《红楼之宝姐姐不干了》 第1页 [bg同人] 《(红楼同人)红楼之宝姐姐不干了》作者:归途何在【完结+番外】 文案: 宝姐姐眼一闭一睁,上辈子就过去了。 这辈子醒过来心里只想这一件事:再也不跳贾家的坑,再也不跳贾家的坑,再也不跳贾家的坑。贾家超龄熊孩子的保姆,老娘不干了! 于是留在自己家里天天抱着算盘提前过上了“鱼眼珠子”的生活。 某男主角蹲在坑底直流口水:“别跳贾家那个坑了,换我这个吧,我这个坑好!” 不会故意黑任何角色,依照原文人设进行描写。 完结啦!筹备下下篇开林妹妹不干了,所以这边的番外一开始就没安排写林妹妹哈!有空的亲们给个评分吧! 内容标籤: 红楼梦 重生 婚恋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宝钗 ┃ 配角:红楼众 作品简评: 穷途末路之后薛宝钗眼一闭再一睁,上辈子就过去了。紧接着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一切开始之前。既然如此,贾家超龄熊孩子的保姆,姐姐我!不!干!了!为今之计,第一件重要事就是把哥哥扳回正路,然后就可以天天抱着算盘在家里提前过上“鱼眼珠子”的生活啦。本文语言平实朴素,情感细腻,从薛宝钗重生后的自省开始,力图刻画出一个不再追求“好风送我上青云”的宝姐姐。文中薛家一家人相处的温馨诙谐是亮点之一,风格轻松,情节有趣。 第1章 金钗雪里埋。 勉强在马鞭挥甩的声音中移动,寒冷代表的不是温度而是身体一直以来的常态。 白茫茫一片大雪,山上,地上,树上,天上,看上去可真干净啊!黑色的土地与黑色的河流被白雪掩盖,白到刺眼的山水间只有一行几个衣衫褴褛满身狼狈的人在小吏唿和声中茕茕前行。 被看守的最严密、同时也是被嘲弄得最厉害的是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两道八字鬍结了雪粒向下耷拉着,面像刻薄,眼神阴婺,只着了棉袷衣的肩膀上扛着一副木枷,手也被锁了拖在前面领路的马屁股后面跟着走。 他后面跟着个容颜憔悴的妇人,身上裹着的破棉袄里隐约还能看见几缕褪了色的丝线绦子;再往后是些随着主人一併被流放的积年老僕,一众下人当中歪歪倒倒走着个青年女子,约莫有二十五六岁,梳了个圆髻,光秃秃只用条绸布扎起来,鹅蛋脸上燃烧着病态红晕。 男主人都无法自保的时候,妻小自是免不了受一番苦楚。正房太太年龄大了,小吏狱卒们对个老妪没什么兴趣,倒是走在僕从行列中的年轻女人,不得不咬牙忍着耳边粗俗下流的无忌言语。 “喂!贾大人?你这个妾室甚好,一路流放未免让美人儿吃了委屈,不如作价卖与我回去当个暖床的婆娘,好歹也是正头娘子哩!”年轻一些的小吏看着女子馋得口水横流。她正在女人熟透了的年纪,身段丰盈凸凹有致,肤白髮黑明眸皓齿,端底是位大家小姐的面相。 旁边有知道底细的老狱卒咧嘴笑出一口黄牙:“美得你!那可是昔年皇商薛家的大小姐,坊间妓子传为‘美人灯‘,一不小心就要吹伤了的薛姑娘。据说还有个一吹就化的’林姑娘‘,可惜查抄的时候自己吊死了。’” “不是都说薛姑娘做了那户人家的二少奶奶?怎么最后又进了这位贾大人的后宅?”小吏顿时将声音都浮起来,带着男人们讨论颜色话题时特有的油腻感。老狱卒伸手在□□上揉了一把做出个极其下流的动作笑道:“还不是那贾家的宝二爷,说是跟和尚跑了,家里娇妻美妾一个不顾,只管自己六根清净逍遥自在去。妾已是嫁了个戏子,妻不就,嗯?嘿嘿嘿嘿嘿!” 宝钗跌跌撞撞走在人群里,闻言羞愤欲死。她自幼也是金堆玉砌娇养着长大,形容粗鄙些的婆子都不一定能近到眼前,哪里听见看见过这样不堪入目的玩意儿。 押送流放官员的狱卒把眼珠子黏在她胸口和脸上狠狠看了几圈,“呸”的沖犯人脚下吐了口浓痰心下暗想:往日里再是什么小姐太太的,现今不也落到我们兄弟几个手里?少不得等下到了地方交割的时候报个病亡,晚上也好受用一番。这种爬不起来的犯官家的妾不知玩够过后卖了多少,窑子里也怕她们起么蛾子,多半往死里糟践,总归活不过一年半载,大家自然都高枕无忧。 这么漂亮的姑娘,还真是可惜,可谁叫她托生的时候没长眼睛?来世擦亮招子别再投进那些作孽的人家了。 几个惫懒青年嘻嘻笑着甩了下马鞭:“走快点!再偷懒直接扔雪地里等着餵狼!“鞭子恰好抽在打头戴枷的男人腿上,他趔趄一下回头恶狠狠看了宝钗一眼,又回头继续弓腰拱着雪走——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身上冷,冷的骨头一阵一阵发麻,连后脑勺连带着天灵盖都快被这风雪冻住了,心头那腔子燥热却总也压不下去。宝钗把头又压了压,她现在已是兄死母亡、孑然一身,薛氏一门树倒猢狲散,族人们趁机卷了金银纷纷四散逃去,偌大家业败得个干干净净,倒也无牵无挂。 忍辱偷生活到现在,无非是打着主意想再找一找那个人的消息。 宝玉呀!若是有情何为悬崖撒手?宁可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化缘乞讨着也要离了她,难道他不知世道多艰女子不易,家中男子突然出走,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迫?若是无情又怎地合了那和尚道士的“金玉良缘“,一个男人家,真要不情不愿她还能捆着他成亲圆房不成?丑话说在前头能有多难?何苦一番惺惺作态,昨日黄土壠头刚送了白骨,今宵红纱帐底就做了鸳鸯,男人只需垂泪唿喊几句,便一身干净潇潇洒洒成了个痴情人,唯她一个随时守份的女人竟就成了心底藏奸的憨面刁了! 第2页 好恨啊!好恨啊!这股子恨意撑着她忍下屈辱做了贾雨村的妾! 恨年少无知争意气,恨心机算尽终是空。那些负心薄倖的,兇狠无能的,面善心苦的,一个又一个早早尽皆作古,只留她一人心心念念噎着苦楚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那《女诫》、《内训》只会要她忍,不忍就去死,只有这样才能堪称道德?她是个人啊,孝亲敬兄、嘉善姊妹,聆听教诲,宽待下人,乃至于劝夫上进桩桩件件求个四角俱全有什么错?难道这世间对女子的道理和要求不就是这样的吗,如今她自问没有愧对天地之处,也不曾杀生造孽,为何竟落得个成了弃妇认人嘲笑的下场! 为什么啊! 狱卒一脸浪荡的将鞭子抽在她腰臀上,男人轻佻下流的笑声纷纷而起传出老远,周围无论是僕从还是现在的丈夫都努力朝离她远一些的地方躲避……她知道想活下去等会儿得付出什么代价。 按着闺中师傅们的教导,她此时理应咬断舌头或是找块石头撞死方才是正理,可宝钗不服!服了一辈子,顺了一辈子,到头来又如何?便是乡里人家养的猪牛一类,临头一刀的时候也要挣扎几下实在挣不过才认命,想要她就这般委委屈屈把气咽下去?没门儿! 押送流放的队伍在一片苍茫中顶着风雪前进,雪原尽头逐渐出现了一座破败的边城。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土地荒芜贫瘠,连打秋风的异族也懒得跑来劫掠,就被当今充作“安置“犯官的地界。 为首的小吏交接核对过腰牌和名单,回头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拉着收人的头子侧开几步小声贴耳道:“这位贾大人可是上头关照过的,必不能让他活到年后,其他都无所谓。嘿嘿,就是他有个妾,娇滴滴的让人疼进心眼子里去哩!“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收人的军汉是个络腮鬍,他瞭然的向队伍后面瞄了一眼,看见宝钗鼓鼓囊囊的胸口和白皙的颈子目光就有点转不开了。男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对小吏道:”我这里好说,但是其他弟兄总要喝口汤水才成。“ 小吏连忙赔笑着递出一个粗布袋子,那人掂量了两下满意道:“昨天打了一匹在外面乱转悠的狼,刚扒了皮卸了条腿回来,晚上来家喝一盅儿且消受一回。”两人一起扭头去看躲在队伍尾巴上压低头的宝钗,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名录上贾家良妾薛氏旁边便被人用毛笔点了个红点子,意思就是这人已经病死了。至于尸骨,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妾死后有没有下场的? 是夜,女人呻/吟哭泣的声音从一座小院隐隐约约传出来,男人闹笑和满意的嘆息伴随着犀利风声传出去老远。 “造孽啊!”打更的更夫摇摇头,敲响竹梆子继续向前行走,黑夜里根本看不出天空中越积越厚的铅云。 第二天清晨,宝钗是被疼醒的。被折磨到后半夜她整个人都麻木了,心里许久以来藏着的悲愤恨意堵在喉口硬是咽不下去,比及天亮竟是还没有死。 人命可真硬,人命可真贱。她咧嘴自嘲,却又痛得出不了声——昨晚一夜的火已是把嘴角都燎烂了,嗓子更是堵了棉花似的又干又烧拉锯似的疼。这一切都比不上身下,被褥上尽是些血和腥臭浊物,原本尚能蔽体的夹袄被撕得粉碎。 门板嘎吱嘎吱被人推开,一个黑脸婆子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见宝钗抱着被子已经坐起来,悉悉索索扔进来一套棉布衣裤:“穿吧,等会儿有人牙子来,不想吃苦头就乖顺些,总好过在这里忍飢挨饿吹凉风。” 宝钗也不理她,待婆子把手里惦着的水壶放下走掉才勉强爬着捡过衣裤套上。这样的衣服往年在家里连粗使下人都不穿的,到现在居然比那些绫罗绸缎更能得她眼。 反正也已经陷入泥滩,多一层少一层污秽又能怎样?当日宝玉出走她就该吊死,熬到现今无论如何也要问个答案,不然真是死不瞑目! 我到底,是哪里不如你的意了? 衣物上身,好歹是不冷了,想起昨晚的遭遇就频频作呕,她一点也不想吃什么东西,只抱着水壶一气灌下去不少。那黑脸婆子再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个行动妖佻的女人,脸上擦着粉,穿得花红柳绿的拧着腰过来仔细看了看脸和手,又抹了把身上立时笑得尖牙不见眼:“虽然已经开过苞年纪也大了,瞧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多稀罕啊!二两银子,可不少了吧?” 婆子也笑起来:“这可是没本儿的买卖,您回去一注就尽够赚回本钱啦!家里留了话,说是低于十五两您就等下次吧,这样儿的留着生娃都行呢。” 两人竟是当着宝钗的面讨价还价起来,她只低头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押解流放这一路上,她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跑不掉,进了边城也有如进了笼子的老鼠,只有跟着老鸨子出了这里才算能寻出条活路。听闻南京往西几个寺院恍惚进了个看破红尘的世家公子哥儿,与和尚们处得甚是不快,说不得正是她要寻的人,便是死也要寻个公道再死,阎罗殿上好与满天神佛分说。 到底是我薛氏宝钗不贤不良,还是你贾家宝玉枉为人夫! 那鸨儿同黑脸婆子嘀咕许久,往宝钗脸上瞄了又瞄,最后还是捨不得“嗐”了一声:“罢了!十两银子,保证你们后顾无忧!不然管叫砸了我的招牌。” 第3页 婆子笑嘻嘻接过银子,拉着宝钗,也不管她能走得不能走得,跟着老鸨把人就给塞进了停在后门的马车上:“你且自去挣条命吧,我这里是顾不得了。是好是歹也莫怨,只恨你自己上辈子大概做了孽。” 宝钗叫她这一路连拖带拽,下身淅淅沥沥竟是又流了股黏腻滑热的污血出来,她生怕让人看见将自己再扔回去,忙直挺挺的坐着不敢动弹。待老鸨结清银钱回来就见买下的这个摇钱树硬邦邦挤在车厢边上根块木头似的。她嗤了一声,拢拢衣服抬脚坐上去,就坐在宝钗对面迷上眼睛闭目养神。 车轮咕噜噜压过石板路,人声喧譁后就只有北风唿啸的尖叫声。 “咱们这一路往东往北,进了宣府的地界就算到了,你能一路都这么好伺候,将来我必不会让你吃苦。”老鸨掀开车窗上的纱帘往外看了看,借着这个缝隙宝钗只见外面已然又添一重雪白,洋洋洒洒扯絮般的雪片子没一会就把留在后面的城门都给掩白了。 老鸨敲敲车板子朝赶车的大汉喊了一声,马车抖动的幅度立刻剧烈起来。雪太大了,必须要在天黑下来之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这样的天气里在野外过夜冻死个把人一点也不稀奇。她看了看躲在角落的宝钗,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户人家出身又怎么样?还不是便宜了几个粪蛆一样污糟的货色,好在这也算是被调/教过了,吓得怕了今后才好给她赚钱赚到死。 马车颠簸着在雪地里跑起来,天上落下的雪片越来越大,最后连马眼睛都煳了一圈雪粒子,实是连路也看不见,走不得了。 “老闆娘!”车夫回头敲着车板道:“前面似乎有个破庙,暂且避一避吧,已经看不见道儿了。” 老鸨子伸头出去看了一眼骂道:“贼老天!避就避一下!”车子又摇晃了一会儿,总算在两扇合起的木门边停下。车门打开,一个汉子先是把鸨母接下去,然后伸手抓着宝钗就把人拖下来扔进先前所说的破庙大殿里。 宝钗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摔倒在地爬了好几下才撑起身躲进角落不再做声,那老鸨也只说别把人身上弄出印子不好看就不再劝阻,自顾自取出火摺子让车夫引火取暖,等这阵雪停了还要继续赶路。 破庙里之前就有个乞丐团在供桌下面睡觉,此时见有人进来只往里缩了一下,老鸨和车夫也不去理他,点起火堆招唿宝钗一声就着烤起了手脚。天气是真的冷,他们都凑得很近。 这雪,一下就下到了晚上,半点不见小,老鸨气得骂了又骂,没奈何还是得躲在这里继续等,到了半夜人都睡死过去,宝钗却睁开眼睛——她打算偷了马就跑,总不能真的就这么跟着老鸨子进了窑子! 石头围起来的火堆还在哔哔啵啵的烧,她静悄悄从屋角捧出几捧北风吹进来的积雪盖在火堆上。火苗慢慢小下去,几缕黑烟后一股闷闷的味道逐渐散出来,过了一会儿除了呆在门边的宝钗其他人都昏昏沉沉迷晕过去。 她翻身爬起来,推开门板,幸好之前大汉将马也解下来拴在避风的地方,现下她只管松开绳子牵了这畜生就走。 这会儿雪已经从雪片变成了冰粒子,砸在头脸上生疼生疼,她伸手撕扯拴马的草绳,手心磨破也感觉不出来。只要从这里跑掉,她便能想办法去传闻传来的寺院看看,至于再往后,难道她还打算继续活下去苦熬吗? 不了,下辈子哪怕投成一只猫一条狗也比再做个女人强。 她终于解开了草绳,勉强踩着石头爬上马背,哆哆嗦嗦催促着要它跑起来。这马应该是骟过的,脾气竟然好的不行,也不管外面是什么情况,真的就载着宝钗小跑起来。 冷。 疼。 她全凭着心口那口咽不下去的气撑着,一路竟跑出许久。天快亮的时候,居然看到三行脚印朝远处延伸,抬头一看,原是一个癞头和尚一个坡脚道士中间夹了个穿着大红猩猩毡的人走在头里。远远看去那人身形背影竟是如此眼熟! 宝玉! 她又催了催马儿,一阵大风颳来早就冻木了的手一软,整个人从马背上掉了下来倒在雪地里。女人什么也顾不得,手脚并用一面在雪地里往前爬一面一叠声的喊“宝玉”,前面三个人果然停了下来。 就是他!就是他! 宝钗勉强抬手挣了一下,身体却已经不再听使唤,忽听一声佛号在头顶响起,却是那三人折了回来。 “阿弥陀佛!痴儿!痴儿!有那还旧债的已经去了,你这里又凭空添出一笔冤孽何苦来哉?”癞头和尚大喝一声,宝钗只用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啜啜道:“我只求一个答案,求得答案便走,来生惟愿再不见任何贾家人!” “缘何应我?缘何负我?缘何弃我?可是薛氏宝钗不贤不良?可是薛氏宝钗不曾遵循圣人教诲?可是薛氏宝钗闺门不谨?可是薛氏宝钗身染恶疾?到底缘何之故,且给个道理出来!”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身体也不再感到疼痛,冷到骨头里的寒意慢慢退去,她仍是执着的抬头看向那穿着红斗篷的男人。 他一脸落魄,半阖着眼睛抖了抖,似乎想把脸藏进斗篷帽兜深处,到底也没憋出一个字来。几经反覆,抛家弃妻,无非“意难平”三字而已,可这岂是能说得出口的理由? 第4页 “无,宝姐姐自是没什么不是……”末了他低头挤出了这么几个字,那从雪地里伸出来的,女人满是青紫斑块的手这才肯倒伏下去——“我自是没什么不是的,不是的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阿弥陀佛,往生极乐,放得下方能看得破,执念已了,还不速速退去!” 啊,我原是,早就死了多时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hp入不了v了,只好开宝姐姐。 怎么说呢,宝姐姐有毛病,自私,功利,但也是个受害者,更是个鲜活可爱的人物。 我们尽量谁也不黑,慢慢把这个故事讲完。 另外,作者参考了癸酉本的结局,和电视剧版本以及高本都有些出入。 我是甜文作者,大家一定要相信我! 第2章 “姑娘!姑娘!!姑娘!!!”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宝钗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早就赎身家去嫁人了的莺儿正趴在床边。只有八、九岁模样的小丫鬟满脸焦急看着她道:“姑娘,您可算醒了,太太都快急疯了。多少个大夫请进来都没用处,大爷闹着要去打死在灵堂服侍的人呢,您这一醒可救了她们一家连带着老子娘的命!”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似要滴下泪来。 宝钗转了转眼睛四下里看去,周围正是记忆中的样子。几件摆设虽不显山露水但懂行的人见了必是瞠目结舌,既不像去了贾府时雪洞般素净,也不像后来给人做妾时那样热闹,疏疏朗朗自有一副豁达风流的味道在里面。 这是她的家,皇商薛家在金陵的大宅。在这里,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大姑娘,再不必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守愚藏拙。 “水。” 嗓子仍是火烧火燎的疼,莺儿早把点了蜜的温水端上来:“姑娘且先润一润,待大夫来看过了再添减配伍与您煎些茶吃,病就好了。”外面的机灵小丫头早已经跑去薛太太那里报信,未几便有脚步声急匆匆赶过来。 “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好歹,叫我将来疼着谁?竟白操了半世心!”人还没进来,哭声就嘤嘤的传入耳朵,宝钗一下子坐直——是母亲!被恶毒嫂子下药害了的母亲!眼眶迅速湿润,外间一身藏青的妇人刚靠近床铺就被女娃扑进怀里,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一个是爱女乍然病倒既惊又怕,一个是一生坎坷满腹辛酸,此时倒一气儿把胸中苦闷都泄了出来。 身边服侍的丫头婆子忙急急的劝,哄了这个又哄那个,好半天薛太太才停住悲啼:“我的儿,妈知你孝顺,你父亲头七刚过就守灵守出病来,吓得阖家不宁。可毕竟去的人已是去了,你小姑娘家家,也要多保重自己。下人的劝也要听,再莫如此任性了!”她只当女儿是守灵累到昏迷,哪知宝钗已是熬了一辈子客死他乡后忽的又回到八、九岁光景。 宝钗只知莫名其妙从阎王爷案前打了个唿哨,再反应过来就已经回到幼年,正满脑子浆煳,此时也不多话,只讷讷点头称是。薛太太见她垂着泪珠儿一径点头,便知也是怕了,当下将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莫怕莫怕,醒来便好。来人!快去街上把大爷找回来,快些着点,就说他妹妹大好了。再一个,去济安堂好好请了大夫再来给姑娘看诊!” 因一家都还在重孝中,儿女尚且年幼,薛太太不得不独自一人支撑满院子大小琐事。时不时又有旁支偏房上门道恼的,打秋风的,找活计做的,再加女儿昏迷,着实顾不上儿子,竟是几日都不曾见过人影,眼下想起他来也只能唤了人出去满大街小巷的找。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外间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壮实少年掀了帘子就冲进来,唬得外头伺候的都没来得及报名儿。 “妈妈!听说我妹子大好了?”少年身量不太高肉却不少,穿了一身银鼠灰的细棉箭袖,显得整个人矮胖矮胖,既痴且蠢,面目可憎。 宝钗却不曾恶了他。再如何说这也是一母同胞的兄长,为人煳涂愚顽待亲妈妹子却也是一片赤诚,只后面为恶嫂降服,家里闹翻天也仅是阻拦,并不敢也不曾与那夏家金桂理论着实可恶。此时薛蟠不过十一岁上下,还不曾如后来那般荒唐,是以宝钗心中虽然愤恨但也能平静向他欠身行礼:“让哥哥挂心了。” “没事儿,你要再不醒我便去砸了那些郎中的铺子,不信他们不出真本事。”说着他捡了个绣墩坐下,刚刚训过下人的薛太太转脸过来便说他:“你如今也大了,妹子的闺房岂是说闯就闯的?略在门口住一住脚等人通传就那么难?” 薛蟠掏了下耳朵满脸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急着回来见妹妹吗?对了,妈,我刚刚在街面儿上遇见个卖女儿的老丈,那女孩儿眉间生了颗小小巧巧的硃砂痣,可稀罕了。我本是要掏钱了,谁想让妈妈子们遇个正着就跑回来,不知那丫头还留着没。给我买回来做个通房呗!”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腌臜话!”薛太太立时气得满脸通红,先把女儿扶着躺下交代下人:“给我服侍好你们姑娘,再有半点差错几辈子的老脸就别要了,一家统统提脚卖到盐山上去!” 以莺儿为首的丫鬟婆子们忙忙跪下应声,一时间黑压压跪了一地。薛太太喊了起又扬声道:“去把蟠儿院子里大大小小的都给我拉到主院去,趁着家主亡故竟打了什么下流主意,当我不知道?我儿才十一,甚么通房不通房!让我知道是哪个作了妖,必是饶不得她!” 第5页 原来世间男子,十一、二岁便有了精水,那些不大讲究的人家便会安排了丫头子教导人事。可是毕竟年龄幼小,身量未成,又有那些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引逗着,不少人就此坏了肾水,以致后来年月不保,坊间多少良医遇着了都是要劝上一劝的。就算再急,过上几年安排人也不迟,总比这小孩子家家的时候能管住自己些吧? 是以薛太太并不曾露出过这种主意,也未授意奶妈子与儿子说这些,今番勐地听见薛蟠这么说,便就知道定是他身边有人做下耗了。此时再恨自己一时疏忽忘了关照儿子也来不及,只好做些亡羊补牢之事。 儿大避母,这些本该由父亲教导家里男孩,可当家的已经躺进棺材只待法事齐备便要入土了,少不得要做娘的硬着头皮上,总不能稀里煳涂就养出个贪花好色的纨绔子。 她先是命婆子们团团围住薛蟠不许他跑,接着带了众下人一路往主院去料理,宝钗院子里很快就安静下来。没一会儿,莺儿过来放下帘子,使唤了粗使婆子架上屏风,安排了笔墨后守在床侧,未几有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慢吞吞被引了进来。 “这是我们姑娘,前几日守灵时累昏了,一连几日水米不进,今日又好了。太太说烦劳您再给号号脉,但凡没什么不中听的都管您一个大红包!” 老者应了一声,衣物悉索声后约莫着是坐在了幛子外面:“姑娘,只把手伸出来便是。” 宝钗依言将小了一圈,没有任何冻伤皱褶的腕子伸出去放好,温热的手指压在手腕上停了几息便退出去,苍老的声音响起:“姑娘思虑过重,有肝胆受损的迹象,又有惊吓哀伤之类,以致昏阙。不过只要醒过来便无大碍,今后稍稍用些疏肝理气的药膳药茶就可,煎药都不必进的,万事还是要能想得开才是。” 莺儿闻言欢欢喜喜送了大夫出去,果然依前话包了个大大的红包塞进小子们帮忙抬着的药箱里,顺手打发机灵的小丫头去把话回了薛太太,丫头子回来又将主院见的林林总总说了一遍。据说大爷院子里奶妈子和大丫头都被立时拉下去,跟在身边的小厮长随也都挨了一顿板子,大爷自己已叫婆子们压去老爷灵前跪着了,也不知后面还要出多少事非。 “母亲管教哥哥,只有为他好,断没有害他的心。你们少管闲事,这些闲话也少放在舌头上嚼,若是将来为了这个吃亏,央我也没用。”喝了水缓过来神的宝钗吩咐一句,面朝里又躺进被褥不再做声。 上辈子吃够了随时守份的罪,这辈子说什么也不能再往同一个坑里跳。哥哥形容的那个女孩儿恍惚就是招惹来是非的香菱,因自己这一醒能错过这桩冤孽也是好事,明知她也是身不由已,可这世上女人又有几个能把命攥在自家手心儿里的?说不得香菱跟了那冯公子也能过上几年安宁日子,总好过让哥哥为此背了人命又害了别人性命。 这样看来,重来一次未必不能把将来的事儿改上一改,她再不求什么青云直上,惟愿阖家平安,母亲安度晚年。往日里那些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罢休,就当是过望乡台的时候忘了喝孟婆汤,重新再活一遍罢! 她躺在床上迷迷煳煳又睡过去,这黑甜一觉不必细说,只说主院薛太太那里。 自打丈夫过世,薛太太一人勉励支撑家业,奈何见识有限,不得不将一些往南边往北边行走的商队收上一收,待儿子长成再作打算。可巧前薛老爷头七,也就是女儿宝钗突然昏迷那天夜里,她半夜忽的得了一梦,只见丈夫目眦尽裂双颊蜡黄暴怒道:“蠢妇!蠢妇!教子无方,纵子行兇,毁我薛氏几代基业,蠢妇!”喝骂一阵,那已故薛老爷眼里滴下泪来:“可怜我掌上明珠一样娇养的女孩儿也叫你带累的不得善终,真真恨不得打杀了你这蠢妇!” 薛太太在梦里唬得一跳,跪在地上拿帕子捂脸痛哭道:“你既然千难万险的上来一趟,何苦只冲我发这些脾气,倒是说些实的,我必定照做,再不敢疏忽。”已故薛老爷止住泪张嘴:“多多与我做些法事消消冤孽,往后家中不必聚金集银,修桥补路尽皆使得。另一个就是寻位严师好生教导蟠哥儿,无论先生是打是骂你都不许插手过问,否则百年之后也跑不了一封休书,你给我记住了!再则,家里事情拿不了主意的去问宝姐儿,只怕将来一家老小都要仰赖她哩。”说罢,只见一个癞头和尚并一个瘸腿道士将人一夹,飘飘悠悠就向天边而去。薛太太跪在后面几度唿唤皆不得法,一着急便从床上坐起来,睁眼一看天边的月亮还没沉下去呢,原来是发了个梦。 她再不敢躺下,披了衣服扶着婆子先去给厢房供奉着的观音大士上了柱香,好生念了念佛才定下心,正巧这时守灵堂的婆子慌忙来报说是姑娘不大好,正应了梦中薛老爷骂她带累女儿的话。这下可把她吓坏了,原本这十冬大腊的使女儿去守灵,是想让宝姐儿装装样子走个过场博个“纯孝”的好名声,谁承想这孩子竟实打实真伤心劳力到昏倒了。薛太太膝下只这一子一女,折了哪个都和刀子在心口绞一样,当下就把梦里薛老爷说的话信得真真的,再不敢有一丝怀疑。 是以,现下薛蟠这边东窗事发,她发落起儿子院子里的事儿也不再像以往时那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处置了几个心高的下人便拿了儿子去他老子灵前反省,总好过日后真的害了全家全族。 第6页 薛蟠这里还懵着呢。平时别说买个小丫头了,就是出门在外同人争执母亲还要再派人去教训一回那些敢与他争锋的,哪里想到有一天这板子会打在自己身上?他刚满地撒泼打滚嚎了两句,亲妈脸一挂眉毛一立,身后的粗壮婆子虎狼般扑上来拽了他就走,等反应过来老爹的棺材和牌位就杵在眼前,借他十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里嚎着要买什么小丫头,只能狠狠咬牙低头跪在一旁,假装是来给亲爹守灵的。 真是的,刚守灵守倒了一个姑娘,这下连儿子也不放过,也不知道老娘是发了什么疯! “以后哥儿院子里不许再用丫头了,家生子里挑些机灵的小子,并一些干净朴实的婆子上来,等出了热孝好好寻访位严师回来教导蟠哥儿,势必要把他的毛病给扳过来。你们统统不许来求情,我看谁求情谁就和那些人是一伙的,薛家庙小,供不下这么些大佛。”薛太太刚把儿子的院子给理了一遍,里面大大小小穿红着绿的丫鬟直看得她心慌气短——蟠儿才多大?这屋里竟是已经没几个完璧之身了,敢再这么继续下去将来只怕薛家子嗣有碍! 怪不得丈夫死了还要巴巴爬上来骂她一顿,若是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可不要把一家老小都坑死,到时候她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姑娘那边传话让人好好服侍,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张嘴。另外,你们再去打听下周围都有些甚么名寺宝剎,我在家里带着你们做些鞋袜,抄些经书布施出去。再者,跟那些铺子里的掌柜们说一声,附近哪有铺桥补路的事儿报上来,核下银钱送一些去,咱们也多做做好事积些阴德。”她一口气说了一车子话,口都说干了才停下来喝口茶挥手让下人们退下去做事。 身边有些和被拉下去丫鬟婆子沾亲带故的媳妇子,嘴都张了一半唿啦啦听太太这么一说,忙都重新闭上低头福了福,再不敢做声,依言下去传话的传话,做事的做事。 未过几日,薛家为已故家主积德行善的事儿就传了出去。薛太太果然着几个有年岁的老掌柜将金陵城里几座年久失修的桥整了整,又带着家里使唤的下人做了不少僧鞋僧帽。就连宝钗也起身领了丫鬟们抄出数卷经书并一大包大包散碎银两铜钱一齐遣人赠与周围寺庙的和尚们,权当谢神佛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宝钗在屋里严严实实捂了半个月,直到快进了腊八才获准踏出房门。她也不像一般小孩那样使小性子闹着要如何如何,只穿了厚实衣服外面又套上白绫子素缎面儿的斗篷,由着莺儿并几个新换来的小丫头团团围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下风气女子身形还是以纤细裊娜为美,像她将来那般丰腴凹凸的大多要被诟病为“轻佻”,与其将来苛待着自己,不如从小注意,也省得今后吃不敢吃、喝不敢喝。 醒来养病这几日,菜蔬汤水味道都淡,反倒让她觉得这些清淡咸鲜的滋味比之厚甘更足,之前颇喜的甜烂油腻之物不再得其喜爱。厨下看着苗头自是顺风就改了手艺,一家三口一起吃着竟是都清减下来,外面不知道的还道薛家遗孀遗孤坚贞孝顺,守孝守得病了不说,全家连体形都苦得小了一号,连带着整日被亲妈下狠手收拾得嗷嗷叫满头包的薛蟠也云里雾里成了个孝子。 薛太太得了这些好处,越发对儿子管束的严格,发狠誓必要在三年孝期里把孩子掰过来,将来好歹读几卷书,功名考不考的就听师傅的话吧!她命人备上纸笔,沉吟再三写了封信给娘家,只说男孩儿大了需求个严厉高明的师傅□□,自己寡妇孀居不好出头露面四处寻访。薛家虽有名号,终究只是商人,只怕有名望的先生轻易不肯来坐馆,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求娘家兄长出头举荐一位,必会对师傅尊敬有加云云。 片刻功夫信已写成,薛太太唤来薛家老僕将信当面封好交给他:“将此信送去我娘家、时任京营节度使的兄长那里。送到你也别急着回来,等我兄长有回信了陪着先生一块往金陵来。此番是为了大爷将来的造化,万万放在心上莫耽误了。”那老僕一听如此,千万小心着将信藏在贴身衣袋里,退下去帐房领了路费,连口水都不曾多喝便打马上官道往京中一路奔去。 第3章 话说这信由老家人送到王子腾手上,他看完后几乎惊讶的要抬手揉揉眼睛。自家很有些煳涂的幼妹竟然活着活着脑子突然清醒过来,可见薛家气数未尽,说不得还能再传上三代。他立刻喊来清客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幕僚先生拱拱手笑道:“可见是缘分到了,再不必为这事让东翁烦心。在下乡里有位同年,学识任人考校也尽没问题的,只一点,运气不好。当日殿试时居然坏了肚子,勉强写出篇文章,虽不至于被黜但也不得圣心,进了同进士之流。他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不肯叫人笑话‘如夫人’,竟挂冠而去了。现在家中老娘有病急需银钱,少不得求上门来讨个活计。在下想吧,这人脾气硬,做个幕僚只怕惹得东翁不快,还不等张嘴,却又有这等好事来了。当个西席先生可不正好?家里淘气的男孩子再没不怕他的,眼睛一瞪一吼,任他有多顽劣的学生都要俯首帖耳乖乖听话哩。” 王子腾听的有趣,忙对幕僚到:“此人现在何处?先请来与我见见。说不得,那也是我的外甥,若是将来有出息我这做舅舅的难道还靠不上他了?” 第7页 幕僚笑嘻嘻的唱了个大喏,拱手退出去,盏茶时间便领了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进来。王子腾抬眼一瞧:嚯!这哪里像个读书人?分明该是条军中好汉子! 这人礼节倒是熟悉,行礼分了宾主后自我介绍道:“在下姓万,和徐先生是同乡同年又是同榜。说来惭愧,进学之后又没耐心等着补缺,回老家种了几年地,因着老娘病了需要银钱买些好药,这才腆着脸出来求一求。” 王子腾觉着这人有点意思,抬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下:“我这里倒有个好地方荐你过去,乃是金陵城中我那妹子家。她膝下有个男孩,想求个有学识有手段的先生好好调理一番。主家说了,任先生怎么教导弟子都是不管的,要打认打,要骂认骂,月银二十两,每季衣服四身儿,有老人家一起跟去也管分派小丫头伺候,你可愿意?” 可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一般中等人家家里的姑娘月银也只二两就尽够,二十两,天天吃人参也使得!万先生自没什么不满,真要他做幕僚只怕不过两天就要和主家吵起来,教导个小学生有甚为难的?更难得主家先把话放了出来,后面就是真的要收拾弟子,至少银两到手就算跑路也没什么关系。 他思索了几下便痛快点头:“王大人家的子侄再没有不好的,无非是想让孩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罢了,在下自当尽心竭力。只一件,我须得回趟老家接下老娘一同过去,不知道……” 王子腾合掌大笑:“我那妹子派了老僕过来,我与你修书一封,让他随你去接你老娘,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万先生大喜,团团不住的鞠躬道谢,这人说起感激的话来倒也舌灿莲花,让人听得心里怪舒服的。王子腾又与他说了会话便将人让出去,回头吩咐守在书房的长随:“去准备一份程仪给万先生带上,送佛送到西嘛。”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单说宝钗这边。自打身子好起来,薛大姑娘百宝阁上的女四书就被她赏给了房里莺儿几个丫鬟拿去识字用,倒是命人收集了不少《齐民要术》、《氾胜之书》、《水经注》、《梦溪笔谈》、《九章算术》并《周髀》之类杂学杂术摆起来细细研读。薛太太有时嘲笑她也能振振有词的回道:“我又不打算考个女状元回来,三百千千并女四书知道便是了。及至大学中庸之类买回来都是给哥哥看的,只有这些所谓杂学,将来当家理事不少都用得,可不是要趁现在闲散仔细读一读?” “呸!臊得慌。甚么当家理事,姑娘家家可不兴把这些话挂在嘴边。”薛太太轻轻在女儿胳膊上拍了一下:“这么样,明儿起你和我一起去花厅先听听管事们回事儿,多学学总是好的,可这话只能长辈给你安排,姑娘家心思这么多要叫人诟病。往后可不能在人前这么说,知道了吗?”她本是一片慈母心肠,只因见识浅总想着靠了荣宁二府,上辈子才害了女儿一生。可宝钗已是苦过一遍,这会子又如何肯重蹈覆辙?当下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语,过后仍是如此不曾改变,薛太太也就随她去了。 她心里盘算的真,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甚么贾家王家,四王八公之类,最后还不都是烟消云散。论到底,若是当初能有些傍身之技也不必依附着贾雨村,其后更不必随之流放;退一万步,便是哥哥娶了不贤不良的嫂子,若有本事她也可自带了母亲出门另立门户;至于“金玉良缘”这般害人不浅的冤孽她是再也不信了,那人已有了木石前盟,她又何苦百般思量千般算计,枉做小人! 打定主意,宝钗先是认真把院子里几个丫鬟婆子看了一遍,有那平日偷奸耍滑的直接找理由黜了,空下位置来就想填几个将来能为臂膀的。原本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八个粗使丫头并十个粗使婆子和一个奶妈子,奶妈子家里近日添了小孙子,加之年龄渐长,颇有些力不从心,对丫头们的管束也松懈起来。 宝钗只把她单喊进内室笑道:“这些年辛苦吴妈妈啦,听闻你媳妇子给家添丁进口,我前儿病了,没赶上贺一贺,今儿把份子随了!”吴妈妈笑成朵菊花接过装了银子的荷包回道:“谢姑娘还记着我这老不中用的,将来让家里小子来给您磕头!”正说着,莺儿端了茶上来復又退去,宝钗端起茶杯没喝,只皱眉嘆了口气,奶妈子便急了:“我的姑娘啊,年纪轻轻嘆气怕把福气都嘆没了,呸呸呸!”宝钗把手里茶杯放下:“年后怕是太太要给我寻几个嬷嬷了,吴妈妈这里可想好该怎么办?论理,我带是能不管不顾,可好歹吃了几年奶,总不能让你没个下场。” 吴妈妈也愁了起来。姑娘说的不假,按年纪算,过完年宝钗虚岁就八岁了,体面人家这个时候是该给女孩儿备下几个嬷嬷,管院子的,教导女孩儿的,等等不一,有的甚至还会跟着一起陪到姑娘出阁子。 “依姑娘看,可怎么办?”她攥着帕子探身去看宝钗,宝钗只低着眼睛伸手在茶杯上轻轻画圈儿:“不如这样,你先回去伺候你媳妇月子,顺便带带孙子,月例银子一分不会少。等你孙子大了能跑腿儿,我这里少不得要有个在外面能使唤的人,届时再让他来领一份儿工钱。如何?”她说的果断,吴妈妈没奈何也只能先垂手应下,转头便去了薛太太那里拿主意。 第8页 “太太,姑娘这一病起来看着性子古怪了不少,往日里都宽声和气的,今天怎么动辄赶人了呢?”她跪在珠帘子外面如此这般把话学了一遍,薛太太听完慢声儿道:“这事儿不怪宝姐儿,我原就是要年后给她安排嬷嬷的,亏她还记得你的脸面想让你体面些儿。你倒好,拐过头就跑我这里把我女孩儿卖了,焉知将来会不会弄出些要命的事儿!还不裹着脸子退下去!要我说,那些月银你拿着也不怕咬手?” 奶妈子吓个够呛,忙不迭磕头认错,听得砰砰两个薛太太就喊人拦下来:“别做这些给我看,你只心里多记着你姑娘的好罢!看在你几辈子的老脸上,少不得年后提你媳妇子来做个管事嬷嬷。”说完便喊了婆子送她家去,银钱倒也没少,一分不差送与她儿子媳妇手上。吴妈妈心下羞愧,只发狠了赌咒发誓再不把宝钗任何事说出去,又吩咐儿子好好照顾媳妇,指不定年后提嬷嬷的时候能把媳妇子塞进宝钗身边儿。 薛家就这一个大姑娘,性子又一向和气,进了她的院子那不和进了蜜窝似的,可不能跟姑娘生分了。 宝钗处置了越发老迈昏聩的奶妈子,这才腾出手细看下面的丫头。莺儿是上辈子一起跟着她的,嫁与宝玉时跟着过去做了配房,可堪“忠心耿耿”四个字。宝玉出走后她便放了她家去另择婚嫁,后面跟了贾雨村也就不知道莺儿消息了。但那“金玉良缘”的话头子也是她先引出来,叫姨妈王夫人一传弄得阖府尽知,连外面下九流的妓子也在嘴里过来过去当玩笑讲,她便是不嫁宝玉也只能缴了头髮做姑子,往后可不是得和林家妹妹挣个高下? 这都是何苦来哉?!她是再不愿同贾家宝玉有丝毫瓜葛了,这人便就只是母亲家的表兄弟,再多一句也没有!可见势必要求母亲寻个严厉知礼的嬷嬷好好管管下面的丫头子,莫叫她们嘴里什么话都敢往外吐。 心思转了几个来回,宝钗扬声喊了守在帘子外边的小丫头进屋回话:“这几日之间莺儿在身边伺候,那一个呢?”实是年岁过去太久,另一个大丫头的名字她都记不得了,方才有此一问。 小丫头不知深浅,垂着手儿道:“回姑娘,画眉姐姐病了家去总有一个月了。”宝钗问她:“这事儿怎么没人回?”小丫头讷讷摇头:“先前您一直说要给她留着地方,然后您一病,大家就没把这事儿记那么紧了。要不奴婢打发婆子去她家问问再回?” 宝钗微微颔首,那小丫头退出去抓了个洒扫婆子一叠声儿催出去,盏茶功夫婆子就回来跪在帘子外哆哆嗦嗦道:“回姑娘,可不得了,画眉她老子娘竟是私下把人给许了出去,这姑娘倒也刚烈,只说这不明不白没回过主子的事儿不能应下,彼时家里正在闹呢!”宝钗听闻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似乎少时是有这么件事,所以后来去贾家她身边才只有莺儿一个,这个画眉怎么了的?似是最后还是迫着被嫁了,没几年跳井死了的。 “莺儿呢?和我一起去见太太,这个婆子也带上。”宝钗起身整了整衣服,屋子里没一个敢大声的。姑娘身边贴身服侍的大丫头,还是家生子,说许就许连回都不回一句,可见她往日对这些人实在宽厚得没边儿了。 那边薛太太刚替女儿打个唿哨唬走了吴妈妈,这边又有媳妇子进来报:“大姑娘带了个婆子过来,说是有要事不敢不叫您知道。” “让人都进来,还有叫厨下用新进的银耳桃胶给宝姐儿浓浓熬碗甜汤送来。”她吩咐下去,宝钗这边就跟着母亲身边的丫鬟进屋了。行过礼后,她在媳妇子搬来的绣墩上坐下慢慢道:“母亲,我今天想起来好久没打理院子,一看可不得了。统共两个贴身大丫鬟就只剩了一个,那一个天天在自家里呆着,把莺儿累得眼睛都眍了,便先把不当事儿的吴妈妈打发回去,又叫人去画眉姐姐家看看,这才知道她老子娘竟私下里把她许了人家了!” 画眉年龄原比宝钗大个四、五岁,本就是见她年纪大做事妥帖才放在姑娘身边照看。十三岁的女孩儿开始相看人家本不为过,薛太太想着既是姑娘身边的丫头总不能随便配个小子辱没了她,因此一直悬心给找着,想是给她挑个掌柜家的好孩子也好再留她服侍女儿几年,还没等有消息呢,她自家倒是做了这么大的主。家生子、家生子,生下来就是主子家的下人,哪里还要听老子娘的安排? 当下薛太太就气得两眼发黑直拍桌子:“这天杀的老刁奴,你父亲才去,大姑娘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竟都敢随意拉走配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去!叫上粗使婆子并二管家去画眉家把人都给我带过来,我倒要看看她老娘生了几个胆子,都没边儿了!”说完回头又攒着手指点着宝钗的脑袋恨道:“都说你平日里对她们纵容,宽厚的也太过了,你不听,这下可出了大事了吧?稍不小心清白名声都没了,看你绞了头髮做姑子去!只能天天啃青菜馍馍!” 宝钗叫母亲点得无奈,只应声道:“好好好,往后再不纵容她们,只我年纪小,怕她们不忿,还请母亲年后寻个有见识有手段的嬷嬷回来镇着。”薛太太戳了女儿一回又将她揽进怀里分说:“我原就想了这事。不单你,你哥哥的院子也少不了。就只这样的嬷嬷难寻。咱们家名字是在小选上的,等过两年你出了孝少不得要去京城搏上一搏,现在有个嬷嬷教导着,到时候一看宫里便知心思,凭我儿容貌,总有出人头地的时候。再者,将来去亲戚家走动也不叫人笑话出身,你嫁到贾家的姨妈前儿还来信与我说有心做个好亲呢!” 第9页 可别了,就她家那混世魔王,谁还敢凑上去招惹?但凡有点牵扯的女孩儿就没谁有个好结果,早早离了贾家方为上策!另参选之事,现有元春的例子明晃晃就在眼前摆着,进了宫又不一定得贵人抬举,得了贵人抬举又不一定能承宠,承了宠又不一定有孕,有了孕也不一定有命生下来,到时候带累家族又何苦来哉。 她心里存了算计,只不多说,笑眯眯点头应下自由着薛太太张罗,没一会儿色色事情吩咐下去,又有婆子来报画眉一家都拿了来,请太太示下。薛太太忙让人搬了屏风过来摆好,携着女儿坐在后面道:“着婆子和管家都进来,另先叫画眉进来,让她老子娘在外面给我跪上半个时辰再回话!” 二管家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干净绸褂,留了两撇鼠须,进来冲着屏风打了个千儿:“回太太,画眉娘私下里把这丫头许给娘家外甥了。小的出去打听了一番,说是这小子不学无术讨不上媳妇儿,她姨妈就把主意打到外甥女儿身上,又想着咱们薛家发嫁丫鬟给的嫁妆多,因此做套诓了画眉家不得不把女儿许他。” 薛太太现在最烦听的就是拿人家女儿说事儿,兼之画眉又是在自家姑娘身边贴身伺候的,生怕因着她闹出没脸的事儿坏了宝钗名声,立时恼上加恼拍桌道:“凭他是谁,一家子身契都在这里押着,怎么着就私下婚配了?被人诓了也好,做套陷害了也好,我这主家是死的?连个话都不会回了?打量着薛家好性儿了?给我喊人牙子来!” 这声一出就把外面跪着的画眉娘吓傻了,跪着往前爬了两步哀声求道:“都是我煳涂油子蒙了心,想着一个女儿家,又不靠她养老送终的,舍便舍了。又是去娘家姐姐那里做媳妇,还能亏待她不成?因此一时煳涂便做了这种事,求太太看在几辈子伺候的份儿上饶了这一遭吧!” 画眉自己直挺挺跪在屋里,只是流眼泪摇头,既不出声也不辩解。宝钗在屏风后看得真真的,因此出言:“母亲还是给画眉个辩驳的机会。都说临上刑场还许人喊句冤呢,我看这形容像是有些隐情的样子。”薛太太也看了眼画眉,点头道:“罢了,既是你姑娘给你求情,你便说说怎么回事儿!” 第4章 那丫头跪在屋子当中,先是小声呜咽,生怕主子听了不快急忙自己用帕子捂住嘴直摇头。旁边有别的婆子就劝她:“趁太太姑娘还没厌烦了你,有甚话赶紧的说,求上一求你这辈子就算出了火坑。没听先前二管家的话?那就是个无赖浪荡子,你还真要跟了他不成?” 薛太太看了宝钗一眼,心想当家的託梦也要我将来听凭女儿分辨家事,不如就拿这一件试下深浅。闺女毕竟年幼,万一有个没顾到的也好与她描补描补。想到这里,便对宝钗道:“论理,家中人口裁度都是主持中馈者决定,但这是你的丫头,就交由你做主了。” 宝钗诧异的顿了一顿,少时母亲只会教导她温顺听话,管事这些都是后来眼看哥哥不成器才带着她学一学,也是存着把她加入贾家做宗妇提携娘家的心。这里面的门道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只单长幼有序一点便能驳回去,也不知母亲和姨妈是中了甚么魔风——更有后面荒唐滑稽的“掉包计”,真真让她差点臊得没脸见人委屈死。今见薛太太好好儿的竟是将中馈之权放了些许,当下也不和亲妈客气,只抿了口茶“喀嚓”一声将茶盏撂在嵌了螺钿的紫檀木桌上。 “画眉姐姐,我往日待你如何?”宝钗只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一句,下头跪着的画眉便掌不住哭道:“回姑娘,奴婢几辈子再也遇不见姑娘这般好性儿又宽宏的主子。”宝钗便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害我?贴身大丫鬟私定终身,我这个主子有甚脸面?别说清白,竟是连命也别要了!” 画眉叫她唬得一哆嗦:“奴婢本不知这事儿,当日感了风寒,因怕过了病气给姑娘就告病还家。刚到家第二日奴婢姨妈便上门来过一趟,奴婢心下还奇怪,谁知再过几天老娘竟把门一锁不许奴婢再出门。说是已经做主将奴婢许了人。”说到这里外间画眉娘长嚎了一声,立刻有婆子上来堵了嘴压在外间。画眉竟是理也不理继续道:“奴婢说这不明不白的亲事,连回都不曾回主子一声,哪有这样的道理?可奴婢娘铁了心要奴婢出门子,说是奴婢进了姨妈家的门才好央人说合哥哥在外面欠的赌债,甚至威胁要引了表哥来生米煮做熟饭……若不是太太的人及时赶到,奴婢便是不嫁也只能一头撞死得个清净了!” 外头压着画眉娘的婆子听了都忍不住啐了一口小声骂道:“杀千刀的,画眉难道就不是你肠子里爬出来的?为那一味好赌没心肝的毁了女孩儿,你也不怕祖宗八代半夜来找你!”画眉娘被堵了嘴只能呜呜,她老子在旁边跪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嘆气:“那小子连个后都没留,总不能就这么眼看着断了根儿,哪里是真的不疼女儿了?只没奈何罢了。” 里面宝钗只当没听见他们一句接一句,对画眉道:“按你说的,这事儿从头到尾一个来月,你先是一概不知,后来也没寻着机会递句话出来?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画眉跪着磕了个头:“说实话回姑娘,奴婢为难着,乃是父母之命怎敢不听,虽说是家生子,一概生死婚配理应都听主子调遣,可这也毕竟是生身的爹妈,万一把他们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既不忠又不孝了!故此,只在家中与奴婢母亲分说,未敢将这件丑事回与姑娘。” 第10页 别说宝钗,就薛太太也叫她这番话气了个仰倒:“既如此,我只放话,今天在这儿打死了你,你爹妈兄长便不再追究,你且看你是个什么下场!只怕没人给你求情哩,枉费了宝姐儿待你的心!”说罢对管家道:“去名册上记她一家盗窃,着落在这画眉身上,拖去庭中先打五十板子,打死为止,你自去官府报备!私自婚配,和盗窃有什么区别!” 话音一落,二管家并婆子们喊帮手的喊帮手,拖人的拖人,画眉已是瘫倒在地如同一滩烂泥,怔怔的看向爹妈。画眉老子娘先是见喊人牙子来要卖了他一家,吓得慌了神儿,后又听只拿女儿是问,便连问都不问一句,跪在一处哭的哭唉声嘆气的唉声嘆气,竟是认下要推画眉去死。 趁着婆子还没把人拖出门槛,宝钗忽的出声道:“这下你可知这愚孝的苦楚了罢。非是不许你孝顺爹妈,然而事事都有个度,过了度反而不美。譬如此事,你既知老子娘有错,不但不想着劝阻,反而袖手旁观,竟好似与你无关似的,事儿倒是推脱的干净!眼下又如何?便是饶了你这一遭也用不得了。” 画眉这才缓过劲儿伏地大哭,深恨自己蛤蜊肉煳了眼,不识好歹。待她哭了一会子,众婆子都等着主子示下,宝钗看看薛太太,见其无甚非要打死画眉不可的意思才道:“罢了,你虽是煳涂,可毕竟也有我教导无方之故。现饶你一命,但贴身丫头不会再用你,只下去做个二等丫鬟以儆效尤。至于你老子娘,还了身契发出去自谋生路,我薛家不养赌徒无赖。往后叫我知道家下人谁有涉赌的,一概统统打出去!还有画眉娘的姐姐家,若是还在家生子名录上一併发还了身契赶出去。过了名帖派中人去把名帖要回来,婚事作罢,若是不还便拿他一家去官府报他偷携人口之罪,这画眉就只说是我寄在家里的替身,待过上几年事情淡了再放她出去自行婚嫁。” 这里有个缘故。当日荣国府大观园内,便是当值婆子一味好赌好酒疏忽大意以致出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恶事,最后竟连累到主家数罪併罚,可见家风严谨不严谨便是家门兴不兴旺的要紧之处。但凡身有恶习之人必是律己不严,见主子大事不妙就想趁机揩油逃跑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及至引来盗贼强人之流,竟是破家之源。故此宝钗对这类或赌或饮的尤其厌恶,必不令其攀附己家。 婆子们听了她的话,復又去看薛太太,见主子无甚话说,便松了画眉让她磕头去谢姑娘恩典,只出门拖了画眉老子娘出去,并去她家连带着将其兄长一併赶出薛家。薛太太命身边僕妇取来这一家四口的身契,单把画眉的交给宝钗,其他三人着二管家带上五两安家银子送出去发落。 待此间事了,薛姨妈这才叫画眉下去,转身对女儿道:“轻重有度,好歹是有些样子了。自你父亲去后这段时间,我也懒怠和这些下人叽咕,竟是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既然你能替我分担,那感情好,明日起先把家里的大厨房交予你管着。别看尽是些锅碗瓢盆的事儿,想要管得爽爽利利还不落人埋怨可是门学问,多少积年的媳妇都要在这上面吃大亏哩。趁着姑娘在家里尊贵的时候练练手,往后才不至于被下人蒙蔽了。”宝钗起身应喏,又和薛太太说了会子话才带着人回了院子。 此时画眉已经跪在房里等着呢,莺儿乍着手一脸尴尬站在门边,见主子来了急忙轻轻说了句:“画眉姐姐,姑娘来了。”画眉这才急忙往门边挪挪让出路,待宝钗在上首坐下才重重磕头道谢:“谢姑娘!” “谢我何来?不过是见你可怜罢了。往后当差做事仔细点,不要辜负了我今日的心。至于你老子娘并你哥哥,我只今后再不允你假,也再不允他们登薛家的门。但凡让我知道你还和他们牵扯不清,你便家去算了,我也没耐性一次又一次去求太太给你们脸面。” 画眉磕了个头,赌咒发誓今后再不敢煳涂,宝钗便喊了个粗使丫头带她下去安置,将原本那四个二等的小丫头并八个粗使丫头里挑了一遍,扭头问莺儿道:“这里面有谁是会些技艺的?针凿女红便罢了,有你一个尽够使。” 莺儿寻思了一下方道:“回姑娘,二等丫头里有个帐头特别清的,家里原是铺子上的二掌柜。”宝钗便让喊人进来看看,只见一个穿了青绿色裙子的小丫头低着脑袋跪下磕了个头:“见过姑娘。” 宝钗看她生得颇为伶俐,柳叶眉吊梢眼,眼里精光四射的,似乎很有先前贾家链二奶奶的品格,心里已是满意了,脸上也带了几分出来:“你叫什么名儿?”那丫头恭恭敬敬道:“还不曾得姑娘赐名儿。” 原来她才进来没多久,统共也就只叫嬷嬷们教导了下规矩,因着老爹是铺子里的管事很有些脸面才进了大姑娘的院子直接做了个二等丫头,所以其他人合伙儿不和她好,也不叫她冒头。小丫头们分拨进院子,先前都是交给奶妈子管着,吴妈妈也没为了这屁大点事去回宝钗,是以宝钗竟没印象。 莺儿因是父母在薛太太面前也很得用,自己又领着薛大姑娘贴身丫鬟的差,便不和下面那些小丫头们一起排挤这丫头,又见主子想要提拔一个有些才能的,左思右想之下竟就只有她了。其他人大多也善针凿女红,可一来姑娘说了不欲再要这样儿的,二来万一弄个比她手更巧的岂不是绝了自己的路?这才将这个卯儿点在了她头上。 第11页 宝钗自知莺儿的心思,也不点破,只对这丫头道:“既然这样,我也抬举你一回。从今儿起你在我这里领一等贴身大丫头的差,只管我房里金银器物及月钱之类的帐务。你上面的姐姐们名儿都是鸟类,也与你起个这样的,便叫白鹭罢,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意’。今后好好做事。”转头命莺儿拿了个荷包赏下去,又叫带她去做衣服换屋子,另有吩咐:“暂且别叫画眉姐姐搬去和那些小丫头们住,总是我这里的老人儿了,没得臊的慌。你们屋里住得下就住你们屋,来年待母亲为我请了嬷嬷来调她过去和嬷嬷们一起,好生学学本事,将来必叫她还上来的。” 白鹭磕了个头谢过主子,这才接了赏赐跟着莺儿下去。宝钗又黜了几个婆子并几个时常偷吃躲懒的粗使丫头,命人去回了太太择日再挑些人送进来填补,这院子才算打理得清爽干净起来。众下人见姑娘不像从前那般面软心宽,一个个忙不迭夹紧了尾巴做人,生怕跟前几个一样被赶出去丢尽脸面。闹腾了这半天宝钗也有些累了,自己靠在藤屉子春凳的大迎枕上闭目养神,小丫头们来来回回脚步放轻不少,生怕吵着她。 这边宝钗色色计算得清明暂且不表,另一说薛蟠。自那日叫亲妈压在老爹灵前跪上了半天,院子里连奶妈子并几个尤其喜爱的大丫头都叫提出去卖了,新换上来清一色全是小子,都是铺子掌柜家的孩子,一个个精似鬼,半点便宜也占不着。又有新派进来的妈妈婆子们,见天瞪大了眼睛跟看贼似的守着,闹了几回也不见老娘心软,着实觉得日子没味道,只能巴巴等着那些顽得好的前来救他一救。哪知薛太太早就严令门子,不许再把那些上门来的浪荡子引给大爷知道,因此天天只跟坐牢般困在院子里哼唧。 却说这一天,小厮进来报说舅老爷那边举荐的师傅到了,往后便要带上枷,跟着师傅好生研习学问。薛蟠闻言一个脑袋涨得有两个大,欲喊上人一顿将人阙出去,回头才想起来那些时常跟着他为虎作伥的都叫老娘打了板子还起不得床,瘪了嘴低头跟着来请人的婆子往母亲院子里去见先生。 万先生和薛家老僕照应着万老娘,一路好不容易才赶在年前进了金陵城。往薛家大门口一站便知这不是一般商人府邸,又听闻薛家祖上曾为先帝赐过“紫薇舍人”的名号,便弯腰冲着硃批御赐的牌匾鞠了一躬,方才抖抖长衫进了去。薛太太早就得了人报信,唤了大管家待客,自己只陪坐在屏风后,又着人去请大爷来与先生厮见。 及至见了万先生本人,又听说是经歷过殿试的举人老爷,薛太太既惊又喜,心里不觉浮上一丝隐忧——自家儿子生性顽劣,这几日束紧了他,只怕等下不会给这先生脸面。万一叫师傅吃了心今后为难他,这般壮实的汉子揍起蟠儿莫把孩子给打坏了?復又想起梦中先薛老爷曾说不许她插手先生教导儿子,否则百年后见了祖宗也要休了她,只得把这点子忧心压了又压,又把丫鬟婆子们吩咐了又吩咐,势必要做出个热情的模样儿出来,好歹让先生下手的时候略往高处抬上一抬。 万先生跟着老僕进了主院花厅,只见草木葱茏,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毫无交头接耳嬉笑无状之态,便知这户人家必是门风严谨的,立时对学生的期望高了几分。又有婆子丫鬟殷勤服侍,连老娘也照顾得妥妥帖帖,心下只觉这是个难得的好馆。他本是个胸有丘壑的,又不肯伏低做小,这才自毁了前程回家务农,若是能□□出个金榜题名的学生,脸上好歹才有些光去见那些同榜同年不是? 这一路来得急,身边又有薛家老僕跟着,是以薛蟠不学无术、资质驽钝、无法无天的名声尚未传入他耳朵,还只当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呢。 比及薛蟠也进了花厅,万先生才知道好竹也会出歹笋子。这孩子胖且不说,一脸蠢相一看便知是好狠斗勇之徒,进退之间礼仪粗糙,定时父母往日教导不严加之溺爱,才会金堆玉砌着养出一头蠢猪来。 万先生欲想掉头就走,然这十冬大腊的,又带了老娘在身边,万一路上出个好歹岂不是悔之不及?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坐着没动,只把薛蟠又上下打量了几遍,捏着鼻子问道:“之前可曾进过学?” 薛蟠乍着手,咕嘟着嘴只不出声,薛太太面上甚是无光,可碍着寡妇身份也不好出声,只得让婆子出去吩咐大管家代为回答。管家已是早得了主子吩咐,打个千儿道:“回先生,我家大爷只跟着前面的先生们略略识了几个字,还不曾进学。太太有吩咐,守孝这三年必要让大爷好好读书,不求甚么名满天下,只求往正道儿上走走。先生只管教导,一家上下再没有多话的。” 万先生心下一片哇凉哇凉的,连这孩子亲妈都不存甚上进的指望,可见是调、教不起来的货色。罢、罢、罢,既然来都来了,只这难带的学生方能显出他的手段。只往正道上走算什么本事?少不得要令其下场煎熬煎熬。 当下再看这薛蟠也不觉其面目甚为可憎了,只淡淡交代了早晚上学时间和安排,因着薛家当家作主的是个寡妇不便久坐,就跟着管家一去先去安置学馆诸事。薛太太忙唤了婆子跟去布置,又吩咐两个小丫头去服侍万老娘,一通忙乱已到了晚上。想起后日便是腊八,又派人去交代女儿切不可疏忽误了一家上下的节令食物并祭祖事宜,比及天黑方才歇下。 第12页 第5章 到了腊八这一日,宝钗早早带了莺儿、白鹭并几个婆子督促着厨房先将熬了一夜的浓粥按份儿装了食盒,并一些栗子糖糕新鲜点心攒得满满当当命人提去给薛太太看。回来的人说太太点了头,这才按旧例里的亲戚各家写了签子放进去,着几个干净体面口舌伶俐的婆子穿了素色衣服挨家给送去。待下人们去跑腿办事,她又对厨房里还忙着的媳妇们关照道:“大爷那边的先生和老太太切不可怠慢,早早儿把粥送去,这边我去和母亲一同用膳。你们忙完了换着班儿吃,等会儿还有大事要忙。” 过了腊八便是年,年节里又不宜动土,是以先薛老爷的灵柩过了冥期就只寄存去了家庙,待来年选了吉利日子再葬回老家祖坟,所以这头一年的祭祀显得尤为重要。宝钗先是去主院和母亲用了碗腊八粥,随便进了些小菜便推说饱了放下碗筷,捡了几件要紧事回一回,未几便有旁支的族老上门。 家庙宗祠在薛家老宅,年年祭祀各分支偏房的族人便聚来这里行礼。薛太太领着宝钗并几个妯娌衣饰整齐在后面传递祭盘,屏风那头分了主次昭穆依着礼官唱声渐次祭拜。终究是商人之家,不必如宁、荣二府那般气势森严,众族人只依礼磕头,然后分了祭品便四散而去。都知道嫡支今年死了当家人,家里只有个寡妇带了一子一女过活,谁也不好逗留生事,只说到了正日子再派媳妇来道恼,便各自去了。 这一年冬天,薛家上下过的都没甚滋味,一则是为了守孝,二则唯一会生事的大爷又叫太太给管得翻不过来身儿,少了这个领头的霸王,整个金陵城都清静下来。一来二去外面关于薛蟠种种不肖的传闻竟是渐渐淡了,只说薛家如今广做善事,克己简朴,虽是商人却丝毫不见张狂,一时间几乎能和东南边儿几户世传的儒商相提并论了。 宝钗自打接过大厨房的权后慢慢儿的寻着由头把扎手的点子全给清了出去,尽留些手艺精巧又不过分贪腐的,人头少了不少可事情越办越顺利。公中支出来的银子月月有余也不还回帐房,她只做主将这一笔余钱奖与干活儿卖力或是心思灵巧琢磨出新鲜吃食的,一时间下人们莫不感恩戴德,就连薛太太也发现自家饭桌上很有几道能塞进嫁妆里添彩的菜色,便去找女儿过问。 宝钗正在院子里看白鹭打算盘计算年节时厨房里需要预备花出去的银子,冷不丁听外面的小丫鬟脆生生道:“姑娘,太太来看您。”她连忙起身往门口出走,莺儿、白鹭跟在后面去迎薛太太,画眉就把桌上喝过的茶杯撤下去,重新换了新的酽得浓浓的桂花茶端上来。 “偏你这里整日绞尽脑汁就想些吃的喝的,又不曾好好吃饭,顿顿跟小猫儿似的。”薛太太进来闻见桂花味儿就知道又是女儿新捣鼓出来的煎茶方子,坐下一抿果然齿颊留香,随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我来,一则是告诉你,前儿你要的嬷嬷已经找好了。这回是託了我娘家的老亲,也就是这金陵城里的豪族甄家。说是从宫里淘换下来的积年嬷嬷,好不容易才求了来咱们商户人家,只为着有人给养老送终来的。你一个,你哥哥院子里一个,如何安置就都交给你了。二则,我恍惚听人抱怨说是厨房里活计多?” 宝钗心下直道只怕这第二件事儿才是正主,也不慌张,慢慢喝口茶水才分辨道:“按旧例,咱们家厨房上是一个红案一个白案领头儿,下面带着群媳妇丫头。可我冷眼看了一段时间,谁家吃饭不是红案白案一齐来的?也不能只吃菜不吃饭或是只吃饭不吃菜啊,因此便提了两个手艺好的婆子倒着班儿总领,她们下面各自自己安排好红白案,也叫人有喘口气儿的功夫。因着这一分竟发现好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厨房是干嘛的,便叫她们先回去歇着了。黜了这一项即刻清爽不少,两班人马互相盯着想寻对方的短处,倒叫我省了不少心力。论理说这么一来活计多了是有些累,可每月採买余下的银子仍旧发还她们以资鼓励,岂不是把之前说不明白的钱财过手走了明路舍与她们?总比偷偷摸摸弄鬼掉猴的往口袋里抿要强,是以先前回去歇的人眼睛里就有些想往外喷火了。” 她抿嘴笑了一下,嫩生生的脸上旋出两个酒窝子:“我想着,父亲才走,家里就剩母亲、哥哥和我三人守着基业,有那贪心不足的下人可养不得,因此旧年才说但凡发现涉赌的统一赶出去。现在略略一算发现下人竟是比主子多出百倍,也不知这宅子里住的到底是主子还是奴才了,因此我想着放一批人出去,就当积德。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听她如此说,薛太太算了一下心里也打了个突。儿子年岁小,还颇有些不上进的苗头,余下她和女儿都是弱质妇孺,万一要是有刁奴动了坏心思,可不就是坐了蜡了。先前就有奶妈子和丫头合伙引诱儿子,再不清理一番只怕越养他们心越野,可见当家的梦里要她让女儿裁度家事确有先见之明。当下她理了下思绪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向来是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放他们自由也好,总归不再给人把柄骂出身。” 母女两个商议停当,叫管家拿了下人名录来一个一个对着捋了一遍,但凡查实家里一窝子混吃骗喝或是子弟不学好的都勾选出来,着了两个管家并家丁婆子去,一抓一个准儿。那屋子里偶然抄出来不少薛家私库里的东西,因家里是皇商不少都是上用或是要进到宫中的,幸亏上面没有抄验的心思,不然只这一桩就足够丢了差事。薛太太气得胸口闷痛两胁倒不过气儿,宝钗忙扶了母亲歇下,喊大丫鬟浓浓的用钩藤煎了一碗水服下,又去请大夫看诊不在话下。 第13页 她只对薛太太道:“母亲若是放心,后面的事儿便交予两位管家去办,我也帮忙看着,若有拿不定的主意便来回。”薛太太巴不得不听不看这档子事,忙不迭点头应了自去床上歪着,由着女儿去忙活。 这边宝钗得了权,先命管家把这些人身契还了,把查抄的东西略整一整,于自家前程有碍的一条锁子尽数送去了金陵知府,余下只对家下人道:“往日你们只觉着主子的油水好沾,却不知有些东西摸了是要送命的。家里现养着上过金銮殿的先生,你们只自己偷偷去问问‘僭越’是个甚么罪名?念你们初犯无知,予十天时间,我在东南角僻静地方命人放了两个木箱,黑天半夜的趁人看不见便把自家不该碰的放进去,我只做不知。若是十天之后盘库再出事儿,可就别怪我薛家,先前送官的已是阖家被判了劳役,那盐山上去了可还有谁能再下来?” 众下人果然偷偷拿了吃食好处去问万先生,先生倒不恼,趁着机会又给薛蟠讲了一遍《大律》,直把这混世魔王吓得背后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合着若不是自己年幼外加上面无人彻查,不然全家都够进监牢几个来回了,这律法可不是闹着顽的。 宝钗又命画眉偷偷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了匹两色绸放进箱子,果然隔天天亮偌大的箱子便被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些金玉珍珠并玩器堆起放在箱子外,婆子们将故意打坏的玉器收拢起来回给宝钗,她只道:“去咱们铺子里调些已经能自己上工的学徒来,把这些散碎玉器拿给他们炮制了。这等小事不需麻烦大师傅们,只跟那些小工说若能卖掉便按件数与他们分钱。” 零零碎碎直出了三月,桃花都开了,家下人才清爽起来。发出去进百十号闲人,管家拿着帐本子对月银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无他,年年绞尽脑汁也节省不下来的开支顿时清减了半数有余,家下也无甚事被耽误,不得不贊了又贊大姑娘天生就是把管家理事的好手。等到诸事已毕,宝钗命人抱了名录并帐本去回薛太太,又带了更多帐册回来。原是薛太太本就不善理财,见女儿冷不丁竟把家业给盘活起来,干脆也不管她年龄便把铺子里诸多杂事一併推了出去,自己只专心照看后宅与娘家兄弟姐妹联繫,乐呵呵当起了“老封君”。 她终归还是有些介怀,好歹都是王家的女儿,兄弟自不必说,长姐嫁了荣国府二房的嫡子,到自己这里竟然配了个商户,到底心意难平。就算皇商又如何?年节祭拜的时候连大礼服都穿不得,只家常衣服外面套个袄儿便罢了,好生没意思,是以但凡和“商”字沾边的营生再不想伸手去碰的。 宝钗倒是自己已想通了。上辈子和母亲一样汲汲营营就想甩脱这个“商”字,先是进宫参选,选侍不成又依姨妈计盯上了宝二奶奶的位置。然后一步一步深陷泥潭,看上去是赢了,岂知自己亦是输家。现如今一切从头再来,商不商的又如何?本朝又不禁商户子弟科考的,只要自家日子好过,哪管他甚上九流还是下九流。兜里有钱,便是那些穷公卿也得求着捧着! 可这话没法一股脑说给薛太太听,没得把她给吓着气着。因此宝钗只笑笑不说话,反正只眼下“节流”一计成行,慢慢接过管家权再去想“开源”之事,总要把家里的生意支撑起来才好。听说舅舅推荐了一位严师给哥哥,书读得怎么样暂且不知,可也算是有了个盼头,整日里拘束这兄长不再出去招猫逗狗为非作歹,但愿能磨得他把往日的毛病都改了吧。 她正念叨这薛蟠,那边可就出了个大乐子。 原来万先生果然有手段,关了院门只把一个书童撇在书房外,伸手拿过头一天上学就迟到、见了师傅行礼连腰都不弯的薛蟠,三两下堵了嘴抬手就是一顿好揍。他不打肚子不打脸,只捡着肉厚的地方勐锤,直锤得学生爬地求饶才拎起来道:“我给你松开,你再行个弟子礼来看看。” 薛蟠已是被揍怕了,跟个蔫猫儿似的双手抱着撅屁股伏了伏背。万先生一伸手,他吓得连忙捂住头脸闭住眼,却听得教书师傅一声朗笑:“我还当你是个有气性的,如何就怂了?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先生我错了。”他倒乖觉,遇见比自己还横的就面了,只一叠声儿的讨饶。万先生见状摇了摇头:“你这样如何使得?听说你还有个妹子?万一将来你妹子受了委屈,就你这样儿的能给她讨还公道?”薛蟠砸了砸嘴:“我妹子比我伶俐哩,只怕要她给我讨公道才是。” 万先生掌不住一口水差点喷出来:“你的出息呢!你家就指着你顶门立户,怎地往一个女子身上推?再这样胡天胡地乱说还揍了!” “别揍别揍,我胡咧咧着玩笑哩。”薛蟠又抱着脑袋,看得先生又好气又好笑:“我只说你这一遍,你读书,为的不是你自己。近则为了你娘你妹子,远则为你薛氏全族,你可知道?!” 薛蟠那里想过这些,但也不敢再和万先生顶嘴,当下放软了款儿乖乖听话,倒也跟着学了一页三字经。无法,除了几个字,之前来坐馆的先生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气走撵走,是以薛蟠还不如他妹子看得书多。万先生简单问了几句便知这是个肚子里一滴墨水都没有的货,只能硬着头皮从蒙学开始——正经读书人家的孩子到十一、二岁都该开始讲《诗》讲《书》了。他这里连字还没认齐哩! 第14页 见这学生开始哼哧哼哧左顾右盼,万先生把手里的本子一撂道:“你且出去耍一圈,盏茶时间后再回来,不回来试试!” 薛蟠跟屁股后面有狗撵似的从书房蹿出来,叫上小厮一熘烟儿往主院跑去寻薛太太告状,到了地方没见人,下人们说主子去看姑娘了,他这里又火急火燎的往妹妹院子跑。这回好歹站了一下,伺候的人刚扬声通报,他掀了帘子直奔亲妈怀里就扭股糖似的蹭。 “哎呦,亲妈啊!那先生好生厉害,头一天见就把我一顿胖揍,脸都揍大了一圈!”薛太太听说吓了一跳,忙就着光线扳着脸看了看……没甚伤痕,又叫婆子去厢房看了他衣服下面……也秋毫无伤,一时间脸都气黑了指着儿子就骂:“你个不学好的混帐东西,见天一出又一出,那机灵心思全用在歪歪道儿上,说假话都不带预备着兜底的?你说先生打了你,身上脸上连条指头印子都没,寻思着你老娘我是个傻的!“ 薛蟠瞠目结舌,跟个漏气的尿泡似的蔫耷了,垂头丧气灰熘熘带着书童回了书房,抬头一看万先生正似笑非笑的瞄他呢:“外间好耍不?“他不敢多话,老实坐在凳子上跟着又学了一页,直看得脑袋大脖子粗才叫放出来。 万先生不紧不慢留了临帖和背诵的作业,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这脑袋也不是个倭瓜啊,今儿第一天,学了两页,明儿再两页。统共所有的圣人言加起来也就那么多,守孝三年,一千多天早就能学完背会了,到时候好歹做几篇文章,下场能考个秀才就放你去自在,如何?“反正到时候得了好处自会想要更进一步,都不必人再去催的。 薛蟠心里是这样想的,先老实点煳弄了亲妈和先生,熬这几年,自家去考试只要钱给够,再没什么弄不来的,到时候赶紧把这先生请走,才算是大快人心。因此他倒也紧着点头,半点不知那科举盘查的有多严格。他家倒不是不能弄出点邪性路子,可惜将来做主的是他妹子宝钗,如何肯叫自家留这么大一个明晃晃的把柄给人抓呢? 两个人两下里都想差了,倒是啼笑皆非的定了这么一个“君子协定“。 打这一天起,薛蟠果然再不迟到早退,跟着万先生每天就学两页就散学回去做功课,倒是少惹了不少事。把个薛太太喜得不知该如何喜,一叠声儿吩咐下人好吃好喝好衣服料子紧着万先生和他老娘,一时间主家和坐馆先生皆大欢喜,只薛蟠一个人苦苦煎熬数着日子盼出孝。 这一年过得飞快,因在守孝也不好办甚么热闹酒宴,只一家三口并万先生和万老娘一桌子吃了个团年饭,又依着时令增减着衣物,忽忽悠悠窗户根底下的迎春花枝子上就鼓起了芽苞。 因死的是薛家老爷,一家三口都戴着重孝也不好走亲访友,出了热孝后只做了些月白石青颜色的衣服替代之前的衣服,冷冷清清过了上元年就算是过完了。 第6章 出了年节,甄家请来的两个嬷嬷果然各自抱着细软包袱跟一个通身气派精緻的媳妇子来了薛家。 薛太太带着宝钗见过后指着女儿向两个嬷嬷道:“这便是我家的大姑娘,已在家里管事了,虽偶有疏漏,但年节里大厨房管得还算有模有样,我想着这几天就把些小姑娘喜欢钻研的脂粉簪花铺子交予她打理;另有我儿今日上学去了故不曾见,还望您二位辅佐一二,日后必不会薄待,一众伺候的小丫头听凭吩咐,有甚需要的只管张嘴。” 这两个嬷嬷端坐客座,腰背挺拔双目有神,虽说头髮都有些花白仍不掩其本质,可见年轻时也是个胸有丘壑气度非凡的人。一个圆脸的起身答道:“回薛太太,我老姐妹二人都是宫中今年新放出来的,我姓李,她姓苏。今上好道怜悯众生,皇后娘娘亦体恤下人,是以放了一批老人出来。老姐妹们大多在京中安身,只有我们因着互相扶持了一辈子,临老也不想散开才一起回乡,为求庇护应了甄老太太来您这里,只盼今后能好好相处。” 恰到午饭时间,薛太太指了个婆子道:“去和万先生道个恼,就说给大爷求的管事嬷嬷来了,务必放哥儿来行个礼,午饭就不和先生一起用了,必不会耽误下午的课程。”婆子应声而去,片刻便把薛蟠给领了来。 薛蟠这几日让万先生给调理得至少面儿上不敢散漫,虽说礼行的马马虎虎,但意思总算到了,因此嬷嬷们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未说些什么不中听的。商量了一番,中午就定下苏嬷嬷跟着宝钗,李嬷嬷跟着薛蟠,从此以后各人院子里的规矩就要立起来了。 宝钗给每个嬷嬷配了两个服侍丫头,外面专门准备了房子,院子里也留了住处,色色齐备得当,桩桩件件用具都恰到好处又不显出格。李嬷嬷仔细看了一遍,悄悄儿声对苏嬷嬷道:“可见‘山沟飞出金凤凰’这话不假,谁再能想到这般大小的商户之女行事能到这个地步?便是当日你我也有几分不及。少不得好生调、教,日后咱们的下场只怕要看这姑娘哩。!”苏嬷嬷深以为然,当下甩开手就要使出浑身解数,说不得要教导出一个不逊甄贵妃的角儿来好生气一气那抬下巴看人的甄家老太太。 都是梅香拜把子的出身,谁又比谁高出一些来的? 原来她两个也不是心甘情愿来商户家,只不过叫人拿了个不大不小的把柄不得不听话,眼见这宝钗是个可造之材,便也安心住下。加之薛家出手确实大方,下人服侍又殷勤,一来二去的也就不再郁结,遂敞开了胸怀一心为新主子打算。 第15页 两位嬷嬷住进院子,下人们立时行动就有了章法。宝钗这里刚刚调理过还看不大出来,薛蟠那边简直天翻地覆,就连万先生也发现学生礼节细腻起来,摸着鬍子感嘆终究还是宫里出来的嬷嬷有本事。 苏嬷嬷进了宝钗的院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小丫鬟婆子集起来一一看过,一等二等的不去碰单留给姑娘使唤,余下粗使的每人分派了位置,但凡这块地方有了纰漏就只去寻这人是问,相邻的人也少不得一个连带之责。即便有谁心有不满也不必嬷嬷出面,只周围受了连累的就饶她不得,整个院子立时变得铁桶一般,僕役下人进退有据,再无往日嬉笑吵嚷之态。 宝钗自得了苏嬷嬷这样一个臂膀也觉得事半功倍,再不必分心处理院子里的小事。她只管日日卯初起身,半个时辰后到花厅同各掌柜合帐,辰时正用早膳,早膳过后各铺子开张又有管事们过来回事儿;午时陪薛太太用饭,过后休息两个时辰,及至申时又有内宅的婆子们拿了大小事情前来询问,待色色停当天色也就暗了,再领着白鹭算清帐本,锁门下钥后人人各去安歇不提。 如此这般,日日不辍,连薛太太也心疼起来。虽女儿确实有能为,但见她这般辛苦仍不觉恨一会子已故薛老爷又恨一会子儿子,见天吩咐厨下炖汤逼着她喝,稍稍清减一点半点都要唉声嘆气苦劝一阵。 宝钗自己倒甚为满意,这世上就没有不爱俏的姑娘,上辈子受身形限制,好多鲜嫩的颜色都不大愿意往身上披;这会子趁着身条儿细瘦,没事儿就爱试针线送进来的衣服。配上簪花配饰,有好的便叫成衣铺子也这样搭着卖,比以往生意还好了许多。她索性便将通济桥边一个不大得法的铺子收回来,隔开上下,楼下做些绸缎成衣,楼上只接待各家太太小姐来试新鲜衣服样子。下人嘴严,衣裳新奇,料子也鲜艷,因此未曾几日便比老店的帐面还从容上许多。虽然南来北往的行商生意暂时收了回来,嫡支的地位倒也没得动摇。 一家人就这般数着日子守孝,又不能出门走动,只有在家管儿子的管儿子,管铺子的管铺子,或清闲或忙碌一年又一年就过去了。及至宝钗满了十周岁,虚岁眼看十二,出孝的日子也快到了。兄长薛蟠摩拳擦掌只等着掏钱买个秀才好依前言请走万先生,復又有宫中为诸公主遴选伴读侍女的消息传来,薛家大姑娘赫然在册。薛太太便和在京中的姐姐王夫人来往了数封信件,打算等儿子下过了场便携全家北上待选。 为着这个原因,她同宝钗商议一番,从族中选了个父母皆亡故的旁支提来关照金陵城的生意。命他每月进京核销一次帐面,又收了他妹子做养女,许诺必会按他父母尚在时所定的人家好好与他妹子送嫁。 这个人选恰恰就是后来娶了邢家岫烟的薛蝌,因是知此人确实是个能办事的赤诚君子,宝钗方才有意在薛太太面前提了他,又早早收养宝琴免她日后糟梅家诟病退婚,自己也得一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姊妹,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薛蟠去考童子试这一桩,进考场所需的东西自有万先生早早写了条子递进来,阖家上下少不得小心谨慎的备好,查了又查,捡了又捡方才递到正主手上。宝钗和母亲串通好,只哄着兄长道:“关节俱已为你打点妥当,论理一个童生是跑不了的。可若是交了张白卷子上去,那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少不得你自己劳动劳动,好歹也把这三年积攒的本事显摆出一二来,把卷子纸写满了交上去才是。也好心里知道这是咱自己凭手段得的出身,日后总不怕和人说嘴!”实际上根本就没这回事儿,无非为了搪塞薛蟠闹着要花钱作弊罢了。 那薛蟠,原本打着胡乱一填交上去便能逃出生天的主意,一听此言心下也甚是有些痒。守孝这三年日日被拘在院子里踏踏实实读书,来往皆是一水儿青皮小子也没人引逗他分心,肚子里总算积了点墨水。这人一有了干货,自然想要露个几手,加之又有母亲妹子和他说关节俱已打通,还有甚可怕的?当下一大早雄赳赳气昂昂带了管家和小厮提着考篮去了县试。 因薛家原籍就在金陵省,考试都不必往远跑。从清早算,五场考完,薛蟠几乎是叫管家喊人抬回来。家下早预备好了热汤热水并大夫守着,洗涮一通安排他躺下。大夫诊了脉,说是睏乏得慌,薛太太这才停了念佛扶着女儿往内院走。 “我待说不叫你哥哥去受这个罪。咱们家的孩子,哪里还需同那帮泥腿子出身的抢饭吃?可既然书都读了这几年,日日起早贪黑,苦也吃了总要有个结局方才放他去。幸好未出大事,否则岂不是悔之不及?”说着拿帕子直擦眼角。宝钗扶着母亲走过夹道,身边自有丫头婆子把两边伸出来的草蔓扯开,她只抿嘴一笑:“这不是为哥哥自己好?有了这个出身,将来找嫂子也好往读书人家里去寻。不见贾家姨妈就给珠大哥哥聘了位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姐做大奶奶么,可见必是好的,不然不能够入得了姨妈法眼。” 这一番话又勾起薛太太的一桩心事:“现在已是二月里了,四月份选侍,你下个月就得进京。你哥哥这边又还有府试院试,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能说不考就不去考,两下里时间这么一耽误,你可该怎么办?”宝钗答道:“正好我先一步去京中将祖父在世时置办的宅子整上一整,少不得将来哥哥也能进京赶考呢,住咱们自己家岂不便易!” 第16页 薛太太就笑着拍拍她胳膊:“就会说好听话哄我,就你哥哥那样儿的,能把这童生试过了我就谢天谢地把万先生当活菩萨给供起来!”话头说回来,她又皱了眉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独自外住?我跟你姨妈说了,选侍的时候只呆在贾家,那来接人的太监见了也要掂量两三分哩。” “可是怎么自家有宅子还非住亲戚家,说出去怕被人瞧不起。听说京里人大多势利眼,各门各户有谁没有谁一清二楚,咱们本来希望就不大,何苦还要去讨人嫌呢?先前闹得沸沸扬扬到时候被黜了出来脸上有甚光。”宝钗扭了脸不愿意,薛太太只摇头不答应。她只得又道:“我带了苏嬷嬷、莺儿和白鹭去,再把画眉提到一等也带上,这么多人,怎么能说是独自外住呢?姨妈家乃是国公府,规矩大得很,空去了受拘束。再则,每个月蝌哥儿都要寻我合帐,叫姨妈家下人见了不像样!” 说着说着前面就到了主院,薛太太挥退众下人带着女儿进了内室,左右看看方小声对她道:“我是这样想的,凭我儿的容貌才学,莫说小选,便是大选也绰绰有余,只是被出身耽误了。能选上公主伴读自然极好,万一不成,你姨妈家次子,只比你小一岁名唤宝玉的甚是良配,你姨妈也有心做个亲,所以才想着要你过去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是情比金坚,再者将来既是婆婆又是亲姨妈,还能亏了你不成!” 就知是这话,上辈子便是被这所谓的“不亏”给坑的血赔。 宝钗只咬牙打定主意再不重蹈覆辙,又不好空口白牙说人荣国府二房的嫡次子不好,只磨着说不愿去亲戚家白住怕人笑话。薛太太只当她小孩儿家面皮薄,完全不当一回事劝道:“不若这样,你先住到你姨妈家。老话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内外自然有别,贾府可是规矩人家,怎会让你见着外男。若是选侍不成届时你再想想妈的话,你小孩子家家,妈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怎么会害你?” 话说到这一步,再硬拗就显得奇怪了。宝钗只得先应下来,按着上辈子的记忆,姨妈是安排了他们住在荣国公暮年静养的梨香院,里面有道门通往贾府内宅,若是锁着也自有单独的门可供自家出入。小住尚可,要么选侍入宫,要么总得绞尽脑汁想个计策搬出去才是。 未过几日薛蝌和管着进上採买生意的管家又来回话,说是家里既已出孝,少不得要往户部去一趟核对往年採买的帐目。虽说上面有人,这项核对也不甚要紧,但总是个必须要走的过场,这件事儿还只能交给家中男丁去做,让薛蝌自己去薛太太又不放心,少不得要等薛蟠院试完事儿了再说。 即有此事,宝钗索性留下二管家守着老宅,要了大管家一起跟着上京。她先行一步去往姨妈家借住,好叫大管家收拾自家宅子,待兄长和母亲来京便寻了由头一气儿搬出去离贾家远远的。 薛太太一面忧心儿子科考,一面牵挂女儿选侍,正左右为难中得了这个主意立时喜得不得了。有姐姐照看还有甚不放心的,竟撂开手从从容容去喊人去给薛蟠看榜了。 说来也是万先生手段高,他乃是进了殿试的士子,见识总是有的。童生试考来考去无非十几页内容,他也不教薛蟠什么制诗之类的雅事,只压着他下死功夫把这几页书来回背的滚瓜烂熟,务必求一个万全。薛蟠下场的时候又叫妹子哄着说已打点过,因此心里一点怯意也无。这人的精气神儿一足,加之肚子里的货恰好对版,当时下笔便有如神助。往日只倒得出五六分,此时也能泼洒个十之**。是以家人去看了竟一路喜不自胜的跑回来报喜到:“恭喜太太,恭喜大爷,县试中了,不多不少排在第三十。”金陵府考童生试的学子不知凡几,这个名次对于薛家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 薛太太喜得头晕眼花,金陵城县试的童生不知道有多少,儿子竟不是孙山之名,莫不是已经死了的丈夫坟头冒青烟了吧! 薛蟠自己也懵了,他还当是妹子钱使得到位,竟活生生买了个第三十名。他只当自己还是当年泥猪癞狗般的学识,生怕这个名头惹来祸事,只好颤颤巍巍哭丧着脸去寻万先生讨主意。万先生先让他把卷子背了一遍,细看过后喷笑道:“你叫你妹子给哄了,乃是凭自己本事考的这个名次,若不是这两笔字着实寒碜只怕还能更好!”薛蟠只是不信,忙命了书童去问,那小子去了好一会才回来道:“回大爷。姑娘说了,本是安排了人去打点的,然回头一想觉着不妥。说您与姑娘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那不可能妹子千伶百俐哥哥却是朽木一根,因此竟又把去打点的人给喊了回来……是以,是以……” “是以我自己个儿过了县试?”薛蟠瞪圆了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白胖的手满脸诧异,“我竟是自己个儿过的?!”说完只听“咕咚”一下人就撅了过去,下人赶忙请了大夫来,看完后连大夫都笑得直摇头:“薛大爷无事,先前吓了一跳,又喜得过了,因身形富态颇有些痰涌之兆,今后吃食素淡些,一会儿醒来按方随意吃一副即可。” 待他再醒,只见亲妈和妹子俱坐在床尾,宝钗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少不得又要费力坐起来哄她们母女俩:“往日里我只道自己蠢笨如猪,再不想看半页纸的,哪知只要功夫到了世上竟真的未有不成之事。多亏有万先生教导,方才有大彻大悟之时,今后定当尽心尽力跟着先生念书。妹子本也是一片好心,妈你千万莫说她了。” 第17页 哪知薛太太“嗐”了一声:“哪个会为了你说我女儿来的?年纪轻轻竟有痰涌之兆,明儿起你院子里只有青菜萝蔔!”復又掌不住笑起来:“我的儿,你竟有这样想的一天,叫我这当妈的立时死了都能瞑目。” 宝钗并薛蟠两个都说她话不好听,混不吝的薛大爷更是呸了几声,一儿一女承欢膝下,薛太太只觉这日子便是神仙也过得了。 第7章 薛蟠自县试过后便钻回书房跟着万先生认认真真准备府试。府试仍在金陵城考,往返都方便得很。这和县试只考些经书词句可不一样,总要写点子文章,尤其后面还有制诗一题。万先生也不指望能教导出一个诗翁或是文章大手,只打发书童去铺子里把往年前二十名的卷子买来,也不看上面其他人胡乱批的批语,点出几篇确实出彩的严令薛蟠倒背如流,拆出好句子来只管反覆模仿。又要下人去告知薛太太些许“小事”,这边皇商薛家的当家太太便借“走动亲戚”之名带着女儿着实吃了几回甄家办的“百花宴”。 论理,宝钗这样身在选侍名录上的,且不合适参加这种相亲会,可儿子的前途在那里摆着,也只能暂时用下姑娘的名头儿和金陵府诸大人家的夫人来往来往。因着“贾史薛王”四家同气连枝,兼有甄家这颗背后的大树,旁人也不敢与宝钗为难。她下月又要启程进京,是以各家小姐们凑在一处权当与她送行,一个个倒也和气得很。 小姑娘们凑到一处无非是些衣裳首饰,各家太太们说的便是自家不省心的“魔王”。可巧现任金陵知府家夫人也坐在席上。这位许夫人容长脸,惨惨白的面皮,满身病态,坐在位置上也无人敢去烦扰,只她一出声便轻声轻语应合两句罢了。 她膝下犹空,因此特别愿意听人说起孩子如何如何,众人围着薛太太贊她教子有方的时候便插话进来。薛太太正说着如何请了严厉先生管教儿子时,许夫人忍不住道:“还是你家蟠哥儿本就良材美质,不然若是非要拿颗土豆去雕琢个玉人儿出来那也不能行。”其他太太们闹笑起来,纷纷贊她说得是,又说等薛蟠过了府试少不得薛家要大摆一番筵席。 原本勛贵家出身的孩子走科举的就少,读书晋身的就更少,多半读着读着就奔着做“诗翁”玩儿去了。甄家席上都是如此的人家,倒把个薛蟠衬得跟黑母猪身上的花喜鹊似的。薛太太自家人知自家事,万先生可不是就着土豆雕出了件玉器么?少不得陪笑说了几句“他小人儿家当不得夸”。实是怕儿子牛性一起考砸了没脸,旁人还当她是在谦虚,只一径贊了又贊。许夫人这边便留了心,只待散了回去和丈夫疏通一句,着哪位学政老爷看卷的时候遇着这个薛蟠便将手儿略抬一抬。 这薛家眼看是要起来了,背后站着四王八公,还有参天大树般的甄家,儿子上进,女儿也生得钟灵毓秀要往宫里搏一搏,少不得做个人情与他。送一个秀才出身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这薛蟠县试是自己过的,只怕还真是个悬崖勒马的回头浪子。许夫人没孩子,就喜欢看别人家孩子学好,是以专门要帮着薛家抬一番轿子——她这身子眼看要不成了,能给当家的结些善缘也算是报了这夫妻一场的恩情。只盼这人念恩,莫忘了替她照顾下娘家。唉,那新纳了没几年只等着她死了让位置好扶正的侧室也不是甚省油的灯! 待筵席散去,薛太太带了宝钗往甄老夫人处告辞。刚行礼站定,甄家老夫人噼手拉着宝钗便引给儿媳妇看:“你来瞧瞧这孩子!和我们宝玉像得很,竟恍惚是同胞姐弟般了!”甄太太见了也笑着道:“确实稀罕!你们从前来的时候许是眉眼没长开看不出来,守孝这三年没见,勐地一看与我那宝玉竟是脱了影似的。” 说笑间便让丫鬟递了个妆盒送上来:“好孩子,这是我的一片心。下个月你去宫中选侍,好不好那些不长眼的太监也要给甄家几分面子,总也不怕的。另我听说你贾家姨妈的嫡长女也送进去了,到时候你们姐妹齐心,我们再央这娘娘照拂一二,再没有不成气。”宝钗扭头看了眼薛太太,见她点头方才接过锦缎裹着的妆盒,又给甄太太行了一礼道谢,母女俩这才退了出来。 待大丫鬟将人送出去,甄太太摇头对甄老夫人道:“这孩子生得倒是挺得人眼缘,行动间也能看出是个守礼的,可就是这出身……皇商也是商!咱们宝玉那是有大造化的,给他配个商户之女,只怕将来两口子过不到一处!”甄老太太阖着眼微微点头:“宝玉还小着呢,虽说现在相看是早了点,总要先把好姑娘挑出来才是。这薛大丫头,出身是低了,但我看她眼神伶俐,做个正头太太的臂膀甚好。薛家家财又丰,只这一个姑娘,到时候还不都是我宝玉的。让人去给娘娘递个话儿,想个由头把这薛大丫头给黜了,或不是万一叫宫里哪位贵人看中,白得给自己家添堵。” 甄太太便起身福了福退下去指挥下人收拾筵席残局,老夫人歪在榻上,挥退众多僕妇,单留个通文墨的大丫鬟在身边,嘴里说着给她听,让人慢慢细细写出封信来。丫鬟写好后又把信念与老夫人听,等她点了头这才用蜡签子封好,和准备进上去给甄贵妃娘娘的物事放在一处。 第18页 此间暂且按下不表,话分两头,薛太太带了女儿整整在外间忙活了一个月,到了三月初就不得不准备行李打发宝钗先动身上京,她随后与儿子在再起过去。薛太太点好银票交给大管家一部分,又私底下给宝钗塞了一封,连苏嬷嬷到莺儿、白鹭、画眉都交代一个遍,这才忙忙碌碌点了姑娘路上要用的帷幕帐笠之类,并药丸急救等物往箱笼里装。真真是这也少不得那也少不得,唯恐自家女孩儿在外面吃了委屈。 “因已出了孝,春夏二季的新衣裳一各给你做了八套,先凑合着穿。等你哥哥上京了妈再挑好料子一併带去。还有咱们铺子里淘换上来的上好胭脂面脂簪环也各备了一套,去到你姨妈家和那边姑娘们分了做些人情。对了,还有顶顶重要的这些!”她从怀中取出两个匣子,一大一小。大的里面装的是用整块青岫玉掏了做的葫芦瓶,里面隐约透光可见小小巧巧一粒粒的药丸子,小的匣子只有巴掌大,打开里面是块足金足两、雕工精湛的金锁。 薛太太摸摸这两个匣子嘆了口气:“这两件要紧东西,一是你小时候春天常犯热症时用的冷香丸,再者是那一年和尚道士上门化缘时嘱咐你爹给你打的锁,这三年也不见再发病,故而药就没吃,守着孝金锁也不好戴,也不知你还记不记。” 自然是记得的。 宝钗拿起锁包在手里掂了掂,若是缀在金项圈上一共足足九两,背面錾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整体做工精美,又有鱼龙变化的吉祥纹样打在底子上讨巧,看上去端底精緻可爱。这便是那和尚道士预备的“金玉良缘”中的“金”了。 也不知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哪里是什么良缘?分明孽缘缠身!她放下金锁又拿起玉葫芦拔开塞子,自有幽幽冷香透出来。自打重来一遭,那股子火热便从腔子里彻底熄了,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执念,放下劫难便化解,拾起热毒便新生。 她摩挲一回便把匣子合上,接过去交给莺儿让她装好,又重新对着列出的单子点了点行礼,薛太太这才又张嘴道:“我与你姨妈写了封信,你带着捎过去,一应开支自有大管家打点,必不让你被人笑话白住。再者你哥哥府试院试结束我们便一齐上京去寻你,选侍诸事且听你姨妈安排,有你元春大姐姐的例在前面,你只照做便是。” 宝钗不欲与她多说,只一径点头。反正自己心里有数,少不得要寻个理由彻底把这事儿搅合黄了才是。薛太太还当她想通了,高高兴兴把车马僕从预备好,又点了大管家来交代几遍,这才擦擦眼睛勉强送女儿上京。 家里早找了阴阳先生查好历书定下出行日子,旁支各家也都奉了送行的礼过来,家中生意亦託付给积年可靠的掌柜们;最后宝钗见哥哥也老实跟着万先生似乎学好了,这才放心登船启程。因金陵也依着京杭大运河,是以来往官员行商并其家眷都乐意走水路,又快又稳省了不少牲畜脚力。 别看今年是小选,小选也是选,不是想躲就能躲的。这个时候不少外放的小官儿们凡女儿名在选侍之列的都纷纷送了孩子上京,是以一路颇为安全。薛家雇的船混在一群公家子弟中倒也没叫人认出来,因船上多是女子大都不喜风大浪大的四处走动,所以这一程顺顺利利不到半个月便行至京城码头。 到了码头上,大管家颤颤巍巍喊了船家下锚搭板繫紧绳子,自己先去岸上找了一圈,打听来打听去终于在一处高且阔的台子上寻到了贾家打发来接人的婆子小厮。他忙转身回到船上报告,这边苏嬷嬷亲手给宝钗整了整衣服,又叫她带上帷帽。 画眉身条儿长些,故此叫她又打了把十轴辐的绸伞遮在外面,垂下来的绸帘把姑娘遮得严严实实,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岸上站定。 那边来接人的轿子已是到了,宝钗上轿前吩咐大管家道:“东西和粗使下人先放在码头等着,您且随我去给贾老夫人并姨妈磕头见礼。随后再来把行李并下人带去咱们家宅子安置,让画眉随你去,有事儿便让她来贾家找我回。”薛管家弯弯腰,依言跑去盯着船夫把行礼卸下来。姑娘随身日用的放在一处交予贾家下人,自家带来的放另一处吩咐儿子带人守着,直到色色都分割清楚,这会子贾家才刚刚把事情理出头绪。 一个唇红齿白面相风流的公子哥儿走出来,薛管家见他身上衣饰便先打个千儿问好:“这位爷,您是……?”那人笑嘻嘻扯着颈子往后瞧了瞧,见正主儿遮得严实这才好没意思站直身子答话:“我是荣国府二太太喊来接薛大姑娘的,人多喊一声琏二爷。姑娘喊姨妈之王夫人乃是我二叔的正妻,因着家里琐碎事多,大多是我在外面跑跑腿儿,请吧?” 苏嬷嬷甚是不喜此人的行动做派,唤了莺儿和白鹭一边一个扶住宝钗,自己走在前面引路,好巧不巧正正挡住这贾琏时不时看过来的眼神儿。待将姑娘送进暖轿,她们三个又把轿子围得严严实实,一点缝儿也没留给外面贼心不死的浪荡子。贾琏心下冷哼,不过是个商户出身的女孩儿,家里很有些钱财而已,哪里就尊贵起来了?弄这些劳什子,别是个满脸麻子的大饼子脸吧! 他骑马歪歪扭扭走在前面领路,心下恶意猜着宝钗的容貌,什么大小眼,塌鼻樑,歪嘴角,眉毛连成一片,零零总总多有不堪,比及进了荣宁街也没停下来。 第19页 “这条路,因连着里外都是荣国府和宁国府,所以被喊做荣宁街,寻常百姓可不敢随意打这里走。”他颇为自傲的遥指着高门大户檐嵴上一水儿鸟兽仙人对大管家道:“前些日子咱们姻亲,时任巡盐御史的林家也大老远的把女儿送了来寄养,说不得京师还是藏风聚气,所以这灵秀的人儿也都纷纷聚到这边儿。”说着有意无意瞄了一眼软轿的轿帘儿,里面人跟死了似的一点反应也无,他这才彻底把脸转开,不再凑上来撩骚。 宝钗当然知道荣宁二府煊煊赫赫时气焰高到何种程度,主母连人命官司也敢插手颠倒黑白。至于其他放印子钱,强夺财物,逼死下人,林林总总无所不为,无怪日后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日。常言道,不做死就不会死,只看这荣府大房嗣子轻浮浪荡不学无术的模样便知,除了几个清白女孩儿家,这家子真真就只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 早有媳妇子们在仪门处等着,迎了软轿进去走了大约一射之地便有丫鬟请了宝钗下轿,又有四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抬着一油顶青帘小轿,载了宝钗往二门进。 又走了盏茶时间,外面叽叽哌哌青年女子的笑声听得十分清楚了,原来是王夫人携媳妇女儿迎出正厅来接人。 莺儿扶着宝钗下轿,苏嬷嬷将笠幕摘下交予白鹭捧着,束手站在另一侧一同见礼。宝钗口内说着:“见过姨妈。”那边膝盖还没略弯上一弯,王夫人便急急使了一个穿了粉色衫子,多少带些顽皮的丫头把人扶起来。 “你这孩子礼也忒多了。”王夫人自己走上近前携了宝钗的手往内室走:“你母亲给我来了好几封信,说是怜你年幼上京候选。到了姨妈家,今后只管放心住着。你元春大姐姐去年便小选进宫了,里面自有人照应,莫怕。”说着两人便进了东房门去。 临床大炕上铺着猩猩红洋毡,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是个汝窑的美人斛,里面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唾壶等物。地下四面一熘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撘,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花瓶俱备。 王夫人携着宝钗直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在西边下首坐下,婆子丫鬟忙忙奉上清茶和几样小点,宝钗略沾了沾唇道:“老太太得闲否?还是要先去磕个头才是。” “知你孝顺懂礼,稍待片刻我亲自带你去。”说着便进了内室换了身衣服,出来后指着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少妇道:“这是你先珠大哥哥留下的珠大嫂子。”又指着一个穿了梅红衣裙长条身形,鸭蛋脸面的姑娘:“这是你探春妹子。”她挥手打发这两人先往主院去,亲自带了宝钗上轿向西:“我下面还有一个小子,比你小上一年名叫宝玉,最是性格温和聪明伶俐的,往后姊妹间处一处便知道了。” 说话间家老太君所居的主院便到了,宝钗下轿后又略整了整衣物,待通传的丫鬟出来请人才带了莺儿并苏嬷嬷慢了王夫人一步走进去。 厅中纹饰辉煌暖香袭人,早有丫鬟在当中摆好蒲团,宝钗依礼磕头,坐在上首的老太太等她起来才把人叫到面前仔细看。这满厅的人宝钗俱皆熟识,结局虽各有不同,终逃不过一声嘆息。贾老太太面相慈和,圆团脸白面皮,穿了身绛紫色的衣裳,头上裹着抹额,一笑起来满脸尽是笑纹。 两下里厮见过后老太太便指着屋里的人一个一个介绍过去,宝钗便随着她的指点重新把那些旧人又细细看了一遍。迎春探春惜春仍是一模一样装束坐在侧面,邢夫人王夫人坐在贾母下手处,紧挨着老太太的是一对少年男女。一个面如中秋之月,一个态生两靥之愁,就是那林家妹妹和糟人恨到牙根子里的冤孽。 第8章 宝钗与众姐妹厮见一回,待礼数齐全好生坐下后,薛家大管家在外间也磕了个头,央了婆子递进话来:“我们太太说了,等大爷府试院试过了便一齐上京,还请老太太、太太们多多照拂我们姑娘。”苏嬷嬷给白鹭使了个眼色,大丫鬟上前两步:“禀老太太并诸位太太、奶奶、姑娘。因想着京师什么没有啊,所以咱们一路北上过来旁的东西竟都没带,就带了些自家收上来的胭脂香粉并绢花与各位主子赏玩,等下便送去,还望莫要嫌弃。” 白鹭话音刚落,就有个彩绣辉煌恍如神仙妃子的一个人抬手拿帕子捂着嘴“咭咭噶噶”笑起来。她里面穿了大红洋缎袄,外面罩了石青褙子,下面却又繫着翡翠裙,一身大红大绿偏让她穿出了风流婉转之意。还道这是谁,原来就是那码头上来接人的琏二爷的正房太太,同样出身王家,称唿王夫人薛太太为“姨妈”的链二奶奶王熙凤。 只见她柳叶眉一弯,杏核眼一眯,点着正红口脂的樱桃小口一开便是一串子话:“我可要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哩!都说南方的胭脂簪环精巧新奇远胜北地,若是有谁嫌弃尽管匀给我,少不得要狠狠用上一通才肯罢休!” 贾母坐在上首指着她笑个不停:“你这猴儿,讨东西都讨到亲戚门儿上了,也不臊得慌。宝丫头年纪小面皮薄,少不得要叫你打了秋风去,这个主儿我可得坐正喽!” 第20页 凤姐扶着身边的丫鬟就喊冤,只说是新来了个妹妹老太太就不疼她了,连点子胭脂水粉都捨不得,把厅中众人各个逗得前仰后合。待笑声渐歇,贾母对王夫人道:“家里来了娇客,住的地方可安排好了?” 王夫人站起身答道:“安排好了,因着过几日我那妹子还要携子北上,所以单独将梨香院整出来叫她们住去,也不妨碍男丁进出,恰恰合适。”贾母点点头:“姨太太也是有了春秋的,这样安排甚好,你做事妥帖,总叫人放心。”王夫人略弓了弓身才坐下,贾母又转头问宝钗道:“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 宝钗笑答:“之前一直在家里守孝,日日除了做针凿便是抄经念佛,挺无趣儿的。”贾母又点点头:“这方是孝顺的女孩儿了。”未几抱着身边穿了大红衣裳的宝玉摩挲几番后脑勺对宝钗道:“这是才说过的,你姨妈家的次子,名宝玉的。刚刚未曾注意,现在打眼一看竟有四五分相似,可见真真是自家的亲戚了。往后只管安心住下,姊妹间好好相处。” 宝钗起身应了,此时便有下人进来禀告午膳齐备,贾母随手指了个站在身旁的丫鬟与她:“这个丫头叫素云,平日里在我身边甚是得力。你刚来,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不明白,又是自己个儿在亲戚家住着怕有不好意思问的,就要她去照应着,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只管遣了她去找你姨妈要。”那穿着豆绿衫子外面套着月白底压藕荷色宽边儿褙子的丫头一步出来福了福便引着宝钗跟在王夫人后头朝饭厅走。 贾母当先坐在一张大圆桌上,王夫人与大房的邢夫人侍立两侧,后面还跟了无数丫鬟婆子伺候着。黛玉宝玉挨着老太太左右坐下,宝钗和其他女孩坐在一处,少顷只有些杯碗盘碟细细的摩擦弄出点子响动,众人用餐时悄然无声。贾府饮食的规矩她是知道的,因此倒没闹什么笑话。寂然饭毕,贾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凤姐自去料理家事,王夫人领了孀居的儿媳妇回去,留了宝钗在这里同其他女孩们说笑。女孩儿们很快便熟识起来坐在一起玩闹,独宝玉和黛玉坐在一旁蹭着头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那宝玉,跃跃欲试着想往女孩堆里挤,然则一是宝钗睬也不睬他,二是又有许多话想要同林妹妹说,是以一会子看过来一眼,一会子又看过来一眼,直看得探春笑着沖他比了两根指头:“这多大点子功夫,你那眼睛都飞过来两三回了,还不快快端了茶赔罪!”宝玉果然就把自己的茶碗一端走过来沖宝钗鞠了一躬:“好姐姐,往日里我们顽得好时你不曾来,这次来家便住着,总要大家凑在一起才得趣儿。” 旁边苏嬷嬷的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就没见过这么没点自觉的主儿。哪怕上等勛贵人家里男丁也没溺爱成这样的,总有十岁了还在内帷厮混,行动坐卧间竟不见一丝避讳。虽见他眼神清正应是天真无邪所致,可这举动实实要毁人清白。况且,孩子不懂事,难道家大人也不懂事来的? 不待她站出来说话,宝钗自己起身避席躲了素云身后挡住半张脸,也不去接宝玉手里的茶碗,只从桌上拿了自己的杯子抿上一口:“宝兄弟的心意我领了,这两天在江上吹风有些着凉,怕过了病气,就这样吧。” 众人看她脸色便知只是藉口,宝玉讪讪端着茶碗自己也喝了一口,又不好驳她,只闷闷坐回黛玉身边拿着个玉雕的九连环玩儿起来。 众姊妹说笑一会儿,各个具说要择日去找宝钗串串门子,等贾母醒来后一齐约着去行了礼方才辞出来。 宝钗和苏嬷嬷并排走在前面,白鹭、莺儿和素云走在后面,两个小丫鬟围着素云叽叽喳喳的问,这三个倒热闹的不行。到了梨香院门口,宝钗转头对苏嬷嬷道:“烦劳嬷嬷再跑一趟,看大管家礼数齐了没好放他出去做事,再去姨妈那里道个恼。”苏嬷嬷知道她心里有计较,方才也谨慎避让着那贾宝玉,因此倒也放心,微微弯了下腰便自去了。等她前脚绕过月亮门,跟在最后头的素云就对莺儿奇道:“这嬷嬷好大的派头,行动间跟外头走动的管事们似的。” 莺儿笑嘻嘻的折了根柳枝在手里,三两下编出个精緻小巧的花篮递与她道:“那是我们太太託了老亲金陵甄家老太太从宫里寻来给我们姑娘的管事嬷嬷,可严了,寻常我们都不敢惹。”素云接过花篮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看,边看边道:“怪不得宝姑娘这么稳重,既有位宫里出来的嬷嬷镇着,怕不是我们那个‘混世魔王’也能改得好!” 莺儿白鹭互相看了一眼,吐着舌头笑了笑,苏嬷嬷的厉害和好处岂是一般人看得出来的?不声不响间整治得整个薛家的风气都和普通商户截然不同,是以姑娘也好,太太也好,对她都尊敬的很,就连教导大爷读书的先生也对这两个嬷嬷心服口服,都俨然是半个师傅了。 宝钗走在头前也不管后面三个丫头嚼些啥,到一处草木葱茏的月亮门边且住了住,素云立时把话头收起来小步走到头前:“姑娘随我来,梨香院得往这边走。”出了王夫人正房的小东院,往西穿过一条夹道就到了梨香院。这院子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往外头正街上开了道门,前后隔开恰合适简单人口长住。然宝钗可不敢在这里住久,四月里哥哥也要进京合帐,别好不容易往正道上挪了半步又叫这些贾家子弟带得更坏十倍。 第21页 素云领着她们进了梨香院的后院儿,宝钗避开正房和东厢,只在西厢看了一圈对莺儿道:“就这儿吧,你们喊婆子把我的箱笼抬来,还按家里那般布置,苏嬷嬷安排在西厢后头的抱厦里。你们且挤一挤暂时住着,等哥哥来了少不得还要回自己家的,总住在旁人家里算什么事儿?” 说罢她自己拿了本路上没看完的话本子和针线坐到东厢去,让莺儿和白鹭带了素云进进出出的忙。到戌时二刻屋子里才算收拾妥当,素云对莺儿道:“平日老祖宗不传饭都是各自去大厨房领了回来用,过了点儿就要自己用月例银子喊,甚是不便。是以姐姐妹妹们千万不要误了,今次我且领小丫头过去说一声。”莺儿听了便去院子里喊了个丫头跟着她去,转身又回西厢房收拾宝钗平日里的穿戴。白鹭那边已经领着婆子从外间回来,正站在宝钗面前回话。 “回姑娘,给各位姑娘奶奶太太并老太太的礼已经按着签子送去了,链二奶奶膝下新近添了个姑娘,还没取名字呢、之前咱们不知道竟没准备,是以奴婢擅自做主取了两朵小攒花并一副足量的银镯子送去。”宝钗慢慢掀过一页游记,边细细看上面白描的山水图边对她道:“知道了。你取的小攒花可是路上无聊我和莺儿一起摆弄出来的?” 白鹭笑着倒了杯茶放在宝钗手边:“可不是姑娘亲手做的那两支?大姐儿年岁小,还没留头髮呢,大簪花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备好了的,平白送了礼还叫人心里不舒服。”宝钗放下书忍笑点了她一下:“就你话多。去歇歇,等会子素云带了膳食回来你下去和她们一起用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顺便理一理咱们带来的妆匣,把我的金锁收起来只留项圈儿,家常谁乐意带它,那么重。”白鹭福了福笑着下去收拾,未几等素云和小丫头回来了又等了苏嬷嬷一起用晚膳。 用过饭,莺儿服侍着姑娘换了身轻便衣服,宝钗穿着软鞋靠在美人榻旁边的小几上盘算这几日的开销,乌木算盘稀里哗啦脆响了一阵,娇软的声音传出来吩咐道:“明儿去告诉大管家一声,把那些京中铺子的帐本收上来核一核,对外面只说是预备两个月以后大爷来收帐。” 坐在熏笼旁做针线的白鹭应了一声,这类和帐目银钱有关的事儿一向由她协理。苏嬷嬷只抬头看了看斗橱上的西洋自鸣钟:“姑娘,该歇了,在人家做客少不得早些起。”宝钗应下,莺儿端来水服侍她抿了头髮洗漱一番自去躺下歇着不提。 贾母和王夫人处却各自都还亮着灯。大丫鬟鸳鸯拿着美人拳轻轻帮老太太敲腿,琥珀站在后面低头替主子揉肩。贾母半阖了眼睛且道:“下午素云回来都和你们说了罢,这薛大姑娘如何?” 鸳鸯一面小心敲着一面道:“回老祖宗,薛大姑娘话少,由着她那两个丫鬟叽叽哌哌,看上去像是个绵软好性儿的。就是她身边的嬷嬷,说是甄家帮忙从宫里请来的,颇有手段。那梨香院看着松散,内里着实铁桶一般,素云竟都凑不到跟前伺候。” “小孩儿家家的哪来那么多心思,只怕是薛家姨太太唯恐女孩儿在外面吃了亏专门交代的。歇晌儿时候的事儿我听说了,这姑娘倒是守礼,就是有些迂了。且看日后她的造化罢。”老太太点评了一句,向罗汉床里侧了侧又道:“你们往日只看她行动是不是始终如一方才放心。非是我想要多虑,委实商户出身的和咱们公府之家就不是一个窝。当日王家需得嫁个女儿去薛家换一注银钱打点,只可惜了这个女孩儿,好好儿的大家小姐还不知这几十年怎么熬过来的呢。”说着说着眼睛就眯缝起来,鸳鸯琥珀忙扶了人歪在大床上褪了外头的大衣裳好生服侍着睡了。 及至王夫人这里,正喊了一个媳妇子名唤“周瑞家的”在盘算帐簿。原来这宁国府,别看外面鲜花锦簇般热闹,内里早就渐渐囊尽了。男丁一个个无甚能为,在外间正事一样不做,着实如同一包倚在树干上的囊虫,光靠着女人经营陪嫁铺子勉力维持,当家主妇可不是每日每日尽想着如何拆东墙补西墙?袭爵的大房先夫人已经去了,现在讨的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继室,平日里扣扣索索针眼子里还想抠出二两铁渣来,是以贾老太太嫌弃她上不得台面,不得已让二房媳妇出来主持中馈。 周瑞家的把来往进出帐目算清呈给王夫人,摒息敛气不敢动作,生怕着了主子的眼。王夫人将帐簿翻来翻去的看,点着后面结余的数额皱了眉就没松开:“亲戚走动少不得,下个月又有娶妻生子的,需得早早备上,家庙里给祖宗们念经的和尚道士也黜不得竟是白养着。外头递进来的月例还有多少?” “回太太,”周瑞家的垂着手回道:“外头送进来的月例您不是交给链二奶奶放出去了?这会子怕还没收回来呢。”王夫人不甚耐烦的挥手打发一句:“明儿一早你再去催催,或者直接把这烂摊子推到大房手里面去,我才不开了自己嫁妆补贴这些人。对了,今儿我那外甥女儿可曾做过什么?”周瑞家的忙贴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王夫人这才点点头:“就知我王家女有教养懂尊重,不像那些小家子气的丫头见天勾着别人孩子不学好。明儿再去厨房交代一句,叫送一瓶玫瑰滷子去梨香院,春天干燥,别叫小姑娘咳嗽,选侍的时候不雅像。” 第22页 “下晌的时候宝姐儿身边的嬷嬷来送了封一千两的银票,说是女孩儿在我们这里平日的花费。你给我兑了,抽出半数充入公中,叫老太太和那起子势利眼儿知道我王家女可没跟有些人似的白吃白喝。”王夫人刚交代完外面的金钏儿进来禀告:“老爷遣人来说今儿又歇在赵姨娘院子里了,还叫明天送宝玉并环哥儿去家学念书。” 佛堂里立时传出来砸杯子声儿,外面刚走进来整理帐本的丫鬟婆子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过了一会才停王刚夫人从里间儿道:“让探春过来,我今晚要念米佛给老太太积福,让她在旁边跟着抄抄经书。” 金钏立刻福了福撤出去请探春,其他人小心翼翼将厅堂里收拾了退下,只有周瑞家的跟进去帮着把砸碎的一只定窑甜白瓷茶杯捡起来劝道:“那边院子里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您膝下养着宝二爷,这阖府里还怕谁?再者等薛家姨太太来了,少不得许多心腹大患就能迎刃而解,可不能把自己身子气坏了!” 王夫人气得胸口疼,正伏在案上揉着:“我哪里是气这个,那环哥儿是个甚么东西,也配和我的宝玉相提并论一起往学里去?就他那副贱种模样,还想踩着我儿头上上去,痴心妄想!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念书的料子,打量着都跟蟠哥儿一样能浪子回头金不换呢?尽指着天鹅屁吃! 骂了一时方才歇下,在外间守了许久的金钏才把探春引进来,王夫人指了指角落里的笔墨道:“你就坐那里抄罢,平日里也是预备给环哥儿静心的位置。”丫鬟们布好笔墨退到门口,探春跪坐在垫子上提笔抄写,直抄到第二天天光泛白才得了允许能回去休息。刚起身的王夫人又道:“让赵姨娘来亲自伺候她姑娘,这孩子晚上着了些子风竟有些不大好,叫她别光紧着环哥儿就把亲生姑娘给扔到脑后不管不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趟郑州,更新会晚一些,如果没更就后天双更补上。 宝钗进贾府的时候没有详细场景描述,有些景观我是照着黛玉进贾府的视角写的,如果完全按照原着搬过来感觉很骗字数,我会尽量减少哒! 这一章前天发的时候编号弄错了,今天改过来。这是补的昨天的,今天的更新正在码,我先出去去趟药店买点东西...... 第9章 第二天一早,宝钗早早起身,自有丫鬟婆子围上来伺候着洗漱更衣,等自鸣钟响了几声厨房送来了早膳,用过后有丫头进来禀报三姑娘探春近日偶感风寒,迎春惜春都要去看她,问问宝钗去不去。 这厢宝钗刚喝了八宝茶,端着碗想了下道:“你去回二姑娘就说必是要去的,再将我素日做的针线寻一件鲜艷的等下出门带上。”她留了白鹭守在梨香院等着与大管家核对帐目,身边带着莺儿和苏嬷嬷一起出去慢慢往王夫人的院子逛过去。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芍药开的正好,莺儿见了忍不住就想折一枝下来,宝钗左右看看命她寻来洒扫婆子过来问道:“这花今早进过老祖宗没?”婆子福了福答道:“回姑娘,已是掐着尖儿进上了。您喜欢哪一枝,我去给您折来,莫弄脏了姑娘们的绣鞋。” 莺儿便指了一枝鹅黄一枝银红的给她看,顺手又掏了把铜子儿塞过去:“劳烦妈妈折一下,颈子要长一些,我要带去看望三小姐哩。”那婆子接了钱笑得尖牙不见眼,放下扫把穿花分叶的淌进去把她点的两枝折好递过来恭维道:“宝姑娘心善,连身边的丫鬟也巧得很呢!” 宝钗只笑着应了声,前头迎春的大丫鬟司棋正拂开翠绿翠绿的柳枝引着迎春惜春从头里走出来,惜春的大丫鬟入画跟在最后头。莺儿当先喊了司棋一句姐姐,宝钗同贾家的两个姑娘互相问了早,便走在一处一块儿朝王夫人的院子走。进了院子,周瑞家的刚好从里面出来,见了宝钗笑眯眯的:“宝姑娘起得好早!太太刚用过膳,早间正说要请了大夫来家呢,竟是将几位姑娘都惊动了,少不得老祖宗那边也要知会一句。” 宝钗不欲同她多说,只点头道:“那便不妨碍你做事了,我们一起进去给姨妈道个好且去看看探春妹妹。”周瑞家的福了福迳自抱着个匣子退下去,三个姑娘等了会子就见金钏掀开帘子走过来:“太太请姑娘们进来说话。” 迎春打头,宝钗跟着,惜春最小走在最后,三个一块儿进了东边的三间小正房。房间里正烟雾缭绕尽是檀香的味道,金钏压低声音对她们道:“昨儿晚上太太念佛念了挺晚,三姑娘孝顺服侍着一块抄经抄到天亮,结果不小心就着了风,这会儿侍书正伺候着躺下了。” 说着就见王夫人穿了件金盏黄的琵琶襟大袄,下面繫着赭石色马面裙,正扶着丫鬟彩云的手从内室愁眉苦脸的走出来。三个女孩儿齐齐弯腰行礼,王夫人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侧面一熘铺了锦缎櫈褥的椅子叫人坐下才道:“大夫刚来,你们等下再进去看三丫头,免得撞上了。” 迎春惜春不说话,安静坐着喝茶,宝钗也不好多说只静观其变。昨天见探春还好好的,哪里一夜人就病得起不来了?上辈子姨妈的手段就叫人眼界大开,重来一次细心些这蛛丝马迹看到的就更多。也不知是后院的赵姨娘还是贾环惹了姨妈的眼这才迁怒到探春身上,这姑娘也是倒了血霉。 第23页 她哪里知道探春也算是被薛家牵连。 贾家二房老爷贾政听闻薛家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尽闯祸事的外甥竟然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但日日跟着先生念书,竟然头一次下场就把县试给过了!?自家长子原本也寄託了全家的期望,没想到竟生生折在科考中途,孙子尚幼未来如何暂且不知,眼下只能指望指望次子,说不得也能得个喜出望外的结果。加上赵姨娘伺候得殷勤舒爽,他便点头应下让贾环一起跟着去家学。那赵姨娘急着显摆,冷不防就被丫鬟给告到正房太太眼前,碍着老爷还在不好寻她的不是,便拿了她亲生的女儿来作伐子。贾政一贯是不顾子女死活的,只当女儿真的着了凉,问也没有多问一句便去前院和清客先生们吃酒去了。 金钏儿一早就请了赵姨娘过来照顾探春,没一会儿就有婆子来报说姨娘把姑娘屋里一件珍玩给砸了,正跪在外面赔罪呢。王夫人也不叫起,就让她顶着越来越高的日头搁探春屋门口跪着,等宝钗三人来了方才使眼色让彩云去把人送回偏院。 片刻后大夫看过诊便提了药箱出来,坐在屏风后留了张疏风解热的药方。王夫人就叫下人送他出去,这才对身边几个女孩道:“你们去看三丫头吧,可怜见儿的,身子生得单薄亲妈又不长脸,许是有亲热姐妹在身边能精神些也未可知。” 宝钗等人辞了她走去西侧院。探春正躺在床上,侍书刚刚把遮挡的帐子并屏风撤下去,见了三位姑娘来看望主子,立刻满心满眼的感激。有小丫搬来铺了褥子的绣墩,迎春惜春宝钗三个挨着探春坐下,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轻松话题闲聊。 宝钗让莺儿把折来的芍药交给上茶的侍书交代用净水养着,那丫鬟欢欢喜喜的喊了外面婆子去操办,回头又守在探春身前,恰恰看到宝钗拿出针线赠与探春忍不住道:“宝姑娘做得好鲜亮活计,竟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你们如何与主子比得?”探春爱不释手的摸着绣了各色蝴蝶的湖蓝色帕子,又举到眼前去看针脚走势:“这可真是扎得奇绝出色的花儿了,蝴蝶竟好似活过来的模样。” 宝钗看了婆子们把芍药放好才笑笑同她道:“这是我出了孝近些日子才做的,家常拿着玩儿吧。想着你病了也不知带些什么来,只这个看顺眼了心情也好些,说不得病好的快。”说着又拿到近前去看丝线,迎春也凑过来叽叽咕咕问针法配色,惜春还小,坐在旁边央着也想要一方绣了动物的帕子玩儿。 这时守在外面的小丫头脆生生向内里报了一句:“姑娘,宝二爷跟前的袭人姐姐来了,还有林姑娘身边的紫鹃姐姐。”探春沖侍书点了下头,丫鬟忙走出去将人迎进来。 袭人穿了件蜜合色袄儿,罩着胭脂色褙子,下面繫着豆绿的裙子,后面跟着同样丫鬟装束的紫鹃。两个大丫头走进来先给姑娘们行过礼才张嘴,那袭人道:“今儿一早宝二爷就听说三姑娘病了,没奈何,老爷昨儿下了令要让去家学里,是以今天竟没法过来探望姑娘,就打发我来问问。”她刚说完紫鹃也道:“我们林姑娘叫送了些润喉的糖过来。都说着了风的人嗓子容易痛,万一要是有了症状含上一颗立时就清爽许多。” 探春谢过她们便让侍书把东西收了,又带这两个丫鬟下去吃茶,宝钗等人略坐了坐也就告辞各自回去不再多提。只探春这里,下晌放学的时候宝玉和黛玉到底一起过来看她,却见侍书和另一个丫头坐在熏笼下面拿了方湖蓝色的帕子正在描花样儿。 宝玉素来喜欢这些精巧东西,凑过去一看便捨不得放下,扭着侍书的胳膊道:“好姐姐,这是哪个绣的帕子?舍与我吧。”侍书自是不肯,只冲屋里努嘴道:“这是早上宝姑娘来来看我们姑娘时捎过来的,说是给我们姑娘看着解闷儿,怎能给了你!?”宝玉听了这话双手一拍:“是了,我道是忘了什么,原来竟是还不曾去拜会宝姐姐,怎地就轻慢了她!”说着扭头问黛玉去不去,黛玉摇头道:“都这会子了,去了还叫不叫人用晚膳了?我明早约了二姑娘一起去,你自去吧。” 宝玉犹豫不决,又贪看那方帕子,直在探春这里磨磨蹭蹭到贾母派人来喊才走。待他和黛玉一出院门,侍书提了个红木食盒近前打开,里面只有一碗清粥一碟子时鲜蔬菜,其他就没了。 “姑娘,用些清淡的吧?”侍书打发小丫头将炕桌擦干净摆好,又把碗盘端上去,探春恹恹抱着被子坐起身道:“又是这些清汤寡水的,见天这么着没病也弄出病来了。喊嘴紧精明的小丫头带上银子去大厨房只说是你们几个想要添个不拘什么花荤,快去快回!”侍书从屉子里翻出来一角散碎银子打发了个才留头的丫头去跑腿儿,自己回来先替探春布置碗筷。 探春这一病就是好几天,听说家学里先生夭了独子学生们才放了假回来,宝玉一头扎进院子里乐不思蜀,贾环撅着嘴回赵姨娘的院子摔打一通,隔天就有婆子告诉侍书姑娘该大好不必再熬药了。 头上的金箍儿一去,宝玉撒了欢儿的在女孩家队伍里厮混,勐地见屋子里丫头在日头下做针线就想起了宝钗绣的帕子,着急上火起身让袭人满院子跑了一圈,请了三春并黛玉等人一起往梨香院去寻宝钗玩儿。 第24页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来,梨香院外尽是绿树葱茏一派森严气象。走过夹道到了角门,带路的李纨让丫头上去敲门,三声响后黑漆木门“嘎吱”一下拉开,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厮看见来者急忙跪下低着头道:“给各位姑娘请安。”他这一吆喝一个守在附近的婆子急忙赶来,见了李纨并后面的宝玉立时笑得眯了眼忙对小厮道:“回去继续守你的门,这是我们荣国府的小姐公子们,必是来拜访宝姑娘的。”说着引了众人往里走,早有别人跑去主院通报了。 宝钗正在东厢书房带着白鹭和大管家一起核算帐目,有那些奸猾的伙计见薛家老爷辞世,大爷年幼且“天高皇帝远”的很是敢弄虚作假,把好些老字号有口碑的铺子都弄得衰颓,再不整治一番只怕铺子里最后姓谁都不知道。算盘珠子正叫她打得稀里哗啦山响,莺儿进来通报说是荣国府那边的太太小姐并公子哥儿来串门子了。宝钗核算完最后一条才把签子夹在帐册里对白鹭和大管家道:“辛苦薛叔了,剩下的你带些回去做,下晌再来核别的,白鹭去送送。” 大管家连忙起身摆手道不敢,鞠了一躬捲起两本帐本转身便从另一边出去了。苏嬷嬷帮着给她换了身衣裳,走进正房时众人刚刚坐下。 先是探春拿了平时自己写的字来谢宝钗前几日去看她,迎春惜春找了莺儿去要新的花样子,黛玉坐在一旁看她们配颜色,只宝玉一个恨不得能凑上来贴着与宝钗说话:“听说宝姐姐往年在家经常抄了经书布施于寺庙,想来也是深知禅机的……”不等他继续往下说,苏嬷嬷只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往日奴婢就常劝我们姑娘,小姑娘家家的少沾些檀香,免得移了性情反而不美。先前不过是守孝为了给已故老爷积些阴德故而不曾阻拦,眼下哥儿正是上进的大好年龄,可不敢也满口禅机。” 宝玉素日最厌人跟他讲什么经济仕途,又尤其厌恶上了年纪的婆子,立时看苏嬷嬷百八十个不顺眼。碍着这是头一回拜访宝钗,又见人对这嬷嬷颇为恭敬,这才顿了会儿岔开话题道:“先前宝姐姐给三妹妹带去的帕子我见着了,再没有这么精妙的花样儿,赏我一方带回去把玩可否?” 苏嬷嬷已是摸着了他的脉,专从匣子里取出一方白绫底绣了慧文的劝学诗送出来道:“既然哥儿张了口了,我们姑娘这几日刚绣好预备着赠与大爷的帕子不如就先转增给宝二爷吧?”宝玉接过来一看,满篇都是劝人惜时读书的字句,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先前见那绣品着实兰心慧之颇捨不得,可细一看里面的意思只觉头晕目眩,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随手把东西递给走过来站在旁边更换热茶的莺儿,转头眼巴巴的去看探春又拿在手里的那方湖蓝底百蝶花样的帕子。 这一走神两厢伸手就岔了开来,宝玉手里的帕子直直戳在莺儿手里的茶盏上,半盏茶撒出来把好好的帕子给染上了颜色,莺儿见了忙不迭放下茶盏抢过帕子细看。 “嗐!好好的清清白白女儿家,非要同那些禄蠹之徒同流合污,呜唿哀哉!”宝玉见莺儿热水都顾不上先小心把那满是劝学诗的帕子收起来,忍不住摇头嘆了一句。别人尚可,坐在迎春身边的黛玉手顿了顿,復又装作无事的样子指着一条松花配桃红的绦子道:“这个是谁打的?好巧的手,颜色也娇艷。” 宝钗便起身走过去看了看道:“是莺儿打的,这丫头自小和我一起,再没有手巧过她的了。你们要是看上哪个了就让丫鬟过来问,不得闲也能教会了让她们自己回去打。” 宝玉又被独个儿留在一旁,闷了一会子起身一言不发掀开帘子就出去了,直把一屋子人都弄得面面相觑尴尬不已。倒是宝钗丝毫不在意,仍旧笑着慢慢细细讲些针凿上的话,直到众人告辞送行时一併将人都送到角门才对看门的小厮道:“往后再有男客上门警醒些直接劝回去,兄长不在我一个女孩儿家怎好随意见外男?白的坏了姑妈家的名声!念在你是初犯暂且不重罚,下次再犯你就回宅子去换了伶俐的来使!” 小厮急忙跪下磕了几个头,:“回姑娘,再不敢犯了。只刚才那位哥儿气沖沖从这儿往院子里走,不多时就见个穿了一身秋香色的姐姐来寻,两人一起进去了。” 这一番话下来,其他人只是腮边泛红,独李纨和黛玉在一旁臊得不行。前者乃是孀居的寡妇,小叔子虽小但也快到知人事的年纪,客居的姑娘当她面说“不好见外男”云云,跟指着鼻子骂她不知礼似的;后者心思细腻,看宝钗行事便想到自家身上——一丧父一丧母,商人之女尚且在家守足了三年孝才出门,且谨记男女大防,自己身为二品大员的嫡女不但未能守完母孝,更是和外男举止亲密,连居所都只隔了间碧纱橱,真真羞死人了!当下满面压倒桃花般羞红,好在人人心中存事倒也无暇顾她,这才跌跌撞撞回了碧纱橱倒下捂着眼睛就哭。 晚间贾母听说孙子并外孙女一个气闷一个哭泣,还当是小儿女又拌嘴使性子,招来跟在身边的人一问方才知道原委,登时抱着宝玉气愤不已:“我说这薛大丫头迂,果不其然。岂不闻客随主便?男女之防确实要紧,可我们宝玉还是个孩子呢,哪里就那么多事了?真真是商户出身小家子气!”宝玉滚在贾母怀里倒把不是都推在了苏嬷嬷身上:“宝姐姐无非顺从罢了,那嬷嬷着实可恶,又粗又俗,薛姨妈怎的找了这样一个人磋磨自己亲生姑娘?” 第25页 贾母摸了摸他脑门道:“这世上专有那种狠心的父母,为着自己脸面折腾孩子的又岂在少数?只你小孩家家经过见过得少才深以为罕罢了,谁家里没两三个这样的媳妇子。”又转头去劝黛玉:“你父亲将你交给我,必不会让你受人诽谤没了下场,且好生住着。那薛家大丫头选侍十有**是要被黜了的,到时候只管往她脸上臊!” 作者有话要说:  我做到了!双更了!虽然有些晚...... 另外贾宝玉管人要亲手做的帕子,放在现在基本上等同于“请让我欣赏一下您的胖次”这种骚扰,被塞了一条男士四角内裤也是情理之中的...... 第10章 宝钗自此安生住下,每日里只白天带了苏嬷嬷和莺儿去给王夫人请安问好,贾母不传从不进主院一步,早早晚晚也把角门锁了,一副不与人来往只顾自己过清闲日子的模样。 到了四月初一,便有宫里传出消息命选侍的诸女先将名册递上去,里面写了祖籍、出身、父职及个人体貌。宝钗依言将备好的册子交与上门取东西的太监,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咧嘴笑着回去復命,卸了差事打个唿哨趁人不备便去了甄贵妃宫中。 原来今上好道,一味信些道士们的养身之术,故此近些年颇好一些年轻貌美出身不高的女孩儿,取其“采阴补阳”之意。宫里新晋的小贵人小才人之类数不胜数,便是没名没分的宫女也不稀奇,老人儿们不过是仗着往日情分把高位都占满了而已,下面早已斗得一片乌烟瘴气。都说后庭连着前朝,这些送进宫的女子有多少都是为了家族计较才勉力搏命,今上是不是真的宠爱喜欢反倒不在意,争夺的无非是个脸面和说话的分量罢了。 甄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把人带进去,这太监磕了个头细声细气道:“禀娘娘,奴婢的差已经交上去了,那薛氏女容貌确实讨人喜爱,约莫有个十一、二岁,生得鹅蛋脸杏核眼,皮肤白皙头髮黑亮。”甄贵妃坐在上首听他说完换了个手撑着下颌骨:“连你都贊了的,可见是真的好,老太太既是取中了必有其道理。想个法子让她黜了,进来的时候也别叫谁看见以免节外生枝。” 她的意思是头一关便把人送出去,反正甄家只打算纳这薛氏女做个妾,做妾的么,还要甚么名声儿?可是下面人接了旨意却不敢真这么想——又是甄家老太太取中了的,又叫贵妃娘娘劳动亲自过问,言语间似是还怕别人见了抢了去,谁敢小瞧?怕不是要留着配与五皇子罢,既是如此,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了。比如品行、体态、疾病等诸项就不能拿来做由头,嬷嬷验看的时候也不能失礼,说不得将来谁坐了那个位置,今日被他们刁难的明儿就成了人上人。 能在宫里活的好好还领了差的都是人精子,这太监回去一合计,少不得要把人送到最后一关。届时动一动她的名录签子把人排在后头,主子们前面看累了就散了,后头的往往看也不看直接黜了,不坏人脸面又能把贵妃娘娘交代的给办好,何乐而不为? 是以四月初五宫里来人接的时候宝钗自己也觉得甚是诧异,这几个小太监和上辈子比起来看着脸色都不一样,上辈子一个个跟欠了他们钱似的,哪跟如今这般笑脸迎人?之前母亲不知贴了多少银钱与王夫人,为了这个选侍只怕贾家两三年的出息都叫薛家给包了,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是以今次她压根就没抱甚想法,只当是走个过场“陪太子读书”罢了,连给太监的例行红包也偷偷裁掉,不料居然还得了好脸色,不得不令人唏嘘。 此次选侍虽说是小选,可实际是为诸位公主郡主选录侍女伴读,比起入宫做宫女轻省体面了不知多少,故此不少清贵人家也把姑娘送了进来,天还未亮便有一顶顶蓝布小轿接了人往宫门处去。 荣国府距离皇宫不甚远,宝钗在轿中约摸着大概过了有两刻时间外间太监尖细的声音便响起来:“薛大姑娘,请下轿吧?”她依言顺着低头走出去,自有宫里的嬷嬷上来接了人去排队。宫门外有披坚执锐的御林军震慑左右,大太监拿着名录一个个核对无误才放人进去,但凡有些许怀疑的便就地拿下直接扭送去等着的锦衣卫大人们那里盘查。而那接人过来的轿子早就走了,还得赶着去接下一个呢。 宝钗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前挪,被送来选侍的女孩儿们都按制穿得朴素,脸上用的也是没什么气味的简单油脂,胭脂是不许用的,头髮也都是绢花简单扎了个髻。待她觉得腿上有些酸痛的时候才算排到近前,后面已是又排出条长尾巴了。 大太监唱了名儿,宝钗上前屈膝福了福,一番对答确认无伪方被放行。过了最外面一道宫门,里面等着的便处处都是窥探的视线。自从这里起对选侍女子仪态言行的考教便开始了,上次这一关就有粗心的被直接送了出去,脸面都丢尽了。宝钗确实不打算进宫,但也不想就这么跟落水狗儿似的叫人撵出去,因此到没有刻意做些不合时宜的举动,老实本分的跟着引教嬷嬷继续往里走。 这是天已大亮,日头照在宫墙黄色的琉璃瓦上一点一点往上爬,宝钗正待感嘆时忽听得身后宫门处一片骚乱、噪声大作。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从髮髻中抽出根簪子抵在旁边另一个姑娘喉咙口,御林军将人团团围在中间。那被挟持的姑娘大喊其父为四品国子监祭酒,兵士一时间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把个宫门围得水泄不通。 第26页 彼此正争执间只见一道箭光如同匹白练般从斜刺里飞来,直直把抓了人的并被抓的一齐穿了窟窿。两个姑娘都住了声儿倒在地上,眼见出气儿多进气儿少就要不成了。周围没来得及走远的见了这番场景无不尖叫颤抖,当下被后面跟着的太监堵了拖下去,再往后选侍的事儿就和她们无甚关联了。 引教嬷嬷催促了一声喊着已经进来的姑娘们莫要贪看,正移动着却叫个佩着绣春刀膀大腰圆的汉子堵住了去路:“兀那嬷嬷,这些个女子都原地留着,待查明真相验明正身了才说选侍的事儿!”一行年轻女孩儿急忙背过身去避开他,引教嬷嬷待要上前理论,对方二话不说锃光发亮的刀就出了鞘:“适才一个刺客混进了选侍的队伍里,洒家可弄不清谁死谁不是,若是又失礼的地方诸位姑娘可就莫怪了。” 宝钗并这一队七个人忙站到墙根儿边上避阴的地方等着,这大汉倒也没做别的,只管盯着人不叫走。一会儿便有两个太监带了登着各家姑娘体貌的册子跑来,一番盘问连祖父辈儿都问了个详细清楚才肯罢休。七个女孩儿有的镇定自若有的小声饮泣,各自答了太监的问话,宝钗只听身后有衣物嘈啐之声,有一男声略带笑意响起:“左二穿粉蓝衫子的,押下去。” 不待众人算清楚站左二的是哪一个,宝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颈子旁边也有点子冰凉尖锐的东西抵着,心口一阵慌乱,砰砰砰乱了褶子。那好听的男声笑意更显:“瞧瞧,我都说这人是被自己个儿给蠢死的,刚刚那个例子的下场还在地上摆着,你就不能想个略新奇些的?” 那抓着宝钗脖子的女子身量颇高,身上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味儿,许是香料用串了似的。她倒也不怕,只攥紧了手里的人质慢条斯理道:“你敢杀一个,还敢杀第二个?这些大小都是要送进宫的女子,就不怕皇帝老儿治你的罪!” 那人总算踱着步子走到前面,宝钗这才看清此人穿了身红地飞鱼纹单纱袍,眉眼冷峻整个人好似冰雕似的,偏他说话里却带着笑音儿。上一个教歹人挟持的姑娘出身四品国子监祭酒家也没逃得一条性命,宝钗不觉得紫薇舍人的孙女能得此人青眼,说不得还要靠自己拼出条生路。她垂下眼睛,抬手捂着胸口忽道:“好姐姐,您轻着些儿,我有些喘不过气了。” 歹人同那好似锦衣卫首领者正你一句我一句的打机锋,忽听宝钗出声儿竟笑了一句:“好姑娘,看不出生得娇娇俏俏胆子着实不小……”她正待再说什么,一双小手握住簪子头,那怀里的姑娘忽的矮身一蹿就蹿到自己背后,紧接着小臂一阵剧痛竟被个小丫头反剪了手压在墙上。周围举着刀的御林军一拥而上将人拿了个结实,宝钗叫军汉们推出来方才觉得脚下有些软——刚那一瞬间她似是又想起上辈子叫人牵羊似的牵出去流放,恨得咬紧了牙用尽力气,不防连自己的腕子也扭伤了。 红袍青年命人将刺客待下去好生“关照”,回头这才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人质。宝钗哪见过这么看人的,偏了身子避过脸去避嫌道:“多谢大人搭救。”后面干巴巴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还等着接下来的话呢,见她就收了音不满道:“那画本子里的小姐们不都是说甚‘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么?怎地到了你这丫头这里就没下文了!” 宝钗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就接着往下道:“那只能劳您等等了,不是还有说‘大恩大德无以回报,只能来生当牛做马还债’的么?”那人叫噎了这一下,眼角眉梢的冰碴子哗啦一下就碎了,嘴边抿起个笑模样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进了宫岂不是可惜?” 宝钗自知失言不与他再多说一句,低了头站到引教嬷嬷身后再不出声。那人见状便知行动言语间有些出格儿,握拳轻咳一声道:“是本官失礼了,即已核查清楚且拿了刺客,请嬷嬷带着这些姑娘自去吧。” 引教嬷嬷也不多话,当下带了剩下的六个人往里走。走过夹道便是验看的地方,因是小选并没有大选时那般劳师动众,几个太监并嬷嬷们来回两趟便算是验过。除有个姑娘腰间带了块形状似蛇的胎记被黜了送出去,余下五人继续朝里走。又到一处偏殿,一个走路已经有些拐的姑娘也叫太监领下去了,还有四个人在殿门处略整了整衣服便被带进去安排位置坐下。 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女孩儿,矮几上安排着笔墨纸砚并丝线绣针布料,一位有品级的女官站在上首,宝钗抬头一看竟就是先前小选进宫做了皇后宫中女官的元春。那元春捧着一捲纸且发且温声道:“诸位都是来应选公主侍读的大家小姐,既是侍读少不得考教学识。咱们也不打算考出位女状元,只请各位姑娘默一篇字来,不拘什么内容,一炷香后统一收上来便是。” 语毕便有小宫女上来点了一支线香插进香炉,下面一阵纸张轻翻声后只剩笔墨刷刷的动静。刚刚和宝钗一路行来的几人大多手还抖着,勉强握了笔写出的字迹也远逊平时。只她一个人气定神闲坐在角落认真默了篇孝经出来,恰好可着线香烧尽才落笔吹了吹放在桌边。 时间已到,小宫女将字都收了上去,元春又道:“接下来还是一炷香为限,请各位姑娘不拘材料作件针线上来,只吉祥花样儿便好。” 第27页 宝钗摆弄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发现有几样并不合适做在一处,当下便弃了只捡着丝线拿起来打了套“攒心梅花”的扇坠儿结子,香还没燃尽就成了。小宫女又下来把各人针线收上去,元春道:“今日事出有因,有几位姑娘受了些惊吓,因此不留各位在宫里久候,待主子们有了决断再请中选者入宫一叙。请吧?” 选侍的女孩儿们纷纷起身行礼,然后随着带路的小宫女慢慢朝外走去,这一路通畅无比,再未遇上什么惊险,安安稳稳到了宫门。早上接人来的轿子等在这里,又一个个将姑娘们送回各自府上。 苏嬷嬷亲自在梨香院大门处守着,见轿子来了忙上前把人接出来,后面跟着的小厮急忙散了银子谢那些抬轿子的小太监,送其出了宁荣街方才回来。苏嬷嬷扶了宝钗一路回到后院正房的西厢,莺儿和白鹭早就准备了热茶点心并洗漱的热水,服侍着宝钗洗漱一番换了衣服这才安生坐下喝了口茶。 莺儿心细,看见宝钗袖子里有些不对,忙上前捧着腕子一看,竟是已经肿起老高。“我的姑娘啊!您这是遭了什么罪了?”宝钗看了她一眼:“少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回来上轿子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小声点去箱子里寻一丸咱们带来的跌打损伤药化开了敷上便是,大唿小叫的没得让人笑话!” 苏嬷嬷人老成精,一看便知这是在宫里遇上什么不方便往外说的事儿了,当下不动声色一叠声儿催了莺儿去寻东西,自己开了妆匣替宝钗寻出一副珍珠串的宽宽的钏子。等药丸敷上裹好后往外一扣,只要这只手行动间注意着别用力,再看不出是受了伤的。 打点好后宝钗看了看起身道:“咱们出去了一整天,还不知道姨妈那边怎么焦心呢,嬷嬷您跟我一起去一趟,莺儿并白鹭守着房子。哥哥也正这几天府试,说不得有甚么信件往来,你们千万记得替我收好。” 安排妥当,这边宝钗便带了苏嬷嬷动身去了王夫人的正院,刚坐下不待说话,那边贾母身边的丫鬟鸳鸯便进来请人:“老祖宗知道今天宝姑娘去宫里选侍,提心弔胆等了一天,一听说人回来了连忙就催我来请人过去。还好走在半道儿遇着洒扫婆子说姑娘往二太太这里来了,不然岂不是扑了个空?” 宝钗笑着答道:“因看着天色不大早了便想着明天再去看老祖宗,是以就先来姨妈这里。”鸳鸯就道“这可巧了,老祖宗还说让姑娘顺便在她那里用了晚膳再回,只当是接个风呢。”宝钗便跟着王夫人站起身:“可了不得,老祖宗那里饭好吃,正天天惦记着呢。不曾想去宫里凑个热闹回来还有这等子好事,岂不是天天都盼着多多去上几趟了?” 鸳鸯乐的不行:“都道宝姑娘是个敦厚话少的,没想到张了嘴竟和琏二奶奶一样样,怪道是亲戚呢。快跟我来吧,就怕桌上菜等凉了不好吃了,宝姑娘又要埋怨进宫麻烦,说我们连口好吃菜都不给!”说完脆笑几声伸手替宝钗打起帘子,并王夫人等诸人一齐去了贾母所住之正院。 比及进了花厅,只见宝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连着大房邢夫人并凤姐都在席上坐着闲聊,见了宝钗进来忙团团围着问东问西。 宝钗只捡着风景宫殿之物描述一番,又说了说选侍的几关都有些甚么,锦衣卫拿人及遇险之事一字不提。热闹了一会儿琥珀进来回说晚膳备好了,众人这才纷纷移至饭厅就坐。寂然饭毕,贾母也慰问一番,见她精神振奋不似受了贬黜的模样便就斜靠着美人榻歪着,宝钗见状忙推说天色晚了辞出来和王夫人一起往回走。 “你这次进去可曾遇着你大姐姐元春?”王夫人手搭在金钏肩上走在前面,宝钗并苏嬷嬷落后一步跟在后面。听她如此问宝钗方道:“方才用饭未曾来得及说,考教学识和女红的时候竟见大姐姐做了考官,岂不是位女学政了?姨妈只管宽心,凭着大姐姐兰心蕙质,总有熬出头的时候。” 王夫人听了心下稍安道:“我的儿,还是你会说话。说得我这心气儿都顺了,若是得了你长长久久留在我们家可有多好,姨妈早就想有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儿伴在身边了。”宝钗只做听不懂笑着回道:“那可要问我妈哩,把我匀给您,家里岂不是就少了个贴心女孩儿?只怕不能同意!”王夫人当她年幼且听不出弦外之音,心下打算着等外甥真能拿个秀才出身也好同老太太说起这事儿,一个活的读书人兄弟,怎么着也比个快进棺材的御史老爹强上百倍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收藏啊......好惨澹 第11章 另一边金陵府,那薛蟠自打过了县试,直就战战兢兢守在家里抱着书和买来的前几年的卷子背了个天昏地暗,直背的眼神儿都散了看谁都长得跟卷子似的。连万先生私下里都跟薛太太道:“这回下场是好是歹都莫埋怨孩子,委实是尽了力了。”换个稍微开窍点的下这番功夫只怕都能搏一场富贵出来,不过这学生家里也不缺富贵,单单只为了让孩子收心学好,就这一点来看已然是皆大欢喜。 到了四月初八这一天,万先生亲自与他打点了送考的篮子,又让二管家和书童好好把人送进场。薛太太这儿打从儿子出门开始就点上香把诸天万界凡是有名号的神佛统统念了一个遍,惟愿有那个凑巧路过的怜悯一下自家,叫好不容易学好的儿子顺顺利利出考场,考得好不好的都不在意了。 第28页 也是今年他家合该走运,出的题目都是往日里万先生点过的,故此薛蟠虽有生搬硬套之嫌,到底不功不过四平八稳的把卷子都给填的满满的。那两笔字实在是无药可救,只能勉强维持横平竖直,看上去并不好看到底能让人一目了然——这也是万先生于没办法的时候想出来的法子。 薛蟠在号场里一呆就是四天,放号当天二管家命家下人赶了车在附近候着,自己带了几个壮实伙计挤在贡院大门口。鼓点声一响,大门打开,守在贡院的军汉帮着把卷子全都收上去,大声吆喝着把人都木了的考生们往外赶。二管家喊了个轻巧后生爬到树上抻长了脖子看,好不容易才看见脚步虚浮的薛蟠顺着人流往外间飘。 “大爷出来了!”树上的家僕一声大喝,管家带着其他人往前又挤了挤,刚好接住了薛蟠抬着就往外走——先前县试的时候经验不足,二管家只带了书童过来,好悬没把薛蟠当街撂下;这次府试可算做足了准备,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抬着薛蟠往外跑,直送到车上赶车的马鞭一甩就朝薛家宅子而去。 一路车轮滚滚马不停蹄的跑回去,薛蟠又叫扶下来送进卧房,人还稀里煳涂呢伺候的小子们就把人剥洗干净换了新中衣塞进被窝里。好歹这些候着的都是小厮,真要小丫鬟们可掫不动薛蟠这一大匹子的分量。 大夫抱着药匣子一直候着呢,这个时候也被请进来号了号脉。老人家捻着鬍子诊了一会子才转身对坐在屏风后心急如焚的薛太太拱了拱手:“太太尽管放心,令郎身子骨好着呢,就是累着了。年轻人好生睡一觉便是,无需用药。就是醒过来以后先别给些大荤,米粥、时蔬、稀面条儿养养胃,过上个三五天再进鱼肉方可。” 薛太太喜得直念佛,忙让小厮包了红包送大夫出去,回头又谢过万先生,交代了李嬷嬷好生照看,这才有心思起身再去佛堂上柱香……不拘是哪路神仙吧,显了灵的便是好神仙。 薛蟠这一躺就是三天,直睡得鼾声如雷,到得第三天晌午才揉着眼睛自己坐起身。一看外面桌上刚摆了碗筷,立刻坐下抓着馒头稀饭就是一顿勐吃,吃饱了便慢慢走去重新洗漱换了衣服见母亲。薛太太见儿子脸上带着疲惫,形容竟和之前犹如脱胎换骨一般,真真是连佛都不知道该如何念了。歷了这一劫的薛蟠虽说还是痴肥,但脸上猥琐的表情没了,要背直挺挺的站着,看上去似乎很是可靠的样子。进退举止也较往日斯文许多,竟是一丝油腻之感也无,最多让人称上句富态。 “母亲,我回来了,让跟着操心,儿子不孝。”薛蟠老老实实全了礼才起身入座,看得薛太太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更多是儿子成才的欣喜。她招招手让薛蟠靠过去,忍不住摩挲着他的头髮道:“当日你父亲撒手人寰,说不得我也只想跟着一起去了,实在是看见你和你妹妹才忍不住多活几天。未曾想到我儿如今竟如此长脸,你父亲九泉下怕也是笑个不停。” 薛蟠老早不耐烦母亲还把自己当个小孩,可是经歷了一番才知亲情可贵,忍了又忍这才忍住老娘在脑袋上扑棱:“差不多就行了妈,不管怎么样,家里先预备起北上的东西吧,妹妹那里也要有人照应呢。” 宝钗除了定期给母亲去信报平安,时不时也给哥哥写些信件。和前一封不同,给兄长的尽捡着贾家无礼之处详细说了又说,只让薛蟠觉得荣宁两府是黑风妖洞般可怖,打定主意不愿住在里面,一心只想着去看看妹子把老宅整治得如何。 那边主持府试的学政并几位考官等着小吏把煳了名的卷子分捡着批了,有那字迹不清胡乱涂抹的看也不看直接扔出去,接着遣词造句狗屁不通也黜了,只把剩下还能看得过眼的拿出来细细评判一番。各人把自己觉得出色的卷子批了放在案头,等最后总录了好定个高下名次出来。 “欸?这个学生倒也有趣,诸君且来看看!”刘大人抄起面前的卷子哭笑不得:“字难看且不说了,句子也怪怪的,但说挑毛病吧,又找不出来。立意尚可,卷面尚可,篇幅尚可。开篇尚可,收尾也是尚可,处处都是尚可,也算是罕见了。”众人听闻全都凑过来看,各个看完都是一副被鱼刺梗到的模样:“这也,这也……完全就是为了应试,生搬硬套,生吞活剥!” 学政也过来掀开一角煳名儿的纸看了一眼,见是个薛字心里便有数了,恐怕这就是知府大人交代的皇商薛家的长子。虽说放在文风鼎盛的江南才子里看这文章做得确实有些可笑,但要真想找茬最多只能说上一句功利,旁的任你找也没什么错了大褶的不是。他摸了摸鬍子道:“罢了,治学之事贵在钻研和坚持。譬如那寒门学子,任他资质如何,只师长典籍一关便不知卡死多少,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了。略抬抬手给人个出身,说不得将来更进一步。再者,这文章虽然稚拙,却别有一番趣味,便低低取中了罢。” 既然学政点了头,旁人也没什么不满——确实是找不出什么黜了它的硬伤,待将所有卷子批阅完毕再回头看竟真觉得这文章做得有几分意思。于是便随意录了个第九十九名,算是送与他一个秀才出身。 薛蟠尚不知道自己一脚踩了个狗屎运,只一心在家呆着和亲妈缠磨非要去京中老宅住。妹子心中屡屡抱怨贾家住着甚是不便,甚至偌大的男孩子还整日里在内帷斯混,就算有小厮劝了不叫他进院子,可请安问好的时候也少不了碰面,姐姐妹妹黏黏煳煳的叫着,要多可恶有多可恶。 第29页 若论这科举,与别人来说是晋身之路,对薛蟠而讲却是将孙猴子引上取经路最终修成了正果的那九九八十一难。旁的不说,万先生将朝廷颁发的《律》《诏》分别掰开揉碎了讲与他听,好歹算是让着霸王知晓了可不是普天之下皆他爸妈的,若是作奸犯科做了天地不容之事,哪怕你家财万贯仍跑不了脖子一凉挨上一刀。是以薛蟠旁的不熟,最熟莫过于各项律例及至市井之间约定俗成的裁判,甚至包括对妇人的定夺也在其内,当然清楚坏了清白名声的女子会落得个何种下场。是以咬牙切齿不愿呆在贾家,生怕把妹子便宜了个没用的软蛋。 薛太太拗得过女儿却拗不过儿子,直推说去贾家拜会下亲戚和老人家,少住几天便走,也无心去想他府试到底考得如何,一心翻检库房看看要带些什么。这可和送女儿上京时不同,带少了未免让亲戚小瞧,带多了又怕被人说暴发,连带着赠送各家的礼也要小心准备。实在是占据了她所有心思,其他一概都顾不上了。 还好有李嬷嬷和万先生替她操心,到了出榜的日子,照例是二管家和书童挤着去看榜。只见贡院门口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挤进去,一人从头向尾,一人从尾向头两处开花着找。谁知薛蟠的名字录在正当中,两人找了半天心下都凉了半截想着没戏了呢,谁知旁边有个看榜的一个一个念过去正找着自己名字,刚好念到薛蟠叫二管家听了正着,这才又往后看了几行才算是看见。反覆对了几遍确认是自家大爷的名讳,二管家喜得头晕眼花路都看不见了,还是叫书童扯着胳膊挤出人群,一路又哭又笑鞋都跑掉了往家报喜。 薛太太开了大库正犹豫是带缂丝呢还是带云锦,忽听儿子居然府试也过了,竟然还不是最后一名,唬得手里价值千金的料子撒了一地也顾不上收拾,忙拽了丫鬟下死力气问:“真没看错?果然是我儿?别不是什么人同名同姓撞上了吧!”如是再三方才确认真是薛蟠中了,喜得立刻一叠声喊人开了门往外用箩筐抬着撒铜子儿并碎银子:“另叫自家名下的酒楼师傅辛苦辛苦,这三天凡来吃饭的一律免单,就当是来为你们大爷贺喜了!” 这时报录的也上了门,薛太太大手笔直接给封了两张银票出去,回头在院子里团团转着不知道该干嘛。还是薛蟠从万先生处回来才叫她好了些,饶是如此还抱着儿子迷迷煳煳道:“可真的是我儿中了罢?再别叫孩子吃苦去了!” 万先生的意思也是这个,薛蟠这个秀才名分多少有些水份在其中。他自己又不是甚么八面玲珑的脾性,蛮劲上来又呆又蠢,只教导他晓得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都累得先生半死,真要去考进士怕不是大国士出手也得叫他气出个痰弊之症来,因此只交代他如何应付最后面的院试,再不曾论及后面诸多考试。反正以薛家同四王八公之间的联繫,但凡这呆霸王自己不作死抑或学政不是个蠢货的都不会在这一关卡折戟沉沙,可以说薛蟠这个秀才已是妥妥进了口袋了。 薛蟠自己也跟做梦似的,稀里煳涂竟然就是个秀才了!从此以后见了官员可以不跪,家中徭役赋税也可减免,想着出门约了妹子踏青都可以自称学生而不是小生,总之心里美滋滋的。家里又摆了筵席请诸多亲朋好友吃酒,席上往来再不闻长辈讽刺挖苦,只有一水儿的褒奖赞扬,成了“别人家孩子”的薛蟠跟吃了人参果似的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舒坦。心里想着,莫道科举如此之难也有那么些穷鬼酸丁削尖了脑袋想要考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来,这番一看果然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可惜自家资质有限,妹子又是个女儿家,竟就错失了这个翻身的大好机会! 他且吃一回酒就嘆一回读书好读书妙,直嘆得那些往日里总是寻他不着的族中浪荡子弟们耳朵里起茧子,纷纷望其而旋走。待薛蟠酒醒才发现那些酒桌上的朋友竟都跑得一个不留,当下恹恹缩回家里抱着本《唐诗三百首》硬背,生怕最后一关院试丢脸万一叫人唰下来岂不是老大没意思。 这边薛蟠府试取中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传进京中,王子腾接了信一看喜得直拍大腿,把侄儿王仁唤到近前大骂一通,深恨其不知上进整日往花街柳巷之烟花地界逛,全不知体谅长辈艰辛云云。直把王仁骂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道这薛蟠不进京则已,进京了非要叫他好看不可。 另有贾府得了这个消息,王夫人本是想要依着这个去同老太太分剖分剖宝玉的亲事,一时也勐地跟泄了气的皮球是的——哪里想到痴肥驽钝的外甥竟然真的考了个秀才出来!先别说这秀才到底是不是买来的,反正长子贾珠考个这玩意儿已是去了半条命,再往后考更是干脆一命呜唿;次子宝玉到现在上学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太太整日里只说这孩子有大造化,却又不着力催他上进,日日只纵容着孩子跟一群丫头混在一处,稍说两句便要弄出些动静来作上一作,这偌大的院子里竟没一人能懂自己的心! 宝钗接着下人送进来的信也是喜不自胜,上辈子兄长此时已背上了人命债,着那贾雨村判了个葫芦案,为避风头才不得已举家北上依附贾家活命。现如今哥哥有了好出身,那香菱也与自家再无任何瓜葛,未来也不会再说夏金桂这么个嫂子,眼见一家人有脱离火坑的趋势,当下宝钗力气十足挽起袖子就要朝京里的惫懒伙计们下手开刀。 第30页 薛家在京中的铺子,一是当铺,二是米铺,三是脂粉簪花布料,最后者占了宫中採买的便宜吃穿不愁,出的纰漏却也最大。宝钗带着白鹭和大管家日夜兼程合了帐本,看得怒火上涌復又哭笑不得,一碗水二两银子,一个鸡蛋五两银子,这是当东家眼瞎了不成?!这种帐本子呈到上面不查则已,一查薛家跑不了一个监守自盗之名。 当下宝钗发了签子让薛大管家把几个铺子里的掌柜尽数请进贾家。不说甚事也不放人,一个一个专门隔开使唤了小厮伺候着。另一面却悄悄派了下人唬了店里说是失窃已经报了官了,把库门一封死将帐本扔在几人面前:“论理,我一个没出门子的姑娘家也不好插手家里的经济铺子,可是诸位叔伯是不是当我薛家满门死绝了?这种笑死旁人的帐本子也能做出来,真真不怕一串都叫上头拖出去砍了!” 掌管採买事宜的吴掌柜把帐本翻开,里面一连串硃砂圈出来的造假之处触目惊心,他哪里想到一个虚岁才十三的丫头片子真能看懂帐本且还知道外面市价行情的?待要胡乱推脱一番只听珠帘后女子的声音又道:“诸位可要想好,身契可还在我手里呢。也不说别的,我只用放了各家各位,出了这贾家的门看有几个还能活到明天见着日头的?” 那吴掌柜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哆哆嗦嗦一下一下勐磕头:“求姑娘救我一命!”宝钗只哼一声道:“你我是救不得了,你家人能否安然无恙尚在五五之数,御供的东西也敢造假,胆子大的能包住天了!”听她这么一说吴掌柜瘫坐在地,只喃喃着“悔不当初”及“遭人算计”之语。復又听姑娘在帘后道:“若是你能将这幕后的东西留一份儿出来,或不是我能考虑保下你一家老小。” 吴掌柜诺诺半晌,终是失魂落魄般道:“各个铺子都不干净,缘何您偏就朝我下手呢。” 宝钗坐在帘后抿了口茶:“吴叔,薛家这个铺子是怎么回事您比我清楚啊,这脚踩两条船的事儿,万一翻了那就是一家老小性命搭进去。哦,您是不往心里去的,毕竟搭进性命的是我薛家的一家老小,与您又有何干系?旁的铺子走些假帐沖些银钱出去不至于动我薛家根基,换您,您自己说要不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还少一千多字,等下补上,容我拯救一下日更君~ 好了~完成啦! 第12章 花厅内一时之间落针可闻,宝钗一提起“脚踏两只船”,那吴掌柜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眼见瘪了下去。 众人皆知薛家祖上有个御赐的“紫薇舍人”头衔。紫薇者,一是说翰林院外面的紫薇花,二乃是天上的帝星紫薇。自先秦时起便已设“舍人”官职,首见于《周礼地官》一篇,后歷代因之,均为皇帝亲近官署。紫薇舍人便是中书舍人,始于南朝梁代,成例于隋唐,歷经两宋终成熟例,及至本朝隶属内阁中书科,权柄大降,仅事缮写文书而已。 此职本为有文学资望者充任,薛家实与之不符。莫说缮写文书、执掌制诏了,到薛蟠这里半买半送得了个秀才身还一家老小感激涕零哩,祖上能看懂买卖文书的都算是学问人,头上顶着“紫薇舍人”四个字出去不晓得的还当是皇帝笑话他家呢。 着实由不得人不多想一些。 上辈子还是母亲舍了祖宗基业才把兄长从死牢里捞出来。宝钗记得哥哥东窗事发前后,贾家已是风雨飘摇,她依着凤姐掉包计嫁进去时姨妈曾问过是否有何印信之类,自己直摇头说一概不知。后来姨妈未曾再问起过,宝玉又整天痴痴傻傻好一阵坏一阵,也就没放在心上。再后来贾家叫人告发诸多作奸犯科、私和人命之事,哥哥这桩葫芦案自是跑不了,当天就被抓了扔进大牢。 那天晚上,恍惚听婆子们咬舌根道有锦衣卫上薛家门携了东西去,第二天才忽有旨意传来允了花钱买命。她咬咬牙把麝月开了脸安排给宝玉才得以抽身回家看看,此时兄长正一身狼狈叫母亲搂在怀里抱头痛哭。 那叫人取走的东西,大约便是薛家这“紫薇舍人”的由来。今上已颇有春秋,膝下诸皇子日渐成人,眼见一番腥风血雨避无可避,先跟贾家撕掳开,紧接着就得把这烫手山芋卖个好价钱才是。从龙之功他们这种商户人家就不想了,新君上位总得有人给抬轿子,届时再混口热汤喝,总好过叫人当杀了给猴看的那只鸡! 是以此时宝钗绝不能允下面的掌柜叫人买通从採买帐上偷出大笔银钱去。这银钱到底去了哪里,不说她也能大概猜出个七八。大管家这几日在外面见天旋摸,早把几个掌柜家人口捋了一遍——这吴掌柜家的小儿子去年娶了房娇妻,恰好是甄家太太身边得力嬷嬷家的外甥女儿,这一表三千里的要不是花了大价钱还真掏不出来,估摸着主家守孝三年帐上缺的千百万两银子都进了甄贵妃膝下四皇子的口袋。届时万一出了茬子还有薛家这头榨干了油的肥羊填进去补窟窿,总归都是下面人自己做主出的错处,皇子们高高在上自是连鞋也不沾灰的。 宝钗坐在帘后细细看了遍其他几位掌柜的脸色,人人脸上都是既惧又怕,唯有当铺掌柜面如死灰,另一笔墨铺子的掌柜却如释重负,颇有一种“终于来了”之感。当下只叫小厮看住了吴掌柜,单点了当铺李掌柜和笔墨铺子赵掌柜出来,又把其他几位掌柜送到东厢书房。 第31页 李掌柜且不看一旁瘫着的吴掌柜,等其他掌柜出去便哆哆嗦嗦跪下道:“回、回姑娘,先前吴掌柜曾带人在咱们家当铺当了批东西,因是自家人,咱们也没细看,只按着文玩画卷孤本之类出了票……姑娘!”宝钗没等他说完便道:“是没细看,还是……没敢细看?” 旁边的赵掌柜嗤笑一声:“哪里是没敢细看?只怕猫还给耗子带路呢,这会子倒打起自保的主意了。”李掌柜转过去目露凶光瞪赵掌柜:“谁身上没点锅底灰,你少在这里装清白!姑娘定知道我们这些下人的苦衷,那真是里外两边面面得罪不得,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没办法?我看你们都挺有办法的。三年下来竟从薛家转手捞出这么多钱,也不怕咬手!”宝钗又抛出一摞帐本,具是往年旧帐。因各个掌柜根本就没把薛太太母子三人放在眼里,是以连做假帐都做的漫不经心,稍微知道点经济的都能看出里面暗藏猫腻,更别提积年的老管事们。几个大掌柜都臊红了脸,宝钗按下心头怒火抿了口茶:“今儿这事儿,出了门谁也不行往外乱说。薛家已是大祸临头了,实在不行还能舍了万贯家财保命,诸位可就是死是活自己看着办。你们太太心慈,正好这几天大爷又大喜过了府试,也不合适见血。既这么着,只好请几位给家里去个消息,就说在这儿小住上几天,等库里盘完了,事儿都交代清楚了,咱们再算总帐!” 命都叫人攥在手里了,谁敢说个不字?赵掌柜当即坐在桌边奋笔疾书写了封家信出来,然后朝宝钗的方向拱了拱手:“秉姑娘,我老赵愿为姑娘做个急先锋,只求家小不受连累,俯仰间无愧天地罢了。”宝钗坐在里间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没摸住他的脉数,只听赵掌柜继续道:“吴掌柜去年也往咱们笔墨铺子塞了匹东西,当初报的时候说是上好的空白簿子,小的开箱验看时最上面一层也确实是宣纸裁好煳出来的干净簿子。” “送客出门的时候小的只觉那些役夫可疑,膀大腰圆连个头都齐平,一点也不像外头街面上讨生活的力巴,是以晚间回来偷偷自己个儿开箱子又翻验翻验,便发现下面尽数都是些做过的帐本,各科记录隐约恍惚是……是河工!” 宝钗手里的茶碗都叫这一声吓得掉在地上粉碎,一说河工谁不知道紧跟着的就是贪腐和积弊,这才真正是要命的玩意儿,怪不得赵掌柜贴上来,凭他自己还真没办法全身而退,搭在薛家的船上怎么着也不至于全家覆没。 “赵叔,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薛家能不能过这一关暂且两说,但是您既然办事敞亮,我也用人不疑。就着您带几个小厮去把各个库房点了,有问题的都给我拉到这里,那些帐本子还用你店里积年卖不掉的书和旧黄历替了,然后您就当啥事也没发生,回去该干嘛干嘛。”宝钗端了下新换上里的茶杯,大管家挑了几个人跟着赵掌柜就出去了,只余下苏嬷嬷、白鹭还在待客的花厅候着。 宝钗起身慢慢在厅中走了几圈,心底不停计算这里面的关窍。如果说,各个铺子都被甄家借存些东西,这种事明显不可能。帐簿放在笔墨铺子,赃物放在当铺,採买的掌柜居中调节,薛家在京中已是叫人掏了个空,只在明面上当了个顶缸的冤大头,这幕后之人好狠的心! 事关河工,这些东西攥在手里就是张催命符,只能捅到上面人眼前方能保住薛家……问题是该怎么捅才好呢? 转了好几圈大管家才从外面跑回来小声禀报一番笔墨铺仓库里的所见所闻,宝钗只问他:“叔,一路进去的顺利?”大掌柜接过白鹭手里的温水一气儿灌下去又拱了拱手道:“回姑娘,赵掌柜是实心投靠,他那铺子里的东西着实要命。我们进去的时候只说是东家要上京,别的铺子仓库核出来有失物是以这边才会再派人来验看,进出都挺顺利。咱们薛家在这些人眼里,着实已经是死的了,根本就被没往高处看。” 白鹭惊唿一声,苏嬷嬷扯了她一下轻轻摇摇头,两人屏息齐齐看向宝钗:“姑娘!” 宝钗端着茶杯坐下沉吟片刻抬头看向苏嬷嬷道:“嬷嬷,此时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守在这后宅里只有死路一条!” “姑娘放心吧,这后宅里再严密能密过宫中?不是老身说嘴,凭这贾家筛子般的后院包您出入无忧。只一点,出去容易,万一在外面走漏了风声,您的名声就彻底完了。如今世道艰难,女子为人不易,可要想好。”苏嬷嬷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人,自然知道生死关头如何取捨,只是怜惜宝钗小小年纪便不得不为一家大小打算,明明合该是养在闺中无忧无虑的姑娘家,怎地就要撸起袖子下场拼杀了。 她亦知宝钗主意已定,便不再多劝,只看了看斗橱上的自鸣钟道:“早晚请安问好之时您必得在院子里,其他三节两寿不得外出,余下的只需便宜行事,留莺儿下来守着即可。”这便是同意为她遮掩一番。河工之事动辄伏尸百万,饶是再严谨的引教嬷嬷也晓得厉害,这其中作用且不光彩的薛家哪里会有甚么好下场! 当下几人商议停当,宝钗命大管家以採买贺礼之名将笔墨店里替换出来的帐本子抬进梨香院藏好,又在他耳旁低语几句才放人出去,转身对苏嬷嬷道:“如今外面的事儿且两眼一抹黑,还是先把眼下的忙了。嬷嬷替我跑一趟,对贾老太君说后儿要请女眷们聚在一起乐一乐,全当贺我哥哥府试取中。如今已是暮春时节荼蘼花尽,便起名儿送花宴。另再让莺儿往院子里姑娘们哪里去请一请,姨妈并大房邢夫人那里也莫忘了。” 第32页 把人都打发出去,宝钗这才捂着胸口喘了几下。稍有不慎竟又是个流放的下场,真真是火烧眉毛了还不自知。她掰着手指算了算两辈子所见所闻过的接近中枢之人,除了舅舅王子腾外竟只有林家妹妹黛玉的父亲巡盐御史林如海。不会没想过将东西交到舅舅手里,然前世贾家事败之时王家子侄竟狠心将嫡亲嫡亲的侄女卖入烟花地;林家姑父又早早去了,算算时候竟就在此刻数月之间,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牵连。此时事涉全家性命,如何敢轻忽大意?片刻之间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罢了,反正眼下还未到自家东窗事发之时,且先徐徐图之,取其事缓则圆之意。 晚间苏嬷嬷并莺儿都回来向她回道:“老太太,太太并各位姑娘都点了头说要来凑趣儿,现下如何安置?” 宝钗不慌不忙道:“明早去给老太太请安,听凭她想把席面儿安置在何处,届时与她说要用何种杯碗盘碟,再无不成的。叫咱们在这里管田地的伙计多多备些时鲜和能入席的花啊叶啊送来,治席的银子让白鹭算了放在外间备着,到时要用东西便直接採买了送去贾府大厨房。老太太要用的,必不敢有人剋扣。” 当下各去安歇不提。 第二日一早宝钗带了莺儿在身边慢悠悠去了老太太所住之正院,贾母刚用毕早饭正闲看宝玉和小丫头们闹着玩儿,听鸳鸯传话说宝钗进来了,忙一叠声儿喊人进来。见着人了又皱眉埋怨她:“这几日早晚都不见你,竟总也不来看我这老婆子。”宝钗忙笑着福了福讨饶道:“老祖宗饶我一回吧。实在是这几日哥哥考试,连带着全家老小不得安宁,生怕心神不宁的出门闹笑话儿,是以没来给您请安。” 贾母笑起来拉着她的手拍拍:“蟠哥儿得了这个好出身,你们一家子总算是熬出来了,”转头又道道:“你母亲也是心狠,咱们这样的人家,何苦非逼孩子往那科举路上走呢?先前我那孙子便是吃不过逼迫夭亡了,害得我这老婆子白髮人送黑髮人。”说着眼中竟滴下泪来。周围一群丫鬟婆子围着又哄又劝方才止住。宝钗恍然未觉其尴尬,仍是稳稳坐着道:“母亲也心疼,这不是没办法嘛?男子总是家里的顶樑柱,这顶樑柱要是软了塌了可怎么好,让哥哥走这条路倒不是真为了个秀才名分,实在是想让他收收心,莫再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若人人都和宝兄弟这般天资绝伦,这世上岂不全都是状元郎了?” 贾母听了也只是笑,宝钗趁机便说起送花宴:“不过是找个由头大家聚一聚,自打选侍回来也没怎么和姐妹们一处,单请她们把老太太和太太撇在一旁也不是事儿,索性一齐请了,散了席自有多少乐不够的。”贾母指着她对一旁几个丫鬟大笑道:“这是要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借我老婆子的筏子让你们小姐妹乐呵,去吧去吧。这席便安置在后头花园子里,临着湖恰有一丛荼蘼,看看水眼睛也清亮,有要用的瓷器只管和鸳鸯说,让她开了库去寻。”一时间众婆子丫鬟又都笑起来,外间有丫头来报王夫人到了。 王夫人来自是有家事回禀,宝钗见状问贾母道:“今儿怎么没见林家妹妹?”贾母道:“你林妹妹说是昨晚又不舒服,今天还让她躺着呢,就在后面碧纱橱里,你且去看看她罢。” 宝钗依言起身行礼告退,绕过后面的博古架又往东头走了几步便看见小小一座抱厦,贾母给黛玉的丫鬟紫鹃坐在外面正打着扇子用药吊子熬药。因着上辈子两人之间的计较,宝钗有意无意避着这位泪珠儿攒成的玉人儿,若不是实在找不着藉口离了贾母眼前也不会提要来看她。 紫鹃见了宝钗过来,忙起身喊了一句:“宝姑娘来了。”转身掀开帘子往后退了一步把宝钗往里让。宝钗带着莺儿进去,只见一间甚是狭小的纱橱内安排着绣床书架书案并笔墨纸砚。往外还有半拉隔间,想必便是宝玉的居所。宝钗心下感嘆了一句贾老太太真真毁人不倦,走到近前一看,黛玉正脸色苍白双颊潮红伏在褥子上,似在小声呜咽。 “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哭个甚么?”转头不见黛玉的丫鬟雪雁便又加了一句:“雪雁呢?屋子里就你自己一个?” 黛玉唯恐被她耻笑了去,手里攥着帕子擦擦眼睛坐起来道:“只是胸口闷闷的有些儿堵得慌,无甚大事,劳姐姐来看我。”说着说着又咳了两声道:“雪雁替我去大厨房,今儿想吃点子清淡的素菜。” 正说着雪雁从外间气鼓鼓的进来,头也没抬只道:“姑娘,我去点了道莼菜羹,哪知大厨房说莼菜昨儿都用尽了,採买的还没送进来,又抱怨拆些细细的鲈鱼肉下来太过麻烦,就差没指着鼻子骂……”说到一半叫紫鹃咳嗽一声止住,方才抬头看见宝钗并莺儿主僕二人正坐在主子床边看着呢。 黛玉自打上次拜访宝钗回来后有意无意想同宝玉撕掳开来,且不说外祖母将来有甚么打算安排,只现在自家身上还带着母孝,这般日日同外男坐卧无忌,说出去祖宗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往日里雪燕一团孩子气,奶妈王嬷嬷又老迈不堪毫不中用是以无人提醒,那日叫宝钗一顿当头棒喝如同醍醐灌顶,再回来看这些就怎么看怎么别扭。却又苦恼无人为自己做主,一来二去的竟是缠缠绵绵病起来。她心里也有个计较,旁的不论,同是客居的姑娘,且生怕叫宝钗看轻了去,这几日便也避着不愿见着她。这时雪雁一个不当心露出话风,倒叫她又气又羞,一时间豆大的泪珠儿又不拾闲的往下落。 第33页 作者有话要说:  压线更新......白天睿哥太闹腾了,我还要一边翻原着一边写,生怕ooc过头。 第13章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因为没吃着菰菜羹和鲈鱼脍,明儿席上必多多的备上几份儿,好好让你吃个够,何苦做此莼鲈之思。若是哭坏了身子,岂不是让敏姑姑并林姑父忧心?”正说着挥手对紫鹃道:“你外间不是熬着药?还不快去看着!”紫鹃一惊连忙福了福退出去,雪雁也跟着出去急要热水沏茶。宝钗这才转头继续对黛玉道:“我知你必是有别的事儿积在心里了,万万别拿自己个儿出气,这都是何苦来哉。若不是,你只与林姑父去封信问问该如何决断,总好过这样自哀自怨。” 黛玉声音细细的道:“我来外祖母家便只带了雪雁和王嬷嬷。这早晚已是整日叫婆子指着鼻子骂白吃白喝,为了点子小事儿再求人跑来跑去送信不是要遭恨死了,又怕父亲为我担忧,竟是算了罢。”说完又是一顿勐咳。宝钗顺手帮她拿了痰匣子接着,又伸手替她拍拍背,惊觉这姑娘竟已瘦得嵴梁骨扎手,一时之间怜悯之心大起:“你便写去,凭它远近,我家现成有走商的伙计往扬州去採买。悄悄去了家信,一则让林姑父知你消息父女情深,二也可解你眼下困境,神不知鬼不觉,亦不会落人埋怨,岂不是好?”她意有所指抬头看了眼外间熬药的紫鹃又沖另半间碧纱橱努了努嘴,黛玉立时红透了脸。 “好姐姐,我只道你素日不言不语心中必然藏奸,再不知无非看破不说破罢了,今日竟才看清楚好歹!只求姐姐救我一救,再不知外祖母家竟是这般与别人不同。”说着悲声呜咽渐起,竟又红了眼眶。宝钗拿她也没奈何,有人天生就是泪窝深,急也没用,只得好言劝慰一番方道:“既如此,明儿散席后你且去我那里略坐坐,笔墨纸砚尽是齐备的,丫头子们也有玩伴不来扰你,只管好好斟酌一下写封信。写就便可随着南下的商队送出去,只消三五之数必能到林姑爷手里。”那黛玉许久未曾闻如此温厚之言,抽抽噎噎止住泪一径点头,末了竟还不好意思起来。 宝钗见她鬓髮散乱,笑着指了指自己髮髻,黛玉起身照着铜镜略看了看抿嘴红了下脸。她自去开了妆匣取出一把梳子,宝钗接过来轻轻帮她将碎发抿进去,復又左右看看这才点点头放下手:“好了,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能作践自己,好好儿洗漱一下换换衣裳,不能想着这会子没人就随意,说不定那边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跑回来。”说着刚好雪雁从外面取了热水回来正毛手毛脚的泡茶,宝钗拦下她,让莺儿去帮着打了水来服侍黛玉洗漱更衣,梳好头髮,又料理着把帐子整了整,这才将窗棂掀开。院子里混着花香的和风柔柔吹进来,带来一室馨香,黛玉这才抿嘴笑了笑:“明儿必要去拜访姐姐,若是有这么个亲姐姐便也……”说着竟又有些泪珠儿要决堤的架势,唬得宝钗忙站起来转了话题:“去不去院子里转转?听说你总也没有胃口,稍微走走累了许是能多进些,晚上睡得也踏实。” 此时紫鹃从外面端了刚熬好的药进来,听了此话忙将药碗递给雪雁让她伺候着用药,自己打开衣橱翻了件出得好狸子风毛的素面斗篷候着。黛玉用了药,又捡块蜜饯含着,这才起身披上斗篷和宝钗并肩往外去。 两人也没往前头走,绕路穿过月亮门往山坡上落英缤纷的桃花林而去。此时百花倾颓正值春归之季,地上零零落落已是盖了厚厚一层花瓣。黛玉怜惜这些落花,只捡着花瓣稀少的小路慢慢往前走,宝钗在旁边扶了她一下,穿花拂柳的绕过桃树。走了没多长时间黛玉就有些身形不稳,宝钗忙找了块干净的白石扶她坐下:“今儿这就差不多了罢,歇会儿就回去。回头没事就去我那里玩儿,做做针凿看点子书,有甚想吃的也只管告诉我,都说苏杭淮扬菜式精巧好吃,我竟是没见过,托你的福蹭着开开眼界。” 黛玉笑笑指着地上落花道:“这么些花儿落在污泥之中未免糟蹋了,莫如收一收葬在一处,免得它深陷泥淖清白不再……”宝钗知她心思细腻,倒也没有多劝,只是起身一起帮着拢了拢一地粉白轻红收在一堆,用花锄浅浅刨个坑推进去又盖了些土在上面。黛玉痴痴呆呆看着掩起来的落花眼中不觉又滴下泪来,抽噎一阵道:“改日专程再来祭它,这便回吧。”两人又一起走回去,宝钗告辞回了梨香院,这一天才算过去。 莺儿随着宝钗一路往回走,边走口里边抱怨:“这荣国府也是公卿府邸,怎地如此埋汰人,孙子和外孙子竟放在一处养着,也忒不讲究了。”宝钗也没回头,只轻轻道:“都是可怜人罢了,略伸一伸手拉一把也是好的,未若他年咱们自己也说不定有个困顿的时候,多结个善缘多一条活路。”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到得第二天贾母正院外面湖边果然摆起了筵席,宝钗头一天晚上让白鹭把银子分拨出去,是以今日大厨房尤其用命。各色各样精巧新奇的菜式络绎不绝,间或几道或用花瓣制作的点心或汤羹;又有先前就请好的女先儿坐在那里讲些市井趣事儿,老少娘儿们清闲坐在一处取乐。黛玉在意的莼菜羹和烩鲈鱼果然也端了上来,她一反平日总要讥诮旁人几句的模样,安静坐在席上只顾边吃边想需得在信中与父亲说些什么。 第34页 她这里静悄悄的,别个却不一定老实。宝玉滚在王夫人怀里吃了块桃花糕,又蹭在贾母身边喝口碧绿碧绿面鱼儿打出来的小栀子、樱、桃之类花卉制的汤羹,满场除了凤姐就见他跟蝴蝶似的上下翻飞。又有今日贾母刚从娘家接来的侄孙女史湘云在侧逗趣儿,叽叽哌哌褪了外面大衣服从坐下开始就没见嘴停过。偏他两个又总黏在一处,宝玉往黛玉身边凑,湘云便也凑过去,黛玉嫌他们闹腾又往宝钗这边来,最后并迎春、探春、惜春也凑过来,看得贾母合掌乐不停道:“咱们老天拔地的,就喜欢见这些朝气蓬勃的小姑娘聚在一起。这么样,我们做到厅上,安排女先儿过来点几支清曲儿唱着,让她们老妯娌们伺候,小姑娘们便让她们吃酒作诗耍子。” 丫鬟婆子们立刻布置起来,铺上软塌被褥,捡着席间精巧甜烂的点心攒了几盒子摆在矮几上,八宝茶、杏仁羹并莲子茶等随意取用。凤姐过来掺着贾母进了湖边的一处广庐,女先儿依言弹着琵琶慢慢唱,邢夫人和王夫人忙跟过去服侍。席上年轻姑娘们立时松了紧箍咒,只李纨带了几个大丫头守着免得意外,其他人则三三两两四散开来绕着湖边玩耍去了。 这边探春起了个头,喊几个贴身的丫头寻出诸多花草聚在一处斗草儿。这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如此这般取乐;又有几个丫头跟着宝玉钻进花丛里采了偌大一篮子花瓣下来同湘云一起房间碾子细细碾出汁子来淘腾胭脂玩儿;迎春惜春坐着看宝钗拿了丝线打绦子,李纨坐在在一旁点评着,林林总总不能一概而论。 待下晌散席,宝钗又邀了姑娘们一起去梨香院坐坐,众人索性热热闹闹绕过檐廊穿过几个月亮门走着过去凑趣儿。梨香院外香草环绕,小厮开了角门,见了坠在后面的宝玉直皱眉:“哥儿,怎么又是您来着?咱们这儿不好招待爷们儿……”正拉扯间只见鸳鸯从后面赶过来拉着宝钗央道:“好姑娘,老太太说了,宝玉还是个孩子呢。因今日和姐妹们处的好了心里高兴,去你院子喝口茶歇歇脚,不必拘泥着内外之别,横竖有你珠大嫂子在呢,错不了大褶。” 没奈何,宝钗也没想到这人先前被拒了还跟着过来,又是借住在别人家里,不给谁脸面也不能不给贾老太太脸面,只得捏了鼻子点头示意小厮放人。那宝玉全不会看人脸色,挤进来只攀过来凑近道:“好姐姐,下次我可知道来看你得先找老祖宗接了鸳鸯姐姐来,你这门也太难登了些。” 莺儿错了一步拦在宝钗身前,笑着转手把人轻推给扎着手陪笑的袭人身边道:“宝二爷像是多吃了几盅,劳烦袭人姐姐伺候着在厢房歇歇醒醒酒罢。”众人忙笑着打岔,这一页才算是翻了篇过去。探春见绣架上摆着色色彩线,忍不住过去伸手拿起一缕石青摩挲几下:“你这儿绣线颜色也是难得齐备,好些竟都未曾遇见过哩。採买送进来的东西大多不好使,竟还要再使人拿了银子出去淘换。” 宝钗笑着开了斗橱取出个匣子给众人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色绣线:“这是我们金陵的铺子专门配好的线,本是放在店里卖的,因为颜色正且不爱褪热销得很。这不,我自己也点了要他们送些个过来。若是喜欢便拿去,都是自家买卖,无甚抛费,尽管用。” 探春爱不释手摸了摸道:“既如此,我便偏了你的好东西,回头让侍书拿一副画儿还你。”宝钗命莺儿按人数不偏不倚分送了绣线匣子,又额外备出一只交给了守着宝玉的袭人:“辛苦姐姐,我们姑娘谢你勤谨照看宝二爷。”袭人一脸尴尬接过匣子,宝玉原本赌气坐着听了也凑过来看,大喜道:“我那边好几个丫头都抱怨线不好,往日里还笑话是她们自己手拙,这会子见了你这里的好东西才知道果然是那些线不中用,得了这个回去要是扎得花儿再不成真真就没得推脱了。” 这话别人听了尚可,与他隔了一个座的湘云不乐意起来:“针凿之事,一个看功夫,一个看天赋,譬如说有的人拿起针就是副狠呆呆的模样,哪怕是金丝玉线呢,十根指头跟棒槌似的也做不出个好赖;亦或是那等一年两年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凭她再钟灵毓秀,还不是连个荷包也不见的。”边上迎春听着这话不像,忙指了绣架子上做了一半的活计道:“宝姑娘,这恍惚是观音大士的绣像?” 宝钗便接了她的话茬往下说:“可不是,因着今年过生的时候还在孝中不好办,我母亲便说绣这么一副大士的绣像,待将来布施出去也是功德一件,权当惜福之意。”说着走过来又翻出个本子:“这是闲来无事画的些花样子,刚好你帮我参详参详。”迎春便拉了李纨一起看,探春惜春两个翻出套棋子两个打起谱来。众人玩了一会儿,湘云忽然又道:“三姐姐,往日里你不是一直说要起了社作诗?怎地今次又没起社。巴巴儿的过来,竟又是做这些捞什子,家里日日做到半夜,着实不想弄。” 黛玉在一旁忽的冷笑一声:“这不是又勤谨又伶俐的?可不是要多多做上些好流芳百世呢。”湘云一下子楞在那里没得做声,转头摔了手里的帕子就往外走,边走边嚷嚷:“别人都是千金小姐,偏生我就是个平民丫头。说都说不得一句,心眼子比牛毛还细小!” 第35页 宝玉忙起身冲着黛玉鞠了几躬求她莫顶着,自己又跟着湘云跑出去,拉了人不知往那里逛了哄劝。这厅中静了好一会子,李纨打头带着三春起身纷纷告辞道:“宝姑娘今日说不得也累了,我们自去,好生歇一歇!贺你哥哥大喜呢,少不得将来要见见着秀才公子!” 宝钗笑着送了她们出去,转回头憋笑冲着黛玉隔空点了几下:“你啊,嘴上再不饶个人,看把云丫头给臊的,再这么着她可不和你好了。”黛玉努了努嘴儿道:“再没她这样和人好的,行动间非要踩一个拉一个,当谁不知道呢。”说着吐了吐舌:“好姐姐,饶了我这遭,今后再不敢了。”宝钗便戳了戳她额头:“去吧,东间儿是我家常用的书房,写好信便回去,紫鹃我让她去和莺儿描花样子去了。” 黛玉依言坐过去摆开笔墨纸砚慢慢书写,白鹭跟在一旁看顾给端茶倒水,宝钗自出来守着看莺儿和紫鹃往花样上配颜色。约摸着过了大半个时辰,白鹭方把黛玉送出来,紫鹃见了忙跟着走到门口,掀了帘子黛玉且不急着出去,转身对宝钗道了恼这才告辞而去。 等白鹭把人送出了梨香院回来才福了福道:“秉姑娘,林姑娘的信已是交给二爷那边带出去了,您为何非对贾老太太的外孙女儿这般另眼相看?我看着这姑娘单薄得很,竟不像是个有寿数的。” 宝钗拿着手里的团扇摇了摇道:“无非是同病相怜,她比我更需得有人拉一把而已。白看着一条好端端人命填进去,于心何忍?反正不过顺手而已,无需计较太多。”说着转回去换了衣服睡下安歇不提。 再说另一边,湘云叫黛玉堵了一句便跑出去生气,宝玉忙追着出去好大功夫才将人哄转回来。等晚间回碧纱橱正遇着紫鹃送了用过的碗筷出去,宝玉忙拦下人挤眉弄眼的问:“林妹妹可还曾恼呢?云妹妹不过无心之失,万万没有影射她的意思;再者,云妹妹双亲俱失岂不是更可怜?你多早晚劝一劝,免得伤了姊妹间和气。” 不想这话叫门口正拿灯笼追出来的雪雁听个正着,立时便不愿意起来:“好叫宝二爷知道,这世上的道理原不是谁更可怜就站在谁那边的,先撩者贱,叫人堵回去还有甚话可说?难不成我们姑娘就是个佛爷,叫人呛到脸上了还得好性儿让着?再者,有那脾性好例如宝姑娘的愿意包涵了那也是人家的事儿,再没有硬压着要人让着谁的!”往日里雪雁分说个一两句黛玉必要出声拦下她,今儿干脆躲在房中不理不睬,把个大门一关索性连宝玉一齐拦在外头。 她心里想的分明,今日见外祖母行动间一味纵容宝玉行事,长此以往必要生事,自己一个清清白白女儿家如何肯稀里煳涂的就叫人坏了名节?看宝钗也不愿在贾家久住,只怕其寡母兄长进京之日便是归家之时,届时自己就该如何?少不得去信对父亲陈述利害,大不了父女两个回乡团圆,哪怕日日吃糠咽菜也好过今日这般叫人指着鼻子叫嚣。往日里因是寄居故此忍气吞声,若打定主意一心要离了贾府,谁又把这史家往眼里放!计议已定,心中登时豁然开朗,连日郁结之气顿消,洗漱之后倒头便睡,竟是少见的酣眠。 唯有贾母处听得今日又闹出的这一场,除长嘆一声外再无其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完成的早,更得也要早一些! 第14章 送花宴过后荣府好生安静了几日,这一天宝钗去王夫人处道是要出门看看自家老宅修缮布置得如何,以备兄长进京落脚。王夫人自是出言挽留道:“你个女孩子家怎好往街上去?身边的嬷嬷竟不拦着!就在姨妈这里住着,多少便宜。” 宝钗笑道:“就是嬷嬷让我来求姨妈呢,好叫周嫂子一路跟着也放心。我住姨妈家自是无甚话说,只哥哥,既是个秀才,便要顶得家里一片天,怎能放着自家祖宅不守住到亲戚家?甚是于理不合。再者,亲戚间也讲究个远香近臭,前儿刚刚恼了云丫头,明儿不知道又要恼了谁。还有,等哥哥来了少不得母亲要为他说亲事哩,难不成在姨妈府上娶新妇?看着竟不像。我且得回去打点一二。” 说别的尚可,一提到薛蟠的婚事,王夫人心下又有了计较。外甥女进京一月有余,她冷眼看着竟恍惚有几分小姑子贾敏当初未出阁时的款儿,大道理叭叭叭的堵得人哑口无言不说,下人个个都还贊她敦厚周详,心里已是有几分不喜了。 往日里想着薛家家财丰厚,儿子又不成器,少不得将来要做成陪嫁,若是能得这么一个能干又带财的儿媳妇自然千好万好。可现在外甥竟突然幡然悔悟重新做人,说不得往后还是个秀才公,更进一步尚可期许,这嫁个庶女与他竟又比给宝玉聘个商户出身的正妻更合适了。 迎春、惜春都不是二房的女孩儿,将来就算老太太不做主也自有其父兄代为打算,只自己眼前的探春,碍着赵姨娘且不想让她顺心顺意,嫁去薛家岂不是正好?她母亲兄弟俱攥在自己手心儿里,不怕闹甚么蛾子,只能想方设法拢着薛蟠为自家宝玉打点,顺带也好提携她自己兄弟。对外面还可说将其嫁与个有功名的富家子弟,两面净光、四角俱全,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 想来想去这宝钗便如鸡肋一般,一时也不是甚为得意了。 第36页 算计停当,她便对身边金钏道:“去把周瑞家的喊来,让她陪宝丫头去趟薛家宅子瞅瞅。当心伺候着点!”宝钗谢过,便和周瑞家的一起出去。 苏嬷嬷早吩咐好马车等在梨香院临街门口,白鹭随侍在侧,伺候着宝钗带了帷帽上车坐好,又安排了一个跑腿的小厮跟在一侧,并周瑞家的一起坐在车后,才让车夫扬鞭开道。这车并车夫把式也是薛家一併带进京的,小厮指了路,马车咕噜咕噜便朝薛家在京城的老宅而去。 这宅子是本朝立朝时薛家祖上御赐了紫薇舍人的那一位置办的,歷经数代。后人不断将两旁人家买下来修缮,到薛蟠并宝钗这一辈儿已经成了个五进的大宅。现下薛家人口稀疏,五进的宅子未免有些太大了,是以薛姨妈才总也不想住进来,空落落怪渗人的。宝钗算了下,带上薛蝌宝琴兄妹,自家人正正好一人一个院子。将来兄长娶嫂子再不必如前世那般让人小看,是以仔细又仔细的交代了大管家用心翻修。 大管家知晓这是要给大爷讨媳妇用的宅子,自是下了死力气整治。几间铺子又叫大姑娘整的老老实实,不少好东西採买了源源不绝送进来,外到大门口的柱子并下马石,内到物瓦房檐、苗圃花园、夹道影壁,再有假山水池、锦鲤娇荷,并垂花门,月亮洞,一一重新铺设,或不是上了漆栽了新枝儿。原本看房子的几户老僕直接叫宝钗扣下来一家老小捆回金陵交与薛蝌处置,现下都是跟着一路过来外加临时採买的一些。 马车穿街越巷,到了京城东边几条非富即贵的巷子往里这么一拐,又走了大约盏茶时间便到了薛家宅子门口。车把式停稳,那小厮急忙从辕上跳下来跑到车门处,矮身伸手进车底掏了一会子掏出一架宽宽的小梯子刚刚卡在车门下,这才扬手轻轻叩了两下门板。白鹭头一个开门跳下来,搭把手请了周瑞家的出来,这才张伞迎了宝钗下车。小厮早就上去喊门了,听见声响,守门的门子探头出来一看是自家大姑娘,忙屁滚尿流开门将人迎进去。 进了大门,大管家才从里间跑出来,见了宝钗一拱手就打了个千儿:“姑娘安好,周嫂子安好。”周瑞家的正抬头四面看呢,冷不丁听见有人喊她,堆起笑福了福:“薛大管家好。我们太太说了,外甥哥儿给全家都长了脸,等进京必要好好往亲戚们家里走走。因想着宝姑娘一个女孩儿家在外走动多不方便,故此交代我好好儿伺候着姑娘过来看看,莫耽误了姨太太家的大事。” 大管家又同她寒暄了几句,这才垂手向宝钗禀报:“回姑娘,院子里的景致并砖瓦墙地都整治好了,屋子里面刚刚用兑好的石灰膏子刷过,待干了才好将家具摆设放进去。咱们从南边带来的好些布料不合用在帐子并窗户上,故此需要特特採买。小的私自做主把先前裁换下来的旧瓦并些儿物料转手给卖了,这一抿银子不拘去哪里都够此处开支。” 宝钗顺着夹道走了一遍将五处院子一一看过,这才点点头道:“主院留给母亲,靠近主院头一个东院给哥哥,次后头东边的院子给蝌哥儿;西边儿头一个院子留给我和琴姐儿,她还小呢,独个儿住个院子不甚放心。最后单一个院子出来留作客舍,你们就照着这个摆放家具摆设。不少东西都是家里现带来的,母亲和哥哥上京必又要带不少东西,记着趁早把仓库也给清出来。” 途中总有各式下人跑来回事儿交差,桩桩件件宝钗俱各安排的井井有条,看得一旁周瑞家的啧啧称奇:“姑娘今年虚岁才十三吧,竟比好些媳妇子还能干爽利,怪道院子里又规矩又干净。”宝钗抽空笑看她一眼道:“您笑话我哩!姨妈手底下哪个管事不比我强出几条街?无非我是主子,只消一句话便将人使唤得团团转,他们怕我,故此才看上去瑟瑟停当罢了。”说着又里外看看,这才点头满意到:“我估摸着,早了四月底,晚了五月初,母亲并哥哥必是要北上的,你们数着日子早早完工,千万别主家都到了还得等着。” 大管家弓身应了又道:“难得姑娘出来一回,不如去咱们自己在京里的酒楼尝尝新来厨子的手艺如何?好些客人都翘大拇指哩!整好周嫂子也在,荣国府上的管事必是不同凡响,一併帮着点评点评。” 因着日头尚早,宝钗微微考虑便点头道:“成,你打发人去说一声,专门留个隐秘些的包间儿,帐挂在我这儿,就当我请周嫂子下馆子,咱们也受用一回。”周瑞家的自是喜得无可无不可,当下殷勤伺候着宝钗上了马车缓缓出了巷子。 薛家在京中的酒楼也是家老店,端端正正立在南北十字街上,坐北朝南上下三层,宝钗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进来。酒楼掌柜虽没被“请”进梨香院喝茶,但是这位东家大姑娘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名声也是知晓的,得了消息立刻亲自守在不打眼的侧门处。见着自家马车 晃晃悠悠打东边驶过来忙不迭上前伺候。 照例是小厮把梯子放下来,白鹭打着伞守在车门边替带了帷帽的宝钗遮掩一二,周瑞家的跟在后头,走侧门直接上了三楼东家自用的雅间。 掌柜的一路把人送进雅间儿,略顿了顿笑问:“姑娘,咱们这儿上周刚换了新厨子和新菜式,给您捡精细的上几道尝尝?”宝钗笑着让掌柜的直接拿了水牌递给周瑞家的:“先捡最好的上几道,周嫂子再点几道。有尝了觉着还成的,咱们走的时候再捎上几道回去孝敬老太太和太太。” 第37页 掌柜的记了菜名儿忙跑去后厨交代,没多大时候几个穿了短打的伙计便端了菜式送到门口轻敲门板。周瑞家的刚要站起来却被宝钗拦下:“周嫂子只管坐,让他们跑腿去。”掌柜的拱拱手,亲自出去把盘子碗端进来,白鹭和一路跟着的小厮连忙起身一顿忙活,诺大的桌子上立刻摆满山珍海味。 眼见菜式齐备,白鹭给宝钗换上自家带着的乌木箸,后退一步立在一旁替她和周瑞家的布菜,动作行云流水,看得这媳妇子目不暇接。她心下道:“我滴个乖乖,都说林家姑娘架势大,不曾想这薛家姑娘不逊于她,先前怕是碍不过客居故此不曾表现,及至到了自己家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泼天的富贵娇养出来的姑娘,只怕将来进门当了宝二奶奶无人能降伏于她,竟又是个琏二奶奶的款儿了!” 边想边吃,每个盘子两筷子下去也就差不多饱了。宝钗一贯是不怎么在外头吃饭的,略尝了尝味道便停下箸等着周瑞家的,约莫着她吃了□□分便让白鹭点茶。这时掌柜的又敲门进来陪笑道:“姑娘,味道如何?” 不等宝钗说话,周瑞家的一径点头称赞,指着一盘金银鳝丝道:“这个有点意思,并那炸的酥酥咸咸的黄雀正是老太太晚间喜欢下稀饭的,好叫姑娘知道。”宝钗沉吟片刻,喊来掌柜的:“周嫂子指的这两道再配上些果子装两个食盒子我们带回去,孝敬孝敬老祖宗和姨妈。” 掌柜的立刻让厨下现做了两份儿新的,依言装好送到小厮手里提着,末了搓着手道:“姑娘,这厨子我看可以,若不是趁这机会您隔着门见见?要是成我就把他签个几年留下做个大师傅。” 这桌上的菜式,无论造型还是味道都不逊于荣国府大厨房精心做出来的,因此宝钗便点了头应下:“让他上来吧,若真有那么好便分他些红利也可,想要让人用命,好处不给足可不行。”说话间外头一个带笑儿的声音响起来:“东家,咱这手艺还成吧?” 宝钗正端着茶抿呢,直接一口差点没呛进喉咙里。她只假做被烫了一下埋怨上来帮着敲背的白鹭几句,低头将脸上惊诧的表情遮了个严严实实——这不是当日进宫选侍时遇着的那个锦衣卫头头么?怎地又跑进自家酒楼当厨子了,难不成朝廷给的饷银窘迫到逼着大人们不得不在外面再找个副职做? 她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手艺挺好,先生哪里人?”外间的厨子笑道:“小的家就在京畿,混口饭吃咧,谢东家夸奖。”宝钗不再多说,只看着掌柜点点头,掌柜的忙出去带了厨子下去,这才起身下楼离了这里,走到一半忽又转身对掌柜的道:“这大师傅手艺甚好,分他一股干股好生把人留下,待母亲哥哥进京后少不得又要治席,届时传了他去主持主持。” 掌柜拱手应下,宝钗这才在周瑞家的并白鹭搀扶下上车往荣宁街去。 这头酒楼掌柜见送走了东家大姑娘,忙笑得见牙不见眼找了厨子谢他:“沈师傅,咱要谢你哩。东家说了,你若愿意留下,少不得分些干股与你。我们大姑娘虽说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然为人爽利敞亮,活计做得好工钱开得也漂亮,如何?”那厨子哗啦一笑,两只凤眼眯眯的弯成两轮弯月:“那感情好,就只一件,咱们姑娘说话能算多长时间数?别我这里拒了别家,转头姑娘定了亲事出了门子,再上来个新东家还认不认这干股?” “呸呸呸!”掌柜的连忙探头左右看看才缩回来瞪他:“可不行在外头随便这样议论姑娘家。我们姑娘可是要进宫去给公主娘娘当伴读哩,就算是说亲也还得好几年,大爷现下也没说亲事,如何就轮到妹妹身上?再者,薛家做生意一向实诚,许与你的必是你的,谁还骗你个厨子了!” 那厨子连忙唱个大喏弯腰谢他:“既如此,我便回去与家人议定辞了原先的酒楼搬过来。下晌就不过来了。”掌柜的挥手让他自去,还从柜檯里摸出五两银子递过去道:“这是柜上的私帐,我做主与你做个安家的抛费,人先搬过来,东西喊了挑夫慢慢挪腾。”厨子忙又拱了拱手,接过银子去后头换了身土黄色的干净衣服告了假便出去了。 他先是往南边穿了几条街,左拐右拐没一会儿竟有往东头走了一段儿,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皇城边儿一座同样是五进的宅子门口。厨子走到角门伸手敲了敲,门子跑过来开门一看立时唬了一大跳:“我滴个沈头儿啊,您这早晚弄这一身儿是干嘛?还以为谁傢伙夫跑出来了。” 沈玉,便是假充厨子混入薛家酒楼卧底的锦衣卫头头,当日宝钗入宫选侍时撞见的那人。他只伸手把门子扒拉到一边道:“快让让,没点眼力见儿的,你们沈爷可不就是在外头给人调理了一上午菜蔬!那狗头军师呢?喊他过来,我有些事想找他商议。” 门子忙迎了人进去,左右看看后头无人才缩回去把门阖上,待进了院子忙喊来个小厮交代一番,这才又跑回门边窝着守门。小厮一熘烟又往宅子里面跑,待沈玉晃进正院抱着壶茶自斟自饮,里间恰好转出来一个穿着文士衫的青年。 那青年生得文质彬彬,白净面皮、身形瘦削,颇有林下之风,走进沈玉还拿扇子敲了敲他搭在椅子背儿上的胳膊:“哪里来的伙夫,竟敢大喇喇坐在锦衣卫宅子里吃茶,莫不是想进大狱里走一圈舒爽舒爽?” 第38页 沈玉只斜了一眼看他:“我今儿运气好,你们都说薛家眼下外松内紧再潜不进去的,可巧今天遇上了他们东家,事儿竟是成了。”青年奇道:“薛家家主前几年已是亡故了的,论其东家该是现下今年刚刚得了秀才出身的薛蟠吧,他此时怎么可能在京?还是薛家实则请了人替考?”说着伸手进袖子里就要摸出本子记上一笔,却被沈玉拦下:“你再不知道了,薛家现如今当家作主的竟是他们家姑娘,前日在宫里帮着抓了个刺客奸细的那个。奇了吧?我说一般姑娘家怎地也不敢和歹徒动手的,偏她就敢,可见是有其前因后果。” 那青年嘆道:“可见家中男人不支事了必要拖累女子的,这姑娘抛头露面总要伤些儿名声,日后不知又是何下场了。”沈玉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且收收你那些花花肠子吧,这可是好人家的姑娘,再不是你那些花街柳巷里的知己,用不着你操心。” 两人说笑几句才回到正题,沈玉只道:“今上原本只责成咱们查查前几年东宫巫蛊案的内幕,哪知道这四王八公私底下已是另投了新主子,一时间盘根错节,也不知该从何入手。倒是薛家根基浅薄些好调理,说不得能从这里挖出些好东西来。我看这薛氏女着实是个有胆识有手段脂粉堆里的英雄,若是晓之以利害必能为一臂膀。哎,你说该怎么想办法来往上呢?” 那青年文士合掌大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你只管提了四色礼请了媒人上门,讨得一房娇妻少不得这里外里臂膀也就有了。”那边沈玉闻言一口茶喷了一地,跳将起来挥拳边打边道:“好你个柳子安,整日家心思都用在如何偷香窃玉上,看我此番如何整治你!” 两个又笑闹一场才罢了,那沈玉自让手下花钱从街上买了床打着补丁的被子捆个捲儿,用竹竿挑着便往薛家酒楼里去,眼看是打定主意要呆在里面旋摸消息,旁人也不拦他,只做好消息传递之事静观其变。 作者有话要说:  嘿咻,男主出来露个脸冒下泡泡。 第15章 宝钗乘马车从外间回来,命个婆子拎了食盒跟着,先是去了王夫人处坐着闲聊一晌,又跟着一起去了贾老太太的院子用膳。闻说她今日出了趟门,老太太乐呵呵让人把她带回来进上的菜摆在桌子上:“往日里老大老二进的菜我都懒待吃,油腻腻的谁想吃它。今儿可不一样,孩子的一份孝心,怎地都得领了才是。” 说着鸳鸯便撕了些黄雀腿子上的肉下来,老太太尝了道:“这个味儿对,咸津津的下稀饭舒坦,夹两个与我,其他分给孩子们都尝尝罢。”王夫人并邢夫人站在旁边伺候了一回,笑着道:“这是我那妹子家自己经营的酒楼,总也有几辈子了,今儿能让老祖宗点头,想必还能再开上几辈子。” 贾母笑着拍了拍过来凑趣儿的凤姐的胳膊道:“这些黄雀鳝丝之类,我年轻的时候有好几户人家擅做。最出名的是早先沈相家里头,因着这个还得了黄雀沈之名,你别说,味道竟有几分相似。后来沈相爷告了老,后人里头也没甚么出名儿的,书香门第亦不过如此。当日我们且还在家里没出门子呢,也是千伶百俐的,现你们如今多少好东西都没见过了,也是可惜。”凤姐便伸了筷子夹了一根鳝丝尝尝,咸鲜适口,又不显得油腻,倒挺清爽的,不觉贊了又贊。 因又想起东府交好的秦氏便道:“前儿说是梅花开了咱们不是去了一回子赏花儿的?这几日忽听得下人来报她身上不大好,我欲过去瞅瞅哩。”贾母点头道:“你便去看看,难得青年姊妹意气相投,她又是个七灾八难的,你且去看上几回。我往常也说过那府里日子过得也忒精细了,年轻人倒底稍稍粗糙些取其惜福之意方得长久。”在座余者皆低头言道:“谨领训。”此后无话,饭毕宝钗正欲告辞而去,忽听得外间有内官上门。 王夫人等只当是与元春有关纷纷往前凑着打探,哪知那太监捏着嗓子道:“着那薛氏女来领命,可跑死咱家了。”众人又手忙脚乱把宝钗推到前面,只略整了整衣服跪在蒲团上,太监便笑道:“不必磕头了,皇后娘娘传了口谕,说是前儿进宫选侍的姑娘们有几位颇受了点子惊吓,喊诸位明早去喝些儿茶略坐坐,也好让诸位公主见见。” 宝钗全了礼,贾母吩咐鸳鸯取了荷包送那公公出去,转头喜上眉梢对宝钗道:“我的姑娘,这可是大喜,再马虎不得,衣裳首饰可是俱得了的?快请你那嬷嬷过来商议一番,万万不可误了大事。” 当下就有婆子去请了苏嬷嬷,又有其他姐妹上来贺喜,宝钗左右受了贺才坐下道:“此番必是得了元春大姐姐的提携,不然再没有如此的。只这意思是前面考核的学识、礼仪、品行无甚大碍,终归能不能成还得看是否得上面娘娘们的眼缘,总归是个结果了。”王夫人听了她这一番话心中熨帖,忙拉了手道:“且不论选不选得上,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还是要认真做个准备,免得在主子们面前现眼。” 贾母也点头道:“便是这个意思了,宝丫头能走到这一步实为不易,便是黜了回来脸上也有光,将来说亲事也好过旁人。既这么着,我老婆子也给你添添喜气。”说着便喊了鸳鸯:“去把我那私库开了,取一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还有根粉红独头钻的簪子取来予宝丫头。再去取一挂砗磲流苏点翠金钗给玉儿,一对足金绞胎镯子给二丫头,一个赤金缠丝项圈给三丫头,一个长命百岁的金锁给四丫头。告诉她还小呢,这会子头上还簪不住,莫埋怨我偏心尽给她姐姐好东西了。”说完掌不住自己也笑起来,凤姐笑道:“也就是老祖宗了,换了我就是咬破舌头也再说不清楚什么是什么。” 第39页 宝钗也笑:“凭凤哥儿再巧也巧不过老祖宗。老祖宗便是那画像上的观音大士,你就是个打前锋的行者罢了。”凤姐就到:“我才是个行者,那龙女是谁?金童是谁?说不清楚再不依你!”宝钗抿嘴伸手一指鸳鸯:“这个可不是龙女?”又伸手一指宝玉:“那个可不是个金童!” 众人大笑都道她说的是,凤姐亲自抱了茶壶来与她斟一回茶:“真真是宝姑娘,再都能圆回来的,少不得下次得个巧宗儿作弄你一次。”说说笑笑便把话茬了开去。此时苏嬷嬷到了,进来见过礼后垂着手道:“回老太太,我们姑娘衣服是按制备好了两套的,尽管放心。明儿一早准误不了事儿。”说着便从一旁小丫头子手上接过一个包袱递上去,鸳鸯接了展给贾母看过一遍,方才重新裹起来。贾母便对苏嬷嬷道:“这丫头不容易,自己个儿上京操心这些事,少不得你们辅佐,好好儿的用心伺候,等你们太太来了必要替你请上一功。” 苏嬷嬷福了福应过,便带着小丫头子并包袱站在宝钗身后,一家子女眷又聊了一会子且才各自散去。宝玉一直坐在贾母身边,因着前几日黛玉湘云之故这两天见着宝钗也总是淡淡的,又厌恶苏嬷嬷之流,故此一直不得作声。好不容易挨到散席才唉声嘆气往碧纱橱外走,他今日身边跟着的不是袭人,却是个和黛玉有几分相似的丫头名晴雯者。这丫头原是老太太身边的,做得一手好针凿又有副好相貌,因此叫宠的且有几分孩子心性,见了今日席上一番热闹少不得赞不绝口,却只听宝玉“嗐”了一声道:“你们只当那是好地方,还不知大姐姐在里面吃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罪,只想着面儿上净光,再不问背地饮泣的。” 这话叫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听了唬个半死忙上来扯着袖子道:“哥儿可不行这么说,那皇家的事儿哪里能拿着四处说嘴?”宝玉正厌烦着,挥手不妨就把她推了个踉跄。那边袭人正出来看见,忙过来扶了李嬷嬷起来劝道:“嬷嬷闲来无事且去廊下坐着吃果子歇着,着我们来劝劝宝二爷。” 那边李嬷嬷只觉得脸上臊的火辣辣的,捂住脸干嚎了几句:“白操了半世心了,竟只听些妖妖调调小丫头子们的,再不把娘儿们放在眼里了。”一串子话气得宝玉浑身直哆嗦,立刻就要迴转身去找贾母:“反了反了,回了老祖宗撵了出去算了,嘴里不干不净还攀三咬四!”那嬷嬷立时哭得更大声,一院子鸡飞狗跳半刻不得闲。 原来是宝玉同那袭人有些首尾叫这嬷嬷发现了些许端倪,每每欲拿捏袭人都叫宝玉拦下,且正深恨之呢,此番一心就想闹大了好叫太太们知道,方可除了眼中钉肉中刺,也显得自己不是个摆设。若是叫宝玉不分青红皂白一顿赶将出去,岂不是几辈子的老脸都没了?当下收了声偃旗息鼓恹恹的叫小丫头子们拉下去,恨得宝玉在院子里又大发一通“死鱼眼珠子”之感慨。 黛玉躲在自己屋里,严令紫鹃雪雁锁好了屋门再不出声,一心一意只等父亲派人来接自己回家,只宝玉自己那边直闹到二更天才安静下来。 宝钗回到梨香院,稍微躺下歇了一会子就又被叫起来洗漱更衣。因此番进宫要面见皇后娘娘并诸位公主郡主,是以头髮也得重新洗过,妆容也得小心谨慎,既不能显得气色不好,又不能太过艷丽,尤其不能化得太过漂亮免得压了主子们的风头。苏嬷嬷亲自服侍着换好衣衫,又给她挽了个不高不低的小髻,发上只用来昨儿贾老太太给的粉色独头钻,其他一概免却,倒显得人端庄沉稳、明丽大方。 过了五更鼓,便有宫中小轿上门接人。苏嬷嬷亲自送宝钗上轿,又一路跟着到了宫门口。此时正是御林军交接的时候,稍等了一会子,其他得了口谕的姑娘们也陆陆续续到了,苏嬷嬷眼错不见就往太监头儿手里塞了条纯金的小金鱼儿,陪笑着福了福:“好叫老伴伴稍稍照顾着点我们姑娘。” 这太监手只轻轻捏了一下便满脸堆笑:“嬷嬷尽管放心,我见着您面善哩,少不得将来得功夫了还能坐在一处叙叙旧。”说罢招唿着小太监们将轿子中的少女一一请出来,过宫门时又是好一番盘查,比之前次更耗费时间,真真过了早膳时间才放行,等众女随着太监走进坤宁宫小花园的时候恰是晌午休闲喝茶的时候。 太监们将人引到花园正中,宝钗低了头不敢四处乱看,只安分守己随着大熘自报家门并父兄名讳。因着自家无甚官职,连这一茬也省了,只听四周有嬉笑声传来,仍是不为所动跟着引路的宫女走到位置上跪下行礼。 待众女礼毕,主位上方才有道庄严声音叫起,这才敢小心翼翼起身站立。宝钗站着的位置不前不后刚好在中央,勉强能看到上方一片金光灿烂的明黄色,余者再不知是何景象。皇后说话甚是有威严,只道是为诸公主选侍之事,无论取中亦或未曾取中都不得心怀怨怼。如此申诫一番便挥手唤了个年长宫女上前道:“今日之试皆在眼缘,姑娘们不必太过挂心,只当来赏景玩乐便是。” 说话间皇后便离席而去,左右细碎言语声愈发大了起来。诸位来选侍的女孩儿也大多出了口气抬头四面看,早有家里已经给说好了的唿朋引伴奔着未来要服侍的主子而去。 第40页 宝钗原本就未打算要入宫,此时也只安分守己坐在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的发呆。席间茶水点心是不敢用的,先前苏嬷嬷便交代了,未免出恭不雅亦或是遇上其他情况,宫里食水一概能免则免,少上两顿待晚间回家想吃多少难道没有?没得非要“以身试法”。 此次需选伴读侍从的公主除中宫所出嫡公主外还有一位甄贵妃养在膝下的,一位淑妃娘娘的以及一位贤妃娘娘的,个个都是标梅之龄,算来竟是一两年内接连得的。宝钗约摸着自己做了大概有半个时辰,远处小太监拍着巴掌跑来,众人便知是皇后娘娘回来了,纷纷敛息屏气坐回位置上去等待定夺。果然没一会儿娘娘升舆,诸待选女子再次下跪行礼后方起身还席。 皇后仍是一副倦倦的冷淡嗓子道:“你们自行把取中的伴读报上来,未曾取中的给了赏亦好生送出去。”当下便有四位嬷嬷上前悄声报上姓名,其中果然没有薛家。皇后身边自有掌事宫女记了名字,记完后上去将取中者念了一遍,未曾取中者且附在皇后耳边小声禀报,得了示下方站出来重新公布名单。 从头到尾宝钗俱沉默待之,听了名单亦无喜无悲。自家乃是个商户,哪个公主再不讲究的也不会取中了自己,无非就是寻不出错处黜了人,但也绝不会入选罢了。当下痛痛快快磕了头,接过宫女递来的锦盒行礼道谢后便跟着小太监一路往宫门外间走去了。 她自家心下长出一口气,可算是了结了一件大事,接下来便是等母亲哥哥进京好离了贾府。路过夹道时忽的想起上次打此处进来遇险之事,又忍不住寻思起那锦衣卫头头为何要摸进薛家酒楼做厨子。前番不过自己取笑罢了,还道是锦衣卫饷银髮得少了呢,内里实则怕是与那些藏进梨香院的帐本子有几分关系。若是能转手甩出去这一坨烫手山芋自是极好,就怕这锦衣卫拿了东西翻脸不认人,届时岂不是要坐蜡? 该怎地想个法子和此人来往呢? 一边寻思着一边跟着小太监往外出走,出宫门又费了一番功夫,抬眼就见苏嬷嬷还在外间等着呢,宝钗急忙抢了两步上前道:“哎呀,嬷嬷竟一直等在这里?可累坏了不曾?”此时小太监们抬了轿子过来,苏嬷嬷一边把他往轿子里引一边道:“姑娘不必挂念老身,回去偷懒歇个两天便是。倒是姑娘这里,总算结果不错。”宝钗则才低头发现自家怀里的锦盒比之别人更显华丽几分,又一回想竟是当日遇险几人中唯一未被取中的,不由失笑道:“总归诸位公主天真烂漫,皇后娘娘也是和善可亲,见了回世面也不枉这一个多月的折腾。”说着便坐进轿子里,小太监们抬起就往荣宁街走。 待进了梨香院,宝钗一叠声儿的喊了莺儿和白鹭道:“莺儿去给老太太、太太回话,就说虽未取中,到底是经歷了一回,只是未曾见着大姐姐深以为憾。白鹭带了小丫鬟去大厨房,叫媳妇子下两大碗稀稀的手擀面来,多放些菜蔬,卧个荷包蛋进去。咱们自己整点子实惠的,别弄那些虚头巴脑中看不中用的菜来。” 两个丫鬟都笑着去了,宝钗这才和苏嬷嬷一起一人捡了个秀墩坐下,自有其他儿等的丫头进来服侍。趁着这会子功夫,宝钗开了宫里带出来的锦盒往里看,打头乃是一柄小小巧巧的如意,后头是两串红鹡鸰手串,十二支宫花并些精巧的玉雕小把件。其上并未有内造印鑑,一看就是哄小姑娘高兴的玩意儿。她先把如意摆出来让丫头子寻个博古架高处的格子供上去,又单将红鹡鸰手串取出来放在一旁。小把件那出来且分了分塞进丫鬟们平日缝的荷包里便伸手招来个小丫头子:“这个‘笔锭如意’的送去给宝二爷,这个‘招财进宝’的给环三爷,这个‘岁寒三友’的给兰哥儿,还有这个‘福禄寿喜’的送去给大房的琏二爷。记得说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玩意儿,散给大家讨个吉利。千万别弄错了,回来让你姐姐们给你抓果子吃。”小丫头听了乐得屁颠颠接过几个花纹不同的荷包抱着一熘烟儿就跑了。宝钗这才回头看看盒子里剩下的十二支四季花卉堆纱宫花。 这宫花做得甚是精巧,各色彩娟将花儿扎得惟妙惟肖,于宝钗看来并无甚高下之分。他原是打算伸手留下那只牡丹的自用,想了想还是算了,不如放在一起待贾府姑娘们聚齐了一齐挑选,也不至于有个先后,免得谁被落在后面了心里又不高兴,于是便起身写了帖子邀几位姑娘明日一早来梨香院“赏花”玩乐。 等她写完几张帖子那边莺儿先回来了,身边跟了鸳鸯和金钏,进来见了宝钗纷纷行礼道:“老太太和太太命我们来向姑娘道喜,少不得过几天要一起吃酒乐一乐,只待这季节打过醮,免得神仙知道了不高兴!” 宝钗自是笑着应下,又说邀请诸位姑娘来挑选宫花回去玩,鸳鸯和金钏都笑道:“凭它好赖,姑娘直把那众人都看不上眼挑剩下的留与我们,少不得戴在头上沾沾皇后娘娘的贵气哩!”一番话说得各个笑得打跌,忙放了她们自去帮着散发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早! 第16章 第二日一早用过早饭,果然先是听见三春并黛玉的声音在外面,不一会儿凤姐并李宫裁也一起由着丫鬟们引了进来,凤姐后面跟着素日不离身的大丫鬟平儿,一进门就笑道:“可得让我见见皇后娘娘赏赐的好物儿。”说着推了把平儿:“我可是连人都多带了一个来,少不得要吃个双份儿才成。” 第41页 宝钗连忙起身把众人往里间让,笑着接道:“既是凤哥儿放了话了,怎么着也得送一枝与平儿姐姐才是。”话音未落,那边又是鸳鸯并金钏儿一起把宝玉和湘云给送了进来,宝钗只佯做恼意道:“真真是个无事忙!哪里姑娘们聚着便上哪里寻他,再不错的。”众人皆笑她说的不错,独宝玉自己浑不在意,只跟蜜蜂见了花蜜似的奔着案上那一匣子宫花而去,且一支支取出来摆开与众人裁判道:“老祖宗说了,怕你们抢花儿抢恼了打起来抓破脸,故此派我来做个公道。” 这十二支四季花卉宫花,每季三支,应对这三个月的花儿,惟妙惟肖,各不相同,只没有香味儿罢了。宝钗想了想,又叫莺儿去开了匣子取出一丸那放了许久亦不打算吃的冷香丸。一个丸子有龙眼大小,只喊了小丫头拿个杵儿来,下去一杵便捣得稀烂,暗暗幽香散开,似兰非麝,竟凉森森,甜丝丝,又好像速水沉香似的,拟将拿十二个月的花儿香合在一处,每人再去闻竟又都不一样了。 宝玉凑过来眼巴巴的哀声嘆道:“可惜!可惜!好姐姐,竟是舍一丸与我尝尝可使得?”宝钗笑着让丫头将碾碎的药泥重新搓出十二个小丸子一一塞进宫花底下的衬子里,这花儿便与真的再一般无二。转头这才退了一步对宝玉道:“凭谁都吃得,只你吃不得。这乃是往年我在家里时有人献的方子,只治女儿家心火旺盛咳喘不息的,这多早晚谁吃它,只做个香料使尽了算了。你个男子如何用得!” 此时白鹭领着婆子们端了各色果子点心上来,行礼道:“回姑娘,这是咱们家酒楼新来的大厨子做了进上的。说是还没往外推,竟先可着主子们尝尝鲜,掌柜的专门派人刚刚送了来,还热乎着呢。”说着将色色攒盒摆好任人取用,宝玉这才不再盯着宝钗讨要那冷香丸,伸手捻了朵做成樱花样子的三色小饼吃着玩。 因是才用过早饭没多久,众人只略尝了尝便有聚拢过去看那十二指宫花,探春便道:“竟不如取了宝玉那筒象牙花名签子来,谁抽了什么便取哪支,再没有甚埋怨。”众人纷纷称是,宝钗道:“若只是平日里行令儿使的花名签子,再不必使唤人跑着来回取的。我这里也有一挂,不过是旧日父亲让外面人兑了金子打的一套,家里一时割捨不下便带着北上了。”说着自去抱了个乌木笔筒出来,里面果然黄澄澄金灿灿的一桶子花签。 宝玉见了略皱皱眉,好在未说甚嫌弃黄金粗俗之语,倒是跟着他的晴雯喜道:“怪不得人人都贊宝姑娘就是个好性儿的佛爷,再体恤下人不过的。好叫我少跑一趟,省得腿儿都跑粗了!”李纨见状笑着点了宝钗道:“可见是为人敦厚者必有长者遗泽,谁家常竟用了金子打这些玩意儿只是哄小女儿高兴的,宝丫头在家里也必是孝顺伶俐惹人喜爱。” 当下宝钗便让人摆了圆桌子出来,又取出两只骰子小声笑道:“回去可不敢让老祖宗并姨妈知道,少不得埋怨我带着你们聚众不学好儿!”其他人嘻嘻哈哈笑了分宾主坐下,莺儿站在一旁用个盒儿盛了骰子摇了摇,打开一看是个七,数着便数到李纨头上,湘云笑着嚷道:“可不是让宝姐姐先孝顺了一回!” 李纨一边伸手拿着笔筒摇花签一边笑道:“可恨这云丫头的嘴,竟也是个不饶人的。”说着一只签子“啪嗒”落下来,白鹭捡起来放在李纨面前,众人一看,上面画着一支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个字,莺儿便从那十二支宫花里取出梅花簪头的,顺手递与随李纨一起来的银蝶手上。 这边便是李纨投了骰子,打开一看是个五,数来数去正数着湘云,众人闹笑,那湘云倒也豪侠,伸手取过笔筒抱着摇动道:“这笔筒怪沉的,有些坠手哩。”未几掣出一支海棠,上面写了一句:“香梦沉酣”,翠缕也不用莺儿让,自去捡了支海棠花过来簪在湘云发间。 接下来掷了骰子轮着惜春,是一支荼靡;再接着是探春,伸手掣了一支出来是杏花;再下来便到了宝钗,莺儿替她掣了一支,众人一看竟是写着“艷冠群芳”的牡丹,俱都笑指着莺儿道:“可了不得,这恭维得你主子少不得年下要包个金锞子与你!” 宝钗笑着取了宫花,又掷到了黛玉,她也让紫鹃替着掣了一只,竟是芙蓉。再下来迎春掣了山茶花,风姐掣了石榴花,平儿掣了桂花。果然剩下了几只,宝钗便将一支水仙花的与了鸳鸯,一支菊花给了金钏儿,再剩下便分给其他跟着来的丫鬟。众人玩笑一会子,忽听贾老太太那边传了午饭,索性一齐将宫花簪在头上约着往主院走去。 贾母见着姑娘们头上俱带着各色花儿,抚掌大笑对身边琥珀道:“你记着喊了鸳鸯去我库里翻翻,往年那些花儿草儿的没得白放坏了,赶着端午前清出来竟分与姑娘们玩儿去,小姑娘家家的就是要戴一些亮眼颜色才新鲜。” 待下晌宝钗回来,大管家带了画眉进来磕头喜道:“姑娘,太太来了信,果然说是五月初和大爷一起上京。大爷院试已是过了,如今在外头人都要敬一句薛秀才哩。”宝钗大喜:“今儿好事也忒多,院子里凡当值的赏两个月月银,不当值的也赏一个月。另让莺儿、白鹭去与老太太、太太报喜,劳烦大管家去与米铺子说舍些米粮去济孤院并幼慈局,另再让拨了银子去咱们家酒楼免三日的单,晚间请那大厨来我与他道恼。再者,把我素日带着丫鬟们抄的经书并上实惠棉布料子去周围寺里布施一番,只当求个合家平安罢。” 第42页 登时满院子俱沸腾起来,人人脸上带笑,个个脚下生风。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子大厨就被请了来,苏嬷嬷站在宝钗身后,婆子们忙忙抬上屏风,宝钗侧着坐在珠帘后慢声细语道:“劳烦师傅这三日掌勺辛苦。因着我哥哥真真是千辛万苦方得了这么个秀才,故此贺他一贺。无论南来的,北往的,只要安分进来便是上门的客,且好生调理一番,必有成本儿的好东西重谢。” 沈玉在外间站着只觉得这姑娘有几分意思。她怕是早早就听出来了声音,藉此机会喊了自己进来其意只怕也不光是道个恼而已。这未出闺阁便当家理事的姑娘已是少有,且她年龄尚幼又深具胆识,颇以为纳罕。他拱了拱手打个千儿道:“秉姑娘,这有甚劳烦不劳烦的。咱就是做这档子营生的,也是得了好处哩,必不会拿了东西就翻脸。” 这话说的有些怪,其他人只当是这厨子在表忠心。那边宝钗却早听明白了,锦衣卫上门必无好事,但要是自家擦亮招子且听着话,将来东窗事发时必不至于没了下场。料他大小一个头子也不至于骗自己个闺中弱质,且就算是骗了自己薛家又能如何?竟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如早早打算了,总比抗拒到底最后得个从严从重强上百倍。重生一世,万事只求个稳妥也就罢了。 当下计算停当,宝钗便端了茶道:“既如此,您且先去忙,少不得回头重重谢您。只一个,这酬劳一时之间抽不出来,需得尘埃落定待我母亲兄长上京后叫他押着送去。”沈玉在外间弯了弯腰拱手道:“无妨无妨,我家兄弟也多。凭姑娘这边怎么安排,倒是说一声便是。”说完便辞了出来,一熘烟儿又往那皇城边儿的五进宅子跑去。 到得进了宅子,沈玉扯着嗓子大一声小一声喊人,又是那柳子安走了出来笑着应道:“好你个伙夫,又跑来喧譁于公堂之上,必让你吃一次板子。”沈玉也不同他计较,只拉了人坐下道:“那薛氏女果然知道些甚么,或不是有要命的东西攥在薛家手心儿,你只派了探子下去一路护送薛家母子两个好端端进京城,后面再想法子把东西抠出来。” 柳子安听完就着上下颳了他几眼诧异道:“这合着不是你往日里办事的风格啊,她一个独自住亲戚家的姑娘,想弄出来录了口供拿了证据凭你的手段不是轻而易举?怎地这次突然这么怜香惜玉起来?还说不是有些别的心思!”沈玉不耐烦推了推他凑过来的脸:“你甭给我打岔子,人是好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又不是甚作奸犯科的人犯,既是已经吐口肯配合着咱们拿东西出来,又何苦把人往死路上逼迫?”柳子安只是一脸狭促,口中“啧啧”做声道:“也不知那薛家女是个怎地花容月貌,竟把我们沈大人的魂儿都给勾跑了,少不得下次我去宫里办差的时候也要抽空看看。哎,不对,选侍取中的名录里好像没有薛字,真真可气!” 沈玉摸摸下巴道:“反正你先让兄弟们去几个给我盯住了薛家母子,好赖能有些线索,总好过现在两眼一抹黑的无处下手。对了,内廷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否?”柳子安凑近他道:“皇后身边有个女官可了不得的捅出了一桩陈年旧案,也是和先太子有些许关联的。咱们安排的人慢了一步没拦住,许是这几日封妃的旨意就要下来了。上面那位如今连锦衣卫也不大信,又有诸皇子们动作越来越大,”说着他伸出巴掌比划了个“五”字,另一只手比划个“三”,顿了顿继续道:“大早朝上户部那位大人抱着柱子要撞呢,说是今年南方降水颇丰要赶在头里修一修河工,结果国库里等米下锅实是拿不出来了,且还在闹着。” 沈玉听完咂摸了一下道:“那女官有甚背景?”柳子安一拍大腿:“着啊!说起来,那女官和这薛氏女还有几分亲戚关系哩,其母与这薛家遗孀乃是老一辈儿的王家姐妹,算来应该是表亲姊妹?”沈玉便回他:“四王八公,连着金陵薛家和江南甄家,哪个不是老亲?随便他们家什么人都有些亲戚关系,有甚值得拿出来说的。我且要回去忙活,你千万记着刚说的事儿,莫扔脑后忘了!”说罢卷捲袖子便出去了。 话分两头,荣府这边刚刚喜了一番亲戚得了科举的出身,东边宁府突然半夜三更有人穿了白衣上门来敲了三声云板。老太太慌得还以为是怎么了,忙披衣起来问过,原来竟是那边贾蓉媳妇,被称为小蓉大奶奶的秦氏突然亡殁了。比及送了报丧之人出去,贾母枯坐了半个时辰才对来劝的鸳鸯、琥珀道:“我素知她是极妥当的人,生得裊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平和,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若论得人喜爱,凤哥儿也不及她,前日刚刚还道只是有恙,怎地就突然殇了呢?” 正怔忡间,又有婆子慌慌张张来报说宝玉不知从何处得知秦氏亡殁的消息,当即便一口血喷出来哭着嚷胸口疼,此刻屋里正闹着没了主心骨故而来讨示下。贾老太太听得更是五内俱焚,忙开了妆匣取出块牌子交于鸳鸯道:“拿着去请供奉来,快去快回。”鸳鸯得令立刻喊来婆子带了件披风就往外跑,只消片刻便请了当值的张太医过来。又是好一番折腾,天色微明才算勉强安置住。 张太医携了药匣出来,守在外间的鸳鸯立刻凑上前去探问,那太医只笑了笑道:“哥儿无事,乃是一时急火攻心,气血上涌所致,吐出来反倒比存在心里强,此时已是醒了,正自己换衣服呢。”说话间果见宝已换了身素色衣裳出来,正嚷嚷着要去东府祭拜。贾母不依道:“那边是刚咽气的人,最不干净的时候,如何去得?”可哪里拗得过宝玉,没奈何只能多多命伺候的人跟着,又道是去了上柱香便要立刻迴转。 第43页 等得天色大亮,连宝钗这边梨香院也得了消息,少不得出了份奠仪命人随着大熘送过去便作罢。贾家下人的嘴松,少不得苏嬷嬷已从婆子们哪里知道了点子秦氏身上的猫腻,当下死命拦了宝钗不许去:“凭她再高的身份儿,只犯了‘淫’字便再无翻身之处。也是与姑娘们一个警醒,立身持正方不怕鬼蜮诽谤,若是她身上干净,再不会如眼下这般死得不明不白。”后又听说当夜就有个大丫鬟瑞珠一头碰死了殉葬,另一个丫头宝珠削了头髮入铁槛寺守灵,梨香院更是关紧了角门再不往里掺和。 秦氏亡殁第二日,又有黛玉突然发热急病起来,症候既凶且勐,观者皆摇头不语,似是小小年纪竟就要不好了。贾母深恐病气过给宝玉,满院子一时又找不着安置她的地方,其丫鬟雪雁偷空敲了梨香院的门来央宝钗:“只求远远地弄间屋子给我们姑娘养病,碧纱橱里天天跟炸营似的闹腾,为了东府小蓉大奶奶的事儿已是折腾了好几场了。” 宝钗得了信儿,忙带着苏嬷嬷去寻了王夫人道:“论理这事儿我也不想管,然眼下阖府都在为小蓉大奶奶忙活,能略伸手为老太太、太太分点子忧也是好的。林姑娘这一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好,不若将她搬到我那里照看着,又清净,又方便,再者宝兄弟两个人挤在碧纱橱里看着也不像样。” 王夫人闻言当即大喜道:“我的儿,难为你这般又宽宏又体贴孝顺明事理的。我替老太太,替你宝兄弟谢过你了。”说着领了宝钗去见贾母,片刻后便有数个婆子帮着收拾好东西一股脑儿将病重的黛玉就给送去了梨香院。 雪雁气得哭了一气,红着眼睛站在碧纱橱门口骂了一通,紫鹃生怕招了老太太不喜,忙拉了她走。两个匆忙抱着黛玉的细软赶过去,到地方一看宝钗已命人打扫安排好房间等着,黛玉正安稳躺在床上睡,苏嬷嬷和莺儿坐在一旁守着。 “宝姑娘,奴婢与您磕头了!”雪雁咣当跪了个清脆,脑袋扣在石板子上“硁硁”作响。宝钗忙让白鹭扶了她起来劝道:“你们姑娘虽然是个兇险的急症,安安静静养一养未必就养不回来。人都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妹妹后福且长着呢。”说着喊了婆子去请京里有名的良医过来号了脉,问清症候关照着开方抓药,这才让小丫头子去外面买了药回来熬制,只三五剂下去热便退了,人却还是昏昏沉沉。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时间线做下说明,秦可卿死亡这段时间原着里有一句“黛玉回家了”,再出现的时候就是关于她彻底变成孤女的描写,也就是说与此同时林如海死亡。我们这里她往家写了封信,但是人没有回去,是不一样的地方。 第17章 荣宁两府为了整治秦氏的丧仪直闹得沸反盈天,据说为着寻副棺板几乎掀翻了整座京城,连杉板都不放在眼里,竟是恨不得镶金裹玉。忽有一日铺子里有伙计来梨香院禀报,说是宁府老爷贾珍听闻薛家还藏了一副为先前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置办,后来又没能用得上的千年樯木板,正着急等着要呢。掌柜的不敢自专,故此打发人快快过来询问出不出。 这如何敢出得!所谓的义忠亲王老千岁是何人?乃是先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储贰,因着宫廷倾轧犯了巫蛊的祸事,这才失了圣心坏了事。原本今上只是废了他关在家里,一应供给仍不逊色于其他皇子,哪晓得突然一天竟就自己吊死了。顿时朝野震动,皇帝原本三分的慈父心思顿时变作八分,后宫前朝因此事不知多少家族就此折戟沉沙。这位“坏了事”的老千岁也无人敢轻易提起,竟不知贾珍是从何处知道薛家有他没用得上的板子。那秦氏可卿,说好听了不过宁国府贾家宗妇而已,连个诰命都无,如何能用得铁网山的樯木板?将来让人告发了少不得一个僭越之罪。 宝钗沉了沉对伙计道:“你只对贾老爷这么说。就说这幅板子,当日老千岁没的时候就进上去了,哪知后来没成又忙忙乱乱的,这一来二去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现找怕是耽误大事。不如先让贾老爷继续找着,我们这边派了人细细查,一旦查着必定想法子送过去。”那伙计睁个眼睛还迷瞪着,旁边白鹭都看不下去了:“姑娘的意思就是咱不能把这东西出给宁国府,但是又惹不起人家,只能想个藉口折过去。凭她谁呢,还能白放着十来天不下棺材?你们只要‘细细’找上一个月再报个损失不就得了。” 伙计这才灵泛过来,点头哈腰道:“谢姑娘指点,小的明白了。这便回去跟掌柜的讲清楚。然则那板子确确实实在咱们京中的铺子里,少不得还要遮掩一二。”宝钗这才端茶抿了一口让他出去,又见荣府这边凤姐身边的平儿提了盒子走进来。 “平儿姐姐今日竟不忙了?”宝钗起身稍迎了她一下,只见那平儿穿了身月白的素色衫子,手里拎着个褐色食盒进来福了福。莺儿过来接了盒子,平儿才道:“宝姑娘好。我们奶奶想起来,林姑娘送进您这儿总也有四五天了,现下一家大小都没心思且顾不上她,让我带了些南方的果子点心过来特特看看。” 宝钗点了点头对白鹭道:“你去把紫鹃喊过来,说是琏二奶奶让平儿姐姐过来看她主子。”让了平儿坐下才又道:“林家妹妹是个有福的,这几日热度已经下去了,就是人还总要睡着。大夫来看了只说由着她睡去,灌些药汁米汤之类,只要人一醒便就算是大好。” 第44页 平儿听了忙合掌念了几句佛:“阿弥陀佛,当日起病起得如何兇险,连那王嬷嬷都道不中用了,不料竟救了回来。也是宝姑娘心慈,放那边橱里不是我说,但凡老祖宗少看顾一眼都不知道要如何磋磨人,竟就一直住在这梨香院方得安静,也好与姑娘做个伴。”宝钗微微笑一下也不与她议论这个,片刻功夫紫鹃出了来见着平儿就两眼含了泡泪汁子:“谢你主子还想着我们姑娘。毕竟小蓉大奶奶人死为大,也不敢埋怨,总归是时运不济罢了。好在姑娘见天儿往好处走,也不枉了宝姑娘一片心。” 宝钗这才笑着推了把紫鹃道:“林妹妹眼见要好了,快把你那两泡眼泪擦擦,别回头你主子好容易才将泪窝子填住了,你这里又沖开两条沟。”紫鹃就伸手胡乱摸了两把,臊得脸红:“平儿姐姐且随我来看一回,也好回去跟琏二奶奶禀告。”宝钗就放了她们两个往后头走,约莫一刻钟平儿自己回来了。 “宝姑娘,咱们这里还有个事儿。”那平儿又从自袖子里取出个细长条的匣子放在桌子上:“论理,这个本该是我们奶奶过来央您的,着实是东府那边没甚女眷支应不开,珍大老爷求了我们奶奶过去照料,不得闲来这边,故此才腆着脸让我跑这么一趟。”宝钗也不看她放下的匣子,只蹇眉问道:“你如何也学得说话吞吞吐吐起来?” 平儿笑了一下道:“这不是珍大老爷从周嫂子女婿那里知晓,说是您家铺子里有一副上好樯木寿材?特特备了厚礼上门求呢。”说着便将那匣子往前推了推,却叫宝钗伸了根手指抵住:“方才还有伙计来报,我已让他们找去了。这陈年的旧事,谁知道放在哪个角落?转回头,毕竟咱们是自家亲戚,我只问你们奶奶一句‘蓉哥儿官居何职,身上可有爵位’,那樯木的板子可是普通人用得的?再不知了叫人出去问问姨父养着的清客先生们僭越是个甚么罪名儿,她若是不怕的我这边立刻竟让人现进山去给秦姐姐寻木材!”平儿面上尴尬了一下,到底没把桌上的匣子收回去,只赔笑道:“姑娘都说这么明白了,我自回去跟我们奶奶剖析剖析,只这礼,无论如何您都的收下,就当谢这一番金玉良言呢。” 宝钗松开手指端端茶杯,平儿见机起身福了福便告退而去。出了角门,走过夹道,进了王夫人主院的花厅,姑侄两个正坐在那里等着呢。平儿屈膝行了礼,站直身体垂手道:“回太太奶奶,宝姑娘且应下了,说现派人去找,只怕一时找不着耽误事。另有,那义忠亲王老千岁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取用了他的寿材恐给咱们家招祸,故有此一问。” 只见凤姐眉毛一立:“说那些作甚,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要不是谋反的大罪,有何做不得的?莫说用了他一个死人的板子,我还嫌晦气呢。”王夫人坐着念了念佛珠问:“林家姑娘如何了?”平儿不敢隐瞒:“回太太,奴婢进去看了看,林姑娘气色尚好,热也退了,只是人昏昏沉沉睡着,唤她也没个应答。” 王夫人点点头:“宝丫头是个心善的,连那起子尖酸刻薄的也能容得下,可惜就是出身低了些儿。”凤姐看了眼她脸色才道:“可不是,老太太也说过,咱们阖府的女孩儿也不如宝姑娘一个,可见根子还得在王家那边找呢。”王夫人这才放下佛珠摸了摸手上镯子道:“你且去忙活,就照平儿回的搪塞那边。要我说,人都没了,哪里还在乎什么板子装裹,幼慈局里领来的丫头哪里够得上用甚樯木,厚实点的杉木板子足矣,也就你是个实心眼子的。” 凤姐捏着帕子在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谁叫我和她好了一场呢?可不是要豁出脸面给她操办操办。我这就去了,姑妈有甚事再着人喊我。”说着带了平儿行礼告退,这边王夫人又传了贾环进去跟着抄经暂且不提。 另一边,凤姐带了平儿走出王夫人的院子,这才转身看着道:“宝姑娘都说过甚么,你且一一照原样儿给我说一遍。”平儿不敢含煳,从头讲了一遍道:“宝姑娘只叫我问您‘蓉哥儿官居何职,身上可有爵位’,又说樯木板子普通人怕是用不得,如若拿捏不清楚可喊人去问二老爷养在前院儿的清客先生们‘僭越’是个什么罪名儿。”凤姐听完身上哆嗦了一下道:“可了不得,若不是宝姑娘提醒,几乎就要闯下大祸了,只怕我那妯娌在下面也要埋怨哩!也就宝姑娘敦厚不怕得罪人,换个心眼小的不得把人往死里恨上了。过几日记着提醒我过去梨香院道谢。” 主僕两个一径说一径走,去了东府就照着说“已经打发伙计去找了,寻找立刻来回。”那贾珍如何等得?既是里外两边传回来的都是这个说法,便只好勉强撩开手去别处寻访,终于得了副不逊于樯木的金丝楠木,虽说未曾耽误大事,到底心里存了个疙瘩只待后日发作。 这边宝钗在梨香院里送走了平儿,手里拿着那只细长匣子把玩了一会儿,顺手将其递给一直守在旁边的苏嬷嬷。苏嬷嬷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根纯金镂刻着仙人楼台的长簪,不像是本朝时兴的样子。 苏嬷嬷取出来放在眼前细看一番道:“这是前朝从平安州那边传过来的样式,亦不为女子所用,只能说这份量够实在,旁的也就罢了。”宝钗就笑道:“嬷嬷拿了去,当是赔你那条小金鱼儿!”这是笑进宫那天苏嬷嬷白塞了那大太监一条小金鱼,结果也没成事。宝钗自己是不大在意的,只苏嬷嬷还有些遗憾,故此安慰她一下。苏嬷嬷笑着把这簪子装回去:“我也不要这个,少不得再撅了一半儿还给姑娘。不如让伙计们拿出去融了,咱们家银楼里有的是大师傅,再打不出姑娘中意的簪环!” 第45页 宝钗也不勉强她,唤了白鹭过来:“这东西你交给留在外面的画眉,让她带去铺子里挑个时兴样子融了重打些小玩意儿,我留着赏人呢。再挑一副精细点儿的虾须镯进来与嬷嬷戴着玩儿。放你半天假,去吧。”白鹭听了大喜,忙接了匣子下去收拾,又有不少丫头听说她得了假出去,纷纷取了私房钱来要她捎带点子东西回来。 过了晌午,黛玉身边的丫鬟雪雁过来了一趟,说是她主子似乎对身边人的声音有些儿反应了,喜得宝钗忙让人去请了之前的大夫再来看看。老爷子带了个药童,提了个药匣子慢悠悠进来,隔着屏风行了礼,这才上去诊脉道:“这姑娘十分病已是去了六七分,剩下三四分只看后面如何好生将养。”说罢提笔写了串药方,宝钗要了来一看,尽是些或清热,或解毒的药材,只皱了眉问道:“我妹子生得这般单薄,哪里还有甚么热性的模样?或不是饮食不当呢?” 那老大夫呵呵笑道:“姑娘也是富贵人家,只怕平日里都用了养身的药。总好叫您知道‘是药三分毒’,无甚大毛病竟不要乱用为上。譬如令妹,原本只是有些少年人郁结烦躁,叫那人参往上一顶,可不就肺火旺盛,早晚间不爱咳嗽才是罕事。再有这些人参肉桂苁蓉之类具是大补大热,恐怕这姑娘平日十顿饭能吃好两三顿就要谢天谢地,长此以往换个八尺大汉也得虚弱无比,何况个小女孩儿!依着老朽,竟就粗茶淡饭,或许能保得一世平安。” 宝钗听他说的有理,忙喊了丫头包个荷包好好将人送出去,又叫外间伙计陪着大夫去吃了顿好的,这才回来对一直旁听的雪雁道:“可是听得真真儿的?往后再别给你们姑娘乱吃甚人参养荣丸,清清爽爽的菜蔬多用些方为正理。”雪雁哽咽道:“原本在家里就是这么个素多荤少的吃法,哪知进了贾府后竟与此前不同,整日肥鸡大鸭子的。姑娘怕叫人耻笑,少不得一一改了过来,怪道身子越来越弱呢。” 宝钗只安慰她道:“这‘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可见万物都是依着生了自己的水土长,人亦如此。林姑娘是南方人,自是与北方人不一样,少不得还是要慢慢按着家里习惯才好。老祖宗可是她嫡嫡亲的外祖母,有甚不能直说的!”说了一会子才让她去了,那边又有人来报贾母传晚膳。宝钗便起身带了莺儿过去,席间只见迎春惜春,听说探春又偶感风寒歇着,凤姐去了宁国府帮忙理事,一顿饭不咸不淡便过去了。 待众人罢箸进过茶贾母才道:“后儿就是送秦氏的正日子,因今年南方雨水甚丰,是以人且先放在家里铁槛寺供奉着,待今后迁回去入土。你们少不得都要去给她上柱香,因着有外客来弔唁,个个都要带好丫鬟在身边,免得叫外人看了去。”众人齐声应过,贾母这才想起宝钗也在坐,好言对她道:“你是做客的姑娘,不必亲自去送她,喊个下人替你便是。” 宝钗起身应了声方才重新坐下,低头盯着桌子发呆,由着贾家众人你来我往着说些秦氏的好只不做声。论理,秦氏的养父秦业只是个五品的营缮郎,宁国府乃是贾氏一族的宗族所在,且数代单传,少不得贾珍身上的爵也要袭给独子贾蓉。这宗妇如何会选了这样一个贫女?且那秦氏平日里起居行动的气派也不像是个五品小官儿家里能养的出来的,只她卧房里随便一件玩意儿拿出去兑了都够秦家几辈子吃喝,怎么想都甚是奇怪。 况且,这儿媳妇死了,做丈夫的贾蓉没见滴几滴眼泪,倒是公公贾珍哭得几次险些死过去,真真是连丝遮羞布也不顾,直叫人啼笑皆非。因着客居,少不得要给主家留几分薄面,打发个平日在主子们面前露过脸的婆子去便是,黛玉那边喊了王嬷嬷跟着也算是全了礼节。当下计议已定,这边饭也用罢,人人四散去做自家的事儿。宝钗略在园中站了站,想着黛玉那边还没安排晚饭呢,索性带了莺儿往大厨房去,走到一半遇见宝玉的丫头晴雯叉个腰站在哪儿正把厨房管事媳妇骂得狗血淋头。 那丫头,因着秦氏亡殁只顾穿了一身儿浅黄,下面繫着白绫裙子,越发显得猿背蜂腰婀娜多姿,只嘴上甚是刻薄:“让你做碗嫩嫩的鸡蛋羹,多早晚催到现在也不见动弹一下,那蛋难道是你生的不成?如此捨不得。”厨房管事被人称做柳家的媳妇子道:“呸!你妈才下蛋呢!这里见天忙的脚打后脑勺,伺候的姑娘们再没你们这样要东要西的,换我说,竟不必伺候头层主子,只紧着伺候你们这些二层主子了!” 柳家的正好站在厨房门口脸朝外,眼尖看着宝钗扶着莺儿慢慢走过来,忙满脸堆起笑道:“宝姑娘来了,今儿想要用些甚么?只管吩咐,哪里还用您亲自跑一趟呢。”宝钗见避无可避,干脆走上来道:“可是宝兄弟用了什么心里不舒畅了?竟这般吵闹。”那柳家的连忙摆手:“再不敢的,若是宝二爷,哪怕不好吃也得注意着洁净,怎敢胡来?今儿宝二爷和东府小蓉大奶奶的弟弟出去了,这几个小丫头子闲下来就嘴馋,净跟在头里裹乱,让您笑话了。” 晴雯见了宝钗也不敢再嚷嚷,垂手站了一旁分辨道:“只请宝姑娘做个公道,昨儿袭人又不舒服,奴婢伺候到后半夜才睡下,今儿起来嗓子就不顺,所以就想要个嫩一点的蛋羹沖点子白糖顺下去。要是明儿后儿嗓子肿起来不是要误了主子们的大事?” 第46页 宝钗拿着帕子捂了嘴笑道:“我道是多大事儿呢,一个蛋打碎了兑碗水加把柴火的事儿。正好我也要一个带过去给林姑娘预备着,你一起多做几碗,若是没鸡蛋了我现让家里伙计去街上买过来可好?”那柳家的如何敢让客人现买东西给她送来,只诺诺道:“既是姑娘吩咐了,少不得做上个三、五碗的预备着。”宝钗就看了眼莺儿,莺儿会意道:“劳烦您先忙着,这二十个钱儿谢您了,毕竟不是用饭的时候,少不得添了麻烦。” 柳家的见了钱这才好过来,巴巴儿跑进厨房摆开架势,只一刻钟就蒸了五碗黄澄澄的鸡蛋羹出来。因想着之前老大夫的交代,宝钗又叫做了一碗细面汤,炒了个绿豆芽,一併叫她装了这才让莺儿提着往梨香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带睿哥上早教,更晚啦! 第18章 那晴雯到底得了想要的鸡蛋羹,一时间又不喜欢了,拎着食盒子回了碧纱橱后就扔在桌上也不去吃它。晚间宝玉从外面回来,看见桌上摆了个鸡翅木的食盒,过去打开就见里头是碗凉透了的蛋羹,腹内飢饿也顾不上左右,刚想端起来一气儿灌下去就叫出来迎接的袭人拦下道:“可不敢,凉透了的东西如何能吃得?小心等会子肚子疼!”晴雯刚好听见响动从里间走出来,见了便接着道:“二爷今儿不在家,这是我去大厨房自己要的。那柳家的甚是可气,我都说了大半天也不见送来,去寻她理论时刚好撞上宝姑娘,屁颠屁颠即刻就给做了。我倒是想直接连碗砸在柳家的脸上呢,又寻思着乃是得了宝姑娘的好儿,勉强拎回来就扔那里,也不想吃了。” 宝玉听了越发可惜道:“既是宝姐姐点了名儿要它的,想必极是好吃。我往日里想去寻她玩儿呢,每每都叫那个黑脸黑口的嬷嬷给拦下。可恨不是咱们家的人,不然老早叫老祖宗撵出去了。”因说道宝钗就想起黛玉:“也不知林妹妹病得如何了,我那日竟在东府误了,回来的时候林妹妹就已经搬去梨香院,再也没见着。”说着就要起身往梨香院跑,袭人如何愿意? 当日黛玉唿喇一下子就烧得人事不省,积年的婆子们都道只怕是时疫。连老太太都慌了,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又怕万一真是时疫过给宝玉可如何是好,可巧宝姑娘听说了过来把人接走,这才四下清净起来。现在好不好的又提起这个事儿,没见着黛玉大安谁也不敢放宝玉过去,说不得回来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跟着的人就该死了,是以好言好语好说歹说才把人拦住:“这多早晚了,你去了梨香院也不一定敲开门,敲开门了宝姑娘也不一定见你,就算宝姑娘见了你,林姑娘也不一定好。林姑娘既还没好,想来还是以静养为上,你一去还静养甚么?竟不如再过几日待小蓉大奶奶出了殡了,回来好好用柚子水洗一洗再去,免得给林姑娘病上加病。” 宝玉听了这才安生下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要人把外面送来的新鲜樱桃端一盘给送过去,好半晌才算是翻过这篇去捣鼓别的,一屋子丫鬟婆子才算放心松了口气。 这边宝钗命莺儿拎了食盒回到梨香院,又怕里面东西凉了特特叫婆子拿来棉垫裹着放在那里,自己亲自过去看了黛玉一眼。因想着病人喜静,往日她也不怎么往这边来,今儿听说人快醒了这才来瞧瞧,也算是给自己吃颗定心丸。人都道宝姑娘心慈,哪知道她是真真的同病相怜而已。自己好歹还有个母亲和兄长,林家妹子便在这几个月就要成孤女,往后日子更是举步维艰,何苦再为难她呢? 记得上辈子这段时候黛玉已是回了扬州的,再过来身上便带了斩衰重孝。为此姨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好一段时间,到底是把宝玉从碧纱橱挪了出来方才罢休。只是今次为何未曾听说那边有来接人的意思呢?莫不是因着之前那封信出了什么变故?惟愿是件好事。 她且走且想着,到了黛玉住的偏院就见雪雁蹲在外面不错眼的盯着药吊子。雪雁察觉这外间有人进来歪头一看正是宝钗,忙起身福了福:“宝姑娘来了。” 宝钗走过去点了下头:“这里面是今儿大夫新换的药方?”雪雁答道:“回姑娘,正是莺儿姐姐交代了刚从外面捎回来的一剂。”宝钗又道:“成,你小心看着,等会儿你们姑娘要是醒了就喊婆子把预备的饭食带过来略进上一些。” 雪雁应了,扭头往屋里小声喊了一句:“紫娟姐姐,宝姑娘过来看咱们姑娘了。”好一阵希希索索紫鹃才出来撩开帘子将宝钗迎进去。宝钗看了看外间,窗户都小心的开了条缝子,是以屋里并没什么气味亦不会让呆在里边儿的人着风,这才往内室走去。迎面是架雕花床,挂着松花色帐子,窗户底下安置了一架书案,旁边又立了书架花架。转回头,床外面的台阶下还有熏笼和一架矮榻,约摸着是这几日守夜用的。宝钗走到雕花床近前坐下,往黛玉脸上看了看气色,果然平日里有些发青的小脸儿此时细瓷样的白,隐隐约约带了丝血色,显见是真的要好了。她这才坐直身子对紫鹃道:“辛苦你这几日伺候你们姑娘,待她醒了可得给你请功。” 紫鹃立在下头抿嘴笑道:“宝姑娘何时也狭促起来,说到底不过是分内事罢了。”两人正小声闲聊着,床里那黛玉忽的幽幽长嘆出一口气醒过来,睁开眼睛痴痴呆呆看了一会子帐子顶,哗啦流下两行眼泪念道:“我今葬花侬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第47页 这几句把背对着她的宝钗唬了一跳,转身道:“呸呸呸!好容易才拉扯着救回来,怎地连好话儿也不会说了?”黛玉只躺着悲悲切切啜泣,宝钗忙挥手让紫鹃先出去安排药食,自己起身扶了她往背后塞了两个软枕靠着又道:“你这又是怎地?说不得这几日林姑父就派人来接了你家去呢,一病可就走不成了!” 黛玉就着手擦了下泪道:“好叫宝姐姐知道,这世上原本就是聚少离多,譬如镜花水月。聚的时候自然欢喜,散的时候又添悲愁,竟还不如不聚了。”宝钗这辈子最不耐烦的就是白白躺着伤春悲秋,少不得‘舍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呢,谁敢再凑上来动她少不得也要挨上一口不得舒坦,哪里肯就这么‘不如不聚罢了’的。她只皱了眉问黛玉:“谁叫你又胡乱想出这么些事儿来?平白将自己作病了。你且看看这是哪儿!”黛玉这才转头往外间看,只见一片芳草古松,再不是碧纱橱外热闹婉转的花池子。 “此乃何处?”宝钗见她不像方才那般痴了方道:“这儿明明白白的正是我那梨香院,你道如何?一尺阔的水,两只脚非跳不过去,栽在泥沟子里的还少呢?那曹丞相也有走了华容道的时候,可巧竟遇见念恩的关公放了他去。可见这事儿啊,那就没有一抿子再无寰转的,你只咬紧牙根过好自己日子,有甚艰难过不去?老祖宗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 黛玉这才转过头悲悲切切道:“我只想起那双成莺莺之流,可恨天下男子多负心,便是归家亦有出阁之日,不若现如今竟干干净净去了的好。” 宝钗不待理她,起身往那书架上看了一圈回来问道:“你如何寻得《会真记》的?这倒是不怕人耻笑了,闺阁中习字竟是要你读这些来着?反不如不识字来得好!即便是读这外头男子杜撰出来的艷遇艷词,你不看其中女孩儿当引以为戒的地方,反倒陷入其中缠绵忧郁起来,真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喘了口气又瞪着黛玉道:“我且在家的时候也是个顽皮的,搁父亲书房少不得翻检出《西厢》、《牡丹亭》之类,当日叫苏嬷嬷抓个正着得了好一番□□。后来嬷嬷又道:‘这世道便是如此,大凡女子行差踏错一步便于众人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莫看她零落时有多可怜见儿的,只当初为何不曾把持住自己?一味听了男子甜言蜜语哄劝便昏了头了,自己个儿落进坑里又去怪谁?即已知深陷泥淖为何又不迷途知返,非得到了山穷水尽之处又哭求别人帮衬,自己立不起来再有人扶持也不能成事。’要我说,那来往路过的正人君子竟都欠了她的不成?” 说着说着两下里都掌不住俱喷笑起来,黛玉羞红了脸伸手拉着宝钗衣角道:“好姐姐,颦儿知错了,再饶我一回吧,千万莫与旁人说。”那宝钗也憋不住扭着戳她额头:“你这千金小姐,可把一家上下唬了个半死。那边东府的小蓉大奶奶刚好殁了,且没人计较你这会子,再别弄这行子煳涂案了。”又是好话说了一会儿,再问起书从何处来,黛玉这才糯糯道:“是前几日我在桃林里葬那些落花,整好遇上了宝玉……”话未说完双颊嫣红,实在是压倒桃花,却不知此处正是起病之因。 宝钗坐在一旁只嘆了口气道:“这些话本也不该与你说,然既是已把你接进了梨香院,索性也就多管这桩闲事。林家妹子,我只问你,可知何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莺莺小姐得了无数士子同情岂不正是因为崔老妇人此前出尔反尔?若无这段公案在头里,怕不是即刻要叫打入邪道之流。我知你与宝玉彼此间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得不得了的两个人,可是既没有林姑父与姨父这句话,便是于礼不合了。若将来你们成事,这些个也就只当是情趣,可若不成事,好叫宝玉是个嘴严的也成,怕就怕他管不住嘴,让人灌了口黄汤下去就甚么都敢往外撂。” 黛玉往深处想了想,不禁打个哆嗦:“好姐姐,我若是真能得个你一般的亲姐妹也不至煳涂这一回了!”宝钗拍拍她的手道:“今次请来的大夫我看是个好的,旁的都当你是时疫,唯独他敢下药方,三五日热就褪尽。你只管好好儿吃药,好好吃饭,闲了在这院子里转转。我这里再没有什么乱人钻进来的,只消消停停养着,等林姑父接你家去。届时再有什么你们父女间好好商议,可不敢这么一出一出的,没得糟践自己呢。” 两个正说着,雪燕端着药,身后一个婆子拎了宝钗带回来的食盒,那边紫鹃也捧了一盅蜂蜜水。先是服侍着黛玉用了药又进了些蜂蜜水,等了一会子打开食盒,黛玉自己伸头看了看道:“那个蛋羹盛些,豆芽子也要点。”用了几口又叫紫鹃劝着喝了口面汤,仍旧躺回去歇着。宝钗见她无甚大碍,便也起身告辞,出去后又把守门的小厮喊来交代几遍,只说一见宝玉敲门就去请苏嬷嬷。 如此又过几日,黛玉终是下得床走上几步。雪燕紧盯着再不叫她吃那府里新配的人参养荣丸,饮食也跟着宝钗一起从大厨房只叫些新鲜时蔬,略略吃些温平荤类,平时也不许她总坐着看书写字。黛玉稍有不满,这丫头便撒痴撒娇胡搅蛮缠,总之非要闹得她不得安静方才罢休。黛玉欲斥她,又怜惜着雪燕一路从扬州跟到京城,每每少不得无可奈何依了她在小花园里走动走动。这么一来二去惊觉精神旺盛、身轻体健起来。 第48页 又约着过了三、四天的功夫,这一日正是秦可卿出大殡的日子,宝钗自是不出面,只喊了个平日还算得脸的婆子和黛玉的奶妈王嬷嬷一起去观礼。苏嬷嬷打心底不乐意听这档子事儿,宝钗身边的丫头们也叫她管得老老实实不敢去嚼舌根,只有王嬷嬷回来了在房里给紫鹃大讲特讲一顿,后来还是黛玉倦了让她出去这才止住话头。 出了殡,贾母那边传饭,喊了全家上下齐去主院聚一聚。因黛玉已经好了□□分,故此跟着一起去了,老太太见着外孙女好端端再不见先前人事不省的模样,立时大喜过望忙揽着黛玉道:“我膝下这几个,素日最疼者便是你母亲,现如今最疼的不过是你,切切莫再如此吓唬我老婆子了。那日真真是里外里都腾不出眼睛看顾,多亏了宝丫头伸手,我老婆子亦记得这份恩情!”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两旁丫鬟婆子纷纷劝解一番方才止住。 这厢黛玉起身行礼口称“知错”,宝钗也忙起身避了贾母的席只说“客气”,几番来往后两个姑娘方互相扶持着坐下。宝玉在一旁见她们两个忽然好成这样着实艷羡,只对着黛玉挤眉弄眼一径的笑,黛玉再不理他,倒是立在贾母后面服侍的王夫人见了轻咳一声,宝玉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才不敢再做怪相。贾母贊过宝钗后又对众人说了点子家事,说着说着外面婆子慌慌张张来报说是又有宫里的内相到了。贾家众人惊疑不定,待布了案焚过香后大太监戴权照着明黄绫子读出旨意,这才知道原在皇后宫中做女官的元春竟因着学识才德入了凤藻宫,此后就得称之为贤德妃娘娘了。 上至贾母,下至外头跪着听的旁支,俱都喜得无可无不可,封了头号荷包送内相出去,再回来纷纷坐下就开始商议着该如何给娘娘撑腰长脸。未几又有婆子来报说是东府珍大老爷来了,满屋子女眷忙纷纷避让开去,宝钗黛玉见状便辞了先往梨香院走。 待回了院子,白鹭上来看了宝钗一眼,宝钗见她手里似是拿了些东西,便对黛玉道:“刚刚吃过饭,这就歇下怕积食,不若随我一起去书房消散消散。”黛玉不疑有他,两人撇下后面的丫鬟进了书房,白鹭跟进去伺候,见人都散了方从袖子里抽出两封信,一封奉与宝钗,另一封竟是奉与黛玉。 黛玉惊在那里再不敢信等了许久父亲果真回了消息来,忙接过信封恭恭敬敬拜了拜,这才取出裁信刀两下划开取出纸笺张开细细。宝钗也不去管她,自顾自看自己的信。 这封信乃是薛蟠写来的,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院试所见所闻,又喜了一番得着秀才出身后行动间都叫人高看一眼,直到后面才说约莫着端午前后进京,一路上屡屡遇着贵人相助。最后着重说了又说和扬州林家的巡盐御史途中偶遇便约着一起往京里来,要妹妹着意照拂下同样客居荣府的林家姑娘。宝钗歪头想了一下,只怕这“偶遇”也不一定真是偶然遇上,林妹妹水晶心肝的人儿,自家棒槌似的哥哥哪里是其父的对手?只怕一个照面就让人探着底了,三两下便叫林姑父忽悠着要自己多照顾照顾他家姑娘。罢了,反正哥哥就是这么付性子,能得林姑父青眼稍稍点播他一两下这辈子都受用不尽,权当他傻人有傻福,自家广结些善缘总是没错。 那边黛玉看完信整个人都喜得有些痴了,父亲在信中说最迟五月初便要进京述职,今后也要长居中枢,虽说一时无法回南,父女俩终究可以团团圆圆。再者,父亲进了京,退一万步她也不必再客居他处,总算是逃出生天,一时喜得竟不知该是站还是坐。 宝钗掐着手指算了算来信的时日,竟是后日母亲哥哥并林姑父就要一齐进京,立刻传了话出去让大管家进来道:“你们太太并大爷后日到,家里可要好生准备准备。另外派人去林家在京中的宅子看看,能帮衬就帮衬着些。” 第19章 大管家得了消息喜不自胜,团团的沖宝钗作了两揖才退下去火烧火燎的忙去了。这世道就是如此,哪怕宝钗劳心费力管了这么多年的家,在管家眼里薛家依靠的仍旧是大爷薛蟠。正主儿马上要到了,那跟平日里伺候大姑娘的劲头根本不是一码子事儿。 宝钗也犯不上因为这个恼他,笑吟吟转头只看着黛玉道:“我的卦再不错,林姑父可不是来接你家去了?明儿一早我回去看看,且去你家瞅瞅好赖,有甚么交代的?可别林姑父来了还要跟着你蹭岳母家的宅子住。”说着忍不住笑起来,黛玉只是不依的哼了两声,復又眼睛亮晶晶的走来走去道:“我父亲日常起居亦不甚奢华,虽说祖上曾袭了列候,至父亲这里也收了回去,便也就是普通的诗书人家罢了。父亲来京,必是已经派了老僕先来整治房子,也不要宝姐姐多麻烦,只略看看就是,再不济告诉他们该去哪里採买亦可。” 她三句不离其父,可见平日父女关系也是极亲厚的,说了一会子两人又商议着总得告诉贾家一声儿,只怕贾母不捨得,一时之间说了又说,讲了又讲,还是忍不住即将一家团圆的喜悦之情,直说道夜深方才各自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宝钗黛玉一齐去给贾母请了安,尚未来得及说自家之事,那边宫里又出了旨意。说是体恤娘娘们与至亲多年骨肉分离,特特允了她们回家省亲,只一点,娘娘们总不好还回闺中居所,人多眼杂的生怕坏了宫闱秩序,故此但凡要接了娘娘家去的人家必得另起园林好生按制修建方可。贾母正喊了邢夫人、王夫人并东府贾珍继夫人尤氏以及凤姐等诸多女眷坐在一处商量着建园子的银子。 第49页 宝钗黛玉坐在一旁听了几句,互相看了一眼,只见宝钗起身笑着福了福道:“既是为了接贤德妃娘娘家来,怎么样我们薛家也得表示一番。京中诸铺子这一年的出息算来总有个八、九万两,我再添一添凑个整数十万两凑个份子钱,权当贺喜,再者也孝敬老祖宗一番。”语毕黛玉也裊裊娜娜起身道:“来京数月多得外祖母并舅妈们照拂,想来父亲也极愿意给贤德妃娘娘贺喜,竟和宝姐姐一样凑个十万两的份子来,只那日娘娘来时可不能少了我们吃食,不然再不依的。” 凤姐喜得扶着贾母道:“竟不知这里还坐着两个财主,可见老祖宗平日没白疼你们两个,少不得将来我也要端个碗天天去梨香院蹭饭。那边饭食看着就养人,宝姑娘并林妹妹可不是比刚来的时候要精神许多?”乐得贾母搂着她直喊“猴儿”。 王夫人亦颇觉脸上有光,难得出声道:“这也是宝丫头和林丫头念恩之故,咱们家的孩子再没有那起子戏文里说的白眼儿狼。”邢夫人坐在那里寡着个脸只唯唯道:“我在家里也不知这些,帐目寻常都是老爷自己管着,只按例领月钱用。故此……”贾母不等她说完直接对王夫人道:“你且去问了一共需得多少银钱,娘娘的事非同小可,两个丫头都各出了十万,我这里便也拿二十万两私房出来,你们各房自己看着意思出。此乃合族脸上俱有光彩的,等过后再上赶着想来抬轿子也不得。” 王夫人忙起身道:“娘娘毕竟是二房出来的,我们不敢与老太太比肩,竟低上一头,出十五万两罢。”尤氏一直不声不响坐在旁边,此时也起身道:“我们东府也不敢与老太太比肩,出十五万两凑凑热闹。”少倾又有四王八公其他老亲闻风上门来,或三万或五万,林林总总一上午便凑了百万之数,喊了管家将签子递出去,外间少不得要可着钱造。 宝钗见机便将后日诸亲友进京之事禀报上去。贾母原是捨不得黛玉的,可一则父女团聚乃是天伦之乐,任谁也阻拦不了;再则,手里刚得了林家小辈十万两的许诺,少不得心虚气短,只沉了脸色挥挥手:“罢了,既是林姑爷高升,你且与你父亲去小住几日,家里这边派人去接可不准不回。”黛玉忙喜得起身福了又福,原本有些不足之色的脸上容光焕发,让人见着眼前晃得直发昏。 也合该是她运气来了,若不是一早宝玉说不知道甚么好友死了忙忙跑出去,此时坐在席间少不得大闹一场打饥荒。贾老太太何时能拗得过亲孙子去?怕不是要下死力气留黛玉。此番话即已说了出去,必是要放人的,不过今后常派人上林家叨扰接人罢了。 那边王夫人本也有些捨不得宝钗,可又一想既不打算娶她做儿媳妇了,自然也没必要非得拢着住在自家院子里,少个人岂不是少茬事儿,院子收回来也省了一抿子支出。既是得了薛家的钱,这人也就没甚要紧,不如放她去了,也免得整日勾着儿子想往梨香院跑。当下便点了头道:“既是家里已经收拾好了,便和你母亲哥哥回去团聚,娘娘省亲的时候少不得再接你们来见礼。” 黛玉并宝钗谢过贾母,又另谢了王夫人,两处正颇有些伤感,那凤姐跳将出来道:“好哇,你们两个小蹄子儿,竟是一点也不谢我呢?白白心疼照抚你俩一场!”宝钗笑道:“二奶奶忘了,你在我那里可是抽了支石榴花儿,如今还在你头上别着。若是有了小侄儿不比黄金千两强,你还得谢我呢!”喜得凤姐走过来直戳她额头,众人纷纷合掌笑道:“这个公道做得,里外里都有喜事!中人少不得要吃个双份儿!” 说说笑笑一通娘儿们且散了,贾母因心里有些不虞着鸳鸯琥珀扶了去内室歇息,邢夫人到底吭吭吭着没吐口说大房出个什么数,没人理她亦尴尬着回去了。王夫人领着宝钗黛玉往回走,一径走一径不住交代着:“后日既是亲戚们都到了,必要来家里吃顿洗尘酒才是。我晚间跟你们姨父舅舅说一声儿让他好歹空出功夫来,少不得也得让宝玉从先生那里请个假。整好又要给娘娘起园子,里外忙忙乱乱的,你们各自回去还能落得个清净。回去了若有甚么拿不定的主意或是想吃的东西,只管让人上门来,三节两寿的也想着点老太太多来看看。将来你们青年姊妹且有聚的时候,只别当是这里赶你们呢。” 宝钗黛玉纷纷摇头说不敢。眼见着荣禧堂就在前面了,二人福了福同王夫人告辞,并肩带了丫鬟们朝梨香院走去。等进了院子。黛玉忽的脚步就快起来,挥退下人一路进了内室竟喜得原地跳了两下,头上珍珠钗子叮叮噹噹掉了一地,连头髮散下来都不甚在意。宝钗跟在后面慢了一步,急忙转身阖了门上前拉住她笑道:“了不得,竟是欢喜得疯了!”黛玉这才顿住,双颊殷红,眼里却又含了两泡泪珠子:“好姐姐,可不是欢喜的要疯了?我最近天天想日日想,就想着父亲何时接了我家去,哪知道今天就成真了呢!” 宝钗见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忙把人按在窗边的炕上叫她背过去坐好,又从地下拾起那几根珍珠钗子重新给她梳好头道:“可见人真真都是否极泰来的,你这不就等着亲爹了么。好了好了,病才刚好,切忌大喜大悲,等回家了请你来我家吃好吃的。行了别哭了。”黛玉这才收了收泪珠儿,坐在那里一径说些小时候的趣事,再不见平日里好掐尖儿打趣人的模样,满身都孩子气起来,直把宝钗看得拿她无可奈何。 第50页 一会儿歇了晌,宝钗起身让莺儿去王夫人处说了要出门去薛家老宅看看,未几周瑞家的跟了过来笑道:“太太说了,上次就是我伺候姑娘出去的,这次还叫我吃这个好处。咱们何时出门姑娘只管示下,色色物品都是备好了的。”宝钗笑着吩咐了外面马车等着,还是带了白鹭登车而去,周瑞家的跟着就进了马车,大喇喇找块地方盘腿就坐下。 车夫稳稳的往前赶,车里面周瑞家的有事儿没事儿找些话说。无非就是些娘娘少时在家里的趣事,或是带姊妹们玩耍,或是教导宝玉识字,言辞间颇以为得意。宝钗也不去搅她的兴致,垂着眼睛状似聆听,实则心思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且不知这个把月没见哥哥变成甚么模样,母亲身体是否,还有他们安置好以后如何将梨香院里藏着的帐本子送出去。她曾领着白鹭大致盘了盘这笔子帐,几年功夫千万两本该用在堤坝上的银子不翼而飞,其数额触目惊心,也不知今年这南方的雨水能不能止住,否则恐怕是要东窗事发。正盘算着,周瑞家的勐然止住话头子,外间车夫也勒了把缰绳避让道路。 原来是路对面来了一辆华盖车,打出的灯笼上写着北静王府字样,薛家的车按律合该让路,一车人且安安静静等着。那北静王府的车走得甚是缓慢,两车错身间薛家人只听得细细唱曲儿的声音,过了一会子待对方仪仗跟着全过去了,车夫方才甩了个响鞭催马儿扬蹄。这边周瑞家的撇了撇嘴道:“好叫姑娘知道,我那女婿子在外间弄了几个店铺卖些古董文玩之类混口饭吃是以消息灵通,都说北静王在府里不知养了多少姬妾,家里没个长辈管着如何使得?如今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跳进这个泥坑。”她絮絮叨叨的说些旁人家事说了一路,宝钗俱沉默待之。 进了薛府在的巷子,马车又走了几步就停下来。白鹭头一个受不了开门直接跳下去张伞,周瑞家的有些讪讪的扶了宝钗下去自己跟在后面。不必叫门自有家下人搁外间守着,大管家出来迎了自家大姑娘进去,又安排个婆子陪着周瑞家的坐在花厅吃茶,与上次来的气象亦有不同。 大管家打了个千儿道:“回姑娘,库房已经修缮清理出来了,屋子里头也按照姑娘上回说的摆设齐整,后头您看怎么安排?”宝钗看了看主院,指着庭前空空荡荡的地方道:“这里白可惜了的,回头等有空闲了你们弄一架子紫藤或是葡萄点缀着,花儿果儿俱能入食。明儿一早就派了人去码头上勤谨些来回跑了打听,母亲与哥哥一到必是先要去贾家给老太太请安。你只管让人在后面把行李拉过来安置,留了给亲戚们分送的礼物并随身儿用的东西即可。那边我已是与贾家老太太并姨妈分说清楚了的,因着贤德妃娘娘的缘故凑了十万两的份子钱,咱们去拜一拜就家来。”管家磕巴了一下着问:“姑娘,这银子现下帐上倒是支得出来,只是得姑娘留个信儿好叫公中知道。” 宝钗点了下头:“我且写个条子与你,这银子先从京城铺子的总帐上冲出来,回头再着公中填补。贾家眼下乃是咱们靠山,如何能得罪?少不得锦上添花一番。再者,即便我不吐口,待母亲来了姨妈亲自张口可就不是这个数了!”大管家这才应了个喏,復又说起下面的事儿:“那林家的宅子小的已派人去看过,虽说有些年久失修,然积累在那里摆着,稍加休整便可,已经安排了小子跑腿带路,必不会让姑娘大爷在亲戚家面前没脸。”宝钗又点了下头道:“你办这个我放心。” 说着进了书房看了两本帐又写了支钱的条子,宝钗起身道:“让车夫把我送到林家宅子去看看,成了直接回贾府。明儿码头上有信儿了快点来报。”管家应了下去安排,宝钗这才迴转了去找周瑞家的道:“周嫂子,出门前林妹妹交代我去给她家看下房子,咱们且多绕这一圈,误不了你的差。”这便復乘了马车又往城东去。 这京城里,本就是西富东贵,南贫北贱的格局,薛家宅子与林家宅子恰好隔着皇城一个西头一个东头,绕路走了一个时辰便到了。林家此时正忙碌着,提前得了消息也只安排二哥嬷嬷在外间候着。 “我们老爷说了,薛大姑娘和我们姑娘乃是金兰之契,来了这边就只当是自己家,且省下那些个俗套,只管进来便是。”这嬷嬷言语间有几分意思,看眼神儿也是个再清正不过的,比之黛玉身边的王嬷嬷不知强去多少里地。 宝钗沖她点了下头,跟着进了花厅坐下道:“你们何时进的京?竟不去贾家探探你们姑娘!”那嬷嬷极气愤道:“怎地没去?我们老爷膝下就只姑娘一位子息,怎么样也不敢忘的。每每去了贾府不是说姑娘不得闲就是主子没工夫,把礼一收人就撂在旁边不闻不问,也不能杵在门口和亲戚闹不是?”宝钗就道:“这几日贾家确实忙乱,先是东府的冢妇殁了,紧接着西府二房的嫡出大小姐又封了妃子,许是怠慢了你们也有的,明儿等林姑父到了你再好生与他分说,虽说有报喜不报忧一事,但也不可藏着掖着。” 那嬷嬷应了一声,带着宝钗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把人送出来。宝钗指了自家派来的小厮道:“有甚在京中跑腿儿指路的只叫他去,偷懒不好使了只管回了我抓他去打板子,我这便回去好叫林姑娘安心。”里间有媳妇子忙递出一个包裹道:“这都是临时准备了求薛姑娘捎给给我们姑娘的衣服,外祖母家再不会短了我们姑娘吃穿,可这也是家里的一番心意,还望薛姑娘周旋周旋。” 第51页 白鹭走上来接过去包袱安放好,又回头把宝钗扶上车,周瑞家的一直坐在车里就没下去,倒也省了不少事儿。车夫一扬鞭子,马儿“嘚嘚嘚嘚”小跑着朝荣宁街去。荣宁两府的位置亦是靠着东头,因此只一刻便到了,走到侧面下车进了梨香院,正撞上宝玉从里间气沖冲出来,雪雁在后头跳着脚和紫鹃急。 宝钗且不留宝玉,只喊了小厮跟着人务必给送回去,復又让人喊了今天守角门的过来。下人们推推搡搡一会子压了个婆子近前跪下,宝钗定睛一看竟是个贾府安排来使唤的粗使婆子。薛家在这边的下人走了一个出来道:“禀姑娘,原来守门那个小子今儿正好歇呢,因此换了这个婆子暂时看一看,不想就让宝二爷熘达着进来了。”宝钗只瞥了她一眼,那媳妇子就缩了回去再不敢出声。 宝钗只按捺着心头火道:“让她给我跪在这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另把那小子给我叫来看着门儿,等家去再交给母亲发落。”又扫了一圈重下人道:“薛家本就是商户出身,出门行动间生怕人说门风不严内帷不修。你们不想着帮主子分忧,一个个只想着混过一日是一日,老大一个外男在我院子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怕叫人说嘴的地方少是不是?明儿万一叫他进了内室卧房,我一根绫子吊死了了清白,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家都别想跑!”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第20章 [倒v] 当下众人吓得纷纷跪下磕头道:“再不敢了, 今儿实是没能拦住宝二爷, 俱是我们的疏忽, 姑娘随意责罚便是,再不行说这么扎人心不吉利的话。”连着苏嬷嬷也忙出了来哄了又哄,劝了又劝方才把人拉进屋去, 外间下人们这才敢起来,都恨不得啐那贾家婆子一口,只围着她指责。 宝钗叫苏嬷嬷哄进内室, 犹气得胸口一团火似的烧。喘了好一阵子才平復下来喊了婆子道:“把那守门的婆子送回贾家,只说她夜间赌博吃酒叫拿住了。其他院子里见着宝二爷进来不曾劝阻的俱革一月米银长长记性。头一次第二次暂且算了,我这里还住着客人的客人, 又全都是姑娘家, 一个个眼睛都叫猪油煳了?真把那贾家二爷撵出去我会罚谁?至多看在姨妈脸上嘴里说几句罢了。主子养着你们竟就是扫扫地,往后那眼里没活儿, 心里没成算的少给我在面前酸这个酸那个,打量着谁不知道呢!”一顿泼泼喇喇发出来把下人各个吓得瞠目结舌, 再不知自家一向稳重讲究的大姑娘也有这么厉害的时候。 那贾家的婆子跪了半个时辰就叫苏嬷嬷带人拉着送回贾家了,宝钗又叫带她往王夫人处去道个恼,自己把门一关进了内室, 只听后面雪雁还揪着紫鹃不放呢, 忙忙唤了莺儿过来一问这才知晓早先一段公案。 原来是秦可卿出殡那日宝玉去送了灵,路上刚巧遇着北静王,北静王见他生得讨人喜欢,说话也温和有礼, 一时高兴便将身边戴着的一串红鹡鸰珠子赏了。这边宝玉回来听说黛玉大好,立刻巴巴的拿了这新得的爱巴物儿过来讨好,恰好今儿守门的是贾家的婆子,见了自家的凤凰宝贝蛋可不是屁颠屁颠就把门给开了,还走在头里给人带了段子路。等宝玉进了院子见着紫鹃,又叫一路领着就进了后院内室,方才见着黛玉。 黛玉见着他本也是高兴的,然则这人先是拿了串珠子出来没头没脑跟私相授受似的,后来又弄明白连珠子也不是他自家的,而是外头不知道甚么外男身边穿戴的东西,当下就恼了。林家再怎么不济也是世代列候的清贵门第,哪里又真在乎一个实权都没有的闲散王爷?拿这么个人的家常东西过来,当真不是故意噁心人呢么!黛玉直接就把东西摔了扔出去,口里气哼哼嚷道:“这都是甚么臭男人用过的东西且拿来搪塞我!” 那边宝玉也恼了,甩手就往外头走,这才在门口和刚回来的宝钗撞个正着。原本他想着宝钗怎么也得留上一留,得个台阶全一下面子也就罢了。怎料人把脸儿往旁一扭,直把他给闪在庭前不上不下,一时左性上来干脆不管不顾埋头就跑。 宝钗这才弄清楚了头里的牵牵扯扯,先让人把两个还吵着的丫鬟喊出来一人分一个角落呆着清净点,又开了自己妆匣取出皇后娘娘赏的那对红鹡鸰珠子手串儿往黛玉那里去。进了偏院果见房前散了一地珠子,一个粗使丫头正费力巴拉的捡呢,见了宝钗忙俯身行礼问好。宝钗对她道:“罢了,这东西捡好了找个绳儿重新拈起来,还给府里宝二爷去,回头让你姐姐们再给你弄个串儿带着玩。”丫头答应了这才等人通报一声进了内室。 里间王嬷嬷正围着黛玉说着什么,隐约能听见甚“忍一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不得老祖宗要定下姐儿和哥儿”之类不三不四的话,宝钗掀了帘子进去惊得那嬷嬷缩手缩脚缩进墙角里贼眉鼠眼的往外觑。 黛玉已是哭得两只眼睛跟桃儿似的肿,宝钗命莺儿上前服侍她洗脸更衣,坐在放在黛玉坐的地方也不出声,只曲起手指慢慢在桌面上一下一下的敲。敲到约莫二十来下,王嬷嬷掌不住出来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奴婢这不也是为了我们姑娘好么?左右想着也就只能这样儿了,还不如成了事将来也能把这些遮过去……” 第52页 宝钗当下拿了桌上一套茶杯兜头盖脸往她身上砸道:“我道是你们姑娘怎么总蔫蔫儿的一点也没朝廷二品大员嫡女的架势,就你这么个往后叭嚓的奶嬷嬷,一点子正主意都不出。成事儿,成甚么事儿,你还当自己是个老红娘了?也不臊得慌!我且不动你,等着明儿林姑父到了看你有个甚下场。”那王嬷嬷听了吓得心胆俱裂,跪在地上一径哭喊着求黛玉饶她一命,黛玉洗漱更衣回来听了只哽咽道:“我倒是饶了你,谁又肯饶了我!竟交给父亲定夺吧。”说着不去看她,宝钗便喊了几个婆子把人拖下去堵住嘴好生看守,復又从袖子里掏出串红鹡鸰珠子手串与黛玉道:“这是先前皇后娘娘赏的彩头,我有两个,且分你一个拿着玩儿去。王嬷嬷之事莫往心里放,自有林姑父来了与你主持公道。哭成这个样子,明天见了林姑父我可怎么交代?本想着讨赏呢,这下子不吃板子就算饶了我。” 黛玉噗嗤一下笑出声,復又恨恨道:“我还当宝玉待我有多真心呢,行动间竟是一点脑子也不过。万一他日叫人翻出来我这里竟不明不白藏着外男的东西,别说清白了,身家性命也保不住。这嬷嬷也甚是可恶,一向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指望她能有苏嬷嬷一半儿也不能够。” 宝钗携了她往自己屋里慢慢走,正房垂花门下边儿一边站着一个的正是雪雁和紫鹃。白鹭正站在雪燕对面和她说什么,紫鹃这里半个安慰抚恤的人也无,看着怪可怜的。黛玉远远的走过来,也不看紫鹃,只喊了雪雁跟着伺候,扔着那丫头独自一个站着更显尴尬。 两个姑娘说说笑笑过了傍晚,一齐用了饭方才散了。黛玉回去的时候才带上紫鹃,半晌无语,待紫鹃抖得跟筛子似的方开口道:“明儿我父亲既来,你是个什么想法呢?是要回老太太身边,还是跟着我?若是回老祖宗身边儿且好说,若是跟着我,少不得禀过父亲把你的身契要来。紫鹃姐姐,我恍惚记着你是贾家的家生子,父母兄弟具在这边儿。” 那紫鹃闻得黛玉也不斥她也不骂她,立时哭得声泪俱下,抽噎好一会子才道:“姑娘,奴婢知错了。一没小心就入了邪路,竟几乎毁了主子一辈子。方才苏嬷嬷见奴婢可怜与奴婢讲了些先人故事,这才晓得好歹,往后再不敢如此自专。”黛玉本意是想着藉机敲打敲打她,岂料这丫鬟自己个儿明白事儿了,当下也不好再说甚么,只板着脸道:“这往后不往后的,我也说不准,少不得明日要将此事回于父亲决定,你且先下去,让雪雁上来伺候。”紫鹃没奈何,只得恹恹退下。 片刻后雪雁在门外唤了一声,得了应允方才轻手轻脚进来,待阖上门低头小声道:“姑娘,奴婢今儿是不是给您闯祸了?”黛玉斜飞了她一眼,一个没忍住露出点子笑意道:“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厉害过,我还得谢你呢,要不然里子面子都得掉地上让人小瞧了去。”到底是从小一起的,言语间肆意许多。那雪雁福了福道:“往日奴婢只说姑娘也太好性儿太让着贾家人了,故此总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今日白鹭姐姐拉着奴婢说了许多,这才知道了姑娘的苦衷。果然我们在下面做事的站得低也看不了多远,只顾眼前寸许,每每都给姑娘惹了闲气来。”说着说着脸就红了,黛玉也红了眼圈道:“你当我还如在家一般是个千金大小姐?母亲在时总与我说些外祖母家与旁人不同之事,此乃国公府第,咱们又是客居,少不得退一步自己哭哭便罢还能怎地?” 主僕二人抱头痛哭一番,又想起明日林如海一行便要抵京,少不得走了觉又凑在一处叽叽咕咕好一会子,直至过了二更将近三更才躺下歇息,第二天又早早起了来去寻宝钗等消息。 话分两头,且说薛太太这边。儿子薛蟠府试一过,没几日便是院试。院试乃是学政大人主持,着过了府试的学子们审个应对再要其按律制首诗,少不得黜掉几个滥竽充数踩了狗屎运的傢伙。薛蟠在家里呆着跟了万先生老老实实背过一本小学生的《千家诗》并《笠翁对韵》,就拿着这个底子往上面靠,哪里想到竟然又是一次就过了。他哪里想得到先生原就已经猜到他那府试是怎么过的,院试只要别说些不中听的话断然不会被黜回来。反正薛家又不缺那些禄米廪银的,不过得个出身罢了,中不熘儿低低的过了方才衬意,是以也算是皆大欢喜。 府试结果一出来,薛家就着自家巷子口摆了足足三天流水席,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只要打这里过的说上句恭贺的吉利话就能坐下吃上一顿,半个金陵城的人都往他家去。 薛太太了了心头大事,女儿那边又来消息说选侍虽然未被取中,可也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带了彩头回来。喜得她即刻喊人开库房将点出来的东西一一打包收拾好,又让伙计去码头安排船只,少不得要赶在头里去京城与女儿团聚。再则姐姐王夫人且又来信道其女元春入了凤藻宫做娘娘,那外甥宝玉少不得也是位国舅爷了,竟又起了把宝钗嫁过去的年头,巴不得就飞进京里将事情定下来。 薛家火烧火燎的收拾东西安排铺子,好些人等着瞧他家笑话。盖因薛太太不是个会当家的——金陵老王家的姑娘,未出阁的时候家里那也是气象万千,哪里会因着银钱的事儿犯愁,跟她说一个鸡蛋值十两银子她也能信。后来下嫁进了薛家,先前已故的薛老爷且不敢让她受累,还是同养着个闺中姑娘般伺候着。里外里薛太太支撑家业也就是薛老爷故去,宝钗昏迷醒来这半个来月,就这,家里营生稀里煳涂就叫她折腾的被人骗去了几乎四成。此番薛太太打算着就要把姑娘嫁进贾府,更要在京城给儿子寻一门好亲,这金陵老家这辈子喘气儿的时候指不定还回不回呢,是以下定主意想要统统出手出去换了银钱带着北上。 第53页 一时间金陵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打着注意想要狠赚一笔,还是薛蝌在外面交往的朋友好心传了话进来,登时一家人唬得心里咯噔一跳。薛蝌不好去说她,只得把这事儿捅给了薛蟠知道。薛蟠自打认认真真背了两个月书,外加听着万先生讲了《律》和《例》,整个人灵泛不少,呆还是呆,莽还是莽,可到底总算弄明白好歹了。一听此事当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碍着是自己亲老娘发作不得,只把二管家叫进来骂了个臭死,当晚又去了薛太太主院同她缠磨一番,将老爹留下的印信纸笺统统要了过来密密收起,只待进京都交给亲妹子定夺。 他倒是想得清楚,自家见了算盘能直接一头睡死过去,上上下下也就妹子宝钗还能盘活这偌大家业。虽说薛蟠又混又蠢,但总归一点极好,那便是待亲妈待妹子着实用心,是以压根就没想妹子外嫁会不会分薄了祖产,只想着她既有能为又有这个心,便由着她去,连万先生知晓他心中想法后都忍不住啧啧称奇,有道是再泥猪癞狗般的人也有那么点子能看的地方,古人诚不欺我也! 等薛蟠死乞白赖求着薛蝌帮忙把自家铺子尽数盘点一番拢了帐本,时间便已近了五月。薛太太火烧眉毛的急,薛蟠索性一合计就犯了混,硬把二管家留下管着铺子,又央了薛蝌今后还如同此前商议好的那般一季入京一次,自己带了母亲并堂妹宝琴租了五艘大船搬空老宅仓库就这么稀里马哈往京里去。好赖薛家大库里就没什么进不得眼的东西,就让母亲在船上挑出来标了签子此物赠与何家何家,他倒也不吝啬。 有这么一出拉扯在里面,是以进京的脚步就慢了。恰好金陵往京城水路过扬州的时候遇上了大雨,这就又耽误了几天。薛蟠自己是不急的,他巴不得留宝钗多在家里呆上几年呢,且不想就把妹子便宜了个白身的小白脸儿,薛太太从来就没拗过儿子过,他现在又有了出身更是难以管束,主意大得很!母子俩天天也不红脸,就这么磨磨唧唧磨磨唧唧来回叨叨这点子事儿。 因是靠在扬州的码头避雨,此间儿巡盐御史林如海恰好要进京面圣述职,官船的幡子一打出来少不得薛蟠要递了帖子上门拜见这前、前、前、前、前不知道不少榜的探花老爷以全礼数。那边林如海接了帖子且听了下人禀报,立时笑出声来:“我道是谁,原来是他!这个秀才的笑话儿够笑一年的,做文章竟是句句可着差不离儿做,却又叫人挑不出大毛病,也不知是何人调、教出来。”因又想起前番女儿来信亦有颇受薛家大姑娘照拂之语,是以也没摆甚官威,让管家把人直接请进来,一口一个世侄哄得薛蟠浑身软绵绵的。 以林如海的眼力,自是一眼就看透了这薛蟠肚子里其实无甚墨水,无非是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罢了。然则这位也是官场淫浸数十载旷达通透的老姜,明白有些人于读书一途确实不开窍,能背书背到如此纯熟,可见也是着实下了苦功夫的,因此倒也没有厌恶薛蟠,只觉得这小孩子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可笑可气又可嘆,也不知这样蠢的人如何好端端长到这么大的,真真是傻人有傻福。 他也不与薛蟠说那些个经济文章、仕宦前途之类,只温温和和问了薛太太好,又勉励一番,直把薛蟠激励得眼泪哗哗,恨不得跳进水里以证心迹,復又不经意道:“说来你我两家却也是通家之好。先内子的娘家便是京城荣国府的贾家,小女自去岁也寄养在外祖母膝下教导,可巧世侄姨妈也归于贾家,听说侄女也在贾府做客,与小女感情甚睦,堪称金兰,可见这世间缘分是早就写好了的,说不得如何就在此处遇见你家了呢。” 那薛蟠一听这里头还有妹子的事儿,立时耳朵都竖起来听着,见林如海说了一通妹子好处,马上与有荣焉连腰板子都挺直了不少道:“可不是!我那妹子也是少见的爽利能干,家常上下大大小小的事,但凡有不懂的只管问她,保准一时三刻就给你理得顺顺熘熘。”说着又聊到贾家,薛蟠只撇了撇嘴道:“也不知那户人家有甚好的,听说诺大个男孩子都十来岁了还整日在内帷厮混,好在我妹子另居别院,门儿一锁且不管他们里头人头打成狗脑子。”连薛蟠这傻子都这么说,可见女儿信中所说之事句句属实,恐怕少不得还瞒了他些甚么。林如海心里有如一团乱麻,面上依旧好声好气打发了薛蟠,回头就喊了心腹交代:“我在这里且跟着薛家一起走,你赶到头里去,进了京只管在市井间打听打听贾家诸事,还有去替我送信往这几家,少不得将来要用上。你且去吧。”心腹收了信下船便往官道上一路疾驰暂且着不提,这边林如海就慢悠悠稳如泰山般把官船幡儿一打,待雨势稍小便浩浩荡荡和薛家船队一齐往京里走。 第21章 [倒v] 这一路虽说有雨, 风也着实不小。船工们很是用命,又顺了风势,是以擦着端午打醮前一天可可儿的到了京城码头, 薛林两家早有人候着,忙团团围上来帮着伺候主子、搬运行李。那林如海进京是为了面圣述职, 是以在船上就更衣洗漱一番,踩着地面便有家人抬着软轿上来往皇城那头去。薛家这边大管家得了消息真真是倾巢出动, 留了人手挪腾那五条大船上的行礼一一就地分送出去, 又将其他家私好生拖回老宅。只薛太太这边牛心左性非要先去了贾府不可, 没奈何,薛蟠只得又写了帖子派人递过去, 一边安排伙计们忙活, 一边焦头烂额看着堂妹哄着老娘略等一等。 第54页 那边贾府亦得了今日亲戚们入京的消息,然则上至管事下至婆子心且都还在贤德妃娘娘那儿懒懒待待的, 等贾琏歪歪扭扭骑马到了码头,这边林如海已经进了皇城,只接着了薛太太并一脸菜色的薛蟠。 “姨太□□好!蟠兄弟好!”对着个秀才贾琏颇有几分憷得慌, 骑在马上拱手礼了礼, 寒暄过后便喊了下人帮忙搬取东西。薛蟠虽说碍着脸面只能答应薛太太先往贾家去, 可到底没点头要去住着,于是一早让下人把行礼分出来,贾家人一到整好搬了要送的礼就走,也省得多费口舌。 薛蟠见贾家下人各个神色倦怠,心里已是存了几分不满, 那贾琏上来行礼也不大诚恳,显是没把薛家放在眼里,当下便把妹妹心里说过的事儿信了个**不离十,越发不愿往贾家去。一路上贾琏只挑拣些京城里的风月之事与薛蟠讲,把这呆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比及提到回头带他与贾家族中子弟去“见见世面”,薛蟠愣了吧唧的来了句:“林姑父嘱咐我明儿开始一路去给他帮忙哩,你们只管去那边寻我便是,有多少玩不够!” 大凡这一圈儿念书不成器的勛贵子弟,提起林如海这位探花郎无一个不心虚气短的,哪里还敢往他跟前凑?贾琏干笑两声只在心里骂这薛蟠是个蠢物,渐渐话也少了,就这么不咸不淡带路进了宁荣街。 一路上薛太太时不时拉开轿帘往外看,满眼撞进来的尽是京城繁华之景,等进了宁荣街又是别一番森严气象,立时心中涌出数不尽的念头,只道若是能将女儿嫁入荣国府少不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旁的且不说,出门在外再不至让人一口一个“商户家的”,只这一茬足以令薛太太心动。 贾老太太一早让王夫人着人守在门口,见着姨太太一家到了,忙屁颠屁颠开了正门把人往里迎。薛蟠下了轿子,先把老娘扶出来,抬头一看荣国府朱红正门大开,手里一哆嗦险些没把薛太太给摔出去,直直嚷道:“啊呀!这可是,这可是,莫不是姨妈家今日有旁的贵客登门?要不咱还是先会自己家呗!” 薛太太噼手就着后脑勺给了他一掌:“都到门口了不进去请安,当心叫万先生知道回头揍你!况你妹子还在这儿呢。”薛蟠还有些踌躇,恰在此时苏嬷嬷拐到正门从里间出来,见了主家先行礼,然后招唿了贾琏让贾家下人关了正门开侧门,这才乱糟糟先将人都请进了宅子,好歹别在外间团团围着叫邻居看热闹。 因着这一出,贾琏脸上一片乌青,看也不看跑出来道恼的周瑞家的,携了薛蟠先去大房袭爵的贾赦处见了礼。贾赦今日倒是在家,一时无聊喊了几个姬妾凑得一桌正吃酒呢,也不好见人,随手挑了一套孤本赏出来就把个苦着脸的薛蟠给打发了。于是又去见二房老爷贾政,贾二老爷喊了次子宝玉在侧,又请了一众清客先生陪着带了外甥子略坐了坐。因贾母生怕二儿子见了薛蟠想起孙子宝玉至今尚未进学一事,凳子还未坐热就使唤身边大丫头鸳鸯出来把宝玉并薛蟠一起请进了内宅用膳。 那鸳鸯穿了身玫瑰紫的比甲,挽了个髻,簪着两根银簪子,鹅蛋脸俏生生的白,只鼻翼两侧有点子小米粒大小的雀斑,轻巧巧行过礼,脆生生张口道:“禀二老爷。老祖宗说了,薛大爷同宝姑娘一样皆为咱们自家孩子,无甚避讳,只管和宝玉一起好好玩儿,今儿再不许说甚么考试做文章的。另有林姑爷今儿面圣了不得闲,少不得还要与他吃个接风酒,是以让我把宝二爷同薛大爷先带进里面去吃点子垫背一下,等林姑爷回来了再放他们出来与长辈执壶。”不说薛蟠,宝玉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般喜不自胜,只转头巴巴看了父亲。 贾政是个孝顺的,老娘发了话,原本想要考校外甥一番,当下也不敢拖延,忙侧身道:“既是老祖宗让你们过去,便就去吧,只一点,不许贪嘴,等会子回来侍奉长辈。”说着宝玉跟在鸳鸯后头一熘烟儿跑了,薛蟠在后头追得满头大汗,一直出了前院儿方才撵上,两人少不得又让一回才一前一后进了贾母的正院。 此时薛太太已同贾家上下厮认过,正坐在那里同贾老太太说笑话儿呢。因说到各家小辈儿,贾母点了头对薛太太道:“姨太太是个会教养孩子的,蟠哥儿且不说,只宝丫头,咱们阖府女孩儿加起来也比不得。”薛太太眯着眼笑道:“她小孩儿家家的,当不得您这么夸,不过是看着略齐整了点,哪里就敢和国公府比较呢?莫夸得她不知自己斤两了。”宝钗就坐在薛太太身侧,捏了帕子端正坐着,也不计较旁人揶揄,只抿了嘴笑。女眷们正说笑,外间婆子传话进来道:“老祖宗,宝玉并薛家大爷到了。” 说着,李纨带了一众年轻女孩儿暂且避开。那边宝玉走前薛蟠走后,鸳鸯在旁边掀了帘子,一众人进了花厅。早有婆子在下面摆了蒲团,薛蟠依着辈份给贾老太太磕了个头,起身咧嘴嘿嘿一笑,顿时把屋子里贾母至王夫人并旁边服侍的人都给逗乐了。这孩子,长相也不丑,就是胖,嘟嘟的一乐眼睛都没了,白面团子似的脸上还有个酒窝,看着跟刚蒸出来的馒头上画了五官一般。 贾母指着他笑了好一会子出不得声,半晌才道:“这孩子,看着可真真喜欢人!”王夫人也捂了嘴道:“外甥好生富态,见了就觉得喜庆。”薛太太对贾母道:“这孩子从小嘴就把不住,能吃能睡的,他爹只一味说男孩子可不是得膀大腰圆才是条好汉?是以竟越餵越胖,现在想略收收也是个难。”早先薛蟠还胖些,痴肥痴肥年纪轻轻竟有些痰涌之兆,后来一家守孝吃的也素了,他这已是瘦下来好大一圈子,就这在旁人眼里也算不得苗条,想来就是那种骨头架子大的人。 第55页 薛蟠也是脸皮厚,别个这般拿他取笑也不恼,磕过头认了邢、王两位夫人,挨着薛太太另一边“咕咚”一屁股坐下,舒服得就不想挪地方了。贾母见他有趣,问了问日常起居道:“姨太太春秋也大了,不如就在咱们家住着,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薛姨妈还不待出声儿,那边薛蟠“嘿嘿”一笑道:“我妈说要上京与我讨个媳妇儿哩,住老太太这边不好相看,还望原谅则个。老宅子那边已是安排人料理好了,行李也搬了去,一院子下人且使不尽。老太太这里只要有事便让人去喊,再无有不应的。” 他话都撂出来了,薛太太也不好拆儿子的台,只能勉强笑着点头,又从身旁取了一只匣子出来递与贾母:“这是宝丫头与我说,给娘娘修园子凑的份子钱。这孩子老实,可着京里舖子的帐出,也不知道商量商量,十万两有些寒碜了,老祖宗莫嫌弃。另我又备了五千两,平日说不得过来看望老祖宗小住一番,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说着将匣子交予鸳鸯,两方推让一番便有婆子跪在外间报是午膳准备好了。 贾母因是道:“蟠哥儿是个好孩子。让你们姊妹出来都见上一见,小孩子家家的,有甚可避讳。”说着三春黛玉又跟了王熙凤出来见礼,只李纨因要守节不见外男,自回院子里看贾兰去了。薛蟠见了凤姐眼睛都快直了,到后面四位姑娘简直就如同猪八戒见了七仙女儿似的,话也不敢说,气儿也不敢出,直憋得脸红又怕叫人看见笑话他,最后头也不敢抬。待礼仪完备,贾母命琥珀扶了自己起来道:“且一同去用饭吧。我那女婿今日进宫面圣,原是老规矩的,不必等他,” 众人纷纷起身称是,一齐移步进饭厅再分了主宾坐下。 今日宝钗身边除了莺儿还带了早先贾母赐的素云,命素云服侍了薛太太,一顿饭消消停停用过。席间宝玉不大跟薛蟠说话,不是看看黛玉吃好了没就是瞅瞅宝钗用得顺不顺,满桌子就见他事多,偏贾母笑着贊他亲爱姐妹照顾长辈,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堵得薛蟠是抬筷子也不是撂筷子也不是,也不知道该不该吃该不该用,囫囵着半饱就算了。 饭毕之后宝玉照例是要回碧纱橱睡一会子的,宝钗安排了莺儿带薛蟠先去梨香院呆着,自己陪了母亲又与王夫人闲聊,直聊到黄昏,那边门子才来报说是林姑爷来了,又忙忙着人去喊薛蟠来见长辈。 因着时间已经晚了,贾母索性让人去喊两个儿子并孙子过来,老大贾赦午间吃酒吃的酩酊大醉正倒在床上睡呢,只二老爷赶了过来,另宝玉在后面磨蹭着一时也未见着,只好母子两个先守着花厅见客人。 未几林如海便进了来,一身儿常服显是换洗过,林大管家留在外头,还一个常年跟着主子的长随自和贾家下人呆在一处。林如海瘦是瘦,精神甚好,一脸喜色一进贾府就先去给贾老太太行了礼,坐下没一会儿就说起女儿黛玉:“小女劳烦母亲照看,这孩子拗得很,少不得给您添乱。”贾母连连摆手只道他太过客气,后面咳了一声又去看外间回来坐着陪客的贾政。 贾老太太原想着喊儿子在这里顺便就把两家儿女婚事定下来,岂知寒暄过后那贾政咕嘟个嘴就再也不出声,王夫人也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闷着。一时没法子,只听林如海接着把话头一转道:“我在外间听说二舅兄膝下的哥儿着实钟灵毓秀,不知可下过场否?整好并薛家哥儿一齐去我那里做个学生。” 恰好宝玉正走到外间,小丫头子刚刚掀了帘子就叫他听了这句话,立时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巴巴凑过来行礼。林如海上下打量了一番宝玉,见他一身大红箭袖,戴着个小巧金冠,身上辉煌灿烂尽是些好材料打得寄名锁、项圈、荷包、坠子,胸前正缀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美玉,想来便是传说中口中所含之物。这贾宝玉,生得同他那亡妻贾敏有个四五分相似,怪道外间人都说贾家的宝二爷好人品,看外面再不知道这是个绣了花的稻草枕头。 宝玉这边行过礼,外头薛蟠也到了,进来亲亲热热喊了“林姑父”,又拜了贾母和贾政,这才捡了个下首位置便坐下。宝玉也想跟着过去,不想林如海再不放他去,接着话头道:“哥儿生得面善,可愿跟了我去读书?” 贾政自是一百个愿意,不等儿子出生只管点了头应下道:“你带了他家去上学,有不听话偷懒的只管打,不敬师傅的畜生打死我也不心疼。”贾母听了甚是不喜:“你老子年轻时候怎么教导你的,可就忘了?那板子挨在身上,你受不得,宝玉就受的了?问都没问呢只道自家孩子要作反,再没你这样养孩子的!”贾政立刻站起来喏喏赔不是,王夫人也跟着站起来道:“若是珠儿还在,你便把宝玉打死了又怎样,我统共眼前就剩了这一点骨血,打死了将来可依靠谁去?”说着说着眼里滴下泪来,林如海也起身劝道:“二舅兄也是为令公子计,手段是急了点,无非只说说而已,母亲并二嫂莫伤感了,仔细再吓着孩子。”贾母这才转颜道:“我哪里不知道男孩子该学身本事方好报效朝廷?只宝玉年纪小,身子又单薄,故此一直留在身边看着,只怕要辛苦姑爷。” 那宝玉自己皱着个脸只比苦瓜好上一些儿,一心想着该如何逃了这桩差事去,坐旁边的薛蟠接道:“林姑父做得好学问!好些经济文章我先前听都听不懂哩,姑父略略点拨几句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连家里跟来的万先生都嘆为观止,说不愧是前几榜的探花,要我好生跟着安心学点子。像我这般蠢笨的尚且如此,宝兄弟如此聪慧的岂不是后面几年就要抱个状元回来给祖宗长脸!” 第56页 一屋人俱谢他吉言,只宝玉自己哌嗒个脸长长“嗐”了一声儿。贾政脸色便就难看了,宝玉瞄见他老子,打个哆嗦就往贾母身边凑,老太太将孙子往怀里这么一拢,横眉立目看着儿子噼头盖脸道:“你这又是做什么怪相?客人还在呢,说不得就给我去前面自己呆着去!”贾政不敢发作,把脸扭到一旁瞪了王夫人一眼,再转回来陪不是道:“求母亲原谅。” 众人又是好一通哄劝才翻过篇儿去,宝玉上学的事儿总算是定死下来。 你道是林如海有多好心要替贾家□□子侄?无非是下人出去打听一圈儿回来禀报姑娘信中所写一一属实,未写的也有好几桩。那宝玉,先前在贾家宗学里玩儿了几个月,虽和旁支的子弟们来往不多,也总有几个其他勛贵家的哥儿们与他玩得好。几人偷空约了各自逃学出来聚头出去玩儿,只他胡乱吃几盅儿黄汤家里甚么话就都吐了出去,其他人听了又在别处说嘴,一来二去连些有名儿的妓子都知晓荣国府里头有个江南淑丽林姑娘,还有个北地胭脂薛姑娘的。林如海听得这些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就地打死那坏人清白名声的贾宝玉,又碍着亲戚脸面想着先上门看看,万一孩子可堪□□了亲自教导个女婿子出来也不是不可。 哪成想可惜了了的,这宝玉再是提不起来煳不上墙的一个,林如海心里也改了念头,少不得先拘着他再不许往外头跑,堵了这货的嘴,过上几年人也就把这事儿忘的差不多,届时再想办法把女儿洗脱出来。 宝玉心里只道林妹妹的亲爹好生麻缠,别个读不读书干他底事?也不知这等禄蠹如何养得出如此灵秀的女儿;一时又嫌弃一番薛蟠蠢笨丑陋,怎地宝姐姐就爽利干练,一点也不像是一窝子出来的兄妹。果然这世上男人都是臭泥捏出来的,只女孩儿们是水做的骨肉,干净剔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倒霉,感冒撞上大姨妈,□□的感受。今天总算好转了,赶快来更新。 编编说要我换一个题目,起名废的作者觉得头有些秃...... 第22章 [倒v] 宝玉这厢正走着神, 那边贾母也着人去梨香院又把黛玉给请了出来。因着薛家一家都过来了,之前在贾母那里也互相见过礼,黛玉用过午饭就躲进偏院叫雪雁守在门边仔细看守, 生怕彼此间冲撞了。薛太太有心试试这姑娘,却叫宝钗给拦了下来。 宝钗一见亲妈的眉毛就知道她心里转什么念头, 上辈子她与林姑娘最要好的时候薛太太也曾玩笑着说要收黛玉做个亲女儿,两下里调侃起来又提了薛蟠和宝玉的亲事。别个不知道, 宝钗自己真真儿的知道亲妈搁这里就没安甚好心。且不论一个已及笄未出阁姑娘该不该大喇喇同人议论自己的婚事, 只提薛太太一个经老了事儿的当家主母竟不知道?越是说笑里说能成的事儿越成不了, 还何必非要拿出来戳人心呢? 都说子不言父过,女也不好随便说母过。当初宝钗只是笑着笑着将话头子岔开, 今时今日却是压根就不打算让母亲提起这段公案——林如海活得好好的, 面圣回来也没听什么不好的消息,多半是要升了, 你一个长辈去给个小辈挖坑下绊子,人家爹知道了岂能轻饶?二品权臣收拾个帐还拢不清楚的皇商跟三个指头捏螺蛳般容易,薛家这是何苦!是以她忙请了苏嬷嬷来陪着薛太太聊天磨牙, 那边又喊了婆子往贾母处打听, 下人一说林如海到了, 这边就把话穿进来让黛玉赶快收拾齐整了往前头去见亲爹。等薛太太好容易重新想起这一茬子,黛玉早出了院子往前走了。 贾母那边来请人的婆子还没摸着梨香院的门儿呢,就见黛玉扶了雪雁的手裊裊娜娜走过来,当下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国公府的下人,两只眼睛最会往上看, 知晓林大姑娘亲爹乃是二品大员,脸上褶子都和此前皱的不一个样,哪里还敢懒怠着敷衍?屁颠颠扶了另一边转头往前去。 这头贾政已带了薛蟠并宝玉往前院书房去挑几本书,黛玉过了垂帘进去抬头一看,上首坐着富态态的外祖母,下首隔了两个位置的地方正坐着有半年没见着的亲爹,人立在那里就呆住了,眼里不觉就扑簌簌往下掉眼泪。 林如海打从贾母让人去请女儿心思就飞了,正寻思着等下见了孩子该说些甚么,怎料转脸黛玉就进来了。上下一看,半年没见这孩子瘦了不少,个子倒是长了些,五官也张开了竟是肖似已经去了的林老夫人。虽说还是一副羸弱模样,到底脸上气色尚好,精神头也足,总之勉强能让当爹的先放下心,只一脸不可置信呆呆愣愣的样子叫人好生心疼。 黛玉站门口愣了一下,忙抬袖擦了眼泪进来屈膝行礼,又与父亲磕了个头,方才欢欢喜喜靠着林如海身边儿坐下。贾母也抹抹眼睛道:“可怜见儿的,这孩子天天尽想着家里,这会可算见着了。”周围伺候的丫鬟婆子亦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林如海笑着顺了顺黛玉的头髮对贾母道:“多谢母亲这半年与我照顾着孩子,如今我已升入内阁,今后少不得常驻京城,总算能为您分点子忧。”说着脸上也笑起来,父女两个凑了一堆其乐融融。 听他这么一说,贾母便知今日这黛玉到底是留不住了,只得哽了声音道:“我身边这几个孩子,最疼的唯独敏儿。可惜没福,年纪轻轻竟就去了,叫我这白髮人送了黑髮人,实是痛杀人也。若不是有姐儿在身边,真不知这半年我如何过来,少不得今后也常让她回来小住一住,方可稍稍解一解心头郁气。”林如海忙起身躬身应下,交代外面守着的管家准备软轿,这就要带了女儿家去。贾母有心说叫收拾了行礼,后又一想还不若先放外孙女去了,等孙子发觉闹将起来也无可奈何;若是叮铃咣啷收拾东西少不得要惊动宝玉,又是个难打的饥荒。且黛玉随身物件都还留在这边,届时也好是个接人回来住的理由。那边黛玉坐在亲爹身边听了这话,也擦擦眼睛起身给贾母磕头,父女俩赶着宵禁前出了贾府回林家老宅不提。 第57页 话分两头,宝钗在梨香院听了婆子回头禀报已把林家大小姐送去贾老太太院子里,转头就让白鹭喊来紫鹃道:“你请了苏嬷嬷去,帮着把你们姑娘日常随身穿戴并细软收拾一遍,好好想想有甚落在外头的,切切要收拾起来莫留话柄,倒是那些不甚要紧的便摆在房子里,好叫老祖宗安心。”紫鹃自从那日跟苏嬷嬷一番促膝长谈,再回头看便知自己素日行动间多有疏漏,当下感激不尽去央了苏嬷嬷一样一样捋。 苏嬷嬷跟她去了黛玉房中,从小衣到帕子,再到笔墨字迹,桩桩件件都收拢起来或是寻着了去处,唯独一个今年新做得的荷包前些日子叫宝玉给求走,想起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苏嬷嬷问清样式这才对她道:“这件事你再不行往外说,亲娘老子都瞒住。再者,寻了料子做个差不离儿的备着,万一将来有人提起只说是你做了一对儿,替你们姑娘应下这一出。咱们下头市井姑娘婚嫁不看重那些,你只管放心,给你主子顶了这个桩林姑爷也必不会亏待你。”紫鹃牙一咬道:“且不说林老爷那里,只我们姑娘待我的心,万死也不辞的。” “好忠心重情的姑娘!”苏嬷嬷贊了她一句又道:“莫说嬷嬷心狠要你去顶这不清白的名声。咱们做下人的,身契大都握在主子手里,若是你们姑娘将来因了这个不得不往庙里去,身边伺候的怕是也得叫关进去跟着,或者连命也不一定留得。是以还不如叫脏水泼自己身上,保住你们主子,也就保住你自个儿,此事之后必然成了主子的心腹,再有多少实惠求不得的。”又说了些旁的指点她为黛玉收拾善后。等这边俱安排妥当了才去回宝钗,宝钗点点头旁的什么也没说,只道:“烦劳您带着几个咱们家的小厮把那棚子里关着的王嬷嬷给林大人送去,再把那天院子里的事儿简单说上一说,后头就直接回来,说不得明后天咱们也家去,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 这边刚安排完,那头薛蟠关了门就和薛太太吵起来。薛太太正和儿子说自己打算呢,说道欲把女儿嫁进荣国府二房,薛蟠噼头就给回了道:“那宝玉就是个天王香饽饽?个个都贊着与他抬轿子,我却看不顺眼。眼瞅着饭桌子上就他嘴里嚷的姐妹多,可见是个薄情的,见了这个说好,见了那个也说妙,妹子跟了他将来要吃多少委屈!”薛太太恨得拍了他一掌道:“宝姐儿是我亲姑娘,我会能害她?你道是姓薛金贵还是姓贾金贵!凭咱们家再多银钱,还不是上峰一句话说散就散的,少不得找个靠山。四王八公里头我最熟的便是贾家,何况那宝玉亲姐姐刚当了娘娘哩。娘娘的弟妹,你也不想想!再说回来,宝玉人才不赖,嫁过去婆婆就是亲姨妈,那会能亏待了你妹子?又有,借着这股子好风,你又有了出身,将来指不定也能借个光,真真是直脑子蠢死你了,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两个魔星!” 薛蟠听完就不乐意了,竖着两只眼睛嚷道:“你贊别人孩子就贊,行动非要扯上我踩一脚。那宝玉就那么好?他姓贾那是他老爹的事儿又不是他自己厉害,他姐姐成了皇妃又怎样,贤德妃,呸!听着跟个谥号似的,一个后宫的妾,有甚么可贤德的!”他这莽劲儿一上来竟是不管不顾什么都敢往外撂,直气得薛太太浑身发抖:“作死了你!甚么话都说。那些提脚就卖的玩意儿哪里能与皇城里的娘娘们相提并论,我看你是喝了口黄汤就不知姓甚名谁!” 母子俩且争吵着,宝钗忙让白鹭出去打发下人退远些,又交代了封嘴之事,自己提了灯笼上前轻轻敲响正房的门:“母亲,哥哥,都这早晚了,怎地还不休息?”说着推开门进去边走边佯作没听见刚才的响动:“这几日姨妈家正忙忙乱乱要给元大姐姐修园子呢,一家上下连小孩子都顾不上,我想着要不要先回去?娘娘省亲前后老太太必定又喊人接过来,没几天的功夫,生分不起来。” 薛太太找不着理,唯有喏喏几声儿:“这来来回回不是更麻烦呢,家里就你一个女孩儿岂不孤单?留你姨妈家那么些好姑娘混在一处天天四下里玩儿去,等将来出了门子再想也不能够。”宝钗笑着进来将灯笼安置好,又扶了母亲走到铺了软垫的椅子边坐下道:“知道妈是心疼怕我累着,可是哥哥眼下亦是有身份的人儿,薛家家主不守着自家祖宗基业反倒住在旁人府上,说出去未免不雅。咱们自家知道是亲戚姊妹间亲厚,可外人且不知呢,反倒要低看咱们。不如先回自己家消停安心歇上几天,譬如家里做生意,是上赶着好、还是叫人求上门来请好?再有,琴妹妹可还自己一个人等着咱们回去呢。” 虽说是妯娌家的姑娘,收做养女的宝琴也着实招人喜欢,不说险些就给忘了。 若是薛蟠一个人和薛太太硬怼,少不得最后把老娘气个好歹出来,又是什么好名声来的?现下连宝钗也站在哥哥那边,薛太太稀里煳涂就叫理顺了心气儿,索性先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散了礼物便回薛家宅子。 宝钗方才急急换了婆子进来服侍母亲收拾妥当睡下,又和薛蟠两个打了灯笼往各自房里走。薛蟠低头走走,走到廊下站住脚懊恼嘆气道:“唉,也不知妈怎么想的,一心竟是取中那贾家的祸胎,按我以前的心思,索性冲进去一顿打死,无非我与他抵命罢了,真真讨人厌!”宝钗“噗嗤”一下没掌住笑出来道:“又说混帐话来!母亲有多疼你你不知道?这般作态不是往她心里戳刀子,以后再不行了。咱们慢慢儿着哄,少不得最后要与这贾家撕撸开。”说着又将贾家前世的几桩罪行一一与兄长分说,说得薛蟠恨不得现在就卷了包袱跑回家。 第58页 “这这这这这!包揽词讼,威逼人命,发印子钱,还敢私用进上的东西,贾家人怕不是要上天!”薛蟠白了一张脸道:“怪道林姑父下船的时候要我跟着他去读点子书学学做事,感情是怕我和贾家那群没卵用的混球日日厮混,说不得就叫这些四六不着的玩意儿给带进沟里去了,好险好险!”宝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便是种豆得豆了。我也只是看在同为客居的份儿上稍稍照顾了林姑娘几分,就有这么多好处在,将来你去林姑父那里学本事少不得恭敬勤谨些。哪怕学得慢呢,至少下了死力气,态度好,看在你花了十分心血的份儿上也不至于吃先生戒尺。”说着自己也笑起来,薛蟠见逗笑了妹子,挥手抓抓后脑勺自己也掌不住憨笑几声方才各自散去安歇不提。 到了第二日,听说林家昨晚就赶着宵禁回老宅去了,这边薛蟠再坐不住,立逼着母亲妹妹忙忙的先去了贾母处辞行,又和姨妈王夫人道了个恼,趁此机会早喊了大管家和家下人过来开了梨香院沖外的门往家拉东西。 薛太太且不知儿子闹了多大动静,坐在贾母下首正吩咐婆子们把标了签子的礼物一一散出去。她心想着暂且回去,过不得两天再回来,岂知薛蟠就差把梨香院的地皮刮起来找着看有没有落下什么。贾母从婆子处知晓前后始末,颇不忍心打断正哌唧哌唧说笑的亲戚,只僵着脸笑了与她来往,少不得又让她和二儿媳妇一起去说些私房话。老太太心里是有些取不中薛家的出身,这薛家的大爷此番举动也明摆着人家且不愿嫁过来,只凭着王家老姐妹俩成不了气候,她也不必跳出来反对些还没形儿的事。反正宝玉早晚有出息,男人家晚两年娶妻也无甚不好,说不得到时候连公主也讨得,就不信儿媳妇不心动。等薛太太别了姐姐上轿出门,这头听了消息的贾母把梨香院还守着的两个丫头唤了过来过问。那紫鹃说是想继续跟着黛玉,素云却低着头不吭声,一看便是不想跟新主子,老太太嘆了口气,先拿出几张纸递与紫鹃道:“这是你一家的身契,本来应该直接交到你们姑娘或是林姑爷手上,可惜昨日她走得急,唯有将来你捎过去给她,亦或是自己留着都可。”说着老太太又取出个信封并一只扁木匣子道:“这是与你们安家的费用,这套首饰是赏你的,今后去了林家也要忠心耿耿勤快做事。” 紫鹃跪下磕了个头谢过,方才高举双手接过这些东西,贾母这才转脸对素云道:“既然你不想跟去薛家,那就还回来我身边,平日鸳鸯琥珀也累,整好你回来也可替替她们。同样赏你一套首饰,以后用心当差做事。”安排好两个丫头,又有外头人来说大老爷今天可算清醒了,正在院子里跳脚和大太太吵些什么,又有修院子的地界已经勘出来,清客里有会造园林的算了算,只怕银子不就手。 贾母嘆了口气,着人去请王夫人和链二奶奶过来一趟商议此事。这么些年家里人口滋生,不说嫡支,那些数不清楚的旁支哪家没添个一儿半女?买卖营生做不得,祭田的出产也不够,少不得府里要谱写补贴他们,又有老亲之间三节两寿走访,家下人月银衣服吃食,往上头还有外间爷们儿支用些风雅花费,一顿算下来直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个,掰得老太太头晕眼花。等王夫人并凤姐姑侄两个携手进来,贾母索性把家里帐目统统推出去道:“我老了,懒怠弄这些,今后便由大房之孙媳妇主持中馈,老二家的又刚好是你姑妈,有甚不懂只管去问。可叫我清闲清闲带着孩子们耍,只当这就是你们孝顺了。” 王夫人木着脸看了凤姐满面喜色接过帐本钥匙,又听婆婆笑着打趣了侄女几句,这才继续木着脸回了院子。一进屋只把自己房里的帐捋了捋,復点了点嫁妆和这些年攒下的体积,眼见满库尽是银子脸上才好起来,少不得冷哼一声锁了门回房。 凤姐着婆子搬了帐本回去,带着平儿噼里啪啦一算,如今这贾府上下竟已是寅吃卯粮,脑仁子都是懵的。贾琏正抄了手哼着曲儿从外间进来,掀了帘子见这一对主僕相顾无言,乱没正经笑道:“我的二奶奶,今儿是怎么了?”那凤姐甩手推了帐本道:“都说接娘娘回来省亲是荣耀,可这银子接不上顿,难不成凭空变出钱来?少不得找地方挖一抿子煳上。”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些观点纯属个人见解,欢迎大家在文下心平气和的讨论。 第23章 [倒v] 都说链二爷并链二奶奶这两口子, 那是油锅里现炸的钱也敢伸手进去捞出来花的。那头东府老爷贾珍先前请了她过去帮着料理秦氏后事,送灵之时便有那水月庵里的老尼姑求进来私和婚嫁官司。凤姐也不管他青红皂白东西南北,只开口索了三千两银子便拿了贾琏的帖子派下人出去假借贾琏之名说合, 直叫金哥并张守备家公子两人死得不明不白含含混混。 你道此为何事?原来但凡两家婚嫁,定礼都已过了便算是成了大半, 轻易不得毁信。只因那东哥父亲,长安县张财主爱势贪财, 一听长安府府太爷之小舅子亦看中了女儿便与原长安守备去信要退了他家定礼。那守备如何肯答应?且不说走礼走这几年耽误的时间, 无缘无故的自家男孩儿叫人姑娘家给退了婚, 脸面还要不要了!不仅不肯答应,还派人过来噼头盖脸骂道:“一个女儿许几家, 偏不许退定礼!”亦是骂得极难听了。 第59页 故此张财主许下大价钱欲找个厉害人家非得退了这个亲家不可, 左右攀了几家,道得最后走了凤姐的路子才成。那贾琏之父, 乃是荣国府现袭了一等将军爵的大老爷贾赦,因祖上有些旧部仍在军中,固有现长安节度使云家与贾家最契之语, 云节度见了旧主大孙子的信儿如何不依?轻松压着守备家收了前聘之礼。 本来这事儿到此也就完了, 偏偏爱势贪财的爹养了个重情知耻的姑娘。金哥其后才从父母处得知退了人家的婚事, 便在房里一根绳索悄悄自缢,而那守备之子也是个多情的,闻说金哥因此事自缢,遂也投河而死。这张、李两家人财两空又牵扯上了人命,怪没意思的, 只得悻悻然偃旗息鼓缩回头去再不出声儿,是以此事贾家阖府竟无人知晓,独凤姐轻飘飘享了三千两雪花银。 从此以后凤姐胆气愈壮,类此之事肆意作为,不知凡几。眼下盘帐盘出府里偌大的窟窿,叫她开了私库填补想也不可能。那贾琏往炕上一座,隔着炕桌瞄了两眼帐本子道:“老爷那里说不得还能出个五六十万两,老太太再填补一二,将来花木木料石材之类劳烦薛家从南边捎带几船,这么着算可可儿的能就着头把帽子做出来。”凤姐笑着呸了他一句:“老太太已是出了二十万两,连着薛林两家亦各出十万两,没得还往人身上刮的。要我说,老爷出一点子,我姑妈那边也再添添,大差不差能煳弄过去。我们王家地缝里随意扫一扫就够你们一年的了,只不爱显摆而已。”这边正说笑着先前出去的平儿又转回来福了福开口对凤姐道:“回奶奶,二太太那边请您过去呢。” 凤姐就笑着起身换衣服,边换边对贾琏道:“你且瞧着,我去太太那儿瞅瞅,少不得带了银子回,你去老爷面前问问?”贾琏如何肯教老婆看低了,也起身道:“了不得,我且劳烦着走一趟,若得了银子回,二奶奶如何谢我?”那凤姐又道:“索性不如就把平儿开了脸放屋里谢你?省得天天偷偷摸摸的,馋得猴儿样。”贾琏喜着还未张嘴接话,平儿先吓得跪下磕头道:“奶奶羞奴婢脸呢?再不行这样拿人作伐子说笑的。”贾琏只觉无趣道:“就你们主僕俩要好,我就是个多出来的,走了!”说着自己掀了帘子出去。 这边凤姐哼了一声对平儿道:“你起来吧,鹌鹑胆子似的。之前陪我来贾家的四个丫头,现如今拢共只剩了你一个,怎么着也不会让你没了下场,怕个甚!”说着平儿起身继续笑着服侍凤姐换衣裳,只道:“奶奶就爱拿下人打趣儿。”再无其他。 少顷,凤姐打扮停当起身带了平儿去王夫人处,远远便看见金钏儿守在垂花门外头笑嘻嘻迎上来:“二奶奶可来了,我们太太寻着了一桩好营生。因想着盖园子生怕家中银钱不就手,便找了外头先生们想法子,这不是正等着二奶奶好一起商量?”说着引了人往内室走,王夫人果然坐在里间,手里碾着念珠正一颗颗数过去,凤姐便走过去福了福坐下道:“姑妈唤我来何事?”王夫人放下手里数珠坐过来,淡笑道:“晌午老太太不是将家下帐本子一径都交予你了,可曾把花名册看过并出息盘出来?” 凤姐喝了口茶,又捡了个蜜饯橄榄塞进嘴里吃了才道:“可不是正盘着呢么,只不知今年田亩出息如何,建园子的数额外头且还没递进来呢,就着行价合了合只怕缺口甚大。”王夫人顿了下嘆口气道:“都说家里出了位娘娘脸上有光,这有光的又不止我们这一房,少不得姓贾的都能沾上。算来那日老太太身边已是凑了百万之数,这园子竟是个无底洞了。”说着唤了彩霞进来:“去将我妆匣开了把里面一个黄杨匣子拿过来。” 彩霞依言而行,未几捧着个匣子重新进来放在王夫人手边。王夫人又把匣子推到凤姐眼前:“这是二老爷自己贴出来的体己,一共十万两,我们真真是竭尽所能,再不能够了。至于家里的出息,田产是一则,可近几年不是旱就是涝,竟无一年丰饶,我想着实在不行先卖出些儿填补填补,等寻访着更好的再买回来,也可解燃眉之急。或不是有先生们说外头不少外省人进京新开的铺子,因着想要找些靠山情愿拿了干股送人的,也可酌情收下,只要不是甚伤天害理之事,少少庇护一番那些做正经生意的也算积了德行。你看如何?” 家中田产主母们轻易是不敢动的,倒是后一条深得凤姐之心。原本她就做了几桩显摆能耐,一听有如此好事登时喜不省意道:“还请姑妈教我!”王夫人便喊了周瑞家的进来,摆开几件帐簿递与她笑道:“这是理出来可靠有诚意的几家,我也不多沾手,竟一气儿都交予你,你自己且看着料理。或者有不称意的也可叫你的陪房自去外头先生们那里问,我只给你找个路子,若事事都由着我,这家到底可是谁在当呢。” 凤姐忙接了帐本打开一看,头几个果然是正经商铺里分干股的帐簿,就最后两个看着有些奇怪,因着方才王夫人说的话也不好多问,又说笑一会子才带了帐本和那十万两的银票回房等着贾琏与他看。这一等直等到晚饭后,贾母那边没传饭,因此平儿去大厨房取了饭来服侍主子用过,都到了洗漱更衣准备睡下时贾琏才从外面进来。 第60页 贾琏带了一身酒气,颧骨上红了一片,反手从怀里抽出个匣子扔桌上得意道:“瞅瞅!”凤姐正等得一肚子气,如何肯小心与他伏低做小,只冷哼一声道:“爷这是去哪儿快活了?留我和平儿好等!”贾琏顺手在平儿脸上捏了一把,平儿白了脸低头匆匆出去,这厢凤姐又道:“今儿爷从外头带了好大的威风!”贾琏这才嬉笑道:“二奶奶可是醋了?”说着往炕上一歪,曲了手肘撑着脑袋捡着蜜饯往嘴里塞,边塞边道:“今儿我一进去正好遇上老爷有功夫,父子俩多少年没坐在一块儿,可不是走了几盅?”凤姐听得如此,伸手把他扔在桌上的匣子扒拉过来打开,里面厚厚一沓银票,数数竟有大约百万,她惊道:“如何有这么多银子!”贾琏抖抖腿,凤姐忙喊了平儿进来与他揉肩捶腿,贾琏这才舒服得长嘆一声道:“老爷只说家里出个娘娘不容易,要我少去烦老太太,就当做儿子的孝顺了,少不得有个百十万。加上之前那百十万,这可就有两百多万了,甚么园子建不起来?你别那么急一气儿把钱裹了都交出去,少少的完一桩事儿给一抿子,多的也别吭声,留下来说不定将来还给儿子用呢!” 凤姐笑着“呸”了一声:“可喝煳涂了,也不知谁给你生儿子!”琏二就涎皮涎脸凑上来且笑着道:“可不得等奶奶给我生个五男三女?今儿奶奶还说要谢我呢,我看就这么着谢得了。”到底这凤姐怎么谢那贾琏且不多说,只说另一头薛家裹了家私一熘烟跑回老宅之事。 薛蟠喊了下人把梨香院一顿扫荡,只留了黛玉主僕住的偏院不入半步,其他屋子里只要是薛家的统统铲起来带走。旁的都好说,就是后头抱厦里挨挨挤挤摆了十好几口桐油樟木大箱子,问谁谁都不知道,最后还是宝钗过来清点东西见了才道:“这是外头咱们自己家那个酒楼的帐,我要了进来正盘着呢。”她空手随便画了个圈对下人道:“这一半儿是盘完了的,不巧酒楼掌柜前两天叫我放回家探望老娘去了,喊几个人送去让那边大厨帮忙收一收。还剩一半儿稍回家,等我有空了再继续盘。”薛蟠听了也就当了真,一叠声让人小心着先把这些帐本子送了,又才转头接着收拾自家物件,打伤包袱的行礼堆在靠着外侧的门边,直把梨香院的门儿都快给堵了。 大管家带了宅子里半数劳力赶来,生拉硬拽方才将东西统统搬进门。薛太太一开始不知道,等进了自家门一看下人忙忙乱乱归置东西还有甚不明白的?当下喊了儿子来骂个臭死。薛蟠是老早就叫老娘唠叨皮了的,半点不往心里去,只嚷嚷着要厨子先去做点子吃食送来垫背。 那边酒楼里头,沈玉也巴巴儿的等呢,昨儿薛家船还未到码头他就得了消息,到得今日也没甚回音。柳子安止不住嘲笑他被个姑娘给诓了,正搁包厢里头揶揄呢,外头就有伙计上来喊:“沈师傅,东家着人送了几口樟木大箱子过来,说是酒楼的帐,俱已经盘好了,让你帮着掌柜的收一收。” “这不就来了!”沈玉回手拍开柳子安的扇子,从凳子上跳起来道:“早间谁说谁叫诓了的?我看人再不错,少不得赌输的人要请客吃酒。”说着高声喊了一句“客官慢用”给外面伙计听,一面推开门笑眯眯往外走。那伙计只当客人吃满意了正和厨子聊呢,也斜签着身子作个揖跑着去领路,只留柳子安一人坐在包间儿趴窗户上往下看。 果然,一匹大走骡后头架着辆平板车,上头摞了好几口大木箱,木材是惯用的樟木,盖得严严实实。此时正是酒楼客人稀少的时候,伙计们纷纷出来卸东西,沈玉直接叫把箱子给搬到自己下处隔壁的空屋道:“这么着我正好一回来就守着,等掌柜的从家回来好交接给他,便当些儿。”说着便将屋门锁了,钥匙交给其他人看管。旁人俱贊他古道热肠,且不知原就趁了他的愿。 沈玉也不急着翻检箱子,仍是扎扎实实把个厨子扮得惟妙惟肖,到了晚间人都散了,这才悄悄起身掩了门借着月光翻窗户进去开了箱子。先前赵掌柜已是按着宝钗吩咐将这些箱子俱都换过一遍,原本的箱子里添了些不要的废纸旧书放在原处充数,兑出来的帐本自然藏了起来,此时正是沈玉翻看的这些。 宝钗两辈子都是个后院儿里的女子,虽天赋卓绝奈何始终身处这粉墙黑瓦深处,自是看不出这帐本上的可怖之处。她只道是某年某月某人于某处河段工程上以次充好,并不知这其中更有深意。沈玉连翻数本,直惊得身后一片冷汗,按着这个帐簿来算,黄淮并两湖之地竟无一处堤坝是实心儿的,就连服劳役的人头也不对,竟不知这些堤坝到底是修过还是没修。恰逢今年淫雨靡靡,怕是要戳出天大的窟窿来,他一个镇抚司里的指挥佥事,如何敢随意行事!当下忙乱着先把东西都塞回去合上盖子,随便揣了一本在怀中衣服都顾不得换,又翻了窗户顺着墙根熘进后院水井处,踩着轱辘翻墙跑了出去。 他这一顿跑,又怕叫宵禁的戍卫抓到,又怕鬼鬼祟祟引人怀疑,轻手轻脚绕了一路才跑回北镇抚司设于市井之中接头的宅子,叮咣一阵乱敲吵醒了门子方才脱身进去躲开后面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兵卒。 早就跑回来值守的柳子安听见动静跑了出来,一看又是沈玉,恨不得拿扇子戳他:“我说沈佥事,天塌了?地陷了?值得你这么着折腾。”那沈玉早不笑了,脸儿一冷好似挂了三九之数的冰碴子,凤眼里跟飞冰刀子似的颳了柳子安一眼:“你还睡!出大事了,且随我来!”说着往内室走。柳子安见他满色凝重,知晓必是出了不得了的案子,沖跟进来打灯笼的门子道:“你先下去吧,不许下人靠近过来。”说完便也紧着进了内室。 第61页 待他进去一看,沈玉正坐在案边细细翻看一本帐簿,面前已是摊开笔墨纸砚,显然正思索着该如何下笔。柳子安凑过去借着沈玉的手看了几行,站直身子咂舌道:“这薛家可了不得,如何有这东西在手?可不既是护身符又是催命牌的,依我看还得见见那薛姑娘一问究竟才是。”沈玉皱眉道:“我现在想的是该怎么写条子呈给上头。河工一事牵扯甚广,轻易不可触碰,这里头动辄就是几万条人命,翻出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理清的。如今上面那位正打着灯笼细细瞧几位皇子呢,怕是指挥使也无甚功夫分心弄这陈年旧案。且昨日扬州的林御史进京奏对,当今与其密谈甚旧,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风雨欲来的,摸不准上面的心思,谁敢草率行事。” 柳子安听完也皱了眉毛:“这事儿确实棘手,可也不能瞒着噎着,你待如何?”沈玉又翻了两页帐本才提笔道:“总之先把事儿告诉头儿才成,我继续盯着薛家,找机会同那薛家大小姐谈谈,惟愿这南方的雨水早早儿停了,免得万一溃堤民不聊生,也好给咱们留点子准备出手的时间。”两人商量停当,柳子安出去安排人守在薛家老宅外头盯紧家下人口进出,沈玉在里头坐着慢慢写出个条子,只待天明先送去与上头的同知看,运气好了说不得能早早递进指挥使手里。 那头宝钗进门儿先是指挥下人把不用的行礼收进大库择日再理,然后又把扣下来的一半河工帐本抬进自己院子。她这里还是存了个心思,生怕东西进了锦衣卫手上,家里人少不得也要跟着进去住几天,是以留了几箱子压住,对方要真有心保住薛家,再全都交上去也不迟。另外当铺库里还藏着东西呢,恐怕还得想法子把那边也清上一清。安排好这些,薛太太又和儿子赌气嚷着心口疼,宝钗忙过去打发下人去寻当初给黛玉诊脉的老大夫来,料理了珠帘屏风并家下婆子守好,势必要看看亲妈到底是身子真出了问题还是平白没事儿嚷着轧苗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一下午都在研究蛋包饭该怎么做,因为睿哥看到动画片里有就磨着说想吃,还能怎么办?想办法做呗。还好最后算是做成功了,味道也就还好吧,就是颜色真的漂亮。 第24章 [倒v] 薛太太叫女儿哄着躺好, 丫鬟上来放好帐子,外头又竖了屏风,婆子们守了门口, 又有还没总角的小厮来回跑腿儿传话,一阵折腾怪不好意思的。她只当是孩子们孝顺担心, 便就安安稳稳躺了由着她去。 大约一盏茶时候,小厮扛着药箱引了老大夫进来, 老爷子慢悠悠晃进屋子, 先是站在屏风外作揖问了声好, 待婆子又上来掀帘子才继续往里间走。早有丫鬟端了凳子上来放好,老大夫坐下就着诊了诊, 过了一会子又叫换一只手, 最后问了几个问题便退出来。宝钗坐在另一处屏风后忧心问道:“烦劳先生,不知我母亲如何?” 老大夫正接过婆子递来的湿手巾擦手呢, 闻言便道:“令堂到底是有春秋的人了,小毛病必是少不了。不过姑娘可别骂老朽,可否请姑娘也伸手出来诊一诊?或不是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 最好一併诊过。” 边儿上婆子又是好一顿收拾, 宝钗坐在帘子后头伸手叫老爷子诊了一番, 连着正半睡半醒的薛蟠也被请过来一一看过,末了老大夫问薛太太道:“太太平日里是不是晚上觉少梦多,腰膝酸软还有些怕冷?虽说总是手脚冰凉可是心火一上来还火烧火燎着要寻人出口气?”一番话说得跟明日就要了帐似的,吓得薛太太面色苍白却又转了个“但是”。 “但这些个毛病都不算大事儿,到年龄的妇人大多如此, 只放宽心用个逍遥散的方子便好。老朽想说的不是这个。”老大夫顿了顿指着肉山一样的薛蟠问道:“太太,令郎这个体型,您就没觉着哪里不大对劲?” 要说胖,那薛蟠是真真儿的胖,横宽竖阔的,且能吃,吃多了也不像旁人还积个食甚的,顺熘儿着就下去了。就这,还是守孝后家里吃的稍微素淡了些,若按着贾府里头那般油水大的喂,他一个人能坐人家俩的椅子还嫌不大够。往日里谁敢跟薛太太说您儿子看着像头猪啊,这老大夫一提,顿时家里老小上下就都觉着薛蟠看上去怪怪的。 薛太太这会子是真怕了,哪怕她自己病呢,也不想叫孩子不舒服,虽则是个煳涂母亲亦不会当家理事,可总归慈心一片。当下薛太太说话都带哭音儿了:“先生,求先生救救我儿!我儿还是个孩子呢,好歹竭力考了个秀才,可不能没了!” 老大夫抽抽嘴角看了眼堵在门口比旁人大了一整圈儿的“孩子”,哭笑不得哄劝薛太太道:“太太,烦劳您听老朽说完成不?方才老朽诊了令嫒的脉搏,强健有力亦比旁的女子要燥了些,贵府三位主子都是如此,可是平日里有甚和别家不一样的饮食?倒不是说会影响寿数,不过略略的更容易发福,火气也要盛一些。若是女子火气一上来肺热容易咳喘,若是男子则脾气暴烈好与人争执口角,说不得还要动手。” 听得不至于耽误性命,薛太太立刻缓过来喊婆子道:“你们伺候着老先生去厨下水井处看看,好好跟着,让你们干嘛就干嘛。”下人立刻簇拥过来围着老大夫去查访,这边薛太太已把刚刚同儿子吵的那一架忘了,喊他过来抱住不住声儿的心疼揉搓,直埋怨薛蟠自己不当心,都胖成这样了也没觉着难受。 第62页 薛蟠叫老娘揉得无可奈何,支楞着耳朵直哎呦,胡乱闹了一盏茶时间,那老大夫便叫婆子引着回来了。他指着婆子手里搬来的盐罐子道:“太太,大爷,姑娘,贵府这盐都是从何处来的?”薛太太并薛蟠两个甩手掌柜就去看宝钗,宝钗吩咐人去请了大管家,大管家又想了一会子才想出来:“家下盐都是在老亲甄家的铺子里买的,那边掌柜的专门备好了直接送进厨房,採买都不必看,是以人都不知道。” 宝钗也不问旁的,只问大夫这盐有什么问题,老大夫捋了捋鬍子道:“好叫几位知道,咱们吃的盐也有好几种,譬如说有些是用来做活计的大盐,并不合叫人用,用多了就容易出事。若是贫苦人家掌勺的且捨不得放盐呢,是以用了也就用了,可大户人家一来讲究并不会採买这些,再来用盐的量也大,是以许多人竟不知道。天长日久毛病就都出来了,有的是眼睛不好,有的是胸口疼,还有的头疼,皆由这细微之处来。”他提起毛笔先是写了个逍遥散的方子予薛太太,又写了个山楂汤的方子予薛蟠,到得宝钗处却写了个绿豆解毒汤,都不需用甚昂贵药材,平日家常做饭吃亦可。 薛太太叫人封了五十两的银票叫老大夫带出去,当即下令将厨下一切从甄家来的东西都扔出去,重新去街面上採买。偌大的动静连守在外头盯梢的锦衣卫探子都惊动了,还当是什么人终于要对薛家下手,竖起耳朵等着抓狐狸尾巴,结果看来看去只见薛家下人背了油盐酱醋回来,又可气又可笑。 至此薛家方才安生下来,三个主子各忙各的。薛蟠每日老老实实去林如海衙门里跟着打杂学些眉眼高低,宝钗仍是按部就班一个个铺子慢慢儿理过去,又瞅机会让管家带了银子在京城旁边买两个庄子。这些日子各家有娘娘的俱都大兴土木,砖瓦苗木土石少不得高价採买,银钱不就手的竟需得让出些田产描补。一开始宝钗还叫家里船队老老实实从江南带了太湖石山茶花甚的一路水运过来,后来干脆就在自家新买庄子的山头上就地开採,拉进城内坊市便换作钱,又买了新的庄子,一来一回倒手间不但自家没补贴进去,竟是白白得了好几处良田。因着与贾家亲厚,作价也减让些许只以往日行价出手,并未同卖与其他家一般翻上三四番,因此王夫人在贾老太太面前亦越发得脸,少不得日日贊上几贊。 只薛太太整日在家无甚事可做,王夫人处日日忙着合帐目建园子接女儿省亲,哪有心思和这煳涂姐妹打麻缠?是以她索性整治了小佛堂出来初一十五便茹素奉经。宝钗时不时也过来陪着抄写经卷,天长日久又听说外头牟尼院有极精佛法的老师太,干脆去院中与母亲供养了一位,数着日子请到家里陪着薛太太并苏嬷嬷李嬷嬷解经闲聊,日子倒也过得潇洒。 约莫着过了数月,转眼夏天过去渐渐看着到了中元,因春秋两祭薛太太说想要去各大寺院为已故的先薛老爷做做法事,再给家里几口人点上长明灯,说不得再捐些香油银钱进去买几分安心。薛蟠不管事儿,宝钗便陪着母亲跑了一圈又一圈。到得最后一处大慈恩寺,连家中供奉陪着一起来的牟尼院师太亦说此处佛法精深,薛太太一听便要留下斋戒住上几天,连带着法事也在此处一併做了。宝钗无奈,只得让人去信给家里去了行礼过来,又额外多多捐了几分,这才安置好她,自己亦住上一夜待第二天再回去。 中元前后寺院里做法事放焰口之事数不胜数,处处皆是匆匆跑腿儿的各家下人。宝钗住在客院命人紧锁院门,服侍了薛太□□歇,又与那老师太道过恼,这才带了白鹭往自己房里走。一进屋只听身后重物倒地并有衣料摩擦之声,宝钗向前跳了一步才转头看,白鹭已是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她忙后背贴在门板上向四处机警查看,忽听个带了笑意的声音在屋外小声道:“薛大姑娘,当日宫里你可说过要报答在下,今日恰逢,可否为在下解个惑?”竟是那个锦衣卫的头目,后来混进自家酒楼冒充厨子的人。 原来柳子安这边派了人盯薛家盯了数月,薛蟠跟在林如海那边如铁桶一般自是不好插手,可这后宅里的两位主子轻易也不出门,一时竟无法下手。好不容易见着薛太太因中元四处走访寺院,探子将消息报上来,柳子安连忙跟沈玉合计了一下,叫他远远跟在后头跟了这一路,眼见着薛氏母女要在这大慈恩寺小住,这才算是逮着机会趁人多渗进去。 沈玉守在客院柴房里守了许久,直至人定之时那薛太□□歇稳了才抽冷子摸到宝钗主僕身后放倒了白鹭。 宝钗低了头也不看他,只两边扫扫发现确实无有唿救之处。晚间山风寒凉,院子里早没人走动了,又怕门口响动惊醒旁人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故此只得咬牙道:“你把我的丫头从地上扶进来,不然明日病倒了这山上可不方便就医。”沈玉心道这姑娘也是个心宽的,不想着半夜男人摸到窗户根底下要怎么地她,只想着丫头躺在地上怕病了。当下也不与她争论,使个巧劲果然把白鹭从地上拎起来抬脚进了房间。宝钗落在后头犹豫一番,还是做贼心虚般又往两旁看看这才快速合上门板跟上来。 那边沈玉进了屋子随便找个矮榻把白鹭给放上去,回头自己也大马金刀的寻个坐儿坐下,见着宝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关门进来,不自觉两只凤眼又笑得弯弯的。宝钗灯也不敢点,就着月光见白鹭好好躺着了还去寻了张被子与她盖上,这才小心翼翼也坐下,正对着沈玉直皱眉道:“这位大人,深夜拜访有何要事?” 第63页 沈玉见了她这虚张声势的样子就想乐,跟家里老爷子养的那头橘色大猫似的,明明是个肉糰子,偏要硬挺着假装自己是狮子老虎,旁人真动真格的瞪它一眼就甩尾巴跑了,眼睛圆熘熘的可不是和这姑娘一模一样。可惜河工一事兹事体大,容不得他把时间用在和姑娘闲磨牙上,当下沈玉正了正脸色道:“薛姑娘,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玉字,乃是北镇抚司下一个普通佥事,方才失礼了,还望姑娘原谅则个。然则职责所在,还望姑娘不吝告知在下那些帐册的由来。” 宝钗刚刚已想到了,这人百折不挠混在酒楼里做厨子,必是那要命的帐本子事儿还没完,只淡淡道:“说起这个,我也是好笑。三、四年前家父辞世,兄长闭门读书,我与母亲又俱是女流之辈,京城里的铺子只派了管事的一季报一回帐,也不知他们内里都做了些甚么。年初因选侍之事上京,未曾取中便想着趁着兄长来核对帐目好销了宫中採买的款子前先把这些帐本子都理一理。一理不大要紧,竟发现诸多各家亲戚寄存在我们铺子里的东西,您说的那些个,亦在其中。”沈玉侧头听她说完,坐直了往前探着问:“可知是哪家存的?”宝钗犹豫一番,最后还是道与他:“乃是在金陵的老亲甄家。” 那沈玉双手轻轻一拍道:“着啊!原来是他家!怪不得如此。薛大姑娘,若您所言为实,说不得北镇抚司不少弟兄都要承您的情,少不得透个底细与薛家。”说着他压低声音凑过去道:“好叫姑娘知晓,若是上面有甚要求,下头的只管红红火火欢欢喜喜给办了,管叫吃不了亏。不信您且看,那几户接了娘娘省亲的人家,多半年后要升,这一趟差薛家是赶不上了,说不得还有下一趟。”神神秘秘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待月亮往西边儿沉了这才起身打算翻墙出去。宝钗加小心把门打开,又站在廊下小声道:“那些樟木箱子家里还有些,因着一次搬太多着实扎眼,故此只送了半数过去,等着机会合适再将剩下的送出去,还望先生看在我一家勤谨小心的份儿上略略抬些手,好歹留条生路。”沈玉哭笑不得道:“合着您是把我们锦衣卫当成黑白无常看了?若无辜负皇恩之事,谁又会为难薛家来,我们见天没事儿竟满大街找人茬不成!” 宝钗得了准信儿,顿觉背上背着的大石松了一块,眼看这男子身形利索的翻墙出去,转回身儿躺下摸摸心口暗道这锦衣卫原来也不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小哥笑起来眉眼都眯眯着,瞅着怪喜庆的。 那头沈玉翻墙出去,连夜赶回北镇抚司将问出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回上去。上头正查着数年前义忠亲王自缢之事,眼见着千条线索都沖甄家而去,就是拿不住其把柄,若无真凭实据凭着甄家老太太奶过当今一场的份儿上,谁又敢请了甄家人进诏狱一叙?整好眼前又有河工亏空一事牵扯上了甄家,少不得先从这个口子进去再想办法从中找出想要的东西。当下同知便拍板做主让沈佥事快马加鞭带了人手往金陵一路而去查实堤坝修筑是否如帐簿中所记一般,待其回来后势必要请指挥使上道密折好叫甄家动上一动。沈玉只来得及换了身衣服就带了两个千户,并数位力士开了路引一路乔装往南而去,哪知他这一去才算是真的把这豁了天的口子给小小儿露出了一角。 薛家酒楼新聘了不到一年的大厨突然让“表弟”传话来说是要回乡奔不知道什么亲戚的丧,东家只跟掌柜的道无妨便就回去料理家中大小事项,沈大师傅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于京城之中。 又消停过了两、三个月,直到渐渐眼看着又到了这一年年节里,贾家那边接娘娘省亲的园子成了,往薛家来请姨太太并表姑娘过府吃酒游玩的帖子也来了。薛太太经也不念了,素也不吃了,跳将起来收拾行李便要去姊妹家小住。宝钗这头哄着她,后面忙派了人去喊哥哥,瘦了一大圈儿的薛蟠一路颠颠儿请假回来道:“且不忙哩,那边林姑父家里也得了帖子,说是下午带着林姑娘一齐过去,好不好咱们干脆凑做一堆上门,也省得姨妈让人迎两茬客人累得慌。” 好说歹说,总算是安抚住薛太太。家下预备带上两位嬷嬷并几个随身伺候的丫鬟小厮,随身行李也只预备了暂用的,少不得还要和林家一齐挤一挤梨香院,东西多了反倒不美。这薛蟠到底是叫林如海哄得看不清东西南北,只要他林姑父说了,便撅屁股低头扎扎实实做,问都不带多问一句,直让林如海苦笑着沖一起跟来京城的万先生摇头,也不知这孩子是怎地长的,脑子里合着只有一根筋似的。 闲话暂且不提,只说薛林两家到底约好了一起去贺贾家,于正月十四那天备上礼于荣宁街口碰头。贾家那边开了仪门将亲戚们俱都接进去,又是好一番亲热厮认。这回宝钗带了宝琴过府,贾老太太果然如前世一样喜欢这姑娘,当即送了一套嵌红宝首饰。宝琴不敢收,回头看了看薛太太并宝钗,见她们笑着点头才接在手里又磕了个头,喜得老太太跟什么似的,携了她坐在身边细看,又叫宝钗莫拘了她云云。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来啦~ 第25章 [倒v] 当下男客去了前院安置, 女客里头黛玉跟着宝钗回了梨香院,贾母也说不出甚“与兄弟好生相处”之类的话。没见人亲爹亲哥亲儿子尚且避嫌住到外间去,如何宝玉这个已经长大的姑表兄弟就能往人院子里钻了? 第64页 原本之前林如海说是要宝玉跟着一起去他府上读书, 贾政自然千肯万肯,无奈儿子不情不愿。打头宝玉寻思着林府且好接近林妹妹, 勉强算是高高兴兴的带了小厮茗烟过去。岂知林家上下甚是规矩,外男看都别想往后院看上半眼, 哪里还能够去寻了黛玉说笑。又有薛蟠这等痴肥的蠢物坐在旁边, 那些圣贤书背得竟比自己还熘, 当天晚上气得回去哼唧半晌,第二天就装病不肯去了。叫贾政知道了直接抓去前院捆了命人往死里打, 好不好打得皮开肉绽又惊动了贾老太太将其骂个狗血淋头。这一通折腾下来, 宝玉也不肯出门了,日日只装着棒疮还没好全, 就呆在贾母院子里和丫头们玩乐调笑,逼不过了才叫小厮背了书往家学里去一趟应个卯,仍旧回来宅着。这几日因是娘娘要回府省亲, 无人管束于他, 故此格外放纵起来, 趁着眼下又是元宵佳节尽往姐妹们跟前凑。 贾府里早就有宫里太监并工部官员来回数次看过陈设方向,安排关防驻跸,种种仪注不一。客人们且不论,主家从上到下整整一夜未曾安歇。到得十五这一日五鼓时分,自贾母起往下凡有爵者, 无论男女,皆按品级穿了大衣裳,又上了大妆,站在先前大太监勘界好的地方直等到未时,站得老太太两股战战方又有太监骑了马来道是时辰尚早,娘娘少不得要领了宫宴请了旨意才能从凤藻宫动身出来。凤姐便劝了贾母先回殿中坐下缓一缓,自己仍守在前头等着。 宝钗、宝琴并黛玉同贾家其他女孩子守在一处,林如海和薛蟠因是外臣故此不必觐见,只远远地全个礼便罢了,因此最为清闲。宝琴年纪小,黛玉身子弱,宝钗便叫莺儿去抱了垫子褥子来塞给二人道:“你们且靠着丫头迷煳一会子,熬狠了明儿一个个都要灌那苦药汁子。”说着听外头下人来报说是太监一说娘娘赶早也得戌时才能由宫里动身,且还早着呢,姑娘们立刻散了。宝钗又和宝琴扶了薛太太,小心喊上黛玉回梨香院蒙头就睡,这一觉补到下晌儿了才醒过来。 宝钗身边的莺儿、黛玉身边的雪雁,并给了宝琴做大丫鬟的画眉数着时辰去了大厨房,备上好克化的粥食软点服侍着自己主子各自用过不提。刚用罢饭食就听说时辰差不多,已有娘娘仪仗前头的小太监跑过来报信儿了,这才重新上妆,整理衣物去早间呆着的地方继续等。 这时节人都不爱说话,生怕说了不合适或是不吉利的惹祸上身,是以贾家上下大小除下人往来禀报消息外寂然无声。薛家和林家皆是客,只消停站在后头远远的看,少顷有婆子来报,说是外间已有十来个太监拍着巴掌跑过来,娘娘舆驾且不远了。紧跟着贾母传话命女眷皆随其在大门外迎接,三位姑娘互相扶持了跟在贾家姑娘后面列队走着,临行宝钗又多交代了跟着薛太太的丫头几句,生怕老娘累出个好歹。 此时天已黑了,为着这贤德妃娘娘省亲,贾家合族从十五后半夜一气儿熬到了十六前半夜,这才等来了正主儿。姑娘们跟在贾母身后俱低头互相换眼色,谁也不敢出声儿,只见一会儿一趟、一会儿一趟太监宫女们顺着外头叫帷幕挡严的街巷走进来,这些人手里或打了各色旌旗,或提了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紧接着又是冠袍带履的力士撑了曲柄七凤黄金伞,一队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等物之类过完,最后头方是八个太监抬着的一顶金顶金黄绣凤板舆。至此贾母忙率众女下跪恭迎,等那板舆抬过一半去忙有太监飞跑来扶起贾母并邢、王两位夫人。 这日贾家正门大开,那板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早就备好的院落门前,待礼仪完备,再抬舆入门,太监、力士等俱各散去,只有女官数名引了元春入室更衣。少顷元春更衣毕而復出,只见这满园各色花灯熠熠生辉,皆由纱玲扎成,精緻非常,抬首又见上有一匾灯,书云“体仁沐德”四字,此处方是省亲园子的正门。且不说这园子到底布置得如何豪奢,只树枝上扎出的花儿叶儿所费之绸缎便耗去薛家绸缎庄子半个库,其他亭台楼阁山石花木曲折流水之类更不必一一赘述。 当初此园大成之时,贾政亲同清客先生们领了宝玉进来题跋,为试宝玉才情少不得处处都让他拟了一两个名儿出来,因着元春待宝玉虽为姐弟实则情同母子,索性便将儿子拙作题了上去讨女儿欢心。元春下舆登舟,一带碧水映着两岸流光溢彩,舟临内案,復弃舟上舆,这才算是真进到园子内里。待众人拥簇着贤德妃娘娘进了正殿,又是好一通君臣礼节,先是贾赦、贾政于月台下略走了个过场,后有太监便请了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升月台上排了等着唱名儿。这一出完事儿后众人又服侍了娘娘入省亲车架出园去了贾母所住之正院,进了此处元春方可与家人稍稍亲近两分。 先是请了贾家本家的内眷进去,薛太太带着宝钗宝琴并黛玉排在外间垂手默立,贾家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俱在外间排列整齐了磕头行礼,又有媳妇子们领了众丫鬟礼毕。元春坐了主位一一看过家人,忽想起祖母信中提过的几位客居姑娘忙问道:“薛姨妈、两位薛姑娘并林姑娘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无诏未敢擅入。”贾妃听过即命“快请”,宝钗等人这才进了内室。薛太太本欲行国礼,亦命免过,元春赐了坐,看着宝钗笑道:“上次还在宫里见你,想着今后到底也有个亲戚在身边,没想后头皇后娘娘慈悲,不舍你骨肉分离仍赐了还家,到这时再见姐妹们别有一份滋味了。”又笑着问过宝琴黛玉,合掌贊了几贊,那些随来的依仗并元春身边的丫鬟女官贾府自安排了专人宽待,这边元春方才与祖母、母亲并姐妹们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 第65页 復又有贾政至帘外文安,父女互相勉励几句,又捎带着贊了宝玉几句便问道:“宝玉为何不进见?”贾母乃启:“无喻,外男不敢擅入。”黛玉远远儿听见这话把头又压了压,宝钗悄悄轻拍她一下,就听贾妃命小太监跑出去引了宝玉进来,姐弟相见跟母子似的,元春只把宝玉揽在怀里摩挲头颈笑道:“竟比先时长了好些……”语音未落便泪如雨下。 此时尤氏、凤姐上来启道:“筵席齐备,请贵妃游幸!”众人簇拥了復入园中入席,此时园中筵席大开,元春上坐,贾母等侧坐相陪,尤氏、李纨、凤姐把盏持羹侍奉。席间元春命人备了笔墨,择方才游览之处几个最喜欢的亲自赐名下去,赐此楼为大观楼,这省亲的园子便名大观园。又点了几处写毕,向诸姊妹笑着令个人就这些亭台楼管之景自己选了喜欢的赋一或律诗或绝句者。 此间种种宝钗上辈子尽是经歷过,这辈子只安安分分写自己的,带了黛玉宝琴站在一旁且不去给宝玉兜底作弊,一时之间各人皆得了一首。唯宝玉一人抓耳挠腮实是凑不出三首,自有下面人为贤德妃娘娘的亲弟弟解忧,少不得出些急智描补过去。元春看过姊妹们一展长才,点了薛林二人的魁首,又贊宝玉进益,分赏了席间琼苏、金脍下去与他和贾兰,顺口问了句贾环便抛开不提。此时家下採办的十二个小戏子装扮了上来歌舞做戏,各个穿金裂石,舞似天魔,元春喜得赏了宫缎荷包金银等物,然后撤宴。将方才未到之处,復又一一游玩一遍,题字恩赏不提。如此又是数盏茶后便有太监跪启赐物齐备,元春过目后将东西分赏下去,时已丑正三刻。执事太监再三催促,元春方才含泪上舆而去。 阖家上下这才得空回去东倒西歪的歇了。 薛太太看了这一出,旁人都睡得唯她睡不得,一心只想着要让女儿也当个人上人享一番如此富贵。先前选侍自家女孩儿那是皇后娘娘也没挑出甚错处的,不过被出身耽误罢了。当初自己待字闺中的时候想得简单,先王老爷只说兄弟姐妹间当守望相助须得她去拢住薛家这个钱袋子,她且听了便信,等真下嫁入了商户人家才知悔之不及。金陵城里略有些头脸的官家娘子都敢在薛家席上甩袖子走人,哪里如在娘家时那般尊贵?虽说后宫不大好进且不去想了,可这四王八公俱也是勛贵里头中上等的人家,挑挑拣拣也就宝玉见着脾气温和举止有礼,生得亦找人稀罕,心里已是十成十的满意。少不得等姐姐歇过来了要去同她说合,大不了舍了京里舖子都与女儿做陪嫁,不信贾家不供着财神爷。 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直到天光大亮亦未曾合眼。自元春回宫后,贾家上下人人力倦、各个神疲,十七头里林如海就派人接了女儿回林府,只说上元开宴时再送来和小姐妹耍,仅留了薛家一家住在梨香院。薛蟠每日里早早出去上衙门打杂,贾琏等贾家诸子弟寻了他几次未曾寻得,心生一计且约了王家的王仁并其他四王八公几家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攒出一个帖子递进来。薛太太见了还当是儿子在外头结交的朋友,高高兴兴做主应下,只待薛蟠归来说与他请假出去消散消散。 那薛蟠,大半年功夫,吃着老大夫开的消肿化瘀药,又天天早出晚归勤谨跟了林如海打杂,竟是跟泄了气的球儿似的瘪下来,先前贤德妃娘娘省亲时贾政见了这外甥颇为惊讶,只当他读书读的辛苦病了呢,这会子换了衣服走出去竟也颇能入眼,就只依旧呆里呆气。晚间儿从外头回来拜见了母亲,薛太太把白日里收的帖子给他看道:“我寻思着,你能在京里结交些朋友也是极好。咱们薛家是买卖人家,少不得要靠了哪条路子呢,在外头手脚莫拘着,千万大方点儿!”说着让家下人去帐上支了一百两银子给他出去吃酒会帐,便哄了忙的一脑子浆煳的儿子去洗漱了用饭。 如此过了两三天,贾家方才将省亲动用之物一一收拾过,这日薛蟠果然跟林如海告了假在家等着贾琏诸人,薛太太带宝钗宝琴去王夫人处闲聊,因见着探春在外间绣一副慧文,就让两个女儿同去找她说笑,自己带了丫鬟婆子与王夫人坐在东侧小三间儿里磨牙。 宝琴年龄小,因见廊下花池子里有点点鹅黄乍破,便叫小丫头去折了一支迎春花儿进来赏玩,宝钗逗她玩儿呢,取了块白绫子用绣箍崩好迤迤逦逦画了幅疏阔的残雪迎春图做花样底子。探春侧过身来看了两眼笑道:“这个好!琴妹妹整好与宝姐姐一齐扎出来,少不得下个月二姐姐生辰做礼送与她。”宝琴便笑着闹她,三人挤在一处嘻嘻哈哈,看得内室两位太太亦眯着眼睛笑。 王夫人此时才叫个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女儿总算在宫里出人头地,儿子也在家学里进学了,亲戚又扶持,真真是荣国府中除贾老太太外再无人是其一合之敌。因薛家建园子出了大力,是以其对这个妹妹很有几分尊重,每每寻了空就去请薛太太过来坐坐,此时见了外间的热闹便贊道:“宝姐儿果然是个好的,带着姊妹们也叫人放心,再不像我们家里的几个孩子,羞手羞脚的。” 薛太太转头就贊起宝玉:“还是宝玉看着齐整,又孝顺又知礼且还进了学,将来少不得为娘娘之左膀右臂。”夸了又夸,极尽赞赏之词,王夫人便知道她话里什么意思。然此时贾家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自然对儿媳妇更加挑剔。黛玉有个二品大员的父亲在其眼中尚且看得淡淡的,宝钗家里顶着个皇商之名,纵使之前千好万好,现在用不上了也就那样。 第66页 是以王夫人就笑着只当甚也没听懂,随便喊了身边金钏道:“去我库里翻检翻检,依稀记着年轻时收了好些娇艷料子,我现在年龄也大了穿不得,不如给她们小姑娘裁几身儿新鲜衣服欢喜欢喜。”金钏应下,出去又找了个婆子跟着一齐开了王夫人的私库寻东西,这边王夫人才又笑着对薛太太道:“要说我这宝玉,生来也是七灾八难的,前时不是还认了个姓马的道婆做了干娘吗?因着没甚用,老太太又做主去观里供养了替身,只那老道长说过不可早论亲事,是以就这么拖着,我心下亦是急呢,可惜当不得这个家。都说成家才能立业,也不知这缘分到底在什么地方。” 薛太太勉强笑了应和几声,转眼就见金钏身后带了两个婆子抱几匹绸缎进来行礼道:“回太太,库里配得上宝姑娘和琴姑娘的料子都叫我搬出来了,说不得叫奴婢讨双份儿赏呢!”这些料子,有玫瑰红的闪缎、嫩黄的提花缎、银红的章绒、薄荷色的银缎,藕荷色的妆花缎,果然样样精緻细腻。虽说都是好东西,可在薛家人眼里却也没那么稀罕。薛太太正不痛快呢,见了这些无甚心思,只淡淡的对王夫人道:“劳姐姐破费,这好东西给她们也不过糟蹋物料,小孩子家家一人拿一个去玩儿罢了。” 平日两家相看,若是看中了,男方长辈会送些簪环钗子之类与那姑娘,若是未看中也不叫人面儿上尴尬,均是给了衣裳料子把人送出去。是以薛太太一见姐姐不当不正的送了缎子,脸哌嗒一下就沉下来,张嘴就想说女儿嫁妆丰厚之事,那边宝钗听见金钏儿讨赏的说笑话立刻带了宝琴探春在外间门边道:“我恍惚听见姨妈要打赏什么呢?可有份儿的?” 薛太太便把嘴里的话咽下去缓了脸色道:“你家常不是喜欢琢磨这些么,可巧你姨妈要赏你乖巧听话呢,还不好好带着姊妹们进来。”宝钗就笑着自己掀了帘子走进来,冲着王夫人薛太太福了福,这才去看金钏摆在桌上的料子。宝琴平日在家也多见这些,只和探春挤在一处嘻嘻哈哈,三个姑娘样样品评一番,最后宝钗要了薄荷色的银缎,探春要了藕荷色的妆花缎,宝琴则取了嫩黄的提花缎,说笑着要用这三匹缎子攒出三套一摸一样儿的衣裳穿了玩儿。薛太太见女儿喜欢,一时也不好再说甚么,稍坐一会藉故辞了出去,带了宝钗宝琴便回那梨香院,讪讪的想着等儿子回来便与他说明儿一早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的超级痛苦,一边翻原着,一边翻早先在博物馆拍的照片参考着写的。至于布料配色......这个锅是睿哥他爸的哈! 第26章 [倒v] 拐回头却说薛蟠这边, 早间起来哼哼哈哈洗漱又用了饭就在梨香院的前院儿里无所事事转圈儿。因着早就请了假,是以这一整天都闲着。薛太太前几日替他接了贾府子弟们攒着一起递来的帖子,又说有王仁并其他四王八公家的公子一起, 薛蟠傻乎乎的想着估计与林如海衙门里见的差不离儿呢。他且慢悠悠换了身新作的家常衣裳,腰间挂了妹子亲手绣的四君子荷包和岁寒三友的扇子套, 想想除了老娘明里暗里补贴了二百两银票,又取了些碎银铜板之类塞在腰间, 就坐在前院垂花门下头喝茶吃蜜饯等人。 这一顿好等, 直等到巳时二刻贾琏身边的小厮兴儿才跑来敲门。门子将人引进来, 兴儿见着薛蟠翘了二郎腿正自己乐呢,连忙上去拱手打个千儿道:“薛大爷, 小的来报个信儿, 我们琏二爷昨儿就在外头订好了席,怕您不知道地方专门让我先过来知会一声, 二爷等会儿就过来再请一请您。” 薛蟠此时倒好性儿,也不与他恼,只叫自己身边的来福领了兴儿去喝茶吃果子, 又等了一会儿, 贾琏骑个灰不熘秋的大骟马就来了。门子听见动静出去一看, 原来是荣国府长房的爷们儿,忙将人请进来。贾琏就着下人肩膀衬了一下从马上下来,马鞭往后头长随手里一扔就进了院子,就见薛蟠正起来抖衣服上的点心渣子。 “哎呦,薛兄弟, 劳你好等。昨儿我们出去寻了个好去处,因此回来晚了点子,这早间就起迟了。”贾琏拱拱手笑嘻嘻来了一句,那边薛蟠忙也拱手还礼道:“无妨,今儿林姑父放了我一整天假呢,迟一些亦无妨,只别误了明天的事儿即可。”这话听得贾琏嘴角直抽抽,心道你个薛家说一不二的爷,怎地就这么听那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林家亲戚的话。一时又疑心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故意拿林如海吓唬人,想来想去看着薛蟠脸上蠢兮兮的顿觉自己是想多了,也就扔脑后笑道:“放心,一准儿误不了林姑父的差事。” 说着两人一起出了梨香院的门儿,这边是条接着荣宁街的小路,平日里也无甚人来往,薛蟠上马牵了缰绳,老老实实沿着路边儿和贾琏并排往外走。走着走着走到城北边儿一处酒楼,看门脸儿也就那样,还不如薛家自己开的呢,薛蟠心想这琏二果如外头传言一般吃老婆管,请人吃酒竟跑到城北来,还选了个这么样儿的地方,可见其囊中羞涩。 两人到了酒楼幡儿下头,早有伙计跑出来点头哈腰帮着下马牵蹬,薛蟠身边跟了来福来旺两个长随,一个去跟着安置马匹,另一个上前掀了帘子。这酒楼里头看着也是普通,说不来什么料子打的桌椅板凳并柜檯摆在里间儿,看上去尚算干净,稀稀拉拉客人也不甚多,许是还没到饭点的缘故。贾琏快走两步往前头引路,薛蟠就跟着他,两人往西头走了两步就见一座黑漆漆的木楼梯,沿着楼梯上去二楼庭中也无甚人,再往西里头走到底是两扇乌黑菱格大木门。 第67页 贾琏笑嘻嘻伸手在木门上敲敲,里间儿立刻有伺候的过来开门,薛蟠往里一看,竟是一片刺眼的金碧辉煌。六、七个勛贵子弟东倒西歪搁里头坐着,主位上坐了两三个打头的,其他贾府并四王八公家的子弟们分列左右,席间约莫陪了三五妓子说笑,见着薛蟠来了忙起身过来互相厮认。贾琏串着给他道:“那位是王大人家的子侄,那位是北静王府的旁支,那位是冯家的,还有那位是卫家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薛蟠团团沖人拱手,互相见过礼后便入席开宴。 薛蟠早间等人时候在家已是灌了个水饱,这时伸筷子出去只觉着滋味摆盘俱都平平无奇,因此便问,其他人听得他好奇,拍手笑得一脸神秘道:“且要等一会子才晓得这里的好处哩!”正说话间,外头二楼厅中摆了个小小台子,不知哪里来的花娘散着头髮站在上面,底下只一老翁取了细竹管呜呜咽咽的吹。只见那姑娘高鼻深目,体格风骚,浑身跟没骨头似的软,和着曲子搁台上来迴转圈。待其转近了依稀能看出来这人里头竟甚也没穿,就披了外头的纱衣,这些个纨绔子弟纷纷闹笑,其间大有猥琐粗鄙之语。薛蟠这几年窝在家里老实读书,身边连丫鬟都无尽是些小厮,过的跟和尚似的素,哪见过这等市面,当下就直了眼睛,要不是还顾着脸说不得口水都滴答下来,也就是他现在细熘了,不然看了都得让人眼瞎。 王仁坐在尽里头拎了杯子出来跟贾琏碰了一下,伸手往薛蟠肩膀头一拍道:“薛大兄弟,这玩意儿新奇吧?”薛蟠只顾着点头,那舞姬已是转到小厅另一头儿去了,眼见二楼除了中间四周全是包间儿,此时不知道多少人正坐在里头往外看。众人瞧了一会,舞姬舞罢敛了裙子低低鞠一躬,胸口一抹雪痕起伏着,又有人叫好喊了赏钱这才退下去。两层楼间上来的楼梯早有人关门堵了,看客们只管放心玩乐,席间又有妓子殷勤劝酒,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 原来此处乃是京城纨绔子弟间有名儿的去处,虽然门脸儿开在城北看着普普通通,实则暗藏干坤。这酒楼背后的主家甚是厉害,想出种种神仙玩儿法,甚至一些身上有家孝的膏粱们也敢请进来,这花费当然不菲,王仁贾琏等为了把薛蟠弄出来也算是下了血本。 待酒过上几巡,话头子便放肆起来,包间儿里诸人先是挤了眼睛笑着将京城花街柳巷有名儿的姑娘们品评了一遍,说着说着就往好人家姑娘身上攀。这个说水月庵跑了个小尼姑,长得可招人了,那个就道某家有个表妹细眉细眼可人疼,这个又说那表妹和那小姑子有何可怜惜的,不若高门大户里极有才的姑娘们有胸襟。因说着这个,有人就从腰间掏出扇子给人传递着对贾琏道:“这还是你家二房几位姑娘的笔墨哩,你可知道?” 那贾琏,早就是纨绔放荡惯了的,家下人媳妇子且要多看几眼,哪在乎这些?又不是他老婆并亲姐妹,当下笑了眯眼点头道:“可不是,我二叔生得好女儿,头一个不就入宫做了娘娘的。”众人哄然大笑,那人又道:“你们可知这扇子上写了甚?俱是你那堂弟录了闺中字句出来,香艷得紧。如今谁不道他好福气,家里姐姐妹妹的不够,还有那客居的亲戚姑娘,我们好生羡慕哩!”贾琏笑着抿了口酒只管咧嘴前仰后合,就有人说:“这江南的姑娘精緻,北地的小姐泼辣,但看各人喜欢哪一口呢?” 席间陪坐的妓子就捂了嘴“嘻嘻嘻”的笑:“都说大家姑娘好看,怎地我们见了也没觉着好呢?先前十五约了小姐妹们去庙里上香见过,一个个团头团脸的,还没楼子里的姐姐俊俏,爷怕不是专门说来埋汰咱们。”这厢正撒痴撒娇蹭着旁边人的腿,那头只听得“哗啦”一声桌子就叫人给掀了。 薛蟠趴在哪儿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贾府二房家客居的小姐里头有一个是自己亲生的胞妹,登时就不乐意了。人都这样,听些旁人家女眷的故事总愿意,牵扯到自家身上那就不行,他本来就是个又呆又混的,蔫不唧唧趴那里正乐呢,脑子好不容易磨过圈儿算明白帐了,即刻跳起来发作。一整张走了红漆的桌子叫他掀翻在地,碗碟壶盏之类瓷器摔个响脆,那些留在一楼也吃用着的小厮长随们都还当是自家主子急眼了呢,忙不迭挤着往二层跑。 酒楼里的人也不敢招惹这些平日五品官都不定拿正眼看的主儿,只得开了两层楼之间的隔门。来福来旺沖在最前头生怕慢了半步,只因自家大姑娘说了,若是爷在外头跟人动手千万得拦住,不然必拿他们两个顶罪哩。这两人冲上楼,一掌推开两边上来劝的伙计,直奔左侧底面包厢而去,外头的歌舞早停了,其他包厢里的人拎了酒壶一个个正等了要看热闹。 再说这头,薛蟠喝了点酒,仗着醉意直接就把桌子给掀了,追着拿扇子出来显摆的那人抬手随便提了个什么东西就要往头上砸。一圈儿人也没见着过这么暴脾气的莽汉,那王仁更是瞪圆了眼睛对贾琏道:“他不是个读书人么,怎地比哥几个手底下还狠?”贾琏一脸苦色,心说我也不知道这人他能莽成这样。 正说着,薛蟠从花架子上拎了个花盆儿就扔出去,头一下砸偏了,第二下又胡乱抢了个瓶子正抡圆胳膊贊足劲儿要走一个呢,包厢门就叫来福来旺两个撞开,两人抢上来一个抱腰一个攀胳膊,薛蟠手里那个美人耸肩瓶擦着地下人耳朵边儿炸开,瓷片子直接在人脸上来了一道。吃了这一计的人躺在地上伸手一摸看着红了,杀猪屠狗般嘶叫起来,两个小厮愣是差点没拉住让薛蟠上去又蹬了一脚,这才站直了,抖抖袖子道:“嘴里再给我不三不四胡乱攀扯,爷直接打死你了事!”众人这才勐地想起来似乎这位这几天就借住在贾家做客,可不是说到人家妹子身上了?挨这一顿也不算冤。 第68页 后头其他人身边的伴当这才赶到,忙道恼行礼后将地上躺着哎呦的人扶起来,因着事出有因,谁也不敢说人事主动手有错,最多只嘟囔几声也就罢了。倒是薛蟠,神清气爽扔了一百两的银票在桌上:“哥儿几个对不住了,家里且有点子事儿,我先回,你们玩儿着,咱们下次在约出来。”说着扶了小厮出去,因为有了酒不敢再让他骑马,来旺专门去街上喊了个轿子来,一人牵马一人随着轿子这才回了梨香院。 薛蟠这头一回来就醉过去,小厮先安置他睡下,紧接着满头大汗去寻了宝钗禀报。薛太太当家不理事,找她拿主意最后还不是一样推到大姑娘眼前。来福来旺两个哆哆嗦嗦跪在地下把听见看见的说了一遍,宝钗听完稳稳坐着喊了个婆子来道:“你去备上礼,请苏嬷嬷跑一趟贾老太太那头,只说兄长酒后无状,因着别人唐突了我几句便把人跟打了,索性无甚身上,赔礼道歉便是。”说着吩咐家人收拾东西,这一次连黛玉那边的也给收起,带了一直守着看房子的紫鹃,哄了一头雾水的薛太太当机立断开门走了。 那边贾母并王夫人得了信儿还懵呢,连忙派人去外面喊贾琏回来问话。贾琏这头刚把被打的安置好,想着薛家必是愤愤然已把事情告上去了,当下也无隐瞒,只讲那人如何拿了扇子出来,如何说从宝玉那里流了闺阁笔墨出去,薛蟠又是如何掀了桌子打了人,等等等等。听完这些连贾母也无话可说,只板了脸叫人拿了薛家的礼给被打的送去,这事儿就算了了,一字不提宝玉在这里头的事儿 王夫人坐在一旁听了个全场,知晓自家儿子专坑自家人只觉胸口一阵气闷,一路闷着回了正院。那头婆子来报说薛家一家已是走得干干净净,当下更是头疼欲裂,偏巧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一路红着眼睛又进来告状。李嬷嬷憋红了一张老脸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求太太给老奴一个恩典,若是瞅着不中用了直接把老奴发出去吧,实是受不得这些妖妖调调丫头片子们的气了。” 原来今日宝玉一早接了宫里元春赏下来的一碗糖蒸酥酪,急着要去学里玩儿,又见袭人这几天胃口不佳,想着她平日就喜欢这些香甜东西,故此交代小丫头子专门看着留给她。结果宝玉一出去李嬷嬷恰好来了,见着那碗酥酪端起来就吃了一口,立时有丫头过来跟她说这是留给袭人的,李嬷嬷登时就不乐意。原本这袭人与宝玉有了首尾,李嬷嬷看她就不顺眼,每每都因宝玉护着吃下头风已是存了一肚子不满,这会子竟连口吃食也不能够,气得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就将那碗酥酪吞下去。这可捅了马蜂窝了,宝玉一回来就见房里跟炸窝似的闹,李嬷嬷坐在地上拍了大腿眼泪鼻涕煳了一脸,且嫌弃个不住,又吃这老奶妈堵了几句不中听的,当下一心就冲到贾母那里告状去了。这李嬷嬷也是个奸猾的,眼错不见一熘烟儿跑来王夫人这里哭诉。她想得好,反正这次怕是要被撵出去了,少不得也要捎带上那几个牙尖齿利的丫鬟。王夫人这头正因着宝玉生气呢,一听这场乱事恨不得仰倒过去,只对着李嬷嬷道:“既是已叫老太太知道了,你便出去吧,回头我叫丫鬟稍些银子于你养老防身。”说着打发了李嬷嬷,转头喊上周瑞家的悄悄儿吩咐几句,打发她下去了。 说回薛家这边,宝钗带了母亲抬了哥哥麻熘儿回了自己家,等晚间儿薛蟠酒醒了,拍着大腿与薛太太吵嚷道:“我说甚么来着,那宝玉分明就是块破石头,谁家有傻成这样把姊妹拿出去与人说嘴的?外头人连姓甚名谁都知道得真真儿的,那贤德妃娘娘省亲才过去几天?闺阁里的笔墨就流得满大街都是,早早离了贾府也不只如此。”薛太太听完恨得牙痒,喊了人来说要追上那人家再揍他一顿,被坐在一旁的宝钗给拦了道:“母亲何必如此?好歹人也没真的带出姓名,咱们这一闹倒是自己把锅给扣在脑袋上了,只当不知道,远着姨妈家些儿,过上几年淡了也就好了。” 薛太太反身抱着女儿哭道:“我的儿啊,翻了年你可就虚岁十四了,这般年纪正是相看说合的时候,再过上几年花信迟了难不成去与人做继室!”又心疼那舍与贾府的十万两雪花银。宝钗还没说什么,薛蟠又在一旁添乱道:“嗐呀!你少操些闲心,实不行明年春榜的时候派家下人守在贡院外,专挑了年轻俊俏的士子直接绑了来,就凭我妹子这相貌才干,便宜他祖坟冒青烟!” 宝钗且哭笑不得,薛太太就“呸”了他一声:“还未说你呢,出去吃酒就吃酒,两口黄汤下去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若是把人打死了,且看今天如何收场,少不得给你寻个厉害媳妇儿管管你!”本是心疼姑娘婚事艰难,话头一转又拐到儿子寻媳妇上去,薛蟠伸手抹了把脸道:“反正我不管你找甚么,只一点,再别往姨妈家去了,那宝玉就不是个好的,等着看他闯个天大窟窿出来吧。”说着起身趿拉着些端碗喝了口水对宝钗道:“妹子只管放心,这里头还牵扯了林大姑娘,明儿少不得去跟林姑父通个气儿,且等着那宝玉挨削与你们出气。将来婚事也包管在哥哥身上,必不叫你心里不顺畅。” 作者有话要说:  悲剧,卡文了...... 更悲剧的是我的收藏好惨澹,估计再这样下去编编就要约谈我放弃了...... 第69页 第27章 [倒v] 到了第二天, 薛蟠果然起个大早屁颠颠去衙门寻他林姑父去了。林如海这边倒是听说昨日他打人这一出儿,见了薛蟠就让他站着把事儿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末了戳着这小子额头恨恨道:“你就是个蠢死的, 现成把柄叫抓到手里都不会使,揍那起子烂人有甚用, 你不想想源头在何处?”说完哼了一声斜睨薛蟠一眼:“跟在我后头看着学学,你也算是读书人, 怎地莽成这样。”薛蟠讷讷不敢多言, 恭恭敬敬跟在林如海身后, 只等着林姑父教他如何寻人是非。 这林如海是早年探花出身,家中五代列侯, 又在江南主持多年盐政, 急流勇退后回京述了职。也不知他都与皇帝报了些甚么,入京半月便补了礼部, 品级不曾变化,到底入了中枢,只在礼部做个尚书, 用不上时亦是清闲风雅之职。这日无甚大朝会, 坐班坐到点林如海便起身对外间各侍郎、郎中道:“今儿日头尚早, 不如大家移步外间茶社一叙?”他乃是礼部的主官,顶头上司开口,底下人如何不奉承的!立时便有人接到:“城西新近开了个茶楼,里间儿还有打棋谱并品琴的,不如一起去试试?”说着众人起了身骑马上轿一起便往城西而去。 薛蟠跟在林如海马后头心中惴惴, 这越是学力驽钝的就越怕见着高知师长,可怜见儿的一整个礼部尽是当朝顶尖儿学问人,可想薛蟠在这其中伺候着犹如狸猫进了套儿般难受。旁人看在林如海面上已是尽力让着他,说话间论及典故篇章还是说得薛蟠如坠五里云雾。走着走着就到了那人所说的茶社,外间果然清雅异常。伙计引了人进去,立刻有茶博士迎上来把众人请进包间儿,薛蟠探头看了看,连水牌儿上都是些诗词,看不懂的连自己点了甚都不知。几个礼部官员以林如海为首,分了宾主高下落座后先摇头摆尾论了一番这些诗词与茶叶名儿贴不贴,论完才点了些果子,又叫茶博士表演一番,这才算入了正片儿。 那边茶博士伺候好了,端了用不上的泥炉下去候着,这头林如海嘆了口气对众人道:“咱们礼部在六部里头最是清闲,眼下书籍勘定之事也成了,天天看朝堂上为那仨瓜俩枣折腾甚是不雅,亦不知从何谏起,诸位有何高见?”旁人听了心里一片嘀咕,还当是这位难不成是站了队了要下场撸袖子拼杀,不想林如海抿了口茶拐个弯儿继续道:“要说这‘礼’字,乃是我辈读书人最要紧之事,岂可轻易毁之?”这一句又把话兜了回来,好似他真的只是见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天天对着撒赖不过眼而已,其他人亦不知其心中指的究竟是甚么事,只跟着哼哈评了几句。 正说着,忽然林如海就指了一直站在身后憨傻傻跟着服侍的薛蟠道:“这是我姻亲家的子侄,蠢兮兮的,收来做个弟子教着玩儿。他是个甚么材料,这几日大家一看便知,乃十足十无甚天赋的孩子,行事也张狂放诞,实是不教不行才带在身边,这几日下来如何?少不得一一改了。”也就薛蟠脸皮厚,立刻堆了笑拱手团团与在座诸大人行礼,旁人亦笑着受了他的礼,林如海才继续:“我想着,这京中纨绔子弟甚多,搅得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朝中诸大人那都是进士出身,学识礼仪也不必再去计较,只这些年轻孩子,好好教一教或不是亦能成为栋樑之才,连这么个无药可救的收拾收拾不也见得人?想来勛贵家的子弟俱是如此。” 这薛蟠的出身大家一早儿心里便有数,商户之子,又奇奇怪怪的考了个秀才,本是不大喜的。但见他前后跟着林如海殷勤服侍,又实是下了苦功夫读书,这不开窍谁也没辙,倒又觉得这孩子又可怜又可笑。听得林如海如此一说,再与京中十倍百倍坏于他的诸子弟一比较,顿时觉得这薛蟠也没之前那么伤眼睛,笑了打趣他几句便将话沿到林如海的意思上。这礼部的左侍郎就道:“下官亦觉着最近京中甚嚣尘上,尤其各位娘娘归省游兴之后,勛贵各家的子弟惹是生非者不知凡几,最是可恶。以女晋身本为人不齿,叫这样一折腾反倒成了令人垂涎之事,甚为于理不合。”礼部右侍郎也不甘落后道:“大人所虑甚是,为深远计,这些子弟们着实需要好生教导一番,本来这些合该是国子监的事儿,可是眼下那边儿早就满员,正经读书的好孩子还教不过来呢,哪里肯让这些祸胎进去裹乱。”下边儿的郎中们亦纷纷抱怨,对策没商量出来,倒是将各家勛贵子弟无状之处说了个分明。林如海坐在主位上淡淡道:“不若诸位都回去收集一番递上来,我好写个摺子递与当今知晓,少不得等眼下着急的事儿过去了要腾出手收拾收拾这群孩子。” 众人连忙举了茶杯贊他胸襟宽广,连这些不上墙的烂泥都想着教导一番,着实是奉圣人教化之喻,可敬可佩。一番吹捧后桌上茶水喝尽,果子亦用得差不多,林如海就起身带了薛蟠先走,留其他人在后头稍坐。等出了茶社薛蟠还一脑袋雾呢,林如海冷笑一声道:“别看文人清高,嘴巴一样碎,只不肯揪着小儿女不放罢了,明儿就有人把这话递到各家勛贵耳朵里,与你吃酒那些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跑一顿胖揍。哼,敢拿我女儿出来说嘴,这事儿还没完。”说着回头又看薛蟠:“以后再有人请你多长个心眼子,偏门儿之处不可去。万一叫人拿住,你这死去活来才背得的秀才名头还要不要了?” 第70页 薛蟠这才冷汗直流想起来,若是昨日当真醉死在那家楼子叫人拿住,真真浑身上下都是嘴也讲不清原委——学子叫人抓住在这种地方酩酊大醉,革去功名都算轻的。旁的都好,只考试这一项着实折磨人,薛蟠听得耳朵都耷拉下去道:“不记得曾得罪过他们,为何如此害我?” 林如海冷哼一声道:“俱都一样出身,你有他们没的东西,这就足够了。至于其他,我亦不知,总之你今后为人处世多加几个小心,今后这么样的事儿且少不了。”薛蟠在后面忙不迭点头,先将师傅恭送回府上,这头自己专门儿跑去家有名儿的老店约了两斤滷肉才打马回了家。薛太太心里还正忐忑呢,见儿子乐呵呵全乎着回来了才算放心,晚间席上果然就上了那道从外头带回来的肉食,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坐在一起用了,果觉滋味醇厚唇齿留香。 过了几日,果然有贾家派人备了厚礼上门,只说是原本备了上元的筵席要请亲戚们一聚,不曾想二房太太一下子病的极重,前头说好的也只得改期,因此带了礼来道个歉,等今后再看了好日子。薛太太见了礼物里的笔墨纸砚并布匹首饰便知是打了藉口上门讨饶的,比之以往更重三分,总算记得问了问儿子的意思,先将来的人打发了回去,等着看了林家的态度后才照搬着回了同样分量的礼。下人带回去回话,王夫人见了登时脸色青白不知所措看向贾母,贾母亦摇头道:“先想个由头把宝玉拘在家里过几年,也好收收心读书习字,少去外头叫人带坏了去。过不得多长时间这事儿就淡了,无非小孩子无心之失,他老子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还要怎样?再不着让你们老爷分别去薛林两家走一趟,难道为着这个亲戚竟都不做了。” 王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起身行礼退下去,到院子里才喊婆子去外头跟贾政说一声儿,又心疼不已让金钏儿去碧纱橱看看宝玉好得怎样。 贾政那边果如林如海所料,第二日便有人悄悄递了话与他。说是他那嫡次子在外头说话不清白,攀扯到了礼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姑娘,人家亲爹知道了正要想法子收拾这几个传话议论的勛贵子弟呢。贾政早年亦是读书出身,老爹升天时上了一本,今上怜惜老臣赐了他一个出身,也断了他的科举路,人到中年了还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晃,是以为人很有几分迂,最爱同人讲些做臣子的道理。好不容易因着闺女的缘故升了一级,生怕让别人说他呢,这宝玉可可的迎头撞了上来。当下贾政班也不做了,差也不当了,飞也似的赶回去,整好又撞上宝玉在家里捣鼓那些花瓣胭脂膏子,自然又是一顿好打。至于后头如何上门去与亲戚们道歉不必细说,总之其后好歹安生了些。 这一年转眼就出了正月,进到四月里淅淅沥沥的数月未见阳光,连钦天监也坐不住上了本子,只道今年雨水较之往年更丰,唯恐黄淮两岸又要化作一片泽国。那头工部和户部还吵嚷不休呢,一扯上可能会出现的水灾立刻偃旗息鼓,一时朝堂之上大人们绞尽脑汁火烧火燎的想法子要筹出笔预备赈灾的银子,可惜国库里叫当今炼丹炼得几乎快能跑马了,户部尚书总有通天的算计也平白变不出银钱来。 此时后宫又有皇后娘娘下旨令内眷节俭,京中人家纷纷闻风而动,哪怕从自家门口卸俩灯笼下来呢,好歹也是个意思。因了这个元春忽想起省亲那个园子白放着也是放着,不若叫家中上下迁入其中,亦暗合不至浪费之意。贾家得了娘娘旨意,立刻将这消息散与后院几个主子,贾母做主便叫家里姑娘自己挑了园子搬进去,又发了帖子请亲戚家姑娘来玩儿。薛林两家自不肯去,便有四王八公其他几家女眷出头居中调停了一番,最后还是勉勉强强送了礼,黛玉宝钗双双称病,人到底是没有过去。贾母无奈,只得下令空了蘅芜院收拾出来留着客人小住,又派人往娘家接了史湘云过来住了潇湘馆整日和宝玉玩耍。 宝钗这几个月在家里冷眼看着林如海行事,见其却无害己之意便将心思俱转到当铺和宫中採买的帐目上。因着之前河工帐本子的事儿还未了不敢打草惊蛇,是以后头两处亦不敢擅动,好容易这要命的东西终于送出去了,可算闲下来慢慢把家里经营的脂粉簪花採买一事理了清楚。中间又有薛蝌从金陵赶过来会帐,宝钗索性把买的京中院子田亩分了一半送与宝琴名下作嫁妆,薛蝌自然感激不尽,尽心尽力给薛家跑腿办事。 没几日薛蝌接了宝钗合过发还的帐本子,忽的想起一事道:“大姑娘知不知,金陵那边有几个庄子叫水给淹了?”宝钗点头道:“庄头打发人来说过,已减了他们今年的租。”薛蝌皱眉摇摇头:“好叫大姑娘心里有个底,南边儿今年许是要绝收,这雨跟捅了窟窿似的下个不停,旁人家里有好几户庄子在低洼处的俱已能飘起牛了。”宝钗谢过他提醒,交代了购粮存粮之事又叮嘱了几句加小心,这才放薛蝌匆匆回去。 . 又过数月,忽有一日只听得外头大街上一片骚乱,虽有五城兵马司士卒及时出动压了下去,仍有不少做小买卖的人家糟了劫难。事情一报上去当今震怒,就连各高门大户亦议论纷纷,到下午便查出原是一股流民不知何时蹿入京城,因腹内饥馑已极故而动手抢夺。此处可是皇城,天子脚下,如何竟有流民混了进来?说不得明日便要有流匪也敢打主意。皇帝即刻责令三司提了那流民的首领会审,这一审不得了,方才知道湖广两地自洞庭往下已然化作一片泽国,外头老鼠都叫淹死飘上来了,京里还两眼一抹黑以为天下太平哩!登时这朝堂之上就成了战场,有人说那起子刁民分明是为了脱罪故意如此言语好叫看上去可怜些儿,有人则认为不管是真是假总要先派人去看看。那先前的人就驳斥叫谁去呢?后头的人便说朝廷里自有这样的安排,总之反反覆覆热闹非凡。 第71页 最后还是一直站在丹陛下头右边靠柱子的锦衣卫指挥使出列拱手道:“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他这一出声儿不打紧,大殿当中立刻安静下来。平日里锦衣卫能不出声尽量不出声,只挂着张脸站在一旁盯着殿上群臣一个个看,今天突然冒出来,冷不丁还把他不远处站着的几位老大人给吓了一跳。 只见这中年男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摺子交由大太监递了上去,皇帝拿起来翻了两页,先用手垫着压在桌子上,抬头含含混混问道:“可曾有人证物证?”锦衣卫指挥使回道:“启禀皇上,物证俱齐,由下面一个柳姓佥事守着,去岁已派了另一个姓沈的佥事南下探查,回信儿说这几日便要带了人证抵京。” 皇帝点点头往后靠了靠道:“待散了朝着内阁几位大人留下,此事容后再议。”说是这么说,熟悉皇帝习惯的人一听声音就知道不对劲,几个离得近的微微抬头只见皇帝拳头都攥起来了,当下缩了脖子大气不敢出。大殿里静了片刻后又听得皇帝在上面道:“国库空虚,亦不能与民争利,不若另闢他径充实国库。”说着往下看了看又道:“正好老六也该出来做事了,让内务府协理他把内造胬币之物好生算算,不必的耗费酌情裁剪一二。” 众大臣一时摸不清皇帝的脉数,又因锦衣卫递的摺子不敢轻举妄动,此时亦无人出来言语,大朝会便这么稀里煳涂过去了。只听上头大太监唱了声儿,文臣武将们分两边儿各自散去。林如海正和吏部尚书有一句每一句拉闲话呢,后头就听见太监戴权尖细尖细的声音小小喊道:“林大人且留步!皇上喊您呢。” 那林如海闻言果然站住,拱手和吏部尚书道了恼,转头跟着戴权就往后头内阁大书房走。一路上林如海悄悄理了理衣服,又取出个小把件儿塞给戴权。不必他张嘴,戴权捏了捏手里的东西就乐了:“林大人破费了,皇上现在心情不大好,不过不是沖各位大人的。只是因为有些事儿和南边儿有关,所以才请了您过来问话。”林如海点头道:“有劳公公费心,我回京已快一年,江南些许事儿亦不知,这是从何而起的呢?”正说着,大书房的门就在前头了,戴权闭了嘴回头给林如海打个手势,后者一看便满脸瞭然点了头,恰好小太监唱名儿,里头传出让进去的声音,林如海低头进去跪了行礼,起身后才见除了皇帝满脸漆黑坐在上头,四位内阁宰辅俱凄悽惶惶站在底下。 皇帝也不多话,伸手指了指桌上奏章对林如海道:“林卿自己看看,看完说话。”林如海忙又鞠了一躬,用袖子托着接了奏章翻开一目十行看过一遍,看完亦是脸色煞白。 原来去岁夏秋之际锦衣卫便得了线人消息,说是江淮黄淮并湖广之地堤坝尽皆叫人以次充好,甚至虚报役夫人头两头吃空饷,那些河堤俱朽腐多年未得整治,贪墨下来的金银只知数目却不知去向。指挥使当即派遣最先知晓此事的沈玉沈佥事带探子连夜下江南查证,不想人去了竟是数次次遇险,好容易找到了人证,这几日便护着跋山涉水归抵京城。 和着这几日流民劫掠之事前后一想,饶是林如海后背亦泛了一层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啦,主要是去想名字了。那个啥,大家帮我挑一个吧,是《宝姐姐重生奋斗记》呢,还是《老娘不干了》,还是《都别拦着我》......作者是个起名废啊,看来明天不得不再次改名字甚至改文案了...... 第28章 [倒v] 河工之事, 一个弄不好便会动摇国之根本。今有北部西部诸多蛮夷亦虎视眈眈,内里只要一出个岔子露出虚弱之像,外敌必然挥兵南下, 界时就真招来天大的祸事了! 想到这里,林如海急忙先行下跪请罪道:“请皇上责罚, 臣有负圣恩,于江南多年竟是未曾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到了这个地步, 皇帝也气不起来, 只叫他起身:“不搭卿的事儿, 你在江南主管盐政,最多协理个漕运, 这河工上下又未曾过你之手。喊你来不过是想知道些江南各地细微之事, 以便估摸一下那些失踪的金银隐匿何处,少不得要发出来以充急用。” 林如海起身沉吟片刻道:“启禀皇上, 其中头绪还得锦衣卫的沈佥事回来问过话才能理清。只说眼下,江南必是已经起了水患,为防民变可酌情调动附近驻防待命, 另有米粮药材赈灾之物须得备齐。无论如何不能起乱子为上, 再有边军亦应加倍提防, 至于贪墨之事必然牵连甚广,慢慢查访才是要紧。”皇帝听完不置可否,应是不大满意可一时又无其他办法,只淡淡道:“卿之想法与阁老们一般无二,只这银钱从何而来?” 一时林如海并四位阁老心里俱想着你把那些炼丹的道士都遣散自然就有钱了, 可谁也不敢说出来。今上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逐渐孤拐,心里拿定了主意那是一丝儿都不带变的,就算事后觉察许是不美也要挺着面子硬槓,底下的臣子便也顺着大多愿意说些奉承话,说不出就干脆闭嘴。 林如海顿了顿拱手道:“皇上今日吩咐六皇子之事可是与充盈国库有干系?”原本大家都想着皇帝不过随便找一闲差安排长大的儿子,现在算来说不得有甚特别心思。只这六皇子出身一般,平日亦不显眼,人说起来只有一句沉稳孝顺罢了,对皇子而言并不是甚么上评。当今膝下八子,刨去幼年夭折的,以及前头没了的义忠亲王,还活着的青壮子嗣只余四位,眼下风评唿声俱佳的乃是甄贵妃膝下所出之四皇子,比之刚刚接触政事的六皇子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第72页 皇帝面色稍稍好了些,虽嘴上没透出什么,但表情说明了一切,几位阁老都是成了精的老姜,自然也明白了上头的意思。便有刘大人站出来表示内造胬币採买的帐目确实需要清一清,以免诸皇商家有负皇恩,又有李大人说宗亲勛贵的子弟最近很有几个在京城里惹事生非,可见也该带着他们一起“为国分忧”,越说皇帝的表情越好,最后点头道:“朕的意思诸卿必然明白了,林卿留下,其他几位先回吧。” 阁老们俱都明白林如海曾是皇帝放在江南的耳目,依次行礼后纷纷告退,腾了地方出来。带众人退去,大太监戴权亲自守在门边往两头看,林如海这才又鞠了个躬道:“皇上容禀,若说这河工上失踪了的银子,只一处人家能帮忙寻着,不妨召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甄大人入京对奏。再者也是给老臣一个申诉的机会,方显当今宽厚仁慈。” 河工一事林如海说不知道情有可原,毕竟不能越权,但甄家要说不知道看客们都是要笑的。金陵左右一带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甚么事儿不得甄家点头?哪怕是上京递个本子,甄家不答应保管你出不了金陵省。表面上看林如海这是在给甄家求情,实则是将甄家家主架在了火上烤。若是甄应嘉一动,甄家在江南的掌控势必削弱,那姓沈的佥事更可从容行事;可他甄应嘉也没理由拒绝上京自辩啊,难不成还真认了这桩罪证? 先前林如海差点没让甄家暗地整死,若不是挂念着深陷贾家来信哭诉的亲姑娘说不得就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了,此时林家已是缓过气来,待他或是过继嗣子或是安排女儿招婿,总有重新生根发芽之势。既然锦衣卫把手伸进了江南,甄家迟早都得跌个大跟头,林如海毫不介意自己做那个一脚把甄家踹下去的。都说读书人含蓄内敛,你要招了他少不得也给存在心里,总有一天得找补回来要你好看。 早先现甄家老夫人曾是当今的乳母,地位非比寻常,当今上位后数次册封,累进为奉孝夫人视如亲母,寻常人谁敢动她?又有甄家曾在江南多次接驾,从皇帝那边看一家上下着实尽忠职守用命当差,怎地不喜?是以大家都知道甄家早就有了二心亦不敢揭开口子,只甄贵妃一人娇滴滴掉上几滴眼泪儿便前功尽弃,谁又做这齣力不讨好的事来! 现如今这事儿可就不一样了,除了他甄家,林如海再想不出谁能只手遮天做了这样的事还能严严盖住,林如海这般想,旁人自然也能想到。只要皇帝信了,那甄家就相当于被掀掉了一张忠君护国的画皮,哪怕奉孝夫人尚在也无计可施。届时无论查明是谁在上头示意,伸手动了河工银子的且跑不了一顿重责,怕是至少十年内甄家在朝中子弟俱是废了。依当今的寿数,十年后皇帝早就换人做了,县官不如现管,谁还会把金陵甄家放眼里!早年甄家得罪的对头估计早就摩拳擦掌等着跳出来呢。 正是想了这些林如海才决定将火点起来,势必要把甄家这棵参天大树一把火烧成焦炭。 外头薛家且不知这些朝堂上的事儿,只今日内务府传出消息来说要与各採办家核对帐目,薛蟠忙回家眼巴巴寻妹子讨主意,宝钗笑着让白鹭将早已盘好的帐目款项及做平的新帐本取出来交予他,又反覆交代:“这些都是核清楚了的,中间有些款子不大对,且不会有人问,若是问便只说是早年守孝时的,保你平安。”要说薛蟠最信的莫过两个人,头一个是林家姑父林如海,再一个便是同胞妹子宝钗,当下他也不多问,只带了来福来旺两个背起帐本就往内务府去,果然顺利非常。 宝钗想得好,既然这后头示意做空薛家的人敢这么干,肯定是已经将头里的路子都踩平了,不然还没捞够本就叫人从帐目上揪出错儿来弄倒了薛家,这岂不是白费这么大的功夫?未到四王八公气数已尽的时候薛家且散不了,是以做事亦从容许多,再无往日焦躁之感。 那头薛蟠销了帐,带了兑出来的款子熘熘达达沿着大路往家走,冷不防后头来福来旺大声唿喝,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叫人一把从马上抱着腿给薅了下来。几个穿着短打的人蒙了脸从巷子里钻出来,拖了薛蟠跟拖头待宰的猪似的往小路上钻,来福来旺不敢耽误,忙一路大声唿救着追了上来。 一进巷子薛家主僕三人才发现对方乃是早就预备好了的,两个小厮一个叫人当头一棍子砸在肩膀上登时就动弹不得,另一个叫勒了脖子做不得声。眼看来旺翻着白眼都要蹬腿儿了,一个穿大红衣裳的人蹭地腾空而下,腰后一把短柄厚背直刀“唰啦”抽出来噗噗噗数刀就将蒙面之刃尽数捅倒,后头又有几个人如狼似虎般扑上来将人尽皆按住,这会儿薛蟠才抖着手脚把头上蒙的马岱子摘下来扔到一旁喘气儿。 “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得报答您!”薛蟠都快叫吓尿了,说话跟宰了一半儿的鸡似的,沈玉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少不得失笑心道这薛家真有意思,兄妹俩谢人都一个套路,这辈子实惠半点不给,直接把你一竿子支到下辈子去。原来他都回京好几天了,指挥使的意思是报他尚未回来,且冷眼看看这几日都有甚么牛鬼蛇神跳出来作妖,好巧不巧果见骚乱又起,顺便在大街上救下了差点叫人绑走的薛蟠。 他只冷了一张脸板着,自有下面的力士报出来:“这乃是锦衣卫办案,即叫我们佥事拣着了,那就一起回北镇抚司留个口供。”薛蟠这会都软了,一见这俊俏青年竟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怂兮兮站都站不起来,还是来旺揉了脖子过来将人扶起,少不得跟着去了北镇抚司的衙门。那头来福叫人卸了半拉膀子已是叫个千户带手下送了回去,薛太太一听儿子被锦衣卫带走,登时昏阙过去,还是宝钗又安排大夫又安排婆子伺候又亲自上来才问清了事由。 第73页 一听哥哥当街叫人绑架正好被锦衣卫救下这才进的衙门,宝钗忙一叠声喊苏嬷嬷准备红包,又翻了点心果子攒了满满两盒做礼,好生请那送人回来的千户吃了回茶,应将东西塞过去才开门恭送千户回去復命。 家下人催得急,大夫来得也快。先是看了薛太太,大夫只道无甚大碍,留了安神定心的丸药,又开了道药汤,教了婆子丫鬟推拿之术,这才提着药箱去外头院子瞧来福。那来福脱了半边袖子扭过去,来照顾他的人略略帮着将上衣褪下一点,只见肩膀上头红红紫紫肿了老高,大夫上手微微碰了两下便断定锁骨叫人打断了。好在此处骨头虽然断了却也没噼开,就这么好生养一养数月即可痊癒,只这期间做不了事而已。 宝钗听了下人禀报,先命人拿钱送先生出去,再喊莺儿和婆子出去抓药,又叫了两个没总角的小厮进来交代道:“你们俩,一个等大爷回来暂时跟着跑跑腿儿,另一个去照顾来福,跟他讲要吃用甚药品食物的只管说,差事也定然给他留着,月银翻倍照发,只安心先把伤养好,养好了就叫他回来。” 等家里诸事料理妥当了,宝钗又请了外头一直候着的大管家进来道:“大爷今儿去衙门与上头销帐,回的时候遇上了歹人,恰好叫锦衣卫的大人们拣着给救了,是以也被带去辑录一番。你管好下人们的嘴不行乱说乱猜,再亲自去一趟接人。那地方不好明着给钱,去咱们酒楼知会一声儿,先支些现成的果子带去,往后若有那边大人们去了只管免单。”说罢给了对牌下去,大管家忙忙先去接人,果然先去酒楼带了半车各色干果蜜饯做谢礼。 到了地方,大管家大气儿不敢喘,塞给角门上门子一角银子才报是今日险被绑架之事主家的下人,那门子眼睛跟能扒皮似的上下扫了一眼道:“搁这儿等着!”转身往里头报信儿。跑入后堂,沈玉已是先把抓找的一干匪徒送进去交代一番,正和薛蟠一问一答,旁边书吏且憋着笑低头奋笔疾书——那薛蟠都不用多问,稀里哗啦把今儿一早出门吃了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打他进北镇抚司干活儿起就没见过这么样的人,逮着锦衣卫的佥事也敢擦前蹭后跟个巴儿狗似的卖好儿。 沈玉正烦着呢,门子进来小声跟他如此这般报了一回,沈佥事如蒙大赦抬头对正说到合帐时候偷吃了甚么点心的薛蟠道:“行了行了,少说废话,后头你只讲怎么出的门怎么叫人拖进巷子。”薛蟠哼哈着点了头道:“昂!就这么着,销过帐带了家下人出来,走了两刻,先听见下人呵斥唿喊,还没明白呢脑袋一懵就叫拽下马拖走了。”说完生怕没交代清楚,不等张嘴只听救了命的恩公直接堵了一句:“闭嘴,你家来人接你回去,快点走吧,那个下人我留着问话。” 薛蟠这人糙兮兮的毛病多,但有一点,念恩。听得沈佥事要放他家去,差点没摇着尾巴扑过去抱大腿着道:“恩公!今儿您救了我呢,若是不报答下辈子必得变个大王八,家里老娘也饶不得我,且请您去家下用个便饭,也好谢您一番。”沈玉头疼着只想去查查这货到底怎么考得个秀才,忽又想起那薛家大姑娘前后两次送出来的帐本子,说不得河工一案后头还得叫她做个人证。即是如此,不如顺了这薛大呆子的意去他家略坐一坐,往后也好上门请教,省得老是半夜翻人家院墙,万一叫五城兵马司拿住了岂不是沦为万年笑柄。想到这里,他点头道:“那便与你去一趟上门拜访老夫人一番,也好叫老人家安心。切让你家下人进来等着,待录了那来旺的口供一起动身好了。”说着打发门子下去让人先进来。 大管家带了两个伙计将半车干果蜜饯直接卸下来搬进北镇抚司,把个门子并一起过来带路的小吏看得一头雾水。管家忙嘿嘿赔笑道:“我们家主子说了,且得好好谢过诸大人救命之恩,贵府乃是最刚正不阿之地,寻常金银怕污了大人们的脸面,因此只叫我们捡了家里最好的果子送来,又说但凡在薛家酒楼用饭的大人们只管用,帐都由主家抹了,千万莫与我们客气!” 门子转转眼睛,只把人交到小吏手上就回去继续看门,想着等轮休了定要去看看真假。这薛家倒有意思,京里诸高门大户,哪怕得了锦衣卫的好处也避之唯恐不及,北镇抚司衙门开张这么些年估计也就只着一户商人家里还惦记着要酬谢恩人,想来亦是懂得人情世故的清正人家。小吏带了管家坐到茶水房等着,出去喊了几个不当值的力士进来拎了干果蜜饯每个班房儿分上几把,最后还剩了大半口袋送去给救人的正主儿。沈玉这边也问完了来旺,又叫人与他主僕二人验过伤,这才合上卷宗本子准备下衙。那头刚好有人敲门进来送了半口袋果子,薛蟠蹲在一旁闻着味儿了点头道:“唔,这定是我那妹子的主意,谢人的东西且得实惠才好。您尝几个?” 沈玉哭笑不得捏了一个吃了,这蜜饯的做法还是他在酒楼里假扮厨子的时候传出去的呢,和自己家里头味道一个样,酒楼掌柜的卖一小碟且要收上一两银子,听说直接拉了半车过来,这薛家也是极有意思的了。当下他也不多说,起身就朝外走,薛蟠憨笑两声忙跟在后头,脖子上用过药缠了绷带的来旺也忙跟着自己主子,生怕薛蟠再闹出笑话来惹得沈大人不快。 第74页 原本这锦衣卫佥事实属正四品武官,然本朝重文轻武,加之贾史薛王四家同气连枝,薛家下人平日搁外头见着四品武官头都不一定低的。今日因着家主获救,大管家并来旺等人且把姿态摆得极低,听说大爷邀请恩公家去吃饭,立时拍了跟来运果子的小厮打马先跑回去交代厨下整几个硬菜,这头簇拥着沈玉和薛蟠骑了马一路顺顺噹噹就回了城东边儿的薛家老宅。 沈玉到得薛家宅子巷口左右扫了两眼,几个锦衣卫的探子佯作无事挑着扁担正悠悠然往外走。薛蟠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正门大开,二管家并几个婆子拥了个中年妇人哭天抢地扑出来抱着薛蟠就一声儿一声肉的哭,不知道的还当这呆子怎么了,连沈佥事都掌不住往旁边多让了几步。 作者有话要说:  补齐了。 无责任小剧场,几个人的内心剧场如下: 薛太太:额滴儿砸啊,这是糟了多大的罪,别是膘都让人揍下去了几分! 薛蟠:我很好啊,我没事儿啊,有饭没有?饿了! 沈佥事:太丢人了......这家人有毒!别看我,我不认识他们! 第29章 [倒v] 话说之前宝钗刚派了大管家带人出去没多久, 这头薛太太才悠悠然醒过来,见了坐在床头守着的姑娘就想抱着她哭。宝钗忙扶了她把前因后果说过一遍,薛太太这才张着眼睛道:“不是你哥哥在外头闯了祸叫锦衣卫撞上锁走了?还好还好!”宝钗哭笑不得道:“哥哥再不是那样儿的, 先前与人起争执亦不过是牵扯到我罢了,好好儿走在外头哪里就要闯祸的?”说着命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服侍母亲用过, 又将刚刚发下去的安排与她说了一通。 薛太太背后靠着迎枕用过药,只听女儿又交代下人精心炖了燕窝粥来, 舒舒服服哼了两声这才道:“为着你哥哥, 我真真是操了一辈子的心, 还是早年闹得太过,冷不丁儿一说出事儿总想着是你哥哥又作妖。唉, 这毛病怕是没得治了。”宝钗就捂了嘴笑着与她道:“少不得寻个厉害嫂子管着哥哥, 您不就清闲消停在家只等着做个老封君了?” 说到这个薛太太便精神起来,把着宝钗胳膊道:“我是想着, 你哥哥既然好歹考了个秀才,那不能再往这些商户人家里找。可是一般读书人里头,小户人家的姑娘缩手缩脚我且看不上, 大户人家里头又未必愿意把姑娘便宜咱们, 是以犹犹豫豫的拖拉到现在。你说, 是托你舅舅姨妈家帮着打听呢,还是托你林姑父找找?”她这是听儿子薛蟠念叨多了,一有事儿就会想起林家。 宝钗心道,凭你找哪家呢,只要别是桂花夏家便好, 那夏金桂并她贴身的丫头宝蟾主僕俩搁谁家都消受不起!薛家眼下又不缺钱,也没必要把眼睛盯着人家孤儿寡母的打算发绝户财,自己做事的时候秉持正心,自然不会入了鬼蜮之道,民间所谓不贪小便宜不吃大亏便是如此。母女俩聊着聊着就有小厮急急忙忙来报大爷做主请了恩公要来家吃饭,薛太太一听连声儿先问儿子可还好,听得薛蟠无事便对宝钗道:“我带上家下人去门口迎你哥哥去,厨房那边打个招唿,今儿多添几个硬菜!”宝钗无奈,都这早晚,请人吃甚么硬菜能吃得下去?忙吩咐厨下做些好看精緻且爽利的菜蔬,想想又叫添了鸭油烧饼和鸭肉包,总归是个意思。 薛家长居金陵,这边薛宅正用的厨子亦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做得一手好鸭子,皮酥肉嫩一抖就离骨,最绝的是鸭子烧出来肉质中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梅子味儿,酸甜可口恰可中和鸭子本身的油腻和腥臊。 她在头里正忙,那边薛太太带了二管家和身边几个婆子守在门廊里头急着等儿子回来,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好容易听到外头有马蹄嘚嘚声愈走愈近,忙一叠声喊了门子开门儿迎出去。她也顾不上旁人,满眼都是儿子挂了彩的大脸,冲出来抱住薛蟠长一声短一声的儿啊肉啊,把旁边儿一个俊俏小伙吓得忙往远处让了让。 薛蟠叫老娘揉得无可奈何,任她摩挲一番才道:“妈,我好着呢,没事儿。就是饿了!”薛太太一听儿子饿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恨不得现在就变出一桌子饭菜来,还是大管家轻轻咳了一声,薛蟠才好容易挣脱出来对着站在一旁的沈玉道:“恩公!这便是我母亲。” 薛太太顺着儿子话头往旁边一看,哎呀,好齐整后生,白面皮儿,丹凤眼儿,鼻若悬胆鬓如刀裁,身形高挑猿背蜂腰,穿了一身儿大红的飞鱼纹纱袍,后头挂着把腰刀,想是刚从衙门里出来都没来得及换衣裳。这人不笑时冷着脸好似挂着冰楞子似的,一笑两只眼睛眯眯着弯成两道新月,眼角眉梢跟开出花儿来一般,只让一旁看的人也打心底里想跟着一起乐。 小老太太么,见着跟儿子差不离年岁的俊俏孩子都乐意贊一贊。薛太太看看人家再看看薛蟠,好歹顾忌着沈玉身上那件御赐的飞鱼服,方才没伸出手去当成自家孩子揉搓,只弯了腰千恩万谢:“多谢大人救了我儿,薛家上下只有感激的,日后有甚事只管吩咐了,必给办得妥妥帖帖。”薛蟠这才又跟薛太太介绍沈玉:“恩公乃是北镇抚司里头四品的佥事,也是年少有为了。” 薛太太心道平时四品官儿都不一定能登得薛家的门儿,又看这后生如此人才少不得暗嘆屈才,扶了丫鬟又福了一礼道谢。沈玉如何敢受,连忙避了拱手揖道:“老夫人忒客气了,您是长辈,不必如此多礼,不过是职责所在又推不过薛……兄弟盛情邀请。”一旁薛蟠又上来往里让,众人方才拥着一股脑儿进了薛家宅子的大门。 第75页 沈玉跟着薛家母子并诸多下人进了薛家,只见门廊下是口天井,底下立了口乌石凿出来的大缸。缸里不养荷花不养鱼,单独用硕大的鹅卵石堆出缓坡,此起彼伏别有意趣,那石头上许是日久年深竟生出层层毛茸茸的绿色青苔,衬着缸里的水青翠欲滴,那石头下面还有些许小东西滑过去的影子,仔细一看竟是数条小黑虾并零零星星的观背青鳉。薛蟠见他多看了几眼,忙让大管家上前指着那水缸道:“这是我们大姑娘让弄的,北方干燥,宅子里多弄几处也显得湿润些,或不是也好养养眼睛。反正都是些泼皮好活的东西,万一走水还有个防备。”沈玉想着回去也弄一个给自家老爷子玩儿,又看了一眼这才继续往东头去。走了没几步进了主院儿,来往下人已是将席面准备妥当了。 薛家乃是皇商,出身不高却着实豪富,金陵有“护官符”曾曰“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得便是他家。先薛老爷去的时候薛太太当了数月的家叫人哄骗着去了三四成家财,后头虽有宝钗接过去支撑可到底是个姑娘,轻易门儿都出不得,纵是将各处田亩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拉不起南北走商的队伍,后来还是用了薛蝌方才缓过来,此时不过往日情景十之七八罢了。饶是这么着,席上些许盘子里盛的一般人家连认都认不出是甚,倒是沈玉连眼皮都没翻一下,一脸熟稔着实让薛太太疑惑了一会子。 丫头并媳妇子们引了众人分宾主入席,沈玉好一番推让后还是坚持坐了客座。薛蟠端了酒盏站起来好一通谢,言语间或有些粗,但到底是真心实意感激,是以沈玉亦拿着酒盏起身与他碰了一下一口饮尽,少不得主人殷勤布菜劝酒,宾主尽欢。吃了大约半个时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沈玉站起来便要告辞,薛太太见人都有了些酒只说不如留宿一晚,家中客院何事都方便,沈佥事推说明儿一早还要当值,这才又安排了下人跟着直将他送到城西方才迴转。 一路上沈玉心中暗道这薛家人倒算实诚,不像是个奸猾的。薛太太不提,薛蟠为人虽有些粗莽,到底也有几分赤子之心,家中必是请了能人细心教导方不至走上邪路,可惜没能见着他们家的大姑娘,不过正经人家的闺中女子亦不好擅见外男,以后慢慢来往着总有些许机会。一路边想边沿了巷子走到底来到一幢宅子前,门上直挂个光秃秃的匾额上书“沈府”二字,门口下马石上歪了个老苍头正一点一点的打瞌睡等门儿呢。沈玉打马上前,利利索索从马背上跳下去,那老苍头听见声响掀起眼皮一看忙起身弯腰上来帮着拉缰绳道:“二爷回来了?老太爷今天还好,进得也香,只是嚷嚷无聊想出去吃滷肉耍子,好容易才让拦下。” 沈玉把马鞭递与他往里面走,边走边道:“只管看好人,少不了你们赏。”说着绕过门口影壁进了院子,一架葡萄下摆了张摇椅,一张被子显是裹了个人形出来正缩做一团闹脾气呢。沈玉靠近过去拱手作揖道:“老爷子,我回来了。”那团被子动了动,一个白鬍子老头露出半张脸嗅了嗅道:“你去吃甚么好吃的了?还有酒!”沈玉从怀里掏出一包云片糕与他:“今儿在街上顺手救了个人,便请我吃酒道谢。” 老者见了点心,这才掀了被子坐起来道:“你都不在家,家里的厨子蠢死了,怎么教也学不会,愣是能把萝蔔丝切成萝蔔条,撵出去算了。”沈玉在一旁捡了张凳子坐下道:“撵了他我可没空见天在家里与你做饭吃,饿着?”老爷子打开纸包捏了块云片糕正往嘴里塞呢,听他这么一说顿了顿,最后委委屈屈道:“那算了,还是留一留吧,说不得哪天开窍了呢!” 沈玉笑着站起来问他:“晚上想用些甚么?我下厨。”老爷子哼了一声道:“我见着有新鲜虾子送来,吃个虾。”沈玉就换了衣服洗手去厨房,叮叮咣咣取了虾肉鱼肉出来绞打上劲挤成丸子放鸡汤里慢慢儿汆熟,又摘了嫩嫩的青菜芯儿往汆丸子的锅里烫了烫,这才取了厨子白天准备好的切面煮熟,满满舀了勺新鲜清亮撇过油的鸡汤浇上去,又把汆好的丸子并青菜捞出来摆好,调上味汁子一浇就算齐活儿。端了面碗出去,果然看见老爷子一边嚼着云片糕一边已经坐在花厅里头的圆桌上等着吃了。 “你今儿吃鸭子了?”老爷子问了一句,夹颗丸子放进嘴里抿抿,没说好赖低头喝汤吃面,沈玉坐在他对面笑道:“啊,今儿那户人家是金陵来的,厨子做了一手好鸭子。过几天你要是能克化得动了我试试看能不能也做出来。就算做不出来亦必上门去给你讨一只,这几天安心在家吃药,回头还要请济安堂的老大夫来看看。”老爷子听了连面也顾不上吃,横眉立目拍桌子道:“不行让那老匹夫上我家门儿!见天吃素吃素吃素,老子活到这把岁数不是为了嚼菜叶子的!”沈玉哭笑不得只能哄他:“那不叫许老爷子多呆,只诊了脉就撵出去可好?”老者方才点头“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面。 一炷香功夫,那面碗便空了,老者拍拍肚子打了个嗝看向沈玉:“今儿当差还好?”沈玉点了下头:“都好,这都回来好几天了,暗处该抓的都抓得差不多,估计明天后天上面就要动弹了。” 第76页 “唔,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沈老太爷伸手又去拿了片云片糕嚼吧几口突然想起什么坐直了又问:“你今儿救的人家,家里有没有闺女?救了他命呢,少不得拿女孩儿抵与你做个媳妇儿。那戏文里都说了,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的,也省了我操心替你张罗。”沈玉无可奈何:“我正当着职呢,救人且是分内之事。再说了,甚么姑娘能看上我这样儿的?您不知道北镇抚司里头三十好几的光棍儿亦是好些哩!”老爷子鼓着腮帮子不愿意:“给皇上当差还挑拣了?名头不好听好歹你不是长得还行么,明儿收拾齐整了多往人家家里去去,赶着年前把媳妇儿娶过门儿,好歹也叫家里供着的祖宗们安心。” 沈玉懒得再跟他打缠,站起来就往外头走:“那要是这户人家的姑娘又丑又胖可怎么办?”沈老太爷背着手亦站起来往外头走,边走边摇头道:“凑着过呗,还能离咋地,好歹有人看上你,赶紧逮着这死耗子别撒嘴。”沈玉都叫他气乐了:“我是您亲孙子吗?什么叫逮着死耗子别撒嘴,合着我竟是只瞎猫了。”沈老爷子呵呵一声道:“你知道你跟咱家猫有甚不一样的?”不待沈玉接话老爷子继续往下讲:“我那大黄都有几窝崽子了哩,人家寻媳妇儿且不用操心,比你强!” 沈玉干脆闭嘴不出声,转头快走几步进了自己院子,沈老太爷得意洋洋哼了一声也转身回房,一夜无话不提。 再说薛家这边,宝钗安排好席面儿就让厨子匀了几个小菜并一叠鸭肉包送去自己院子用,略动几口又将没怎么碰的包子赏给了守门的小丫头。因着二等以下的佣人们饭食里没有那么大油水,小丫头高高兴兴福了福就端着包子下去找小姐妹分了。等听说前头散席,宝钗才又带了莺儿过去指挥下人收拾,命煮了解酒汤给哥哥送去,方去看着薛太太又用了回药。 薛太太不好跟女儿讲外间男子模样,只说原来也不是所有锦衣卫都跟传说中一般凶神恶煞,他们竟然也是和人一样吃东西的。宝钗忽的想起大慈恩寺翻墙进来找自己问话的那人,不由失笑道:“那锦衣卫也是人,如何就不吃东西了?”薛太太压低声音与她道:“你不知道哩,我小时候在王家听人说过,有厉害的锦衣卫能知道那些大人们前一天晚上和自家姨娘说过甚么。若是人,哪里能够知道这些,怕不是戏文里讲得精怪才能如此。”宝钗噗的笑了一声:“照这样说,今儿这位恩人回去半路还得费劲把吃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不成?”薛太太也笑了:“如此一来竟不是谢人家了!这不是以讹传讹吗。你哥哥能与这般出色的后生来往亦是好事,总好过前些日子那些个勛贵子弟们。”说着心里又计较了一遍,只可惜这沈大人才是个四品的武官,不然看相貌实在是大好的女婿人选了。 宝钗且不知道薛太太心里又转了什么年头,看看天色已晚,命人上了燕窝粥服侍母亲用过才让下人伺候她休息,自己带了莺儿回去安歇不提,第二天起来又是一阵忙活。 这一日薛家重去内务府领了採办单子出来,宝钗核清了本钱便取对牌让白鹭去帐房先把钱支了挂着,等薛蝌过来好交予他往南边多跑一趟,少不得家里南北商队要慢慢养起来,打着宫中採办的名头也可便宜行事。宝琴闲来无事便带着丫头找姐姐玩儿,两个姑娘坐在廊下边晒太阳边逗着下人刚进上来的两只红嘴绿鹦哥。因见着这两只鸟儿总是隔着架子打架,宝钗便喊了婆子过来:“你将这个略大一些的提了去,问清楚怎么养,送到东城林姑父府上给林姑娘玩儿,家里养这一只就够了。”忽又想起上辈子黛玉似是也有这么一只鹦哥儿,调、教好了还能学人说话,便提笔赋了首小诗一併交予婆子带去,等人回来就见手里拎了个篮子,后头还跟了个眼熟的林家婆子。 送鸟儿的薛家婆子站在院子里笑道:“禀姑娘,林姑娘见了鹦哥儿甚是喜欢,挂在自家闺房窗户外头养着。又叫我带了这个来回您。”宝琴跑过去探头一看,笑着从篮子里抱出一只兔子,一身微黄皮毛闪闪发亮,跟镀了层金似的,里头还有一封信是给宝钗的,自是递给姐姐拆阅。林家的婆子跟了来,此时上前解释道:“这兔儿是扬州那边亲戚寻了送来的,我们姑娘见着鹦哥儿便说拿它换了薛大姑娘的爱宠,只吃些干草鲜草,莫餵水。”宝钗谢了她,又打赏了几个大钱,婆子笑嘻嘻回去復命。 宝琴年纪小,正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嚷着要带回去养。宝钗便让下人提了篮子送到她院子里去,回头交代道:“可不许总抓着,兔子胆子小,怕吓死 。再有身上怕沾了味道,不雅像。”宝琴应了,无心继续逗弄鹦哥,急急忙忙跟了去看小兔子,宝钗只得摇头失笑。 作者有话要说:  睿哥他爸明天去南京面试,这两天烦死人了。 补齐了! 沈大人惨遭催婚...... 第30章 [倒v] 时近端午, 宝钗打发二管家去採办了香料饵药,多半是些冰片麝香之物,交给外头小厮拿去铺子里合出香送进来, 又带着丫鬟并年轻媳妇子动手做了好些荷包香囊并五色丝线的手串儿绦子,单等着节下送礼与各亲戚家发送。酒楼那边又拉进来一批粽子, 有花生的有蜜枣的,还有湖广那边传来的咸蛋黄并扬州的肉粽, 一串上小小巧巧缀了五、六个, 皆是三两口的个头儿, 见之令人心喜。 第77页 薛蟠早起吃饭见着了这些粽子,一叠声儿喊了多备上几串子要带出去送人。宝钗忙命婆子们取了几个攒盒, 每盒放两串粽子, 两个荷包,两个香囊并四个腌好又沙又油的咸鸭蛋, 盖上盖子留上空白签子交给外头等着的小厮。薛蟠吃完饭一抹嘴提脚就走,边走还要家里再照样留上几份儿,薛太太在后头就笑骂他:“可快点出去吧, 竟拿你妹子当那管事使呢?”薛蟠在外头应声道:“可不是只有我妹子弄出来的讨人喜欢?旁人再没这么精巧心思, 少不得也能放在铺子里这么卖呢。” 薛太太和女儿一起调侃了薛蟠几句, 看着他带人出门儿这才转回来指挥家下人开了大库寻些轻薄料子出来预备裁剪夏天衣裳,又要张罗室内陈设摆放,忙得不亦乐乎。晌午娘儿两个命厨房做了些槐叶冷淘送来一齐用过,正打算各自歇一会子,门房上慌慌张张扑进来话都说不利索道:“回太太, 回姑娘,贾家的宝二爷并琏二奶奶竟是不好了!说是已经挺在那里等着亲戚都见见。”一通话唬得薛太太手里团扇都吓掉了,宝钗急忙喊了婆子来服侍两位主子换了浅色衣裳,又叫人去衙门通知薛蟠,早间的攒盒带了几个就匆忙套上车出了门。 主子催得急,车夫不敢怠慢忙寻了僻静路放开让马跑起来,硬是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贾家下车进去了。此时贾家上下已是乱作一团,宝玉并凤姐两个俱都倒卧不起,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眼看着竟是不成了。王夫人抱着儿子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哭,外头姨夫贾二老爷只顾着垂头丧气让下人去置办棺椁准备发丧。 这会儿功夫,京中诸位老亲都让了或是主母或是得力管事看过一回,就连王子腾亦在外头站着和贾政说了几句话。东府那头尤氏贾珍也来了,薛太太忙护了女儿往内室去,生怕叫外人看见她。贾老太太那边又围了一群下人劝着,满屋子一片哀声中只听得一个有些咬舌头的声音喝道:“还没咽气儿呢,且等会子再嚎丧,少不得请了大夫用了好药,熬一熬或可熬过来就好了?”正说着那边报林如海带着薛蟠也过来了,薛太太可算找着了主心骨,抓着儿子手也不撒,只让他去请了上次来家的老大夫或可救救急。 薛蟠倒也不记仇,转头打马出去,盏茶功夫竟亲自背了个老先生回来,老爷子气得吹鬍子瞪眼睛伸手直锤他道:“你跑这么快干嘛!药箱子还在后头呢怎么救人来的?”说着诸女眷也顾不上迴避,只在厅中竖了屏风稍微挡一挡,老大夫指挥着薛蟠一熘烟儿跑进来,先看了宝玉,又叫人抬凤姐过来,诊了会子脉疑惑的“咦”了一声,赶巧后头提药箱的小厮也过来了。 下人忙上前帮着布置好箱子,大夫取出个黑棉布裹着的针囊,取出根银光闪闪的细针分别在两人几处要穴上扎进去,少顷脸色果然好了些,连唿吸亦强劲起来。贾老太太并王夫人在屏风后听了婆子来报,喜得恨不得出去给老大夫作揖,贾母且一叠声儿的道:“只要救得我这孙子并孙子媳妇,少不得与先生好生供奉。”那老大夫也不搭茬,从箱子里又寻出两丸碧绿碧绿的药丸子交予鸳鸯平儿道:“一人一颗,合着姜汁化开灌下去,这会子先把命吊住,再慢慢寻些转机。” 鸳鸯平儿不敢怠慢,拿药下去片刻便端了两盏玉色小碗进来。凤姐宝玉虽说看上去比之方才不那么像是马上就要咽气,然则牙关紧咬,实在餵不进药。那老大夫挽起袖子连声道“得罪了”,起身往下颌骨上一掐,另一只手抄起碗吨吨吨眼错不见就把药汁子给送了进去。两个躺倒的眼看着又好了一些,王夫人在屏风后听了直念佛。那老大夫便问了问下人凤姐宝玉之饮食起居,沉吟片刻道:“看着两位脉息,虽然弱但不像是有甚疾病的,竟就忽忽悠悠突然不成了?” 家下人左右看了看,贾母在屏风后擦擦眼睛道:“说来也不怕老神仙笑话,本来一直都是好好儿的,三天前突然就跟疯了似地拿刀拿棍见人就砍,好容易拦下来就一日不如一日,到得今天便如此了。”那大夫长长“哦”了一声,提笔写了个方子,下人递给贾母一看,里头尽是些蜈蚣蝎子之类的五毒,吓得连声直问。 老大夫已将药箱子整好合起来,听闻问话不慌不忙道:“原就不是病,这方子亦是取个以毒攻毒护心保神之功,最多今日之内,必有能人上门与你解忧。”因着他先前两手震住众人,贾家人虽半信半疑仍照方从库里取了药出来熬上,这边封了上等红封好生送大夫出去。 亲戚们见人估摸着能救回来,纷纷说了些体恤的话便告辞而去,王夫人拉着妹子千恩万谢只不叫家去,非要留薛家住一宿不可。薛太太见亲姐着实可怜,心一软便应了下来,自有下人开了蘅芜院去整治。这边老姐妹俩坐着正没话找话呢,药又熬得了送进来,有学得手法的婆子上来狠心又餵了进去,挨到正午时分就听得外头有人隐隐约约喧了佛号声。 因那老大夫走前留话说是自有能人前来解忧,贾母忙让下人好生将外头说话的佛爷请进来。等人进来一看,原是一个癞头的和尚并一个坡脚的道士。旁人只觉这两人形容腌臜不堪入目,宝钗却浑身一抖直往母亲背后躲去。这两人,竟是上辈子雪地里夹着宝玉的那两个! 薛太太只当女儿见了此等人被吓着了,忙揽着她拍了拍,殊不知宝钗此时整个人腔子里都是凉的,好似那日茫茫一片的苍原从不曾远去过。和尚道士进得内室,也不去管捂着鼻子往后退的女眷们,只喊着要了宝玉平日里配在胸口的通灵宝玉来握在手中念念有词一番,再将玉吊在帐子上,只见躺着的两人竟睫毛轻扇似是就要醒了。 第78页 完了事儿,和尚道士一齐并肩往外走,没走两步和尚奇道:“咦?怎地症状轻了这许多?那道士道:“少不得有杏林圣手与他吊了命。”和尚又奇道:“怎地这蠢物身上系得红线少了两根?”道士眼皮都不夹一下回他:“少便少了,你个和尚难不成还管与人保媒拉縴不成?”和尚便笑道:“妙哉妙哉,那些孤魂艷鬼竟是有自行悟了的,已是跳出这锦绣膏粱之地自去了,也省你我一番力气。”两人竟这般仰天大笑着出门去了,亦不理周围满座这么些人。 不等贾家诸人说话,凤姐先是叮咛一声自己抬手揉了额头,那边宝玉已睁开眼睛满口喊饿,薛太太忙把手扶着王夫人擦眼睛道:“好了好了,知道饿这就是好了,可见世上真有神仙在,福泽深厚之人必得庇佑。”王夫人红着眼睛连声道谢,那边也有丫鬟婆子过来劝过,总算好了些。 贾赦见儿媳妇并侄子都无甚事,喊了人先将老娘扶去后头略歪一歪,旁的谁也不管带了大房的人便走了。贾政这才进来谢过薛太太,留薛家母女俩先在贾家住一晚帮着料理些家务,薛蟠自己还往衙门去,今日的差事还没办完呢。薛太太做主应了下来,陪着王夫人并贾老太太在堂下坐了聊天,宝钗见那两个和尚道士看都不带看自己的,且出去时所言甚有深意,一时也放开心胸指挥下人们收拾东西,熬煮膳食,又交代了密切守着两个病人,但凡有何不适再去请大夫来云云。 所幸宝玉并凤姐都恢復得极快,第二天一早已是能下地进食,薛太太见了便带着女儿告辞出去,王夫人苦留不住,只得命人备了重礼捎带着一起送过去。 转眼就到了端午正日子,薛家一向只在寺庙里布施,并不去宫观打醮,因此一早套了车,薛蟠再一旁骑马护着往大慈恩寺去。因家里供奉的牟尼院老师太说这里师傅功课好,薛太太便在此处与先薛老爷点了长明灯兼之供奉了牌位,春秋两祭少不得要往这里跑。过了山门下马上轿,又走了一段前面便尽是石头台阶。宝钗和薛蟠扶着薛太太勉力登了百十来级,有迎客的小和尚跑出来引着,先去大殿拜了拜,又去供奉牌位和长明灯的地方添些香油,这才叫儿子背了往客院去安歇不提。 客院还和去年中元时一样,四周栽了竹子,底下用鹅卵石埋出小径,靠近人住的地方扎架子爬了一挂凌霄,后头有几树海棠。带来的下人把房间简单打理了一下,宝钗扶了薛太太叫她躺好,又喊了丫头子过来坐在榻边慢慢给捶着腿。小沙弥送了膳食过来,一家上下用过才算安置下来。这寺院位于山间,并没有城里头那么热,小风吹着没一会儿薛蟠打了哈欠就回自己屋里睡去。歇到下晌又去听了讲经,宝钗只管跟在后头支银子给香油钱,添了一遍嫌人多挤得慌,就与母亲告了假打算回客院歇着明天一早回家。 端午日去到寺院布施的人来往如织,宝钗带了笠幕叫白鹭在前头走着,忽觉鼻端闻到些许奇怪又熟悉的味道,一时没想起来又叫旁边人挤了一下,立刻扔到脑后没再想它。好容易回到客院,空下来的房子又住了旁人家女眷,宝钗不欲与其来往,只命家下人守好自家门户,门儿一关回去安静抄书去了。晚间又是消消停停过了一夜,早期坐车总算回了宅子。 端午又过数日,这一天督管内务府彻查内造胬币之物的六皇子突然在大朝会上上了个摺子,说是查阅旧年积案时发现了许多借据且数额巨大,不敢擅自勾掉只能拿来寻亲爹讨主意。皇帝只管高坐庙堂,自有知晓内情的户部尚书出列讲明白这些借据都是宗近勛贵们往日向国库借的。一开始用于接驾耗费,后来你借我也借,不借竟就不合群了,是以稍微有些积累的人家俱榜上有名。那六皇子听完只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没听说借了钱不还的,况且借的还是国库银子。” 同样站在头里的五皇子站出来就笑话他欲与民争利,六皇子仍旧绷个脸道:“与民争利?诸位大人是甚么民?岂不闻士大夫为何物!”不等其他人再出来说什么,上首坐着的皇帝笑了几声道:“你这小孩子家家的,怎地还与兄长挣闲气?”又笑骂了他几句让退回去,到底没说这钱勾了不让还。 众臣子站在下头一听这话头便明白皇帝这是叫逼急了讨帐呢,且又好脸面不愿明着说出来,就借着六皇子的嘴要人还钱。心里帐头清的人立刻低头扒拉算盘,还一些有脸面的勛贵老臣就想求上一求说不得便折过去了。待罢朝之后便有人上了本子求见皇帝,那皇帝也怪泼皮,直接关了门说是要与仙长们研习新的延寿方子,轻飘飘打发了求见之人出去,意思明白的不能再明白。 林如海下朝回了衙门就喊了薛蟠来与他道:“你家去问问薛太太往年是否借过国库的钱,若是有赶紧凑一凑,只等几位阁老动作便还上,万万不可抛诸脑后心存侥倖,皇帝的帐岂是臣子们能赖得的?”薛蟠听了忙跑回家找母亲问,薛太太叫他问得一脸茫然道:“家里上下内外大小帐目都是你妹子管着呢,你且去寻她问来。” 薛蟠立逼着派了婆子去请人,片刻宝钗宝琴姐妹俩便携手一齐过来。宝钗向母亲行了礼,颇有些诧异问:“甚么帐目来着?”薛蟠忙把林如海交代的事儿说了,宝钗皱眉略想了想对后头白鹭道:“你去开我妆匣第二格里头有张雪浪纸的笺,上面记了有这些常年的外债。”白鹭行礼退下,匆匆出去寻东西,这头宝钗又道:“我隐约记着借得不多,统共也就四、五十万,现家里总帐上亦能拿得出来,只是要换上几天备齐放好送去销了债务。” 第79页 正说着,白鹭带了东西赶过来,小厮接了与薛蟠一看,清清楚楚记着借了国库四十五万两,当下拍手就道:“这真真是亲妹子,这横插子里出的枝桠也能理顺喽,有一个胜过兄弟无数哩!”薛太太就笑了戳他:“既如此,你可得对你妹子好,将来娶了媳妇也不能欺负了我姑娘。”薛蟠立刻苦了脸:“哎呀妈啊,莫不是我是叫你从外头抱回来的,妹子才是亲生的吧?”恨得薛太太真就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道:“无赖子,你一个抵不得我姑娘半拉呢。”宝钗扶了母亲肩膀嘻嘻嘻的笑,宝琴孩子气,拍了巴掌在后头起闹,叫薛蟠瞪了一眼还颇不情愿的伸手刮在脸上臊他。 薛蟠吃不住,忙屁滚尿流往外跑,边跑边道:“可不得了了,这家里我的位置怕不是跟那红嘴绿鹦哥一般,都拿我堵着取笑!”薛太太指着他笑得直哎呦,一径拉着宝钗叫她帮着揉肠子。 一家人说笑了会子,喊了大管家去外头帐上传话准备银子,看甚么时候林家有动静就跟在后头一併还上。因说道还银子提起林家,薛太太想起儿子婚事便对他道:“林老爷休沐大约是甚么时候?我託了万先生去求林老爷件事儿。”薛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且问她:“有甚事情不能交代了我直接捎过去?”薛太太就拿了帕子捂着嘴笑:“什么事儿都能交代你,就只这件事儿不行。”宝钗立刻明白母亲的意思,也笑了起来。薛太太见儿子迷煳得可怜,越发笑得厉害道:“我欲为你在书香人家里寻个媳妇儿,不说旁的,嫁妆不计较,聘礼给的足,只求姑娘好人品好相貌,做事爽利勤快就成。咱们家又不和清流来往,你舅舅姨妈估摸着也帮不上忙,是以只能拉下脸求一求林老爷,看在半拉师傅的面儿上帮你寻访打听一番。” 甭看薛蟠厚脸皮,听得要给他寻媳妇儿,脸都涨红了,只讷讷道:“林姑父初一十五休沐,先生若是要见只管提前递了帖子便可。”薛太太恨铁不成钢的啐了他一口:“往日你那莽劲儿呢?这会子倒扭捏起来,还不快去跟你先生道谢,难为人一路跟着你从金陵到京城,平时尽是你妹子帮忙打点照顾,你这个做人徒弟的可曾做过甚么。”一顿把薛蟠念得头大如斗,急忙告退去寻万先生道恼去了。 第31章 [倒v] 万先生得了东家主母的请託正头疼呢, 转头就见弟子蠢兮兮从外头提了几串粽子进来讨好。薛蟠先把粽子交给走来掀帘子的小厮,见着师傅拱手就是长揖道:“劳烦先生了。”万先生心道你甚么时候不劳烦我来?面儿上倒不显,指了指屋角椅子过去坐下, 薛蟠便也跟着过去坐在下首道:“我母亲刚与我说过,怪不好意思哩。”万先生险些想伸手打他:“听说你早年还想在街面上跟人争买小丫头, 怎么那会子不知羞呢?” 薛蟠挠了头憨笑:“那会儿不是还没得先生教导么,求先生别提了, 臊得慌。”万先生这才不再打趣他, 抖抖袖子问:“虽说婚事理应由长辈与你拿主意, 可毕竟讨了媳妇儿是要善待的,两个人且要过一辈子, 你自己可有甚想法?”薛蟠“嘿嘿嘿”了几声道:“就……找个性子好, 能和我妈和我妹子处得来的。我见天儿在外面跑,还是她们在家里一起处得多, 万一处不来岂不是大大不妙。再有了,嘿嘿嘿,要是能漂亮些会理家就更好, 哪怕厉害点子呢。”说着说着声音就飘了, 也不知想了些甚么去。 万先生没好气儿的撇了他一眼道:“娶妻娶贤, 哪有你这么多要求的,也不先看看自己材料儿。去去去去去,下去给我把《五蠹》背默下来,且看看你最近字练得怎么样了。”薛蟠憨笑着下去书房叫小厮看着默写去了,这边万先生准备上拜帖衣服, 单等林如海休沐之时递了帖子上门拜访。 那林府,好歹也是二品大员的宅子,等闲人谁敢上去攀扯?万先生敲了门,门子开了条缝一问清楚,忙将角门开了把人往里迎,边走边道:“是万先生吧?我们老爷自接了帖子就盼见一见您哩,这边请。”万先生跟他往里走,满目只见茂林修竹,苍翠欲滴,这林府里连温度都比外些低,泠泠有凉风拂过,端底别有一丝潇洒风流之意。过了影壁行至中庭,又有林如海贴身的长随过来领了万先生继续往里走,门子自会去继续守着。 万先生一边走一边微微往四周打量一番,不由感嘆林家不愧是江南豪族,只看这园子里花木布置便可窥得主人家意趣所在。进了东跨院,里头来回忙碌的尽是穿布衣的小厮,还有些家丁垂手侍立,估摸着便是外书房了。万先生轻咳一声整了整衣服,只见书房门打开一个穿了道袍的清癯高挑中年男子从头里走出来,身形瘦肖面色微白,极清俊的长相却又带了五分威严,想必这便是现礼部尚书林如海林大人了。万先生不敢怠慢,忙上前两步拱手作揖礼道:“学生万嘉,见过尚书大人。”林如海几步赶上来亲手扶了万先生起身道:“我与先生神交久矣,今日只论家礼即可,快请快请。” 万先生执意把这个礼全了才肯起身走在后头跟了林如海入书房,分宾主坐下自有干净利索的小厮奉了茶上来。万先生也不讲那些客套,端茶抿了口便道:“此次冒昧来访,实属无奈。林大人知道我那学生,除了性子憨实念恩外浑身上下就没没毛病的地方,又是个早年失怙无人教导怪可怜见儿的。他母亲不方便上门拜访您,只得让我居中调停,想着求您在读书人家里帮他家寻一淑女聘娶。薛太太说了,不求嫁妆,聘礼给足,只要姑娘人品好相貌看得过去便可,其他再无要求。” 第80页 林如海是知道薛家的,真正当家拿主意的乃是大姑娘薛氏宝钗,将来少不得要嫁出门去,可不是得先娶进一位持家好手才行?再者薛蟠这个脾性就是欠管教,年岁略长会理家的姑娘于他再适合不过,且同年家里正好有这么一位,先前本来想说又怕叫人嫌自己多事,此番万先生上门一说合立刻点头道:“所谓成家立业,男子可不是得先成了家方能立住业呢?免不了替那薛蟠谋划谋划,好歹亦有半师之谊。”他心里实则寻思着先去同年处问问,若人家姑娘不挑剔才好往下面说,免得好似合伙逼婚似的。 万先生得了准话,立刻拱手道谢,也不多做攀谈站起来便欲告辞而去。林如海忙拦住他道:“可不能走,先生能把朽木雕琢成栋樑,本身必是位大材。同进士虽说有点伤了面子,然先生真的不想于仕途更进一步了否?”万先生连连摇手道:“我这臭脾气,再是忍不得的,坐馆里教导几个顽童尚可,官场上且行不通,况老娘年龄大了,能多顾她几年也极好。”这话说得实在,林如海便就熄了举荐之心,拉了万先生去前厅用过午饭方才放他去了。 林如海命管家送了万先生出去,转回头又回书房写了封信交予家下人,少不得实打实替薛蟠费心一回。他那边刚放下笔,这头送人出去的管家匆匆折返回来小声在耳边说了甚么,林如海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连声问道:“你所言可句句为实?”林管家垂了手一弯腰:“确实。人正在外头候着呢。”林如海忙道:“赶快好生将人请进来,避着点耳目,再去姑娘那里说我晚饭亦不能陪她用了。” 林管家鞠了一躬退下,交代下面婆子去黛玉处传话不提,自己且跑去角门开了条缝,眼看外头左右无人忙将门板打开,迎了个穿着不打眼儿青布长衫的青年进来。两人避了下人沿僻静路去到林如海之书房,那青年见礼部尚书正站着呢,连忙先拱手揖了一礼道:“林大人,下官北镇抚司四品佥事沈玉,指挥使命在下送一物与您。”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拇指大小的红木匣子放于桌上,林如海伸手拿了推开一看,脸色一凛道:“不知沈大人拿此物出来作甚!” 沈玉站得笔直回他:“看来林大人识得此物。好叫林大人知道,这东西乃是从甄家顺出来的,不知大人作何感想。”林如海从桌子后头走出来,上下打量一番眼前青年且道:“都说锦衣卫上门必无好事,沈大人先说说来意?”说罢他走到书房靠背窗户下一处椅子上,此处门户大敞,院子里便是有只野猫过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沈玉随他一起移步过去,往下首一坐道:“林大人是聪明人,下官冒昧了,请问您那位先夫人……是怎么去的?” 林如海顿了顿,身侧拳头攥得死紧道:“无非病故罢了,问此事作何。”沈玉嘆了口气:“林大人,咱们都是为皇上办事的,彼此无需如此防备,或不是我也没必要一开始就拿方才的东西出来不是?”林如海这才缓了口气道:“沈大人真乃少年英才,我们这些老傢伙可不像您这般锋锐难当。您只说来意罢。” 外头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拂过竹叶之音,沈玉伸手在那小匣子上敲了敲道:“皇上责令锦衣卫暗查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之事,您必是知道的。”说着停了停,见林如海点头方才继续:“下官查这件事的时候偶然发现江南并黄淮之地河工贪墨一案,此事您也应知晓。河工一事,经手之人上下不知凡几,甄家于此间穿针引线,贪墨的银钱大概在谁手上,恐怕您亦有所猜测。只有一惑,这甄家是如何堵住了百官的耳朵和眼睛,不知林大人有何可曾教我否?” 林如海不觉眼圈儿一红道:“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需拿住人的把柄便是。若是无把柄且又不吃威胁的直接除了即可。”若非如此已经满了三周岁的儿子怎地突然就没了,妻子又如何缠绵病榻直至撒手人寰呢。要不是女儿一封信来得及时,说不得他已恨得以卵击石落个扬州捐馆的下场。沈玉起身长揖到地:“此乃我等锦衣卫失职所致,还望林大人节哀。”林如海抬手摇了摇跟老了十岁似的:“不干锦衣卫,甄家上下数代经营,我身处江南亦摸不着其中要领,你等拱卫京师又如何能参透玄妙?” 沈玉这才重又坐下道:“下官此番从南边回来,带了瑞州府知府孙仕佳入京,此人林大人可曾晓得?”林如海点头道:“晓得,此人乃戊戌年进士登科,先补了江西南道下头一个县的知县,其后累年晋至瑞州知府。面目寻常,身材五短,为人胆小,最善奉迎。若想从他嘴里套出实话,只需狠狠吓上一吓便可。”沈玉拱了拱手谢他:“此人正如大人所说一般无二,已有弟兄们取了供词,只不知管中窥豹或可得其一斑否。另有,此番南去,自洞庭下至松江府,沿途尽皆发水,上游或还好,越往下越不堪,直至江西南道下辖数地尽已溃堤,泽国一片民不聊生,是以民怨沸腾有流民作乱之事。此案非同小可,皇上已尽知其事,恐于大朝会一发揭出来。然甄家盘踞江南数代经营,实在百足之虫,有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之理,故此上门求教大人。” 林如海仔细听完,侧头看了眼窗外,凑近些许与沈玉道:“甄家那奉安老夫人与皇上有哺乳之恩,若非惊天之事,少不得只动动皮毛罢了。我与你指两条路,其一四皇子收巨额金银钱粮究竟所为何事;其二,甄家拿了百官的短处儿,必是有个能要挟得住人的证据留着,这些证据又在何处。这些东西,只往那四王八公家寻,拿住了才算是真真捏住甄家的七寸,旁的再不能让皇上心头一震。”沈玉亦侧头看了眼窗外,起身再向林如海长揖道:“多谢林大人指点,下官明白了。还请最近出入多加小心,以防风大。”林如海点了头,亲自送他走偏门出去,復又回来书房沉吟许久,亦头疼这甄家到底将东西都存于何处。 第81页 那边沈玉从林府辞了出来,转身上马疾驰直回北镇抚司,进了衙门直直去见顶头上司。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马昭正坐在偏厅翻看孙仕佳的供词,又核对薛家送来的帐本正一一验过,闻听下面小吏来报沈佥事求见,立刻一叠声儿让人进来。沈玉跟了小吏进去行礼,马昭指了椅子道:“坐着说。” 沈玉拱拱手坐下将方才林府所谈尽皆一一道来,末了添了几句:“下官觉着林如海没说谎,虽然没几句干的,到底也算点了个方向。他既说东西在四王八公其一手上,恐怕□□不离十。” 马昭马大人便道:“这些帐本是皇商薛家举报的?前后仔细说一遍。”沈玉便将潜伏薛家酒楼做厨子开始,里外阴差阳错之事和盘托出,前后只提了宝钗一句,尽量听着不叫她冒尖儿。马大人听完捋了捋鬍鬚:“恐怕后头这口子还得着落在薛家身上,不过其人能体会圣意幡然醒悟,想必是忠君的好人家,且慢慢儿让他们自己想法子捞自己出来。只眼下找这些东西却是来不及了,还交予你暗地里查访。至于河工一事,后日大朝会本官自会上本奏明也算是个结果,估摸着又要抓一批替死鬼进来,叫下面兄弟们不用太拼命。” 沈玉应诺,又拱手行礼方才退下去回据点找柳子安柳佥事商量安排。 柳子安正在据点外头站着和个高挑英武的青年说话,远远见了沈玉打马过来,忙几句把人打发了,抬手沖沈玉打招唿。沈玉眼看离得近了才翻身下马站住,笑看那还没来得及走的人问道:“不知这位兄台是?”柳子安指着人介绍:“这是我一个老表。我妈不是与人析产分居另开别府么?他乃是我妈娘家理国公府旁支的一个子弟,父母双亡又无甚立身之业,平日最好在市井游荡,又喜串些风月戏,姓柳名湘莲者。因年岁大了总要寻个营生好安定下来,我妈便让我给他寻个活计做。我这兄弟,旁的不说,拳脚功夫着实俊俏,生得亦英挺,正想问他愿不愿来与我从底下做事。熬上三、两年少不得也换个千户噹噹,再娶房好妻也好叫我妈放心。” 沈玉心道你都拉人进锦衣卫做探子了,还说甚娶房好妻之事,先紧着自己打算吧。脸上却笑嘻嘻点头道:“这感情好,人手正不足呢。上头又有新活儿分下来了,少不得黑白颠倒上几日。”那柳湘莲甚有眼色,听他如此说得,忙拱了手辞道:“过几天再去探望姑姑,我先回了,不耽误兄弟办差。”柳子安与他道别,见人走出巷子才和沈玉一道进了办事儿的据点宅子。沈玉与他并肩前行,过了影壁和二门才道:“指挥使说了,河工案暂且给个结果搪塞上面,这后头水深着呢,且要慢慢继续查。你动动四王八公里头埋的线,我再想办法混进薛家问问,说不定坏了事儿的义忠亲王老千岁一案亦要交代在这头里。” 柳子安一皱眉毛出了个点子:“这薛家上下真被整治得如铁桶一般,外头再看不出甚么。不如这样,我派几个兇恶些的兄弟去薛家门口闹上几场,他们从金陵来,一急少不得就地找些护院,线人容易进去不说,你亦可以此为由上门卖个好儿。可恨这薛家上下只靠着个闺中姑娘,有这等手段若是个汉子真恨不得请进北镇抚司坐镇京师,看着就是把好手!”因说着又扯上人家姑娘,柳子安摸了下巴嘿嘿一笑:“欸,沈佥事你说,这薛家大姑娘配我那兄弟如何?只不知道生得怎样,湘莲他立意只要求个绝色方称愿,等闲俱都看不上。” 沈玉听得回手一掌就拍他背上道:“你都不看看两家门楣高低,薛家就算商户出身前头可还有个‘皇’字呢,等闲你我这等四品官且不在人眼里,你那兄弟只怕入赘给人家都要掂量掂量。”说着又想起之前与薛大姑娘打得数次交道,人家人品、才干、长相皆为顶顶儿上的,要不是出身沾了个商,且当今寿数高了,说不得还真进宫做得娘娘,怪道人人都惦记着她。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可不就得赶紧着哗啦到自家院子里才好,往后亦不用听老爷子见天催命似的催婚事。 计议停当,他只管眼珠子转了几转便对柳子安道:“你且安排着,等薛家急了我自有办法再塞个人去薛大姑娘身边,只别坏人名声便好。”自己个儿的媳妇儿,可不是一开始就得护好了才成么?省得将来东窗事发了还要叫拧耳朵兼跪搓衣板,惟愿薛大姑娘表里如一,再不是个那么泼辣厉害的。 柳子安不疑有他,翻着黄历看了看,又照着本子一核对道:“进了六月贾家诸多人过生,少不了要请亲戚宴客,届时让人在回来路上埋伏好,吓一吓便走,少不得立刻就成了。只安排谁进去一定预备好,莫要节外生枝。”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卡文了,删了一万多字重新写...... 小剧场: 沈大人(狂拍同僚):看见那个贼漂亮的姑娘没?我媳妇儿! 同僚:......(¬_¬)。 第32章 [倒v] 话分两头说回来, 这边薛太太託了万先生去林家求人帮忙,空口白牙的只得先许些好处出去再论其他。她也知道书香门第没甚毛病的且看不上自己这等商户人家,惟愿林如海慧眼如炬能在一堆矮子里拔个大个儿出来。打从一早儿就在家里等得心焦, 欲派人上门去问又怕叫林家笑话,直等到下晌才听门子说万先生带了小厮回来了, 又过了会子传话才过来说是林大人应了请託,管保叫薛家娶个四角俱全的媳妇儿。她总算放下一半儿心, 打发婆子加倍送了吃食、布料、药材与万老娘, 这才有心思坐下来想女儿的婚事。 第82页 老话说得好, 这儿女都是债,小时候操心吃穿学问, 大了又要费力张罗嫁娶。薛太太虽说是个煳涂的, 但爱子之心愈盛,她一想起先前之事就难受, 也不知道姐姐家是怎么管教孩子的,甚么话都敢往外出,弄得如今宝钗不上不下, 又不比林家姑娘有个厉害老爹在后头撑腰, 亦不知这街坊里的流言何时才能散了。过了二月宝钗虚岁都满了十五了, 按道理讲,这姑娘及笄开始相看正是时候,再大就不好,可如今连个上门拜访的女眷都没,京里人家们的态度再明显不过, 难不成还得回去求姐姐?好歹是宝玉捅得篓子,可不就合该叫他收拾么。可又一想那孩子的毛病,便犹豫起来,这等不会往里抿的男子,将来跟了他也操不够的心,哪家乐意把亲姑娘给人做老妈子的? 她这里正百爪挠心的难受呢,岂知宝玉又闯出件祸事来,这回不比寻常,乃是闹了人命官司,王夫人身边之大丫鬟金钏好好儿的竟跳井就死了。贾府下人嘴松,少不得有流言说是二房太太嫡出的公子哥儿轻薄了母亲身边的婢女,致其羞愤自尽。这逼□□婢可是大不孝,说出去打死都不算冤枉他的,薛太太少不得去信儿道恼。谁知等回来的下人又说是两下里弄叉了,轻薄人的乃是姨娘出的庶子,空口白牙诬赖在嫡子头上。其中林林总总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管教人听了就信。 只这事儿,唬得了旁人唬不了宝钗。宝玉素日天真烂漫且又举止轻浮,见了丫鬟们动辄闹着要人唇上的胭脂吃,若他还是个毛孩子,人见了最多笑说娇宠过甚。可眼下其虚岁已过了十四,急一些的人家这个年龄已是开始相看了,他还在后宅里缠着丫头子前擦后蹭的,旁人看着都替他难为情。且那金钏儿素日也顽皮活泼,少不得两人一拍即合玩闹在一处,言语行动间或有出格之处叫姨妈王夫人撞见了,这一肚子气少不得尽数出在丫鬟头上。宝钗是知道这件事儿的,当初金钏儿没装裹还是自己将旧日衣裳匀了一套出来与她,上辈子因此还专门想了种种话儿出来为姨妈宽心,只道说不得是金钏独个玩儿呢脚下一滑误打误撞掉下井里,实则早有下人嘴快将实情吐露得一干二净。 贾家子弟上下极少有务些正业的,多半要么搁家里与姬妾们整日吃酒作乐,要么去外头暗娼门内聚众饮宴,多有不堪,是以不少正经人家都不许孩子与其来往。传得难听话儿亦无人有心告诉主母们,只就亲戚间或知道一两耳朵匆忙递过去方能好生找补,外头多得是人家且等着听他们家笑话下饭。 当日王夫人撞上儿子与自己贴身丫头调笑,一时气愤上去打了金钏儿两耳光又叫婆子拉着撵了家去。这事儿怨不得谁,哪家当妈的见孩子不学好还不来气的?偏金钏儿现了眼叫抓个正着,不拿她做筏子杀鸡给猴看又拿谁呢。然那金钏儿乃是贾家的家生子,这叫一撵出去又没名声又没出路,且还没了脸,家里整日听老子娘念叨催逼着去闹宝玉,亦不愿这么着与人做小,气性上来一头就奔井口下去了。待其老子娘听说有个仿佛是大女儿的姑娘叫从井里捞上来,急急忙忙奔过去一看果然是金钏儿,立时哭得天昏地暗,追悔莫及,只有肿着眼睛带回去收敛装裹。上头主子听得消息,不过发送了二十两烧埋银子出来便打发了,就这还叫传话的婆子给剋扣了五两去,老两口亦不敢出声,只能硬生生咽了这口恶气。 这事儿本来到这里也就完了,偏生叫赵姨娘所出的环三爷知晓,冷不丁寻功夫一状告在贾政案头,少不得立时抓了宝玉过去问话。恰恰好一早儿五皇子府的管事上门给了贾二老爷好大没脸,说是宝玉拐带了人家私养的戏子,数罪併罚下来,宝玉又挨了一顿叫他老子给打个臭死。王夫人只顾抱着儿子哭,回头就听妹妹传话外头已把宝玉说得如同色中恶鬼一般,赶忙叫周瑞家的出去又打听一番,果然比薛太太告知的更不堪十倍。愤恨之下抓了几个下人一通审问,这才审出这里头有庶子的事儿,恨得牙都痒了,狠心做个套儿给了周瑞家的一百两银子去做事,第二天街面上不肖的畜生就成了贾环。不管怎么说,因着宝玉从这事儿里摘了出来,薛林两家也长出一口气,这祸胎被人念叨得越少,自家姑娘被牵连的便越轻,一时间也顾不上谁是叫冤死的谁是叫坑死的。 就这么着过了两三天,街面儿上突然戒严起来。薛家出去採买的下人回来只道五城兵马司并锦衣卫齐齐出动,不少朝中大人家的宅子叫围得水泄不通,上至主子下到家生子,统统一条锁子拉出来分了男女拖走,也不知道关去甚么地方。一时各家各户纷纷关紧门户,生怕人犯有逃脱的混进来招来了破家阎王。 薛蟠从林如海处见了邸报,把消息带回来,宝钗这才知道当日那送上去的帐本子原是应在此处,且咬牙切齿恨了一番那些敲骨吸髓的外官——河堤叫修得跟豆腐似的,怪道今年家下淹了那么些庄子。据说薛家这还算是好的,庄子大多地处较高,也就减些田产,主家又仁慈早早说了免租之事,那些低洼之地合家都有叫洪水卷了去的,怪不是沦为流民四处作乱。 一家人提心弔胆了几日,忽然一天一早出去的薛蟠慌忙跑回来一叠声儿喊妹子救命。宝钗又不知他招了哪根筋,只得端了茶与他问道:“这是遇上何事了?救甚么命来着。”薛蟠端起茶杯“吨吨吨”灌下去,一抹嘴道:“林姑父派了小厮叫我家来接旨,这接旨是个甚么接法?”宝钗心头一颤,亦不知是好是歹。总先派人去请薛太太,又吩咐管家带人把外头路扫扫,正门大开,清水泼地,供桌香案一应安置好,过了两刻钟果然有马蹄声和脚步声传来,几个御林军的甲士并大太监戴权从正门进了来。 第83页 宝钗见了戴权,着急低头闪在后面照着哥哥背上戳一下,薛蟠一激灵连忙拱手作揖,一连揖了好几个,这才又有大管家见机塞了荷包过去。那大太监手里碾了碾,轻飘飘几张,心知这是银票,当下露了笑脸儿道:“这可是先紫薇舍人之后人?”薛太太并宝钗不好答话,只有大管家代为答覆道:“劳动内相大人过问,此乃先紫薇舍人之玄孙。” 戴权眯个眼睛看一会勐地“哦”了一声道:“咱家恍惚记得去年你们大姑娘还入宫选侍来着?皇后娘娘说过您默孝经默得好哩。府上好风水,儿女且双全。”这话是沖薛太太说的,小老太太忙不迭哆嗦着福了福。这会儿功夫香炉已是点上了,薛家诸人分了昭穆按例跪拜,戴权从锦盒中取出一轴白色提花锦缎展开念了一通,薛太太并薛蟠听得云里雾里,只宝钗明白自家这算是洗白上岸,入了上头的眼了。 头里先是贊了一通薛家祖上有散财之德,忠君体意,可堪嘉奖,又说薛太太持节守贞,教子有方,最后又夸宝钗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及到薛蟠才有了干货——“……有薛氏子,名蟠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富而能安,贵则能俭……故准袭‘紫薇舍人’之名,赐进士第出身,入礼部……”后头林林总总还好一长串子话,薛家上下已是无人有心继续听了,虽都还老实跪着,眉眼儿都不知道飞去哪里。戴权念了好一会子才念完,又笑着让人都起来,跟薛太太略弯了弯腰道:“恭喜老安人,往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赶紧地谢恩吧。” 本朝吏部有例:正从三品,祖母,母,妻,各封赠淑人。正从四品,母,妻,各封赠恭人。正从五品,母,妻,各封赠宜人。正从六品,母,妻,封赠安人。薛蟠暂无实职,紫薇舍人不过应个名头罢了,谁敢真让他去写诏书,那不是擎等着闹笑话儿?是以戴权称唿薛太太为老安人不过恭维。 彼时薛家上下重又朝着皇城的方向跪了行礼,再起来喜气洋洋的都快溢出来了。薛太太忙喊二管家开库取了件前朝珍玩赠与戴权做礼,乃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珠母并十二颗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往盘子里一放那些小珠自会“咕噜噜”滚到珠母旁边攒着,价值几何暂且不说,只一个个均洁白圆润宝光内敛,令人见之心喜。戴权收了匣子命后头跟着的小太监拿着,笑嘻嘻又说了些吉利话,趁着功夫大管家又每个甲士俱塞了银票荷包,方才毕恭毕敬将天使送出门去。 一家人关上门才喜起来,薛太太双手合十沖天拜了好几拜,不知是该先给当家的上柱香说说还是先给下人发赏钱。宝钗忙把哥哥塞给她感嘆,又叫婆子好生把母亲扶回正院且歇着。这边看看满院子喜上眉梢的下人,只淡淡道:“今天日子好,家下人先赏三个月月银,后头还有差等着你们呢。”外间锦衣卫正大肆抓人,独他们家出了喜事,且得想个好理由出来搪塞才是。 叫宝钗说,这皇帝也忒小气,哥哥原本就跟着林如海林姑父于礼部衙门打杂,这诏书无非是给了个正式名分,具体还是跟着打杂,就名头好听罢了。唯一好处是后头且不必再想着下场之事,薛家又不打算在这当口叫薛蟠做官,甚么进士不进士的,并无太大干系。因着是个芝麻小官儿,倒也不必专程觐见拜谢,只送内相的时候叩拜即可,薛太太命人收了装旨意的匣子放去先薛老爷牌位前供起来,好叫他在那边也乐一乐。紧接着,有消息灵通的亲戚陆陆续续派人上门儿送贺礼道喜来,薛家门庭若市,前头单门儿留的客院里坐的尽是各家有头脸的管家管事们。薛蟠又叫提熘出来应对打发,团团折腾到天都暗了才算消停。 按薛姨妈的意思,那是要摆上或三天、或五天的流水席才称愿,真叫这么整薛家估计得让半个京城恨死。叫宝钗好说歹说给拦下来,只讲如今京中那么多人家糟了难,这个时候办喜事怕不是万一衬了谁了。旁人若是就此沉寂还好,若将来人升回来想收拾一个礼部小官儿比吃瓜子儿还容易。一通下来不管真假,总之将薛太太唬得一愣一愣,只得勉勉强强别别扭扭打发婆子管事跑遍京城四周各大庙宇狠狠花了顿银子方才舒坦。 锦衣卫天天在京里锁人,直折腾了有三五天方才销声匿迹,薛家闷声吃了这注大彩,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四王八公的亲戚家。宝钗一合计,忙撺掇着薛蟠问过林如海,说是上头几位清流阁老已将留在内务府的欠条赎回,薛林两家急忙紧随其后把欠银亦如数奉还,再有亲戚来问只对人说是拿银子换了这个名头,倒也遮得过去。 其后果又有圣旨下来与了林家嫡女一个县主,虽无实封亦表明了上头的意思。本来林如海才正二品,他的姑娘且够不着县主的边儿,可若是因着还银子升其官位倒显得朝廷拿着官位做买卖,且林家祖上并已故的林夫人俱都早早儿封过,只得将这一注好处叫黛玉吃了,横竖一个姑娘,又只是名头好听,谁愿意招惹礼部尚书呢?别看平日里除了开科取士且用不上礼部,若是家里老人老了的,总要礼部给帮忙出谥号,人不大当点子心就够你家里叫后头人笑话百十来年的,做官的人精子俱能算清楚这头里的弯弯绕。 有薛林两家在前头趁着,一时之间,尤其是家里有爵位的勛贵们俱都砸锅卖铁凑上数额蜂拥去了内务府还钱,林林总总倒都得了皇帝嘉奖,或是封妻荫子,或是追封先人。有了这些银子,国库里总算底气足了起来,该赈济的赈济,改查办的查办,仿佛各个儿都成了青天大老爷。 第84页 到了八月,江南水患渐消,流民返乡重新录籍,各地盗窃劫掠之案方才平息,京中早就又是一片太平盛世了。好容易乱子也平了,亲戚们又都各自得了之前还银子的好处,贾老太太一高兴便想要要聚了膝下孙女们在一处玩乐,只请各家女眷入大观园吃酒听戏热闹一天。老人家亲自发话,薛林两家自是收了帖子应下,到了日子约着一齐往贾家去。 薛蟠送了薛太太和宝钗到荣国府门口,反覆交代绕着那宝玉走,抬头正好见着送闺女过来的林如海。薛蟠屁颠屁颠凑上去问好,林如海打趣了两句,只道给贾母磕过头要带他出去转。薛大呆子且巴不得呢,回头先把老娘和妹子送进去,转头跟了他往外院见见贾赦贾政,这才出来又朝城西转过。 且不说薛蟠出去做了甚,只说贾母这边,凑趣儿兑银子出去摆了好一桌席面儿,又叫了元春省亲时採买的小戏子们装扮上备着,专等了亲戚家女孩儿们来齐,一叠声儿喊着开宴。贾母坐在上首,黛玉挨着她左手地方坐,右边儿空着,再往依次邢、王两位夫人。宝钗挨着黛玉,再往下是宝琴,右边是史家大妹妹史湘云。 自打上次史湘云闹性子回去,这还是头一次在贾家见黛玉并宝钗,脸上讪讪的,一径儿转过去专心和她后面的迎春探春说话,惜春如今也大了,抿嘴边听边拿着茶杯赏玩。姊妹们如今都搬进大观园中起居,彼此间更和睦,闲来无事聚在一处或赏花或下棋,只想着亲戚家姑娘们不在未免遗憾,此番见了比之前更亲厚十分。 众人哄着贾老太太点了几齣极热闹的戏,台子上吹吹打打,下头娘儿们说说笑笑,邢夫人王夫人为贾母布了菜也坐下,凤姐熘边儿凑趣儿,把老太太逗得合不拢嘴,伸手指着她直喊“猴儿”。一出《大闹天宫》下去,又换了几个小戏子装扮着唱《思凡》,看着看着凤姐忽就笑,旁人也笑,只笑了也不说,湘云笑了刚想张嘴叫宝钗把手攥着她胳膊道:“这小戏子儿叫甚么名儿来着?瞧着面善喜欢,求老太太把她赏了我家去养着玩儿呢。” 贾母点了头道:“给你便给你。”说着就让那小戏子上来给宝钗磕头,交予白鹭领到薛家下人堆里,这一篇儿算是暂时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这么多,后天开始正常更新。 32章补齐修改过了,等下更新一章出来。 癸酉本是何莉莉(化名)原来持有的一个带有红字批语的《红楼梦》抄本,因为根据书中批语称此书成书于癸酉年,所以此书内容的发布者将其命名为癸酉本。癸酉本的封面原本书名为《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目前已经公布了它第67回 和第81~108回的文字内容。 《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一个带硃批的石头记抄本,本子的持有者为何莉莉(化名)。何莉莉是安徽阜阳人,关于癸酉本的来歷,据他透露: "祖父是山西人,这个本子是解放前祖父在山西某战场上当军医的时候,祖母是随行护士,一个伤员交给他祖母的,应该是个民国时期的过录本,不知是别人凭记忆还原的还是直接抄的。"这个本子分12册,每册九回,一共是108回。封面题为:"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这个本子通本带有大量硃批,其中有些批语是其它石头记古本所没有的。有落款的批语中,有一部分是署名"畸笏叟"、"棠村"等。 除了批语,该本前80回的回目和正文与通行本也存在不少差异。其中第108回 回末有批语:"本书至此告一段落,癸酉腊月全书誊清。梅村夙愿得偿,吾所受之託亦完。若有不妥,俟再增删之。虽不甚好,亦是尽心,故无憾矣。"根据这条批语,参照石头记其它古本的定名方法,刘俊俊(该本的主要发布者之一)将此本定名为《癸酉本石头记》。(注:此处癸酉年应1693年,脂本甲戌年应1694年,吴梅村于1672年已死。) 癸酉本最大的优点是情节结局和结构脉络与前80回高度契合,缺点则是文字较粗糙,文风与前80回存在差异。主要原因有二:第一,这个本子属于早期的稿本,行文未加充分润色;第二,该本的过录者因誊抄工作繁重且不识原文中的很多繁体字,在过录中删去了部分内容。 尽管如此,前80回批语中提到的一些重要场景诸如"林黛玉闷作十独吟,甄宝玉送玉,卫若兰射圃,妙玉瓜州渡口屈从,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等情节都在《癸酉本石头记》后28回中得到了印证,这是该本作为红楼梦全本真稿的重要证据。另外,该本后28回的内容影射了明末清初时期的一些真实事件,这可能是作者斩去后28回、只传前80回的主要原因。 癸酉本最早是在2008年8月31日出现在网上的,由刘俊俊将何莉莉誊录的后28回内容进行整理分段、校正标点,在各大红楼论坛上发布并宣传。2013年,何莉莉、刘俊俊将发布的《癸酉本石头记》后28回内容再次修订完善,于2014年3月完成《癸酉本石头记》后28回的首次出版发行。 2015年春,藏家终于提供《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过录本全文影印资料,吴雪松通过耐心整理勘校,史无前例实现了过录本原文全息整理,促成《癸酉本石头记》后28回第二版付梓。 2015年11月,《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后28回出版成书,在网上发售。 第85页 这个本子第108回 回末有批语:"本书至此告终,癸酉腊月全书誊清。梅村夙愿得偿,吾所受之託亦完。若有不妥,俟再增删之。虽不甚好,亦是尽心,故无憾矣。"根据这条批语,参照石头记其它古本的定名方法,刘俊俊将此本定名为癸酉本。结合曹雪芹的生卒年,此条批语中的癸酉年应是1753年,而甲戌本成于1754年,由此可判断这个本子的母本比甲戌本早一年诞生。 来源自百度百科,明天贴内容。容我偷个懒吧。 第33章 [倒v] 等撤了席面儿, 邢夫人并王夫人伺候着贾母回正房休息,留了凤姐李纨看着姑娘们随意玩乐,宝钗不撒手拉了湘云就往紫菱洲边上竹林走, 湘云撅个嘴儿挂着脸与她去到小路上方才扑簌簌掉了金豆子:“原说我就是那平民家的丫头,行动得瞧人脸子的, 哪里要宝姑娘费心抚恤。” 宝钗笑了轻拍她一下:“哪家平民丫头嘴敢这么不饶人的,林姑娘招你惹你了, 以往你们不还好在一处跟蜜里调油似的么, 怎么转眼净寻她不是。既寻她不是, 你又得甚好处?”湘云就瞪了眼睛道:“谁叫她总辖制着二哥哥不叫跟我玩儿,动不动撒眼泪小性儿, 还当旁人怎么她了。”宝钗就推她胳膊:“可了不得, 这般大气性。我且说,你且听, 若我是个没道理的,再怎么驳也不生你气,如何?” 湘云便翻了翻眼睛道:“你说!”宝钗笑着拉她往竹林子里稍走几步, 遇见个古朴稚拙的亭子进去坐下道:“林姑娘小性儿, 可曾小性儿到你头上?是呛你了还是偏了你东西?人从扬州回来可不是还惦记着带纸张泥人儿来分与你顽。另有, 她之前母亲新丧,正是惶恐无依的时候,可不是动不动要掉眼泪。你后来来得少不知道,现在再去看,人可曾挂半下脸子的?”湘云扁了扁嘴道:“那她为何总霸着二哥哥呢, 袭人好几次与翠缕咬耳朵都说二哥哥一不见少不得搁林姑娘那儿才能找着。” 宝钗无可奈何笑着戳她额头:“合着你还替个丫头打抱不平来着?宝兄弟腿长在身上,关林姑娘甚么事儿,先前老太太让他们俩一块儿住在碧纱橱里,可不是不在屋子东头就在屋子西头的,也值当抱怨。现如今林姑娘回了自己家,今儿席上可曾再提宝兄弟半个字。若人真跟你说的那般小性儿,就今儿这话你且看一个县主敢不敢掀了席面儿转头就走。也就是她,换了你叫人拿小戏子比,你还不得唱一出儿大闹天宫!” 湘云掌不住笑出声復又把脸儿一扭道:“老太太还夸你温良敦厚,这嘴比我们还刁呢,谁大闹天宫。她,她是谁!往日里我只拿林姑娘和自己一般无二看,如今林姑父乃是礼部尚书,我才不去奉承,没得让人看轻了。”宝钗伸手又去戳她:“这脑袋里就是木头!为着口闲气,昔日姊妹情分竟都不顾了?再者你竟不知为甚去年一年我们都不过来看老太太!还不是宝兄弟搁外头喝多了把咱们闺中词句给外头人看,为着这个我哥哥还闹着要进来揍人呢,你还往前凑,少不得等会儿多吃几盏茶,留下给人做个……” “小媳妇儿”还未说出来湘云便不依不饶伸手过来要咯吱,口里嚷着:“好你!还是做姐姐的,竟这般拿我们取笑,再不依的,快和我去老祖宗面前分说清楚,看看这茶到底要灌进谁肚子里?” 两人嬉闹一阵,湘云乱没样子趴在竹子扎的小桌上直哼,哼着哼着远处听见婆子走过来寻人的声音。宝钗忙帮她整了整衣服,一块儿从亭子走出去,整好看见一个贾家婆子四处看,见了宝钗湘云眼睛一亮道:“唉呀,两位姑娘可叫人好找,竟躲在这里清闲,三姑娘和林姑娘商量着要起个甚么社呢,只等着请两位。” 宝钗湘云互相看了看,携手一齐跟了那婆子往外出走,进了秋爽斋就见探春黛玉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儿的笑,黛玉只用帕子捂了嘴道:“宝姐姐来了,看你赖得掉!”那探春便命侍书端了盘果子上来作态讨饶:“啊呀!又来了两个诗翁,原是玩笑话,如今不得不真担了这个宗儿做主人哩!”说着便把早已商议好的章程拿出来与两人看,宝钗是早就息了那争强好胜之心的,倒是湘云看完不觉技痒,伸了腕子道:“可要算我一个,再来些酒,说不得今儿做出一百篇来!” 众人指了她笑,宝钗推了湘云一把叫她坐在黛玉旁边儿,自己又往后坐了些道:“今日吃了你们这些诗翁的酒,明儿少不得还要还席,索性等下个月螃蟹肥了请你们尽去我家耍。”黛玉勐地和湘云挨着肩膀儿坐了,一开始还硬邦邦各自把脸扭到另一处,过一会子两个又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商量起诗社要寻个甚么题目。说了一会子,女孩儿们订好韵脚格式,又叫丫头点上香做个时限,这一日便尽消磨在书香墨韵之中。 再说薛蟠那头。林如海只道带了他出去转,这呆子正不想留在贾家,忙不迭拜了拜贾老太太就跟了出去,一路朝西又走。京城里头乃是个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格局,又往西便是宗室并各家王府所在之处,一般人平日都不带往这边来的,彩绘斗拱,檐牙高啄,说不尽的万千气势,看得薛蟠目不暇接。打从外头走,宅子里安安静静就跟没着过人似的,不一会儿瘆得人背后一层冷汗。 第86页 林如海只当没看见薛蟠在后头抓耳挠腮,又走了一会子往路上一拐,迎面便是一家棋社,好歹总算是有点子人气儿。里头来来往往尽是穿长衫的士子们,薛蟠往旁边儿一站看着跟走错路似的。 “林姑父,我不会下棋啊!”薛蟠倒也老实,直接就把自家底给掀了,林如海嗤笑一声回他:“早知道了,不会便不会,总比不懂装懂强。”说着带了人往里头走,里面迎客的掌柜显是认得他,凑上来笑着打千儿,一路把人请到了二层。这二层楼里却很有几分意思,迎面是架绘了山海的十八扇大屏风,外头挂了张棋盘,又有两个童子时不时进去看上一两眼,出来就拿了专门儿做大的棋子黏上去。 屏风外间围了三四圈儿人,都伸长颈子往挂了棋盘的地方看,有摇头的有皱眉的,倒是无人出声儿。过了大概两刻钟,里头听见棋子叮噹声,紧跟着一个青衫书生摇头走出来,復又转身冲着屏风鞠了一躬,这才悻悻离去。旁人也不敢说些什么,取了棋盘下来往一楼走,走过去方才小声纷纷议论起来。 薛蟠正纳闷儿呢,跟着伺候的伙计小声儿沖屏风后面说了几句,等了回话才出来又对林如海弯了弯腰,引着两人往里间走。薛蟠呆头呆脑的跟着,进去了只觉暖香扑鼻,前面支了一张密密的珠帘,后头隐约坐了个妙龄佳人手执团扇遮了脸。头上挂了只玻璃宫灯,下头摆着一张干净棋盘,对面还侍立着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薛蟠一眼不敢多看,忙低头束手往旁边一站,生怕唐突了人家。 林如海也不说话,坐下拿了棋子便一个一个落,帘子那头的姑娘却不急,且要等上半天才走一步,偶尔撇两眼假装自己是柱子的薛大呆子。这一局下了约摸有一个时辰,下到终局一算,两边平手。林如海抖抖袖子起身,薛蟠忙帮着往后撤了撤凳子,又屁颠颠跟着出去。等出了棋社才大喘一口气儿道:“林姑父,今儿咱们见什么呢?”林如海跟看块朽木似的瞥了他一眼道:“无妨,反正你看不看都那样,且就这么着吧。”说着调转马头重又往荣宁街走,想是守着点儿要接姑娘家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宁国府侧巷头里就见贾家几个旁支子弟聚在一处团团围了个人正说笑。中间那人衣衫褴褛双手抱头,大有惶恐之意。薛蟠本不欲管那等闲事,然眼下正是看贾家那哪儿俱不顺眼之时,少不得出手铲一铲荣国府门口儿的土坷垃。 贾府旁支里头亦有中用不中用之分,那些略有点子用的多少都在宁荣两府领了差事混钱,亦或有门路替老爷们办些不大上檯面的体面事儿。今儿这一出便是几个子弟听说荣府赦大老爷心里头叫个呆子给弄得极不痛快,灵机一动攒起来为他老人家出气来着。这呆子姓石,家里穷的连饭都没的吃,偏藏了二十把旧扇子,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平日里颇以此为傲,言语里带出来叫人知道了,恰逢贾赦想淘换几把替了家里原先不中用的那些个,便引来贾琏出钱欲买。偏那呆子把这些旧扇子看成命,只说一千两银子一把也不卖,惹得贾赦勃然大怒,见天儿在家里骂贾琏废物。 后来这事儿叫外头一个与贾家连了宗的小官儿知道了,作了筏子讹这石呆子拖欠官银,一条锁子将人拿入衙门胡乱判一通,比及抄家时竟连个脚盆都没留,转眼二十把扇子尽数就供在贾赦案头上随意赏玩。等石呆子从大牢里放出来回家一看几乎死过去,邻居有好心的便劝他算了,扇子既是进了贾府,少不得也能好好收藏,亦不负工匠之心。只这呆子放不下,见天推磨似的在贾家外头磨圈儿,传到贾赦耳朵里又是一番气闷,先前为着这个大动肝火动手锤了贾琏一顿,眼下正在家里闷着。可巧就叫配丸药的贾菖贾菱听见,平日正不知如何奉承,眼看奉承的机会掉在脚面子上,立时鼓起十二分力气,喊了几个无赖子就在荣宁街背阴处堵了这石呆子教训。 几人围着这人推搡打骂一通,言语极尽污鄙之能,直把石呆子折腾的含冤带屈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荣国府大门上。这厢林如海端坐在马上,只见薛蟠一翻身跳下去,扬着鞭子上去兜头抽了几下子,口里喝骂着也无甚好词儿。那贾家几个子弟听得抬头一看,认出是亲戚家爷们儿,为首的两个站直身子吸了吸鼻子咧嘴笑道:“薛大爷,今儿老祖宗摆宴呢,这多早晚你来接姨太太并薛大姑娘家去?” 早几年薛蟠搁金陵地界上也是个蛮的,带着加下人出去且是横着走,大街小巷谁不怕他来?也就是后来老爹死了老娘一下子管束起来,又找了个厉害先生下死手段调、教,这会子方才像个人样,一莽起来还是原先那个呆霸王。那薛蟠也不与打头的贾家子弟好生言语,一拳头捣在人鼻子上横眉立目:“你娘的贼!嘴里放干净点儿少牵扯我妈我妹妹,再听见直接打死。”那贾菖鼻子上挨了一拳,一泡酸眼泪喷出来伸手一摸,只见掌心一片红,原是鼻子都叫锤崩了,正恼了要扑上来厮打,叫贾菱等拦下。薛蟠见他竟然不服,骂骂咧咧还道要抢上去再揍,然后头赶来的来福来旺两个架住,这时候林如海才重重咳嗽两声,一时间巷子里人俱都静下来。 林如海纵马慢慢过来两步,一声儿没再出,薛蟠吓得夹了尾巴推着叫来福来往扶起地上发愣的石呆子,牵马认蹬一熘烟儿往外出走,巷子里头几个贾家子弟忙拱手给林如海作揖道谢,捞了贾菖也散了。等走到荣府门口,薛蟠才垂头丧气下来攀着林如海马脖子上的辔头道:“林姑父,我今儿是不是又闯祸了?” 第87页 林如海冷哼一声:“你乃是薛家大爷,谁敢说你有错?”也不知怎地,薛蟠一怕万先生,二怕林如海,见着如同耗子遇猫,再不敢起刺儿。前者是领了旨敢动手削他,后者且不用多话,只斜眼睛扫过去薛蟠后背都能出一层白毛儿汗的。当下唬得这呆子声儿都抖了,拱手连连作揖:“求林姑父教导,再不敢了。且看往日勤谨份儿上饶了这一遭儿罢。”这人软下款儿来也很会说些和缓话,少时林如海才没好气轻踹了他一脚道:“莽得跟个屠户似的,再教不会的朽木!” 薛蟠得了这话喜得又作了几个揖道:“改么改么,指定该!那不是气到头上了?这几个混癞子,如何配提起我妈并我妹妹。”也就这么个货,浑身都是毛病,只知道护着自家女眷一点能叫人看过眼。林如海暗道不和这呆子置气,少不得将来让他媳妇儿腾手儿收拾他,这才又踹一脚道:“醒了,甭搁人家门口作张作态,先让你家人把这个遭灾了的送回去,这时候也该动身了。” 果然,薛蟠就让来福把石呆子先带去薛家,跟在林如海后头进了贾家大门儿,坐在外院等了会子进去传话的婆子就回来回话说太太小姐们已经预备好了,请两位爷一併移步去到马车边儿上。等薛蟠护着薛太太并宝钗回家,那头万先生已从石呆子那里把话俱都掏了个一干二净,少不得也叫薛蟠明白这勛贵们家下里的弯弯绕。 石呆子这会子少不得明白扇子是真讨要不回来,整个人精气神一下子就垮了,呆愣愣直着两只眼睛,也不知看些甚么,可怜见儿的连薛太太都听不得对姑娘道:“要不是喊你哥哥去求一求贾大老爷,好歹把扇子买回来还与这人,也算咱们积了阴德,怪可怜!”宝钗只无奈道:“既是那府里要,必然极中意他,这会子巴巴上门讨要且讨不过来。况且能叫赦姨父看进眼里,这次还与他,下次又不定叫谁给抢了去,说不得命也得填进这里头。”又过了大概一盏茶,薛蟠也进来求情,只说这石呆子太倒霉招了眼,竟遭此破家之厄。宝钗又道:“若是哥哥你立不起来,薛家在京里又同这石呆子有甚不一样的,可警醒些儿吧。今儿来福来旺可是说你又跟那府里人打架来着,连林姑父都怒了的。身边儿又不是没带人,为甚总是自己冲上去和人动手,书白念来?或不是要万先生和你讲讲道理。” 一顿说的薛蟠抱头鼠窜,连薛太太也眼神不善看着儿子道:“你就是个蠢的,来福来旺不够,往后再给你配两个小厮专门儿出去替着打人,万一你不是个儿反叫人锤了呢。”一边说还一边笑,臊的薛蟠赌咒发誓再不和人动手方才罢休。到底,宝钗还是叫这两人说动,喊婆子架了屏风叫人进来问话。 这石呆子,细高个儿,穿了身儿青色打补丁直缀,边上洗的都发白了,往厅里一站整个人空荡荡轻飘飘,好似魂儿都飞了。宝钗略沉了沉对他道:“论理,大家都知你是遭了冤枉,可我们亲戚间也不能急头白脸上门讨要东西的,只能说想办法与你周旋周旋。”这话一出,石呆子眼睛就亮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大姑娘,不拘几年呢,只求能找回来就好,这辈子宁愿鞍前马后给您做个下马踮脚的墩子都成。”他说的诚挚,连眼圈子都红了,细一看人还生得怪俊,看的薛太太心头一软就往女儿处看,宝钗只得揉揉额头又道:“既这么着,家下有个当铺,先前的掌柜不大好用,新换的竟有些支应不来,先生好不好的先搬过去帮着料理下收上来的东西,也能避开那些个上门儿找事儿的无赖子,别过个两三年东西回来人又没了。”说着喊了家下小厮带他下去洗漱更衣,又往他原来住的地方取行李包裹,最后干脆找中人将房子也赁出去,对外只说已是换了主人。来打秋风的小吏并贾家上门出气的子弟们一听还道人或不是死了跑了呢,也就丢开手不再过来,石呆子方才躲过一劫就此在薛家当铺安心呆着。 作者有话要说:  补足了字数,么么哒。下面是说好的《癸酉本红楼梦》概要,想看的小天使大概翻翻,不想看的可以直接跳过去。这个版本争议非常大,有人说是真的原稿,因为个人结局都是和开篇判词吻合的,有人觉得是胡说,因为剧情有些离奇,我觉得还算有意思啦,都是同人,找一个大家都没看过的写呗。 癸酉本后28回主要情节有:抄捡大观园后,贾宝玉一一遣散了怡红院中的丫鬟,只留了麝月一个。袭人第一个离开大观园后,嫁给蒋玉菡。之后贾政与王夫人开始商定宝玉的婚事,要宝玉拟娶妙玉为妻,黛玉为副。宝玉同意,并向妙玉试探求婚,妙玉以逃离贾府作了拒绝,促成了宝黛的婚事。贾母、王夫人等人已先后去世。在宝黛即将成婚之时,贾元春被诬告私通戎羌之罪,贾府被抄家,贾赦等获罪人被带走,薛家逃离。正值天下大旱荒灾,社会动盪,贼寇群起。贾府内的赵姨娘、贾环、贾蔷、贾蓉等带领贼寇,屡次闯进贾府和大观园烧杀抢掠,柳湘莲、薛蟠等人也企图趁乱夺取大观园,两伙势力先后攻占大观园,贾环弒杀贾政。宝玉被贼人掠走。在动乱中,大观园内只剩下了黛玉带领群仆保卫大观园,小红成了保卫大观园的领军人物。为除掉小红,薛蟠使用薛宝钗设下的反间计,用鸳鸯反间小红,黛玉中计,错杀小红,黛玉悔恨上吊而亡。大观园陷落,遭到贼寇们几次洗劫。宝玉在狱神庙(岳神庙)被茜雪、柳湘莲等人救走。袭人、宝钗等人一直躲避在紫檀堡,宝玉随后投奔到紫檀堡。宝钗欺骗宝玉黛玉投井已死,宝玉与宝钗成婚。宝钗以仕途逼迫宝玉读书,但是宝玉厌恶读书考取功名,最后宝玉离开宝钗,悬崖撒手,彻底了断,做了两回和尚。宝玉做和尚很悲苦,最终乞讨为生,到暮年时,在湘江边上遇到同样做了乞丐的史湘云,两人相依为伴。湘云因染病无钱医治而死去,宝玉坐船欲投海自尽,但被天神救起,将他带回了太虚幻境。宝钗苦等宝玉不回,偶遇贾雨村,后嫁雨村。雨村遭到钻营的门子报復,发配东北,宝钗死于东北冰天雪地之中。凤姐被休,回金陵,又遭旧案追诉入狱,死于狱中。妙玉出走,后被恶僧抢掠玷污,终老一生。元春被冤死,迎春被虐待而死,探春远嫁难归,惜春出家为尼……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最后都悲惨地死去,死后都返回了太虚幻境再次聚首相遇,真的是“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88页 第34章 [倒v] 进到九月, 先前河工案牵连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了结果。杀头的很有几个, 削官夺爵的亦不在少数, 光抄家抄得的金银便够上赈灾并两季军饷。朝堂之上堂官们说话都柔和许多,各部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多从国库讨要些出来,尤其工部, 就差拿个碗见天去户部尚书家里蹭饭。明年开春涨不涨水谁也不知,现徵调役夫也拿不准能不能在入冬上冻前把堤坝重新修起来, 这里头零零碎碎如何算都是钱,正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莫过于此。恰在此时又有北方边军来报,说是外头蛮人频频派了小股游骑骚扰堡垒,或不是今冬雪落后便会大举南侵, 忽地举国上下内忧外患竟一齐冒了出来。 朝堂上如何且干系不到各家女眷, 因着先薛老爷冥寿将近, 薛太太又带了女儿去大慈恩寺听老师傅们讲经做法事。因流民之乱渐平, 薛蟠倒也放心,一早儿吩咐管家上心伺候便出去衙门打杂, 宝钗且坐在车里陪薛太太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辰时末就到了山门下,有小沙弥跑出来将人迎进去。先是去斋堂用罢斋饭,晌午为先薛老爷做法事, 完了薛太太自带了几个下人拥簇着去听法会,白鹭并莺儿跟着宝钗在客院园子里坐着等。 此时正是金秋时节,园子里几树梧桐亭亭如盖, 叶子有蒲扇大小,边缘尽显焦黄之色,叫那乍暖还寒的秋风一送,飘飘洒洒就往下落。宝钗正赏着这方秋色,院门口又有细细碎碎脚步传来,想是有其他女客来了。大慈恩寺乃是京城周围最大的寺庙群,早年间还有宗室送子弟前来修行,权贵人家多半喜欢来这里布施兼做法事,这客院忙时亦不能只供一家之用,少不得大家一起坐了歇歇脚。 果不其然,三两妙龄少女嬉笑着相携而来,还有一个身穿素色衣裳的跟在后头慢悠悠从门外间转进来。宝钗忙起了身,那些女孩儿见这里已有人在也不见怪,自有小沙弥上前互相介绍一番。这个是某大人家千金,那个是某学士家的孙女儿,等等等等,到留在最后穿素色衣裳的那个,小沙弥犹豫一番道:“这位姑娘乃是南阳侯府家的小姐。” 宝钗依礼与众人互相福了福,听得她是皇商家的姑娘,女孩儿们面儿上倒还笑着,只慢慢都坐到院子另一角避着她。宝钗也不和一群小姑娘置气,仍舒舒服服坐在自己位置上赏景儿,那一直跟在几人后头的女孩子却是有趣,直直坐了宝钗对脸儿粲然一笑道:“薛妹妹好?”宝钗且愣了一下,因不知人姓名只得含笑看着她,果然那女孩儿又道:“我姓杨,家父乃南阳侯府出的庶子,喊我杨姐姐便是。”宝钗心下纳罕,只笑了点头道:“杨姐姐好。”她心里倒对嫡出庶出什么的不甚在意,贾家姐妹里头迎春探春均是庶出,也不见哪个粗鄙奸滑,可见不能将人一概论之。 见她深色如常并无半分鄙薄躲闪之意,这杨姑娘似乎极高兴,回头喊了个才留头的丫头过来奉茶摆果子。宝钗一见忙让莺儿跟着去忙活,身边只留了白鹭守着。说来这杨姑娘也怪,谈吐倒是光明磊落,且能看得出胸襟旷达,就只聊的东西不是经济仕途就是盘帐点库,若对面坐着万先生这么说话一点也不稀罕,只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如此,于世人眼中便颇有几分放荡不羁了。 宝钗暗道也不知这杨姑娘所为何来,且陪着她谈天说地一番,越说这姑娘眼睛越亮,到最后竟伸手拉着她不放了:“好容易叫我遇见如此投契之姊妹,过几日少不得下帖子请你玩儿。”说着连姓名亦通过来,只道家里开了家棋社赖以为生,又约宝钗过几日赏菊。宝钗也没往心里去,只虚应几句便罢了,又略坐了坐便有薛太太打发的婆子过来道:“禀姑娘,那边儿法会预备散了,太太叫您先搁车上等着,小心莫教人唐突了。”宝钗便起身对名叫杨絮萦的杨姑娘道了恼,扶着白鹭带了莺儿和那婆子又福了福才往马车处走。 等宝钗人影儿都不见了,这边杨絮萦才起身带了自己那个刚留头的丫头往大雄宝殿走,一个穿了家常衣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大殿外头,见了她便笑道:“阿萦,那薛家女如何?”絮萦道:“这薛家生孩子的时候也忒偏心了点儿,哥哥蠢得跟头牛似的,妹妹却一通百通博览群书,最难得心思通透,是个聪明人。”那中年男子只摇头道:“总是当爹的没本事,叫你只能往下头屈就。薛家虽然带了商字,眼下已是入了上面人的眼,那薛蟠为人鲁莽粗鄙,却又是个难得顾家之人,如今咱们已是顾不上面子,只求里子实惠,为父总不愿把你给你伯父嫁去五皇子府上做小,能叫五皇子略收收手的四王八公诸勛贵子弟,薛蟠在这里头已算是矮子里头□□的大个儿,且有你林叔父看着,比旁家竟还算是上选。这庶出的苦楚我一人吃尽便可,定得让你给人做平头正脸的大娘子才是。” 那杨絮萦嘆了口气也不言语,跟在父亲身后便往外头走。南阳侯府嫡支这一代没有姑娘,想要跟五皇子搭上关系更进一步便只能把眼睛盯在旁支的姑娘身上。当日老南阳候去的时候嫡子袭了爵,各庶子每人一千两银子一处铺子便打发出去,后来还是靠媳妇嫁妆才熬了过来。杨絮萦之父早先亦是上过金銮殿的士子,彼时年轻气盛只想着闯荡个出人头地的名声,岂知走的太快招了亲爹忌讳,生怕叫庶支做大成了乱家之源,竟忍痛将这传胪之才的儿子右手活生生敲断。金銮殿上不站残缺之人早是定例,这庶子只有忍气吞声领了城西一套宅子并一间棋社搬出去别居。世间从无子告父,不忍也得忍,就这么忍了十来年,如今现在的南阳候又想着借人女儿一用,拗不得父亲还拗不得这着三不着两的兄弟,这杨传胪咬牙託了同榜探花林如海给寻个敢和皇子槓的人招做女婿,这个卯才点到了薛大呆子头上。 第89页 如今算来这京城里头,也就薛蟠又呆又莽又护食儿,且亲戚都是四王八公,又得了上头青眼允袭了“紫薇舍人”之名,算来娶个侯府庶子的女儿也勉强攀得上,看他护着母亲妹妹的劲头也必是个护老婆的,杨睿杨传胪才勉强同意叫闺女相看薛家一番。早先杨大姑娘在棋社里偷着见了薛蟠一回,只觉这人呆得挺可爱,后头就听说他为了救个破落户儿把贾家子弟给打了,竟颇觉对胃口,今日又见此人妹妹宽厚端庄,想必这皇商家里头和普通商户定然不同,不然且养不出如此性情的子女。 那边宝钗且不知自家叫人掂量了几个来回,只坐在车里和母亲说笑着往回走,比及走到离朱雀门还有两三里地的地方,忽有几个无赖子缠上来打秋风。赶又赶不走,打吧薛家只带了几个婆子,唯恐打不过这群刁民。薛太太叫唬得脸色煞白,只想着破财免灾,正欲命婆子扔银子下去却叫宝钗拦住道:“这些人胆子恁大,贴着京城门边儿就敢出来骚扰官眷,只怕给了银子更助其淫威,少不得越发大胆起来。且不做声走着,左右离城门只一两里地,到了城门口便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戍卫,也不怕他们再敢怎样。”薛太太听了深以为然,当下也不抖了,使唤婆子丫鬟紧守车中门户,又让车夫快着点,一路朝朱雀门小跑而去。外头那些缠上来的无赖子见车中人不怕,果然不敢上前攀扯,只跟在后头一路跟进城,到城门口方才散去,薛太太这才松了口气回薛宅用过晚膳方歇下。 等到了半夜,薛家宅子后头一条暗巷里突然噪声大作,把已安歇的薛太太都给惊醒过来,大管家正安排家下人点了灯笼过去查看,就听有人咣咣咣敲了大门,门子应声过去开了一看,竟是五城兵马司巡夜的军爷。那人站着跟门框齐眉高,瓮声瓮气如铁塔一般道:“你家今日可曾惹了甚么人?方才兄弟们看见有人扒在后墙正准备往里翻哩!还不喊你家主人出来!”门子吓了一跳,忙去请了薛蟠出来,话头又一路传进内宅,当场就把薛太太吓得六神无主一叠声儿喊着不若再搬去贾家藉助云云。 宝钗只得哄她道:“怕是哪里的小贼穷疯了,明日打发管家让人牙子来买几个护卫便是。这东城具是富贵人家,或不是三五日就能将贼人擒获,五城兵马司亦不敢怠慢。”又忙叫婆子去熬些安神汤来,好说歹说才又把亲妈哄睡着,天一亮果然让大管家去带了人牙子进来。 薛家去岁入京,金陵老宅自是留了家下人守着,带入京里的人手多少就有些不足,加上薛太太带来的又多是些婆子,比之其他人家确实更容易叫那些贼子盯上。家里大小事薛蟠一概是不管的,既然妹子说添人那就添人,反正薛家又不是养活不起,就算给老娘买个安心也成,遂一早儿又出门儿忙去,只等晚上回来再见见买下的护卫。 宝钗叫人在正院架了屏风,人牙子照大管家要求的带了人进来,沖屏风拱拱手道:“禀姑娘,这些人都是之前犯了河工案人家里做官价发卖出来的,原本便是家丁护院儿,拳脚功夫俱通。”宝钗只叫大管家细细看过挑了八个人,那人牙子又道:“小的这里还有两个会拳脚的丫鬟,姑娘也可挑一个护着内院儿,毕竟外男也不方便进去,万一贼子奸滑呢。”说着又有两个女孩儿进来,都是白净脸细高个儿。宝钗看了一遍索性把两个都留了,也好分一个与宝琴做陪嫁,万一将来梅翰林家公子有些什么,现成的就能派上用场。 人牙子做成这一大笔买卖,高高兴兴跟了二管家出去支银子,这边宝钗便把八个家丁交给大管家安排,两个丫头喊到面前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两个丫头都是不上不下的样貌,看着指甲头髮都甚是干净,穿着一样暗绿色的衫子,只头上一个扎了花儿一个扎着帕子。宝钗便指着扎花儿的道:“你以后就叫子规,”又指了另一个道:“你叫百灵。”子规和画眉一样跟了宝琴,宝钗留百灵在身边听用,赏过荷包又请了苏嬷嬷带着两个丫头下去教导薛家的规矩,这才去回薛太太。 薛太太听得宝钗雷厉风行就把护院儿给置办好了,登时心便放进肚子里跟姑娘唠叨道:“若不是还想着你哥哥好容易进礼部大小当了个官儿,真恨不得现下就收拾东西往金陵家去。我嫁进薛家快二十年了,也没这一年遭的惊吓多。”宝钗就拍了拍她胳膊道:“等给哥哥娶了嫂子您只怕撵也撵不回老家哩!”薛太太就笑:“也不知林姑父给相得怎么样了,我现在想着哪怕是个九品芝麻官家的姑娘,只要人才好也都认了。就你哥哥这样儿的,真真儿生怕糟蹋了好孩子。”娘儿俩说笑一会子,薛太太心胸放开不少,困劲便上来了。宝钗扶了她躺下睡好,自己拿个绣撑子正打算再绣个荷包,就见薛蟠身边的来旺又匆匆跑过来道:“回姑娘,大爷说晌午要回家里待客,请姑娘准备准备。” 宝钗闻言打发他回去,起身往厨房去交代了几句,復又回来继续守着薛太太。待绣了半树玉兰,薛蟠扯着大嗓门儿拉了个人一路往正院儿走,此时宝钗刚服侍母亲起身穿戴停当,一时躲闪不及和来人直碰了个对脸儿,忙不迭转身穿过月亮门洞往后头跑了。跑过去了才拍胸口喘会子气,方才迎面正遇上先前见过的那位锦衣卫官爷。 第90页 原来沈玉和柳子安设计停当,昨日让弟兄们扮了无赖子去吓薛家,今天一早果然听说薛家急招了几个护院。好容易塞了线人进去,这边儿正蹲在薛家往礼部衙门路上守着,果然守株待兔守着了呆子薛蟠往家走。本来还想着该怎么搭话,哪知薛蟠老远见了他忙不迭扑腾过来,拉着就往家去说要请吃饭。 薛蟠也是叫给吓住了,他一个大男人且不怕甚毛贼,然家里还住了母亲妹妹,若是进了贼子一不小心名节具无,此乃要命之事不得不防。恰好眼见之前救过自己的恩公,肚子里一想人正好干的就是缉拿贼人的公干,可不是火急火燎往前凑。沈玉一眯眼睛就知道这薛蟠想甚么,心里头虚了一下儿正色道:“薛大人,这是做何来的?”薛蟠手里拉着人讪笑道:“恩公,恩公,沈兄弟,端午时候咱们不还是走礼送粽子呢,这可是通家之好,今儿不是正好遇见兄弟了么,且上我家吃饭去。”说着一股子蛮力将人往城东拉。 沈玉就坡下驴且顺着他,轻轻松松进了薛家大门儿。刚过了月亮洞往正院头里去拜见薛太太,打头就撞上个身姿窈窕艷冠群芳的姑娘,那姑娘极守规矩低了头转身走脱,倒把唐突了人的沈玉给唬个不轻——别是把薛大姑娘吓着了?去年见这姑娘还没觉着什么,今日只瞄了一眼几乎路都走不得,心里头砰砰乱跳,若不是薛蟠糙得慌只怕这会子已是漏出行迹叫人怀疑。 他这厢咳了一声整理心情,跟这薛蟠继续往里去,薛太太坐在位置上见了他们,笑着往外让:“只当这儿是自己家,没事儿且来玩儿呢,蟠哥儿也没甚来往的朋友,家里亦无兄弟,有您这么个青年才俊衬着也好叫他学好。”沈玉拱手又弯了个腰全礼数,那边薛蟠忍不住又把人往外拉着去看家里好容易才养活的珍品金鱼。 只见薛家园子里专门依地势引了水进来,顺了对剖的毛竹里头溪流淙淙而下,淌着漫过数个大玻璃缸,里头分门别类养着玉兔、红顶虎头、凤尾龙睛、乌云盖雪、红珍珠、十二红蝶尾数种,后面溢出来的水又修了曲曲折折的水道引出去,水道里青荇软苔各抱地势生成了小巧精緻的远山近水,处处尽显主人情趣。薛蟠指着这套玻璃缸对沈玉道:“这些并外头天井下供着的观背青鳉都是我妹妹亲自布置的,怪好看哩。”沈玉心道这能不好看么,全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不说别的单论这一熘顺儿玻璃大缸没个大千八百两且下不来,更遑论里头慢悠悠游来游去的好些胖头鱼。想着就决定下午回去好好盘一盘家里的产业,从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往后想要养薛大姑娘这么朵人间富贵花,少不得对经济俗物上些心。 作者有话要说:  补齐了五千字。 第35章 [倒v] 两人在园子里转了大约两刻钟, 便有小厮来报说是薛太太那边传饭了请他们入席, 薛蟠在前头领了沈玉往花厅去。一进去就见薛太太拉着换了身衣裳的薛大姑娘并另一个陌生女孩儿正坐着, 见人进来方才起身笑道:“蟠哥儿说你们亲厚如兄弟一般,此乃通家之好,既如此宝姐儿、琴姐儿合该见过兄长。”说着宝钗板了脸起身福一福, 又板着脸坐下再不出声,宝琴依着姐姐行过礼坐下也不说话。薛蟠无知无觉, 宝琴天真烂漫,薛太太护孩子,只当宝钗不愿见外人亦没往旁的地方想。一顿饭只有丫鬟婆子往来布菜,沈玉提心弔胆生怕叫人看出来是提前做了套儿,宝钗这头眼见锦衣卫又上门满心乱糟糟更无意用饭, 除了薛蟠、宝琴并薛太太用得好, 剩下两人俱都食不知味。 沈玉心下纳罕, 自打入了锦衣卫这一行, 上别人家锁人也好,做套儿问话也好, 乃至出手取人性命且不是一回两回, 就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哪怕之前刺客混入宫中挟持了那国子监祭酒家的姑娘,他也眼皮没眨一下直接一箭把两人俱穿了个透心凉。虽然事后柳子安递上去的证据证明这姑娘与刺客们确有私下往来,就连冒充的身份亦有这户人家的遮掩, 可动手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些,他仍似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无。怎地遇上这薛大姑娘就和旁人不一样了呢,不但尽力替她遮掩行迹, 反过来叫她那双眼睛一看,生怕以往下的狠手叫她知道吓着人似的虚得慌。再看看坐在宝钗下首的宝琴,亦不觉得她有她姐姐那么让人心头一软,可见毛病还是出在薛大姑娘这块子。 寂然饭毕,宝钗起身又福了一下才带着宝琴往后宅走。新来的两个丫头跟在最后面,名叫百灵的那个抬头多看了沈玉一眼,连忙又低下头快走两步追过去。 薛蟠又拉了沈玉宅子里四下逛了逛,看着天色不早沈玉告辞而去,这边薛蟠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去给妹子赔不是。内院儿里头薛太太也正数落儿子与女儿出气,见了薛蟠啐一口道:“可是衬了你的愿了,拿我女孩儿面子垫脚!”薛蟠忙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攀上来笑:“委屈我妹子了,不过是想着家里两个妹子并母亲在,如果有这些地头蛇看顾着也好放心。昨儿吓坏了吧?”他想的很是简单,只道交情深才好央人做事,哪里想过说不定招上门儿的是条大尾巴狼呢。 宝钗又臊又气道:“平日里各家行动都绕着锦衣卫走,只你仰脸往上撞,还硬把妹子喊出来见外男,甚么通家之好,那是你说得的!”薛蟠见宝钗真恼了,忙凑过来涎皮涎脸道:“那沈大人平日里是个赤诚君子,且做他们这一行最是嘴严。”眼看宝钗眼圈儿一红立刻转了语气,“管教最后一回,妹子再别气了,要不抽空送你去林姑爷府上找林姑娘玩儿去?或不是去庄子上泡温泉,想买甚想吃甚只管说,哥给你包了。”低声下气念叨许久,又看着宝钗的金项圈儿道:“这个颜色看着不鲜亮了,不如送出去叫他们炸一炸,家里项圈儿多得是,甭紧着一个戴。”宝钗叫他缠磨得没脾气,“噗嗤”一声笑道:“可算了吧,我这项圈子才炸过,还黄澄澄的,又去折腾它作甚,你只少出些么蛾子比甚都强。”说着这一篇就算是掀过去,自此往后薛家四周果然再无宵小觊觎,薛太太慢慢儿的也终得歇个整夜。 第91页 又过几日,秋风送爽,稻田水塘里虾蟹最是肥美,宝钗果然给林家贾家诸位姑娘下了帖子还席,又专门派人去了史家道恼请史湘云来玩儿。因是自家做东道,索性定在九月十四这一天,一早把哥哥薛蟠打发出去不叫回来裹乱,又喊了自家酒楼送来果品菜蔬,烫了热热的黄酒,那大个儿螃蟹也进笼屉子里蒸得通红透亮。 辰时初黛玉抱了只猫过来,并宝琴两个围着猫儿玩乐,又过了两刻贾家诸姊妹穿了一样儿的衣服由凤姐带着过来。先是一块儿去见了薛太太,薛太太看下头一水儿青葱般的姑娘乐不可支道:“宝姐儿平日在家闷着也不爱说话,也就你们姊妹来了方才活泼些,以后常来玩儿。去吧去吧,有想吃想顽的只管说,我老天拔地的就不凑过去了,免得你们束手束脚玩不痛快,只记着不许多酒,其他随意便是。”女孩儿们一起福了福,又笑着重往清理布置好的园子来,此时见了黛玉的猫儿喜得不能更喜。 姑娘们叫了个婆子把猫儿餵饱又擦了擦爪子,这才凑上来有的梳毛有的拿了手帕攒个假老鼠逗猫儿抓弄。湘云手巧,拿了自己绣的帕子左叠右叠叠出一朵花儿,合着宝琴一起将这猫儿抓着不叫动,好容易把花儿绑在猫脖子上给众人看,众人见了都乐着说她:“真真儿是顽皮到没边儿了,也不怕这猫儿恼了挠你。”那湘云振振有词道:“这狸奴亦是林姐姐正儿八经聘回家的,如何吝啬的连个花儿都不给戴?既没人给它戴,少不得我劳烦下子替林姐姐描补一番,也省的狸奴不高兴。”黛玉笑着搔搔猫耳朵,这乌云盖雪的狸花依着姑娘手儿懒洋洋往下一倒,小白爪子搭着就不叫走,非得继续给它挠耳朵不可。看得湘云大嘆:“罢了罢了!竟是巴结不上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凤姐看着薛家做事色色得当,少不得也道:“可算让我偷空歇歇,这一群难缠的小姑子且交给宝姑娘头疼去,再不操心。肉来,酒来,少不得受用够了嘴巴一抹回去睡觉!”迎春惜春还好,只是抿嘴乐得双颊殷红,只探春不依不饶指着她笑道:“哪个难缠了?是这个,还是那个?说不出道理今儿回去非要告一回刁状不可。”一时间院子里尽是姑娘家软语莺啼,听得上菜的婆子们亦会心一笑。 薛家的螃蟹乃是庄子上的水田里起出来的,个大饱满,膏黄紧实,按着团脐散脐一笼一笼码好蒸熟,再配上菊花沁的黄酒自是人间风味之绝。凤姐到底不放心这些年轻姑娘,对上来服侍的丫头道:“螃蟹性寒,不敢多用,先按数拿些儿出来,其他的仍放笼屉里热着,凉了不好吃不说贪嘴的还要肚子疼。”家下人自然依言照做,宝钗先拿蟹八件掰了一个叫给兑上姜醋送去薛太太处,第二个才自己享用。用了一半又忙跟婆子交代预备蟹黄点心和几篓子活蟹等下晌叫客人们带回去叫家里人尝尝鲜,也算是自己给贾老太太,王夫人并林姑父尽了孝心了。 席上湘云和黛玉研究着怎么叫螃蟹吃空的壳子还再拼个螃蟹样子出来,边玩儿边时不时让紫鹃翠缕一起餵那猫儿几口,迎春照顾着惜春教她用银质小凿子小千子开螃蟹盖儿,倒是探春忽见凤姐皱了皱眉,便凑过去看她,好不好的让宝钗看见问道:“怎么了呢?或不是哪里不舒服的?”那凤姐素来恃强好胜,只挥手道:“无妨,且玩儿你们的去。” 宝钗隐约记得这时节凤姐似是掉了个哥儿,怕不是应在这螃蟹上了?当下忙不迭先交代客人们玩儿着,硬是把凤姐请去薛太太处安歇,又让婆子出门请了医女过来。凤姐乃是客,不好请平日熟悉的那位老大夫,况且只看些妇人病,医女还略得当些儿。凤姐只道宝钗心思也忒细,索性伸了腕子褪了镯子给那医女看诊。医女诊了一只胳膊,又叫换了一只诊了诊,诊完看了看舌头,一脸喜气福了福道:“恭喜这位奶奶,您都有了快三个月身孕了。只方才是否用了些寒凉之物?现下胎相有点子躁动,卧床休息吃两剂安胎药即可。” 听闻此言薛太太脸上先笑,她亦是王熙凤姑妈,侄女儿有好消息自然喜不胜喜。这头一边拍着凤姐的手感嘆可算熬出来,另一边命丫头包了上等红封送医女出去。凤姐这会子还愣着呢,自前些年养了个姑娘,这一两年再无消息,她那继婆婆邢氏动辄拿这个敲打,贾琏也时有不满,凤姐是满肚子有苦说不出。且不论贾琏一个月搁家里宿几天,偌大一家子上下生计压下来,寅时便起身忙活,酉时能歇下就算好的,家下一串子难料理的刺儿头,但凡弱上一点那借刀杀人、隔岸观火的连环计一套一套且使不完。上头又有太婆婆,婆婆两重婆婆盯着,真真儿一时算不到都不成。贾琏又从来是个嘴上花花,两口子无事就拌几句嘴,又气又累一来二去月事亦不准,甚么时候有了竟也不知道。 等医女出去了,薛太太忙命家下人去荣府报喜,叮嘱着要叫了软轿过来好生将凤姐送回去,又对凤姐道:“既是有了,你自己也警醒些,生个儿子比甚么不强?好好养大后半生亦有依靠,回去再找个可靠的大夫瞧瞧,需要甚么府上若是一时不就手只管张嘴,我也是你亲姑妈哩。”凤姐这才反应过来,拉了宝钗眼泪扑簌簌就往下掉:“家下都埋怨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镇山太岁,哪知那些奶奶们才真是难缠,手里头兵马谋略真真杀人不见血,也就姑娘还惦记着且还会给人做脸,这份恩德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也不忘的。”宝钗忙拍了她手一下不乐意道:“正是该高兴的时候,你怎么掉起眼泪来了?可别带着我小侄子也生出一对儿泪窝儿!别忘了早先你还在我那花签子桶里抽了支石榴花,可见我的卦再不错的,赶紧想想怎么攒了礼来谢方为正事!” 第92页 这话说的凤姐噗嗤一下就笑了,薛太太在旁边又交代些家常注意之事,少不得提了多做些善事积些阴德之类。凤姐眼神儿闪了几闪就问:“姑妈往日都在哪里布施?”薛太太是个实心儿的,就告诉她:“前头还在金陵的时候少不得修桥补路,寺院里头,幼慈局济孤院里头,年年都是大头。如今在京里,还是上面那一套,时节不好再减减租子,都是宝姐儿在操心,我都是不管的。” 宝钗坐在旁边且笑道:“说白了您这还不是‘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受累的都是我,也没见出门儿就踩着金锭子的!”薛太太就指着她笑得直哎呦:“还使唤不动你了怎么?多少人想着能在家里说一不二呢。”凤姐勉强跟着笑了笑,转过来又问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再不提这些积阴德的话头子。 薛家下人跑腿儿报喜跑得快,须臾之间荣府便得了消息,旁人倒还好,贾赦喜得一叠声儿赶着贾琏去接凤姐回来,又开了私库寻出数件前朝珍玩,觉得不大够便又将新得的二十把旧扇子里挑出五个不大喜欢的一共填为四种,叫了个得脸的管事带着一同去薛家道谢。那边贾母听了也替凤姐高兴,正好邢夫人、王夫人都在眼前坐着,老太太就抹了眼睛感慨道:“凤哥儿不容易,我亦是从重孙媳妇熬过来的,明白她的苦。这国公府上下千八百口人都仰赖她一人照拂,素日好强不说且琏哥儿又是个害馋痨的,往日小儿女摔摔打打都不曾多说,无非因着她膝下尚空不好明着偏颇罢了。如今若是这一胎能得个嗣子出来,看那琏哥儿还有甚藉口见天跑外头宿着不回来!”一边说一边转头对鸳鸯道:“你去把我库里一件儿喜上眉梢的暖玉拿来给凤哥儿送去,提前与她请个好兆头。再让栊翠庵的妙玉师傅带着那二十个小尼姑小道姑做场保胎求子的法事,需要多少供奉只管道来,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委屈了凤哥儿。” 邢夫人起身干笑道:“老祖宗也忒慈爱了,莫折了那孩子福分。”贾母噼头只看了她一眼,扭脸跟王夫人交代:“凤哥儿既是要养胎,家里中馈之事少不得要交给你操劳。先前想着你年岁亦不轻了,好歹也有儿媳有孙子,能清闲些好好保养呢,是以才把中馈交到凤哥儿手里,如今你怕是不能得闲,竟辛苦几年罢。”王夫人忙站起来福了福,旁的没说只提了一句是不是请位御医再来给凤姐诊断一番:“先前我妹子怕不好看,只在街上请了个医女进去。这些民间大夫不是不好,只是比之御医院的供奉们总少了股子中正平和的劲头。妇人生孩子又不是甚毛病,且用不上他们那些古怪手段,还是得供奉们看看为好。” 贾母点点头道:“这才是做人长辈该说的话,方才已经让赖大家的拿了我的牌子去请人,估摸着等凤哥儿回来也就到了。”邢夫人叫衬在头里,尴尬得满脸通红,站不是坐不是,出去不是呆着也不是,正煎熬呢那边家下人已是先把凤姐给接了回来,说是薛太太叫放心,知道家里这会子正忙乱,几位姑娘暂且留在薛府照顾,少不得等会儿再专门派人派车送过去贾家。 王夫人直接发话叫把凤姐抬到荣禧堂来,娘儿们刚抚慰了没几句,婆子便进来通报说是大夫来了。贾母抬头一看原来是王太医,含笑与他点点头道:“王供奉好?知道供奉好脉息,我这孙子媳妇胎相似乎不大稳,烦劳您给调理调理。”王太医自己掂着药箱,显是刚从上一家赶过来,闻言忙认真洗了手,这才叫凤姐从珠帘后头把腕子伸出来復又认真诊了诊,半晌砸砸舌道:“万幸了,这位奶奶平日里定是位劳心劳力的,已是操劳过度。好在素日身体强健,胎儿亦是个壮实娃儿,且卧床休息吃几剂汤药养一养,保你平平安安到临盆。在下开个方子,照着抓了吃上五天便可,此时万事都与奶奶无干,只保重身体养好胎儿为上。” 凤姐少不得一一应了,又痛痛快快把钥匙对牌交于王夫人,说是晚膳时候喊平儿再把帐本子统统送过去。这边凤姐躺着还不老实,先笑着对贾母道:“知道老祖宗疼我,赶紧把您匣子里那些金的、玉的、圆的、扁的不拘什么赏些儿与我,好歹也叫肚子里这个沾沾老祖宗的光,将来少不得孝顺您哩。”贾母笑得指着她不知该说什么,王夫人上前拍了拍被子道:“可消停些吧,别把肚子里孩子带得和你一样,到时候一屋子叽叽哌哌,谁受得了!”凤姐伸手捞了王夫人的袖子就不松:“姑妈也疼疼我,快些儿让人去平儿那蹄子手里把帐本子都抱走吧,可不想看,再看就吐了。”王夫人无奈,摸了一把凤姐的头髮笑道:“狭促!”到底转头交代了周瑞家的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补齐五千字了! 第36章 [倒v] 晚间周瑞家的带了几个婆子果然抬了几筐子帐册回来。王夫人打发管事着急先盘了, 盘完叫彩云彩霞轮换着把帐目一一念出来听, 听到后头几乎瞠目结舌, 这岂止是寅吃卯粮,都快吃到辰粮上去了。急忙又去翻各处生息的铺子田庄,听着还有一季利钱没收上来, 这才松了口气。周瑞家的跟在旁边小心伺候,轻声倒了碗玫瑰滷子兑的水上来方才小声道:“琏二奶奶还拿了一个帐本给小的, 只是……”说着那眼睛觑了眼房里的两个丫头一眼,王夫人立刻会意道:“彩云去宝玉那儿问问今儿有没甚想吃的,彩霞去问问外头什么时候把月银髮进来。” 第93页 两个丫头低头矮身福了福,退下去各自办差,这边周瑞家的见没人了才从袖子笼里取出一本薄薄的本子打开低声一一把里面数目念一遍。王夫人听完微微点头道:“外间只说把钱放出去吃息伤天害理, 可是不放那些人哪里还活得下去?讨债催钱之类的咱们可没做过, 都是下面铺子伙计为了讨好才下的手。去交代一声, 别弄出人命便是。这一大家子, 不想办法弄点钱来吃什么喝什么,唉, 少不得要担这恶名儿。”周瑞家的忙把本子合上交到王夫人身边儿的矮几上道:“委屈太太了, 实是太太一片慈悲心肠还惦记着外头那些穷鬼,拿了咱们的钱救命,谅他们也不敢闹事, 竟不怕佛祖看着天打雷噼!”王夫人听完这才笑了下:“金钏儿走了,下头好几家求到我这里来想要把姑娘推一推,我想着她既是个冤死的, 不如把这双份儿给她妹妹玉钏儿吃,叫那丫头领了一等丫鬟月钱上来,也省得那么多人绿着眼睛盯着。”周瑞家的把头一低一句话不敢多说,扶了王夫人去小佛堂诵经,转头才去跟林之孝家的说了一句,玉钏儿抱了个小包袱便被送进了荣禧堂。 等到凤姐三个月坐稳了胎,荣府方才放了消息出去。因是一等将军贾赦嫡出的孙辈,四王八公诸位老亲纷纷上门道了喜。大家都晓得忌讳,吃的用的一概无人送来,只是些金子打的坠儿、牌儿、镯儿、圈儿,或是银子打得小碗小勺,再不济也是宝石珍珠攒的盆景,放在桌子上供着或可养养眼睛。凤姐穿了家常衣裳搁床里歪着,平儿殷殷勤勤守在床边错眼不见盯着她,直看得凤姐心头烦躁:“哪里就成了泥捏纸煳的,少扯你娘的臊,出去问问那死鬼又死去哪个娼妇床上去了?”平儿只好言好语哄她:“上次闹了一场,老祖宗不是给咱们断了公案了?且不说琏二爷去哪儿,奶奶还是先顾着肚子里小哥儿才是要紧,说句不害臊的,就连我也指着这哥儿过后半辈子哩。” 原来这凤姐一经作了胎,贾琏先是高兴数日,然没素上几天就受不了,身边泻火儿的小厮亦看的腻歪,少不得又往家下几个骚浪媳妇子身上瞄。可巧就叫他遇上了个鲍二家的,两个**一点就着,大白天不管不顾就搁后头佣人住的巷子里腻上了。好不好的那鲍二不在家,和他换班儿的人等不得过来找人呢,只听屋中淫词浪语不堪入耳。那人想要抓鲍二家的一个把柄,悄没声拐回院子里只说好像撞见了贼,报于管家赖大听了。赖大不敢含煳,点上数十家丁带上竹棍一窝蜂往鲍二家冲过去,当先之人一脚踹开屋门冲进去,就见两个人赤条条缠在炕上正慌着找衣服蒙脸。这一蒙脸可好,谁还认得出这是自家主子,上去就把这对儿野鸳鸯拖下来。那鲍二家的光着身子被拖进院子里喊得跟杀猪似的,又惊动更多人围过来,待贾琏把衣服拢上抬头怒喝,大半当值不当值的都知道大房爷们儿叫一群下人给捉姦在床了。 再回头去问那一开始报告之人,那人道:“我和鲍二轮班儿呢,兴儿忽然过来跟我说琏二奶奶要找个甚么东西,这东西是鲍二在的时候收的,我就回来找他,听得屋里希希索索还当是贼,哪知道竟是琏二爷……”还没说完贾琏上来兜头就是一脚,踹完不出气又一路气哼哼跑回去欲找凤姐理论。他只当是凤姐故意设局要自己丢个大脸,岂知这后头才是重头戏。 那一日一早就有下人过来给凤姐耳边告了一状,说是鲍二家的媳妇子勾搭琏二爷,两人一齐往后头下人住得巷子去了。凤姐一时气急,恨得直锤床头道:“这杀千刀的琏二,一日不偷腥能馋死!”平儿过来劝了一番,后来又说气大怕伤了胎儿方才劝住,转头凤姐就让平儿去找人传话要东西且做个套儿。这边又怕贾琏回来发疯,主僕两个换了衣服就当没事儿般去贾母那头坐着凑趣儿说话。 那头贾琏回房没找着凤姐并平儿,喊了常随旺儿道:“去给我把王氏找回来,爷们儿的脸面都叫她踩在脚底碾了,不教训一顿都不晓得厉害!”平日凤姐对贾连身边小厮一向没正眼儿的,只防着他们给主子办事儿放风,因此旺儿且巴不得凤姐吃个瘪,领了命就巴巴儿往正院儿跑,想着先把二奶奶主僕两个骗回院子再论其他。贾琏见旺儿去了,左想右想越想越气,竟现眼现到一群下人眼里,立时恨不得把凤姐当场打死。结果等了又等也听不见人影,有外面回来的粗使婆子说二奶奶在正院呢,且回不来,还把旺儿扣着让跪在院子里磕头赔罪。贾琏一听火气更胜,只道这妇人无法无天了,眼见墙上挂了把没开刃的剑,想也不想拔出来掂在手上就往正院儿里跑。 彼时邢夫人、王夫人俱在,娘儿们正说说笑笑,这头外面贾琏的小厮杀鸡抹脖子的给平儿使眼色,平儿没看见倒让坐在主位上的贾母看个正着。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只叫媳妇子看着旺儿叫他跪在外头重新学规矩,没说几句话又看见贾琏披散个衣服拿了把剑冲进来直奔凤姐而去。平儿喊了一声,忙护在凤姐身前不叫贾琏碰了她,贾老太太坐在上首气得拿了拐杖砸下来,正砸在贾琏额头才叫他消停。当下贾母气急败坏沖身后站着的鸳鸯道:“去把他老子喊来,媳妇正作着胎,青天白日就急头白脸不分青红皂白冲进来喊打喊杀,反了天了。我且在跟前坐着呢,看他老子来了敢不敢!” 第94页 贾琏这会子那股羞恼之意方才退下去,后嵴樑立时泛了蹭白毛汗出来,当场扔了手里傢伙“咣当”一声跪在地下不敢动弹,只强者脖子道:“好叫老祖宗知道,这妇人留不得,竟敢陷害亲夫!”贾母且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那边邢夫人冷笑道:“她素日胆大,还有甚么不敢的。”王夫人忙截住她的话头子添了一句:“这里头别是另有内情?凤丫头一向勤谨小心,不是个作耗的。” 邢夫人张嘴待说,贾母拍了下桌子怒道:“让你们说话了吗,规矩呢?刚还见家下小子跟个贼似的探头探脑。想着给你们这些管家的留脸面没说什么,岂知你们自己个儿也是这样儿!”这话就有点重了,邢夫人王夫人吓得连忙跪下连连请罪,并凤姐也带了平儿跪下哭诉道:“实不知今儿又哪里招了爷的眼了。一大早叔叔派人送了礼过来,我想着拿嫁妆库里东西凑一凑好还礼呢,刚派人去开库拿东西,好半天也没回,我这里也懒怠怠的就说先来老祖宗这里问安回去再翻找,话还没说完呢凭空就戴了这么大顶帽子。” 贾母只催鸳鸯去喊贾赦,又派素云叫了赖大过来,前因后果这么一问,气得贾老太太又拿了桌上一个木瓜摆件儿砸到贾琏肩膀头道:“家里是亏了你还是欠了你?竟跟害了馋痨似的,娇妻美妾还不够你兴的,甚么腥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凤丫头平日霸王一样,今日叫你唬得可怜!”说着凤姐见缝插针呜咽两声儿,又有平儿惶惶然与她挤在一处,果然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再去看贾琏越发显得人嫌狗厌的。 这会功夫贾赦从外边儿进来,先是一脚踢趴下外头还跪着的旺儿,进来随手抄了桌上供着的一条伽蓝木如意雕件儿就往贾琏头上身上敲。贾琏不敢躲,耸着个肩膀抬手捂了脑袋求饶,贾赦打了总有十几下,累了,这才把如意扔桌上。那边贾母瞪着眼睛半天没出声,再看看贾琏叫打得满头满脸的血印子,恨得指着贾赦骂道:“你这是打谁来着?儿子没教好喊你过来管管,你就往你老娘脸上打!甭说琏哥儿的事儿,你这做老子的上樑不正,下樑自然是个歪的。一院子姬妾姑娘,天天鬼哭狼嚎弄鬼掉猴儿的,偌大一把年纪,脸呢!”骂得贾赦蔫巴巴挨了贾琏一併跪下,老太太气得直喘。 鸳鸯琥珀等丫鬟看了竟不大好,忙上前揉胸口的揉胸口,哄劝的哄劝,好半晌贾老太太才倒过气儿来道:“论理,你是家里袭了爵的爷,少不得一家生计前程都压在你身上,平日里不说好生保养,竟只顾着和那些玩意儿胡闹!”说着又横了邢夫人一眼:“你也太三从四德了些,都不知道劝一劝,自己个儿院子都料理不清白,还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乌眼鸡似的,竟省省吧!”说完让鸳鸯扶了凤姐主僕两个起来重新坐下,又喊王夫人起身对她道:“你平日就是个闷的,受了屈也不知道出声儿,先坐着吧。” 此时厅中只跪了大房三口。贾赦憋了半天也只一味认错,邢夫人低头跪着后脖颈烧得一片通红,贾琏龇牙咧嘴疼的直哼。贾母坐在上首看了一遍,突然心灰意冷道:“都起吧,我这老婆子的话越来越不中用了。大老爷并大太太把琏哥儿带回去,凤丫头今日受了惊吓,少不得再请大夫过来看看。”说完挥手让大房三人退下。 贾赦果然拉了儿子起身,拱手弯弯腰就往外走,邢夫人在后头勉强跟着,刚进东院儿就听贾赦对婆子道:“扶你们太太回房好生休息,没事儿就别出来了。”几个粗使婆子就地簇拥邢夫人回去,这边贾赦头也不回只对贾琏道了“跟上”二字。待进了东院儿书房,贾赦回头拿了博古架上一条鞭子照着贾琏腿又是一阵勐抽。抽完对躺在地上的贾琏道:“知道老子为甚么抽你么?连个妇人都治不住,自己院子里的事儿且弄得满天皆知,还能指望你作甚!你那媳妇子,要打也得想想肚子里的崽子和人叔叔,哪一个是你得罪得起的!”因着九月里,衣裳不比夏日轻薄,贾赦又是酒糟透了的,手上没有甚力气,贾连身上也只是看着吓人,并未伤筋动骨。贾赦打儿子打得胳膊疼,扔了鞭子又一顿把贾琏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才喊人叫大夫给琏二爷看伤。 这边凤姐和平儿果然没回东院,就留在贾母院子里凑合着过了一夜,到第二天贾琏背了根荆条走过来,脸上讪讪的先给老太太道不是:“孙儿昨日灌了几口黄汤,惊扰老祖宗了,请老祖宗责罚。”贾母戴了鸳鸯捧过来的水晶眼镜儿看了看他,板着脸道:“可不是要罚,要我说你老子捶你一顿且锤的好,凤丫头并平儿两个好丫头还不够你糟践的,非得出去外面打野食儿。”看了一回又有点心疼孩子头脸上的伤,只扭开脸道:“你去寻点子药用用,别顶着张开了染料铺子的脸,不雅相!今后再不许这样了,去给你媳妇儿陪个不是罢!” 这贾琏脸皮也厚,起身往凤姐跟前一站。拱手作了个大揖道:“昨儿是我煳涂油蒙了心,冤枉委屈奶奶了,求奶奶原谅一回。今后再不敢,奶奶说往东我都不带往西看一眼!”又是好一番赌咒发誓,总算凤姐掩了脸道:“也是我往日太严苛,才让爷老偷偷摸摸的,不然这次也不至于丢好大脸,今后凭爷看上谁要抬举谁呢,只管大大方方说,哪里敢就不从了?” 第95页 如此这般,上头坐着的贾老太太方才缓了脸色道:“这才是了,小两口总有吵闹摔打的时候,总不行真动刀动枪,顶两句就罢了。再有琏哥儿,不许惹你媳妇儿生气,不然我这儿都不饶你!”凤姐并贾琏一齐跪下给贾母磕了个头,这件事儿才算是勉强过去了。 贾母年龄大了,昨日叫大房一闹,晚上走了觉,今儿精气神儿都倦倦的,少不得要再躺躺。凤姐见状忙告辞叫平儿扶着退了出来,贾琏忙跟在后头,直走进院子才张嘴抱怨道:“你这也太狠了,昨日叫一群家下人堵了,可不是邪火蹭一下蹿出了天灵盖儿。要不是看在儿子份儿上,少不了你一顿结实的。”凤姐早知道他乃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压根儿不怕,只冷哼一声扶了平儿扭头就走,把个贾琏撂在院子里气得又骂了半天。本想去外头销金窟找点乐子,一抬腿牵着伤口只觉浑身疼痛,只得悻悻回书房躺着养伤去了。 到了年底,还没进腊月,忽然传出来今上服仙丹服得竟有些不妥的消息。又有北边儿蛮族不断南侵,边军一天能告上三四回急,朝中诸大人都愁的不行,欲进言册立皇储又怕招了皇帝的眼,只得憋憋屈屈陪着老皇帝一天天熬。 要宝钗说,那些道士合出来的丹药里能有甚好东西?尽是用硃砂生汞作底,偏又杜撰出来些稀奇古怪的引子,听上去玄之又玄,实则全是骗钱的玩意儿,看个新鲜还成,真叫吃下去指定不会有好果子,偏就有人还死心塌地的信,也是无可奈何了。她正在屋里和几个丫头们聊呢,外头薛蟠又带了那姓沈的锦衣卫佥事回来。 宝钗心下暗道,这人也真是好涵养,几次见着哥哥在人官服上拍了爪子印儿上去,沈佥事最多咬牙切齿一番,到底没对薛大呆子动手。因着一来二去都熟了,因此两下里倒不必刻意避讳,宝钗只道自家早就把那些要命的帐本子供出去了,左右无甚可怕的,反倒大方起来。沈玉见了她,远远看了一眼就拉了薛蟠往正院绕着先去拜见薛太太,薛太太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一笑凤眼儿眯眯的后生,见他身上飞鱼服好似换了一件儿,再仔细瞅瞅料子,就笑着道:“还没贺你高升呢,也不说一声,竟见外呢!”沈玉只笑笑,且不好说这从三品的同知乃是从您府上那些帐本子来的,起身拱了拱手连道惭愧,薛蟠听了就在一旁撺掇着喊上熟人出去自家酒楼里吃酒。“沈大厨”生怕去了叫掌柜的看出端倪忙拦住他,又说下回带他去认识几个弟兄,这才好说歹说哄了薛蟠安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齐了,天天想着怎么写情节想到头秃...... yys活动抽到了彼岸花小姐姐,突然发现新号上的ssr竟然全是小姐姐,真好...... 第37章 [倒v] 晚间沈玉提了盒薛太太硬塞的蜜饯回家, 下马的时候日头还挂在屋檐上没下去呢。沈府的宅子亦在京城西面, 不大不小四进的开间儿, 里头除了沈老爷子,就住了沈玉一个。爷俩懒省事儿,一合计就把好些家下人都放了, 除了跟了沈家几辈子的管家一家,厨子、门子并些维护房屋打理花园的以外一概不留。另三个院子且不住人, 就按着日子进去打扫打扫,平时拿锁子锁了亦懒得关照。 沈老爷子还是躺在花架下头摇椅上晃悠,听见动静才睁开只眼睛瞄了一眼道:“蜜饯,都闻着味儿了。”沈玉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打开食盒,里头整整齐齐码了八样儿时鲜蜜饯, 把上面这层拿开一看, 底下又是八样干果, 栗子、瓜子儿、甜咸饼、金枣之类。沈玉捡了一碟子山楂糕放在沈老爷子手边, 食盒里有配好的小千子往上一摆,自己捏了个甜咸饼咬上一口, 油酥里头又鲜又麻的花椒面儿合着牛油一点也不苦。 爷俩就着小厮端上来的一壶茶慢慢儿吃了半盒子蜜饯, 末了沈老爷子咳了一声道:“这姑娘家挺大方,好歹没把你打出来。八字有那一撇没有?”沈玉把嘴里东西咽下去道:“本来没呢,这不是正想办法么。”正说着, 脚边上毛茸茸热烘烘老大块橘色东西蹭过来“喵呜”了一声,沈玉伸手下去提了一长条儿猫出来放在腿上揉吧着道:“只怕人且看不上我,毕竟皇商薛家的大姑娘, 和四王八公各家都连着干系,普通武官在人眼里都上不得台面。”沈老爷子心里掂量了一番,不得不点头同意自家孙子在人姑娘哪儿大约只有脸能看上几眼,再想想沈大人办的差,顿时觉得哪哪儿都难。老爷子眯眼睛看了眼沈玉,端茶抿了一口道:“先别急,既然薛家还没给姑娘相看,说不得有些什么顾虑。讨媳妇儿呢,少不得要让娘家人儿觉着你这人可靠,咱们给不了人家面子,只能叫人看着里子实惠。薛家做买卖的,这里头好赖能掂量得清。” 沈玉听了也只点头,復又起身把大黄猫塞给沈老爷子抱着撸,叫小厮收拾桌子,自己回房休息暂且不提。 又过几日,刚进腊月南安王家里头忽然广发帖子邀了京里勛贵家女孩儿们去赏腊梅花,薛太太拿了王夫人来的信给宝钗看,直高兴地要掉眼泪:“说是赏花,实则南安王妃要替世子选位世子妃。正妃妈也不想,哪怕是个侧妃呢,好歹也算出人头地。要不你这一年大两年小的,难不成真的熬着去与人做继室?你姨妈家二丫头迎春也去,你两个还能搭伴儿,那迎丫头哪里比得我儿,要不是出身耽误了做个正妃都算他们占了便宜。” 第96页 宝钗看了看信纸,上头王夫人只说迎春收了帖子,或不是再带一个亲戚家的姑娘进去亦可,探春且还不急,索性这个缺儿就让自己占了。说回来还是想要弥补之前宝玉在外头信口开河之事,又到底不愿给儿子娶个商户出身的正妻。宝钗心下只盼贾老太太并姨妈多这么想几天,最好再快快给宝玉寻个四角俱全的媳妇儿,可别再放他出来祸害人了。 这边薛太太急忙振奋精神给姑娘裁衣服配首饰准备着,宝钗懒洋洋只管窝在屋子里看些杂书。算来薛蝌马上就要带年货并年底帐目上京盘点,少不得要和宝琴一块儿过个年,年后亦不会远走。眼看开春就到梅翰林派人来家放定的时候了,宝钗只管带了宝琴天天算嫁妆。薛太太因收了宝琴做养女,除了公中嫁女都有的一万两银子外又贴了一万两体己与她压箱子,宝钗便把先前给宝琴在京里置办的庄子单列出来誊好,嫁妆单子上头一行就是各处田产若干,下面紧接着列了京里两个铺子并薛蝌在金陵给妹妹准备的四个铺子,再往下压箱底银子若干,缎子若干,四季衣裳若干,首饰若干,家具若干,摆件儿若干,金银器若干,玉器若干,药材若干以及其他杂物林林总总写了有二十来页订了个方方正正小册子,只等着到了正日子请万先生一式三份儿抄到大红洒金的嫁妆单子里。单这一份儿嫁妆,梅家起码得供着宝琴三、五十年。 等薛蝌进京把帐目交了回去一看,兄妹两个感动得抱头痛哭一场,第二天便来谢宝钗。薛蝌也不来虚的,直把外头生意场上那些弯弯绕俱讲与宝钗听,又告诉她这时节别看京里日子稳当,外头跟烧开了的锅似的折腾。去年一年都无甚收成,本想着上头髮了话要叫减些徭役赋税日子或能好过几分,哪成想因着河工案腾出来的位置又被补上来的官员填满,这些新上来的官老爷们竟下死命刮地皮,生怕老百姓饿不死似的。一个不小心竟是会闹得天下大乱。 宝钗听完嘆口气:“就连我们这些没甚见识的闺中弱质亦知使唤人得先给顿饱饭,大人们也忒过了。”也就是一说,感嘆完又对薛蝌道:“正好你来了京里暂住,院子都是早收拾出来的只管放心。家下礼早就预备着,尽可去梅家拜访,也好早把琴姐儿的大事定下来。”话风转过来又道:“甚么时候闲了也可顺手帮我理理当铺,外面人问就说给妹子翻找东西凑嫁妆,那边早有人帮手,且不必担心。”薛蝌拱拱手算是应下,只等着先把妹妹宝琴的婚事敲定再腾手收拾当铺子。 宝钗刚进京的时候就把自家铺子都筛了一个遍,几个毛病不大的也就申斥了掌柜的一番还放他们回去做事,只定了规矩若是半年还无起色便要换人;那些收了外头东西的铺子不好大动,宝钗把原笔墨铺子的赵掌柜提上来总理这些,单留最严重的当铺出来还叫那李掌柜管着,却点了他家几个孙子进宅子听用。 那李掌柜,家里香火都叫东家攥在手心里,虽知道薛家没苛待过孩子还叫跟了先生认字,心里头到底心虚愧疚,手上少不得下了死力气同寄存东西的上家周旋,竟无人知道河工案原从这里露的端倪。也是沈玉沈同知在锦衣卫里小心打点遮掩,又单门儿跟都指挥使交代了这薛家尚有后手大用方才得了庇护,不然河工案牵扯那老些人家,总有叫放回来的,哪里竟没有一丝消息走露出去呢。眼看帐本子的风波熄了,转眼宝钗又想到还有一库不知道什么东西搁脑袋上悬着呢,早晚也得把这个理清楚才是。然因牵连着甄家并四皇子,只不敢动作过勐而已。 一番交代,自此薛蝌在京城暂住,这边南安王府赏花宴便近在眼前。 这天一早薛太太比宝钗还着急上心,天蒙蒙亮就把姑娘喊起来。苏嬷嬷知道最后拿主意的乃是宝钗,因此也不和薛太太争甚对错,帮着梳了头,又检查检查衣物用品哪里有犯禁的,整理妥当后便上车送宝钗先去贾家与迎春汇合。因要等会子分辆车送宝钗再往南安王府去,薛太太索性叫家下备了两辆,自己带丫鬟坐前头,安排宝钗坐在后头也好便宜行事。 宝钗穿了件簇新的蜜合双色绸比甲,下头系了秋香色马面裙,外面是浅豆沙红的褂子,因是冬天还罩着镶了白兔毛边儿的鸭黄斗篷,颜色鲜亮雅致又不至压了别人风头。头上按制别了一根累丝金钗,上了马车后又命跟来的百灵莺儿一起把头上碍事儿的点翠钿子一併撤掉,只髮髻旁攒了朵素绢挽出来的栀子花。瞧着端庄有余,风雅不足,一看便知这姑娘确没有与人做小的心。 薛蟠在外头骑马打着哈欠送了母亲妹妹去贾府,刚好迎春也乘了车拐出来正在宁荣街上倒方向。薛太太便带了薛蟠进去给贾母问安,邢夫人坐在最前头闭着嘴任事不管,由着管家赖大来回检查一遍点头,车队便往南安王府去。 行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便到南安王府,照例王府门脸儿的制式。女客们从侧面进到二门门口马车才停下,管事媳妇满脸堆笑先迎了邢夫人下来,点头哈腰问了好这才又请了后面两位娇客下车。宝钗这才看见迎春今天穿了身儿玫红的衫子,颜色略有些重,头上带了个累金凤,妆粉不甚服帖,眼睛下面还略有些肿。因着回头便要莺儿带了帕子和自己的妆盒下来跟着,进了二门只对领路的管事媳妇道:“来的路上略有些颠簸,想去净室整整妆容免得失礼。”那媳妇子听了,笑着喊了个侍立路旁的丫头过来交代:“这两位是荣国府一等将军府上的小姐,等下用毕净室好生领到席间。”邢夫人在前头听了原本正皱眉毛,打眼看着迎春眼睛下头便道:“我先去前头坐着,你们俩儿快着些儿。”宝钗这才拉了迎春跟着那丫头往净室走。 第97页 南安王府预备的净室实乃一处小院子,里头只有丫鬟婆子预备着热水和沤子。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泼辣,这会子已经要了热水凳子并镜子进屋,莺儿服侍着洗过迎春脸上的妆粉一看,不由惊唿出声:“哎呀,二姑娘这是怎么了?”原来迎春眼睛下头不仅肿且还乌着,一看便是一宿不曾好生安歇。宝钗也不多问,开了自己妆盒取出个扁扁的锡铁盒子打开,里头乳白膏儿透着一股子冰片薄荷的香味儿。只拿簪子挑出来些许用手指抿开替迎春上上,微肿的眼睛立时好了许多。司棋在边上看了直念佛,又替迎春把头髮散了拆了那只累金凤下来,边拆边道:“也不怕宝姑娘笑话,昨儿晚上竟是为了这件东西闹得姑娘不得安生。” 原来迎春接了南安王府的帖子,贾母满心欢喜喊着给姑娘做身儿新衣服。昨儿新衣服得了送进来,老太太又叫拿了首饰出来搭。一连试了好几样儿都觉着不好,忽的想起迎春留头的时候赏过一个累金凤与她,便叫身边丫鬟过去取来看看。这一看不得了,迎春床头妆匣里竟空空荡荡,只留几样平日和探春惜春一样常用的,其余年下得的、长辈赏的竟尽数不翼而飞。贾母还道是迎春怎么了,盛怒之下逼问原由,还是司棋跪下与主子求情,又伶牙俐齿把前后说了一遍,才知乃是迎春之奶妈拿了东西走——或是卖了,或是自家占着用,竟比主子过得还富贵几分。 当下贾母更怒,命林之孝家的带了数十粗使婆子先把迎春奶妈拿了在院子里跪着,又虎狼般冲去家里砸开门满屋搜寻,果然搜出不少迎春贴身的物件儿,其中便有这累金凤。贾母只恨迎春不争气,拍了桌子问她:“你是主子,她是下人,如何就被辖制成这样?你老子且还活着呢,竟没有一点子国公府小姐该有的架势!”迎春不敢还嘴,只是哭,哭了好一会子还是司棋在后面戳着这才张嘴道:“那妈妈子乃是长辈,不敢与她强。每每拿了东西我都不允,她就跟没听见似的,说重了又满院子哭着说我不孝。”贾母大怒:“她算是你哪门子的长辈?竟就孝顺到她头上去。略奶了哥儿姐儿几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又喊了林之孝家的进来道:“传我话下去,家下小主子断了奶的就给我把奶妈子都撵了,另择引教嬷嬷给哥儿姐儿们配上。往日里想着有你们亲爹亲妈管着我且省省心,哪里想到竟是不能够!”家下人手忙脚乱去传话,拿人的拿人,搜东西的搜东西,果然又查出几个奶妈贪了钱财的,贾母更是生气。 这时候王夫人得了消息才从荣禧堂赶过来,一进屋子就跪下请罪道:“是我治家不严才酿成如此祸事,请老祖宗教我。”贾母看她一眼又把眼睛转开:“二丫头又不是你亲姑娘,平日又是养在我院子里的,怪不到你头上。后妈就是后妈,半点子心且不上的,更有这些奶妈子可恶,行动辖制主子,若是二丫头贴身物件儿流出去,哪里还赏什么花,直接送进家里铁槛寺才是!”正说着邢夫人才慢慢进来,小丫头刚掀了帘子贾母就道:“你回去歇着吧,不劳烦你了。”邢夫人听着声儿不对,赶忙跪在王夫人旁边,贾母懒得调、教她,只让丫头把两个都扶起来送回各自院子,这才去看鹌鹑一样缩在一旁的迎春道:“二丫头,奶妈子拿你东西,你就不会叫你身边丫头打她?就不知道来我这里说一句?上下满院子伺候你一个还伺候成这样,这毛病倒底是谁的?” 迎春低头跪着不敢出声儿,最后贾母嘆了口气道:“你且起来吧,我看明儿就戴这只累金凤,个人的命,好赖都是自己走出来。往日我贊了林丫头薛丫头你们还不高兴,现如今可知道自己差在哪儿?人要么能叫旁人知道自己受委屈,要么根本就不受委屈,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贾母发话,迎春才敢让司棋扶了自己起来回缀锦楼,回去一宿睡不着,半夜还起来偷偷哭。等天亮上妆的时候王夫人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半夜偶感风寒起不来了,只能邢夫人呆着去南安王府,一时间又哭一场,是以竟弄成这幅样子。 宝钗听完亦无可奈何。贾家规矩大,服侍过长辈的下人比一些年轻主子还得脸,迎春乃是大房的庶女,贾赦从不管她,天长日久落在奶妈子手里可不是怕得慌。当下也不做评价,只命莺儿重新与她梳了头,把那累金凤收好,换了自己带来的一支喜上眉梢钗子,又配了两只小簪和一簇清雅的粉色桃花绢花与她簪上。司棋得了示下开了宝钗的妆粉盒重新替迎春匀脸上胭脂,紧赶慢赶好容易收拾出来。迎春起身想往外走,宝钗拦住她笑道:“反正也不差这点子功夫,恰好我带了替换衣服过来,把你外头这件重色褂子换了,看着平白老了有三、四岁呢。” 刚巧宝钗预备的更换衣服里有一件浅紫色褂子,迎春底下原本穿着鹅黄比甲,换了衣裳更显得人温柔敦厚,正是老人家最喜欢的面相。司棋一边收拾换下的衣服一边收拾自己,眼圈儿红了又红好容易才憋回去,心底发狠今后必要护好自家主子不可。收拾妥当,宝钗拉了迎春往外间走,来时领路的丫头还站在原地等着,便跟了她往席上去。等到了一看,邢夫人扎着手在一旁干坐着,也不和人说话,人也不过来理她,等迎春宝钗过去了才抱怨道:“怎么这么久?”又发现迎春衣服头髮都重新理过,比之前精神百倍,这才把后头话咽下去起身往南安王妃边上走,边走边道:“多少年我也懒得出来应酬,为了你们少不得劳动劳动。” 第98页 领路的丫头早跑去找了迎客的媳妇子交差,这会儿那管事媳妇也过来了,笑着把邢夫人往里让,头里自有人进去通报,立时就叫三人上去见礼。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好勤快! 第38章 [倒v] 领路的管事媳妇走在最前头, 邢夫人跟在后面领了迎春宝钗往里去。伺候的丫头掀了水晶帘子, 绕过一架童子献寿屏风往里一看, 迎面是一水儿大红酸枝的罗汉床,东边儿窗户下头排了一排裹了垫子的黄杨木椅子。屋里约莫站了十来个伺候的下人,各个屏息敛气不敢弄出丝毫响动, 可见其治家之严。往上首瞧,左面是头髮都白了的南安王太妃, 右面是如今要挑儿媳妇的南安王妃,乃是个面相精明的中年妇人,穿了一身儿绛色大衣服坐在上面。 宝钗往后错了迎春半个身子,跟着邢夫人行过礼,上头南安王妃扭头对左边太妃道:“打头那个姑娘是贤德妃娘娘隔房的堂妹, 后面的乃其姨表妹子, 一把水葱儿似的。”南安太妃闻言举了玻璃眼镜儿往前探了点身子细细看过一遍, 目光在宝钗身上留了瞬息才放下眼镜儿笑道:“都是好姑娘!” 旁边有丫鬟就捧了两个荷包送过来, 一看便知乃是主家赠的见面礼。迎春看了眼邢夫人,只见其问过安就低头垂手站在一侧, 犹豫间宝钗拉着她一齐屈膝往下福了福, 起来时候那丫头顺手就把荷包塞过来。宝钗接过轻轻捏了一下,里头大约是个玉石镯子之类,当下脸上也没什么表示, 只管收下道谢。见她们收了荷包,南安王妃便笑道:“去院子里玩儿吧,好多小姑娘呢。”邢夫人听了转头就往外走, 迎春唰一下脸就红了,忙和宝钗一起又福过才往外间追过去。 待人都出去,南安王妃低声对太妃道:“您看着如何呢?”南安太妃理理袖子端起茶抿了口慢条斯理道:“这贾家二姑娘,看上去怯生生的,且做不得冢妇,何况又是庶出。模样倒还好,只看着贾家似乎不会给些甚陪嫁。那邢氏乃其继母,在外头连面子都不顾,可见这姑娘在家里亦不得脸,没得平白叫她占个侧妃位置,再往下安排又太不给史老太君脸面,竟不如不拘配给哪个庶子做正妻,贾家亦无可挑理之处。”原说是给南安王世子选妃,然南安王膝下儿子也有好几个,贾家尚且待字闺中的姑娘里头唯一嫡出的惜春且还小着不到相看时候,上头两个都是庶出,身份上就只能往侧妃位置看。南安王太妃一眼看出迎春性子绵软,家里头恐也做不得助力,自然不乐意叫孙子娶这没甚用处的姑娘,再者既然人都来了平白退回去也不好看,不如顺手把其他庶出孙子婚事定一下。两边都是庶出,谁也别嫌弃谁,亦不必担心给庶子娶了太有实力的媳妇儿乱了尊卑。四王八公诸家早就抱成一团,彼此间互为儿女亲家乃是常事儿,只别太不给脸,大差不差也就过去了。 南安王妃听完点头道:“还是老太太看人准,我们经过见过的少,不免见识浅薄了些。依您看,这贾二姑娘该配与哪个呢?”老太妃就着往后靠了垫子垂眼想了想道:“知道你是个好的,不想为难那些庶出孩子。这贾二姑娘就其本身没甚大毛病,不如定给翡翠生的那个,说不得送她一份儿造化。” 这说的乃是南安王一妾室的名字,原是南安太妃身边儿听用的一等大丫鬟,起名儿叫翡翠,后来给了刚袭爵的南安王做妾,等南安王妃生了嫡子后才断了药,隔年就生了个男孩出来。这翡翠是个有心眼儿的,眼见南安王府规矩森严,且歇了那些争荣夸耀之心,老老实实缩头把孩子养大,一点不敢作妖。南安王妃见她乖巧听话且伺候得勤谨,又有南安王交代让庶子们都去念书,这才松口让孩子去外头正经学堂进学。念了这几年书,虽说未曾下过场,看着到底比旁的子弟斯文几分,这贾家二姑娘看着安静沉稳,配他两个倒也正好。南安王妃其实无所谓给庶子们都娶些甚么样媳妇儿,又不指望他们孝敬的,只别起刺儿弄出事来便是,当下亦无可无不可,点头算是应了南安太妃的吩咐。 虽说这会子亲儿媳妇没寻着,安排了个旁的糟心儿子也算事儿,南安王妃到底松了口气,又问道:“我看那个贾妃的姨表妹子挺好,眉眼生得也太俊了,寻常人家养不出这样姑娘来。”南安太妃嘆气道:“你道是她,这又更是个让人为难的。她家里正是前几天得了上头赏的皇商薛家,还领着内务府脂粉花簪採办的差呢。不过好像这差事最近交给隔房堂兄弟跑去了,她亲哥哥薛蟠便是袭了‘紫薇舍人’又进礼部跟着林如海的那个。这不当不正,不上不下的,着实棘手,倒是家里就她一个嫡女,养女早早定了梅翰林家,嫁妆上只有从容的。”南安王妃想了想,且在心里给宝钗名字上点了个点儿,王府正经儿媳妇肯定不能要个商户出来的,可看这人才并娘家家世,要她做侧妃又着实压了正妃一头,也不好,的确是个难安排的姑娘。想了一番方才笑道:“也不知哪家才有福消受她了,看其本人真真儿是个再难得的,恍惚听说去年还入宫参过选?” 南安太妃就道:“可不是!头里传消息也说她样样儿都好,就是太好才黄了,哪个公主愿意身边儿站个比自己还出彩的?最后还不是寻了个出身商户的藉口给落了。要我说,什么家世就养什么样孩子,别弄得这个样儿,心气儿太高,旁人也为难。”南安王妃舒口气笑道:“也是了,贾家原比旁人会养姑娘,头一个嫡出的就进宫做了娘娘,后头这第二个也很好,庶出里头极好的就这样了。薛家毕竟商户,可不是就紧着大姑娘一个想有甚么有甚么,孩子自然心气儿高些。”又说了会子话,外面僕妇进来报说世子爷带了几个朋友回来请示下,南安王妃忙道:“如今花园子里都是来家玩儿的姑娘,让他把客都带到外院儿去,别冲撞了!”僕妇得令退下去传话,这边南安王妃又见了几个后头来的姑娘,颇有几个得意的,看着开席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扶着南安太妃往摆席的院子走。 第99页 南安王府花园子里建了处广庐,四周柱子均是纯铜空心儿,下头挖了火道烟道,均可走热气儿,与屋里烧的地龙一般无二。人坐在里头,就是腊月里只穿春秋衣服亦不冷,此时这广庐中摆了四、五桌儿鸡翅木的圆桌子,各家姑娘都坐着正叽叽喳喳寻了相熟的说话。迎春这是头一次出门儿赴宴,宝钗进京后也没接过类似帖子,这么些官宦家眷竟没有认识的。两人坐在一起把方才得的荷包打开一看,里头是水头尚可的翡翠雕花镯子。时人重羊脂白,翡翠这种东西看着花里胡哨的,给小姑娘戴了玩正好,也不算出格儿。宝钗拿了迎春的镯子和自己的细细比着看过,质地花纹相似,打眼一看且分不出彼此。两人翻来覆去赏玩了一阵子,冷不丁莺儿忽道:“姑娘,好像是大慈恩寺见过的杨姑娘过来了。”宝钗一抬头,果然看见对面儿杨絮萦穿了件薄荷的绿衫子,还是带着她那个刚留头的小丫头一路分花拂柳走过来。 这边宝钗只来得及跟迎春道这是南阳王家的孙女儿,杨絮萦就走到桌子旁坐下道:“好巧!竟在此处见着薛大妹妹。”宝钗笑着拉了迎春给她介绍:“这是我姨妈家的姑娘,家里姓贾。”迎春笑了一下,那杨絮萦极爽利接下去道:“贾姑娘好,我家姓杨,以往都只听说没见过贤德妃娘娘的妹子,这回可算见上一见。”迎春这才弯了下腰点头道:“杨姑娘好。”两边厮见一回重新坐好,上面南安王妃已经扶了太妃出来宣布开席。 有心的人家看着安过席便把姑娘又领了上去,且围着南安王妃好不热闹,余下皆是打了主意来走个过场。杨絮萦坐在宝钗旁边儿只夹了一筷子冷盘儿,那头跑过来一个通身精緻的丫头催促道:“四姑娘,世子妃那里正等您呢,快着些吧!”杨絮萦对宝钗道:“这是婶子心疼我,带我出来见见世面呢,等会子再找你们一块玩儿,可别乱走叫我寻不着。”说着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了宝钗一把,这怕是央她有事。旁人有难,不担干系略伸伸手又不是甚麻烦,宝钗便会意道:“杨姐姐只管去,指定不乱走。”说着杨絮萦起身跟着那丫头往南安王妃边上走,果然一个穿紫色褂子的妇人带了几个女孩子过去,杨絮萦就往队里一站,看着像是挨了一通埋怨。这边宝钗只管守着迎春吃了点子东西便罢了,毕竟谁也不是来别人家蹭饭的。 姐妹俩又拿出个金刚如意结边拆边研究,少倾有丫鬟媳妇上来给客人添热汤,那来的媳妇子笑道:“怕姑娘们无聊,王妃说了园子里有几树腊梅开得正好,请姑娘们随意逛逛取乐!”因说的是来赏腊梅花,少不得众人散了往园子里去,邢夫人便对迎春宝钗道:“你们也去转转,别跟个木头似的呆坐着。”宝钗抬头看看南安王妃身边儿怕是半晌都不得清闲,且迎春好似也不愿和邢夫人一处坐,索性起身福了福,拉着迎春便往园子里走。她这里留了个心眼,只转过垂花门就站住脚不动,问旁边站着的南安王府丫鬟道:“院子里怪冷的,这广庐附近可有甚么景色?”那丫鬟低头道:“回姑娘,檐廊下头还有些做的山水,许是看着亮亮眼睛。”宝钗还不动脚,拉着她继续问:“湖里可有鱼?边上都种了甚么树?”拉拉杂杂就是不往外间去。说了有一盏茶时间,宝钗一回头又拉着迎春往回走进了广庐,这会子邢夫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南安王妃身边还围着一两个女孩儿说笑。 这会子人都不见了,只怕有甚么变故在里头。宝钗还记着方才杨絮萦之请託,忙拦了个搬东西的粗使婆子问她:“南阳王府的女眷去哪里了你可知道?我有个相熟的姐妹约了要一起去赏花儿呢,转头就不见人影。”婆子听了指着个月亮门道:“方才几位南阳王府的姑娘们嬉闹打翻了茶盘儿,往净室换衣服去了。”这便果然有些变故了,因迎春胆子小,又怕连累她,宝钗转身将人安置在席上道:“我去看看杨姐姐,二妹妹只管坐在这儿,哪儿也别去。”迎春不知道这里头有甚么事儿,笑了点头:“我也觉着外头冷,还是坐着喝几口热茶受用些。”她在家里且不喜四处逛,何况来此地乃是做客,生怕走错一步叫人不待见。宝钗见她坐着还算妥当,留了莺儿和司棋一起守着她,自己带了百灵顺着那婆子指的月亮门就往头里去。 南安王府预备的净室都是小院子,宝钗往前走了一段儿,绕过竹林抬头便是个方正干净小院儿。刚才见的几个南阳王府的姑娘们结伴和宝钗走了个对脸,她忙往路边让了让,只见队里并没有杨絮萦。 “哎,你是哪家的?”一个容长脸姑娘停下来斜眼看了宝钗一眼,宝钗笑道:“姐姐,我来更个衣,这边不是净室?”那姑娘狐疑一会子指了另一条路道:“你往那边走走再问下人,这里不是。”这明摆着是把人往别处支开,杨絮萦眼下怕是就在这小院子里头,只不知如何了。宝钗道了谢就朝她指的方向走,树丛刚能隐住身子便停下来等着。那南阳王府的几个姑娘叽叽喳喳顺着竹林往席上去,等她们尽走出去,宝钗忙从树后面转出来绕到院子后头。整好这院子避阴处用了几株美人蕉把院墙连上,宝钗想侧着身子往里进,后头百灵上来一脚把花木踹断,留了偌大一个口子道:“姑娘小心着些,莫崴了脚。” 第100页 主僕两个一块挤进去,只见靠西边屋子门闩朝外卡住,里头有人正咚咚咚急着敲门。宝钗跑过去贴着门道:“杨姐姐,是你不是?”果然杨絮萦从里间说话:“多谢薛大妹妹!”两人也不多说,宝钗往后退了几步,又是百灵上前把门闩抬起来放旁边儿地上。杨絮萦推开门,从里头拖着那个没留头的丫头往外出,走着就听有脚步从外头过来,声音低沉些,平不像是姑娘们小碎步的动静。 本想问一问这里头的原由,现如今外头动静听着竟不大好,宝钗忙让百灵上前背了那丫头领路,自己和杨姑娘两个互相扶了顺着墙就跑,好容易闪身出了美人蕉,只听那边院门就叫谁给推开了。杨絮萦拉了宝钗和百灵悄没声钻进院墙外头树丛里,七拐八绕不知怎么进了园子,又折了一圈儿只闻一阵幽香。 “先把珍珑放下来,叫人看见徒生疑窦。”杨絮萦站定对百灵道:“劳烦了。”百灵果然把小丫头放下来用力掐了掐人中,等她醒了把人扶起来靠着树根缓一缓。杨絮萦见珍珑无甚大事,方才转身对宝钗福了一礼道谢:“多谢薛大妹妹搭救。”顿了顿又把其中隐情道与宝钗。那容长脸姑娘原是南阳王府另一庶子之妻娘家的女孩儿,一心想要进如今南阳王世子的后院儿,南阳王妃且看不上这样的,无非拿她做个先锋出去,便是丢脸丢得亦不是南阳王府嫡支的脸罢了。 那杨絮萦自家心里知晓,这姻亲家的女孩儿多半儿是听了南阳王妃示下,无非乃是因着父亲不愿叫自己与四皇子做小,索性叫她失了清白名声与众人眼前,届时不从也得从了。如此一来一是与四皇子府上结了联繫,再一个杨睿杨传胪的女儿与人做妾,这才是正正经经真爬不起来了。幸有这薛家大姑娘冰雪聪明不说且有侠义心肠救人于水火之中,便是冲着这小姑子人品性格儿皇商薛家也甚是嫁得。 宝钗听了她话中苦涩,也不好评论旁人家事,只抬头看看满树黄花道:“杨姐姐,既是来赏了花,不如折一支带回去呢?”杨絮萦也点头道:“可不是,这花开得正好!”说着两人走到前头,果然几步便到了腊梅花林子里,隐约还可看见别的姑娘亦在此处赏花。 百灵寻了两支朝南且骨朵极大的折下来,宝钗与杨絮萦一人一支,转了两圈儿这才并肩又往席上走。此时来赏花的姑娘们亦三三两两约着一齐回去,四周都是人,大都手里拿了支腊梅,簇拥着齐齐往席间走。走到一半儿,又遇见了先前说的那个容长脸儿的姑娘,正气急败坏往园子里走,看见杨絮萦噼手上来就要拉她,边动作边道:“大傢伙一齐出去,偏你就不见了踪影,婶子等你哩!”絮萦手也快,往后一躲道:“我怎么不知道呢?不是说好了你们回去,我要赏花儿的,你当谁都跟你一样紧着想给人做妾?”那姑娘叫噎了一下,登时满脸通红,想要闹将起来又见周围尽是人,只得捂了脸转头就跑。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下,原本的大纲是下一章解释原因,但是大家都说这样有点看不明白,索性就修改了一下把原因提到前面。因为又不是主角的主要故事,交代一下背景就好。 因为连着两个月都没什么收入,收藏又不够入v ,所以我前天接了个本科生的毕业论文,两万四千字收一千两百块辛苦钱。通宵两夜写完了,拿钱养家,没办法呀,目前睿哥他爸还没找到工作,这边码字就是主要经济来源啦。因为修了两夜仙的缘故,昨天没更,刚刚睡醒起来把这一章修改了,明天正常更。 第39章 [倒v] 少倾待众人皆回了席间, 只见南安王妃桌上放了个翡翠镯子笑问众人:“这是哪家姑娘的东西?落在外头叫送进来了, 且上来认一认。”说话间颇有几分似笑非笑的鄙夷之色于面上闪过。那边南阳候府的几个姑娘都转眼过来小心翼翼觑着看, 宝钗偷偷低头把腕子上一个差不离儿的镯子退下来替了荷包里的翡翠镯子,趁人不备顺手把荷包里那个塞给絮萦。刚倒换好南阳候府的姑娘们就都把镯子掏出来亮了亮,又是那个容长脸嚷道:“你镯子呢?方才独个儿跑开也不知偷偷去做甚么, 别是你的吧?”这絮萦也是狭促,先拿出荷包佯做大惊小怪道:“哎呀, 果然不见了!”不等那姑娘张嘴又把胳膊亮与她:“你看,这不是在腕子上戴着呢?”其他家姑娘只拿荷包出来走个过场,宝钗大大方方浑水摸鱼就混了过去,上头桌子上的镯子倒底无人认领。 容长脸姑娘叫气得不轻,只咬死了说絮萦自己乱跑找不着人不规矩。正纠缠间, 宝钗往前稍站一步出来福了福道:“王妃容禀, 这里有些缘故, 杨姐姐一直与我在一处呢, 好些人都见过的。”说着指了垂花门下一个丫头道:“我方才问了她哪儿有景色。”又指了广庐外垂手侍立的一个粗使婆子:“又问了她南阳候府女眷之处。”那丫头和婆子进来磕头都说确有此事,宝钗才继续道:“先前开席的时候杨姐姐和我约了要一起去赏花, 要一块去折腊梅, 我中间去了回净室,出来遇上杨姐姐正寻我呢,便搭伴儿一块去了园子里。”说着把折下来的两支腊梅花往前递了递, 又有其他一块回来的姑娘们作证,人人皆看那容长脸的姑娘不耻——一家姊妹间有摩擦的,非要把眼现到外头去, 可见是个蠢的。此时南阳候夫人出来笑着劝了一句道:“小姑娘闹着玩儿呢,扰了大家兴致,改日还席的时候让她道歉。”又看了宝钗一眼道:“什么时候我们二姑娘和薛大姑娘这么要好了,家里竟都不知道!” 第101页 宝钗笑眯眯的且不憷她:“上个月去大慈恩寺与我父亲做冥寿呢,那个时候就与杨姐姐相识,闲聊一番竟发现彼此投契得不得了,可不是今日见了要一块儿好好玩。”南阳候夫人叫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当着众人面又不好和个小姑娘较真儿,只软了口气说些旁的,到底偃旗息鼓下去。南安王太妃和南安王妃坐在上首把下面看得清清楚楚,自知道怕是南阳候府里头把些龌龊带到自家行那借刀杀人之事。当下南安王妃淡淡道:“既是小姑娘彼此玩闹,这回也就算了。”旁的也没多说甚么,到底终究没再给过南阳候府诸女眷好脸色。 主家不高兴,客人们也颇觉没意思,少坐一会儿便纷纷辞了家去。邢夫人随大流带宝钗迎春上去行礼道恼,那南安王妃就笑了拉着迎春道:“还是你们贾家会调、教人儿,这姑娘俊的,少不得要留下与我做个儿媳妇,不知道夫人可捨得?”邢夫人愣了一下,转回头去看迎春,迎春自己且还懵着呢,又不敢叫南安王妃等着,忙福了福:“蒙王妃抬举,怎么敢不愿意呢。”竟是连半句都不曾过问,也不管迎春嫁了是做妻还是做妾就点头应下来。 南安王妃看了更满意——可见这丫头在家里不得脸,嫁与庶子两口子也作不了妖,乖乖的且不吝赏碗饭与他们吃,打定主意便点了头笑着继续道:“我们老爷膝下除了我那个魔障,另有好几个哥儿,各个都好。我说的这个行二,亦是读书出身,斯斯文文,不好也不敢糟蹋你家的好姑娘。”说着旁边有丫鬟端了盘子上来,里面摆着银鎏金的簪子便要赠与迎春。 迎春一向柔顺,见了此番阵仗不敢自专,只扭头去看长辈意思。邢夫人这边却真真儿是麻了爪,论理她乃是迎春的嫡母,庶女的婚事不是定不得,然而今日实则是拉她出来顶缸的,清早稀里煳涂出了门,亦没讨得示下,且不敢就收了人家的信物。南安王妃知道这是一等将军贾赦的继室,心底暗自鄙薄了一番此人扣扣索索不上檯面儿,脸上到底没显出什么旁的意思,抬手拿了簪子插在迎春髮髻上道:“只当我看这姑娘喜欢送了件玩意儿呢,你回去与你们老爷老太太商量商量再来个信儿。”一时脸上更是淡淡的。 邢夫人叫吓得大气不敢喘,横了迎春一眼带人告退出去,因着宝钗还在也不好于外人面前说甚难听话,只得一路憋憋屈屈急走上了车,不管不顾扬声就叫车把式走着。迎春和宝钗慢了一步,到门口正叫南阳候府的女眷堵住,刚巧是杨絮萦之父架了车来接姑娘,听说自家女孩儿吃了委屈正不愿意呢。宝钗不欲掺和旁人家事,低头行过礼绕过去,只见薛家马车还在,贾家的却已是看不着了。 司棋来回跑了几趟也没找着贾家车夫,气得又想哭又想骂,迎春亦是一脸惨白。宝钗拉了她一下道:“许是大夫人有甚急事呢,且和我挤一挤。”说着命百灵留在车外随行,和迎春并两个丫头共计四人坐进车里。好在薛家置办东西从来捨得撒钱,这车子里间颇为宽敞,坐了四个年轻姑娘亦不算挤。百灵在外头轻轻脆脆道:“姑娘可稳妥了?”莺儿轻轻敲了下车窗,车夫明白这就是妥当了,马鞭一扬甩个鞭花儿,那枣红大马“灰律律”喷着气儿迈开步子便朝前走。 迎春坐在车里回手把发上簪子取下来紧紧握着,不消片刻便到了宁荣街。走角门入府,又有婆子抬了两顶青绸小轿把宝钗并迎春一齐接进大观园。贾母自是在主院等着,见了孙女儿好言安抚一番,又有薛太太在一旁殷勤陪着说话,迎春这才松快下来,直把手摊开给贾老太太看南安王妃给的信物。一室女眷见了这银鎏金簪子俱愣了住,宝钗反应快,这才觉察出这邢夫人竟胆大包天到回来都不曾与贾母回话。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此为何意,最后还是司棋咬牙上前跪下硬是强忍了泪意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贾母合了眼睛且不说话,宝钗一见忙拉了薛太太行礼道别。薛家母女刚转身儿出了园子,这头贾老太太就气得摔了茶盏喊鸳鸯:“去把大老爷大太太给我请过来,问问他们女孩儿是不是扔我这里不要了?” 其他守着凑趣儿的女孩儿如探春惜春见状忙拉了迎春出去,司棋得了示下亦急忙起来跟过去伺候。片刻之后大房贾赦邢夫人两个就叫鸳鸯请了过来,二房王夫人头上裹了个抹额角宝玉扶着也过来坐着。贾母见了儿子媳妇,这股子气且压下去问道:“今儿大太太带了两个丫头去南安王府赴宴赏花,大太太就没什么想说的?”邢夫人正不忿呢,张嘴就道:“姑娘大了,哪里听我话来?只跟了亲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腿长在她自己身上,我如何管的了!”贾母理也不理她,又对贾赦道:“你好歹也是袭爵了的,我且问你,媳妇子跑出去逛了一天,回来都不带跟婆婆打个招唿的,你们两个是不是当我死了?一家子都替你们操心孩子婚事,你们呢?一个吃酒作乐,一个没心没肺,迎丫头上辈子是造了哪门子孽才摊上你俩的,啊?!” 贾赦这会子也才迷煳过来,老娘这么大火气原是叫媳妇给气的,回头噼手一张打在邢夫人脸上,打得邢氏簪子也掉了,髮髻也乱了,嘴角眼角俱裂了口子往外淌血。贾母淡淡道:“都这会子了,你也别拿媳妇做筏子打给我看。只一个事儿,南安王妃给她一个庶子看中了迎春,丫鬟回了说是个读书的,问问你有甚么想法。”别人还可,宝玉一听头一个坐不住,他乃是个惟愿花开不败,人聚不散的性子,最见不得姊妹们大了各奔东西。家里头丫头子大了赎身出去婚嫁还要感嘆一句“落花枝头子满荫”呢,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妹们更是捨不得。 第102页 当下这位小爷扭股糖似的就想跳起来要闹,王夫人悄悄儿逮着肋下软肉拧了他一下子,宝玉吃痛,抬头只见母亲满脸阴云,好叫吓了一吓,甚么话都咽回肚子里趴着再不敢做声。贾母那边正盯着贾赦呢,没工夫看这边王夫人的动静,只追着大老爷拿主意:“迎丫头是你的亲姑娘,你们不养也就罢了还有我这个祖母在,但是姑娘出阁子可是大事儿,别回头又四处嚷嚷说孩子不是。” 贾赦哼了哼道:“姑娘大了好赖要嫁出去,南安王府的庶子倒还成,二丫头不也是庶出?谁也甭嫌弃谁。只那头好几个庶子呢,说的到底是哪个?”贾母压着火气抿了口茶,听他这么说只得嘆气道:“罢了,既然你这当爹的都这么想,我这不中用的老婆子也不管了。你且安排人去外面打听打听,我这边少不得舍了老脸去与孩子说合。”说着取了帖子,一边说一边让琥珀写了,又叫了林之孝家的进来交代道:“你带着贴子去南安王府递了,转回头寻人问问南安王妃属意的是究竟哪个孩子,名儿叫甚么,是哪个姨娘养的,切切细一些,回来一一报于我知晓。”林之孝家的小心听完,又接了帖子,磕了个头便出去传话。贾母看着她出去,转头对鸳鸯道:“你替我记下,二姑娘的嫁妆除了公中俱有的五千两压箱底银子外,我再与她贴两千两体己。”说着转过来又问贾赦:“她那姨娘早没了,无人做主,你乃是唯一能给二丫头做主的,你且怎么说?”贾赦憋红了脸:“我手头只得贴一千两银子,其余古董字画文玩书籍倒还有些。”贾母瞠目结舌,好半天才道:“罢了,那便出些你说的,别叫亲戚家看低了。将来有甚聘礼都给併到嫁妆里叫二丫头带过去,首饰布料我这里翻一翻不拘给些什么呢也总算能遮过去,只铺子庄子再不能够了。” 这头贾母又转回来看了眼邢夫人道:“我看老大家的媳妇身子单薄,这十冬大腊的别是冻病了,二丫头婚事也不叫她操心,往后就在院子里养病吧。”邢夫人吃了排头还坐地上哀哀切切哭呢,一听竟是不好,忙翻身紧着磕头,不料几个婆子走上去二话不说架起来就往东院儿送,贾赦看着仿佛没自己甚事儿了,拱手揖了揖甩袖子便跟着回去教训老婆。这邢氏,乃是贾赦娶的继室,先头那位大太太早年便撒手人寰,后来就从小官人家选了个出来。当初是想着继室总得比原配身份什么的都低上一些才好,又有底下人奉承都道这邢氏管家理事是把好手,贾老太太这才允了的。哪成想过了门儿才发现邢氏原是再吝啬不过,且又缩手缩脚总办些尴尬事儿,因此十分看不上眼。可这人娶都娶进来了,大儿子又一向“烂泥煳不上墙”,贾母便也凉了心思不再与他操心这些,只冷眼看着东院儿一个一个往里买姬妾,后来才把庶出没多久就死了亲妈的孙女儿迎春给抱到自己院子里养活。 眼见着婆子架了大太太出去,大老爷也告辞退了,王夫人抱着宝玉一脸心疼道:“迎丫头也是命苦。”贾母哼了一声站起身,也不等王夫人扶着宝玉站起来,边走边道:“你不是也着了风的?回去躺了歇着吧,别等三丫头相人家的时候又病,到时候看你往哪里躲。”,王夫人眼睛一热险些滴下泪,忙推了宝玉上去扶着老太太,自己等玉钏彩霞过来扶着才起身在后面跟上去。贾母到底疼孙子,宝玉上来扶着也没赶他,只略在院子里走了两步便迴转过来对他道:“还不扶你母亲回去歇着,眼看往年里进,一家生计都指望着呢,倒了要谁操办,竟是别过年了。”算是把这件事儿翻过篇去,又让丫鬟去给迎春传话,要她打从今日起自己个儿勤快着些攒一攒针凿绣品,说不得也能放进嫁妆里充回面子。 另一头薛太太和宝钗一齐往家走,进了门儿就有下人来报说是万先生求见。宝钗忙喊了婆子支上屏风挂上帘子,母女俩坐在后头,片刻就有小厮印了万先生进来。待万先生走进来拱手行过礼,薛太太忙催旁边丫鬟看座,宾主就位后,万先生极高兴道:“好叫太太知道,林如海林大人那边来了消息,说是为我那学生寻了门再不能有的亲事。姑娘家无论是人品、学识还是才干俱为上品,其父乃是林大人同榜的传胪,总归是书香门第的才女了。”薛太太这一路本都不喜,一听这话登时喜了,忙不迭道:“可知道是哪户人家?” 此时有小丫头奉了茶果上来,万先生端起抿了一口放下復又道:“乃是南阳候府的孙女儿,其父虽是庶子,然进士出身,二甲榜首,说出去尽是人打破头抢着求娶呢。只一个,其母数年前没了,杨大人又爱惜孩子,出了孝拖了拖年龄微微大了些,比大姑娘只大了两岁。”翻了年宝钗虚岁就十六了,比她还大两岁那得有十八上下,薛太太心里便有些犯嘀咕,又听说乃是庶子的女儿,更是不大喜欢。 宝钗听完心下暗道这才是缘分呢,上午刚搭了把手救了杨絮萦,下午这人兜兜转转便要进自己家门儿。想想这姑娘性子爽利大方,眼界又高,胸中颇有一番经纬,不看旁的单就这人才配与哥哥只怕真有些为难人家,恐也是撑不住南阳候府里头阴私算计索性要找户殷实人家想出来好生过日子呢。当下拉了薛太太手劝道:“母亲,莫道人家是个什么出身情况,只咱们家这样,哥哥又那样,里头还碍了林姑父的人情面子,少不得先让哥哥上门拜访拜访相看一番再说。早先咱们不就想好了么?不拘姑娘家里头是个甚么样儿,只求其本人好便好。”薛太太叫她一劝恍然大悟,怎么着也不能卷了林如海的脸面,能叫他觉着还行的姑娘,恐怕真的行,如果一点子毛病都没有,人家书香门第的姑娘且轮不着自家肖想,当下復又重新欢喜起来道:“这可是好事儿,能把你哥哥亲事定下来,我这心也总算是能放下大半。” 第103页 说着好声好气谢过万先生周旋,吓得万先生忙起身连道“不敢”,待其辞了出去薛太太才跟旁边媳妇子交代多与万老娘送些好东西,或不是请几位名医来看看她有没有甚么不舒服的,是不是需要进些补药调理,暂且按下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看了评论,这个怎么说呢,谢谢大家支持我。本来码字只是我的个人爱好,好几个不入v的文也在免费更,就是为了写出来给大家看个高兴,只是今年八月的时候睿哥他爸和上司处不来,实在是太受气了,我就说你别干了,回来我养你。然后他就辞职了,所以这几个月家里开支就只能靠码字的进项支撑。因为他平时工资很高了,所以一休息经济水平就不大好,我这里压力就有点大,入不了v的文就只能停一停,这一个月收藏都不够入v ,月底又要还按揭了,所以我只好接了些写论文的兼职赚点快钱还贷款。 说实话,像我这样的小透明在晋江码字真的赚不来什么钱,一个月日更三千,最后结算也就三千不到,晋江还是八百起征点的税率就不算了。相比我在外面接稿子,中文千字六十,英文千字一百二,一个月随随便便七千多还不交税。 我说这个不是说不想码字或是哭穷之类的,我能靠自己的脑子赚钱,能把爱好变成职业,我觉得挺好的,也不累,更喜欢看每个人留在后面的评论,虽然不一定每条都回復,但是无论好坏我每一条都会看上好几遍。说这么多只是想表示,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理解我。本来说好日更,突然少了一天确实会让急于想知道下面剧情的读者着急,非常感谢大家耐着性子等我,我会继续努力的。 另外,睿哥他爸也正在积极寻找新的工作机会,我想等冬天过去家里的情况就会随着季节变化一起变得越来越好,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也会变成自己更喜欢的样子。 谢谢大家。 第40章 [倒v] 要说万先生来寻薛太太给林如海传话也是赶巧。只是杨睿杨传胪那边觉着事情不好, 一早把姑娘送去南阳王府转头便寻林如海把要相看之话挑明了, 想着四皇子怎么着也不至和个皇商家抢人。况且南阳王府他这辈庶子里头生了姑娘的又不止一个, 做个皇子的良妾呢,将来说不得就变成了人上人,且有的是姑娘巴不得替换了去。 他只道现南阳王妃只是带几个侄女儿去南安王府玩儿, 哪晓得内宅里头有那么多叫人说不得苦楚的勾当,一时疏忽险些酿成大祸。搁南安王府门口接姑娘回家时便见自己女孩儿和里头一个容长脸的颇有些水火不容的意思, 悄悄一问才知,若不是恰好遇上薛氏女仗义出手,只怕今日不把女儿送入四皇子的后院,就只有送她进庵堂一辈子青灯古佛了。杨传胪膝下只这一根独苗,妻子数年前便撒手人寰, 父女两个相依为命, 直把这姑娘看得如同命根子一般, 叫人这样设计陷害, 哪里还能忍得住?他且不和个小丫头置气计较,只盯了南阳王妃道:“多谢嫂子对你侄女照拂, 这片心思省了给旁的女孩儿身上招唿吧, 或不是我去问问祖宗,今后家里竟别叫庶子生出来!” 这话顶风且能沖得人滚一熘小跟头,南阳王妃何时吃过人这样呛的?且又是在外头, 说话的又是小叔子,又不能与他理论,只得拿帕子捂了脸含羞带耻一路往车上去。杨睿见她进了车厢, 打马在后头又来了一句:“好叫嫂子与兄长和老太太带个话,我姑娘已是由礼部尚书林如海林大人做媒说了人家,今后得留在家里预备嫁妆呢,不知道府里给出多少公中?再者,往后有甚赏花儿的问柳的宴,少再来攀扯,南阳王府女孩子都没了不成!”回头把絮萦往马车里一藏就叫车夫开路,满肚子里头咬牙算计着非得叫薛家认了这个儿媳妇儿不可。皇子怎么了?我宁可把女儿给个商户之子也不愿叫她入那虎狼之地。当今且还活着呢,再不好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儿,一个个急得跟那窜天猴儿似的,万一要是坏了事,岂不是白拿了旁人孩子往火坑填! 一路气哼哼往家走进了门忙一叠声喊了丫鬟婆子围着絮萦直转,生怕她心里再有甚不痛快的。杨絮萦笑着哄了父亲几句,回房换了身儿轻便家常衣服,抱了暖手的捂子才又往书房去寻人。杨传胪此时已命厨子做了两碗热热的汤面端上来,一见女儿进来忙连声对她道:“赶紧的,过来坐下喝点热乎汤水暖暖身子,这天寒地冻的,能吃甚么好席。”杨絮萦走过去坐了道:“那南安王府里头专门点了火龙,一点不冷。倒是珍珑脑袋上挨了一棍子,回头叫大夫瞅瞅,要不是她忠心护主并那薛家妹子来得及时,今日说不得就栽了。”说着抱了海碗抿一口放下,细细将今日这一串子事枝枝叶叶均说与杨传胪听。 父女俩把各自把海碗清空,今儿这些事儿才算讲完,杨传胪放下碗道:“不料薛家这个女孩子竟还有几分侠义心肠,女肖母,想来薛太太也不是个难相处的,最后竟是薛蟠乃其家中异类了。不过好歹人现在也有个御赐的出身,家财万贯,在京中也大小算是个香饽饽。好不好的日后再慢慢调、教,总比与人做小强上百倍。哪怕皇家的妾,终究也只是个妾罢了。”说着从书架上拿了几个本子下来翻开指与杨絮萦道:“当初你母亲的嫁妆,此时尽数交给你,还有这些年为父攒下的两个庄子,虽说不多好歹算是个私房。手里有钱心里不慌,不能什么都指着婆家给你办好。另有,若是有甚聘礼,父亲也不要,都给你充到嫁妆里带过去,莫教人小瞧了。”絮絮叨叨念了许久,好似明天姑娘就要出门子似的。杨絮萦伸头一看,只怕老爹是把十之**的家产都给了自己,当下就不愿意:“爹,八字撇成撇不成还另说呢,您这是想着撵我出去然后上街喝西北风啊?庄子铺子您都留着,薛家泼天的富贵,咱们带什么都不入人家的眼,又何必为难自己打肿脸充胖子。”两下里推拒了好一会子,家下人忽然来报:“禀老爷,林大人家的管家求见。” 第104页 这会子已经有些晚了,杨睿忙打发女儿回去歇着,自己对下人吩咐:“快请林管家进来。”絮萦从后头直接往后院儿走,少倾临大管家便进了门沖杨传胪打千儿:“杨老爷好。我们大人叫我来传话,说是薛家上下喜得不能更喜,或明天或后天,不拘哪一天带薛蟠上门儿而来给您问好。您看哪天方便?”杨睿心里道我哪天都不方便,嘴上不得不笑着让林管家坐下,寒暄几句才把话头拐到薛蟠身上:“都说薛家子有些呆,只不晓得呆在何处了?” 林管家笑了:“我们老爷说您必是要问这个。只说那薛蟠,呆就呆在一根筋,与读书一途完全没甚天赋。但又是一重好处,认住一个人必是掏心掏肺,他家常伏低做小哄了妹子老娘高兴,是个极孝顺孩子。再有,我们老爷说了,这人怂,只管头一回治住他,往后指东绝不往西。”杨传胪也笑了:“倒是个好孩子了,毛病且不大。”说着又问薛太太,林管家拱拱手道:“薛家这当家太太,原是金陵王家的女儿,其兄便是如今管着九门的王子腾王大人。他们四王八公各家之间常有儿女亲事,薛太太便下嫁到了金陵薛家。这太太耳根子软,不是个有主意的,家里全靠女儿打理。薛大姑娘倒是这个!”他伸了根拇指拇指比划一下:“不知将来哪家不计较出身的求了她去,管叫出至少三代好子孙。少不得这几年便要出阁子,必不会让令爱无地迴旋。” 杨睿道:“这个我们倒不担心,姑娘总要嫁出去,姑嫂彼此相处不过一两年,谁管家谁理事不值当争什么,只这薛姑娘脾性如何,可是个好来往的?”他心下暗道哪怕薛大姑娘是个厉害的也无妨,毕竟人正,性子硬一些或许更好。林管家笑眯了两只眼回他:“您只管放心,这姑娘再无人能挑出她不是的,且与我们家县主亦极为投契。”杨传胪这才放心,暗道家里人口简单也是好处,薛大姑娘一嫁出去,薛家便只剩两口人,婆婆又是个耳朵软好煳弄的,只要拢住薛蟠,自家姑娘过得怕不是能羡慕死旁人。当下总算放心道:“后日家里得闲,只单等林兄和那薛家子了。”林管家终于得了回復,忙起身拱手作个揖辞了出去,杨传胪少不得再想想万一嫡母叫人来问起女儿婚事该如何搪塞。 且不说南阳王府并杨家那边如何折腾。薛家这头一早得了信儿,薛太太先忙忙乱乱给预备了礼,到了正日子又早早过去把儿子闹起来。衣裳换了有三四套,最后给薛蟠选了身儿靛青的箭袖长衫,好歹显得人细熘挺拔点。薛家兄妹两个都生得白,叫这颜色一衬看上去竟还有了几分端方君子的温润模样儿。宝钗帮着选了块“福寿双全”白玉挂在腰带上,又叫拿了新近刚绣好的岁寒三友荷包给哥哥用,真真是一家齐上殷殷切切只盼与他娶房好妻。 薛蟠自己还傻着呢,只道说是林姑父说了个姑娘与他,美得不得了。等换好衣服看着到点儿该往林家去了,方才迷过来又怂了道:“万一人家相不中,怕不是要是打我出来?”宝钗心下暗想你且不知让人相看了几遍了,要不然在大慈恩寺时那杨姑娘为何平白过来寻自己说话?恐是已经找机会看过哥哥,又想知道薛家各人都什么脾性罢了。当下只说好听的哄他:“论理,我哥哥如今大小也是个官儿哩,再不会打你。只别乱说话便是,顺着林姑爷话往下说,不知道说甚就别出声儿,喝茶。”旁的这个那个哥哥又记不住,干脆不如就坐实了人憨厚木讷之处,总比脑子缺根筋强。 好说歹说,总算是哄了薛蟠出门,兄妹两个一齐往林府去——宝钗只说去拜访黛玉,实则给哥哥壮胆,免得他半路怂了跑回来,那才是把人丢外面去了。走了快半个时辰才到林家,宝钗远远在书房外头福了福便跟婆子去内宅寻黛玉说话,薛蟠眼巴巴看着妹妹潇潇洒洒一走了之,挤着眼睛傻笑一回,傻得林如海都不想看他:“把你那脸上收一收,笑比哭还难看。人杨传胪乃诗书传家,姑娘在家里看得如珠如宝般,且便宜你。将来或有甚不懂的亦可去问你岳父,总要提携几分,只别亏待了人家女孩儿。”薛蟠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反正只管老老实实搓搓脸皮崩起来,理理衣服跟着林如海便骑马又往杨家去。 这边宝钗跟着婆子一路往内宅走,转过夹道,又过了一扇垂花门,便看见紫鹃在旁边候着。那紫鹃见了宝钗忙围上来福了福,边退开引路边道:“可算把宝姑娘盼了来,我们姑娘一早问了好几回呢。”说着往前又走了几步方来到一处精巧院子,进门只见枯木怪石,飞泉鸣玉,层峦叠嶂,郁郁葱葱,再走近些才发现这地底下竟和南安王府一般修了火龙,热气一哄不少花草反倒欣欣向荣。黛玉正带着雪雁在廊下逗弄一只红嘴绿鹦哥,鹦哥吃了瓜子儿长吁短嘆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其言语间竟同黛玉平日说话一般无二,道不尽的诙谐可笑。 黛玉逗了鹦哥,听见紫鹃脆生生道:“姑娘,宝姑娘来看你啦。”忙转身定睛一看,果然是宝钗正打垂枝子凌霄下头进来,立时高兴迎过来:“宝姐姐,今儿是那阵风,叫你一早递了帖子来?”宝钗虚虚戳了一下她额头道:“好狭促姑娘!来看你也有一核桃筐子话等着。”正说话间,一只狸花跳到栏杆上拱背冲着上头挂的鹦哥直哈气,那鹦哥只长长“嗐”了一声,猫儿还当是洒扫婆子来了要管教它,忙伏低身子“咪唔,咪呜”讨饶。黛玉就指了猫儿道:“原来竟也有人治的了你!” 第105页 宝钗就笑着转身往外慢慢儿走,边走边道:“可不得了,竟来不得!”雪雁忙笑着上来扶了宝钗就往屋里去,口里嚷嚷:“真真是,早上也不知道姑娘念叨了几回,怕不是宝姑娘都要以为着风了吧?这会子又厉害起来。”宝钗就拿帕子捂了口鼻道:“可不,一路上净打喷嚏,几次都说要回去,又想着好些日子没见林妹妹,这才勉强来着。快快上碗热姜茶,不然就要讹了。”说笑着紫鹃抱着个大铜壶復又过来:“姑娘,宝姑娘,外边儿到底凉些,赶紧进屋,热姜茶有得是,喝不完今日就把人扣下,甚么时候儿喝完甚么时候才肯叫姨太太接回去。” 黛玉这才笑了抱起狸花往屋里让,宝钗与她一前一后进了东头朝阳厢房。屋子里比外头更暖和,少不得都把外头大衣服去了才在炕上坐下来。宝钗见炕桌上摆得尽是些散碎料子,都是些家常缎子用的上品,看上去却又无甚打眼的织法花色,当下诧异道:“你弄这些作甚?也太碎了,只得做些小荷包并扇子套。”黛玉笑道:“原来宝姐姐也就不周全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外祖母家二姑娘竟已说了人家,昨儿探春来信儿托我帮着弄些简单针凿与她,权当做姐妹之间添妆了。我想着,既是要做了放进嫁妆里,顶顶好是些平日用得的,这才巴巴儿让丫头子专门翻这些出来,再拿了整块儿的赔她们便是。”说着又翻出一摞花样子,尽是些喜鹊五福寿桃之类讨喜的家常纹样。 宝钗听了便摆弄着寻出一张玉兰花的样子,又从碎布堆里寻了块月白的出来,上了绷子用笔细细画上去,摊开与黛玉看:“这么着,配个珍珠白和松烟色,整好能弄个团扇面儿。”黛玉凑过去,两个人头碰着头看了一番道:“果然极清雅,不如再叫莺儿打个月白的流苏坠子配一套。”当下宝钗便一叠声儿喊外头坐着玩儿的丫鬟。 莺儿在外间听得喊她,过来一看满口答应,寻了个矮墩儿坐在炕边上,找好颜色便噼开丝线上手,除了午膳时分直做到下晌,除了要的月白色流苏,又捡着能压得住的颜色多多做了几个,前面传话说是薛大爷来接妹妹了才罢手。宝钗包了才做一半儿的扇面对黛玉道:“剩下的我带回去做,既叫我知道了,少不得也要与迎丫头分担一二。到时候亲戚间走的礼尽是些虚的,且不如针凿女红实惠。再与她弄两床被面儿,也不叫觉着欠人情。”黛玉点头道:“极是。” 等外头婆子又来催了一遍,宝钗才与黛玉作别,又抱了狸花狠狠揉一通方告辞离去。等出门见了哥哥薛蟠傻乐着骑在马上,便知道这八字或不是撇好了一撇出去。 早上薛蟠跟了林如海上杨家拜访,一路记着妹子交代过不会说话就不说,反倒套了杨传胪喜欢。他心下暗道这薛蟠看上去还算白净,虽说有点呆,但浓眉大眼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比之其他勛贵子弟且不知好到哪里去。问了几个学问题目,虽说不能对答如流,到底听出来平日是下过功夫,书本背的烂熟,便知确如林家所说这孩子尽力了。这世上毕竟人无完人,瑕不掩瑜方为正理。当下杨传胪冷眼又看了薛蟠言行举止,只见他前后跟着林如海伺候,果如弟子侍师般勤谨,问他家人也能看出是个有心的,当下便在心里点了点头。到得晌午,杨睿苦留了林如海用饭,席间薛蟠表现的亦可圈可点,索性杨传胪便与他道:“虽说你已经有了个御赐的出身不必再下场,然学问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又是在礼部当差,更需上心免得叫人耻笑。恰好我当年修得乃是礼,有空你便来我府上修习修习。你师傅当初治的经,入内阁都尽够,然教导你未免大材小用了些。”薛蟠不知其意,听说又要念书心里几乎哭出来,又不敢强辨,只起身拱手揖一揖算是应下,杨传胪便更高兴。 等饭罢辞了出来,林如海笑着斜了薛蟠一个白眼:“你小子倒还乖巧,若是说甚不想念书之话,这媳妇儿竟也不必娶了。”薛蟠憨笑一声道:“姑父,多亏我妹子出门交代了,不会说话就别说呢。”林如海又回头看他一眼意味深长:“你真真是託了你妹子的福,且得谢她呢。” 第41章 [倒v] 薛蟠骑个马, 晃晃悠悠带了妹子坐在车里往家走。杨家并林家都住在城西, 薛家住在城东, 这一走便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看见家门。薛太太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打发了大管家守在门口四处张望,远远儿听见马蹄声便急着往前挪了几步, 正好瞅见自家大爷还在马上傻乐呢。 这样子的多半儿是有戏!大管家忙转身交代门子进去报信儿,自己抹抹身上衣服, 一脸喜气迎上去道:“恭喜大爷,想来咱们家大奶奶有谱了?”薛蟠乐得肥肉直颠,轻轻给了大管家一脚:“惯会讨巧!行了,赏你一个月银钱。”说着自己翻身从马上跳下来,大管家满脸喜色招唿了后面车把式把宝钗的马车拉进大门。 这会子门子已经跑回来候着了, 薛太太亲自带人到了二门处守着, 见儿子姑娘一块儿进来, 高兴地眼睛都眯着道:“怎么样?那杨家姑娘可中你意?”宝钗失笑上前扶了母亲往迴转, 边走边哄她:“人家姑娘哪是如此轻易叫看见的?这还是哥哥头一次上门儿呢,不是得显得尊重些?那动辄把姑娘拉出来任人看的人家咱们也不敢来往不是, 这是杨家家风正。”薛太太听了深以为然:“可不是, 我先前还在娘家做姑娘时听过,当初甄贵妃娘娘还没进宫的时候儿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坊里只知晓人福慧双全、命格贵重, 其他的连个影儿都没有,果然日后一进宫就应在这里头。” 第106页 宝钗只抿了嘴笑,上辈子这甄家可是抄了家的, 主僕上下除了流放之外尽皆没入教坊作价官卖,那时候甄贵妃可不见得就贵重到哪里去。只是宫中后妃如何倾轧她一个闺中女子全然不知,否则日后贤德妃娘娘一死贾家大难临头时也不至随波逐流。薛太太絮絮叨叨念了一通亲戚家的好处,进了主院正房才又问薛蟠:“那你去杨家都经了见了甚么?与我好好讲一讲。” 薛蟠就细细道来,怎么先把妹子送去林府,怎么和林如海打马去了杨家,杨家是怎么迎人进门儿的,院子里隐约是个甚么布置,杨传胪长得是何模样,说了甚么做了甚么,以至于午膳用了什么俱都一一道来。听完薛太太咂舌道:“果然读书人家讲究些,且仔细,将来家里有了孙儿孙女也要这么细緻讲究起来,说话都斯斯文文软软和和,听着怪叫人喜欢。”那王家早年也是军汉出身,专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家下养出来的女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如王夫人、薛太太亦或是凤姐,皆斗大字识不得一筐,连着管家理事都得带个丫头在身边专门给念帐本子。偏还越是这样的人越敬畏读书人,薛太太一时连杨姑娘年纪略长都抛到脑后不计较了,一叠声儿问:“即这么着,你看妈何时请官媒人去杨家呢?要是那些嘴巧命数格外好的还得提前与人打招唿,必要早早预备了别耽误大事!”说着又掰了指头算算恼道:“这都快入年节了,再快也得年后,真真急死人!原想着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呢,又得等。” 宝钗就笑着伸手拉了她劝道:“年下也好,都是好日子,且好走礼呢?咱们也好准备一番把事情办体面了。家里人少,就是慢慢儿的才好,急忽巴脑的万一办岔了不是叫亲戚们耻笑!”说完端了自家蒸的玫瑰露热热的叫薛太太吃了一盏下去,方才好了些。薛蟠挠挠脑袋犹豫着道:“是不是先问问林姑父?到底请官媒人还是再多跑几趟呢?”薛太太忙不迭点头说好:“当家的走得早,幸亏还有林家姑父替你操心这个,要是母亲办,指不定就往皇商队里寻一个了,再不成气。下次去林府登门儿可得带些好东西谢人家。”她也不知家里最近有甚么,放下茶碗就去看宝钗,宝钗抿了嘴笑道:“家下伙计最近刚送进来上好的血燕,还有冰糖、莲子、桃胶、银耳、杭白菊一类,甚时候要用且说一声,再配上些时令点心果子,只管误不了事儿。” 薛蟠听了喜得站起来直冲宝钗唱了好大一个喏,连连道:“等你嫂子过了门儿指不定多疼你,届时说不得我竟要被扔出三里地!”宝钗拿帕子捂了嘴指着哥哥笑个不停:“我可记得你这句话了,将来若是因着我与嫂子好叫你拈酸吃醋,管叫搬出来堵你的嘴。”薛太太亦笑着在旁边帮腔,把个薛蟠揶揄的满脸通红甩袖子跑去前院找万先生嘤嘤嘤去了。薛家欢欢喜喜得了好消息,少不得第二天果然叫管家专门送了个食盒与林家,送东西的二管家一回来就与薛太太这般那般禀报一回,果然赶在冬至前就请了官媒人去杨家开始走礼。 那边杨传胪也生怕女儿留在家里再留出好歹,见薛家挺给面子请了京城里风评最好的官媒人上门,便也未刻意为难于她,只把自家好处坏处一一讲与媒人传递,取其以免将来再有意难平之事。媒人且来回跑了几趟,只笑着说再没见过两户这样和气的两家人,果然老天爷都定了要他们做成亲家来着,于是看好了日子便叫薛蟠预备带两只活雁上杨家门儿。薛太太得了消息喜得不能更喜,赶着要叫冬至那天百无禁忌好上门纳彩。 这十冬大腊的原本得不着雁,寻常人家大多买个大鹅拔毛烧了大概是个意思。也有专门养了这些东西混口饭吃的猎户人家,总也得好一番寻访才能得着,薛大管家扎着脑袋四处跑,看了几家不是嫌那雁太瘦,就是嫌翅膀上头翎毛叫剪了支楞巴翘的脏兮兮不好看,总不能成。还是家里庄子上有庄头听说东家大爷要上门提亲呢,带了儿子赶早往山坳子里水潭处寻觅,果然好不容易才叫他套了一对儿,一摸草窠子里竟还有个刚孵出来的雏儿,想是这一家捨不得孩子才留到这会子。宝钗听说下面庄子套着了雁,忙叫人送进来好生养着。又怜惜这毛茸茸的小东西,专门去信与杨家给这两只大雁求情留条性命。那边杨絮萦接了信一看笑个不停,拿去与杨传胪看了也道是个好兆头,两家来往比先时越发好了几分。 待薛蟠拎了两个鹅笼子“咯嘎”一路往杨家去,京城里头有头脸的人家便都知道南阳王府那个先前考了传胪的庶子之女要嫁与皇商薛家为冢妇了,一时间说不尽多少嗟呀。南阳王府里头如何闹腾暂且不提,只荣府二房王夫人得了信儿这一晚上摔了好几样儿东西,有那些笨手笨脚的丫头直在廊下跪到三更才叫下去歇了。 次日一早起来,玉钏请了大夫进来,回头又有彩霞去喊了三姑娘探春来为嫡母侍疾并要环三爷过来佛堂抄经与嫡母祈福。赵姨娘躲在侧院屁也不敢放一个出来,只咕嘟个眼睛暗地盯着宝玉出出进进。此时薛家与亲戚们报喜的帖子也上门儿了,想是要赶在年里走完里,约着纳吉的时候请各家女眷去府上赴宴。 贾母接了帖子细细看过一遍,又喊赖大家的出去打听了一番杨家姑娘,到底没做甚么声儿出来。纳吉之前还有一道问名儿的礼,乃是先前纳彩之后要官媒人请了女孩子的庚帖。请来的庚帖且放于祖宗神前压一压,便是问祖宗这个媳妇成不成之意。或是也有请了高僧仙长算的,林林总总各有不同。薛家现就供奉着牟尼院的师傅,自然不会与主家添堵,庚帖一来便合出个宜室宜家上上大吉的签儿出来,又在先薛老爷牌位前供了三天,果然家里诸事顺利,薛太太更是高兴得唠叨都不唠叨了。 第107页 纳吉便已是到了小定的时候,头一天薛太太带着宝钗仔细预备了两只通体纯白的漂亮大肥鹅,又有陈年好酒两坛,自家酒楼里上好的点心两匣子,全套金首饰两种花样各一套,彩绸四匹,礼饼四包,上好香烛四对,并杀好并收拾干净的猪羊各两腔。薛家叫大管家换了吉庆衣服陪薛蟠压着一路浩浩荡荡从城东走到城西。晌午前带了杨家回礼往回赶,一进门儿薛太太便一叠声儿叫把儿媳妇的针凿女红拿出来摆上给各家亲戚女眷看,王夫人匆匆看了两眼说了声好便去旁边坐着,还是王子腾夫人笑嘻嘻搭着台子把这一出儿唱完。这杨家回的小定礼里头除了按例把送去东西分回来的,便是杨氏女自己做的几样精巧点心,另有些打得极细緻匀净的绦子,还有帕子、抹额并荷包之类小巧物件儿。夫人们见惯下面绣娘进上的好东西,只略夸一夸倒也罢了,闺中女孩子平日就以针凿女红打发时间,见了这些少不得要凑在一起品评一番。若论针脚技法,大家谁也不好说就好到哪里去,无非立意和配色而已。这个说它绘图高下有致,那个说它君臣得当,又有说心思灵巧的,林林总总多是好话。 宝钗在下面忙着关照各家来的年轻姑娘,见了迎春问了又问,听说她定的人家赶着要人年前过门,心里存了个数儿这才又转身招唿其他女孩儿。一面怕惜春年纪小腼腆不好意思吃东西,一面又怕湘云莽起来一下子吃多积住食。又有王家来的新见面的表姐妹并史家湘云两个堂姐妹,另还有黛玉坐在薛太太下手,宝钗且担心她不当心吃了不受用的,一时间竟忙的脚打后脑勺。贾家女孩子与她相熟,探春见了偷偷看王夫人没过来的意思,忙帮着宝钗招唿几声,方才支应过来,后面又是各家夫人一通乱夸,直把薛太太逗得合不拢嘴。 薛蟠在外院待客,老亲家里面嫡支的子弟们颇来了几个,好歹团团围了一桌儿。原本他还惦记着之前救过他的恩公沈玉闹着要给人下帖子,后来还是宝钗劝道:“不是不报答人家,只你放小定的席,家里亲戚都是勛贵,中间坐个锦衣卫的同知,两边都吃不好,说不得还惹得旁人心头不快,何必呢?”这才算是拦了下来,只得另日单独再请。席间宝玉巴巴跟着王夫人过来,原本想去内宅席上坐呢,叫几个勛贵家里相熟的拉住了才不得衬意。因是正经小定的席,外院服侍的都是些干净小厮,旁人还好,只王家王仁和贾家贾琏浑身上下跟蚂蚁爬似的难受,然上座坐了王子腾并林如海两个长辈,不敢造次只得抓耳挠腮吃一口好半天才咽下去。 王子腾甚是得意,席间拉了陪客的万先生不撒手,只说对薛家外甥子如何如何照应。万先生也不与他强,只笑着拱手应了,又有薛蟠上来给舅舅敬酒,吃了一会子见王子腾咳嗽了两声,忙又吩咐家下人换了热汤热茶上来,直把他舅舅给伺候得笑的见牙不见眼。下头王仁见叔叔如此器重薛大傻子心里颇为不忿,此时又不好寻薛蟠霉头,只闷闷灌了两口黄汤,挤个眼睛又开始想损招。 上次王仁约了数个勛贵子弟在酒楼里给薛蟠下套儿,不想有个嘴上没把门儿的捎带上了他妹妹薛大姑娘,搞得前功尽弃,后来还因为言语里捎带上了林大人的姑娘好叫五城兵马司追着盯了几天。如今眼见这呆子春风得意的,恨不得把席上那大猪肘子连盘扣他脸上方能出口恶气。如今明着找薛家茬已是不能够,王仁忽的想起薛蟠不是心疼他妹子么,好不好的把这丫头娶过来扔后院儿里一天照八遍磋磨,不怕这薛家不低头求饶。心下计议已定,只等回去找婶娘缠磨,此时又高兴喝了几碗,人就飘飘然起来。旁人且顾不上关照这把自己灌醉的货,王子腾在上头见了抽抽眼角亦无话可说,只岔开话头子与林如海说起如今朝堂上之风云变动。下头一群子弟大多没有出去寻个正当差事做的,听得无聊又转开头小声低低的商量起等会儿散席去哪户娼门再寻回乐子。 薛蟠和这些勛贵子弟们说不上话,他又是主人干坐着颇为尴尬,林如海见了索性叫他站上头服侍,这边又是长辈又是师傅,原也是应当应分,薛蟠忙得团团转倒也就不去勛贵子弟群里混。待客人尽兴,薛太太那边又把今日杨家回礼分了分,叫各家都沾点子喜气儿,薛家后门口出排着的马车才渐渐散了。宝钗安排二管家着人收拾院子,带了白鹭、莺儿和百灵,又向宝琴借了画眉,一共四个人把各家送的礼拆开登记造册打算併入库中。王家照例送的前朝古董摆件儿,史家尽是女眷的针凿并吃食,贾家送了些缎子并些庄子上赠的活物玩意儿,林家则是些笔墨书籍并首饰之类,各有各的不同。这里头唯独迎春单独带了个匣子过来指名儿赠与宝钗,打开一看里头又是四把旧扇子,连着上次送的五个,一共便是九个了。也不知是不是那石呆子叫人讹了去的,薛家没人赏玩这些,宝钗索性吩咐百灵将这个单列出来回头一併送去当铺还与那苦主。 到了晚间,宝钗拿着帐册去回薛太太,直嘆气道:“看这礼单便知各家老亲如今内囊都尽了,怪道史大妹妹眼圈儿下头都是黑的,听说他们家下连针线房也不养,一概针凿全靠家里女眷弄,这也太苛刻了些。虽说女红本为闺门分内之事,可这四王八公人家里头哪又用得到这样了,着实是坐吃山空的苗头。”薛太太拿了帐本子一看,指着贾家一匹缎子道:“这个可是豆沙色卐字不断头的贡缎?”百灵上前应声答是,薛太太便长嘆一声:“这个东西,要是我没记错,乃是前年史老太君寿辰时候咱们家进的礼,下人竟如此粗心。另有王家这几件古董,恍惚是我小时候摆在太老爷书房里的摆设,竟也拿出来做礼。”心下嗟嘆一番,最后交代道:“家下经济事我也不懂,你哥哥帐头也不清白,这么几年辛苦我女孩儿了,若是你哥哥讨的媳妇子是个聪慧的就好了,好歹还能帮你,等将来你出阁必要风风光光办上一场,不能叫我姑娘吃委屈。” 第108页 宝钗就笑了劝她:“那杨姐姐,我原本是见过的,只没想到两家缘分印在这里。先前不敢说乃是怕万一哥哥不中人家意,反而不美。如今小定都下了,人且跑不了,方才敢说。这杨家姐姐,再没这么聪明会审时度势的,模样儿好不说,说话做事行动间又爽利又干练,正好能管住哥哥,替您省多少心!再者,年龄大些更懂事,就哥哥那性子一上来就翻脸的莽脾气,给他求个娇娇悄悄的小姑娘不是两口子见天吵闹?我都想好了,等嫂子过了门儿,总算能把家里铺子庄子都甩手出去,天天拢了袖子往太阳下头一躺,或不是学林家妹子养只猫儿,可叫我消停清净几年再说。” 薛太太叫她逗得喷笑:“你这狭促鬼,偷懒把主意都打到嫂子身上,哪有这样的小姑子!”总算终于把心事尽皆撂开,欢欢喜喜预备着给儿子娶媳妇儿。 作者有话要说:  少两千明天补上。 补齐了! 第42章 [倒v] 放过小定第二天, 薛蟠晌午早早从礼部回来, 一叠声央宝钗道:“要请恩公去外面吃饭呢, 带个家里现烧得的鸭子并些干果点心好去请人,沈恩公贊过咱们家厨子烧得一手好鸭子哩。”宝钗又想笑他又怕他脸上不好看恼了,忙催莺儿去厨房交代, 这头又说哥哥:“你先坐下把午膳用了,这早晚出去擎不是耽误人正事儿么, 锦衣卫衙门里的公案怕比礼部多多了,人家中午不用膳不休息的?”说着亲自与母亲哥哥都布了菜才坐下笑道:“消停用饭,莺儿已过去传话,等你用好歇好鸭子便成了,整好带出去吃酒。也得叫厨下有个准备, 难不成竟现从咱们家饭桌上撤一道与你?” 薛太太自打小定后天天心情都好, 这会子也不搀和兄妹俩的官司, 只笑眯眯坐在主位看他们斗嘴。薛蟠夹起妹妹布的菜一口吃掉, 憨笑了几声低头扒饭,果然安静下来。用过饭薛太太自去休息, 薛蟠也不说走, 就在花厅外头寻了个空地揣了手一坐,只等厨房送鸭子来。宝钗叫哥哥堵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去厨房细细看一遍, 除了鸭子还叫把炮制好的鸭掌并槽好的黄鱼极精细的装一盘放进食盒,看看最后又添了一道扮山珍。这是一层,食盒上头还一层整整齐齐摆上四样干果四样点心, 总的攒了一起让婆子带去外头交给哥哥的长随来福来旺拎了,自己背个手往院子里走,一看薛蟠还坐在原地抓耳挠腮呢。 宝钗也不多逗他,走过去笑道:“东西预备好已经送出去了,赶紧叫小厮伺候着换衣服出门儿吧?晚上别喝太多,或是早早打发人回来知会去接你,只别摸黑醉酒还在外头走。”薛蟠“嗯嗯嗯”的一一应了,见她没别的交代转身麻熘往外跑,看着心都野了。宝钗见哥哥走了才带着几个丫鬟又往大库里去,这一年各个铺子伙计送进来的东西不少还有余,有那不甚耐放的须得早早寻出来,或是送人或是年下自家用了才好。这一收拾又顺手收拾出来不少不打眼的好料子,预备下家里各处紧着要用的,宝钗捡那些颜色鲜艷娇嫩的实惠料子单独放出来四匹,交代白鹭记在帐上,只等着与迎春添妆。 因想起迎春之事,宝钗索性又挑了两套四季缎子被面儿加进去,想着再做些针凿添上便尽够了。白鹭看看列出来的那张单子,数了数回道:“姑娘,除了上次在林姑娘那里带回来做的团扇面儿,咱们还打了二十个吉祥绦子,二十个各色帕子,莺儿单做了十个荷包,都是些喜鹊登梅或福寿双全的,剩下做些甚么?”宝钗想想道:“你叫下面闲着的小丫头子多打些匀净结子出来,我再做两个小插屏并一个团扇面儿和先前的凑成一对儿,加上被面儿并这四匹料子,怎样也拿得出手了,再过反而不美。”白鹭应了,出去喊了两个婆子进来,抱着宝钗指的被面儿及料子出去,一併备好就等正日子。这会子说起来要做扇面儿,主僕几个转头回去就把平日积攒的碎料子翻出来找,最后定了一块鹅黄的,宝钗提笔在上面细细画了一枝结了仙桃的桃树。主僕几个商定了多多用上几个亮眼颜色做得富贵热闹些,合适新嫁娘的身份不说兆头又好。 另一边,王夫人带着几个小辈一回荣府就去了贾母正房回话。贾老太太歪在罗汉床上正歇晌呢,琥珀坐在小凳上一下一下轻轻与她敲腿。外头守门的丫头子老远看见二太太带着哥儿姐儿过来,忙掀了帘子往里头传话,贾母就掀开眼皮对琥珀道:“扶我起来吧,听声儿像是宝玉回来了。”鸳鸯不在,素云见状忙上前走了几步和琥珀一起扶着老太太坐正,刚巧宝玉跳着从外间儿蹿进来,钻进贾母怀里就是一个劲的扭,满脸不乐意嚷着要姐姐要妹妹,闹得贾老太太无奈一笑应下道:“二十三小年那天刚好行二丫头纳徵之礼,亦可请亲戚家女孩子来玩儿,只一点,不行你在席上胡闹,不然就要你老子锤了。”宝玉哪管到时候怎样,反正现在讨得准话便是,回去且一心一意数日子要等宝姐姐林妹妹来家玩儿,连身边丫鬟都冷了几分。 这大观园自打贤德妃娘娘上元游幸之后便传了口谕叫家里姑娘住进去,宝玉亦在其中占了个院子。只上次宝钗黛玉来的时候他跑出去了没遇上,是以这一年都颇恨辜负了韶光,立誓若姐妹们再来非得狠狠逛上一次才可。他自小爱红,又有贾老太太疼惜,是以带了一班服侍的丫头住着怡红院,不远处还有个小小巧巧的潇湘馆,绿竹茵茵飞泉环绕,说是留给黛玉住,然正主儿却是一步也没踏进去过,只随宝钗去那蘅芜院看过一回。宝玉从贾母嘴里逼了句准话出来,兴沖沖回了院子,且来不及换衣服呢,先自己钻进内室把往日做的那些紫茉莉,白栀子一类胭脂妆粉取出来,仔细比较一番,尖儿上再挑出尖儿,这才小心翼翼单在桌子上摞了个攒心梅花的样子出来放着。 第109页 晚间用饭的时候人都去了花厅,恰好王夫人打发玉钏过来问袭人宝玉这几日如何。袭人先是打发了麝月碧痕服侍宝玉用膳,又带着玉钏往内室走,与她一一说了近来宝玉都吃过用过甚么,受用不受用,说完这些个又道:“上次外面送了蔷薇硝进来,一大包且用不完,看着又匀净又细白,难得中用了一回。我恍惚记得你春天也有些桃花癣,一直惦记着呢,只平时不得闲送去。刚好今日你过来,索性拿半包去用,我这里也留点子预备小丫头们使。”说着果然翻出张上好雪浪纸一噼两半儿,分了半包蔷薇硝进去包好递给玉钏,转眼见桌上五六个官窑细白瓷的扁圆盒子整齐攒了个梅花的样子,还当是哪个丫头狭促摆着玩呢便多看了几眼。她这一看,玉钏也扭过来看,见了奇道:“你们屋子里新鲜东西也太多了,这又是甚么来着?”袭人笑着拿了一个打开与她看道:“还不是我们那位爷?最喜欢钻研这些红香之物,我们都不用外头送进来的。”因见玉钏实是爱它,干脆合上盒子连着一起塞到手中:“还多着呢,你且拿去用,不值当甚么。” 玉钏把蔷薇硝用胳膊夹着,腾出手又把盒子打开用指腹轻轻点了下,只见这紫茉莉的胭脂色正味香,又不凝涩,确实是好东西,忙收了笑道:“等会子你去上房找我去,也给你弄点子极好的!”说着便一路笑着回去寻王夫人回话。 等掌灯时分宝玉又回内室,一看便见桌上胭脂少了一盒子,登时急得团团转,把屋里几个人支使得且不得闲与他寻那盒子。晴雯穿了个翠绿小袄掩着怀趿拉着鞋爬高上底翻了一回,到底寻不见,那边宝玉又立逼了催促,便不耐烦甩了脸子道:“凭他再要紧的东西,这会子一点头绪也无,怕不是谁拿去用了?院子里就这几个,明早一一问过便是,何苦这么折腾。再说了,这东西做出来不就是让我们用的?急头败脸的还当你丢了印呢。” 宝玉正急在头上,叫她这一呛也气狠了,直嚷道:“那几个最好的都是给宝姐姐林妹妹留呢,一般人哪配使得,白叫糟蹋了!等将来你自己出去成了家也这么没成算来?净会败霍东西。”晴雯一听就恼了,摔了帘子往外走,便走便呛呛:“要是为着那两位姑娘,再不敢多话,原就云泥之别,我们可不就是人家脚下的泥,哪里配使那特特留出来的尖儿!话说回来,且又不是我拿了东西,何苦把气都撒我头上?”外面麝月正拿着干净果子进来,见她就这么往外跑恨着喊:“也不看看你都穿了甚么,这么跑出去不怕冻破你的皮!”晴雯转头堵气道:“都不配站这屋里了,还不赶紧有些眼色避出去?单等那又贤惠又得用的进来判案子吧!”说着竟真跑了出去。 麝月这边把装了果子的缠丝玛瑙盘放在小几上,嘴里埋怨宝玉道:“宝二爷何苦招她来着?本就是个一点就爆的,这下子不得蹿上天!”晴雯在外间听见了,咣当咣当把窗户拍得山响,宝玉听了忽地掌不住笑出声儿道:“二姐姐纳徵大定的时候宝姐姐并林妹妹都来,我不是想着咱们往日做了好东西偏少了她们两个么?因此说把几个好的分一分,哪成想吃饭功夫回头就少了一个,正找着呢她就毛了,真真平日里太宠你们!”麝月想想道:“咱们院子里的都还没用完这些呢,谁去动它。只吃饭那会儿玉钏来了一趟,会不是当做我们用的给拿去了?” 宝玉一听急忙喊着要找袭人问,找了一个遍才有外头小丫头颤巍巍回道袭人姐姐去上房那边了不在。宝玉手一拍:“嗐,管叫是玉钏顺去了,罢了罢了,看在她姐姐面儿上这遭便算了,往后你们盯紧些儿,莫叫甚么人随便进来。”这会子晴雯吃不住冻又哆嗦着跑了回来,一进屋就围着熏笼勐烤,麝月又说她:“你当心叫炭火熏了嗓子明儿肿得说不成话,大节下的还不得憋死你。”那晴雯仗着素日身子强健,扭脸与她顶道:“偏不信,若是明儿嗓子肿了与你做个帕子赔礼!”麝月叫她气得直笑:“我可等着你这现成帕子使了,哪怕爬不起身儿呢,到时候也得与我销了帐再说,不然看谁服侍你!”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外头袭人又端了个精巧托盘儿进来,一见宝玉还站着乐呢,回头就说麝月与晴雯:“你们两个打甚么机锋呢,都多早晚了还不伺候二爷睡下,仔细明儿眼睛眍了不雅像!”晴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断案子的回来了,宝二爷赶紧问问你那宝贝胭脂到底去哪里了?”袭人这才转头看了眼桌子,上头还有几个白瓷盒子扔着呢,便就奇道:“晚间玉钏来的时候看见了,我道她喜欢呢,随手拿了一个送她。平日这些东西都多的用不完,这几个竟是有出处的?” 晴雯冷笑一声道:“为着你这个顺手人情,二爷差点没掀了屋子。这几个本是要留着送与宝姑娘林姑娘的,可怎么办?也不知道那些上房来的都怎么了,竟还真的拿着鸡毛当令旗觉着自己是那钦差大臣了,眼皮子也忒浅!”袭人叫她说得没意思,忙赔笑道:“原是我误了,下次必先问问再决断,如今也不能再把东西要回来啊?多不给人脸面。”说着把手里托盘放下,从里头轻轻取了两个小水晶瓶儿出来道:“要么二爷把这两瓶子香露算到礼里面,这还是夫人那边刚得的,刚叫我取了来呢。” 第110页 宝玉听了过去拿起瓶子一看,精緻小巧的瓶子上头还用软木雕了朵花儿做塞子,一看下面鹅黄签子写着“玫瑰香露”并“木樨香露”,果然和瓶塞儿上的花儿应和,当下便喜道:“这个好,这个好。正好胭脂妆粉一併还余四个,林妹妹宝姐姐每人一个胭脂一个妆粉一瓶儿香露,除了她们两个旁人皆不配使。”说着又把这几样东西点了点,小心收好方才罢休。晴雯麝月几个好没意思,哼了两声伺候宝玉安歇,留了值夜的便也退到外间休息。 到了第二天一早,晴雯果然发起热来,昨天原是袭人在内室与宝玉值夜,麝月歇了,只碧痕和她搭伴在外间睡了守着等里头要东西。早间人都起来,各个忙乱着梳头洗脸,就晴雯一个半晌不见动弹。碧痕凑过去伸手一摸吓了一跳,烫得直“哎呦”,叫宝玉听了一叠声儿喊着要叫了大夫进来看看。袭人一边给他整理穿戴一边劝道:“宝二爷先别着急,且叫个懂医的婆子进来瞅瞅,或不是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呢?真不成再请大夫也不迟。眼下一叫大夫进来太太那边必会得着信儿。这大年下的定要抬出去,再回来都不知甚么时候了。”宝玉一想也是,晴雯没爹妈只得和哥哥嫂子住,出去怕是更养不了病,还不如留在院子里耳根清净。一时也不再折腾,全权由那袭人照应。袭人杂事又多,少不得最后还是几个与晴雯相好的接了手去,趁着轮换的时候偷偷喊了干妈进来给看看,那婆子只说吃几剂发汗的药疏散疏散,又道若是三五天不见起色必得回了把人抬出去,不然过了病给哥儿姐儿只怕命都留不得。 也是晴雯命大,麝月偷着求了迎春的丫头司棋又托她外婆王善保家的趁出去採买的时候抓了三剂药进来,小心翼翼偷摸着避了人用药吊子熬出来给她灌下去。好在这药对症,头一天晚上就出了老大一身儿汗,人这才迷迷煳煳醒过来。她这一醒,连宝玉都跑过来看看,见着是要好的样子,喜得忙念了几句佛道:“你可快点儿好起来,不然年下有甚好吃的都不给你留!”麝月正端了水进来,听着且笑道:“她那个鸡腿子竟留给我罢,说不得抵上半张帕子呢。”说的正是先前斗嘴赌咒发的誓。晴雯自己躺床上听了还笑:“好姐姐,等我好了,哪怕给你做上一年都使不完的也成呢,阎王不差饿鬼,好歹先教喝口水,嘴里苦得慌。” 麝月指了她恨道:“叫你嘴硬,这会子可服软了吧?喝吧,早点儿好起来,越往年下越忙,急等着你做事呢。”晴雯也不厉害了,埋头蹭蹭被子沖麝月飞了个眼儿,伸胳膊出来接了茶碗一饮而尽,好生安歇不提。 宝玉这边如何数着日子等小年暂且不说,那头薛蟠小定第二天且欢欢喜喜带了长随拎了食盒往锦衣卫设在皇城外头的据点去寻恩公,心心念念要请人吃饭。 他是个憨的,记着一件事必要做了才成,本想着放定那天下帖子请了沈玉家去吃酒,还是妹子宝钗提了一句怕两边客人都尴尬这事儿才算了,因此第二天单门空了一下午定要叫恩公吃用好才是。来福来旺在后头抬着食盒跟了走,走到东城宅子前把食盒往石头墩子上一放就进前去敲门。敲了会子门子揣着手出来道:“您几位是?”他心下还奇怪呢,没见人巴巴儿往锦衣卫门口来的,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傻。薛蟠骑在马上道:“我来寻沈玉沈大人呢,家里有喜事,特特出来请他吃酒。”他倒也乖觉,知道这里是锦衣卫的地盘儿不敢和人横,那门子又死死看了主僕三人一眼方才道:“等着!”说着把门一关转头跑进宅子报信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还差一千字,明早补齐~ 补齐了! 第43章 [倒v] 原来沈家上数三代亦是京里头炙手可热的高门大户, 先前贾老太太贊过他家黄雀做得好, 说的就是先沈相爷在的时候。算来那位相爷乃是如今沈玉之曾祖, 也就是沈老爷子的亲爹。沈相爷乞骸骨的时候正是辅佐了今上刚站住脚,老人家只与子孙道:“过犹不及。”便带了家下人迁回原籍养老。到沈玉这里还是因着别有原由才叫沈老爷子带着单剩的一根独苗又躲回京中。本来沈家子弟皆读书出身,为了保孙子一条小命儿, 沈老爷子才一咬牙央了旧日同窗把沈玉塞去锦衣卫队里当差。 别看锦衣卫风评不佳所到之处人皆退散,然不是天子心腹人家的子弟且进不来。当今得知老相爷之曾孙想谋个出身, 念着沈家当初处处懂事做脸,大笔一挥便叫沈玉补了正五品千户。数年累进至四品指挥佥事,到如今方才算是熬出头做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门阀子弟里头也算是头一份儿了。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后生未来前途无量,不然上头指挥使也不会把卯点在他头上, 无非做个顺水人情。 现在的沈大人不同以往, 门子亦不敢随意引人进来见他, 只一路跑进去找着正主打了千儿道:“大人, 外头有个人来找您,说是家里有喜事请您吃酒。”旁边柳子安听了一耳朵凑过来奇道:“怎么就沈大人和别人不一样。做锦衣卫还有人巴巴儿的请吃饭, 都两个眼睛的人, 凭甚么有的就那么招稀罕来的?”沈玉起身笑道:“必又是上次顺手救的薛家那呆子,除了他且没旁人往锦衣卫边上凑。”说着拿了斗篷披在身上对柳子安道:“不然一起去?这薛蟠人是傻了点,难得亦有赤子之心知恩图报, 上次说喊兄弟一起叫上他出去吃东西也未成行,赶巧凑到今天了,也不知是甚喜事。”他倒是知道昨日薛蟠与南阳王府庶子杨睿的女儿下小定, 但也没往这上头想。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跟薛蟠一样做事全凭好恶,一时间还真摸不清楚他要出什么牌。 第111页 柳子安只说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当下也取了斗篷披上,和沈玉两个一前一后往外走。沈玉原是佥事,升了同知后原本佥事一职就空下来尚未补录,索性就他们两个出去,出门前还交代有事就去何处何处寻。 薛蟠搁外头已经从马上下来了,正仰着脖子往房檐下头一窝燕子那里看呢,旁边一扇角门“吱呀”往里拉开,果然是沈玉和一个生得甚是俊俏的青年一块儿出来。他忙往前走了两步抬手拱了拱叫道:“沈恩公!”听着就蠢兮兮的。柳子安在后头轻轻“噗”了一声忙低头憋笑,肩膀头且憋得一耸一耸。沈玉背个手在后头给他一掌,面儿上倒还似模似样“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转头又见石头墩子上偌大一个食盒放着。薛蟠看他看那盒子,笑眯眯道:“这是家下做得一些下酒好菜,干果点心请旁的大人就茶尝尝,再下面是您贊过的鸭子,还一些新制的糟黄鱼腊鸭掌,权当请您尝个鲜。”说着来福来旺奔过来把食盒交予门子送进去,薛蟠缓缓才又道:“昨儿家里给我定了个媳妇儿,本想着请了您一块去吃酒。后来还是妹子说怕您去了用的不得劲,是以今日单请您,必是要去的,只别吃心。” 柳子安站后头轻嘆一声,这薛蟠果然如沈同知所说一样。原本小定这种喜事的宴,只会请家里极亲极近的人去,旁的或是礼到,或不是就只迎亲那天列席罢了。不管成没成,至少这人一直惦记着旁人有恩于他,可见确是认得好歹的,当下对这傢伙观感便好了起来。沈玉就怕他一张嘴把人都拉去薛家酒楼,急忙接过话头道:“我知道有处做京菜的,你们金陵迁来的想是用得少,不如去试试?”薛蟠只要请得人点头,去哪里全不在意,使劲点头道:“好好好,都使得,请恩公指点一下怎么走。” 说话间三人一齐上马,沈玉走前头拐了几条路,往建安门方向一路去,离鼓楼不远地方有个临街拔地而起的四层酒楼,外头一概桐油擦的木材雕了许多旧事,檐角飞得高高的古意盎然。到了这里沈玉拉住缰绳跳下马,后头两人跟着也翻下去,自有伙计热乎着凑上来打千儿问好,把马交给专门看管的人引着三人往头里走,边走边道:“三位爷必是要个单独清净的屋子吃酒吧?往三楼这边儿请。” 薛蟠跟在后头走进去,里面来来往往尽是穿着干净齐整蓝短打的年轻小伙子,脚下一点大动静都没有,利索得很。穿过中堂后头是宽宽的大楼梯,伙计麻熘踩上去,先一步开了个临街可供观景的包间儿,往角落里一站等着听用。沈玉并柳子安身边儿都没带人,是以来福来旺一通忙活才把包间里重又安置一遍,这才请了主子并贵客移步进去入座。薛蟠喊了水牌,不管好歹只捡着最贵的菜要,点了烤全羊还要点烤乳猪并蒸羊羔。沈玉忙拦了他道:“就咱们三个人,一只羊尽够,在上些菜蔬花荤便可,且蒸羊羔都是那等上年龄女眷用的,吃它何来?”说着要了冷盘热菜并汤,把水牌拿过来塞给伙计又交代道:“不要酒,生怕万一有事还要往衙门赶,有酒气不合适。”薛蟠只点头说下次必要等到休沐时候请他去家好生醉一回,转头就要了上好普洱先在一旁缸里热热俨着,嘿嘿一笑道:“先备上解腻的茶,免得等会子不克化。” 说话间伙计出去叫人先把荤素冷盘并滷的拼盘儿端上来,三人抄起筷子边吃边聊。柳子安早听过薛蟠又呆又莽之名,也不与他论读书习字经济仕途之事,又因人才刚刚定亲也不好说些风月话题,只捡着这几年办案子经过见过的奇谈怪论与他讲,直把薛大呆子唬得一愣一愣。沈玉笑着坐在一旁看柳子安忽悠薛蟠,就差说得锦衣卫们能长出翅膀飞了。 薛蟠险些没叫柳子安忽悠瘸了,瞪圆了眼睛听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到那紧张处还似是想往桌子底下出熘。沈玉听了一会看着不像样子,伸手拍了柳子安一下:“行了,别吓唬人。那些个神神鬼鬼大多都是人装了弄得,哪里有你说的玄之又玄。但凡这些奇人异士真有他自己说的那个点铁成金,变水为油的本事,怎么还落魄到要靠卖手段为生?人不知鬼不觉悄悄地赚一笔便是,真有怕伤道行的再多多救几个人不就得了,偏要出么蛾子,叫抓了又一个个痛哭流涕悔之不及,那些已被害了苦主的又去何处说理?”柳子安夹了跟菜塞进嘴里嚼了道:“我这不是跟薛兄弟讲讲,将来遇上这起子骗子也好知道都有些甚手法,别叫人蒙了去。”薛蟠亦点头应和道:“就是就是,柳兄不说竟不知道还有人为钱想出这些手段,怕不是想钱想疯了。那神仙佛祖们怎可轻易亵渎,也不怕死后下地狱叫扒皮油炸。” 柳子安伸手夹了颗琥珀核桃放在盘子里道:“若是真怕的也不做这些了,还是平日里立身要正,自然不怕那些神鬼之事。”说着把裹了一层糖壳的核桃仁往嘴里一扔復又笑道:“你可知你们亲戚贾家?今年早些时候亦闹出个笑话儿来。原本是旁家报去五城兵马司叫抓一个神婆子,搜检时候发现家里藏得全是内宅里头女人们互相魇咒之物,甚么青面獠牙的夜叉鬼怪俱有,清点时候一看贾家的贾宝玉并一个媳妇子名字俱在上面,外头都传尽了,只没人去跟他们说,怕是这会子还蒙在鼓里。”薛蟠就抬了头往回倒,忽的想起宝玉和琏二爷媳妇果然病得传过一回凶信,恐就应在这里,一时间坐立不安,恨不得飞回家叫妹子离那贾家有多远躲多远。 第112页 这会子三人也都吃得差不多,来福来旺早就会过帐,薛蟠又送了沈玉往来的宅子去,见两位大人都进去了才打马带着长随往家走。沈玉进了先前呆的院子,除了几个探子来送条子无甚人来往,他且想了想,打开放在桌上的食盒把上头一层俱都取出来交代道:“这里面东西是人请我的喜事点心,分与你们吃,别忘了给值夜的弟兄留点。”几个探子忙到这会子一口水都没得,见了这些香甜点心各个欢喜。有个跑得快的现去烧了壶热水过来,其他的先分出一半留好,这才围着下面小桌子坐了一口一个的吃。柳子安绕了几圈也捏了个麻酱酥饼咬了一口点头道:“这薛家厨子果然好手艺,不知他家姑娘陪嫁的时候能不能捎带上,宁可砸锅卖铁娶来家里供着哩!”沈玉听了冷笑一声:“就你家那些废铜烂铁纵使卖了也不一定能叫薛家多看一眼,那是缺钱的人家?”心里头暗道也不知能不能再出个惊天大案好叫他查出来,如果升到正三品说不得还敢掂了四色礼上门问一问,那等巴望着人姑娘落难好捡漏的主意再不敢有,也忒不是人了,值得自己努力往上挣。 他倒是心里想呢,结果挨到下衙的时候也没见谁带回来甚消息,无非是些大小官吏谁家送了谁家礼,稍微逾越一些就连锦衣卫也懒得抓。沈玉只得恹恹起身,提了去了一层的食盒家去。如今天冷,老爷子也不在花架子下面摇椅躺了,见天抱着猫躲炕上烤火,那鸭子并鸭掌槽鱼说不得能讨他几分欢心。 冬天夜长,天色早早就暗了。等沈玉出门骑上马才发现洋洋洒洒雪粒子撒盐一样撒下来,忙赶着路滑之前往家去,赶到家门口外面地上已经白了一片。沈老爷子不放心孙子,还是叫那个老苍头在外头拢了个炭盆等。好容易盼回了小主子,老苍头忙搬几捧雪压在炭盆上,开了门与沈玉牵了马就往里走,连外头炭盆亦顾不上收。沈玉忙把食盒递给他,自己牵马去马棚安置,等再回来沈老爷子已经抱了家里那只橘黄大猫流着口水围着打开的食盒转呢。 老爷子好几年都有痰涌之症,大夫专门交代家人不许总给他大荤并酒水,此时一看见肉酒馋痨都快犯了:“有鸭子,还有腊鸭掌和槽黄鱼,嗯,这个味儿正!年根儿底下也太冷了,咱爷俩走一个?”沈玉“呵呵”一声:“你还想不想见孙子了?想见孙子就甭提酒的事儿,少来点暖和暖和也就罢了。”老爷子撇了撇嘴直埋怨他:“也不知道谁才是你亲爷爷,竟如此听那老匹夫的话。”说着抱了猫要耍小孩子脾气,想想还是捨不得嘴边的鸭子,动动屁股最后还是坐回去紧着催厨子快把鸭子先热了。等鸭子的功夫老爷子下手剥了黄鱼肉细细餵给大黄猫,沈玉看那猫吃得吭哧吭哧的,转身往五斗橱上去了两个一两的酒盅,又喊人烫了二两热热的烧酒上来分了,就着就和刚热好的鸭子抬头看外面越来越大的雪:“这雪一下,怕是年节里头也不会化了,冷了只管用炭,千万别怕不够用就省着,总有能弄来的地方。” 这边沈家祖孙俩其乐融融就着小酒吃鸭子,那头宝钗正在家里见一个万万没想到的人。昨儿各家亲戚送了礼,宝钗把贾家大房两次送的八个旧扇子攒了一堆儿叫人给躲在当铺寄身的石呆子送去,哪想着这人今天顾不得天黑下雪就巴巴儿求进来要见她。宝钗原想着打发他去前院凑合一夜明天天亮再说,岂知这人咬死了称有要命之事禀报,分秒不可耽误。没奈何,只得又换了衣裳叫婆子在花厅设下屏风,于后头坐定才叫百灵领了人进来。 那石呆子低个头跟着百灵进来一眼不敢乱看,大丫鬟告诉他到地方了,人咣当一声干脆跪在地上,又哆哆嗦嗦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扇子推到身前:“禀大姑娘,今儿下晌您叫人送了一匣子旧扇子与我,里头确有几个是我没了的,可还有一个不是,敢问这个扇子是哪里得来的?”宝钗扭头就喊了白鹭,家下人情帐目并走礼的单子都是她总理,白鹭便站出来轻声儿道:“姑娘,确实都是二姑娘昨儿送的,家下也没人好这个,库里一共就九个,换都没得换。”她说的在理,薛家上下几辈子皇商,当家的最喜欢听算盘响,哪有功夫玩扇子,就只拿来扇风用,也不收这东西,库里委实没有。当下宝钗心里便有了底,也不与那石呆子多说,只问他道:“这扇子有甚来歷?” 石呆子跪在下头又磕了个头道:“好叫姑娘知道,小的祖上便与贵人们修补文玩书画餬口维生,这把扇子小的小时候见过,是前朝一位极厉害的书画大家仿的旧扇子,旁的都无甚要紧,只这扇子不应当再看见罢了。”宝钗无心与他磨缠,敲敲椅子道:“有话就说,这会子厅里都是薛家下人,主家出了岔子他们谁也跑不得,没人敢乱传。”石呆子听了这才放心继续说:“谢姑娘宽宏。这扇子小的小时候见一位客人送来家里修过,当时那客人只笑着说管他真的假的,是个爱巴物儿就成,必要小的祖父仔细修了。修好后便有人来取,给的银子都是足金足量足色的官银,后来才知道修扇子的客人是那位坏了事儿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小的想着,这东西既是老千岁的爱巴物儿,必是该随了下葬的,怎么又传递到大姑娘手里?这盗掘皇陵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敢不赶着时候来报!” 第113页 宝钗想了想问他:“你说这扇子是前朝人仿的古物,焉知没有人再去仿个仿物?若如此便无甚可怕的。”石呆子只管摇头急急辩驳:“小的认得这扇子正是当初老千岁送来修的。那时候小的还小,皮得很,打翻了祖父案头墨盒,溅出来的墨滴有滴在扇面上,祖父废了老鼻子力气才遮掩进扇子本来的画儿里,为着这个小的还挨了一顿胖揍,再也忘不了的。”此时百灵从地上捡了那扇子送到屏风后于宝钗,她轻轻张开扇子骨细细看了一遍,又收起来放在桌上道:“多谢先生提醒,不过确实无甚可怕的,这东西来歷清楚,经手送来的又都是勛贵人家,就算上面下来查也不怕,与薛家无碍的。劳烦先生大晚上跑这一趟,这会子再出去就要犯宵禁了,不如去前院儿我哥哥那里不拘找谁先对付了凑合一夜,明早用了饭再回当铺里忙。”石呆子听她语气笃定,便也不再慌张,当真跟了个婆子往前院去,一出去宝钗就叫人倒了盏热茶慢慢吃下去缓缓。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最冷的几天市政供热主管道被电力维修人员挖断了,怨念渐渐满溢...... 第44章 [倒v] 方才那话无非是哄石呆子叫他安生下来, 不然鬼鬼祟祟一惊一乍没事儿看着也要叫人怀疑三分。只这扇子, 真真切切是个要命的东西。那义忠亲王老千岁早年死得不明不白, 他随身儿的东西又出现在自己家,真是平白飞来好大一个不是——皇帝急了哪里管你青红皂白委屈不委屈的? 宝钗心下暗道,盗掘皇陵之事不可能, 眼下虽早早入了冬无甚人在荒郊野外乱蹿,然皇陵里都有孝陵卫戍守, 未曾听说甚么大动静。再者,本朝废太子的墓,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绿林也不敢下手,何况这位废太子死前还颇有起復之像,动他的墓那不是一巴掌狠狠扇在当今脸上?可见事情原不是应在这个上。 当初那义忠亲王老千岁坏事儿的时候宝钗且还小着呢, 记不记事尚且两说, 只后来还是上辈子在贾家听贾老太太提起过几回。说是忽然一天三更半夜人就自己吊死了, 下葬的时候颇有几个身边儿伺候的人一头碰死在棺材上随了过去。贾老太太说起这些无非是感嘆东府小容大奶奶贾秦氏停灵的时候两个贴身丫鬟一个殉主一个守灵罢了, 权当个奇谈故事讲出来与大傢伙儿听。现如今翻出来一想,背后不由竖起一层白毛儿汗! 这皇帝的儿子, 便是坏了事最多也就圈家里, 仍旧吃喝不愁,且将来不管谁坐那个位置都得好生养着他不敢怠慢。这早年的废太子又最是得当今喜欢,怎么算也不至于一根锁子吊死自己啊。又有人说是后宫里头有妖怪作乱魇咒了去, 这才被害着上吊身亡,是以京中但凡事涉诅咒之事者皆从严从重,能现砍脑袋绝不留到秋后。宝钗心下怕的是, 这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乃是被人偷偷弄死,假若如此,又是谁把人生前的爱巴物儿从尸体边上拿出来呢?或不是这扇子留在死者边上会叫官家看出端倪才不得不拿走,总之与这扇子搭边儿的皆不会有甚好下场。 且她又不敢贸然报官,这扇子乃是迎春带来做礼的,恐怕是荣府大姨夫贾赦授意叫送过来道谢呢。这东西又如何到得贾家手里,处处皆是谜团。要说荣国府有这等操纵皇子生死的手段,那是说破天去宝钗也不信的,唯一能与此有关连的莫过甄贵妃背后的江南老亲甄家。恰好甄贵妃膝下又有已经长成、颇得盛赞的五皇子,办这事儿且于她有益。若是剷除掉儿子脚下的绊脚石,他日便是权倾天下的太后娘娘,这买卖怎么算都值,如何不做。这样讲,道理上倒是通的,可薛家与甄家亦是老亲,且又是个商户,怎么就被人算计到头上了呢?退一万步讲或不是人真正想算计的是贾家,可这东西既然已经进了薛家的门儿,必是得想法子弄清白了才是。有人就要讲,那把这扇子撕了或是烧了不就完事儿了吗?可你想,谁下套坑人家不留个后手的,只怕这东西在不在都不重要,沾上就是个死而已。少不得又要慢慢计算着方能从套儿里脱出来。 少顷婆子从外间回来站在门口福了福道:“禀姑娘,人已经送到外院儿了,大爷正好回来与他走个对脸,顺手叫来福带着去歇下,传话叫姑娘只管放心。”宝钗叫她一喊喊回了神儿,起身拿了扇子往回走,便走边道:“知道了,你们把这里收拾收拾也下去歇吧,来福不是个怠慢人的,交到他手里且放心。”说完婆子领命又喊了几个值守的下人进来收拾屏风茶水,宝钗带了丫鬟自去安歇不提。 到了第二天一早儿,外面就有贾家婆子来请安送帖子,说是三姑娘探春还惦记着早先起的诗社呢,这社空了几期,少不得今日要请了大家去起一社。宝钗寻思着整好去见见迎春,先去回了薛太太,转头叫人喊上宝琴带了针线书籍套上车往荣府去,也好叫妹子小定前还得和姊妹们玩儿一玩儿。 待进了荣府大观园,整好黛玉也从轿里出来,三个姑娘带了丫鬟就往秋爽斋去。宝琴进了门儿就找惜春玩儿,却见厅中还坐着几个不认识的姑娘,探春还未出来,倒是李纨扶着丫鬟从内室往外走,一抬头看见黛玉并宝钗宝琴,忙笑着介绍:“这正好是我娘家两个妹子名李纹、李绮者,还有东院大太太的侄女儿名岫烟的姑娘。”又转过头指着黛玉道:“这乃是礼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千金,秋□□廷刚刚封的县主,还有皇商薛家的两位姑娘。”两下里全了礼通过姓名方才各个入座,李纨又道:“三丫头刚好早上去看凤丫头了,叫我在这里等你们来。可巧昨儿这几个姑娘才来,今天倒可凑在一处开个大社。” 第114页 说话间探春带了侍书从外头进来,见人就到齐了高兴不已,当下拍了手道:“早上琏二奶奶还惦记着咱们今儿起诗社,专门喊平儿拿了二十两银子过来让怎么叫东西吃,好不好的我得去看看她且巴结一下儿,只别得罪了这注财主!”庭中众人俱笑起来,宝钗问了凤姐养胎可养的好,说是趁此机会要去看看她,黛玉在一旁听了也点头说要一齐去。最后探春往前走几步一把把住宝琴胳膊笑道:“反正你妹子叫我扣下了,你要是逃社就叫琴姑娘缺几首补几首,再不放的。”宝琴笑得转身又抱着惜春不撒手,宝钗佯怒:“哎呀呀,不得了,竟要报官了,好叫官爷知道咱们这儿出了位山大王!” 说笑间探春还是拉了宝琴在厅里坐下,挥手把宝钗黛玉往外赶道:“快去快去,这会子琏二奶奶说不得心情好,打赏你们点果子吃,去晚了怕就只有板子。”宝钗与黛玉相视一笑,带了莺儿并雪雁就往东院儿去,顺便再请一请迎春过来玩儿。自打迎春过了小定后就天天躲在紫菱洲的缀锦楼里做针凿,平日也不出来和姊妹们说说话,竟比之前还闷了些。宝钗欲从凤姐处回来便去看看她,也好把些零碎女红给她叫她安心。 计议已定,两人并肩先去了凤姐处,外头有几个王熙凤的心腹婆子忙跑进去报信儿,马上就听见平儿迎出来的声音。平儿今天穿了身儿银红的衫子,颇有几分喜庆意思在里头,见了宝钗并黛玉忙上前福了福行礼,这才让开路往里让。凤姐也没梳头,只挽了个圆髻,拿抹额包了正歪在床上躺着听旁边一个小丫头子念话本子嗑瓜子儿呢。一见人进来了,凤姐忙要起身,宝钗黛玉忙上前压了压道:“使不得,你这么大月份了,竟就消停躺着罢。”此时平儿又使唤小丫头送了茶水点心上来。 黛玉俏皮,伸手就着凤姐肚子比划来比划去道:“这肚子里竟跟窝了个西瓜似的又圆又大,我那小外甥呢?”凤姐就笑着抓了她手往肚子上按,黛玉吓得一哆嗦又叫抓住躲不了,颤颤巍巍顺势把手贴在那圆肚皮上,立刻一只小脚丫极有力上来踹了一脚,黛玉“哎呦”一声挣脱开去一熘烟跑几步才躲进宝钗背后往外看,叫宝钗笑着拍了她一下:“站好,都叫你家狸奴带坏了。” “他他他,他怎地是个活的!会动!”黛玉瞪圆了眼睛,连凤姐都吃吃吃笑起来指着她道:“都说林姑娘是个有丘壑的,现如今一看不还是个小姑娘么。多稀奇,要不会动才叫坏了事儿呢!”说着许是肚子里娃娃又踹了几脚,她哎呦着忙回手在肚子上摩挲,边摸边道:“行行行!你就是个小祖宗,脾气大得很,怎地碰都不让人碰?这两个姨姨不知道比将来多少小姐姐都生得好,妈可得多看几眼,少不得让你也托福托福。”说着掌不住笑起来,直喊平儿叫倒果子露喝。 宝钗笑了一回提醒她道:“那果子露,不知道过了多少人的手,又蒸又煮的,还不如弄些新鲜果子吃。”这一说平儿也不翻瓶子了,果然捡了个又香又圆的大柚子分开,取出几瓣子叫婆子送去给大姐儿,剩下的一屋子分了分,单捡剥得干干净净的果肉与凤姐吃。凤姐仍旧歪着有一口没一口吃了,等她吃完才摸着肚子道:“左右还三个月,刚好春天落地,总算是能熬出来了。”平儿笑着拿个小锤子边帮她敲腿边道:“真真是有福享不了,多少人这辈子巴不得能躺在那里只管吃睡万事不上心呢。”凤姐哼了一声啐她:“你当养猪呢你。” 主僕两个净自己斗嘴磨牙玩儿了,宝钗见凤姐一切都好,直接就辞了出来叫她好生歇息,又约了明年与孩子洗三满月必来吃席,方才叫凤姐放了。两个姑娘从东院出来,拐了个夹道又是一扇大门,进去便进了大观园,整好在贾母偶尔用的正屋子前头。黛玉身子比之前强健了不知多少,两个人绕着水一路走到紫菱洲。到了缀锦楼下面,黛玉遣小丫头进去报信,小丫头子出来的时候身后正跟着迎春的大丫头司棋。 那司棋见了宝钗抿嘴笑着就往下福身儿,起来便请客人往里走,迎春此时正在卧房窗子下头就着日光绣嫁衣呢。宝钗听了皱眉未说什么,黛玉先出声儿道:“你们不是养了针线房?怎地还要自己做。这个时候手都冻硬了,如何做得,又有年前就紧着要用,就二姐姐一个人得掖到甚么时候?”司棋嘆气道:“回林姑娘,针线房眼下正忙着赶年下家用衣裳,她们做活又糙,姑娘不想麻烦别人且怕他们不上心,索性要了料子回来自己弄。旁的我们搭把手就都做了,只嫁衣这个,屋里没有那等精通针凿的,只能干着急。”说着推门与炕边迎春道:“姑娘,林姑娘和宝姑娘来看你。”迎春在里头出声应了下,听响动果然忙得很。 宝钗走上去拐过博古架就看见迎春在里头坐着,嫁衣料子已经裁好,正抱着缝呢。几人一齐过去坐下,只见这缎子染得极好,且是提花的正红贡缎,其实便无纹绣也很好看了。只时下兴要在嫁衣裳绣些吉祥纹样,哪怕借的衣服呢也得有一点子才是。宝钗黛玉也不说其他,贊了这嫁衣裁剪精巧便翻了花样子开始讨论要绣些什么上去。 迎春翻开一本花样子与她们看道:“这是司棋她们帮忙四处讨要的,我看了各个都好,且选不出哪个合适的。”黛玉接过来看了看笑着回她:“这都是又吉利又好看的,自然样样都好。只这个十全十美,富贵满堂,还这百鸟朝凤的最好看,虽说平日里都嫌弃它俗,可是嫁衣上还就得这种方才压得住。”莺儿也过来看到:“这个颜色的料子,再拈了金线绣上,得把人眼睛都照花了!” 第115页 宝钗又翻出张鸳鸯戏水的盖头花样爱不释手道:“这个叫我做,谁也别抢,好鲜亮活计,平日且做不得,必不会误你的事儿。”旁人都知道她喜欢针凿,因此也没觉得奇怪,迎春也笑着翻出裁好的料子并针线与她:“那就烦劳你。”宝钗笑着叫莺儿接过东西道:“只多叫我吃几盅喜酒便是,有甚劳烦的。”黛玉也翻了个百子千孙的绣鞋出来笑说要做了这个省事儿的,司棋大喜忙撺掇着迎春也应了。这一下子便分担多少活儿出去。 三人又翻看了一会儿,宝钗对迎春道:“今日三妹妹说要开诗社呢,且一起去玩一会子,等你出了阁再想也不能够。”因着宝钗是客,又揽了大忙要帮,迎春这会儿也不好回她,抿了下头髮收拾一番便带着丫鬟出去,等到了秋爽斋探春正喊了个丫头点香呢,一回头见几人过来高兴得紧。 “原道你们把琴姑娘就抵与我了,不料竟回来赎人。赶紧添上纸笔,既让我逮着了再不放跑的。”说着侍书果然依言端了笔墨上来铺好,众人又说了遍韵脚格式,这才纷纷坐下苦思冥想起来。 不必说女孩子们如何品评彼此笔墨,总不过意犹未尽。快到晌午时候贾母那边让鸳鸯过来传膳,众姑娘商量一番决定把凤姐送来的银子交到厨房去大家下晌吃果子玩,这会子便起身一块儿往正房去。贾母兴致极好,叫开了大桌子,坐在主位上笑看这下面一片奼紫嫣红娇莺恰啼之景,因忽的想起孙子前几日还闹着要见宝钗黛玉,便又唤了琥珀过来特特去喊宝玉。 那边宝玉哪里还用“特特”的喊,早摩拳擦掌准备着,只如今黛玉宝钗行动都尊重,无甚由头且不敢往近前凑罢了。这边一听老祖宗让去吃饭,忙叫袭人拿了巴巴儿备好的礼物带过去。等他进了正厅,贾老太太专门把手边位置空了一个单等着,见孙子来了笑着对亲戚家姑娘道:“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一起用饭也热闹,横竖错不了大褶。”人都来了,宝钗黛玉再不给脸也不能抬脚就走,只笑了笑便低头专心用饭,更不多说一句话。 寂然饭毕,贾母说是乏了要去歇着,专门交代鸳鸯看着宝玉,也不说叫他回去,自己扶了丫鬟琥珀便往内室去歪着。其他人天天见也就罢了,唯独宝钗黛玉轻易不肯来,其中又有黛玉和旁人尽皆不同,宝玉这头且一腔热的贴上去前后跟着服侍讨好。宝钗看看这么多人前后围着也不会出甚么事,自去找迎春问问扇子的事儿。 迎春一向性子温柔和顺,坐在一旁守着几个年龄小的姑娘看她们抽花牌。见宝钗来寻她散步,还当是什么,当下便起身随她去了。两个姑娘沿着湖尽挑些平坦路走,一会儿便走得远了。宝钗见四周无人便问她:“上次你带来的扇子,家里先生特别喜欢。我想着问问哪里可能求得,多多备上些儿好送礼。”迎春不疑有他,只想了想道:“这几个扇子是父亲给了哥哥,又叫平儿带进来与我的,只怕出处还得去问,你可急着使?”宝钗忙摆手道:“不急,只是个未雨绸缪的意思。”她道是迎春这边再问不出甚么,便也放开说些别的,两人围着池子穿了一圈儿,又从迴廊的桥上走回来。 刚一回来就撞上宝玉团团围着黛玉转,雪雁正挡在前头不叫他挨得太近。宝钗就和迎春一起从台阶上下来奇道:“这是怎么了?一会子没见你们就能打起官司来。”黛玉扭了脸拿着甚东西就往外头扔,一声脆响便有馥郁香气散出来,仿佛是玫瑰花的味儿。只听黛玉语带哭腔道:“你这是甚么意思来的?我何时就成了你家的人要叫人踩在脸上糟践,这是甚么东西也能私下送了耍的,你自己个儿往大街上问问旁人,看谁不啐一脸!” 作者有话要说:  好激动,收藏快七百了,入v有望了,还好坚持下来,说实话我前几天都有点绝望了的...... 第45章 [倒v] 宝钗往前走了几步,莺儿忙去把地上东西拾起来与她看, 乃是个水晶小瓶儿。已经叫摔成两截, 上头笺了鹅黄签子写着“玫瑰清露”, 想来是下头进上的蒸花露。只不知用了甚法子,味道较之平常家用的浓了不下数倍。宝钗伸出手摆弄了一下, 又听旁边雪雁不忿道:“这香露也就罢了, 好歹吃食也无甚挑剔。只还有些宝二爷自己做的胭脂妆粉, 若是人人都有还能说是礼,偏这么多人只巴巴儿追着我们姑娘一个往手里塞,传出去还做不做人了!” 宝玉激得一头一脸的汗,脖子上筋都驽出来急道:“好妹妹, 难道你竟不知我待你的心!这么多年同出同入, 为着你……”这话一说出来旁的人脸色都不对, 宝钗直喝:“甚么心!还不是友爱姊妹孝顺父母的孝悌之心?”说罢看看四周只有几个跟着姑娘伺候的大丫鬟,方才缓口气继续道:“宝二爷喝多了,话且说不清楚。想来这些东西平日里姐妹们都有, 所以特特留到如今。只爷们儿不知该怎么走礼事, 说错话惹恼了咱们县主。”她说这话旁人都明白, 乃是怕坏了黛玉清白故此遮掩一番,当下俱都点头应道:“可不是, 宝二爷平日最喜送姐妹们这些玩意儿,无非兄长爱惜姊妹罢了,就是不会说话,还请县主原谅则个。咱们且去吃果子, 罚他自己留在这儿扫地。” 黛玉恨恨又叫雪雁把那两个白瓷盒子也扔了,扭头往厅里去。探春脸上甚是不美,亦不好发作,只招唿侍书把院子收拾了,自带着其他女孩儿也往屋里去。那头袭人低着头,端个托盘儿小声唤道:“宝姑娘,今儿真真错怪我们二爷了。原是人人都有的,只这些个胭脂妆粉真是专门儿留给两位姑娘,哪知县主就急眼了呢!”宝钗站住脚,回头看那托盘里,果然一模一样两个白瓷盒子一个水晶瓶儿。她拿了那水晶瓶儿一看,又是鹅黄签子上写着“木樨香露”,看过一回把东西放回去道:“林姑娘爽利,有话直接说到头里,要换我指不定得心里恨多久呢。我知道宝兄弟素日爱做这些,那不是都与你们用的?何时能说人人都有,当旁人不知道?你们用的东西又拿去送做客的亲戚姑娘,不是糟践人是什么!且不说私相授受男女大防,若宝兄弟真有心,管叫姨妈姨夫去寻了林姑父讨句准话,空口白牙的哄谁呢?又没个主意,又总来吊着人,这也忒噁心了。”一通话说的袭人脸色煞白,转头看那宝玉倒见他神采飞扬起来:“是了,必是我轻浮惹了林妹妹不高兴,这便去与老祖宗说且要老祖宗与我们做主。” 第116页 说着也要往屋子里去寻贾母,那袭人忙不迭一把拦住苦劝道:“我的爷,你这是要命来的!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去问祖母算甚么?再者林姑娘刚刚恼了,这会子又去臊她,指不定家去再不理你。不如先道歉服个软,回头与太太老爷慢慢儿说,若是得了林姑父同意,那才真是称愿,你说呢?”宝玉素日最肯听袭人劝,一想也有道理,便把此事压在心底,去找看园子的婆子要了扫帚果然有一下没一下扫了会子地方才撂开凑近屋里去。 此时宝钗和宝琴并黛玉进去已经与贾母辞了要家去,也不说方才吵闹,只道家里有急事要回,贾母刚刚午睡起来尚不知这段公案,虽有遗憾到底点头应了道:“也罢,冬天时日短,早些回去也好。”那边外面就急急套上车,等宝玉扫完院子进去找人道歉呢,一看姐姐妹妹早连衣角都寻不着了,只得悻悻回怡红院闷着。 探春见他带着袭人走了,这才留下侍书与贾母回了方才之事。贾母听完只嘆了口气交代莫把消息传出去,转身坐在椅子上皱眉不已。宝玉回了怡红院,袭人把没送出去的盒子又放回去,那瓶木樨香露且收进柜橱里,其他人已服侍着宝玉躺下歇着。因看他一脸郁色,谁也不敢上去招惹,留了今日值守之麝月,其余人等纷纷退到外间守着。 袭人便对晴雯、碧痕等道:“今儿不小心折了个物件儿,原是太太给的,所以得去回一句。你们仔细伺候着,等会子我就回来。”说罢便拿了摔碎的水晶瓶儿往王夫人正房去。晴雯见她出去,鼻子里哼了一声儿道:“这就又巴巴儿的卖好儿去了,也不知谁犯在人手里,要不原本这屋子里头三个人儿,怎么就单剩个袭人儿呢!”碧痕忙上来捂她的嘴道:“可别瞎说,你嫌这园子里日子不好过,想出去还是怎么着?”晴雯哼唧几句到底没再出声儿,两个挤在一处挨了等里面喊人。 那头袭人拿了东西去上房,王夫人也是刚从供了菩萨的厢房出来,周身一片檀香菸火气正拿了拂尘叫彩云扫呢,见了她来就坐下让人下去问道:“这几日宝玉用的好?”袭人忙跪下磕头道:“虽是冬天,屋子里有熏笼,又叫点了火龙,身上且不冷。只想着歇晌儿的时候有个东西搭着好好,已经紧着又缝了张薄薄的被子出来,午间还能盖下肚子。”王夫人点头又问:“吃了甚么?”袭人接着道:“最近日头短,早上都是跟了老祖宗一起传早,晌午大多也是跟着一起,前儿喝了外头新做的酸辣汤得住味儿了,昨儿还嚷着要。我想着这些芫荽、胡椒并茱萸的,味儿是浓,然未免容易积住火气,万一发起来这十冬大腊的竟怎么好?是以尽力劝住了。又有怕晚上吃多积住食,因此这几日都是些精细面条子配上鸡汤和新鲜菜蔬见天不重样儿的换,又叫了厨房拿**蒸酥酪垫背着,只近日又嚷着吃絮了。” 王夫人便奇道:“我前日不是与你两瓶儿进上的香露来,一碗水只放一茶勺就香的不得了。怎么不用上?”袭人苦笑道:“正想回太太呢,又怕叫太太为这点子事儿心烦。”王夫人道:“你直说,又怎么了?”袭人又道:“着实怕太太责罚。”王夫人一听急了,一叠声儿催她:“哪里罚你来,赶快说,宝玉怎么了?”袭人又磕了头,把手里砸碎的水晶瓶儿拿出来与王夫人看了才道:“论理,姑娘们都是主子,且轮不着奴婢这样的下人议论,只看着实在不成事才不得不说。”说着将今日之事一一细细道来,末了又哽咽着道:“我们做下人的,吃姑娘们几句刺实不算甚么,只怕于宝二爷名声有碍。又是私相授受又是男女大防,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多不知礼。哪怕传出去一丝一毫,姑娘们脸上又有甚光?院子里那么些下人围着,各个嘴比刀子还利,日后万一有个不好,我们这些下人纵是粉身碎骨也无关紧要,可二爷这一世名声、体面、清白俱都讲不得了。”王夫人忙道:“我的儿,难为你替那孽障想这么多,只放心好好伺候着,必不至于让你没了下场!”说着喊了外面丫头进来扶了袭人起身且送她出去,又专门私下喊了周瑞家的打听下晌的事儿,得其消息后转头想着晚上必要好好与贾二老爷分剖一番。 等到用过晚饭,那边彩云早早跑来回道:“请太太示下,二老爷往赵姨娘院子里去了。可用去请?”王夫人点了头道:“去吧,就说要商量孩子们亲事,这一年大两年小的,不说哥儿,姐儿们如何耽误得?”彩云领命去了,约莫着一刻钟二老爷贾政从外间进来,王夫人忙起身迎他进屋坐下,又叫沏了滚烫的茶来,待安置好方才小心问道:“老爷,今儿宝丫头并林姑娘过府来顽,忽然间想起,咱们宝玉也大了,这做亲之事如何还请老爷示下。再有三丫头养在我膝下,不是亲生也是亲生,二丫头眼看着年里就要出阁,三丫头还没相看过,如何是好?便是环儿只怕也得预备屋里人了。” 贾政正端茶,闻言顿顿手抿了一口方才放下道:“母亲心里还是取中林姑爷家的外甥女,然礼记有云‘丧妇长女不娶’取恐其无人教养之意。我观那外甥女儿几回,虽说文彩不逊咏絮,实则禀赋柔脆不是长久之相。这聘娶儿妇,首要得身体强健为上,且娶妻娶贤,颜色倒也不那么要紧。此事你无需急切,我已看好两个又勤谨又好的年后放哥儿房里去,宝玉一个,环儿一个,长长久久先服侍着,也叫母亲和你不必忧心。”王夫人听完点头称是,復又提起探春也到了年纪,贾政不耐烦这个,只挥手道:“不过一庶出姑娘,你自己看着办。原想着你妹子家的蟠哥儿甚好,如今人已定了南阳候府的女孩儿,再说旁的也没甚用。或不是等年后链二家的出了月子叫她带着多出门做几回客,许就有消息了。” 第117页 王夫人一一应下,贾政方才起身道:“你安置吧,我去书房看看。眼看到年底,庄子上送年货的说不得这两天就到,且去查验查验。”说着起身披上斗篷抬脚边往外走,王夫人带了身边儿几个丫鬟直把人送到院门外头方回。 . 且说这边黛玉红着眼睛上了车家去,宝钗怕她存了心再闹病,索性让宝琴坐薛家车先回去,自己则挤了黛玉的车与她同去林家关照一番。到得林家,林如海还未下衙回来,雪雁紫鹃扶了黛玉往后院走,宝钗带了莺儿白鹭跟着过去。黛玉一进了屋,扑在妆檯上泪珠儿断线般滴滴答答往下掉。宝钗让雪雁紫鹃去预备洗漱的热水,又把莺儿白鹭遣出去,自己搬了个藤缠的绣墩坐在她一旁伸手就着嵴樑拂了几下道:“好姑娘,先别急着哭,大不了往后再不去贾府便是,有甚值得难过的。” 黛玉抽噎一会子,抬头哭道:“我哪里是为这点子事,实是因着宝玉,说话做事全不替旁人想一步。若他真有心思,也得悄悄儿回了太太或老太太做主,哪有青天白日红口白牙就你呀我。但凡把伺候他屋里那几个丫鬟的心拿出来几分也不至人如此恼火,平日哄丫头子的东西也当个爱物儿拿出来现,还大庭广众说甚‘特特’之话,分明一点子活路也不给留的。”宝钗又劝她一阵道:“那宝玉,光长了个子且不长心,行动做事还如稚子一般。往好处说是天真烂漫,往坏里说就是缺心眼子,多少年都是如此,何苦为他哭坏自己?回头叫姑父收拾他!再有,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得好好与林姑父说道说道,不能等人万一真带了礼求上门来,届时可如何是好?”黛玉收了泪,单手摸摸胸口道:“说来也奇,若是不见着宝玉倒也还消停,只见了他如此气人,一时上头眼泪就管不住。现如今想起来不过是表亲家小时候的玩伴罢了,也不知方才究竟是怎地。”宝钗就笑道:“可见是素世冤孽,再不得见面的。就如那猫儿狗儿,单养在哪里都好,放一处就非要生出事端不可!”黛玉闻言“噗嗤”一下笑出来嗔道:“亏你还是姐姐,说话如此刻薄人,甚么猫儿狗儿的。” 话音刚落,外头窗棂上“喵呜”一声儿,一个毛茸茸圆熘熘的脑袋颤巍巍探上来就好像应和方才黛玉所说之话似的。屋里两个姑娘一齐扭头去看,只见正是黛玉所养的狸花猫,正卡在窗户沿上不去下不来的生气呢。宝钗笑了起身去把猫儿抱下来交予黛玉,那狸花伸了鼻子朝黛玉脸上嗅嗅,又就着眼角下头泪珠舔了一口去,“喵呜喵呜”叫了跳下地又跑了。黛玉恨得指着那猫道:“都要成了精了,赶明儿竟是请个大师来收了你去!”果然精神好了许多。宝钗见她无事,且天色又晚了,忙告辞家去,黛玉忙吩咐管家套了车把人送回薛家,等林如海晚间下衙回来果把今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林如海听完交代道:“这事儿你别管了,为父自有打算。”说完沉吟片刻又问黛玉道:“你觉着为父是从远支里过继个孩子好,还是与你寻个继母好?这二者都有利弊,你且听我一一道来莫急。”说着果然慢慢与她讲:“先说继母之事,因着你母亲去得早,这婚嫁上便犯了头一条。莫说不嫁人这种气话,将来我总要走在你前头,届时你一个人孤零零可怎么办?寻个继母旁人也便不好在这上头挑拣你的不是,总归好些。然则便是弊端,从外面新聘个主母回来,且不知道性情习惯,若是如你那大舅母一般宁可没有,便是父亲自私一回耽误了旁人家花信之期的姑娘,又怕你们相处不来。再说嗣子一事,想要四角俱全的且难寻着,教养长大又是一关,但好处是能叫你有个兄弟依靠,将来总不于吃了委屈没人打上门替你揍那女婿子。你意下如何?” 黛玉先是“噗”的笑了一声儿,赶忙正色道:“为着父亲想,竟不如再聘一房太太来,说不得能留个自家骨血,到时候不是弟弟亦有了。”林如海苦笑摇头:“这辈子能有你和你弟弟两个孩子已是不易,只你弟弟与我们家缘分浅,早早去了罢了。就为父自己而言,实不如寻个嗣子来的省心,也免得万一我走在前头叫你头顶上平白压尊大佛。”黛玉听完靠在林如海身边道:“父亲必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再不行发如此之音。往后我只避着外祖母家便是,家中大事父亲定夺就好,我年轻,眼皮子也浅,说不得一时哪里有没顾到的能有位长辈看顾也极好。” 林如海伸手轻轻拍她:“凭他谁呢,只不能让我姑娘不痛快的,不然为父这一两年又在折腾个甚么劲儿。”父女俩依偎着小声嘀咕许久,终是哄得黛玉展颜,林如海方才喊人服侍黛玉用晚饭,自己回前院琢磨着从哪里抓来只女婿来才好。 这边宝钗坐了林家的车家去,一到家门口下车进去就见门子正牵着一匹枣红马往马棚去。平日薛蟠出去都骑家里备的黑色大骟马,显见这是有外客来了。正欲转头走夹道回后院免得撞上,那边有个薛太太身边的婆子迎出来见了宝钗喜得见牙不见眼道:“姑娘,梅翰林家公子上门儿给琴姑娘送东西来呢,好俊俏人物!太太留了人用饭,说是请您等会子也好陪着琴姑娘从屏风后面见见。”宝钗听了也替宝琴欢喜,自打薛家进京这两年来,梅家一直不温不火不冷不热,也不说这婚事到底走礼还是不走礼,叫人着实摸不着脉数。如今梅家的公子登门儿,显见着这事儿有谱了。 第118页 作者有话要说:  暖气管道终于接通了,立刻躲在屋子里不肯出去,听窗户外面西北风唿唿刮,暖洋洋的实在是太舒服了。 第46章 [倒v] 薛太太早叫人在正房花厅里摆了个十六扇紫檀福如东海透雕大屏风,且派大管家把薛蟠从礼部衙门给请了回来。既是养女亡父定下的亲事, 轻易悔不得, 不管之前梅家态度如何, 总之现下人已经携了礼登门,薛家拿也得拿出个乐意结亲的模样儿出来。 宝钗回去就见宝琴正搁自己院子厢房里跟推磨似的走来走去, 怀里兔子叫摸的毛都快秃噜了。画眉站在旁边伺候着, 听见响动就扭头来看, 见是宝钗回来了忙屈膝往下福了福通报:“琴姑娘,大姑娘回来了。”宝琴听了一蹦三跳扑过来,急着催要姐姐去换衣裳。宝钗笑戳了她一记,依言去内室换了家常衣服, 又抿抿头髮稍微洗漱一番, 这才又命了个婆子去前面与薛太太透个气儿。 薛太太早坐在屏风后守着, 外头自有薛蟠薛蝌堂兄弟俩陪着梅翰林家公子坐着谈天说地。这梅家的哥儿穿了身儿竹青色长衫,行礼的时候已经把外头大衣服去了,此时看着果然如兰芝玉树般斯文俊逸。小老太太最喜欢白净乖巧的孩子, 一见这梅氏子便稀罕得不得了, 连声吩咐厨房拿出看家本事招待头一回上门儿的养女女婿, 虽是家中小宴却亦极显根底。 梅问鹤坐在席间且看不出心思,早年父亲给定的这位薛家小姐好坏且不论, 其长兄薛蟠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蠢物,亲兄薛蝌倒是个赤诚君子可惜整日算盘不离身,商户人家果然底蕴薄了些。只怕这薛家是那种满门皆帮不上甚忙,却又看着不像是个扯后腿的, 着实鸡肋之属。年后家中预备着让他出仕,这官场上的来往,除了看仕子自己的手段,妻族实力亦不容小觑。当年薛宝琴之父于梅家有恩,梅翰林便做主为独子定了他家幼女为妻,又赌咒发誓必如亲女待之。话既已说了出去,无论如何是收不回来。况薛家早早就把姑娘带来京城好生教养,亦有嫁妆无数,便是挑拣也挑拣不出何处不是。 他自己心里还是想另求一名门淑女为妻,然父亲梅翰林严令今日必得上薛家门好生见一回礼,万般无奈下才由着房里贴身大丫鬟收拾齐整了过来。他这人面相极好,看着便招人喜欢,一时之间薛家众人倒也没注意旁的,只殷勤劝酒劝菜。 那边宝钗使唤婆子去与薛太太通过气儿方才带了宝琴往正房来。两人从西厢房拐进内室,又从内室偷摸着走去正厅,打眼一看薛太太正笑着坐在屏风后头等她们。薛太太一见两个姑娘来了,忙伸手在嘴前面比划着名要她们小着点声儿,挪出个地方让宝钗宝琴坐下小心往外看。宝钗倒还好,宝琴看了一眼便红脸低头捏着帕子小声儿嘻嘻嘻的笑,眼看是十二分的满意了。 宝钗伸手拍了宝琴一下,又隔着透雕的空隙往外看。这梅问鹤早听见屏风后面细细碎碎的响动,心知怕是薛家姑娘在后头看。他亦听说过京中前段时间盛传薛家大姑娘艷冠群芳,想必二姑娘不逊其姐,当下坐得越发挺拔,看上去卖相甚好。宝钗不好盯着人脸使劲看,大概扫了一回便看他身上衣衫料子去了,忽见得腰间衣裳皱褶里头耷拉着露出个如意合欢图样的荷包,当下便皱了眉不出声要薛太太也去看。待薛太太看清图样便也沉了脸色,在屏风后头轻轻咳了一声。外间儿薛蝌听了脑子一懵,全不知这梅问鹤哪里不得意,倒也没说什么,依旧殷勤招待。 等天色渐晚,梅问鹤起身告辞而去,薛家还特特命下人备了回礼交给他身边跟着的长随。梅问鹤骑上马一路往城南去,走了约莫一个半时辰方到一门脸不大的三进宅子外。那早间与他整理衣衫的贴身丫鬟正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人回来满脸喜色便往前迎道:“大爷可算回来了,老爷太太问了好几遍,只担心您叫薛家欺负了去。”说着梅问鹤翻身下马把鞭子和坐骑俱交给后面的长随,拉了她一路往正房边走边道:“这么冷的天儿,难为你在外面等着,先进屋再说。”说着两人便进了主院儿,梅家二老正在上房着急,见了儿子也忙着围上来问他冷不冷,薛家待人如何。 梅问鹤脱了外头斗篷,旁边婆子立刻端上热茶叫她抱在手里捂着,还不等说话,那边管家从长随处把薛家的回礼给抬了进来。这回礼是宝钗叫人预备的,无甚金银华彩之物,只些实惠有用的结实布料,点心干果并几斤上好的银霜炭,另外还有一份儿笔墨,寻常人家里绝对拿得出手,且不令梅家为难下次如何走礼。梅翰林看了回礼点头道:“薛家厚道,并无以钱骄人之意,我看这门亲事确实做得。”梅太太倒是撇了撇嘴不虞:“我常听闻薛家大女儿在外头的名声儿,闺中好女哪有这样儿的。若不是你当年一意孤行,今日又如何要委屈我儿娶个商户之女。且那薛姑娘,听闻小时候跟着父母哪里都去过,怕不是早就养得野了心,能不能守住清贫过安分日子也未可知。现下家里又不肯扶持,只这些吃的用的,竟打发叫花子呢!”梅翰林勃然大怒正欲与老妻辩驳,梅问鹤忙起身拦了父亲道:“父亲且先息怒,母亲亦是为了儿子好,不必为一外人伤了自家情分。” 梅翰林这才坐下气得粗喘了道:“当初薛家入京时,我确是不看好这户人家。好端端的赖在亲戚家不走,忒是商人嘴脸。然而如今其子薛蟠补录了礼部郎官,又与礼部尚书有师生之谊,且其姻亲贾家如今又是皇亲国戚,便是想要退亲,也无处寻得由头。况且媳妇子娶回来,如何调、教还看婆家功力,我梅家亦是书香门第,如何还教养不好一个儿媳妇了!”梅问鹤端了热茶与梅翰林,坐在下手处嘆道:“儿子今日见了薛家薛蟠薛蝌两兄弟。那薛蟠乃是彻头彻尾的蠢物,无非傻人有傻福,运气使然罢了,若说今后能有何建树,恐怕这辈子也就那样儿。倒是薛姑娘之胞兄薛蝌是个人物,可惜整日行那商人之事,委实不知于仕途有何益处。”梅翰林咳了一声斥道:“没见识的,那薛蟠是个蠢物朝中何人不知?正因为他是蠢物才妙,不然好事哪里轮得到旁人头上。莫说那薛蝌行商人之事,等你出了仕自然明白为父今日苦心。” 第119页 梅问鹤并梅太太两个不敢与他强,只诺诺应声,天色已晚,便各自安歇暂且不提。 那边薛家送走了梅氏子,转头薛太太就不乐意道:“这梅家下人也真是猖狂,爷们儿去未来正妻家拜访,屋里人如何就敢给戴了合欢如意的荷包?真真是臊死人了,枉为读书人,不知羞耻!”宝琴还小,且听不懂这里头的意思,宝钗忙叫人送她先回去,又请了苏嬷嬷单门儿偷偷讲与她听。 薛蟠、薛蝌知晓此事亦是满脸铁青。男子娶妻前有个屋里人本也无可厚非,大多都是长辈赐下的,长者赐,不可辞,收也便收了。可一个大男人竟管不住个妾?说出去多稀罕啊。出门穿戴什么都不走心再看一遍的,可见对薛家也不是甚为重视,这婚事说不得且不中人意。宝钗亦皱了眉道:“这梅家早不来,晚不来,家中刚有些起色便来了,往好处想是不给咱们添乱,往坏处想指不定就是看着琴姐儿嫁妆好,这如何使得?或不是咱们都把人想得太坏了,依我的意思,来往便来往,只别先提走礼下定之事,赶紧叫人去街坊里细细询问了梅家诸事再论。先前叔父无非是嘴上一说定了梅家,此时后悔尚且来得及,琴姐儿年龄又小,就算是万一不好退了也不怕等上几年,只别埋怨我多事便好。”薛蝌忙起身沖宝钗做个大喏道:“劳烦大妹妹替琴姐儿操心,这婚事乃是一辈子的大事儿,赶在头里甚么细微之处皆不为过,哪里就敢埋怨多事,求还求不得哩。我看不如就依大妹妹的想法,咱们先想法子多查访查访,万一梅家有个甚不好的也可早作打算。”薛蟠并薛太太皆点头同意,当下就喊了大管家把差事交代下去,薛太太磨着后槽牙道:“不拘使多少银钱呢,务必给我把梅家上下三代的事儿掀个底儿朝天,不然琴姐儿出阁的时候就把你们一併陪嫁到梅家去!” 大管家憋了笑忙拱手作了好几个揖才退下去,连宝钗也觉得母亲近日越发孩子气起来。薛蝌这会子又沖薛太太鞠躬道谢,託了宝钗回去好好劝慰妹妹,这才与薛蟠两个起身告辞往外院去安歇。 到得第二日,薛蟠早早去衙门应卯,见了林如海也不含煳,张嘴就问那梅翰林之事。也是巧了,这人原是林如海前一榜的二甲第五,是以还算有些印象。林如海喝了薛蟠端上来的热茶,这才慢慢与他道:“这如今的梅翰林,我恍惚记得他原是寒门仕子,祖籍在甘陕道。后来中了进士点入翰林院,一呆便是十几年不动地方,与你那贾家姨夫堪称一对儿,到如今还是个从五品的侍读。都说穷翰林穷翰林,他家里因太太颇会治家倒也不能说贫寒,面儿上看与你那认的妹子倒也可称相当。若论后宅阴司之事便不知了,好不好的再托些有本事打探这个的人问问。”薛蟠转念一想便把主意打在沈玉脑袋上,他只忖着锦衣卫几乎都快会飞了,打听个穷鬼家里养了甚么玩意儿岂不是手到擒来。 等到下晌,左右看看衙门里无甚要紧事,薛蟠交代了小吏几句拿着斗篷就往外偷熘,礼部不少人皆如此,因此倒也无人注意他。这货也不敢骑马,往街上买了两斤滷肉提着,只带了来福一个便朝沈玉平日镇守的据点去。不巧人不在,倒是柳子安笑嘻嘻接了他进来问:“薛大兄弟,来就来呗,手里还提甚么东西!”薛蟠想着这事儿也不大,不管谁吧,能打听清楚就成。因此把滷肉往柳子安怀里一塞,握拳作揖道:“今儿是有事求上门呢,两手空空怪不好意思。我有个妹子,本是定于翰林院从五品编修梅家家里,昨儿忽然发现那小子有些猫腻,因此想求弟兄们帮忙给看看。这不是怕妹子掉火坑里吗,等嫁过去再发现不成也不能把人打死不是?”柳子安听完才拿起滷肉嗅了嗅,点头应下:“不是甚么大事,看在咱妹子的份儿上,三天之内保管给你把梅家哥儿有几条汗巾子都查出来。”说着掂了掂滷肉笑嘻嘻道:“还没到下衙时候,就不多陪了,回头一块儿出去吃酒!” 薛蟠拱手谢了他,颠颠儿带了来福又跑回礼部衙门,假装自己没有偷熘出去转圈儿。等过了一会儿沈玉带了卷宗回来,打眼就见柳子安正坐在那儿有一口每一口吃肉呢。他一见沈玉进来,笑嘻嘻又塞了一口吧唧一下才道:“方才那薛大呆子来寻你,不巧竟没遇上,留了这滷肉便宜我。”沈玉只当他截了道煳,伸手便往盘子离去打算抢几块。柳子安眼疾手快连盘子一块儿端走,嘴里边嚼边道:“这是人托我办事的谢礼,你又没出力气,吃甚吃!”沈玉奇道:“薛蟠托你甚么事儿来?” 柳子安见他收手,这才坐回来把盘子放好继续道:“他那妹子这几日说了人家,男方乃是个翰林院侍读家的哥儿,估摸着昨日去了薛家拜访。说是发现人有些不妥,怕妹子进火坑,因此便托人查访一番。”言语间诸多模煳之处,大差不差是这个意思罢了。 沈玉这边一听就急啊——这姑娘我都看中了,抓耳挠腮想了好久想着怎么套近乎呢,怎么地就让旁人捷足先登呢?他自是知道薛家还有个养女,可一则与宝琴不熟且又关心则乱忽略了去,二则乃是按排行顺序来说接下来轮也轮着该宝钗相看,再想不到事出有因,竟把嫡长女给隔过去了。柳子安美滋滋又嚼了几块滷肉,只听沈同知就喊了个探子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瞪大眼睛道:“怎地?沈同知,你不至如此吧!”他还道沈玉是跟他闹着玩儿呢,哪知人心里急得如长草一般坐立不安。 第120页 只过了一顿饭工夫那先前出去的探子便回来了。如梅家这般人口简单、家世清白、数年都无甚能为的清流最好探查。只需买通几个雇来帮工的下人,想知道甚么都可轻易得来,平日里锦衣卫连线人都懒得放的。勐然间沈同知对这么个亦无本事做坏事的穷官儿上心,探子这一路心下还疑惑呢,仔仔细细把梅家内外俱查了一遍,连梅家独子梅问鹤书房里那些包了圣贤书皮的《会真记》都查了出来,确无任何疑点方才速速回了据点回话。 那探子脸绷得紧紧的,沖沈玉握拳行礼后站直了回话道:“回大人,那梅家已经查清楚录下来了,请大人翻阅。”沈玉接了条子过去一目十行的看,只见上面写着梅翰林平日爱好、踪迹如何如何,朝中与何人走得近或有结党之兆;又有梅太太平日好拿银钱去与一家钱庄私下里放利生息;再一个便是独子梅问鹤,房里竟然已经有了两个庶子,只怕旁人知道不好说亲,偷偷在梅翰林老家那边交与祖父祖母养活,一家三口皆让人无话可说。 沈玉看完沉吟片刻,抬头看看已近下衙之时,急忙起身穿了斗篷拿着条子又往外走。后面探子见他步履匆匆还当果有甚么重大案情,本欲追上去跟着,却又叫柳子安拦下塞了半盘子滷肉来:“辛苦你跑这一趟,此乃事主的谢礼,味儿甚好!”探子这才知道乃是为了私事走这一遭,倒也不恼,坐下就着热茶伏案大嚼一通,末了擦擦嘴道:“动问佥事,这等好事往后还有没?管叫包在小的身上,腿快嘴紧,再没担心的。”柳子安笑着骂了他一句:“你这猴崽子糙货,吃这一次便吃住味儿了?看敢不敢往沈同知面前这般淘气。且去吧!”那探子笑嘻嘻把剩下滷肉抱起来塞进怀里打了个千儿道:“佥事可还有甚事吩咐?若是没了小的想把这肉带回去叫老娘尝尝哩。”柳子安一听便把他往外赶:“快去快去!早知你老娘好这一口,方才便不允你吃那么老些了。这肉乃是东大街那边一百年老店弄的,据说本朝开张的时候这店就在了,因着它味儿好,不少来朝贡的蛮夷都买个不停。寻常人家一个月能买上二两打打牙祭便了不得,你刚刚那几口吃了有小半斤!” 探子弯弯腰,“嘿嘿”两声揣着肉便跑了,柳子安摸了下巴笑笑才把卷宗收起来,便又想起沈玉今日所行之事,越发觉得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如意合欢,侧重点在合欢上,一般是妻子做了送给丈夫的私密情趣小物件,相当于两口子浪漫时候写的情书,只不过表现方式比较含蓄。原文里查抄大观园□□是邢夫人看见贾母丫鬟傻大姐捡了个“春意香囊”,上面有“妖精打架.avi”......大家都懂吧?这种合欢荷包相当于春意荷包的低配版,所以梅先生的行为相当于第一次见白富美相亲对象的时候不小心叫人发现了手机内存里的东瀛佳丽们,顺带着连未来丈母娘并大小舅子都一起了解了一下他对于女性美的倾向......结果必定是要凉凉的。 梅家在红楼梦里出场很少,前八十回只出现四次,都是侧面谈话带出一句。其中一次是宝玉在外面见客人得了礼物回家跟人数,数出来一群官员,里面就有梅翰林。说明这些人都是贾政的同僚,或者也是平级,不然也玩不到一块。参照从五品往明代翰林品级里查,符合描述的就是侍读,所以二设里面做了这样的补充。梅家几个人的描写算是我个人原创或者说是二设了,希望大家不要纠结...... 第47章 [倒v] 沈玉揣了探子报上来的条子,披上斗篷打马便往薛家去。他心下暗道, 既然那梅氏子只是头一回上门拜会, 想来两家尚未放定, 嘴上说说的事情么,少不得想改也就改了。当下无话一路疾行, 到了薛家门口上去敲门, 门子伸头一看是同大爷交情极好的官爷, 立刻把门打开将人请进去。早有守门小厮飞跑去报信儿,薛蟠也刚下衙回来,刚脱了斗篷且没来得及换衣服,忙忙又喊了薛蝌出来谢一回客人。 薛蝌只当是堂兄託了朝中大人为妹子出头, 当下感激不尽将沈玉迎进花厅。薛太太不放心, 便也带了大女儿坐在屏风后听着。只见沈玉将条子交与薛蟠, 几人依次沿着窗户底下椅子坐了,薛家兄弟两个才挤在一处细看上面记载,顺便念出来给宝钗并薛太太听。前面梅翰林如何, 梅太太如何且不论, 只到了梅问鹤这里, 薛蟠看完就气得抄起绣墩往外走,满口嚷嚷着要打死那梅问鹤, 宁可叫妹子在家里守着也不让嫁与这等糟心人家。薛蝌叫唬了一跳,忙伸手拦住他,正待苦劝只听屏风后头突然有女音怒道:“站住!你哪儿去!张嘴闭嘴打死人家,就没想过不是人对手的?喊薛叔来!” 屋子满圈儿下人顿时噤如寒蝉, 薛蟠也锁了脑袋不敢吭声,妹子十多年没与人红脸儿大过声音,如今这一嗓子立时便把场子给震住了。薛太太也叫这一出给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呢大管家熘熘儿的从外面应声跑进来“库通”一下跪下道:“大姑娘,喊小的有何吩咐?”宝钗在屏风后面冷笑一声道:“派伙计去梅家老家给我查,那两个孩子年龄生母体貌,能弄到随身物件儿赏钱加倍,我只给你们半个月时间,回不来就不用再回来了。”转头又缓了声音对外头薛蝌道:“二哥,琴姐儿这门亲竟不大像是好的样子,许是二叔生前叫人煳弄了。正经人家哪有正妻没进门儿就先有了庶子的?还是两个!或不是真就有了也无需瞒着噎着,早就定下的婚事还能因为这个就断了不成?怕是拿着咱们薛家当个垫背,存着骑驴找马的想头,指不定哪一步就要祸害了琴姐儿。若是那梅家照规矩来万事放在明处讲,哪怕有了庶子怎么也没奈何;此番乃是他梅家意欲骗婚,道理且在咱们家,没得还要叫女孩儿硬着头皮嫁过去吃委屈。按理说,世人皆云‘三年无改其父之道’方为孝顺之意,二叔生前定下的亲事,咱们红口白牙且没办法说退的,若是拿着证据方好说道,然如此一来必会伤些名声儿。若要我看,名声儿甚的和后半辈子孰轻孰重再没得容易掂量,只琴姐儿自己怎么想?你怎么想?先把这些砸实了,咱们才好论些旁的。” 第121页 薛蝌是个疼妹妹的,当下也摇头道:“我看这门亲做不得。梅翰林无甚能为,梅太太见钱眼开,这梅问鹤也是个煳涂人,屋里又说不清楚事体,琴姐儿去了只有受苦的。当日父亲定下他家幼子只是想着读书人家规矩大,轻易不肯磋磨儿媳方才允了,若是因此叫女孩儿受屈也必是不乐意的,断了便断了,总之琴姐儿年龄小,再过一两年再寻一个更好的便是!” 沈玉在旁边悄没声儿听了好一会子,方才把心放进肚子里去,原来这说亲的乃是薛家的养女——说是养女,实则是先薛老爷兄弟家的一对儿遗孤,论来亦是嫡亲兄弟姊妹。他又抬眼看了薛蝌一眼,心下暗道这薛蟠怕不是抱来的吧?怎地连带堂兄妹里头也是独一份儿的“与众不同”。 这会子嚷嚷要出去“打死梅氏子”的薛蟠还怂着,自打宝钗喊了“站住”,他就果真动也不动站着,连身儿都没敢再转过来。直到薛太太终于反应过来笑出声儿,薛蟠才“哎呦”一声坐回椅子上不敢出声儿。薛太太笑了会子,沖女儿嗔道:“还有客人在,恁厉害作甚?好在沈家哥儿亦是自己人,不然脸面丢到地上拾都拾不起来。”宝钗忽的想起外面还有那姓沈的锦衣卫同知在,一时之间怒极攻心竟将此事抛之脑后,顿时羞红了脸再不言语。 沈玉忍笑轻咳一声与宝钗描补道:“薛大妹妹做事爽利,爱惜姊妹,不必想那么多。若有甚需要的尽管差人把信儿传给我,只要不是触犯刑律或辜负皇恩的,必与你办得妥妥帖帖。”宝钗又羞又臊且不做声,旁人都贊沈玉仗义,只薛蝌听了一愣,但见薛太太并薛蟠俱无他色,便也放开手不再往心里去,又朗声对宝钗道:“琴姐儿之事还麻烦大妹妹好生与她说道说道其中利害,免得她年轻叫人面皮给骗了去。年下庄子铺子俱要报帐,我且去整理一番,回头再请大妹妹参详,这边先去了。”宝钗勉强“嗯”了一声儿,薛蝌拱拱手自去查帐,又想着从坊市里寻些新鲜玩意儿讨好妹妹不提。 这头沈玉见状也起身欲告辞而去,哪想叫薛蟠缠上,非要留人吃饭谢其帮了大忙。沈玉这会子也顾不上客气了,屁股离了椅子大概一寸便又坐回去,宝钗羞红一张脸甩手就往厨房走,再喊也不应声儿。薛太太又笑了几声转头说薛蟠:“今儿也不怪你妹妹恼火,连我听了都来气。梅家真真儿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分量。琴姐儿父亲在世时候也是个人物,走南闯北甚么没见过?只怕也是留了后手的。先不说这些,只你这脑袋一热就要出门打人的毛病几时能改来着?是不是配与你两个长随两个小厮还不够?要不然再劳烦万先生整日跟着?” 薛蟠叫吓得大气不敢喘,忙拱手哼唧着“再不敢了”,还是大管家回来回话方才叫他瞅着机会拉着沈玉往外跑了避开。大管家行了礼站定对薛太太道:“禀太太,依大姑娘方才的意思,伙计已经安排好,眼下便可拿了路引出门往甘陕道赶,争取能在年三十儿前赶回来。去是不去?”薛太太冷笑一声道:“去,为甚不去?那梅家都把我们薛家脸皮踩在地上了,不给他点子厉害都不知道四王八公缘何在京里立了这么些年。去拿了人证物证回来,管叫带了护院打上门去叫他好看!竟当我寡妇失业的好性儿由着人欺负。给先那伙计二十两银子盘缠,告诉他,若是事情办得漂亮,管叫回来我再赏他。”大管家躬身应下,急忙退下去办事。 另一头,宝钗安排好厨下便无甚是可做,又怕去正院儿再撞上沈玉,索性回了院子寻宝琴说话。此时苏嬷嬷已将这后宅里头勾勾缠缠之事尽数讲与她,又说明白这里面厉害之处,宝琴正红着眼圈儿抹眼泪呢。宝钗一进来就看见她坐着拿帕子擦眼睛,坐下抱起早先黛玉赠的兔子顺了顺毛道:“行了,有甚可哭的,又不是你的错,是那梅家斯文败类、恬不知耻。旁的且不说,只梅太太在外面放利钱这一点这家人便嫁不得。这驴打滚的利滚利,一个月便能逼死一家人,因着一点子恩惠就追得人无立锥之地,岂是磊落君子所为?梅太太这么做了十几年,梅翰林岂会不知?可见无非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如今早早发现了端倪,总好过将来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宝琴抽搭了两声道:“我见那梅氏子生得如此模样,内里竟这般不堪,枉费许多年思量。”宝钗往她肩膀头摩挲两下又道:“你如今且是怎么想的呢?若要依势硬逼梅家提脚卖了梅氏子房里的妾,再把两个庶子送人也不是甚难事,只将来这日子该怎么过,可就说不定了。”宝琴擦擦眼睛,思索一会子最后摇头道:“何至于如此?早年我跟着父亲四处云游,色色.女子都见得不少。有一年在西海沿子见过一个真真国的女孩子,头髮是黄的,眼睛是绿的,高鼻深目,言行举止全不是天.朝制度,大防之礼亦与我们不同。有通译上去攀谈,说是海外有小国女子亦可当家作主、执掌朝廷,诸大臣也未有疑义。想我煌煌上国,岂能不如弹丸之地?不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无非一男子耳,便由他与自家丫鬟你侬我侬相亲相爱去吧。” 宝钗听她如此说,忙先去看苏嬷嬷。只见苏嬷嬷亦看了宝琴满目赞许,便也放下心道:“妹妹放心,必想个万全之策叫你干干净净离了梅家这个火坑。”宝琴又掉了几颗金豆子方才向宝钗道谢,又得了姐姐一番好生温言抚慰,顿时心中不平之意便也就去了十之□□,数着日子等着跟梅家退亲。 第122页 这边去甘陕道的伙计一时半会儿的且赶不回来,眼看迎春出阁之日便近了。因着上次宝玉弄出来的胭脂案,请期这一日黛玉只把做好的绣鞋并平日攒下的针凿交予宝钗代为送去做添妆,林如海更是只叫管家拿了些成套的笔墨纸砚来请薛家一併捎过去,父女俩连去都不去的,藉口亦懒得想,只说要在家与贾敏过冥寿,不便出门做客。薛太太一早收拾妥当,拖拖拉拉将近辰时三刻才动身。她带了薛蟠宝钗兄妹齐去,却把宝琴放在家里叫她随意玩儿,只说用过午饭便回,再也不提贾府如何如何之话。 等到了贾家,宝钗带了自己和黛玉做的针线送过去。一方鸳鸯戏水并蒂莲花的盖头并一双百子千孙红绣鞋,光华灿烂,金碧辉煌,连提前过来试手艺的梳头娘子亦看直了眼睛赞不绝口。又有其他种种好手艺,只这些亲戚姑娘并贾家女孩子做的女红又硬生生与迎春装了四箱嫁妆,直把二姑娘看得泫然欲泣,拉着宝钗不肯撒手只是道谢。因着婚期紧,请期之后第三天便是迎亲大礼之日。女眷们一起过去看准备好的嫁妆,除了压箱底的银子外,大房只给了女儿四箱子古董摆设并两套赤金首饰,剩下布匹料子装了四箱子,各种零散簪子镯子坠子等等等等两匣,还都是贾老太太开了私库出的,田亩铺子一概皆无。 贾母做主,把亲戚们送来的添妆拢了拢,除姑娘们给凑的针凿女红外,薛家送的四季被面儿做了一箱,余下缎子又做一箱,林家送的笔墨纸砚算作一箱,其他大概凑凑,凑出了两箱,最后一算,勉强十八台。等下晌的时候男方送了聘礼过来,里面竟然有一处别院,贾老太太硬压着叫把这些全併入迎春嫁妆里,好歹看着有三十六台,也算能搪塞过去不至太过寒酸。迎春含泪跪谢祖母双亲,便从缀锦楼搬出来回东院待嫁,嫁妆交由贾母大丫鬟鸳鸯守着。 晌午席上史家的湘云亦来了,左右寻不见黛玉便凑在宝钗身边撒娇撒痴不肯走,逗得贾母并薛太太俱笑个不停。今日宝玉被贾政带在身边儿于前院儿见客,未能在这里裹乱,一顿饭倒还吃得消停。 那湘云,黏了宝钗再不肯走,只一个劲儿问上回诗社都有谁做了甚好诗。宝钗知她素来喜欢这些,便一一与她分说,间或有探春添上一两句,姑娘们这一桌亦是热热闹闹。席间丫鬟来来往往端茶倒水,忽一个穿了柳青衣裳的小丫头错眼不见一盏茶尽合在宝钗身上,吓得一哆嗦忙跪在地下没头没脑的求饶。宝钗从不与下人为难,只淡淡要她起来自己去找管家领罚,便起身欲往净室更衣。那丫头下去没一会子,另一个看着伶俐些的丫头便凑过来说是要与宝钗带路换衣裳,湘云极讲义气,只道同去还有个照应,两人便与席上长辈告罪一声儿,也没带丫鬟就一起跟了那丫头离席往园子里头走。 大观园里曲折幽深之处甚多,走着走着宝钗便拉了湘云站着不再动,前头那一头乌髮的丫鬟见她们不走,站住脚奇道:“姑娘怎么不走了?”宝钗也不理她,迳自拉着湘云往旁边岔道一拐,听也不听那丫鬟在身后叫唤,又走几步復穿过一座假山,抬头一看竟是到了紫菱洲缀锦楼。迎春已经带了贴身丫鬟司棋出去待嫁,只留了另一个一等大丫鬟绣橘在此处看着屋子,见宝钗半袖子茶色吃惊不已,忙将人让进来安置下,又往内室寻迎春没带走的家常衣裳。湘云一头雾水,只拉着宝钗问:“宝姐姐缘何突然拐到这里来?”宝钗与她道:“我看那丫鬟走路样子不对。不像是调、教出来的家生子,亦不像外面买进来的丫头,再看眉眼倒像是前几年预备娘娘省亲时置办的那些小戏子之一,恐她戏弄于我,索性不如来二姑娘这边寻个清净。”想来便是上次斥了宝玉几句回去发作在这些丫鬟身上,那几个有城府懂规矩的不敢出头,便顶了这小戏子出来报復。 湘云皱眉道:“凭她怎么来的,如何有这么大的胆子?”宝钗笑道:“如何不敢?最多也就作弄一下出个丑丢回脸面罢了,只我不想衬着几个人的愿。”她早认出那丫头是宝玉院子里的芳官儿,上辈子亦收过贾母指给的蕊官儿做丫鬟。只后来她们与赵姨娘两处闹得实在太过,统统叫姨妈王夫人撵出园子。后又不愿再受人管束,便剃了头髮跟着尼姑圆心去地藏庵出家去了。这些学戏的女孩子,且叫人怜且叫人恨。怜其身如飘萍无依无靠,恨其终日不识礼数一味好狠斗勇抱团儿闹事,再不想想将来以何为生。尤其芳官儿,胆子又大,性子又野,再没她那般有主意敢闯祸的,宝钗之于她无非玉瓶儿之于老鼠,见路越来越偏僻如何肯再继续跟着去?万一吃了苦头难不成还能打杀了这群泼辣的小戏子! 前世她亦是在这园子里一住好几年,略一思索便直接拐去缀锦楼,只少不得等下席间又要分辨一番。湘云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见宝钗不愿说便也不再逼问,少顷待绣橘抱着更换衣服过来等宝钗换好,又帮着将换下来的打个包袱带去席间好交给宝钗的丫鬟拿回去清洗。宝钗也不急,换过衣裳又重新理了理妆容,绣橘极有眼色帮着抱了包裹送两个姑娘往摆宴的地方去。 因是冬天,所以贾母选了芦雪广宴客,等宝钗湘云携手坐回去,王夫人笑笑道:“你们两个哪里去来?好叫一圈儿人找。”宝钗抿嘴笑着回道:“好叫姑妈知道,这袖子上兜了半盏茶叶水,走到滴翠亭了半路风吹着冷,想来离二姑娘那里近,便去问她借了身儿衣裳先用着,回头还她两匹缎子。”王夫人便不再言语,又与薛太太议论起如今京里时兴的料子。上头贾母笑着叫把一道菜蔬端过来与两个姑娘尝尝,湘云想也不想伸手提筷子夹了就尝,吃下去才笑道:“老祖宗这里菜蔬新鲜,人儿也调理得新鲜。那领路的丫鬟呢?且要赏她点子东西吃吃,颜色又好,腿脚又伶俐,真真儿不像是个席间伺候的小丫头子。”贾母愣了一下,往席间看了一圈笑着低头道:“许是今儿热闹,前院儿亦开了席,怕人不够用把谁院子里的丫头给借出来使了,你若喜欢回头不拘求了哪个姐妹把人与你便是。”湘云笑出俩酒窝道:“那可是好呢,我且得仔细认认。”宝钗在下头轻轻拍了她一下,若真是领个小戏子回去,那才真的是要打饥荒呢,生怕湘云给她自己找麻烦。 第123页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去洗澡,等下回来把少的两千字补齐。 罕见的小剧场: 宝钗:站住!哪儿去! 薛蟠:站住就站住!读书人的事,从心怎么能叫怂呢?只是听妹妹话而已。 补齐了。 第48章 [倒v] 湘云这边叫宝钗轻轻在桌子下头轻轻拍了一下,方才吐吐舌头嘻嘻嘻的笑, 贾母当她孩子心性, 倒也不再计较, 转而与席间几位老亲家的太太们聊起来。 那头芳官儿走到半道儿叫宝钗走脱了,咬咬牙又往前跑几步一拐, 在一丛山茶花边儿上拍拍巴掌, 又有三四个小戏子从花丛里钻出来, 各个围着她道:“薛大姑娘呢?怎地没来?”芳官撅了嘴跺脚道:“方才她史家姑娘都走到滴翠亭了,忽的扭头就走,我又不敢上去拦,追了一会子人影不见, 只得来寻你们。”就有个平日里唱小生的藕官儿和唱小旦的蕊官儿叽叽喳喳道:“那怎么办?宝姑娘会不会一状告到老太太那里, 说我们欲戏弄于她?”芳官儿赌气道:“我又不能怎么样, 只想着引她来这里好生问问前几天为何骂了宝玉一顿,如今闹得我们房里人人自危不上不下。太太并老太太手底下嬷嬷们一天照三顿的过来查看,跟防贼似的, 还不如早早放了咱们出去, 两下里还能落得个清净!”其他几个小戏子听完纷纷义愤填膺嚷道:“就是就是, 我们原本也都是好人家女孩儿,无非家里穷些就被弄来学这些唱戏的勾当, 行动都叫人低看一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况且那薛姑娘是客,怎地就能指着主家爷们儿的鼻子说人不是了?太过气人,等会子还得想个主意带她入我们圈套才是。难不成她一个要脸面的大姑娘, 还与我们这些戏子计较,哪怕漏了攮子呢,只说与姑娘闹着顽便是。” 当下计议已定,芳官儿便把心放进肚子里又往席间去。原本今日确实从各房调了几个人用,然则再怎么动也动不到宝玉头上。芳官儿乃是叫她干妈,也就是春燕娘给支使出来,这会儿那婆子正高高兴兴在宝玉正房外外面廊下吃果子与袭人说话呢。只听这婆子道:“我原说不乐意认这些小戏子做干女儿,没得把好女孩儿都带坏了,一个个张牙舞爪不服管教。还是得照姑娘说的来,多打发她出去做事,也省得窝在院子里整日弄鬼掉猴的,真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袭人抿了嘴笑道:“我也是看这几个小孩子天天闷着难受,不如放她们去松快松快,也就传递几个盘子,应个卯儿错眼不见便能偷空玩儿去,况且主子们亦赏好菜吃,何乐而不为呢。”婆子便眯了眼笑,攥着个银钱袋子不撒手。 原来各房里小丫头子们的东西,譬如月银细软之类,歷来都是交由大丫鬟保管着,若是心思公道之人必不会擅动。宝玉房里原先亦是交在那厨里由袭人掌着钥匙,后来袭人娘去世,她便出去了几个月,又交予晴雯管。晴雯且懒得管这些杂碎事,索性叫众人把东西都领了回去,只余尚未留头的小丫头子们每月来讨铜板买头绳儿瓜子儿。这几个小戏子一进来便于旁人不同,晴雯看她们不上眼儿,又不愿放了身段下去计较,便又偷懒一回直接把月钱并东西发到芳官儿干娘处与她管着,其他院子的大丫鬟亦不想与这些小戏子们打缠,依葫芦画瓢统统都发去认了干娘的婆子手里,是以这些婆子颇把这几个小戏子视作生财之来源,动辄压榨。偏生这些姑娘们向来无人教导,亦不知好赖,为免受人欺负一味抱团儿吵嚷,弄得园子里常常人仰马翻不得安宁。今儿因着洗头髮的水闹一场,明儿因着擦脸的硝又闹一场,连赵姨娘也叫她们团团围着羞辱一番,实是愈发胆大包天,目无法纪。 先前宝钗当面儿斥了宝玉几句,回头袭人又去王夫人处哭诉一通,怡红院里便叫管得严苛起来。芳官儿不服管教,又不敢怨恨上头的太太,只把怒气都往宝钗身上去。然宝钗又是亲戚姑娘,且不在这园子里住,素日不得报復。恰好今天迎春大定请期之礼亲朋齐聚,又有干妈打发她去前面顶替了跑腿儿当差,索性喊上小伙伴欲做个套儿捉弄宝钗一番出口恶气。她这边又回席上听用,满肚子里只想着怎么再想个点子好叫那薛家姑娘出丑才好。 席上宝钗正和探春低着头说话,探春讲了诸多园子里进来兴利除弊之事,提着这些小戏子便道:“原本养着这些玩意儿便是预备娘娘省亲时候用的,如今她们一年大似一年,白养着浪费,家里又从来只有买人没有卖人的,老祖宗这才叫发到个人屋里去当差,也算补上些缺儿。等过几年娘娘若是再要回园子里游幸再买便是了,横竖自有更好的。”正说着那芳官儿便手里端了个什锦海鲜的青花大盘挤过来,前擦后蹭看着就是没学好规矩、一派体统俱无的粗糙模样。探春眼里且容不得沙子,回头一看王夫人正陪着贾老太太聊天聊得热络,转头便喊了后面侍书并另一个小丫头上来接了盘子去上面布置,这边儿芳官儿还懵着呢,探春从牙根缝儿里出声喊了个婆子:“这粗手粗脚的还不拖下去,等会子脸面竟都要丢到亲戚们跟前儿了!”这婆子不敢含煳,又喊了个婆子上来捂着嘴七手八脚便把芳官儿拖下去,到底没弄出响动惊扰上面诸太太奶奶们,一场祸事就此消弭。 探春这边料理了芳官儿,那头转脸又和宝钗抱怨园子里诸多不法之事,咿咿呀呀两个直说到散席。薛太太看着庆国公、理国公并王家、史家几位太太奶奶辞了,便也起身带着女儿辞出去,这会子才有功夫问宝钗缘何身上衣裳换了迎春的旧衣。莺儿上前将来龙去脉一一分辨清楚,又拿包了脏衣服的包袱与她验看一回确无遗漏,这才气愤愤带了姑娘家去。 第124页 一路上宝钗哄了许久,等到家薛太太方才平了心气儿道:“明日叫人备了礼,单门儿送去与史家大姑娘并贾家三姑娘,且得好好谢人一番。只这个不存好心的丫头子可恶,若不是看着二姑娘好日子的份儿上,定要她说出个道理来方才罢休!”宝钗哭笑不得道:“那就是个混的,你与她讲道理,最后全是她的歪道理,错儿竟还都是旁人的,何苦磨牙费劲气着自己呢,不过玩意儿罢了。”薛太太又哼了一声,只道将来别让她遇上那丫头子才是。 这边贾家送过客人,王夫人正欲回荣禧堂,贾母便出声叫住她问:“今儿席上都是从哪些院子借的人?”王夫人懵道:“多是各处小丫头子调了几个来跑腿儿,还有些婆子上来守着,旁的便没有了。”这会儿鸳鸯悄声儿在贾母耳边附着说了两句,老太太眼中厉芒一闪道:“把人给我带上来!亲戚们来家做客,竟差点叫她们弄成进了个绿林里的贼窝了!”话音一落几个婆子押着芳官儿重又上来,自有王夫人身边儿的丫鬟认得她,赶忙将姓名出处报与主子。又有丫鬟说了今日席间来来回回几茬事儿,王夫人听完气得浑身直抖,儿子房里的丫头跑出来四处前擦后蹭的作,幸是今儿薛家姑娘给了脸面没把事儿闹出来,不然贾家真真一丝体面也留不住。当下存了气喝道:“你跑来席上这里作甚?” 芳官儿这会子早叫吓懵了,平日里气焰一丝不见,问甚答甚,便把其干娘拿她充数顶工之事倒得一干二净。王夫人立命人拿了春燕娘过来,这婆子只顾攥着钱袋子哭喊,坐实了偷懒贪财之事便叫又拖下去发落,屋子里几处仍旧着落在芳官儿头上。这芳官儿见平日泰山压顶般的干娘叫人轻松收拾得屁滚尿流,不由心里亦有了旁的主意,当下之哀泣道自己规矩还没学熟呢就叫干娘四处使唤,因此丢了家中体面,只求主子责罚。又干脆自己把另一桩公案吐出来道:“早先领两位姑娘去换衣裳,实是因着奴婢自己也不认得路,故此走得偏了。姑娘便把奴婢撂在半路转身走了,因怕丢脸挨板子,没敢速速请太太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见她哭得可怜,又怜其身世,便认了她所说之话训斥道:“你只当那干妈的话是话,平日其他大丫鬟的教导就全不放心上了?今日府中大事且敢四处乱跑,可见平日叫纵容成甚模样!我欲严惩,然圣人有云‘不教而杀谓之虐’,且等你学全了规矩礼仪再论今日之事。既如此,便罚你三个月月钱,两年不允升上来做大丫鬟,你可认罚?”芳官委委屈屈磕头应下,王夫人在一旁接着道:“你们这些学戏出身的丫头子,本就比旁的家生子难调、教,老太太慈悲,与你留一条活路,我却不得不狠心一回。按我说,那春燕娘头一个可恶,自己的差躲懒推给旁人,又不用心教导女孩儿,索性撵出去吧。这个芳官儿,交给嬷嬷们打二十戒尺长回记性,其他便按老太太示下办。”贾母听了点点头无可无不可,芳官儿这边便被拖下去行刑。二十戒尺抽在小腿上,腿肚子肿得老高。芳官儿咬牙且忍不住泪珠儿,那动手的婆子一戒尺捣在伤口上道:“莫做那付样子,咱们这里没有怜香惜玉的人,也别埋怨太太,谁叫你自己管不住腿乱跑来?国公府规矩大,没撵你出去已是网开一面的特例,反正不过是皮肉伤,不耽误将来姑娘再装扮了唱曲儿。” 那几个与芳官儿同气连枝的小戏子倒讲义气,听说她受了罚便来一块儿合伙把人抬回怡红院。晴雯嫌闹腾挥手都赶了出去,又重新喊小丫头子上来与她洗洗伤口换上药道:“该!平日我们使唤你比使唤牛都难,你那干妈一句就利索跑到前面,问也不回来问一句,可不是该叫你吃回教训。”见着小丫头们手粗,又叫把药留下亲手与她上上再用干净布裹起来。 芳官儿叫药性刺得忍不住,这会子终于痛哭出来,晴雯见了又可怜她道:“你今儿竟是煳涂了?这院子里那么多人都不往前头露头,你就跑去露头,又不是家生子,谁知道是哪个想上来寻位置呢?往后加点小心吧!”这会子芳官儿已把她干妈恨得死死的,只拉了晴雯手把今日之事细说一遍,晴雯叫她唬得颜色都变了:“你作大死来?那是头层主子姑娘,你敢去寻她不是,幸好未曾得手,不然命也没了。往后再不行说,想也甭想,人宝姑娘又没说你,你着急往前撞是要干嘛!”芳官儿哼唧道:“我哪敢想着怎样姑娘,无非吓唬她一下而已……”晴雯恨的拿手直戳她额角:“还而已!你看宝姑娘怒了敢不敢讨了你去就地打死?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失心疯!”芳官儿这才后怕道:“不至于吧?我听袭人姐姐说薛大姑娘再不与下人计较,是个极宽和大度之人,便是受了作弄也不至如此吧?”晴雯冷笑一声道:“我道你怎么突然胆子大的能抱天了呢,今儿能活着回来算你家祖上积德照拂你了。往后别听风就是雨的,人家极宽和大度就该吃你作弄?泥人儿还有三分火气儿呢,何况那是位做客的主子!人又不求着靠着咱家的,如何就能忍了受一个下人欺负?”芳官儿这才明白过来,脸色煞白道:“好姐姐,谢你讲这些道理与我知晓,不然下回不定怎么着就把命给作没了。” 晴雯回手直接把手里沾水的布巾戳她脸上道:“擦擦吧!看你这脸跟花猫似的,好歹今天跑前头还知道画个压颜色的妆,不算蠢到家。”芳官儿原是为了不叫人认出来才往平庸里画,叫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哼了两声,自己拿了巾子擦洗不提。 第125页 等晚间宝玉从外头回来,听说芳官儿挨了打,衣服都来不及换便跑进来先往脸上看看,又听旁边小丫头坠儿道是挨在小腿上,想也不想就要掀了被子看。后面跟着进来的袭人唬得一跳,忙上来压住劝道:“这刚上了药的,必不好看,爷又生性喜干净,到时候不舒服了不是白让芳官儿难受?另有,人家小姑娘难道就不要脸面了?道是都和宝二爷一样,挨了揍也不消停的!”宝玉这才想起来,忙往后退了一步连连弯腰与芳官儿道歉,吓得芳官拥着被子爬起来跪在床板上磕了个头,又喊疼装哭,方才将宝玉哄了出去。待问清事情原由后,宝玉恨道:“我便说那些婆子可恨可恶,难道她们年轻时候不曾挨过责罚?偏又要苛待其他年轻女孩儿,着实面目可憎。往后婆子一概不许进我屋里,统统站远点莫叫我看见!” 袭人又忙劝了几句,好歹才把人哄去内室换了轻便衣服洗漱安歇不提。 只说第二日,宝钗果然依薛太太意思叫人备了些新鲜精巧的玩意儿与史湘云并探春送来,想着其他姐妹若是没有或又叫探春为难,索性一样备了三分儿,连着迎春惜春具有。等去贾家的婆子回来时,又抱了个匣子与宝钗道:“禀姑娘,这才是贾二姑娘指定说要捎给您的。说是外头寻的不干净,也没这几个好,让您勉强先用着,等遇着好的再与您送来。”宝钗心下纳罕,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两份儿十二个旧扇子,连带先前九个,一共二十一个。如果不提那来歷不明的,恰好整整二十个旧扇子。当下宝钗便把匣子递给白鹭收起来,往自己妆匣里取了一套足金项圈儿并镯子钏子,又支了一万两银票装进个童子闹春荷包里,只等迎春出阁回门儿的时候叫人偷偷给送去。这边转手就让白鹭把这十二个旧扇子送去当铺与石呆子自己看,说好是他的便还与他,不是他的作价放在店里收着便是。 那边石呆子见了旧扇子如同见了命一般,一把把细看过去,边哭边跪下冲着薛家方向直磕头,末了擦眼睛道:“这辈子便卖与薛大姑娘使唤,上刀山下火海亦不敢犹豫的,若是有半分犹豫,管叫我这些扇子再叫人抢了去!”白鹭就笑了调侃他道:“这话可说不得,你在咱们薛家住着,谁又敢上门儿抢东西来着?竟没有王法了!”石呆子听完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好姐姐,莫戏弄我了,反正只要是姑娘使唤,再没有推拒的理。”白鹭这才笑着回去与宝钗回话。 晚间待薛家主子俱安歇了,之前与护院儿们一齐买进来的大丫鬟百灵忽的走过来央求白鹭道:“白鹭姐姐,我和莺儿姐姐做扇子面儿顽呢,听说姑娘最近收的礼里面有几个极好的旧扇子,不拘那个与我描个花样儿呗?”白鹭不善针凿,倒是知道先前与迎春做添妆的时候几个丫头子做出了趣味,因此也不怀疑,只开了库取出一个与她道:“你别拿走,就在这儿描,描好我还得收起来呢。旁的都送人了,只余这一个,凑合着看吧。”那百灵倒也不挑拣,就着烛火把图案描了笑嘻嘻换回去道:“多谢姐姐,甚时候等我休假了出去与姐姐买瓜子儿栗子吃!”白鹭一边把扇子收起锁匣子里,一边听了就笑:“真真是馋痨了,姑娘又没禁过你们口粮,怎地一个个就吃不够!”百灵就嘻嘻嘻的笑,两个熄了等守在外间值夜,一夜无话。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推剧情~ 我吃饭去啦! 第49章 [倒v]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是迎春的大定请期之礼,迎春躲在房里, 只叫丫鬟递了一套抹额、荷包和鞋子出去, 羞得再不肯见人。又过一日, 第三日便是腊月二十五迎亲的正日子。这日刚过五更便有梳头娘子进来与迎春更衣梳头并梳妆,新娘子头上一套簪环皆是其祖母贾老太太私库所处, 金碧辉煌花样精巧, 最显眼那花冠上头镂刻镶嵌了不知多少个童子, 取其多子多福之意。等到卯时,诸亲朋好友便都到了,闺中好友们进去一一与迎春送别,说不完的吉利话语, 道不尽的祝福祈愿。一会儿贾母派鸳鸯来把姑娘们都请出去别碍事儿, 又有几个如薛太太这种的过来人反覆交代今后日子如何经营, 夫妻之间如何相处之话。 最后等亲戚们都去席上坐了,贾赦才走进来看迎春,他先看看左右无甚人, 这才拿了个盒子塞给陪嫁的大丫头司棋手里道:“藏好!这是我私下补贴你们姑娘的, 前面若是给的多了, 这家里必有人不愿意,你们姑娘性子软, 还不是要叫平白欺负了去。”说着又看了迎春嘆气道:“你长到这么大,我也没管过你,如今你要嫁了,当爹的总还是乐意叫姑娘过好些儿。如今我手里就这些东西, 能给你的便给你了。其他祖宗留下来的大件儿并田亩铺子,不是我说,一是与你你也不会经营,二是白着了人眼还要我忧心。你又不是那种能立得住的泼辣性子,不如守着这些银子和首饰慢慢儿用,千万别叫人三哄两不哄就把钱都骗走,到时候哭着喝西北风去。”说完背个手顶着肚子便走了,自始至终邢夫人也没出来过,也没人提。 辰时三刻南安王府接人的轿子到了,迎春抽泣了两声儿就叫喜娘子塞了个瓶子抱在手里背出去。日头一照,那盖头上金灿灿的并蒂莲花并五色丝线扎出来的鸳鸯简直要活过来一般灵动夺目。有送嫁的亲戚太太们在帷幕后高声贊了句:“这家有福哩,新娘子好巧的手!”迎亲队伍愈发振奋,那吹打声传得老远。贾琏乃是迎春之嫡兄,此时正与新郎攀谈,转头见新娘叫背出来了,忙让开路,喜娘子便将迎春稳稳噹噹背到喜轿边上,同样穿了吉利衣服陪嫁的绣橘忙上前将人扶进去。喜娘子支应着把后面礼事走完,吃了金银饭,又叫新娘子应景儿哭了一声儿,新郎这边才喊了起轿,迎亲的队伍便出了门往南安王府走。那南安王府庶子在学中同窗好友颇多,又央了几个亲兄热弟穿了吉庆衣服上门儿,热热闹闹抬了三十六个红酸枝的箱子一路从荣国府正门儿出发,吹吹打打往南安王府而去。 第126页 贾赦穿了礼服在前面应过新女婿的礼,此时迎亲的队伍出了门儿,边上立刻有人塞了个盆子给他,又有小厮提醒,这才忙跟到门口将水泼出去,转身回来一叠声儿叫着开宴。这回因是迎春出闺大礼,黛玉宝钗还是都来了,只面上都淡淡的,且不多与人说话。等席间约莫着上了四、五道菜,黛玉便起身与贾母道别,外头贾琏亦留不住林如海,又生怕叫人看了笑话,少不得说了几句好听的先将林家父女俩送走。后面宝钗就挨了宝琴湘云探春坐,看着席上菜都动过一遍,也带了宝琴和薛太太一齐告辞家去。 因着迎春乃是一等将军贾赦的庶女,四王八公里除了这一辈儿极近的亲戚外大多只是年轻媳妇子带姑娘过来玩儿一圈儿,或不是干脆就让得脸的管事媳妇送了礼上门儿,其他也就没了。家下又忙忙的准备年节祭祀并家宴,亦无心操弄这个,好赖把二姑娘迎春送出门子,只要不出错便是立功。薛太太带了女儿们坐在马车里还不服气,掰着手指头只道回去要再催催官媒人多跑两趟,即便今年赶不及娶媳妇儿,好歹也得把纳徵也就是大定之礼过了才叫安心。 到了家,薛蟠薛蝌兄弟俩都还在外头忙,宝琴回院子歇晌,薛太太叫了自己院子里十六、七的丫鬟站了一排,专挑手脚伶俐、五官端正、皮肉白皙的来回看。宝钗猜出她是甚意思,忙拦了道:“妈,您这是作甚?又急着娶媳妇儿,又给哥哥安排屋里人,嫂子还没过门儿呢脸面就叫婆婆扒了,今后日子还怎么过?你看看那梅家做事不体面,咱们宁可叫琴姐儿在家里多呆几年也不愿意便宜他们,人家家的姑娘怕不是也这么宝贝,届时两下里都不好看,何必呢。”薛太太不是不听劝的,只皱眉道:“我这不是怕你哥哥蠢嘛,先给他安排个屋里人,等你嫂子进门儿了也好有个打听消息的地方。” 宝钗哭笑不得道:“哪有正头娘子还要寻个玩意儿打听消息了?难不成我和琴姐儿都是死的?嫂子家里说不得就看中哥哥蠢,不然人家传胪的女儿,如何肯嫁入咱们商户家。万一杨传胪听着咱们给儿媳添堵不愿叫姑娘嫁了,倒时候再去哪里找来?竟听我一回。你想啊,这儿媳妇娶回来,你得要她与你管家干活儿,还得生儿育女,还得照顾哥哥,怕是一天到晚不得闲。若想清清闲闲做个老封君含饴弄孙,可不该早早儿把人拢住哄好,同样的活计乐意做和不得不做,这做出来的成效哪能一样呢!”薛太太听她这一说果然觉得是,当下没意思挥挥手便叫丫鬟们都散了道:“我儿,亏得你提了这一茬,不然甚么时候得罪了媳妇子都不知道。将来你一嫁出去,就你哥哥那沙漏般的心眼子,万一人要使坏虐待我他都不一定能看出来,可是不得了。”宝钗真真儿是快叫老娘给气笑了:“人家何苦虐待你来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老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对人好,人自然也就对你好,再不错这个理儿。” 薛太太这才安静下来,摸摸脸颊笑道:“可不是老煳涂了?一时恨不得儿媳妇现在就立在眼前头,一时又怕处不来了天天闹。说实话,这不是一窝的,再怎么养也养不熟,想想心里又总是别扭。”宝钗就拍了她手道:“琴妹妹来家的时候也没见您如此,这嫂子可还没进咱们家门儿呢,怎地心里就不舒服了?”薛太太笑了看着女儿道:“许是人都这样,明明自己家里,突然来了个一点干系俱无的外人,总觉得奇怪。”宝钗还是劝她:“你只当旁人家的女儿无处去了叫咱们捡漏捡回来养,不求养不养熟,只问心无愧便是。” 母女俩在花厅坐着一唠就是一下午,等薛蟠晚间儿下衙又买了大个儿柿饼子回来孝敬,小老太太拿过一个咬了口尝尝,眼睛都眯缝起来道:“我儿孝顺,妈真真儿是享了福。”直把薛蟠夸得都快飘起来,忙叫了晚膳上来用过方才各去安歇。 第二日,薛太太果然又请了官媒人来家道:“咱们这边儿纳吉俱都无甚不好的,想着央了你去杨家跑着问问,不然年前把婚期定下,两家彼此都好准备起来,要不忙忙乱乱的不好看。”官媒人应下来,又请苏嬷嬷陪着吃了顿酒肉,嘴巴一抹带上薛家备的年礼一齐往杨家去。到了杨家,那边管家引了她去见杨传胪,官媒人便把薛太太这边的请託说了一遍,又劝道:“既是已经过了小定,早点成大礼总比晚点强,毕竟姑娘年龄在这里摆着。亲家母又极诚恳,都这般情景了据说那薛家子屋里还没有安排伺候的,可见姑娘将来嫁过去必能过得顺心顺意。婆家尊重给脸面,咱们这里也且得软和些,热热闹闹高高兴兴才能做一对佳偶出来不是?” 杨睿杨传胪听了点头道:“既如此,便叫薛家算了日子来吧,总不会让人面儿上难看。”那官媒人听了大喜,行过礼便退下去回薛家报信儿。 薛太太接了好消息也高兴,立刻请了家里供奉的牟尼院老师傅开坛诵经算了算,算得来年上元之日最为适宜,再往后便是送花节,薛太太嫌弃这个日子听起来不好,便选了前一个。恰好杨传胪也这么想,俩家一合计,索性大年二十九走纳徵之礼,等翻了年便是请期与迎亲。 到二十九一早,薛太太事先与王子腾夫人并姐姐王夫人约好,官媒人领路,由薛蟠的兄弟薛蝌压着聘礼箱子,坐了车往杨家走。这聘礼队伍从城东薛家出门,头一抬又两只大白鹅到了城西杨家门口,另一边队伍尾巴还没出巷口呢。道路两边皆是看热闹的百姓,等前面队伍过去,后头又有小厮抬了一筐铜钱一边跟着一边撒,这么多人见了这些钱叮噹满地滚,一时拥上去抢,抢到手嘴里便多少说两句吉利话——各个都说薛家豪爽,这迎娶的媳妇子也必是极好的,不然哪配得上婆家如此高看。 第127页 官媒人并两位太太的车先到杨家,杨传胪站在外面与她们寒暄两句全了礼数便叫直接把车卸了马由几个小厮拉去内院门口。王子腾夫人陈氏并王夫人下了车,里面过来接人的乃是南阳王妃身边得脸的嬷嬷。那嬷嬷一见陈夫人立刻赔笑道:“原来竟是太太屈尊来了一趟,满京里您可不就是一等的全福人儿么!”说着把两位夫人往里请,杨絮萦穿了一身儿淡黄衣裳站在花厅里见了人便知是薛家请来的全福太太,立刻曲了膝盖福身行礼。陈夫人上前两步拉起她上下一扫,转头便对王夫人道:“你们家人眼睛都好,再没这么利的,这样好的姑娘竟就让你妹子找出来,叫我恨不得能抢了去呢?”王夫人也笑道:“是蟠哥儿命好,娶得如此好妻,将来越发得往正道儿上走了。”那边有个才留头的丫头子端上一个红漆盘儿,里面是一套鞋袜并荷包扇套儿,又有老太太常用的四件儿春夏秋冬四景抹额,再往后是十二张十二花卉的帕子,样样精巧,一看便是上了心认真做的。 陈夫人看了“哎呦”一声贊道:“好巧的手,好灵活心思,果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原来那薛太太于聘礼单子上写了一万零一两银子,正是告知诸亲友对这姑娘十分满意,此时恰好叫陈夫人说来打趣杨絮萦。王夫人扭了下腮帮子也笑着拍了拍絮萦的手道:“好孩子,莫累着你,年后等归宁便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讲究,便是见了外了。”絮萦抿嘴只做低头羞涩状,两位夫人自然满意,收了针凿女工便又上车往薛家迴转报信儿。 此时杨传胪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院子里两只大雁四只大鹅直头疼,这薛家人也忒实诚了,为讨这野雁一家活命每次过礼便送对儿活鹅过来,一院子咯咯嘎嘎不得清净。到后面见着聘礼里林林总总各色东西人都看木了。只怕薛家下了血本儿,连家里地皮都铲起来,多得杨家库房里且放不下。薛家是老实,杨家是不好意思,因此两边都没提聘礼数量之事,等到这个时候才傻眼。杨传胪一拍手,干脆连聘礼箱子都没开团团堆在院子里,直接叫人抬了那两只活雁打头,又把薛家聘礼原样儿叫拉了一半儿回去,剩的一半儿并他给姑娘预备的嫁妆这才勉强都塞进屋子里。 这边且先不说杨传胪头疼之事,只两位夫人回来后对杨家姑娘赞不绝口,王子腾夫人夸杨姑娘兰心慧质心灵手巧,王夫人贊杨姑娘容貌极好,总算让薛太太心下宽了许多。亲戚们吃了感谢的席便也一一散去,薛太太又找了宝钗问:“若是定下明年上元的婚期,家里可能支应得来?”宝钗想了想道:“大年下家里院子都是新修过的,只哥哥院子需要再整一整,再把后头库房腾出来便是。剩下无非准备宴客的东西,从林姑父回信儿的时候就安排起来,此时十停已齐备了七、八停。”薛家自己就开的有南北铺子,要用什么无非伙计们运货时候多拉一车而已,年底又是会帐时候,货也好、钱也好自然色色停当,再没有这么巧的巧宗儿。 薛太太听了道:“家里内外两个管家,你只管使唤。我看你哥哥那院子就修修地、剪剪花木,家具甚的咱们先摆上一套花梨木的看着喜庆,若是杨家要来量屋子做家具也可,届时再换便好。”原本这些与嫁妆聘礼一样都是要两家商量着来的,然与迎春婚事一样,两家都赶日子,到头来未免偶有疏漏,只能凑合着这么着不错大褶。宝钗心下计算停当,便喊了二管家:“你去问下杨家对院子有甚要求,再不行让亲家难办的,有甚话提在头里,今日下聘是咱们孟浪了些,毕竟家里长辈高兴,还望杨老爷原谅则个。”二管家拱拱手便退下去找杨家问话,大约一个半时辰人才回来道:“杨家说把木材直接陪嫁过来,有甚需要的叫杨姑娘过门儿后自己喊了人打。实在是年节头里人人都忙,眼下连木匠也收了褡裢家去过年,不接急活儿了。” 宝钗应下道:“这便好,院子里想要种些甚么养些甚么呢?”二管家道:“杨姑娘传话出来,说只要是姑娘您安排的,必然色色都好,再没什么要求。”宝钗沉吟片刻道:“那便种些好吃好看的在角落里,打眼儿过人看的地方还照着咱们家原来的模样修,就这几个下人紧着使唤,等嫂子过门儿与你们发红包。”说着一家子下人都忙活起来,好在薛家人口简单,祭祀家宴之类更是便易,总算忙得过来。宝钗更是连黛玉下帖子也未应下,所幸林家知道薛家着急年后娶媳妇儿,自然体谅几分,两个姑娘来往着写了几封信,彼此间倒更觉亲密。 年三十一早,照例薛太太领了薛蟠宝钗祭祖,薛蝌带着宝琴站在后面,外头院子里尽是下人跟着跪拜磕头,几个干净媳妇子守在门口帮忙传递祭菜。薛太太先是向先薛老爷禀报这一年家下人畜平安,四处庄子上虽然因天候糟了些灾,但也未伤及根本,又把减免租子、做的善事并布施与庙里的香油供奉说了一遍,末了喜气洋洋道:“蟠哥儿眼看着能立起来了,承蒙当今提携得了官身,年后又能娶个娇滴滴读书人家的好女孩儿,你可算放心罢!”紧接着薛蟠上来向列祖列宗说了回家中诸事平安,又把自己进了礼部并娶妻之事一一道来,再者是薛蝌上来说了遍料理外面行商铺子之事,接下来便是宝钗带着宝琴说些家务料理。林林总总,也不管祖宗们耐烦不耐烦听,总之一句话这一年薛家各处都过得极好,请祖宗们来年继续庇佑云云,直忙活到午时才算歇下来。 第128页 到了下晌,薛家围了一桌用团年宴,又叫家下人放些烟火爆竹取乐。宝琴顽皮,跟着薛蝌身后凑过去要拿着线香引爆竹,唬得薛太太一叠声儿喊她回来莫叫爆竹擦着蹭着了,一家人熬到子时方才安歇。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些事情去孟津县,也许更新会晚,先跟大家说一声哈! 第50章 [倒v] 年初一薛家一家没人出门儿,只打发媳妇子来回送礼回礼。初二又是迎春回门儿的日子, 因此贾府借着由头请了几家极近的亲戚凑凑热闹。薛太太带了一家孩子过去, 早早与王夫人厮见, 又迎了迎春进门儿,这才放心与姐姐约着一齐往王家去探望兄长。 迎春回门儿比寻常约定俗成的日子晚了数天, 乃是因着迎亲之日便到了年根儿底下, 南安王府诸事繁杂, 子弟并媳妇子都预备着伺候上头两层婆婆不敢擅动。迎春性子软,嫁的又是庶子,南安王妃不提,她哪里敢张这个嘴, 只眼巴巴盼。最后还是新嫁的这个庶子看不过眼提了一句, 南安王妃这才恍然大悟派人与贾家送信儿, 还埋怨贾家也忒不把这姑娘放在心上,大活人嫁出去竟都不喊个婆子来问一句的 。两下里这一耽误便耽误到了年三十,南安王府索性把送媳妇回门儿的日子定在了大年初二。反正这一日各家奶奶太太们都要回娘家, 也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迎春先是去了贾母处磕头问安, 老太太一看孩子脸上没有为难遮掩的模样, 立刻笑着叫她坐在手边歇着。如今凤姐的肚子已经八个月,王家专门来信要她好生安心在婆家养着, 待平安生产后再回去,因此背后靠着个软垫子坐在席间打趣道:“二妹妹这一回来也是姑奶奶了,往后可是得把姑奶奶的款儿摆出来。我是身子不方便,若方便了现下就得先求个饶再说!好歹看在往年做事勤谨的份儿上饶我一次, 等明年带了小哥儿回来也叫我抱抱。”说着贾母便乐起来:“自打兰哥儿并你那大姐儿落地,这府里再没听过小娃儿的哭声,且赏你个巧嘴儿!”说着喊了鸳鸯道:“去把我那库里收着的一套金碗金勺儿取出来打发了凤哥儿,再把一套暖玉磨的黑白棋子儿取来,还有那个金丝楠木棋桌一起给迎丫头拿着玩儿去。”迎春叫凤姐臊得抬不起头,贾母便笑着叫司棋扶了她去园子里寻小姐妹玩儿,单留绣橘问话。 那绣橘平日没有司棋泼辣口舌利,但胜在举止稳重脑子清楚,当下便把在南安王府所见所闻说得清清楚楚:“奶奶嫁的这一房,姨娘原先乃是南安太妃身边儿得力的掌事丫鬟,后来赐予当时还是世子的南安王,等王妃生了嫡子后才停得药,转年就给府里添了个哥儿,便是如今的姑爷。南安王妃目下无尘,看不上庶子们倒也不为难,是位难得大度的主母了,倒是这个名叫翡翠的姨娘有趣,都这把年纪了还上赶着伺候主子,偶尔还叫姑娘们捉弄得出乖露丑,却也不插手姑爷房里事,对奶奶也恭敬,并不曾摆甚么亲婆婆的款儿。” 贾母听完对凤姐道:“南安王妃自是好的不必说,只说这个翡翠却极聪明,越是远着儿子敬着儿媳,一家人在府里头日子越好过。话又说回来,如此心思灵巧的妾竟也不好,就怕万一哪日心思大了,怕是主母还拿捏不住!”凤姐脖子一扬道:“不过是个长辈赐下来的丫头,且不必废思量,见浮起来露头打压下去便是。不过听绣橘这般说,总是放心我们二姑娘,虽说不能大富大贵,到底平平安安。”贾老太太点点头,又问了绣橘一些日常家下之事,方才放她去寻主子。 迎春这边一进了院子,除了贾家姑娘外其他相熟的譬如宝钗、岫烟等皆围上来不住的看着笑,直把人看得双颊嫣红抬不起头。李纨避讳不在,宝钗便拉了她往素日常坐的地方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打发宝琴找惜春一块儿玩着,其他诸如探春等还是不放心,进来跟着一起坐下。湘云是个藏不住话的,跳出来打头道:“如何?那南安王府住着可还好?我小时候婶娘带着去过他家玩儿,记得有好大一片竹林雅舍,端底风雅不俗。”迎春先是红了脸,復又点头小声道:“府里头景色极好,就是无事不敢随意乱走,平日都只在院子里呆着。”探春也上来问问过得如何,见迎春确实气色好,心情也好才放下心道:“既是得了好归宿,便要好生谋划一番,一辈子的事儿,好不好但看算没算到。”迎春笑着点头应了。 旁的姑娘体谅她腼腆害羞,便不再多问,叽叽喳喳讲了这几天家里的新鲜事,哪个婆子赌酒叫抓了,老太太又讲了什么故事,宝玉赶着抄书练字赶到央着大家一起合伙儿作弊,等等等等,都叫她们讲得诙谐生动,惟妙惟肖。过了一会子,几个姑娘又说到今日谁做了甚么好诗上头,宝钗错眼不见拉了迎春一起往净室去。走出去屋子,跟着的白鹭取出备好的匣子塞进司棋手里,沉甸甸的唬得司棋一愣道:“这是甚么来的?”宝钗笑了抿嘴道:“你把嫁妆里的旧扇子都送与我,叫大舅舅知晓了定然不虞,这扇子当初琏二爷说过开价开到一千两银子一把,我只与你一万两的银票,还有一套首饰,且占便宜了。若是你不去银庄支取,只怕叫旁人昧了去。”迎春欲推拒不收,宝钗忙又拦了道:“这扇子我大有用处,若你不收这匣子,扇子也管叫与你送回去。”迎春听了这才收下,低声道:“得了你照拂还偏了你东西,这如何是好?” 第129页 宝钗笑嘻嘻道:“少不得将来去寻你玩儿,做些好吃的与我便是。”无非也就是随口一说,迎春还真就松了口气认真道:“这却可行,夫君说年后怕是要安排诸成了家的庶子搬出府邸另居。南安王府打发庶子出门,总有银子和宅子。家里就三口人,甚么样的宅子住不了的?届时便可请你们过府一叙,只别嫌弃简陋便好。”宝钗忙应下,两人这才又转身回屋子里。 这南安王府的新女婿霍衢一早送了新婚妻子回门儿,正经岳母没见着,倒是先见了婶子及其妹子。只听说如今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的夫人是位继室,身子最近竟不大好,是以不曾拜见便也就算了,反正来日方长。只这贾家男丁一个个颇为有趣,一味窝在家里耍威风,竟无一人能在外头声名显赫的行走。席间辈分最高的便是贾赦,下头自有贾琏贾宝玉并薛家兄弟陪坐,这岳父是个煳涂的不消说,内兄乃是京中浪荡子弟里有名儿的荤素不忌,那二房幼子又一派天真,前些日子还在坊间口不择言闹出过大笑话。他且看了一圈,桌上贾家男子只知讲些风月,连作陪的薛家兄弟都有些面色尴尬,当下心中甚是心疼妻子,看着日头偏了便起身告辞。 回门儿本就要在日落前归家,贾赦便点头让丫鬟进去传话,约莫半个时辰,迎春才带着司棋、绣橘坐上车。那边婆子跑回来回话,霍衢再次沖岳丈并几位内兄并表亲拱拱手,这才也坐进车里催了车把式往南安王府慢慢走走。迎春一向都是个柔顺的,见他进来忙让了让,又让司棋绣橘取了蜜饯出来摆着消闲,两人面对面坐了晃晃悠悠一路不必再提。这边上门儿的贵客一走,那边亲戚们便也就散了,大年初二且还在年里头,人都懒懒的想在热炕头上歇着猫冬,若不是亲戚之间磨不过谁乐意跑这一趟。宝钗与迎春等人道别等车返家,进门儿二管家满脸喜气报信儿道:“禀太太、两位爷并两位姑娘,今儿有两家派了来拜年送礼的,一个写着杨家,一个写着沈家,小的不敢自专,特特等了主子们示下。” 薛太太忙进了正院,先叫取了杨家的看,中规中矩的四色礼,又有一套新的针凿物件儿。薛太太看了色色满意道:“这杨姑娘眼看是个勤谨的,心思灵,手也巧,真真儿越看越喜欢。”宝钗见又有给自己的礼,忙叫莺儿去开了妆匣取平日自家做着玩儿的堆纱花卉,并家中预备好的回礼一起送去。再看另一份儿沈家送的,乃是个大草筐,翻开一看里面存了花花绿绿各种鲜果,大多并不是眼下季节能得着,估计是那有手段的人家想尽法子存到年下拿出来卖的。薛家若是真想吃倒也不是弄不来,只这些东西原本不受放,天南海北的让商队带了着实麻烦,因此年节下也就是普通的苹果橘子柚子橙子梨之类,如今吃絮了年菜一见这水灵灵的果子眼睛都觉着舒坦。薛蟠忙叫开了个大个儿石榴先孝敬母亲消消食积,又叫婆子提了两串子葡桃洗干净讨好妹子,心里只觉得这沈兄弟着实是个细心仗义之人,脸上顿时体面不少。薛太太吃了几粒石榴子儿点头道甜得很,吩咐管家回了不少蜜饯并两罐儿蜂蜜,又叫下人好生将鲜果照看起来,说不得大爷娶亲的时候席上还能摆几个增回颜色。 等过了初四,薛家上下彻底忙起来。薛蟠院子叫宝钗里外整了一遍,家具早早按着薛太太的意思换了一水儿黄花梨,金灿灿的纹路在日头下一照确实亮眼。李嬷嬷给薛蟠掌了这么些年院子,早将此处盘得如铁桶一般,眼见主家有喜,少不得抖擞精神亲自出手里里外外又将铺盖陈设俱都重又处置一遍。到了正月初十,铺子里将吉服送进来,薛家上下索性都新得了两身儿喜庆颜色预备着,单等十五那天迎新奶奶进门儿。 宝钗做主将正院、外院并单一个客院都留出来做宴席。正院安置了女眷坐在里面,两旁竖上屏风还可用作新人行礼,男客里头家里勛贵亲戚们安置在外院儿,平日预备的客院留给薛蟠单请些不方便与四王八公诸老亲坐在一起的客人。不管人来不来,帖子总要下,席面也得备好,就算是做个意思出来也得让这意思能叫看得过去。因怕正日子的时候厨下忙不过来,还提前从自家酒楼调了几个师傅进来帮手,又多多的备了菜蔬肉食,种种飞禽走兽、山珍海味,光吊汤的火腿就让伙计赶着年前从金华拉回来了两车,其他之物只有再想不到的,没有预备不到的。 十一薛太太又请了官媒人家来,这次宝钗宝琴皆列座陪着请官媒人用了饭,又由李嬷嬷取出一方紫檀木拜匣放入早就和好的婚书并双方生庚,郑重将拜匣交予官媒人道:“辛苦辛苦,虽是宜室宜家的天成佳偶,还需仰赖您传书报喜,多谢多谢。”官媒人接了匣子道:“令郎一表人才,杨氏女贤惠孝顺,正是前世姻缘,贵宅合该喜乐。”说罢薛太太带了两个女儿起身谢过她,官媒人便带了拜匣往杨家去行请期之礼。 说是请期,实则两家早就约好了日子,如今不过白走一趟程序罢了。官媒人去了就回,带着中间捆了红带子的拜匣交换与薛太太。薛太太喜得手直抖,忙叫薛蟠去把匣子供在祖宗牌位前面好叫他们也知晓这个好消息。 又过一天到了十二,衙门里已经开了印,薛蟠早早儿去应了卯,眼瞅着没甚事儿可忙便满礼部衙门跑着送了帖子。原本这帖子应该是家里派管事专程送到各位大人府上,可是薛蟠嫌不够恭敬,索性自己写了带到衙门里亲自送。林如海作为礼部尚书自然头一个收着帖子,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道:“这辞藻甚是华丽馥郁,只字着实不开窍,勉强横平竖直能看罢。”又看了一遍笑着打趣薛蟠:“我家里常听小女说你妹子是个博览群书的,别是你妹妹与你捉刀拟了稿子抄来的吧?” 第130页 薛蟠挠头嘿嘿一笑便招了:“我先前写的叫妹子快嫌弃死了,说是都用俗烂了的句子,硬叫重新改成了现在这样,我也觉得好。”林如海叫他气笑了道:“去吧!还不速速离了我眼前,背这么多唐诗下去一点子长进都没有,蠢!”薛蟠一熘烟儿跑到正堂门外,又拐回来不放心道:“过几日您必得去家里吃酒!我妈交代了,您要不去,不管甚么日子都要收拾我不敬师长之罪哩。”林如海端着茶碗点头挥手让他出去,忽的又想起来忙喊着交代道:“别忘了补个事由条子,你后几日成亲有这个便可在家呆上半个月再回衙门办事。索性现在还没忙起来,且先叫你好好歇歇儿,回头方能放手使唤。”薛蟠在外面“嗷”的应了一声,这才去寻了其他诸位大人并平级同僚一一送了帖子。 如今薛蟠在礼部补得亦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隶属仪制清吏司。他早年下场的卷子早教人翻出来,礼部上下谁不知这是个“背”秀才,举人身份还是当今赏的,是以无人敢叫他真的去做那些仪注勘校并侍奉宫中之事,平日也就抄抄卷宗打杂罢了。然薛蟠与礼部尚书林如海有师生之谊,岳父又是曾经的传胪,只看这两人脸面就得给这呆子一份儿体面,因此人人都笑着应下日子,少不得赶早过去捧场。 等到晌午过去,薛蟠干脆早早告假从礼部衙门出来,直奔皇城边儿锦衣卫的衙门去。自打沈玉升了同知,在据点收下面条子的时候少,在衙门值守的时候多,毕竟锦衣卫还兼领了正阳门的戍卫之职,佥事时不时跑出去办案子尚可,同知就必须随时应卯了。 午时换过班的力士们回来,若是无事下晌便可自行安排,薛蟠一个穿着青衫的文官往门口一站,怎么看都像是来找茬的。力士们进进出出的分明眼色不善,只等上峰一声令下便要将这酸官掀翻在地拖进诏狱好生伺候,薛蟠这人皮厚,笑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果子塞进小吏手里道:“大后日家里与我娶亲,正是来送请帖哩,劳烦你跑这一趟通报,吃包果子沾沾喜气儿。”那小吏脑袋都是懵的,再没见过人跑来锦衣卫衙门发利事,这可真是头一遭儿,忙揣好了果子往怀里一拢,转身进去报信儿。他刚穿过月亮洞欲往东去,不想身后蒲扇般大手便搭在肩膀上,几个高大汉子笑嘻嘻凑上来道:“见者有份儿,赶紧赶紧!”小吏无奈取出糖果子一人分了几个,尝了好处的汉子道:“方才那酸丁有趣,谁家的?”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只道往后再说,若是将来这人不小心要跟弟兄们打交道,少不得近日看在几个糖果子的份儿上下手轻些。这些人将糖果子分食殆尽才放了小吏自去传话,那边沈玉恰好正站着与顶头上司指挥使说话,外间门板叫扣了两下有人小声道:“同知,外面来了个人寻您,说是送喜酒请帖。” 沈玉不用过脑子就知道来者十有□□是薛蟠,摇头失笑,拱拱手向上头解释道:“怕是前次河工案偶然救下的那个薛家子,人虽傻乎乎的,倒是一片赤诚。”指挥使如今也有五十开外,自打进锦衣卫到如今,这各路奸猾人犯见得海了去了,就喜欢些憨憨傻傻蠢蠢的小孩子,省心!他放缓脸道:“那便让人进来,且看他有何事。”小吏领命气喘嘘嘘跑出去沖等在外头的薛蟠道:“请大人跟小的进来吧,只别四处乱跑乱看。”薛蟠嘿嘿一笑谢了他,傻气四溢,周围暗地看过来的人纷纷恍然大悟——感情这是个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少五百字,明天睡醒了补上。麻烦大家帮我挑下错别字,我基本一遍写完都没时间回头检查。 今天去了孟津县法院办事,晚上六点多才刚到家,还降温了,冻洗我了! 补齐了,睡到十一点才醒。 第51章 [倒v] 小吏领着薛蟠到了沈玉处便告辞退下回自己班房里,薛蟠见人通报过, 想也不想抬脚就往屋里去, 等站定了抬头一看, 沈玉坐在右边靠窗的一熘椅子上,左面坐了位中年书生样的人。他读书全靠死背, 实是个糙的, 也不知该怎么形容, 只知道这人极有威势。 沈玉见他就这样进来愣着不像话,轻咳一声起身道:“薛兄弟,这是怎么了?”薛蟠一激灵先是沖那中年人打了个千儿,又朝沈玉拱拱手喜气洋洋道:“正月十五, 兄弟我娶亲, 请你和柳兄弟家去吃酒。上次小定的时候怕没预备好叫你们去了憋屈, 这回专门儿腾了院子出来,必要尽兴方可。”沈玉收了帖子应下,高高兴兴道:“若无要事必上门叨扰, 旁的不论, 酒肉可得管够。”薛蟠就笑嘻嘻点头:“保准够, 年前庄子上的猎户掏了一窝子野猪,连大带小六十来口全拉了下山, 尽挑肉极嫩的尖儿送过来,就这也有二十几头。还有甚黄羊、狍子、麋鹿之类,数不胜数。”说到此处,沈玉忙把话头子撤回来与左边上首坐着的指挥使马昭道:“大人, 这便是与您说过的薛家子薛蟠,如今在礼部林大人手下做个员外郎。” 薛蟠又弯腰行了个礼,口称:“见过老大人。”这马昭盯着他看一会子便笑道:“唔,老夫姓马,你们年轻人多来往来往也好,小友自便。”说着起身朝外间儿便走,沈玉忙起身跟着送到外间拱手作揖方才算是送走了顶头上司。薛蟠好歹跟着林如海学了这么些日子眉眼高低,见沈玉如此恭敬便知这中年人身份不一般,又看他能在这锦衣卫衙门里来往无忌,当下小声询问:“这位怕不是指挥使大人?” 第131页 沈玉不出声儿,只点点头带了他復又走进室内,这时才有小吏上来帮忙料理了茶水。薛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拿拳头敲敲方才咽下去挤着眼睛作怪道:“还真是指挥使大人?哎呀,我没犯甚挨板子的事儿吧?!”沈玉哭笑不得:“你们家人到底都把锦衣卫当甚么看?三头六臂?青面獠牙?血盆大口?虎背熊腰?”薛蟠憨笑起来:“那不是柳兄弟上次讲的故事太玄了么!”沈玉也只是笑,看看将近下衙时候,干脆一路送他出去,自己也骑了马往家走。 薛蟠这边发尽了手里的帖子,美滋滋打马回家,薛太太正满脸喜色搁家里刚送客出门,转头见了儿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叠声儿喊丫鬟婆子围着端茶倒水着伺候。薛蟠不明所以,褪了大衣服坐下摸了个蜜饯塞嘴里问她:“甚么事儿怎么高兴来的?”薛太太美滋滋道:“今儿真真好日子,连你妹妹亲事亦有着落。”说着兴高采烈直拍手:“我娘家嫂子,便是你那大舅妈,替你去杨家下聘的陈夫人今儿来了。说是替他家孩子相中了咱们宝姐儿,你知道是哪个吗?”也不等薛蟠答话迳自道:“是了,你必不知。你二舅舅王子胜赋闲在家,大舅舅王子腾如今管着京中九门,兄弟两个膝下同共只就这一根独苗,名王仁者,亦是你们表兄。这亲事如何?亲上做亲,将来宝姐儿必不受委屈!” 薛太太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也是欢喜得不得了,岂知薛蟠活活叫吓一大跳,嘴都合不拢,嚼了一般的蜜饯掉下来“吧嗒”砸地上,半晌无语。这王仁乃何许人也?日日守在后宅之妇人许是不知,可但凡在外头行走的谁不知王家纨绔子浪荡之名!况且此人心胸狭隘,手段阴狠,之前薛蟠险些在他手上吃一大亏,如何想不到这人怕是想要借着妹子拿捏自己。当下忙收了下巴急切道:“可是应承下来了?有甚信物不曾?” 薛太太还乐呢,满脸骄傲道:“哪有头一次上门就应承的?你妹子到二月里满打满算周岁才十四了,虚岁十五而已,正是好年纪,抻一抻才好,有这个作底,正可多相看几家。我女孩儿容貌,手艺,人品,才干,家世,嫁妆,无一可挑剔的,万万不能轻忽了去。”薛蟠这才松口气抹了把脸嫌弃道:“万万莫叫外人知晓舅家表兄上门求娶之事,嫌丢人!那王仁是甚么忘八玩意儿,上次在那种暗门子里害我,还没找他出气呢。外面尽知此乃一败德败家之人,哪里够攀得上我妹妹?癞□□想天鹅屁吃,呸!亏他张得开这个嘴!” 一顿夹七夹八骂得甚是难听,薛太太听完惊骇不已:“你舅妈有云,男子在外间,多少有几个搁不住的伙计,或多或少难免有人传些不中听的怪话,怎会如此不堪?”薛蟠气哼哼又捡了块儿南来的菠萝蜜饯跟嚼骨头似的恶狠狠嚼了嚼道:“或不是妈去问问妹妹的意思?若是妹子点头我再不多说一个字!”他心里暗道自家妹子山中高士般晶莹剔透的心思,哪里会不知道王仁那些花花肠子,只不过碍着受制于内宅无法出手罢了,不行还是要替妹子出了这口恶气才好! 宝钗正在客院里和掌柜的们会帐安排十五那天筵席呢,家下诸婆子管事排排守在外间等候听用分派差事,这一天忙得连茶都未曾喝上一口。厨下送来做好的样菜一一奉上与主子验看,正看到红豆熬出来的淘沙丸子时薛太太并薛蟠一块儿从外头进来,宝钗就里让丫鬟一人上了一份儿吃着暖暖身子。 官窑甜白瓷的碗也是刚採买预备的,小小巧巧拳头大小的碗口,盛着这泛着金蜜的粥点着实讨人喜欢,就连存了心事的薛太太亦忍不住小口尝尝,微笑点头称好。薛蟠端碗一口闷下去擦擦嘴把掌柜的都赶出去,又叫丫鬟关了屋门才与宝钗道:“妹子,方才大舅妈来了一趟,欲替你说合门亲事,乃是二舅舅家的表兄王仁,你怎地看?”宝钗愣了愣,且想不到这王仁甚时候把主意打到自家身上。犹记上辈子贾家事败,不少女眷流落街头,其中凤姐遗孤巧姐儿便叫这狠心舅舅一竿子给卖进了秦楼楚馆换钱耍。后来还是那上门打秋风的村姥姥拿了棺材本出来才将人赎出,又怜巧姐命苦,又念凤姐当初恩情,索性将这女儿取进家中做了孙媳,好歹免其饥寒。 可怜那巧姐儿也是侯门绣户家娇养的大小姐,竟这么不明不白沦为了村妇,日后万一消息走漏,少不得还要叫人低看是从窑子里出来的,真真是一辈子俱叫毁了,这么个泥猪癞狗样人物,宝钗看他便是块稀烂的屎泥,踩一脚还要嫌脏了鞋底,如何肯答应?当下敛裙跪下与薛太太道:“宁愿自梳做老姑娘也再不愿意的。” 薛太太叫女儿这一跪跪得慌了神儿,忙撂下瓷碗伸手扶,边扶边道:“这是怎么说来的?不愿便不愿,偌大京城就找不出个配得上我女孩儿的了,何必如此自苦?妈又没应下,也没收信物,无非一句话,不答应回了便是,可不行再这么着了!”见她如此表态,宝钗才顺着劲儿起来,又亲手端了道刚尝过的荠菜小馄饨与母亲笑道:“我还道是急着撵我出门子急得不得了呢,可吓了一跳。”薛太太接了女儿奉的碗嘆道:“哪里急?若不是女孩儿花信就这么几年,妈恨不得一直把你留家里呢,再没我姑娘这么能干孩子,这些年大小事体竟就没让我操甚心。”说着伸手在宝钗背上摩挲几下感嘆:“一见你大舅妈就煳涂了,只道是嫁回自己家,又是外甥女又是儿媳妇的,再不会让你吃委屈。可若是哥儿自己立不起来,以咱们家的家世竟还不如嫁入寻常人家了。阿弥陀佛。” 第132页 原来是那供养的牟尼院老师傅,无事便与薛太太讲些因果故事,少不得便有那痴男怨女阴差阳错,或是夫妻志趣不谐做成一对怨偶的,多是女子或千夫所指或郁郁而终,总归无甚好下场。一来二去薛太太听得多了也怕乱做主叫孩子们遗憾终身,是以很乐意叫他们自己拿主意。那马上过门儿的杨家姑娘是林如海给说的,想来差不了,因此看儿子愿意也便欢欢喜喜愿意,到了姑娘这里只一味怕她将来去了婆家受委屈,反倒忘了想这男子究竟如何,可谓是一叶障目了。 宝钗见母亲无甚发怒意思,缓了口气慢慢儿与她讲:“母亲,儿不欲再嫁入四王八公诸家。说句不害臊的话,哪家能容媳妇如儿这般主意大?上头都是一层又一层的婆婆,就没见能有消停时候。您看那琏二嫂子,王家出身,平日里霸王一样的人,还不是有叫下面得脸的家生子气哭的时候?我可没那般好性儿,又不能像在咱们家这般说撵出去便撵出去,少不得要叫气出个好歹来,妈捨得?”薛太太伸手戳了她一下:“捨不得,捨不得,如何捨得。可是咱们家只认得这些老亲,外头的你若是嫁去了受欺负都不好打上门说理。况且哪家不是上头有婆婆的?有个长辈指点你们年轻人过日子有甚不好,事事要你自己操心才叫累呢。”宝钗抿嘴笑道:“那不是还有嫂子?许是等嫂子过了门就有消息,且不着急。”薛太太也道是太急了,总算把此事放下,专门喊了个婆子去王家传话,只道“骨血倒流怕与娘家不利”,便算是个由头回了王子腾夫人。 那边陈夫人见了这婆子,听得薛家回绝亲事,好生送了婆子出去便嘆气与心腹道:“我就说是白跑这一趟,偏老爷不死心想着瞎猫或不是能碰上回死耗子。就哥儿在外头的名声,不知道则已,知道了哪家正经姑娘乐意嫁过来?管他呢,反正我这婶子能做的都做了,又不是我亲儿,娶个甚样的媳妇将来也伺候不到我面前,就这么着吧。”细细碎碎抱怨一会子,又吩咐道:“好生与哥儿说说,薛家不愿意,将来再与他寻个更好的便是,不许涎皮涎脸的缠上去!”那心腹福了福退出去传话,陈夫人这边思索一番,换了衣服又叫人把王子腾从书房请进后院道:“小姑太太极讲道理极和气的人,说话也好听。只这‘骨血倒流’确实不祥,竟也就罢了。”王子腾冷哼一声道:“怕是蟠哥儿在外头知道了那孽畜的名声撒泼不肯哩,他家如今不肯,等着一来二去女孩儿年龄大了嫁不出去不肯也便肯了,且等着瞧!” 这王家人有一通病,便是护孩子。如宝玉之类,偌大年龄了还动辄滚在母亲怀里,又譬如先薛老爷还在时候薛太太叫人去打那被薛蟠揍了的人家。再看看如今这王子腾,明知自家孩子瘌痢头,偏要怪别人不肯成全,也是一门子奇葩,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祸害也紧着自家**害。 且先不提这一出,两天过得极快,到得第三天便是薛蟠迎亲的大日子。从十四这日下晌连着夜里,薛家上下就无人歇息。宝钗带人将新房处处又验了一遍,一一点了行礼要用的东西,喊了下人一遍遍交代各人什么差,务必紧紧皮肉精神上心操办。厨房里从十二、十三起便先制了不少烩一下便可上桌的肉菜,又将食器装了备好,加味用佐料甩开膀子调理。到了十五这一日,刚交寅时正薛蟠便叫李嬷嬷揪起来洗涮收拾一通,与他换了新衣,又交代些许忌讳,请了喜娘子茶果酒席道:“今日劳烦您,若有甚不大好的还请遮掩一二,家里委实尽了力了,家里操持此事的姑娘累得下巴都尖了些。”喜娘子笑眯了眼睛道:“请太太、姑娘并嬷嬷放心,再没有不好的,今日日子好,事事都好!” 辰时薛蝌换了吉利衣服来与兄长做个傧相,骑了匹大灰马,先不管旁的吆喝着让家下人把备好的大鹅和半扇大猪抬到门口,又叫请来的吹鼓手吃热茶候着。等卯时二刻薛蟠出了门,这边立刻吹打起来,前面两个健壮家丁抬了鹅,后面跟了两个抬肉,再后头是总算瘦下来看着越发俊俏精神、骑着大黑马的薛蟠。薛蟠后面跟着兄弟薛蝌预备着等下替他撒钱,再后头又有喜娘子押着的漆红大轿,并后面一路吹打的,浩浩荡荡往城西杨家去。这回尾巴上换了六个小厮抬三个大箩筐,里面尽是预先淘换好的铜子儿,喜乐一起出了薛家巷子口,外头就听叮噹满地的钱响,来往观看的百姓纷纷上来抢,个个攥在手里只说薛家豪爽仁义。二管家带了一堆家丁跟在最后面,见状喊道:“莫挤莫挤!今儿薛家大爷娶亲,请大傢伙儿吃个喜糖果子沾沾喜气儿!莫挤!” 这一路倒也顺利,约莫辰时正到了杨家门口,远远儿的爆竹声就响起来,有那跟了一路的顽皮孩子纷纷跑到前头拦了轿子不让走,薛蝌忙从袖子里掏出几把小巧银锞子并糖块儿用力撒出去,连官家孩子见了亦忍不住追着跑去捡,好歹才把轿子稳稳停在杨家正门口。今日杨家大门正开,薛蟠一见杨睿杨传胪正在门口,慌忙从马上滚下来急走两步拱手唱了个肥喏道:“泰山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到了今日,杨传胪见了薛蟠有时候还要夹半拉眼角嫌弃几回,此时正是心如刀绞时候,哪有好脸色与他看?当下只捻了捻鬍子哼出一声,还是薛蝌在后面戳了戳薛蟠提醒他,这呆子才想起来把背的滚瓜烂熟的辞赋念出来。杨传胪听完心下只道这呆子后面不知有多少人帮衬,又听其赌咒发誓必会善待女儿,这才侧身与身后一婆子道:“去催催姑娘,莫误了时辰。”婆子应声领了而去,只留薛蟠抓耳挠腮的等,又碍着岳父大人且在跟前盯着不敢大动,扭来扭去身上跟生了(sai)似的。杨传胪又哼了一声道:“先跟我进来去拜亲长!”薛蟠抬脚弓着腰跟在岳丈背后嘿嘿嘿着进了杨家大门,果然进去冲着南阳候府的方向拜了几拜便算了事,又拜了家里现下供奉的几处牌位。接着杨传胪家交好前来吃席的人也一一受了薛蟠的礼,还有昧着良心贊他天资聪慧、年少有为的,林林总总不可足一而论。 第133页 这一顿好等啊,直等了又半个时辰,喜娘子方才守在后院儿正房门口背了新娘出来。絮萦身边陪嫁的还是那个刚刚留头梳了两个揪揪的小丫头子,新娘入轿后有婆子端上金银饭叫吃下一口,又把迎亲队伍带来的半扇猪切一半还回去,喜娘子还撺掇着轿里人真真假假哭了两声儿,这才算是齐备了。薛蝌忙又撒银锞子撒糖块哄走围上来的小孩子,家下人忙抬了轿子吹奏起来往薛家迴转。队伍后面跟着来台嫁妆的薛家家丁,又一直从杨家门口连道薛家门口,叫两边围着看的人俱贊杨家疼姑娘。等杨睿杨传胪在后面泼了水,这边新娘子才算是真正出了门儿,摇摇晃晃忐忑不安且不知今后日子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大姨妈来了,gg跪了...... 第52章 [倒v] 薛蟠骑马带着迎亲队伍出了门儿,家下这才忙着又安置屏风和早就预备好的各种吉祥物件。宝钗怕薛太太累住, 索性叫苏嬷嬷扶了她回去换等下受新人行礼时候好用的大衣服, 自己也换了吉利衣衫, 打发大管家和后院管事去门口迎接客人,又是喊得嗓子冒烟且忙乱不过来。 好在林家极给脸面来得早, 宝钗打发黛玉和宝琴回院子里清清静静先歇着玩儿, 把外院官客尽皆託付于林如海, 又亲自带人满院子转了一圈确定没有纰漏,这才坐下来喘了口气吃点子东西等哥哥迎了嫂子回来。好在是正月十五,晚上家家都还有自家家宴要摆,是以薛家只用招唿中午筵席便可, 不然真真是忙不过来要漏了瓤子给人笑话。 辰时末客人稀稀拉拉上门儿, 先是贾家老太君带了几个孙女儿早早过来, 又有史家王家诸夫人小姐坐在后院堂客席上,自有薛太太换过衣服笑着招待;等到巳时一刻来的便是薛蟠衙门里的师长同僚,不一会儿外院官客便自行寒暄起来, 大多都是礼部的大人们彼此低头议论些朝堂之事。此时王子腾来了, 诸人一见新郎亲娘舅在此, 少不得要过来贺他一贺,王仁跟在王子腾后面, 两只眼睛看着这薛家一派富贵景象心下暗恨,非要把这薛家大姑娘弄到手里不可。 又过一会子,沈玉果然喊了柳子安也提着礼上门道贺,柳子安又带了他兄弟柳湘莲来, 因是从衙门直接换了衣服赶过来,时间便稍稍晚了些许。大管家一见便知这是姑娘大爷都交代过不可怠慢的客人,麻熘把人请到客院席上坐,与主院隔着月亮门洞,若是愿意寒暄也只几步距离,不乐意与人说话了便当甚也没看见就是。先薛老爷结识的不少长辈也安排在这边,倒与外院诸大人并勛贵人家互不干扰自得其乐。这前院也着实有趣,客人慢慢入席,此时便可看出礼部文官们与勛贵宗亲泾渭分明,隔着过道恰恰坐了两边,分明是“鸡犬不闻”的架势,沈玉三人入了客院的席六只眼睛还往外看了一圈笑着私下嘀咕:“这还好是人家家办喜酒,如若不然怕是要打起来!” 巳时二刻时候迎亲队伍敲敲打打着回来了,大管家忙让护院挑着数挂爆竹去到巷子口,见着红色便开始放鞭,噼里啪啦一直响到轿子到了薛家门口落地。这会子薛蟠都傻了,下了马摆置好几下才弄明白左右左,喜娘子从下人手里接来红缎子一头塞进他手里,另一头让那陪嫁的丫头子递进去。薛蟠傻兮兮走到轿子前,还是旁人提醒才小心翼翼抬脚轻轻磕了下轿门儿,喜娘子生怕他出丑,忙招唿着扶了新娘子下轿,又把抱了一路的瓶子取出来交于下人好生端走。这边一进门槛就见马鞍火盆具备,薛蟠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叫新娘跨火盆呢,他自己先一脚迈过去,又叫跨马鞍呢,他又打头蹦过去,直把来看热闹的年轻小伙子们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来到正堂,喜娘子扶了新娘站好,礼官儿高声唱礼,新人全了礼,这才算是了了一半儿。 陪嫁丫头并喜娘子送新人回房,薛蝌留在前面替薛蟠款待官客们开宴,堂客们守在院子里涌进来着急看新嫁娘。薛蟠带着迎亲队伍出去后家下又重把卧房整了一遍,此时满眼艷红,吉利物件挂得四处皆有,大多是些比翼鸳鸯,合家美满之类,只压床的地方有些小童子的形象。因着亲戚家没有父母俱在年龄合适的男童,倒也省了压床童子的活计,喜娘子忙让新人并排坐了,撒了帐子念了吉利词句,方才将预备好的黑漆秤桿子递与薛蟠。薛蟠僵着胳膊三两下没挑住盖头,到后面不耐烦了,沖新娘唱了个喏道:“娘子,唐突唐突。”便直接上手取了盖头下来,外头挤着看的各家女眷又笑翻过去。 好在絮萦掌住了没笑话他,喜娘子憋了笑意忙又继续后头礼事。待诸礼齐备,堂客们也开了席,宝钗抽空叫百灵去厨下把早备好的燕窝粥端了碗上来小声与絮萦道:“嫂子,家里人少,我还得去外头待客,你在此间稍坐了歇歇。头上簪子重就先去了梳洗梳洗,外头没人过来了。另外有些热粥你先垫垫,有甚么想吃的只管叫厨房送,俱是交代过的。”说完留了莺儿在这里陪着,自己带白鹭百灵往正院席上去。 外面官客如何灌薛蟠后面自是不知,薛太太交代婆子去传了两三回话都笑着回来道大爷已是不分东西南北了,后面太太们都笑眯眼睛说这是个实诚孩子便论起其他。宝钗又喊了个小丫头叫去新嫂子那里说一声儿,这边好歹才坐下囫囵吃了东西。 到未时,地位高的客人先套了车逐渐散去,沈玉才和柳子安并柳湘莲往前头来寻薛蟠。此时薛蟠叫灌得眼睛都直了,抬头一见是沈玉忙大着舌头还举酒杯要喝。沈玉忙拦了劝道:“若要喝酒何时不行?薛兄弟等下还有大事,我们喝茶喝茶。”薛蝌在边上也有点站不住,听了只心里谢天谢地兄长的朋友还有讲道理的。此时王家也来告辞,王子腾先头就走了,来的正是王仁。这王仁见外院还有不少年轻后生未走,眼睛珠子一骨碌便大声道:“表弟,今日贺你小登科,他日说不得咱们亲上做个亲,这么多亲朋好友还要再来贺一贺可否?”言辞举止轻浮无比,看了便让人心生厌恶。 第134页 薛蟠瞪个眼睛没反应过来,倒是沈玉听了“哌嗒”落了脸子冷笑道:“可不行这般乱拿人家姑娘清名胡说。那嘴上没把门儿的回家多半要挨揍,今日我兄弟大喜,你又是薛家内亲,多喝了几口黄汤且不与你计较,还不快走!”王仁往旁边一看,竟是个凤眼的俊俏青年说话,这一冷下脸眼角冰碴子嗖嗖的,看着反倒心痒不已。 那王仁,一向是叫惯得无法无天,京里就没他不敢做的恶事,荤素不忌欺男霸女都不算新鲜。此番眼见这青年穿着普通长衫,虽然料子不错颜色也正,可看纹络无非普通富户,顿时胆气便壮起来道:“或不是小兄弟与我去耍子几圈儿回来?你只管坐着,服侍得哥哥心头喜欢了,当官、发财,有甚得不着的?” 沈玉都叫这货气笑了,先前想着自家若是穿锦衣卫官服竟不像是上门吃喜酒,因此才与柳子安换了家常衣服过来,再不料还有人敢把主意打在头上,挽了袖子只一拳一脚便把王仁揍翻在地痛声哀嚎。见他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上脚又给了一下道:“我乃朝廷从三品的武官,竟被你这纨绔子视作倡优娈童之类,着实羞耻,且回家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罢举拳又待再打,柳子安柳湘莲兄弟俩袖个手只在一旁假模假样喊两声“别打了”再不见阻拦。沈玉见王家下人还没来,索性满地追着王仁揍,等王家下人过来将人抢走一看,牙都叫打掉半颗,扭头欲寻主家说理,那薛蟠还嘴里哼哼唧唧吆喝:“敢拿我妹子不三不四的调笑,打!往死里打!” 下人们一见这阵仗哪敢再留,屁滚尿流抬了王仁家去,后头还没走的人见了纷纷说他活该。上门贺人喜事呢,嘴巴子上连个门闩都没,甚么话全敢胡说,可不是欠揍?少倾这段公案传到后头堂客席上,只把陈夫人臊的捂了脸带着姑娘们告辞而去。薛太太本欲再叫人上王家寻王仁说事儿,还是宝钗拦了道:“先紧着哥哥的大事了了,往后再慢慢与舅舅家掰扯,今天这事儿没完!”薛太太也点头道:“可不是,今儿若不是沈家哥儿与你出头揍那煳涂行子,等那些胡话传出去你便是不嫁也得嫁了,平白还要遭人口舌,个该遭雷噼的!” 先不说这些,主家送走客人们,剩下的事儿还多着呢。薛蟠叫来福来旺两个扶着送回院子交给李嬷嬷和絮萦陪嫁来的小丫头子收拾一通才又送进新房挺着唿唿大睡,这边宝钗也安排苏嬷嬷陪了薛太太回去躺一会子。家下人还按着原本分配的差事一个个来回,不大会子好歹先把院子里治席面的桌椅凳子收进库里,又将瓷器金银器送去厨房换班儿洗涮,总之先叫有个下脚地方。然后又命煮了醒酒汤并好克化的细汤面备着,送了些去薛太太万先生并宝琴薛蝌处,自己也随便吃了点子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倒头黑甜一觉,到得第二天清早卯时三刻才爬起来整衣服忙忙往薛太太处去。 新嫁娘头一天早上要与公婆奉茶,公公前几年便去了,单留婆婆一个,是以絮萦好好睡了一大觉早早儿就起了坐在窗户边上看游记。等薛蟠睡眼惺忪摇摇晃晃爬起来一看,窗户格子下面映着黛瓦蓝天坐了个画上都难得的美人儿,顿时身子都酥了半边。愣了好一会子才想起来这美人儿乃是昨日新娶的媳妇儿,“嘿嘿嘿”笑着爬起来鞠了老大一个躬赔不是道:“给奶奶道歉,昨儿黄汤喝多了,白叫奶奶空等一宿,左右都是我不是,求奶奶莫生气,莫生气哈。” 絮萦见他蠢得可怜,也不笑话他,只声音细细的道:“有甚可气的?今后小心着点也就罢了,快起身叫人收拾,太太还等着呢。”薛蟠就着婆子端来的木盆温水一边洗漱一边道:“再不用担心,我妹子必是一大早就去妈那里守着了,横竖不过午时便好,过了也只一通埋怨,旁的就没了。”絮萦就抿嘴笑了指着五斗橱上供的自鸣钟与他看:“你且看看是甚么时候了?”薛蟠定睛一看,竟已是巳时二刻,唬了一跳忙囫囵擦擦头颈自己开了衣橱就翻腾。过来帮忙的李嬷嬷看不过去就地给了他一下子拍在爪子上道:“且别在这里裹乱,坐那里叫丫头子把头髮与你梳好!”说着取出前几日就备好的衣裳交于絮萦,过了一刻钟薛蟠自己哆哆嗦嗦把荷包甚的挂上,总算收拾停当在前头领着新媳妇去正院与母亲敬茶。 宝钗这头一早就去母亲房里,听说也是累着了还未起,便吩咐厨下煮了燕窝粥并些咸粥小点预备上。又检查了瓷器茶杯等物件,此时薛太太方才醒过来。待她洗漱好,时间差不离也有巳初,宝钗怕她急,一叠声喊厨下上了粥点包子馒头一类先服侍母亲用过,又坐着陪她说话,直到巳时末,外头婆子才进来报是大爷带新奶奶过来了。 因是新婚头一天,絮萦身上穿了正红色衫子,头上戴了几根金簪束了一头乌髮,胸口带了一个绞丝金项圈儿,耳朵上坠子,手上镯子都是金子打的,只腰间挂了石榴花的禁步,低头温顺跟在薛蟠身后进了正房。时辰已经不早,薛太太不是会难为人的那种婆婆,家里人也没走那些个虚礼,当下便有婆子上来摆了蒲团端了茶盘,一对儿烧了喜鹊登梅图案的茶杯立在里头。 先是薛蟠磕头端了茶奉与母亲,薛太太接了喝一口贊了一声“好”,后头自有得力媳妇子上来给了个鼓鼓囊囊的红封。接着便是絮萦端了茶杯,先用手背试了试,又用帕子把下头瓷碟子里头水渍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奉与薛太太,薛太太接了儿媳妇茶,又见这姑娘心细且恭敬,满心满眼的欢喜,这茶喝到嘴里都是甜丝丝的,又连贊两声儿“好”,顾不得叫儿子起来,先催下人扶了儿媳妇坐下才转回头与薛蟠道:“愣着干嘛?自己个儿麻熘起来啊,还要人请你怎么地?”薛蟠苦了一张脸爬起来挽袖子道:“这下可好,这媳妇儿竟是给您娶的,我都得站到门外伺候去。”薛太太指了他就道:“这就与我去外面站着伺候去?得了这媳妇,怕不是强过你百倍,还要你这不省心的作甚!” 第135页 絮萦自家就父女两个,南阳候府里头又规矩森严,那见过这般一家人诙谐说笑的,立时没憋住笑出声儿来。薛太太也掌不住笑了,亲自取了一个红封一只锦盒递与絮萦道:“家里人少,杂事却多,少不得慢慢都要劳烦你,这是与你买东西的私房钱,这是当初我加进来时候婆婆与我的首饰,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用什么都别拘束,只管要他们弄去。”絮萦忙又跪了磕头双手接过红封锦盒,也不打开看就着递与身后跟着的丫头子。 接下来要见过家中其他兄弟姊妹,薛蝌带了宝琴一直在外面没进来,此时方让婆子通报,进来后先与絮萦作揖行礼,嘴里喊过:“见过大嫂。”絮萦连忙侧身避开,又福了福还礼,抬头一看只见宝琴一熘烟贴到宝钗身后,满眼好奇看着絮萦。她笑着取了备好的墨锭做礼便裊裊娜娜走到薛家姐妹面前。宝钗带了宝琴福身行礼,絮萦送了自己做的针凿,宝钗宝琴也回了两方帕子,一家人这才互相认识过,早饭来不及用,只得攒了个大圆桌坐下用午饭。 刚用过午饭到申时初,外间突然有敲云板报丧的声音传进来,阖家俱叫唬个不轻。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管家匆匆忙忙从外面赶紧来跪了报:“回太太、大爷、二爷、奶奶并两位姑娘,外头竟是让官军戒严封了街,好生厉害,连那一早挑水卖的都打翻了赶走,小的急来禀报请个示下。” 薛太太叫吓得白了脸直倒气儿,宝钗宝琴絮萦忙上去解扣子揉胸口,又叫下人先煎了浓浓的一碗钩藤来灌下去,待形容看着好些才又催促去熬些安神汤药。这会子功夫薛蟠薛蝌两个披了大衣裳与往外去,宝钗忙叫拦住道:“先别急着出门儿乱跑,叫管家备些酒肉银钱好生攀着外面军爷问了,若是急头白脸无甚好声息且回来在家歇歇,反正请假条子早交了,不歇白不歇。如今这样子也不急着想甚么生意,更不急铺子里的事情,只一家平安为要。”薛太太缓过来亦连声称是,果然着大管家带了热腾腾食盒出去,半个时辰后人才回来报信。 大管家跪了回到:“禀诸主子,军爷们甚给脸面,私下与小的说保不齐这几日要变了天,叫咱们先预备着,家人也不必乱钻营,白得招了上面人眼。”宝钗一听连声叫开了库寻些素色布料出来预备着,又把显眼地方大红灯笼并绸花之物一一撤下,与絮萦福了福道:“嫂子莫怪,这几日风头过去若是叫咱们随意,管保与你扎了花儿扎到明年去。”絮萦失笑:“你也忒小心了,如今形势看着不好,难不成我就计较这几个灯笼了?少不得大家要同舟共济过了这个槛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大早从兇案现场醒来,把睿哥吓坏了,哭着说“妈妈不要洗......” 这......大姨妈实在是太汹涌了。 第53章 [倒v] 姑嫂两个通了声气,宝钗大方把厨房诸人并二管家喊过来与他们道:“如今新奶奶过了门, 也是时候要你们认识新主子, 往后回事报差事统统去问新奶奶, 谁不听话办砸了差也只管挨着,甭拿我说事儿。要让我知道了, 说不得给你们吃双份儿板子。”说罢放心将内院厨房并下人裁度之事尽皆交于絮萦, 自己只带了婆子丫鬟整理院子清点前日筵席收的礼安排入库, 竟是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索性为着年节并薛蟠娶亲,家下攒了不少食材,因此捱上几日无需採买亦可,只干等着心焦。到得第二日, 也就是正月十七这一早, 薛家再想不到沈玉忽的换了常服敲门过来照看一回。原来是十五晚间便出了事, 锦衣卫受命镇守宫门及出事之谨身殿,这一守便是一天半,沈玉好容易得了半个时辰换休, 回家看过沈老爷子换了不打眼衣裳便往薛家跑。 京城东西两边各家府邸外都有守军, 只薛家这里皆是招唿了安排的吃过他家好处之人, 因此未曾为难不说,还与他好好儿守了回门户。若非如此, 或不是便跟一些有钱无势之富户一般叫人勒索讹诈去不少钱财买个平安。沈玉穿了身石青棉袍从角门进来,与薛蟠拱拱手,又去见了薛太太好叫她安心,捡着能说的与众人道:“十五那日晚间宫里出了乱子, 中午吃了薛兄弟喜酒,晚上值守正赶上趟,是以恰好知道些许消息。如今顶头上已换了位圣人,先前那位做了太上皇,只甄太妃殁了可惜,少不得备上国孝需用得之物。戒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原与薛家便无甚干系,切莫四处乱跑着钻营,快了明早,至多后天,必然解禁。” 他这般说了一通,薛太太念着佛吐了口气道:“阿弥陀佛,可吓得不得了,幸好只是个晴空霹雳,未曾落下来。”宝钗坐在薛太太身边,此时也顾不上避嫌忙问道:“这十冬大腊的,一戒严外面拉货的也进不来,吃用之物怕是难求。于亲戚家送些吃食炭火可成?”沈玉笑道:“这倒无碍,只别大包小包看着跟要逃荒一般就是。”说着又拱拱手,匆忙便要往外头赶。宝钗想想,既然吃了人的照拂,总不好没一点表示,急叫厨下包了一包热腾腾包子过来,喊了个婆子让一路跑了去把与沈玉揣在怀里垫备点。 沈玉忙道了谢,又顶着风一路出去,赶回家又看了遍沈老爷子,这才换过大红官服又往正阳门去。过了宫门下头的斗拱,只看着不少宫人正用力洗刷两边地下腻着的血污,眼见这一盆盆井水泼上去尽皆化作赤色沖入沟渠,可见此处必然发生了改天换日之事。再往里走,便是等着换班儿的同僚,沈玉忙上去拱手与人道个恼,取出令牌核对,这半个时辰的休憩就算是消了。 第136页 如今几位内阁的相爷并六部尚书皆站在华盖殿里头,刚刚受了禅让诏书的新皇板了张脸坐着也不说话,不知道在等些甚么。忽然外头守门的小太监悄没声儿从后面帐幔穿过来,往站在御前伺候的大太监耳朵边上小声说了两句,这大太监听完看了他一眼,忙弯着腰又凑到新皇耳朵边上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新皇听完脸色愈沉,又不知想到甚么才捺住火气对诸臣工道:“父皇身体不适且将大宝传于朕,旁的先不说,着礼部依着长辈将老太妃的丧仪发出去,后头再论其他。” 林如海站在下头立刻拱手出列道:“按照旧历,太妃与诸内命妇公主品级相当,只一个考虑着上皇心思,不如竟按着国孝来,也好让下面安静几天缓缓。”他如此说必是有个缘故在里头。上元十五皇室家宴,宗室王公皆带了家眷按制守时入宫领宴,诸皇子纷纷献了种种珍玩庆贺佳节。独有五皇子,请了近来京中有名的一个戏班子做百戏欲效先贤彩衣娱亲。 这戏班子颇有些意思,买了许多蛮人夷人做耍子,各个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因事先瞒得密密的,连锦衣卫也未能暗地里详查一番,就这么稀里煳涂让五皇子当做普通戏班子顺进了宫门,还偏叫上皇点中了这齣百戏。当时台子上正放了个箱子,蒙上黑布躺着个高挑胡姬只露出头脚,一刀下去身首两处亦能转着脑袋与人笑,实把宗室们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忽然在台上献艺的戏子说了句甚么,下头且还无人听懂,便见那躺了胡姬的箱子里忽的冒出十数名身材颇矮的蛮子,持刀便向席间杀来。因是皇室家宴,周围也就是些普通守卫并伺候的宫女太监,且年节里头人人都卸了兵刃的,如何抵挡这些个穷凶极恶之徒?当下死伤惨重。几个恶匪甚至一度杀入御座脚下,外头守门的天子八卫刚刚从门槛沖入,这如何来得及营救!千钧一髮之际,还是坐在皇帝右边下首的甄贵妃以身为盾血溅三尺方才挣得瞬息功夫叫披甲卫士将乱人统统拿下,凡有挣扎者皆就地正法,其余殿中四散躲避之宫人也以“护主不利”之责一概牵至宫门处杖杀。 至此皇帝只觉头晕眼花青筋直蹦,腔子里一抽一抽的连远处光影亦分辨不清,忙招了仙长献上金丹服下,着人扶着回去休息。缓到了正月十六午间方才下诏令内阁并六部天官觐见,当众金口玉言要将这江山社稷尽皆託付于六皇子肩头。诸大臣听了一愣,纷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原道朝廷上下俱看好的乃是前头五皇子,怎么忽的皇帝就变了心思又看重去年才出来做事的六皇子? 丹陛之下那天家父子见下头无人接话只顾着互相看,脸色一径沉得往下掉,胸中正一团怒气烧灼,就见下头礼部尚书林如海站出来爽快接了诏,这才把皇帝并六皇子的脸面从地上给接了起来。整好林如海如今手里掌着礼部,主责天下礼仪典籍诏书之属,顺手便接了书写诏书之事。 只见林如海接过宫人奉上之笔墨,就地挥洒文字写就禅位诏书,内阁老大人们看都到这会子了皇帝也无反对之意,便就纳头拜倒认下此事,抬了原先的六皇子变做如今皇位上的圣人,前面的那位自然就成了太上皇。 当官当到能站在这里,俱不是傻的,众人都知道十五晚间这场宫乱没那么简单,否则今日如何不见五皇子来的?只怕这甄贵妃之死亦有问题,只没人敢提出来说罢了。既然上面是前头的说法,那下面不妨稀里煳涂统一口径,也好与皇家遮一遮羞。 几位内阁老大人心下暗道终究后生可畏,方才这林如海站得好,站得妙,恰恰站到前后两位天子心尖尖上。先前大家都没反应过来,这空出的时间整好让上面人看了不觉得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又痛快利索一副忠君体国模样。对前面那一位来说,这就是大大的忠臣,对后头那一位来说,又是大大的能吏,里外里叫他做得两面净光,你还无甚可挑剔。待禅位之事定下之后,上皇因着精神短缺便又叫宫人扶着去休息,只留了新皇对着诸臣工商讨接下来该如何安抚百官乃至天下百姓。 如今内阁之下隐隐以林如海为首,俨然便是已经一脚迈进了宰辅行列的光景。方才新皇说了,旧事暂且先不论,首要先紧着拿出个章程开了戒严才是,刚出年节便出了这档子事儿,任谁脸上都无光,正着急找一床大被掩了方好见人。是以林如海对奏不如先拿太妃丧仪做由头,稳住局面及上皇心情,再腾出手慢慢儿做旁的。事缓则圆,如今只能暂且这番,京中人家但凡不傻的,都不会在皇帝心情不虞的节骨眼上冒这个尖儿出来。紧接着又听他奏道:“如今诸事繁杂,臣请先发上皇禅位之诏以安百官之心,再论太妃薨逝,敕谕天下。按例年后当赏去岁劳苦臣工,宜加封宗室,有上元无辜受戮者荫其嗣子以安宗室。再责三司之属彻查这些恶徒出处,与众宗室及天下人一个交代。”洋洋洒洒无非求个“稳”字,倒也不失为良策。 当下又有诸大臣林林总总出列说些补充之事,直从正月十六论到正月十七,方才将桩桩件件安排妥当。于是正月十七下晌街上便有零零星星行人急匆匆行走,更有些人家偷偷开后门遣了下人出去给亲戚邻里家送东西的,种种不一而论。如今刚出年节,这一戒严不少人家怕是屋里烧得炭都找不来,即便现去坊市寻也无人开市,还不知道要打甚么饥荒。 第137页 薛家这边,沈玉一走宝钗忙叫大管家来,捡着勤谨小心的下人带了十斤银霜炭送去各掌柜家,又叫厨下匀了些干红枣、莲子、茯苓之类安神之物并上好的炭和糖,命几个不打眼的婆子带着穿了粗衣服挨着林家、杨家、贾家并万先生家上门看看。最后想了想,还是喊了薛蟠常随来福来旺过来问过沈玉家地方,让这二人带了上面备好的礼,又额外添了几样吃食特特送去沈家,也是个不忘恩惠的意思。 到了正月十八一大早,外面守着的驻军才一一撤了。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满大街小巷贴了安民告示出来,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并王公大臣纷纷按品着装进了皇城,紧接着禅位的诏书从宫里头传到外头,算是把换了顶头上司这件事儿彻底砸实。这京城里的百姓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不是该做个庆祝的表示出来,又有骑士飞马传信,说是宫中一位老太妃薨逝,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有敕谕天下云,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娶嫁。薛太太听了下人来报,拍着胸口嘆道:“果然家里供奉的老师傅厉害,原想着正月十五有些赶不说,各家都有事情忙。岂料若不是是选了这一天,又要往后拖一季,真真就耽误大事了。”说完又让身边媳妇子去厨下弄点子甜糯软烂的八宝饭与牟尼院的老姑子送去,这才盯着家下赶忙把结亲的喜庆红色尽皆去了,合家换上素色衣服按律意思意思守这个不明不白的国丧。 正月十八这一日下午,薛蟠让衙门里的小吏给喊了去,原先说好要休上十来天假呢,也黄了。这天家父子之间禅位的诏书是下了,可这禅位的大典该如何安排?还有那薨了的“老太妃”谥号怎么给,正月里一连走了好几个宗室老大人又怎么论,这些杂七杂八磨嘴皮子的事儿且都归礼部,便是闲人也不得闲了。新替亲爹顶缸上位的六皇子看了国库只穷得想哭,哪有心思体谅下头人的想法,一天照八顿催促下面做事,未尝没有想着赶紧尘埃落定了再寻法子充实国库。 亦是正月十八这一日,宫中镇守的锦衣卫也拖了数个大太监并几个蛮人和一个胡姬进了诏狱,其余人等仍按旧历换班交接戍卫不提。只说这几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太监,战战兢兢叫人一锁子锁走,进了牢狱不见斥也不见打,唯见一个穿了大红飞鱼服,生得丹凤眼的俊俏青年背手站着似笑非笑道:“一人一间儿,谁先想通谁出来,想不通这辈子就不用出来了。”说着便有力士将太监们推进一个个备好的小屋子,这几人心下只道怕不是平日叫抓进来的人都怂,就关在屋子里谁会怕来?最多捱几天饿,少不得便有主子想了法子救他们出去。当下纷纷心安理得往地下一坐,一心想着等出去了定要叫这几个揭了人脸皮的小官儿好看! 力士们安置好这些太监,又拎着蛮子们去料理,这时一个新进提上来的佥事凑过来拱拱手问道:“沈大人,就这么关着,这几个阉人能老实招供吗?”沈玉笑看他一眼:“你也忒小看宫中手段。就这几个太监,哪一个不是遭过大罪吃过苦头才爬到如今位置上的?太监且无子嗣,,做不得官经不了商,又不能往宫中任意搜查。寻常手段奈他们不何,又怕其身后势力出手捞人,少不得要用点子手段才行。别看就几间黑屋子,里头光线响动一概具无,以往人进去嘴再硬的也就挺上两个时辰,无不哭求着要招供出来,或是打定主意不招的,也不必再留着了。眼下咱们人手不够,暂且等等看便知晓。” 果不其然,只待半个时辰一过,再打开屋门,里面太监们痛哭流涕纷纷作揖磕头问甚么答甚么,再没有如此便当。旁边书吏运笔如飞,光记这些口供就录了一整日,到傍晚时分口供理成卷宗提于指挥使处,那指挥使马昭接了卷子对沈玉道:“饶你半天功夫回去歇歇,明早再来,再往后且有得忙,不计较这一时半刻。”沈玉听得拱手行了礼,方才退下。 一路又从宫门出去,好在锦衣卫衙门离皇城不远,沈玉跑过去骑了马往家走,半个时辰便到了门口。守门的老苍头见他终于正点儿回来,颠颠儿上来牵了马嚼子就要往里引。沈玉也担心沈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这么些天,麻熘从马上跳下来直往正院而去。进了屋子一看,炕上并熏笼里头且还暖和,老人家一个人抱着被子啃着鸭子正自得其乐哼了小曲儿逗猫玩儿呢,偌大一只大黄猫叫他摸得长长伸出来一长条,看着跟条围脖似的嘴里也倒着不知道嚼了甚么。 沈老爷子鸭子啃得正香,抬头一看孙子回来了,且高兴得点头眯了眼睛与他道:“回来了?我看这薛家姑娘甚好,大冷天儿还惦记着旁人家里缺不缺炭火吃食,实惠!是个会过日子的。”老苍头跟着进来与沈玉回道:“二爷,这是十七那天下晌头薛家说是怕戒严了家下没处採买送来的,小的一一看过,俱是上好东西。”沈玉点头让他也去歇着,自己去了大衣服坐下靠着熏笼烤手笑道:“您看着好?我也觉着好,可惜就怕高攀不上。”沈老爷子眯着眼睛嗯了两声儿:“是不大容易。薛家自家倒也还罢了,只亲戚们都不是一般人儿。他们家那‘紫薇舍人’的名头里且有着大学问呢,寻常四品官都不叫上门儿。哦,你现在从三品啊?那可得抓紧了,我看说不得有七成能行!” 第138页 沈玉哭笑不得:“这七成怕不是还看在亲孙子的份儿上偏了我吧?眼下还是先紧着上峰交下来的差事忙活吧。”沈老爷子扔了根鸭子骨头就过来砸他,满眼恨铁不成钢道:“你那出息呢!等着吧,等着国孝过去了,少不得还得老爷子我动动筋骨按着礼数去给你问问。成不成的,至少别白白干看着不是。”说着跟看甚么嫌弃物件儿似的摆了沈玉一眼,起身抱了猫端着半盘子鸭子赶他:“去去去去去!笼络个姑娘都不会,怎么不蠢死你。”沈玉闪身躲了鸭骨头,只笑着哄老爷子道:“这不是打算正经想聘娶人家姑娘才会觉着无从下手么?若只是抓人犯你看我怂不怂!”话音刚落眼疾手快从盘子里偷了只鸭腿啃了一口就往外跑,气得后头老爷子扯着嗓子吼他:“我看你就是个怂的,将来若是跪搓板别指望我与你说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快卡死我了......写了整整一天才磨出来。晚上修修bug。 第54章 [倒v] 过了正月二十,街面上坊市虽说都没开, 到底行人较之此前从容许多。正月二十一地穿节又称补地节, 恰好乃是宝钗生辰。自打薛家入京这几年, 头一年因着刚出孝期恰好错过去了,第二年又还在旁人家里住着不方便, 都不曾好生办过。到了今年, 原本薛太太想着要认真与姑娘办一办, 不料又撞上甄太妃薨逝,只得又往后拖。索性这一日定了送儿媳妇回门儿。 本来正月十九该是回门儿正日子,那一日街面上刚刚放行,薛太太生怕薛蟠单带着絮萦出门遇着浪荡子臊皮再闯出祸事来, 硬是叫拖到二十一见着人多起来才好生叫丫鬟婆子团团围了伺候着小两口往城西去。 薛蝌忙着去各个铺子查看, 只薛太太领着宝钗宝琴母女三人在家, 叫厨下烧了极好的菜,权当是与女儿过生。虽是国孝,只要你在家里吃饭别那么大动静, 到底无人吃饱撑着寻事, 娘儿仨高高兴兴喝了点子玉冰烧, 中午时候贾家派了婆子来送些恭祝芳辰之贺礼,无非是姑娘们自己做的针凿或一书一画聊以慰藉;其中又有王夫人送的一套羊脂玉镯子并贾老太太命人捎来的一块甜瓜形状暖玉, 叫宝钗顺手就转赠于宝琴戴了玩儿。忽然外面二管家进来拱手道:“禀太太并二位姑娘,沈家派了个婆子送回礼至二门口,小的做主叫收了,那婆子还在下面等着。” 薛太太拐着弯儿想想, 这才想起到底是谁家,笑着便道:“让人进来吧,大冷天儿怪不容易的。”二管家行了礼退下,没一会儿二门处薛家的婆子领着个干净朴素的婆子便进了来跪下磕头。薛太太忙叫人起,那婆子倒不显得缩手缩脚,大大方方站了道:“给薛太太问好,前儿多亏了太太心善叫家下人送了炭火吃食。我们老爷子便叫备了些许庄子送上的新鲜瓜菜来,只盼着给太太姑娘们尝个鲜,家里老太太走得早,不方便走动,还请莫笑话我们失礼。另有,平日里哥儿多亏太太照拂,总偏了您家好吃的,怪不好意思哩。”薛太太正呆在家里烦闷想有个人能陪着说笑,一见这婆子颇为伶俐,手脚又干净,说话又利索,喜欢得留她坐在下首说话,指着宝钗、宝琴与那婆子道:“这是我两个女孩儿,大的虚岁十五,小的虽是养的兄弟家的孩子,然则也和亲生无甚区别。最上头还有个哥儿,今儿带了新媳妇回门儿拜岳父去了。”宝钗宝琴笑着沖婆子点点头,看得那婆子只觉眼前光线都比旁的地方亮上一些儿。婆子双手合十念了佛道:“我滴个乖乖,两位姑娘怕别是画上的仙女儿活过来了吧?小的竟白活这么些岁数!”薛太太叫她逗得前仰后合,又叫赏了荷包方才打发人下去。 过了晌午,薛蟠带了絮萦从杨家回来,小两口好得蜜里调油般,一前一后进了主院来见薛太太。薛太太如今是见了儿媳妇就乐,一叠声儿催促丫鬟叫服侍了絮萦坐下说话。薛蟠没好气自己捡了个地方坐下喝茶,安安生生听媳妇儿给亲妈讲起外面光景,又说了说一路见闻,听得外面已经与往日一般无二,薛太太方才抚了抚胸口道:“平安无事就好,亲家公平日里就自己一个人在家也不是个事儿,闲来无事便让蟠哥儿送你过去看看。咱们家人都随和,想怎么着尽管说,千万别憋着。” 絮萦起身应了,薛太太见正是歇晌时候便打发他们两个回院子里去歇着,自己也往内室倒了歪着小憩。宝钗和宝琴见状亦告退回房换衣裳,刚进院子,丫鬟百灵走过来禀报家里人送信儿说是养过她的婶子病了,欲回去瞅瞅,宝钗便道:“你去帐上领五两银子,回去好生请个大夫瞧瞧,若是有什么用不起的药只管跑来报我,先救人命要紧。”百灵跪下磕了个头,包了平日攒的体己并针凿女红,果然去支了银子,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这一出去,也不进医馆也不找药堂,喊了轿子东南西北的转了一圈,中间换了好几趟轿夫,最后经停在城中一处三进宅子门口。这宅子也眼熟,正是锦衣卫设在京城里方便探子们传递消息的据点。百灵走到角门处轻轻敲了门,里面门子听见动静,出来只见一个姑娘低头塞过来个牌子晃了一下,忙开门引了人进去。 百灵进了宅子往东头走,进到东边院子里正是柳子安平日呆着的地界。柳佥事一见是她,忙打发人去衙门请沈玉过来,自己远远儿找了个地方坐着头也不抬的喝茶。未几,沈玉便从宫门口告假赶过来,跑了一头一身汗连声直问:“怎么了?薛家出了甚么事?”百灵便从包袱里拿了个扇面儿出来把与他,小声道:“年前得了这东西,一直寻不着机会送出来,只眼下怕有点子急,不得不冒险託词出来。” 第139页 沈玉一边展开这扇面儿看,一边示意她继续说,这百灵便道:“薛家大姑娘是个慈和人儿,再体恤下人不过,只家里亲戚多有险恶之心,眼见叫蒙在鼓里,只怕这薛家便是下一个要叫推出来的替罪羊。”说罢便将那日石呆子所进之言一一道来,听到最后沈玉脸都青了,谁知道薛大姑娘怎么这么容易摊上大事儿啊,一茬一茬的换个人非得叫吓疯了不可。他心里已是认定这东西乃是从甄家流出来,顺东西的人便不是兇手只怕也是先前义忠亲王出事儿时候身边儿看着的,若是拿住此人,甄家彻底翻不了身不说,便是锦衣卫头上压的这些个案子也就有个头绪。当下连声又问了些许细节,无可再忆这才交代道:“你赶紧回去,无论如何薛家内院儿里几个主子安危得保住了。薛家不出事儿,我这里才好从容安排,若是那家里女眷出门一定看紧,尤其是经手了东西的薛大姑娘,必要护其周全。” 百灵福了福,领命退下去,又往街上打了个花胡哨,随便找个药铺子进去问了问风寒咳喘是个什么症候该用何药,看着日头不高了这才火急火燎往薛家赶,进门儿便把要铺子里问得的话拿出来搪塞,倒也没漏甚瓤子,安安稳稳又做回她那大丫鬟的活计去了。 这边沈玉见百灵出去,坐下提笔便在纸上写写画画,方才所闻之言一一记录在案,復又仔仔细细一字一句推敲,连柳子安在旁边咳嗽好几声儿都未曾听见。柳子安见沈玉不理他,咳了一会子没甚意思也便停了,起身倒了盏茶放在沈玉案头,又看了约莫一刻钟张嘴道:“这薛家,怕是叫甄家拿住了甚么,或不是之前河工案那些帐本子也是故意撇他家的吧!”他自己拖了个矮墩坐在沈玉对面,拿了那扇面儿摸了摸:“我是这么想,这扇子,只怕原是冲着荣府一等将军贾赦去的,不料人忽的做了回慈父,将手里正把玩的古董给了姑娘,这才又叫姑娘做礼送道薛家。” 百灵手上针凿功夫着实厉害,绣出来的扇子面与原件儿几乎一般无二,柳子安细细看了几处又道:“论理,薛家乃一商户,在四王八公里头便是个钱袋子的用处,犯不上使这么大手笔要挟。若是贾赦,手里有这东西,真真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便是人都知道他没本事琢磨这些,可谁叫平安州那边还有荣府旧部在呢。”说着又将这扇子面儿放回去,抬眼看向沈玉:“怎么说?” 沈玉看着纸上涂涂画画出来的东西,皱眉道:“我想的是,这甄家到底生了几个胆子,真不怕上皇治罪?还是指望着奉孝夫人能一辈子不死不成!”他又抽出张纸铺好,执笔想一句写一句,慢慢儿边写边说:“上元十五那日我刚好领了一班大汉将军守在谨身殿外头白玉栏杆底下,听见里头声儿不对往里跑不过瞬息之间,进去就见甄贵妃已经倒在御阶上头。当时上皇边儿上除了甄贵妃便是皇后,一个蛮子手里拿了短剑欲刺,正教殿里头卫士拦下,我们方才抽冷子上去又将蛮子就地正了法。” 他忽的抬头看向柳子安:“若以妇人心性,其一没那么快反应;其二,当时丹陛上头,皇后吓得面如土色,按照各人站的位置,似乎是上皇把甄贵妃拉倒身前儿挡了一下,甄贵妃也没躲,就着迎了刺客短剑上去。其三,按照这么想,甄贵妃似乎先前便已知道宫宴上要出事儿,所以才能如此从容。再一则,这戏班子可是五皇子亲自带进去的,事先又遮掩严实,到底有心还是无意,这话恐怕还得打个疑问。” 柳子安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所以最合理的条理应该是这样。五皇子乃是故意安排了这一出,所以甄贵妃必是知晓头里端倪。结果宫宴上这些戏子蛮人失了手,甄贵妃乃是为了给儿子挣一条生路出来,便顺着上皇的手自己撞了刺客兵刃。这一步又叫上皇心中有愧,又保住儿子身家性命,所以五皇子未曾听说交于三司或是内务府,就这么摇身一变反成了个受人蒙蔽的孝子。” 沈玉点头道:“不错,我忖思着约莫是这么个情况。上皇心里恐怕也知道叫甄贵妃给摆了一道,可是人做得□□无缝,他便是再恨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究竟是儿子丧心病狂弒父好听还是儿子蠢得叫人骗了好听?毕竟大年下的,也无需将殿里伺候的人统统杖杀,掩人耳目好叫死无对证罢了。这样一来,这扇子的意思便也有了着落。或不是甄家原本就要做两手准备,成事自然万事大吉,若败了事,依上皇这把年纪,膝下得用的儿子就这几个,无论如何也不会杀五皇子,外头若是要挟平安州那边动上一动,少不得胜负还可期待一回。” 说完,沈玉手底下的奏报亦已写得,就地封好印上火漆,他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儿不忘回头与柳子安道:“叫你那兄弟想办法与薛蝌混熟,如今薛家南北商队的生意尽在此人手上。最好能寻个由头跟着薛家商队往北边走一圈儿看看,掀开盖子前咱们自己心里得先有个底才成。”柳子安在后头应了一声,沈玉披上斗篷又骑马赶回宫里,指挥使马昭正奉命守在上皇平日养生修仙的养心殿外,外官无诏且不得入内,是以又站在外面等到日落天黑,方才寻着人传话进去。 约莫着过了有盏茶时间,马指挥身边亲信出来见了沈玉,又把写好的奏报带了进去,少不得又有半个时辰,那亲信回来道:“辛苦沈同知,指挥使说知道了,条子看完就地烧了,请同知也警醒些,莫惊动歹人。只待人证物证齐全,必计您一记大功。”沈玉谢了他,拱拱手回宫门口任上带了人继续戍卫,只当今日自己根本没动过地方。 第140页 到得第二天一早才算又是换班时候,正好赶着诸大人入朝,沈玉往门边儿阴影里头一站,各人面上是个甚表情且看得一清二楚。这乃是上皇禅位后头一个大朝会,说不得就有人慌得漏了马脚出来。按制,文武大臣们从东侧门儿进,宗室王公们从西侧门儿进,有人脸上如丧考妣,有人脸上波澜不兴,更有许多人脸上隐隐带了些跃跃欲试之意。头一种无非是把宝全压在五皇子头上的,此时陪得一塌煳涂,能有好脸色才有鬼;至于最后一种,约摸着是且等着换了新天好狠狠露一手搏一搏,这种人倒与眼下正查的案子无关,或可暂且先放一放再说。 等大人们都进了宫门往奉天殿去,沈玉这才与后面交接班儿的对了牌子,打马往衙门里去关照那几个还没死的蛮子。若是动作快些说不得还能眯一会子,等到下晌就又要上来值守。 这些个大臣王公们站在奉天殿里也不好受。新皇是个甚么脾气性格大家还没摸出来,只记得他讨债时候手段甚是厉害,眼睛里且还揉不得沙子,纷纷夹紧了尾巴听候调用。不想新官上任,这三把火还没点呢,倒是仍按了旧例封赏大臣并些宗室。头一个便是五皇子,新皇叫礼部给拟了个“忠顺王”的封号,几乎是指着人鼻子指桑骂槐,地下站着听的大臣们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这才和先前讨债时候手段对得上嘛,白吓唬人! 往后又是一长串宗室,该袭爵的袭爵,该封赏的封赏,无非是叫几家正月里死了主心骨的宗室们安安心。再后面便轮着外臣,着礼部尚书林如海入内阁听用,仍旧监理原职,待恩科开过后再行调动,下面排着几个文官均换了换位置。到武官这边,原京城节度使王子腾升任九省统制,专行奉旨巡边之事,四王八公之中也是头一份儿了。 封赏过后便是谪戍,五城兵马司头一个吃了挂落,锦衣卫都指挥使也没跑了一顿责罚,连带着在京城门口守门儿的小兵上下一条藤子均叫新皇骂了个狗血淋头,刚缓了口气儿的大臣们一时又绷紧了皮子人人自危。 好在新皇无意头一回大朝会就大动干戈见点血,无非斥责一通罚奉便折了过去,又叫大太监读了礼部拟的上皇并原皇后现太上皇后之尊号叫大臣们商量商量拿个主意。大家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容易遇上这个,当下甩开袖子便是一通辩驳,直到朝会散了也没拿出个定论。 朝堂上大人们如何拉扯,市井中且管不得,除了三月不得嫁娶外,便也就还如往年一般慢慢儿数着日子过活。有爵位的外命妇见天入宫为太妃哭灵守制,内院家下无人管束,少不得又惹了不少鸡鸣狗盗之事出来。又有那等色胆包天的纨绔子,因着国孝里头正经楼子关门歇业,纷纷约了专往那些半扇门儿的偏门暗娼里寻欢作乐,比往日还玩儿的开些。 这一日王仁与几个贾家子弟约出来吃酒看小戏子装扮了耍子,旁人皆贺他家长辈高升,这王仁便也志得意满坐了主位以主人自居。吃着吃着见一个穿了浅黄衣裙扮卓文君的戏子皮肤甚是白皙,忽的就想到那日在薛家受辱之事。原想着手到擒来,哪料到人家根本没把他当个角儿看,又气又臊之下灌了几口黄汤骂骂咧咧恨道:“迟早有一天要叫那薛大姑娘落在我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才衬了愿!”旁边一群帮闲的就怪声叫好,与他架着秧子起闹。那王仁更是得意洋洋道:“且等着,看爷们儿怎么收拾那薛家。呸!正头娘子不愿做,一定是指着攀高枝儿要去与人家高门里做妾,商贾家姑娘,有甚金尊玉贵的。”越说那话越往下流里去,连旁边劝酒的戏子都听不得把盏过来劝他,又叫捏了屁股不得不扭着唱了个“小姐小姐多风采”,才算是罢了。等散了席,王仁一面叫小厮扶了歪歪扭扭往家走,一面心里寻思要怎么给薛家找点绊子,最好能令起家破人亡方才痛快。 一路走着走着,忽叫几个高大汉子拦了去路,王仁抬眼正要张嘴骂,对面汉子伸出拳头只一拳便将一个小厮砸翻在地生死不知。王仁叫吓得酒都醒了,只听那汉子道:“王大爷,我们主子等着见您,劳烦跟着走一趟。”说着不由分说夹了王仁便往跟了许久的马车上去,车把式长鞭一甩,马蹄嘚嘚,这路上很快就又变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千字,马上回来补上。 补齐了,睡觉。 第55章 [倒v] 前面说到那王仁叫一班大汉围着跟提鸡崽子一样提上个不甚打眼的马车扬长而去,走了大街穿了小巷, 来来回回摇晃了约莫两个时辰才在一处地方停下。外面的人过来敲了敲车板子, 里面守着的人立刻寻了个黑色口袋往王仁脑袋上一扣, 拖了人便往下走。 走了有大半个时辰,这才到地方停下来, 王仁叫人夹着往地上一顿, 稀里煳涂解了口袋定睛往堂上看, 坐在上首神色阴婺的可不正是曾经的五皇子,如今的忠顺王?他好容易扶着地砖起身儿拱拱手打了个千儿道:“给王爷请安,王爷今儿是怎么了?想见小的不就随便打发个小厮来喊就是么,怎地还如此大动干戈。” 忠顺王坐着忽地笑出声儿来:“如今王大爷可是京城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 再不敢如以往那般轻慢。”王仁刚挺直了腰板想嘚瑟两句, 忽的眼角看见身后还立着两条大汉呢, 马上又弓腰赔笑道:“王爷臊我呢?有甚吩咐只管说!”上头这皇子王爷才道:“是有点子事情要你去做。我有点子东西先前存在你们亲戚家一个叫恆舒典的铺子里,劳烦你拿了票子去给我取出来。近日我这大门口来往不得清净,怕给你们亲戚间招祸事呢。” 第141页 王仁愣了愣, 肚子里算了好大一圈儿才想明白这“恆舒典”乃是薛家一处老当铺, 亦是早年发家之所。心里暗道恨不得立刻就给他捅个篓子出来才好呢, 面儿上还是笑着应下:“您放心,不过取个东西而已, 只不是个蠢死的必能为您办妥帖了。就一个,取出来的东西怎么给您送过来呢?”忠顺王抬抬下巴指着他身后二人道:“你只管去,后面事儿自有旁人替你操办。”压阵的两个铁塔般大汉抱拳应诺,把王仁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再不敢多嘴,鹌鹑似的接了票子,又叫人照原样蒙上口袋带出去,上马车晃晃悠悠回了先前“请”其上车之处。 一路上他心里直打鼓,忠顺王要去当铺取东西,他自己不去非要兜这么大一圈叫自己去,可见这东西不是甚么好物件。去的地方左转右转弄不清位置,外间山川景色一概不知,就连屋子里头摆设也极其普通,显然是怕人看见记住什么,此事必然见不得人。既然如此,不如把事情闹出来好叫自己也能出口恶气。那日酒席里敢出手打自己的人且不好找,先料理了薛家再说。到时候少不得要弄得薛家一家男女均进去号子里呆着,这薛大姑娘自然得乖乖落入自己手心儿里尽情磋磨。 打定主意,这王仁踹了几脚一样被扔出来的小厮,歪歪扭扭扶了家去,只等着睡饱了起来去寻薛家的不是。 那边且宝钗不知一场祸事近在眼前,年前安排去甘陕道梅翰林老家打听消息的伙计回来了,正跪在屏风外间等着给主子们回话,屏风里头坐了薛太太、宝钗、宝琴并絮萦四个,外面薛蝌正盯着伙计问。只见伙计去了些零碎孩童身上带的锁片项圈儿等物,又用纸笔录了乡亲话语,把那几日所见所闻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来。 这梅家上头老爷子老太太前些年来京中与梅翰林同住过,后因着人口孳生住家开间儿太小挤不下,这才又大包小包回了老家呆着。梅翰林每月往家送五十两银子,比他自己的月奉还高,梅太太早就有意见了,只碍着孝道不敢说而已。这些暂且不论,伙计在梅家老宅外头旋摸了好几天,拿糖果引逗着大小男孩子见了好几个,形容像是人说的那两个一个有六岁多,另一个也三、四岁。街坊四邻皆知其祖父祖母是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平日行动做派都与其他孩子不同,连他们自己也道得清楚出身来歷,可见错不了。 伙计又买通了他家灶下一个浆洗婆子得了孩子随身的几样东西,看款式确实是从京城这边寄过去的,一个寄名锁片上鉴了其父名讳并孩子出生年月,便算是个物证。有了人证物证,伙计连忙行星夜兼程往回赶,在城门外还叫拦了好几天,是以今日方才到家。说完这些孩子来歷,那伙计又道:“不敢欺瞒主子,这梅家当真不是好的。连街坊邻居都道家里与这两个孩子父亲定了个有钱人家姑娘,各个竟摩拳擦掌等着攀上来打秋风。还有道是已经想好如何霸占孤女嫁妆之事,连带着两个崽子嘴里也不干不净的,小的听了都恨不得咬他两口,着实不当人子,不干人事!又有那等不分青红皂白之老人,还没见着二姑娘,便日日跟那两个崽子说些‘后娘’之话,人没嫁过去名声儿已先坏了。” 薛蝌在外面听完气得浑身直抖,推磨盘似的走来走去,若那梅问鹤搁眼前站着,保不齐这赤诚君子也想扑上去给他两下子。屏风里头宝琴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薛太太抱了她在嵴背上轻轻摩挲,絮萦也坐在一旁尽力劝慰。独宝钗还把得住,叫人收了口供并物证,又重重赏了伙计方才交代道:“给你三天假,回去好好歇歇。只别乱说话,等二姑娘的事儿理清楚了自然还有赏钱,单看你能不能管住这张嘴了。”伙计一通赌咒发誓,又磕了头方才退下去,屋子里单剩家里主子们商议。 宝琴哭得一抽一抽叫薛太太抱着,宝钗转头且温声对她道:“好了好了,如今已知道那不是好人家,应当高兴才是,咱们又不会硬逼着你嫁过去。再哭眼睛眍了,当心明儿起来水肿。”说着亲自与她端了炖得嫩嫩的梨羹送下去,宝琴这才收了声狠狠道:“世上怎地还有这种人,想想就噁心,白叫他污了清名去!说亲前屋里不小心有了庶子的又不是就他梅家一户,小气吧啦做得扣扣索索,好似谁都要害他似的。我又不欠他梅家,竟平白落了一身不是,若是如此,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且看谁脸上有光!”薛太太听了就手拍她一下不愿意道:“哪就想那么窄!你姐姐嫂子哥哥们都在,还能叫你吃了亏?反正咱们年纪小,在家里多留两年陪着我老太婆可不好。” 说着絮萦与宝钗换了个眼神,两个起身一块儿往外间走。走到外头花架子下面,紫藤已经吐了嫩绿叶子一天一个样儿,姑嫂两个捡了凳子坐下,絮萦先开口道:“这梅家嫁不得。便是个火坑,谁进去都是白填一辈子。”宝钗便道:“可不是,真真画皮画肉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梅问鹤生得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内里竟如此。即便有些不是他做的,然熟视无睹之态,今后必为帮凶。至如今想着如何将这门婚事退了才好。” 因着原是宝琴已故父亲定下的婚事,薛家又势大,一个不小心便要叫世人戳着嵴梁骨骂做嫌贫爱富。然那富家女孩儿又做了甚么,非得对个穷小子青眼有加不可?便如此时,明明错在梅家,到时候板子却偏偏非要打在薛家身上,着实令人气闷。絮萦沉吟片刻道:“我有一计,且不伤咱们家姑娘声名体面,只这一计下去,梅家跑不了颜面扫地再无翻身之日。又怕母亲信着佛祖心慈不忍落,復又觉得我心思阴暗狭隘,反倒于阖家不利,所以不敢当面说。这会子与你商议一番。” 第142页 宝钗听了摇头道:“你放心,母亲最护孩子,哪怕真弄得梅家灰头土脸,只怕她还要再派婆子上门取奚落人家与我们出气哩。再者,咱们一味只是自保,又不是揣了心思无缘无故要去害别人,手段太软害怕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呢。若是家里有人嚼舌头只管提脚卖矿上去,你可是名正言顺拜了祖宗的大奶奶,莫怕这个。”絮萦方才笑道:“好叫我心中惴惴许久。家里上下都是君子,只我一个小人,这见贤思齐,见得贤者也太多了点,竟心虚了!”宝钗就笑她:“你这是做贼心虚来着?还不快招!” 絮萦这才正色道:“这梅家的亲事必是要退的,只怎么个退法且有讲究。若挟着亲戚威势,未必不能直接砸到梅家脸上硬退了,然则此举必会伤了琴姐儿名声体面。我忖思着,必要让梅家千夫所指羞于见人才好从容脱了这个樊笼。”说着凑近了些小声道:“此计唤做个釜底抽薪,浑水摸鱼。先叫家下人把那两个梅家孩子带过来,那边失了孩子必要派人进京报与梅翰林知晓。若梅翰林知道孙子丢了,聪明的许是会想到咱们家知道了消息,那不聪明的必会私下偷偷安排人寻找。肯为了这两个孩子得罪未来亲家,恐怕一时也是割捨不下的,不怕他们不入套儿。咱们也不害人,只等着梅家乱起来,叫人把梅家丢了孩子四处找的话传出去,过几天再叫你哥哥打上门去问他。若是到这一步还不明白咱们意思,便直接带了当年叔父赠与梅家钱财的契书再一齐把孩子领去,就说孩子走失叫咱们遇上给寻着了,还与梅家,又看孩子可怜,情愿成全这梅问鹤与孩子母亲做个双宿双飞的鸳鸯。到了这一步,里子面子都是咱们的,且还占了高义,虽说迂迴麻烦了些,总没得叫人说道的地方。” 宝钗听完仔细品了品,点头道:“无妨,幸好遇上国孝,名正言顺不得走礼,慢慢儿周旋即可。就按嫂嫂说的来,我这便去安排人手。家下甚么不多,只养着的商队伙计多,但凡细细与他们说明白这里面的关窍,再误不了事儿。”说罢两人计议已定,絮萦仍回去陪薛太太哄宝琴,宝钗起身去找薛蝌商量安排伙计动身之事。她也不说这主意是絮萦出的,只对薛蝌道:“法子确实阴损了点,但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如此。一路上好生管待那两个梅家庶子就是,毕竟孩子又没甚么错,孽都是大人造的。”薛蝌咬牙道:“妹子心软,岂知有那高门大户里出了此等事情,莫说两个庶子,管叫他梅问鹤也脱层皮丢下半条命才是,这才哪儿到哪儿了。” 说完立刻出去点了几个相貌憨厚做事机灵的伙计上来,如此这般交代带一番,伙计们听了都义愤填膺道:“哪有这等坏心眼子的小白脸,又要吃人嫁妆,又打主意要人给当老妈子的。咱们东家两位姑娘那都是神仙般娇养着,怎能就把与这等无赖子糟践?且不必忧心,定能为东家排忧解难。咱们这些大老粗听了都来气的事儿,道理不能白叫梅家占了。”说着一个个摩拳擦掌,私下又商议一番这才去帐上领了盘缠,打马回头往甘陕道梅翰林老家去。 送走伙计们也进了二月里,因着国孝,这一季也不必赶着做新衣赏。宝钗慢慢把家里头大事小情尽皆交于絮萦手中,只一心带了白鹭与各铺子盘算核发银子之事。到四月份又是宫中採买结算之时,这个帐头是要单列出来的,不敢马虎,因此早早儿就开始预备。 二月十二花朝节乃是黛玉生辰,林如海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儿上众人盯着看的时候,自然不敢与女儿大办。只命厨下仔细伺候着办了个极精緻干净的家中小宴,又请了亲戚家姑娘来玩了半天便罢。贾家两位,史家一位,薛家一位,并黛玉自己,团团围了圆桌在花厅里逗逗鹦哥摸摸狸奴,再惬意不过。 又过几天眼看要往三月里去,家里南北商队照旧例要启程往北走。薛蝌交代四月必赶回来交割宫里採买之事,好生安抚宝琴一番,又提前谢过絮萦宝钗替他照顾妹妹,这才依依不捨带好路引出门上路。 正是三月初三这一天,宝钗正抱着算盘紧着噼里啪啦忙活呢,絮萦坐了旁边做针线,时不时抬头还督促她起身儿活动活动免得坐久了膀子疼。外头新提拔的当铺掌柜带着石呆子火急火燎跟大管家往里跑,进了院子都没等丫鬟通传,跪在厢房外头就道:“大姑娘!不得了,当初吴掌柜留那一摊子东西如今有人来提了。”宝钗闻言走到门边隔着纱窗问他:“是甚么人来提?” 掌柜的答曰:“乃是咱们太太娘家的公子,专程到店里点名要提早些年存在铺子里的东西。”宝钗道:“你先回去,只说东西在库里要整一整,搪塞个几天再说。”掌柜的大急:“小的说过,那王家大爷只是不允,拿了当票子非要现下把东西兑出去不可,周围起闹围观的闲汉越来越多,伙计们怕是撑不得太久。另票子上记的东西还有不少是当年转存去笔墨铺子的,小的不敢自专,请大姑娘示下!” 宝钗垂眼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打定主意咬牙道:“你去,现在就去锦衣卫衙门寻里头从三品同知沈大人,就说报薛家恆舒典铺子里疑似有歹人藏匿,只求尽快锁了铺子莫叫贼子走脱。”掌柜的一个哆嗦几乎吓瘫在地上:“姑娘!那可是锦衣卫,哪有把这等杀才们往家里引的?”宝钗瞪了他一眼道:“东西出去才是死期到了,如今上头正乱,宁可叫这一注给哥哥的兄弟吃了呢,也不叫平白便宜了王仁那等恶人。” 第143页 当铺掌柜还在犹豫,倒是那石呆子当机立断结结实实磕了个头道:“小的给姑娘赔不是!若是锦衣卫上门要来锁姑娘,便叫小的后半辈子给姑娘守门!”说罢撩起下摆往外跑,一熘烟儿都没人赶上。 絮萦在里头听着不对,又不清楚里面门道,只令人先看住这掌柜的,遣了大管家往衙门找薛蟠赶紧回来,这边才皱眉问宝钗道:“那铺子里都是甚么要命东西?”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可瞒的,宝钗便把进京查铺子发现之事尽数告知嫂子,拉了她道:“嫂子可知去年那河工案的物证?人都以为是沈大人从江南带回来的,实则乃是叫人神不知鬼不觉藏在咱们家铺子里。若不是当初阴差阳错叫我发现,到如今恐怕还是悬案一桩。”她倒没说那沈玉在薛家酒楼假充厨子并后来翻墙询问之事,只前面这些便将絮萦吓了一跳道:“这东西不能给,再者早早儿都交上去了,也拿不出来。甄家毕竟没倒,要是让人知道乃是老亲薛家在背后捅了这么一刀,薛家上下皆落不了好,只怕祸事近在眼前。” 宝钗点头道:“正是此理。那沈大人原本就知道这帐本子的来歷,为着不打草惊蛇也必会第一时间尽快封了铺子。眼下火都烧了眉毛,索性把这烫手山芋一竿子都支出去,正好有王仁在这里上蹿下跳抢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我开当铺的哪还管人给钱存了甚!”这边姑嫂两个正来回算计其中关窍,那头二掌柜又领了两个婆子进来:“禀姑娘,这两个嬷嬷乃是忠顺王府上来的,特特指明了要来见您,说是能为您分忧。太太便让我把人带了过来,您看?” 说话间那两个婆子极放诞的随意福了福便上来围着宝钗转,又想伸手往胳膊腕子上摸,嘴里贊道:“姑娘一身儿好皮肉,模样也俊俏,现成的一番富贵到了,只请姑娘放心去消受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yys抽卡,40抽连个咸鱼王都没有,蓝瘦!别人能抽八岐大蛇,为啥我连sr都见不到?2.5倍率是骗人的吧!嘤嘤嘤嘤嘤! 第56章 [倒v] 上回说到, 忠顺王府忽的来了两个婆子点名儿要见宝钗,见了人又行事放诞、言语无忌, 跟看物件儿似的围了宝钗直转。若是早先上辈子时候,宝钗许是还得叫唬住一回。可惜直到随着贾雨村阖家流放时, 那忠顺王仍旧未成个气候。想来也就是个跳在脚面子上的癞蛤.蟆, 且伤不了人, 就是膈应罢了。思及这辈子重来一次乃是白捡来的, 横了一条心又有甚可怕, 少不得给这两个不知自己斤两的一点子厉害看看,因此竟也存心不给这忠顺王府留甚脸面。 其中一个婆子见宝钗不答话, 还当她是臊得慌,涎笑着往前凑了伸手便往人腕子上欲摸。宝钗闪身朝后退了一步,抬掌照着脸上就狠狠来了一下子脆响道:“你是个甚么东西, 也敢往我身上攀扯?我乃御赐‘紫薇舍人’之胞妹,清清白白太上皇后亦贊过的女孩儿家,叫你们这起子东西找上门来羞辱,天下竟没有王法了。去!给我把小厮护院喊来拖出去往正门口巷子里就地打死,该有甚么罪责我且在这儿站了等着领!好叫京里人家都开开眼看看,都有人敢私自买卖官家女子了,还过甚么太平日子。” 那婆子挨了一下两耳嗡鸣,另一个赶忙扶了她差点也叫带倒在地上,只哽着脖子满口叫嚷:“姑娘好利的口舌!竟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如今我们两个来乃是王爷还看得起,若不然只管往宫里请个旨, 还不一样一顶青蓬小轿抬了去!再者,姑娘自家藏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竟不知道?快随我们去了才好劝那王大爷罢手。”宝钗听完冷笑一声:“我还道王家表兄本事了一回,哪曾想仍旧是个叫人蒙在鼓里的棒槌。今日进了我薛家容易,再想那般轻省出去?没门儿!” 话音刚落百灵从后头扑上来,三拳两脚将两个婆子掀翻在地。外面候着的媳妇子们一拥而入,拳脚相加就往这两人身上招唿。再往外头站着的乃是不放心过来看看情况的薛太太,小老太太叫气得脸都青了,满口只叫下人“一裹子给我打死扔外面去!”最后还是絮萦看着不成真要出人命了才出声儿拦住,忙又喊婆子去绳子来将人捆好道:“行了,扔马棚子里去别叫咽气儿就成。有人来问只说是人贩子假充了王府婆子上门行骗叫识破了,故此才叫打成这样。” 这其中有个缘故。若是良籍女子,除非自甘堕落或是家里着实求着人家,再不肯与人做妾的。妾算是个甚么东西?提脚就卖猪狗般的玩意儿而已,做了妾便是贱籍可通买卖。何况薛蟠身上大小也有从五品的官职,其妹亦为官家女子,如何肯平白叫人轻贱了去?旁人空口白牙上门就要拉了人走,十个里有八.九个要被人当面唾在脸上打出去,挨了也是白挨,故此宝钗很是敢下手。再有,私下买卖良籍女子乃是挟带人口之重罪,即便王府亦不敢沾染。絮萦后头补这一下子便是非叫要了这两个婆子性命不可,再不肯饶人的。 众下人见主家叫人欺侮到头上,也是各个怒火中烧,一得令便动手的动手,捆人的捆人,好叫薛家内宅里头乱作了一团。外面礼部衙门里的薛蟠虽得了消息,却急切不得脱身,只叫他林姑父给扣在堂下不许动。林如海心里头知道这薛蟠不是个能成事的主儿,又听来找人的薛家管事道其妹竟派人去请锦衣卫欲封了自家当铺,便知这里头定有蹊跷。又思及这薛家大姑娘从来不是个没成算的,此举怕是别有深意,因此更不愿让薛蟠跑回去坏事儿。他这边先稳住了薛蟠,后头又叫心腹往薛家去好给一家子女眷撑腰,再次才不疾不徐让人往王家去寻王子腾说说王仁之事。薛蟠一见师傅出手尽往要害上去,也不急了也不叫了,拱拱手抓耳挠腮跟罚站似的站着,亦不敢再出声儿,唯盼着早点儿得句准话好往家跑。 第144页 此时那石呆子已跑到了皇城边儿上锦衣卫衙门口,浑身上下摸了一遍才找出几钱银子一股脑儿塞给守门的门子求见沈玉。偏巧沈玉在宫门处值守不在,这石呆子也是个倔的,立定主意非得找沈大人不可,旁的一概不认。拉拉扯扯间有人去传递了消息,沈玉方才从宫门处又赶了来。石呆子正与出来撵人的力士纠缠,冷不丁后脖颈叫人拉着往后拖了两步,定睛一看沙钵大的拳头刚擦着眼睛过去,这才知道叫人好心救了一番。那动手的力士此时抱了拳正向身后救人之人行礼,口中称唿“沈大人。”石呆子方才反应过来原是正主到了。 他忙忙也转过身子沖那人作揖,一揖到底再抬头看只见这沈大人头髮上汗还未消呢,忙不迭将大姑娘交代的话一一道来,说完復又道:“我们姑娘说了,宁可叫大爷相熟的朋友吃了这一大注也不肯便宜那王仁。”后头忠顺王府婆子上门强纳之事与他刚好错过去,故此不曾得知,这里便也没说。沈玉听得乃是薛家大姑娘命人求他上门封铺子,当下不敢马虎,点齐手底下两个千户并二、三十力士,骑了马就往薛家“恆舒典”去。 锦衣卫出动,大街上再没半个人敢拦着,不管走路的骑马的还是坐轿的,纷纷往两边避之唯恐不及。约莫着有没有半个时辰,这一队人马便到了薛家铺子外,王仁还兀自扯着嗓子叫骂了要提东西呢。沈玉一见是他,沖后面一挥手便是几个力士蜂拥而上,先将围着看的闲汉们朝两旁推开,紧接着抓着王仁两个膀子一扣一扭就把人锁了堵住嘴往马上一挂,这才向偷觑着看的街坊四邻喊道:“这薛家铺子进了贼子!锦衣卫奉命办案,无关人等一概退避!” 这一嗓子声如洪钟,跟了王仁来的几个小厮常随不是叫吓得两股战战,便是偷偷往人群不显眼的地方退,还有忠顺王交代的两个大汉站在圈子外面互相看了一眼,低头便欲熘之大吉。岂知锦衣卫做的就是精细活计,一路上早安排人跟在后面专等了要抓这种想跑的,索性又是一股脑掀翻了锁起来,就挂在王仁边儿上做了邻居。 沈玉心想不知道薛大姑娘是个甚么意思,也不好随意进去动人东西,便下马带了几个人进去粗粗看过。这会子石呆子才跑着赶过来,挤进当铺门沖沈玉上气不接下气道:“沈沈沈……沈大人,且,且随小的来。”沈玉不明所以,跟着穿过天井便到了当铺一处隐秘库房。石呆子拿石头砸了锁,门一推开,里面整整齐齐又是无数叫沈玉眼熟的木头箱子。 “禀大人,这是甄家存在铺子里的东西,听掌柜的说总也有好几年了。今儿外间那王八蛋要提的便是这些,还一部分放不下的且存在笔墨铺子里。平日大姑娘下令不许擅动,又是王家拿了甄家的当票子来提,姑娘着实两头为难,故此出了这么一个下策。求您看在我们大爷面儿上莫与个姑娘家计较,薛家情愿出钱请诸大人们吃酒喝茶赔不是,万万莫上门锁我们姑娘啊!”石呆子只当宝钗是借了兄长脸面不愿叫人挤兑生意,哪里晓得这其中厉害。沈玉一看箱子样式心里就先打了个突,后头又听说一部分在笔墨铺子里放着,心下一算便知是那河工案的帐本子,这眼前的东西比之前藏得更严实,只怕还要命一些。他也不说破,只板了脸点点头对身后跟进来的力士道:“疑犯已经抓了,但物证不全。此地乃是案发之处,不可轻忽。把伙计并掌柜之类拉出去一个个好生盘问,门板贴锦衣卫封条,先锁上十日再论其他。” 说着自有下面人忙忙碌碌办了,连带库房并当铺大门都叫封了个严严实实。沈玉这才回头交代一个千户去据点与柳子安传话帮忙收拾善后,又让另一个将王仁并当街抓的几个人统统扔进诏狱好生招唿,这才拍拍衣服对石呆子道:“前面走着,去寻你东家把话问清楚。锦衣卫可不是家养的护院让你们随意喊来闹着玩儿,便是不上门锁人,也得有个交代才是。” 石呆子哪知道这里头的故事,听说不上门锁人便放心颠颠儿带了人往薛家走。这沈玉上薛家门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因此骑了马也不急,等着石呆子一块儿熘达到了薛家大门外。这会子正是家下人捆了那两个忠顺王府的婆子拖着往马棚里塞的时候,门子抬眼一见可巧官爷就在外面,忙开门引了人往里边走边说:“沈大人,方才还有小厮说家里进了人贩子要不要报官呢,您这就过来了,怕别是这世上真有耳报神?”沈玉并石呆子听了皆一头雾水,抬脚便往正堂去。 此时薛太太已叫媳妇并姑娘哄回去歇着了,林家内院的掌事嬷嬷方才赶过来瞧过一回,此时正在后面陪着婆媳两个闲聊磨牙不提,只宝钗一个人在正堂等。正厅里间儿婆子并管事媳妇们垂手肃立,厅中竖了一架黑檀嵌螺钿的李白寻仙图大拉屏,宝钗在屏风后头端坐,身边儿跟着白鹭并百灵两个。一见沈玉进来,两人隔着屏风寒暄几句,便撤了周围服侍着的下人,单留两个丫鬟在身后,连着石呆子都叫站在外面守着。等见人都出去,宝钗这边才出声儿道:“今日劳烦沈大人跑了这一趟。家里最近又出了点子旁的事儿拿不定主意,没奈何只能借力用上一回。” 如今沈玉可不敢如早先那般逗了她玩儿,忙拱手正色道:“姑娘是个聪明人,咱们且不必打麻缠,有甚事只管直说。”宝钗先看了白鹭一眼,丫鬟忙开了抱着的匣子取出一方摺扇献上。沈玉接了展开一看,正是百灵仿了偷偷带出去的那个。这边宝钗才从石呆子身上讲起,一路说这扇子由来并猜测:“这里现有的人证,能顺了东西出来的人便不是兇手也一定见着人死时候,偏他又能活着将东西拿走,想必两家定是同伙。此乃一件事,还有另一件。”这另一件来由更早,正是那存在当铺一直不曾查验的东西。 第145页 宝钗细细与沈玉解释道:“不是说咱们偷懒不查验。实则当铺给人存东西有个惯例,面儿上人家说了是甚么便记做甚么,收东西时先行验看三箱,后头再有疑问都不得开。入库时候箱子上面贴了主家自己留的封条,若是动了,将来两下里且说不清是不是少了甚,是以竟不得法。当初那些帐本子便是当铺掌柜吃了回扣报成留着卖的空白帐册,既是自家进的货那笔墨铺子掌柜才敢私下开了查,这一查便查出毛病,才有了后来的事儿。”说完又怕沈玉没听明白补了一句:“最早是因着前年盘点宫中採买帐务,发现头里管事的胡乱做帐,一年出息不存一、二,这才大动干戈各个铺子都翻了一遍。当初未敢报官乃是这钱都叫老亲甄家调去,去了哪里也不敢上门问,既是亲戚,又招惹不起,只能低头闷了不出声儿方能自保。后来查出凡有毛病的这几个铺子,当初那些管事的都叫发在同一个庄子管着没敢放跑,眼下要调人过来也极便当。” 沈玉想的倒不是为甚薛家不早早报案,而是去年拜访林如海时林大人说的几句话。当时林如海刚从盐政上回中枢,隐约道出其髮妻幼子之死并非天命、实乃人为。又有说甄家如何掌着江南官场水泼不进——“有短处把柄的且抓了其把柄,没有短处把柄的便除了去。”末了林如海点出来这甄家究竟如何抓得大小官员把柄不放才是要紧处,只怕今日亦要着落在薛家这间名为恆舒典的当铺子里。 这甄家,前前后后,先是从河工上捞了一把银子不知送去了甚么地方。转身又从薛家身上吸了几年血,银子亦不知其下落,连上正月十五宫变之事,沈玉恍惚察觉这些钱只怕已经不在南边儿地界了。就这数目,再加上义忠亲王老千岁之死,这几桩事儿一经报上去,甄家便再无翻身之地,连带着忠顺王也绝无死灰復燃之机。想到这里,沈玉起身沖屏风后头宝钗拱手揖了揖道:“薛大姑娘,这事儿于在下来说甚好下手,只怕伤及无辜,是以先与您道个恼。等下子喊几个兄弟给您家里头守上门儿,对外只说许进不许出,方可保薛家上下平安。贵府里头,头一个别吓着薛太太,再一个千万小心内鬼生乱。等在下把外头案子结了,自然上门负荆请罪还您一个公道。” 宝钗听完倒不往心里去:“只能护着一家老小平安,再没甚么可埋怨的。恰好方才这里来了两个自称从忠顺王府来的婆子,口口声声说是那边欲纳个妾室,又拿外面当铺里寄存的东西要挟,着三不着两的,不像是积年的嬷嬷,倒像是贩人的拐子,还请沈大人带了去好生盘问一番,说不得还真有谁家叫骗过。”这便是纯粹睁眼说瞎话了。薛家既不想真搁自己家弄死这两个婆子,又不好就这么放了回去,索性一气儿交与锦衣卫做个添头,不怕那忠顺王还敢回头再来不要脸叫人怼刮的。 旁的沈玉且还能公事公办,只这个极不乐意听见,当下义愤填膺道:“竟有此等恶贼人!待在下锁回去仔细审问,不出一日必命人过来给姑娘一个交代。主意都打到官家女子身上,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心里头更是恨不得拿了这两个婆子去填海眼,当下亲自去马棚里拖了这两个出来方才告辞而去。宝钗生怕他一个人看不住,又吩咐护院匀出两个好手一人一个拖了直送道锦衣卫衙门里。 沈玉一回去就叫了柳子安带人直奔恆舒典后头仓库去抄东西,且顾不上隔壁已经煳了一脸鼻涕的王仁,先提着两个婆子枷上。还不等狱卒开打,婆子便扯了嗓子哭嚎,直如号丧一般,可把沈同知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 两个婆子先是哭了一通薛大姑娘兇悍,紧接着又攀咬薛家私自用刑,沈玉听得烦躁咳了一声儿,那边等了好久的狱卒一鞭子抽在枷上吼道:“少那么多废话,都进到这里了,赶紧把身上那点子事儿说干净,或不是能走得体面些。”这话一出两个婆子连哭都不敢出声儿,心下暗道这怎么回事儿啊?莫名其妙竟要把命给填进去? 挨了宝钗一个嘴巴子的那个婆子就开始边埋怨边骂,埋怨旁人把这个活计推到自己头上,又骂一句宝钗命硬招灾,又埋怨一句主家不休德行妄图强纳良家为妾,再骂一句宝钗不识抬举。林林总总跟唱戏文似的一出连着一出,把旁边那个找不着辞儿招供的给急了个半死,紧着插嘴添油加醋,只盼能挣条活路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两千,等下补齐。 补齐了,今天下雪啦,睿哥闹着要出去玩儿,带他出去了一圈,冻死我了! 第57章 [倒v] 沈玉也不拦着, 亲自拿了纸笔有一句没一句的录,录到底方才对两个嗓子都哑了的婆子道:“简单点说, 你们主子忠顺王意图私下买卖官家女子,不想被人识破, 你们两个只是替主子办事, 不料遭了一顿毒打。可是这么回事儿?”两个婆子一听这里头没自己事儿啊, 心里忖思着小命得保, 立刻捣蒜一般点头称是。沈玉便叫取了印泥给她们往口供上按指头印, 转脸喊了女牢那边的婆子来将两人带走,好生关上几天等着再提。 这两个婆子只当捡了条命回来, 乖乖跟着便走。趁这会子功夫,沈玉转过身往旁边看傻了的王仁牢房边儿走了几步,呲牙一笑:“王兄, 真巧,咱们又见着了。该您了,是您自己说,还是我亲自帮您?” 第146页 王仁哪知道这一笑就眯眯眼儿的小子竟是个锦衣卫里的武官,平日耀武扬威的劲头此时一概收起,腿都叫吓软了,抖抖索索半日连句整话都吐不出来。沈玉耐性等了一盏茶时间,果然起身儿开了牢门亲手把王仁拎出来挂在枷上,且好心拍拍人肩膀笑道:“知道咱们是王大人家的子侄,不敢动粗,您就搁这里站一会子静静心, 等下再来拜访。”他这边故意把人往高处挂,依着王仁个头儿,勉强垫着脚尖才能站住,整个人就这么颤颤巍巍不上不下挂在那里,别提多难受。外面力士哪管人犯好受不好受的,转头去开了另一头牢门,虎狼般拖了那忠顺王派来跟着王仁的两个汉子出来。沈同知说了,对这两人全无须客气,皮鞭蘸盐水响了几个来回,一人便吃不住招供。 原来这忠顺王想要拿捏薛家,一则看上他们家日进斗金的买卖,自打宝钗整饬过京中诸铺子,再无银钱从帐上不明不白少了的。之前那些掌柜的偷了钱俱是走得暗帐,明面儿上亲戚间三节两寿走礼又不曾少,暗地里竟少了一大笔收入,少不得再想法子找补回来;二则是为了当铺里存的东西。他自家知道这些个物件儿不能叫外人走漏风声,因此便想借着王仁之手逼迫。正经铺子见了谁拿着旁人票子皆不会允了提东西,王仁再胡搅蛮缠撒泼一闹只说当铺昧了人东西,这薛家老店必要坏了名声。做买卖的,最怕的便是名声坏了无以为继,若是一般小姑娘家家指定吃不住这样吓,少不得也就从了那两个婆子。回头再把王仁撇开,起了当铺里存的东西充在嫁妆里神不知鬼不觉搬进王府,平白还得了一房美妾,何乐而不为?再者,这薛家独子薛蟠乃是原礼部尚书林如海半个徒弟,拿了他的妹子做妾,连带着姓林的脸上亦要叫人臊一层皮下来,也可出口这“忠顺”二字封号的恶气。 他哪知这薛家大姑娘内里两辈子早就练出来,实则是个很敢和人槓的主儿。宝钗心下料定甄家并那忠顺王比自家还不敢把事情捅到上面去——你一个领了江南织造并体仁院的豪门大户串通皇子弄那么多钱下落不明,便不是想造反也要算作造反了,真正撕掳起来自家才是光脚的。因此上半点脸面也未给忠顺王府留,直接转手借势还把当铺里东西撇出去,薛家仍是清清白白安分守己的良民。 这边沈玉拿了两个汉子口供,回头再看王仁,这货已是怂得酥软了。有什么说什么,比当日叫人当街救下的薛蟠还老实。一股脑儿的把当日如何被人从街上掳走,如何见得忠顺王并王爷如何交代,等等等等统统吐了个干净。等王子腾从宫中请了旨来捞人的时候,唯见王仁抱着牢狱栅栏杆子还搁那哭呢,连裤子带地下一片精湿骚臭无比。旁边几个眼看要蹲不知道多少年的住户们纷纷指着他嘲笑,笑得王子腾满脸铁青拿出旨意提了人就欲往外走。锦衣卫见了宫中来的条子倒也痛快放人,只王仁这会子早吓软了,哪里走得?又是王子腾随身小厮常随一拥而上将人抬了出去,一边走裤子上还一边往下滴答水,走哪哪儿一片窃笑 话再说回王子腾进宫求见当今捞侄子的时候,厚厚一叠子供状便辗转递到了上皇面前,新皇坐在下首有一口没一口只管喝茶就不出声儿,但看老爷子如何决断。这王子腾加小心行过礼,拱起手颤颤巍巍满脸愧色,冲上首长揖道:“是臣治家不严,以致子弟屡屡做出这些荒唐事。”新皇就坐在上皇下首处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儿不多说,看上去端底是个孝顺好儿子的模样。如今满朝看着他好似坐在这皇帝的位置上挺稳当,实则不然。只要上面那位君父随便寻个由头,这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便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从也得从,是以上位这些天做事一直束手束脚就没舒坦过。 当今俨然是个心有城府的,不然那忠顺王并甄贵妃岂会容他在后宫里平安长到喏大?索性干脆闭上嘴,板个脸,但凡这些事关老臣的案子统统一竿子支到太上皇面前,叫他自己去断这些个家务官司。譬如今日这齣儿,王家子侄堵了老亲戚薛家的铺子叫骂,叫个极勤快的锦衣卫后生给一裹脑拿了——此人于国孝期间当街喧譁大闹,现成的理由都不必多费力气找的。人人都知后头乃是忠顺王撺掇,当今偏就不说,非叫王子腾自己出来挨挤兑,又都把人带到上皇静养的宁寿宫里,供词往上一摆,上皇脸都快叫自己那班老臣给打烂了。 太上皇还能怎么地?儿子蠢得一塌煳涂,当爹的不得不想尽办法给他把掉地上的脸面给重新捡起来,心中也暗恨甄家真真儿不省心。去年那河工案无非追银、申斥、罚奉,然后又砍了几个其中上蹿下跳得厉害的小官儿,好容易才把他们摘出去,转头没安分几天又来一出。连带着上元宫宴里的事儿还没一起算呢,若不是看在奉孝夫人的面儿上,早让他们滚回原籍种地去了。 如今且用得着王子腾天南海北的跑着巡边,原怕他不老实躲了去,如今赶着鸭子也得上。上皇想好便敲了敲那供词道:“王卿劳苦功高,素日操劳以致忽略了家中子弟的教导,亦情有可原。”他这么一说那便是要和稀泥了,当今把眼皮往下一耷拉,脸上连跟褶子都不带动弹,只听亲爹继续道:“可如今满朝皆不堪用,唯王卿威仪能代天子巡边,少不得还要皇家这边与你分忧。不若将你家犯事儿的子侄送入国子监坐监,再责令诸博士好生教导,他日未必不会又是一位王卿这般的肱骨之臣。”一番话便将王子腾高高架在火盆上下不来,只得磕头谢恩,领了旨不日即将出发。 第147页 从头到尾君臣两个都没问过新皇意见,他倒也端得住,就坐那里喝茶,好似半点没往心里去。等王子腾出去了,才放下茶杯准备起身告退。哪知上皇心气儿正不顺呢,抓着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沖儿子发作了一通,心里仍是不爽利。因着要用王子腾才不好收拾他,这肚子里剩下的火气就只能沖薛家撒。可薛家亦是前几辈子祖上开国时候立下过汗马功劳的,折腾狠了还不是要寒老臣们的心,只得磨磨牙一叠声叫内侍再去宣那薛蟠进来挨骂。 薛蟠正叫林如海扣在礼部哪儿也不让去呢,倒也好找。一听说是内宦宣人去见上皇,林大人眼睛一转交代道:“你只管平日里怎么对礼部那几个老先生的,今日便怎么对上皇,横竖包你出不了事儿。即便叫骂几句亦是无妨,一过不二罚,挨这一顿也就翻了篇儿。”薛蟠听了师傅教导,就把憨蠢模样拿出来跟着那内侍去了。进宫门儿前塞了几张银票过去,太监接过荷包搓搓,笑得满脸皱纹道:“薛大人破费,乃是今日王大人子侄扰了您家铺子之事,上皇有些不虞。” 等查验过一路进了宁寿宫,当今已经站着挨了一顿,薛蟠一进去就叫套官窑茶碗砸了一身儿。这傢伙倒也惫懒,抱着茶碗“咕咚”跪下就谢恩道:“谢上皇赏赐!”上皇吃了他这一噎,反倒不好发火,只压着嗓子喝:“你可知错!”薛蟠擎着张呆脸反问回去:“臣不知啊?求上皇教导。” 上皇也是叫气狠了,随便抓了个话头子斥他:“给你个官儿当,不好好做事家里天天弄哪些个买卖勾当作甚,短你俸禄了?”薛蟠这会子也委屈上了,别别扭扭道:“可是臣家里就是皇商啊,没说在礼部补个差使就要把营生收回去的,若是要交,那便回去与我妹子交代了这几天交上去。”这话堵得上皇上不去下不来的,只得又换个事儿骂他:“我听人说你一见人就你妹子你妹子的,你妹子恁厉害,竟敢还辖制起兄长来?你那出息呢?家里营生也能听凭一女流做主?”这就有点子过了,谁家生息的铺子不是交由下人挂个名儿再到内院听差回事的?若是在朝廷谋得一官半职的爷们儿还得分心算计家里下个月收多少银子,那这衙门里的活儿是做还是不做了! 薛蟠也是个呆的,莽劲儿上来一句不带饶人,撒泼道:“臣生下来就笨,又有甚办法呢?妹子伶俐便叫妹子掌家理事呗,横竖能做,又少不了臣一口饭吃。臣见了算盘子脑袋都要比往日大三圈儿,叫我管铺子怕不是一家老小都得去要饭来的。”上皇都叫他给气笑了:“既如此,我便下道旨意叫你母亲把家产统统与你妹子陪嫁了,看你妹子还愿不愿意拐回头养活你?”哪知薛蟠就地磕了个头:“那感情好!若我妹子名正言顺得了家产去也好,只一个,您能不能在旨意上添一句,就说妹夫家里不得再叫我妹子操劳,钱便把与他们用,可使得?” 若今儿真有这么一封旨意出了宁寿宫,上皇怕是要叫天下人笑话。这闲事儿都管到人家家里头谁打算盘上了,可见老爷子也是吃饱了撑着。当今站在另一边儿低着头撇嘴直憋笑,眼见薛蟠把上皇气了个够呛,他还跟没事儿人似的纳闷你干嘛这么大气性,这才是最可气的。将来必要将这个奇葩调进鸿胪寺,好好儿气气那些个不识礼数的蛮夷。 上皇这会子也反应过来叫薛蟠这呆子给气懵了,横竖你不能跟一个混人计较这些,偏这混人还是他自己给赐的出身补的官职,颇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因此恨恨指了薛蟠骂:“烂泥煳不上墙的,要你何用?!”旁人要是听了这个许是觉得仕途断送,少不得要叫吓得面无人色。可薛蟠不啊,他原本便不是做官的料,这两年老老实实在礼部呆着还是因为头上有林如海镇压,平日也没什么麻烦差事。要是上皇果然让他滚回家去吃自己,说不得还真趁了这货的愿。上皇只觉得叫这呆子气得肝儿都疼了,眼锋一扫看见儿子搁旁边杵着,转头又去喷他:“天天这么些破事儿,你就不能自己拿主意看着办?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当今心道,当然我是皇帝,可你这太上皇帝谁也惹不起不是! 老爷子气哼哼又骂了几句,看见下面薛蟠一张蠢脸就头疼,挥了袖子道:“滚滚滚滚滚!滚远点儿!”连带着当今一块儿,两人如蒙大赦灰熘熘一齐前后脚出了宁寿宫。 转头当今就觉着薛蟠这人不错,蠢是真的蠢,没本事也真的是没本事,可这傢伙他不拖后腿不添乱啊!对比着其他四王八公天天上蹿下跳不干正事儿的子弟们就显得无比可爱起来。等薛蟠回去,后脚宫里就下了旨意,把他从礼部从五品员外郎给调进了鸿胪寺做个从五品的少卿。 此时鸿胪寺仍在礼部下辖,平日又不是天天有外邦来朝,因此闲得穷得叮噹三响,出门都要叫同僚看底三分。王家见了还道是当今给上皇出气罚了薛蟠,自家心下也平上不少。岂知皇帝真正用意?员外郎员外郎,正员之外也,实数冗官冗员,到底不是个名正言顺的差事。进了鸿胪寺仍旧有林如海照拂薛蟠不说,一个少卿听上去怎么着也要比员外郎好听的多,也是存着明贬实褒的意思在里面。况且薛蟠这两天正忙得烦躁,一听可算逃出升天进了清净衙门,立时恨不得给皇帝磕上三个响头。他如今就乐意骑个大骡子在京里慢悠悠熘熘达达走,也不用早出晚归,应了卯就回家守着媳妇、妹子和老娘,若不是还在国孝里头,想来这几天薛家大奶奶就要有好消息传出来了。 第148页 等京里头薛家并王家之间闹的龃龉不再是热门儿话题的时候,上皇这才把忠顺王喊进了宫。这回当今可没叫连带着陪骂,内侍寡着脸把忠顺王领进宁寿宫就退到殿外守着。只听先是暴风骤雨般一片瓷器摔碎的脆响儿,后头又有上皇怒喝之音,再后来只听忠顺王似是在里间儿哭求,最后声音总算消下去,里面这对天家父子究竟说了些什么外头一概不知。约莫着有两个时辰,这宁寿宫大门再次敞开,忠顺王出来跪在门槛外头又冲上皇磕了个头,这才垂头丧气回了自己宅邸,那欲纳薛家女为妾的想法暂时也打消了。 这边沈玉一见上面人偃旗息了鼓,果然封了十天便叫人把恆舒典门上封条去了,也把围着薛家宅子的人收了回来。这几日不是没人在外头探头探脑的窥视,看着有锦衣卫力士跟要抄家似的堵在外头,又眼见没人夹带东西进出方才罢了。如今薛家当铺里的东西人人都想要,却又人人都不敢动,就这么僵在那里。沈玉也是想把东西起出来的,他怀疑这里便是甄家掌控江南官场之关键,亦知里头寄存的东西恐是极要紧物证,可碍着忠顺王毕竟是上皇爱子,只要他自己不作死,旁人在这风口浪尖儿上皆不敢妄动,好在甄家也罢忠顺王也罢吃这一吓似是收敛许多,到底只能先放着不碰。 进了三月,贾家那边儿传来消息说是凤姐临盆在即,薛太太带了几个管事婆子亲自去走了一趟瞧她,又与王夫人坐了半天。贾家老太太算是在中间说和了一回,薛太太才松口同座上坐了的陈夫人不阴不阳说了几句话,至少明面儿上薛王两家便又重归于好。陈夫人也是尴尬不已,这王仁一不是她生的,又不是她养的,平日不是为了讨些银钱也不见上门请安问好。如今闯出天大祸事来他亲爹亲妈把脖子一缩好赖呆在宅子里装死,丢脸挨呲刮的事儿全推她身上,换谁谁能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我因为前天带睿哥出去浪......冻感冒了,烧得迷迷煳煳,吃了两包小柴胡睡了一天才好......还好睿哥和他爸都没事。 第58章 [倒v] “我那侄子, 回去叫好揍了一顿,一准儿让他给外甥女负荆请罪去, 怎么说也是我们没管教好孩子,唐突小姑太太了。”陈夫人许久也是没有这般与旁人赔笑过, 脸上怪难为情的。边儿上就坐着说合的长辈, 薛太太不好不接了话茬子, 表情却不好:“罢了, 竟别让他上我们家门儿!那日我宝姐儿叫吓得可怜, 若不是还有旁的亲戚朋友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说不得此时薛家上下都得去敲文登鼓鸣冤。先前蟠哥儿迎亲时候侄子行动就不着调儿极不妥当, 怎么一回回尽抓着亲戚家祸害?他哪里还是个二十好几的孩子,早早寻个厉害媳妇子只怕都当了好几年爹了。”拉拉杂杂一堆把陈夫人一顿好说,陈夫人也只能存气忍着。 人都道王子腾高升, 九省统制,代天子巡边,就是作为亲儿子的当今也没得上皇这么高抬举,少不得过上两年内阁里便要有位王相爷了。可是眼下却又要人急急收了行李天南海北尽是边疆穷苦地方跑,家眷老小少不得留与京中亲戚们帮衬,偏自家又不占理,到了这个地步,便是冢妇也得与人低一番头。 贾老太太见两边话头子别别扭扭,终究还是嘆了口气道:“薛家姑娘们都是好的,宝姐儿懂事稳重能担事儿,琴姐儿性子活泼招人喜欢, 生得极好就更不必说。到底是亲戚家,孩子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认了错总也得给条活路不是?王家哥儿这次在当今面前也挂了名儿,怕不是将来仕途艰难,宝姐儿可怜无辜叫牵连了名声,不如便叫姑舅家里迎了宝姐儿去,咱们这些老不死的都在上面看着,必不令姐儿吃委屈,姨太太怎么想呢?”这贾母本也是一片好心,想着这一回宝钗名声儿叫王家亲戚糟蹋得不行,外面都说是个叫官爷差点锁了去的。甭管真锁假锁,总归清白人家多半儿不愿讨这么个招祸的媳妇子。 这话薛太太可不乐意听。她虽说行事很有几分煳涂,可毕竟护犊子护得厉害,加上这王仁着实令人厌恶,薛太太当下就气红了脸道:“我们家宝姐儿为甚叫伤了名声的?就哥儿那副惫懒样子,怕是打了主意吃一辈子我女孩儿嫁妆哩。原没这个道理,遭了灾的反倒还要回头体谅那些造孽的,甚么世道!若老太太这么想,早先贾家外甥子嘴上没把门儿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这一牵出来宝玉的旧事,贾老太太哌嗒一下子把脸放下来不说话了,想着薛太太好歹是客,又是苦主,不好不给脸,到底心头不虞。 陈夫人一见这帮忙说合的也挨了一顿,心下已知薛家怕是恨毒了王家,也不求两家能冰释前嫌了,只要彼此还顾及脸面就成。当下急忙出声赔笑道:“到底是我那小叔子夫妇两个教子无方,情愿将来宝姐儿出门子的时候把京城外头一个温泉庄子赔与她作嫁妆,不拘说的是哪家青年才俊呢,再添上京里两处好铺子并一倾农庄。”有这么一注嫁妆打底,“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总归宝钗在媒人嘴里分量更不同寻常,高门大户难,但是往底下寻说不得亦能寻着好的。 薛太太也知道今日便是做也得做出个两家和好的样子,不然明日铺子里便要遭挤兑。看在娘家嫂子也算出了血的份儿上,终究咽下这口气道:“我儿可怜,好不容易先前那档子事儿无人提了,刚想着出了国孝便四下寻访寻访,哪知自家亲戚竟然又来这么一下子,也罢,嫂子说的我也不管,只将房契地契把与宝姐儿自己攥着。手里头有些生息产业,便是婚事上挫折,将来也不必冻馁饥馑。”陈夫人原想着就是出些钱财消灾,一见薛太太果然让步,立刻挥手让身边婆子取来两个匣子,一个装了温泉庄子,一个装了两处铺子,还有许诺的一倾地说是专门摆宴与宝钗赔罪的时候再捎过来。薛太太让身边丫鬟接了,指明让回去直接给姑娘送去,又坐了一会子饭也没吃就走了。刚送走薛太太,这边王夫人也摇头说陈夫人道:“方才我不好说什么,再说便是火上浇油,可是侄子哥儿真真不管不行了。偌大小子天天京里面四处游手好闲的闯祸,如何使得?” 第149页 陈夫人眼圈儿都红了与她道:“大姑太太不知道,这孩子又不是我生的,平日里也不上门儿,一出事就是我们捞他出来。次次如此,我们竟成了给收拾烂摊子的。先前老爷进宫去求旨意要锦衣卫放人,那也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狠狠丢了回脸,如何还肯管他?我便是有心管教,奈何人有自己亲爹亲妈纵着,亦奈何不得。得亏这回是小姑太太家遭殃,她是个愣的,有甚话说甚话,如今也算花钱买了个平安,他日哥儿要是惹到其他亲戚呢?天上就是下金雨也架不住这样四处赔罪。”说着连贾老太太也一併感嘆道:“这孩子没教好,回头来受罪的还不是家大人,丝毫不体谅长辈创业艰难,老了老了还得替他们操心。” 娘儿几个坐着哀嘆一番,陈夫人亦无心用饭,便就告辞去了,贾母闷闷的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王夫人见状服侍了一回,也告扰退了下去,到了荣禧堂衣服且来不及换便叫招袭人过来问话:“最近宝玉可曾好生念书?”袭人安安静静磕了头道:“回太太,宝二爷如今大了,比先前稳重许多。平日在院子里诗书尽读的,无事还去寻姑娘们做诗。奴婢不懂那个,听着挺好,想是有大才。就是近日里课业颇重,生怕熬坏了。” 其实宝玉哪里读书来?架子上几本《会真记》、《牡丹亭》、《李亚仙传》之类均用上好的缎子矾了包个皮儿,外面看着竟和《毛诗》《公羊》《谷梁》一般无二。丫鬟们多不识字,谁也不会翻开看,旁人亦不往他书房去,是以藏得颇为得意。或不是有几本正经内容的,都是老、庄玄学,平日说是看书便抱着《庄子》读些秋水、养生主细细品来玩儿。那科举又不考这些玄之又玄的,正经于国于家有益之书一概不看,每每都是听说第二日贾政要考教了才着急临帖背书胡乱凑字数,可不是看着一副极刻苦的样子?内里仍是一窍不通。 王夫人亦不懂这些,斗大字且识不得一筐哩,反正听说儿子用功那便是用功了,当下放心道:“你且好好上心服侍着,别让他小人儿家的累着了,也莫叫其他丫头子勾了去学坏,但凡有谁敢作耗的只管来回我,必让她们吃个教训。今日王家嫂子叫姨太太臊好大一个没脸,还不是家中子侄不学无术所致。”说着喊了彩云彩霞道:“去把我箱子开了,早先年轻时候做了好些颜色衣裳。现如今年纪大了且穿不得,不如把这些给了好丫头们用,也叫袭人去挑两身儿。”彩云彩霞领命而去,袭人磕了个头跟过去。等到晌午用膳时候,王夫人又指了案上两道菜与玉钏儿道:“把那两个赏给袭人,你单门儿给她送过去。”玉钏福了福,果然端个红漆托盘取了那两个菜装了食盒,一路提着进院子送给袭人。 那边怡红院里一群丫头子正围着看袭人得的新衣服呢,晴雯这两天身上不爽利,躺在榻上裹了被子抠指甲,错眼见着玉钏儿提了食盒进来懒洋洋沖屋子里喊了一声。袭人立刻出来迎玉钏进去,玉钏笑了摇头:“我就是来跑腿儿送个东西,太太那边还等着伺候。”说着把食盒交给袭人道:“这是太太单独指了要赏给你的,说是劳你辛苦服侍二爷。”宝玉在里间儿听见,忙不迭过来要拉玉钏进去坐了一块儿玩儿。玉钏如何肯沾他半分?当下摆摆手福了福带着个婆子转身就走。 旁人都知道她是因着她姐姐金钏儿之故总爱避着宝玉,可这宝玉偏天生一股子痴意,见她甩手就走,心下怅然道:“往日里我只想着与你们这一场,他日有去了的时候也能得你们清白眼泪送一送,好叫我不必坠入污泥之中,如今看来亦是不能。有那个人得个人眼泪的,也有这不肯舍眼泪与我的,欢宴百年如过眼云烟,竟也不能够。”说着眼里痴痴的就要滴下泪来。袭人忙上来拉了他道:“那你也忒贪心了,天下好女孩儿那么多,难道各个都叫你霸在这园子里圈着?我们这些叫买进来的还罢了,那还有家有老子娘在的竟都不许回去孝顺?二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宝玉叫她这一劝,也把那些愁丝尽皆抛开,復又高兴起来要看王夫人赏了甚么好菜,又叫袭人换了新衣赏出来看。院子里顿时叽叽喳喳一通闹腾,连外头守门婆子都皱了眉把脸扭得老远不愿意看。 这边薛太太带着人回府,见了女儿不免又伤心一场。她当着儿子媳妇面将把陈夫人赔的契书尽皆交给宝钗,语气哽咽道:“若不是老了脑子煳涂,再不该叫那两个婆子进来。如今妈在一天家里便有你一个院子,若是到我闭眼时候,带过来的嫁妆亦尽数把与你做个防备。今日你哥哥也在,索性两下里分剖清楚。这皇商差事就给蝌哥儿管着,家里老铺子不得动,这几年我女孩儿一力主张开的新铺子便都分与她。将来若是宝姐儿着实为难,你也得去求了林姑爷与你妹子立个女户出来,有那等腌臜专门坑人女孩儿的人家,宁可留在家里不嫁也不愿叫你妹子去跳火坑。”薛蟠也知这次家里遭难乃是宝钗拿自己个儿名声垫底方才逃脱了出去,忙起身沖妹妹作揖立誓道:“妈说分与妹子的便是妹子的,无论嫁不嫁,是愿意留家里还是住外面,都随意,只别和哥哥客气见外。”絮萦亦起身如此说,薛太太方才好受了些儿。 倒是宝钗想得开,手里有钱何处逍遥不得!譬如嫁人之事,若是不嫁比嫁了过得更好,又何必自找麻烦去寻一套枷锁戴着给人当伺候老小的老妈子呢?反正哥哥嫂子都不是那等小气人,等将来家里人口多了便搬出去,她这两年在京中亦置办了不少田地宅子,想来家中不会吝啬一套出来。她这样一想,反倒愈发豁达起来,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连林如海听薛蟠念叨几回都点头贊这宝钗恨不是个男子,必是极通透极有才干的能吏。 第150页 这国孝行了一半到三月里,忽有一天贾府下人喜气洋洋来报说是荣府大老爷贾赦喜得金孙,薛太太虽说对娘家终究心有芥蒂,还是替凤姐高兴。忙不迭命管事们往京城周围各大庙宇里去撒了回钱,顺手又请了尊送子观音回来家里供奉。女眷们得了帖子就得预备洗三送的礼,絮萦开了库点出笨重老旧的一些子金器送出去叫铺子里融了打出十二对儿小金鱼留着使。每条金鱼约莫半两重,鳞腮具备,惟妙惟肖。一般往盆里添一对儿把与那收生姥姥便是极好的礼,再有甚小项圈儿、小镯子并锁片之类便都是送与孩子的。 薛太太这次带了儿媳妇并两个姑娘去观礼,也有给凤姐撑腰的意思在里头。絮萦还算是新媳妇,见了小娃儿直往后躲,生怕惊着吓着他,其他夫人们围着看了一圈嘴里只有贊“好”的,倒是未婚的姑娘们一个个好奇凑上去小心翼翼捏捏小孩子的小手小脚。奶妈子抱了孩子在外给人看了许是有一刻钟,復又被凤姐喊着抱回去不错眼的守着。宝钗黛玉和回来看嫂子的迎春一齐进了内室去瞧凤姐,只见人都比去年白胖了一圈,眼睛下面似乎还有圈儿水肿,因此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有甚不舒坦的?” 凤姐这会子还精神短少,平儿在傍边服侍着答道:“为着这个哥儿,奶奶可遭了老鼻子罪。都说头一胎难,到第二胎便顺熘了,哪成想这就是个小魔星,活活熬着疼了一天一夜才肯出来。这不是,到今日还没歇过劲儿。”凤姐靠在迎枕上伸手就去摸摸孩子脸:“这买卖也不亏,好歹得了个哥儿,好生养大,后半辈子便算是有着落了。”迎春便笑了贺她,宝钗黛玉一时觉得插不进话,想着也不好搅扰产妇休息,略坐一坐便就辞出来。 黛玉知晓薛家前几天出的事儿,愤愤不平与宝钗道:“可恨我家竟没个兄弟,不然必要毕恭毕敬八抬大轿把姐姐聘来家里主持才好。那起子混人真真噁心,损人不利己,蠢死了。”宝钗笑笑寻块干净白石垫了帕子坐着与她道:“反正我自家把日子过好便是,横竖我越舒坦,那些人便越不舒坦,偏气死他们。”说着说着不远处见着湘云一路寻过来,两个起身应了声儿,湘云几步抢上来拉了宝钗便说要与她讨个公道。 宝钗忙反手拉了湘云对黛玉道:“了不得,这里有个路见不平、替天行道的大王来了!”黛玉就嘻嘻嘻的笑,湘云撒了手不乐意道:“我替你说话来,你反倒要奚落我,是何道理?”宝钗笑着戳了戳她额头:“你去哪里与我讨这个公道?王家表兄差点叫舅舅打折两条腿,舅妈也专门请了老祖宗与我母亲说合,一家子且不得安生,我若还生事便是不体谅长辈了。我知你是和我好才如此,可此番又能如何?难不成真要人填一条命,或不是果然去舅舅家?竟白让你为了我这点子事儿得个厉害名声儿。这世道便是如此,个人把门一关自己美滋滋的过去,管他们胡说八道些甚!”湘云见她果然是真不往心里去,方才松了口气道:“家里嬷嬷讲过一些早年的大家姑娘,就因着这些败兴事儿叫家里逼着或自尽或落髮做了姑子,再没有个好结局的。幸亏姨太太并薛家表哥都是心疼自家人的,只宝姐姐这回也太受委屈了。” 黛玉也在一旁点头道:“果然是那些臭男人在外面闯祸带了一场无妄之灾。”话头子一转又到了湘云身上:“你家里给你备上嬷嬷了?可是说了人家。”湘云脸儿一红低头道:“我听婶子说是卫家一个哥儿,年岁与我们相当的。”宝钗想了想,便想起上辈子卫若兰这个人,若不是短命早死,与湘云两个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玉人。人家家的姻缘,没甚挑头也不好说不中听的,当下直把满肚子话压下来笑着贺了湘云两句,又说要做些针线与她做添妆。 三人凑在一起正说些针凿趣事,那边婆子便来请人入席,薛林两家还是老样子入席坐到上了几个主菜动动筷子便起身告辞。贾老太太就知会这样,未说什么便点头应了,薛太太便多带了一个黛玉出来,先把她送到林家马车上吩咐婆子好生伺候,然后才带了儿媳妇并女儿家去。王夫人等客人都走了才坐着与贾母闲聊道:“姨太太家劳烦林姑爷寻的儿媳妇真真是好,模样好,脾气好,看上去还伶俐。我想着,宝玉也不小了,或不是请亲戚们也帮忙看看?早早聘个媳妇与他,好歹也收收心上进。” 作者有话要说:  出去取个快递快被冻傻了,今年冬天似乎特别冷。 大家,新年快乐啊! 第59章 [倒v] 平日若是贾母听了这番话必要嫌王夫人逼迫过甚, 或不是拿已经死了的贾珠出来说事儿。今日却和以往不同,席上见了薛家人便想起送了礼掩面便走的王家人, 想起王家人就想起前日所说子侄不争气反拖累长辈之话,当下嘆口气道:“如今国孝里, 暂且不急, 待出了孝少不得我这老婆子动动, 多早晚与宝玉寻个四角俱全的来。”她心里还是着意黛玉, 无奈儿子媳妇不搭茬, 姑爷并外孙女也不是一副乐意的模样。一家亲事,两边皆不乐意, 老太太自己一个人再乐意也没用。 王夫人生怕老太太自己乱拿主意。她就是不喜欢黛玉,且不说年轻时候和小姑子之间龃龉,单看这女孩儿身子柔弱、动不动就哭的架势也受不了。人家娶个媳妇子都是天天笑着侍奉长辈讨欢心, 若是聘了林家这姑娘你还得反过来费心思哄她。且这看着又是个目下无尘闭口绝不谈俗事的,娶她来家作甚?竟是白讨了个祖宗回来供着。此时倒也不好说那么些,只讷讷应下便是。 第151页 太妃的国孝按制最多只有三个月,进到四月,酒楼或些风月巷子里便开张做起生意。薛家的恆舒典经了上次生意立时萧条起来,不过好在家下此时也不靠这个吃饭,只是老店不好说关就关罢了。薛蝌果然卡着宫中採买帐目交割前赶了回来,听说家里出了好大一档子事儿,亦是气愤不已,与薛蟠对坐着狠狠骂了一番那王仁并忠顺王。因说起了忠顺王,薛蝌骂了一会子便把话头移到率队去平安州採买皮子的事儿上, 省得一家老小又糟心起宝钗婚事。 “出了京城往西北去,约莫走上近一个月,再翻过山便进了平安州地界。因着此番只是为了趁皮子价格没上来前收一些屯起来,只顺手带了些盐巴布料之类散货过去,是以商队也没有太往深处走,加上留在当地的时间共计两个来月罢了。再往深走必得等四月以后,牧草返青之时才可,现在若不是咱们家这样大的商队,别说做生意,连人带货都得叫那些蛮人扣下拖去卖了。等到草场返青的时候商队就多了,路也能找见,往年相熟的一些蛮人还会赶着羊群往咱们常过的路边来,草再高一些羊都能叫没进去,没有风或是站那里不动根本不知道下面还躲着东西。” 一顿听得薛蟠并宝钗都嚮往不已,也不知那“风吹草低见牛羊”是何等景象,末了宝钗嘆道:“可见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确实是有的,若不是去经过见过,再不能说得这么活灵活现。”宝琴坐在旁边听了就笑:“可不是,当初我父亲带着阖家在西海沿子做事的时候,要不是亲眼见那些真真国的人,再想不到人还有黄头髮绿眼睛的。且还高壮多毛,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一开始挺吓人,后来见多了才知原和我们无甚分别,一些聪慧的学起诗书亦不比咱们这边的人差。” 薛太太只听了半句,满脑子浆煳就奇道:“怎么还染了色呢?怕不是在娘胎里吃了颜色膏子下去罢。”一句说得满屋子都笑起来,薛蟠嚷嚷着他这呆气是随根儿,叫媳妇拿眼睛瞪了好几下方才收敛。一家子总算重又团聚,直把前几日的晦气事抛诸脑后,再不去想。 薛蝌既回了京,宝钗便把准备好的帐目票子递出去,按着旧历去内务府交割。那边官员也没有不给脸面的,核对一番没有毛病便签了领银子的票子可去户部领。薛蝌拱手与人寒暄两句方才告辞,这票子也不急着领,可等家下急需时再提,或不是谁家也不存那么些钱在帐上,不是明摆着招人眼么。他这边刚调转马头,身边忽的一个穿直缀管事样的人上来打了个千儿问好:“这不是薛二爷么!”薛蝌回头一看,坐在马上沖人拱了下手道:“原来是夏管家,也是今日来核帐?” 这夏管家便是桂花夏家的大管家,都是皇商,自然也与薛家认识。这夏家说来还不如薛家,当家的亦是早早走了,阖家竟一个男丁俱无,夏太太只得自己使唤伙计管事们扛起家业谋生。好在他们只管着宫中花木差事还算简单,因进得好桂花方才得了这么一个诨号。夏太太膝下只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怕家下生计叫族中夺了去亦不肯过继嗣子,就这么一年一年熬着。眼看着姑娘年岁渐长,便想着与她坐产招个夫婿进家里,又可操持生意又可防备养老。她想的倒是好,但又有一个,谁家好端端有志气的儿郎愿意与人做上门女婿去孝敬别人老子娘的?因此这几年也就只能绞尽脑汁的想了。 夏太太天天在家里念叨这些,这些管家并管事的在外头也是绿着眼睛寻,恨不得看见略看得过去的青年才俊便往家里拖。今日见了薛蝌勐地灵光一现,就薛家二爷这样的上头又没父母人又能干,便不提那招赘之话,到时候还不是跟白得了半个儿子一般?因此平日无甚交情的夏管家忽的跟一簇火儿似的围上来讨好,只盼能把人请去,到时候管你愿意不愿意,大不了做个套儿叫姑娘与这人撞上。薛蝌这种君子正可欺之以方,反正商户人家得了实惠谁还在意那些个名声。 哪知这薛蝌竟不上当。 薛蝌倒不是有甚未卜先知之能,只因出门前答应了要早早回去。原因着眼看到了春天里,前几日又摊上这桩糟心事,薛蟠便想干脆全家到庄子上踏青游春松快几日,单等薛蝌这边销了帐便要出发。于是薛蝌不肯随意跟人去,好一番推诿方才扯开夏管家,忙催了马就跑。一路回了家,宝钗正和宝琴两个交代厨下带些甚么吃食,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准备好出门。此时国孝已近尾声,街面儿上早有人五颜六色的走了,毕竟不是正经主子,错不了那两三天,只别在家里放爆竹娶亲饮宴便是。去年宝钗在京城边上置了好几块地,有一处乃是带个大院子的,因此今日阖家便准备往那里去。薛蟠一早儿去鸿胪寺衙门点了个卯就早早回来,闲得冒泡儿直把林如海气得牙痒痒,最后谅其尚算在新婚里,还是随他去了。 薛家便只留了大管家看门儿,带了二管家并伺候的人一路浩浩荡荡。不少京里人家也这个时候踏青游春往城外走,路上女眷们的车架一片香雾缭绕娇声细语,旁边卖水的小贩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斗里的水直灌到外面去还不知道哩。 薛太太带了絮萦坐在前面车里,宝钗宝琴坐在后面车里,薛蟠薛蝌骑马在外面护着,一家人出了城门往东头去,过了皇庄再往下岔路略走几步便到了自家庄子。庄头忙领了一家老小上来见过东家,又留了老婆并小女儿小心伺候着,自己才颤巍巍退下。二管家指挥下人将主人家院子收拾了一遍,洒扫干净又铺设洁净被褥坐垫,好一番折腾才请了薛太太带着一群女眷下车进去。 第152页 院门一关,外头躲着看热闹的乡里人家纷纷咂舌道:“果然是京里大户人家,那太太佛珠上串的珍珠珠子得有大拇指甲盖大小,旁人只怕都要密密藏起来,偏他家随便挂着当个玩意儿使。”又有媳妇子眼红道:“几位姑娘们身上衣裳花纹这辈子都没见过,若是能得穿一天这样的好衣裳,死了也甘愿。”正说到火热处,附近乡里有心的赵老婆子听说有京中太太奶奶们来此地散心,便带了小孙女过来想打点子秋风,见这好些人围着议论,忙先扯着嗓门儿把外头不肯走的俱给哄走,才提着一篮子新鲜瓜菜小心翼翼敲了门对里面守门婆子道:“老姐姐,咱这里现弄的极干净极新鲜的瓜菜尖儿,想着进给太太奶奶姑娘们尝尝,可能行个方便?” 婆子不敢自专,忙叫她等着,跑进去回了二管家,二管家又问过薛太太意思。薛太太正想着找个积年老人讲讲趣事,听说外头有乡里婆子带了东西讨好,便命婆子带她进来,又转头对宝钗宝琴道:“知道你们不乐意听老太太磨牙,不如叫蝌哥儿带了庄子上逛去。带好服侍的人,再戴上帷帽打上伞,走一走晚膳也进得香一些。” 宝琴坐不住,忙起身谢了就找帷帽戴,宝钗笑着与薛太太福了福,便带了她往厢房去。片刻之间打点好,果然又去磨了薛蝌带上几个丫头子前后簇拥着便往外面去。如今乃是芒种前后,春耕正忙,院子外面围着的乡里媳妇子早散了家去做事,田里也尽是青壮赶了牛,或不是人自己在前头拉了犁走来走去。 上辈子宝玉抛家舍业走了以后,宝钗曾经服侍王夫人避居乡间过一阵子。薛蝌宝琴又曾是在外面走动过的,因此倒无人大惊小怪。只是跟着服侍的婆子不叫姑娘们往田边去,生怕撞上正在做活的农人衣衫不整不方便。 既是如此,薛蝌便护着两个妹子随意走了走。春耕正忙,庄子上佃户们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少有几家开着门儿的门口石板上坐了四五老妪围着,手里边做针线便大了嗓门说些旁人家闲话。一见东家姑娘路过,老妪们纷纷压低声音小心嘀咕,生怕漏出去哪句粗的叫主子听了不舒坦,这一季的租子就要遭殃。 因是自家庄子,婆子们便捡了个地势较缓土层干燥的小丘扶着姑娘们慢慢儿走上去,两边野花野草生得泼泼喇喇,踩过去也不见死,便是折了枝子说不得还能继续开。宝钗宝琴沿着缓坡往上走,走到顶上再往底下看,只见田地葱茏,杂花迷眼,颇有些许气象万千之慨。走了一会子,婆子便劝道:“两位姑娘,咱们且得回了,仔细晚上腿肚子疼。”宝钗也不与她为难,笑了点头,一行人又朝原路走回去。回了院子里,薛太太还坐着听那来打秋风的婆子讲古,婆子带的小孙女叫旁的媳妇子领在外间吃果子。 薛太太听见两个女孩儿回来了,笑着喊她们坐近前道:“这是咱们庄子上一个积年的姥姥。”宝钗宝琴起身福了福,那赵婆子如何敢受这个?忙跳将起来避过去满口道:“了不得、了不得。老么咔嚓的怎么敢受姑娘们的礼!两位姑娘别是天上来的仙女儿投胎,神仙娘娘行礼且不敢接。”一篮子话说的薛太太眯了眼笑:“你别打那些花胡哨,她们年纪小,是该给有岁数的人弯弯腰,值当甚么。”宝琴又上来娇滴滴扶了婆子,赵婆子方才小心翼翼沾了半边凳子坐下:“今儿才让我涨了见识哩!世上竟还有这般、跟画儿里走出来一样的姑娘。” 宝钗也笑着让,赵婆子方才安下心坐稳当,又拍了膝盖嘆道:“前儿那边坡下面有个刘家的老婆子,说是与王家嫁到贾家的姑奶奶连了宗,上门好一番拜访。咱就想呢,咱们东家都是老天该叫享富贵的慈悲人儿,可惜平日里竟寻不着门路孝敬。此番太太奶奶姑娘们过来玩儿,好容易才是个孝敬的机会,因此上便把家里瓜菜都收拾出来进一进,能叫太太奶奶姑娘们吃个顺熘才不负它们来这世上一遭儿。” 薛太太听了抚掌笑道:“这姥姥忒会说!”赵婆子举着个手竖着着急摆道:“不是说哩,真真就是这么想。太太道,家下厨房里天天侍弄瓜菜,都愿意拿那浑圆好看的吃了,岂知这瓜菜自己个儿不更乐意叫生得好的人吃了去?平白都是叫人吃,如何不选个心甘情愿的呢。”一番话说得屋子里各个笑得前仰后合,薛太太便叫厨下晌午就用赵姥姥弄来的瓜菜做吃食,又留赵姥姥用膳道:“且比比看和你家常味道有甚不同,可是心甘情愿叫吃的能不能更好吃点子。” 絮萦忙笑着起身带了婆子下去厨房看看,宝琴又围着赵婆子叫她讲些乡里趣闻。这赵婆子颇为精明,知道如薛太太这般主母头一个爱听的便是积德报恩,因果不爽之类的,又有宝钗宝琴这等年轻姑娘爱听个寻得如意郎君之趣闻。因此下略想一想便讲道:“从我们这庄子往南,过了前面麻子屯,再往山里去,有山名万安。里头有个白龙潭,又名小南顶山的。山头半中腰有处朝阳洞的观里头,供奉了位无生老祖母。这老祖母可不一般,我们这方圆百里内但凡家里求子的,只管去。求了娃娃一路平安带回家,无有不灵验。我这里且有两个现成证例,一个是下头村里姓牛一户人家,二女儿嫁出去五年无所出。婆子家且不说,娘家妈急啊,便央了看客领着,又带了姑娘备上五色纸、元宝和四样贡品,起早摸黑走了三十里地过去,又爬了二个时辰的山路方才到得这朝阳洞,求了一个又干净又漂亮娃娃与她姑娘夹在胳膊下面,一路摔摔打打几经周折方才回了家。” 第153页 赵婆子说道这里顿了顿又道:“按理说,这等大事谁也不敢轻慢,宁可摔了自己也不叫摔了娃娃呢,偏巧娘家妈心疼姑娘,回去时候路边搭了人家送菜的牛车一段。把姑娘送婆子家门口,下车时候不知怎么地这娃娃就地‘啪嗒’掉下去摔了个粉碎。那时候一圈子人脸都白了,心想难不成是这女孩子命中该着无子,说不得老祖母也不允她留个娃娃?”听得薛太太脸亦白了追问道:“那后来如何?” “太太道如何?”赵婆子挪挪腿道:“旁边陪着去的看客当时就笑了对娘家妈道‘还不快去请个郎中来瞧瞧,只怕你这外孙子已是送到了家哩!’,不等那娘家妈出声儿,做婆婆的先着急请了他们那里一个老大夫来看,诊诊腕子果真是有了的,再过上八个月就生了个白胖俊俏的胖小子。后来我们都说,那一路从万安山下来有多难,摔摔打打的偏巧肚子里娃儿就平安,到了家门口便进去,可见是有无生老祖母护佑。又有另外一家姓焦的老婆婆,本是好心与邻里家捎带请个娃娃,哪想进了村还没到家天降大雨,娃娃叫淋得面目全非,她想着这没法拿与人看啊,便在村口旁人家茅厕解手的时候把娃娃留下空手回去了。原想着无甚干系,偏巧那户人家媳妇子怀到七个月,肚子里娃儿莫名其妙就没了气息,这便是没把真佛送到西。我们乡里媳妇子大着肚子下地收麦的都有,哪听得都怀了七个月的活娃娃忽就没了呢。可见做善事也得有始有终才可。” 她这几个故事讲得薛太太毛骨悚然,当下唤了二管家吩咐道:“回去以后备上纸扎供品,咱们也供一供这无生老祖母,少不得善事亦慎始敬终。”又闲聊了一会子,厨下过来报午膳得了,一家人才移步过去用膳。 下晌薛太太歇晌的时候宝钗带了丫鬟来送赵婆子回去。因是家里来踏青散心的,没带甚东西,因此宝钗开了随身妆匣取了一百两银票子出来,又取了一套银头花银项圈把与赵婆子带来的小孙女戴着玩儿。媳妇子送她出了门道:“等太太奶奶姑娘们回京了你在上门去,必叫你吃个饱肚儿。甭说上面太太,就连咱们这些人都喜欢听你讲故事哩。”赵姥姥接了银票子忙掀了衣服往汗巾子里藏,又把小孙女头上坠的头花项圈摘了藏怀里,好生沖宅子里头磕了个头方才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少两千字,明早补上啦 补齐了。这两个小故事,是我婆婆给我讲的,还挺有趣。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第60章 [倒v] 待送了赵婆子家去, 宝琴挤着宝钗就问:“不知道那婆子讲的可是确有其事?竟听着比真的还真。”宝钗就笑了与她道:“或不是村里传言,或不是事赶事寸到点子上, 总之这种玄之又玄的且不好与人分辨。譬如圣人亦有云‘敬鬼神、而远之’说得便是此事。也不知如何说明白,反正信不信但看个人, 就如两小儿辩日, 各有各的理。我只能说若是这命数都叫人定下, 人这一辈子还有甚可活的?那贫家儿郎竟也不必读书上进、进京赶考, 只守着几亩薄田挣饭罢了。” 一通话说得宝琴笑起来, 姊妹两个便将此事抛诸脑后。薛家人在庄子上住了四五天,此时国孝也已过去, 眼看凤姐马上要出月子,到时候还得去亲戚家吃酒。薛太太便带了媳妇女儿回京,刚进家门果然又催了管家去寻万安山小南顶的朝阳洞供奉, 眼巴巴盼着今年里头儿媳妇能有好消息。宝钗劝了好几次,只说哥哥嫂子还是新婚,身体又都健壮,家里开枝散叶都是迟早的事儿,且不必如此急迫。薛太太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看着旁人家里有娃儿落地,心里总不踏实罢了。你嫂子来家里,样样都好,只是怕年龄大了不好生养。哎呀,呸呸呸!” 宝钗笑道:“哪有这样来?姨妈到四十岁上还养了宝兄弟呢,妈只管放宽心,这么急头巴脑的说不得还把我那小外甥吓跑了呢?”薛太太忙伸手拍她:“不行胡说。”拍完又心疼揉了揉道:“这当妈的就是闲操心, 明知道早晚得有,可是没见着孙子到底心里虚。我嫁进薛家这么些年,稀里煳涂日子过得都好。后来你父亲早早走了,磕磕绊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算把你哥哥和你拉扯大。现在又娶了好媳妇,再养下孙子,将来只给你寻个好人家,便可放心大胆闭眼见列祖列宗。越是想只剩这两件越是心焦,你这头纯是叫亲戚家连累了且不说,孙子却近在眼前的,未免心急办些煳涂事,你若是看着不对也早早提醒我。” 宝钗点点头:“我知道妈多早晚心里只念着我们,可我们做子女的何尝不想着让父亲母亲多歇歇?与其火急火燎弄得家里急绷绷,不如闲散闲散,顺其自然便是。母亲且看好些平民人家,多少夫妇年轻时候急着要孩子,竟就是没得。后来年龄大了一死心抱了旁人养不起的回来做个螟蛉子,只道自己不能生呢,一放开却又三个五个的跟着来,想来这投胎的娃儿也在一旁看着,若是急功近利的人家他就不来,非要看阖家安泰上下和睦的才肯来享福。” 薛太太便笑了拍拍她胳膊道:“可不是,那些小娃娃可得精细着养。像咱们家这样的,不说与他打个金摇篮,起码也要红酸、鸡翅,再下也得是南方进上来那种百年老藤糅的,方才不会伤了娃儿皮肤。这么一说家里甚么都没准备呢,竟还晚几个月才好!”说着母女两个都笑起来。 第154页 这一年,凤姐生得儿子满月,恰好与宝玉生日前后未错几日。虽说是叔侄,到底这奶娃娃方为荣国府一等将军贾赦嫡孙,二房哥儿终究退了几步未曾大办。直盯着己巳月末这一天,荣国府大开筵席,各家亲戚旧部纷纷络绎不绝的来往送礼,内外宅各开席面儿待客,凤姐也穿了正红衣裙抱了孩子坐在席间,平儿和一个特特找的奶妈子站在后面错眼不见只守着孩子。 薛太太坐在上面,宝钗宝琴和贾府其他姑娘们坐在一处,黛玉卡着点可可儿也坐过来,几人一商量便打算等散席后再去贺一贺凤姐,只这会子乱,干脆老实坐着用上一点子。忽的上面有丫头子过来福了福道:“老祖宗传话,说是请林县主,史大姑娘,并宝姑娘一齐过去见见亲戚。”点了名儿的三人忙起身往上席去,只见这里头坐着的尽是四王八公各个当家的主母,诸如理国公、镇国公、缮国公等几家夫人皆笑着拉了黛玉过去看,南安王太妃则喊了湘云道:“我家常还说起你,总也不去玩儿,可是嫌弃我们那园子不如这里的好?”湘云福身笑道:“哪里来的,我这几日都在家绣那劳什子的水鸭子呢,真真不得闲。” 南安王太妃就笑着对史老太君道:“这孩子真像你,咱们年轻时候也一班长大,偏就数你伶俐,到老了又能得一个伶俐重孙子,还不赶紧饮一盅叫我们平平心气儿!”史老太君笑了果然拿起个汝窑的小酒杯饮了,众人方才放过。此时理国公夫人拉了黛玉手喜欢的不撒,点着头贊道:“要我说,还是太君这外孙女儿更像你,竟应该是个嫡孙女儿才是。”说罢又问了生辰并平日喜好,薛太太见黛玉脸都叫问红了,又没个贴心长辈给张罗这些,忙笑着打岔:“这是看着太喜欢了,竟赶快把荷包拿出来散上一散,不然孩子白叫你看半天?” 众夫人皆笑着点头称是,便有丫鬟们把早就备好的礼一一取出来与诸位姑娘分下去。黛玉果然是头一份儿,湘云与宝钗平齐,无非一些簪环串珠之类,并几个小件玉雕把件儿,林林总总竟不知究竟谁是主家。给过礼,三位姑娘又在上席说了会子话才叫放回去坐着,黛玉和湘云叽叽咕咕说着又想起诗社耍子的事儿,宝钗安静看宝琴和惜春并那邢岫烟盯着一个诗文执壶品评。 席面儿吃到一半,凤姐藉口给孩子餵奶就带了儿子回东院儿歇着,王夫人跟着贾老太太陪客人,到底也没人问过邢夫人一句。来做客的姑娘们索性与长辈告了假,纷纷起身携手去东院儿与凤姐道贺。这会子凤姐已经换了家常舒适衣裳,正靠在个藤屉子的春登上看平儿与孩子换尿布,满脸平和,整个人较之以往竟锋芒尽收起来。黛玉见了就双手合十笑着打趣她道:“善哉善哉,便是个打砸了南天门的齐天大圣,也有叫磨得没脾气、棍子也收起来做个佛爷的时候。”凤姐转过来见是姑娘们来了,也不起来,就懒懒的往另一旁靠着抬抬手道:“我这几日越来越懒怠,眼也不想睁,腿也不想动。竟就不见礼了,横竖是个黄脸婆子,姑娘们自己寻了舒坦地方坐。” 湘云急不可耐,凑过去挤着平儿盯着那小娃娃的小手小脚稀奇个没够:“欸?他怎么长这么快?上次见着还看不清鼻子脸的,这才一个月功夫,胖嘟嘟的好似大了一圈儿!”平儿笑着给孩子整好衣服抱起来拍了拍,满月孩子将将能抬头,强睁个小眯眯眼往前挣着看湘云麒麟上的璎珞似是想讨要。一块儿过来的探春怕璎珞上细丝缠的流苏弄伤孩子手,忙拿了个自己扎的小布老虎过去塞他怀里。这孩子察觉怀里叫给了个红扑扑软绵绵圆滚滚的玩意儿,也不管好赖够着就往嘴里填,那老虎耳朵一下子叫他啃得满是口水。 平儿笑着让奶妈子过来接了老虎去,把孩子给凤姐自己抱着,转身这才端了茶果上来待客。宝钗忙拦她道:“我们就是随便走过来看看孩子,再贺一贺琏二嫂子大喜。知道你们现在又忙又累,且不必费心招唿。”平儿见状仍是喊了外头一个丫头子去厨下要热水,倒没再说果子的事儿,转身回来又坐着亲自给孩子叠些洗晒好的尿布片子。宝钗他们又坐了约莫一刻钟,果然告辞往席上去。 下晌散了席,薛林两家便各自打道回府,薛太太想着今日上席竟无一人与自家女儿问话,满心的不自在。要换旁的姑娘这会子只怕都要哭出来,宝钗却不急不怒先让莺儿倒了几碗茶端来顺顺气儿,然后坐着慢慢与薛太太道:“妈且别往心里去,我看着四王八公诸家里面就没有哪个哥儿出息的,无人来问方才称愿呢。不然又是一个王家表哥般的货色求上门来,那才真真的跌了身份。” 薛太太嘆口气道:“往日我只想着,少不得也要你林姑父家那般门第的哥儿上门来求娶你,才能点头答应。如今一看,竟又和你哥哥一般,只要哥儿人才好,也不拘甚么门第了。前日说些气话,道是要留你在家里养一辈子。可是再拐回来想,就算你哥哥嫂子乐意,待你老了见着旁人都尽享天伦之乐,只你自己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弔,这可如何是好?少不得还是想法子求人给相看相看。你嫂子那边没有亲家母,帮不上咱们,你说或不是再请万先生去央一央你林姑父?”宝钗劝她:“林姑父家里不是还有林姑娘呢?若是有法子还能叫自己姑娘留到现在,哥哥的事儿已经麻烦人家了,好歹再等上一两年,着实没门路了再去求也来得及。”薛太太没奈何只得道:“既如此,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或不是让你哥哥去衙门里给你旋摸一个,再不然就真的只能等着开恩科了去贡院外面守着。” 第155页 宝钗笑嘻嘻应下,转头便把这些扔脑袋后头再不去想。 另一旁沈府,沈老爷子见天在家里圈着。好容易数了日子等国孝过去,天气也暖和了,忙趁沈玉衙门带了礼往几户早年朋友家转了一圈儿,再回来老人家把自己关屋里转悠了一天想办法,最后还是没奈何只得找了老管家过来商量。老管家听说小主人有了意中人,当下与沈老爷子一般大喜,忙又问了问是哪家千金,听说是薛家后瘪瘪嘴道:“如今外面都议论他家姑娘好生厉害哩。家下大小产业帐务尽攥在手心儿里,把她哥哥霸得死死的,这样爱辖制人姑娘娶回来,哥儿能受得了么。” 沈老爷子哼了一声道:“会管家还不好?你们也省心,那臭小子自己个愿意,谁又有甚办法。再者,你怕人姑娘太过厉害,焉知人家可能把这沈府看在眼里。我那儿子儿媳没福,带着大孙子早早走了,只留这一个独苗苗,不叫他衬了愿,何时才有重孙子抱?”老管家也没辙,只看着沈老爷子问:“那您是甚么打算?娶不娶都得有个章程不是。”老爷子拢了拢袖子吸吸鼻子:“咱们现下,难就难在和薛家搭不上话。我想着,只怕他们自己亦头疼这大姑娘的婚事,就别显得太过急切,又得让人觉着好。” 说着老管家并沈老爷子把家下以往亲戚来来回回掰指头算了一遍,好容易才寻出一个曾经沈相爷门下学生的孙女儿嫁入了贾家二房,如今正带了个小哥儿守寡。这已是与薛家关系最近之女眷,怎么说这沈老爷子一大老爷们儿也不好提了礼物上门拜访孀居的薛太太不是?或者干脆在街上拦了薛蟠问话,又怕这呆子蛮劲儿上来动手打人。 待好不容易拐了几个弯儿和李家走动一番,沈老爷子这才发现这李守中乃是个再迂腐不过的,家中数代书香,女儿竟只叫读了点子“女四书”便罢,一时也不愿多和这酸丁说话,怏怏的打道回府了。 沈玉从正月里出事儿就一直没歇过,倒着班儿值守应卯就差没住到衙门里去。过了芒种才好歹算是告一段落,马指挥使大手一挥叫各人回去休息,他便大中午赶着往家去。哪成想回家一看,好么,老爷子带着管家两个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家下只留了看门、洒扫和厨房里的粗使下人,其他地方空空荡荡。他自己回房找了身儿轻便衣服换上,往厨下翻看了一番新採买的食材,眼见过了芒种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索性爬院子里老槐树上折了些鲜嫩叶子下来,捣出汁水放着澄一澄打算做些冷淘。 正稀里哗啦折腾呢,外面沈老爷子带着管家气哼哼回来了,一见孙子在厨房摆弄锅碗瓢盆儿,立刻高兴起来,回头吩咐管家道:“别让家下人出去说漏嘴你们二爷亲自下厨的啊!”说着自己搓搓手钻进厨房笑眯眯问沈玉:“今儿可算休沐了?吃什么?” 沈玉把个装了面粉的盆子往沈老爷子面前一放:“吃素。前儿许老大夫说你偷吃猪蹄髈了,怎么着?想跟隔壁吴大人一人拄个拐比试比试看谁斜着身子跑得快?”原是沈老爷子几年前中过一次风,好在那时候沈玉发现得早,赶紧背了人往医馆跑。老大夫手段高明,几针下去人便醒来,又灌了药,沈老爷子方才无恙,只几根手指头自此不大听使唤了。从那以后沈玉便严令厨下不许再给祖父弄那些大荤吃用,又交代不许随便放他出去偷吃。前几日沈玉忙得日夜颠倒,一个没留心老爷子出去访友回来就顺了个蹄髈啃,整好叫来上门诊脉的许老大夫抓个正着,一状告到他孙子那里,直叫沈玉记到今天。沈府隔壁的吴大人乃是前年致仕了的礼部尚书,林如海当初回京便是顶了他的缺。这位大人传说是叫儿子给气着了,也是中风,家人发现的晚,救回来也有半个身子行动不便,平日只得柱个拐斜着身子挪了走,故此沈玉老拿他吓唬自家越老越跟个熊孩子似的祖父。 可惜沈老爷子压根儿不吃他吓唬,只把眼睛一瞪道:“没肉老子就不吃了,看把你给吝啬抠唆的,一点子肉罢了,多吃几口才长寿。”沈玉才不怕他呢,顺手取过已经澄好的槐叶汁子打算往面粉里倒,老爷子见了不愿意道:“你这弄得都是甚?拿那细筛筛一遍汁子即可,你这又不是淘腾飞跌颜料呢,弄这么净回来一点吃头都没有。”沈玉听他一说,果然拿出用剩下的槐树叶子重新拧了汁子出来直接兑进面粉里,果然槐香扑鼻,揉出来的面团也碧绿可爱。拿熬得一点油也不见的鸡汤煮面,再放上些烫的嫩嫩的小青菜心儿,鸡蛋摊的皮子也切丝码在上面,又铺上火腿细丝,便就成了。老爷子这会子也不挑拣有肉没肉,端了一碗就往院子里寻个石墩坐下吃,吃完一抹嘴勉强道:“还成吧,凑合着填一填。”沈玉好悬没叫他给气笑了,这厨艺都叫老爷子磨得能出去给人做大厨,回头这边还只是“勉强凑合着填一填”,真真是嘴上不饶人。叫他这么一打岔,沈老爷子吃饱饭就回去歇着,也忘了跟孙子说这几日忙乃是在想法子与他讨媳妇。 沈玉这一歇,想着总要去薛家露露脸道个恼,第二日便拎了个盒子装些樱桃一路往薛家慢慢走。走过去都辰时二刻,门子一见是熟人,直接就把他迎进去主院见薛蝌。原来是薛太太带儿媳妇往大慈恩寺与家里做法事点灯,薛蟠陪着一齐出去了。宝钗身上不方便就没去,留在家里与薛蝌两个商议这一年外面铺子里生意安排,顺便着手准备宝琴退亲之事。一听说是沈大人来访,薛蝌忙起身,宝钗亦来不及往后躲,下人便把沈玉请到院子里来了。 第156页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千字 补上了。 下午又要去孟津县法院。去年夏天睿哥他爸的姨父在新310国道出车祸人没了,正在和路政局打官司。找了个很厉害的律师,但是律师的资格证前年叫吊销了,所以就临时找了我给睿哥他爸的小姨做个代理人。这段时间总往孟津法院跑就是这个原因,年前应该会开庭,今天是去立案,顺便再和肇事司机把庭外调解弄完。 今天应该更不了别的了。 第61章 [倒v] 沈玉一进主院, 万万没想到迎面撞上宝钗也在此处,再躲就不好看了。如今薛太太不在家, 人家薛家正主薛大姑娘也没理由避着他,索性拱手弯了弯腰道:“薛大姑娘、薛二爷。” 薛蝌同样拱手弯腰还礼, 宝钗福了福身, 下头自有丫鬟婆子端上茶点果子待客。时下正是新鲜杨梅採摘的时候, 一个个上好杨梅约莫有铜子儿大小, 紫莹莹圆滚滚, 果肉紧实、滋味甘酸、香味馥郁、回味悠长。这些果子小山般堆在一个豆绿冰裂纹钧瓷大茶海里,扎扎实实估计得有小两斤。薛蝌见沈玉似是叫这分量吓着了, 忙笑着道:“这些杨梅是家下伙计送来的,大小都爱吃,别看这一茶海挺多, 一会子说不得还不够呢。” 沈玉心里想,如今上等杨梅,不说往宫里进上的,市面儿上头一等的还不如这个,就那还少不得要上一两银子一斤,一斤不过十来个。这一茶海下去就是三两左右的银子,按照从三品武官的俸禄来看,一个月不吃饭也就吃上这七、八次。好在家里还颇有些祖上传下来的产业,虽说不善经营,好歹少有盈润,不然真的只能掩面而逃了。算算家有资产, 底气才微微提了些许出来,便坐下笑着与薛蝌道:“来的不巧,薛兄弟竟不在家。听说端午后陆陆续续就有些许小国入朝进贡,薛兄弟进了鸿胪寺,少不得要和这些人打打交到,因此下过来给他提个醒儿。” 薛蝌诚心谢了他,宝钗也在一旁笑道:“前儿家里遭人算计,多亏沈大人给主持公道,虽说终究有了定论,到底还是我们亲戚间给您添麻烦了。”沈玉摆摆手忙道:“其实未帮上甚,后来我听说市井里有些愚夫拙妇编排了不少不中听的,叫薛大姑娘受了委屈。”薛蝌闻言也嘆了口气道:“我这大妹妹,再没有如此好的,可惜竟被流言所误。”宝钗毫不在意,笑了起身执壶与在座几人添上茶水道:“有甚可委屈,你见谁敢到我面前来说一句不是?我原就比旁人运气好的多,衣食无忧,亲人娇宠,还不许人眼红几分来的?” 见她是真的想得开,沈玉少不得又把这姑娘高看了几分。锦衣卫大多时候都是暗桩活计,见多了那些自命不凡或者嘴里吃肉放碗骂娘之人,譬如诏狱里多少人走到穷途末路之时也只埋怨时运不济无人帮扶,却不全然不想他们原本就比多少普通人幸运无数倍。他这一发楞,倒看得宝钗脸红低头,薛蝌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打哈哈把话题带过来:“不知道今年来朝贡的有多少。” 沈玉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平日里并不是会盯着女孩儿使劲看的,方才也不知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他忙咳了两声,张嘴正欲答话,外面管家急匆匆进来道:“大姑娘,二爷,沈爷,外头那个梅家的又来了!” 这说的便是梅问鹤,如今薛家上下都恨他恨得牙痒痒,只憋着劲儿等机会好与梅家撕掳。宝钗起身先对薛蝌并沈玉道:“既是外男,不便在此,先回去了。”她说完,两人亦起身还礼,宝钗这才又对管家吩咐:“把人带进来吧,二哥见他原也是正经,正巧沈大人再会看人不过,也帮我们参详参详。”说着又福了一下才带着丫鬟往后头走,薛蝌和沈玉就坐在主院花厅里等了见那梅问鹤。 梅问鹤此来,心里打了些讨价还价的主意。原本他就不是很想娶个商户女子,无非是父命在先,又看薛家与四王八公都有关系,女儿嫁妆又厚,因此才勉强应下。这几日坊间又风闻薛大姑娘好生厉害的闲话,便就想捏着这个由头叫薛家再出些血。照梅太太想的,薛家大姑娘名声坏了,那是必要往庙里送的,还剩一个二姑娘,怎么着也得吃双份儿嫁妆方才罢休,不然就要闹了与他薛家退婚,看他家里窝两个老姑娘嫁不出去将来还如何抬头见人。结果过了好几日也不见薛家急匆匆派婆子来催走礼之事,他这才沉不住气空着两只手上门来了。 薛蝌和沈玉坐在花厅里,眼见管家领进来一个眉目如画的俊俏青年,各自心下暗嘆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薛蝌只对梅问鹤介绍沈玉乃是薛蟠好友,这姓梅的便将他当做是礼部衙门里的堂官,再看过来的眼神都带了点子火热。沈玉与他拱了拱手,只是坐着不动,亦不寒暄,弄得那梅问鹤好生尴尬,憋了气转身笑看薛蝌道:“着实是不巧,薛太太并妹妹们今日竟不在,叫我走了个空。”薛蝌心道就你这空手上门儿的礼数,幸亏人都不在,不然不是白叫你看了去?面上倒还浅笑着与他说话:“今儿婶子去大慈恩寺还愿,也没想着你会来。所来为何?” 梅问鹤斟酌了一下,也不想一上来就弄得不好看:“听说前几日贵府出了点子事儿?我们且帮不上甚么忙,只得过来道个恼问问。” 要真有心当时都该赶着过来了,也不至这都过去十来天了才想起上门道恼。薛蝌也不与他争这个,笑笑抿了口茶不说话。倒是沈玉突然来了兴趣看着梅问鹤道:“我似乎听说梅大人要升了,本朝自开国便有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不晓得这一次如何?”梅问鹤少不得往上抬了抬头:“这位沈公子好灵通消息,家父这么多年也算是熬出头。”沈玉沖他端了端茶盏,梅问鹤自是满脸得意道:“今年加了一科恩科,就在六月里,待各地学政出京上任,少不得要补个实缺,不知沈兄在哪个衙门高就?”他这就称唿上沈兄了,也不管别人待见不待见。 第157页 沈玉拱拱手道:“不才不才,竟不在读书人的路数里。”梅问鹤一听这个,马上又转过头拿后脑勺冲着人,直把沈玉看得哭笑不得——就这点子城府还打算出仕,估计又是和他老爹一样非要把从五品的牢底坐穿不可。 这三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时冷下场来又有几分尴尬,那梅问鹤又不死心,拱手问道:“今日薛二小姐何时回来呢?”薛蝌懒得跟他解释那么多,也不想说妹子就在后院里玩儿呢,只推说女眷行踪他如何知道。梅问鹤听了又道:“这天气越来越往炎热走,听说今年要比往年热,届时各家冰窖只怕不够用。”薛蝌见他着三不着两的不知所云,索性堵了一句:“反正薛家从来不操心这个,不够去买就是。” 梅问鹤好生无趣,没意思便起身告辞,随意拱了下手便往外走。薛蝌也不客气留人,只吩咐管家把人送出去,自己一步没动。待见着梅问鹤走了,这边薛蝌才苦笑着对沈玉道:“也不怕沈兄笑话,我父亲当年把与了些许盘缠与那梅翰林进京赶考,不料这便缠上来非要做亲家。到了今日又转头嫌弃薛家铜臭味重,估摸这是想来讨要好处呢,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沈玉认真道:“难不成都这样了还要把姑娘与他?叫我说,这真不是良配了,便是升上去也迟早要再掉下来摔个鼻青脸肿。” 薛蝌知他帮着查过梅家,当下也不隐瞒,只说却有打算与梅家退亲:“莫说女孩儿怎样,生个女儿百年后少不得一样要春秋两祭、灵前痛哭,如何抵不得儿子。自家好端端的姊妹,怎肯眼看她掉进火坑,只恨人言可畏,少不得从长计议。”转头想想沈玉便是做这些个活计的,将来这里面的事人家想必也能猜出来,竟不必遮着掩着,便把与宝钗谋划之事和盘托出,末了哀嘆:“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若不是梅家实在不成,再不愿拿人家孩子做筏子的。庶子又不是他自己想要成庶子,还不都是大人造的孽。” 沈玉垂眼睛想了想,抿口茶水道:“只要这里面别出甚么人命损伤,后头事我且与你抹平。保证有办法叫梅家自己认了错处。”薛蝌闻言大喜,起身拱手作揖道:“多谢沈兄救我幼妹于水火之中,此恩薛蝌来世也不肯忘记。”沈玉忽的想起他们家谢人果然都是一脉相承,俱是一竿子给你支到下辈子去,说不得就笑将起来弯弯起两只眼睛:“想办法、出力气都是你自家,我又能帮些甚么,竟不必如此谢,叫我吃你家几个杨梅便是。”说着果然笑嘻嘻捡了两三个拿在手里慢慢吃,以示已经拿了人好处,必会把事做漂亮。 薛蝌知道好歹,笑着与他换了热茶,偷空又暗叫门外预备了一篮子极新鲜的杨梅冰上,等会子叫沈玉带回去用。 到了晌午,薛太太还未回来,宝钗吩咐厨下做了些精细菜蔬,并一尾极新鲜的大鲤鱼,叫薛蝌留了沈玉用膳,自己在后院带着宝琴也用了些。姐妹两个坐在廊下一个拨弄算盘一个做针线,有一茬没一茬聊着天,忽的宝琴放下手里绣花撑子道:“这姓沈的哥儿来咱们家也是来得勤。闲下来一旬里少不得来个四、五天,忙的时候有事也要来打个招唿帮忙,你说他这是图个甚么?”宝钗戳了她一下笑道:“怎么说话的,人沈大人乃是正经的锦衣卫从三品同知,甚么哥儿不哥儿。再者,咱们家有甚可值人家图谋?能进锦衣卫必是天子心腹,想来甚么都不缺。” 宝琴不依不饶追着道:“谁说那个了,母亲不也哥儿哥儿的喊么。倒是不知道沈大人生得甚模样,姐姐见过的,可比贾家宝玉如何?”宝钗歪头想了想:“和宝玉不一样,虽说这二人都生得好,但沈大人要更有男子阳刚气些,看上去挺有担当的样子。”若不是做了锦衣卫这个行当,想来也是能引得各家贵女引颈相望的人物,想着想着双颊微红,忙低头摆弄起手头的帐目,生怕叫宝琴看了再打趣。 外面沈玉还不知道这里头两姊妹怎么议论他呢,看看日头不早起身与薛蝌道别,薛蝌直把客人送到大门,又叫管事奉上一篮子冰镇新鲜杨梅道:“这是自家果园种来吃的,也不拿出去市,往往亲戚们之间分点子便罢了。不值当甚么,千万别客气。”沈玉果然也不与他客气,接过篮子挥挥手便往家去。薛蝌送走沈玉,拐回头又去见了宝钗宝琴两姐妹,把下晌几件事一一交代一遍,宝钗点头道:“有人在后面兜着再好不过,想来伙计们这几天便该回来了,梅家那边早晚也得开始着急找孩子。让咱们的人盯紧点,一有苗头就把消息帮他们散出去。” 过了有两三日,家下往甘陕道的伙计果然带了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回来,大的六、七岁,小的也有三、四岁。薛家几个主子无人去见这两个庶子,只交代心腹婆子过去好生关照,千万莫让人伤了病了。婆子带了两天孩子便回来报导:“这两个着实无甚教养,说是翰林家的与乡下孩子不同,瞧着无非眼高手低罢了。再有那大的生辰似乎有毛病,算来算去竟是梅家子祖母走的时候孝期里养的。”此话一出薛太太都吓呆了,连声骂那梅问鹤道:“这竟是个畜生来的?祖母孝期里头的孽胎竟还留着做宝贝看,梅家也真真是没脸没皮了。” 宝钗忙叫丫鬟扶了她去休息,取了银票赏了伙计们并婆子,果然就听外面盯着的下人来回梅家突然往市井人牙子那里打听消息,专门问六、七岁并三、四岁男孩子的消息,又有梅家下人背了褡裢盘缠急匆匆往甘陕道方向去,想来是这孩子不见了的消息才传过来。薛家各铺子里专门安排了人交代,不出两天,满京城都知晓梅翰林家着急上火找孩子。 第158页 又过了一天,这梅太太突然递了帖子上门拜访薛太太,宝钗从管家处接过帖子看了看冷笑道:“可算没蠢死他们,这才明白过来。”第二天薛蟠索性请假也没去衙门,在家里穿了公服单等着要揍那梅问鹤,辰时正梅太太带着梅问鹤上门,专门等人的婆子把他们领进正院儿,门一关梅太太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好叫亲家知道,这拐带人口可是重罪,您这可是犯了国法。若不是看在早年薛家恩义份儿上,咱们可不想要这么胆大包天人家养出来的女孩儿。” 薛太太哪里又把梅太太往眼睛里看?女眷里头,王家女从来只有胆子大讹旁人的,再没有叫旁人吓住。她只重重把茶碗撂桌子上道:“真是奇了怪了,我竟都不知道你梅太太是来作甚的。巴巴递帖子上门寻人?寻的谁?我薛家要个甚么金子打的人儿花钱还弄不来,还需拐带?您别笑死这满京城里的人家。”梅太太见她这理直气壮的,当时便愣了一下,心道难不成是丈夫儿子真弄错了?见她这么一愣,宝钗忽的笑吟吟问:“我倒是听外头街面儿上传说是梅家丢了孩子,感情是上我们这里抓人贩子来的。就是奇哉怪也,我妹子还好端端坐在这里,清清白白守着闺房没过门儿呢,怎地梅公子膝下竟都养了两位哥儿?还请梅太太与我们分说一二。” “这!这个……”梅太太一时语塞,又想着好歹拿住薛家短处,索性心一横道:“不过是两个庶子,早早送到乡下老家里去了。谁家没点子这样的事儿,姑娘要是还计较未免不像话,怪道外面说厉害呢。”薛太太正要发作,宝钗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隔着屏风又问梅问鹤道:“敢问梅公子,我这妹子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薛家可有亏欠梅家的地方?今日上门可曾顾及我妹妹的脸面?”梅问鹤张口结舌,梅太太见状抢道:“这个不是姑娘们能议论的事情,贵府家教也忒松了些。要我说,名声坏了的丫头赶紧送去庙里清净,免得带累下头妹妹并亲戚家女孩儿婚嫁。” 话没说完,薛蟠从椅子上勐然起身,一脚踹在梅问鹤身上,好悬把人从椅子上踹翻过去,又趁人没反应过来揪着领子给了两下。梅太太顿时扑上去边拦边惊怒道:“好个商户人家,竟都这般教养,这婚事不结也罢!”她原想着薛家必要服个软,这样才好张口谈价格,怎料新进门儿没多久的薛家大奶奶板个脸直接喊了管家来:“将这两位恶客送出去,以后也不允上门儿。至于婚事退不退,回头请大爷专程去拜访一番梅翰林,毕竟要请说话有份量的拿章程才是。”说罢竟就由着粗使婆子虎狼般把人围了推出门去,又叫管家把梅太太带来的一篮子果子原样儿送出去。 梅太太甚是不忿,指着薛家大门跳脚叫骂。梅问鹤几番没拦住,那路边三三两两行人见了都围过来看热闹。待人围了有三两圈儿,正在梅太太骂道得意劲头上,薛家大门勐然打开,薛蝌从里面几步出来朗声道:“在下与梅太太道歉。”不等梅太太面露得色,紧接着又道:“蝌不孝,今时今日只埋怨先父当初为何要把银钱赠与梅大人。若无这份银钱,贵府一家七口此时可不是能围着泥炉子烧山芋尽享天伦之乐?也不必致使令郎与心上人无名无分无媒苟合,亦不必使膝下两位小公子无端端叫送出京城,此乃我薛家之责。”周围看客听了这一番话纷纷眼神诧异看向仍旧仰着脸的梅太太,实不知这世上怎有人能生得这般厚脸皮。梅问鹤见状急得跺了跺脚,忙扶了母亲急匆匆钻进马车,又催了车夫赶紧走,生怕慢了叫人认出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还差三十个收藏就可以入v啦~很开心。 然而明天又要去孟津法院,估计只能先更三千字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就是头猪啊,昨天竟然把直接发表点成放入存稿箱,今天还在奇怪为什么大家都没挑错别字......临去孟津县法院前检查了一下才发现...... 第62章 [倒v] 这梅问鹤扶了母亲梅太太急急赶回自家, 一路只觉马车外面过的人都憋了笑冲着自家指指点点,到了家门口连头都不敢抬, 忙开门掩面钻进去便喊着赶紧关了门。梅翰林晚间下衙回来就见髮妻泪眼婆娑,一说薛家太太无礼, 又说薛家教女无方, 復又再三哭诉那薛蟠竟敢动手打人。总之闹着要与他家退亲不提, 还非得要治那薛蟠一番才能出口恶气。 梅翰林听说自家与薛家闹翻, 整个人僵立在厅里半晌没出声儿, 待脑子活过来方才恨得一叠声要请了家法教训儿子。梅太太尖叫着拦了与他撕骂道:“明明是薛家女配不上我儿,你不去与薛家理论, 为何要打我儿?你今日若是动我儿一根指头,我便不与你善罢甘休!”说着连椅子凳子均推翻了撒泼。梅翰林没奈何,气得浑身直抖指了她喝道:“妇人之见!若不是你纵着那孽障才让他养了一副提不起的脾性, 眼高手低!再有,他房里那丫头子是怎么回事你心里竟没点数?还有,当初母亲刚走时候为何又闹着非要保下那孽胎?如今薛家必是知道了甚么,且等着咱们往坑里踩。你可倒好,仰着脸上门让人打,打完还要宣扬的天下皆知,竟是嫌脸丢得不够!”梅太太鼻涕眼泪横叉了一脸,瓮声瓮气道:“难不成儿子就是我一个人养的不成?谁家哥儿大了不安排屋里人的,再说,屋里有上一两个庶子又值当甚大惊小怪,已经送到老家还待怎样?好歹是咱们家的骨血, 好好的孙子难不成就不要了,多少人家求还求不得一个哥儿,我娘家远方侄女一生就是两个,哪里对不起你们梅家!”梅翰林顿时头大如斗:“那薛家岂是好惹的!” 第159页 梅太太扭扭脖子不屑道:“再如何不过一届皇商,上个月又闹得上面不喜,把个好好的职位给挪进清水衙门,你怕甚么!”梅翰林又急又气直跺脚“嗐”了一声:“那薛家若是一点子能耐也没有如何守得住偌大生意,光这京城里多少人家就能将其撕碎生吃了。金陵护官符上的‘丰年好大雪’你又不是没听过,真当他们家吃素?不说旁的,只他们家里姻亲就够捏死咱们不带翻个儿的。甭说之前薛王两家之争,那薛太太再怎样也是王家嫁出去的姑太太,又不曾犯甚令娘家面上蒙羞之事,只怕现下两家已经和好如初,你跳出来厉害个甚!”梅太太听完才忽的想起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又有薛家在金陵与诸多豪门皆为老亲,后背上不由得泛出一层冷汗哭道:“这可如何是好?今日只怕已经把薛家得罪死了。”说完又把今日之事一一细细与梅翰林道来,梅翰林听完只嘆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一时之间也无甚办法。孩子该找还得找,与薛家的事儿你先别管了,这两天也别叫问鹤往外面去。” 他原想着等过上几日薛家消消气再上门赔个不是,说不得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毕竟女子退亲再怎样也好说不好听,除非薛家真真要撕破脸,不然且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哪知两天后休沐日薛蟠薛蝌竟请动了林如海一齐上梅家门来讨要当初宝琴父亲留与梅家的信物。 林如海如今已是一只脚踏入了内阁,只等内阁里老大人有哪位退下来便要将他提进去的,虽说名头上还是正二品,满朝里又有谁敢不把人当回事。而梅翰林乃是区区一个翰林院的从五品小官儿,往日里想和林大人搭个话都不易,哪里想得到今日人竟上了自家门。他这边刚哆哆嗦嗦将林如海请进书房,门房又跑来道是荣国府一品将军贾赦登门。虽说贾家现在不顶事儿,可毕竟一品将军的头衔在那里放着,又是世袭的爵位,梅翰林更不得了,復又跑出去将人从大门恭迎进来。只见贾赦一看林如海坐在这里,笑嘻嘻互相拱拱手便“内兄”、“贤弟”的寒暄起来,又有薛蟠薛蝌在旁边殷勤伺候,不知道的还当这里是薛家、林家或不是贾家的地方呢。 梅翰林原本还存了奢望说不得是薛家请了姻亲来说合儿女亲事,哪想到薛蟠把眼睛一翻伸手道:“拿来吧,我叔父当日把与你的钱财便权作扔进水里听了个响儿,只当时做信物的白玉蟠虬佩还来,你儿子自去娶那高门贵女,甭再打我妹子主意。”心里少不得啐了一口道这梅问鹤心还挺大,还高门,还贵女,也不看看自己材料成色,白日梦倒是紧着做! 听他这么一说,梅翰林腔子里哇凉哇凉的,只赔笑道:“林大人,贾将军,薛大爷,薛二爷,是我内帷不修,教子无方,对不住薛太太并薛姑娘。可是这父母之命定下的婚事,那不是说断就断的,也伤薛二姑娘体面不是?这个月里必让我那不肖子把屋里弄清白,庶子亦过继与亲戚家,再不令薛二姑娘为难。况且林大人兼领了礼部尚书,最是知礼的,妻者齐也,妾通买卖,薛二姑娘乃是名门闺秀,如何与那些玩意儿计较。” 林如海抖抖袖子只笑不语,低头只吹了吹茶碗喝茶,倒是贾赦拍了肚皮笑两声喝骂道:“你真当我们几家在京里是开善堂的不成?拿个清白姑娘带了嫁妆来养活你们一家子?我呸!嘴歪一歪就白赚多少家私,老子且不敢做这样好梦。”一顿夹七夹八无甚好话,噎得梅翰林瞪了眼睛瞠目结舌。林如海等贾赦骂够了才放下茶碗浅笑一声与梅翰林道:“人家姑娘家与你儿子房里妾室有何为难不为难的,我这个朝廷命官且管不了。我只想问梅大人母亲何时去的?你那大孙子生辰似乎有点对不上。这个本官倒是管得。” 说到这里梅翰林还有甚不明白的,薛家怕是早就把自家那些破事儿查得清清楚楚,就等着寻机会发作出来。今日若不服软好声好气退了婚事,只怕明日一封弹劾摺子便要摆在当今案头,自己头上的乌纱差不多也就可以摘了。当下只得又哀求几句,到底不甘不愿将当日薛蝌宝琴父亲交予他做信物的玉佩取出来还与薛家,言明两家婚事就此作罢,这才送了上门讨债的客人出去。 又过两日,锦衣卫探子忽的在京畿周围抓了一伙拐子,好巧不巧里面就有梅家大小两个哥儿。沈玉沈同知拎着两个小子亲自送上梅府,见了梅翰林只道是早就听说梅家寻孩子,这两个与市井里传的模样分毫不差,因此来问问究竟是不是,若不是就要送去幼慈局与旁人家抱回去做个螟蛉子。若是清醒人家只怕忙不迭打发这两个孩子出去,却见梅翰林几经犹豫到底没捨得,还是把孩子认了下来送到后院梅太太处,千恩万谢的送了锦衣卫大人出去。待人走了后忙哄着孩子只问是如何叫拐走的,小的说不成气,大的便说是出门耍子一不留神就让人夹在破衣服里给顺走了。一路只在马车或是船舱关着,也没见着拐子的脸,只听得声音却是陇西口音。 那薛家乃是金陵豪族,家下人也多出自金陵本地,如何有人说陇西口音呢。梅翰林只摇头嘆薛家行事周密寻不着空子,不得不硬把这口恶气咽下去,另外再与儿子说亲相看。然而京里差不多的人家都听说他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庶子,轻易不肯把姑娘与他,便只得这样一年拖过一年,再回头想薛家好处也是不能够。 第160页 待此事尘埃落定,宝钗专门开了大库从里面寻了一卷米芾的烟雨潇湘图和一方战国错金银青铜四龙四凤方案交予薛蟠薛蝌与贾赦送去,道是谢他与自家主持公道。贾赦见了这两件东西喜欢的不得了,连声说今后有事只管上门来,匆匆打发了薛家兄弟便要关上门好生细细赏玩一番。等薛蟠薛蝌行礼退出去,贾赦復又想起什么,只悄悄站在屋里往外看薛蝌,越看越是满意,心里却有了些许想法,只暂时不好说。 他那继室邢氏叫关进院子里也有好久了,按理说邢家亲戚打上门要说法也是理直气壮。哪料邢夫人弟弟邢德全那是一点德行全无,且不闻不问自家亲姐死活,带着老婆两个人一味赖在京城里靠贾家接济过活。初来时干脆还把个十五、六的大姑娘塞进来寄养,美其名曰“孝顺姑妈”,只怕邢岫烟姑娘连她姑妈甚么模样都说不出来,天天只得含羞忍辱窝在原来迎春住的缀锦楼里足不出户。贾赦有心把这姑娘打发出去,转手再将邢大舅两公婆赶远些省得憋气,眼下很是急着与她找个接手的下家。如今贾家虽然已是日薄西山,架子却未倒,一家人还算要些脸,因此下贾赦亦不愿弄一出葫芦案来,便看薛家这后生不错,若是将这个便宜外甥女儿转手把与他,也可将邢家一窝子包袱甩出去,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薛蝌顺眼起来。 薛蝌且不知道这一两天已叫不少户人家看了眼热,自顾自又陪着薛蟠往林家去谢林如海。若不是林如海在后头压阵,光凭贾赦也不一定能叫梅家乖乖松口。如今梅家只对外说寻了高僧算得两家儿女八字不合,都是好命孩子,奈何凑不到一起,婚事只得作罢,算是互相留了个脸面。薛家毕竟怕女儿声名受损,也就没有穷追不捨,终究算是得偿所愿。 此间事情一了,眼前便就到了端午。这一年宝钗宝琴和絮萦一起试了约莫二十种味道的小粽子,仍旧各个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也就一口两口罢了。因着家下吃了都说好,索性将方子拿去叫铺子里做了攒盒放在酒楼卖。他家盒子雕得精细,里头东西也新鲜干净,人见了就打心眼里喜欢,是以卖得极好。京中一些普通官儿,家里走礼旁的都不要,只弄来几个薛家酒楼的攒盒就很有脸面。薛太太见女儿媳妇处的如同亲姐妹一般,亦十分得意,干脆拍板往亲戚处送的也是自家厨下专门做好的小粽子串儿,各家亲戚尝尝也少不得要道个好字。 端午头前一天,薛太太请了家里供奉的老师傅在内院里闭门读米寿,外间管家突然跑进来急着找主子报信说是金陵那边的老亲甄家派了两个婆子领着一队人马来了。薛蟠薛蝌一早出去,上衙门的上衙门,去铺子里盘帐的去铺子里盘帐,絮萦又刚巧回去看望父亲,家里只留了宝钗宝琴两个,没奈何便把婆子喊进来见过。那两个婆子穿着甚是华丽,银蓝闪缎晃得人眼睛疼,见了薛家大姑娘弯腰屈膝福了福,站直起来头上钗环簪子互相撞得叮叮噹噹直响。 宝钗微微点头还了礼,笑着奇道:“前几日端午的节礼不是已经送了来,今日所为何事?”为首的婆子往前凑了凑挤着眼睛赔笑:“叫姑娘笑话我们,怪臊得慌。家里几个姑娘明年许是要嫁入京中,若是现从金陵发嫁妆过来,未免仓促不好看,所以想着先在京里各亲戚家存一存,到时候一併取了攒起,反倒便当。再者,多少市面上没有的好东西亦在其中,也省了採买。”一番话说得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宝钗便笑道:“既如此,我们权当贺一贺姐妹,东西放在这儿好了,需用时候只管说一句。”婆子大喜,起身又福了福,交代力巴挑夫把箱子搬进薛家大门,谢了又谢方才告辞说是急着迴转金陵向主家交差,连坐也没有多坐。 待甄家人出去,宝钗忙于探春写了封信叫媳妇子连带一篮子香囊捎去贾家,媳妇子再回来便回道:“禀姑娘,贾家三姑娘说上午时候甄家也往贾家送了两个箱子,倒是说明年或许老奉安夫人慾往京城小住,提前送些家私过来与亲戚帮忙保管。”宝钗听完就哼笑一声道:“这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了。那甄家自己在京里也有宅子,自家大库、下人且信不过,非要把东西放亲戚家,言语里又极力说是些珍贵好东西,这不是引着人偷偷昧下么。”宝琴坐在旁边听了疑惑道:“如何这般?姐姐你就不会做这样事,甄家想要甚?” 宝钗放下茶碗,笑着与她解释:“甄家只怕要出事,不然不至于把家私存在亲戚家而不是自己宅子里。偏生还举了姑娘待嫁或奉安夫人的名头,将来也好讨要。大家好好与他保管,待日后打饥荒的时候再要了搬回去,一家子生活仍是无碍;若真有人想要昧下,想来甄家正等着个狱友蹲在一处呢。”藏匿犯官家私亦是罪名,跑不了抄家一途。宝钗隐约记得上辈子贾家被抄时候姨妈王夫人房里抄出来银钱无数,还有不少借据票子,后来又叫人翻出来一箱子甄家寄放的东西,也成了贾家获罪条款之一。 宝琴听了宝钗一番分说,仍旧疑惑:“甄家能出甚事?我小时候与父亲一起走南闯北,只听人说甄家乃是金陵的土皇帝,只要甄家不答应,便是一匹绸子也出不得金陵地界。这样人家还有甚么可怕的,需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央告着藏家私。”宝钗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当今又不是上皇,上皇的心腹可难得讨当今喜欢。再有,甚是土皇帝?皇城里坐着的岂能能容得?甄家靠着奉安夫人还能靠个千百年不成?只怕是看着不好,又恐等奉安夫人万一驾鹤失去庇护,因此提前做些防备罢了。”宝琴这才恍然大悟,着急道:“那这些东西岂不是扎手?如何收得,竟该一开始就赶出去才是。” 第161页 宝钗苦笑道:“你当亲戚就是这么处的?你有难的时候便要人帮忙,等人有些难处了求上门你就把门一关赶人出去,往后还有谁敢和薛家来往。再者,这些毕竟都是猜测,没影子的事儿当不得真。你不必忧心,我且有数。”她想的是这一出,便又叫小厮去林府沈府说了今日之事,也算是求教一下如何处置甄家的东西。真要傻乎乎实心眼的与人收着肯定不行,但是一开始就拒了不叫人进来更不行。薛家还得在京城里呆着,各个亲戚都得罪一个遍不是立家之计。 小厮出去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林府那边无甚消息传来,倒是沈同知又上门来了。宝琴笑嘻嘻起身回了院子,没奈何宝钗只得出来吩咐茶水点心待客。沈玉急匆匆从外面走进来,见了薛大姑娘拱手弯腰作了一揖道:“薛大姑娘好。”宝钗低头在水晶帘子后头福身还礼,宾主这才隔得老远坐了。沈玉间屋子里只有百灵站在宝钗身后,便开门见山道:“好叫姑娘知道,这甄家已是大祸临头,只等奉安老夫人这口气一咽下去便要拿他试问,东西且收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千明天上午补齐 补齐了!我正在准备入v的三更...... 第63章 [倒v] 宝钗愣了愣, 不知他为何竟把如此机密之事倾囊相告,但听得如此只能出声为难着解释:“薛家知晓律法, 只这律例归律例,人情归人情, 若是不让人把东西放下, 明日薛家在京中便也无法立足了。四王八公诸家只有薛家底子最薄, 没有这些亲戚帮衬根本熬不下去。如今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命人与大人知会一声, 若是甄家果真触犯了森然国法, 咱们必要将东西仔细完整送上去不敢私藏,可眼下甄家不是还没出事么?且不好叫老亲脸上难看。” 沈玉咳了一声端起茶杯却也不喝, 只捧在手里头劝她:“姑娘做事一向周全,怎地这里却煳涂起来?若要帮扶亲戚有多少做不得的,偏要在紧要关头帮倒忙呢。若是抄家时候发现隐匿财物的, 犯官罪加一等,协助隐匿者以同罪论。这不是帮着甄家往坑里跳,还把自家也给顺带进去了么。或者姑娘心存了一回侥倖只道是人人家里都收了,怕自家不收不好看为一则,又想着法不责众不一定查到自家头上为其二,然届时万一要是查到了,岂不是悔之不及?在下知姑娘必不是贪人财物之人,万万不可于无用之处做无用之功。” 宝钗听他一番分辨合情合理,皱眉想了想点头道:“大人说得有理,既如此,晚间便让家下人将东西送到甄家在京城的宅子里去, 只说是端午送的礼。虽说亲戚们问起来不好解释,不过这些都是后宅女眷之间闲聊议论罢了,说便由她们说,还能真叫我少了块肉不成。”当下果然打定主意喊了婆子进来安排。 沈玉这才放下心,暗道薛大姑娘不是个不听劝的,且又脾气温和、性格稳重,做事亦妥帖,真真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这会子就把人哄进自己家门儿。他心里一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事儿,只把头低低压着生怕叫人看见不妥当,忙起身又拱了下手,连说话声音都软下来:“姑娘若是有为难的只管来寻我。下晌衙门里还有事,这便告辞。”宝钗可不知道这傢伙心里打了些甚么主意,只喊了外面婆子去把厨下做好的两串粽子装了与他提着。沈玉拎了东西“嗖”一下蹿出去,屁股后面跟烧着了似的一路往家跑。 他今日闲来无事正在家呆着,哪里还有衙门里的差事做,不然薛家下人送消息的时候也遇不上。只这会子突然不知怎的就害臊起来,方才忙忙寻了个藉口跑了。沈玉提了装着粽子的食盒,从京城东头跑到京城西头,进家门儿的时候后背上常服都叫出汗洇湿了一大片。 沈老爷子正躺在葡萄架子下面顺着毛摸那只大黄猫呢,眼见孙子火急火燎拎着个食盒跑回来不知道怎么个事儿。刚想问他,沈玉只把盒子往石桌上一放道:“人家送我的,一天只许吃三个,再多不克化回头当心肠子疼。”老爷子只听“许吃”两个字,立刻打开盒子拿了一只剥开咬了口,笑眯了眼睛直点头:“这个好吃,这个好吃。”沈玉伸头一看,他吃那个刚巧是滷肉做的馅子,一口下去又糯又香全是肉味儿。他欲说沈老爷子一句,低头看看那肉块也就一口的分量,好容易才把话重新咽进肚里,只捡了个石墩子坐在旁边又拿出一个剥开看看是板栗的才放在老者手边,剩下一盒子就喊了下人拎进厨房好生用井水镇着莫放坏了。 默默等沈老爷子吃完粽子,沈玉就笑了问他:“好吃不?”老爷子抹抹鬍子直点头:“好吃好吃!”沈玉又道:“既如此,将来便请薛大姑娘把这厨子做个陪嫁带来与你天天做饭吃可好?”老爷子点头点得更勤:“要得要得!”又点了几下头勐地停下拍了沈玉一下:“臭小子!早先你小时候认字儿那会子怎么没见这么多心眼子来,还会说话里下套儿了怎么着?”说着站起来伸伸懒腰,一直卧他腿上的大猫“喵呜”一声跳下去轻巧落地,抬头看看那些吃食到底没自己的份儿,只得把爪子伸出来老长,打个哈欠扭扭走了。 这边沈玉赔笑与老爷子道:“不是想着过段时间万一夜长梦多了呢,这会子里面有消息说上皇愈发爱用硃砂生汞烧丹了。自有唐以来,大凡用丹药者是个甚么结局世人皆知,只碍着不敢说出来而已。万一山陵崩,那耽误的可就不是一年两年。”沈老爷子看了他一眼,哼哼了一句咂咂嘴:“知道了,这不是没法子与薛家搭话么。咱们家里头,你奶奶并你母亲都没了。薛家那边又没有当家的,或不是你自己厚点脸皮去与薛家子说你想娶人妹子?反正那薛家兄弟两个加一块儿也打不过你,且吃不了亏。”沈玉想了想,自家从前也算是在清流队伍里的,只眼下说不得罢了。薛家则是妥妥儿的勛贵,两家说话来往的圈子都不在一起,想做这门亲事中间连个帮忙说合的也没,难不成还真要去寻薛蟠?一面想着一面就回房去换衣裳,少不得琢磨琢磨怎么与那薛蟠张这个嘴。 第162页 这边宝钗在家里且不知旁人都算些甚么,仍是忙个不停。早先后院诸事及大部分中馈俱交予絮萦不提,然外面铺子里大小杂务帐目仍有不少需要操心的,只比从前清闲一点子罢了。到下晌时候,荣国府贾家派了个干净伶俐婆子过来,将史老太君八旬之庆的请帖送上。帖子上只说八月初三乃老太太寿辰,一连串前后都是好日子,因远近亲友颇多唯恐摆不开,是以定下七月二十八起至八月二十五止,分了品级亲疏逐一宴请。宁国府单请官客,荣国府单请堂客,薛家正在近亲中,便于七月三十这一日阖家登门道贺。薛太太闭门读米寿还未出来,因此宝钗做主收了帖子,又赏了那婆子一个荷包,转头专等嫂子回来与她商量。 因着乃是贾老太太八十的大寿,这礼便薄不得,不然乃是打了自家的脸。薛家又不缺钱,干脆开了大库慢慢寻。想来人家提前了三个月打招唿约莫着也是与你时间准备,免得到时候仓促了彼此间亲戚面子上都不好看。 等天色有些暗,到快掌灯时薛蟠才从岳丈家把媳妇给接了回来,薛蝌前后脚也跟着进了家门,晚膳前薛太太才出关,一家子这才全了。絮萦见了婆母先是道恼问安,薛太太笑着应了话,又问起杨传胪近况。拉了几句家常便埋怨起薛蟠粗心不知道体贴人,合该多带媳妇出去走走:“我年轻时候,你们父亲甚么金陵里头那些玄武湖、夫子庙都是带我去看过一回的,如今多少都是些念想。等年龄大了懒怠动,届时想出去走走也不能,一辈子净守着个后院儿,亦无甚意思。少不得趁能走得多去看看,也算长些见识,只别往远去就行。”一顿说得薛蟠苦着脸求饶:“别说我不乐意带了媳妇出去玩儿,您先把人放了啊,见天霸着我媳妇儿寺里转去,不知道的还当这是您给自己个儿娶的呢!” 薛太太又气又笑且掌不住,硬是走上来拍了他两下子,宝琴宝钗早笑得茶碗都合不住的抖,薛蝌更是把脸扭得远远地,只絮萦能端得住硬是坐在座位上不言语。薛蟠许是察觉了甚么,忙忙又摇头摆尾点头拱手作揖应下母亲交代,再小心翼翼往老婆身边瞅瞅,直熬到厨下进来报了开饭方才踏实下来。 寂然饭毕,宝钗便将贾家送帖子之事说了,薛太太听完砸了下舌嘆道:“这是打着招唿要礼哩。往年里史老太君亦是年年过寿的,当初七十时候也不过只提前了一个月告知亲戚们,如今还在五月就这么急,哪里竟还用着他们说了?”说完顺手把这些家事交给媳妇张罗,打定主意只最后过上一眼便就作罢。 絮萦福身应下,少不得又找了宝钗帮衬,姑嫂两个喊了大管家并二管家一齐过来问问旧例,心下大致也便有了个数,只待空闲时候开了库慢慢儿整治。这庆贺长辈的寿礼,无非一些吉祥物件儿,上好料子,难寻的药材,并晚辈们诚心弄的孝敬之类,总的来说倒是不难。对于薛家来说无非钱到位罢了,再没有甚麻烦的,理出单子交出去让伙计们跑便是。 过了端午,天气便越来越热,薛蝌又带了商队往北去,留了宝琴日日跟着絮萦宝钗学些料理家务之事,家里少不得还要细心与她们姐妹俩寻一寻婚事。忽得有一天,理国公柳家给薛家送了帖子说是当家太太理国公夫人生辰,四王八公各家之间原就经常来往,薛太太便备了礼带着儿媳妇并两个女儿一早去了。理国公家在勛贵间比之贾家史家略低,平日亦不大在京里冒头,因此许多时候也听不着这家消息。只前几年柳家一个外嫁姑奶奶硬是凭本事与夫家析产分居,又把儿子带出来改了自己娘家的姓,这才叫人知道四王八公里还有个理国公。 薛家马车约莫辰时二刻到了理国公府,因是内眷的生辰小宴,便从仪门进出,只是一早便用帷幕将巷口两边挡住免得太太姑娘们不方便。几个管事媳妇站在外头迎客,见薛太太带了三个年轻女眷下车忙笑盈盈将人往里让。待进了二门,一个挽着高髻的中年女子站在廊下,见客人来了便带着婆子过来笑道:“你可算来了,咱们也有好几年未曾见过了罢?你们家进京也有两年,竟都不带了孩子来玩儿!”薛太太扭头招唿媳妇女儿道:“这是原来理国公府的大小姐,你们如今应喊柳姨妈的。”絮萦并宝钗宝琴列了一排纷纷福身行礼。 这妇人上来熟门熟路挽了薛太太胳膊,笑着指了絮萦道:“这个是你家今年娶得新媳妇?好刁钻眼睛!这样齐全姑娘也能寻着,到底叫我眼红。”说着身后丫鬟便端出一个漆红圆盘,一面是一串儿水晶雕琢的各色滚圆细镯子,说不上名贵,恰恰是个养眼合适的玩意儿。絮萦转头就看薛太太,薛太太点头道:“收下吧,你柳姨妈可是个难得的财神!”絮萦听了这才福一福收了东西。柳姨妈见了才高兴,又看了宝钗宝琴,眼神儿在宝钗身上来回扫了几下,恰好在失礼前转开对薛太太道:“这个高些的是你大姑娘吧?和你年轻时候也就脱了个影儿,生得可真好!两个女孩儿一把水葱似的,等会子姨妈再拿好东西与你们,进去再说。”说罢“咯咯”笑了引人往席间去,带了一片香风。 薛太太也笑了与她并肩往园子里走,宝钗宝琴互相看一眼,拉上絮萦忙跟在后头。待进了园子,内院里头只清雅干净摆了七八席,上头坐着的都是各家带了适龄姑娘的太太们,有几位与薛家平日亦熟悉,简单寒暄几句薛太太便带了儿媳女儿先去见理国公夫人说话。 第163页 理国公夫人年龄比薛太太还大些,膝下儿子前年便就了亲,如今孙子也有了,其他庶子庶女也懒得管,到了年龄便只管推给理国公拿主意,竟是过得越来越潇洒。理国公夫人见了薛太太亦高兴,只是客人多不好多说,赏了玩意儿便扔让柳姨妈带了她们入席。柳姨妈拉了薛太太走了两步,笑着回头对絮萦道:“我与你母亲有几句话说,且带你两个妹子去园子里玩儿。年轻姑娘们都在那儿,待会儿开席自然有人请,放心。”絮萦似是明白甚么,笑着点头带了宝钗宝琴福身告辞朝她说的方向去。 待年轻姑娘们走出去,柳姨妈才拉了薛太太寻个僻静地方坐了道:“你那大丫头,如今外面传的名声儿竟不大好,太厉害了,可有说好的亲事?”这话不是亲近人且说不得,说了便是结仇。薛太太却没与柳姨妈生气,只皱了眉一脸忧色道:“哪里有说好的亲事?后面那个后养的原是定了门好亲,后来也发现那哥儿不成退了,如今两个姑娘见天窝在家里,只叫我心里跟熬油一般。”那柳姨妈就凑近些与她道:“我这里倒有人请託了来打听你家大姑娘,只一个,你听完先别着急回,回去慢慢儿想想在与我来个信儿,成与不成只看你家愿意不愿意。” 薛太太一听有人家託了人来说合宝钗亲事,真真求之不得,一径点头道:“我那姑娘全是叫娘家煳涂子弟给带累了,冤枉得紧。若谁家有识人之明的求了去,管保他家三代子孙基业往上走。你只管说,我认真想便是。”她也是真的为着两个女儿心焦,生怕她们将来老无所依。 柳姨妈听完这才点了头放心道:“这来询问的人家你再想不到,原先咱们上一伐的长辈们倒是都知道他家,就是有‘黄雀沈’诨名儿的前头老沈相爷家的重孙子。孩子倒是个好孩子,生得齐整,家里也清净,年纪轻轻就得了从三品的差事,只不过是个武官。他们家也是早年遭了灾,上下统共只剩了沈相爷一个儿子带着这重孙子在京中守了产业过活,人口简单,你家姑娘去了便可当家作主说一不二。” 薛太太听了半天也没琢磨出这是谁,只这个沈字觉得耳熟,心下还想若是那个经常上门儿帮忙的沈家哥儿倒还好了。那孩子生得真是俊,站在自家姑娘旁边也不显得掉价,虽然以往且看不上三、四品的武官,但眼下这又算是顶顶好的人家了。心里已是有了三分愿意,只还记得上次王仁的教训不敢随意应声,老实坐着继续往后听。 柳姨妈轻咳了一声左右看看压低声儿与薛太太继续道:“这孩子如今在锦衣卫里当差,说句不好听的,也算是与你薛家寻个靠山。你媳妇家里乃是侯府庶子,怕是靠不住。前几日又与你自己娘家哥儿闹翻,再如何说那也是王家唯一的独苗了,怎样也比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奶奶亲。话说回来,老一辈儿在的时候且镇得住他,万一等咱们都走了,若是宝姐儿寻个家世一般的终究不大放心。你姑娘又生得如此好,正是要沈家这等无人敢惹的人家为上。再者,人家里诚意也足,只说若是你愿意,这辈子情愿屋里不留人。他们家上面长辈只余了老沈相爷的一个儿子,如今也是个孤老头子且不管孙子房里事,虽说会辛苦些,到底没有婆婆姑子之类在头上压着,去了就挺直腰板当家理事,也不失为好事。” 说到这里,薛太太便也明白这到底是谁家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有点子生气——高兴乃是终究有人慧眼识珠识得宝钗好处;生气则是气沈家哥儿一点不老实,往人家家里去那么勤合着怕是一早就盯准了自家姑娘,不然再想不出薛家有甚可值得图的。又想到底人救过自家儿子一命,到底不好寡了脸抱怨,只说要回去与儿子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千字明天补齐,今天让我苟一下存稿哈~ 补齐了,开始肝存稿,最好明天能达到三更一万五千字,最差也得一万字更新,我去努力了。今天谁喊我我也不出门! 第64章 柳姨妈不知道他们两家里头还有这场官司, 来说合也是吃儿子请託不过。说出来也是好笑,沈家如何寻着理国公柳家呢?中间还是沈玉去求了柳子安, 柳子安又去求了亲娘也就是柳姨妈,这才寻着与薛太太搭话的人。 这柳姨妈便是先前说的凭本事与夫家硬是析产分居, 又把儿子带出来跟着自己姓的理国公府大姑奶奶。她有一个侄子, 正是眼下跟了薛蝌一起往平安州去的柳湘莲。这一圈亲戚关系转的, 险些叫沈玉自己都摸不着头脑, 也是白天在衙门里发愁时候眼角刚好瞥着柳子安才想到这一茬。当下也顾不得衙门里头差事, 拉了柳子安就往外跑,寻个清净茶馆坐下如此这般与他央求一番。 那柳子安听完笑得直打跌, 早先他曾与沈玉调笑说是要他提了四色礼上门去求娶薛家这位大小姐,说不得连同管家娘子与臂膀便都有了,再想不到竟应到如今。他只夹了颗花生塞嘴里笑着与沈玉道:“早知今日, 当初沈大人何必铁齿铜牙做正人君子状?今儿这花生米可真香!”说笑归说笑,到底还是往心里去了的,打趣他几句又正色道:“这薛家与四王八公关系密切,你平日与薛蟠交好亦无妨。只这娶了他家女孩儿,今后还能不能得上头信任便说不得了,或不是竟甘心一个从三品做到老?” 第164页 沈玉端了茶碗半晌没喝,到底嘆了口气道:“若能娶得薛大姑娘,一辈子从三品便一辈子从三品。叫我吃了这一桩好处,旁的地方便是损失些也认了。”他一说这话,柳子安吓得直拿手揉眼睛,嘴里念叨道:“你可别是撞客了罢?这等胡话竟都说得出。”眼看沈玉斜眼睛过来脸色不虞, 柳子安这才收了话头子一口把茶杯里的茶水饮尽起身道:“你只管放心,我这便回去与我妈说道说道。只一点,我妈最恨那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个甜嘴哄女孩子的,若是将来又换了旁的说辞可有你好果子吃。”沈玉少不得拱手谢他又一一应下,柳子安见了果然不等下衙就跑回去找了柳姨妈央告。 这柳姨妈与薛太太王夫人等诸夫人年纪相仿,当初也曾是京城里百家求娶的高门贵女。偏巧先理国公是个煳涂的,把个女儿云里雾里就嫁与了另一户人家。又说无巧不成书,哪一家男子便如梅问鹤一般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嘴又极会哄骗,把柳姨妈骗的几乎命都没了。后来柳姨妈到底狠狠心设个套叫那人身败名裂,又破着名声不要与其析产分居,依仗娘家威势带了儿子出来免得在那泥淖里学不得好,总之闹得满城风雨,与父母间也不大好。这还是先理国公并理国公夫人都不在了才偶尔回娘家帮衬帮衬哥哥嫂子,也就是现如今的理国公与其夫人,因此柳子安才有此一说。 既然沈玉都拉下脸面身段央求了,柳子安便就应下,回去与柳姨妈如此这般交代一番,说是原先与自己搭伴的沈家哥儿欲往薛家求娶。他刚说完,柳姨妈两手合掌拍了一下“嗐”了一声道:“你就是个蠢物,自己个儿媳妇儿还不知道哪里去寻,倒替旁人操那么些心。那薛家大姑娘,我看也是极好的,正打算等王家这个风头过去上门与你求呢,竟让沈家抢在头里。这可怎么好,既是人家求上门,少不得应下去说合一番,只你自己且先单着吧。”柳子安听完吓得直摆手道:“可不敢。那薛大姑娘忒会管家管人,若是求了她来家里,多少再不得出去玩儿了,怕是要天天乖乖回来守着她。” 柳姨妈最见不得子弟轻浮模样,且恨他恨得牙痒痒:“我看你就是欠这么个姑娘收拾!若是薛太太回绝了沈家,少不得必要把薛大姑娘求来好好儿治治你。”一顿说得儿子抱头鼠窜,自己回头掂量掂量,最后还是趁着嫂子做生日请了诸家夫人小聚时候寻薛太太提了提这件事儿。 薛太太听她说了这么些,暂且按下话头只说回去要与儿子商议,一场席吃得亦没滋没味儿。瞅着点看差不多便带了絮萦并宝钗宝琴想走。这会子柳姨妈如何肯放她去?到底又把人全请进自己院子里坐了吃茶,细细与薛太太分说了一番。因着有话在前面,这会子宝钗宝琴也各自得了一副嵌碧玺的金钏,与之前絮萦得的水晶镯子差不离儿,青年姊妹们坐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直到下晌时候薛太太才脱身出来带了儿媳姑娘家去。 一到家薛太太便打发两个女儿会自己院子,留了絮萦商议道:“我心里原有些不大乐意,但看在沈哥儿求得可怜方才活动些许。论理,咱们家的女孩子便是进宫当娘娘也绰绰有余了,白便宜一个行伍里出身的总有些心下不甘。再有,你说这沈哥儿命数是不是也忒硬了点?仿佛全家上下只留了他和他爷爷两口。早先沈家亦是大族来的,才几十年不到便凋敝到如此地步,不得不令人唏嘘。”拉拉杂杂一堆,也就絮萦这个善奕的有耐心慢慢听完,待薛太太端茶润喉不说了她才声音绵软道:“我知道母亲尽是为了孩子好,再没其他想头的。毕竟我年轻,只知道说,母亲听了有甚不妥的教导我便是。我想着,以咱们薛家的家世,如今还图个甚么?不就是指望这姑娘嫁出去能得人家好生对待么。如咱们家这般拿媳妇做亲女看的人家且不多,大姑娘又是个内里刚强的,与其家里一堆亲戚,还不如干干净净的好。” 说道此处薛太太也展了眉头道:“可不是,咱们家还图人家甚么。要我说,就没有薛家拿了银钱办不成的事儿。如今我与孩子们相看亲事无非求个人品材料,其他一概不论的。”絮萦就等她这话,听了便笑着依过来道:“既然如此,沈大人家里人口少也罢,出身行伍也罢,竟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哥儿人品究竟如何。譬如梅家子那样的,外头看着再好也不成。” 薛太太伸手轻轻在絮萦背上摩挲两下,点头答道:“既如此,我便叫伙计们私下去市井里打听打听,若是沈哥儿为人不错,咱们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你大妹妹一年大过一年,如今虚岁已经过了十六,再大便不好说亲。总不能将来真的在家里养上个老姑娘,就算你和蟠哥儿两口子愿意,再往下的孩子就说不定了。”说实在的,这薛家调.教伙计都与旁人家不一样,他们家祖上早先得的那个“紫薇舍人”也可说是从此处而来。但凡薛家商队走过的地方,风土民情,地方习惯,乡里往来,并那些诸多大姓之间的关联俱能与你理得清清楚楚,再把这些理出来递与主子知晓。 平常日子里他们家也只做普通商户东西南北的走,若到了两国交战或是皇帝想要收拾哪个封疆大吏时候,那些现成的把柄不必说便经由薛家之手呈递与上面案头再行参详,是以薛家能以商户出身与四王八公等诸勛贵平起平坐。许多事情上位者且不好自己伸手做,便就交给下头代为处理,正是因着如此,只要莫作得太过,薛家身上的皇商名头无论如何都不会丢。这也就是上辈子薛蟠斩了白鸭还能拿钱买命的原因。这么一双双隐藏在商队里的眼睛,总得攥在自己手心儿里皇帝才能睡得安稳不是? 第165页 如今薛太太真真是叫人骗怕了,唯恐大姑娘叫人骗了去,下狠心要动一动这股子力量,就不知这同样做暗活儿的锦衣卫同知能不能抗住人家掉底儿的查。总之那些专门养出来的伙计们得了命令便四散去忙活,薛太太端坐家中只等着消息回来再另行决定如何行事。 总也过了约莫着一旬,各处伙计把消息带回来总理着交予薛太太看过,小老太太便就犯了难,左右想想都不好,只得又把儿媳妇唤道身边与她商议:“这沈哥儿竟是个四角俱全的,只就是当差时候手段也忒狠,就怕将来把这些手段用在我女孩儿身上可怎么办?不如还是早早回绝了莫招惹他吧!”絮萦接过条子看了看,心下倒也没觉得有甚可怕的。她自己乃是南阳候府庶子的女儿,这侯府后院里头的秘密也没比沈大人手底下经过的案子干净多少,只薛太太这种叫人宠了一辈子的好命人觉着心里过不去罢了。再者,大姑子宝钗也不是真就那么慈和,多半儿是没叫人欺到份儿上。不然之前家里铺子叫王家哥儿闹事时候也不可能当机立断捨得请了锦衣卫过来,出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封了铺子打懵一圈儿人。这姑娘能对自己下这般重手,可见是个狠人,这么一想这两个人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将来指不定谁降服了谁呢。 想到这里絮萦便对薛太太道:“不如母亲问问宝姐儿的主意?虽说闺中姑娘不合适评论这个,可是咱们家姑娘与旁人家的都不同,叫她自己决定也省了将来反受埋怨。”这一番话恰恰说道薛太太心坎里,她正是怕胡乱做主叫孩子们埋怨,到时候心里不是一样难受?当下便点头应下:“既如此,便劳你跑一趟请你大妹妹,别着急,慢慢儿的,总能过上一两个时辰再来。路上也好先把这事儿说说叫她缓缓。”絮萦听了便起身福一福朝外去寻宝钗说话。 这会子宝钗和宝琴早回了院子换过家常衣裳,正在廊下拿着丫头子们剥出来的瓜子仁儿逗鹦哥说话。宝琴因见着黛玉的鹦哥儿会念诗,便立志要教自家的也学会些才艺,是以这几日对这鸟儿尤其上心。絮萦进来的时候守门丫头脆声往里通传,莺儿等几个坐在树下头绣荷包的丫鬟忙起身过来将人迎进去,又忙着端茶倒水布置蜜饯干果。絮萦忙拦了道:“我是来借你们大姑娘去忙活计呢,且不得坐。”莺儿笑着到底抓了一把果子塞给她自己带着的那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宝钗从廊下转出去与她道:“怎地,家下之事早早交与嫂子了,我可再不想沾一点子。好容易得空耍去,谁还想戴着笼头犁地来着?” 絮萦笑了伸手点点宝钗道:“可想不到大姑娘也有惫懒时候,既抓了你做壮丁,再不让跑的。且随我去大库开了理理东西,正打算要清几件笨重憨实的填进那寿礼单子里充门面呢。可得请了你去,不然万一要是挑了甚么那边不中意的不是要闹笑话儿。”宝钗听她如此说便让人喊了白鹭过来,一路随絮萦往大库去。 说是甚笨重憨实的东西,其实不过絮萦自我解嘲罢了。薛家库里就没有让人看了不咂舌的,哪怕家里说是粗笨玩意儿,也就是金子分量太足看了让人笑话俗气罢了,真问起价值几何亦是一点都不瓤的。姑嫂两个进了仓库,絮萦就让丫头子取了旧例单子来看,往年都有的缎子之类已经交代家下伙计运送,又寻了民间烧窑高手烧一批瓷器,再叫庄子上预备收些漂亮活物,如今只寻些雅致文玩罢了。 宝钗记性甚好,哪些礼是何时哪家因何事来往送的,样样记得分毫不差。她指了一家玻璃屏风对絮萦道:“这屏风还是当初王家与我父亲贺寿送来的,后来听说贾家大房娶大奶奶时候也陪了一个,因此下便不合适了,免得互相冲撞,不如这个好。”说着两人便拐到大库角落里,此处立着十二扇十二花神玉雕屏风,平日里薛太太嫌它颜色太过素了不肯用,从金陵拉来就扔在这里吃灰,正好史老太君年轻时候是个再清雅不过的,宝钗便将这东西想了起来。絮萦上手摸了摸屏风上油润的大块玉料,再细细看过那些神女眉眼身子,亦点头贊道:“确实拿出去送人更好看,屏风这东西家常也多用,夏天这个再合适不过,又凉快又敞亮。”于是便转身让丫头在册子名录上这东西旁边点个点儿,意思是挑中了,往后需要时候再来取。 两人又转去旁的地方看,宝钗挑了四个四季宝石做的盆景儿也让丫头在名录上添了一笔,眼见丫头落笔才对絮萦道:“这两件东西也很老了,是早先我们刚进京时候缮国公府送来的,然究其根源,乃是我祖父那一辈儿从薛家流出去,因此拿去再送人也使得。况且这几个盆景儿里头金子宝石用料最足,正好暗合了贾家心思,只不说那么明白,也就不招人恨。”絮萦点点头,姑嫂两个又挑拣出几样,总算是单子上最扎眼的一一齐备,只待其他不禁放的。 此时絮萦就拉了宝钗要去主院寻薛太太復命,刚走出大库往前头走,絮萦才转头问宝钗:“我听说前几日那沈家哥儿总是往咱们家跑,忽的这几日又不那么勤快,这其中莫不是有甚么?”宝钗叫她问得一脸迷煳,絮萦再没见过这精明姑娘一脸呆样儿的,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儿与她道:“月初时候母亲问了我那沈家哥儿如何,今日又拿了伙计打听的消息与我看,姑娘可知道是为了甚?” 第166页 宝钗仍旧没转过弯儿,絮萦索性屏退丫鬟压低声音与她道:“姑娘今儿怎么了?母亲叫我来寻你,要你自己拿主意呢。这人好赖怎样都听你的,只一个,千万擦亮眼睛,头一点将来便没有退路了。”到这里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宝钗一张脸烧了通红,甩了帕子跺脚转身就走。絮萦一看如此,心下便知这事十有□□能成。至少大姑子没有板了脸搬出道理来说话,说不得劝一劝便有戏。她亦无甚坏心,只着急替宝钗焦急罢了,大姑子生得着实艷冠群芳,若是落入寻常人家,将来真不知会出甚么岔子。譬如那贾家,早先宁府里头大奶奶秦氏到底是怎么没的,外面谁心里没个谱呢?无非碍着这已故大奶奶出身到底说不清楚,无人敢当面嘲笑罢了。如今贾家女眷也甚少在外走动,说不得也是自己觉着丢人现眼。 话再说回来,就宝钗这样儿的,面儿上随时守份,骨子里可不一定饶人。若依着先前婆母之想法给说个读书人家规矩大的,她只怕大姑子前脚嫁出去,后脚人家里就要翻天闹腾。倒不是怕自家人吃亏,她心下忖着宝钗且吃不了亏呢,唯恐事情弄出来叫亲家家破人亡,到底不好与她收拾善后罢了。如今见着沈家肯下功夫,又能拉下脸放低身段,想来也是对姑娘极重视,怎么说嫁过去三、五年之内且不必忧心。至于三、五年之后?届时大姑子早就站稳了脚跟,再闹她自己也必能做得两面儿净光。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第一更。 人人都符合真香定律...... 第65章 话说回宝钗这头, 嫂子一说那个锦衣卫的哥儿竟存了这种心思,心里登时如乱麻一般。上辈子就没遇着甚么好人, 头前一个贾家宝玉,到了到了都跟个孩子似的, 全然不长一点心。万事只顾自己, 再不念旁人一点艰辛, 日子难过时候便将父母家族一概抛下, 看透世事四大皆空出家去了。他倒是落得个清净, 叫他祸害了的那些人就没一个能落着好下场。 且不说外头传的闲话坑死多少亲戚姊妹,只他屋里那些个大小丫鬟, 早早撵出去的可人、媚人、绮散或者还有条活路,后面那些冤死的晴雯、挨着就坏事儿的金钏儿,偷东西的坠儿, 出家的芳官儿,病死了的五儿以及叫卖到不知何处的碧痕之类,真真是叫苦都没地方叫的。只一个袭人儿心思灵活,虽说嫁的是个戏子,到底衣食无忧或可安度晚年,再者那戏子早年与宝玉竟又是有过一段儿,到底还对她敬重些,算是结局最好的了。 至于叫坏了名声又陷入泥淖不可自拔,不肯受辱不得不自缢身亡的黛玉,及至听话行了掉包计后来终究还是被抛弃的她自己,哪一个不是满腹怨恨一腔子血泪无处控诉?是以提到这世上的男子, 宝钗心里头只有一个“怕”字。 这可是真的怕。当初偌大贾家几日之内烟消云散,上头贾母抄家那一日过后没几天便撒手人寰,大房斩得斩,流的流,凤姐死在牢狱里,巧姐儿叫亲舅舅卖进烟花巷;二房姨夫也判得流放,宝玉痴痴傻傻全然一点子用处也没有,还得叫人分出心神来伺候。好容易上头因着贤德妃娘娘才网开一面赐还了诸女眷嫁妆,家下才能扶了十来口灵柩回到金陵,避居乡间悽惨度日。彼时娘娘已经薨逝,迎春早死,探春远嫁,惜春落髮,大观园内已是红消香泻,姨妈王夫人又老病缠身惶惶不可终日,正是要有个子弟扛起家下生计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上宝玉又远远地跑了! 要他何用!还不及探春为救一家子捨出自己远嫁藩国有担当。 再往后头姨妈病殁,宝钗自己苦守,乡里又总有些无赖浪荡子在门外乱晃,家中仆下早早卷了细软金银跑路,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了这般田地,便是有千种手段也施展不开。娘家早早就垮了,连个躲的地方都无,这才不得不从了偶从此地路过的贾雨村。她如何不知贾雨村是个甚么玩意儿?此人实乃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一把好手,贾家与他有提拔之恩还不是反过来恶狠狠的被咬了一口,又有这人是把个丫鬟做妾又扶正了的,宝钗如何忍得自家头上压了个奴婢出身的正头太太! 可是情势比人强,贾家带罪落魄,乡里不知多少人绿了眼睛等着扑上来把余下的几口人活撕吃了,李纨因是节妇,娘家到底有人帮扶些,是以留在了京城养活贾兰。那些但凡回了原籍金陵的,不知多少子弟叫人骗出去假作醉酒淹死在沟里,官府跟石头一样只做不知。宝钗实在是怕,天一擦黑便有不安好心之人在门外头晃悠,或不是坏一些的还往里扔石头,更有甚者居心叵测传些淫邪流言,硬生生要把活人往死路上逼。宝钗若是再不脱身,只怕得叫人不分青红皂白拖出宅子扔塘里淹死,因此下才牙一咬,心一横,收拾细软将房屋交託族里自己逃了条活命出去。然这遇上的第二个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贪腐酷烈,不上几年好容易爬上去又叫人撸下来,终究判了个阖家流放,也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意思,连带着宝钗再糟了大殃。 如今想一想,还不如早先时候学林家妹子一条锁子干脆了断,也不必后头受那些零碎煎熬。先前薛太太着急姑娘亲事,宝钗自己心里头是巴不得一辈子嫁不出去的,索性也不要甚名声了,指不定还过得逍遥些。每每想着一狠心闹个大的,又看见母亲殷切,兄长疼惜,再做不出宝玉那般只顾自己不顾亲人之事,到底还是安分下来装个随时守份的模样出来好叫他们安心。 第167页 眼下这沈家上门求娶,只怕难以推拒。之前还可以其家世低微回绝,现在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周围一圈儿里难得的好亲,沈大人又无甚毛病,挑刺儿都挑不出合理的。左思右想又是怕又是哭笑不得,当初怎么就煳涂了老老实实听话去选侍呢?若是装病撒泼不去选侍,便不必入宫,也就遇不上这沈大人,更不会再有后头牵牵扯扯之事。转回头再一想,人家哪里是平白帮忙?又与你家辨白身份,又与你家销了把柄,还顺手救了你家男丁性命,说破天去只念恩一点也得应许。人家不张这个嘴便罢,既然张了这个嘴,少不得点头答应下来。 最后宝钗心下一横,反正必是要嫁人的,还真不如嫁与一个武夫。好歹这沈大人比之宝玉并那贾雨村行动都尊重不知道多少出去,人看着似乎也是个守礼有担当的。又有人说怕这些行伍出身的人会打老婆,反正他若是敢与自己动手,少不得闹上一闹与他沈家鱼死网破,大不了给他抵命,总之自己这辈子打定主意再不吃委屈。可见这薛家人霸蛮也是骨子里一脉相承的,到了山穷水尽地步,先想的便是玉石俱焚一了百了,估摸着几辈子也改不了。 那边薛太太还抻着脖子等呢,只见儿媳妇自己一个回来,脸上且还笑嘻嘻的,心里石头便落地了大半。絮萦走到她身边坐下,笑着轻声与她道:“大姑娘害臊,红着脸跑了。”婆子两个就一起笑起来。往往姑娘要是一点儿都不愿意,必定是立刻就寻母亲跪了说些宁可绞头髮做姑子之类的狠话,若是这般红脸低头跑走,心里只怕还是很乐意。薛太太又把伙计们递上来的条子端详一番,到底笑着嘆了口气道:“当初蟠哥儿带了这沈家哥儿上门吃饭我就想呢,若不是个从四品的武官,只看模样真心情愿把姑娘与他。如今才想到竟是人有心上门来旋摸,看在这番辛苦勤谨份儿上,也不是不行。毕竟眼下肯花功夫,心里也是有些行数的,将来必不会亏待我女孩儿。如今我甚都不求,只求你们姊妹兄弟几个一生平安顺遂罢了,那些争荣夸耀之事皆不要紧。” 絮萦就拉了她手感嘆:“不是我说,现如今能有您这样的婆母真是再都想不到的好处。又明理,又慈悲,真真是小辈们的福气。”薛太太叫媳妇儿夸得不好意思:“哪有那么好。我也知道自己平日总办些煳涂事,这么些年要不是宝姐儿撑着这个家,只怕早叫人骗得北都找不着在哪儿。我就想着,既然帮不上你们忙,少拖些后腿也是好的。我小时候家里没教过道理,不比你们有学问的年轻人。若是将来有了孙子,还得要你费心教养。我只能顾上孩子冷不冷饿不饿,再有进学之事就爱莫能助了。要不是那黄历本子且看不懂,得要丫头子问过人再与我念了呢。”说着拍了拍絮萦笑得前仰后合 婆媳两个正互相抚恤,这会子宝钗也收拾好心情走来与母亲復命。一进门儿就见薛太太与絮萦拉着手一脸亲密,宝钗便佯作酸状道:“今儿中午必要吃饺子,叫我连醋都省了去。就知道嫂子一进门儿必是最得妈喜欢的那个,我们这些粗粗笨笨的少不得要退上一射之地。”说着掌不住自己也笑了,絮萦就起身过来拉她坐在薛太太身边推了推假怒道:“真真是姑子难缠,赶紧把这热乎地方腾出来与你。明儿一早赶了你出门子,我才是清闲称愿,可算能在这个山头子上称一会大王了。”薛太太叫媳妇女儿两个斗嘴给逗笑,指了她们两个笑得直喘:“赶紧离了我这里到外面去打,竟是谁打赢了听谁的! 宝钗反手拉了絮萦让她坐在薛太太另一边,两个围着她你一下我一下的闹,还要喊冤让母亲评理:“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等哥哥来了叫哥哥与我做主!”薛太太就笑了抱着女儿道:“傻姑娘,你哥哥如今哪里还给你做主?若是我去打官司可能还看在一把岁数上让一让,若想有人与你撑腰赶紧去寻了女婿子来,你哥哥看打不过人家,只怕还服一服软。”左一句右一句,说的宝钗不由又对嫁人之事存了几分期待。这沈家男子,应是与贾家王家都不一样的吧?或不是人也没这么倒霉连着两辈子往坑里跳的,少不得脸上又烧红了起来。 到了晌午阖家围着桌子用膳,薛蟠出去晃了一圈儿买了些肉脯与家眷尝鲜,看着妹妹面前的碗盘杯盏心中一阵诧异。午膳果然是几样儿面食,絮萦狭促,单门儿在宝钗面前放了一碗饺子一碟子醋,难得有机会寻着打趣一番大姑子,将来等人出阁再想也不能够,眼下可着劲儿与她玩笑。宝钗也不与她恼,明知道乃是嫂子尽力在逗全家高兴,因此端起碟子先喝了一口,果然酸的眯眼睛。薛蟠见了便奇道:“妹子今日如何抱着这醋汁子?难不成是你嫂子的放错地方了?”薛太太、絮萦并宝钗三个又是笑,笑得连不知道的宝琴也跟了一起笑。 薛太太见女儿到底没反对,饭桌上便捡着与儿子薛蟠说了沈家上门求亲之事。千没料到万没料到,薛蟠听完一脸感慨道:“沈兄弟果然是好兄弟啊,必是听了前几天我忧心妹子婚事才挺身而出与我解忧呢。”话没说完就叫媳妇扭着腰间软肉用力捏了捏,薛太太啐了一口道:“你那兄弟怕是一早就打我女孩儿主意呢,不然就你这样的从五品小官儿谁稀罕与你来往!救你一命难不成还欠你的不成?” 薛蟠这才想起来方才那话可不是把妹子给衬在头里了,忙起身冲着宝钗左一个右一个的作揖赔不是。宝钗顺手就把醋碟子推给他:“这可不是嫂子的,我倒想是就好呢,实在是有个公案要你断一断。母亲说你如今再不肯与我做主的,你且自己说,若是我与嫂子打起来,你帮谁?” 第168页 薛蟠一下就叫问住了,左边媳妇右边妹子,上头还有老娘看着。哪边都不敢得罪,索性端起醋碟自己一饮而尽豪迈道:“行了,你们天天在家里抱团儿逗趣儿,我才是该酸的那个!”宝琴偷偷拎起白瓷小壶又往杯子里倒了一盏醋汁子放在薛蟠手边,这人正感动着甭管亲生后养还是妹子亲,举起来想沖一冲嘴里酸味儿呢,喝进去才又跳脚摇头乱喊:“酸!酸酸酸!再不敢招惹你们!” 阖家大笑,这件事便算是定下。下晌薛太太便喊了家里得脸管事媳妇来,赏了干净衣服装扮,又叫厨下备了上好蜜饯匣子,反覆交代几遍才让其去理国公夫人寻柳姨妈应下亲事。媳妇子一听说是大姑娘的婚事,精神头都与旁的不一样。自家又拿了压箱底的好首饰重新梳过头,从头到脚格铮铮的出了门。到理国公府角门处喜气盈盈塞了几钱银子进去,理国公府的门子收了银子,又见这媳妇子颇为不凡,忙匆匆进去寻了柳姨妈回话,马上就得令回来把人带进去。 柳姨妈一见这媳妇子通身气派就知道薛家怕是应了婚事,自家傻儿子果然捡不着这个便宜大漏。果然,那媳妇福身行礼,又把带的礼放下笑盈盈道:“我们太太要我来谢姨太太,说是劳烦您与沈家说合。家下都是愿意的,一事不烦二主,辛苦您再跑一趟与沈家回个话。具体甚么章程咱们再一块儿商量着办。”柳姨妈收了蜜饯匣子,随手赏了媳妇子荷包,又叫贴身丫鬟取了个扁盒子出来交予媳妇子道:“这是沈家事先压在我这里的信物。乃是先皇御赐给沈老相爷的一块平安无事玉牌,也算得当。你将此物带回去与你们太太,再叫你们哥儿自己备了东西递到沈家去。我就传个话儿,中间不方便搀和,你们太太自是明白。”原是因着她与夫家析产分居,在外头名声甚是难听,生怕带累旁人,故此有这么一说。那媳妇子听了忙跪下磕头谢过柳姨妈道:“无论如何我们太太说了将来必要谢您这位大媒,姨太太只管放宽心,到时候酒席上座一定是您的。”柳姨妈笑骂一句“猴儿猴精猴精的”,也就放媳妇子回去薛家不提,自己到底又把蠢儿子喊进来要他去跑腿儿传话。 柳子安听得薛家果然应下婚事,也替沈玉高兴,忙不迭跑去沈家,先把来龙去脉告知沈老爷子,又等着沈玉下衙回来将实情以告。直把沈老爷子给高兴地够呛,只说要下人们都聚起来想法子整院子修屋子与孙子娶媳妇儿。 沈玉听得薛家答应,脑子里都是懵的。原本他还想着少说不得让人赶出来两三回才能成事,谁能想人家竟然就应允了,深恨之前胆小不敢上门张嘴。这一晚上沈老爷子就没消停,一会子想起仓库没盘,一会子又想家下产业也好多年没管,又有宅子才是个三进的想着到底是修房子还是现买一个,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最后还是沈玉硬喊了管家把老爷子抓回房休息,自己在院子里转悠了大半夜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早,薛蟠带了薛家信物登门儿拜访。薛家早在先薛老爷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把女儿嫁妆准备了不知多少,又斥重金命铺子里老手艺师傅专门打了一对儿嵌七宝点翠凤形衔珠金钗,应了女儿宝钗之名。这一对儿金钗光金子便用去了共计半斤,七宝里头也尽是上好琥珀、玛瑙、珊瑚、砗磲之类,这对儿金钗一拿出来便满室生辉。凤身凤翼尽是上好手工锤锻出来的金丝累的,细密繁复,奢华异常。最难得的是这一对儿凤凰嘴里衔着的珠子,商户家不能犯禁用东珠,便取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南珠攥进去。这么些年仍旧宝光熠熠,丝毫不减当初。 沈老爷子见了薛蟠,打眼一瞧这后生便乐,笑眯了眼睛只说就喜欢这样憨实孩子。薛蟠给老爷子连鞠了好几躬,坐下后也十分规矩,只说平日颇得沈玉照拂,又将沈同知几乎贊到天上,把个老头儿哄得见牙不见眼。沈家收了薛家的信物,老爷子又取出自己母亲留下的一对儿羊脂暖玉镯子叫送与薛家女儿,这便算是两家公之于众要说亲事了。回头薛太太见薛蟠带回来沈家与女儿的镯子,总算踏实下来。不管好歹,终归人家哥儿人才人品俱佳,两个姑娘总有一个能得着好人家,另一个年龄还小且不急,再过上一两年与她相看便是,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入v 第二更,今天保底的一万字完成了,我下午再努力一下看能不能再码五千出来哈。 第66章 薛沈两家头一天刚换了信物, 第二天满京城便都知晓那个名声特别厉害的薛大姑娘竟然定出去了,不少闲来无事的主母们纷纷感嘆果然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又臆想一番薛大姑娘嫁妆几何,再假模假样感嘆惋惜几句, 便也抛诸脑后不去思量。倒是贾家王家纷纷派人上门道贺, 或真或假恭喜一番薛太太。 贾家许是还好, 二房长女入宫做了娘娘后王夫人便没再打算与妹子薛太太家结亲, 因此贺礼给得着实痛快。只王家面子上极难过, 那王仁后来出去外面嘴里还不干不净攀咬宝钗,家下又无人管束与他, 洋洋自得颇以为得计,妄图暗地里坏了他人名声好再上门儿捡漏。旁的不少勛贵家里也通了气,单要等着看薛家能硬气多久。岂知人薛家根本就没打算把女儿便宜他们这些提不起来的货色, 转头跳出圈子外面,宁可说个无甚声名的从三品武官也不愿与九省统制结亲。 第169页 这一巴掌打得王家颜面无存,陈夫人先前又许过宝钗京畿一个温泉庄子一顷地,并京城里两个铺子的添妆,原本心下忖着到头还是要传回自家来,不成想竟真有胆子大的人家敢从王家手底下抢人。如今又是心疼又是无可奈何,还不得不央了贾家老太太寻机会摆个消夏宴居中说合早早把此事彻底了了。 且先不论旁的,薛蟠拜访过沈老爷子后,沈家便请了京里公认命数最好的官媒人来家。这媒人进了大门儿,上下一番打量心里便有数知道该说甚么。两家本就通过气,寻媒人来不过为着礼制, 老爷子见了官媒便与她道:“咱们家下人口萧条,是以愿意求娶一位母族多子的好姑娘。听说薛氏有好女,管家理事不在话下,且族中兄弟姊妹繁多令人心生嚮往,少不得烦你跑一趟腿织就鸳盟。”话说得漂亮好听,媒人脸上亦有面子,高高兴兴坐着一边吃茶一边道:“那薛家是好人家哩。先前他家大爷娶亲寻得亦是小的给操办,桩桩件件俱讲道理,又愿意与人好声好气有商有量。尤其那大姑娘,人品稳重,知书达理,针凿女工家下杂事一通百通,又难得生得极好相貌,再不像外面无赖子传的那般不堪。贵府寻着她方是眼光不俗,这杯媒人酒小的少不得要领了去哩!” 一通话哄得沈老爷子浑身舒坦,捡了个蜜饯吃了才道:“我们沈家子弟,以往都是读书立身,偏巧现如今这根独苗与旁的不同。他原是行二,上头有个进了学的兄长,所以自小也是宠着惯着养大的。后来家中出了点子意外,大的那个随老朽那儿子媳妇一起去了,留这一个少不得赶鸭子上架也得立起来支撑家业。又有年龄大了开蒙晚之故,便没再逼他下场进学,索性从行伍里寻了个出身。万幸仰赖上皇及当今赏识,与他一个从三品的同知做一做,也算勉强看得过去。”说到这里老爷子咳了两声,后面小厮忙端了茶来与他润口,喝了一盏继续道:“老朽晓得薛家平日三、四品的官儿不一定看在眼里,且我们又是个武官,底子终究比四王八公其他家薄了些许。不过家下规矩严,四十无子才允男丁蓄妾,房里从来用的都是小厮,姑娘来了必不致吃甚委屈。再一个,老朽这孙子是个死心眼儿,一心一意绝不会跟旁人似的跑出去花心。若叫老朽知道,头一个先要打断他的腿,所以请薛家放心。” 媒人听他说完只砸了咂嘴:“若是这样人家还相不中,那满京城里只有皇宫去得了。老太爷只管安坐,必能成的。”说着也不多聊了,把茶水喝干净便起身告辞退下往薛家跑。 晌午前媒人带着沈家备的礼就急急登了薛家门儿。因是已经相看好的婚事,亦无人与她为难,薛太太带着儿媳妇坐在正院儿,官媒人一进花厅就笑着与她两个福身道贺:“恭喜薛太太,大奶奶,喜事到了。”说着将捎带来的攒盒打开,里面尽是各种吉利果子。薛太太一一仔细看过方才点头,官媒人这才张嘴说话:“咱们这也是第二回 又见着,喜上加喜。知道您家最是讲理,一听是您家喜事,好叫我快跑几步抢在头里定要吃这红封利是才肯罢休。”一顿恭维之后媒人才提起话头子道:“京城西头老沈家如今央了我上门替他张口求娶贵府大姑娘。这沈家有几桩好处您且听我说。” 丫鬟少不得与她斟茶,官媒人吃了茶拂一拂帕子笑道:“其一,沈家人口简单。上头没有婆婆,下头没有姑子,只一个哥儿日日围着姑娘转;其二,沈家规矩严。出门时候他们家老爷子交代了,说是四十无子方才允男丁纳妾,平日房中亦无丫头通房,姑娘去了没有糟心事;其三,姑娘一过门儿便可当家作主,家下事任其裁度,再无二话,这腰杆子就比旁人要硬,多少新媳妇想都不敢想哩;其四,”说到这里,那媒人笑眯眼睛往前凑了凑小声与薛太太道:“第四,那沈家哥儿真真是对大姑娘掏心掏肺,如今再没这么好的人家,贵府意下如何呢?” 这一通处处点在薛太太心尖上最痒的地方,一边听一边喜得直点头,连带絮萦坐在一旁听了也替大姑子打心眼儿里高兴。待媒人话音落下,薛太太就笑着喊丫鬟塞了个荷包与官媒人:“知道你手里牵的线都是极好的,如今少不得再劳烦一回。且叫那沈家哥儿挑好日子上门来,总归不会拿了笤帚疙瘩打出去。”媒人得了准话也高兴,又有赏赐的荷包拿,乐得不辨东西,福了福便退出去。 第二日媒人又往沈家去,这回跑的就更快了,前后一个时辰沈家那头就命下人去寻京里最好的阴阳先生算日子,媒人传话回来叫薛太太极是满意。沈家怕夜长梦多想要先紧着把名分定下,薛家这边恰好也是这么想,两家一拍即合,便定了六月初三行纳彩之礼。 如今还在五月里,薛太太一高兴,赏了家下银子又叫统统新做夏衫出来。天气越来越往热里走,又吩咐往杨家沈家一般无二的送了窖冰过去,生怕亲家们有甚好歹。宝钗这段时日窝在家里还如往常一般,三不五时换班儿喊了掌柜们进来责问家下生意,或盘点帐本,或核销帐目,除了少往正院去外再没什么异常,好似不是她自己要嫁人一般。薛蟠见了妹子如此,少不得小心翼翼偷偷去问她,若是只为了安慰母亲家人,再不必勉强自己嫁人,家里总少不了她一个院子一碗饭。 第170页 宝钗听哥哥吭哧吭哧好半天才把话说全乎,要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上辈子哥哥薛蟠浑浑噩噩了一辈子,到头来终究连叫谁坑了去都不知道,亦分不清里外亲疏,乃至后来为妇人辖制彻底如同烂泥一般。现下再一看,除了有点子呆气简直不敢相信这原是同一个人,少不得缓了声音笑着对他道:“哥哥多虑了,若是不愿意一开始便不会点头应下,现下忙碌只是赶着早早要把铺子帐目交割清楚。他日我出了门子也好利利索索与嫂子接手,总不能要她两眼一抹黑的受了那些下面人欺负。”薛蟠听了大喜,照原样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与妹子作揖谢她:“我替你嫂子谢你哩,也好叫母亲省些心,只是辛苦我妹子了。”宝钗只笑着拍了拍面前案上放着的算盘对哥哥道:“那你少不得与我打一幅新算盘,这旧的忒不济事,架子都有些散了。” 薛蟠一听妹妹管自己要东西,别提有多兴得慌。一叠声叫人去外面寻上好木头,甚么小叶紫檀黄花梨,金丝伽楠阴沉木,哪个好哪个贵挑哪个,等买了一方不能再有的乌木回来又不好好用,偏吩咐铺子里的师傅给磨成珠子打了幅算盘,直叫几个掌柜的当笑话儿讲。 因着薛沈两家定了六月初三纳彩,薛太太索性提前发了帖子告知诸亲友这一日家中要设宴款待上门来见人的女婿子,少不得各家夫人愿意带了年轻姑娘过来消散消散瞧个热闹。王家亦得了帖子,少不得要赶在宝钗纳彩也就是小定前将早先说好的一顷地赔礼给赔了。贾老太太受了请託,便与六月初一请近亲女眷来家小宴,美其名曰“消夏”,实则仍是为薛王两家牵线搭桥好叫亲戚们重归于好。 到了六月初一上午,薛太太单只带了宝钗去贾家赴宴。母女俩一入席旁人便上来贺喜,直把宝钗臊得脸红放肯放她去下面寻了其他姑娘玩。今日赴宴的姑娘除了贾家两位并客居的三位外,亦有史家的,王家的几位,等到辰时三刻黛玉才姗姗来迟,一进来也只和贾家姑娘并湘云宝钗坐在一处,并不与王家姑娘搭话。 此时凤姐还没出百天,也就开席的时候过来走了一圈略坐坐寒暄一番,便就借着孩子为由头转身回了东院儿。宝钗黛玉看这苗头不对,拉着探春往人少地方坐了问。探春只嘆了口气,左右看看无人才张口道:“如今眼看家下经济一日不如一日,人人又都还是前头那副了不得的模样,是以才会如此。早先链二奶奶掌家时候月钱至多也就晚上个三、五天,现下一个月总要晚一半出来,还不叫问,一问且得不了好脸子。尤其东院那边,迟得厉害,採买的东西亦不中用。前几天链二奶奶因着小哥儿奶妈子月例叫扣了之事闹了好几场,说是要叫外头人也知道贾家剋扣儿媳,逼着媳妇拿嫁妆银子自己养孩子,又道若是真叫自己养也无妨,管把孩子改了姓王便是。林林总总,只瞒着不叫老祖宗知道罢了。”黛玉听完皱眉点点手指便摇头道:“我姑且算了一下,依着外祖母家如此用度,必是早就入不敷出了。眼下立时悬崖勒马或可还有挽救之机,若还是仍如以往那般大手大脚,定会无以为继。” 探春没好气道:“我亦知此事,奈何生为女儿身。若我为男子,必要出去闯荡出一番事业,开闢一片天地,总好过日日窝在这四角里头望天兴嘆。”黛玉知她平日里尽吃些夹板气,且不与她计较,只正色道:“你如今可怎么办?四姑娘是那边东府里头的嫡姑娘,且不必替她忧心。你这头还是与以往一般?”探春坐了也不说话,宝钗看她眼睛下头一圈儿黑便知其日子难过,少不得岔开话往别处说些诗词针凿之类。过了好一会子探春才好些,轻轻嘆口气与宝钗黛玉诉说难处:“我往往见园子里人人醉生梦死便脑仁子里都是疼的。旁人替他们急且急得要上房,偏这些太太奶奶们一个比一个悠闲,各个都伸手从公中往外掏了装自己口袋。这公中岂是个无底洞来的,叫他们这样造,待到明年怕是年都过不去。有心整治一二好叫家业奋起,奈何不在其位,又有林林总总人情牵扯其中,现下只得将我自己的院子理一理,就这还有下头家生子里得脸的人左右请託来我这里寻了告饶。上头母亲亦不知是何打算,今见宝姑娘这般嫁个清清静静的人家竟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绿了,叫我早早离了此处或可一展手段略尽一番胸中抱负。” 这种事,宝钗黛玉谁也帮不上她,只能由其自己个儿慢慢想开慢慢熬着。姑娘大了定会说亲,探春又是养在王夫人膝下的,无论如何明面儿上亏待不了她,不然王夫人脸往哪里摆?不过早晚而已,宝钗只得这样劝慰她一番也就罢了。贾府积弊又岂只这一处?上辈子宝钗可是做了几日宝二奶奶名正言顺管家的,满府帐本子上的各种亏空能把掌家人急疯,偏偏家下还养了不知多少家生子做二层主子。一说裁剪人手便有人寻了姨妈王夫人央告“家里从无卖人之旧例”云云,又有各个唯恐做错事糟罚是以干脆甚也不做,不做便不错,横竖你不能因为人懒就打杀了不是,是以明明养了不知多少下人,园子里仍是人手不够,再没办法提裁人之事。 晌午宴罢,各家女眷皆坐在园子里赏花观景,有那些旧年庄子献上来的活物与姑娘们玩儿,倒也不落俗套。只薛家薛太太带了宝钗与王家陈太太坐在花厅里吃茶,王夫人陪了贾老太太坐在上首,外面丫头婆子站得远远地,只各家贴身大丫鬟留下服侍,也免得丢了哪家脸面。 第171页 陈夫人勉强笑了命丫鬟取出一张地契赠与宝钗道:“舅妈家前日委屈你了,今儿少不得与哥儿给你赔不是。这是你舅舅意思,只说女孩儿嫁人手里头得有些东西才成,今后但求大姑娘念好勿念恶,咱们都知道你是叫那孽障连累了。”宝钗仍是一副敦厚样子,双手接了地契与陈夫人好生言语道:“咱们自是分得清舅妈舅舅实乃好心,只表兄行事无度罢了。我一个闺中女子,哪里能和外面走动的爷们儿口角分辨这些,唯有呆在后院随时守份,万幸如今也算皆大欢喜,自然不会因着表兄缘故就恶了舅舅舅妈。”陈夫人听了缓了口气,语气哽咽与她道:“还是我们宝姐儿明事理,比那孽障强出不知多少条街去。你既如此一说,舅妈这心里方才好受些。今后若是沈家苛待你总还有舅舅舅妈与你撑腰,且不怕他个从三品的官儿。” 薛太太见女儿说不计较,自己便也就放开不计较。如今她看沈家看沈玉那是一万个顺眼,这后生又俊俏又殷勤,嘴甜不说一笑两只眼睛就弯起来,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再不担心宝钗将来如何,因此心里堵得那口恶气便也消了不少,不欲与娘家再撕掳。宝钗心下也知穷寇莫追之数,再不肯一下子将母亲娘家得罪死。嘴上逞了一时之快又怎样?你住在京里难不成就不指望亲戚扶持了。王家又没到气数已尽之时,何苦非把自己做个吃了大委屈再不肯饶人的模样。就王仁那张破嘴那副癞痢性子,迟早还有机会逮着他往狠里收拾,且不在乎早晚这一次。 坐在上首处贾老太太并王夫人看薛王两家冰释前嫌面上亦觉得有光,老太太抚掌便对陈夫人贊宝钗道:“我家常常说,咱们家里头上下这些姑娘加一块儿也不如宝姐儿一个,又周全又稳重,再不肯失了身份,比一般侯门里头小姐还尊重几分。今日果然显出来了,若是换了旁人姑娘,少不得与你争个长短,你一个五十好几的人了难不成还与个年轻姑娘拌嘴不成?恐是要吃一肚子气家去。”陈夫人这会子脸上总算和缓了些,人也精神起来,笑了起身谢过贾母,又沖薛太太福了福。薛太太便起身与她还礼,薛王两家之事到此算是彻底翻篇儿,总之各家主母今后出去赴宴也能重新坐在一处,不必再扭脸谁也不说话。宝钗这边则是白得了一顷地两个铺子并一个温泉庄子,旁的倒还算了,只这个温泉庄子难得,京畿周围这些好地方早都叫勛贵宗室们占据了,轻易难得寻访到一处。早先各家迎接娘娘们省亲都没人肯拿出来市,如今竟阴差阳错得了一个,心下自然也是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努力一下看能不能双更...... 第67章 过了晌午林家先来了嬷嬷并伺候的婆子丫鬟拥簇着黛玉先回去, 其后便是史家来人接了史湘云走,再后头陈夫人与薛太太一齐谢过贾老太太并肩带了各自女孩儿往外去。直到各家马车边上还站着又互相恭维了几句, 旁人家见了便知道再办筵席便可将这两家重新安排在一处坐。 回去时候宝钗坐在车里直接把那一顷地的地契取出来交予薛太太,薛太太才不要姑娘东西, 两下里推拒一番只道回头再填进女儿嫁妆里, 转头又对宝钗道:“如今沈家简薄, 咱们又不可在嫁妆上添得太过, 这些将来能生息的东西正要多多备一些与你才好。”媒人来回跑了几趟早就把两家情况互相转诉过, 究竟什么章程薛太太心里已是有了些许眉目,只嫁妆一样确实不可与聘礼相差过大, 不然就要显得薛家以势压人了,于己家名声不利。 她心下大概算了一笔帐,亲儿子横竖是个不会算帐的, 只老实在衙门里做他从五品的小官儿便是。儿媳妇或可是个聪明的,但内外家事繁重,哪里还捨得让她劳累,累坏了孙子可就没影儿了。又有宝琴薛蝌两个,宝琴到底要嫁出去也留不了几年,薛蝌灵泛可领商队往返各地与上头採买交差。这么一看家下在京中新开的铺子竟有些多了,不如仍照原话将女儿开的铺子尽数陪嫁与她,下头不走商的普通伙计也可安排过去。再有这一顷地一处庄子,添添减减底子便十分厚实,到宝琴时候家里一样将当初她父亲留下的东西也同样陪进去,就不显得厚此薄彼, 一碗水端得差不离儿。 等母女两个进了家门儿,薛太太打发女儿回院子里去,又叫了儿子媳妇过来与他们商议。薛蟠从不愁钱用,也不管这个,母亲说一个便点一下头,果然把家下这两年新开的四处铺子尽数从本子上划出去,又有王家的两个一共是六个铺子,都在京中大街好位置上。絮萦也乐意把管不了的铺子都分与姑子好与自己省些事儿,干等着吃红利不比自己劳心劳力强上多少?了了这档子事儿,薛太太才有精神与儿媳妇商议后日小定之事。因是小定,来的都是各家女眷,因此只用正院园子开上八、九张席便尽够,也不必用戏子,只找个吹曲儿吹得好的班子即可。 絮萦便叫管家开了大库取屏风出来备上,届时未嫁的姑娘们只坐在屏风另一面席上耍子,年长夫人太太坐在这一面正好看看薛家这新女婿子是个甚么模样,也好叫沈玉认识认识未来妻子家的亲戚们,免得将来出去闹笑话。又有之前薛蟠结亲筵席用过收起来的瓷器也正好拿出来再用,正是省了一笔支出。之前家下人叫宝钗清过数遍,不会做活的早早送回金陵叫他们领了身契并安家银子自去了,能留下的必是有几把刷子或可身兼数职,总之薛家上下除了薛蟠再没一个闲人。 第172页 一番整治便到了六月初三一早,薛太太心里着急睡不着,寅初就醒了起来换衣裳,到卯正又喊了絮萦宝琴再往厨下一趟趟查看。辰时二刻沈玉带了两个小厮,也是自己拎着两只鹅笼子装了两只野雁一路“嘎嘎嘎嘎”从城西骑马到了城东。这会子不少带着姑娘的女眷们都已经来了,年轻女孩子们陪着宝钗坐在屏风后头的席上闹她,正热闹间一听说沈家子上门,立刻鸦雀无声都隔着屏风上格子缝隙往外看。夫人们自然见多识广不比她们容易害臊,只端着笑等着要看这毛脚女婿子。 薛太太今日才换了身儿绛红大衣裳,头上用了几根珍珠簪子,见沈玉穿了吉庆长衫自己提着一对儿雁,后头一个小厮引着薛家下人抬了一箱八匹缎子,另一个小厮抱了盒子里面是八套首饰,又后面有人提了十个攒盒来,里面乃是十种吉利果子。这便是极重视的纳彩礼了,且又没有过了他如今官身品级。宝钗舅母即王家陈夫人起身一一看过,这才转身对薛太太点点头,意思就是这女婿大方敞亮,可以让他入席说话了。若是有那等寒酸的少不得这会子要吃一回女孩儿娘舅婶子的厉害,无非是表示这姑娘娘家有人,将来不能轻忽欺负了去之意。 这时候屏风后头年轻女孩们偷觑着了沈玉模样,纷纷又转头去打趣宝钗,悉悉索索浅笑轻语,直把锦衣卫的从三品同知给盯得脸红脖子粗,手脚都都不知放在何处才是。各家姑娘里今日唯数黛玉湘云最替宝钗高兴,黛玉凑在屏风后面看了一会子,坐回位置上伸出两根手指头一笔画,嘴儿一抿笑道:“如今宝姐姐可算凑了一对儿玉人,再往后出了门子便是当家太太奶奶。过了今日便不敢取笑她,眼下赶紧先灌一盅出出气才是!”湘云便攀在边上应声附和,宝钗没奈何,拿了桌上蕉叶冻石的海棠盏浅浅抿上一口。 待她放下酒盏,黛玉又不依,非得今日大喜的姊妹作诗一首才肯放过。此举得了大半姑娘们支持,便就又喊了小丫头子摆开桌案铺纸布墨。湘云定了韵脚格式,黛玉要了一张琴就坐在桌旁拨弄,只说若是一曲奏完诗还不得就要挨罚,众人都道甚好甚公平,少不得都摩拳擦掌等了要写上几句凑趣儿。 宝钗推拒不得,洒然起身便拈了一支白云沉吟片刻,下笔写就一首七律,落笔之时黛玉的曲子还只奏了一半而已。姑娘们聚过来看,之间上好雪浪纸上墨迹英挺,气象万千,浑不似闺中弱质所书,先不论其诗句,只这字便已经占了魁首。湘云细细品读一番,立时技痒要了笔来在一旁续作一首。黛玉把琴扔在一旁看了也续上一首,其余贾家姑娘依序往下续,旁人家女孩子或有能接的,也有不少生怕词句拙陋出丑再不肯上前。此宴之后外面少不得知道贾家女儿善诗词且文才极胜,一些家下准备叫子孙读书的勛贵人家少不得动了心思,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外头夫人们听得屏风后面又是琴声又是叫好声又是吟诵声,自是纷纷微笑。谁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如今见这些小姑娘欢快玩耍,仿佛自己也回了当初闺中岁月,由不得不唏嘘。再转头看着沈玉眼神儿也软了,浑不似当初如同盯着蹿进羊群里的大尾巴狼似的狠盯着他。这边沈玉才悄悄偷空擦擦额头上汗水,心下暗想将来再有案子必不敢轻视这些当家主母们的手段力量。甭看她们一个个身裹绫罗歪歪着好似弱不禁风,真要狠起来光看着你就能刮下二两油。 官媒人随着一同过来,忙贊了薛家又贊了诸夫人们,说到姑娘亦是一番好话不重样儿,这才把场面救回来。薛太太点点头,后面站了候着的婆子们上来接过野雁及其他色色礼事,薛沈两家小定便算是过了。之前两边已是换过信物,如今再拿出来与亲戚们看了一番,旁人只道薛家疼姑娘,沈家有传承,俱祝过一遍,小定之礼方才完整。又有薛蟠过来带了沈玉去外院用膳,正院才又成了女眷们的天下。 待沈玉行礼退出去,各家夫人们过来与薛太太贊这沈家哥儿,有说一表人才的,有说年少有为的,总归嘴巴上的好话最不费事,都是张口就来的,直把薛太太听得乐了个无可无不可。里面夫人们继续说些家长里短、子孙杂事,屏风后头姑娘们自得其乐、风雅非常,真真如同锦上花开,金鳞得水一般。 外头薛蟠拉了沈玉去外院坐席吃酒,喝了有没有二两便开始拉拉杂杂说些宝钗小时候之事,有些古早故事连宝钗自己亦记不得,偏他就说得惟妙惟肖:“我妹子小时候有段子时间与现在竟还不大一样,一股子火气见天催我上进。我父亲与我预备的书房都叫她穿了小厮衣服混进去翻个稀烂,把那些个经史子集俱倒背如流,且拿来臊我脸面,只说是功夫下到便连女子亦能书圣人言。又有那个时候,她每到春暖花开时候必要犯上一回咳喘,任你多高明大夫来了都不成。后来还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上门打秋风时候留了个海上仙方,弄些个花瓣花蕊花蜜甚么的,又兑上各节气的东西,这才折腾出一罈子甚么‘冷香丸’,密密封了一罐子,一咳嗽便取一丸化开用,竟就好了。那和尚道士还交代我父亲打了个金锁,只说是要配个有玉的哥儿才是。也就那个时候父亲提了一斤金子出去,半斤打了金锁并项圈,又半斤打了对儿金钗。话说回来,老爹确实没白疼我妹子,当初他刚去做白事时候我还在外头与人争买丫头子,反倒是妹子在家里跪着守灵跪到昏过去高烧不退……” 第173页 他只管摇头晃脑的一股脑往外说,沈玉坐着认真听。如今薛大姑娘再看不出穿了小厮衣裳又火急火燎的焦急样子,一味平和旷达,跟换了个人似的。说着说着薛蟠一会儿一杯,自己就把自己个儿给灌懵了,倒叫客人喊了小厮来把他扶下去歇着。沈玉又交代一番,在外院沖里头鞠了一躬,这才带着小厮告辞回去。大管家把外头事儿传进去,少不得亲戚们又贊这女婿子做事周全有礼, 沈玉带了小厮到了家,沈老爷子正等他消息呢,见了孙子回来,极高兴问道:“薛家待你如何?”沈玉坐在他身边等着小厮倒了茶水喝过才慢慢道:“薛家极重视,请了各亲戚家的当家夫人来见礼,举止也礼貌尊重。”沈老爷子这才放下心:“如此就好。人家里看重姑娘,因此待你便有礼些,今后娶了人过门必要好生关照,夫妻齐心才能把日子往好处过。你那衙门里头的弯绕门道莫带回来用在媳妇子身上,将心比心方是长久之计。”一顿说完,又想起小孙子当初刚出生时候,明明一小团儿眼睛都张不开的肉糰子,眨眼间便成了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如今竟都要讨媳妇了,果然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他这边感慨万千,岂不知薛太太那边也是这样。女儿小时候叫她亲爹娇宠得性子甚急,腔子里总跟存了一股子火似的,后来慢慢大了,火气也收了。这两年连药也不必吃,平日行动更是温良恭俭,比外头戏文里的君子还君子起来。如今一说要送她出门子,心下那股不舍的劲头翻上来,再看院子里咯咯嘎嘎那两只野雁直想扔出去。 先前薛蟠娶亲时候来回送的那一窝子大雁又叫絮萦陪嫁带过来,后面叫宝钗做主放在庄子上养着取个吉利意思,这眼见又是一对儿,闹腾的耳朵里都是嘎嘎声。好容易歇了个囫囵觉,一早上起来又看见这两只,烦也烦不完。 正巧絮萦一早来与婆母问安,就叫薛太太抓着絮絮叨叨诉苦不迭,只说些万千捨不得姑娘之话。絮萦与家下人都熟了,性子也顽皮起来,只拉了薛太太道:“既如此,便叫大爷去对那沈家哥儿说一声,只说姑娘咱们扣下了,少说再留个八、九年才肯把与他,这样可好?”狭促得薛太太拍了她笑:“皮得你!若是如此说,将来看谁还敢上门求娶你的亲姑娘。”说着絮萦便叫家下人提了雁一併与先前那对儿一样养到庄子上去,好容易让院子变得清净,薛太太心里亦好过起来。 早上用过早膳,薛蟠照例骑了马出去往衙门应卯,絮萦指挥了家下僕役洒扫收拾东西。薛太太带着两个姑娘在内室坐了抄经念佛,只求漫天神佛能保佑她们都平平安安寻得归处。宝琴虽说还有些孩子气,到底经过之前梅家之事又老练不少,老老实实坐着仔细抄写,一会子便抄了一卷,再探头去看宝钗,案头上已高高堆了一摞。宝琴从蒲团上起身挪到椅子上坐了去喝茶,喝一口就问宝钗道:“姐姐,你甚么时候抄了这么多经文出来?”宝钗眼皮子都不抬,手下边写边道:“这些经文都抄了这么些年,早就能背下来,一气儿默出来便是,自然比你看一句写一句要快上些许。”宝琴吐吐舌头,抱着茶盏不撒手,薛太太在内室听供奉的姑子讲了一段,听见外头有动静,便吩咐丫鬟过来传话:“好歹抄些意思意思便罢,院子里玩儿去吧。” 宝琴闻言如蒙大赦,待宝钗停笔拉了她一齐往外头去,此时已是六月,日头底下颇晒。姐妹两个就站在满架绿茵茵的紫藤下面吹过堂风,家下婆子端了早间沈家送来的点心盒子,又沏了冷茶与她们消暑。宝琴先翻了一个粉色的菱粉果子咬上一口,吃着吃着突然奇道:“欸?这沈家做的果子怎么与咱们家酒楼送进来的味道差不离儿?恍惚好像还好吃一些,仔细再看好像长得也像,真是奇哉怪也。”宝钗掌不住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心下暗道还好没叫人知道沈同知原先还是佥事时候曾躲在自家酒楼里做大厨,说不得那时候就把手艺给传了出去。后来河工案时候沈玉领命南下便将沈大厨的踪迹扫得一干二净,连干股也送还回来,论到底自家算是偏了人东西?宝琴还在一旁奇怪,宝钗忙将茶咽下去,笑着与她道:“或不是沈家去过咱们家铺子打听好恶呢?吃你的吧。”稀里煳涂将这事儿遮过去再不肯提。 此时薛太太听完经也出来了,姊妹两个见了母亲便起身与她行礼,薛太太见小圆桌上放着开了盖的点心盒子边说她们:“等会子就用午膳了,这些甜点心少用些。原本夏日就有些苦夏吃不得东西,再拿旁的填实更不正经用,仔细回头一个个嚷头晕脸上长疙瘩。”宝钗宝琴互相吐了吐舌头,笑嘻嘻让下人收拾了,只斟茶与薛太太吃,到底没人再议论这些点心果子之事。 纳彩之后薛太太将写有宝钗名姓并生辰八字的红笺纸交予媒人送去沈家,沈老爷子接了便送进祠堂压着。一连几天家下毫无异状,又让沈玉自己带了去寻阴阳先生给算,好些天方才得了一卦。卦文乃是上上大吉之签曰“开天闢地做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人行中正帝王宣。” 阴阳先生特特交代单算谁且都算不出个所以然,唯有把两人命数合在一处方才算得,是以做了个“天作之合”的批语出来。沈老爷子得了传回来的签子一看,大喜过望,一连好几天吃不着肉也没给孙子脸子看,美滋滋与祖宗们点了注香细细将此事说过一遍,又派人往薛家告知。到此时宝钗便算是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沈家门槛,余下皆为旧俗,至少两人名分已定。 第174页 作者有话要说:  颤颤巍巍吐出一口气,一万字,今天真的被榨干了...... 存稿这种事情,呵呵,早就没有了的。 第68章 薛太太见了沈家卜算递迴来的笺子也高兴, 与儿媳闲坐磨牙时候亦抚掌感嘆:“早先宝姐儿小时候还有和尚道士上门指点我们与她打个金锁,又说必须要个有玉的哥儿才配得。果然应到今日, 那沈家哥儿名字里可不是有个玉字,先前还以为说得是我那贾家二房姊妹家的幼子呢, 白白气闷了老一阵子。单以孩子们自己个儿的人品才华论, 这沈家哥儿如今已是从三品官身。先不论武官比旁的到底低了几分吧, 终究比个还未下过场的还强些。”絮萦还比她看得透彻:“这男子立身处世, 到底得自己愿意上进才成。我看沈家哥儿比之京中诸勛贵家子弟都要好, 人自己有本事,比之祖宗有本事更要得, 焉知将来不能再与宝姐儿挣个国公的诰命来?” 小老太太听得如此直笑眯了眼睛,忙打发下人做了吃食点心叫送去沈家回礼。如今过了小定,总算不必再忧心宝钗婚事, 家里单剩薛蝌宝琴,自然也是不急的。 忽得有一日外头同为皇商的夏家太太递了帖子上门要来拜访,彼时薛太太正交代家下新从南边运来各色喜庆缎子与女儿挑选嫁衣材料,接了帖子便叫婆子预备出地方。过了晌午,夏太太果然带着女儿夏金桂并另一位皇商家的太太登门。管家把帖子送到正院儿的时候宝钗正和宝琴一处翻花样子,这会子一听说来的是夏家,忙请了苏嬷嬷李嬷嬷一齐出来作陪,自己也带了百灵跟着母亲见客人。不是怕了姓夏的,着实是他们家里教养与旁人比低了些许,宝钗生怕万一人家有甚求上门的说不合再生意外,总之你也弄不清夏家出些甚么损招儿, 小心谨慎些总不为过。 要说这夏金桂,放在一般人家里也确实是拔尖出色的容貌,可惜比之贾史薛王四家的女孩儿仍旧稍逊一筹。加之从小未曾妥善教养,又是个不识字不知律法,一味刁蛮任性的主儿,气质上更与宝钗黛玉远出半个京城去。上辈子她嫁与薛蟠,就为了和大姑子宝钗轧苗头便无事生非、往死里作践香菱,连名字都强给人改了,可见其心性品格之劣。后头更是连给婆母并房里妾室下药之事都做得出来,唯能用不可理喻形容。 如今她跟着母亲上薛家做客,抬眼便见一个雪偶似的、再难得的美貌姑娘立在薛太太身后,自惭形秽之时心下且又嫉又恨。后面又听闻这薛家大姑娘如今说与了一个从三品的青年武官,更是跟一锅沸油浇在胸口般难忍。往日里夏金桂自视颇高,连家下栽培的桂花都非得硬要人称“嫦娥树”,亦常常拿嫦娥自比,如今发现竟叫人从嫦娥给衬成了树根底下的蛤、蟆,一时间肺都快叫气炸了。 夏太太哪晓得这会子女儿心里翻滚些甚么,他们家这皇商与薛家不同,乃是专为上面进贡苗木花卉,实打实只做商贾之事的。当家太太旁的不论,做生意着实是把好手,眼光又好,下手又快,听管家提了句薛蝌后便记在心里,唯恐这大好女婿子叫旁人抢先,因此稍加打点一番便直接带了女儿上门。 这便是那种不大讲究的人家,一心只想自家愿意,旁人愿不愿意及至孩子脸面全不应记。夏太太算计着,就算薛家不愿意,管叫只把两家联姻消息先散出去,自然旁人不会再上门与他说其他亲事,往后薛家但凡要些脸面都得捏着鼻子认了。况且薛蝌又不是薛太太生养的,实乃隔房子侄,自家女儿又生得花容月貌,只管笼络住这后生,届时薛太太这做婶子的也无话可说。 偏巧这一日薛蟠带了絮萦出去,薛蝌还没从北边儿回来,家里就薛太太并宝钗宝琴娘仨,勿怪宝钗这般如临大敌的应对。 夏太太光看面相便是个极精明能干的,进了门儿嘴里恭维话就没重过样儿。先是贊了薛家宅子,又砸砸舍贊家下栽种的花木,復又贊了薛大姑娘,说着说着便引到自家女儿身上:“我们姐儿命数且是极好的,当初怀她时候就梦见那桂树上生出金叶子,等一落地家下又得了皇商的名号。也就这几年她父亲去了家业艰难些,即便如此京中皇商圈子里亦数得上名号。虽不敢与薛大姑娘比,其他丫头俱不瓤的。” 薛太太一开始不明白她甚么意思,只跟着点头夸人家孩子,听着听着方才觉得味儿有些不对,立刻端了脸只笑着坐,再不肯多一句话。夏太太自己说了会子,没人搭茬乱没意思的,就拿眼色去看那陪客。陪她来的那位太太亦是皇商家的主母,不过生意盘子又逊了一筹,此时少不得赔笑凑过来与她搭台。薛太太不耐烦与她们打麻缠,叫丫鬟换了热茶才张嘴道:“夏姑娘自然是极好,老话说二十以下无丑女呢,鲜鲜嫩嫩水葱似的,人看了都喜欢。不像我们,这个大的一天到晚闷着不说话,小的又叽叽喳喳说不停。大儿子且不论,只叔伯家的老二,今年与他哥哥娶亲的时候一併去庙里给算算,大师说他这几年犯了太岁,不叫说亲事,真真是愁死我了。”这话一说便是不愿意了。 如今薛太太可与上辈子不同,且看不上夏家这等人家。上辈子薛蟠在京里名声烂到透,别说官家女孩儿,就是普通良籍家的姑娘见他都如避洪水勐兽一般,多叫他看上一眼都恨不得涮掉一层皮。那时候,夏家忖着贪了薛家家财,薛家又惦记夏家绝户,两下里这才一丘之貉沆瀣一气的凑在一处做了儿女亲家,后来果然贪小便宜吃大亏,到底人财两失。如今亲儿子薛蟠好歹有个出身娶得侯府姑娘,女儿也说了官家亲事,下头两个哪怕不是亲生也断不能委屈了他们,如何能把夏家这样的看进眼里?少不得也要正经出身平头正脸的姑娘才肯答应。 第175页 夏太太笑意还挂着呢,冷不防吃了这一记,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那表情跟硬砌在脸上似的,勉强拿帕子捂着嘴咳了两声。陪客见了忙不迭扯着当季新的料子把话头岔开,总算没叫夏太太脸面彻底掉在地上捡不起来。夏金桂坐在母亲身后更觉没脸,本来就样样比不上薛家大姑娘心中气闷,这会子欲与他家说婚事又叫人当头堵回来,脸上便带了些颜色。薛太太也不和个小姑娘计较,只吩咐管家准备了好缎子出来送她。夏太太一见如此,再坐不住,只得勉强辞了带着女儿和陪客回去。 出门时候宝钗偷空专门交代了管家,命一个婆子抱着缎子露在外面直把夏家人送出巷子,将来万一有甚意外也有说头。夏太太未曾料到薛家做事能绝到这个地步,半点空子不与人钻,没奈何只得磨了磨牙叫车夫快走,再不愿来这丢脸的地方。夏金桂坐了车里还与母亲埋怨:“那薛蝌有甚好的,不过与伯父家做事讨活路,还把妹子抵给人家拿捏。上头又是婶子又是妯娌又是姑子的,各个看上去一脸刁相,再不愿意。”夏太太就骂她蠢:“那薛蟠,行市里都知道是个没成数不会做生意的,薛大姑娘眼看就要出门子,到时候二姑娘也嫁出去,你且看薛家里头到底谁说话算数?这个薛蝌亲爹亲妈都死了,到时候你一过门,这五进的大宅子,家下生意,库里数不清的好首饰好料子还不俱都是你的。家里那股子泼辣劲儿刚怎么不使出来,这等人家里最想要的就是个能支撑的太太,娇滴滴的小姐哪成!”夏金桂撅了嘴和她妈对着吵:“你出门时候不是交代我收敛着点装个贤惠大度样子出来?这会子又推到我头上。”娘儿两个一刻不停的埋怨,到底心有不甘。 薛太太这边打发了夏太太一行出去,急忙回去换了轻便衣裳,又叫丫鬟子绞了帕子擦脸,边擦边与宝钗道:“这都什么人家啊,老大不小的姑娘站都站不直,非得把个腰拧着,也不怕闪着,竟是拧给谁看呢!我最见不得女孩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狂,再教也学不会做个安分人儿。若是与蝌哥儿说这么个媳妇子,出门嵴梁骨都非得让亲戚们戳断不可。”宝钗一听母亲如此说,心里便有了底,轻轻摇摇头道:“这夏家姑娘身上有股子闯劲儿,就怕没跟对人家,若是叫她当家未必不能拉扯起一番家业,只不适合咱们家罢了。如今皇商圈子里咱们已经是头一份儿,万事稳妥便可,竟不必非得求个泼天富贵出来。” 薛太太把帕子递给丫鬟,转身拍拍她的手道:“我的儿,我与你想的一般无二,阖家平安便是最好。不过,今日这夏家我是顶顶看不上,也就你还肯与她说两句兜底的好话。今后也不必与她家多来往,同样一个带着女儿的寡妇,就还说起甚么姑娘命好,也不怕臊得慌!”说着便将夏家抛到脑后再不去想。 不过到底有人上门来与薛蝌说合婚事,薛太太还是往心上放了放,这孩子人暂且不在眼前,只得先去寻了宝琴问。宝琴听完抿了嘴笑道:“往年我们在苏州时候,偶然在玄墓蟠香寺遇着过一位姑娘,家里仿佛姓邢,租了寺里房子住着讨营生。哥哥时常还说起她,恐也是喜欢那种通透聪明的人。说来好笑,这邢姑娘恰好是荣府东院大太太的娘家侄女儿,去年又阖家上京,如今还在大观园里住着迎春姐姐之前的院子呢。”薛太太听她如此说登时大喜,既然薛蝌自己心里有取中的姑娘家,自然是要叫他衬了愿方才能凑一对儿好字。 当下便与自己姐姐写了封信叫家下婆子带了一匣子果子去求她居中说合。婆子美滋滋抱着匣子携了信过去,王夫人刚好在家里忙着预备婆母八十大寿,接了妹妹的信一看心里也高兴,顺手塞进袖子里便带着去见贾老太太。 此时探春惜春坐在贾母面前凑趣讨喜,独宝玉滚在老太太怀里扭糖似的蹭,闹着想要出去耍子。贾母一手放在头上与孙子擦汗,一手摩挲嵴背哄劝他道:“这会子外头日头正毒,仔细出去晒了疼,等哪一日不晒了再叫出去,不许闹。”正说着,丫鬟通报王夫人来了,宝玉果然不敢撒野乖乖坐好。贾母便笑着与刚进来的王夫人道:“果然儿子听母亲话,一说你来了便老实起来。”王夫人走过去先福身行礼,待站稳当后才笑着张口:“也是这孩子与老祖宗亲才会如此,在他老子面前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贾母笑了笑问她:“家下有甚事体叫你跑这一趟?” 王夫人便将袖子里薛太太写的信笺取出奉与贾母道:“姨太太有好事想着咱们亲戚家呢,自打她那大姑娘下了小定,整个人越发清闲起来,如今欲为她婆家叔伯侄子说门亲,说是看中大房那边的邢姑娘了。”说到这里,探春惜春互相看看便起身告退,王夫人看着她们两个出去,又叫鸳鸯带着宝玉出去玩儿,这才继续往下说:“我想着,这样也好。那邢姑娘不明不白住在咱们家,对咱们来说无非多一碗饭的事儿,只是终究不妥。就怕姑娘大了到底甚么章程且没法儿安排她,又是亲戚家寄养的,只怕她自己心里也忐忑不安。如今说这一桩亲,好歹叫她有个去处。”贾母沖身后捶肩膀的琥珀抬抬下巴,丫鬟忙轻轻将美人拳放在方桌上的托盘里,摒息敛气低眉顺眼走下来接过王夫人手里的信笺,转身上去展开与贾母念了一遍。 第176页 贾老太太先是听她念,然后自己又叫人取来水晶眼镜儿戴上看过,再放下信纸便叫大丫鬟素云去东院把大老爷请来。贾赦正在院子里抱着新买的姬妾听曲儿吃酒,听说母亲着人来喊,大概漱漱口换了身衣裳歪歪扭扭便跟着去。贾母身边这几个丫鬟平日都躲着贾赦走,生怕招了眼被要到东院去受活罪。如今素云领命过来,没奈何只得缩个肩膀垂下头,落下额发刚好把一张小脸遮得严严实实。贾赦且看不上这等无甚风情的丫头子,冷哼一声到底饶了她一回。 待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贾母正院处,老太太便把薛家的信与他,摘了眼镜子道:“你那个不省心的媳妇也关着又教导了许久,到底成不成器呢?我想着既然亲戚家姨太太看中她侄女儿,索性便给姨太太个脸面,放她出来看看,若还不成我也就死心懒得再调.教了。反正如今你孙子也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偌大的亲戚姑娘不清不楚留在家里终究不美,还是早早打发出门为上。” 贾赦云里雾里把信看过一遍,满口子点头答应。他原本就看中薛蝌,只寻不着由头说事儿,眼下薛家正好凑上来,可教省下不少心思,当下便大着舌头道:“我看甚好。那邢家又不是甚了不得的门庭,把姑娘嫁与薛家二房算他们高攀,也好把这家人甩出去,我可懒得再打发。”贾老太太一听他说话酒气熏熏就来气,挥手把人往外赶:“青天白日头的怎地又喝成这样?一把年纪再不知保养,一味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混闹,看你闹出个甚来!”存着气喝骂一通,拐回来又喊住儿子:“那邢姑娘,也不好亏待她,叫你媳妇儿与她做些嫁妆,公中旧例五千压箱银子,做咱们家普通姑娘一样打发出去罢了,也不显得偏颇。我这里赏她两套首饰几匹料子,其余你们自己看着办。姨太太家必不至计较这些。” 贾赦拱拱手应了一声,转身边往外走,回了东院交代了婆子们一番,连见也没见邢夫人,继续去席间抱着小老婆寻欢作乐去了。 贾老太太见他这副惫懒样子,又是一股子气,只对王夫人埋怨道:“外间老有人说我偏心,然两个孩子都是我生的,有甚心可偏?只老大最可恶,烂泥一样再煳不上墙的,说了一回又一回,只是不听,真真气死我了。家业托在这样儿孙肩上祖宗都睡不安稳!”吓得王夫人低头站起来侍立一侧,直等老太太絮叨够了方才重新坐下。贾母看儿媳木头一般也不知哄劝,嘆了气意兴阑珊道:“你且去吧,与姨太太说这婚事我们应了。好生来往着,说不得将来这些亲戚都有大用。对了,宝姐儿说的可是早先老沈相家的重孙?到日子了记得提醒我与她添妆。这也是个可怜见儿的,终究定了个武夫,也不知将来如何。”说着眼皮微阖,似是要睡过去。 王夫人见她精神短少,少不得又福了福告辞出去,回了荣禧堂便叫丫头过来,让她们按照自己说的写了回信与薛家。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这样的,因为一章五千字嘛,写完可能也没时间没精力回头查错别字,所以拜託大家帮我找,第一个找到虫的送个小红包意思意思。然后第二天更新时候一块把头一天错字改了,也可以规避伪更的嫌疑。我现在身边带了个三岁半的娃,更新时间不太能固定,总之我尽力哈! 第69章 那边王夫人回去自去传信给薛家不提。贾赦这头晃悠回东院, 只喊来婆子道是大太太的病可以好了,又交代亲戚薛家取中她侄女儿做媳妇, 其他便万事不管,照旧回去抱着小老婆们吃酒取乐。 如今东院没几个下人将邢夫人看在眼里。原本好歹还碍着脸面服帖几分, 老太太一发话叫大太太静养, 人人都道其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再没想过还有死灰復燃的一天。那婆子领命便往东院头里走, 此处正是紧贴着外面马棚之处, 平日里都空着没有主子愿意住,后来还是邢夫人要“静养”方才整理安排出来。婆子穿过夹道走进最里头几间小小的屋子, 外面乃是用木板隔了道门出来,门内有个瘸腿老婆儿正躲在阴凉地里打盹儿。 来传话的婆子拿脚尖踢了踢打盹的那个道:“行了,别挺尸了。上面传了话, 这里头的总算得见天日,还不赶紧的把大太太请出来?”那瘸腿婆子耳朵还有些背,叫这一个大声喊了几句才从地上磨磨蹭蹭萎起来。屋里关着的人早就听见外头动静,此时正趴在里头使劲拿手拍雕了花的棱格。 外头进来的婆子端着气声儿喜气洋洋隔了门板沖里面喊:“大太太,老太太命咱们接您出去。这可算是终于熬出头,您消消火气儿,小的这就找钥匙给您开锁头。”正说着,瘸腿婆子好容易才从裤腰系的汗巾子里头翻出把钥匙片儿,往锁眼里一塞又磕了磕。“咔哒”一声儿这个有些长铜锈的锁头才算打开,里面原本急得火烧火燎的人也安静下来。 “大太太,小的进去了。”婆子往里面递了句话, 见没甚么不对的动静才伸手推开门板。里头大太太邢氏散着头髮只穿了身儿灰白色中衣站在地上,鼻涕眼泪煳了满脸,见着门果然打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冲贾母正院儿方向磕头。她“养病”这一年老得厉害,原本比贾赦小了有约莫十岁,如今看上去似乎比贾家大老爷还老相些,连两鬓头髮都有了些许斑白。 第177页 这两个婆子也不再多说甚么,忙架起来扶了人送回原来住的地方便回去復命。早先服侍邢夫人的下人原也没几个,此时又重新从园子里拨了回来,其中尤其以王善保家的哭得大声儿。她本是邢夫人的陪房,一朝大夫人失势,她们这些一块儿来的嫡系最受打压,后来还是靠着外孙女儿司棋才勉强寻得容身之处,不必如费婆子那般被发入圊厕行或是做些旁的粗使活计。邢夫人这会子可算见着娘家人,一时间悲声大放,隐约有哀嚎嘶鸣之音。 旁的婆子忙拉了王善保家的,又苦劝邢夫人道:“太太如今苦尽甘来,赶紧好生梳洗一番去与老太太谢恩方为正礼,且不必急着哭。”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不管早先上不上心,眼下都得做出个上心关切的模样出来。邢夫人再不敢执拗,往日那些“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毛病少不得收一收,果然听话随着婆子去净室梳洗一番。转头婆子们又簇拥着帮她换了家常衣裳,这才干净爽利不少,终归是能见得人了。 原先邢夫人身边一个大丫头娇红早先叫拉出去配人了,如今又没及时补上其他丫头,没奈何又把王善保家的提熘出来洗涮洗涮,叫她扶了邢夫人往贾母正院去磕头领训。这边一窝蜂预备着,那头早有腿快婆子跑去前面传话,贾母倒也没说不见她,只淡淡寡着脸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约莫着有两刻钟,王善保家的并费婆子两个扶了邢夫人一路往贾母处走,守门丫鬟刚掀了帘子通传,三人便跪在外头朝里面磕头。又有邢夫人直起上身膝行至贾母脚下头,痛哭流涕只说再不敢如前头那般,却又说不出错处在哪儿。贾母懒怠再教导一个三十好几、小四十的儿媳妇,只叫自己身边的婆子扶她起来坐着道:“论理,你和老大的年纪都不小了,如今也有了孙子,合该好好过。你这里管不住老大我是知的,往后只清清静静管好你自己,贾家短了你吃了还是短了你喝了?出入银钱,一经你手,便剋扣异常,婪取财货,一副小家子嘴脸!七出之条你犯了几条?无后倒不怪你,只盗窃一个你还要不要脸了!便是个继室你也是荣国府贾将军的夫人,抠抠搜搜家下几辈子老脸都叫你丢尽,回头又得了甚好?”一顿夹七夹八数落得邢夫人满面通红,不得不又乖乖跪下。 贾母说了一会子,不耐烦挥挥手:“起来坐那吧!竟好像我苛待你似的。我跟你讲,往后只守着你自己院子老实些儿,反正家下肯定不会再叫你养甚哥儿姐儿,只管死心好生待链儿两口子。再让我听见甚么‘黑母鸡’之类的怪话,管叫关你一辈子好让你消停。”此时邢夫人方才寻找空满口子应道:“唯听老祖宗差遣使唤,再不敢自专。”贾母看了她一眼满脸嫌恶:“我且用不着你。只一个,今日你病好了,乃是因着咱们亲戚薛家姨太太欲为她族中子弟说个亲事,看中你那侄女儿要聘她。你们大老爷已是点头应了的,因此叫你出来操持姑娘嫁妆并后头嫁娶事。又不是我们自己家姑娘,公中出一份子嫁妆银子已是尽够,我这里赏她些许首饰缎子,其余你自己去张罗。不许又跟穷痨似的伸手扒拉,把你那脸面给我从地上拾起来。” 邢夫人喏喏应下,又站了一会等着看贾母再无吩咐,这才跪下磕头谢了婆母恩典,方才叫两个陪房扶起来回院子里去清点财物与岫烟备嫁。从头到尾,到了这个时候还无人想起来与邢大姑娘透个气儿,人还蒙在鼓里住在缀锦楼生熬呢。 王夫人这头让周瑞家的带了信和家下新近得的新鲜物件一齐送去薛家,薛太太便喊了媳妇并姑娘来坐在一旁替薛蝌听消息。周瑞家的手脚利索惯是嘴甜,吹捧几句便对薛太太道:“这邢姑娘,满园子都知道是个好的。尤其安分守己,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闺房或是做针凿,或是去后头栊翠庵寻妙玉师傅听经,虽说家底子薄,姑娘本身却没得挑剔,乃是个难得的小家碧玉。” 薛太太哪里在乎邢家,只是一则有人上门探问薛蝌婚事,比之夏家还不如寻个亲戚家里的姑娘好笼络他;再一则,既是宝琴说薛蝌自己看上这姑娘,少不得省了相看跑腿儿之事。先薛老爷前几年就去了,薛蟠又不顶事儿,薛太太一个寡妇人家且不好出门儿,便是先前亲儿子娶媳妇也是託了家里先生去央林如海给寻的,到底她自己从未与旁家爷们儿多说一句话。人总是都有个远近亲疏,亲子尚且如此,至于薛蝌这里更不能够。当下听完周瑞家的话便笑着让人抓果子与她边吃边说:“这两个孩子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早先在苏州便有一面之缘。咱们做长辈的,自然愿意成全孩子心愿,只要门户别差太远,媳妇家下穷一些富一些全不是毛病。” 周瑞家的心下暗道,可不是么,这京城里头,除了皇家,怕是再有钱也没薛家有钱了,当然不在乎亲家能不能补贴帮扶,又暗暗惋惜一番宝钗竟定于旁人家里。贾家如今收支越发捉襟见肘,若能一下子发个两三百万的大财便好了,可惜贾老太太早先一心看中林县主,如今眼见攀不上人家,再想回头俯就薛家,人也不稀罕空耗时间等着。眼下阖家只得不上不下靠收些利钱勉强维持罢了,偏二太太又一心想着等宝玉上进了娶一房好媳妇进来,也不知得等到甚时候去。她这边肚子里翻腾了好一串子事儿,面上还是一副乖巧伶俐模样听薛太太贊她家这侄子薛蝌如何如何,末了笑着道:“我们老太太说了,公中与邢姑娘出一份嫁妆,大太太家里也就那样,还望姨太太体谅体谅。” 第178页 薛太太不甚在意这五千两银子,只转头去看宝琴,只见宝琴笑嘻嘻让画眉端出一个红木匣子,里面也是个白玉蟠虬佩,只比自己当初的信物大上一圈儿罢了。薛太太点点头,这画眉就将匣子轻轻放在周瑞家的手边,宝琴笑着与她道:“这是我父亲在时候得的一块好玉,特特请了苏州的老师傅雕出一模一样两个玉佩做信物。这个大的便是我哥哥的,如今烦劳交予邢大姑娘,待我哥哥从北边儿回来必会亲自登门求亲。” 周瑞家的闻言便收了玉佩告辞退下,回去后果然先把玉佩给了王夫人看过,这才送去东院交给邢夫人手里。邢夫人见了这等好东西,那手指头又痒了好几痒,先说怕邢大姑娘糟蹋东西,后又说怕年轻姑娘手大不知简省,到底王善保家的叽叽咕咕与她嘀咕许久,最后还是不甘不愿拿这玉佩去了缀锦楼。 邢岫烟到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定与旁人家里,闻听姑姑来了,忙起身让小丫头沏了茶。邢夫人往绣墩上一坐,肉疼的咬牙切齿道:“今日我与姑娘来道喜,家下与你说了一门好亲,乃是薛家二房的哥儿。这个信物你自己收好,别叫你那上辈子穷死的老子娘摸了去又要劳我费心给你讨要。”说着把匣子拿出来打开,伸手摸了又摸那块又油又润的玉佩,眼睛一闭推到岫烟手边再不去看:“这段日子说不得公中便把嫁衣料子发出来,你自己多做些活计,将来脸上也好看。我这边能帮你的也就这些,其他再不能够。”说完也不管岫烟愿意不愿意,喝了茶便带着婆子走了,只留邢大姑娘自己一个关在屋子里直愣神。 邢夫人走过这一趟,园子里便都知道邢大姑娘说与了薛家二房哥儿,便是薛二姑娘宝琴将来的嫂子。探春惜春等早先知道些许风声的姑娘们这个时候才敢带了平日女红去贺她,岫烟这时候也不爱兴得慌,心里知道自己是走了好运道,面对探春也只低头不语生怕衬着她心下难受。探春此时倒也想开,拉着岫烟手与她道:“我们家也就眼下这副样子,你能早早离了此地未免不是好事。亦不必替我忧心,早一日晚一日,或不是明儿呢,说不得我也能出了这潭死水。”惜春画了幅工笔青绿山水,整好叫探春在上面写了题跋,两个一起凑着把画裱出来算作一份添妆,此时也放在案上展开与岫烟看。惜春站在一旁脸上尽是淡漠道:“你们各个能早离开便离开罢。好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儿。” 岫烟便皱了眉说她:“平日里总看你摆弄那些佛经也罢了,如今竟连妆粉都不用,身上也素净起来,可不敢如此!叫老祖宗看了有多少伤心?这些个经卷,只静心用便好,不可日日沉迷此间,届时移了性情可怎么好。”探春点头附和,惜春忽就眼里滴下泪来道:“我如今竟是没法子了才不得不如此,你们西府或还好,如今东府在外面竟是个甚么名声儿,连不少天天只在内院做活的婆子都清清楚楚。哪家愿意寻门这样子的亲事?或不是那等不分好赖一味巴结的人家且又不愿意跳进火坑,我这辈子只怕除了佛祖面前再无立身之处,只愿姐妹们都能有个好结果,不枉我日日抄经持诵了。”一番话吓得探春推了她一把道:“怎就何至于如此了!你也把事情看得太绝,说不得就有那等好男儿只看人品材料的救了你出去呢。” 惜春冷笑一声道:“你道是所有做兄长做姊妹的都如你们或是宝姐姐家一般?那边现如今只怕打着卖了我的主意呢,多早晚与他们闹一场撕撸开,索性搬进栊翠庵与妙玉一同吃住算了。”岫烟就上来拍了拍她道:“妙玉也不是生下来便住庙里,当初我们都在苏州的时候恰是邻居。她乃是自小多灾多病,家下养了多少替身都不成,最后实在没法子了才不得不舍了让她进空门。如今还不是这般不僧不俗的混着,若不是有贾府寄身你看她在外头要叫多少人欺负了去?再不可想这些一入空门烦恼皆休的骗人鬼话,若真有用那些姑子何至于年年上你家门来打秋风要钱。”惜春这才低头不语,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旁人亦不知,只把话头子暂告段落不去提它。 果然几天后王夫人那边派周瑞家的带了两匹往年的大红妆花缎与岫烟送来,又有些其他吉利颜色的料子,只不过都是零散的不成匹,林林总总堆了一桌子,周瑞家的福了福便赔笑道:“姑娘莫恼,先听我说。这大红缎子是与你做嫁衣用的,料子直接送到姑娘手里头,也免得和以前你那月例一样叫人剋扣去一半儿。这些散碎料子把与你做些帕子汗巾子抹额,或不是多裁几个鞋面子并荷包也极好,特特为了这个把整匹好料子裁了也是浪费,总归是白与你备一份嫁妆,千万别嫌弃。”一通话说得岫烟满脸通红羞愤欲死,终究忍下来叫丫头送了她出去,自己看着满桌旧缎子坐了会子,到底翻出剪刀针线动手做活计。 她心下明白,父亲母亲把自己扔在这里无非就存着省份嫁妆且还能时不时上门要东西的心思,这边碍着姑姑面子且不好发作,早早离了此处去到薛家方才好与他们分说。届时大不了求薛家一纸休书罢了,总归不能祸害旁人。 这边贾老太太见岫烟如此柔顺温和,反倒与她多了几份怜惜慈爱,叫开了私库寻出一套纯金的并一套嵌宝石的首饰,想想不放心又把公中旧例姑娘们的嫁妆银子提前支出来交予鸳鸯命其好好保管,少不得又把往日存不住的些许鲜艷料子与她填进去,反正也就只这样,足够仁至义尽罢了。 第179页 薛家这边与薛蝌定下邢岫烟,宝琴便数着日子等哥哥回来。这一年往平安州北上的商队已是第二回 出门,按理讲宝钗小定那几日便该归来,这一拖便拖进七月里,连薛太太都有些坐不住,派了铺子里伙计往北一路去打听,等到宝钗都快纳徵时候才有伙计快马加鞭赶回来报信。 大管家一见是商队回来的伙计,忙安排人照料着这人喝点水缓口气,自己一路跑进内院传话。薛太太听得说是伙计回来了一个,忙叫安排屏风要好生问一问。宝钗宝琴坐在右手边,薛蟠带着絮萦坐在左手边,几人目光炯炯只盯着那伙计进来。来人应当是进来前已经洗涮过一番,因此身上还算干净,跪下有条有理与一众主子道:“二爷要小的早早回来一步报个平安。商队上下都还好,只刚启程回来路上遇上了一队山贼强盗,几个伙计受了伤便在半途停了几天养了养。当初跟着一块儿去见识北地风光的柳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以几个管事并二爷俱都有惊无险,连块油皮都没擦破的回来了。” 第70章 薛太太听得只是虚惊一场, 总算拿手抚着胸口与儿子媳妇感嘆:“世人皆说商人不义,这南边价贱如泥的东西运到北边转手便就天价买出去, 平白的了那些许家财。全不想若无商人挣命般南来北往,哪里能叫他们用上这么些老远地方才有的好东西?这次乃是祖宗庇佑队里有位好汉在, 若是普通商队, 少不得就此便人财尽失, 多少钱也买不回来这条命。”说完少不得命管家去常做法事烧香的各个寺院再捐些清油点灯, 又巴巴儿的带了媳妇女儿们去祠堂上香上供, 以谢这些神佛祖宗们庇护后代。 娘儿们去折腾这些,薛蟠就拦了那伙计问他:“如今二爷甚时候能回?”伙计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册子交予他应道:“回大爷, 二爷押了车队,带着货呢快不了,约莫着再有五天之数必能回来。”薛蟠又问:“那起子劫你们的匪徒是何处人?”伙计拱拱手打了个千儿回他:“禀大爷, 好叫大爷知道,这群绿林里头甚么人都有。听口音有关内也有关外,不过还是关外的多,大体全是平安州北部的人,那边说话与靠南边的不同。”薛蟠嗯了一声,这才想起问那见义勇为的义士:“这个柳爷是怎么回事儿?”说到这个伙计话便多起来:“这位柳爷名讳柳湘莲,说是您外头认得的朋友,那个锦衣卫里头柳佥事家的姑表兄弟。先前还来咱家吃过您喜酒的,您忘了?” 这个薛蟠倒没忘,他双手一拍道:“记得记得,是那个瘦高的哥儿吧?似乎眉眼极俊俏。听说他早先还喜欢在风月班子里装扮了上台串几齣儿戏, 再想不到竟是个有手段的狠人。”说着又问:“我记着他仿佛是随着柳佥事做正事了,怎么又跟咱们家商队往平安州派呢?”伙计就笑起来,笑得挤眉弄眼道:“柳爷嫌他表兄废话多,又是个呆不住的性子,京中色色能玩儿的都叫他玩儿了个遍,着实觉得无趣。恰好那天在街上遇着二爷押车往城门走,听说咱们往关外去,连衣物盘缠都没备打马跟着就一块出去了。半途二爷说要他写信给家人捎回来,这柳爷还嫌麻烦懒得写哩。”一番话把个风月子弟形容得活灵活现。薛蟠想了想,交代婆子去母亲那里回一声儿,自己换了衣服便往外走。 今日虽不是休沐日,但近来京中安逸,想必除了礼部户部其他衙门里也都清闲得很。薛蟠骑了匹大走骡,也没往沈玉应卯的衙门去,倒是兜兜转转先去礼部寻了师父林如海把伙计递上来的条子先行奉上,又瞅空往自家铺子里拎了一罈子果子酒慢悠悠去了城西沈府。沈老爷子喜欢实心眼孩子,见了薛蟠高兴得紧,忙招唿他:“快坐,今儿家里烧了几只鸽子,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薛蟠再不会与人客气,自己拉了矮凳坐下,把脚丫子一撇长出一口气儿道:“这也太热了点,家下连纱都快穿不住了,您这里可还好?” 沈老爷子一心等着吃鸽子,只哼了两声应他:“心静自然凉,早晚还成,就日头出来后正午时分难了点。”说着薛蟠自己把袖子挽好,帮着弄桌子的老苍头一块儿动手摆盘子。他在家里也不做这个,现学现卖好歹算是搭了把手。沈家下人见薛家大爷上门拜访,少不得要去往衙门里寻沈玉,这边薛蟠才转头交代了一句:“别忘了一块儿喊柳兄弟过来,他表亲那儿叫我顺手捎个消息与他。” 小厮应声,又打了个千儿才退下去办事儿,约莫有半个时辰,沈玉果然带了柳子安回来。这时候沈老爷子已经吃了两只鸽子下去,生怕叫孙子见了唠叨,留下那坛喝了一半儿的果子酒麻熘往屋里迴转。沈玉一看爷爷跑得飞快便知他定是又乱吃了东西,往桌子上一看就看见有个酒罈子。薛蟠站起来怂兮兮一笑解释道:“这酒度数低,也就有点子酒味儿罢了。酿的时候一粒粮食没放,都是些新鲜甜果子加了些药材酿的,专门问过大夫才敢带来与老爷子尝尝。” 沈玉知道他不至有甚坏心,留了柳子安在这里做陪自己先回去换了家常凉快衣服。御赐的飞鱼服好看倒是好看,就这个季节里穿着实在太热,一天下来衣服外头都能结一层白色盐霜,可得马上换下来让人拿清水摆干净。等他收拾完自己回来,柳子安也火急火燎去客院换了衣服,再转回来人齐了薛蟠才把一张一模一样伙计递上来的条子给了沈玉,转头对柳子安道:“回来报平安的伙计说是再有五天商队便能进京,这次多谢你表弟仗义出手,不然家下难免折损几个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伙计。” 第180页 沈玉看了条子上的内容,皱皱眉问薛蟠:“这东西你还给过谁看?”薛蟠憨憨一笑答道:“伙计直接交到我手上,连我妈并我妹子都不知道。不过来之前去礼部给我林姑父看过,其他人就没了。”沈玉点点头,伸手把小厮送上来的浅盏一一摆开,又拎起酒罈满上才对薛蟠道:“林大人无妨,内阁诸位哪个没有些许消息渠道,你两家总归有些许姻亲关系,又是师徒,索性坐实了也不要紧,只别在外头太现眼。”薛蟠“嘿嘿”笑了两声认下这番话:“可不是,若叫我林姑父事后才知道我有甚瞒着噎着的,指不定秋后算帐把我收拾成甚么样。” 柳子安坐在一旁听得柳湘莲数日后能平安归来便不再端着正型,此时手执浅盏就着边儿喝了口,立刻点头陶醉不已。这罈子酒乃是筛过煮过后放凉又拿冰水隔着罈子湃过,一口下去沁人心脾,还带着花果香甜味儿,实属消夏极品。当下他也顾不得嘲笑这酒软绵绵没有一点劲儿好似娘儿们用的,匆忙又喝了一口,舒服得飘飘欲仙。沈玉和薛蟠说完话转回头一看,这货正悄悄拎着罈子睁个眼闭个眼往里头看,显然已经喝了不少又做贼心虚怕被发现。 “哎我说,我兄弟拎了坛酒来看我家老爷子,你这是几个意思啊你?”沈玉早闻着香味儿了,只是正事儿没说完不好下手,错眼不见就叫人连罈子一併端走,哪里肯愿意。柳子安晃晃罈子听得里面还有些响动,放心把罈子放下道:“只要我那表弟平安回来,多少话再问不得?薛兄弟家的商队有甚不可信的。再说了,这平安州里头水深得很,当今肯定不会随便碰那边,至少只要上皇还在就不会。总归不会是北边蛮族要南下,若是摊上这档子事儿,我急又有甚么用。” 沈玉当头敲了他一计:“乌鸦嘴!再没个遮拦,看你将来就在这上头吃回大亏长教训。”总在家里挨训,这回安稳坐在一旁看笑话儿的薛蟠“嘿嘿嘿嘿”了几声,这才伸手劝道:“无妨无妨,这酒还是铺子做里的,抵不上我妹子自己拿庄子进的果子酿的那些,回头等柳二爷回来再把那个刨一坛出来杀杀馋。”混闹惯了的两人听他一劝便不再争抢,到底乖乖坐着一人一盏慢慢就着烧鸽子吃酒。 待半罈子酒喝完,厨下又送了拌好的凉面上来,辣子碟和醋碟放在一旁自己添,看上去精緻干净,令人颇有胃口。招待着薛蟠简单用了一餐,沈玉才起身送他往外走,走到外面左右看看巷子里并自家门后都没甚么人看过来,便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个细长盒子与舅子:“这个烦劳捎给薛大姑娘,不是甚么贵重东西,乃是我拿上个月禄银换的家常首饰,许是比不得姑娘平日用的那些,但是看在诚心的份儿上万万莫要嫌弃。”薛蟠这才有了点做人大舅子的底气,也不怂了也不傻了,伸手接过匣子上下看了几眼沈玉,笑了两声与他拱拱手告辞离去,倒把沈玉看得鸡皮疙瘩出了一胳膊。 “也不知道这薛蟠究竟是真傻假傻。”他嘴里叨叨了几句,转身回家关上大门。 里头柳子安正拿着条子认真看,见沈玉进来才对他感嘆道:“今日方知薛家厉害之处,这些个伙计都能和咱们那些撒出去的探子比肩了,终究打着做生意走商的由头总比脸生的外乡人可信,能弄到手的消息也多几分可靠。”沈玉也一脑袋茫然:“我原也没想到薛家内里竟是上面的另一双眼睛,怪道他们家有个‘紫薇舍人’的名号,遇着要命消息可不是得直接密函呈递君前?”原来这条子上清楚明白写着平安州内里几大势力之间近来此消彼长的变动,又说一股关外盗匪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进来,竟不知道要做些甚么。 沈玉感兴趣的是条子里描述那些绿林中颇有几个身形矮小极似侏儒的,又惯使匕首长刀,与正月十五宫宴行刺的几个蛮子颇为类似,难不成这忠顺王还真有本事与北边暗通了款曲?或许那戏班子还真是他有意为之。只现在上皇还在,又一意要保下忠顺王,下边儿做事的想查他心里也得掂量两分。思来想去,还是把这条子重又誊抄一遍第二天一早递到马指挥使案头,马指挥使接过条子看了一遍,按旧例将东西烧了,点头与沈玉道:“这是你未来媳妇儿家递上来的?” “不敢有丝毫隐瞒。”沈玉拱了拱手,脸上罕见带了些许腼腆之色,马指挥使见了笑着对他道:“既如此,北边儿便交予你盯着,年轻人多承担些,我们这些老东西将来才好放心腾地方。”沈玉没真把这话放心上,拱手行礼后便退下去忙自己的。等他出去看不见影儿了,帷幔盖着的内室方才转出一个人,穿着葵花圆领衫手持拂尘,竟是上皇身边得力的大太监。 这太监自是不敢与锦衣卫头头较劲,弯弯腰站住脚一併往外看沈玉出去的方向问:“马大人,这沈家哥儿可还成?”马指挥使背了手走到堂下摇头答道:“孩子么,倒是个好孩子,心眼正,脑子活,且有手段,又不是个下手没分寸的。最难得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后生一片忠心,就只一点,做咱们这一行有家累就不好说了,总有亲戚攀上来要说情,届时你便是铁面无私也得把手略往上抬一抬。但是这小子又明显是自己看上人家姑娘巴巴儿上门去求,小定都过了也不好再为难人。四王八公诸家自然都是忠君臣子,只子孙无以为继,作奸犯科之事近来甚多,偏他定的那姑娘又是紫薇舍人皇商薛家的,再看看吧。”这太监仔细听完点点头,小声重复一遍又鞠了一躬问:“那你看咱们该怎么给上皇回话呢?”马指挥使却笑起来,边笑边往堂下走:“锦衣卫乃是皇帝的耳目,耳目只会有甚说甚,哪里敢枉测上意?只能劳烦公公替我们润色一番了。”这太监听了心里也美滋滋的,当下赔笑两声,转身回去復命。 第181页 马指挥使送他出去,回头摸摸袖子又从里面抽出方才明明叫烧掉的条子低头仔细看过。原来方才他不过错手拿了旁的纸做个障眼法,这东西仍旧留了下来。如今锦衣卫里头也是不好做,上头两位当家的,也不知道到底该听谁,哪头都不敢怠慢。方才马指挥与那太监道自家是“皇帝的耳目”,可这上头有皇帝和皇帝他老子,便是耳目心里也得琢磨几番,否则少不得就要被推出去祭天抵罪。是以马指挥才扯着沈玉要娶薛家姑娘说事儿,不叫他这么早入了上皇眼睛,要不将来新皇站稳脚跟后这年轻人还不知要吃甚苦头。 新旧交替之时,他们这些皇帝心腹最难做事,说不清楚甚时候便要叫新的顶头上司清算,能多庇护几个便多庇护几个,惟愿这些臭小子心里都有点数,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他添乱。“罢了罢了,老了就是心软,不想叫手底下猴崽子们折在这些破事儿上。”他将条子上的内容写入密奏中呈报上去,余下时间闲来无事便往诏狱里去看看几位老住户。 先不说这些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只论家下小儿女之事。那薛蟠出去逛了一下午,回来时候正赶上薛家晚膳,薛太太见儿子回来,一叠声儿喊婆子添碗筷上来。薛蟠与老娘打了个千儿道:“在外头用过了,极精细的面食,现下不用了,要么晚上撑得慌。”薛太太听他如此说也罢了,只叫摆个绣墩让他坐了说话。薛蟠就笑嘻嘻坐下听娘儿们说些家长里短,倒也不嫌烦,等晚膳撤了才道:“我与妹子有点事交代,且等一等。” 薛太太只当他们兄妹感情好,就自己扶了丫鬟回后头遛弯消食儿,絮萦带了宝琴吩咐下人收拾东西,薛蟠便偷偷摸摸把宝钗喊到一旁。这会子他跟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见无人方才从袖子里抽出个细长木盒塞给妹妹:“这是沈兄弟自己置办的,巴巴儿求了我给你捎过来。看在哥哥脸面上千万莫恼,也别扔出去哈。” 宝钗一头雾水,打开匣子一看,里头是根银鎏金的簪子,上头约莫是点了颗指甲大小猫儿眼绿的绿宝,顿时哭笑不得:“这有甚可遮遮掩掩的?名分都定下了还整得跟私相授受似的。再者,既是人诚心办的,好赖也无甚可挑不是。”薛蟠忙上下狠狠点了几下脑袋:“可不是,他们从三品武官的俸禄也忒可怜了些儿,一个月攒攒也就换了这玩意儿,咱们家丫鬟过年过节头上都要比这个那啥点。”宝钗看看簪子就笑了:“还成吧,得一个月银子能捨得全花我这儿,至少这人有心了。再者,咱们这样的人家,谁还指望那点子俸禄过活?若以哥哥你的俸禄算,只怕连嫂子一个都养不起,一个月下来连这么个簪子也得不着。” 薛蟠这才想起自己个儿的俸禄先前妹子管着,后来尽数都交予老婆,是多是少竟然都不知道,忙屁颠屁颠拱拱手问:“那个,我还不知我俸禄多少呢。”宝钗狭促道:“你那从五品的俸禄,乃是一个月十四石禄米,换出去才几两银子,都不稀罕说。”薛蟠听了勐然瞪大眼睛直咂舌:“才这么点子,喝个茶都不止这些。从三品是多少来着?沈兄弟将来怕是养不起你吧,怎么办,要么从公中再沖个万儿八千的银子出来把与你带去?”宝钗叫哥哥胡搅蛮缠一顿,哭笑不得道:“公中又不是钱袋子,缺了就伸手进去抓一把。我的嫁妆自有母亲准备,且用不着你闲操心。”薛蟠再三说了两次,见妹子主意已定,没奈何只得心下忖着寻一天要与母亲商议,到底先放她回院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代官员工资很低的,我查了一下午,按照洪武年间,也就是朱元璋在位时期算: 薛蟠从五品文官,鸿胪寺少卿,禄米14石,相当于2017年月工资人民币1784元......好惨 沈玉从三品武官,我没查到武官的俸禄,但是可以肯定比文官低一些,按照文官算26石,2017年月工资人民币3313...... 好吧,这两个人连个人所得税的徵税基准都没到。 所以大家都不是靠俸禄过活的,不然哪里养得活自己啊。 第71章 过了几天, 恰恰在第五天晌午, 薛家这次北上平安州的商队果然进了京城大门。一走上朱雀大街柳湘莲就与薛蝌拱手告辞道:“到得京城薛二爷面子可比我吃得开,总不会再遇上麻烦事儿。我得先回去我姑妈哪儿一趟, 回见。”薛蝌忙伸手拉住他袖子不松才叫略站了站脚。本是不愿放他去的,受了人家恩惠且不好强人所难,因此下亦还礼又多交代一句道:“不拘明儿还是后儿,必请你一桌好的,或不是家去,好叫我谢你一谢。” 柳湘莲乃是个洒脱不羁四海为家的性子, 倒也磊落, 听他这般说便应声接下来:“都成,我平日也无甚事,大多在街面儿上闲逛, 上次你兄弟做亲事咱们去道贺的时候见你家园子颇有几分趣味,此番正可赏玩。” 说罢两人互相弯腰拱拱手便分道扬镳。薛蝌先打发伙计将货物运到铺子专门划的仓库,又让他们交代掌柜的及时带人过去点数盘帐,自己看看无甚需要操心的才调转马头往城东回家。薛家这边早就得了消息, 薛蟠一早应过卯就回来等着兄弟, 听见外头一阵忙乱便跑出来看,就见薛蝌风尘僕僕一路被管家往里头迎。 他跑出来,先是上下打量一番见薛蝌面儿上确无受伤挂彩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招唿小厮:“身边儿跟着的人先和我一块儿进去见太太,你们伺候我兄弟回去好好洗漱一番换换衣裳。”又转过来沖薛蝌挤眉弄眼:“可有好事等着你,赶紧的!”说罢笑眯眯抓了薛蝌的长随来喜一路往正院堂屋走。 第182页 薛太太一早得知侄子平安归来, 心下总算是松了口气,忙交代儿媳妇絮萦置办了一桌家宴要与薛蝌接风洗尘,这会子人都等他呢。薛蝌不敢怠慢,忙回去洗漱整理,这头薛蟠已带着来喜跪在薛太太面前将这一路故事娓娓道来。 “回太太,奶奶,姑娘们,咱们一路出去的时候来往皆顺利,只用十二天便到了关外榷场。去年咱们这里发了水,草原上草却长得好,牛羊肥美,连带着收上来的皮子也漂亮,不拘狼皮、狐狸皮、熊皮或不是些紫貂、貉子、猞猁都极好,还寻到了张齐整虎皮。咱们拉去的绸缎瓷器也卖了好价,只五六天车就装满了便预备着拔营回来。”这长随挺机灵,还知道先说些好事缓一缓,后头才是遇到的险状。 “其实回来路上也不难走,队里且有积年的老嚮导,一路又顺手收了些参客带出来的好药材,入了关翻山时候才遇上这档子事儿。那些强人也不讲究,路上挖了不少陷阱将骡子陷进去,又围着咱们队伍下狠手。小的听说早先这条线自老、老、老太爷时候俱是年年打点过的,旁人不说,薛家商队定是无人来打秋风,这一股子歹人定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或不是哪里穷疯了的钻进山里,才有了这番祸事。当初叫他们围了的时候咱们不少伙计都与人动了手,因此下受了点子伤。正胶着时候柳爷打个花唿哨直奔那头领去只三拳两脚便将人拿下,方才解了危险。” 等他说完,薛太太忙喊了婆子端了凳子与他起来坐,又叫抓果子把与他吃,攥着帕子道:“苦了你小孩儿家家一路上服侍你们二爷,快坐着吃点子果子,等会儿少不得也赏你些好菜吃吃,回头还叫人赏你银角子耍。”正说着,守门丫鬟通传薛蝌来了,这长随忙又从凳子上起来站在一侧。只见薛蝌换了身儿干净衣服,头脸也都洗过,干净精神,站在地上拱手作了个揖,薛太太上下看看他才转头与宝琴道:“如今你哥哥回来了,可算放心。”又转过去喊薛蟠坐下:“都坐了说话,等会子叫你哥哥陪你喝几盅洗尘解乏。家下都好,还有几桩喜事等下一齐告诉你。” 说话间外头又有婆子隔着帘子报:“回太太,午膳得了,还请移步。”薛太太紧着叫丫鬟扶自己起来,便往外走便与下头人道:“好生带这孩子吃饭去,有甚事回头我再问他。”边上伺候的人纷纷俯身领命,果然带了那长随往外头走。 这头薛家一家子挪到花厅入席,薛蟠便迫不及待端着杯子起身谢过薛蝌辛苦,薛蝌忙起身还礼,两下里总算才能踏实坐下。薛姨妈劝着底下年轻人多用菜,宝琴也坐在哥哥身边讲些京中近来的趣事。一家人和和美美,颇有岁月静好之意。 因提起各家趣事,宝琴说着说着便说道宝钗与沈玉小定,着重说放定那日家中热闹之处,又有诗又有酒,还有县主抚琴,端底风雅非常。说到高兴处,宝琴忽的闭上嘴,两只大眼睛叽里咕噜来回看,衬着两颊红晕着实一副顽皮小女儿状。薛蝌不知所以,正奇怪为何妹子忽的止住话头收声,再转头便见席中诸人皆一脸神秘笑看自己。 “这是怎么了?”薛蝌这会子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叫兄弟姊妹们看得几欲低头看看自己是否穿错了衣服,坐在上首的薛太太这才轻咳一声笑着与他道:“这件事你妹子可不好意思和你说。”眼见薛蝌愈加疑惑,小老太太乐颠颠道:“先前有个夏家上门欲把姑娘说与你。我看了看,他们家姑娘竟不大好,怕娇宠过了到时候你们两口子天天在家打架,便给回了。后来又有人与我说你们早年在苏州时候和一位邢姑娘相识,恰好这位姑娘如今正在荣国府寄养,便做主与你定了下来,只等你回来便可慢慢儿预备起来呢。” 薛蝌听得夏家上门时候还直皱眉头,到后来一听“邢姑娘”三个字便红了脸转头去瞪妹妹宝琴。宝琴如何怕他?吐吐舌头嘿嘿笑道:“你平日不是总说邢姑娘端雅稳重、知书达理,又贊其不逊于自家姐妹么,总归不是厌恶的吧。那夏家姑娘我亦听说过,乃是个在家里都不让人喊名字,非要人称其‘广寒仙子’的矫情人儿,你能受得了?思来想去,竟是只有这邢姑娘好人品不说亦是个知根知底的。你若是不愿意,那便央了母亲再去把信物要回来?”薛蝌叫妹妹打趣得又羞又臊脸红脖子粗,哆嗦了手指着她且哭笑不得道:“他人名声也可拿来玩笑?咱们这边要东西容易,邢姑娘叫你这一折腾还活不活了。” 宝琴数次去贾家做客皆见过这位邢姑娘,加之当年在苏州又是旧识,都是处得极好的青年姊妹,自然不会真与人过不去,此番说笑不过为捉弄哥哥罢了。偏薛蝌关心则乱,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还是宝钗握拳轻咳一声提醒他,方才恍然大悟又缓了声气先与薛太太道谢,再转头看了宝琴一眼让她等着秋后一併算帐。 薛太太在上头坐着看了老久,指了薛蝌的红耳朵道:“哥儿先别急着和妹子计较,经赶紧回去弄点子面粉把耳朵盖住才是。”一时之间席上闷笑声四起,倒叫薛蝌无可奈何也笑着摇摇头说宝琴:“狭促!”至此亦未说甚不愿意的话,眼见是非常乐意的了。 家下连着几桩事都顺顺利利,薛太太甚是欢喜,想着好容易开一回大库,不如索性好生将家下即将用到的东西都翻检一番。头一样就是七月三十要往贾家去与贾老太太贺八十大寿,先前点出来的礼此时也该拉出来清理预备上了。絮萦将册子递上来一一念与薛太太听,后头宝钗指挥小厮们先把小件儿往出搬。林林总总理出屏风两架,宝石盆景四个,尺巴高的檀木佛像一尊,金佛一尊,又有家下绣娘一块儿赶工绣的“保安延寿经”,用得乃是苏芳色素面绢做底子,上头拈了金银双线绣出来的。这经文的底子是宝钗在同等大小绢帛上先写好与她们做范,数个绣娘一针一线赶了月余方才完成,一展开宝光绽放却不伤眼,正适合长辈们放在膝头把玩。 第183页 除此之外又有两套龙泉窑的瓷器,上好药材两匣,活鹿两头。再来便是些市面上搜罗的奇巧之物,并刚刚运回来的一块大熊皮。另外还有各色料子一车,香料一车,家下新鲜应季果子一车等常用之物。放在最后面的是个不大漆雕匣子,里面却满满排了三层足金倾出来的百戏童子,各个惟妙惟肖,足有二十七个。这份儿礼,满京城也尽够了,再多过了制反而不美。薛太太把这些一一看过,点了人把那几个宝石盆景修缮保养一番,又叫好生清理屏风,这才命管家写了礼帖备好。 这一桩事安排妥当,转头便是宝钗嫁妆。薛家在京城的宅子有五进,严格来说也是逾制了的,好在如今无人严查此事,便也得过且过罢了。如今薛太太当初的嫁妆与絮萦的嫁妆都是放在她们自己院子仓库里的,这大库中只存了甚多大块木头。薛太太摸了摸这些好料子,转头与絮萦感嘆道:“这些材料还是你公公在的时候走南闯北与宝姐儿搜罗来的,自他走后我却是无能为再与她积攒这些个,暂且将就着用罢。”说着又叫婆子与薛蟠传话,让他得空去沈家知会一声好量房子下料。只这一项自家工匠紧赶慢赶也得有个小半年才行,后面布匹之类届时又会有新鲜的送来,便也不急于这一时。 再下来又是与薛蝌提亲之物,因薛蝌之父当初亦留了东西下来,加之贾府那边早已说过岫烟嫁妆之事,因此薛太太只取了几套吉利首饰用以走过场便罢,浑不似之前严谨。她心下想着,有那好东西不如直接交给薛蝌,不然从贾家转一圈出来还能剩多少可就谁也说不清了。若是疼爱女孩儿的人家,通常会连聘礼一齐充进嫁妆里叫姑娘再带回婆家,也显得有排面有身份;然总有也有打着嫁个姑娘就算赚一笔彩礼的心思,只几身衣裳打发人出门,聘礼尽数扣下自家享用者,亦数不胜数。 这邢岫烟的老子娘俱是酒糟透了的,把个亲生女儿扔在旁人家里不闻不问,可见不会替女儿做主。至于贾府里头,虽贾赦不至于把个女孩儿嫁妆看在眼里,但邢夫人可不是摆在那里干叫人看——这几日荣府中又有人偷偷往外传主子的笑话儿,其中就有这位将中午吃剩下的菜汁子赏与下人蘸馒头的,尖酸刻薄吝啬到蚊子腿上噼精肉,亏她做的出来!薛太太本不介意把好东西与薛蝌做聘礼,只这东西最后若是落不进小两口手中,那她是万万不答应的,且又与王夫人同气连枝之故,颇看邢夫人不起,是以方才如此敷衍。 薛太太这一顿好整,又把准备赠与宝琴的嫁妆叫拉到角落存做一堆,到底年岁大了累不得,站了大半天便有些头重脚轻。宝钗宝琴两个忙扶了她往正院内室去,走了两步看看不成,又喊婆子抬了张藤椅把人平靠进去一路抬回房里。外头薛蟠薛蝌听得吓了一跳,紧着催了安排人去请原来用惯了的那位老大夫,这边急匆匆进了后院去看望一番。 此时薛太太用了点子厨房刚吊出来的银耳雪梨,看上去比在大库里好了不少,薛蟠见母亲意识清醒,方才放心张罗着竖屏风拉帷幔,单等那位积年的老大夫来。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大夫倒是请来了,后头还跟着听了风声一起赶来的沈玉沈同知。沈玉进来沖这屏风作揖问了声好,便安静站到薛蟠旁边看大夫诊脉。女眷都躲在帷幔后头,一时间房间里落针可闻。 那老大夫左右胳膊都诊了诊,又叫薛太太出声儿随便说了一句,放下手出来自有小厮端了新的吸收水并帕子来。大夫一边洗了手,一边对外头守着的薛家众人道:“老夫人身体尚安,只是年龄大了未免有些亏损虚耗,往后可以适当炖些补气养血,疏肝利胆的药膳,便是人参也可少少放些了。无甚大毛病,如果想用药的话我与你抓个三、五剂,自己抓了去熬。再者,暑月炎热,当注意些莫贪凉吃寒凉东西,老胳膊老腿儿了遭不住那些。”薛蟠一叠声催了小厮上来服侍,好容易看大夫挥毫而就留了药方,又急头败脸叫人开了库去去药材赶紧熬。这头薛蝌交代管家新带回来的好药才都在何处,沈玉一见屋里帮不上忙便转身亲自送大夫出去,自然有薛太太贴身的丫鬟准备了红封奉上,老大夫这才晃晃悠悠自己提了药箱慢慢往外走。 等沈玉再转回来,薛家人已经安排好薛太太起居,此时都聚在正院花厅里头商量事儿。薛太太这一病,少不得内院家下中馈之事尽皆压在絮萦肩头,宝钗掌着外头铺子帐目,一时也无法脱身。索性宝琴应声接了针线房并洒扫安排,薛蝌除了管处理商队事宜又把进出之事搂过去做,总算能够支应得开。只薛蟠一个,大家都叫他老实守在薛太太床前做个彩衣娱亲的孝子,旁的便也不烦劳他操心了。沈玉进来坐下时候,家下诸事已经分割妥当,只这巴巴卷了袖子上门来帮忙的半拉女婿子一点事儿没有,怪尴尬的,恰好宝钗又带了宝琴避嫌往后头去,因此薛蝌就道:“沈大人在外头消息灵通,不若替我们打听打听哪里有些对老年人尤其好的温补东西。或不是哪里有专门调理这些的高人,或可请到家中一番。” 沈玉笑着沖他拱拱手领了这个情,这时候薛蟠才反应过来屋里比平日多了一个人:“欸?沈兄弟,难不成锦衣卫耳朵边上还真有耳报神?”沈玉笑道:“哪有,我家老爷子平日也是请这位许老大夫看脉息,今日不巧正是上我家去了,好叫你们家下人一路寻过去央求。我家老爷子当时就叫我赶紧的先把许老大夫送过来瞧瞧太太情况,旁的等不着急了再回去诊脉。” 第184页 薛蟠薛蝌一听竟是如此方才巧遇到,不由坐直了身体询问这许大夫手段究竟如何。沈玉也不隐瞒,干脆撒开手道:“这许老大夫药理医理极好,他与旁人最有个不同,就是不爱开药,开了也不一定叫病人必须如何如何吃用。按理说这做大夫的,走街串巷也就是卖上几剂要才有赚头,光等着人与他荷包赏钱又不是次次都能得,是以每每都会尽力把症状说得玄之又玄好像马上就要不好了似的,偏这许大夫就不这样,所以我们久居京城的都知道这是位有本事的老爷子。” 薛蝌是个心细的,听他如此说忙急急问道:“那令祖父如今如何?别是我们这边再给耽误了。”沈玉浑不在意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如今不过是请他三不五时上门诊诊平安脉,早几日晚几日俱无问题的。” 作者有话要说:  压线更新,抢救日更君! 第72章 见无甚帮得上忙处, 沈玉便告辞回去。薛蟠把人送出门, 再转回正院这时候熬的药已经得了。絮萦招唿着丫鬟端药进去服侍薛太太用过,到下晌时候看着果然好了许多, 一家人这才放下心,仔细安排下人服侍薛太太按着药方慢慢将养。 薛太太这一养便是半个月,所幸一日比一日好。原也就不是甚大症候,无非人年龄大了,总有些受不得累。之前提心弔胆盼着薛蝌回来,见侄子回来那口气便松了, 又鼓着劲儿开了大库折腾一番, 到底撑不住得躺下歇一歇。便是这一躺,各亲戚家女眷也都陆陆续续上门瞧了她一番,见床前儿女环绕纷纷嘆她命好, 孩子孝顺又能干。 到得七月底,薛太太才算痊癒,眼看又是荣府贾老太太寿辰。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止, 荣、宁两府齐开筵席。头一日请皇亲、驸马、王公并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及夫人们;第二日请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第三日便是七月三十, 请的乃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大房家宴;初二是二房;初三东府贾珍并这边贾琏;初四乃贾氏合族凑了与太君贺寿;初五又是赖大、林之孝等家□□面管事人等共凑了讨喜的一日。七月二十五那一日薛太太还躺着,宝钗便做主将薛家的寿礼送过去,这么多东西总不好上门做客的时候再拉过去堵了人家门儿。又不好赶在上面前头,因此也是派了伙计在街面上盯了几日。 大管家回来的时候只道贾家如今忙乱的紧,堂屋内设下大桌案, 铺了红毡,将上头赏赐并诸亲戚家送的精细之物摆在上面,等着贾母有功夫就过来瞅瞅消磨时间。宝钗不耐烦听他数上皇、太上皇后、当今并已经成了太妃的元春都赠了何物,只吩咐把家下大库的帐目做清楚便打发他出去。 上辈子因着薛家一直住在梨香院,后来又搬进大观园的蘅芜院始终没离开贾家地盘,因是以第一日宴请那些皇亲、太君们时候宝钗亦在,还和黛玉、湘云并探春一齐被喊上去见了回外客。说来也怪,当时大观园里女孩子除了湘云无一人定亲,贾老太太也不着急让女孩子们出来多见见人,叫问起来也只以“女孩儿们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为由折了过去,仿佛混不介意孙女们婚事。留在家里留来留去的,到后来贾家衰颓各个俱无甚好下场。 先不提这个,如今薛家住着自家在京里的宅子,自然只在三十日这一天赴宴。到了正日子,宝钗硬压着薛太太躺了不叫起那么早,卯初才起身装扮,东西俱是齐备的,薛家又无甚品级无需按品大妆,换上预备好的衣裳首饰,大概上些妆粉胭脂妆点气色便可出门。厨下早早炖了些好克化的早膳端上来,用过后薛家大小主子分坐了两辆车出去,薛蟠、薛蝌照旧骑马跟在车外。等辰时二刻赶到荣府仪门处,恰好比林家的马车早了一点儿。时下风气品级越高的来的便稍晚些,薛家刚好卡着点到地方,薛蟠还能留在外头与林如海问个好。林如海与薛太太拱拱手,请她今日在园子里关照一下自家姑娘。薛太太依倚着一个媳妇子,与他点头微微福了一下算是应下,林如海方才又拱手作别,顺道儿带了薛家兄弟一块儿往宁国府那边去。这几天谁都知道她如今大病初癒,因此也不敢耽误,贾家站在外头迎接客人的内管事见客人们寒暄得差不多了,忙上来引着往园子里走。 今日来的大多是与贾家关系亲近之人,不是老亲也是官长,堂客们进了荣府这边先去了缀锦阁闲坐吃茶,年轻女孩儿们便进了园子寻处得好的玩耍。宝琴急着找岫烟要去看她好不好,宝钗少不得与薛太太告假,又带着黛玉,三人一块儿往园子里走。原本薛太太让絮萦跟着姊妹们一起进去看看新鲜,怎奈絮萦只是笑,竟守着不放心不肯去,便也罢了随她。东府贾珍媳妇尤氏见了便笑道:“这孩子生得怪俊的,比得上我之前那个薄福的媳妇儿,难得又心善孝顺。她这孝顺也不是一味盲从敷衍了事,竟是真把姨太太做亲妈看,故此才一心不肯离了你。难不成我们下头坐了一群夜叉,能把你母亲捉了去?”旁人都笑他狭促,絮萦抿嘴笑道:“既然珍大嫂子问我呢,必是要答实话出来。我这齣门时候可是立了军令状,若服侍不好母亲管叫回去吃爷们儿姑子们的白眼儿吃个够,如今如何敢怠慢?好容易叫我出来孝顺一回,必得让我母亲万事妥帖才可,只别笑话我年轻任性。” 第185页 众人都笑贊她敦厚,贾母坐在上头也招手让絮萦走近些仔细看看,方才摘下玻璃眼镜儿对薛太太道:“真真是个好孩子,平日竟都不知道,不然早聘到我家里来,还是姨太太眼睛利,给蟠哥儿娶得了这样好媳妇儿。”说着对坐在下首的凤姐道:“也亏得这孩子没来咱们家,不然你这凤辣子见天叽叽哌哌嘴巴子不停的,怕是要失宠。”凤姐就起身拉着絮萦非叫她坐在自己旁边:“我且可得看住薛兄弟媳妇儿,今儿必得瞧瞧你有甚地方强出我的,都叫老祖宗嫌弃我了!”旁人都笑她作怪,絮萦还是只抿了嘴笑,全无戏弄之意,反倒叫凤姐高看她一眼:“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宝姑娘便是个八风不动的稳重妥当人儿,姨太太偏讨个媳妇儿也是周全的,叫人到哪里眼馋去!”又是一番说笑,方把这一段放下。 这边太太奶奶们聊些家下事,那边青年姊妹们见了又是别一番热闹。 宝钗三人进去先是遇着湘云,便约她一起去寻岫烟,不巧岫烟这一日在妙玉处坐,湘云就道:“我偏不去与那妙玉来往,吊着两只眼睛只往上看,见了谁都是‘俗人’不‘俗人’的,她倒是不俗,可也别依着旁人家里还要埋怨人主人俗了她去。”宝钗抬手戳了戳她额头:“你既知她性子如此又何必说这些,说了好似你们两个隔空吵架似的。你既然不去便先往园子里去玩儿,带好丫头子。我可听说你上次在这里酒吃多还在花园子里睡着了,也不怕着凉。”说完湘云便红了脸央告道:“好姐姐,千万莫说出去!以后再不敢这样,没脸见人了。”宝钗佯怒嗔她道:“你知道便好,累了就往你自己个儿在这里的院子去歇,别再莽莽撞撞的。”说罢才放湘云自往园子里去。 且不说湘云那边,这头宝钗宝琴和黛玉转道往栊翠庵去,此处绿树如茵古意盎然,转过外面造园子时候做出来的矮山,果然看见几间精巧屋子,岫烟的丫鬟篆儿正坐在外头和几个妙玉身边服侍的人一起吃东西。这些丫头见了宝钗等人,忙起身福了福,又往里头通报:“林县主并薛家的宝姑娘、琴姑娘来了。”未几里面一个穿着缁衣、神情寡淡的绝色女子便和岫烟一同走出来。上辈子宝钗是认得妙玉的,这辈子两人还是头一次见面,少不得宝琴在中间帮两边通过姓名。 两下里厮认一番,妙玉果然就单对黛玉青眼有加,只应了黛玉的礼便转身带人往屋里走,余者皆放下不管不顾。宝琴还好,宝钗便落在最后跟着,岫烟看着不过意,便也留在后面陪她一同往屋里走。这便是岫烟好处,万事总肯与别人想想,勿怪上辈子这园子里众人也都喜欢她。至于宝钗,这又不是头一次知道妙玉性子,才不与她计较这些长短,只一面欣赏此处景色一面与岫烟寒暄,慢慢儿走去内室坐。 妙玉带了黛玉去,请客人在家常坐的几案对面挑了个蒲团坐下,叫丫鬟开了匣子取出一套看着仿佛粗陶样的古朴茶具。她左右看看这套茶具对黛玉道:“这乃是唐时茶圣陆羽留下来的一套,若不是你来了断捨不得拿出来用。”又让生了小风炉,再点了上好惠安沉香,方才亲手拿出一瓶茶叶道:“这是旁人弄给我的好茶叶,也只你来了才值得吃一吃。”转手拿出自己平日用的绿玉斗放在身前,便端坐等着水滚。 她这里装扮摆设便颇有几分魏晋之风,平日里性子也疏懒随意,若是恼了她少不得要叫说一句“俗人”再给请出去,一点脸面不留,是以满屋子都只捡些与俗务毫无挂碍之事闲聊。妙玉一手执壶一边慢慢浇水温它,少不得说起前番家里来了个村姥姥打秋风的旧事:“既是老太太携了来,我也不好赶她出去。且又污了我一件文玩,少不得叫宝兄弟带出去索性送她了,或不是卖钱换上几亩地,也省得将来再求亲靠友的上门儿叫人戏弄调笑。”说着看看水已好了,便用竹根雕的圆勺汲了一勺上来洗茶叶,这边继续道:“好歹不是我日常用的这个绿玉斗,不然直接砸了算了,省得看了就糟心。” 宝琴岫烟与她熟识不以为意,黛玉也不觉得这番话有甚毛病,只宝钗听得牙疼。也不知这妙玉是何出身,竟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姑娘还挑剔些,且又不好说她,免得当头又叫人说甚‘你这样人竟也是个俗的’。众人坐了会子,喝了三道茶,妙玉便起身道一句:“乏了。”自顾自往卧房走,外头岫烟与她兜着底道:“咱们也往园子里去吧,再等会儿说不得又有婆子来急着叫了。”一行人便于丫鬟们说了一声权作告辞,往紫菱洲外头一带走。 来时候三人,回去变作四人,宝琴攀了岫烟在后面叽叽咕咕说笑耍子,宝钗黛玉就并肩走在前头。七月底正是最热时候,几个姑娘顺着树荫走到了紫菱洲水边,果然各家女孩儿都在此处聚着。湘云正站在曲曲折折的廊桥上探了身子往外头去够水里挺出来的莲蓬,远远见了宝钗黛玉便松手站直冲她们挥帕子。 宝钗交代了宝琴几句让她和岫烟去姑娘堆里玩儿,自己并黛玉两个一起沿着桥走过去寻湘云。此时水里头荷叶极多,浅碧浓绿不可胜数,中间夹杂着点点粉白轻红,还有些挂着黄穗子的嫩莲蓬着实喜人,湘云正带着两个丫头捡近处几个摘了堆成一堆,还眼馋着一个稍远些却极肥大的。见宝钗黛玉走过来,湘云拿帕子随意擦擦手指着地上莲蓬道:“李义山有‘留得残荷听雨声’之句,未免太悲了些,我偏折这几个下来掰开先受用了,谁还稀罕它老了好不好看。”黛玉听了抬手遮着眼睛直嚷:“罢了罢了,我竟是甚也没看见,也不知道是谁辣手摧花糟践了这些莲蓬。” 第186页 湘云淘气,这会子已经快手掰开一个莲子剥皮去芯就往她嘴里塞,边塞边道:“这番可是吃了我的,看你嘴一短还怎么说。”黛玉叫她闹得只讨饶,两个绕着宝钗互相抓着折腾。宝钗叫她们拉了晃得眼晕,忙一手一个拽着道:“行了,当心掉水里去。”旁边亦有不放心跟过来看的婆子,听了就笑道:“还是宝姑娘说得对,下面水不深,但是淤泥厚,万一掉下去少不得吃番苦头,姑娘们竟是随小的一併去岸上玩儿罢。”黛玉忙让那几个小丫头捡了莲蓬抱走,路上还要隔着宝钗与湘云打闹,直叫宝钗头疼不已。 三人嬉笑着回到紫菱洲岸边,此时传膳的下人进来恭敬垂手传过话,姑娘们互相帮着验看了一番衣饰妆容,见没有失礼处就挽着手往荣国府正厅内去。此时前面堂客们已经坐在席上翻看下面人送上来的戏摺子,那些摺子放在红漆盘里端上来,众人先请贾母点。贾母让了让,各家主母最后还是把摺子推到她眼前。老太太已是听了两日热闹戏,再喜欢也厌了,因此只点了些极清雅的文戏,叫戏班子单用丝竹远远隔着河在水榭中吹了慢慢儿唱。家下原本养的些小戏子因着之前分到各个院子里当差,上头人便也不再要她们做这些勾当,只从外面请了如今风头最热的戏班来唱上几日,用度比买人调.教养个戏班子不知省了多少。 说话间有史家太太问贾母道:“今日未曾见到宝玉,哪里去了?”贾母笑着答:“叫他老子带到东府见见官客,如今据说进益不少,我只不懂,你们要见只管让婆子去喊。”说完就让鸳鸯带了个婆子往那边去。 宝玉跟在贾政后面见些父亲官场上的同僚,正浑身难受,听说贾母派人来叫登时再也站不住脚,不住看贾政,看得贾政直斥了句:“百无一用的混帐。”终究不敢违背贾母意思放他跟着下人走了,自己復又转身与客人清谈。这边宝玉沖四周随意拱了下手便跟在鸳鸯身后往荣府这边来,边走边与丫鬟道:“劳烦姐姐跑这一趟来救我。” 鸳鸯自是知道他那股子痴性,只笑了捡着今日有哪家姊妹来赴宴说与他听。旁人也就罢了,听得黛玉来了,宝玉更忍不住,撒开腿就往西走,一熘烟小跑好悬叫鸳鸯撵都撵不上。从宁府角门出来,又打荣府角门进去,鸳鸯见状忙拉了他交代道:“今日各家太太夫人都在,可不敢如平日那般想怎样就怎样,万一惹恼林姑娘,说不得以后再不来了。”宝玉笑嘻嘻转回身与她道:“我自是知的,多谢姐姐提醒。”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正堂,宝玉先等丫鬟拿了蒲团与贾母磕了个头贺寿,贾母见了他高兴得紧,忙叫起来坐在手边。宝玉这才起来,又团团与各位亲戚家长辈行礼。各家主母纷纷贊这孩子生得好,知礼仪,有灵性,终究顺着老太太往旁侧了点子位置,丫鬟们这会子才上来引着宝玉坐在贾母身旁,外头重又叫戏班子继续唱,咿咿呀呀曲曲折折的歌声隔河传来,别有一丝清幽之感。宝钗、黛玉、湘云等坐在下头席上聚头与探春说说笑笑,宝玉坐在主桌上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就想往女孩儿队里去,又碍着亲戚们都在不敢造次,着实难受。 好不容易熬了约莫半时辰,散席时候旁的亲戚们带了女儿们先走,黛玉正拉着宝钗说话,一时不查抬头便见宝玉拦在头里,涨红了一张脸,甚有欲语还休之态。他正不知打算说甚么,后头鸳鸯不放心过来看,一见果然找着宝玉,忙赶过来道:“宝玉!老祖宗正找你呢,少不得等下子二老爷也过来,还不赶紧随我来?”这时候薛太太恰好亦让絮萦出来寻几个妹妹进去辞行,好巧不巧正撞上。宝玉对女孩子最是上心,前头满心满眼还是许久不曾见的黛玉,转头又是个从未见过的姑娘,霎时又将故人抛在脑后,侧过身与絮萦躬身行礼道:“不知姐姐是哪家的?我眼拙,竟未曾认得出来。”宝钗怕他唐突了自家嫂嫂,忙走过去拉着絮萦与宝玉道:“这便是我哥哥新娶的嫂嫂,既是老祖宗并政姨夫找,怎地还不赶紧去!” 宝玉自来是有些憷她的,少不得让开道儿,眼巴巴看着黛玉混在薛家女眷里低头熘进堂屋。等薛太太带着女孩儿们与贾母辞行出来,这个又顶着大太阳堵在外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好妹妹,你只管安心。”黛玉满脑袋官司,直恨不得躲到天边儿去。总算有薛太太在宝玉不敢放肆,站在道旁目送一行人上车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我把元春的时间线调了,原着里这个时候皇帝没换,元春还是贤德妃娘娘,但是很快就会穷途末路“虎兕相逢大梦归”。我这里不一样哈,改写成两代皇帝权力倾轧导致的贾府覆灭,那么元春就成了太妃。因为原着真的主要范围就在荣国府内,没什么外部社会的直接描写,我前面写着写着安排剧情就把元春时间线有意识改了。 第73章 待客人们散尽, 贾母也乏了, 鸳鸯琥珀一边一个将她扶入内室休息。外头自有王夫人指挥下人收拾傢伙事。桌子之类暂且不必拆撤,但那一片杯碗盘勺少不得要弄出许多人洗涮干净。这两三日贾家厨下流水般的好材料进出, 多少菜品也就动了一两口便被送出去,连下人都腻了不稀罕吃,少不得不分荤素沆瀣一气倒进地沟中冲出去。可怜外头暗沟旁边又有多少人顶了烈日守着抢这些东西家去,为此还与平日过来专门掏泔水的闹了好几场。 第187页 贾家上下浑不在意外头升斗小民死活,这史老太君的八十寿辰且还有四、五天逐一贺过去才能圆满,自家忙活且忙活不过来, 且无心管外头。贾家爷们儿又不在朝廷正经做事, 女眷们也少去其他圈子做客,哪知如今宫中尚且推崇简朴,为此新皇后专门三令五申不允后宫奢侈浪费, 又特特开了宫门放出不知多少过了花信的宫女出来。便是如今的太妃元春久居深宫亦不知家下是何等光景,贾家这一贺八、九天,竟比皇家还显眼了,自然招来上头不满。且又有人偷偷将荣府二房公子哥儿私下写得一首《姽婳词》告了上去, 说其中尽是反意, 又多有怨愤讥讽之语。当今禀报上皇后已责成锦衣卫从三品同知沈玉查办此案,只瞒着不叫正主知道罢了。 沈玉从马指挥那里接差事的时候也没觉着意外,早几年他便知京中四王八公诸家日后都非得轮番倒一回霉不可,早晚而已。贾家不过是家世倾颓又有旧部尚在,且不懂得断尾求生尽早自保,满头都是等人揪的小辫子, 不拿它做软柿子头一个开刀还会拿谁?然马指挥交代差事说的话甚有意思:“你只管去察,事无巨细皆得一一呈报上来,只一个,切莫打草惊蛇。如今若是发作,日后便不得发作,有上皇在一日,这些老勛贵们便还能有死灰復燃之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其中关联你且自己掂量。”沈玉领了命,先回去寻了柳子安商量安排一番,左右忖思一回,终究找了个游湖纳凉的藉口与宝钗递过帖子,数着日子换了便服上门接人。 诸位须知,这京中皇城内御花园中修得有太液池一座,为保流水不腐,少不得挖掘时便在城外亦修了个大湖名为泽池,以供给皇宫所用。日久年深,歷任京兆尹少不得年年征了劳役修葺一番,植上杨柳,栽上梧桐,种上芙蕖,又将湖堤筑起一条浅坝节制水面,上修凉亭竹舍,取镇压气运之意,便将这一个大湖慢慢弄成了个消暑纳凉的去处,颇类金陵城中那玄武湖之功效。薛家接了沈玉递来的帖子,正是晚膳时候,一桌子人听了个正着。宝琴立马“嘻嘻嘻嘻”盯着宝钗笑了一番,笑得宝钗磨牙说要打她,最后还是薛太太无可奈何与这两个女儿断官司,这才罢了。 到第二日,薛太太、安排了莺儿、白鹭、百灵三个丫鬟并苏嬷嬷四人一同跟着宝钗,沈玉上门儿时候又叫薛蟠薛蝌两人堵在外院横竖盯了半个时辰。巳时三刻方才出门上车往泽池而去,约莫午时二刻方到。此时日头极烈,沈玉便在外头吩咐车夫直往湖边一座“狮子楼”驶,暑夏时节这里有上好的冰粉果子,京中老门户夏天少不得隔几日就要去他家尝尝,各家还有不少厨子买了家去仿着做,终究不如这老店里的味道好。 一行人到得狮子楼侧门,车把式刚停稳当一个月白衫子的年轻姑娘就手脚利落从车里开门跳下来,匆忙把手里抱着的绸伞张开;另一个浅绿衫子的女孩儿手脚慢了一些,下来后站定又往车里伸手扶了位带着帷帽的窈窕姑娘出来。沈玉把马交给伙计赶过来走在前头引路,最后面车里又有个丫头子扶着个老嬷嬷缀着。 在此处当差的伙计旁的不说,一双招子必是透亮的。这姑娘通身气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不必吩咐进了侧门便走后头人少的楼梯直接将客人引入三楼临湖的包间儿。这房间布置得极清雅,兰草昆凳,字画盆景,外头广厅中还有专门请的师傅慢悠悠一曲一曲不停的抚琴。包间里外专门隔出了个小点的碧纱橱可以让丫头嬷嬷们坐了守着,正适合这样一看就是定了亲的少年男女或是两口子带了夫人出来赏景儿讨好的。 宝钗走进屋子,后头百灵才收了伞又帮主子去了帷帽,抱着退到碧纱橱里去。苏嬷嬷带了白鹭也守在外头,只莺儿一个跟进去服侍。打眼一看,屋子里开间儿并不大,各个角落位置上安排了四个一人高的青花转心瓶,里头应是填满了冰,是以这里头比之外面烈日炎炎竟像是直接进了秋天般凉爽。外面伙计把水牌交予碧纱橱里的白鹭,再由白鹭送进内室,等出来时候还这个顺序。如今苏嬷嬷年纪也大了,只交代了一句:“莫贪凉。”便随宝钗自己看去。 沈玉坐在宝钗对面,隔了张桌子,正低头寻思等会说什么才不会叫人误会了打出去,眼前忽的一红,原来是宝钗命莺儿将盛水牌的红漆木盘推了过来:“我们姑娘打小儿没在外头酒楼里用过东西,也不知这里有甚,还是请沈爷代劳。”沈玉也顾不上刚才想些甚,从木盘里拣出几个木牌放在一旁的碟子里,出去喊了伙计又交代一番,这才转回来。还不等他安稳坐下,屋中竟泛起丝丝寒意,沈玉怕宝钗冷了又不肯说,亲自往窗边伸手推开个细缝用撑子架好,这才稳妥放心。 外面热风阵阵,从窗户缝钻进来,转了一圈儿后和屋里原本的凉气儿混在一处,整好不冷不热。又能看到泽池碧绿的湖水,正合适闲来无事坐了消夏观景。湖面上有两三层楼子的画舫吹吹打打浮过去,其上正可堪称“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宝钗瞄了一眼,似是京中勛贵人家的子弟在上面寻欢作乐,少不得往一旁又让了让离窗户远些。 这时候外头伙计送了菜色上来,百灵、白鹭往返几次将盘子摆放好,莺儿站在后头与宝钗布菜。沈玉身边倒是跟有长随,不过为免冲撞旁人,早早打发他在一楼呆着,此时只得干脆自己挽了袖子支应。这酒楼有种冰粉果子极受京中仕女欢迎,凡是熟客十有八、九是会点的。沈玉捡了个梅子绿的哥窑浅盏翻开上头扣着的小盅递到宝钗面前,里面竟是个剔透水晶球儿般软软的冻子,这冻子还自上至下浅浅的染了层逐渐加深的粉色,里头若隐若现似是裹着朵欲开不开的白梅,端的精巧非常。 第188页 待宝钗看过后,沈玉才笑着与她道:“这是他们不知道怎么拿了澄粉弄的,需点上旁边甜滷子沾着用。”莺儿便从一旁取了把银质小勺,稍稍取了些滷子浇上去,果然花香袭人,香甜的紧。宝钗也不多话,用勺子轻轻从底下划了一块尝尝,笑着点头道:“里面似乎兑了些红糖和薄荷,味儿确实好。旧年我在金陵家里也见过类似的冰粉果子,回去叫厨下试试,好不好的,至少差不得太远去。”沈玉见她不讨厌,伸手又将其余盘子上的盖子一一揭开,有冷盘有热食有点心,简单五、六样,也没有弄得满桌子都是,清清爽爽让人见了便有食慾。外头碧纱橱里守着的苏嬷嬷并白鹭、百灵也有送上来的膳食,总之色色俱安排得妥妥帖帖,竟再不必叫人多花一分心思。 宝钗见沈玉未用下人服侍,也回头打发莺儿去旁边碧纱橱:“你也去用点子,越是暑夏越不可轻忽饮食,等会子还要差你,吃好再上来。”莺儿依言福了福便往外退下去,屋里只剩两人。宝钗自己取用了些许,约莫七、八分饱便停箸,静坐片刻后端着茶杯慢慢饮用,再把茶杯放下见对面坐着的人也停了筷子,诧异问道:“沈大人不用了?”沈玉咳了一声,颈子后头红了一片:“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玉字,家中行二,冠礼时候祖父取字怀瑾,大姑娘不拘怎么喊,只别喊大人了,怪别扭的。” 不知怎地,宝钗也叫这人带得红了耳朵,忙又饮了回茶才镇定道:“沈……那个,咳咳,今日所为何事?”沈玉听得她意思仿佛自己无事便不会上门讨好未婚妻似的,心下有些不大自在,脸上也有些讪讪的。抬眼又见她发间正簪了前些日子亲自淘换来又巴巴托薛蟠转送的那只钗子,那股不自在又烟消云散。他起身摸了摸茶壶,觉着茶水有些凉,忙叫送出去换过,折腾了一番重又坐下,张嘴还是不好意思说话。 此时宝钗已是料定这人有事央求,又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此事于他而言怕是很有几分艰难,便缓声与沈玉道:“可是有甚为难的?且先说来听听,或不是能商量着办了。”沈玉又咳一声嘆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今儿就是请姑娘出来玩儿的,只有一事为难,不说吧不合适,说了吧又怕姑娘吃心想着在下是个‘有事钟无艷,无事夏无双’的,岂不是颇为不美?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说完长出一口气,再抬眼便拿定了继续道:“薛家与贾家宁荣二府关系匪浅,如今上头与我了个差事,叫彻查贾家二房哥儿题反诗之事,可会牵连到姑娘家?早先我曾与姑娘打了包票保薛家平安,如今好叫我知道得在这里头查到甚么地步。不然等出了手再想折进袖子里就难了。” 此事宝钗确不知道。上辈子姨丈带了宝玉在外头与那些清客先生们清谈时候做了多少诗词,住在园子里的女儿家如何晓得,万万再想不到荣府事败的根子原是在这里!本就一首歪诗,叫人往下一查越查越大,可不是甚么作奸犯科之事俱都一一查明,重利盘剥、私合人命乃至内帷不修长幼无序,不拿办了都无法与朝廷诸公交代。当下惊得手一抖,端着的哥窑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沈玉见她一时脸色都白了,想着或不是自己把人给吓着。这等动辄合族尽灭的祸事可不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能扛得住的,心下又悔起来,忙捡了个干净杯子重斟了热茶塞进宝钗手里,蹲下身抬头看着她道:“莫怕,这几年且乱不起来,便是乱起来我也定能护你周全,今日只为提醒一句。薛家是薛家,贾家是贾家,本就不相干的。”宝钗此时神思恍惚正忆起前世贾府抄家时候,阖家惶惶不可终日叫锁在屋子里,也不知头上响雷何时才噼下来,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会子一看沈玉蹲在面前惊了一跳就往后躲,背后撞在椅子背上弄出好大声响。 外头苏嬷嬷听了咳一声拿手在橱格子上敲了敲,宝钗慌忙忍住泪音道:“无事,我不小心把胳膊肘撞在桌子上了,麻得慌。”莺儿听姑娘如此说,忙敲了门欲进来,宝钗竟真拿手在胳膊肘上捏了两下才扬声叫进,此时沈玉已起身后退半步,心头混不是滋味。 莺儿侧着身子挡住宝钗,又掀开袖子一看,果然胳膊肘上红了一片,好在未肿,估摸着只是麻筋磕了一下。见着无甚大事,宝钗且叫她去坐了吃果子,想来主子们还有事要说,莺儿便福身又退出去。宝钗这才与沈玉强笑道:“刚刚唬了一跳,叫看笑话了。只是这贾家如若定罪可得怎么样呢?”沈玉见她这便重新镇定下来,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坐正了答道:“也不怎样,如无其他犯禁之事,至多不过夺爵罢了。贾家如今袭的爵位一个三品一个一品,已是快不入流了,拿了说不得对后头子孙还好些。” 他说的诚恳实在,宝钗也点了点头:“少不得将来事发再回头拉拔,如今既是朝廷要办,定有道理。”她如今该做的只有保全薛家,将来贾家落难时才有本事出手稍稍拉一回。前世之事便是前世之事,行那掉包计时她心中亦有侥倖之思,算不上无辜;之前母亲与姨妈定下金玉良缘,宝玉偏满心木石前盟,若说那时对他人无有恶意,便是自己这一关也过不了。有这些前头做得的事,再有后头步步深陷泥潭乃至横死他乡,也怨恨不得谁。为今只有自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譬如两家合伙做生意亏得血本无回,你能只怪一家手段不好么?若无自家轻信也不至到了这个地步。倒不是说那受了害的反要回头挨埋怨,只事已如此,与其怨天尤人,不如看看自家身上可有何短处,免得下次再叫人带进坑里去。也就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意思。再者,贾家上下除宝玉外并无负她之人,亦无负她之处,少不得也该立身持正,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第189页 想到这里,宝钗胸中豁然开朗,如醍醐灌顶般鲜活起来,就好像那水墨画远处背对着众人的美人儿忽的活了,浅淡墨色亦变得鲜艷秾丽伴着晶莹高士从天边走到人前。沈玉见宝钗瞬间跟换了个人似的,又像终于把不得不扛的包袱放下,虽是不知缘由,也只一心为她高兴。 宝钗把手里茶杯放在桌上,沈玉忙与她换了新茶,又看看确无甚事了才放下心笑道:“带你出来纳凉散心呢,再把人吓个好歹,回去只怕薛兄弟要揍我。”只听得薛大姑娘笑着答:“只怕我哥哥那拳脚在你们行家眼里也就如三岁孩童般,忍忍就当是捶背揉肩呢。回头再叫厨下做了好吃的送去与你赔礼。” 沈玉见她笑了,便知已好了,又退了几步坐回凳子上殷勤将些新鲜果子往前推了推:“我见你用得甚少,这些点心方才都没怎么碰,要不要再尝些?”宝钗摇头只道着实用不进,又见沈玉也不用,便喊了莺儿白鹭进来把没怎么碰的果子端去分了。沈玉见窗外又有画舫楼船行过,便指点了船头桅杆上几个献舞伎子道:“这船是官家的,上面都是些官妓,总有不少有心寻个庇护的便入了锦衣卫的眼,总不至叫她们去做些脏事累事,做上几年等老了与她们销户后再往远处地方捏个新身份过活,也好过真的把人糟践进烂泥里弄死。”宝钗没听过还有这一出,往日里婆子们只讲过那些犯官妻女有没入教坊买卖的总要趁早自尽以求清白,原来这绝境中还能叫人寻出一条生路来。沈玉说着又转了口气道:“入了教坊,能熬到这一步的也没几个人,若不是实在冤屈或执拗的,只怕也早早沉沦了。可恨男子在外作恶,连带家下妇孺一同与他吃苦,平日里又不曾多比旁人过得好,只跟着尽挨骂了。”一时间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听得宝钗意犹未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抢救到了日更君吗? 另外推荐两个节目,一个《经典咏流传》一个《国家宝藏》。这两天都是跪着码字的...... 第74章 待得下晌申时三刻前后, 日头不再如日正时分那般酷烈。沈玉抬头看看外间, 往前挪了个凳子与宝钗商量道:“外间好些了,去湖上看看可好?”宝钗知道他定是早已打点妥当, 此时索性顺着应下:“那就劳烦沈二爷。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如此气象,后院儿里能有多少,全凭臆想罢了。”说完抿嘴笑了自嘲:“我们便是井底坐着等了的蛤、蟆,可不许你们这些外头见过大世面的鸿鹄嘲笑,笑恼了定要翻脸的。”沈玉哪见她如此狭促俏皮过,听得如此立马傻兮兮回道:“不笑不笑, 今后你想去哪里只管与我说, 安排好带你去便是。有我在呢,总不叫你吃委屈受罪,这天下又有哪里是去不得的。”说完想想又觉得话有些太满, 不由虚了点子声势小心加上一句:“皇宫里许是轻易去不得,其他地方俱无妨。” 宝钗见他如此忽的笑起来:“我记得沈二爷前年与我家做工时说家下是京畿人,少不得先把京畿这一代名山大川走个遍,再往大江南北逛去。皇宫又有甚好, 规矩大过天, 避之唯恐不及哩。”沈玉一听这个办得到啊,也不虚了,握拳轻咳一声敲敲隔板。外头碧纱橱里守着的丫鬟嬷嬷听了便进来与宝钗重新戴上帷帽再张伞遮着身形。 沈玉直接从百灵手里把伞要过来,亲自走在前头楼梯上与宝钗引路。青年人身量高挑,长臂一伸刚好遮得严严实实又不耽误活动。百灵侧了一步扶着宝钗下楼,后面跟着莺儿, 白鹭还是与苏嬷嬷走在最后头看着。 这狮子楼已是沿着湖边建造,乘舟往湖上去无需再用马车。店家听得客人要去游湖,直接出了软轿将娇客一路送至船坞处。此地早有一顶极精巧的乌篷船停了候着,那乌蓬处用竹子扎成了个船厢,就跟个单层小房子似的,正可挡住外头视线。穿着蓝色家常衫子包了头髮的船娘拉紧船头麻绳,跳上岸伸手请宝钗搭着胳膊沿着宽木板走上去,百灵在一旁紧盯着生怕船小晃动发生意外。待宝钗走上去站定,沈玉跟在后面不用人扶直接抬脚就跳上去,那船吃这一记少不得上下左右摇晃一番,所幸船娘和百灵都是好身手的,宝钗只开头慌了一下,马上便放松下来进了乌蓬里倚着竹板拼的墙壁坐下。 一番挪动,百灵白鹭一个坐船头一个坐船尾,乌蓬里除了宝钗沈玉只有莺儿和苏嬷嬷在。船娘在外面笑着吆喝了一句,语调婉转悠扬,长藁再一点,这小船便晃晃悠悠往泽池中央的湖心岛慢慢行去。此时煳了素纱的两扇窗棂大开,湖上凉风徐徐拂过,两岸尽是依依垂柳苍翠梧桐,间或三两从嫩竹,映着碧绿湖水,竟比方才尽是冰块的狮子楼里更加宜人。 船上配了小风炉,白鹭在船尾接了去煮水烹茶,远处画舫上丝竹之声远远传来,合着滚水咕噜,倒衬得这船上沉寂宁静,方显岁月静好。船娘在外头撑着藁子往前头行了一刻,看着湖心岛上人影攒动,忙对后头道:“客官,今日北静王带了家养的戏子在那湖心岛上摆开了唱呢,人多手杂,恐太太嫌弃,莫若往旁的地方看看景儿如何?” 里头宝钗听了直红头一张脸看向苏嬷嬷,老嬷嬷笑道:“还是往岸边去吧,少不得酉初得赶回去,不然家下人该急了。”沈玉便笑着如此交代外头,船娘这才知道误会了,弯弯腰道歉果然调转船头兜过湖心岛往岸边自去。轻舟復行约有两刻钟,接舷靠岸。沈玉走在前头护着宝钗下去,他那长随早带了薛家马车在此处守候。 第190页 “这里湖岸平坦,其下水深,大小船只均爱停在此处,所以从酒楼出来时就已经交代下人去把马车拉来等着,预备送大姑娘家去。”沈玉见众人面带疑惑,少不得解释了一句,莺儿忙扶了宝钗先往马车上去,后面白鹭百灵并苏嬷嬷也上去做好。车夫扬鞭催促,马蹄嘚嘚,沈玉自己骑了马走在马车侧面,使唤长随不知去哪里弄了个攒盒回来交代给薛家的车夫道:“这是预备着给太太并薛家兄弟姊妹们尝新鲜的,搬运时候且小心些。”车夫将攒盒牢牢放在车辕后头凹槽处,一路进了城门又往城东去。 果然酉时马车到了薛家侧门处,薛太太身边得力的婆子早守在门前等着,远远见了马车过来便笑着迎上来道:“沈爷送姑娘回来了?太太正等着呢,家来用过晚膳再回去,也不用开火,竟带些咱们这儿的新鲜菜式去与老太爷尝尝!”沈玉下马把缰绳交到长随手里打发他跟着薛家下人自去,站在门里等宝钗下来,两人这才一前一后往薛太太所住正院走。还没到院门口,接人的婆子就已经把消息通传进去,里面传话出来让大姑娘先回院子洗漱更衣了再来请安,宝钗便带了丫鬟婆子们转了个方向往西头走,沈玉只得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先行进去问好儿。 早间来接人时候便是先与薛太太请过安的,此时还得再请一回。薛家剩下几个主子此时都坐在正院花厅里盯着沈玉虎视眈眈,直看得沈同知深憾脸皮子不够厚,再看就得叫人看秃噜皮儿了。他行至厅中弯腰拱手,薛太太极高兴唤他起来,又一叠声儿叫坐在薛蟠薛蝌旁边儿,待下人将茶送上来方和声缓语问道:“都去何处耍去了?累不累?宝丫头可曾与你添麻烦?”别说未添麻烦,便是真有麻烦此时也不能憨声憨气应下,不然下次恐怕门儿都进不来了。沈玉忙笑着侧过身来给薛太太讲了一番游湖所见之景,又有一路街面儿上的热闹,正着急无甚可讲,宝钗刚巧带着莺儿过来与母亲说话。 宝钗带着丫鬟走在前头,宝琴抱着兔子也带着丫鬟走在后面,姊妹两个一路说笑着进了花厅,宝钗先上来与薛太太福身行礼。薛太太见了姑娘精神头极好,脸上又没甚么不高兴的模样,便知道两个孩子处得极好,也高兴起来:“今日沈家哥儿带了你出去逛,可见着甚么西洋景儿了?”宝琴就在后头抿嘴笑了沖宝钗做鬼脸,薛蝌听见咳了一声,宝琴忙低了头坐到位置上去,见没人看自己又侧脸对着哥哥打些眉眼官司。 厅中伺候的丫鬟端了新茶上来,宝钗抿了一口放下才与母亲道:“外面街面儿上热闹得紧。甭看日头烈,逛的人还是多。”薛太太又拿眼睛去看薛蟠埋汰他:“看看人家,这会子就知道带着你妹子四处出去转转,你呢?半点不心疼媳妇儿!”薛蟠好无辜叫亲妈扫了这一记,又不敢对她和妹妹呲牙咧嘴,只得把脸扭到一旁大着胆子去瞪沈玉。不成想一看沈玉笑眯眯不为所动好似无事发生,自己先怂了低头乖乖哼出一声:“知道了!” 絮萦坐在薛太太下手处,拿帕子捂着嘴笑得直抖,忙换口气稳住声音道:“这会子怕是厨下已经备好了,换地方用膳罢?沈爷家里还有老爷子一个人在府里头呆着呢。”薛太太这才放过儿子,起身往饭厅去。薛家老早就改了晚膳规矩,如今用得多为菜蔬,粳米里掺了些许绿豆熬得起沙,再点些雪花糖粉进去便香甜可人。若不爱甜口的不掺糖亦可,桌上还放了四个碟子,里头盛了各种爽口小菜,有酸有辣,各人依着爱好用一些。沈玉细心,掐着点看薛太太用得差不多了便停箸坐正,旁边丫鬟送上洗手漱口的水,用过一遍又上了道茶。 此时薛家其他人也大多用好,一番收拾后沈玉起身告辞,薛太太忙催了厨下把备好的食盒送上来道:“莫笑话我们俗气,老爷子自己个儿在家里总也没意思,咱们家当家的走得又早不好招待,只得花心思弄些吃食略尽一番心意。”沈玉忙起身连道不敢,拱手谢过薛太太才转身往外走。宝钗只把他送到二门处,薛蟠跟着继续送沈玉出了大门,下人把食盒交给长随,主从两个才骑了马往城西走。 话说沈玉出去了一天,到日入时分放才回来。沈老爷子知他是接了薛家大姑娘出去,才不担心,晌午逍遥自在叫厨下烧了一道面筋裹肉,就着薛家后来又送的果子酒美滋滋吃个饱肚儿。家里管家好悬劝住没叫他跑出去,再不叫吃肉就说不过去了,只得把这笔帐记在肚子里等沈玉回来狠狠告了一状。 沈玉听得祖父白天又不听话乱吃东西,也不与他置气,提出长随一路带着的食盒手里略顿了顿,又拎着食盒从他鼻子前头掂了掂:“今儿薛家专门做了好菜请您吃,我看既是已经用过便不必再用……”说着把食盒往管家手里放:“放厨下你们几个人分了算了。”这话沈老爷子如何能愿意?老了老了也就还剩些口腹之慾,自然不肯错过新鲜吃食,当下忙拦了孙子道:“既是人家特特做了请我吃的,如何连看都不叫看?中午也没乱吃甚,无非是叫他们往油面筋里塞了馅子搓成肉丸子再合了料红烧一番,也就是那样吧。”沈玉去看管家,管家愁眉苦脸道:“人家搓肉丸子大多四肥六瘦,好傢伙您叫搓肉丸子整好倒个个儿,六肥四瘦的大荤,您吃着美,小的看着就怕。劝了您又不听,回头二爷手上板子全都得打在小的身上,还是叫小的先吃顿好的吧,免得二爷一气下手重了往后想吃也吃不着。” 第191页 沈老爷子叫人揭了脸皮,转过头去佯怒瞪管家,老管家一副惫懒模样站原地动都不带动的,不得已又转回来讪笑着与孙子道:“就这一回,就这一回,今年最后一次,往后再不了。成不?”沈玉没好气道:“这可说好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要这么乱吃东西我可就不管您了,有好的也不应记您。”沈老爷子没口子的点头应下,沈玉这才开了食盒。上面一层是一道红油鸡丝并一道白白软软奶冻似的东西,不知道是甚么。管家帮着端出来摆好,下头一层是西北那边儿传来的吃食,点了醋和绿豆发的豆芽子,暑夏时候用了正好开开胃。 老爷子夹了筷子鸡丝尝尝,点点头又舀了块冻子,放进嘴里后就“嗯?”了一声儿。沈玉好奇,也伸手夹了一块儿,尝了才知道这是如今街面上极少见的鱼鳞熬的胶冻,里头还夹杂不少剔了刺的雪白鱼肉,不知厨子下了甚么料,只有鲜甜半点不腥。沈玉尝过知道是什么就放下筷子也不多吃,守着祖父用过,又陪他闲坐,中间拿鱼冻子把那大黄猫逗得喵喵直叫唤,等天色暗下来才提着空食盒告退。 待回了自己院子,沈玉让小厮都退下去,自己抱着食盒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终于在底下那格发现个小小夹层。他用个耳挖子探进去轻轻一撬,夹层上头嵌着的木板噹啷一下弹开,里头有张匆匆书就的纸片。沈玉将折好的纸片拿出来,打开一看,上头尽是贾家在外头有毛病的产业。其中不少沈玉看了眼熟得不行,恰是京中有名好替人放利钱的铺子,又有往日贾家二房公子哥儿在外头经常来往的几个人,再不用费心寻机会花时间查访。沈玉把纸片重新折好塞进荷包里,提着食盒出去喊人拿去洗刷干净,转回来又在灯下思索许久。 到得第二日,沈玉专门去寻了柳子安向他借调柳湘莲,柳子安问他缘由,沈玉只闭嘴指了指马指挥使平日乐意待着的地方,柳子安二话没说,立刻带了沈玉出去往外头勾栏瓦舍里寻人。两人在京城北边儿巷子里找着一个戏园子,台上青衣身段风骚正捏了兰花指咿咿呀呀的唱,旁边一处茶座上围得尽是人,柳子安挤进去看看寻着表弟上前就拍了他一掌:“干嘛呢你,这几日兄弟们请你吃酒都请不到。”柳湘莲正叫人缠得上头,忽听表兄声音,抬头再往远一看,只见沈同知抱着胳膊佯作看台上戏子远远等着,忙站起来把四周赖着不走的帮闲们推开,边往外走边道:“今儿我兄弟来了,没空理你们,走了!” 有人还想攀上来,柳二爷竖起眼睛喝骂一通,那些短打的闲人这才散了去,柳湘莲便带了柳子安往外头沈玉站的地方走。三个人碰了头,这才离开戏园子走到大路上,沈玉看路边有个脚店还算干净,打头掀了帘子进去道:“寻个干净角落,捡干净新鲜的随意上两三样。” 柳湘莲摆开茶碗,提着店家娘子送上来的冷茶一一斟满,稳当坐下才张嘴问:“同知有甚是来寻?”沈玉知道他久居市井性子落拓,浑不在意这人说话里带出的傲气,只压低声音道:“这几日上头交了样极要紧差事下来,欲查四王八公诸家不法之事。如今查到贾家荣宁两府头上,有人报上来说他们家含玉而生的那个哥儿题了首反诗。我知你与那哥儿素来相契,因此来问你这里头是不是有甚冤枉。”柳湘莲听完大惊:“你说的怕不是荣国府二房的宝玉罢?” 柳子安也在一旁诧异道:“这贾宝玉可是京里出名儿的‘假’宝玉,早先还有傅家的婆子出来说他‘绣花枕头里裹了堆稻草’,不是我看不起他,这么个整日好往女孩儿队里去的人能有这份儿心思?”沈玉把手一摊:“我那放过小定的媳妇儿与他还是姨表姐弟呢,早先不也叫这人连累一回,外头尽传甚么美人儿灯的,怎会不知这是个嘴上没门儿的主。可是这事儿到底叫人给捅到上头去了,既然端碗吃了这口饭,少不得与人尽职尽责才是。” 柳湘莲摇摇头道:“这宝玉与旁人大有不同,有时缺心少肝的如同稚子,有时有做事极会暖人心。譬如旧年五皇子府,如今忠顺王府上一个戏子吃不住责打跑出来求他庇护,这小子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竟真的帮他隐藏一番。只后来事情败露,却又是他一口子连人赁的房子在何处都吐得干干净净。还有我们早年玩儿的好的,就是那个秦家的哥儿名秦钟者,他们家人都死光了,连个修坟的都没。也就宝玉还年年念着专门遣了人去与他盖盖土供些东西。”说到此处柳湘莲端起茶碗灌了一口,顿在手中继续道:“旁人家里提反诗我还信,只这贾宝玉,怕是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东西犯禁。他平日里便性情古怪,最不爱听人说些经济仕途,且不乐意人劝其上进,同人相交亦只看相貌,全不论性情如何,越是生得好越得其青眼,竟是个只看脸的。”沈玉就与他道:“既如此,这事儿便交给你查查,看到底怎么个情况。只一点要记得,无论查甚么都不得把上面交代的差事透给外人知道。就这贾家哥儿自己,查明原委了最多只责其父有失教导,更多的还在贾家旁人身上。”柳湘莲听了就冷笑一声:“若论这个,同知只管放心。保管三、五天与您回消息。” 沈玉听完也不多说,迳自端了茶碗。柳湘莲一看拱拱手起身就往外头走了,或许正是往市井里去寻访一番。 第192页 作者有话要说:  贾家开始倒计时啦。 我理了一遍,贾家事败应该不是一两天的事。只不过从贾宝玉的角度来看是一夕之间家族分崩离析,但是从被上位者厌恶到彻底沦为黄泉倾轧的牺牲品不可能几个月而已。当然啦,因为作者手拙,所以这个过程是被简化了的,原谅我智商不高心眼不多吧! 感觉我需要一套高质量的心眼御魂套在自己脖子上...... 第75章 待柳湘莲出去, 这桌子上东西也没人碰几下。柳子安叫了店家会帐, 又将未动过的包起来带走,说是要给今日值守的几个探子打打牙祭。沈玉未说甚么便让他去了, 自己起身背着手沿着京城北边略显狭窄的石板路慢慢熘达着走。 他边走心下边道,薛家大姑娘对贾家诸事也太熟悉了些,就好像她曾经真真儿的经手过似的,其中曲折连自己这个做老了差事的锦衣卫都看不出违和之处,竟能直接去这些地方转一圈儿就写出条子交上去了。他万万再想不到人还能倒回来重走一辈子的,只当是薛傢伙计们手段了得, 心里自然美滋滋未来媳妇儿向着自己, 同时还带了点隐忧——若薛家想知道,怕是整个京城除了皇宫里头的秘事,其他再没有查不着的。如此一来, 这手眼通天的本事总有一天会招了上面眼,届时薛家又该如何自处? 往远了说,等到那时候薛大姑娘自然是已经进了沈家大门儿,按律出嫁女与娘家并无干系, 可但凡有良心的人又岂能坐看父母并兄弟姊妹们落难?少不得还要累她劳心劳力一回;若是往近了说, 自己就在锦衣卫里当差,必会提前得知风声,岳家要倒霉,他是说还是不说?说了就不只是这身皮穿不住的事儿,不说估计搓衣板和腿一块儿都别要了,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真是愁死人。 咱们且按下沈玉这边自己糟心去不提,单说柳湘莲出了门寻人查访贾家之事。他只一股子气哽在胸中便走出去,走了约莫一刻钟心下暗道:“这姓沈的同知也忒多事,又要人出手,又那么些规矩,约束得紧。若是此番不能做得漂亮,面上无光不说,也显不出自己手段。少不得必要查的清楚明白让这人心里头嘆服才是。”可这贾家对寻常人来说便如庞然大物一般,一时竟寻不着从何处下手,就这般沿着街走,一路走一路低着脑袋想,走着走着便从城北往城西去。恰在此时忽听得上头有人喊他,一抬头,好巧不巧竟是荣府大房的贾琏,他对面坐着的是宁府如今袭爵的贾珍。若放在平日,柳湘莲都不乐意与这等烂酒糟专往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人来往,可一想着上头交代的差事,少不得忍住心头邪火三两步上了这楼子闲坐去。 贾珍贾琏兄弟两个见了他却如同见了宝贝似的前擦后蹭围上来,柳湘莲勉强挤出一丝笑与这二人拱拱手:“贤昆仲竟在这里躲着享受,倒叫人羡慕。”贾珍引着人坐下,一张老脸看了让人无端就觉得猥琐油腻,这人也没拿出三品将军的架子,亲自点了茶与柳湘莲,又坐稳当了才道:“听说柳爷前段时间打平安州回来,如今与我们亲戚薛家的兄弟关系极佳且拜了把子的?既如此,咱们便也是兄弟,少不得贴心贴肝儿的问问可曾打算做点子甚营生好好安生过日子?”柳湘莲笑着喝了贾珍点的茶,往外头看了一眼道:“我一个老表帮着寻了个差事,等天气凉快下来便日日应卯去,这几日少不得寻个房子安顿。”说到这里贾琏便插嘴进来道:“我在小花枝巷那边弄了套宅子,稍微整整也还看得过,若是柳兄弟真有心,我便与你在周围问问。”这小花枝巷离此地亦不远,正夹在城北城西之间,没北边乱,倒也不比西边那么贵,单论要过清静日子的人,倒是个好去处。 柳湘莲听了果然有点动心,日日去姑妈家叨扰确实不便,虽说柳姨妈并柳子安都不烦他,可架不住柳湘莲自己个儿别扭难受,若能置产,倒也是件好事。贾珍贾琏一见有戏,立刻又与柳湘莲斟了茶,这回脸上笑得比方才更油腻:“有房子简单,可你这想安稳下来,少不得还要再寻一房好奶奶才是,身上衣裳,一日三餐,总得有个知冷知暖的与你打点方好。”柳湘莲听到此处便笑:“若说娶妻,我便只肯寻一位绝色温存的方才罢休,不然岂不是白白辜负这大好年纪?” 说到此处,贾琏一掌拍在大腿上道:“可不是如此,娶老婆么,讲究的就是赏心悦目,柔顺听话,那等不把老公放眼里的黄脸泼辣货合该一张纸撵出去。”柳湘莲不着意看了贾琏一眼,心下道满京城都知道你乃是头一个怕老婆的,说这话也不怕晚上回去挨揍。岂知这贾琏竟如寻着知音般拉了他不放道:“好叫柳兄弟知道,我家里那母老虎,自打生了个崽子后越发不尊重爷们儿了,动辄就锁院子。兄弟我一发狠便在外头娶了个二房尤氏灭其威风,好叫她知道这世上终究还得是男人说了算。”柳湘莲听完就觉着哪里不对,先是看看贾珍,復又私下掰指头算了算,脸上颜色没变,心里惊骇不已。 数月前贾珍那个住在观里从不回家的奇葩老爹贾敬吃金丹吃得烧涨而殁,家人报官还劳动了五城兵马司将不少野道士一条锁子拖出来,闹得京中妇孺皆知。按礼算,隔房大伯去世,侄子贾琏也有六个月的小功要服,到如今才五个多月,娶二房之事且还在前头,也不知道这贾琏脑子里是那根筋搭错了。家孝里头,还敢说娶二房?旁人最多偷摸纳个妾且还藏着掖着呢,再没见这么煳涂的。就这样,贾珍身为人子竟还不起身揍他个乌眼青,反倒勾肩搭背一块偷摸着在外头寻欢作乐,立时心中对这蛇鼠一窝的兄弟俩再看不上几分。 第193页 贾琏话没说完,见柳湘莲没掀桌子走人的架势,这笑意便真了几分继续道:“方才柳兄弟说欲娶一房绝色的好妻,正巧我这二房的内娣真真是满京城都再难有的姝色,可谓古今有一无二。”若要平日,柳湘莲听得“绝色”二字说不得便应下,如今心里正膈应这两人,且上头明着要找贾家茬,如何还肯愿意?少不得拱手推脱道:“我如今居无定所,便是想上门提亲也张不开嘴,不若等我先治下产业,再央媒人上门详议如何?”贾琏沾上人便不放手,只拉着柳湘莲衣袖道:“我可知道兄弟你乃是居无定所的浪子,此番叫你去了,下次又不知何时才能遇见。我那内娣早年随她母亲回老娘家贺寿时见过台上串小生的兄弟你,这一片痴心自此便尽数系在兄弟身上。如此又标緻又烈性的女子委实再不多见,保管留兄弟你吃不了亏去。” 柳湘莲最烦人动辄凑近攀扯,且性子又冷,当下便将袖子一把撕下来,起身哼了一声往外走。这上杆子的都不是甚好买卖,贾琏家孝里头偷娶的二房能算是甚么好东西,名头好听,无非妾罢了,一个妾的妹子怕是与其姐一个模子出来好不到哪儿去。再者,他如今已在锦衣卫里做了数月探子,街面儿上盛传的贾珍与其儿媳妇的段子也不是没知情人叨叨过,和这样人混在一起,这贾琏脑袋上到底是个甚么色儿也说不清,谁娶他的小姨子谁倒霉。 贾珍贾琏叫人撂了脸子,又听说柳湘莲打死过山贼且不敢上去阻拦,少不得互相埋怨。贾琏就道:“都叫你莫去招惹三姐儿,你偏去,弄得好似咱们叫她嫖了不说还得与她寻下家。再者,三姐儿立意要嫁这人,如今说不拢,回去又是好一番饥荒要打。”贾珍復又责备贾琏:“那柳湘莲又是个甚么人物儿了,你还非得叫我敬着让着他。依我说,只管拦下来打个半死,再一顶轿子把三姐儿送他屋里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将来才好有话说。”互相推诿一番,着实没有主意,只得回了小花枝巷宅子。 因着这一天乃是在街上巧遇柳湘莲,贾琏只把事情按下未说。过上几天三姐儿要了肥鸡又要大鸭子的作起来,正闹时候方才忍不住甩了一句:“你可还真当自己是甚个清白人儿了?那个你立意非君不嫁的柳二爷怕是早在外头听过名声,一听我们说合婚事转头就走,留都不带留的,白带累爷与你填脸面进去。要我说,三姐儿你且歇歇儿,将来少不了一副嫁妆打发你出去,若不是看了你姐姐面儿,你当我乐意看你脸子!” 尤三姐勐叫人揭了伤疤戳,先是愣在当地一片寂静约莫着过上片刻勐地嚎了一声。两边邻居还当是她在宅子里怎么了呢,再往后就听一片爆竹般的怒骂声夹杂了俚语粗言一串子一串子的,寻常男子都骂不出来。这三姐儿立在廊下,单手插了腰攥着帕子指了贾琏鼻子骂道:“杀千刀该叫砍头的,你们兄弟两个不拿人当人看。稀里煳涂骗了我姐姐身子,转回头便把王八脖子一缩不管人生死了?呸!我可没我姐姐性儿好,非掏了你们肚子里牛黄狗宝出来看看不可!”骂道兴起处少不得又将院子里矮凳又打又砸,各个倒在地上滚得满院子都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少了两千字,明天更七千字哈,困死我了,后面肯定有错别字,已经困到翻白眼语无伦次了...... 第76章 那尤三姐骂得尤其难听, 尤老娘生怕叫左右邻居听了去, 忙开门出来拦了她往自己厢房里拉。尤三姐叫亲妈拉着仍不忘转头唾了贾琏一口,泼辣至极。贾琏叫个女人指了鼻子骂又一口唾在脚面, 顿时坐不住,起来不顾二姐苦留拂袖掩面夺路而逃。他这会子又无处可去,只得灰熘熘往东府寻贾珍诉苦。 贾珍这会子在家里聚了几个家妓玩乐,尤氏心知不妥,然自己是个继室,往日又顺从惯了, 只得窝在院子里假装没听见甚也不管。贾琏上门时候贾珍已是有些酒了, 醉醺醺瞪眼听完,一掌拍在桌面上大喝:“岂有此理,不过一市井女子, 唤她一声三姐儿已是给足体面,竟是半点身份俱无整日混闹,你管去与她姐姐老娘说,再闹就赶出京里去!且看她一家娘女两个如何过活。”他这里借酒耍威风, 混不记得平日自己到了尤三姐儿面前也一副怂样, 只管直着嗓子喊。这话少不得叫人传到尤氏耳朵里去,仍旧无可奈何。那尤老娘乃是她父亲后头娶得继室,二姐三姐亦为其从原来夫家带出来,这三人与她全不是一窝出来,也懒得操心管教,索性竟继续装死, 也没念着凤姐去给她提个醒儿。 还是凤姐自己个儿疑惑,这贾琏见天往东府去说有要事商量,可又不曾见东府办过甚要事,再商量也不至商量几个月还没影儿的,因此便叫心腹旺儿出去打听。贾琏这回聪明一次,几处风声瞒得死紧,连着小厮都只叫呆在外头。哪知其中一个兴儿在外头吃酒时候嘆了一句:“新奶奶可比旧奶奶还俊呢,脾气也好些儿。”旺儿出去打听时候就有人讲这话传给他听,旺儿忙塞了那人一把铜子儿,自己火烧火燎跑回来原原本本回了凤姐。 自打有了儿子,平儿凤姐两个便以为终身有靠,贾琏再如何荒唐亦不如平日那般大动干戈,虽说因着月例事闹过几场,终于与贾琏无干。如今一听贾琏竟敢在外头养了外室,还传说专等自己一时不查死了要把人接进来扶正,如何肯与他善罢甘休?再有这外头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女人万一做了胎自家姑娘儿子又该往哪里去!此话好说不好听,凤姐便只做拈酸吃醋状对旺儿道:“你喊上我陪嫁来的人一起去,将兴儿从外头给我拖回来,我倒要问问他是长了几个胆子。甚新奶奶旧奶奶的,竟打着注意盼我早死呢?良心都叫狗吃了,该砍头杀千刀的下三滥胚子。还有你们几个,我都叫人蹬鼻子踩脸上,你们还一条藤儿上做娘的春秋大头梦美着。这可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儿了,就直告诉你们,我若是得不了好,你们谁也别想给我好,几日没收拾就忘了你们奶奶甚脾气?还不快去给我办事!” 第194页 旺儿一看凤姐头上已是火冒三丈,丝毫不敢怠慢,夹了尾巴一熘烟出去喊上人,果然两刻钟时间就把兴儿扭回来往堂屋里一撂。兴儿叫人扭了四肢扔地上摔得够呛,只听上头凤姐冷笑一声,顾不上眼前金星未消,忙翻身起来跪好了规矩磕头:“给奶奶请安问好。”凤姐正恨得牙痒痒,随手抽了桌上个钧瓷摆设就砸。兴儿不敢躲,那东西结结实实砸在胸口又滚在地上,好歹铺了毯子不曾摔碎。凤姐指了几个婆子从牙缝儿里挤出声音道:“旺儿不许走,就给我跪外头太阳底下!” 这些婆子架了旺儿就往外头去,兴儿这时候已叫吓软了,心下如何不知怕是外头事情漏了。可恨琏二爷见天往那小花枝巷去,此番不在家,反倒叫里头瞒了不知其事已败。凤姐不与他废话,坐在上面凉着声音就问:“知道我要问你甚?”兴儿见事情不好,吓得自己扯了帽子趴在地上只管一心磕头道:“或不是我跟二爷有哪件事与奶奶办茬了,只请奶奶责罚。”凤姐都叫气笑了:“还在我面前挺着嘴硬?给我打!你自己打,听不见响儿便上竹板。”兴儿果然跪在那里直挺挺左右胳膊轮圆了往自己脸上招唿。打了约莫二十来下,凤姐喝道:“站住。”兴儿立马停了动作,只听凤姐又道:“你们二爷在外头又娶了一个,甚新奶奶、旧奶奶的,想来你也不知道?” 兴儿立时泪如尿崩,冷汗鼻涕眼泪煳得满脸都是,下死劲磕了几个头,脑门儿都紫了道:“只求奶奶饶一命,再不敢隐瞒一字。”凤姐把个茶盏在小几上顿得山响:“快说!”兴儿直挺挺撅着就道:“奴才知道的不真,只知这里头乃是东府蓉哥儿的事儿。就大老爷出殡那天,蓉哥儿带了二爷往他们珍大奶奶的姨太太家里去略坐坐。后来见那二姨颜色好,二爷夸了几句,蓉哥儿便哄着把她说给了二爷。”凤姐听了便骂:“她算哪里没饿死的姨太太,也敢与我们攀亲戚。”又骂兴儿:“呸!没脸的忘八行子,吃着里头还往外爬。”兴儿忙又磕了个头:“奴才该死!”这时候又咕嘟着嘴看了凤姐不出声儿。 凤姐道:“这就完了?你哑巴了?”兴儿哆嗦一下回道:“求奶奶放奴才一条狗命,才敢往下说。”凤姐大怒照脸上骂:“放你妈的屁!你还知道你那是条狗命。趁早老实招了,下头且还多着呢。”兴儿没奈何,已说道此处,多一句少一句贾琏全跑不了一顿勐的。只得垂头丧气又道:“奴才们一开始都当是蓉哥儿混闹着玩儿呢,哪知二爷听了就欢喜,谁知道后头怎么着就成真了。”凤姐又是一声冷笑:“是了,你可不是甚都不知道,你知道的只怕听都听烦了。给我说!”一声喝骂吓得兴儿又是一抖:“后来,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寻了个房子。”凤姐立逼着问:“房子在何处!” 兴儿道:“就在咱们府不远的小花枝巷里。”凤姐“哦”了一声,转头去看平儿:“这是当咱们两个干脆已是死人了。你听听!”平儿垂手站了也不敢吭声。兴儿这会子说顺熘了,把后面事一一道来:“珍大爷那边给了二奶奶早先许的那张家不少银子,那边就退了亲不计较……”刚说完自己又煳了个嘴巴子:“呸呸呸,奴才说的是珍大奶奶的妹子。”倒把凤姐给气的笑出声,两边伺候的丫鬟们才敢抿了嘴一齐跟着笑。兴儿听见凤姐笑了,胆子越发大,想想继续道:“后来二爷叫人去裱煳了房子,就这么着把人娶过来了。”凤姐听到此处,回头去看丫鬟们,指了兴儿道:“你们都听见了?他还说他不知道呢!打哪儿把人娶过来的?谁送亲,谁服侍,谁做的喜娘,谁服侍的?”兴儿回道:“送亲乃是蓉哥儿送的,就在她老娘家把人抬过去,几个丫鬟婆子扮了媒人服侍伺候,旁的奴才都不在跟前,真不知道。”说罢赶着磕头。 凤姐见了连眉毛丝都没动一根继续问:“前头那些许日子,二爷说是给那府里办事见天看不着人影儿,想来办的就是这件事儿了?”兴儿道:“也有办事时候,也有去新房子的。”凤姐忽的想起什么又问:“那边珍大奶奶没去过?”兴儿回:“过了两天,大奶奶才去过,还拿了东西去瞧。”凤姐冷笑一声:“好珍大奶奶,怪道有几天二爷贊她贊得不离口。咱们都是一伙傻子叫蒙在鼓里煳弄。”又问道:“谁和她住着?”兴儿道:“她妹妹跟她老娘三个平日一起住,二爷去了那两个便往厢房去。前几日二爷欲把她妹子说给上回薛姨太太提过的柳湘莲,叫人一口拒了,如今正见天在宅子里闹。”凤姐道:“这个人还算招子亮有造化呢!省得当那出了名儿的忘八。” 说到此处,凤姐又问:“没别的事儿了?”兴儿呲牙咧嘴又磕了几个:“着实没有了,我要再敢瞒奶奶一个字儿就叫奶奶打死我。”凤姐听了便知差不多了,再问不能说的只怕打死也不敢说。低头想了一回,又抬头道:“你这猴崽子就合该一顿乱棍打死。这起子事儿有甚可瞒了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再往你二爷并你新奶奶面前卖好儿,指望你那新奶奶疼你?若不是看你刚才怕得一个字不敢瞒我,且看今儿能不能打折你那两条贱腿!”说完喝道:“起了出去!”兴儿有气无力磕了个头谢恩起来,正欲往外走上头又喝一句:“过来!没完呢!急着往哪儿去?等你新奶奶赏你呢!”兴儿不敢言语,垂手弯腰道:“请奶奶示下,再不敢不听。” 第195页 凤姐就道:“我这几日要使你,不允往那边去,随时我这边都有人去喊,见不着你人管叫拿了你老子娘过来顶着一顿好打!出去!”又对婆子道:“把旺儿拖进来问!”兴儿这才退下去寻点子药用上,旺儿跪着晒了这一会子也蔫吧了,叫拖进厅中好容易规矩跪好:“奴才着实冤枉,日日在府里听候奶奶使唤,真真不知道外头这些事儿。”凤姐哼了一声:“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清楚去哪儿扭了兴儿来?这笔帐我先给你记下,后头事儿办不好咱们一总算。”说着打发旺儿道:“你去外面给我打听好这新奶奶到底住何处,这里头明细来往我都要知道,回头问你一件答不上来这嘴巴子也别要了。” 旺儿忙磕了个头领命下去办事,这时候奶妈子央了丫鬟递话进来说孩子哭闹要亲娘,凤姐这才罢了让众人散去领着平儿往后头走。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后半章。昨天出去给睿哥买新年衣服,我们两个走了三万步回来,十点时候一头栽在键盘上睡死过去,醒了一看马上十二点,只好先放出来今天补齐...... 给大家拜早年呀~ 第77章 那边尤三姐狠闹一场, 回头叫她老娘并她姐姐狠埋怨一顿, 只说:“如今二姐终身都得靠着那琏二爷,就算开始不好, 后头好好的,总不至于没了下场,你这一番折腾,万一那人恶了你姐姐这可如何是好?那府里头的奶奶膝下亲生儿女双全,且又不是个好说话的,若无琏二爷庇护, 打上门来叫咱们如何自处。”二姐也流着泪道:“咱们如今进退不能, 我也知这一步错了,往后怕是步步都要错,可又能怎样呢。终究自己做得耗, 失了德行贞洁二词,这辈子也就这样儿,只别再自己抖搂得人尽皆知,闷着头老实过罢。” 三姐听了不以为意道:“怕他作甚, 谁人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惹急了打上荣府门, 我倒要会会那黄脸婆子,大不了玉石俱焚闹他个鸡飞蛋打,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奶奶们。”尤老娘忙拉着捂了她嘴又狠拍几下胳膊道:“今儿且消停些,要么带了丫鬟出去耍去,别尽在窝里放横炮与我们听。”尤三姐好没意思,忽的想起方才贾琏道是柳湘莲回绝了亲事, 心头又一股子恨意,偏要去问问方才甘心。只又不知去何处寻他,少不得软了款在家中老实数天,等了贾琏上门扭着腰赔个不是,一心要打听出柳湘莲下处去。 那日柳湘莲驳了贾珍贾琏面子,心下到底想着那是国公府的子弟,与他们硬碰硬自己只得吃亏,这几日干脆寻了薛蝌在铺子里寻个屋子先住着避一避,等商队准备好了便要再跟着往北边去。他将市井里查访的贾家子弟欺男霸女,强买强卖,重利盘剥并孝期娶亲之事一一理出条目写好,花几个钱使唤个街面上帮闲的小子送去给柳子安,柳子安又辗转递到沈玉手里。这会子贾家在外头明里暗里的产业已经叫沈玉查得**不离十,再把柳湘莲送来的附在后头,只于最末尾处短短缀上贾宝玉那首《姽婳词》。就他看,这诗无非牢骚满腹讽刺的有些辛辣,若打入“反诗”却有点牵强,不过里头意思也定然不讨上面喜欢罢了。 果然,这份东西送进马指挥使手里后,指挥使前后看了一遍就将册子收起来道:“办的不错,单拿一个从五品员外郎的次子半点用处俱无,不过拿他做个引子钓后头的东西。啧啧啧,这贾家,成事的基本没有,尽是一窝子坏事儿玩意儿,也不知道年节里祭祀时候祖宗受不受香火。这阵子或不是能有点子空闲,你先回去把你那婚事办了,回头且有忙活日子。”沈玉拱拱手退出去,半点不打听上头人拿了这些证据打算怎么弄贾家,马指挥使自是更加满意。 沈玉听上头提了一句自己婚事,隐约觉着是大佬给的提示,少不得提上来又算了算。上次薛家来人量了房子要打家具,也不知道得没得,一边划拉一边等着下衙,到点便往家去寻祖父。沈老爷子听得指挥使提了孙子一句,也点头道:“估计是你上次说过的那事。之前京里不是还有个修仙的吃金丹吃死了么,上头那位这些年也没少用,再有手段的道长炼丹也少不了生汞重铅,日积月累,说不得甚时候出大事。”这样一想,祖孙俩便又喊管家去请了官媒人过来去问薛家,若是嫁妆差不多了,沈家横竖先走完纳徵之礼将聘礼尽数送过去。这便是大定,大定之后薛家大姑娘已经可看做沈家人,再后面请期并迎亲估摸着也能在年前办成。 官媒人吃了顿好的笑嘻嘻带上礼便往薛府去,薛太太见了极高兴,请她坐了吃茶。媒人也不多拉家常,直奔主题道:“沈家老爷子差我来问问亲家太太,何时往贵府送聘礼过大定。俗话说得好,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咱们也好把后头的好事都催一催。”薛太太叫丫鬟拿了黄历边翻边念,听得之后点头道:“上个月已经叫铺子里请了老师傅按照尺寸打家具,如今都得了,只上大漆呢,且得进到九月里才成。便叫沈家从九月里挑个靠后的日子纳徵好了。”媒人得了准话也不多留,谢过主人家通融便回去復命。 这边薛太太见媒人走了便让婆子去请宝钗过来。这几日宝钗都在家里整理铺子帐目,又带了絮萦手把手的教,老掌柜新掌柜们说不得什么时候被喊进去认识今后的新主子。虽说手里大部分事情都分了出去,宝钗仍旧每天忙碌,这会子正扒拉算盘呢,忽听母亲着人来喊,只得交代了嫂子几句,又令下人好生伺候,方才跟婆子往正院去。薛太太正在内室开了妆匣等她呢,听见通报说女儿来了,忙一叠声儿喊她进来。 第196页 “见过母亲。”宝钗福了福,薛太太便叫她坐在旁边道:“今儿沈家来人了,妈让他们往九月里挑个日子大定,这会子必得将你的嫁妆点出来,再往后头忙不过来。”说着先将之前陈太太赔礼送的庄子、田地并铺子契书交予宝钗:“这本就是你受了委屈你舅妈把与你赔礼道歉的,妈和你哥哥都不会要。”说完又从妆匣中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竟是薛家进京这两年置办的新铺子。薛太太将盒子硬压在宝钗手里:“你哥哥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读书做官也不成,文不成武不就的,好歹不闯祸罢了。另你嫂子也说铺子太多管不过来,只叫我将这几个你新开的铺子仍与你陪嫁。”宝钗正欲拒绝,薛太太忙拦了道:“你先听我说。若过意不去,管叫分一股干股与你哥哥。好男还不吃分家饭呢,你哥哥再不济也不指望你赚的银子,还有蝌哥儿在,家下生意坏不了,尽够我们嚼用。”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宝钗只得收了东西。薛太太见了才高兴:“因着沈家竭尽所能聘礼也就那个样,咱们不好给你陪嫁太多,中规中矩吧,旁的等你过门后再慢慢补贴。这沈家哥儿样样都好,就只家里人丁太稀薄了些,再者底子毕竟薄,妈担心你吃苦。”宝钗忙拦了道:“这样已经尽够了,多了反而不美,于咱们薛家不利,且容易招人口舌。我自有办法把日子理顺熘,您不必忧心。”薛太太只当她孩子气,也不勉强,心里还是觉得不如找了儿媳妇盘算,便打发宝钗自己回院子歇着,又叫人去东院儿请絮萦。 到了第二日,管着打家具差事的管事也过来回话,倒是家具都已得了,就放着等大漆干透便能往新房里装。薛太太忙命人去与沈家传话,果然再回来婆子道沈家选了九月二十四霜降那日纳徵。又过了半个月,木匠师傅将活计交上来,薛太太命人拉到院子里一一细看一番,一水儿四套不同木料的家具整整齐齐,有鸡翅的,酸枝的,檀木的,红木的。金丝楠犯禁不敢明着用大料子,只在拔步床里头做了些小雕件儿拼进去。因是喜事,薛太太做主先将酸枝和红木的两套送去,不拘沈家选用哪个摆着,余下两套便充在嫁妆中迎亲那日命人抬去。 家下正热火朝天与大姑娘准备嫁妆,忽听得荣府贾家那大房的琏二爷又叫长辈责罚了一顿,说是背着偷偷在外面娶了个二房,如今事情败露不得不把人搬进府里。贾赦就是再混也知道这种事极没脸面,不好拿个女人出气,少不得全应在儿子头上。薛家派伙计出去打听了一圈儿,听得是为了这个缘故,便只叫婆子带了棒疮药送上门儿去,其余一句再不多问。有过几日恍惚又听外面人说这二房的妹子甚是厉害,上门吵闹数次,又与那些积年的婆子们厮打好些回。后来险些伤着链二奶奶亲生的大姐儿,这才惹动了真佛发怒,叫贾老太太命人叉着扔了出去,第二日紧跟着传来东府珍大奶奶尤氏身体不适、卧床休息的消息。外头亲戚们一想,那二房也姓尤,再合着尤氏突然病倒一想,只怕这里头还有东府的烂帐,一时间纷纷绕着贾家走,生怕叫烂名声沾上似的。 先不说贾家这些热闹事儿,进到九月中旬,一日忽有林家下人登门与薛太太送帖子。小老太太满脑袋雾水接来一看,上头竟然是林如海林大人在姑苏老家远亲里头挑了个齐整孩子做嗣子,预备着做一回席叫亲戚朋友们都认认。林家子嗣单薄,这事儿大家心里头都知道,不少人眼睛紧盯着林县主婚事等着吃这注绝户财哩,晴空里竟然悄没声的噼了一个响雷下来。这如何肯答应?少不得纷纷接了帖子要上门看看林如海收的嗣子是个甚么模样。薛太太看完帖子反应倒是与旁人不同,先是喜得念了声佛,又忙叫人喊了儿子媳妇并两个姑娘来交代:“这帖子虽说送到我这里,心里头的主意还是想你们年轻人去聚聚。我老天拔地的就不去凑着热闹了,叫蟠哥儿,蝌哥儿带了你们去玩儿,絮萦也得去,替我管着你两个妹妹不许混闹。”她嘴上说得严厉,内里还是想让儿媳妇出去松散松散,两个女儿都是不必费心的,也好叫媳妇歇上一歇。她略顿了顿,那帕子在手里拍了一下:“往年我还与你们妹妹念叨,说你们林姑父帮咱们家这么大忙,竟无可报答,今儿正是报答时候。原本我想了林县主将来或不是要没了娘家一个人孤苦无依,少不得宝姐儿琴姐儿照看照看,或可报答一番,如今却不用。你们只管去,仔细看看那哥儿如何,若是个好的便与他好好处,不好的话也莫说那么多不给林姑父脸面,将来再想办法就是。” 薛蟠薛蝌起身应下,絮萦又寻了宝钗宝琴一块参详预备甚礼物,单等着十月初宝钗纳徵过后去林府赴宴。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今天的第二更,两章一共更了六千五百多字哈,明天正常五千字一章啦~ 第78章 到了九月二十四这一天, 薛家仍是早早与各亲戚家女眷们送了帖子请了来看聘礼。进到九月里, 天气逐渐凉爽下来,京中各家喜宴寿宴并其他各种筵席不断, 不少人家两口子分开吃席且恨吃不过来,是以稍远一些的亲戚朋友大多只是礼到,能坐下用吃食的还是最亲近的几家。 送聘礼时候要官媒人领路,欲娶亲的那位则需喊上族中亲近的兄弟,若是独苗就只得请好友同僚之类来帮衬一番,以示家中人丁兴旺日子红火, 姑娘去了不会过苦日子。譬如沈家沈玉这样的, 族里都在京畿,姑表、姨表里也没有年龄仿佛的兄弟,唯独手下壮小伙不少, 请示过马指挥使后便央了几位同僚与他一起押着嫁妆往薛家去。 第197页 干了这个行当且不好讨老婆,有不少人都是年龄大了才勉强聘个亲戚、熟人家的姑娘,或不干脆就打光棍过一辈子。这些年轻人一听说他们队里竟有个傢伙讨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名门千金,少不得咬牙切齿摩拳擦掌赶着要去“帮忙”。这几个背着沈玉商量一番, 到得九月二十四纷纷穿了公服往沈家去, 不知道的人还当这户人家怎地招惹了这群煞神上门。沈玉见这一片红彤彤的又好气又好笑,人家明摆着来给你帮忙,哪里还埋怨人穿甚么来的。若是当初上皇将飞鱼服发得每人一件,说不得今儿非得都穿了来。没奈何,只得吩咐雇来挑夫这便出门。挑夫一开始叫吓得直抖,到此时才明白原来主家还是和这些后生在一处当差, 精气神儿都与前头不一样,抬起聘礼便走。 官媒人笑嘻嘻倒也不怕,只两只眼睛闪着精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这群锦衣卫,直看得有几个寒毛倒竖了才笑道:“咱们这便走着,定好午时前到地方。”众人纷纷躲她,官媒人只笑了笑,就走在最前头领路,沈玉骑了马跟在其后,然后是抬聘礼的挑夫,队伍最边上又是几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红衣公服的年轻人。这一群锦衣卫出来的小伙子站出去,黑压压一片个头都比旁人高出半拉脑袋,更别提还骑在马上,押着嫁妆跟押着抄家抄出来的财物似的,吓得周围观礼的百姓避之唯恐不及。沈玉混当身后没跟着这群现世宝,硬挺着带了媒人提着两只大鹅往前走。 街上行人见了这副阵势纷纷朝两旁躲,沈玉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就到了薛家大门口。此时刚交巳时一刻,大管家守在外头见了忙叫小厮点了鞭炮扔出去,又有下人进去报信儿。此时薛家大门敞开,挑夫们将东西放进影壁后头交予薛家下人便回去沈家领工钱,復又有薛家的下人上来将聘礼抬入正院一一摆开令亲戚们观看。往日里大家都道是娶妻要晒嫁妆,好叫自家人都知道新娶的媳妇带了财来家底不薄,殊不知你下聘礼的时候早叫人挑拣过一遍了。倒不是说要用多好东西,横竖看得不过是个诚意。如今朝廷上下尚俭之风愈发浓烈,沈家聘礼便是中规中矩按照沈玉如今官阶用的玄纁、束帛、函书,外加白玉佩两对,活鹅两只,再有喜饼茶酒糕点之类。 薛太太今日坐了上首主位,薛蟠在其左手下处亦坐了主家位置,亲戚里又实是寻不来其他拿得出手的男丁只得临时央了林如海林大人在其右手下处坐了为答贊宾客。堂中薛蝌守在东边接了聘礼摆放好,西面南面均为观礼的亲戚们一一看过。此时官媒人将沈家函书奉与薛蟠,薛蝌在下首东处便唱道:“今有沈氏子,玉。以伉俪之重,加惠薛氏女,率循典礼。有不腆之币,敢请纳徵。”上面林如海见薛家阖家无甚不虞之色,亦唱而答曰:“薛氏女贶沈氏子以重礼,薛氏敢不拜受。”薛蟠这才将薛家写就的同样合婚函书与沈家的换过,再递与官媒人,这纳徵之礼的仪式便仅只这些。待客人尽数入席,丫鬟们请了宝钗出来,其后莺儿白鹭各捧漆红大盘一个,上面摆得是女子作为回礼要叫男方带回去的针黹。官媒人亦笑着一一贊过收了去,自有苏嬷嬷陪着她在席上用了酒肉。那些来帮沈玉送嫁妆的小伙子也安排了专门院子自在吃用,并不与这些勛贵亲戚们呆在一处。 官媒人在沈家已是用了饭的,此时不过应景而已,润润筷子便提醒沈玉告辞。待得男方一走,只剩薛家亲戚在坐,一时宾主尽欢,到下晌时才逐渐告辞散去。今日黛玉湘云等行动自由些的姑娘俱来与宝钗凑热闹,临走时黛玉反覆交代宝钗十月里定要家去见见她那新得的宝贝弟弟。宝钗少不得一一应下,一闪神突见湘云神色有异,没来得及问,史家女眷便已蹬车而去,只得错过去了。 这纳徵大定一过,按旧例宝钗便已算是沈家人,在娘家住一日少一日,只等着请期时候诸亲戚们添一回妆便万事齐备只等好日子出闺成大礼。她心下暗道,上辈子在大观园里哪有这么一样一样认真严谨的办下来?宝玉痴痴傻傻,说不得甚么时候再疯一回,姨妈王夫人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与儿子娶林家姑娘,索性寻了凤姐定下那荒唐至极的“掉包计”。自己年纪也大了,母亲又没主意,这么些年一心就想把自己嫁进贾家,结果就是两下里甚都没准备就这么凑合着把嫁妆抬过去,又叫下人吹打一番便算是成了。彼日为了骗过宝玉,凤姐还专门硬喊了雪雁过来站在轿子旁假充陪嫁丫鬟,现在想来真真是啼笑皆非、古今中外难得荒唐煳涂的一件事。这世上但凡做人做事,第一步便踏错了,后头想再拐回正道上且难得很,也怪不得众人皆看重这起步的好坏。过去曾经办错过,如今神明庇佑重来一回,再不可自轻自贱心怀侥倖。 九月二十四一过,薛家大事已定,越发气定神闲起来。宝钗终是把家下和外面铺子里事情尽数交在絮萦手里一句再不过问,就连薛太太已说陪与她的铺子也一概不管,消消停停就窝在内院整日逗鹦哥做针黹。嫁衣也不用她自己动手,只应景绣一方盖头,其他都有莺儿领了几个铺子里挑出来的针线娘子代劳。薛太太开了大库,商队伙计带回来的天南海北的好料子不计成本好上挑好与女儿做嫁妆。她想着既然数量不好太过,便只能在质量上好歹弥补一番,必要色色都是把尖儿的方才称愿。因着还未请期,不知什么节气迎亲,索性四时的大红料子各都备了两匹,只等两家商量好婚期便着手动工。 第198页 这一忙起来日子过得就快,转眼间便到林家宴客之日。因着乃是林如海从自家远支过继了一个嗣子,上下僚属并亲戚都好奇要来看看这孩子成色。原本众人想着林家或不是会迎一位出身略低再年轻点儿的继夫人好延续香火,哪想到林如海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过继嗣子之后人家儿女俱全,谁也不好再把家里压仓底的老姑娘说与他了。 无数做梦等着捡漏发绝户财的人大失所望,越是失望便越对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小孩子好奇,忍不住都要去瞧一瞧他。这日薛太太未去,只叫薛蟠薛蝌兄弟俩护着絮萦并宝钗宝琴过去观礼顺便与林家撑腰搭台子。薛蟠领了母亲命,早早就预备起来赶在头里带着弟弟妹妹并媳妇儿去了师傅府上,一进门薛家兄弟就叫林如海给提熘到前院去做事,絮萦和两个妹子跟了婆子往后院去。 后院里此时也没有其他亲戚,只黛玉带了个五、六岁的男童蹲在一处逗那只狸花,婆子丫鬟都被远远赶在另一头不叫近前。只见那猫儿圆润了一大圈,身形却还矫健,追着鸡毛扎的花儿上扑下蹿不亦乐乎,黛玉连着那孩子脸上都笑得红扑扑的。通报的丫鬟喊了一声儿,黛玉抬头一看见是薛家女眷来了,忙将手里逗猫的花儿塞进猫儿怀里,起身与旁边那男童整了整衣裳过来见礼。 絮萦自家也是个独女,因此尤其喜欢这么大点儿弟弟般的男童。见这孩子粉雕玉琢便欢喜着掏出个极精緻绣了鱼龙变换图的大红荷包塞给他:“好孩子,拿着玩儿吧,日后叫你姐姐带了你多去我家串串门儿!”那孩子十分乖觉,先道了谢,然后扭头去看黛玉意思,见黛玉并无阻拦之色方才痛快接下,又抱着奶白奶白小拳头与客人作揖。黛玉笑着对三人道:“这孩子是我父亲从老家好容易寻到的,家里只余个奶奶,前年也去了,平日尽在他舅妈那边混口饭。认了来我家里既能吃饱穿暖,又不叫他母亲娘家兄弟为难。我们已与那边说过,他自己父母祭日自然不会拦着,舅家想来看孩子递了帖子便可上门。尽是便当的。”宝琴蹲下身拿出个红布球与他,越看越觉着这孩子可爱,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下脸颊问他:“你今年多大了?”那孩子板着一张小脸,规规矩矩握着拳头抬头答道:“回姐姐,今年七岁了。” 薛家三人听他说得自己七岁,可看个头儿也就六岁光景不能更多,便知这孩子早年怕是在舅家吃过苦头。这样的孩子也好,哪怕他不感恩,为着不再回去吃苦也得好好在林家呆着,诚心待他不怕养不熟。当下宝钗也从袖子里摸出个大红荷包递与他道:“这是我小时候带过的长命百岁锁包,别嫌弃。”孩子手小,两三样东西便拿不住,后头自有跟上来的下人接了去替他收起来。宝琴看着就手痒想抱抱他,哪知这小糰子又鞠了一躬:“姐姐,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我如今已有七岁了,不得再让姐姐们抱。” “哎呦!好讲究孩子!”宝琴叫他回了也不生气,高高兴兴将自己身上项圈接下来套他脖子上,又要了方才宝钗送的锁包缀上:“这便齐整了。旁人都有的,你没有,总是不美,小孩儿家家就要鲜艷些才好。” 黛玉见新弟弟脸都红了,摩挲着他脑袋笑着往内室里让:“赶快先进来坐,旁人且得等会子才来。”宝钗忙拦了她道:“先别急着歇,你家今日可是与女眷们递了帖子的,可曾打点得当?有谁在园子里或者在厨下给你盯着?”林家如今的女眷就只黛玉一人,余者皆为丫鬟婆子,又无甚可为臂膀者,自然内院诸事只能交予黛玉定夺。平日小宴尚可,今日乃是大事,若出了错儿便要丢脸。薛家三人对林家观感都好,早早过来也是预备着要帮忙的。黛玉一听宝钗此言,红了脸笑道:“可不是,只一见宝姐姐就想着玩儿了,几乎误了大事。”宝钗笑着与她打趣:“我可不与你背这个黑锅,看你往哪里甩去。” 此时日头已经不早,絮萦宝钗便去给黛玉帮忙,就是宝琴也得了任务,要看着婆子们与这小男孩换上见客衣服。因着前头亲生弟弟养到三岁不明不白就没了之事,如今黛玉对这个后养的新弟弟如同眼珠子般看,生怕有个不好再叫自家连累了旁人好孩子。也是他招人喜欢,估计身上那块子“爱人肉儿”都生在脑门子上了,人见人爱的,不然再不能如此。 忙活了约莫半个时辰,女眷的席面儿上桌子用具都已妥当,宝钗在厨下盯着也比先前条理多了。外头管家不放心正进来看,竟是色色得当,妥贴的不能更妥帖,忙喜之不尽沖絮萦团团鞠了一躬:“谢薛大奶奶并薛大姑娘出手相助。只可这我们姑娘一个忙活,生怕回头又累病了哩。”絮萦忙不迭往一旁,只受了半礼道:“有甚可谢的,你们家帮我们的忙又岂在少数?只可恨没有年龄身份相当的哥儿姐儿,不然还可做门好亲事。”管家笑了两声,见内院无需再打点,便放心去外头忙活。好在无论内院外院用的厨房都是一个,此时也准备得差不离了。 大概巳时前后,林家受邀的亲戚朋友并同僚们便逐渐上门道好儿。薛蝌被林如海喊到前头交代一番,暂且在席间来往招唿年轻客人,薛蟠直接作为弟子被扔到大门口处去迎客人——反正不学无术的勛贵子弟是他亲戚,有本事的青年俊杰们又可说是他同僚,不管是谁切都不会跟个实心眼儿的呆子计较,让他去迎客反倒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了。 第199页 未到午时,外院官客俱到了,内院堂客们早就拉了絮萦聊得热火朝天。不是主次颠倒,实是黛玉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主母们好些事不便与她聊,再者絮萦定力好,坐得住,有耐心,脑子又活,无论谁说话且都能搭上茬不叫掉下去,因此人人都愿意多和她说上两句。林如海先是把那男童带去外院见过官客,说了孩子姓名来歷,又请宾客见证收其为自家嗣子,待礼成后方才命婆子们送了他来女眷席上坐了吃饭。 黛玉一见他过来,忙招手让在身边放个绣墩与他坐,又笑着对众家夫人奶奶太太们道:“这是我老家远亲的孩子,如今被我父亲收做嗣子,今后便是我弟弟。先前这孩子的名字也无需换,待到他加冠时再由父亲取字便是。”这小孩子认真等她说完,知道说的是自己,起身握拳团团沖几个方向作揖,口称:“太太、奶奶并姐姐们好。”又说了自己名姓。女眷们赏了随手礼,纷纷上来或捏捏脸或摸摸头髮,直把小孩儿揉得毛都炸了才笑着放他坐下安生吃东西。 待到客人们都散了,大件东西也收拾起来,只余些许零碎活计慢慢做,薛家五口才去前头与林如海告辞。林大人今日心情极好,带了女儿与便宜儿子笑着谢过几人帮忙,又非得叫多与他们带上一份回礼方才放他们回去,林家这小哥儿还冲薛蟠拱拱手道了句:“师兄再见。”险些把个薛蟠乐得笑出猪叫来。 等坐上马车回家,絮萦才锤了腰道:“今儿可累死我了,到底是旁人家里,再有规矩也和使唤自家下人不一样。”宝钗就手斟了碗果子露递与她:“谢嫂嫂今日辛苦,回去好好儿歇上两天。”絮萦听得就嗔她:“大姑娘但凡从院子里出来一、两遭儿我就能歇了,没良心丫头,把家下一摊子事儿丢给我就躲清静去,今儿晚上回去没你饭吃!”宝琴窝在一旁吃吃的笑,宝钗佯怒:“好啊,多少奶奶们一过门儿就想着能当家作主,晚上睡觉都能笑出声儿来,嫂子可倒好,怎么又把壮丁点到我头上了呢?”姑嫂三个挤在车厢里叽叽咯咯,外头薛蟠傻不愣腾的听了就去敲马车窗户:“媳妇,妹子,你们讲甚么笑话儿呢?给我也讲一个乐一乐呗!”里头忽的静了一下,紧接着笑声更欢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林小弟的名字......没想出来。众所周知作者菌是个起名废,连主角名字都超级伤脑筋的! 话说,现在的读者们真的很严格啊,我左手边放了两个版本的《红楼梦》一个是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还有一个是2015年岳麓书社出版的补全勘定本《脂评本》,前面那一套是高鹗续写了后二十回的,已经被我翻烂了,书页发脆脱落实在经不起翻动,没办法只好买了新的版本看。然而我就是把我自己的看法写出来,不少人认为我没有看过《红楼梦》......对此,我只想说,如果我写的和您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那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如果不一样,那么您是英雄,您来续写一个,我也想躺着吃肉不想自己割腿啊亲爱的们! 第79章 自打林家林如海收了嗣子又与众亲戚朋友摆宴吃酒后, 京中又安安稳稳过了十来天。十月份儿又叫阳月, 往后走些进了辜月里便又是一年年底,腊月前收债的, 收帐的,收货的,人人都忙,一连几天外面都有听说有贫苦人家叫追债的逼得卖儿鬻女,或不是还有把老婆卖了的,吃逼不过阖家悬樑的等等等等, 比之往年更甚几分。 宝钗在家下听得这些消息颇有些坐不住, 少不得与凤姐并王夫人处去了封信提醒她们一番。这凤姐回信极快,第二日一早婆子便拿了来与宝钗看,只道了句“晓得”再无他言;而姨妈王夫人那里到底半句回话俱无, 不知是没看还是没放心上。老话说的好,这“良言善语难劝该死的鬼”,自家只是贾家亲戚,到这里便仁至义尽善尽提醒之责了。宝钗也懒得多问, 撒手随她们去。 纳徵之后沈家几次让管家来问薛家愿意何日迎亲, 薛太太好大一番不舍,着那官媒人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方才订下来年二月里待宝钗及笄便可行大礼出闺。说是来年及笄,实在是今年的虚岁都已经十七,可彼时刚巧撞上国孝头里,谁家也不敢冒那个尖, 就只得拖到来年再办。宝钗自己全无所谓,年龄大些便大些,总比之上辈子叫老人家拿二十两银子扔在脸上好看,又想着宝琴婚事终究悬空,少不得把她带在身边慢慢教导,或者打发其去与嫂子絮萦帮忙。 到得辜月中旬里,忽得一天,中午絮萦宝钗宝琴三人坐在薛太太下首凑趣儿闲聊。家下丫鬟正扔了几块橘子皮进熏笼烧了熏屋子,絮萦就坐在宝钗对面,眼看说着话、说着话人就直接抱着暖手捂子挨在椅子扶手上迷煳过去了。薛太太唬了一跳,忙叫身边媳妇子抱了一床薄被来与她盖上,又打发外头赶进去寻大夫来。她只当是把儿媳妇累狠了累昏过去了呢,又听说人要是昏了最好别乱摇乱晃,轻轻缓一会子或不是就缓过来。是以一边让家下人紧盯着,另一边又急传外头人赶紧去寻那常请的许老大夫来。 也是今日运气好,老大夫没往外头出诊,当下听说是薛大奶奶昏过去了,马上叫提了药箱,顿住脚想了想,又带了个小不点儿药童在身边往薛家不急不慢走。来请的下人都快急死了,一个劲儿催,老大夫摸摸鬍子且笑道:“平日贵府请平安脉的时候也没见大奶奶有甚不妥当的,今儿只怕是要报一回喜。”下人哪管他弄甚么玄虚,一心只怕误了主家差事挨罚,少不得一把抱起那药童,又一手拎着药箱走在前头道:“您老可快点儿吧,万一耽误工夫,不说喜,先不吃板子再说。”等赶到薛府门口,二管家急得正在外头直转圈儿,见了许老大夫忙上来连作几揖:“哎呦,老神仙,你可来了,赶紧着点儿!” 第200页 老爷子还是迈着方步不疾不徐往后走,正院里屏风帷幕早就上好了。早些时候几个婆子蹑手蹑脚搬了个铺了褥子的藤屉子春凳过来放稳,又轻轻扶了絮萦舒服躺下,这么折腾一回人还是没醒。但有些年纪的几个老下人又说看了不像是昏阙,喘气儿且还匀实呢,到底弄不清楚是个甚么症候。此时院子外头粗使丫鬟喊了一句“大夫来了”,里头婆子丫鬟们纷纷给絮萦遮好帐子又往两旁让了让,专等大夫进来看诊。 许老大夫稳得很,进来先是冲上首屏风后头的薛太太行了一礼,这才坐下就着腕子诊了一番脉,诊完笑道:“另一只腕子不必再诊了,又不是甚毛病,果然喜事盈门。”薛太太一听他这般说,心里顿时明白过来,脸上也笑起来:“是好事,可还是劳烦您一回,毕竟一事不烦二主,阖家上下都念您的好儿。”许老大夫笑得更真,果然又诊了诊那只手,出来洗了手,有婆子殷勤送了椅子过来,他便坐下道:“薛大奶奶身子骨底子结实,甭看人苗条,其实是个健壮的。许是因着年轻头一回、早先又没有母亲教导,不少事情竟都不知道,还是得薛太太多操心疼一疼这孩子。肚子里娃儿都有三个多月了,大奶奶居然一无所觉,好在大人孩子都皮实,连安胎药也用不上。好壮实娃儿哩,喜事喜事!吃药哪有吃饭好!” 薛太太一听他说的真,连孩子月份都能诊出来,更是高兴:“也是这段日子太忙了,我这媳妇儿又是个细心求全的,少不得有甚不舒服也忍了不肯说。她又小孩儿家家的不知道厉害,头一胎做了个煳涂娘也是有的。只眼下咱们该预备些甚呢?”许老大夫提笔在纸上开始写,边写边道:“旁的倒没甚么,无非吃食,衣服鞋子都要捡舒服便宜的来,再一个就是莫熬夜劳累。平日多用些菜蔬五谷并鸡鸭鱼肉果仁儿皆可,油炸的少用,辛辣尖酸的少用,我留个条子与你,不能用的一一列出来,一点不允用,这就成了。薛大奶奶这会子是睡着了,无妨,紧着她睡去,到晚上且还能睡,走不了觉的。” 薛家上下这才放心,薛太太接了条子交予管家收起,且顾不得人笑话狠把荷包塞满了一回非叫许老大夫收下,又忙叫下人开了库寻出一套金项圈儿金锁头给那小药童戴上道:“好孩子,说不得姨姨肚子里这个娃儿将来还要寻你出去满街耍子呢,戴着玩儿去吧。”许老大夫极高兴摸了药童头道:“这是老朽的小孙子,全家上下拢共就这一个有些灵性能继承老朽衣钵的,索性带在身边儿慢慢教导。今后还得靠薛大爷薛二爷多照拂一二,或不是等小少爷出生了也能玩到一处去。”薛太太点头应下,欢欢喜喜叫大管家送了许大夫祖孙出门儿,回头就搁堂屋里高兴得直转圈儿。 宝钗宝琴一直坐在屏风后面认真听,前者一面替絮萦高兴一面看薛太太此时怕是不顶事,只得把宝琴塞给她听她絮叨去,自己转身喊了大管家过来道:“你先让门上人去寻大爷告诉他好消息,衙门里若是不忙便让他回来守着嫂子;再寻了婆子们往各亲戚府上知会一声儿,杨家、林家、贾家、王家这四家带两盒果子,旁的一盒足以。亲家老爷那边寻个嘴甜、脑子灵泛些、手脚干净伶俐的去。对了,千万别忘了带东西往庄子上万先生那里去说一声儿,若无当初人家下狠力气教导哥哥,哪有如今的好日子,带的礼照旧再多添两罐子蜂蜜。”打发大管家出去,宝钗又唤了二管家来:“我去拿许老大夫留的条子抄一遍,你送到厨下。从今儿起,无论是採买的还是经手的,亦或是调理的,但凡这上头不叫用的东西家里半点不许见,叫我见着就寻你来说事儿。” 二管家拱拱手,刚想走又叫宝钗喊回来道:“没说完呢,外头给寺院的香火油钱还照旧例,只幼慈居和济孤院翻倍。再有,今儿所有家下人赏两个月月钱,等哥哥回来说不得再赏你们,先忙去吧!”说着果然就着方才许大夫坐的椅子又将他留的条子抄了几份出来,取出两张叫二管家一张贴在厨下灶台上,一张发到採买手里去。 等了会子,先是薛蟠一头汗急匆匆从外头跑回来,搓着手围着絮萦睡的春凳直转,他跟薛太太两个,一个转小圈儿一个转大圈儿,没一会子就转得下头伺候的人眼晕。宝钗见这两个一时半会都当不得用,只有交代下人小心服侍,又拉了宝琴往外面说话。 “如今嫂子要静养,少不得咱们要把家事分担分担,万不能把人累着。可是翻了年我就出门子了,少不得等我出去妈又要给你相婚事,家里终究还得再有人操持。我想着,或不是往赦姨夫那里问问大太太,早早儿让邢姑娘过来,一则少叫她在园子里尴尬几天,再一个也好有人帮手。虽说我这动机有些不纯,不过并没有甚坏心。邢姑娘不是个贪图名利的,将来来家里做了二嫂也不会与大嫂争抢,本就是咱们家的人,早几日晚几日,只要二哥、邢姑娘并你这里没意见就好。” 宝琴巴不得有人帮她一起做事,又素来与岫烟交好,岂会不乐意?当下点头道:“还是宝姐姐念着她,我听说如今大太太性子比之从前还古怪,简直就是个琉璃吹出来的公鸡。人家铁公鸡还掉些渣呢,她连渣都不掉,只一味费尽心思瞒着上头老太太不叫知道,回了东院见天拿着下人陪房剋扣,弄得怨声载道的。想来岫烟在大太太手底下过得也艰难,倒不如让她早点来咱们家。” 第201页 宝钗见她满口愿意,便等着薛太太转累了坐下歇的时候过去与她道:“嫂子这一歇,家下事如何料理?琴姐儿还小,且等我出了门子又要紧着与她相人家,竟不如早点把邢姑娘娶过门帮一把也好。如今二哥与咱们家不分彼此,且又是个忠实可靠的,还有甚不放心来?”薛太太方才光顾着喜了,还没想这么些,叫女儿一提才想起来,把两个手一拍:“我道是一直觉着忘了甚么呢,原来竟是这件事。年龄大了,不得不服。”说着伸手拉了宝钗一起坐下道:“幸亏我儿替我想着这个,虽然急了点,确实也该请邢姑娘来家了。前些日子你姨妈打发下人来我这里张口就要借一万银子去,我问了问那婆子,只说府里如今竟是连做饭也‘可着头做帽子’分毫不带多一丝,听得我心里酸熘熘的。没奈何,只得开了体己把与她五千两带回去,再多也没有,也未要她留借据。我想着,你姨妈还便还,不还咱们也不要了,大半辈子了姐妹一场亦不容易,难为她张这个嘴!” 说完这个又拐回薛蝌婚事上道:“现下你嫂子坐胎,前些日子定是累着了,后头得紧着找补,你和宝琴两个先受一回累管好家下,旁的不必急,嫁妆有妈给你盯着,一准儿错不了。蝌哥儿是个好的,我只怕办得简陋委屈了他,可如今一是家里着实缺人手,二是贾家光景又每况愈下,竟不如早早迎了邢姑娘来,咱们再好好补偿一番便是。”母女两个商议妥当,第二天上午便派了得脸婆子换了鲜艷衣裳去贾府询问。 贾老太太近来颇感身体乏力,此时才着急起孙子孙女婚事,一听薛家来问邢氏侄女过门之事,急着点头早打发出去一个是一个。因此便差人请了邢夫人王夫人一起来坐了道:“姨太太家今儿又打发了婆子来,问的是邢姑娘婚期。我的意思是,能早一些便早一些,蟠哥儿媳妇如今坐了胎,明年宝姐儿又要出门子,这节骨眼儿上可不是急等着她过去搭把手?去就去吧,也省得多操一份儿心。”说到这里转头看着邢夫人问:“你侄女嫁妆预备的如何了?我听闻咱们家姑娘每月二两月钱你都能扣了她一两去,这一年下来想必也攒了十二两,你给她补个整数出来,自己也挣点面子去。”一番话说得邢夫人先是脸红,继而脸色刷白,连忙起身点头应了:“缎子料子都已经把与她了,只针线房如今不得空,仍是叫姑娘自己绣些花样子上去。旁的我嫁妆里有的都分了些与她,只能这样儿了。” 贾母点点头算是知道了:“你把给邢丫头预备的东西交到鸳鸯手里,后头再缺甚么我开了库填补填补。去办吧。”说完靠在迎枕上也不睁眼,邢夫人一看这是不给余地了,只得不甘不愿福了福退下去预备。等她出了门儿,贾母才睁眼坐起来道:“当年只为着不叫老亲家心寒才定得她,如今看来实是不成,再也教不会的一个蠢物。”復又看向王夫人道:“宝玉今年虚岁也快十七了,你这做母亲的有甚想头没?原先看着两个玉儿凑一对甚好,哪想你们两家都不乐意,后来我就没提了。如今林家只怕更不愿意,宝姐儿也早早定出去连个垫背的都没,家下知根知底的姑娘就那么几个,合适宝玉的更不多了。有瞧好的早点说,趁我这老婆子还能动一动好歹定下一个来。” 这话说得实在,王夫人近来也在愁这个,真真是不上不下让人为难。早先元春还是贤德妃时候家下光景也好,满京城勛贵家的姑娘竟一个都没能让她看得进眼里的。现下元春不过是个太妃,虽听上门打秋风的太监说颇得上皇喜爱,但那毕竟是太上皇了,太妃就更无从提起,没叫直接从皇宫搬去寺里出家已是託庇于上皇还在,若是哪天上皇不在了,只怕更艰难。 一时之间婆媳两个相顾无言,最后贾母嘆了口气道:“你先看看吧,这几日我与老姐妹们去信问问,只要是齐全姑娘,家世相当便可,旁的也顾不上了。”王夫人心下也暗自嘆息,早知今日,当初也不至咬死了牙不肯答应娶姑子家的女儿。贾政七、八月时候且领了差往江西道去做个学政,年前方得回来,等他回来又是一年白过去。宝玉眼看越来越大,仍是诸事不成的模样,心里这一口气越想越堵得慌。贾母见她心思散了,也不强留,又说了几句便打发二儿媳妇回荣禧堂做事去,王夫人少不得低头福身行了礼退下。 因着事情都压在心头,王夫人甚是不虞,亦不想回去看那些头疼的收支簿子,索性没吩咐人,只带了彩云彩霞往大观园里去看看儿子宝玉。宝玉这几日无人管束,真真跟玩儿疯了似的,平日里还有袭人劝他几句,偏这两日袭人不舒服往后头歇去了,前面只有碧痕麝月两个正陪他摘了茶花洗净了试着捣汁子,晴雯则坐在外头窗户下就着日头修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王夫人走到怡红院门口的时候就没看到小丫头子守门,连管事婆子也未见一个,心下正纳罕处,只听得院子里女孩子叽叽嘎嘎笑声响做一片,登时气得眉毛都立起来,后头彩云彩霞同样听见里面动静,互相看了一眼心下一齐暗道了句“糟糕”。 只见王夫人头也不回从牙缝儿里挤出声音道:“去一个给我把林之孝家的喊过来,今儿少不得要查查家里到底窝了多少妖精!”彩云哆嗦了一下,还是彩霞利落低应一声转身就跑,盏茶功夫就把人给带了来。林之孝家的还道是怎么回事,带了几个婆子匆忙赶上来张嘴正欲说话,院墙里面又是一阵放肆大笑,她脸色也青了小声道:“这些个丫头们俱是从小服侍到大的,或不是比旁的就要放肆了些儿,也是咱们家主子性子好纵容了去,打一打罚一罚总能教好。”王夫人冷哼一声,且不拿正眼看她,只微微抬了下下巴,彩云立刻轻轻推了下门。这门果然是虚掩着的,也不知守门丫鬟婆子都躲到何处去偷懒,连个门闩都没闩。 第202页 第80章 彩云彩霞两个上前把门推开, 王夫人抬脚往里走, 打头看见的便是晴雯坐在廊下弯腰缝斗篷。因她正忙着织补便只穿了家常衣裳,也并未上妆, 就扎了个普通髻子看着比往日寡淡许多,饶是这样也有八、九分动人颜色。 晴雯听见响动抬头欲看是谁,冷不防就见王夫人板着张脸站在对面,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林之孝家的并一众婆子。刚要张嘴王夫人便没好气低喝一句:“狐媚东西,给我跪在这里等着回头收拾你!”晴雯不敢违背,闭了嘴干脆利落跪在地上, 怀里抱着的大红猩猩毡子斗篷却一点子也没耷拉下来沾灰。 林之孝家的见了就道:“这丫头生得是有些过了, 不过好在老实,旁人都玩儿偏她还记挂着给主子修衣裳,叫跪就跪也没心怀怨怼弄脏主子东西, 太太您看这……”王夫人撇了一眼晴雯没说话,迈步上了台阶对彩云彩霞道:“敲门”。这回上前的还是彩云,她屈指轻轻在门上扣了两下,里头传出声音道:“妈妈们又有甚事?无事别来烦我们, 都忙着呢!” 王夫人勐的上前一步推开门, 堂屋里宝玉只穿了件单衣挽了袖子正把手放在木盆里搅和,旁边三个丫鬟身上就没哪个是干的,一片红一片灰,尖了嗓子又是笑又是叫。里头正闹腾,忽的门板叫人推开,碧痕原笑得直颤, 不着意往外一看,竟是王夫人挂着脸在外头站着,一时间那嗓子跟叫人掐住一样嗷了一声儿,旁人见她惊恐便也跟着往外看,全都吓得闭了嘴不敢吱声。宝玉本站在堂屋里头一个不知打哪儿弄来的长案后面,忽然屋里静下来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笑着抬头才看见王夫人进来了,那手也不知道该继续放木盆里搅和,还是拿出来,只得慢慢儿一点一点往回缩。 林之孝家的跟在后头忙使眼色给这几个丫头,麝月反应得快一些,忙“噗通”一声规矩跪下,别人见了也忙跟着一块儿跪了,霎时间屋子里就宝玉和王夫人站着,其余人等皆屏息敛气跪在地上不敢弄出一点子响动。 王夫人打眼往屋里看了一圈,此时留在外头的人已经把今日当值守院子的丫头婆子一条锁子锁了来,一个个鹌鹑似的低着脑袋挤作一团。王夫人看也不想看他们,只扭头去看林之孝家的问她:“袭人呢?我让她管院子,就给我管成这样儿?”林之孝家的赔笑道:“太太许是给忙忘了?袭人前儿染了风寒,生怕过给主子所以搬到后头去了,当时还是您亲自点了头的。”王夫人这才想起来,转身又看向屋里跪了一地的丫鬟们:“我竟不知道,这院子里少了袭人一个竟就群魔乱舞反了天了!连几个守门通传的都敢跑去攒沙偷懒,先把这几个拖出去院子里打!叫旁的都给我看看下场。” 地上跪着的婆子闻言忙大声叫屈,纷纷央告道:“实不是咱们偷懒,乃是不得宝二爷看中,这些副小姐们又总挤兑,从不叫近前伺候,今儿还特特撵了我们不让在院子门口站着,没奈何只得往隔壁潇湘馆寻人说话去了,也好就近看着点。”那些从来挤不到宝玉跟前的守门丫鬟也捂了眼睛哭诉冤情,一番分辨下来竟好像都是上头大丫鬟们故意打压拐带宝玉不学好,又排挤其他正经丫鬟似的。王夫人听完叫气得浑身直抖,咬牙喝道:“还不给我先把这几个拖出去!吃板子都堵不住你们的嘴,主子略有惩处便急着攀咬,可见平日里也必是不服使唤的。”守门婆子再想不到这板子终究逃不掉,一个个只得垂头丧气叫拖去院子里行刑。 轮到那些丫鬟们时宝玉便有点子坐不住,刚想讨饶只听王夫人对彩云彩霞道:“给我把宝二爷请到荣禧堂去,过不几天老爷回来,我看你拿甚么功课搪塞!”宝玉一听贾政名字犹如老鼠听见猫儿叫,吓都吓软了,叫两个丫鬟左右扶了便往外走,走一半还不放心频频回头看屋里跪着的几个大丫头。旁的也就算了,王夫人见宝玉唯独念念不忘这几个,心口这一股子邪火更旺,咬牙恨道:“婆子去给屋里跪的这几个验身,省得回头左右央告说我冤枉了你们!一个个狂浪的都没边儿了,青天白日窝在院子里关了门儿是作甚?”外面挨打的声音渐歇,此时也都暗自庆幸自己吃这一罚后头的祸事便逃过去,各个眉眼里就带出些幸灾乐祸,专要看平日里夹半拉眼角看不起人的大丫头们倒霉。 跟着来的婆子里走出三个,为首的对麝月碧痕等几个道:“姑娘,自己起来往内室去吧,好歹留点儿脸。”这几个不敢哭叫,只得含了屈辱往后面去叫人查验。都到这个时候,纵是不愿意也没招儿,叫人捆了拿下一样得验,半点情面俱无。婆子查了一番跪下与王夫人道:“回太太,这几个丫鬟,就只有外头跪着补衣服那个还是完璧,其余都不是处子。”王夫人听完越发气愤:“去把院子里所有丫鬟都给我喊来一个个查!”林之孝家的亲自带了婆子把后头的丫头们全带了过来,仔细查过之后王夫人险些叫气昏过去。上头年岁大的没一个清白,就只几个小的或不是规矩些儿,当下恨道:“给我把这几个不要脸面的蹄子捆了赶出去,外头衣裳首饰都给我剥了留着赏好丫头们使,一个个穿红着绿描眉画眼的,看着就没个安分样子。哥儿院子里养这么些东西,怪道天天没个起色。” 第203页 復又对林之孝家的道:“去给我告诉袭人一声儿,罚她三个月月银,再有下次一併撵出去!”林之孝家的不敢求情,只叫婆子们把几个已非完璧的丫鬟去了簪环皆拖下去,弯腰福了福小心道:“这几个里面家生子还好,叫她们老子娘回去管着便是,可还有几个原是外头买进来的,不知如何处置,奴才不敢自专,请太太示下。”她说的便是芳官儿晴雯两个,王夫人看也不看:“煳涂行子!把身契与她们,赶出门去,这两三年宝玉便该娶亲,院子里这样儿谁敢把姑娘嫁他。” 林之孝家的不敢再求,只得挥手叫把这两个也拖下去,王夫人道:“剩下旧的也不用了,发到旁的院子里听差。你去专门挑一批新的上来,不要模样颜色出挑的,只粗粗笨笨能服侍就好,挑完让我看一下,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再叫那些妖精钻进来。”宝玉身边如今一共十六个大小丫鬟,这一下去了十二、三,林之孝家的无奈,只得依着吩咐下去办事。王夫人喊了周瑞家的来一起往贾母处回一下园子里的事儿,先前那些大丫头先关在一处等最后看老太太怎么说。 贾母此时还没歇,正让鸳鸯站在前头回事儿,琥珀跪在脚旁一下一下与她捶腿,忽见王夫人脸色苍白去而復返,老太太不由奇道:“不是叫你回去忙,怎么又来了?可是甚事裁度不了的。”王夫人含泪跪下磕了头才道:“求老祖宗饶媳妇一回,今儿进园子里去看宝玉,想着麻烦就没提前吩咐人过去知会,哪想到去到门口一看,经连个守门儿的都没。再一进去,满院子丫头子疯疯癫癫没一个顶用的,只会混带宝玉胡来。偏生这几日袭人又病了不在跟前伺候,水也是凉的,衣裳也是单的,竟不知要她们有何用。”说着抬袖子便抹泪,后头有旁的婆子上来继续分说。 旁的还好,听到一个院子里敢有十来个丫头都与孙子有染,贾母立时大怒道:“怪道宝玉总弱弱的,原来都是这群不安分的蹄子闹得祸事。”旁的也不多问,一股脑让都撵出去。这会连大管家赖大家的也领了命,特特出去帮着林之孝家的一块盯着把这几个丫鬟赶出去,又换了新的进来与宝玉服侍。从头到尾宝玉没敢多说一个字,等事儿都平了叫人送回怡红院,晚间见了唯独留下来的袭人就抱着哭,自此之后性情越发古怪。 各亲戚家听得荣府如此折腾一番,少不得躲在屋子里当笑话儿讲,就连薛太太耳里也听了,摇头嘆气道:“这几个女孩儿下半辈子算是毁了,家生子没差事便没月钱,哪家乐意养个白吃闲饭的?又因着伺候了爷们儿这种事叫赶出来,便是嫁人也嫁不得有志气的,但看自己将来如何挣命罢!” 果然又有几天街面上盛传贾家赶出来的一个丫头绞了头髮做了姑子,连带着好几个也一併逃去庙里求人庇护,这一下子打在脸上又回手抹了一脸灰,真真叫主家抬不起头,王夫人索性连亲戚家筵席亦不肯去,整日就躲在荣禧堂躲丑。起先贾母还不知道,后来还是旁的事才叫外面亲戚把话传来听说,登时气得面如薄金,躺下歇了好几天方才缓过来,自是也不愿出门见人了。 进到腊月里,沈家又派了官媒人到薛家请期,因是两家原本就商议好了的,这回薛太太痛快定了二月十七花朝节最后一天做迎亲之礼。正月二十一宝钗生日并及笄之礼一块儿办,刚好再过一个月整理一番,沈薛两家都还能腾出手打点,便就这样定了下来。再往后宝钗便不得随意出门,是以初八前沈玉又请了宝钗出去逛。 这次天气冷,虽说泽池上有冰戏观赏可毕竟容易着风,沈玉就没再考虑此处,而是选着宝钗出城门往庄子方向走。行了约莫有一个半时辰还多才到地方,宝钗估摸着此处比大慈恩寺要远些。待下车后举目四望,原来是处有名的风景胜地,因此地紧靠着一片温泉泉眼,气候也比旁的地方温暖些。白石上氤氲着裊裊水汽如同仙境一般,依山而上竟还有座小巧禅院,恰好坐在画龙点睛的地方。因着水汽之故,山石台阶有点子湿滑,百灵上前扶住宝钗拾阶而上,走到精舍前抬头便见一副螺钿嵌紫檀的楹联,上书:“落笔垂馨下马归舟君独去,铭碑拓胜闻香听梵我自来。” 宝钗抬头看了会子,沈玉从后头赶上来见她看便也去看,看完笑道:“据传此处乃是前朝佛迹显灵之地,故此后人在这里修了寺庙,因修寺庙之机发现先周围一圈温泉,才有后来京中显贵置产建庄子。这些楹联往往都是名士们一览风光后留下的,自然多旷达潇洒之语,专门有僧人集在一起出了个册子,若是喜欢等会儿便带一本回去赏玩。”宝钗实是喜欢这种磊落句子,点头应了一声便随他往里走。沈玉想着薛大姑娘戴了帷帽行动不便,因此走得不快,就在她左右守着。过了山门便见院中青苔席地古木参天,本该比别处略冷一些却因着左近的温泉反倒温暖上几分。 这禅院山门后头是一架雕了“禅”字的影壁,拐过去乃是个小巧莲池。据说里头供养的灵龟已有数百年寿命,不少人来了都爱用吃食引逗一下,说不得能见一见这难得的祥瑞。再往后古柏苍松两两相对而上,高处台阶还依地势栽了几株凌霄。一行人沿着正殿、配殿、后殿、侧殿之顺序一一参拜过去,再出来便可肆意观赏一番周围数代沿袭下来的佛陀造像。 第204页 石雕造像在禅院紧挨着西面邻水处的一座小山石壁上,其下温泉淌出来的热水汇成溪流蜿蜒远去,竟还有活鱼在其中游动。小山不算太高,草木葱茏,山道婉转,孔洞星罗棋布,趣味盎然。人在山下沿着溪边行道慢慢走,佛像与前人题跋交相辉映,真真是逛不完的曲径幽深,赏不尽的林景禅意。 众人沿山路饱览一番,未时末沈玉就忙催车马回程,生怕回的太晚不好,果然进了京城大门天色便暗了。腊月里天一晚街面儿上就无人行走,连做小买卖的都嫌冷早早收了摊子回家猫着。沈玉骑马跟在车外嘚嘚嘚往前头走,走走就听巷子里头一声儿惨叫,紧接着便有急促脚步声传来。沈玉连忙拉紧缰绳挥手命车夫停下,果见一蓬着头髮揽着衣服的年轻女子擦着拉马车的马的蹄子摔出去,立刻又有一男一女两人追在后面追出来。 只听那女人尖着嗓子道:“你还当自己如今是那金尊玉贵的副小姐哩,身上擦着锅底黑就别嫌弃老鸹。要我说,无非穿衣吃饭,跟了那公子哥儿是跟,跟个老爷子也是跟,只怕还叫妹子你轻省些!”一番话说得不堪入耳,偏她还洋洋得意不以为耻。摔在地上的女子好半天才爬起来,一把抱住马腿发狠骂道:“呸!你算是个甚么玩意儿,也敢拿我的主意。如今身契叫放出来,我乃是良民,想卖了我,没门儿!逼急了一把火点了这条巷子,咱们走着瞧!” 此时那男人哆嗦着也跟着骂:“与你寻个活路你不去,我才不养活你这叫撵出来的赔钱货!还敢咬我踢我!不肯答应就别进屋,看不冻死你算了!”抱着马腿的女子哑着嗓子与他对吼:“不要脸的忘八,你那婆娘也不知道与你戴了多少顶绿头巾,罔顾骨肉亲情一味顺着她,我如今叫你赶出去,冻死饿死便罢,若是侥倖活了一命,这辈子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宝钗在马车里听得离得近的声音极其耳熟,侧首掀开窗纱缝儿往外一看,那抱着马腿的女子赫然是当日宝玉院子里的大丫鬟晴雯。只记得上辈子晴雯乃是抄捡大观园后叫撵出去的,据说是染了女儿痨怕过了病气,果不其然过了几天便听闻死讯,再往后就没有其他消息。如今贾家虽然日子艰难,却还未到气数已尽的时候,她怎么就出来了?忽的又想起前几日贾家赶出许多丫鬟的传闻,宝钗便晓得定是姨妈王夫人发作了一通。 她原本不想管这闲事,晴雯生得颜色好,只是性子暴嘴巴刁,并不得旁人喜欢,且名声也已经坏了一般用不得。但看她这么冷的晚上蓬头赤脚跑出来,竟是挣命般不肯服输,宝钗终究心软一回。罢、罢、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又不留在身边用,安排她在铺子里做份工算了。想到此地,宝钗便看了莺儿一眼,让她侧过头来说了几句。 那晴雯赤脚站在地上早就已经冻木了,只拗着胸口一股子热气梗了脖子与兄嫂僵持。追她的那两公婆见这姑娘执拗,且又抱着贵人车架不撒手,又没胆子上去硬拽,只得狠骂一句转身回巷子里,几息之后木门叫摔得山响,竟真的不管人死活。晴雯乃是十岁时候被贾母陪房赖嬷嬷买下的丫头,后来因生得伶俐颇得贾母喜欢便被赖嬷嬷送与贾母,可以说是“奴才的奴才”。因着身份比旁的家生子低,反倒养出一副争强好胜爱掐尖儿的脾气,断不肯自甘下贱。她哥哥正是满贾府都有名儿的“多混虫”,嫂子也是“考校”过贾府大半英雄俊才的多姑娘。这两人先是打算撺掇晴雯去找宝玉闹,后来听说小姑子竟然还是完璧之身,便就又预备将她说与一个行将就木的土财主做妾。晴雯哪肯愿意,她哥哥就欲把人捆起来直接塞进轿子抬走,之后再补一张卖身文书即可,又有甚么难得。岂知晴雯泼辣,照着多混虫又踢又咬,吓得多姑娘不敢上前,这才寻个空子逃到街上。 第81章 晴雯眼见哥哥多混虫拉着嫂子多姑娘回去把门摔得山响, 心里知道定是被这两公婆恨毒了, 除非应下卖身之事,否则再无寰转之地。然若是肯答应早就答应了, 又如何蹉跎至今?少不得松开旁人车架的马腿一瘸一拐欲往城隍庙处寻个过夜的地方。 这马车看着有几分眼熟,可一旁又守着位骑在马上的陌生爷们儿,晴雯生怕叫人看见脸再惹事端,掩了头髮遮着转头弯腰沖马车磕了个头算是赔不是,再起身不等抬脚走上一步,马车门“吱呀”一声推开, 里头竟跳下来个熟人。 “哎呀!你怎么这副模样, 快随我来!”莺儿下车一看果然是晴雯,虽说之前二人因皆善针黹还私底下轧过一番苗头,可如今眼见是要冻死人的天气, 谁还有心计较早先那些小龃龉。晴雯一见出来的是莺儿,便知这马车原来是薛家的,怕是薛大姑娘在车上把方才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当下更是抬手遮了脸欲跑。莺儿忙上前两步拉住她,此时晴雯又冷又饿, 如何还能挣得开?少不得叫莺儿连拉带扶把人给拉上马车。 这马车外头看着普通, 内里却着实精细,晴雯一进去就叫一股暖香给熏了个跟头,赶忙跪下后红透一张脸头都不敢抬。她本就是个争强好胜的,如今这副落魄模样叫人见了着实难为情。偏宝钗还就高看她这知晓羞耻的地方,放缓了声音道:“原本我不想管亲戚家闲事的。可既然遇上也是缘分,说不得与你安排一番。”晴雯泪如雨下, 然却磕了头回道:“回宝姑娘,前头服侍了宝二爷一场,侥倖姑娘不嫌弃奴婢,可是终究担了个虚名儿,宝二爷待奴婢又好,是以斗胆这辈子不欲另寻二主。冒犯了姑娘,求姑娘莫跟奴婢计较。” 第205页 宝钗就笑开来把茶杯方才面前小几上,晴雯刚上马车的时候沈玉便催了车把式继续朝前走,此时正咕噜噜压着路上结的冰花压得山响。晴雯跪伏在那里等了一会子,才听见头上声音传来道:“我也用不着你,家下针黹女红出色的丫鬟海了去了,只问你愿不愿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若你一点子手艺也不会,说不得方才我就当甚都没看见就过去了,可是恍惚记得你还知道怎么弄界线,这么好的功夫没了传承也挺可惜,所以想问你愿不愿意去我们家铺子里做活计养活自己。” 这样倒是愿意,凭本事养活自己,走到哪里说破天去也是个正经事儿,旁人再嚼舌头也无用。晴雯当下拿手把头髮往耳朵后头理了理,又擦擦脸,恭敬跪端正了再与宝钗磕了个头:“多谢宝姑娘搭救,奴婢说话不好听,冲撞了姑娘,甘愿领罚。” 宝钗什么时候也没真跟个丫头子计较过,挥挥手道:“你今儿先去莺儿那里梳洗一番凑合过一夜,明儿让百灵领你去缎子坊上工。再一个,你家里这些事儿管叫你自己去解决,我定是不会出手的。如何?”这么安排才是衬了晴雯愿,兄嫂恨毒了她,焉知她心里就没点子恨意?只叫自己动手出气才是爽快,真要让薛家出手反倒叫她无处平復心中怨气。 等马车到了薛家大门处,沈玉也没进去,看见莺儿扶了宝钗,后头缀着路上捡的那个丫头,皱皱眉未说什么,只交代一句“小心着凉”、又添一句“当心上火”,拱拱手看宝钗进去了便调转马头带了长随往城西家去。 回了院子,莺儿百灵带了晴雯下去安置,换了白鹭上来伺候,宝琴只知道长姐刚刚带了个外头丫鬟回来,正欲张嘴,那边果然正院薛太太就派了婆子过来询问。宝钗笑着与她们道:“这是姨妈家的一个丫鬟,前儿贾家不是清出来不少丫头么?她乃是其中之一,只因着长相缘故才被逐出来,早先是史老太君身边听差的。我见她十冬大腊叫家人赶出来雪地里跑怪可怜的,索性安排到家下铺子里做事,说不得将来还是个女掌柜哩,还请母亲放心。”婆子只管回去传话,宝琴皱了眉道:“那些丫鬟怎么出来的满京城人都知道,姐姐何苦揽这锅浑水到自己头上!” 宝钗道:“不管又怎么样?刚巧人扑在咱们家马蹄子上,不管她明儿一早路边就是具冻死的尸体,又赶着年前,多不吉利!再者,我看她内里甚是刚强,又有好手艺傍身,不会是个多事的。管仲孝窃,临战脱逃,后来去了齐国却能叫子曰:‘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说的便是看人不能只看前头污点,说不得人家今后发奋自强呢。”宝琴听了侧头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我恍惚记得这丫头叫甚么‘晴雯’来的,背影有些像林姑娘,平日里确实傲了些,看着竟不是个丫头。”宝钗笑道:“说的就是她了,是个极心高的,熬过这一劫说不得如何,咱们又不亏甚么,权当做了笔无本买卖罢了。” 宝琴听完深以为然,便将此事抛开不提,第二日果然百灵领了梳洗一新的晴雯去了绸缎坊。此处亦是薛家进京后新开的铺子,这段时间絮萦有意把宝钗用熟了的人慢慢调进陪嫁的铺子里去好叫她嫁出去了也有帮手,是以颇有些脸熟的关照晴雯。这晴雯,真真儿应了一个“勇”字,先是往绣娘队伍里一站,气质便皆与旁人不同。掌柜的见了便笑道:“姑娘怎么称唿?”她也不怕,站在堂下爽利回道:“父亲姓吴。”掌柜的点头应道:“既如此,吴姑娘,就叫你管着这些绣娘,总好过我一个男人终日混在媳妇子队伍里。再有,咱们铺子也会收些外头做的东西,好赖也托吴姑娘掌眼,年后等东家大姑娘出了门子还要再开个铺子,届时说不得姑娘便得独当一面了。” 话说得好听,可这群子绣娘又哪里好管?人家都是在薛家铺子里做了一两年的老人儿,一个新来的凭空踩在人头上,如何服众,通常这新来的都要叫整治一番,说不得弄个灰头土脸哪儿来回哪儿去。结果晴雯只把手艺一亮,无论何种料子何种颜色只管如数家珍一一道来,立时几个刺儿头便把脖子一缩再不敢作声,其他的混闹两句又叫她瞪了几眼,也蔫吧下来。竟就这样站稳了脚跟,风风火火拉开架势做得有模有样。 待到年前绸缎坊掌柜合帐时候还特特与宝钗提了她一句:“新来的那位姑娘甚是厉害,绣房里先前偷懒耍滑的,偷学手艺藏奸的,并那些一戳才动弹一下的奶奶们都叫收拾的服服帖帖。如今分两班上下午倒着上工,既能歇过来养养眼睛,又不叫耽误出货,还没人抱怨,实是块好料子。”宝钗就转头去看宝琴道:“如何?我说得不错吧。但凡绝境里还肯挣扎的,多半都不认命,与她个重来一次的机会,定会比旁人更下力气更珍惜。于咱们而言不比重新培养一个这样儿的省心省力多了?管她先前如何呢,现下得用即可。” 宝琴点点头,另一旁抱着肚子坐了打瞌睡的絮萦也出声儿道:“夷吾成霸,平仲称贤。粟乃实廪,豆不掩肩。转祸为福,危言获全。孔赖左衽,史忻执鞭。成礼而去,人望存焉。”说完自己也掌不住笑起来,半睁眼睛道:“妹子们莫笑我,这几日着实是困,结果你哥哥生怕肚子里头孩子随他,非要我见天拿着各色圣人书读来给它听,真是困上加困,一天里得有三个时辰醒着就算好。”早几天杨传胪听说女儿这个症候亦不放心,又托关系从御医院里请了位老供奉来看过,还是说无事,只管睡,睡够便好。又道妇人生产原不是毛病,随她喜好去,只要别沾染禁忌便可。没奈何,如今只得多多安排了几个丫头婆子跟着她,怀里还抱着被子,随时等着大奶奶睡过去好给她盖上点儿。 第206页 这边掌柜的核完帐便领了赏叫放出去,还有旁的铺子等着核算,年底忙活完把帐目理干净便可歇了,是以这几天掌柜的们都急着往东家来报帐目。绸缎坊的掌柜回去时候还顺手把晴雯的赏也带过去,如今她就在铺子后头的屋子里暂住,晚上和旁的几个绣娘一起互相扶持着看铺子,白天上工甚是便当。她这还是头一回领的干净工钱,晴雯自己揣在怀里掏出来看、掏出来看,看了好几番,终究高高兴兴往隔壁薛家胭脂头花铺子里去换了支堆纱攒花来等着过年戴一戴。 这一年薛家即将添丁进口,薛太太见天就守着儿媳妇,又怕她累着又怕她闷了,想法子叫家下丫头婆子拿出种种本事来逗媳妇高兴。又有薛蟠在鸿胪寺里见天儿早早应了卯就买些东西家来,如今不敢带絮萦往人多远处去,只得无事便往杨家转转,也叫杨传胪不得清净。絮萦自家知道加小心,过了四个月眼见肚子竟跟吹气一样涨起来,当然不肯往险地去,除了娘家,就愿意安稳在家里呆着,或不是让小姑子拿了《唐诗三百首》念着玩儿,或不是干脆抱着捂子打瞌睡。 年三十一早宝钗吩咐媳妇子把年礼该送的送,该回的回,早早忙活完家下还等着祭祖。今年家里多了杨、沈两个新亲戚,连带着年节礼数也得重新安排一番,上午时候派出去的婆子和媳妇们便纷纷回来,各家各户这一年的光景就都看得清清楚楚。杨家比之去年的回礼重了几分,想来是想着女儿有孕央婆家待她好些方才如此,沈家旧年还无甚来往,因此看不大出来。譬如史家、贾家、王家这样的只从年节回礼便可看出每况愈下,去年好歹还能翻些底子出来充数,今年干脆就拿了别家的东西凑起就送出去,连查验都不上心。 今日还是照旧例祭了祖宗,薛太太并薛蟠两个自线香点燃就拿在手里念叨,都快烫着手了还没念完,下晌原是预备晚上团年的,外头当铺的新掌柜又敲门上来央求。宝钗把事情交给宝琴打理,带了丫鬟出去见他,只见掌柜的带了件东西进来,一看着东家大姑娘,忙把东西放下作揖行礼道:“大姑娘过年好。”宝钗受了他的礼奇道:“昨儿下晌不是就叫你们都回去歇了么?今儿怎么又来了?”那掌柜的又鞠了个躬苦笑道:“大姑娘,这个事儿吧,它尴尬。小的们不敢乱拿主意,所以大年下过来劳烦您请个示下。”说着让开把一开始放下的那件东西露出来,宝钗一看,竟是个青铜圆鼎。个头也不大,约莫着大个儿柚子大小,三足,上头错出来的金银纹路栩栩如生,满堂红一照熠熠生辉。 宝钗就笑道:“怎么了?是谁眼瘸收了假东西?”那掌柜的自己都乐了:“哎呦我的东家啊,这玩意多有假的,可是谁敢拿出来到咱们柜上诓?东西倒是真东西,就是来出手的人尴尬。乃是咱们府上亲戚贾家琏二爷的小厮旺儿拿出来兑的,死当满共兑了两千两银子去,咱们倒是不亏,就是小的想着这将来拿出来用叫亲戚家见了得怎么论呢!”宝钗道:“有甚可尴尬的,人家来当东西的都不尴尬,咱们收东西给足银钱应急的有何尴尬。还有旁的事儿么?”掌柜的道:“还有呢,一对儿金项圈典了五百两银子去,一个上头嵌着莲子米的珍珠,一个是掐丝凤首的。估摸着不知道是哪位奶奶的嫁妆,也不知道还要不要了。”宝钗说他:“你管人家还要不要,好生收起来便是。只要是来源明白就成,说不得是谁年下手头紧拿来通融通融的呢。就如你说的项圈,真兑了料叫师傅去做,不说工费,只料钱也得千八百两,才兑了五百两去,可见必是要赎的,不必焦急。你所来到底为着甚事?” 许是这掌柜的觉着前面铺垫得够了,最后才叫身后带来的小丫头抱出一个布包儿道:“还有这个,原本我们没当心收拾这个,还是绸缎坊的吴姑娘今儿来帮忙认出来的,说是邢大姑娘的东西。弄得小的收也不是还也不是,这人还没过来呢,衣裳倒先过来了。”说着那丫头子把东西递上来,宝钗拿眼睛一扫就知道是邢岫烟当的厚衣裳。上辈子也有这个事儿,当时还是有谁拿了当票子乱走叫她看见才认出来的,如今少不得笑着叫家下人带下去收拾。 “这事儿你就当不知道,我回头拐个弯儿把衣裳还与邢姑娘去,谁还没个手头紧的时候了。”宝钗眉毛都没动一下便将此事打发了,又问道:“这吴姑娘又是哪个?”她也不知道晴雯原本姓吴,还当是哪个不认识的人物呢。掌柜的握握拳笑道:“这不是您亲自安排过来管着绣娘的管事么?她只说家里没人了,又没个下处,昨儿绣房封门没地方去,绸缎坊的掌柜就让她先来我这儿凑合凑合过个年,也热闹不是。”宝钗一听原来是晴雯,也笑起来:“原来是她,旁人再不能看衣服就知道是谁的,你们好生关照,将来不少手艺还得她指点呢。”说完端了端茶杯,掌柜的一看总算是没事儿了,磕了个头又说了几句吉利话才转身出去。 这头宝钗起身便去寻薛太太把方才衣服之事一一道来,薛太太那股子护犊子的脾气又涌上来道:“邢丫头都定与我们蝌哥儿了,便是咱们家的人。她姑姑也忒不会做事,好生照拂一下又怎样,竟逼得人偷摸着年根儿底下当了厚衣服出去,万一下雨下雪难不成叫人窝在床上裹着被子过!”说着喊来婆子道:“那旧衣服也别收拾了,浆洗干净照着裁剪四身儿新衣裳出来,明儿一早我就让人送过去,看不打肿她的脸!”宝钗也不拦着,专看薛太太怎么挤兑邢夫人。 第207页 到了第二日便是大年初一,薛家也不好一早打发人去亲戚家,等到下晌才安排两个干净婆子,抱了衣裳登了贾家门儿。贾老太太正歇着呢,听说薛太太这会子打发人过来,想是与岫烟婚事有关,就喊了邢夫人、王夫人一块儿去看看。那婆子也是个刁钻的,放了衣服下来就沖邢夫人福了福道:“大太太,我们太太交代我过来看看邢姑娘。老话儿说得好,这过新年,小孩儿家家的都得拿红包、穿新衣。也不知道邢姑娘有没有,就估摸着让下头人做了送来,可能见一回?” 王夫人见那婆子满眼没好意思,且一进门儿就沖邢夫人来,权当看戏坐在一旁吩咐道:“还不快去请邢姑娘,这是婆家紧着喜欢她呢。”下人匆匆过去,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人才过来。一进垂花门贾家那去请人的下人便沖王夫人使眼色,王夫人见了就彻底明白今儿亲妹子就是要冲邢夫人出气呢。 第82章 岫烟跟着婆子带着小丫鬟篆儿走进花厅, 身上只穿了件家常旧夹袄, 连个斗篷都没。连闲坐一旁的王夫人看了都诧异不已道:“好孩子,这十冬大腊怎么就穿这么单薄?可是家下丫鬟偷懒了?”岫烟自不会说这话, 寄居在旁人家里,剋扣的又是自己亲姑姑,这嘴委实张不开,只得笑道:“哪有的事儿,是我昨儿晚上看小厮们点炮仗时候不小心撩了一个洞,丫鬟正紧着补呢, 又不能光着出来见人, 随便穿一件,等回去再换过来。”她这么一说,好歹面儿上磨开了一点, 可内里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哪家姑娘一季身上就一身儿衣服的,难不成你连换洗都不换洗了? 旁人也不戳穿,只笑着说她贪玩不当心。来回两句,那薛家婆子就端了新衣服上来道:“我们太太说了, 也要给马上过门儿的媳妇预备过年新衣服, 叫小的们送来给您试试看要不要改。红包没有,等着您过门儿改口了再吃个双份儿。”说着说着“咯咯咯咯”笑起来,王夫人拿帕子捂了嘴道:“你就是个狭促的,打趣儿都打到你未来二奶□□上,当心将来穿小鞋。”婆子笑眯眯道:“那不能够,邢姑娘再好不过的人儿, 哪能跟小的一般计较,太太吓唬小的呢。”话音落了两个婆子一起将布包打开与岫烟道:“劳烦姑娘试试,家下绣娘们手艺肯定不如贵府针线房的,先凑合着穿罢!”王夫人便帮腔道:“去试吧。长者赐,不可辞,正好用上,你那燎了点子的旧衣服也别穿了,年节里鲜艷些才好。” 岫烟拗不过,福了福行过礼便跟着彩云彩霞并那两个薛家婆子一起进了内室更换。一上身儿她就明白过来,定是当出去的衣服叫薛家知晓赎出去了,不然不能处处皆妥帖,毫无需要改动的地方。若是真将旧衣服送还回来贾家的脸皮也就叫揭下来了,是以薛太太只叫照着裁了新衣,又说是新年赠与马上过门儿的媳妇,总算是个说得出口的由头。心下感激之余且红了一张脸低头不敢言语,由着婆子和丫鬟们服侍。 这四套衣服每套颜色都不一样,无非银红、粉橙、鹅黄、豆绿,上头分别绣着菊花、水仙、玉兰花、梅花,雅致非常。料子就是家用的好料子,也没有过分奢华,分明就是慈心长辈与小辈预备的年节新衣。岫烟选定穿了其中一套粉橙绣玉兰花的出来,王夫人看了连声道好:“还是姨太太会养姑娘,连衣裳都做得极妥帖。”这话可把邢夫人给衬得毫无立足之地,又不好当着外人发作,只得闷声挂着脸生气。薛家婆子与王夫人一唱一和,说了老半天,再说岫烟日子便要难过方才停下道:“年前咱们两家便商议过,定下正月里便迎亲,咱们那边儿房子院子都整好了。大太太放心,聘礼必不会让您难预备嫁妆。只今天初一不好来烦老祖宗,过几日我们太太再专门儿上门叨扰叨扰。” 邢夫人拧着鼻子哼出一声来,待婆子磕头行礼告退出去老远,不顾王夫人刚出去她就转过身儿狠瞪岫烟一眼道:“你眼皮子就那么浅?见着客人来特特穿这薄片子给谁看?打谁的脸?我没脸你又能得着甚么好!你当那薛家有多高看你?不过是为了给二太太撑腰挤兑我罢了,偏你还专给外人搭台递梯子臊自己人。” 岫烟低了头小声道:“实不是故意的,之前带来的厚衣裳当了,不然大厨房都不给做饭。院子里又不能自己採买开火,如今一日里也就只用两餐罢了。”邢夫人跟突然被掐了嗓子眼儿似的收了声音,欲骂又不知该如何骂,只恨恨道:“你跟你那不念恩的老子娘真是一样一样的,给我滚远点!”岫烟再不与她分辨,福了福便带着丫鬟退下。这些话早有人听了去,先是告诉王夫人,见王夫人没拦着意思,又等着贾老太太醒了特特跑去告了一番。 贾老太太听完婆子回禀,眼皮都没睁就将其打发出去,又对身后鸳鸯琥珀道:“你们帮我记着,等邢姑娘初十齣了门子大太太就该累病了。”鸳鸯和琥珀齐声应下,少不得又回道:“回老祖宗,邢姑娘的嫁妆好不好就那样了,就是公中如今年下不好支银子,竟只有先前支出来的那五千两。”贾母半闭着眼睛道:“开了我体己取几百两来,又不必办酒,只发些喜钱送送也尽够了。到时候用的都是咱们家下人,此处支出皆可免却。” 鸳鸯领命而去,打点妥当后带着嫁妆单子回来又与老太太一一过目,贾母仔细看过点了头道:“就这样吧,姨太太家也不指着儿媳妇嫁妆过活。你亲自去把这个单子交到邢大姑娘手里,替我与她陪个不是,毕竟贾家怠慢了。回头再寻个百花冠出来送与她出门子用,其他到此为止。”鸳鸯福了福,拿了单子又带了个婆子一齐往园子里缀锦楼去。 第208页 岫烟和篆儿带着衣服先一回回了缀锦楼,篆儿高兴道:“好姑娘,这回可算不难熬了,两套今年穿,还两套明年穿,后头日子再不会比如今难过。”哪知岫烟嘆口气道:“你就是个傻的。薛家如何知道我穿衣的尺寸?再一个,你且看看这是不是咱们自己裁衣服爱用的法子?”篆儿就伸头去看,看了会子惊道:“欸?这是怎么回事儿!”岫烟道:“我忖思是先前当的衣服叫薛家发现给收着了,所以才能色色与咱们自己做的差不离。只担心叫人看轻,将来过门后衣食必然无忧,旁的满身是嘴也再说不清楚。” 篆儿听到这里红了眼圈儿道:“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往后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呢!一回出了岔子,今后只怕年年都是叫人说嘴的地方。”岫烟见她如此还得反过来安慰道:“无妨,许是我想多了,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自己坦坦荡荡,旁人也就不好意思再调笑。”两人正说着,外头鸳鸯和探春的丫鬟侍书一块儿进来,侍书先笑道:“我们姑娘叫我过来寻篆儿问问怎么把普通的墨锭弄得跟松烟墨一个色,这两天採买送进来的都有些不中用,扔了又可惜,故此才有这么一说。”岫烟就道:“让篆儿随你去吧,看看就明白了,无非是民间取巧的偷懒法子。” 说着篆儿便随侍书往外去,岫烟亲自起身迎了鸳鸯进内室,又拎个水壶打算要些热水来沏茶。鸳鸯忙拦了她,抢过水壶往外头喊了个路过的婆子叫她送水过来,復又转身回来与岫烟笑道:“姑娘随我来,有好事与你说。”岫烟笑笑坐下问她:“姐姐有何好事来?”鸳鸯就道:“今儿是大年初一,咱们已经与薛太太家说好初十送您出门子。老太太让奴婢将您的嫁妆单子待过来,千万收好,将来就靠此傍身了。老太太还说了,薛家乃是难得敦厚的人家,您只管放心,今后万事必是顺顺利利。”岫烟当然知道贾老太太这么做的原因,自是感激不尽收了单子放好,復又取出一个翡翠平安扣欲送与鸳鸯做谢礼。鸳鸯如何将这东西放在眼里,不过还是佯作欢喜手下道:“可叫我偏了好东西,过几日寻个更好的来回姑娘,只管等着!”说罢笑嘻嘻告辞回去復命。 等她走了,篆儿方才带了侍书从外头进来道:“调和墨汁的法子已经尽数告诉侍书姐姐,这里头还有封宝姑娘托三姑娘转送来的信,奴婢送侍书姐姐出去。”岫烟点头让她们自便,自己回了内室裁开书信一看方知今日之事所来为何。原是篆儿托得那当东西的人误将衣服送去薛家当铺“恆舒典”,又叫在里头帮工的晴雯给认出来,这才知道她困窘至此。 宝钗信中将当票子的存根顺带着送了来,道薛太太只是怕岫烟大冷天着了风寒,故此命人做了新衣送去。叫她千万莫吃心,家里人都明白她为难之处,只管安心领了用。此外又将迎亲如此仓促之原因细细道来,末了加了句笑话儿大意如下道:“原是为了请邢姑娘早早来家受累,可不得先把与些好处出去?”如此一说倒叫人心安理得能得了好处不觉负累,心下却又还感激薛家厚道。 岫烟放下信轻嘆一声,如今薛家样样做得周全,将来若是待薛太太有半分不敬便是千夫所指的局面。或从好处想,能养出这样愿意与旁人着想的姑娘,那薛太太也必是个极慈爱之人,此番竟真是抽了个上上大签走了好运。若事情果然如此,情愿将薛太太做自家亲婆婆服侍。 贾家今年因着刚办过史老太君八十大寿,年节里便没有怎么请亲戚吃酒,无非初四时薛太太带着儿媳妇并小女儿上门略坐了坐,初十时候果然薛蝌骑了马来,押着一顶大红花轿并吹打帮衬的队伍将岫烟从荣府大观园里抬了出来往薛府去。临出门时候邢夫人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交代岫烟不要忘恩,转头待花轿出门又是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架了她便往贾母正厅去。 贾老太太穿着家常衣裳靠在迎枕上,一边叫鸳鸯给修指甲一边问:“我叫你给你侄女预备的嫁妆,你预备到哪儿去了?”邢夫人低了头哼哼道:“把与她了两箱子东西,我小门小户的也就只有这些体己。”贾老太太冷哼一声:“你那两箱子,一个巴掌大,一个鸡蛋篮子大,不说我还当是哪个丫头与她玩得好送的添妆呢。好歹是个一品将军夫人,你还要脸不要了?是不是忘了因着什么才放你出来的?如今你膝下没个孩子,那可是你亲侄女,给她点长脸东西能为难死你不能!”说完贾母心灰意冷道:“我老了,也管不动你,今后你便在你们东院儿里守着那些好东西念佛静静心罢。家下也无甚事用你做,你们老爷你也管不了,就这样儿吧。” 说完也不给邢夫人求饶之机,着那几个婆子拖了人就送往东院儿去。这回与上次不同,就地将邢夫人平日住的院子给封了起来,连带着陪房和身边伺候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关进去,外面只按照人头数一天送两餐饭,其余一概不管。贾赦对这个继室毫不在意,只听了下人回復胡乱点了头道:“邢家人再上门打秋风就说太太病的不省人事了,一概与我打出去,白吃白喝咱们家一两年,还把诺大个姑娘放在这里养,真真抠得一模一样!” 那边岫烟坐了花轿出门哪知道后头事儿,她身边原就只有一个从家带来的丫鬟篆儿,此时亦作为陪嫁跟去薛家。轿子里头晃晃悠悠,外头滴滴答答,也不知道未来是个甚么模样。到得薛家门口,薛蝌下马踢了轿门儿,喜娘子帮忙扶着新娘下轿。家下人簇拥着安排垮了马鞍火盆,于正堂行过礼,这边新娘子的事儿就算了了。 第209页 因着是薛蝌娶亲,宝钗就把外院开了宴客,正院用来安排官客们带来的太太奶奶,那原本的客院恰好做个退居。来吃酒的都是薛蝌生意场上认得的朋友,外头有薛蟠招待足够。后面有几个太太乃是小妾扶正颇不讲究,原不打算请的,可人家自己提了礼上门也不能不让进不是。是以薛太太也不叫两个女儿张罗,只让她们出来见见人便仍回自己院子待着;儿媳妇如今怀着孩子就更不会叫她受累,没奈何只得自己一路坐在席上镇着。果然这些鱼龙混杂的商户太太里颇有几个带着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养女”过来,别人只看一眼就知道她们打些甚么主意。这样的人家薛太太一概不搭茬,还专门吩咐二管家带了婆子把前后院角门看得死紧,务必不能叫哪位姑娘“迷路”。 宝钗并宝琴两个回院子用过午饭觉得无聊,两下里一商量干脆便去新房陪岫烟坐着,没过半个时辰絮萦也抱着肚子过来凑热闹,四人索性又叫了些简单吃食与岫烟坐着聊天,直聊到下晌申时方才告辞去前头替换了薛太太收拾东西。小半个时辰前客人们就散了,此时过来接手帮忙正是时候。絮萦也交代了几句让丫鬟婆子们小心伺候着,这才也扶着丫头回院子歇着去了。 待得三朝回门儿的时候岫烟也只叫引着去给贾母磕了个头,到底没人提起邢夫人。岫烟与引路的婆子塞了几个铜板,后者才偷偷摸摸道:“姑娘快别问了,大太太又犯了旧疾,老太太发善心让她好好养着呢。姑娘刚出门子,等会儿还得回婆家去,就别看了,免得带了晦气。”岫烟心下自是明白,果然再不提邢夫人之事,只走的时候偷偷叫篆儿拿了十两银子塞与大厨房央人将送去的吃食稍稍做好些。转头便有厨房婆子把话传到贾母耳边,老太太摇头笑道:“这可真是歹竹出好笋,让人把这事儿告诉大太太去,且看她臊不臊!” 回去路上篆儿还与岫烟抱怨道:“奶奶也真是,当初姑太太那么不给脸面,如今咱们手里就这点子现钱还全把与她,也不知人领不领这份情。”岫烟笑看她一眼,面上半点不见怨愤为难之色:“姑妈给不给脸面是姑妈的事儿,我只求问心无愧。再者如今咱们竟跟掉进福窝一样,手里又何必死死攒着这十两银子。薛家既没冷着咱们又没饿着咱们,嫁妆也都好好放在院子仓库里让咱们自己管,多少人家能有这番胸襟的。如咱们家这般小门户的姑娘,人若真想欺负了去到死都不会叫风声传出一丝,可见薛家果然内里亦是积善人家,既如此,也不必特特积蓄以防不测。” 自打岫烟过门儿,薛太太便待她和絮萦一般看,许是因着亲姑娘马上就要出门子,她待儿媳妇宝贝得不得了。如今对岫烟来说竟是婆家比娘家还要亲上几分,自然尽心尽力辅佐家下事,宝钗这才放心转去预备自家嫁妆。正月十五时候薛家在正院办了个家宴,阖家坐在月亮底下边赏月边聊天便用些新鲜吃食。树上还挂了铺子里送来的灯,众人欣赏一番纷纷商议明年或可出去包了自家酒楼的包间看看长街上的灯山,今年便先瞧院子里的也就罢了。 等到了正月二十,宝钗出门子需用的东西便已色色停当。薛太太将自己从王家带出来的好东西尽数放进女儿嫁妆里,又开了大库只管捡最好的塞了又塞,挤了又挤,方才勉强缩减成三十六抬。若不是家丁小厮们扛不动,怕是恨不得将一个箱子打作两个大。这还是裁掉了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不然翻一倍出去还有余。 隔一天便是正月二十一补地节,乃宝钗生辰及笄之日。这一日薛家特特请了亲戚家的女眷们来与宝钗见证,贊者及宾客请的皆是德高望重之长辈,这一日礼行下来,再往后便是二月十七的吉日。各家或多或少都赠了添妆,叫薛太太重开十来个箱子装好,单等回门儿后再叫姑娘慢慢搬过去沈家用。 作者有话要说:  睿哥病了,今天早上开始烧,下午大夫说是疑似流行性感冒叫我密切观察,明早还要带他去医院验血,肯定又是晚上压线更新了,这一年家里倒霉事可真多呀! 第83章 及笄礼之后, 宝钗抽空与絮萦商议一番, 将家下事分了一部分慢慢交代给岫烟,又说好今后也不再变动尽由她管着, 再加上有宝琴帮忙,想来直到絮萦出月子往后头都不必再为此费心。因着还有月余日子便要出阁,这段时间少不得带着针黹天天随在薛太太身边陪她。 毕竟是亲女儿要出门子,若说不曾不舍绝对是自欺欺人。虽说宝钗就嫁到城西谈不上远,可终究是去了旁人家里,行动不比做姑娘时肆意, 更不能说回娘家就抬脚走, 也不知一年还能再见上几回。薛太太心中这一腔慈母之心泛滥得无处可去,除了加倍捨不得宝钗外只能对两个媳妇并剩下那个女儿更好起来。无论絮萦还是岫烟,一个生母早逝, 一个亲妈懦弱,都是没有母亲庇佑的女孩儿,如今遇上个比亲娘还上心的婆婆,立时都感动的眼泪汪汪, 甚至叫薛太太宠得颇有几分小孩子脾气出来。 薛家上下和睦, 日子便也过得顺熘,一个月时间极快,转眼就到宝钗出门子的时候。二月初梳头娘子便来试了衣服与头髮妆容,连要用的首饰都提前上了一遍头确定并无不妥方才约好时间上门儿。待到二月十六酉时喜娘子就早早来了薛家,先是岫烟出来陪着她用过席面儿,用好后又歇了歇, 直到丑时丫鬟并媳妇子们喊了宝钗起身沐浴更衣。因是大喜的日子,里外都是正红色的行头,里头衣物不必多说,外头用了正红底子织金线的缎子裁做吉服胚子,袄袖衣襟并下裳裙摆上绣着连珠雀鸟对窠团纹,看着好似缂丝的手艺,实则乃是绣娘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第210页 薛太太命人取了自己嫁妆里一顶累丝嵌宝百花冠来与女儿戴上,约莫用了快两个时辰才妆点停当,此时外头天色已经尽亮了。这宝钗原就生得雪团儿一般,十五六七岁正是姑娘们颜色最好时候,薛家平日又重保养,是以竟叫梳头娘子生出“滥用脂粉污颜色”之思。梳头娘子细细与她整了头髮,又淡淡敷层妆粉便几乎无甚下手地方,只得取了螺子黛画了画眉毛又用了上好口脂点得绛唇,无可奈何只得取了胭脂在宝钗额头处描了个面靥,再提笔实是不知该落在何处,只得苦笑停手道:“姑娘生得实在是太好了,竟叫小的无处下手,为人送嫁了这么些年如姑娘这般颜色的前后也未遇上两、三个,真真是为难我们手艺人!” 一句埋怨的满院子下人都笑,已经换上吉服一块儿陪嫁过去的莺儿、白鹭也笑着在一旁打下手,众人紧着忙活,就这喜乐响起来前方才打理妥当。 天不亮时候沈家也早早起来开始预备,原本家里就两个主子,家下事儿也少,下人自然用得不多,这一下子忙起来时候才勐然觉着人手不足。好在家中宴请的都是沈老爷子年轻时候同窗,要么便是沈玉的同僚,正院客院拆开来尽够,再往外头临时雇些人来也就罢了。因着从外面雇了人,少不得得有个眼尖的盯着,免得叫来歷不明的混进来惹祸事。昨天晚上柳子安就被沈玉抓来帮忙,这会子正和老管家一块儿在外面张罗。 卯正沈玉骑了马,官媒人领着迎亲队伍走在后头,沿着早就看好的路吹打了往薛家去。京城里哪条路哪个弯儿好走再没人比锦衣卫的探子更明白,特特找的路顺得不能更顺,约莫大半个时辰便到了薛家大门口。大管家见迎亲的花轿来了,只管催小厮们点了爆竹往外扔,薛蟠跟个门神似的把门口一堵,嘿嘿憨笑几声只是不肯让路。 姑爷乃是贵客,往后是一家人了再不得轻易给脸子看,也就这时候娘家兄弟们能找茬子随意刁难,可不是要撸起袖子下死力气为难一番?薛蟠求了关系好的同僚列了张单子一个个念,几乎近年各地出的“偏难怪”对子都在里头,听得沈玉一个头两个大。他在家里是读了书的,可也从未见天把精力都用在这个上,只得捡着会的对了几个,剩下遇上想不出的就与薛蟠鞠躬递红包遮一遮。薛蟠不在乎红包,倒是妹夫鞠躬鞠得他心里美滋滋的,没一会儿就乐呵呵跟沈玉称兄道弟带了人进去。 旁边看热闹的亲戚街坊几乎笑死去,叫你守门儿呢,你倒好,麻熘把人领进去了,这算个啥?进了大门往后头去,又是一道垂花门,薛蝌抱了把算盘笑眯眯拱拱手:“沈兄弟,少不得今日要得罪一番了。”周围胆子大的青年人纷纷大笑,只等着看这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为难。薛蝌又沖旁边拱拱手谢过亲戚们撑腰,将算盘平放在胳膊上拨了一个子儿道:“问沈兄弟,今有蒲生一日,长三尺;莞生一日,长一尺。蒲生日自半,莞生日自倍。问几何日而长等?” 沈玉:“……”这哪知道啊,都往上长,一个快一个慢,何日长得一般高,难不成专门去种两颗量一量? 薛蝌又道:“既如此,换个容易些的。今有女子善织,日自倍,五日五尺,问日织几何?” 沈玉扭头去看柳子安,柳子安两只手都不够掰,满头大汗几乎要坐下去脱鞋子数。沈玉只得扭过头回来拱手赔笑,观礼众人又笑又叫,好一番热闹。 薛蝌还待再问,沈玉可不敢继续丢脸,忙殷勤作揖又塞了个红包,薛蝌才收起算盘皱眉摇头道:“这不行,沈兄弟算学不精,家下营生如何打理?”沈玉是个聪明的,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弯腰行礼笑道:“今日聘得薛家明珠,必奉之如上宾,家下营生尽皆听大姑娘安排定夺。”薛蝌犹豫了两下,见他诚挚也笑了,拱拱手还礼便抱着算盘让开,不少围观的后生自拉了他去问该如何算,薛蝌竟也毫不藏私一一与他们分辨明白。 且说沈玉这边,走到宝钗院子门口,这回门后头堵着的闺中姑娘们可比前头两个挡路的厉害多了。只湘云、黛玉一句接一句便将沈玉堵得哑口无言,再有探春、宝琴熘熘边儿,原是要联句为难新郎呢,结果新郎傧相都不济事,反倒让她们自己斗起诗来。外头来看新郎倒霉的亲戚们闻得好句便纷纷喝彩,直把薛家院子衬得如同外头学子们文会一般,还隐隐颇有几分压过去的意思在里面。沈玉也不尴尬,咂咂嘴站直了做洗耳恭听状,人有擅长不擅长么,还能因为这些事与几个姑娘计较不成?听了会子心下暗嘆这些勛贵家里也不知道怎么养孩子的,姑娘们一个个钟灵毓秀胸有丘壑,男子却没一处提得起来,相比之下薛蟠都算是顶好的材料了。 他这里不急,喜娘子和官媒人可都急了,好声好气里外劝道:“好姑娘们都是大才!就是不好误了吉时不是?新郎对不上管叫罚他个甚么认输好了,咱们也讲究个穷寇莫追。”里头就“咯咯咯咯”一片好似银铃儿的笑声此起彼伏,一番叽叽喳喳后有个胆子极大的声音爽爽利利道:“今日大喜,不好大动干戈,那就罚新郎明儿早上与宝姐姐画眉,若是画得不好再重重罚了去,全凭宝姐姐定夺。你可服气?”沈玉忙拱手作揖道:“服气服气,诸位好文采,尽是服气认罚的。”里面姑娘们又笑了一阵方才散去,里头才有薛蟠进去背了妹子一路送出来往门口轿子上走。 第211页 待走到地方,喜娘子忙扶了新娘上轿,旁边丫鬟递过吉利物件儿叫抱好,又奉上金银饭餵了宝钗两口,再就是扶了薛太太出来送女儿出嫁。平日薛太太也就嘴巴上叨叨两句,到了今日真如剜肉一般难受,方才坐在正院儿媳妇们围着还好,这会子一出来见了轿子便忍不住大哭起来。宝钗坐在里头听见母亲哭,好容易忍住泪意哄劝她,哪知越劝越哭得厉害,连一旁薛蟠薛蝌眼睛都红了。官媒人啼笑皆非,见过疼女儿的,就是没见过疼到这个份儿上的,少不得也上前劝慰。到后来还是沈玉过去与薛太太跪了磕几个头,再三保证必会待宝钗珍而重之,这才叫小老太太松手不再去拽轿子风沿上垂下来的大红流苏。 官媒人见她松手,忙喊了起轿,沈玉重新上了马,爆竹声一响队伍慢慢开始往前挪——不慢不行啊,后头抬嫁妆的人腿肚子直打颤,走快了只怕要一跟头左腿绊右腿摔个狗啃屎。因考虑着沈家面子,这回薛家送嫁未如当初迎亲时那般撒钱,只得多往寺院宫观添了些供奉并清油之类。薛蟠看着轿子挪出巷子才拎个盆轻轻往外泼了点子水,还是旁人提醒才记得将盆子倒干净,这才转身回去招待亲戚们。 宝钗坐在轿子里头上下晃悠,外头守着莺儿白鹭两个时不时递话进来告诉她走到哪里了,百灵前几日问起的时候道是想要赎身出去,薛家也就随她自去。原本陪嫁里头除了丫鬟陪房外大多还该有个嬷嬷跟着,可是宝钗早早把奶妈打发回家,苏嬷嬷进来年纪又慢慢大了,索性便叫她仍留在薛家带一带宝琴,也好让她与同来的李嬷嬷留在一处养老。再者,苏嬷嬷乃是雇来的人,又不是薛家买的,中间甄家还倒了一手,考虑来考虑去宝钗最后只带了莺儿并白鹭两个出了门子。 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迎亲的队伍往道旁一拐进了巷子,又朝前行了一刻钟方才稳稳落地。一开始巷子里头响动不大,隐约有衣裳悉索摩擦传进来,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外头轿门下沿轻轻响了一下,宝钗盖了盖头,只觉着勐地亮起来,然后便是喜娘子笑吟吟的声音道:“新娘子,该下轿了。”她慢慢伸手搭在人胳膊上,弯腰从轿子里小心出来,脚底下踩着软绵绵的,应是铺了一层毡子的缘故。 鞭炮声越发清晰,还有街坊一路跟着的小孩子讨要铜板并唱歌儿笑闹的动静。仿佛有人笑着往外撒了把铜钱,小孩子们便撒了欢儿的冲过去争抢起来。此时手里的吉祥物件也叫人接了去,又是个红绸扎的大花球递过来叫抱住,再往后头便是喜娘子在一旁扶着提示。宝钗照着她说的该走走,该停停,迈过火盆马鞍,又走了一会子便至正院处。这些流程俱是熟的,上辈子都已经经歷过,此番不过照葫芦画瓢,只安静听喜娘子安排便是。 待礼官唱礼,宝钗又随喜娘子交代福身行礼,礼成后便被一路送进东边院子新房里坐了等。这会子盖头还没揭,屋子里头人也不多,喜娘子交代新娘坐好,又往外头催了催,宝钗只觉有人轻轻隔了点地方坐在旁边。 沈玉这会儿可没之前脸皮那么厚了,好在来观礼的要么是爷爷的同窗,要么是自己的同僚,前者不会故意调笑后辈,后者且不敢捉弄他,方才红着一张脸坐在薛大姑娘旁边,还不敢靠太近。喜娘子都有些憋不住想笑。往日娶亲迎亲的时候都是新娘子羞手羞脚,新郎紧着往前挤;今儿这新娘稳坐钓鱼台,倒是新郎官有些往一旁躲。要不是见他连着额头脖子一片俱红,从一早到现在笑意就没停过都要以为是不乐意呢。 她忍了忍方才掌住,忙叫丫鬟帮着往新郎新娘头上轻轻铰了一缕头髮下来打了个如意同心结,又将打结的头髮塞进绣了并蒂莲花的大红荷包里压在枕下。忙完这个还得将两人衣物下襟打了个结摆好,后头才是拿了备好的吉利干果唱着贺词撒帐。宝钗只觉得有些东西轻轻砸在周身,又听特特请的喜娘子念念有词,曲调婉转意境深邃,方才觉得自己不再如同看客一般,而是真真重新又嫁了回人。 撒过帐,便该叫新郎掀盖头了,这会子能来观礼的除了女眷便只有家中近亲。沈家就爷孙两个,老爷子也不可能往这边来,因此就只有些女眷虚虚围了一圈儿。这家里人多有人多的好,人少也有人少的妙,人一少便清净,连着事儿也简单。且不说这个,沈玉照着喜娘子指点,拿了秤钩轻轻揭开新娘一直盖着的吉祥如意鸳鸯戏水盖头,外头往里看的女眷纷纷低声赞嘆不已——谁能想到这沈同知竟有本事娶了个如此漂亮的媳妇儿,叫人看得眼睛都转不开,一般人见了只得自惭形秽,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宝钗抬眼看了一圈復又抿嘴微笑着低头,喜娘子忙接了一句吉利话,送了观礼客人与新郎出门,这屋子里留的便都是薛家陪嫁的家下人了。 沈玉人都走到门口了,忽的又转身回来交代宝钗道:“估摸等会子得被他们折腾一番,莫等我。”顿了顿又道,“厨下预备了吃食,饿了就用,早早休息,今日辛苦了。”说完连耳朵都红了,在一众女眷起闹声中落荒而逃。 白鹭凑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见人确实都走了才回来道:“姑娘,要么我去看看厨房在哪里?”莺儿就笑着说她:“还喊姑娘呢,今后少不得咱们都要慢慢改口了。”白鹭笑着应了一声,站在一旁等宝钗吩咐,宝钗就笑道:“你们随便让个谁去厨房,先帮我把头髮拆下来,在弄点水把妆去了,闷了一天嫌气闷。”莺儿就将预备的常服取出来,卸了头髮将花冠收好,再服侍着洗漱过换了松快衣服。这时外头一个小厮声音清清亮亮道:“奶奶,膳食送来了,请哪位姐姐来接一下,小的磕个头还得赶回去帮手。” 第212页 白鹭正好离门口近,就转过去接了东西进来,又打发了那小子几个铜板:“赏你买个糖吃沾沾喜气,去吧。”小厮果然在外头磕了个头,听到叫起才急急忙忙爬起来转身跑了。这会儿宝钗重新梳了个家常髮髻,走过来坐在桌边看白鹭一样一样把食盒里的盘子端出来。 头一样是个清爽菜蔬,第二样是一碟子五彩小包子,第三样似是裹了面油炸的香菇,下头又起出一碗清清亮亮的鸡汤面。量不多,看着就是照着一两个人预备的,宝钗看完后抬头道:“你们谁先去厨房用点子,回头再换下一班儿用。我这里暂且不用伺候,你们也去歇歇。”白鹭和莺儿商量了一下,还是莺儿往外头去看看。等莺儿出去,白鹭又转去内室收拾主子换下来的吉服,宝钗自坐着用了鸡汤面,菜蔬和小包子都用了一点,炸的东西碰也没碰,单留着等会子与两个丫鬟做个零嘴儿。 宝钗见白鹭忙得团团转,便自己动手将用过的碗筷盘子清一清装进食盒放在桌上,预备等会叫人带出去,又倒了水漱口洗手打理一番,坐着等消消食打算在屋里四下转转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小剧场...... 热心市民沈先生:“作为一个学渣,娶了个学霸我的压力也很大啊!” 巡视地盘薛女士:“等我先吃饱了有力气再把场子盘一盘!” 前天晚上睿哥高烧,守了一夜随时准备送他去医院,累的几乎要升仙。好在药很对症,这臭小子平时身体也好,昨天一天追着餵水餵药眼看就好了,然而......作者熬了一夜以后大姨妈来了,一整天大脑停滞,晚上八点确认臭小子没有危险我就歇菜了,闭上眼睁开眼就是今天早上十点钟...... 我是谁?我在哪?我好像没码字??? 好吧,今天双更,把昨天少的一章补上。 第84章 宝钗用过饭才有精神打量今后住的地方, 这屋子一看就是新近才整过的。墙壁刷得雪白, 内室摆着紫檀的千工床,旁边一水儿同样料子的柜子箱子应是先前就送过来的、自家打的家具。远一点的窗边是书案, 旁边立了个放捲轴的青花大缸,再往墙边又是一满架的书卷,料子亦是紫檀。这几样东西似是以往就在,有些地方都磨得亮了,可见必是沈家流传下来的。从内室出来,外头是个小花厅, 厅中间架着扇山水屏风, 里头墙上挂着一幅画,下面摆了张窄案。转过屏风,上首设了两个椅子并一个小几, 两边相对而立的也是一样设了小褥靠垫的椅子。东西两头窗户下面是两排圆凳,左右各有一道门分别通向左右厢房。 靠东头的厢房叫改成一个书房,里头架子上的书比内室的还多。宝钗凑过去取了几本下来翻开一看,或不是志怪, 要么就是游记杂记。她将书放回去, 抬头仿佛还看见了本《随园食单》,反正总之除了圣贤书,这上面基本上甚么书都有。窗边是北边常见的炕床,虽然眼下收拾得极整齐干净,可也能看出主人平日里猫着看闲书吃零食有多悠闲。西边厢房里都是宝钗自己的东西,应该是整房子的时候就特特留了这个屋子随她自己愿意做甚么用。屋子后头有个小花园, 就整整齐齐栽了些苗木,看上去似乎还是最近才种进去的。 转了这一小圈宝钗便重新走进去,搁书架上抽了那本《随园食单》下来回内室坐了慢慢细细读。日头逐渐落下去,玉兔东升夜色深沉,中间白鹭又去了趟厨房,晚上厨子专门备了浓稠香糯的粥叫送来。用过后莺儿送东西过去,还专门拐到二门处问了问,果然听见外头响动极热闹,这才放心回来陪宝钗又坐一会儿才服侍她睡下。得有到半夜时候外头才有响动,白鹭莺儿在外头守夜,一有动静就警醒起身去看,就见两个小厮扶了沈玉回来。见着两个丫鬟,其中一个小厮咧嘴陪笑道:“姐姐,咱们实在是尽力了,今儿二爷的同僚来得多,一高兴就高了点子。奶奶睡了没?别叫我们没轻重给扰了。” 这会子宝钗也已经起身披了件衣裳出来,一见沈玉估摸着已经弄不清北在哪边儿了,忙让开叫小厮先把人往水房扶。自己带着莺儿回去翻了沈玉衣服出来与他送过去,等好容易把喝煳涂的人安置好,天色就有些隐隐泛白了。两个小厮打了千儿谄笑着退下去,丫鬟们也关了门在外头继续换班儿上夜,宝钗自己抱了床薄被往另一边罗汉榻上一躺盖了凑合凑合闭上眼又睡熟过去。 一夜无话,外头听见丫鬟们来往走动声儿的时候宝钗方才醒过来,昨晚后半夜因着沈玉叫送回来的缘故,她便搬了去罗汉榻上睡。这会子身下褥子又暄又软,似乎好像还压了几颗没清干净的干果在底下,怎么觉着都不像是在榻上。她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不知甚么时候躺在床上了,转头往旁边一瞧,勐地就见老大一张脸枕在旁边枕头上目不转睛正盯着自己看呢。这一下宝钗叫吓得背后寒毛都要立起来,忽的坐起来举起枕头就砸,还好沈玉反应快,也跟着坐起来胳膊一捞接下横飞而来的瓷枕,笑眯眯道:“娘子,昨儿罚了我今早与你画眉呢,莫不是嫌我手粗恼了?莫气莫气,仔细这枕头硌了手。” 这会子宝钗才清醒过来,认出原是这人,红了脸拿手拍拍胸口道:“吓了我一跳,没砸实罢?甚么时候把我挪上来的?”沈玉盘了腿抱着被子在床上坐着,歪头道:“天快亮的时候就醒了,一见就我自己躺着也吓了老大一跳,还当是娘子要休了我呢,忙下地转圈儿的找。谁想着你团在那边榻上睡得实,不忍心吵,干脆就直接挪上来躺了好好睡。”外头丫鬟听见里面有响动,正敲了门问能不能进来,宝钗没好气斜了沈玉一眼便让进来,莺儿白鹭便领了两个小丫头端着东西开门过来服侍。 第213页 沈玉不用人伺候,自己撑着胳膊跳下去从丫鬟手里接过盆子放在屋角一处架子上,抬抬下巴让下人们紧着奶奶转。宝钗伸手洗漱后换了身儿艷丽衣裳,坐在妆檯前等莺儿梳了个妇人髻。发上未用太多东西装饰,只别了早先沈玉拿月俸换的那支银鎏金簪子,因是新嫁娘又加了朵红色的堆纱绢花便罢了,耳边珍珠坠子越发衬得人白得透亮。沈玉收拾好自己过来就见她叫丫鬟翻这支簪子用,看着半点也不嫌弃的样子,心里极高兴,堵在另一旁拱拱手问:“娘子,哪个是画眉用得?好歹先叫我把昨日的罚领了去。” 莺儿忍笑快手帮宝钗扎好头髮,行了礼和白鹭一起端着东西退下去,半句不接话茬。沈玉等了一会儿见无人理他,笑嘻嘻就堵着路非得要宝钗答。宝钗没奈何只得指了妆匣里一支海螺状的墨块道:“喏,就是这个。你可想好,画的好看才算翻篇儿,要是不好看就没这么好打发了。”沈玉擦擦手捏起这只螺子黛反覆看了看,转到宝钗正面左右比划两下弯腰凑过来边笑边道:“怎么会画不好看呢,我家娘子生得这般好,哪怕画得跟张飞似的也必是好看的。”宝钗听了又气又笑还不敢乱动,生怕他手一抖真的画个张牙舞爪的眉毛出来,那人唿吸浅浅的侧过鬓边,手上力道轻轻擦了几下便站起身道:“如何?” 宝钗转头往铜镜里看,峨眉淡扫,形如柳叶,果然画的很好。沈玉还在一旁等着她夸赞呢,外面丫鬟去而復返敲了门道:“二爷,二奶奶,该动身往老太爷那里去敬茶了。”因着沈玉父母都没了,只得由祖父代劳喝这碗孙媳妇茶,老人家觉少,即便昨日忙了一整天,今儿一早还是早早就起来坐在院子里头等。 如今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沈玉不敢耽搁,往前走了几步等宝钗迈出门槛才不远不近带着她往沈老爷子住的主院儿去,边走边道:“这宅子是我曾祖父还在京里时置办的,沈家人丁一直不大兴旺,所以三进的宅子也尽够了。平日我一早要往衙门里去,就祖父自己一个人在家,你若是觉得无聊说一声想回娘家转转就只管去,记得晚饭前回来就成。”宝钗在后面跟着,没把他的话当真,一路只听沈玉把家里院子方位一一细说一遍,到了主院门口就见个老管家高高兴兴出来迎了他们往里去。 老管家也是头一次见宝钗,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目光和蔼拱拱手道:“二爷好,二奶奶好,老太爷等了有一会子了。”沈玉先是拂开上头垂下来的花枝子好叫宝钗往里走,等她进去了方才松手问老管家:“祖父早上几时起得?用过什么没有?昨晚睡得好不好?”老管家一一应答,领着两人转过影壁进了正厅往东厢房去。 沈老爷子正抱了大黄猫等得打瞌睡,听见脚步声抬手揉着眼睛坐起来问:“过来了?用早饭了没?”沈玉笑嘻嘻道:“还没呢,昨儿喝高了,刚刚才起,正想着来您这里蹭饭。”老爷子嗯了一声儿交代老管家:“去让厨房把早膳都送我这儿来,一块儿用。” 趁着这会子功夫,老管家交代下人用托盘託了两个茶盏上来,又转手亲自送到沈玉面前。沈玉先取了一个放在宝钗手里,自己再去拿另一个,跪在蒲团上磕了头将茶递上去。沈老爷子接了茶抿上一口,点头表示受过礼了,接下来便看着宝钗亦端着茶磕了头送上来。眼见孙子媳妇生得好,人也气色红润看着就是副康健模样,老爷子立刻就高兴起来:“好好好,今后家里大小事都辛苦你了,若是玉哥儿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只管与我说,看我不打断他一条腿。”宝钗只抿了嘴笑,等老爷子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方才起身。 沈老爷子将茶盏放下,伸手在大黄猫身上摸了两把,又转过去从小几上取了个匣子过来交予宝钗道:“我们家清贫些,听说你喜欢理事,家下产业都在这里尽数与你玩儿去,反正还有百十来亩祭田,总归饿不着冻不着。”宝钗扭头去看沈玉,见他半点阻拦意思都没有,这才伸手接了下来:“京里生意好做,只要不违法乱纪,总没亏的时候,不过赚多赚少罢了。”正说着,老爷子怀里那只大黄猫起身搔搔耳朵跳下地,甩着尾巴踱到宝钗脚边伸鼻子闻了闻,紧接着四爪一软瘫倒在地正好躺在宝钗鞋子上不动了。 宝钗见它肥嘟嘟的,忍不住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猫儿耳朵,猫儿张嘴悠长婉转的吐出一个“喵~”音,尾巴尖往回一勾整好搭在宝钗腕子上。宝钗见状大乐,挠挠耳朵又挠挠下巴,直把这只胖猫挠的摊成一张饼,腻腻歪歪直哼哼。一旁沈玉看得混不是滋味,也伸手过去薅猫尾巴不叫它搭在自家媳妇腕子上,大黄猫让他摸了下尾巴扭头呲牙咧嘴“呜哇”一声,起身利索跳到柜子上揣着爪子居高临下。沈老爷子大乐:“叫你老管着我们爷俩儿,该!” 沈玉扭头就交代宝钗:“祖父前些年得过痰涌之症,许老大夫特特交代过不允他用大荤。以前我日日要往衙门去没空在家盯着他,万幸现在有你,务必盯住了不能乱叫祖父吃用,此事极为要紧。”宝钗差点憋不住笑,点头认真应下:“就只大荤不能用?旁的荤腥有限制没?”沈玉极得意看了老爷子一眼,转回来道:“旁的没有特别限制的,只别过量都行。”这时候厨下将早膳送了来,沈玉便转回身去扶了沈老爷子走到饭厅坐下,宝钗站着打算帮忙布菜,老爷子回头看她一眼交代道:“坐了用罢,咱们家没有磋磨媳妇的规矩,你们年轻人身体都好好的,就是最好了。”寂然饭毕,老爷子去院子里晒太阳,沈玉又带了宝钗往院子里慢慢走。 第214页 如今刚刚开春,衙门里头上一年的案子俱都结了,正是难得的清闲时候,他便索性请了一旬假在家里陪媳妇。反正估摸着这辈子撑死能摸摸从二品的边儿就了不起了,也不必那么拼命。两人来时一前一后,回去时候沈玉刻意控制一下自己的步幅,夫妻两个便并肩一路走。又把沈家宅子里面转了一圈儿,沈玉指着庭院道:“今后家下事全交予你定夺,不是玩笑话。祖父年纪大了,又有些老人症候,不敢叫他受累,我日日往衙门里去,恐帮不上你甚么忙。里外下人需要就买,不听话就卖,一概由你说了算。再有就是这些院子,喜欢甚么样儿就修成甚么样儿,今后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呢,怎么讲究都不过分。” 宝钗想了想道:“一时也没甚急事紧着忙,慢慢儿来吧,若是有人哭着寻你告状怎么办?”沈玉就笑了一声:“你忘了我是干嘛的?家下只有哭着求你去的人,哪有谁想不开了来求我。”说着说着走回院子里,宝钗欲往库里收拾嫁妆,便打发了沈玉自己去东厢房喝茶吃蜜饯看话本子。 莺儿、白鹭两个还守在院子里,往正院儿去的时候宝钗没带她们俩,此时见主子回来,急忙起身行礼跟在宝钗身后道:“回二奶奶,咱们家陪嫁来的人名册已经送上来,您是现在见还是甚么时候见?”宝钗听了便停下:“先见见,见完白鹭带上帐册与我一起去库里盘嫁妆。等回门儿后叫掌柜的们带了帐本来见我。”说完又叫人安排座位请了老管家来,倒是沈玉往东厢拐了一圈又回来坐在一旁好像是个看景儿的。 少顷,老管家便赶了过来,宝钗待他作了个揖便让他坐下轻声细语道:“这边带了些陪嫁的下人来,身边伺候的该做甚么还做甚么,就是还有两户陪房并几个丫头小厮,请你看着安排一下。”老管家听完点头道:“家下正缺人手,二奶奶既是带了人来,必是极信任的,总比外面买的好上许多。小的斗胆问问,他们都能干些甚么?”此时陪嫁来的下人已经站在院子里垂手肃立,白鹭就一一指了对老管家道:“这是薛大两口子,善厨;这是王狗儿两口子,会侍弄花草。”又指了小厮和丫头子说过一遍,老管家就道:“善厨的便去厨房,二奶奶怎么安排?” 宝钗道:“那原来的老人儿也不能平白丢了差事。不若这样,叫他们自己把下头的帮工都分分,划作两班交替着上工,哪一班出毛病了就只找这一班领头的说话,如何?”老管家自是点头应下:“那敢情好,换换吃食不说也能叫厨房人歇歇。再有这善花木的就管着照料院子好了,我们原本都是随便找个人,或不是从外头叫花匠进来收拾院子,有专人管着更好。小厮放在门房上听用,丫头子们还放在院子里伺候二奶奶。只一个,二爷一向不用丫鬟的,小丫头就只服侍奶奶一人即可。”宝钗想了想,这院子就这么大,哪里站的下那么些人,既然沈玉之前不用丫鬟,那也不必白添那么些人在他眼前杵着别扭,是以最后只留了两个做粗使的在院子里,其余都让老管家带去,或是安排做针线,或是安排做洒扫,总归没有一个闲着。 安排完这件事,白鹭果然带了帐册跟着宝钗往库里去。老管家先前就拿了钥匙与她,只管点上几个小厮出力气便可。宝钗叫开了嫁妆箱子,一件一件仔细对着嫁妆单子勾兑一番,只是清点物件便用了整整一上午,厨下来传午膳时宝钗只得停下交代先将不耐存放的布匹绸缎放在外头紧着用,旁的待日后闲了再说。 等她转回小花厅,沈玉正站着等呢,见她出来就笑道:“走吧,一块儿过去寻祖父用饭。”反正两下里也不远,路也熟了,宝钗便又跟他往正院去,这迴路上就问:“是不是晚膳也要和祖父一起用?”沈玉应了一句:“你要是不大想去也无妨的,只是家里人少,聚在一起多少也热闹些。”宝钗便道:“那就过去用,走一走也好,厨下也不必两头跑,还能看着祖父,一举三得。”沈玉见她愿意与祖父接近且不嫌这走来走去的麻烦,自然心下更加敬重几分。倒是沈老爷子见孙子带着媳妇晌午又跑过来,立时不满道:“你就不能消停会子?来来回回你不烦我都烦了。”一用过饭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把人往回赶:“还能不能让老头子我偷吃几口了,再来就打了啊!” 沈玉混不在意:“多少人巴望着儿孙见天围着自己呢,我也就这几天假,好好围了你转转,往后想也没有。”要不是看孙媳妇在这里沈老爷子能“呸”他一句,此时只得气哼哼抱着猫扭过去不看他,越老越像个小孩子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补上昨天的。 第85章 晌午用过饭, 沈玉看着小厮扶了老爷子回去休息, 这才又和宝钗一块回院子里,走着走着忽就站住脚转身问她道:“想出去玩儿不?总圈在院子里也没甚意思。”宝钗看了他一眼, 心下道这才成亲第二天,要是真跑出去,万一叫人认出来只怕今后十年都得被京里人拿来做笑话儿讲。立时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要是觉着闷得慌二爷你自己出去耍就是,我在家里待惯了的。”沈玉就挠了下头髮道:“我想着销假后说不准甚么时候还能跟现在似的清闲,索性趁眼下有空多带你出去逛逛。若是将来七老八十致仕了再想出去玩,走也走不动, 甚也吃用不得, 也没意思。” 第215页 宝钗抿嘴笑了比划一下:“家下事儿还多着呢,只懒得做而已,哪有那么清闲?我其实也没那么爱出去逛, 安安稳稳待着就成。”沈玉想了想,果然也觉得家下事多如乱麻,一时也不说出去了,伸手拉了宝钗袖子就往院子里走, 边走边道:“既如此, 你下午先见见家下人,我在旁边看着给你撑腰。” 回了院子,宝钗自去换过家常衣裳,挽了袖子取出算盘放好。早间沈老爷子把家下营生的文契帐本一併尽数把与她,不说如何经营,总得先把底子弄清楚。她先看了看, 沈家如今除了祭田还有个百十来亩的庄子放在京畿雇了人耕种,一处只做墨锭生意的老店,一处散茶铺子,还有一处竟是书店。打眼看过去收入不好不坏,原本家里只两个主子,下人又少,倒是足足够用的。想想沈玉自己就在锦衣卫里做事,家里用的人想必俱顺手查过数遍,监守自盗之事应该极少,估摸着就是掌柜的经营手段不高,东家也不大上心的缘故。 这些都是小毛病,只要人没问题,适当调一调便有起色。宝钗合着帐本算了下帐目,手指拈了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一动不动坐到下晌未时三刻才起身抻抻胳膊。帐目果然没问题,宝钗把帐本子合了放在一处叫白鹭收起,又喊了老管家把下人都聚齐见一见。 沈家宅子拢共也就三进,从前主子就两个,哪用得了那么些下人。就薛家自己家下人多些也是分在京城与金陵老宅两处,单看京中宅子也就将将够用没有闲着的。毕竟平常过日子的人家谁也不会与那些勛贵人家似的打肿脸充胖子,用不用都养那么些下人,是以满打满算加上宝钗自己带来的陪嫁,也就站了半个院子。这里头绝大多数是小厮,媳妇子都在厨房和针线上,因着沈老爷子和沈玉都嫌麻烦不爱用丫鬟,内院里竟只有宝钗昨日带来的几个小丫头。 宝钗也不为难下人,仔细看过一遍认个脸熟便叫白鹭发了赏钱,再让他们自行散去。待此间事了,沈玉才坐过来问:“我见旁人新官上任都得三把火,你方才却一句话没说,可是觉着他们有甚不妥当?”宝钗笑着又将自家铺子的帐本打开边核边道:“并没有甚么不妥,哪有那么些话好说的。人家好好当着差事,又没犯错儿,无非就是两下里认识一番好知道家里都有谁。一上来就挑人毛病,换谁不烦这样儿的人吶?虽说有时候是得先把威严立起来才好做事,可这边下人原就有规有矩的,何苦非要平地起个波澜呢。” 沈玉见她自己有章程,便也不再提这些,既然说了家下事都听妻子的,势必就要做到。他索性去架子上摸了本闲书,靠在罗汉榻的方几就着茶水一页一页翻了看,耳边噼里啪啦响着算盘珠子清脆的声音,看着看着眼皮子越来越沉,不知道甚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宝钗这边正算着帐目,忽听不远处书本“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抬头一看,只见沈玉沈同知歪在不远处的矮榻上乱没样子的就睡着了,许是因着姿势不好还有些小唿噜。 再想不到这人在家里竟是这幅模样,跟个大孩子似的! 她起身取了薄被过来轻轻盖在沈玉身上,青年团了团像只猫儿般整个缩进被子里去。昨儿喝那么多直闹到后半夜,今日也是天一亮就起来了,到下晌申时前后可不是得困的睁不开眼。宝钗给沈玉盖上被子,想着算盘珠子响动怪大便不再继续核帐。一时无事可做,她又不困,干脆取了针线坐在罗汉榻旁的矮凳上,就着日光起了底子打算慢慢细细绣一副“飞鸣食宿”出来。莫看这些针黹不打眼,真有亲近人家须得互相赠些小礼物时就极拿得出手了。或者再配上个好料子的木框制成插屏、座屏一类,便是大礼也当得。 沈玉这一觉睡得香甜,睁开眼一开天都快黑了,罗汉榻旁边摆了张凳子,上面放了个极精緻的小簸箩,里头尽是女子针黹用的针头线脑,再旁边是个绣花撑子,白绫底子上隐隐约约能看见碳条画的花样子,似乎是四只大雁在草甸子里吃食戏水。他大约看了一眼,起身自己整整衣服洗漱,又将被子叠好放回柜子里。正好宝钗领了两个丫鬟从外头进来,见他已是醒了就道:“祖父那边已经让送了晚膳,传话说不必过去。”说话间两个丫鬟将食盒里饭菜一一摆放出来,无非一些简单菜蔬和熬得又浓又糯的杂粮粥。 有人帮忙操心一日三餐还真好。沈玉是个很省事儿的人,也不用旁人服侍,端了碗舀粥先放在宝钗面前,莺儿白鹭见此,立刻福了福带上食盒退出去。沈玉接着又给自己舀一碗坐回去用筷子划啦一下仔细看:“红豆,粳米,蜀黍粒?我记着厨房里还有些荞麦、高粱、小米之类,你要是喜欢就叫庄子上多送些来。”说完低头喝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味儿还挺好的,有点子甜。”宝钗笑道:“这都是细细去了谷壳的上好粮食,如何还能味道不好。我们原来在金陵老家时有个名医便说过晚上用些这样的杂粮粥养人,既然祖父有些老人症候,不如家里上下都稍稍克制些,不然人这不能用那不能用,你还偏在一旁吃得又香又甜,不是故意难为么!”两人就相对坐着安生用饭,用好了自有丫鬟们将东西收拾起来递出去清洗。 闲来无事沈玉又想起昨日迎亲薛蝌问的两道数术,正好没话找话便拿出来问宝钗如何求解。宝钗早听过这段笑话儿,伸手捂嘴笑道:“你叫二哥哄了,这些题目都有个巧办法,若想不出来自然极难,想出来了也就那样。”说着取了算盘算与他看,果然极简单却又极精妙。沈玉站在她背后弯腰去看算盘上的算法,忽的嗅到一股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又不知系何种香气,似是从挽了螺髻乌云般鬓髮中散出来的,衬着一段颈子欺霜赛雪看得人惊心动魄。他也不做声,迳自走去一旁拿了茶碗倒了碗凉水一气儿灌下去,咳了一声才又走回来问:“你用了薰香?” 第216页 宝钗不明所以转头看他答道:“没有啊,我家常最不耐烦用这个,好好的屋子并衣裳都弄得烟燻火燎的,还不如摆些当即新鲜果子借一点子香气来的清爽。”心下想着难不成是早年用过的冷香丸还有味道,自打醒过来发现重来一次后再没有哪年犯过咳喘,这些药丸子也就没排上过用场,一时间自己都不知道扔在哪处角落,如今叫沈玉一提方才忆起这回事儿。 她话说了一半就没后文了,沈玉站在后面抓耳挠腮的着急。这媳妇儿都娶进家里了,总是想要亲近几分的,可薛大姑娘看着温柔敦厚,好似再容易接近不过的一个人,却又总是与旁人若即若离。就跟她身上这股冷香味似的,明明是甜的,却又如初春融雪般冰冷。对着这样一位姑娘,便是心中千种情思万般绮念也叫人不得不下意识绷紧了,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势不敢造次。可要说算了吧,偏偏她又生得国色天香让人移不开眼睛,一颦一笑看似冷淡却无端带出一抹浓艷之色扣人心弦。 沈玉自认不是那等没定力之人,可单只站在她身边看着那只小手在乌黑的算盘子上左右翻飞,就足以令他心猿意马。又过了会子,外头天色已经尽黑,莺儿敲门提醒宝钗准备歇了,倒是沈玉听见动静低头转身就往外走,看得丫鬟们一愣一愣的。要说昨日是因着喝高了不曾圆房,今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宝钗也没说甚么,由着她们服侍着洗漱沐浴又换了寝衣软鞋打算休息,见莺儿皱了眉欲言又止便笑道:“你这又是操得哪门子闲心,清清静静歇几天不好么,估计今儿晚上也不用你们守夜,回去睡吧。”莺儿叫她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起来,和白鹭一齐福了福便退出去。 宝钗捡起下晌时候沈玉看了一半的那本游记歪在床上慢慢翻,想着若是看困了便好睡觉。这沈二爷不碰自己倒也还好,总还能再缓缓。上辈子临死前的遭遇着实叫她有些怕和男人接触,可是又没法子与母亲解释,既然解释不清,好好的姑娘就必然得嫁人。人虽嫁了出去,心里这道坎儿却不一定能迈出来,万一要做那档子事儿必是要勉强自己忍着,总也是窝了火气。想想这沈二爷也是无辜,人又没害过她,若不是选侍那日有刺客混进了仕女队伍里,说不得她两辈子也不会认识这么一个人。这一、两年两人少有来往却又始终守礼守距,如今人家巴巴儿上门求娶了自个儿,这一日半相处看来也都处处照顾,便是再挑剔也挑不出甚么毛病,若能清清静静在沈家过这一辈子也是极好的。 想着想着困意便涌上来,她胡乱把书往旁边一放就想裹进被子里睡了。正在此时屋门微微响了一声,一股子寒意被带了进来,宝钗又支着胳膊起来往外看,迎面却是一股混着酒香的蜜糖味道。沈玉端了个碗过来,见她竟然真的就要睡了愣了一下忙道:“我见你晚上用得少,一时不歇等会子定是要饿的。那什么,我们家晚上厨房里也没人,就过去与你做了碗桂花糖的酒酿糰子,好歹吃一点子垫垫?”宝钗这才想起这人是个会下厨的,还在自家酒楼里埋伏着做过大师傅呢,一时没掌住便笑出声儿来道:“你怎么自己跑去厨房了?我晚间本就用的少。”说是这么说,人家一番好心总是要领情,说着起身坐到圆桌旁端了碗用调羹舀起一些尝了尝,果然酒香浓郁桂花清冽味道甘甜绵柔。 沈玉心下道,不把您灌迷煳点儿我也不敢往近前凑啊,万一要叫媳妇儿一通子曰诗云赶出门儿去,估摸着他能蹲外头哭出来。宝钗用了四、五勺便推开碗不肯再用,沈玉帮着收拾了碗筷送出去,再拐回来就见她脸儿红红,连眼神儿都多了一层水色,正含了口清水漱口。他握拳轻咳一声厚着脸皮过去帮她取了手巾擦拭,一个没忍住抱着人吹了蜡烛倒进被子里亲近。 。 莺儿并白鹭原是叫宝钗放回去休息不必值夜,第二日一早便赶过正房听用,哪晓得刚转过外头花厅的垂花门打算往内室走,就见新姑爷只穿了中衣,抱着衣服可怜兮兮站在外面敲门央求告饶。两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该硬着头皮上去请安问好还是当做没看见转身先出去。自家姑娘这么十来年也没见与人红过两、三回脸,这怎么新婚才第三天头上两人就吵架了呢? 此时宝钗正气唿唿坐在屋里生气,原想着沈玉是个守礼的君子,岂料这傢伙横是一肚子坏水儿,竟然兑了酒在那酒酿里头,她平日里又不沾这些,几口就软绵绵稀里煳涂让这人占了便宜去。你说占了便宜就占了算了,还一折腾就是半宿,要不是早早打发了莺儿白鹭回去,那些动静能臊得她今日不敢见人。早上睁眼浑身都是疼的,看见沈玉就想起昨晚叫他下套儿给坑了,一时心头火起就把人给赶了出去。 沈玉站在外头长一声短一声儿的赔不是讨饶,听见动静横过一眼就见外头两个丫鬟进来愣在那里不知该进该退,他认得这是宝钗贴身伺候的人,立刻站直了咳嗽一声抱着衣服就往东厢房去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莺儿白鹭见姑爷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又愣了愣才一头雾水互相拉着近前轻轻敲了下门问道:“奶奶起身儿了没?用不用我们进去伺候?” 事已至此,无非恼羞成怒罢了,宝钗又坐了会子抬手摸摸两颊滚烫的红晕,到底没好气笑了道:“进来吧,顺便收拾下床铺。” 第217页 外头丫鬟闻言轻轻推了门进来,莺儿帮着洗漱更衣梳头,白鹭就往床里收拾被褥。只见原本铺的平坦厚实的褥子跟遭劫了似的乱七八糟,心里正疑惑着又翻见上头斑斑点点的血渍,立时红了脸低头忙将这张褥子叠起来放进柜子收好,又取出旁的新被褥放在一旁备用。 等她这边收拾完,莺儿也已经帮宝钗扎好头髮,白鹭便过去轻轻问:“奶奶,可用水房备了热水沐浴?”听她一说宝钗又脸红,昨儿后半夜乃是沈玉自己个儿换了衣服跑去厨房提了两大桶热水过来帮她沐浴的,不提还罢,一提更是愈加羞愤道:“不洗!”白鹭没憋住,也脸红了笑,这一笑莺儿也看明白怎么回事儿,笑着轻轻帮宝钗把髮髻后沿放低点子道:“我正还奇怪呢,平日里奶奶再没晚上把头髮弄乱的,今儿一早怎么都毛糙了,原来是这么着,可见我们昨儿竟真真是白操心。” 宝钗又好气又好笑又臊得慌,白鹭也就罢了,莺儿乃是与她从小到大都在一起的贴身大丫鬟,见她也这般调侃自己,少不得有些要起性子:“笑什么笑!没一个向着我的!”莺儿才是真正知道主子甚么脾气性格的,半点不怕道:“奴婢自然向着奶奶,就是向着您才高兴呢,要不后儿回门儿的时候请了太太来做个公断,看奴婢该不该笑?”真敢让她去问那还了得!宝钗忍不住飞了一眼,莺儿吐吐舌头和白鹭挤在一处“嘻嘻嘻”又笑了几声,这才动作轻快出门往厨房去取早膳来。 沈玉趴在东厢房门后头竖起耳朵听这边儿动静,听见里头有笑声传出来,再有细细碎碎脚步声开了门往外头去,忙掐准时间趁宝钗没来得及将门闩住“跐熘”就熘了半个胳膊进去:“娘子,娘子我错了,再不敢了,再有下次就罚我跪搓衣板成不?”眼见两个丫鬟等会子就要回来,宝钗哪受得了他这般耍宝现眼的,不得不开了门竖着眉毛没好声儿道:“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是真的从早上七点卡到晚上十点半...... 沈同知:怂甚么怂,从心的事,能叫怂么! 第86章 这一句娇嗔听得沈玉立时酥了半拉身子, 伏低做小左右围着与她拱手作揖道:“成成成, 我讨厌,我可讨厌了, 奶奶不气了吧?要么今儿我亲自下厨与奶奶做个硬菜赔不是可成?”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宝钗更是来气:“你做的东西谁还敢吃,吃了就,”忽然想起昨儿就怎么地了,立刻红脸止住话头子转身就往屋里走。沈玉这会子倒没再不敢往近处凑了,一路坏笑追着宝钗歪头就问:“吃了能怎么地么, 又不是开黑店的, 我们家厨子手艺还没我好呢。” 这人也太讨厌了! 她脸一红,立时山中高士就变作红尘中的小儿女,一抹艷色漾上双颊, 仔细看去连耳朵亦一併叫染红了。沈玉站在旁边看得移不开眼睛,宝钗低头臊得不敢抬头。两人傻傻站在窗边相顾无言,忽的外头树枝上两对雀儿抢树枝筑巢的叽叽喳喳声打破一室平静,沈玉握拳放到嘴边轻咳一声道:“奶奶好生歇一歇, 我去祖父那边转转。”说罢便自己动手更换过衣服, 又红了耳朵出去,看得守在外头不敢进来的两个丫鬟又是一阵“嘻嘻嘻”的窃笑。待他出去宝钗才觉着脸上好些,今日也无甚要紧事办,身上又有些不得劲,少不在再院子里转了两圈儿便又躺回去歇了。 沈家人口简单,在京中沉寂几年后亲戚朋友也少, 家下事比之薛家不知简省到何处,是以也不必时时盯着。宝钗补了一觉直到晌午才起,起来就见莺儿上来忙着服侍更衣梳头。这丫头手艺越来越好,三两下便将宝钗头髮理齐整,转身从箱子里取出蜜合色夹袄,想想翻了件玫瑰紫二色比肩褂并一条葱黄绫棉裙。服侍了宝钗换过衣裳,又开妆匣找了个嵌红珊瑚的金项圈与她戴上,连着坠子手串儿样样不少,看得宝钗奇道:“这是怎么着?”另一旁帮着收拾衣服的白鹭笑着回答:“您刚歇下姑爷就说下午要带您出去逛逛,特特交代了几遍,就等您醒呢。” 说话间收拾妥当,又与宝钗挂上禁步并荷包,简单用了些点心,外头马车就备好进来传话了。沈玉等在外头觉着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才把自家媳妇等出来,亲自扶她上了马车自己也麻熘坐进去,只让长随在外头牵了马跟着走。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京中人家踏青游春者不知凡几,马车就顺着路哒哒往泽池方向去,到了地方也无人下车,仍是坐在车中开了窗户再用纱帘遮挡,再沿着沙堤转了一圈饱览风景。天色暗下来时沈玉才叫车把式往回走,特特绕了点子路把家里几个铺子一一指给宝钗看。这几个铺子在京中尚算繁华的街面儿上,外头看上去也能称得上干净整洁,里头却稀稀拉拉的无甚么人。无论是墨锭还是书本,本来就不是与老百姓做的生意,店铺里面人少情有可原。可进去的人仍旧双手空空出来,这就有问题了。 宝钗隔着车窗喊了外头白鹭一声儿,这丫头得了主子示下,立刻福了福转身往墨锭铺子里去。约莫两刻钟又笑着出来,宝钗甚也没说,只叫她仍旧随在车外,先回家再说这些事儿。等进了家门,两人先去见过沈老爷子,然后才缓步走回东院儿,下人们已经布好餐桌,用过晚膳宝钗喊了白鹭上来回话。 第218页 白鹭进屋跟没看见坐在一旁蹭着不肯走的沈玉似的,迳自朝宝钗福了福起身道:“回奶奶,今儿奴婢进去家下铺子转了转,里头毛病有这么几个。一个是铺子外头橱窗都空着,这南来北往的也不知道里头做甚么买卖,自然不乐意花时间进去看;再一个,架子并柜檯上都空荡荡的,就算有人进去看了也只觉无甚可买。若是老主顾自然晓得要甚么,可新进来的客人见了立刻就想出去;还一个,里面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见了有客进去动也懒怠动,更叫人感官不好。旁的倒还好,就只这三点赶客。”等丫鬟说完,宝钗点点头与沈玉道:“这都不是大事儿,等回头攒到一块儿再总的发作一次。只怕另两个铺子也是这个境况,无论如何,人没问题就都好解决。” 沈玉听完就紧着点头:“你说了算,我听你的便是。”这会子又是一副温良君子,万事好商量的模样,半点不见早间惫懒状。宝钗嗔了他一眼,自去换衣服洗漱,回来也不多话,就安静坐在烛火边上做做针黹。沈玉坐在窗边书案旁的椅子上,眼见着屋子里不过多了个人却莫名添了不少烟火气,笑笑便将昨日没看完的话本子翻出来坐在一旁边陪宝钗边看。酉时末丫鬟们在外头敲敲门提醒了一句:“二爷,奶奶,该歇了。”宝钗应了一声儿,没叫她们进来自己熄了蜡烛。正想着倒头休息,哪想原本坐在窗子底下的人动作忒快,不知道甚么时候又凑过来粘着。她推了两下也没推动,想想既是昨日已经圆了房,今儿也没必要再绷着,再者也着实推不开沈玉,只得随他去了。 莺儿并白鹭听见里头动静儿,红了红脸麻熘退下,又赶着去厨房交代热水先送去水房,那边儿自然能再烧火把水温着,也省得自家主子脸皮薄明儿逮着她们两个瞪。 第二天宝钗直睡到晌午才醒,又是一身酸软,差点没起来。白鹭听见动静忙笑着进来服侍主子起身更衣,宝钗由着她忙活随意问了句:“莺儿呢?”白鹭笑道:“回奶奶,莺儿姐姐去厨房取午膳了。还有,二爷早间起来外头有人来找,因是有些要紧事便交代出去一趟说是晌午不回来,又叫我们提醒您预备一下明儿回门儿的礼。”宝钗拨弄簪子的手顿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了,明儿戴那支及笄时候沈家送的碧玉钗回去,旁的等午膳后再说。” 因晌午只她一人在院子里用膳,也不好就这么跑去沈老爷子那里,只打发丫鬟过去问问,随便用了点子又躺了回去。等下晌养好了精神,这才起来吩咐厨下做些果子,又叫预备了一只大公鸡,一篮子索面并一包好茶叶,全是平常人家媳妇儿回门的物事,并没有甚名贵东西。晚间沈玉从外头回来,见了这些东西甚么也没问,果真将家事尽皆託付宝钗一人决断。 到了第二日,两人一早去与沈老爷子请过安,老爷子又递了把钥匙与宝钗道:“这是我那老婆子的嫁妆,彼时我父亲尚在,自然娶得也是书香门第的贵女,单她一人便占了一个库去。这么些年了既没人管也没人打理,等你回来得闲了便去清点清点,将来有个五男三女的也好分与他们做家私。”宝钗福身行了一礼应下差事,退了几步出来时特特找了老管家交代道:“中午已经交代厨下弄个鳜鱼肉剔出来做的面,还有些清淡菜蔬,唯恐下晌回来迟,先紧着祖父伺候,莫叫老人家饿着肚子空等。”老管家拱拱手记下,宝钗这才看向沈玉,后者带了她便往外走去坐马车。 今日他骑了马在外面跟着,莺儿白鹭坐在车里随身伺候。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便从城西沈家走到城东薛家,此时还只卯时三刻。薛大管家正陪着薛蟠一块儿站在门口翘首以盼呢,远远看见沈玉骑在马上在前头引了马车拐进巷子,自有腿脚利索的小厮跑进去传话。 自打把大姑娘嫁出去薛太太心里就一直不得劲儿,今儿一早天没亮就醒了,左摸摸右摸摸硬是连身边儿服侍了十来年的老人儿都没哄住,一心就要等女儿回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若是沈家真像许诺那般善待她女孩儿,哪怕补贴些她也愿意,怕就怕沈家说一套做一套,想与锦衣卫撕掳开可不是那么容易。她坐不住,阖家上下也稳当不了,天亮以后薛蟠薛蝌并宝琴过来请安,见她这般焦急也只得尽力劝慰。薛蟠脾气急,越听老娘絮叨心下越慌,直道沈兄弟不是那般说话没谱儿的人,又实在听不进她念经似的念,只得和大管家一块儿守在大门外等着。 沈玉骑马要比马车快上一点,离着薛家大门还有丈八远便从马上跳下来走到近前与薛蟠拱手改口喊“兄长”。薛蟠立时就晕了,稀了煳涂还礼,就见沈玉折回去亲自伸手扶了妹妹下车,两人如同玉雕的一对佳偶并肩行来。好歹也是讨了个千伶百俐媳妇儿的人,他一见此景心下便踏实起来,笑眯眯在前头引路领了新夫妇往正院儿走。 薛太太在正厅等得已是不耐烦了,听见守门丫头通传女儿和姑爷来了,忙理理衣服抿抿头髮端起架子坐好。絮萦坐在她左手下面第一个位置,旁边空了个椅子想来是薛蟠的,往下头就是薛蝌带着岫烟,宝琴尚且待字闺中,便坐在母亲右边下手第二个位置,上头也空了两张并排的椅子,乃是留给宝钗和沈玉。 新姑爷上门,先是与岳母磕头改口,领了个大红包后起来再与妻族的兄弟姐妹一一厮见序齿,这一套礼节下来薛太太半颗心总算放进肚子里——至少姑爷极给脸面,行动都顾忌了女儿心思,另半颗心还得等会子亲自问过姑娘方才能落在实处。 第219页 礼成之后薛蟠薛蝌一左一右夹了沈玉往外院儿去闲聊吃酒,等爷们儿一出去,薛太太带着两个媳妇裹了姑娘就往内室走。不等在炕上坐稳当就拉了她手问道:“姑爷待你可好?沈家老爷子如何?下人有没有不老实的?”宝钗笑着一一答过,见女儿面上确实没有半分为难之色,薛太太方才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道:“自打你上了花轿出门,这几天我就没睡好过,又怕你过不好,又怕你与姑爷处不来。咱们两家门楣有点子差距,当初你两个嫂子来家之前我还犹豫许久,只怕你也是叫人掂量来掂量去。又不能你前脚出门子后脚就让婆子去沈家,也忒不讲究。”说着说着终是留出笑意。絮萦就摸着肚子笑道:“这几日母亲吃饭连甜咸都快尝不出来了,一样都坐在桌子上,非得让丫鬟‘去与大姑娘布这个菜吃吃’,全不看谁在谁不在的。”岫烟敦厚些,只抿了嘴在一旁笑,薛太太听得大儿媳妇佯作拈酸便转过去也拍拍她胳膊:“我的儿,你这是怕失宠了?不怕不怕,妈稀罕你呢。” 宝钗也是笑,扶了薛太太问了这几天吃用起居,又问家下诸人可曾康泰,最后才抿了口茶道:“沈家甚好,人口简单,家下杂务少了不知道多少。只一个老爷子也不是寻事的,一天到晚只叫我吃了睡,睡了吃,再没更舒坦的。”薛太太就皱了眉说她:“怎地这么懒?人家长辈不寻事,可你该做得也要做,早早教你当家理事又不是为给娘家出苦力,还不是想着将来去了婆家勤快点、嘴甜点,也好拴住姑爷的心。”一顿下来说得宝钗直想翻白眼,心下暗道就您那女婿子,在家里都快粘人身上了,走哪儿跟哪儿,再没见过这么腻歪的。想着想着脸上便泛起红晕,薛太太见了就笑着压低声音问:“姑爷待你如何?可是已经圆了房了?他们家长辈就一个老爷子,许是对这些个都不上心,你自己警醒些。抓紧时间先怀一个,先立住脚站稳了再说。” 说的宝钗连后脖颈都红了,臊得恨不得在地上寻条缝儿钻进去。薛太太看着女儿羞成这副模样,心里便知道小两口定是处得如胶似漆,心下这才彻底稳了道:“既是去了旁人家,便安下心来好好过。我儿是个性情柔和的,能嫁得个愿意捧着你的姑爷,总比寻个不爱惜人的好上百倍。且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人待你好,你也得敬重人家,上可奉养老人,下要开枝散叶,还得管得内宅,理得营生,这都是为人妻子当做的事情。切切不要因着姑爷忍让便张狂起来,两口子过日子,万不能存着不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想头,这是打仗,竟不是夫妻。有个口角甚的,或不是哪个狐媚蹄子做耗,也不要一股子气混是撒泼打闹,倒显得自己嘴脸难看了。先缓下心气儿,回头分辨清楚再出手整治,要出手便不得留祸患,或者就由着那些玩意儿作,作大发只管提脚卖出去,自有娘家与你撑腰。”这话说着说着就跑偏了,连带着两个嫂子也夹七夹八灌输些如何管教爷们儿的招数,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哈哈一会子方才哄得薛太太彻底展颜。 晌午用饭时候旁人面前皆是一碗米,唯独沈玉面前是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面,薛太太替已故的薛老爷又给了沈玉一个红封,新姑爷起身鞠躬谢了收下,重新坐下也不论左右端起碗搅合一下就咬了一口。薛太太见了又高兴又有点郁闷,高兴乃是因着女婿不为钱财只为女儿这个人,郁闷是因为原本准备了六七个红封,这才只发出去一个姑爷就把面搅搅吃了,钱没花出去,小老太太憋得慌。 用过午饭,宝钗回了原本院子歇晌,沈玉则叫安排到客院去,等会子还要去薛家各个近亲拜访一圈,这才算新女婿认齐了人。其实薛家在京里或是在金陵的亲戚,有一个算一个俱是沈玉烂熟的,大多都在锦衣卫录的卷宗里头,只没见过本人罢了。天下承平日久,勛贵们大大小小的毛病一个比一个多,平日上头想不起来便罢,一想起来底下的人不知道可不行。歇过晌小两口先是打发下人把妻子娘家的还礼送回沈家,整整衣服方才起身告辞而去。薛太太知晓他们还得跑好几处地方,也没苦留,只一遍又一遍交代姑娘好生过日子,摸摸眼睛便送了他们出去。 下晌要去的乃是王家与贾家,王家是薛太太娘家,亦是宝钗母族,送亲的时候陈夫人也来帮忙象徵性的给新娘子梳了下头全礼,此番正是为了上门探望以示感谢。因着王子腾刚动身又往边疆跑,家下只陈夫人一人在,王仁必是不叫他来的,是以就只宝钗沈玉行了礼领了红封又坐下胡乱聊了两句便出来。在后头要去的就是贾家,去贾家本是要去看王夫人,可贾老太太尚在,说不得就也要去给老人家磕个头甚么的。好歹宝钗也在人家家里寄居了一年,无论如何得去道个谢。 到了贾家,马车仍是从仪门进,下车上轿让婆子们抬入二门,沈玉与宝钗并肩进了贾母正院。一进院子,里头多少咭咭噶噶的丫头或是站在廊下或是站在树荫里偷偷看了沈玉就笑,一个鹅蛋脸,瘦高个,脸上微微带点子雀斑的丫头迎出来,见了人就道:“宝姑娘可算来了!”说完又笑着接了一句:“哎呀!今儿是怎么了,该喊沈二奶奶的,一时竟说差了。”又近前挽了宝钗往正厅走,边走边道:“老太太听说您下晌过来,中午高兴得连饭都多用了一碗,等着盼到现在才来,该罚!”宝钗也不把她说的当真,只笑了含混两句,绕过垂花门便进了贾母往日见客的正厅。 第220页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回门的安排,参照了一些洛阳的风俗,回门儿时候要么娘家办回门宴把亲戚都请来,要么新人挨个走访一边。好吧,我当初是带着睿哥他爸往湖南去走了一圈儿的。 薛家没有办回门宴,这里有个原因,要放在后面讲哈。 第87章 沈玉陪着宝钗进来贾家正厅, 只见房中一派富贵景象,三三两两丫鬟婆子凑在一起躲着边看边嬉笑。待转过屏风, 就见上首处坐着个满头白髮的老妇。她穿着一身儿赭石大衣裳, 头戴抹额, 依稀可看出年轻时必是个美人儿。先前在外面迎客的丫鬟走上前去福身行礼,又报了“宝姑娘带着新姑爷来与老太太磕头请安呢。”说完便交代小丫头子摆了蒲团放好。 贾母如今已是八十高寿, 旁的不论,单看这岁数与她磕个头也是应当。礼毕之后沈玉自己伸手过去扶了宝钗起来, 看得老太太笑了点头道:“当初你曾祖还在的时候,我们估摸还没宝丫头大呢, 也是听说过‘黄雀沈’的,可惜两边平日没甚么亲戚竟不大走动。如今既已是一家人了, 也只管把这边当自己家。”说完还是叫身后那个圆脸丫鬟取了两个荷包分与堂下一对小儿女道:“我们这些老傢伙, 如今最喜欢见年轻人都和和美美的, 宝丫头周全稳重, 是个好的,还望珍重待之。” 沈玉便笑了拱拱手应下。王夫人坐在贾母右边下首处, 此时也是一脸慈爱,宝钗又侧身与她行过礼, 这才有丫鬟上来帮着去了外头大衣裳。贾母吩咐小丫头搬了椅子在左面下首处, 笑对厅中众人道:“今儿宝丫头可是娇客,不兴你们吃醋。”因有外男在,探春惜春并李琦李玟都未列座,左面第三个椅子上坐的乃是抱着孩子逗弄的凤姐。如今凤姐万事不管一味保养自身, 看着竟比生产之前还要红润康健几分。这娃儿也有周岁大小,正抱着个红布老虎往嘴里塞着咬呢。 宝钗坐了贾母手边,老太太极亲热伸手拉了她闲话家常,又见沈玉坐在屋里憋闷,便转过去与自己丫鬟道:“家里有客,去请琏二爷或是宝二爷不拘哪个过来。宝姐儿与咱们自家孩子一般无二,这新姑爷合该见上一见。”丫鬟听了领命而去,未几领了个穿着大红箭袖的公子哥儿復又进来。贾老太太见孙子,两只眼睛都笑眯起来,伸手招唿他往身边来,又拉了宝钗道:“你且来看看,这是不是你姐姐来看你?”原来鸳鸯寻来的正是闲在家中的宝玉,自打上次王夫人遣散了怡红院大小丫鬟,他便总有些痴痴呆呆,贾母怕有个闪失,越发不允他出门。如今别说上学,竟是连二门也不出的。 宝玉闻言往座上看,一个端庄美人儿梳了妇人髻叫祖母拉着手说话,可不正是姨妈家的表姐宝钗?他如今脑子里尽是一泡浆煳,恍惚觉着有些甚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可再一细想又忽的散了个一干二净,再找不着哪里不对的,看着看着痴意就有点上来,不错眼的盯了宝钗看。沈玉在一旁坐着见此情状哪里肯愿意?他只握拳轻咳了一声儿,起身走到宝玉面前抬手拱了拱道:“这位可是府上公子?”贾母此时也觉着孙子眼神过了点儿,笑着又唤道:“宝玉?这是你沈家姐夫,还不行礼来?” 宝玉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儿,心下莫名虚了虚再不敢往上看,抱拳与沈玉作了一揖,不待再说甚么,贾老太太一叠声儿催他往身边儿坐,宝玉咧嘴笑笑便上去倚着祖母坐了,时不时还拿眼睛偷觑另一边儿的宝钗。 宝钗坐了会子,见贾家众人虽说面儿上仍旧一派大家气象,可内里精气神儿着实不足,姨妈王夫人眼窝下头似是还有薄薄一层乌青,便知家中定是出了些不好与外人道的事儿,又不方便多问,就顺着贾老太太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聊,赶着天色暗下来前就辞了出来家去。 两人回去时候一齐坐在马车里,沈玉打开屉子取出蜜饯放在宝钗手边,又小心与她斟了温水,这才坐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我在外头常听人说贾家宝二爷是个极有趣的人,便是上次有人出首告他反诗之事也有市井里的豪杰与他道了冤枉,今日一见怎地是这个样子?那两颗眼珠子就差黏在你身上了,也忒不知礼。”宝钗也不好当着沈玉面儿说些外男如何之话,只淡淡道:“他一向如此,不过今日就我一个坐在厅中罢了,换旁人俱是一样的。”沈玉伸手把给宝钗斟的温水端起来喝了一口,再放下挤了眼睛作怪道:“好酸!”逗得宝钗“噗嗤”笑出来道:“总也跟个大孩子似的,再不知道沈大人家常原是这个样儿。” 她顿了顿復又道:“这几日也没打听外头消息,总觉着似是出了不少事儿。方才姨妈看上去也不大妥当,竟不好张嘴问。”沈玉自是知道怎么因由,无非是上头有点子动静连带着下面也翻了翻身儿,里头或不是牵连到了几个勛贵。原想着丈母娘许是会与媳妇儿说,如今看来只怕是半个字没有。没奈何,他又往杯子里添了点水,这才坐稳当了道:“如今上皇愈发沉迷丹药,一旬里能有两天出来叫扶出来见人就算不错,这当口竟还有人赶着往上献方,可不是就惹恼了当今,做这事的自然丢了差事饭碗回家吃自己去了。这空下来的位置却又总有两三家打破头的争,争来争去动作大了点子,叫上头狠把不少搀和进来的都申斥了一番,是以各个将头缩起不敢再闹,估摸着今日也是因着这个缘故。” 第221页 宝钗听完轻轻点头,估摸着应该大差不差。出了年她就在家里紧着备嫁,大小事忙个不停,疏忽了外头消息来往,因此许多事儿都不知道,只能隐约着猜一猜。可是贾家又无人在朝堂上做事,怎地也是一副内里萧条的模样?沈玉见她若有所思,索性痛快道:“贾家纯是叫连累的,脸上不好看呢。说来此事也与那宝二爷有些干系。”他笑了笑继续道:“史老太君娘家的大侄孙女不是说与卫家长子么?原本今年也该过门儿,哪晓得卫家不知从何处听了些风言风语,又道是史家大姑娘与那宝二爷不清白,便硬将婚事退了。也就前几天的事儿,估摸着你太忙,母亲就没说,今儿没请亲戚们来吃回门酒许是也因着这个,不然贾家史家一碰头不得打起来,请谁不请谁呢!” 若说这卫家,亦是京里勛贵人家,如今气象比之贾家好了许多。那卫若兰也是有差事在身的,可见内里还有几分东西。这退婚之事,明面儿上卫家埋怨史家大姑娘不清白,私底下不少人都听说乃是宫内传出流言道是当今要对老臣动手。既然要动,一准儿是要捡软柿子捏,卫家这才忙不迭想要同史家贾家之类没落的老亲撕掳开来。原本好好的儿女亲事此时也不好了,恰巧贾家在这里面有些是非,卫家便顺手把黑锅栽在了贾宝玉头上。 宝钗听完恍然大悟道:“怪道我上次见着史家大小姐时她似是有话想说又忍了回去,这么大的事儿,三、五句如何能分辨清楚!”心下暗想还是得交代下头及时将外面的消息递进来,莫说女子只在后宅活动,若不知这些一不小心便要闹出笑话,或不是还得与人结怨。这史湘云因着宝玉叫卫家退了亲,史家势必与贾家没完,她又父母双亡,今后这路难走得很!可再回头来想,那卫若兰却不是个长寿的,如此一来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依着贾母的想法,许是会将湘云定与宝玉,也算是全了两家孩子体面,好歹把面子活儿做光鲜些,就不知姨妈心下愿意不愿意了。 王夫人心下自然是不愿意的,史湘云虽出自一门双候的史家,可毕竟命数不好,尚在襁褓之中便父母双亡。丧妇长女尚且不娶呢,这父母一个都没的野丫头她如何肯答应?可架不住这祸是儿子闯出来的,人卫家只咬死抓着贾宝玉偌大男孩子竟敢与姑娘们同住省亲园子之中这一点便叫贾家说不出话来。再有早先宝玉自己漏出去的闺阁笔墨并那些市井笑话,不介意时大家俱不介意,若要介意起来各个都是好说不好听的小把柄。 上面又是婆婆,外面又有史家亲戚透过王家传些风凉话进来,儿子宝玉还时不时痴傻一回,如今竟是不答应也不行。原本王夫人还指望着使些银钱求宫里的元春递句话出来压一压,可银子撒出去不少,硬是连个响动都没,又不敢惹那些上门来打秋风的大太监,终究只得哽咽着点了头——情势比人强,不这样还能怎样呢。 史家此时也恶了大姑娘史湘云,她下面堂姊妹们可还有没相看的,上头出了一个这样叫人退亲的堂姐,几个小的婚事也为难。再一个,她乃是由婶婶抚养,不是自己的孩子,终究隔了一层,不像亲生的能认打认骂。如今事已至此,史家的两位侯夫人打算便是压着贾家也得让他们将姑娘娶了去才成,不然今后亲戚也做不得了。这卫家虽说与史家撕撸开来,可也得罪了一圈儿亲戚,今后只怕家中子弟仕途路子也没那么好走,然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少不得两家见面不说话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被睿哥传染了,流行性感冒,滚去卧床休息了。这一章有点少,但是我们还要努力一下不能断啊!过几天症状减轻了慢慢补上吧...... 第88章 若论这段公案里头, 最可怜的莫过史大姑娘。眼下虽说叔婶做主将她定与宝玉保全了名声体面,可究竟有了污点, 将来若是旁人嘴上积德还好, 但凡遇着个不积德的拿将出来就是戳人心窝子的话。偏她又埋怨不得, 早先曾与袭人抱怨过一回家里针黹辛苦,隔天便连东边宁府都知道史家穷到裁撤了针线人手。因为这事儿婶子已经不乐意了一次, 如今满腹苦楚无处倾诉,唯有往肚子里生咽。 好在保龄候和忠靖候终究不敢逼死这个大侄女, 一面在朝堂上和卫家纠缠,一面还是与她预备了嫁妆择期发嫁, 早先湘云母亲留下的嫁妆保存到现在,除了料子放不住外旁的都还能用, 甚至比新打的还要体面几分。两位婶婶分别又攥了些体己把与她, 总之嫁去贾家后便是一辈子窝在后宅不出来见人也使得, 终归能得个温饱。 宝钗直到三朝回门儿还不知此事, 这一辈儿薛家与史家又隔着贾家才是亲戚,彼此间便也有了几分尴尬, 到底薛太太也没好意思与女儿说这些,只一心问她女婿如何去了, 是以直到沈玉道出因由方才明白此间纠葛。 两人在马车里相对而坐, 宝钗听沈玉将这里面前因后果一一分辨了一番,最后嘆口气道:“可见家下子弟有没有才倒是其次,最要紧莫过德行二字。无德无行终究害人害己,史大姑娘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好好在家里待着, 竟碍了谁的眼呢,无端端就糟了诽谤。”说着说着马车轮子渐渐放慢,原是沈家大门已然在望了。 城西多住宗亲勛贵,沈家一户三进的宅子挤在此处亦显得与旁人截然不同,只简简单单的粉墙黛瓦,毫无雕樑画栋之色,偏宝钗还就喜欢这份干净清爽。这会子比早间想的回来的早,整好沈老爷子也还没用晚膳呢,少不得让厨房一块儿做了送过来。那大黄猫见了宝钗进来就想往前蹭着叫摸耳朵,却又叫沈玉从后头走过来捏着颈花皮一把提起团着走到沈老爷子跟前放在他膝头道:“今儿可还好?” 第222页 沈老爷子哼了一声算是应答,抱着猫从头摸到脚道:“还成吧,就是嘴里味道淡,怪没意思的。”宝钗也笑了就哄他:“晌午要他们预备了鳜鱼肉打出的鱼泥,是愿意合上面弄成面条子就鸡汤还是汆了炖莼菜?晚上清淡些才好,明儿晌午做肉可行?”既然听见有盼头,老爷子自然乐意,点点头道:“今儿先弄个莼菜羹算了,明日吃肉!”老人家一提到肉精神都早先不一样,也不哼唧了,抱着猫哼起小曲儿,往椅子里头一靠单等厨下送了晚膳过来。待众人安静用过后转脸便挥手赶人:“去去去,少来我这里腻歪,回你们自己院子里。” 沈玉见状也无可奈何,笑着与他拱拱手,带了宝钗退出来往院子里去。“祖父年轻时候在京城里也颇有才名,可惜正准备出仕曾祖便急流勇退带着阖家返回祖籍休养生息。不料未过几年家中接连走了几位老人,紧接着又是曾祖父并曾祖母,光守孝便守了约莫有快十年,等出了孝这京中光景早就已经天翻地覆,其后又有诸多乱事,一一耽搁下来索性便休了这份心。其后祖父就一心在家中教导儿孙,若不是……”说到此处沈玉将后面话咽回肚子里,笑着回首与宝钗道:“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今儿去的地方可不少,早些休息。京畿周围可还有想去的地方?我这边请的假才只过了一半。” 宝钗见他硬是拗着把话题移开,果然就没再继续问,只安静走在一旁道:“明儿先在家里歇歇,原喊了掌柜的们过来,既然约好也不好再往外头逛。”见她这么说,沈玉少不得随她,只是勐的闲了这几天颇有些坐不住,才总想着往旁处跑。 到得第二日,用过早膳后白鹭果然进来与宝钗禀报:“奶奶,咱们陪嫁铺子里头的掌柜还有些管事们都在外头等了。”宝钗便点头让把人带进来先站在花厅里等,自己则在西厢房里一个个喊进去见。薛家陪嫁的铺子原就是宝钗主张开的,用的也都是熟悉人,自然知道怎么做事,帐目一一核过去十分便当。就只王家赔礼陪与宝钗的两个铺子,明明早说过让他们带着帐本子过来,今儿却还是两手空空神情倨傲。 宝钗懒得与他们打缠,只把前面的帐目盘了一遍,好言安慰管事们几句让他们回去安心做事,又单门儿对白鹭道:“你在外间花厅留吴姑娘和石先生坐了喝茶,等会子只怕还有事要麻烦他们。”直等到王家这两位掌柜站得腿都僵了才大发慈悲道:“叫他们进来!”这两个掌柜立刻整整衣裳跟着小丫头进了西厢房,只见窗户底下设了桌椅书案并两个放卷宗帐簿的架子,另一侧摆了张屏风遮住小憩用的矮榻。他们如今的主子正坐在书案旁边拨拉算盘珠子,边拨边漫不经心问:“你两位先说说,这两个铺子是做甚营生的?” 一个瘦高些的就拱拱手站出来道:“回东家,小的姓李,手底下铺子做的乃是文玩。那一个姓张,好巧不巧是个绸缎铺子。”宝钗看了他一眼又问:“帐面儿上的流水有多少,库里头东西有多少?”这人满脸得色仰着头道:“东家,您久居内宅许是不知道,咱们这两个铺子在京里只有人求上门儿买的,再没有卖不出去,这些您都不必费心,只管坐着每月吃利便好。老东家那边旧例便是如此。”宝钗听完冷笑一声去看莺儿道:“这也不知道铺子算是谁家的了,东家只管两眼一抹黑坐屋里等吃利?到底是利还是息且弄不清楚!” 那李掌柜就急了分辨:“旧例便是如此,东家如何非要急头败脸的闹呢。要我说,您又出不得门儿,轻易也见不得人,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他想着宝钗满打满算不过十六,算准了欲欺她年幼面儿软,哪想得薛大姑娘刚出了门子就敢下手处置他们。宝钗早先在薛家就收拾过不少刁仆,这样的人最是色厉内荏。这些掌柜的敢这么说也有个缘故在里头。 原来本朝早年有令,诸宗亲勛贵并官员家里都不得行商贾之事,可这俸禄又从不见动弹,三节两寿,冰敬碳敬,少不得你家来我家也得来。比之田亩之事,还是商贾来钱快,可这些钱又从何而来呢?没奈何,只能归在内眷手里打着“经营嫁妆”的名头或可操作一番,就这也得有个掌柜的在外头顶着名儿行走方可。总归明面儿上你不能说谁家谁家做了甚么生意,都是写了契书雇的掌柜挂名。既然如此,也就有了空子与人钻。若是主家管得紧,下面人胆子小,最多也就从帐上沖点子银钱花花便了不起了;若主家是个煳涂的万事撒手不管,鬼晓得下面人拿着帐面流水去做些甚么,又不是家家太太奶奶们都出去放贷吃息,不少便是从这上面来的。万一将来走漏风声招来官差,这些掌柜的们还可一推二作五只说是听命于东家,他们自己最多挨上几板子也就算了。这些市井里的行情原本宝钗也是不知道的,后来还是薛蝌特特与她分说一番方才恍然大悟。如今这李掌柜只怕也做了这一手,不然怎会连帐本子都不带,话语间又极力想撇开东家管束。 可惜这重利盘剥之罪的帽子,宝钗是不打算叫扣在自家头上的,当下只看了白鹭一眼,这丫头转身出去便带了陪嫁的小厮进来将这两人扭在堂下。李掌柜未曾料到这位姑奶奶竟是个根本就不吃吓的,登时扯直了嗓子高喊:“奶奶,使不得啊奶奶,京中人家户户如此,您若与旁人不同,少不得将来出门要遭议论,小的全是为着奶奶想!”若是一般小姑娘,听得旁人家家如此,少不得推据两回也便收起火气罢了,宝钗却不,径直转头与白鹭道:“你让石先生去与二爷说,请二爷亲自去一趟坐镇把帐本子与我带过来,如有借据之类万不可放过,我倒要看看这文玩铺子里收了甚见不得人的东西!” 第223页 白鹭就出去传话,沈玉听完点了头带上几个家丁便照着地方找,一找一个准儿。若是旁人遇上这种事,铺子里的伙计也敢上来吆喝两声儿,可这锦衣卫的公服一露在外头,再没半个凑上来吱声的。一来一回不过半个时辰,里外二手的帐目并一本利钱簿子就都叫他扒拉出来放在宝钗案头。宝钗看都不带看那本簇新的,只拿磨旧的翻开浏览一番,又把利钱簿子取来一一对着借券看过,看完将这些一股脑儿封进匣子里与白鹭交代:“你和莺儿一块儿,把这位李掌柜连带这些帐目统统送去给舅妈,只说咱们沈家不做这种生意,这等人才还是还与王家的好。再有,那些仓库里的货也劳烦舅妈使唤下人搬走,只留个干净屋子与我便可。” 先把李掌柜扣在一旁等着拖去王家,宝钗又转头去看那位绸缎铺子的张掌柜,只见其讪笑着拱拱手:“奶奶,求奶奶赏个体面,今儿与李掌柜一起来,他跟小的说您一天肯定看不完这么多帐本子,无非认认脸罢了,是以小的就煳涂了没带来。要么这就回去取来与您?”宝钗叩了叩桌子与他笑道:“不必了,绸缎铺子应该是个甚么样的帐目流水我再清楚不过,你也不必拿着鸡蛋碰石头,现成例子就在那儿躺着呢。我这边与你多算半年月钱,解了契任你自去,也算留一线,如何。”张掌柜先见她笑了还道是能过去这个坎儿,不料回头就是一下子狠的,这薛家姑奶奶压根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他们! 宝钗端着茶碗抿了一口,不疾不徐对下面两个掌柜的道:“我身边办老事儿的都知道,外头掌柜的并伙计们红利月银俱是丰厚,为的就是不叫他们再动歪心思在帐本子上乱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打量着煳弄谁呢?这种事,抓住一次当百次,我是不敢再用两位了。李掌柜身上担着重利盘剥的罪名儿,张掌柜好歹还清白,是以只得将前头那位送回王家等你们旧主子裁度,或不是张掌柜也想见见老东家?” 张掌柜才不想叫扭去王家呢,他们自己身契的确是放出来的良籍,可架不住家小都还在各位主子手底下攥着,若是以往管叫慢慢儿把人一个个赎出来还可翻身,突然之间让人揪住尾巴,真真是补救也来不及补救。像那李掌柜,恐怕逃不了阖家叫卖出去;而他自己,只需说是叫新东家疑心病犯了给辞了出来,又有半年月银拿,求一求说不得王家还会用。里外里这么一算,也就闭了嘴不再出声。 白鹭等了会子,见宝钗没有别的吩咐,便起身喊了莺儿打算一齐往王家去。中间沈玉起身打算一块把李掌柜押过去,却叫宝钗拦下来道:“二爷别去,若是二爷去了小事也作大事,反倒显得咱们不近人情。叫两个丫鬟私下悄悄料理了,各家便是传出去也不伤脸面。”沈玉停下来想想,还是把老管家喊来命他跟着一起过去。 果然,白鹭并莺儿回来时候带了陈夫人叫捎来的、海外新进上的香露,只道王家竟不知这些大胆奴才在外面另开灶台放了利钱出去,这些个新奇香露乃是为着多谢外甥女儿揪出这么个蠹虫出来。宝钗见了王家派来的婆子,当着她的面收下东西,那婆子又道:“我们夫人说了,奶奶乃是自家亲戚,当初因着大爷缘故叫您遭了连累,这铺子既是赔与您的,哪有又将仓库东西拉走的道理?少不得劳烦奶奶了,只家下管束得轻,竟出了这等纰漏。” 宝钗就道:“既如此,等我把库盘清楚了看折多少银子再与舅妈送去,毕竟都是家里营生,哪就到这个地步。留这两个铺子我只叫我家原来的管事接手关照,如今沈家上上下下内宅之事尽在我这里撂着,平日也没空关照外头铺子,所以才一上来就彻查一番,也是生怕后面叫这些奴才做大了不好收拾,还请舅妈勿怪。”打发了婆子出去,宝钗这才又叫了晴雯和石呆子进来,晴雯与之前变化甚大,她干脆自己把头髮挽了个妇人髻,一身袄儿裙儿甚是光鲜。她原就是个爱俏的,一番收拾下来很有几分光彩照人的意思在里头。石呆子还是原来那样儿,穿个青衫立在堂下拱拱手与宝钗道好,说完话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莺儿上来重换了一道茶,宝钗指了座位对二人道:“坐吧,把你们留在最后就是为着这两个铺子。一个文玩铺子交在石先生手上,绸缎铺子把与晴雯管。需要人手就回来说,家里那么些小厮哪用都呆在门房上,或者帐本弄不清楚了来请白鹭去搭把手也成。”晴雯福了福脆生生应下,石呆子又拱了拱手还是不说话,宝钗自是放心他们,心知无需多交代便让这二人出去。 晴雯退出去,一面心里盘算一面朝外头走,这绸缎铺子里头必有新货有陈货,也不知库里是个甚么情况。她又是个心高的,事情到了手里必要掐尖儿方才痛快,是以攥了一股子劲儿正是“磨刀霍霍向猪羊”。石呆子与她前后脚走,只道这辈子唯有寄居在薛家当铺帮点忙凑合着过了,哪知竟还有再摸着文玩做主的时候。心里是既高兴又堵得慌,高兴自不必说,他只想着既是铺子里,若有好物件叫人看上了总得出手出去,一时心中便堵了起来,反倒做个愁眉苦脸的样子。 沈玉一直在东边厢房矮榻上窝着看闲书,要不是中间白鹭过来请了一回只怕能窝上一天。带着帐本子回来后本着帮不上忙也别拖后腿的想法,他虽说没出去,还是绕到屏风后头坐着。这会子见宝钗把事情都安排完才又重新走出来,伸手拉得极长打了个哈欠道:“辛苦奶奶了,这一天天的杂事竟没完没了。” 第224页 宝钗就笑着起身拿了个新茶碗斟满递与他道:“家常过日子不都是这样,人多业旺自然事儿也就多,若要真是连一点子杂事都无才叫坐了蜡哩。”沈玉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笑着捡了个椅子随意坐下:“只要不嫌烦就成,慢慢儿来,莫累着。”两人坐着聊了会子,忽的想起昨儿哄老爷子时与他许诺了今儿得吃肉。晌午时候宝钗便又亲自交代厨房把个嫩嫩的羊羔腿烧了,皮酥肉细撒上香料顶风都能飘出十里地去,再细细片出片儿铺了一盘子。看着多,实际上就那么些,沈老爷子便是贪口也贪不到哪里去,总算不叫老人家再抱怨没肉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多了,至少脑袋里头不是浆煳......昨天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了啥,整个人都断片儿了。 第89章 转眼数日过去, 沈玉衙门里的假自然销了,少不得日日早起去应卯。宝钗一概不问锦衣卫衙门里的事儿, 只专心待在家里打理生意。沈家主子少, 下人也少, 自然不比上辈子贾家那般扎手,凭他是谁, 终归还是得老老实实服主母调用,再无甚头层主子二层主子一说。是以宝钗拢共也就用了三、五日光景便理顺了大小事务, 老爷子那边仍按着旧例走,只叫人去修修院子弄些活物养着与他逗趣儿罢了。 这一来一回便进了四月, 其间薛家时不时打发婆子去沈家,或送些新鲜果子, 或带些玩意儿, 一点一点把当初嫁妆里塞不下的东西到底全数与宝钗又送了过去。没奈何, 宝钗只得又将嫁妆铺子的红利分了一股与絮萦, 还得在信里反覆交代莫再送了,再送库里就装不下只得堆在屋里。 因说到嫁妆事, 少不得又想起沈老爷子交予她的钥匙,索性趁着天气还没热起来将这几代主母嫁妆逐一清点收拾一番。该修的也得修, 该补的还要补, 不然万一将来要拿出来用哪能现成趁手,是以一连几日院子里都开了库将已故老太太的嫁妆起出来整理。果然东西放久了都有些不大好,那等金银玉器倒还好说,唯有木质的材料家具一类, 糟了就是糟了,任谁也没法子。这还是发现得早修补一番仍旧能用,那些缎子布料一类要么褪色要么朽了不堪用。宝钗只得又让莺儿带着几个媳妇子来回检查一番,但凡陈旧料子都取出来或与下人裁剪衣物,着实不能用的干脆发到晴雯铺子里,叫她看着将这些做添头把与来接活儿做针黹养家的女子们,算是揽住些有手艺的媳妇。省下来这些东西自家断是不肯用,但对于她们来说仍是极难得之物,总也好过胡乱抛费了。 一番收拾下来,又照着单子将出入之物一一标明,宝钗这才将钥匙并这份已故沈老夫人的嫁妆单子锁进去收好,留待下次盘点保养用。单老夫人留的嫁妆一点便是一天,叫人进来修缮的尚不再此列之中,宝钗也是累的头晕眼花,到酉时末还没见沈玉回来,料得约莫是衙门里忙,也就不等了,少不得挨着床板就黑甜一觉。 到得第二日一早起来旁边褥子上只有个浅浅的窝,还是不见沈玉人影,洗漱更衣时莺儿悄悄报与她道:“昨儿都过了子时姑爷才回来,今儿一早寅时三刻就又出去了,要不要我们去寻姑爷的长随问问?”宝钗就拦了她道:“莫去管二爷衙门里的事,也少问少搀和,咱们知道的越少越好。”她自家心下当然清楚四王八公诸家最后都是些甚么结局,里头少不了锦衣卫明察暗访。自己若是特特去问沈玉,估摸着他肯定会说,可是知道了又如何?是能叫他们收手不再放贷,还是能叫先前包揽词讼那些被冤死的人活过来?既是两下里都无可奈何,干脆就做不知,也不打听,省得与沈玉添乱亦也浑作个“眼不见为净”的打算。 沈玉自销假至今也有个三、五日过去,马指挥使只与他们道是随时做好换天的预备,可见上皇已经有一日没一日了。当今老老实实当了一年多快两年的孝顺儿子,前头越能忍,后头出手只怕就越是狠。这几日衙门里头案卷调得频繁,早就查得确有实据的罪状还得一一腾出来列在纸上再递上去,有几家已是板上钉钉得不了好果子。 头一个要被清算的便是忠顺王府的母族甄家,这位奉孝夫人也真是能熬,上皇都快去了她老人家还挺着呢,虽说经了上回甄贵妃之死一时气焰消退不少,可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金陵豪族里还是头一份儿。 就这么熬着又过了半个多月,果然端午刚过,宫里的铜钟忽的就叫敲响了。宝钗在家里听得声响,急忙将下人们聚在一处,先叫了沈玉脸熟的一个小厮道:“我让丫鬟把二爷的素衣服寻了出来,你赶紧的外头披上一件给送过去,这是要紧事,千万莫耽误。”说着那小厮领命带着包袱出去,宝钗这才转过来交代其他人更换衣服并将家中艷色之物取下,又吩咐四处严查死守,务必不能让宵小之辈有可趁之机。打发了下人们紧着去忙活,她又留了老管家道:“祖父那边儿这几日劝着些,弄点子新鲜菌菇的鸡汤面鱼汤面先对付对付。听动静只怕是前头那位仙游而去,咱们且不好肥鸡大鸭子的吃用。” 老管家拱拱手应声退出去,宝钗喊了莺儿过来道:“你先去帮我寻身儿素衣裳换了,回来再往薛家去看看有甚可帮衬的。大嫂子如今临盆在即肯定脱不出手来,家下又人多事杂,你只管去,料理好了再回来亦可。”莺儿点了头,换上身儿不打眼的家常素衣裳,垮了一个篮子转身前往薛家。她去得果然及时,薛太太刚刚带着岫烟把家下颜色盖上,转头大儿媳那边肚子就疼了起来。也是赶在寸劲儿上,原本絮萦这一胎就是估摸着四月底五月初该落草,前后只差几天,又叫外头钟声一吓,登时就不大舒坦,忍了又忍到此时实在忍不住才哼出声儿,要么丫鬟婆子都还不知道哩! 第225页 莺儿到的时候薛太太正着急呢,见着闺女派回来帮忙的人忙稳住了心神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你一过来,你们姑奶奶那边怎么办?”莺儿脆生生道:“姑奶奶就怕家里忙不过来,特特叫我回来搭把手,说是等事情都顺熘了再回去也使得。沈家事体少,如今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剩下无非照着旧例等上面传消息出来。”既如此,薛太太便也不急着让她回去,能有人帮把手自是极好。 好在因是早早做过准备,接生婆子并伺候的媳妇子、奶妈子都已经妥当,李嬷嬷难得亲自跟进去产房,外面岫烟叫人搬了椅子来服侍着薛太太坐了等,再有莺儿帮着催水催厨房做东西送进去用。这一熬便熬到了后半夜,眼见天快亮,屋子里才传来娃儿“哇啊,哇啊”的哭叫声儿。李嬷嬷裹了孩子出来一脸喜气与薛太太看,竟是个浑身红彤彤的小哥儿。薛太太大喜,忙将孩子拦在怀里生怕叫风吹着,连亲爹都不肯给看,薛蟠围着亲妈左转右转急得直跺脚,终究连儿子一根指头都没摸着,没奈何只得又去问李嬷嬷絮萦如何。李嬷嬷笑道:“大奶奶身子好,如今胎衣都已经行干净了,正躺着些呢。大爷若要去看还得等会子,先叫屋子里血腥气散一散。” 说着李嬷嬷又送接生婆子去厨房用点好的。方才刚敲了钟,这会子席面也不好摆出来,只叫人用个实惠,过了一会儿岫烟又从薛太太那里带了个石青色鼓鼓囊囊的荷包来塞与接生婆子道:“求姥姥嘴上超生一回,咱们老太太等这个大哥儿等得艰难,好歹别说是钟响以后落草的,薛家上下都谢您!”接生婆子自然晓得这里头的厉害,接了荷包塞进怀里道:“好叫老太太放心,小的明白该怎么做,这会子正乱呢,谁记得孩子甚时候哭的?便说是头前一日半夜落地即可。贵府年年与济孤院并幼慈局送东西做善事,从前我一个老伙计老的时候还仰赖贵府接济的银两办了事儿,也算身后有注香吃,平日正不知如何报这份恩情,今日或可一报。”当下定好只对亲戚家说头前一天孩子便已落地,只是突然宫中敲了钟,不方便散播好消息,故此未说罢了。 岫烟见这接生婆子上道,说话确实情真意切,心里知道定是平日家里与人为善方得今日福报,也不多说甚么,捡着鸡子又叫她带了一篮子才好生安排婆子送出去。拐回头将议定之计报与薛太太,又上下敲打一番,各个俱都记着将哥儿落地的日子往前头算了一日。 到天光大亮后,外面果然有骑士打马飞报,与京城各处传上皇驾崩,当今下令罢朝三日,诸王、世子、王妃、郡主、内使、宫人服斩衰三年,计二十七个月。着皇室宗亲按爵上殿守制,诸内外命妇及诰命皆随班入朝,朝哺哭临,筵哭至下葬为止。又敕谕天下,举国服斩衰三日,三日后齐衰二十七日以充三年,凡有爵之家,一年不得饮宴取乐,庶民之属,六个月不得嫁娶。又有与其他各道在外百官之诏,皆录在邸报中,不再令骑士报与众人。 沈玉虽是从三品武官,按理宝钗应有淑人封诰,此时必要早晚辛苦着了丧服进西华门哭丧。然则一是刚刚成婚数月礼部那边还没来得及将封诰的诰命文书发下来;再一个,有林如海在,轻轻再压上数月待二十七日的齐衰过去又不费事,也省得麻烦。多少人都是成亲数年后才接着诰命文书,任谁也不会起疑,宝钗又不计较那几个诰命俸禄,自是安安稳稳留在家中谨守门户。 家下小厮叫她分做四班,两班两班换着巡视宅子四周可有宵小踪迹。不是宝钗杞人忧天,乃是街面儿上总有些浪荡子游侠儿之类的,专等着这种忙乱时候挑那些管得疏散的富户人家下手,或勾结刁仆或半夜直接打上门去,穿门破户只管一通抢夺,财物人畜一併裹挟了就走,等事主缓过劲儿去报官,贼人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当初恍惚听得那栊翠庵的妙玉师傅就是这般叫强人给劫了去,好端端的姑娘家就此音讯全无。想到此处由不得人不警醒,宝钗又挑沈玉返家换衣服的功夫专门儿与他诉说忧心此事,县官不如现管,少不得沈玉又往五城兵马司处去了一趟,寻了几个熟人交代一番。 待三十日一过,京中已可将缌麻丧服换做旁的料子,只颜色还得是素的而已,满大街不是蓝就是白,放眼看去一片萧条。正这个时候,沈玉忽的不当不正皱眉回了家里,宝钗正纳闷儿呢,后头长随上来打了个千儿道:“回奶奶,上头给了二爷差事,要往江南去,求奶奶给收拾些路上吃用的呗。”因是公干不敢怠慢,宝钗亲自带了白鹭开箱子寻出里外衣物总的裹了个包袱,又预备冷色的荷包两个,大的里面装了银票和些药丸子,小的里面尽是散碎银子。白鹭拿了包袱送出去与长随拿着,宝钗就问:“这得多早晚回来?眼看一日比一日热,你去了南边千万注意,莫喝生水莫吃生食。”沈玉就着茶碗喝了口茶,还是皱眉抬头看了看宝钗,见她眉目平缓,丝毫没有询问此行为何的意思,心里也就知道她乃是不欲令自己为难。当下嘆了口气:“甄家要完了,当今令我护送天使去传旨意,一是为了将甄家涉事之人拿了押解入京,二是为了查抄当初那些不知去向的银钱。薛家恆舒典里的东西也不稳当了,得想个法子弄出来。” 宝钗听完心道终于到这个时候了,点点头与他道:“这有何难,只你这边马上赶着出门儿,东西竟交与谁呢?”沈玉就道:“不急,明儿晌午才出发,只是你这边怎么办?”宝钗笑了坐着道:“这事儿得这么着办,恆舒典自打上次叫王家表兄闹了一回生意越来越不好,如今就扔在那里无人打理。家下正想着收回来整一整再从新开。既然赶到这个点上,我去封信去与母亲知晓,再让石先生去一趟沿着墙根放把火,见了烟气儿熏一熏就收起来,只道失火了要移开东西修补,顺手将箱子趁黑送去我名下的新铺子。你叫人在那边等着收即可。既然甄家已是在劫难逃,这东西也不怕叫人知道是从我这里流出来的。只是二爷未免要担个恶名儿了。” 第226页 沈玉叫她堵得一噎,自然知道这是甚么“恶名”,谁让他自己个儿巴巴儿上门求娶了薛家的姑娘呢,回头少不了人背后念叨两句“心机深重”之类的话,但见宝钗拿这个来打趣自己,便知她心里未曾这样想,索性担个恶名就担个恶名好了,回头也好讨赏不是。 这一日夜里城东就有一家铺子走了水,随说扑灭的及时,还是有几堵墙叫燻黑了。主家嫌弃不吉利,便将库里东西一一点出来挪到另一处铺子,等这边儿收拾妥当了再搬回来继续做生意。中间有谁急着赎东西的也可去另一处铺子那里凭票子办事,总归不至于耽误。而这铺子的东家老太太吃这一吓也吓坏了,不少亲戚亦使唤婆子去看过,回来都道确实让吓得不轻,连人都不愿意见了,连带嫁出去的大姑奶奶知道此事忧心忡忡之下也病倒在床。 那边柳子安带人摸黑等着,三更城东起火见烟,四、五更时候东西运到,哪里敢怠慢,拉着箱子直接去了锦衣卫衙门后门儿。马指挥亲自开了箱子取出东西逐一看过,摇头直嘆:“若是忠顺王能把这些心思用在做正事儿上,也不至于落到今日地步。”原来这箱子中藏的尽是江南官场大小官员家里头的**把柄,或是物证,或是何时何人口供,林林总总叫人嘆为观止。若不是沈玉娶的那薛家女子聪慧且知道藏拙,这东西早几日露出来都非得掀起一场浩劫。如今整好趁着上皇新丧,这里头不少人都可逃得生天留下一命。 你道为何?上皇滥用丹药数年,根本听不得劝谏,更听不得丝毫坏消息。若是这个时候爆出江南官场弊案,嘎嘣一下老爷子登时就得交代,这江南大小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少不了叫当今拿着开刀出气。眼下这个时候上皇已然驾崩,就算是判了的也能吃着后头的大赦,届时一看,死刑的脑袋或可保住,流放的也不必往那么远去,其余说不得花钱便可买条命下来,轻省了不知多少事! 锦衣卫也不是见天瞪圆了眼睛就想把人往诏狱里拖的,若不是上头有命,他们巴不得天天就守着宫门交差了事。谁家在京里没几门亲戚?你能拍胸脯保证家里亲戚没个行差踏错的时候?那不可能,谁也做不得旁人家的主。既如此,万一上头叫去锁的整好是这家亲戚,你去是不去,两下里都尴尬。 本朝开张时候确实有几个卯足了劲儿要把诏狱填满的锦衣卫指挥使,可是自打前前头有一位叫人当殿打死,再往后面但凡干这一行的心里便都存了两本帐,只看上头别是恨到食肉寝皮的程度,小鱼小虾无伤大雅的放了也就放过去。不然你把路都走绝了轮到自己头上可怎么办!如今这东西送过来的时候不早不晚,刚好也暗合了上下之心,马指挥不由感嘆沈家小子运气挺好,讨的媳妇儿家底殷实不说还是个命里带福的,只怕这一趟等他从江南回来就要挪挪地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明代锦衣卫头头叫人打死这个事是确实有的,但是当初翻的资料不知道让我扔哪儿去了,一时寻不出。开始看到的时候我也好诧异啊,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我眼花看错了???要是谁确定有史料的告诉我一下哈!我得确认一下这个事。 第90章 话说回宝钗这边。沈玉前脚带上长随提了包袱领队往金陵去, 后脚薛太太并沈二奶奶俱都病了,前一个说是新得了孙子大喜又忽听铺子走水大惊叫吓得, 后一个说听了母亲卧床一个着急也病了。因着沈二奶奶少时有给亲爹守孝硬是跪昏过去的缘故, 亲戚们也没觉得这病的蹊跷。 薛家进京这么些年, 一向与诸亲友为善,一听薛太太病卧, 各家少不得都派了得脸婆子去问问看看。但凡回来的都说薛太太躲在帐子里声音都小小的,可见是真叫吓坏了。岂知薛太太乃是躲在帐子里围着孙子稀罕个没够呢!生怕说话声儿大了吵着孩子, 所以才颤巍巍又细又弱。 这么个小东西,一落地就脾气大, 先是嚎哭一阵,奶妈子急忙上来餵了几口方才哄睡, 未过一刻尿了哭, 又一阵忙乱, 又是一刻拉了还哭, 再一阵忙乱;好容易想着这回总能消停了吧,一刻钟后小祖宗他又饿了!如此反覆数次, 产妇如何歇得好?又不放心叫奶妈子领个丫鬟单独带孩子,薛太太索性便将大孙子挪到自己正房去见天盯着, 说好满月后再将孩子送回大儿媳处。既不耽误坐月子, 也不影响日后母子感情。是以各家来探病的婆子连垂花门都没叫进,统统拦在外头传递几句话便罢了。 宝钗这边就更懒得敷衍,只放出消息说自己病了,就将门一锁, 安分守己窝在沈家这一亩三分地上半点动静也没。薛家心里晓得是怎么回事,装模作样派婆子上门送了几回吃食便罢;至于林家黛玉这几天也叫亲爹拘在家里不让出门儿,只能书信往来;史家大姑娘四月里便赶着过门儿进了贾家,并贾家另两位姑娘似是也有甚么事,也都只叫人上门问了问就算了。及至其他要么亲缘疏远,要么与沈家无甚来往不方便上门,总之相比薛家门口冷清不知多少。 到沈玉离京第三天头上,忽的甄家留在京中的内管家携重礼求上薛家门儿,只说想见一见已嫁了出去的沈二奶奶。薛太太又不知甄家大厦将倾,少不得装扮一番出来见了,又不敢收这么重的礼,只诧异道:“如今不年不节的,又在国丧里,这是怎么着?”甄家内管家乃是个三、四十来岁的婆子,身上衣裳,头上簪环,通身气派竟不像是个下人。这么一个人竟就噗通一下与薛太太跪了磕头哭求:“都是老亲来的,咱们如今说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昨儿忽听闻大姑爷此番出京是为了上甄家锁人来的,只得厚脸皮上门求一求大姑奶奶,看在早年在金陵两家互相来往的份儿上央一央姑爷,好歹留条活路!” 第227页 薛太太一听这话叫唬个不轻道:“怎会如此?前儿晌午女婿子才刚出门儿,算来现在还没到金陵地界呢,你们就知道这些?”内管家指天发誓道:“早先娘娘留了不少人在宫里,这便是一个曾吃了恩情的宫人偷偷想法子泄得消息出来,大姑奶奶如今锁了大门任谁上门也不见,不得已只能求到太太您这边儿,哪怕给个引路的也成。”薛太太颤巍巍就道:“宝丫头哪是不见人,你不知道我们娘儿两个这几日都病了?再者,就算你现在去见了她,女婿子又在外头,两人都不在一处如何央求得!” 那内管家也是病急乱投医,当下只顾磕头哭求:“只求着大姑爷回来时候罪状簿子上少写两条儿,好歹让哥儿姐儿们还能落得自由身。”她说得如此可怖,薛太太敷了粉佯作苍白的脸色这回真的刷白,一叠声儿叫家下人:“叫人去问问大姑奶奶可能起得身,能起得便见一见,着实起不来也就罢了,这如何勉强?”内管家见她总算松口退了半步,又磕了一个头连声道谢。下面人也机警,寻了莺儿如此这般将方才情景讲了一遍,莺儿道:“你等我回去问问奶奶,奶奶若答应还好,若是不答应见她,还得想法子把人弄出去。” 这便是亲戚多的坏处,人央到门上,难不成几辈子的老亲说不要就不要了?这般为人,今后家下子弟在京里只怕也会步履维艰,毕竟谁家也不愿扶持一个转脸不认人的白眼狼不是。莺儿换了衣服遮了纱巾捂脸,出门叫了记里鼓车一路往沈家跑,到地方结清银钱才低头匆忙小声儿敲了角门。里面门子就道:“二爷不在家,二奶奶病了不见客,您要有事儿先把帖子送进来,等二爷回来上门道歉。”莺儿道:“是我来的,如今哪有人在外面乱跑。”门子听见动静开了门一看果然是她一个人,忙将莺儿让了进来打个千儿赔不是:“姑娘千万别与我计较,实是老爷子并二奶奶都这么交代了不见外客。” 莺儿又道:“如今是人求到二奶奶娘家去了,带了一车子东西赖着不走,太太叫我过来问问二奶奶怎么办?若二奶奶着实为难就干脆几棍子将人赶出去算了。”门子苦笑道:“这等事咱们做下人的如何决断?还是姑娘你自己进去直接问问二奶奶意思吧。”说着让开路,莺儿匆忙往东院儿走,宝钗正带了几个丫鬟小厮收拾院子呢,恰好弄了些白石细沙往里填,就见莺儿一路趋着小跑过来,忙退了几步等她近前站定才问:“怎么回事?可是家里如何了?”莺儿喘了口气摇摇头,总算还记得福了福道:“回奶奶,今儿那甄家留在京中的内管家拉了一车东西堵在薛家门口,一进门又是跪又是哭,求太太发话要奶奶见他们。” 宝钗听完皱了眉道:“既如此,你去带他们过来。礼就不必了,统统退回去,只说要是带东西来就别进门儿!”莺儿急匆匆领命而去,到了薛家把话一说,那甄家的内管家忙赔笑道:“那咱们就觍颜劳烦姑娘一回,这东西不如赠与太太讨个欢喜如何?”这会子家下人也将薛蟠从衙门找了回来,许久不曾与人耍过横的薛大爷只把眉毛一竖喝骂道:“谁看得上你这些破烂!当我薛家是叫花子不成?拉出去拉出去,哪来扔哪儿,再惊着我们太太干脆乱棍打死!”这内管家几时吃过这般怼刮,不得已只能憋红了脸又把东西都拉出去。 莺儿走到门口将人都领出去,特特在门外头大声道:“如今我们奶奶也病着不舒坦,实是不忍心再叫娘家太太为难才不得已挣起来见见你。那些为难事再莫提起,哪有让后院儿人搀和外头爷们儿差事的,大嫂子也忒不讲究!”内管家也只得含了泪赔笑,心底早把这丫头恨个透透的。 既然人家摆明了不收礼,甄家人没奈何也只能将装了礼物的车子拉回去,单这个管家跟了莺儿往沈家门上去。果然这回角门的小厮没再拦着,麻熘开了门让她们进去。这管家打眼一看,沈家内里除了和其他家一般无二的制式结构外,一丝装饰皆无,就是素白的粉墙,黛黑的屋瓦,青石的影壁,此外尽是郁郁葱葱的碧草绿树,丝毫没有一分花团锦簇的热闹之意,心下嗤笑这沈家萧条至此,若不是如今求到头上不得不放低姿势,他日主家翻身定要叫其好看。 莺儿领着人也没往老爷子住的主院去,直接掉头往东走了会子便来到宝钗所居院落外,守门的丫鬟见了脆生生道了句“莺儿姐姐好”,自有伶俐的跑进去传话,马上又出来道:“奶奶说了,莺儿姐姐直接领人进去就是,奶奶在西厢房躺着歇呢。”说罢莺儿就领命带了那内管家进去。院子里有些乱,似是正在收拾花木,片刻她们便到了西厢房,宝钗穿了家常衣服只梳了个油髻歪在榻上盖了被子看白鹭在一旁算帐目。 这管家进去见了人就“咕咚”跪下,又拿出在薛家那一套紧着磕头求饶。宝钗等她磕了会子,方才咳嗽一声道:“你这又是何来?主子们在南边儿日子逍遥,只差遣你这么个管家四处央求人,也忒不像样了些。”内管家忙道:“回奶奶,不是家下主子不愿出来,而是这南北之间距离甚远,一时也赶不过来啊。”宝钗就笑了:“你也知道赶不过来,如何就叫我舍了脸替你求人?再者又不是就一队锦衣卫往南边儿去,也不一定就是去寻甄家麻烦。爷们儿在外头领的甚么差事我怎么知道。你怕不是求错地方了吧?与其这般没头苍蝇似的乱跑,还不如回去老老实实等待上头意思,如今上皇新丧,家家闭门守着国孝,你这样上蹿下跳少不得还招了人的眼哩。” 第228页 这已是明明白白的回绝,甄家内管家就是再没眼色也知将人惹急了,少不得慌慌张张告饶:“实在是不得已了才求到您这儿,只盼沈二爷微微高抬些儿贵手,再不敢想旁的。”宝钗嗯了一声儿回她:“原本这几日我病着不舒坦,家里有没主事的便不见外客,岂知你们巴巴的堵到我娘家门儿上,这哪是求人办事儿?这是打上门要债吧你?还是那句话,回去老实呆着,别四处钻营反倒让人厌恶。甄家如何自有国法裁定,用不着你一个下人操心。”说着火气便上来沖外面喊:“来人,给我赶出去!” 候在外头的粗使婆子听令忙一拥而上,拖了这人就往外走,混不管她叫嚷些甚么,直把人推搡出去对着骂道:“煳涂油蒙了心了!打量着爷们儿不在上门欺负我们奶奶年少面儿软不是?奶奶都不知道二爷出门领的甚么差,偏你就知道?你是做贼心虚吧你,呸!趁早夹了尾巴缩回去才是正理,人在做,天在看,若无亏心事且不怕鬼敲门!”一顿夹七夹八把人骂个臭死,又将自家撇得干干净净,堵得那甄家的内管家掩面而逃。 宝钗在里头听了下人回復便道:“今后这婆子的粗使差事不必做了,就把她放在门上专门对付这些恶客,再与她每个月涨半吊月钱!”那婆子得知后喜得不能更喜,少不得在院子里磕头谢了恩方才上任去了。待下人都退出去宝钗才坐起来细细思索,沈玉既然在镇抚司里做事,家下大事小情若无上头另有一双眼睛盯着必然不可能。这甄家是如何提前知晓消息的暂且不论,只这时候但凡帮其作弊的后头都必将被打为同党,得不着好下场。再者甄家于己家亦是隔着旁人才做了亲戚,往日在金陵时来往也不多,没什么不得了的情谊。先前不敢不从无非是不愿惹祸上身罢了,如今即有沈玉出门前交代的话,自然也不怕他甄家敢拿自己怎样。 第二日京中便有传闻说薛氏女罔顾亲情人伦,那早几日嫁与沈家的长女竟将求上门的甄家人撵出去,也忒不讲情面,或不是为了留住夫君的心竟连亲戚都不要了。甚而有些长短议论拿出当年梅家与薛家退亲之事,只说薛家贪图富贵妄图拿女儿往上头攀附,全不将亡父之约放在心上,由此亦可见其家女儿心性卑劣,不堪为妇。家下人不敢隐瞒,忙把消息传递进去,薛太太登时真气倒了,薛蟠两头又要招唿老婆儿子又要延医与老娘诊治,正此番为难时,外头大管家又传话来道:“回大爷,大姑奶奶听说了京里的流言,不由分说点了沈家小厮护院上门先将甄家宅子给砸了,现在又堵着梅家的门儿要他们给个说法,说是若不能澄清流言管叫这盆子就扣在他们头上了,先砸一顿收些利息,等姑爷回来腾出手再好生理论……” 薛太太原是晕在榻上,一听此言吓得激灵一下就精神了:“你别不是说错了?砸到人家门儿上的是咱们大爷罢?”薛蟠苦笑道:“我的亲娘诶!儿子在这里立着呢,哪能再分个影儿出去?我倒是想打上门儿呢,可我妹子也没给我留机会不是?要不然儿子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趁热乎再砸一回?”薛太太当下也不晕了,指着薛蟠一叠声道:“去,给我把得用的护院儿都带上,我看谁敢欺负我家姑娘,这天下竟没了王法了!给我打,打完了赔钱的事儿算甚么事儿!” 薛蟠得令屁颠屁颠就想往外跑,跑了一半儿觉着不对,还是不放心老娘、老婆和儿子,兜了一圈忙找薛蝌将话学了一遍,又把薛太太的交代告知:“我妈说了,只管砸,砸完咱们赔钱就是。”薛蝌也正气恼这些长舌妇无事拿自己妹子搬弄是非,一听此言点头就往外走,带了二十来个年轻后生跟着大管家往梅家门上去。 等他到了地方,果见一个穿着青衫呆呆愣愣的青年堵在最前头,宝钗身边那个管帐的爽利丫头站在后面,梅太太正撒泼打滚哭天抹泪的哭叫,又说薛家势大,又说欺人太甚,里里外外果然跟那些流言差不离。既如此,还有甚可商量的,薛蝌当下招唿着家丁就挤了上去道:“梅太太,咱们两家婚事是怎么退的,您想在这地方再分辩一回?或不是咱们去礼部衙门议论议论也成!” 梅太太一见是他,气焰顿时消了几分,站在石呆子身后的白鹭见机上前一把推开她道:“您往旁边站站,我们奶奶交代了砸东西,一准儿不砸您家的人!”说着两家下人涌进去,也不往后院走,就在前面叮咣一顿,连砖墙砌的影壁都砸缺了一个口子。看看没剩甚么东西齐整,白鹭才喝止下人退到门口冷笑道:“梅太太,今儿咱们先收点子利息,等我们姑爷回来了再与您算这笔帐。就您院子里这点子破烂,重新置办拢共用不了二百两,还不够我们奶奶一根簪子钱,您就抱着您那宝贝蛋在家里等着罢!” 说罢薛蝌也上来拱拱手道:“此事蝌必得回去与先父上柱香说道说道,好叫他老人家在那边问问梅氏先祖究竟是怎么教养儿孙的。”说完也拂袖往甄家别府去。等人都散了,躲在外头的梅问鹤才赶忙进来先关门掩住街坊视线,然后才扶住母亲问其所以。梅太太看看满地狼藉,痛心疾首嚎哭道:“我就是看那薛家不顺,一个商户女儿还妄想嫁与我儿,家下竟连点子嫁妆都捨不得,留钱欲留到棺材里?他们家那个大的也不好,嘴巴忒刁,冷心冷肺的,不过听着外面有人说起随着念叨了两句,哪知道传出去就成了这样?” 第229页 见此事起因果在自家,梅问鹤也不敢上薛家亦或是沈家吵闹。毕竟他自己身上的把柄还叫人捏着呢,父母又捨不得大孙子,只能低头将气咽下,点齐家下人一块儿动手收拾。又有梅翰林叫同僚把消息传到耳边,这才知晓出了大事赶忙回来见这一番景象,气得指着梅问鹤并梅太太直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昨天的帮助,找到资料啦!谢谢哈! 修改了一个bug哈! 昨天阴阳师100张蓝票,抽出一个茨木童子和小鹿男,我......我想要sp一目连啊!嘤嘤嘤! 第91章 另一边那甄家别府, 早间先叫薛家大姑奶奶使唤下人上门砸了一遍,转头薛家二爷又带人打上门来, 吓得那内管家一见“薛”字腿都软了。这位大姑奶奶也忒不按理出牌, 大家平平都用后宅手段分胜负, 这位不由分说就动了真火。一般人遇着这种流言大多要么激得显显手段拉拔亲戚一场,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或是再混不吝一些的也就把头一猫装死装到尘埃落定,名声受损——总之哪条路甄家都不算落空。 谁知道二奶奶她招唿都不打一声就直接动手了! 谁知道薛家太太护犊子护得这么狠! 亲闺女砸了人家一顿还嫌不过瘾, 又叫侄子再带人上门来寻衅,这也太狂了! 殊不知王家女子本就这样无法无天, 薛太太这还算是好的。要不是早先一梦吓怕了寻了先生下死力气管教儿子,只怕京中早就见识过薛家家丁的厉害。薛蝌带了护院找上甄家就更没给留甚颜面, 两家生意场上私下别劲也不是一回两回, 每每薛家都是看在甄家势大上往后让了一步, 或不是早几年甄家拿粗盐贩与亲戚们煳弄人, 这么大的事儿不也不了了之!再有次次京中流言于薛家不利者,大多都有甄家影子在里头煽风点火, 如今郁气积攒几年一朝寻着出口,可不是狠狠要与甄家闹上一场。 这甄家别府刚叫人打砸一遍, 转眼薛蝌又带了人上门, 看看门还没来得及关上也没说什么,只挥手道了句“砸!”,那些家丁护院便如虎狼般冲进去,捡着没彻底砸坏的东西又是一顿勐锤, 人倒是没伤着,就只物件看得心疼。一通大闹后,薛蝌挽挽袖子与那内管家道:“本不想与你一个下人计较,然此番实在是欺人太甚,求人不得就坏人名声,还有没有天理了。若有甚话咱们只管上公堂对簿,薛家等着你。”看看事情响动挺大,这才心满意足转身家去。他心下暗道,怪不得大堂兄动辄就想提拳头揍人,遇着这种不讲道理的无赖还真是狠削一顿方才心头舒爽。 薛蝌带了家丁护院迴转薛家,进了家门才知他前脚出去,宝钗后脚就回娘家看望薛太太并宝琴。论理这里头宝琴最为无辜,万没想到都这会子又让人提起梅家之事来嚼舌根。宝钗在家里听得外头流言,立时便知此为甄家报復,或不是梅家也掺了一脚。如若顺着他们意思走,自家出了力气,碍了上头眼,名声还不是一样坏了,索性打烂这两颗烂羊头,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多不过名声不好听罢了。可她一个商户女,嫁与一个锦衣卫,还要名声作甚!唯独拖累了宝琴心下甚是歉疚,又怕母亲叫吓住,只得让人去与沈老爷子诉说一番,得了允许便往娘家看看。 哪知回家一看,薛太太精神得不得了,正拉了宝琴与她琢磨该寻个甚么样儿的姑爷。这都什么事儿啊,平常人家谁会与女儿大喇喇说这个,臊也臊不住了,偏她们两个有问有答、有商有量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又听说堂兄薛蝌带了一队人去与自己出气,宝钗便更不着急,气定神闲捧了茶往下首一坐专心听薛太太并宝钗说话。 大姑奶奶一回娘家,家下人腰板子比以往更直,生怕叫看出来偷奸耍滑给撵出去。正巧此时薛蝌回来,一家子兄弟姊妹行了礼重新坐下,宝钗先与薛蝌道歉:“原本这事儿与咱们家无干,还是因着沈二爷差事的缘故连累了二妹妹。他人如今不在京里,我先替他与二哥并二妹妹赔个不是,回头必要洗清妹子头上污名才行。”薛蝌如何会受?当下摆手道:“不能把梅家不是东西的错处硬堆在大妹妹头上,况且大妹妹也已经先替琴丫头出过气了,还待如何?再出手只怕要叫人说咱们得理不饶人。” 宝钗笑道:“若是甄家,自不必再怕,若我一点消息也无如何敢这般硬槓?只咱们家心下知道便好。再者,今日这番动静传出去,京中聪敏的人家自会明白上头甚么意思,只有蠢的还替甄家张目罢了。另外梅家之事不足为虑,梅问鹤其人人品有瑕,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人,如何能做得好差事,出岔子无非早晚。”薛家众人深以为然,留宝钗用过午膳方才送她回了沈家。 果然,又过三日,南边传来消息说是甄家家主甄应嘉并下头一串子侄连带管事都叫锦衣卫拿了,又有人绘声绘色说些当日抄家时候的见闻,仿佛他们亲眼所见。此时朝廷方才发了邸报,只说甄家于上皇孝期不恭,竟有娶嫁饮宴之事发生。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非是个由头好扯出里头的大案。 一时之间又有锦衣卫指挥使出来道甄家手中之物已叫人送至御前呈览,然当今乃是君子之仪,一页未翻一物未看直叫拖到宫门前放火焚烧,若有疑者,自可令家下人前去探看。又劝被威胁并胁迫之江南官员宜及时悔悟,切莫负隅顽抗自误终身。当日果然正阳门外头堆了厚厚的册子并许多物事,御林军架上柴薪又一一淋上清油,火把拂过立时一片通红,直烧到后半夜方才尽数化为灰烬。有这么一出,整个江南官场跟地震似的,大小官员争相出首举证,几乎人人都要往甄家头上吐口吐沫才算,无论以往是不是甄家的事儿,如今也全都是了。 第230页 当今也不着急,趁着举国上下都盯着甄家看的时候飞快将手下亲信一一安排进要害部位——之前不是没做过,只是碍着老爹还活着不敢动作太大。如今老爹升仙去了,出气筒也已经备好现成的,自然要从从容容把事情安排妥当。回头看了看剩下的位置,少不得又想抬举些此事中尽了力的人家,只待尘埃落定后再行封赏。 又过一旬甄家人才拖拖拉拉被羁押入京,当即住进了诏狱大牢。几个身娇体弱的哥儿躺下就只见出气儿没见进气儿,还得劳烦专门儿的大夫过来诊治。锦衣卫得令抻着甄家满门慢慢儿审,就连好容易才从江南回来的沈玉也没得着歇的,进京连家都没回就直奔衙门。好在家下将换洗衣服送了去叫他直接收拾一番,紧接着面圣对奏后交了摺子,再回来又要往诏狱去找甄大人聊天儿。 朝堂上乱糟糟,外头也乱。原本因着上皇丧期之故街面儿上百事萧条,这下子又车马如流,各家有些黑底子的勛贵都坐不住,纷纷四处钻营企图叫上面放过一马。宝钗干脆装病到底门也不开,谁来都不见。众人想着先前甄家之事,只得又好声好气往薛家求。薛家这回是真吃不住,薛太太索性往佛堂一住说是要给已故薛老爷念经,大奶奶又还在坐月子,下头二爷二奶奶乃是隔房亲戚做不得主,唯一说话还能算数的薛蟠又叫他半拉师傅林如海给拎到面前做事去了。谁敢在林如海眼皮子底下出么蛾子?那不是直接就现到当今眼睛里!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几家抱团儿,说不得能逼得新帝让步。 说老实话,要是这几户乖乖缩回去不做声,说不得当今还想不起收拾他们,一咋唿着乱跳,可巧叫拔出萝蔔带出泥。甄家事发沈玉南下还是六月初的事儿,到八月初时隔两个月才判了下来,头一个甄应嘉叫数出十来条罪状,判了斩监候,后头有流刑的,囚刑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只一股脑还关在诏狱说是等秋后处决,实际上是等着上皇冥寿时候大赦再给留条命,也算与老臣们些许脸面。 这期间京城几户人家又闹出笑话儿来,一是南安王府打发庶子出门竟发现安置用的宅子不够,早早成亲分出去的还好,下头几个小的就这么一身儿衣服两手空空叫撵出去,少不得让人看了不少热闹。后来硬是没办法,只得又把前几个分出去的叫回来各自把老娘接走,搬出去的姨娘们留下的空院子整整再拿来安置那些没去处的庶子并庶子媳妇。再一个乃是早先上皇,如今先帝之吴太妃、周太妃的娘家竟穷到要卖那曾接过娘娘们凤驾省亲的园子,一时之间闹得民间不少富户出头争买沸沸扬扬。三一个则是荣国府贾家与史家做了亲,可新媳妇虽说颇得祖婆婆喜欢,却又不得亲婆婆喜欢,两下里挤兑起来这贾宜人竟抄捡了儿媳妇细软嫁妆并贴身丫鬟的物件,闹得亲戚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合才好。 贾史两家做亲的时候因着婚事前头不大体面便未曾大摆筵席宴客,再者一个五品小官儿的次子成亲原本也无甚客人可请。诸亲戚们知道的便只礼到人未到,宝钗亦是如此。亲事刚好赶在五月前办完,好歹未曾因国孝耽搁。哪想到现在才三个来月,就闹出这等事情,不说贾家史家,连带着王家的陈夫人亦脸上无光。 宝钗倒是记得上辈子也有这档子抄捡之事。不过乃是因为邢夫人撞上贾母身边粗使的傻丫头捡了个“什锦春意绣囊”,便硬说是儿媳妇凤姐弄的丢人东西,兴沖沖拿了这荷包去臊王夫人的脸,哪知王夫人转手寻了凤姐得知并不是她的。两代王家媳妇合伙一商议,干脆拱了邢夫人出来瞒着老太太挑头抄捡了住在大观园里的姑娘们。因着这春意绣囊只得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时候用,少不得就把目光放在了那些年轻丫头媳妇子们身上。以至后来弄出两条人命,甚至让探春说了些颇为不详之话。 当时抄捡倒是没敢抄捡到她的蘅芜院,乃是凤姐与邢夫人之陪房王善保家的商议说是不能搜到客人院子里方才作罢,其余一概未曾落下。不然她定是难堪一场,也不知彼时住在潇湘馆的林家妹子脸上竟如何过得去,怪不得此后又病重了几分。 且不说从前如何,眼下王夫人这番作为,着实是将史老太君并史家的面子踩在地上拧,也不知她是怎么了,竟敢如此不将婆母娘家放在眼中。其实王夫人心里也委屈的慌,她哪是想抄捡儿媳妇的细软并嫁妆,实在是儿子落地时候就跟着的那块命根子“通灵宝玉”不见了踪影,这孩子越发痴傻了! 其实自打薛林两位姑娘搬离贾府起,宝玉时不时就要犯回痴病,嘴里不是林妹妹就是宝姐姐。贾老太太又不好强把人家家女孩儿拘在自家院子里哄他,只得纵容那些丫头们痴缠,倒也显不出毛病。等王夫人发了一通邪火将先前那些美貌丫鬟尽数赶出去,新换上来的又都颜色平平,宝玉这病就越发厉害了。等到史大姑娘过门,原本心里就不大乐意,不得不娶进来也就算了,一看又是个天天缠着宝玉玩耍的。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又何必咬死了不肯答应定下那林家的丫头呢?至少人家嫁妆比史家要能看多了。当下就发了通脾气,叫人喊了儿媳去静室与她抄了一夜经书。 这湘云也是个倔的,头一夜抄了书,第二天一早往老太太处问安时就硬挺挺昏了躺在地上装病,偏宝玉又大唿小叫着说许是晚上抄经抄累着了。这时候贾老太太还有甚不明白的?只得各打五十大板训斥一通都赶了回去,宝玉哪见过祖母发这么大火气,在一旁吓得呆呆的,晚间就竖了眼睛煳涂了,再起来一看不但人傻,连那块通灵宝玉也不翼而飞。一直服侍宝玉的丫鬟袭人回忆说头一天晚上还摘下来擦了擦压在褥子下头,晚间除了宝二奶奶谁也没近身儿,第二天起来就不见。王夫人便怀疑是不是史湘云报復欲吓唬她特特将东西藏了起来,这才发疯一般叫婆子拘了儿媳妇抄捡人家细软并丫鬟的东西。 第231页 然外头人可不管你好赖,混是一通传得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儿的好似亲眼看见贾家婆媳两个打架似的。又有贾家下人嘴巴一向松快,是以人人都以为这是真的了,连带着王家女儿名声都有些不大好。史老太君也是又惊又怒,惊者乃是通灵宝玉无故遗失,有道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如今玉不见了,只怕是祸事临头的先兆;怒者乃是二儿媳平日看着木讷谨慎,内里胆子着实大到没边儿,竟连婆婆娘家的脸面都不顾及丝毫,可见平日心里也没把自己当真。一气之下硬是又将家下中馈夺来交予凤姐之手,令王夫人婆媳两个都回院子去闭门思过好生反省。 王夫人吃了这个委屈,回去就让陪房周瑞家的往娘家去寻兄嫂为自己做主,此时陈夫人也正抱着两个亲生的姑娘哭呢。原来是王子腾在外头代天子巡边,这前头的天子一走,如今现在的天子也不知乐不乐意还叫他做这个脸面。总之上皇丧期自有诏书诏外放官员入京奔丧,可是旁人都有恩赏宽限路上日子,唯独王大人没有。先是日夜兼程不敢耽误从北边儿跑回来,待了没三天又一竿子支着往大西边去,不敢耽搁任期只得继续玩命的跑。这下好,等到了地方交了文书人也倒了,身边随扈急往家捎来的信中说是日夜忧思身子竟不大妥当,只求主母早作准备。 到了这个份儿上王家还如何理会得一个嫁出去都三十来年快四十年的老姑奶奶吃的那点子委屈?只哼哈两声将周瑞家的打发出去,王夫人得了消息没奈何只得又去求妹妹薛太太居中协调说合一下。薛太太见是见了周瑞家的,听她说完这里面弯弯道道,先是大哭一场兄长,紧接着叫儿媳妇劝着收回眼泪心下暗道:我怎么与你们协调说合,婆媳之间的事,哪里还要个外人说合,无非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罢了。将来你们处得好了还好,看如今这架势恐怕往好了处要难,谁去说合谁倒霉。当下又紧着拿手捂了眼睛继续嚎,嚎着嚎着两眼一翻只管咕咚一声儿往后一倒任谁喊也闭眼不理了。 此时絮萦已出了月子,她与岫烟都是聪明伶俐的,见婆婆眼皮子底下眼珠儿还四下乱滚呢,忙抱着薛太太头面掩住一面哭一面叫着外头要急着喊大夫来。周瑞家的一看这姨太太因着娘家之事也昏了,不敢留着等薛大爷回来踹她窝心脚,赶紧点头哈腰辞了出去与王夫人復命。 王夫人得了妹妹也昏倒了的消息,这才方知大势已去坐了蜡了。亲姑娘早年被家里送入宫廷,如今上皇已成了先帝,皇城里头终于换了主子,只怕头一件事儿就是清理后宫将老爹留的大小老婆们寻个地方关进去。元春承了宠却又无子,恐将马上就要叫送入寺院修行,人一进了庵堂,活着死了又有甚么区别,此为头一个令她灰心丧气之处。再有娘家兄长已是大凶之兆临头,怕也逃不过这一年的劫数,娘家一旦倾颓,她这齣嫁女又该如何自处。三则次子终是文不成武不就,眼下又无子嗣,两个儿媳又都不贴心——大的那个好歹还养了个孙儿在,可也无甚与她亲近之意,至于小的那个儿媳,就更别提了。思及此处,王夫人真真是悲痛欲绝,忧思难断。又心疼姑娘,又担心儿子,復又有着一股对史老太君的厌恶以及对丈夫贾政的怨恨,这日子简直就是没法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基本上就到了前八十回的尾声,后头就全凭脑洞了哈,我最后考虑了一下,决定参考高鹗的续本和那本大家都觉得不靠谱的续本,不过越来越多的就是脑洞了~ 第92章 上回说到贾家的王夫人觉着日子没法过, 殊不知贾家还有一人如今更是度日如年,你道是谁?原来竟是那贾琏在贾府家孝时偷娶的二房尤氏。当初凤姐知道链二竟敢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几乎叫活活气死, 几乎想撕破脸上门当场打死这对野鸳鸯。后来还是看在儿子的份儿上硬将这股噁心劲儿压下去, 喊婆子去了一股脑将尤二姐带进贾府, 又预备了个靠近外院儿的偏僻院落专门安置她。 这尤二姐进了贾府后人人好奇,皆想见见这位敢在老虎嘴里拔牙的厉害人物儿。岂知看来看去发现这尤二姐内里竟是个软面煳涂没主意的, 少不得越发轻视,又有老祖宗史老太君一口啐她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皆纷纷卯起来糟践。或不是送来的衣裳料子都是旧的碎的,或不是送来的吃食都是剩的凉的。尤二姐不是没说过, 只她一说,不提身边伺候的, 光那厨房送饭的婆子就敢翻翻眼睛歪个嘴道:“好叫姨娘知道, 咱们不过‘梅香拜把子’, 都是奴才罢咧, 有主子赏赐的菜给您送来就不错了,还想怎地?” 尤二姐就与她分辩:“我乃是明媒正娶拜了堂的!”送饭婆子就笑出一排黄牙吐了口浓痰在她脚旁:“呸!还明媒, 哪家的媒人?三书吶?六礼吶?信物吶?嫁妆吶?样样都无还敢说明媒正娶!您拜得哪门子堂!连茶都未给正房太太敬过,喊您一声姨娘都是抬举您!”尤二姐仍是不信, 待贾琏回来拉着他便问, 初时贾琏还冲冠一怒为红颜去抓了那欺侮人的婆子打,后来就叫贾母拎到面前骂了一顿:“还敢说娶!你知不知道彼时东府的敬大爷仙去才几天?要不要脑袋并前程了?往后阖家上下只许说是外面买了个通房,再不行漏出一个‘娶’字,或不是留你一条小命儿!” 第232页 贾琏吃这一吓方才想起那甄家叫当今整治了就是因着上皇孝期内娶亲饮宴之事, 当下浑身直抖生怕下一刻锁人的锁子就挂在自己脖子上,连带着那尤二姐也不喜欢了,转而去和一个父亲贾赦刚赏给他的丫头腻歪。凤姐听着下头人将这些都报上来,不喜不怒道:“把话传去叫那边知道,再下来只管看着别动手,先别叫这尤氏死了,留着她还有用呢。”说到尤氏连带东府的那个尤氏也一併恨得牙痒痒。 因着儿女双全,凤姐做事比之以往更加狠戾缜密,真真是要么不动手,动手就往要害上招唿,还能不叫事情漏了瓤子出去与旁人看笑话。平日里只见她收了气焰闷头窝在房中养儿育女,还当链二奶奶转了性子。这性子确实转了,可却是往更狠地方去,半点再不见当初和稀泥的和缓样儿。这尤二姐还做梦想着或能得个一男半女下半生许是有个依靠,根本不知凤姐在其进府时就授意过家下人,与她送的饭食浆酪中俱下过东西早早绝了后患,哪里还能有甚儿女之事。只尤二姐这尴尬身份,无子无女许还是件好事儿,说不得有了子嗣反倒人不人鬼不鬼任人作践。 如今这尤二姐只得数着日子在贾家后院里头捱着,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她妹妹上回来见她时发现仆下怠慢,一时气恼欲往凤姐正房闹。走到半路见着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子陪着个小姑娘在假山下头玩儿,转回头找个婆子塞了几个铜板得知此乃正房奶奶王熙凤亲生的大姑娘,少不得想要拿人家女儿吓唬一番作伐子出口恶气。岂知这孩子不比其母,乃是个不禁吓的,忽见个眼生的女子从假山后头跳出来横眉立目呲牙咧嘴,吃这一吓当时小脸一白就给吓愣了,再三唿唤也做不得声。 丫鬟生怕护主不利叫拖出去打死,与尤三姐拼命厮打一阵将其赶走,又忙半抱半扶了小主子去寻主母告状。彼时凤姐儿子还不大会爬,没精力花在大姑娘身上,一时疏忽就叫孩子吃了委屈,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先将此事按下不提,喊了积年的婆子来掐了好一会子人中,又在孩子小腿上狠抽了几下,这才嗷嚎哭出声儿来。那下手的婆子见大姑娘哭出声响,忙跪了道:“求奶奶饶小的一命,大姑娘能哭出来就好了,不然这吓积在心里日后必要拖出大毛病。” 凤姐倒也不为难她,反而赏了银子打发婆子出去,转头就叫撕打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丫鬟跪着说了来往经过。一打听清楚是偏院儿尤二姐的妹子尤三姐做下的好事,立刻发了十来个粗使婆子过去抓了尤三姐就照脸狠给一顿撵到外面大街上去,又特特将尤二姐拖出来,就叫她垫着碎瓷片子跪在正院太阳底下跪了半个时辰方才罢休。自此以后尤二姐方知正妻是何物,妾又是何物,更别提甚么脸面,就连身边伺候的丫鬟也敢不把她的话放心上,一门心思往外头去寻高枝儿攀。 到了此时尤二姐方才想起“悔”之一字,然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究竟将来如何唯有仰赖他人,自己再做不得半分主。也是早先她自身嫌贫爱富守不住节操之故,丝毫怪不得旁人。另有尤三姐叫人打了脸扔出门去,躲回老娘身边硬是躲了月余避羞,等觉着好些了再想上贾府探望姐姐已是不能够。门子从缝儿里看见是她连理都不理,任凭其在外破口大骂仍旧无动于衷,也是毫无办法只得回去再寻老娘商议,而二姐也只能一日一日度日如年的熬过去。 且不论贾家人心聚散之事,说回来甄家的祸患。自打甄家家主甄应嘉判了斩监候,下头子侄也各领其罪,家中女眷晚了几日也被锁入京中。不过官家无意为难一群娘儿们,就都关在自家的别府里圈着等待发落。老奉孝夫人因着奶过上皇的缘故未曾惊动,仍旧留在金陵叫下人服侍着过活。 见着诸位主子,一直留在京城宅子里的内管家一路跪行到甄夫人膝边伏地大哭,口口声声哭诉薛家出嫁女见死不救之事,又歷数薛家无情之状,说到动情处不由捶胸顿足句句诅咒,极有咬牙切齿之态。甄夫人一路行来连惊带吓,又餐风宿露颇多辛苦,哪有心思听她絮叨,当下只喝止无力道:“事到如今,甄家已是墙倒众人推,薛家能不落井下石已是厚道,哪里还能奢求人拉拔。另有沈二奶奶者,若他日还能復得自由之身,便是叫我与她下跪磕头也甘愿的,你竟闭嘴不要再多说了!”她心下只凄悽惶惶暗想着早年还嫌弃那薛氏女,道是留与儿子做个贵妾都嫌抬举,如今却落入人掌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哪里还敢和当初那般心高气傲?少不得夹起尾巴做人。 那内管家告状不成反遭了主家嫌恶,还不得不继续侍立左右小心伺候着,心下除了憋屈便是悲凉。然则今日不同以往,甄家上下满门性命也不知留得留不得,哪有人还想着甚脸面不脸面的,更何况一个下人的脸面,又算的了甚么! 甄家一败涂地,其后又有几户勛贵叫查出种种不法之事,这些人家往往又都未有子弟在朝廷要职上当差,自然结果也都是阖家下诏狱与甄家男子一处做了邻居。修、齐、治、缮四个国公府甚至抄家除爵,好生填补了一番国库空虚。这一番动作叫京中无数纨绔子弟都缩起脑袋做人,连带着花街柳巷里的生意都较之以往一落千丈。 沈玉回京后自是听说家中遭遇之事,抽空专门带了宝钗往薛府探望,又拍了胸脯与薛蝌作保必要给他抓个四角俱全的妹婿出来,只把薛太太喜得恨不得这就是个亲儿子。临走时他还专门留了一小队锦衣卫的力士与薛家看门,放话但凡看见哪家上门骚扰的管叫第二日去人家家里喝茶聊天儿。 第233页 锦衣卫上门喝茶能有甚好事?薛家门口原本热闹的车马瞬间消失殆尽,连送菜的小贩都不敢离得太近,也是好笑得紧。 宝钗拿此事调侃他,沈玉却苦笑道:“奶奶以为干我们这行能有多刚正不阿?无非看上头脸色行事罢了。再好的人,若是上头不喜,我们也只得昧了良心下黑手,再恶的人,若是上头回护,我们仍是只得佯做个睁眼瞎。如此非义行事,出门遭人白眼再所难免。此番连累了母亲并家中姊妹,玉心下也很是愧疚。”不等他再多沮丧几句,宝钗就行来斟茶放在他手边笑道:“无非几句玩笑话,二爷怎地就伤感起来?古话有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满朝文武上下哪个又不是如此行事呢?再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说,谁还能跳出去不成。不过是锦衣卫身为天子三十六卫之一风头太盛才招人眼,谁叫你们挑人非得挑身材长相,不好看的还不要呢,可不就日日叫人盯着看。” 一通话说的沈玉无奈扶额,继而笑道:“天子亲卫哪个不挑仪表,万一甚时候叫护驾呢,勐的上来一个凶神恶煞的再把贵人们给吓着了,这可怎么论!就连朝堂上用人也要看相貌风度,譬如像林如海林大人那样的,只要别昏头办错事,靠脸就足够了。”说着宝钗就娇嗔他:“那是我们家长辈,也能让你这般打趣?当心林姑父知道了喊你去抄书写字打手心!”沈玉此时提到林如海,也是因着上皇驾崩,出了热孝便有内阁阁老极有眼色乞了骸骨。当今照旧例意思意思留了两次,第三次便高高兴兴赏赐金银绸缎打发老大人回乡养老。这空出来的位置顺其自然就补给了早有从龙之功的林大人,林如海便由正二品礼部尚书升任为从一品文华殿学士兼礼部尚书,入殿阁听用,算是彻底迈入了内阁的地盘。 因说到林如海,宝钗忽的想起这几日与黛玉书信往来之句。对方信中诸多抱怨,似是在家里待得久了气闷得慌,又收到迎春下了小贴约诸姐妹家中小聚,不由也想去坐一坐,当下便与沈玉诉说一番。沈玉自然是老婆高兴万事皆可,特特交代去的时候身边一定要带够人手伺候,丝毫不介意宝钗与南安王庶子之妻来往。 是日,宝钗一早起来先是送了沈玉出去,又将家下事一一安排得当,再打发人去与沈老爷子交代了一下去向,等最后得了允许方才让外面套车,随身带了莺儿白鹭两个一块儿往小花枝巷去。那南安王府庶子霍衢成亲没多久就分了出去,宅子恰巧就在小花枝巷,乃是个前后两进的长条形结构。 差不多巳时初宝钗到了迎春现在住的地方,马车一停跟着伺候的小厮上门敲了敲,门子出来一听说是沈家二奶奶到了,忙开门迎了宝钗一行进去。此时黛玉、探春并惜春都已经到了,独独不见湘云。宝钗进去见过众人,退了大衣裳坐下,少不得开口问了她一句,探春就嘆了气道:“她是真病了,自打那通灵宝玉没了踪影,宝玉就好一日坏一日。太太只说是身边人没照顾好,偏那袭人最近又总是病歪歪的,板子只得尽数打在她身上,心里郁结散不出去,自然不舒坦。”宝钗听完也只得无可奈何摇摇头,旁边黛玉忽道:“我记得上次去外祖母家的时候不是见了那位妙玉师傅?乃是位佛法精深的,怎地不请了她扶乩问问,说不得能知道东西丢哪里了。许是玉一回来,人也就好了,总好过如今这般。” 惜春在侧冷笑一声答她:“怎地没请过,早早就请了的,只是无人参得透。只有甚青埂峰,大荒山之类的模煳地名,家下早就派人四处打听去了。平日不烧香,急来抱佛脚,那佛祖竟是个家养的,只你有难的时候去求了就管用?还不如宝姐姐家这般一直做善事,方才有福报现等着。” 见话说到自家身上,宝钗少不得笑道:“我们家这也是没法子。早先哥哥真真是个朽木,再无可救药的。实在是没法子了,我妈就在诸天万界各位神佛并祖宗面前许了宏愿,只叫哥哥能浪子回头,宁可家下朴素些,管叫年年修桥补路、扶幼济孤,不论寺院宫观正神偏神,都要捐些油钱香钱。后来哥哥果然略略能看得过眼,每年家里便硬是舍了半年红利砸在这些事儿上以作还愿之用。”旁人听了都咂咂舌道薛太太虔诚,又有迎春凑过来问:“听说姨太太还在大慈恩寺点了长明灯?” 宝钗点点头道:“是,因着家里供养了牟尼院里的一个老师傅,说是大慈恩寺里头讲经并法事都做得好,我妈去听了几回便听住了,且离着京里也近便,索性就都放他家里做。逢年过节,春秋两季少不得还要抄经做鞋布施一番。”迎春就记在心里,又看了眼司棋,后者悄悄拉了莺儿到外头去问话,里面几人仍是坐着慢慢聊。 且说司棋拉了莺儿往外头去,绕了几个弯儿在一处花墙下头才站住脚,悄悄凑近莺儿道:“好莺儿姐姐,姨太太可知道哪位神灵求子灵验的?我们奶奶也好拜谒一番。实是成亲这些年了,总也一点消息都没有。虽说姨娘从来不催我们,可就这么干等着着实急人。”莺儿极诧异看了她一眼问道:“姨娘?可是霍二爷亲娘?怎地叫王府里放出来了?”司棋挤眉弄眼的做怪相道:“还不是那府里头当年打肿脸充胖子,弄了那么些正妃侧妃侍妾一类,整得满院子庶出子。这几年就紧着嫁姑娘出去就快赔光了,更别提还那么些庶子要分出来。咱们还是出来得早,宅子银子一一俱全,后头小的银子少不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无。” 第234页 说着说着司棋忍不住笑出声儿道:“前儿那边一位爷也叫分出来,结果银子银子没得,宅子宅子也没得,两口子只得大半夜往城隍庙去凑合。结果犯了宵禁叫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一裹脑抓进大牢,第二天还让官差拿了条子上门喊王爷去领儿子儿媳出来。噗!叫我们听得笑了大半天,牙都酸了。这不是丢了个大人么,王妃挨了数落,咬牙切齿便叫我们这些先出来的回去各自将姨娘领出来自己养活,空出来的院子再给那些成亲了的庶子住,一应生活仍是靠着公中罢了。”说完司棋又拐回来说起求子之事,没奈何,莺儿只道:“我们去年还是前年往庄子消夏时候有个老婆婆上门打秋风,道是万安山小南顶的朝阳洞极灵验,凡真心去求善始敬终的都能得子,不行便叫二姑奶奶去问问。” 司棋得了准话,喜得直与莺儿福身,忙又拉了她去厨房吃些果子,然后才拎起方才烧的热水又回了院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睿哥他爸严重影响了我码字的时间!这傢伙非要抢我电脑打lol,关键还菜!讨厌! 第93章 待宝钗返家, 莺儿方才小声将司棋所託一一禀报,听完后宝钗轻嘆一声道:“这也是没法子,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贾二姑奶奶虽说有点子木, 到底明白事儿, 也不必咱们操心。”说罢也不再去提,一路安静回了沈宅。 此时尚不及下晌申初, 宝钗打发一路随行的小厮去向沈老爷子回话,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厨房安排晚膳。八、九月之间暑热仍未消退, 正是闷热难过的苦夏时候。宝钗便令家下广收些清凉可入食的花儿叶儿来挤了汁子见天换样儿弄些冷淘吃。其中槐叶、菊叶用得最多,配上甜醋, 搭上些胡瓜、莱菔擦的丝,再把炸香的瓜子仁儿碾碎撒上去, 浇上红艷艷的辣子和一小嘬白霜糖, 拌开后鲜香酸爽, 余味里还有一丝丝辣意与甜味儿并那槐叶清香或是菊叶甘爽, 便是不大喜欢素食的沈老爷子一顿也能吃下两碗。 晚间沈玉回来,顾不上用饭直往东院寻妻子说话, 彼时宝钗正在灯下做针黹,佳人如玉, 肤若凝脂, 神态柔和,映着橘红暖光颇有几分慈悲之相。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宝钗抬头去看,只见沈二爷匆忙放下帘子走进来, 皱眉坐下一言不发。宝钗起身斟了茶放在他手边,復又坐下轻声问道:“今儿是怎地了?”沈玉摇摇头,略想了想最后还是开口道:“无事。”既然他说无事,宝钗便也不再追问,招唿他用过晚饭后照旧安歇。 及至后半夜,宝钗忽被噩梦惊醒,起身坐直,只见窗外亦是残月西沉,伸手去摸身边被衿一片冰冷,忙出声唤人。外头值夜的白鹭闻声推门进来点亮蜡烛,见宝钗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神色惊疑,不由取了张毯子上前披在她肩头道:“奶奶,昨儿您歇下睡熟不久姑爷就起来换了公服又出去了,特特交代我们好生服侍您,说是今日差事了了必定回来与您详说。” 宝钗拥了拥抱在怀里的被子,抬手接过白鹭奉上的温水慢慢饮下,又坐了会方才问道:“现下几时了?”白鹭答曰:“已交丑末,奶奶再睡一会子?”宝钗听完顿了顿,裹紧身上的薄被道:“不必了,等天亮用过早膳后去人与祖父知会一声,我要回一趟娘家。” 白鹭不明所以,忙上前劝道:“奶奶,姑爷出门儿多半怕是为的公事,依奶奶往日行事必不会恼火,今儿怎么忽的就恼了?就算是真恼了也得等姑爷回来再回娘家,不然不是成心不给人脸面?”宝钗这会儿才好了些,听她说话便微微笑道:“我有甚可恼的?回娘家只因确有要事。况且这几日二爷只怕都不得归家,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见她如此笃定,白鹭也只得应下,又劝宝钗再睡一会。 宝钗哪肯再躺回去?方才噩梦甚是可怖,唯有昏黄烛光让她明白此时身在何处,再不愿如梦中那般栖栖遑遑。白鹭无法,只得服侍她起身,换过衣裳后又亲往厨下去弄了些热食。用过吃食宝钗随意取了本闲书坐在烛下慢慢翻看,又过一个多时辰天色方才逐渐发白。 等天光大亮,外头才慢慢有下人来往细碎之声,宝钗果然用过早膳便派人去与沈老爷子知会了一声套车回薛家去了。真不是她要与沈玉置气,乃是近日京中诸多勛贵家皆涉罪下狱,再加上昨日沈玉态度,宝钗猜也猜得出只怕昨夜他去的地方定于自己干系重大。薛家自进京以来一向收敛,又依上意行事,自然不可能是目标,剩下几家不是王家便是贾家。又有近日王子腾凶信传来,当今为保仁义之名也不会再对其动手,那么唯一的答案便是贾家。 上一世便有贾家抄家夺爵之事,这辈子算算早晚也就在这数月之间,并不算太过突兀。宝钗急于回娘家也是为了体贴薛太太心情,就算贾家再如何毕竟亲戚一场,姨妈落难母亲又能高兴到哪里去。短短月余时间,先是兄长病重,再有姊妹破家,宝钗生怕薛太太受不得刺激倒下,是以匆忙带了丫鬟便往薛家去。等到了薛家,果然有贾家逃出来的下人跪在堂下哭泣,见了宝钗忙不迭扑上来嚎啕道:“大姑奶奶,求求大姑奶奶劝一下姑爷高抬贵手,哪怕看在老太太分儿上,略略超生一番。” 宝钗见着婆子眼生,问了一番竟是个厨下烧火的,因是家生子方才叫主子偷偷遣出来上门讨饶。宝钗就问她:“眼下荣府如何?女眷可都还好?”那婆子婆子不敢隐瞒,立刻回话道:“禀大姑奶奶,昨儿半夜里一位大人忽的和姑爷一起上了咱们家里,外院主子俱锁走,女眷都赶在老祖宗房中守着。又里外抄捡了一番,库里东西拖走不说,还从二太太房中抬出不少东西说是赃物。老太太说贾家已经知错了,愿输家财保得性命,宁可日后回乡种田,万万再不敢行差踏错。” 第235页 听完薛太太悲声大作,流着泪看向女儿,宝钗闭上眼仰面数息,復又睁开眼道:“你先不要急,管教回去与老太太道,如今越乱越易出错,先不忙着求我,只想想家里有甚是上头想要的,务必保重自身以待上头裁定。再有,上皇驾崩至今尚未大赦,家下配合些说不得能赶在大赦前判下来,便是定了罪亦可减刑,万万莫效甄家行事。”那婆子听她说的真,顾不上哭忙擦了把脸磕头起身退出去。 待其离去,宝钗又好言劝慰了薛太太一番,告诫娘家紧守门户不可掺和到这些事情里,见兄长和母亲都点头应下才又回去沈家。刚一进门,就有老管家前来求见,说是沈老爷子要见她,宝钗忙往内室去略微整理一番这才跟着一起往正院走。到了正院,两边站了不少下人,宝钗随老管家进了花厅,福身礼过沈老爷子便指着下手一张放了软垫的椅子道:“坐,坐了说。” 宝钗依言坐下,老爷子略咳了两声道:“这几个月来玉哥儿无暇顾家,辛苦你了。喝茶、喝茶!”说着老管家将茶水奉上,又默默退下。宝钗端了茶杯抿上一口,继续等老者发话。沈老爷子又咳了一声,伸手抓抓头髮道:“我方才刚听说,玉哥儿把你姨妈家给抄了。这个,这个他也是没法子嘛,上头叫抓人,他也不能不去不是?孙媳妇,你宽宏大量,莫计较,莫计较这一回。”宝钗一听他说这事儿,缓了脸和风细雨道:“祖父多虑了,我姨妈家是个甚么样子我自然知晓。因果昭彰,报应不爽。上面既然直接发了锦衣卫抄家抓人,定是手里已有不法之证,没得不去怪姨妈家下作奸犯科,反倒怪罪上门执法之人。” 沈老爷子见她说的真诚,面上表情亦不似作伪,方才松了口气道:“你能深明大义就好,我也知这是有些为难人了,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当初我那儿子媳妇连带大孙子接连遇害,沈家只剩下玉哥儿一根独苗,实是怕他也夭了才不得已送进锦衣卫当差。别看此处名声不佳,寻常却也无人敢动,是以才叫他安生到如今。此间之事待时机成熟玉哥儿自会与你解释,现下只得先委屈委屈你,日后叫他与你赔不是。”宝钗默默将沈老爷子提到的话记在心里,点头应下便告辞回去。 又过了两日沈玉才从外面回来,见了宝钗躲躲闪闪犹犹豫豫,只听她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便拱手作揖紧着左右围着道:“奶奶,奶奶饶我这一回,实在是之前不敢跟奶奶说,怕奶奶知道了生气难过。”宝钗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这又是作甚?我怎么你了?”沈玉这才直起身往宝钗脸上看了看,小心道:“这不是上头给的差事么,小的哪知道您那姨妈家里胆子大得能包天!” 宝钗奇道:“贾家怎地?不是我看不起,就他们能犯些甚案子?”沈玉伸手扶着宝钗双臂叫她坐在窗边椅子上,自己只搬了个秀墩过来坐下道:“那奶奶还真小看亲戚家了。原本是有人出首宁国公府三品威烈将军贾珍于父孝内聚众饮宴行乐,恰巧赶上当今严查勛贵不法之事,便叫提刑按察使司发下去详查。一查查出这里头牵扯数起案子,包括此前宁府冢妇秦氏亡殁之时僭越之事。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就又从宁国公府查到了荣国公府,方有个名叫张华的人派来状告贾家强夺人、妻,又有原长安守备告贾府私和人命,并私卖良民及孝期无状之事。当今见了这些勃然大怒,正欲命锦衣卫查证后将贾家归案,又有大司马贾化贾雨村举贾家二房次子反诗一事,这才干脆不分青红皂白令我等直接上门抄家锁人。” 这一串子听得宝钗瞠目结舌。她自然知晓贾家所犯的罪责,但却并不知竟是如此叫人查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前世仅听罪名只觉罪大恶极,倒也没其他旁的想法,到如今一个个证人併案件来龙去脉叫沈玉一说,宝钗只道贾家只抄家下狱都算是轻的了——这还是好些沈玉没好意思与她详说的。 当下宝钗嘆了气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沈玉喝了口水,咳了一声摇摇头:“这还没完。前儿我带了人去,正好府内家宴方休,外院当时就锁了,抄到内院儿时候奶奶的姨妈王宜人才真真叫我们大开眼界。贾家经济凋敝,大库都抄不出几两银子,倒是这位太太的私库里,光散现银子便抄出来至少两千两,并其他借据收条以及头面首饰之类数箱,还有私收甄家金银两箱,简直要钱不要命。” 作者有话要说:  猪年大吉~ 今天太忙了,原本以为没时间更新,然而做完年夜饭以后竟然还赶了三千字出来,先发了看嘛,后面我们慢慢补~ 第94章 私藏犯官家私, 尤其是这种叫抄家的,往小了说是贪取不义之财, 往大了说那就是合起伙儿来欺君罔上。怎么这么说呢?本来皇帝要罚这家倾家荡产, 偏你就与他私藏了东西, 如同该进国库的叫你给昧了。再者,犯官合该得此下场,偏你又非替他藏东西叫他还有东山再起之资,这不就是拗着要跟上面作对么?十个皇帝怕有九个半最是讨厌这样儿的。 ——哦, 合着你仁义了, 你顾惜亲戚朋友了,倒把上头衬得暴戾贪婪,不拿你拿谁? 是以无论哪朝哪代, 但凡叫抓住私藏犯官家私的, 一律视作同党罪加一等。当初甄家于京中四处寄存箱子打的主意便是要么法不责众, 要么留些本钱,那些明白事理的大多各想办法退了回去,也有不少如王夫人这般叫家计逼得几乎要上墙的收了下来。到如今一经查证便是翻不得身的铁证。 第236页 何况还有那放贷吃息的帐本借据, 事涉重利盘剥, 又是一重罪状。桩桩件件着落在头上, 连带着嫁妆都叫官差拖了出去仔细甄别。 因最早提刑按察使司是要查宁国府贾家, 查着擦着发现贾珍孝期与人饮宴时候一个女子又嫁与了荣国府贾家大房, 这才查到了贾琏头上,继而查出二房之事。锦衣卫原本只是奉命上门去抄家的,这会子看着满地小辫子, 无可奈何也只得将两府贾家男丁都锁去了大牢。除了贾珍、贾赦下诏狱外,其他人涉事案犯就在五城兵马司寻了两个监牢关进去。且又有大司马贾雨村举了贾宝玉反诗一案,宝玉少不得叫单独关了个牢房严密监视,王夫人连身上首饰簪子都择下来把与那些狱卒与儿子求情,皆不能得半句准话,唯有期期艾艾坐在离儿子最近的地方哀哀哭泣。 贾老太太因着年高且又是功臣遗孀,仍留在家中安养,另有节妇李纨免刑带着儿子贾兰在家侍奉。在室的姑娘譬如凤姐的大姑娘巧姐儿,并探春惜春也得以留在贾母正房,三人带着凤姐的儿子战战兢兢鹌鹑似的围在贾母身边服侍。头一天晚上官差来锁人抄家时老太太怒极攻心便昏过去了一次,诸人惊慌失措,后来还是探春出来挑了大梁,家下逐一安排一番又派婆子处去匆匆请了大夫来诊脉开药,总算是暂且稳定住局面。 那贾母身边的烧火婆子得了宝钗提醒后屁滚尿流跑回去,待三两日后老太太醒过来放才上去一一与史老太君详说一番。贾老太太呆愣片刻流下泪来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这也算是一番金玉良言,难为宝丫头与我们指了条明路。”说着抬手指了指鸳鸯,那丫鬟忙上来扶着她手道:“请老祖宗吩咐。”贾母便道:“你去,把我那个供奉了二十多年的黄杨木弥勒佛像搬过来。” 眼下贾家除家生子以外的下人都已各想法子或赎或逃四散而去,鸳鸯只得喊了烧火婆子并琥珀三个一起去小佛堂打开壁龛抬了尊黑不熘秋旧了吧唧的弥勒佛坐像出来正厅。也是这东西着实不打眼又不是甚好料子才没叫抄家的搬走,三个人废了老大劲才将其弄到贾母面前。 老太太起身上手在佛像背后摸了摸,吧嗒一声解开里头一个暗扣,就见佛像背心儿处打开约莫有两寸来宽,一尺多长的深槽里嵌着个细长匣子。贾老太太坐回榻上,指着匣子与鸳鸯道:“你将此物送去与宝丫头,央她代为上告。只说贾家但求保命,旁的再不敢想。东西只管交上去,上头大人们自然晓得轻重。”鸳鸯不敢迟疑,收好东西出门直往沈家去。 此时天色已暗,鸳鸯几乎顺着墙根一路熘过去方才躲过巡查宵禁的兵卒,到了沈家大门外又不敢声张,凑上去小声儿敲了老半天才叫里面听见。出来应门儿的小厮正好是宝钗从薛家带来的,又恰好认得鸳鸯,急忙先开门让人进来站在房檐下头等,自己颠颠儿跑进去禀报。 这会子沈玉也才下衙没多久,前后脚刚进内室换下公服。忽听外头来报说是奶奶娘家姨妈的婆婆派了心腹过来有要万万要紧之事禀告,忙请了宝钗出来坐着,又叫莺儿跟那小厮出去将鸳鸯带过来。那小厮转身就往外跑,到了门口见鸳鸯果然还在那里站着等,笑嘻嘻打了个千儿道:“鸳鸯姐姐,您随小的来。不单奶奶在,姑爷整好也在,老太君有甚交代的只管说。” 鸳鸯此时也不敢拿乔,福了福谢过这小厮,便随莺儿往里走。一路上莺儿也没与鸳鸯说话,到了院子里只简单通报,又将人引进花厅便下去做事,厅中就只有宝钗沈玉两个人等她。这会子偷偷摸摸往人家门上去,要说的只怕也不是甚光明正大之事。鸳鸯进了花厅,见左右无人,忙跪下与宝钗沈玉道:“禀姑奶奶并姑爷,我们老太太想了想寻了些老物件出来,也不知有用没有,且先让我与您送来看看。贾家已经知错,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求阖家性命罢了,还请姑爷高抬贵手,上下感激不尽。” 宝钗亲自下来接了她奉上的匣子,看也不看直接放在沈玉手上,沈玉只开了一半往里瞄了一眼,“腾”的一下起身就往外走,连衣服都顾不上换,边走边与宝钗道:“我现往衙门去,许是天亮也不一定能回来,劳烦奶奶留这丫鬟过夜,莫叫她跑出去再叫宵禁的抓了混是说不清楚。” 待沈玉出去,宝钗叫了白鹭进来带鸳鸯下去歇着,等第二天一早就让她带了些吃食药材往贾家去。如今自己乃是沈家的主母,不好明着与贾家送东西,只得又叫陪嫁来的陪房从嫁妆铺子提了得用的布料银两,且修书一封让其带着去了薛家,再由薛家转手送去贾家。 鸳鸯回了贾家,贾母一夜未睡,等她回来报说沈家姑爷收了东西当即动身往衙门里去,方才放下心躺下。一躺又是几天起不来,直到进了九月宫中才传出消息,又过几天贾家诸人除了证据确凿的外便都叫放了回来。宁国府那边贾珍叫判了斩监候,贾蓉流刑,其余旁支允输钱赎命;荣国府这边贾赦也叫稀里煳涂就判了个斩监候,贾琏凤姐两口子流刑,再有贾政教子不严,五品小官也没什么可值得谪降的,直接给了个流刑。宝玉关了这些天越发痴傻,胡言乱语的时候多,神智清醒的时候少,连狱卒都说不是装的,索性就拿他做疯癫之人看待,挨了几板子发还荣国府。 第237页 至于王夫人,虽有重利盘剥并私藏犯官家财之事,到底是个上了年纪的女眷,判了囚刑。原是还要她戴枷示众三日,还是薛太太急急献了白银两万两,方才买下姐姐一张脸面并身家性命。既然有亲戚与她花了钱,官家也不与王夫人为难,申斥两句便叫女监婆子拖了她出去,自有薛家下人接了又好好送回贾家。 京中这些纷乱直到周太妃、吴太妃娘家亦下狱抄家后才算告一段落,先帝时期那些四王八公等诸勛贵人家几乎十不存一,就连柳子安出身的理国公府也叫抓了几个主事的。好在柳姨妈乃是出嫁女,虽说与夫家析产分居,可也不算在理国公人丁籍帐上,倒也没受波及。其他上头没清算的人家大多也因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一蹶不振,再无往日与新帝叫板的张狂模样。 又有月余时间,恰逢先帝冥寿,因是第一年,果然庄重大祭。家家盼望的大赦也总算颁了下来昭告天下,死囚免死,流刑三千里者改为一千里内。 消息一经传出,甄家一直苦熬着的奉孝老夫人总算熬不住,没出十月便驾鹤西去。考虑到丧家之事,那免死的甄应嘉并其他甄家子弟又沾了回祖宗便宜,先教他们回去与老夫人守丧,待出孝后再领刑罚。话说是这么说,三年后甄家早就泯然众人,有那么些吃过他家亏的人等绿了眼睛等着报復,根本不用上头再费心打压,还白白得了个仁义慈悲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其他勛贵家也是如此,到了贾家却又与旁人不同。贾珍贾蓉父子俩不知何因仍是原判未改,贾赦从斩监候直接降为囚刑,至于贾政则是因教子不严挨了廷杖,然后就叫送回去了。 贾家众人接了消息先是窃喜,等第二日听宫中来人诉说因由又俱是悲痛万分。原来乃是贾太妃元春忽然薨逝,当今感其早先服侍上皇,又怜其青年早逝,便将那硃砂御笔往上提了提,轻轻放过西府贾家。 为何说是西府贾家?这里头竟又是一段公案。当初提刑按察使司提了数起状告贾家的卷宗审理,几个提刑官忽的发现如今宁国公府也好,荣国公府也罢,袭爵之人都是降级承袭,哪里还有甚么国公爷在。荣国公府好歹还有一品国公夫人史氏活着,勉强说得过去,这宁国公府的贾珍不过一三品威烈将军罢了,如何就敢大喇喇挂着国公府的匾额!有此一说,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司立刻具本上奏,当今立时批覆,便又使唤五城兵马司派人去将两府国公匾额取下。这一门两国公占了一条街的贾家至此轰然倒下,子孙里又后继无人,恐怕也只苟延残喘几年便要沦为庶人。 等大赦之后,诸家还能挤出钱的少不得乖乖献上去买下家人性命,再有实在榨不出油水的便该流的流,该囚的囚。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章,咱们就交代完贾家和四王八公的下场啦~ 昨天带睿哥去他爸的舅舅家,睿哥捞锦鲤,把自己掉进池子里叫锦鲤咬啦,折腾一天最后没来得及更新,今天补上哈! 第95章 上皇冥寿之后, 当今果然大赦天下。四王八公诸家,但凡有些眼色不曾死扛到底的大多留了条性命。只有那些罪大恶极或是负隅顽抗的未曾获得圣人宽宥, 譬如贾珍之流的仍是该斩的斩, 该流的流, 京中风气为之一新,连纨绔子弟们上街寻欢作乐都比此前要收敛得多。 到十月底,一日起着西北风要变天,只见风势一会子比一会子大, 外头也越来越凉。宝钗正指挥下人安排与沈老爷子架熏笼, 又打发木炭採买之事,忽的外头有人敲了三声云板。正疑惑间,门子领了个身穿麻衣腰拦麻绳的贾家婆子跪在花厅外间地上哭道:“薛大姑奶奶, 我们老太太昨儿夜里薨了!” 宝钗脑仁子里勐的“嗡”了一声, 心到果然到了这一天。史老太君一走, 贾家子弟又没有能立得起来的,本就烂到骨子里,现下只会倒得更快。这万丈高楼今日说塌就塌, 明日一看便只剩废墟一堆, 唯有些荒草枯藤诉说前情。 事到如今, 她早已跳出贾家樊笼, 只需做个弔客上门弔唁一番即可, 再不必栖栖遑遑不知归途。思及此处,方才缓过神,莺儿忙将桂圆红枣煮的暖茶奉了一盏上来。宝钗接过吃了几口, 这才发现自己从手指到下面脚腕子都在簌簌发抖。 莺儿怕她砸了茶碗,见宝钗吃过忙伸手又接过来放在矮几上,復上前轻声问:“奶奶,奶奶?可是唬住了?”宝钗长出一口气,看着报丧的婆子道:“我知晓了,到日子必然上门送老祖宗。”那婆子得了准信儿,磕了个头道:“老太太走之前还念叨过您,说是没来得及当面谢过,万望您莫怪。这阎王爷点名儿,迟不得半分。”宝钗没心情与她念叨,只端了茶送客,等沈玉晚间回来才头一回开口问了贾家前后之事。 到了此时,沈玉也没甚么可瞒她的,捡个椅子坐下端了茶杯便从头道来。 最早还得从上皇驾崩时说起。禅位之后上皇越发仰赖方士丹药,又一味偏袒那些老臣,当今早就不满。但凡坐在这位置上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乐意叫自己只做个傀儡。不过碍着孝道,只能做孝子贤孙状退上半步忍了这一时之气。可你一个臣子,竟敢让皇帝忍着,若不是有万全对策叫上面拿你无法,不然必有失手挨收拾的时候。彼时抱团与当今轧苗头的几户勛贵便已叫皇帝记在心里,只等日后算帐。 第238页 待到上皇因服食丹药驾崩,当今头一件事就是要拿那些记在心里的勛贵开刀。偏又有这些人与甄家极为投契,才叫当今想起还有金陵这个豪族不上不下卡在自己钱袋子上作妖。虽说最近甄家并忠顺王老实许多几乎叫人想他不起,然早先锦衣卫马指挥使手里握着的桩桩件件一递上去就将皇帝心头的邪火又给拱了出来。最令人触目惊心者正是薛家早年发现的义忠亲王老千岁随身物件流入民间之案。 锦衣卫从三品同知沈玉顺着这扇子的来龙去脉详查一年余,终于发现这东西最早正是从甄家流出,又寻了线人想方设法卖身进去,耗了一年多时间才摸清乃是甄家关着的一个戏子把这东西从义忠亲王老千岁尸体旁边拿走。如此一来,甄家即便不是主谋,少不得也是共犯,自然将把柄递到了皇帝手中。因着先太子之案不便昭告天下,经手之人只得先以孝期失仪之罪撕开豁子,等甄家上下缉拿进京后再由锦衣卫专门讯问。 甄应嘉下了诏狱,审案子的青年武官只拿一把旧扇子与他看了看,甄大人便知大势已去。为求活命立时就将事情前后交代出来。锦衣卫又紧急去将那关着的戏子单独提出来反覆拷问,最终弄明白这其中来龙去脉。 早年想要义忠亲王老千岁性命的势力远不止一方,甄家也是存着替甄贵妃张目之想法方才送了个□□好的戏子潜入王府。岂知这戏子就得了老千岁青眼,常常被喊上去服侍左右以供取乐。偏就那一日这戏子留在碧纱橱受罚,叫捆得结结实实关在柜子里头挨饿,只听外头有几句隐隐约约模模煳煳听不大明白的话,然后就是重物翻倒声,绳索摩擦声,再往后有屋门开合声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戏子着实是怕,挣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挣开绳索,借着夜色微光一看,好了不得!千岁竟已是悬在樑上直挺挺的,眼见必是死了。他又是怕兇手折返回来再害了自己,又是怕明儿叫人知道自己现下就在这屋里,只得偷偷摸摸抱着麻绳回了下处佯做无事发生。当初这扇子就放在碧纱橱外的小圆桌上,戏子顺手将其带了出来,心下算计着也好将来做威胁甄家救命之用。 后来此人果然凭着这东西被甄家趁乱救了出来。又有数家勛贵联手将义忠亲王千岁之死栽在了巫蛊之祸上,这戏子到底没叫盯上才留了条小命。待其回了金陵又被牢牢圈在园子里,甄家也是想拿他再去拿捏其他几家参与此事的勛贵,好歹留着没杀。一关便又是十几年,直到锦衣卫上门抄家才让一块儿锁了出来。 只此一桩甄家便再翻不得身,后来又有暗助忠顺王敛财筹款收买人心之事,彻底叫当今恶了其家。原本皇帝想要大开杀戒与满朝文武看看这些乱人之下场,几位内阁老大臣皆曰不可,最后还是叫新入内阁的肱股之臣林如海林大人给劝住。 林大人只道“三年无改其父之道谓之孝”一句便叫皇帝停了笔,又云放甄家一码可与众江南官员一个洗白上岸的机会,不然还要将大大小小曾被甄家要挟过的臣工一一换过不成再有甄家事涉亲王叛逆,若是昭告天下令其阖族伏法,一则寒了老臣之心,必使朝中生乱,再则旁的藩王说不得也要趁机打些其他主意,加加减减竟只得抓些不痛不痒的案子公布出来。这样一来依明面儿上的罪名甄家家主定然罪不至死,皇帝又何苦执意为如此佞幸之徒坏了自家名声? 总之一番话有理有据,又实打实是为当今着想,立竿见影便叫皇帝头上的无名邪火熄了几簇。当下理智回笼,君臣两个商议一番,就订了如今这借刀杀人的计策,借江南其他吃过甄家哑巴亏的豪族之手,彻底剷除这个庞然大物。 原本这案子到此就可以归档,偏有前头说过几家联手蒙蔽义忠亲王老千岁案的勛贵又叫当今看在眼里,少不得要借着整治甄家的机会再清一清新君的地盘。是以八位国公瞬间倒了四个,越查越气,越气越查,左查右查这才查到了贾家头上。 自打前荣国公贾代善薨逝,贾家又没有拿得出手的男丁,自然在国公勛贵的队伍里落了下乘,就连已故的贾老太太也不得不说自家不过“中等人家”罢了。也是因着这番缘故,先前义忠亲王老千岁之案荣府贾家并未掺和进去,跳进去作死的乃是宁府当初的当家人贾敬。待上皇为着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之事震怒时贾敬又怕了,干脆连家也不回,直住到道观里做个寻仙炼药的样子给上面人看,左右一副做贼心虚的怂样。是以到贾珍这里袭爵时一下子成了个三品威烈将军,再往下便不入流了。 可惜他虽是跑得快,却又胆小如鼠再不敢与家中联络,苟活了十来年后仍是逃不出暴毙的下场。又有贾珍犯了和他老子一样的毛病想着搏一搏,便做主叫儿子娶了营缮郎秦业从育婴堂报来的女儿秦氏可卿。外头看这秦可卿实乃小户之女,然其真正血脉竟与那义忠亲王老千岁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贾珍原是想着讨了这么个媳妇,上面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对己家多几分优容。哪知又触了甄贵妃霉头——上头哪里会不知道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儿,偏你家巴巴儿娶回去供着,是几个意思来的? 到了此时,若只好好待这女孩儿安生过日子便也就罢了,甄贵妃再势大也无非是个身处后宫之人。偏贾珍酒色迷了眼,胆大包天造下冤孽,数罪併罚才叫丢了脑袋。又有因着贾珍查到贾琏,加上张华并守备状告之事,荣府也没落得好下场。 第239页 那张华一纸诉状告在顺天府,指着贾家鼻子骂其强夺人、妻,府尹见了定亲文书并退婚时的切结及那二十两银子,少不得又从五成兵马司大牢里提了诉状所提之女尤氏过堂。尤二姐自然哭哭啼啼将前后讲了一遍,这强夺人、妻便成了骗婚,再审贾家旁的下人又都异口同声说只是买了个通房。然尤二姐又是良藉官眷,骗婚最后变作携带人口,一回罪名比一回重。终究贾琏叫判了庭杖,打完还得流放,尤二姐也判了杖刑,打完仍叫发回尤家,名声彻底臭不可闻。 凤姐忍着噁心容了她,等的就是此时,贾琏流放,尤二姐名正言顺经过官家之手身败名裂被赶出贾家,这两人私藏的家私尽皆落于凤姐之手,半个铜子儿也没与贾琏留。至于凤姐自己,早想了法子花钱赎罪,那些私合人命、包揽词讼之事又都用的贾赦的帖子,她竟没花几个钱就叫放了出来。待贾琏上路之后,女眷们的嫁妆也叫一一发还回来,凤姐更是把门一关,带着姑娘儿子守着嫁妆清清静静过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了一百多公里车带全家老小跑出去泡温泉,结果更晚啦! 第96章 前文说到贾家下人上门与宝钗报丧, 又有沈玉细说甄、贾两家一朝倾颓内里之事,到底没绕过史老太君究竟交了甚么上去换得一家老小性命。宝钗欲知此事并无他意, 唯独想弄明白上辈子母亲用何物救回兄长, 薛家乃是商户, 自然与国公府不可同日而语,但总归是个猜测的方向。 沈玉只当她记挂其姨妈王夫人,亦不曾多想,当下笑了道:“史老太君精明, 乃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儿。她命下人送来的正是贾家祖上传的, 亦是当今最想要的。”说着压低声音凑过来低声道:“那匣子里有两样东西,一是立朝时太、祖赐下的虎头牌,二是半只兵符, 专门做调动平安州贾家旧部之用。也是贾家运气好, 若是抄家时候叫抄出来, 只怕袭爵的贾赦仍逃不得一死,如今双手奉上,可不是重又讨了上面高兴。允了他们输财保命, 可不就是放过一马的意思?” 宝钗听完沉思片刻, 暗嘆只怕自家也有类似的东西, 最好赶在上头不耐烦之前自己乖乖交出来, 也省得受这一番折腾。又忽的想起前世姨妈曾问过母亲有没有将甚信物放在自己嫁妆中做陪嫁, 估计王夫人主持中馈这些年心里也有几个数目。当下便不再多问,混做翻篇儿过去再不提及。 到了开弔日子,宝钗特特先回了娘家, 再与薛太太一同坐车往贾家去。沈玉还要往衙门里忙,再者他过去两边也都尴尬,索性干脆不去还好些。 薛太太留了长子长媳在家照看孩子,只带了两个女儿上门弔唁。一家人早早出门,想着赶到贾府还能帮衬帮衬王夫人。贾家现下还住在当初荣宁街上的宅子里,当今网开一面许他们办完贾老太太丧事后再行搬迁,总也算是给了个最后的体面。 史老太君享年八十有一,也是喜丧了,薛家赶到的时候灵棚已经扎好,贾家如今从大牢里放出来的族人正分了朝穆左右跪着守灵哭丧。听见外头击鼓两声,王夫人和凤姐一块出来一看竟是薛家马车,忙不迭带了下人围上来。此时薛太太方才从车中下去,三人见面又抱在一团紧着哭,还是宝钗宝琴从后面下来扶了又一一劝解方才哄住。 当下王夫人就拉了薛太太往宅子里走,仍留了凤姐在外头支应。进了贾府仍是往东走先去贾母正院,如今停灵也停在此处,只待成礼后再由贾赦贾政一块儿连带铁槛寺里寄存的其他棺材一併扶去金陵祖坟安葬。时辰还早,尚未到仪式开始时候,王夫人先带着薛太太并宝钗宝琴与贾老太太上了香磕头,哭了几声彼此行过礼便去了大衣服往后头坐着吃茶聊天。 薛家带的奠仪早放在外间充入贾家公中,这会子趁没人注意,薛太太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塞给了王夫人道:“拿着吧,这是我自己的体己,孩子们也都无甚意见。你们现要回金陵,少不得手头紧巴,穷家富路的啥也不如银子好使。”王夫人还待推拒,薛太太又劝道:“宝玉如今一时且寻不得营生,不存一些傍身如何养活偌大一家人?”没奈何,王夫人只得含羞伸手接过银票藏进怀中道:“今儿请了诸位亲戚来,也是为着分家一事。老太太没了,两房又吃不进一口锅,索性分了干净。其实又有甚可分的,无非那边盯着老太太身后留的那点子东西罢了。原本公中大库叫搬得一干二净,眼下全靠女眷嫁妆勉强度日,等丧事了了分家散伙,往后就是两家人。” 她说得平淡,薛家诸人自知其中定然又经了不少为难事。时下总以兄弟聚族而居为荣,轻易不肯提分家之事,如今甚至在老人灵前闹将起来,只怕也是实在压不住了方才如此。二房老爷贾政乃是史老太君的嫡次子,若是老太太生前没留下甚话,嫡长子贾赦便是直接赶他一家出门亦当得,但看王夫人如此镇定自若,想来二房仍是占了上风。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弔客都来齐了,礼官便喊了开弔。来弔祭的亲戚们一家一堂,依亲疏尊卑为序站好,一个个皆浑身镐素、满面哀泣。待炮仗燃尽,礼官唱礼,本家先祭,外客后祭。堂上东面立着个贊礼生,手持焚香一束分与上来弔祭之人,西面又占了一个贊礼生帮着唱明白下面磕头的都是谁,与史老太君都有些甚关系。等各家各户轮过一遍,礼官又叫放了炮仗挂鞭,亲戚们就算是都来与贾母送过行,老人家只管放心往生极乐去也。 第240页 祭弔之后按例便该主家预备席面儿谢过诸亲友,只如今贾家官司缠身且家势凋敝,稍远一些的人都不愿留下用饭,好说歹说才凑了几户近亲坐在席间。素酒过了三巡,只见贾赦拎着杯子红着眼圈儿站起身往四面团团拱了手,待众人都放下筷子才道:“谢过诸位亲戚赏脸,如今家中大事已定,现下还得劳烦大家做个见证,把最后一趟麻烦帮衬过去。”说着又有一位贾氏族老站起来红了脸道:“老朽觍颜站出来做个公正,乃是西府贾氏长子次子分家之事,还请诸位见证见证。” 还坐在席间的应是早就听了消息,也无人出言反对,只安静听老者取出一张单子贾母所留体己一一分剖干净。金陵那边的祭田并祖宅并未充公,尽数按礼制分与长子所有,史老太君嫁妆中金银之物也归了大房,只有些粗笨不易搬动的东西给了二房,又有十几亩薄田,跟庄子上佃户分家似的。 贾政并王夫人垂了眼睛默认此事,众人见贾家兄弟未有争执,便也认了此番分剖,略略用了几筷子就都想走了。薛太太正带了女儿过去与姐姐辞行,一进停灵的正房就见鸳鸯满脸泪痕抱着个匣子与人争执。措手不及之间那丫鬟一头就往老太太灵柩上撞了过去,宝钗离得近,下意识上前两步欲拦上一拦,一不留神叫她带了一下,一齐摔倒在地,周围婆子又乱闹闹上来拉住鸳鸯的拉鸳鸯,扶宝钗起身的扶宝钗,见着有外人进来鸳鸯挣开婆子们的手转身跪下就与史太君又是磕头又是哭。 旁人看着不像,忙又劝她道:“听说老太太生前走的痛快不遭罪,难道老太太早先不疼你,你这又是何苦在身后闹她?”鸳鸯只管抱着匣子哀哀哭道:“我早早立誓管叫服侍老祖宗一辈子,眼下头七还没过,就已经有些腌臜人打上腌臜主意。逼急了不过一头碰死随老太太去,只叫这些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宝钗叫人扶起来就站在她一旁,一边揉着腰一边道:“凭她谁打甚腌臜主意,这是甚么地方?岂容你如此混闹。今日诸家亲戚都来与老祖宗送行,有甚冤屈只管说,我们都与你做主,莫折腾了,免得惊扰了老祖宗。” 进来辞行的亲戚们纷纷点头应声儿,鸳鸯听见主持公道的人竟有这么些,一时也不寻死了,跪正了又朝史老太君灵柩磕了个头道:“老祖宗临走前放了我的身契,我父母早几年也没了,眼下除了兄嫂再无其他。偏可恨这个嫂子歪嘴斜舌的非来寻我说些怪话,只道是大老爷欲纳个妾室。呸!两位老爷都是赤诚忠孝之人,那会做出这等孝期淫、乱的腌臜事!还特特走到我面前说,定是叫外人买通了欲坏大老爷清名。” 亲戚们闻言也都道这不可能,哪有老娘头七还没过就要纳妾的。再有鸳鸯姑娘乃是史太君身边最倚重之人,少不得也要做长辈看待,怎可如此侮辱,必定是下面人自己媚上不成想出的噁心点子。鸳鸯的嫂子原也在灵堂听用,见小姑子将事情弄大,只得遮着脸企图偷熘出去。哪成想偏就有人眼睛尖,看见她便指着道:“兀那媳妇子可是这丫鬟所说的腌臜人?”其他认得此人的婆子皆应声举证,贾赦尤其气急败坏叫人拖了她下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握拳与众亲戚道歉。 宝钗站在一旁见鸳鸯眼珠子都恨红了,生怕她再想不开便出声儿道:“你如今既然已是自由身,可有地方去?”鸳鸯回头看看她,眼泪顺着脸颊砸下来道:“我原就是家里的家生子,老祖宗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老祖宗没了,我又哪有什么寄身之处。”宝钗便道:“你留在这里也不合适,哪有下人寻主子不是的道理?既如此,不如且先随我去薛家,我们家里供奉着牟尼院的老师傅,你只管去跟着她给老祖宗多多念上几卷经。”鸳鸯晓得好歹,薛大姑奶奶这已是出言欲救自己一命,若是不应约莫明日也必是一具殉葬的尸体了,当下先与贾母灵柩磕头,又转身与宝钗磕了个头道:“谢过薛大姑奶奶怜悯,别说跟着老师傅念经,便是跟着老师傅绞了头髮做姑子去与老祖宗守灵也愿意!” 当下鸳鸯便将一直抱着的匣子打开与众人验看,果然是张身契并些许简薄赏赐。老太太死了才叫放出来的大太太邢氏讪讪道:“你这妮子心思也忒重,谁还怕你携带些甚么出去不成?”鸳鸯只冷哼了一声儿,规矩给贾老太太的棺材板子磕了头道:“老祖宗,我去与您念经去了。”说完起身站到薛太太身后,贾家自然也无人再去拦她。 等薛太太与王夫人道了恼告辞出来,马车里就多了个人。鸳鸯顾不得其他跪了只与薛太太并宝钗磕头哭诉:“当日老祖宗前脚走,后脚大夫人就往停灵的床上不知寻摸甚么。那天下午家里东西就已经分完了的,他们竟然连老祖宗用的东西都不肯放过,非要分个一干二净方才称愿。那些所谓粗笨家具,俱是老人走时候躺过用过的,也不嫌晦气!”薛太太听完又气又怕,浑身直抖道:“你方才为何不说这些?”宝钗忙拦了话头子道:“她一个下人,如何能这么说主家,还要不要命了!再者如今贾家上下捉襟见肘,当然几两银子也要看在眼里的。” 鸳鸯哭着道:“也就宝姑娘肯把人往好处想。大太太真真是个要钱不要脸的,穷疯了一样见着东西就往自己院子里搬。要不是二太太拦着与她吵了一架,管叫连老太太身子底下的褥子都敢动。”说着转向宝钗那边:“老太太早几日特特交代过要我去库里取了东西存在外头欲送与薛大姑奶奶,以谢当日提点之恩,总有三、五天,管叫有伙计专门送过去。我今日原是打算一鼓作气碰死随老祖宗去了的,也不知那边还有谁能好好伺候着……”说着说着便到了薛家门口,宝钗让莺儿白鹭陪着鸳鸯一块往老师傅住的静室去,自己又见过哥哥和嫂子,逗了逗小外甥,用了晚饭方才打道回府。 第241页 果然,三日后鸳鸯求薛家派了两个伙计跟她去了趟外头,再回来两个伙计合力搬了个箱子送到沈家门上,门子不敢支应,忙叫搬进去禀告宝钗。宝钗出来见了是鸳鸯,便叫人奉茶留她坐着慢慢吃。鸳鸯哪里又敢拿大?亲自上前开了箱子与她看道:“这里面乃是几件东西。一个是和田玉的送子观音,一个是蕉叶冻的文王鼎,一个是上进的犀角杯,一个是全套足金累丝头面,还有一处宅子,京畿几十亩田地的庄子。”宝钗一一看过,单把宅子和庄子的地契取出来放到一旁道:“等姨父他们扶灵南下金陵后你且把这两样送去我姨妈处,想来这些是专门留给他们的,只碍着大老爷情面不好明着给,从我这里略略过一下手罢了。” 头前那四样如今贾家都保不住,即便拿出去卖了也买不得好价格,还不如用来与人做脸面铺路,贾老太太为了孙子也真真的算计到了骨子里去。鸳鸯也知其用意,不得不陪笑着接过房契地契,宝钗又挥手叫白鹭开了妆匣取出三张两千两银票把与她:“这六千两算我买了前面那四样,银票乃是钱庄通兑的,到时候与文契一併送去姨妈处,也不枉老祖宗一片爱子之心。”这便是有几句气话在里面了,鸳鸯不敢强辩,磕头起来又福了福身,带好东西跟着伙计又回了薛家。只要贾赦还在京中,鸳鸯是万万不敢回去贾家的,只怕头一日人回去,第二日不是做了姨娘便是做了殉葬,旁人谁也懒得计较个丫鬟死活。 作者有话要说:  等过完年回头一併改了错别字和不合适的地方,每天都只有两个小时能坐着码字,白天还要去睿哥他爸的亲戚家去,天天上山下乡...... 第97章 宝钗这头端茶送客, 待鸳鸯出去便命人将东西都送进库里随意丢着。如今贾家大房二房业已分家,他日贾赦贾政扶灵南下两家也不会再住到一块儿去, 必是先将家人存于京中, 等那边灵柩都送回老家家庙安放妥当再做打算。 果然, 半个月后京中各家当铺子或是文玩店都收了不少已故贾老太太嫁妆里的物件儿,大多都是贾家大房老爷授意夫人邢氏出手,换得银票密密藏在身上预备着回金陵再行使用。王夫人因着有薛家前后赠与的万把两银子颇有底气,再加上毕竟情势比人强, 不得不默默憋着闷不吭声。等两位老爷一离京, 鸳鸯当天下午就登门将宝钗所託尽皆交予王夫人,王夫人立时带着儿子媳妇并庶子庶女从暂居的地方挪开,带着嫁妆细软搬进了贾母给的宅子里, 又慢慢将那个庄子的年例收上去略整了整, 眼看打算就在京中落脚并不愿回南边。 这里也有个缘故, 她其实竟是不敢回南边。当初元春省亲前后家中银钱不济,王夫人为着女儿脸面便偷偷将老家金陵的几十亩祭田卖出去了一半儿。祭田乃是宗族立身之本,随便换了那户人家都不乐意摊上这样的当家主母, 平日遇上这种事叫抓住能安生得个院子叫关起来吃斋念佛到老都是轻轻饶过。她也不是真的败家, 只存着过后再赎买回来的想法才将地契典出去半数换得银钱以解燃眉之急, 岂知家中竟再没有银钱从容就手的时候, 自然这些祭田也就再也没能赎回来。 可话虽是这么说, 家中老少爷们儿却又惯爱在旁人身上寻毛病,从不愿看看自己个儿有没有问题。此事一旦揭出来,如若王夫人就在眼前只怕跑不了一顿责罚, 索性干脆就不回去了,反正祭田也是公中之物,又由长房继承,多一亩少一亩二房完全不痛不痒,何苦上赶着去与人做出气筒!如今王夫人只管把住手里的银子,带着阖家老小低调度日慢慢儿消耗,便是贾政从南边回来也奈何她不得。 暂且不说贾家日后生计,单说回宝钗这头。晚间沈玉回来时特特带了柳子安并柳湘莲,后面那两个见了宝钗头也不敢抬,只频频拱手道恼。宝钗不知其意,命人送上茶水后分了宾主坐下静听一会子方才明白事怎么回事儿。原来乃是柳子安央了沈玉叫柳湘莲暂且在沈家住上几日,估摸着里头还有些旁的内情,只柳湘莲自己憋着不肯说,宝钗便也不大问,就安排了个小厮与他,又让莺儿带着几个婆子将客院收拾出来给他住着。 等再晚些众人纷纷吹灯歇下,沈玉这才小小声与宝钗笑道:“柳湘莲这几日犯了桃花劫,那姑娘着实厉害,要死要活的混不顾脸面非得嫁与他。柳湘莲不打女人,又看不上这样儿的,再者也不耐烦与她打麻缠,所以才想在咱们家躲上几日,回头再跟着二哥往平安洲去上几年娶妻生子再回来,也就好了。”宝钗听完便知道他说的那姑娘是尤三姐,这辈子她与其姐虽说名声尽毁,到底都逃了条性命出来,远远搬个地界重新过活未必难熬,但看能不能尽快决断。听得沈玉调笑般道出其中因由,只无奈道:“那柳家的两位爷都老大不小了,又都是有为青年,自然叫小姑娘们见猎心喜。再者,能把持住不坏他人名节乃君子之仪,又是二爷衙门里得力的帮手。既如此,只管安心在家住着,我这就让人与二哥捎句话,定能将事情安排妥当。”说着想到柳湘莲叫尤三姐烦的直往外头躲,也是无可奈何的好笑。 自知其中缘由,此后宝钗也不多话,一日三餐衣物被褥紧着供应,又约束家下人无事莫往客院去,另一边与薛蝌去信解释一番,只等年后薛家商队北上便带柳湘莲同去。薛蝌自然愿意,前头那次遇上盗匪就是仰赖柳湘莲出手才平安归来,如今恩人遇上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劫难”,少不得也高兴帮他一把。 第242页 安顿好柳湘莲之事便进了辜月,又是一年快到尽头,且得盘点家下这一年的收息。沈家几处老铺子早就一一调理过,生意立时有了起色,虽说不得日进斗金,至少净利比之往年同月翻了一翻。至于宝钗陪嫁的铺子仍是稳稳噹噹盈利,几位掌柜的越好时候一齐带了帐本子上门听候主家吩咐。宝钗也不与他们客气,拨出一天专门盘点。 等掌柜的们按时送帐来,宝钗又忙得将算盘珠子拨的噼里啪啦直响。一番计算后分出与哥哥薛蟠的干股叫白鹭送过去,特特命厨下预备席面儿留几位掌柜用过饭再离去。寂然饭毕,旁人纷纷告辞,只晴雯留下似是有事禀报。宝钗不为难人,上了茶看座,等她慢慢把话说清楚。只见晴雯捧着茶碗喝了一口,脆生生道:“大姑奶奶,前儿我在外头遇上了鸳鸯。她自己已拿了身契去衙门里换过,又不耐烦其兄嫂骚扰,我就留了她在铺子里住一住。我想着,早年在宝二爷身边时多得她照拂,如今她也出来了,又最是个眼神利的人,不如留下与我一起做事可行?” 宝钗对鸳鸯本人并无恶感,亦知她是个能干的,当下点头道:“既然铺子把与你管,招甚么人也由你拿主意。只一个,她家的家事让她自己处理干净,若有闹上门的管叫五城兵马司锁去,也不要来我这里求情。”晴雯笑道:“这是自然,鸳鸯心里有数。譬如我哥哥嫂子那样的烂人,抓进大牢倒便宜他们,不要钱的饭吃个饱。”说着便定了雇鸳鸯过来帮忙,晴雯这才笑嘻嘻辞了出去。 进到年底,庄子上的庄头押了田产进来,宝钗让老管家去管待一番又送出去。 沈家在京畿的田地并未如同别家那般广种粮食,大多种的都是四季菜蔬,还有个果林。伺候的亦是积年老农,是以年年都足够家中嚼用,有多的也大多贩出去又换粮食回来,省了不力气。做这番安排的正是沈老爷子,别看老爷子在家里跟个小孩儿似的总为着多吃几口肉闹脾气,年轻时也是个惊才绝艷的人物。京畿的田地地力簿不说,边界也不平整,东一块西一块的,半点不方便耕种,是以老爷子便定了一块地种某一种菜蔬,又留山边麻麻剌剌的地方种上各色果树。沈家并不同其他人家那般绞尽脑汁手段尽出只为将田地连做整片,又不曾与民争利巧取豪夺,自家腰板硬,背上不背黑,当差的子弟自然更方便做事。待仔细查过庄子进上的果子,牲畜并送进来的粮食,宝钗吩咐将鲜果分拨出些许,再配上自家厨房做的各种点心并了些攒盒出来,又请老爷子看过点了头,这才依着远近亲疏、高下尊卑赠与沈玉衙门里的上司及同僚们,以作年礼之资。 这乃是沈玉成亲头一年,少不得京畿那边的远亲们都要上门认认沈家嫡支的新奶奶,是以还要预备待客所用之物。原本的客院眼下借给了柳湘莲暂住,虽说不好再来人扰其清净,然仅他一个又能占多大地方?最后宝钗与老管家商量了一番,便从客院里头再隔出来一个偏院儿,里外进出门口朝两边开,既不打扰暂居的客人,亦可安置远来的亲戚,两不耽误。 过了辜月就是腊月,家家户户都得为预备年节忙碌,宝钗盯着家下将一年帐目核算完毕,又将新的簿子分发下去,到腊八这一日收了签子,只叫掌柜们自己做主看着甚时候关门歇业各自回去过年。厨下从初七下晌开始择豆子,晚间点火,直熬了一夜熬出浓浓的腊八粥,早间起来一家三口用过饭便打发下人将收拾好的粥一一与各亲戚家分送一番——自家少不得也收了亲戚们送来的腊八粥尝新,这一日竟就喝粥了。 到下晌时候,老管家带了个村汉打扮的人在外间禀报,说是沈家京畿远支的亲戚们约莫着过了小年后就要来家里,顺便连着年节一块过,一是见见新主母,二也是想见识一番京中繁华。这里头有一个远房的子弟预备着要下场考开春后的恩科,能在亲戚家借住也算是省一笔住店的花费。 宝钗听了个大概,就叫老管家把人带到沈老爷子面前去说。家中一共就三进的院子,老爷子用一个,沈玉用一个,客院还隔了一半出来招待客人,亲戚们来多少,住多久,也不是她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这里头万一有半点没安排好全都是落埋怨的事儿。倒不是不欢迎亲戚们来小住,只不过大家原本谁也不认识谁,各人有个甚忌讳啥的也都不了解,人来了一见只给住半个院子,若是心大不计较的还好,运气不好遇上爱计较的解释不解释都不合适。 那人不知就里,跟着老管家就去见了沈老爷子。沈老爷子抱着猫,窝在炕上眯眼睛听他说完,哼哼一声道:“老家打算来多少人?住多长时间?”那汉子拱拱手道:“不少人都想来看看二叔家的新媳妇儿,再有隔房三叔公家的老四春天要下场,林林总总得有七、八个。总也得等过了十五再回去吧,也长长见识。”老爷子就似笑非笑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儿道:“你们这是欺负我孙媳妇刚过门儿面子软吧?七、八口人从小年一直住到十五,连吃带玩都得叫人伺候着,还有个赶考的凑热闹?”来人站在地上弯腰搓了搓手讪笑道:“堂爷爷您要这么说不就没意思了么,家里客人多那是您老人缘儿好乡性好。” 沈老爷子心里自然知道宝钗定是不好决断才将人支到自己面前,也明白她何处为难,一边摸着猫一边道:“带上那个要考试的,再有玉哥儿那一伐里堂兄弟们都叫二十三那天过来,住一天二十五带上东西就回去,单留要考恩科的哥儿住到考完。我这里就这么大地方,你们挤也挤不下,新媳妇打个照面儿认认脸也就是了,人也不和你们这些爷们儿来往。再有女眷想来的也别紧赶着年底忙乱时候,你们猫冬,旁人到这会儿可是忙得不得了。甚时候抽空来转一圈坐坐便是,那等一住一个月的事儿最好莫想,难不成你们都不必预备春耕?” 第243页 他说完抱着猫就转了过去背对着别人,那汉子一见如此,便知这个秋风不好打,只得笑着应下道:“您都这么说了,我们就等二十三小年的时候上门儿沾回光呗。咱们老沈家就您这一支在京里出人头地,听说咱二叔还娶得大户人家的娇小姐,以二叔的手段,这姑娘家的家私迟早不都是咱们家的,哪里还计较这一时半会儿。”这人若只是老实应下再打点子秋风,沈老爷子也就算了,花钱买平安的事儿嘛,谁家还没几个穷亲戚的。可这番话一出,老爷子顿时就不乐意了,把猫往旁边一放翻身麻熘下来一脚就揣在汉子身上:“你怎么说话的?沈家子弟的志气呢!有本事进京打拼,没本事就在老家蹲着种田,谁家能指着媳妇儿嫁妆过日子,还要不要脸了。人家姑娘娘家有钱那是人家祖上辛苦淘出来的,干你何事要你惦记。滚滚滚滚滚!以后不行再上我家门,个丢人败兴玩意儿。” 一顿噼头盖脸把人赶了出去,又派老管家再去与宝钗讲了安排,只道是腊月二十三小年老家来几个亲戚上门打秋风,挤一挤二十五就走,还有个下场考试的单独住到四月恩科放榜。宝钗听了只管安排下人将隔出来的偏院整一整,把大炕扫干净,多多备上几床被褥留待来人自己分配。 晚间等沈玉回来宝钗又将此事告知于他,沈玉点头道:“你只管放心,柳湘莲那里我去与他说。再有亲戚们来了也无需多上心,只做普通客人招待即可。这些都是上门来轧苗头打秋风的。若是头一年就宽待了,往后年年都来,吃用并给的少了还不依。反正里外将来都要受埋怨,索性开始就别弱了气势。”宝钗摇头失笑道:“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薛家金陵那边旁支也是,早间我父亲刚去世时候争先恐后上门将投进生意里的本钱尽数抽出去挤兑本家,等后来我们家缓过气来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回来央求参股分红,真真叫人无话可说。大抵趋利乃是人之天性,再有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语,我心里当然明白。既然祖父已经帮我出过气,也没必要再斤斤计较。只你别抱怨我尽给人吃些白菜帮子就好。”说着“噗嗤”笑出来,沈玉见她笑了也笑道:“奶奶没给一棍子尽数撵出去就已是看在小的脸面上了,白菜帮子就白菜帮子,就着下点子稀粥混个水饱,也好早早让他们走。” 说过这一茬事儿,沈玉又高兴与宝钗道:“今儿马指挥使寻我说话,许是等恩科之后我就要调出北镇抚司往外头去。到底去哪里眼下还没定,但看在去年一串子事儿上总归没功劳也有苦靠,今后不必再让你连同兄长母亲为难。”宝钗知道他说的乃是彻查勛贵诸家时候的事儿,那些上门求情的说客几乎堵得薛家连採买下人都出不去,还是后来沈玉回京才统统轰走。若他不动地方,只怕将来这样的事儿还少不了,能清静些自然更好。再者,自家库里那些要命东西都已尽数交了上去,只要薛家不做死,再无覆巢之祸;至于沈家更是只要沈玉平安无事,在不在锦衣卫当差全不介意。既如此,能换个地方当然乐意,毕竟北镇抚司顶到头上也就是做个正三品的指挥使,还不一定能得着善终,能尽早抽身撤步竟是件好事。 宝钗听闻此言更是替他高兴,高兴过去后又疑惑:“你们上官人也太好了吧,这北镇抚司也是叫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沈玉摇头笑道:“哪有那么容易,锦衣卫乃天子禁卫仪仗,平日除了与銮仪卫一起服侍圣人出行外,还有协助御林拱卫宫门并为皇帝充作耳目的差事。我如今领同知之职,每日里要是不在衙门就一定带了大汉将军站在殿外听候调用,小朝便罢,大朝时候万一有哪位大人惹了当今不快都得尽快安排把人拉下去,一个弄不好连带自己也得叫迁怒。是以锦衣卫里一向人手不够,哪里那么好出好进。”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奇怪,马指挥使说得也太轻描淡写了,依着眼下情境,哪有这么容易就调人手出去,或不是上头亲自点到他头上,不然再不可能。 两人小声议论了一会子,最后也没议论出个所以然,宝钗只嘆了口气道:“无论如何,只要平安就好。不求你封侯拜将,顺顺利利当个普通差事,做个奉公守法之人即可。我亦不想做那‘会教夫婿觅封侯’之嘆,一家人喜乐康泰就最好了。”那‘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的心思,早在上辈子就磨灭殆尽,此生只求阖家团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恢復五千字的正常篇幅,明天修改错别字。 关于文中打秋风亲戚说的话,我是过年时候亲耳听到睿哥他爸的亲大姐说的。背景是他们家一个表弟找了个有钱人家的独生女做妻子,闲聊时候睿哥大姑就笑得一脸得意洋洋说:“她家又没儿子,最后钱啥的还不是都归咱们家。”我听得头都气懵了。独生女怎么你了?吃你家大米了喝你家自来水了?人家家里有钱就得给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想想就觉得心底都发寒,找伴侣不看人品不看性格不看为人,竟就只看对方家里有没有钱,那将来做她儿媳妇的女孩子可真倒霉! 第98章 过了腊八第二日整好赶上沈玉休沐, 一大早沈二爷就神神秘秘直冲媳妇儿挤眼睛。宝钗也不知他要做甚么,权当没看见把脸扭开由着他去作怪。等陪着老爷子用过早膳回到院子里, 沈玉拉着她就往内室走, 还非要把丫鬟们都赶出去。正疑惑间, 只见他不知道从何处翻出来一套粗布衣裳,看样式也是普通人家妇人长穿的,这衣裳虽然看着简朴,却也是簇新未上过身儿的, 沈玉笑嘻嘻的把衣服塞给宝钗道:“快去换上, 今儿待你出去买年货。” 第244页 宝钗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没好气嗔了一眼过去:“这是闹甚么呢,家下要採买的早就派了下人去跑, 还用你惦记。”说是这么说, 可还是拿了衣服转到屏风后头去换。沈玉叫她一眼看得半拉身子都是酥的, 嘿嘿傻笑两声才想起自己也得换身儿行头,忙抱着叫人预备的包袱跑去净室换过。等他回来,宝钗已经坐在妆檯前头对着镜子自己把头髮重新梳过, 换了个普普通通的圆髻, 用的还是早先沈玉淘换的那根银鎏金簪子。打眼一看就是普通富裕人家的小两口趁着年节前头出来逛街看景, 除了脸看着过于俊俏漂亮了些, 旁的并不乍眼。 沈府里头就只三位主子, 管事儿的奶奶和二爷要出去逛也无人敢多话,就只看着宝钗挽了只篮子,沈玉鞍前马后围着硬是一个人忙活出了前唿后拥的架势就这么出了大门。等他们都出了巷子门子才不放心跑去与老管家报信儿, 老管家顺便又去跟沈老爷子知会了一句,老爷子摸摸老猫只抱怨了一句“都不带我去”,也就没了下文了。 沈玉带了宝钗就往外走,也没叫套车,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越巷,拐了几个弯儿抄着近道儿不知怎地就拐到了京城北边儿的坊市里。 按旧例算,过了腊八就是年,街面儿上来来回回尽是出来採买年货的老百姓,过好过赖都是年,总不能甚都不预备。生意最好的便是那些南北铺子并贩些稀奇吃食的小店,沈玉紧紧拉着宝钗生怕她叫人挤着,先往城隍庙前寻了个能落脚的地方站稳,这才缓了口气笑着与她道:“这外面热闹吧?我想着你肯定没这么着出来玩儿过,平日里出门要么步幛要么帷帽,也无甚趣味,总得带着你出来沾沾烟火气儿才好。”说着又往台阶上站站指着前头诸多店铺道:“咱们换了身儿平民家的衣裳,也不怕叫自家人或是熟人撞上。走,爷今儿请你,想吃甚么玩儿甚么只管说!” 京城里乃是个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格局,贱说得并不是地界贱,而是此地操持贱业的人多。大半烟花巷子商贩铺子都在这边儿做生意,两人绕过自家的铺子专往那稀罕地方去,倒还真看了不少新鲜景儿。沈玉站在一处卖鹌鹑馉饳儿的小摊子上指着摊主刚炸出来的馉饳儿与宝钗看,宝钗轻轻点了下头,青年就极高兴扬声儿与那老汉道:“来一份儿,要个头大点子的。”说罢数出铜板叮噹扔进一旁的匣子里,摊主便跟唱曲儿似的唱道:“鹌鹑馉饳儿一份,暖身又利口嘞。”调子尾上拖得长长的,声音还要往高处走几分,带着股子特别的韵律。老汉边唱边手脚利索用签子扎了十五六个炸得金黄的馉饳儿放在木碗里递过来,沈玉就着签子挑起来一个就往宝钗嘴边送,送到一半儿又怕烫还撤回来吹吹再往前送。 宝钗长这么大两辈子也没这么站在路边儿就着个木碗吃东西的,一时抹不开面儿,红了脸往两边张望许久,见确实没人往这边看才凑过去小小咬了一口。沈玉见她肯吃,笑着将碗都递过去,在旁边摊子上寻了个坐的地方,又叫了一碗面便带着宝钗坐下就着汤面继续吃炸馉饳儿。 “这家做的馉饳儿肯下料,汁水也足,好些人专门来寻他家吃。只一处不好,就是得现炸现用,买了带回去味道都会变。”沈玉干脆伸手拈了一个馉饳儿喀嚓一口咬掉一半儿,果然里头肉汁儿汩汩往外溢,却又恰好叫肉馅给拘住没能淌下来。尝着又酥又脆鲜甜适口,连宝钗也没忍住一个接一个多用了几个。 吃过东西,沈玉又往前走,里坊两边的道路越来越窄,做生意的也越发侷促起来。走着走着前头有人围在一处轰然叫好,沈玉便护着宝钗也挤进去看热闹。 原来竟是几个回回样的人在做杂耍,吞刀吐火,钉板火塘无所不能,看得人目不暇接。只见班主拿个锣收了一回银钱后反手将傢伙什夹在腋下抱拳沖四周作揖道:“咱们大老远走一趟不容易,诸位又如此捧场,少不得拿出些稀罕压箱底的手段才是。”说着招手让个坐在旁边的孩子抱了绳子过来。班主将锣并里面的银钱放在地上,接过小孩子递来的绳子用力往天上一甩,那绳子竟就直挺挺立在地上,另一头又不知是否已经探入云端。 班主这时候打了个花唿哨又对四周道:“这便是犬子,咱们这种压箱底的手艺旁人来且不放心哩!”旁边围着看的就有人急了催他:“快些快些,莫抖这些包袱。”班主笑道:“诸位客官,且听小的慢慢道来。小的早年曾跟西洋商船天南海北跑过,有一年就遇了大风叫吹得晕头转向,船也破了货也丢了,小的命大,带着犬子抱了快木板叫大风吹到了一处海上仙山。那上头有仙人见小的并这崽子可怜,便欲做法送我们回来,临走时候小的又抱着仙人大腿哭求,说是货都没了,回了岸上也无以为生,仙人大发慈悲便传了这个手艺。可惜小的父子俩竟是凡人,说不得哪里就要出岔子,还请客官们多多包涵。”旁边看的都起闹笑骂他胡说,宝钗就回头去看沈玉,沈玉却也笑着凑近道:“他自然是唬人呢,若有仙人哪里竟就这么大方?岂不闻有法不传六耳之说,那唐三藏去取经还得将个紫金钵盂把与佛祖充作束脩,到他这个杂耍的这里就变了性子?呵,不过煳弄人的託词,好往后头要钱罢了,你且只管看。” 宝钗听他这么一说便也放心转回去继续看,那班主扯扯绳子又道:“这绳子便是仙人传授的仙法手艺,此绳扔上去就已经通到天庭仙界。”旁边就有围观的人不乐意嚷嚷:“这绳子悬在此处确实稀罕,但是你说通往天庭就是真的了?怕不是骗人!”班主不慌不忙道:“既然客官不信,便叫犬子上去偷个天庭的桃儿下来与诸位见识见识如何?只一个,这上去容易,若叫天兵天将发现了只怕轻易回不来。小的这把岁数就只这一点骨血,轻易捨不得哩!”此时沈玉就从身上摸出一角碎银子扔进去喊道:“不叫你家小子白跑一趟,这银子权作跑腿儿的钱,你去与我摘个仙桃来看看。”其他人也有扔铜板的,又是一阵纷乱,那小孩子紧紧裤腰带擦擦鼻子,搓了下手拉着绳子便往上攀去。 第245页 周围看的人一片譁然,大家明看着这绳子上头悬在半空,虽说看不见上头到底啥养,总归是虚虚浮着,见这孩子拉着就爬了上去,少不得各个讶异。那孩子爬得甚快,也就盏茶时间便不见身影,又过了会子,天上果然落了个桃子下来。班主捡起桃子与众人左右看看,就有人道:“兀那班主,你说这是仙桃,我看却是个普通桃子,怎么说?” 班主苦了张脸道:“客官,你这不是难为小的么?这十冬大腊的哪有甚桃子?若不是仙桃,怎能鲜灵灵留到这时节。”可惜看的人都不满,非要他证明一番,班主左右为难没奈何道:“既如此,少不得耗费心力叫客官们满意才是。”说着他便将桃子掰开取出桃核,随意翻出个破花盆往里埋了点土,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将桃核塞进土里,围着左转右转念念有词,再往后一退,就见盆中桃核裂开露出一点嫩绿,紧接着破土而出生成一株幼苗。这幼苗见风就长,片刻就长了约莫三尺高,先是吐了桃红花簇,花儿落了生出绿叶,瞬息叶间就结出大大小小的桃子。少顷,这些桃子由小变大,由绿转白,尖子上又染了层轻红,眼见是熟了。班主捡着最上头摘下一个切开,又把与几个扔了碎银子的人尝上一口,人人都点头道确是真的桃子味儿。那班主就道:“如何?桃子是真的,能这般长出来的必是仙桃无疑。” 围观的人纷纷点头道:“信了,信了。”忽又有人问:“欸?那小孩子呢?怎地这半晌还未回来?”他话音刚落,挺在地上许久未动的绳子忽的就松了劲儿从天上掉下来,连着一块儿下来的还有件粗布短衣,显是爬上去那孩子身上穿的。班主见了绳子落下来脸色就不好,又见儿子衣服掉下来,当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哎呀!这是叫仙人发现抓了去,可怜犬子,哎呀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越说哭得越发悲切,一圈儿看的人少不得心声恻隐,有人就给支招:“你快去报官,万一官家把孩子找回来呢?” 班主哭道:“官家也管不得天上仙人的事儿。当初传授手艺的仙人便告诫过,可恨小的竟没能把持住!”宝钗见他可怜,又真担心那孩子,少不得转头再去看沈玉。沈玉见她转过来眼中似有不忍,憋了笑小声道:“都是障眼法,那孩子一准儿好好的。有这么个生财的聚宝盆,若是真叫人抓走了,你看这班主要不要与人拼命。眼下只是哭,无非讨钱罢了,不信你只管继续看。” 此时周围看得人已经与他出了无数主意,那班主只摇头一一回了,到最后不知哪个角落里勐的冒个声音出来道:“既是与我们杂耍取乐出了这档子事儿,怕是还要着落在咱们身上。某家听过有些神仙抓了孩子去,只要家人凑了钱奉上贡品,动作快点说不定还能将娃娃再赎回来。”这话一说,众人顿了顿,又有人肉疼道:“罢了,大过年的,也不能叫人骨肉分离,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先把孩子赎回来再说。”说罢便有碎银子并铜钱扔到班主身边,一会子就满满铺了一层。 那班主含了一包眼泪将银钱捡起来,又寻了个大香炉将银钱都埋在香灰里,上头插了柱香点着。这香烧得极快,烧着烧着香灰慢慢就溢出来溢了一地,等烧完再扒开一看,银钱果然都不见了。旁边人见了大喜道:“有用有用!仙人收了供奉,必然将你儿子还回来。”正说着,一个小孩子就从天上掉了下来整好摔在杂耍班子放在一旁的衣物被褥上,班主跑过去抱起他一看,竟就是先前顺着绳子爬上去的小孩。 看客们纷纷叫好,又是一阵铜板雨扔进去,沈玉替宝钗也扔了一份儿,带着她退出来往旁处走。以宝钗聪明,此时已确认从头到尾那班主都是在骗人,只想不出手法罢了。沈玉见她皱眉不住的思索连路都不看了,咧嘴笑道:“莫想了,那是人吃饭的手艺,都叫你想明白岂不是得饿死。就当看了出杂剧。对了,你看杂剧么?还是去戏园子听一段儿?” 宝钗笑着说他:“我不去,戏园子有甚好的,早先姨妈家里特特养了个戏班子呢,还看不够!”沈玉反手拉了她就往另一头走:“走走走,去看看,我知道有一处戏园子给女眷留了清净地方的。你往日听的尽是些阳春白雪雅得不能更雅的曲子,今儿也听听俗人都听些甚么。”宝钗哪里挣得过他,一路就进了个别院儿样的宅子。这宅子里头原应是主院儿的地方起了个戏台,旁边四周就都布置成了看客们喝茶吃果子的桌子。沈玉带着宝钗寻了个靠边儿的地方坐下,又点了壶热茶并瓜子儿叫送上来,用手背试试热不热才斟了一杯出来推到宝钗手边:“逛了这么久,手都凉了,喝点热茶暖暖。”宝钗推不过他,接在手里抱着,又抿了一口咽下,果然热热的腔子里都暖合起来。 戏台上现下正在唱的竟是“青梅煮酒”这一段儿,画了白脸的曹丞相正与刘皇叔指点天下英雄,听着竟还颇有几分味道。待曹丞相念白“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后头“铛”的一声擦了拔充作打雷,刘皇叔手中筷子落地,又是几番来往这一折才算是唱完。唱过这个,又是个满头点翠花冠的青衣上来唱,一下晌尽挑着《西厢》、《牡丹亭》、《李娃传》、《霍小玉》之类的轮换,颇有几齣叫人听了就面红耳赤的。 第246页 宝钗开始还听得,越往后越坐不住,干脆在沈玉窃笑声中起身摸着脸就往外头走。待沈玉追出来,又跺着脚与他发脾气道:“不是说出来买年货,你买了甚?!”沈玉嬉皮笑脸道:“我听奶奶的,奶奶说买甚就买甚!”旁边儿路过的人纷纷忍着笑意抬脚快走,生怕臊了这个好看的小媳妇,叫她恼羞成怒扭夫君耳朵罚他跪搓板。 沈玉见她脸红得要滴血,也怕真把人惹急了,忙拉着转过胡同儿换了条路走。一出去迎面竟是个银楼,幡子下头还绣了个锁包的样式挂着。沈玉就与宝钗道:“平日也没给奶奶添首饰,正好从这里过,上去瞧瞧呗?”宝钗白了他一眼:“合着你还藏着私房钱呢?”沈玉急忙告饶:“那哪能啊!没,不是私房钱,就是俸禄罢了,再者上头使唤我们去抄家,总也得给些好处不是?不然不就白白背个锅。”宝钗看了他一会子,直把沈玉看得几乎抱头缩做一团才放过去道:“爷们儿在外头行走,手里没点银钱可不行。咱们家里虽然说不上豪富,但也没必要抠唆成这样,还要你自己偷偷攒钱。明儿我去和帐房打声招唿,每个月从公中沖一百两齣来与你零花。”沈玉听了忙握拳作揖道:“谢过奶奶这么大方,咱们还是先进去银楼看看,就这一次,往后再不藏着掖着,成不?” 宝钗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方才抬脚迈过银楼门槛进去。沈玉跟在后头虚虚擦了下额头,媳妇帐头实在太清楚,一不小心就要露馅,真真是叫人无可奈何。银楼里头跑堂的小二打眼扫了一下新进来的这两位,一时竟有些拿不准。看衣裳吧,就是普通小夫妻俩,看脸吧,一点也不像普通人家能养得出来的模样,一个犹豫这两人就走到最里头去了。银楼外头摆着的都是些学徒的手艺,越往头里师傅手上本事越厉害,最里面人最少,摆着的也都是些好东西。 依着宝钗的眼光,等闲首饰全不看在眼中,来回走了几趟才看着最里头柜檯上摆着的金丝绞的中空镯子,腔子里塞着数十颗米粒大小的珠子,带上一动就沙沙作响,似乎还有几分趣味。沈玉刚想说叫店家取出来看看,宝钗又摇摇头往外头走,最后在中间靠后的柜檯上挑了支紫檀木雕琢的嵌螺钿花簪。这东西用的料子并不大,是以价格也不算高,整好就比如今头上银鎏金的簪子稍稍贵上一点点。 见她中意这东西,沈玉索性连看也不看了,直接叫伙计包起来送到城西沈府门上会帐。小二听了笑眯眼,忙寻出个细长匣子小心将簪子装了,又喊后头守着的闲人一路跑着送过去。买好簪子,沈玉又带宝钗出去往街上逛了一圈随意买了点子点心熟肉甚么的,方才打道回府,等两人走到家门口天色都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的错别字白天的时候改啦,今天写的杂耍魔术出处在抱瓮老人编纂的《今古奇观》里,具体哪一篇记不清楚啦。这本书也被我看碎了,挺有趣的。另外早先戏班子里是真的会唱些十八禁曲目,在巴金先生写的《家》《春》《秋》三部曲里就有隐晦描述,还是做冥寿...... 第99章 沈玉白日里带着宝钗在市井中走着转了一天, 第二日一早宝钗就腿疼起不来,只能靠在迎枕上躺着歇息。好在沈家的事情总比薛家少了不知几倍, 家下帐目又早早理清, 只用隔着屏风听管家并採买们回话便是。 因着传了话说是二十三小年那天诸亲友过来拜年, 家里需得多多备上些吃食用品才是,还有人走的时候各个都得再送上一份年礼,这些都是要预先打点好的。若是等人都来了再想必定后手不接,临去外头买价贵不说, 东西也不一定好。虽说依着老爷子并沈玉的说法往后多少都要落埋怨, 宝钗仍想尽力把事情办得周全些。 预备年下东西繁琐得很,沈家不比薛家自己就有南北铺子和商队,要甚么只管发话下去就是。这边就只能提前列好单子与管家商议过再发给採买出去买, 吃用东西拉回来还要一一验看过确定无误了才能将银子发出去。但凡牵涉到银钱来往的事儿便总容易出些小差错, 宝钗上午还能安心躺着听, 下晌就忍不住扶了莺儿白鹭出去查验。幸亏还有老管家相助,总算政通令顺。 前后忙活了总有十来天的功夫,单只採买这件事儿才算收拾完, 紧接着又要盯着厨下提前准备祭祖并年节里的看菜。好在这些早年在薛家也都做过, 不至于措手不及, 虽说家家做的菜式都有区别, 不过大同小异, 仔细点勤问也就罢了。 又过数日沈家在京畿的旁支亲戚们便结伴来了,除了沈老爷子这一支外大多在家务农,少数有资质的后生则由族中祭田供给学业, 倒也算得上耕读传家。这些人身上穿的衣裳也都是棉布料子,有着长衫的也有披着短打的,林林总总共有六、七人。就这,还是沈老爷子出言管了一管,若是不出声儿,怕是能阖家拖家带口的都跑来住着。 宝钗只二十三晌午的时候跟着沈玉去老爷子正院儿见了见这些亲戚,彼此也无甚话可说。她只交代管家好生照料,就坐在席上默不出声。其间总有人想引逗新媳妇说话,奈何宝钗就是抿了嘴笑一句搭理的都没有,实是无话可说。这些来的亲戚大多都是与沈玉同辈的族中子弟,按理算都正是应避嫌之属,怎好凑上去谈笑风生?于礼而言主母肯出来坐在席面儿上便已是给了天大面子,偏就有人不知足非要嘴贱想打趣旁人的媳妇儿。 第247页 那日来传话的汉子今日未来,带着这些后生上门的总有两位长辈。一个是个中年朴实汉子,另一个略略年轻些许,看面貌尚算忠厚,一张嘴说话着实令人厌恶。此人先是问宝钗家中兄弟姊妹,说着说着就问人嫁妆,这还不算完,又旁敲侧击薛家铺子几何田地多少。宝钗混不应他,这人就又扯到孝敬伺候长辈上,话里话外好似说新媳妇不敬长辈似的。因在席上坐着,宝钗轻轻“呵”了一声儿,旁人没听见沈玉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等他说话,只见沈老爷子撂了杯子道:“你们今儿上门来吃的住的,俱都是我这孙媳妇一手预备,半点不叫我在家里操心一分杂事。家中里外营生也打理得当,人也敦厚温良,真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果然大户人家最会教养子女,只有那些小门小户才紧着溺爱,一个个弄得诺大把年纪了连人话都不会说。” 沈老爷子一发话,来访的亲戚们少不得讪笑了应和,宝钗回头只看了白鹭一眼,这丫头就明白了转身往厨房去。原本席上连荤带素冷热共计二十六道菜品,这些亲戚搅合的人心下不快,索性将后头六道硬菜裁了竟不必上,叫人少坐一会儿少看他们几眼也是好的。诸人用过午膳,自有小厮领着往偏院儿去。沈玉早与柳湘莲说过,是以这几日柳二爷亦未出去,好歹见过一番后彼此关了院门儿谁也不理谁。柳湘莲嫌弃这些人吃相难看,这几个京畿来的亲戚又当他穷困潦倒寄居此处颇看不起,双方可以说是相看两相厌。 待这几个人进了屋子团团坐下,小厮上了茶果便告辞退去。众人坐在热炕上喝了茶就说起席间之事。那预备考恩科的青年听他们扯闲话扯到旁人家女眷身上,皱眉起身就往院里去说是解手,转头寻了个背风处发呆熬时间。剩下几人有老实些的不说话,也有几个专好占人便宜的嘴巴子不干净。 叫沈老爷子堵了几句的汉子吧唧了两下嘴,笑得眼睛都快没了道:“没想到二侄子讨的媳妇儿这么漂亮,跟画上画出来似的。我一路过来进了城去茅厕的时候打听过,家里瓷实得很!只可惜上头还有个哥哥,要是没有这人,管叫金山银山都是咱们老沈家的,说不得大傢伙儿都能得着些许。”有一、两人厚着脸皮出声应和,余下皆闭嘴不做声。毕竟人都还要层脸面,便是上门打秋风也想打得好看些,这次若真惹恼了嫡支主母,将来人家站稳脚跟想寻几个旁支晦气再容易不过。 他们在屋里议论纷纷,哪知道早有下人守在外头将话听了去回与沈老爷子。老爷子坐在炕头闭着眼睛坐了会子,直到怀里抱着的大黄猫“喵呜”了一声才睁开眼睛嘆道:“当日父亲急流勇退,果然有先见之明。咱们沈家底子确实太薄了,就只嫡支打拼出来二、三代,略略懂些道理罢了。其余留在京畿务农者不能说人品坏,但却心思不正,许是这么些年日子太好过了所致。若家中再出个高官,管叫两三代就飘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今日诸勛贵家的下场便是沈家明日的模样,竟还真不如退回去安安稳稳教导子弟读书习礼为上。”说完摇摇头又嘆了一声,沈玉坐在他身边就劝他:“不是还有几个明白点的人么,回来想法子将不安分的按下去,再把懂事的提上来,往復几次再蠢笨的人也学得会,至少面儿上装也得装出个样子来。” 老爷子夹了半拉眼角瞄他一眼哼了一声:“呵,你倒说得轻巧,把宗族法度当甚么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家规有时候又比国法还重。眼下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除非有本事约束阖族上下,不然你还是就老老实实呆在从三品的位置上别动弹了。”沈玉没好气笑道:“我那不是安慰您呢么,真有心想收拾他们多得是法子,别说我,光我媳妇儿就能收拾得他们找不着北。到那时有人上门哭着抱大腿喊爷爷求您,您可别心软。”沈老爷子转过去背对着他抱了猫一下一下摸,边摸边道:“只管下手,我就怕你们两口子下手忒轻。孙媳妇是个知礼懂礼的,无非看着你的脸面才捏了鼻子容下这几个粗鲁夯货,若她有本事把旁支调理清楚,我宁可现在就开了祠堂把她记到族谱上去。” 沈玉就高兴笑了道:“那您就等着瞧好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能等我媳妇用了手段您又嫌弃人有心计的啊!”沈老爷子这回连动弹都不稀得动弹一下,只挥挥手:“出去出去,瞧瞧你那点心眼子,又叫马儿跑得好,又叫马儿不吃草,我能做这样的事儿?做冢妇的,有心计总比没心计好得多,娶个任麻不知的千金小姐作甚!就要这样儿的才好,去去去去去。”一顿又把沈玉赶出去,自己气哼哼捏着猫爪子倒头歇下。沈玉得了准话,半点不跟祖父计较,拱手行礼后利索告退,熘熘达达就回了自己院子。 此时宝钗正让白鹭寻了旧年沈家送回京畿的年礼单子念来听,另一旁放着如今库清单一样一样勾出来算着分匀了好叫客人们后日一早带了就走。听见外头守门的小丫头通报,主僕两个一齐抬头往外看,白鹭见沈玉进来忙福了福放下旧年单子退出去,屋里就只宝钗和沈玉两个人。 沈玉眼看丫鬟出去,几步走到宝钗身后轻轻越过她肩头往下看桌子上写满了小字的各种清单,看了没几眼拉了宝钗起身往窗边站着要她歇歇眼睛。只见他含笑与她道:“先别管那些劳什子的乱人,岳母并兄长那边的年礼可得了?”宝钗道:“我这几日忙忙乱乱的,哪有心思翻腾那个,就只把陪嫁铺子里的红利算出来充作一样儿,再加上前几日贾家送来的东西添做四种,年下打发人送去就是。两家就这么近,便易得很。”说完也不提沈家今日来的那几个糟心亲戚,单说起柳湘莲之事。 第248页 只听宝钗道:“我恍惚听下头有人说那缠着柳二爷的姑娘这几日往咱们门口晃悠了,若她还来,我打算着就叫两人见上一面,当面锣对面鼓的好生分说一番。一个大老爷们儿叫个姑娘堵得不敢出门儿,这叫什么事儿啊。再有,我二哥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商队出了十五就动身,若那时柳二爷还有心往北去,提前一两日直接过去便是。”沈玉一向随她喜好,只点头道:“你愿意打发那女子也好,要是顶不住只管叫人来寻我,我却是不怕下手揍个泼妇的。”宝钗一听就想起入宫选侍时那位倒了血霉落在他手上的姑娘,便就笑道:“可不是,二爷胆子大得很!管叫张嘴就要人以身相许了报恩。”沈玉也笑:“我那个时候是真逗你玩儿呢,守宫门守得气闷,总要寻点乐子不是?” 白鹭和莺儿正坐在外头院子里描花样子,忽的就听见内室里姑爷伏低做小讨饶的央告声儿。两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吐吐舌头笑着又低头下去往绷好的素缎子上描绘,只当自己甚也没听见。早先下人们都流传说是大姑娘叫亲戚家连累得名声不好,怕年纪大了越发不好嫁才不得不低就了个锦衣卫武官,几个歪嘴老婆子还一个劲儿唉声嘆气的说些怪话。如今一看,这姑爷又体贴又能软款儿,主子不比多少高门大户里头端着架子相敬如冰的夫妇日子过得顺熘?可见人也不能一概而论,谁知道沈二爷在外头当差做事滴水不漏一副阎王模样,搁家里头却又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过了会子屋子里嬉笑声渐消,只听煳了霞影纱的菱格门叫人咣当一下推开,沈二爷不知从哪里寻了个铲子推着媳妇走出来,边走边挽袖子道:“我见你原来在娘家院子时候收拾得极好,那个养了苔藓和虾米的水缸亦有趣,咱们自己也弄几个呗,润润的喘气儿都舒坦。”宝钗叫他折腾的不得安宁,不得不道:“沈大人又都知道了?连人家在家里弄个水缸都看在眼里,真真是不知该说你甚么好。” 沈玉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定主意不叫她总坐在房里闷着,就指着院子道:“奶奶只管出主意使唤,小的有得是力气,您说挖哪儿就挖哪儿,绝不含煳!” 这院子已是简单整过,早先那些种得叫人一言难尽的花草倒还没动,就是近处修了修枝子,又叫人送来些白石子并细沙铺了几处地方。宝钗见他胸脯拍得山响,索性也就不再客气,果然这里那里使唤沈玉挖了花草来回挪动。沈玉叫她支使的满院子挖坑,一开始甚也看不出来慢慢儿慢慢儿才有些许意思。沈家在京城西面,往远处隐隐约约能看着城外西山的山麓,宝钗先叫他把生着草根的地皮铲下来一块一块垒起来,又叫把挖坑挖出来的土沿着西面院墙一点一点垫出个缓坡,待垫出个微微向上的走势后有让将那些挖出来的花草树木按照高矮错落种进去,退入房中隔着窗户看时竟就好似住在了山脚下。 多出来的几个树坑也没浪费,有隔偏院时迁出来的花树也叫下人重新抛出拉过来再埋进去。开始还可着沈玉一个人来回跑,到后面不少小厮也凑过来帮忙。等前后一下晌忙活过去再一看,这院子里竟无端大变了模样,似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无尽之景可供观赏。西面窗外仿佛层峦叠嶂颇有几分“悠然见南山”之意,沿着窗边又尽是一片秾李妖桃,东面还栽了几株海棠,靠近门口的地方取来两只大缸半埋入地下,便是沈玉心心念念养鱼养虾的水缸。再远些院墙隔了几尺的地方种了几竿修竹并数从芭蕉,清风徐来雅韵便至,只叫一班挖土挖得灰头土脸的傢伙瞠目结舌。 “欸?欸?欸!!!刚刚不还是一院子土坑么,我只当是奶奶恼了特特罚我呢!”沈二爷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儿,杵着铲子左右摇晃脑袋满头雾水。宝钗仍是依着房前的柱子与他笑道:“你只管之前就想好后头要修个甚样子出来,再一层一层分剖开记住要种些什么草木,最后动手时就按着先前想好的图一样一样添进去就是,又有何可为难。”说着打发小厮伺候沈玉洗漱换过衣裳,又吩咐了厨下将早就预备了的晚膳一一送去各院子。 到得第二日,宝钗也不去见那些老家来的客人,只打发老管家带了个伶俐小厮并五十两银子过去,叫小厮带了他们往外头逛去。老管家依言带了人并东西,笑呵呵拱了手道:“我们奶奶说了,亲戚们难得往京城里来一趟,不如看看有甚想带回家与家里瞧瞧新鲜或不是过年用的。又怕诸位不方便带银子在身上,专门儿交代这个勤快孩子与大家拿着银钱出去会帐,说是晌午便去奶奶娘家开的酒楼里用膳,也尝尝南边儿的手艺。” 几个人一听白与钱给他们置办东西不说,还能下馆子再不要钱吃顿好的,自然各个乐意。除了那应试的青年说要在家温书外,其他人就都跟着小厮出去了。这六、七个人一出去,宅子里立时清静下来,连下人们都觉着舒坦好几分,再看当家奶奶俱是心服口服。你若直接把与五十两银子给他们,这么些人分不匀不说,还是窝在家里叫你不得安生。这一竿子都给支到外头去,让他们绕着京城转上几大圈,晚上回来便也就没力气再折腾,自然消停下来。再说了,亲戚们又不是长住,明日一早他们便要回乡,如此一来整个算算这几个人在沈家满打满算也就呆了一整日功夫,亦不必如往年那般叫他们唿来喝去的使唤,可不是人人乐意。 第249页 就连沈老爷子知道了也拍着大腿遗憾往年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由此可见这些京畿来的旁支亲戚真真不得主家待见。不过对于宝钗来说这还是过门儿头一年,且不必急着知道沈家内里磕磕绊绊勾勾连连的麻烦事儿,你知道的越早,旁人越容易叫你给拿主意,若是不知道就只管一推二作五完了,哪还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闲事要你管。 作者有话要说:  糟心亲戚很快就要挨削了! 第100章 话说沈家京畿那边的几个旁支亲戚二十三小年这一天进了京城来拜会嫡支, 转眼二十四这一天宝钗叫了个小厮取了五十两银子带着这几个出去满京城逛。反正钱就这么多,谁花多谁花少你们自己分。这年头五十两银子不算少了, 就光沈玉自己的月俸算来一个月也没这个数, 委实不能说新的当家奶奶小气。 几人用了早膳就跟着小厮出门儿, 几个还知晓些廉耻的带了自家预备的散碎银钱在身上,两、三个专门儿上门讨东西的就只把手往袖子里一抄抬脚往外去,还特特交代要往繁华地方走。那个昨儿叫沈老爷子暗骂几句的汉子打头走在前面,拉着小厮衣裳与他道:“奶奶把与的银钱就五十两, 你看咱们人确有六个, 分不匀啊!” 小厮看也不想看他,只管乍着手问:“那您待如何?”这人就笑着搓搓手道:“不如你直接带咱们往奶奶嫁妆铺子上去呗,既是嫁来咱们老沈家, 人是咱们家人, 铺子产业自然也就是沈家的。自家人上自家铺子拿点东西又不会怎么, 这些银子还能剩下,回头与小哥儿你分润分润,如何?”那小厮也是个机灵的, 且出门前宝钗特特交代过他, 因此在肚子里冷笑了一声道:“既如此, 你们随我来。” 这时就有旁人看了觉着不像话拦道:“老五, 行了!你要是去四伯自己家的铺子里拿东西也就算了, 怎么还能跑到女眷嫁妆铺子里旋摸,忒不讲究了点!”拦人的正是最年长带着几人上门的那个,被拦的人脸也不红, 就赖唧唧道:“又不是你家姑娘的陪嫁铺子,你那么上心?况且我看当家奶奶手头从容得很,匀一点给咱们又能怎地。”拦他的人反倒臊得连颈子都赤红起来瞪了眼道:“要去你自去,我就算穷到上门打秋风也要脸面!今儿我说明白,谁跟老五一块儿去奶奶铺子上要东西,往后别上我家门儿,也别再喊着我一块儿来四叔公这里。”说罢转头甩手就往另一头去。 见他如此,原本几个意动的族人也收了脚转身随之而去,当地就留了另外两人,连带小厮一共四个还站着。说要去宝钗嫁妆铺子的人往地上吐了口痰骂道:“呸!穷的天天喝粥了还痩驴拉硬屎干挺着,脸面,脸面算个屁!”骂完转脸又笑嘻嘻与小厮道:“嘿嘿,小哥儿,咱们这就走着?” 小厮半句话没有抬脚带着他们就往北市而去,兜兜转转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晴雯管着的绸缎庄子上。这一日鸳鸯、晴雯两个恰好在铺子里盘货算计甚时候关门儿,眼见一个熟悉的小厮带了三个短打汉子进来,正疑惑间小厮转身对那几人道:“这里便是奶奶的嫁妆铺子,专做好料子营生的。你们且去看看有甚家里用得上的带上些也成,若是不得用的就再转了看看。”说着又转过来与晴雯使了个颜色。 晴雯鸳鸯互看一眼,后者边上来道:“几位若是要给家里带得用料子还请跟着与我来这边看看。”三人正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定睛一瞅竟是个极有气度的姑娘俏生生立在那里,口水立时就淌了一地跟着就走。这边小厮见人叫鸳鸯带走了才凑上来与晴雯拱拱手道:“吴姑娘,这就是几个不知道自己斤两的土包子。大年下上门儿来打秋风,奶奶把与了五十两齣来叫带他们採买东西,就这还不知足。”自打晴雯说父亲姓吴后再没人喊她在贾家的名字,外头来往不是“吴姑娘”便是“吴掌柜”,就是刚来的鸳鸯人见了也得尊一声“金姑娘”。她日日在外头见识各色人等,早非当日那般暴烈,当下笑了一声道:“我省得了,你且等着。这几人若是知晓收敛便从帐上沖几匹料子出去也就罢了,权作打发。若是不知收敛,呵呵。”她也不把话说完,那小厮就着话音抖了抖,陪笑着又作了个揖道:“是小的对不住姐姐,给姐姐添乱了,下回请姐姐吃果子。”晴雯就斜了他一眼:“你就是个撩了毛的小冻猫子,谁还把那仨瓜俩枣放在眼里了?去你的吧。” 小厮见她有章程,就笑着转身往里走去寻鸳鸯。这边鸳鸯果然带着人往极实用结实的棉布料子旁去。跟在最后头的两个人见了凑上去来回看了几遍似是挑花眼,单就那年长的不满道:“你这闺女看不起人不是?外头那些绫罗绸缎为甚不叫我们拿!用这些粗糙东西煳弄谁呢。”鸳鸯都叫他给气笑了回他:“我只管领路,您爱拿甚么拿甚么。” 那人闻言大喜,专挑颜色艷丽花纹繁琐的拿,左一个右一个,跟黑瞎子掰苞米似的没完没了。那两个跟着来的犹豫了一下,一个还是捡着棉布料子取了两匹,另一个跟着也挑拣起名贵料子。两人挑挑拣拣了约有半个时辰,各个抱了满手好料子往外去,刚看见那个拿了棉布料子先出来的人正想笑话他,后脚就叫一个柳叶眉、杏核眼、水蛇腰、削肩膀极漂亮姑娘给拦下了。这姑娘一脸嘲讽道:“两位家里多大的爵位?这正红缂丝可是您夫人能上身儿的?还有那藕荷粉紫二色绸您也敢碰?知道甚叫僭越么,整好外头有五城兵马司的军爷们来往,您先打听打听再说,别带了一堆用不得的东西,反倒叫人笑话手爪子轻眼皮子浅。” 第250页 她几乎就差指着人鼻子骂,气势极盛,眼一瞪管叫人心气儿先虚了几分。两个拿了贵重料子的人不敢强辩,年轻的赶快把东西放回原处换了两匹棉布,只年长的还涎皮涎脸道:“闺女,咱们沈家不也有朝中做官的,通融通融,通融通融。咱村里来的,猫在家穿民不告官不究不是?”晴雯呵了一声儿:“您别叫我通融,等下子出去叫人当贼拿去衙门求衙门老爷通融去罢!” 这人见她满脸鄙夷,语气也真,一下子就犹豫了,回头看看外间果然有巡街的兵卒,摸了好几下才恋恋不捨将绸缎都放下,拐回去狠狠抱了几匹棉料子出来。这回晴雯不再拦他们,似笑非笑将人统统赶出去,待几人都走了两步才听她脆声声骂道:“真真儿是穷疯了,甚都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几辈子没见过东西!”原本还待再骂几句,还是鸳鸯拐回来拉了她一下劝道:“你这么大声骂这几个,叫街坊听去坏了沈家名声姑奶奶又能得甚么好。”晴雯这才收了声儿回去让伙计检查料子有没叫弄脏弄乱了的。 三人站在街上抱着东西也不好再回去与掌柜的理论,两个年轻的红了脸不知所措,那被喊做老五的偏偏不以为耻道:“管她骂些甚么,好歹东西到手。咱们那乡下地方哪有这么好的布料。”来往过路的听见晴雯叫骂纷纷侧目而视这三人,此时听他如此无耻,目光从审视立时变作鄙弃。那两个顶不住,抱着布就想走,还是小厮加了句:“两位不如旁处去逛逛,晌午往薛家酒楼用膳,奶奶俱已吩咐好了的。若不知地方只管寻了路人问,京里再无人不知。” 待那两人逃走,老五咧嘴与小厮道:“当家奶奶真是家大业大,带咱去别处长长见识呗?”小厮看他眼光已经跟看个死人似的,抬脚转身道:“既如此,您随我来。”那人不知就里,跟着走了会子就到了石呆子管着的文玩店。 这回老五抱了料子走得慢,小厮也不多等他,只管不叫后头人走丢就是,提前几步进了文玩铺子扬声与石呆子说了前因后果,石呆子听完皱了眉道:“这等粗鄙之人带来我这里作甚?我这儿无东西与他,又不懂赏玩,又不懂保养,难不成把与他回去餵鸡!”说着老五磕磕绊绊抱着东西闯进来,看着满室古意盎然越发贪婪。 此处文玩店大多都是原来恆舒典弄的死当物件儿,还有前段时间诸勛贵凑钱买命时收的,真的多假的少,动辄便是极品真品,哪个都不能随意送出去。石呆子又是再执拗不过的一个人,他只道薛家大爷救了他一命,薛家大姑奶奶把扇子找回来更是恩同再造,还叫他管个文玩店就跟让齐天大圣去守蟠桃园般称愿,怎能允了不相干的人跑进来撒野?当下跟看臭虫似的看老五直犯膈应。 这老五在乡里就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烂人,此番乃是轻薄了原本要来那户人家的姑娘,拿着这件事儿要挟才得以跟来京中,但凡见着好的就敢张嘴,十成十一个无赖形状。他还当宝钗是个性子软的,又吃又拿不说还让他见识这么多宝贝,心下就想若轻薄的是这个新奶奶也不知她得给些甚好处叫自己闭嘴。他心里想的美,忽的看见里头柜上放着块又油又润的白色玉佩,跟刚剖出来的羊脂似的,宝光四射。贪慾一发出来就收不回去,他暗道这东西个头又不大,想来就算贵重也有限,拿了也就拿了,万一叫人问起只管抵赖,或不是再哭闹一番,少不得能据为己有。这般忖思一番,便不着痕迹慢慢朝那头挪,回头见小厮正转头与那清瘦的掌柜说话,错眼不见就把东西摸下来塞进怀里。 石呆子和小厮就说了几句话,转身回来就见自己正盘着的一块儿羊脂玉喜上眉梢不见了,急忙走进柜檯里外寻了一边,再抬头看看四周窗户都关得好好的,几步下来就着老五就不放。老五正打算往地上躺了大闹一番,不料这青年掌柜根本一句不理论,只拉着人胸口衣襟往外走,走到外头就沖巡街的五城兵马司兵卒喊道:“官爷!官爷!这里抓着一个偷儿!” 五城兵马司的人晓得此处乃是锦衣卫从三品同知沈大人家眷的嫁妆铺子,敢上他们家偷东西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当下一拥而上将老五捆个结实拖了就往衙门走。老五忙大声吆喝:“军爷,小的冤枉,这是自家铺子,小的也没偷东西。”打头的兵卒就停下来问他:“你姓薛?”老五道:“我姓沈,姓沈。这是我堂兄弟家媳妇儿的铺子,真的!”几个兵卒就笑话他:“你也不看看自己甚么模样,沈大人乃是北镇抚司里头从三品的同知,能有你这样的堂兄弟?再说了,沈家早先乃是科举出身,家里头不说各个榜上有名,至少也得穿个长衫出来,你这连偷带骗的也不过过脑子就敢乱攀。” 石呆子适时插话进来道:“他偷了件儿和田羊脂玉的玉佩,乃是南安王府送出来专门寻人给盘一盘的。”羊脂玉这种玉料除了御赐并皇室宗亲外,超品以下皆不可擅用,别看东西小,事儿可不小。老五不懂这里头厉害,兀自嚷嚷道:“小的可没偷,乃是当家奶奶赏赐。”他正想不分青红皂白乱咬一通,石呆子一掌下来噼在他脸上道:“东家乃是从三品的诰命,身边儿怎会有羊脂玉物件?还是说沈家姑爷知法犯法?呵,便是王公家里也不敢乱拿此物赏人,我见都没见过你就敢说是沈家人,满口胡言,可见必是个骗子!” 第251页 老五自然不敢说沈玉知法犯法,不然回去族老都能开了宗祠活活打死他。一时闭了嘴,只两只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忽的想起甚么又喊道:“我们出来时候奶奶专门安排了小厮跟着,一问便知。”打头的兵卒就抬头四下里看了一圈儿,再没见过小厮模样的人,也没谁上来说明此人身份,当下只道这贼人狡猾,气恼之下一刀鞘砸在老五嘴上:“老实点儿!有话堂上再说罢。”这一下就见了血,连牙也掉了一颗。其他兵卒过来上下摸了一遍,果然从他怀里找出来那个羊脂玉的玉佩呈上去,兵卒一见翻着了贼赃,挥手便道:“走!如此刁民,必要狠狠打几板子才肯说实话。” 待兵卒拖了人走远,带人出来的小厮才从文玩铺子后门出去急匆匆跑回沈家与宝钗禀报此事。宝钗听过只淡淡“嗯”了一声便道:“后头事儿不用你管了,这几天放假让你家去看看老子娘。你出去随便找个家里的小厮再往酒楼去,旁的话也不必多说,去吧。”竟就真的撂开手不闻不问了。她可是一次又一次给了这几人机会,哪知还真有个贪起来不要命的,说破天去自己也占了道理二字,不怕将来掰扯。 这个小厮领了赏,老老实实回家守着老子娘过了几天,好似就没领差带沈家亲戚出去逛过。而那老五叫五城兵马司拖去堂下果然挨了二十板子,也没人来问供,连记录的文书也懒洋洋的随便写了一页充作结案,转头就把他给扔进大牢吃牢饭去了。这大年下的,此等小偷骗子大街小巷那哪儿都是,连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都懒得管,要不是看他偷了个了不得的东西,说不定打过之后也就放了,毕竟苦主寻回失物也就没再说要把贼子怎么样了,谁还乐意花精力在这么个玩意儿身上。 倒是另外几个人晌午在薛家酒楼左等右等等不着人,正想出去找找只见酒楼掌柜带了个眼生的后生进来,身上衣衫却和上午那个一样。这个新过来的小厮拱手打了个千儿道:“几位爷,上午那个家里突然有事儿回去了,下午小的领诸位继续逛。”便有人问起老五,这个小厮就道:“五爷?五爷偷了人家铺子里的东西叫五城兵马司拿了个现行,二爷也说没法子,只得叫他在大牢住几天,必定三十儿前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几位就不必担忧了。”几人听了互相看看,心下一想老五还真有可能办出这档子丢人现眼的事儿,当下再不提他,用过午饭就跟着小厮出去又逛了逛,天色擦黑方才回到沈府。少了这个祸头子,其他人顿时老实不少,住了一宿二十五一大早就告辞预备回去。 这会子宝钗才出来又见了见这几人,淡淡吩咐家下将早就预备的年礼一人分了一份儿,又让下人驾车送他们出城搭车,前前后后虽说没有笑脸却也叫人无可指摘。这几人来的时候心里打着甚么小算盘且不好说,但眼下出了件偷东西叫人当场拿住的败兴事儿,便是再多话吐到嘴边也不敢说了。只见着周围人都板着脸都觉得是旁人在心里头看不起自己,不得不悻悻作别而去,哪怕回了老家也不敢说宝钗半句不好,一径说老五自己不老实叫官家抓了去打板子坐牢,只怕将来叫人将自己没脸贪东西的事儿也给抖搂出去,万一旁人当自家也和那老五一般无赖偷东西可怎么办,不说在沈家地盘里,哪怕远一点十里八乡间也抬不起头做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好神奇,本审做日课竟然锻刀锻出了巴形薙刀,明明都已经彻底放弃佛系了的说...... 第101章 送走了京畿来的亲戚们, 沈家阖家上下不说人仰马翻也好一通收拾。先前不少招待客人用的东西都存在厨房旁的小仓库里,这一下子空出地方来, 又得赶忙将年下用的东西再装进去。还有亲戚们住过的偏院儿也要重新修整一遍, 之前太过匆忙, 好些地方就只是面儿上凑合着先用用再说。 到了二十五,宝钗更不得清闲,见天在家中上下预备年节就忙得脚打后脑勺。上下打点所用之年礼,京中长辈并上官的孝敬, 以及公中帐目清算以及来年预先留下的银钱都压在这几日核对。二十三小年那一日一早就祭过灶, 往后还有三十祭祖,初四迎灶神,初五迎财神, 初七人日, 初八破八等等这么些祭祀得预备, 忙得团团转。好在这还是沈家人口少,一个人直忙到年二十九就算告一段落。 二十九晌午用饭时宝钗才想起还有个名叫老五的亲戚扔在五城兵马司大牢里几乎给忘了,忙使唤人去衙门与沈玉送信提醒他一句, 好赶在三十官府封印前把人弄出来扔回老家去。沈玉接着消息果然趁着清闲往那边走了一趟, 只道是个与家里连宗打秋风的偷了不该碰的东西, 教训过也就罢了, 好歹令其宗族做主再行处罚。京里那么些官宦人家, 谁家里没几个这种眼皮子浅胆子又大的无赖?五城兵马司的上官还乐意有人自己接手拎回去处理这些赖子,就喊了个衙役带路叫沈玉自己过去提人。 这老五先是吃了二十板子,扔进牢房里狱卒都懒得理他, 更别提请医延药甚的,就只一个兼着仵作的老苍头随便弄了点子止血化瘀的药丸子化开抹上,聊胜于无不叫人死在大年下罢了。从二十五晌午熬到到二十九下晌,终于见有人来领自己出去,老五恨不得趴在地上与沈玉磕头。只见沈大人叫狱卒开了锁头,捡着干净地方下脚走进牢房,又蹲在老五身边仔细看了看,忽的笑开问他:“旁人东西就那么好?” 第252页 老五吃了这一顿夹实,又见是沈玉笑得冷飕飕的问话,总算晓得怕字如何写。趴在那里连连做磕头状,涕泗横流道:“不敢了,再不敢了,饶我这一次,只叫超生了,这辈子再不往京里来。”沈玉伸手拨拉了一下他身下的稻草,还是笑着问:“家下人送隔房长辈往城外搭车回来与我回话时说,似乎有谁家的姑娘吃了自家人的委屈来的?你知道怎么回事儿么?” 趴着的那个一哆嗦痛哭流涕:“原就是想逗逗她,早间那姑娘蓬了头髮出来担水,一时手贱打算扯她一绺头髮玩儿,哪知不巧就摸到颈子上去了。我就想反正摸都摸了、再者摸哪里不是摸,就,就顺着多摸了两下,又怕她喊出去乱说,索性撕了一块儿前襟儿下来。真的不怪我啊,谁叫她自己衣衫不整勾引来着。”沈玉起身一脚就踩在老五后腿上,将将结了层薄痂的伤口崩裂开来,鲜血直流混着牢房里的怪味儿秽不可闻。 “怎么就偏你这么多碰巧?人家赶早担水干你屁事,是不是头母猪打你家门口过都勾引你了?”等老五挣扎不得沈玉才松开脚,勐地就着稻草蹭了蹭鞋底子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自家同宗的姑娘你都敢轻薄,还有没有王法人伦了。今儿把你从大牢里捞出来可不是说怕你死,咱们回去请了族老慢慢儿收拾,呵,来日方长!”他倒也不说这人冒犯宝钗之事,沖狱卒点点头单手拎着老五后头衣领半拎半拖把人给拖了出去。狱卒并一旁其他犯人都恨不得沖老五吐口水——这人也太缺德了,同宗的自家姑娘也祸祸,可见必是个不要脸的畜生,和这种人关在一处说出去都丢份儿! 沈玉也不把老五往家带,出了五城兵马司衙门,沈家车夫弄了个板车正在外头等着。几个下人围上来七手八脚将老五抬到车上,又拿被子盖了免得人冻死,这才垂手听候主子吩咐。沈玉从袖子里摸出几两散碎银子分给下人们道:“辛苦你们几个,大年下了还得把这么个玩意儿送回老家。好在不算远,明儿晌午就得回,几角银子赏你们路上吃点子酒暖一暖,务必将人活着送到族老们面前,再把交代你们的话说清楚,差事就算办成了。” 下人们纷纷作揖笑道:“这货惹得阖家上下心里不爽利,活该他吃次苦头。我们几个办差二爷只管放心,必叫老人家们听个清楚明白。”说罢车把式扬鞭催促拉车的大骟马动蹄子往前走,另外两个下人跟着一块儿慢慢前行。 沈玉目送他们走远,回头又与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道恼打了声招唿,看看时候不早了干脆抬脚往家去。到得家门口,只见两个小厮正凑做一处嘀嘀咕咕,他只管放轻脚步走过去站在后头听了两句,只听一个道:“那女子也太泼了,哪有姑娘家当街拦个爷们儿非要嫁给人家的,混不要脸!”另一个便应和他:“可不是,蛮得紧,也不知道奶奶是哪里动了菩萨心肠,还叫请她进去。这样的女人谁娶谁倒霉,今儿看上你便要死要活,焉知明儿会不会又再看上旁人,头上甚么时候绿的都不知道,日日净做个王八。” 他一听此便知是那缠着柳湘莲的女子又来自家门口晃悠了,这会叫媳妇儿喊了进去,也不知那泼妇急起来会不会动手。当下忙咳了一声,两个看门小厮转头一看是主子回来,就跟鹌鹑似的把脖子一缩推开门、让开道儿,沈玉也没心思同他们废话,拂袖急匆匆就往里头走。小厮们见他进去,互相吐吐舌头暗道一句好险,交了班就留一个在外头守门,另一个迴转进去歇了。 沈玉急匆匆往里头走,刚进了院子就见一女子背对着院门跪在地上苦苦哭求,看背影身形乃是个身量苗条风骚的年轻女子,再看头髮便知是个在室的姑娘。那女子只哀哀道出这么多年苦候柳二郎之艰辛,又说自己迷途知返早已悔过,唯求宝钗大开方便之门允其见见柳湘莲。 宝钗坐在屋里听她一番唱念做打,混不知沈玉就手在外头等着万一这女子暴起伤人便要进来拿她,端了茶盏轻轻吹了吹抿一口忽的笑道:“我记得你,乃是我姨妈隔房东府贾家珍大爷继室的妹子,与珍大爷并其他贾府爷们儿都很有交情。你那姐姐家孝里头与西府贾家大房的琏二爷混在一处,后来叫官府判了合奸的,此事亲戚间尽知。”说完抿了嘴笑,尤三姐跪在躺下演不下去只管将脖子一梗道:“奶奶是大家闺秀的出身,天生坐在那里就想甚有甚,行动间也人人尊重。和我们这等小门小户不一样,若不趁着年纪好的时候攒足本钱,待年老色衰之日又当如何。再者,我也知我早年荒唐了,如今只想寻个看得过的老实人好好过日子,再不会如之前那么荒唐。” 后头立着伺候的几个丫头听了都撇嘴笑,只尤三姐自己不以为耻,但到有几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思在里头。宝钗浅笑着将茶盏放下与她道:“你寻你的老实人,为何又总在沈家大门外头晃悠?左右皆是官家宅邸,我们也不好不给你脸面,只一个年轻姑娘日日在街上徘徊总归不妥,你自己心里就没几个数?再者,明儿都三十儿了,你也不回去帮衬帮衬,这年节可怎么过。” 尤三姐还当宝钗是在和她商量呢,仰脸回道:“我在街面儿上打听了月余,知晓柳二郎就在您府上借住,只求叫我见见他,必定能叫他点头同意。”宝钗垂眼笑道:“客院确实住了位柳二爷,可是既然上门便是沈家的客人,做主人的也不能随便甚么阿猫阿狗都牵去客人面前叫人家见的。尤三姑娘您觉着呢?恐怕不大合适吧。” 第253页 尤三姐就站起身撒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合着你们沈家竟上赶着给旁人做公道,也不觉着闲事管得宽了些!”此时宝钗指了指茶盏,莺儿立刻重新换了盏热茶上来,她又重新端了茶盏抿了口,再将茶盏放下起来转身就走了,就把尤三姐一个晾在花厅中懒得理会。尤三姐正欲上前撕扯,两个配房媳妇子闪过来一边一个扳着胳膊就把尤三姐往外叉道:“见天绿着眼睛守在旁人家门口转悠,也不去打听打听沈家如今领的甚么差事。你倒是趁着年轻颜色好阅尽千帆玩儿够了,还想回来寻老实人好生过日子?呸!难不成那老实人上辈子掘了你家祖坟,这般祸害人家。就没见过如此不知羞耻半点不自重的姑娘,放在大户人家实是恨不得打死了事,免得出去丢尽脸面。” 尤三姐也不是个瓤的,回手就要往两个媳妇子脸上挠。这两个配房正是欲立些功勋又无处使力的时候,翻身就与她扯在一处。正打得好,宝钗已命人请了柳湘莲过来,所以方才且先行迴避进内室躲开。柳湘莲跟着白鹭从另一处月亮门进来,见了尤三姐在堂下与两个媳妇子厮打,满脸厌恶道:“怎地又是你,躲到旁人家里且躲不急,真真寡廉鲜耻。还不住了手快去,我这辈子就是剃了头髮跟人去做和尚也不得和你凑在一起,你算是个甚么,暗娼从良一般的货色,也敢在良善人家里头混闹!” 他这般怒喝一声,忽得天上凭空怒雷翻滚,一触即收。堂下诸人都惊了惊,柳二爷索性冲着天上举起手掌道:“柳湘莲在此立誓,若这辈子与尤氏女牵扯在一处,管叫让和尚道士收了去,若违此誓,神佛尽弃!”雷声又响了一道似是应和,柳湘莲板着脸冷哼一声转身拂袖便去。尤三姐见他如此决绝,不由得怔在堂下不敢置信。她自忖貌比西施有沉鱼落雁之姿,平日哪个男人见了不跟苍蝇见了血似的凑上来,岂知偏偏就这託付一片倾心的柳湘莲弃她如同敝履,直叫恍惚觉得跟做了场噩梦似的。 原是三个人撕扯,最凶的那个忽然卸了力道,那两个媳妇子便也撒手站好整理自己身上衣衫。尤三姐越想越觉得委屈,只觉众人都在看自家笑话,一怒上来便瞄着花厅中间的柱子欲撞上去。不料两旁媳妇子一直注意着,她一动便叫扭了胳膊按在地上。尤三姐大哭:“若柳郎君弃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另一个媳妇子当场啐了一口道:“你要死回自家死去,在沈家闹甚么。人家早先认都不认得你,哪里来的‘弃’字。逼婚不成便寻死,亏你好大的脸!” 堂下正热闹着,里头莺儿奉命出来与两个媳妇子道:“奶奶说了,把她捆了送回尤家,将今日之事尽数说与尤老娘。再与她们讲,若是再叫她在沈家门口晃荡,必定报于五城兵马司来拿走。定个有伤风化且不亏她!看看到时候游街示众尤家还要不要这张面皮。”两个媳妇子一听,果然拿出“武松打虎”的气概,登时将尤三姐捆了个结实,又喊了两个小厮一块儿拖出去抬着穿街走巷给抬回了尤家。 彼时贾珍已经授首,家产尽皆籍没。东府贾家树倒猢狲散,尤氏向凤姐求助未果,不得不带了嫁妆细软并继女惜春回娘家与刚刚搬回来的尤老娘住在一处,虽说磕磕绊绊少不了口角,这时候互相扶持着倒也还算过得。这一日,三姐说要往外头寻个营生做,一去就是一整天不见人影,叫人甚是忧心。往常她出去也就半日便归,好歹分担些家事,兴许还能带点子东西回来,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尤氏开了门站在门口左等右等正焦急间,只见外头一群人哼哼哈哈抬了人进来,定睛一看那捆了叫抬着的可不是三姐儿。 为首的一个媳妇子一路打听尤三姐落脚处,走到这里抬头便见前头站着的恰是昔日东府大奶奶,走上去施施然福了福道:“珍大奶奶,您这妹子好生厉害,敢在锦衣卫从三品同知家门口乱晃,一晃一个多月。咱们姑奶奶心慈叫她进来问话,岂知又撒泼混闹,在沈家逼婚沈家客人不成竟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实是没见过这样蛮的。我们奶奶说了,再叫她往我们沈家门口去,管叫请五城兵马司把姐儿请了去,定个有伤风化且不为过。大奶奶自己个儿掂量掂量。”说完一挥手,众人抬着尤三姐冲进尤家大门把人往地上一放,拱拱手便扬长而去。尤氏又气又臊,忙关了门不敢再看邻里的眼神儿,喊了将将伤愈的二姐并尤老娘出来一块儿给三姐松绑,又扶人起来进屋躺着。 尤老娘见女儿呆呆怔怔眼神儿都散了,悲从中来不由儿一声肉一声大哭,哭道伤心处柱了拐杖还要往沈家门上去讨说法。二姐知晓此中内情,且那日贾家抄家下狱时沈玉也在实是提起他就怕得慌,忙拦了老娘道:“罢了!定是三姐儿又跑出去堵那柳二郎,不知怎地惹上了沈家。那家人如何惹得?奶奶乃是薛家大姑娘,爷们儿又是锦衣卫里的官儿,咱们如今哪里还理论得过!”说完泫然欲泣,叫尤老娘听了也打了个哆嗦道:“竟是这样厉害的人家?” 二姐点点头,尤氏也加了一句道:“当初就是这沈大人上门锁的人,任你躲在墙缝儿里也能抓出来。锦衣卫就是破家的凶神,三姐儿能叫囫囵送回来都是人手下留情了。”几个娘儿们还当沈家动了私刑整治三姐儿,当下只觉冤枉得能叫六月飞雪。尤老娘抱着三姐儿又是一阵嚎哭,哭到痛心处恨得拿手去掐三姐儿胳膊。三姐儿吃痛方才醒过来,见亲娘痛哭也忍不住嚎啕一番,一时尤家院子里悲声大作,跟死了人似的。 第254页 再说回沈玉这边,他站在院门旁的树后一直看到尤三姐叫人拖了抬出去放才出来。原本想着在外头等了看万一尤三姐暴起伤人也好制住她,再往后就只见旁人吃亏,他便放心继续躲在后头迴避女眷,等尘埃落定了才假装没事儿人似的扫扫头上树枝子抬脚往内室走。 二十九家下诸事大件儿的已经忙完,这一日下晌衙门里便也封了大印,打从明儿起便要开始忙活过年。这会子宝钗总算得闲歇一歇,正靠在罗汉榻的迎枕上叫莺儿拿着美人拳敲肩膀,自己眯了眼睛打盹。忽觉力道不对睁眼一看,原是沈玉回来了。 沈玉见她醒来,笑着轻声道:“辛苦奶奶,家下里外天天忙不完的烦心事儿。明儿便是年节里,且随意一些,累了只管躺着受用,家下那么些下人呢,让他们忙活去。”宝钗听了就笑着回道:“还成,家里事都好打发,无非是下晌有点子乏了躺一躺,并无大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大家虐狗了么? 反正我吃狗粮吃到有点撑...... 第102章 其实她从未将尤三姐尤二姐之类的放在心上, 连带着早些年那个夏金桂,俱是一样的。这些姑娘着实可怜, 但你要平心而论, 却又都有其可恨之处。尤二姐确实是先叫贾珍贾蓉父子坏了名声儿, 后来又叫贾琏给煳弄着娶做二房,可是彼时东府大老爷又不是强了她,是她自己把持不住,以至于如今身败名裂, 又能怪得了谁。再有尤三姐儿, 上辈子听说她与柳湘莲订了信物,后头柳湘莲从宝玉处知晓姐妹俩与贾家爷们儿白布有染又急着要退,这三姐儿一时烈性上来就抹脖子死了。 你说这样的姑娘, 早先和爷们儿们夜夜笙歌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像日后如何, 总念着或不是和戏文中一样就有个赤诚君子拔她与泥淖之中, 从此以后琴瑟和鸣,鸾凤相谐,自在逍遥过好日子去了。便如宝钗曾调侃过的那样, 难不成天下的赤诚君子都欠了她们不成?现有贞洁贤惠的良家女子不要, 非得上赶着戴顶绿帽子。也不是说这样的女孩子就该打死, 只她们将那些迟了的韧性与节烈放错了地方。人都是要想办法过活的, 宝钗从不会看不起街上讨生活的妇人, 人家凭自己本事养活自己,腰板挺直,自助自有他人助, 偏尤氏姐妹就只想着攀附旁人,说破天去也只得是个以色侍人,落得被始乱终弃的下场亦是咎由自取。 再者,她也是想着上辈子哥哥薛蟠曾承过柳湘莲的救命之恩未曾还得这人就杳无音信了,这辈子怎么也得出手扶助一番免其浑浑噩噩叫个道士给骗走。若无与三姐儿定亲復退亲之事,估摸着这青年人且不得削了头髮随人出家。 想着想着,宝钗歪在榻上就又睡着了,沈玉也就出去叫厨下熬了个红枣粳米粥的功夫,再转回来见她已经睡熟,不由得摇头失笑,自己往柜子里取了床被子来与她盖上免得着凉。 宝钗这一觉醒来夜已深了,抬头就见身边绣墩上坐了个长身玉立眉眼俊俏的青年依着矮榻扶手正低头翻看话本子。她恍惚了一下子才明白过来,正欲起身,一直守着的沈玉已经将话本子撂开弯腰凑过来低声问道:“醒了?泥炉子上热着粥呢,好歹用点子再歇。明儿就不必往衙门去了,该收拾什么交给我好了,你好好儿养一养。” “哪有那么矫情?不过是晌午没歇觉,到申时前后就有点乏,明早就没事儿了。”宝钗就着他的力道起身坐正,话音刚落沈玉就皱眉说她:“好好歇着,合着往年年节我们都是不过年的?外头那些年礼一类的我也知道怎么打发,明儿也就祭个祖,晚间年饭给你瞧瞧大师傅的手艺。行了,先用粥。”说着熬的又香又糯的米粥就递到宝钗面前,一丝一丝的甜味儿半点不腻,又合着米香泛着一层油光,光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宝钗也不用小菜,懒洋洋接过瓷碗用调羹一口一口吃干净,沈玉又马上递了一杯漱口的水过来让她自己漱口,转身将空碗拿出去放在外间。等他回来宝钗已经从榻上起身转到后头去换寝衣,简单收拾了一下两人便吹了蜡烛歇下。 三十早间各家惯例都是要祭祖的,等宝钗睁眼时白鹭莺儿都已经候在一旁等着服侍。匆忙洗漱换过衣服往妆檯旁一坐,宝钗斜了一眼去看五斗橱上的自鸣钟,果然已交卯正,起得有些晚了。莺儿站在后头见她往那边看便笑道:“奶奶,姑爷交代过,他又不是个读书人,就不勉强行那君子之道了,是以早早起来往厨房去盯着他们做事,还叫我们不许扰您休息。方才有小厮来传过话,等您起身儿了直接去正院就行。” 宝钗“噗嗤”一下就笑出声儿来,上辈子如何也没想过能叫人这般捧在手心儿里供着,脸上不自觉的红了一片,真真无需脂粉便得艷冠群芳。莺儿拿着檀木梳子慢慢儿给她梳了个稍显华丽的髮髻,边梳边从镜子里看着宝钗笑道:“奶奶今儿气色好,可见人还是得歇好了精神才足。前几年还在贾家时您不也劝过琏二奶奶将养自身么?怎地到了自个儿身上反倒忘了。”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旁人若要这么说主子,少不得也要恼上几天,宝钗也不同她恼,手上拨楞着一条红鹡鸰串珠道:“贾家与沈家如何能比?那贾家,各个都从公中往外掏了抿进自己口袋,人心离散,当家人无非是个拿着钥匙的管事。这样的人家还掏心掏肺与他们舍了命的精打细算勉励维持,不是傻的么?你再看沈家如何,人口是简单了点,但长辈睿智,爷们儿又有出息,家下人也守规矩听话,自然值得尽心。说到底,咱们也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人家待咱们不错,咱们也必得回馈一、二才是。也就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的意思。” 第255页 莺儿抿了嘴只笑:“奴婢可不管甚是木瓜甚是琼瑶,姑爷下了令了,若是不能督促您好生歇息,就要裁了我们几个年下的红包哩!”正说笑间,白鹭端着东西从外头进来笑着嚷了一句:“若是差事没当好叫扣了月银咱们也无话可说,可要是奶奶不好好歇着拖累咱们没了压岁钱,那可就要闹了!”说完就将端进来的东西递到面前与宝钗看。宝钗定睛看过只见是一套四只缠丝玛瑙的碟子,也就六寸大小一个,但却精緻可爱,年下守夜拿来摆瓜子儿炒货或是四季鲜果都极好看。 宝钗点点头让白鹭将东西放在花厅摆好,捡着新鲜柑橘高高堆进去,借着鲜果的味儿好熏一熏屋子。这会儿莺儿也替宝钗将髮髻梳好,又寻了一挂新的璎珞项圈儿出来与她戴上,收拾齐整后才跟在后头一起往沈老爷子住的主院走。主院后头又有个小偏院儿,沈老爷子这一支的祠堂就在里头。 老爷子早上难得换了大衣服,见宝钗带着两个丫鬟过来,就把赖在腿上的猫放下去起来往祠堂走,边走边道:“我听说昨日那个几个混人将你给气着了?往后不论沈家还是外头谁家的,看不顺眼只管扔出去,自有老朽给你撑腰。天子脚下,竟有人胆敢堵到从三品的官员府上冲撞其家眷,还有没有王法了。凭他是谁,打死不论!”宝钗跟在后头就笑着回道:“我怎地竟有那么大气性了?哪还跟几个不懂事的人计较。讲讲道理赶出去就是了,听明白了开窍了是他们的造化,听不明白开不了窍谁也没门儿,只将来吃大亏的时候别后悔就是。” 沈玉走在后头与宝钗并肩而行,这会子就扭头过去挤眉弄眼沖她眨眼睛,宝钗转开脸忍笑不去看他耍宝,三人穿过正院后头月亮门洞就到了祠堂门口。暂住沈家留待四月考恩科的那个学子早早就起来央了小厮带路来此处等着,恰好看见宝钗含笑与沈玉并行而来,轰的一下子面色通红,臊的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老爷子打头走进来,见了他还点点头。那青年便长揖到地道:“叔公过年好,堂叔过年好,婶婶过年好。”转过头去就牙疼这叔叔婶婶也太年轻了点,尤其这婶子,看着只怕比自己还小几岁,真真是画儿上的美人儿也没这么好看的。 宝钗见有外男在,早退了一步躲进沈玉身后不欲与其多话,又听得他问好才轻轻福一福算是还了半礼。老爷子含混一句,命下人开了祠堂将预备的东西一一献上,这便是要开始祭祀了。因着沈家如今女眷就只宝钗一个,只得再叫莺儿白鹭帮衬着将媳妇子们递到祠堂门口的祭菜端进来传给宝钗,再由宝钗一一摆放在各位祖宗的牌位前。沈老爷子带着沈玉上香敬酒,那学子只管站在最后头跟着磕头。待向祖宗们禀告过这一年家下大小事后,老爷子又领了两个男丁往外院儿去写福字,宝钗留在最后交代了看守烛火併换班的人,三令五申只道务必不能叫祖宗们面前的灯柱熄了。 晚间还有年饭,是以晌午用的就比较简单。沈玉从前头回来就撸了袖子往厨房进,宝钗欲拦一拦却叫沈老爷子给喊回来道:“无妨,随玉哥儿去,他做饭好吃。一年到头大过年的,就指着这一顿杀杀馋了。”说着拿手将桌上做好的黄鱼酢撕开骨肉一口一口餵他怀里的大黄猫,那猫儿叫他摸得都出油了,油光水滑老长一条。 这猫也是神出鬼没,宝钗有好几次见它打自己院子里慢悠悠走过去,半点不怕人,心情好了还跟个大爷似的翻肚皮倒在旁人脚边让摸肚皮,但是每次见着沈老爷子又必会看见它窝在怀里,也不知甚时候跑出来的。沈老爷子见她盯着猫儿看,笑了一声把猫放在桌上,大黄猫就动动四只爪子揣在肚皮底下蹲好,连尾巴也围过来盖住。 “喜欢就摸摸,它可愿意叫人给挠痒痒了。”老爷子看猫的眼神儿跟看孩子似的,宝钗笑着便就伸手出去摸了摸猫儿的耳朵道:“这也太乖了,又干净又不吵闹。”老爷子笑道:“这是它老了,早几年一到春天就叫唤得人恨不得抓去炖了,也就最近这两三年吧,也不爱出去了,也不爱折腾了,老老实实见天儿守在家里。”宝钗摸了两下就停手,猫儿却不乐意,伸开爪子走过来桌子这头蹲坐着沖她喵了一声儿,跳到膝盖上不管不顾迳自裹成个猫球就不动弹了。没奈何,宝钗只得一手帮猫儿挠下巴,一边坐着与沈老爷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儿,只等沈玉从厨房里头过足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白天去给睿哥报名上幼儿园,晚上回来许久没有发作过的拖延症突然勐烈爆发......然后就......我错了!!! 第103章 沈大厨出手, 厨房里没人敢偷懒,等媳妇子们将正房正厅的满堂红一一点亮, 宝钗便命小厮去将客院偏院的客人们都请过来入席。柳湘莲姓柳, 早间提了礼物去他姨妈家凑合了一晌午, 柳子安并柳姨妈欲留他一块守夜,岂知这小子叫他姨妈催婚给催怕了,转身找了个由头就跑,气得柳姨妈揪着柳子安一个人狠狠念叨。那预备考恩科的学子也跟着小厮来了, 就坐在沈玉对面下首的地方。 冷盘热菜按部就班由家下人传递上来, 少倾便摆了一桌子,此时天色已晚,沈玉方才擦擦手去去油烟气又换过衣裳才回到席上。沈老爷子看桌子上终于热闹起来, 高高兴兴举了杯, 其他人各自或茶或酒, 陪他一饮而尽。老爷子放下酒杯咂咂嘴,又提起筷子笑眯眯道:“都动筷吧,乐意用甚么就用甚么, 到自己家里老少爷们儿就甭端架子了。那个, 孙子媳妇啊, 你只管用, 吃饱了就回去歇着, 这些下人自会收拾,过去这一年辛苦你操持家务,与你也封了大印好生休息。” 第256页 宝钗笑着坐在凳子上沖他弯弯腰算是行过礼, 老爷子见她半点不见外更是高兴,捲起袖子就沖桌子中间炸得金黄酥脆的大鲤鱼尾巴上去。 “鲶鱼头,鲤鱼尾,神仙见了吧唧嘴。”他先把鱼尾巴卸下来,又将鱼头拆了放在盘子里与桌子下头急得乱拱的大黄猫道:“行了,别喵喵了,看把你急的,想着你呢。吃吧!让你也过个肥年。”猫儿得了偌大一个鱼头忙低头就啃,吃的呜呜做声,桌上的人见它吃得香甜不由失笑,沈玉就举杯敬祖父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沈老爷子拿起酒盅一口闷了将底亮给他看,祖孙两个相视而笑。 后头又有那学子并柳湘莲上来俱一一敬过,沈老爷子也极给面子都喝了。宝钗记得早年在贾家借住时三十晚上必要让家里养的那班小戏子出来唱念做打一番,有机灵孩子插科打诨逗笑贾母,那些候在四周的小厮便用竹筐抬了铜钱往戏台子上撒了算作打赏。后来薛家回了自家宅子,三十儿守夜又总有下人耍百戏打发时间,也不知沈家玩儿些甚么,是以颇有几分期待。 等用过团年饭,下人们撤去残羹冷炙,重新在廊下布席,上了莲子茶红枣茶之类。一人面前又放了个点心并干果的攒盒,沈玉就喊了自己的常随过来道:“让他们在院子里远点儿地方弄,别叫声响太大吓着奶奶了。”宝钗正疑惑间,只见好几个小厮又抬又扛又背的拖了几大车爆竹烟花进来存在大水缸子旁边,又有几人特特拎着木桶木盆在一侧以防不测。最后几个生得极讨喜的小孩子穿了簇新大红衣裳来冲上面磕了几个头,起身儿笑嘻嘻捏着线香就跑出去叮叮咣咣放起了爆竹。 先是一串子大红鞭炮震耳欲聋,等满地金花渐消另一侧又点了窜天猴唿啸着炸上天。几个小厮并排摆了数个焰火匣子,一齐点然后果然火树银花,玉碎凰鸣。左右两边几处宅邸也纷纷唿应般放了各式烟火出来,一时间京城西面这块地界天上好似玉皇大帝的御花园开到了人间,东边一朵菊花百头千头,西边一株杏树奼紫嫣红,南边一簇星如雨纷纷坠下,北边就不甘心的叫空中开了朵牡丹花儿。 宝钗坐在廊下看得目不暇接,旁边沈玉见她喜欢便又吩咐下人多放一些。直到子时梆子声响起,这些爆竹烟火方才逐渐止息。小厮们端着装了水的木盆木桶四下里仔细查过一遍,确认火星子都踩灭浇了水才算作罢。空气里满满都是硫磺硝石的烟火味儿,坐在廊下的几人纷纷端了茶水连用数盏方才好些。 柳湘莲头一个起身抱拳行礼告辞,紧接着学子也起来作揖辞了出去。沈玉亲自扶了沈老爷子回去歇下,这才出来带着宝钗往东院走。此时除了正院打扫收拾的下人外宅子中万籁俱寂,宝钗沈玉就顺着挂了“气死风”的游廊慢慢儿往前头走,走着走着沈玉忽的慢下来转过身退着边走便与宝钗道:“这一年让奶奶劳累了,回去叫小的好生伺候伺候,明儿初一反正无人上门,索性干脆别起来算了。” 说着他自己也笑起来,映着黄黄的灯影儿眉眼一弯叫旁人看了就跟着一块儿乐起来。宝钗嗔了他一眼,抬袖子捂唇笑道:“也不怕臊得慌!”沈玉见她笑了越发得意:“有甚可臊的,反正脸红的可不是我,管他们呢。”说着勐地站住脚张开手将宝钗抱起来扛在肩上,翻出游廊抄着近道儿分花拂柳直接进了东院儿。宝钗只叫他往上甩的时候“哎呀”了一声儿,再往后就红了脸闷着笑不做声任由这人扛着满院子蹿。 莺儿奉命还在正院帮着一块儿收拾,白鹭先一步回来刚料理完守夜之事,眼见姑爷跟个山大王似的扛着自家主子一阵风冲进内室,急忙转身帮着关上门又退了下去,反手一摸,脸上烧得滚烫。 那边沈玉扛着宝钗直进了内室,把人往被褥上一放故意坏笑道:“兀那小娘子,如今落到本大王手中,还是乖乖从了罢,管教你吃香喝辣,高床软枕,绫罗绸缎。”宝钗拿着手里帕子捂了半边脸笑得直抖,边笑边道:“可不得了,好好儿的官爷竟上了梁山!”她笑得厉害,沈玉也松了力气笑倒在一侧问:“好玩儿么?我刚进来时候似乎撞见你的丫鬟了,那嘴张的,怕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宝钗一听小小尖叫了一声翻身往他胳膊上捣了一拳:“明儿满院子人都得知道,没脸见人了!”沈玉就着抓住她的粉拳笑嘻嘻凑近过去道:“放心吧,下人们知道便知道了,总归晓得是从谁那里传出去。若真的满院子都知晓,一定与你撑腰打她们板子可好?” 宝钗叫抓住一只手,立刻又伸另一只手往他胳膊上又捣了一下,沈玉装模作样“啊”了一声松手往远处翻一圈,不等宝钗过去看是不是真把人给锤疼了,那人又从床尾一骨碌就翻回来贴着她道:“好奶奶,莫恼了,小的与您滚了一圈儿,可曾消气?您要是累了呢就歇下,小的伺候您;您要是不累就不歇,小的还伺候您,所以您是累还是不累?”宝钗叫他混闹的没脾气,只得由着他“伺候”了一番直到快丑时才喊了水沐浴梳洗一番得以安稳躺下。 第二日大年初一,早间宝钗果然没起来。年初一也没谁聚友会客,多半是家下人赶了空车或是抬着空轿子往亲戚并上官下级处转一圈儿递上名帖就是。谁也不会真请客人下车下轿进家坐坐,都想好生闷在家里歇上一歇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沈家这一日人人起的都晚,老爷子还当孙媳妇真是腊月里忙家事累着了,特特命厨下仔细预备了精緻粥点候着,也不叫人去东院喊沈玉、宝钗两个,自己抱着猫用过早膳晃悠着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第257页 到晌午时分宝钗才揉着腰从床上爬起来,可恨沈玉今天非和她赖在一处,混不在乎旁人眼光。既然沈玉在屋里,白鹭莺儿两个便也不好进来,只得由着主子们打闹一番,直到午时都过了房门才打开。 沈玉精神翼翼一副餍足模样正小心伺候着帮妻子挽头髮,画眉上胭脂,宝钗时不时的还要怒嗔他一眼,两口子之间齁甜齁甜的都能把旁人给腻住。待他们整装妥当,厨房那边又专门送了午膳过来,说是沈老爷子怕孙子并孙子媳妇熬不得夜专门叫人炖的鸡汤。宝钗恨得回头又瞪了沈玉一眼,吩咐那人道:“祖父用过没?若是没用过还把东西都端过去,大年初一怎么能叫老人自己用饭,不像话!” 送饭的果然听话又将饭食送去正院,沈玉宝钗过去的时候老人家正嘟囔念叨呢。一见孙子孙媳来了果然大喜,待仔细看过沈玉那张春风得意的脸时又咳了一声落了脸子道:“你就是个祸头子,闹人精!大年下也不叫人好生歇息,烦人!”宝钗叫臊的头都不敢抬,独沈玉脸皮厚笑嘻嘻混不当回事儿。 磕磕绊绊用过午膳,沈老爷子大手一挥赶他们回去休息,又专门留了沈玉下来交代不许他再去烦宝钗,好歹才是又歇了个囫囵晌。到晚间宝钗竟还不曾走了觉,用过晚饭又是倒头就睡睁眼便是白天。 大年初二照例外嫁的姑奶奶们都要回娘家耍子,宝钗一睁眼又是卯时二刻,忙起身换上衣服,外有车夫早装好年礼候着,小两口还是跑去正院蹭了沈老爷子一顿饭后才大摇大摆出了门往薛家去。其实平日里一个月宝钗总也要回娘家一两天,或是沈玉送她去,或是沈老爷子交代老管家安排,是以薛太太也不像之前那样想女儿想得神思恍惚。沈家马车到了薛家门口,外院儿大管家亲自守着点了挂鞭炮扔在路边,待鞭炮燃尽马车也就到了家门口稳稳停下。 沈玉照例先撑着车门爽利跳下来,再回头去小心将宝钗扶出来,絮萦闻言出来接人时见了两口子这般腻歪,顿时笑着捂了嘴道:“快进来吧,母亲等得都急了。”宝钗笑着与她福了福算是见礼,两位奶奶走在前头,沈玉就落在后头由着大管家说好话恭维。 薛蟠薛蝌兄弟俩等他也等得好,一见人来拉着给薛太太磕过头就往外院儿玩儿去,薛太太所住之内院立时叫一群娘儿们占了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薛太太带了两个儿媳并两个女儿,光主子便有五位,再加上一旁伺候着的丫鬟媳妇子们,满满当当或站或坐就塞了一屋子人。薛太太照例还是要问姑爷好不好,姑娘顺心不顺心,到初二这一天又多了疑问:“有消息没有?怎么还没见动静儿呢?” 这会子换做絮萦劝她道:“大姑奶奶刚回来凳子还没坐热乎呢就吃这一通迎头炮,管叫明年非得晌午才回来不可!”薛太太就笑了:“还不是当妈的操心你们,哪怕八十了呢,在我这儿怎么看还都是些小孩子家家的。”说完还是不放心又道:“我听说你姨妈家大房早先嫁给南安王庶子的那个丫头,也是过门儿几年没动静的,后来去庙里拜了拜,如今肚子圆滚滚,算来夏天也该落地了,要不要妈顺带与你安排一下?不是妈寻事,实在是如今这世道再好的女孩儿若是留不得一儿半女的,到底腰板子硬不起来。哪怕是个姑娘呢,至少咱们不背锅了。” 说着又把贾家所出的已故林夫人拿出来道:“若不是有林县主并她头前去了的那个弟弟,你看你林姑妈嵴梁骨要不要叫人戳断了。”因说起林家,便又说到他家之前过继的那小孩子,薛太太眉飞色舞满口子称赞不完:“也太聪明伶俐了些,才多大点儿的娃娃,听你哥哥说已经能跟着林姑父身后一日背一等身书,一举一动肖似其父,全不像是个过继来的螟蛉子,竟就是个亲生的亲儿子了。要是你外甥们能有人一半儿聪明都足够,再不敢奢求更多。”老太太絮叨,嘴巴停不住就从林家又说到贾家。 “如今也是不好,迁回金陵的发现不少祭田叫你姨妈给卖了,再想买回来可难,两家正为这个扯皮呢。要我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姨妈,毕竟谁也没有前后眼,哪晓得竟就不成了。若按一般人家,少不得有个翻身的时候,届时轻轻一张条子的事儿,怎么着也不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地步。”薛太太说得有点累,抿了口茶嘆气继续道:“你姨妈领着一家人留在京城过得也不好,宝玉日日就窝在家里好一日坏一日,下头还有三姐儿和环哥儿的婚事没着落,正头疼呢。据说没奈何只得把身边一个名叫彩云的家生子放了良籍搪塞给环哥儿做媳妇,三姐儿才算是真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说到此处薛太太悄悄压低声音与宝钗道:“我听去送东西的婆子回来道,那宝玉真不是个东西,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净惦记着甚姐姐妹妹的嘴里不干净,史大姑奶奶与他闹了好几回了。” 薛太太悄悄指了指城西方向:“这几日京中又莫名其妙有些‘木石前盟’的流言,林姑父正恨不得活活打死宝玉。”宝钗就道:“管那宝玉如何呢,文不成武不就,连个养活家小的营生也无。且又带累父母祸及亲属的,能躲多远躲多远才是。”薛太太深以为然:“幸亏当初听了你和你哥哥的没一条道走到黑,不然如今坐蜡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 第258页 听她如此说,女眷们笑了笑便岔过话题又去说旁的,你说看着了谁家太太头上的新簪子,我说遇见哪位夫人身上的新料子,林林总总嘴巴不停,那往返的下人茶都换了四五道才止住,薛太太笑道:“叫厨下摆饭吧,再把大爷二爷并姑爷都好生请过来。” 等上了桌,宝钗眼尖只见岫烟面前放的都是些酸味重的温平吃食,当下也不说破,单等用过饭后寻了岫烟道:“二嫂子这是有好消息了?”岫烟含羞点头笑了:“就你眼睛明白?还不到三个月,家里有心再压一压。”宝钗听完就从衣服上取了个暖玉雕的平安扣与她:“事先不知道,故此没预备给小外甥的压岁钱,莫怪莫怪,且先拿这个抵了债罢。”这玉正是贾老太太赠的那些籽料挑出来扒了皮磨的,光洁油润,敦厚可爱,中间又打了孔拴上红绳儿,给孩子做个好彩头的坠子正合适。 岫烟也不与她推让,痛快接了东西道:“知晓姑奶奶是个财主,索性心安理得偏了你的好东西。等二爷夏天带商队回来一准儿挑些好的还回去。”薛家从上到下都是宽厚的人,岫烟过门儿一年连着性子也更大气起来。不是说以往在贾家就不大气了,而是彼时连饭都可能吃不上,又哪里有底气论及大气不大气呢。 宝钗在娘家歇过晌便叫沈玉催着接了出去,两人腻在马车里晃晃悠悠申时末才回到沈家家门口。将娘家给的回礼交给白鹭处置,宝钗一头扎回内室换了寝衣就又迷迷煳煳只想睡。沈玉进来见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忙叫来温水亲自上手帮她擦脸擦手卸了簪环,这才小心扶着人躺下好生休息。 见着宝钗抱了被子瞬间熟睡过去,沈玉眼中拂过一丝担忧,心下暗想出了十五便该请许老大夫再上门给家里人都诊诊平安脉了,这看上去竟不想普通累着了的模样,可又说不出是个甚么症候,惟愿她平平安安便好。想了一会子,他便也换过衣裳坐在宝钗身旁默默陪伴,只怕她睡熟了有甚不适身边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我开始准备新文啦,攒存稿啊攒存稿~ 第104章 第二日又是快到晌午宝钗才睡醒, 这一日初三,本为各家走访亲戚。然沈家旁支年前便来拜访过, 姻亲昨日也已探望, 除了沈玉出去老爷子那里陪着招待祖父的老友们, 其他人又窝在家中好生歇了一回。宝钗打着哈欠起来直接用了午膳,下晌便无事可做,正月里不能动针线,因此只得取出笔墨安静抄经打发时间。 经文都是平日里默得烂熟的, 是以宝钗写得又快又好, 没一会子折成蝴蝶翅子的玉版纸就密密麻麻抄了几板出去。申时莺儿进来看过一回扔了几块橘子皮进熏笼里熏屋子,立时满屋子都是甘甜清香的橘子味儿。过会儿等沈玉忙完从正院儿回来,白鹭正取了缎子帮着将抄好的两本经书裱煳起来, 留待日后哪家做法事或是长者过生时充作礼物。 沈玉走进屋子先往宝钗脸上看了看, 倒没觉得气色哪里有不好的, 这才坐下接了丫鬟上的茶水边喝边道:“舒坦点没?我见你这几日都乏得很,等出了十五请许老大夫上门给祖父诊脉的时候顺便看看成不,只求个心下平安。”宝钗将毛笔挂好, 混不当回事点了头道:“都行, 我挺好的, 诊不诊的都无妨。在家里时也就幼年咳喘过几次, 等大了再没犯过, 这几年更是连个头疼脑热甚的都没,想来也不是甚么大毛病。”沈玉见她说得坚定,少不得缓了眉眼道:“真觉着好了就好。十五夜里解禁, 带你出去逛逛看灯山。” 薛家进京总也有四、五年,其中光国孝就遇上了两回,又有先前在亲戚家借住的那两年,竟从未去逛过十五的灯市。只听外面人说过朱雀并铜驼两处灯山真如山海一般,再没亲眼见过。宝钗一听就来了精神,往前倾了倾道:“上元指定大好了,还没见过灯山呢。前几年都是家里请了人扎一些应景儿,早听说外头的灯市极有趣,必是要去的。”沈玉含笑应下:“成,十五去看灯,十六请许大夫来诊脉。”两人商议已定,方才早早吹了蜡歇下。 初四沈玉陪沈老爷子出门拜访了几个好友,初五家家迎财神,初七人日,初八破八,初九初十翻过去年就差不多过完了。转眼间到了十五这一日,宝钗果然一早极精神起身换过衣服,又喊了老管家并几个媳妇子进来安排年节之后这一年家中诸事。众人见她兴致高也乐得服侍,午膳前便将出行、厨下、针线、採买几件大事定了调子。 匆匆用过午膳,沈玉去与沈老爷子知会一声,又许诺给他带新鲜吃食,两口子这才双双换过普通衣裳带了散碎银子预备出门儿。灯山得要晚上才能看得好,沈玉就带了宝钗先走去城隍庙看看社戏。因是神佛面前,高台戏讲的便多为忠孝节义,礼义廉耻劝人向善的摺子。恰好沈玉护着宝钗挤进去的时候戏台子上摞了两个红箱子充作一顶花轿,上头坐了个青衣咿咿呀呀正唱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青衣身段窈窕眉目含情,扮相一等一的妙,且又声如娇莺似有弱不胜衣之态,便是怒骂那莫稽“薄倖贼”时亦有惊心动魄之姿。待得一群穿着丫鬟婆子戏服的小子们上来将那薄情郎莫稽团团围了责打一遍,台下便叫好声儿不绝于耳,还有些好事的非要捏个铜板子往戏台子上扔。 第259页 这城隍庙里的戏台可不比普通的,离地约有两三丈,正对着城隍爷的金身,这番唱念做打便也不只是与百姓家观赏,乃是为了孝敬城隍爷爷顺带教化万民罢了。这般高的台子,又岂是普通人能将铜钱儿扔上去的?不少人试过几试就停手,沈玉正打算也摸个铜板出来扔一扔,人群中叫宝钗反手拉了袖子就往人少处站。 他自然乖乖随着媳妇力道走,一看四处都是人,就先往城隍大殿出上过香,出来寻了个卖羊汤的摊子坐下:“这会子人都往城隍庙里涌,等下怕是鞋都能踩掉。先坐下吃点子东西,等人散散再走。”远处戏台子上许员外夫妇两个出来与认养的女儿撑腰责备了莫稽,又与夫妇两个说合,两人方才冰释前嫌和好如初,结尾自然举案齐眉妇随的落幕换下一出。 宝钗坐在那里抱着羊汤暖手,见如此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呵”字来道:“这莫稽,看着好端端一个读书人,当日娶人金玉奴时倒不嫌弃人团头儿的出身,非得待功成名就之后回头嫌弃老丈人名声不好听。那先前四时的果子、圣人的笔墨竟不知都餵到哪里去了。若只嫌弃便也罢了,竟还敢动了杀心暗下杀手推人入水昧了钱财。最可恨者,后头还非得硬按着叫两人和好如初方才罢休,全然视法度于无物。要我说,天下若是杀妻之案都这般含含混混活个稀泥便算了,少不得百年后这世上尽是男子。看都到哪里去寻媳妇,呵呵。” 沈玉哪见过她言辞如此锋利过,也不生气就笑着问:“这又如何说?”宝钗冷笑道:“既然女子命如草芥,那些愚夫愚妇必然只一门心思想要儿子不乐意养活女孩儿,我听闻如今乡里已有习惯叫生下女儿就直接溺死掐死或不是活活埋在后院压死的。自古天地从容阴阳和谐,有一个男孩儿就必得有一个女孩儿,这下女子越来越少,打光棍的可不就越来越多,那等拍花子的并私携人口买卖的自然屡禁不止。越把女孩儿做物件儿买卖,其为人而言便越贱,百姓更不乐意生养她们,慢慢可不就尽是男子,家家都衬了愿了,有何不美。”沈玉知她说得是气话反话,也不强辩,只问道:“那奶奶觉着这莫稽该当何罪?” 宝钗就道:“妻难道就不是人?杀妻难道不是杀人?且杀妻比杀旁人更为恶劣,堪称丧心病狂之最。你道那婆子虽然脸儿黄黄,头髮毛糙,可莫忘了正是这黄脸婆娘侍奉了公婆,抚养了子嗣,那些农妇还得种菜养鸡,哪怕歇着也尽量攒些针黹卖些银钱换个油盐酱醋的补贴家用。这么一个人,勤勤恳恳三、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无甚出格之举就叫他这么轻描淡写说杀就杀了,这样人比之旁的更加狼心狗肺。就算不看律法,咱们也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没杀死倒是不必偿命了,可仍旧活罪难逃。少说得关他个十年八年的叫人都晓得厉害,那金玉奴就算没他也未必就比做姑娘时过得不好了。” 沈玉握拳堵在嘴前面就笑,又怕叫宝钗见了更恼,忙点点头应道:“是是是,奶奶断得好,就该管他几年收拾一顿才晓得日子好歹。莫气了,用些羊汤预备动身,等下子天色尽暗下来灯山就着起来。”宝钗依言低头慢慢儿喝完手里的汤,沈玉会了帐两人起身又顺着人流往外头走。城隍庙旁边儿便是贡院,今日不是祭祀至圣先师的正日子,不知是谁上了些零星香火併果子点心与圣人挽一回面子。更多人不是叫路边飘着香味儿的摊子绊住脚,就是盯着扎满灯笼的铺子转不开眼,还剩下往前走的一股子人,那也是直冲铜驼朱雀两条大街交汇处的灯山而去。 夜色逐渐降临,无论是街边摊子上还是两边儿铺子里头都点着了蜡烛,烛光蓉蓉,游人如织,虽有官眷乘了车出来躲在步幛里头往外看,只憋闷得紧,终究不如自在走着舒坦。沈玉一手扶着宝钗后腰,有一手拉着她袖子,生怕叫人潮冲散,往前几步出了巷子只觉眼前豁然开朗,灯火通明。不比那些小门小户纸扎出来的灯笼,这些灯山果然如拔地而起的琼楼玉宇般引人注意。灯山也是人扎出来的,大多是二十四孝、唐僧取经、四季美景并神佛故事一类的景儿,像与不像全靠匠人一双巧手造就。 沈玉护着宝钗顺着人流往前去,到最大的灯山下面便见各式花草、动物以及内廷式样的宫灯挑在杆子上挂了堵墙出来。不少提前入京预备恩科的仕子也唿朋引类出来赏灯,正围在此处猜些灯谜以图换些彩头去讨好那些“红颜知己”。不少人身边都带了穿红着绿的妓子服侍,各个满面红光志得意满好似明儿就要上那金銮殿似的。 原来此处灯谜乃是当今下令命国子监的博士们出的,又叫内务府督造了这批花灯,特特在十五这一日叫摆出来令京中百姓猜谜,权做个与民同乐的意思。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又有文人相轻之说,可不是年轻学子们便越聚越多彼此斗气偏要分出个高下来。最高处挂着个六角走马灯,点亮后一看竟画得个活灵活现的红拂夜奔。沈玉见了直皱眉,倒也没多说什么,就指着稍微矮了一肩的一只硕大荷花灯道:“可惜今儿没看到有扎成牡丹的,芙蕖可行?” 宝钗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当真能全猜出来?我看头一个便难!”她说的也没错,这些谜面儿都是国子监的饱学之士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句句引经据典不落俗套,就沈玉那点子中规中矩的学问,至多也就换个最下头的小个儿兔子灯,想猜出上面的基本没戏。沈玉就咧嘴作了个揖笑道:“我猜不出不是还有奶奶么,奶奶饱读诗书慧眼如炬可是阖家上下都晓得的,出来逛竟空手回去少不得要叫笑话了,势必请奶奶亮亮本事。”说着还嬉皮笑脸挤挤眼睛,弄得宝钗又好气又好笑。 第260页 不过既是出来玩儿,能不花钱换些新鲜玩意儿自然好。当下宝钗扶着沈玉又往前头站了站,听过规则又从下往上看了各式花灯的样子,便慢条斯理去了守摊子的内官处掏了银子与他:“劳烦这位老伴伴,此为猜谜钱。” 那太监接了明面儿上的银子,转手宝钗又往他手心儿塞了一个金锞子,太监面无表情收了去,转眼就沖沈玉抬抬下巴:“请吧!”宝钗便看沈玉开始抓耳挠腮猜灯谜,前头三层还好,再往上沈玉实是恨不得把祖父书房里的书本子一一搬过来就地翻找,眼见他汗都要挤出来了,宝钗便笑着凑过去耳边轻轻告诉他谜底。这会子便厉害了,几乎蹦跳着从第四层往上走,一直猜到第八层。再往上就是那盏走马灯,偏偏沈玉就不猜了,指着第八层最大的一个荷花灯道:“麻烦您,就换那个。” 旁边围观的就有人嘴贱起闹道:“欸?怎么不猜了,换得最顶上那个红拂夜奔,兄弟今儿少不得先小登科一番来?”沈玉转过去狠狠瞪了说话人一眼,接过摘下来的荷花灯就道:“感情兄台将来乐意自家姐妹与人夜奔不成。” 那人吃了这一呛,摸摸鼻子干笑两声不再多话,倒是周围一干脂粉英雄看沈玉眼神颇为不善。宝钗躲在他身后扯了扯他袖子,沈玉这才哼了一声提着荷花灯扶着宝钗从人群之中退出来,沿着路换了一边往回走。此时已近戌时三刻,路边小摊的生意越发火爆,沈玉挑拣着给老爷子买了糖堆,水晶饺儿,枣儿糕,又约了两个卤猪蹄并两个耳朵提在手里。宝钗一手拉着他一手提着灯,慢慢儿往城西家门处行走。四周灯火璀璨,全然一片琉璃世界,空中竟还极应景的纷纷扬扬扯起了雪花。 走着走着,路旁一处官眷步幛角子上忽得升起一人高的火苗,勐然间听得一人高喊:“了不得了!走水了!”旁边行走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哪里还管是否冲撞官眷,纷纷慌不择路无头苍蝇般往远处跑。沈玉忙扶住宝钗尽快退到墙边把她护在墙壁和自己之间,双手撑着她背后的木板子用后背隔开四散逃跑的人群。 这火併不大,早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卒预备沙子等着,三下五除二便将火苗压灭,正在此时宝钗突然推了推沈玉抬下巴让他往右边巷子看:“那里头的轿子好生奇怪,竟像是专门等着人进去似的。欸?怎地又是个年轻尼姑扶着那个姑娘往里走?不对劲!”沈玉只看了一眼便变了表情,喊过灭了火正疏散人群的兵卒把腰牌取下给他看了道:“许是有拐子特特放的火,你叫几个兄弟过来跟我一起摸过去看看。”说完看着宝钗又不放心,想了想道:“罢了,与我一同来。” 让宝钗自己回去肯定不行,再者他也不放心这些不认识的兵卒,万一救不得别人出来再把自己媳妇给搭进去了,沈大人那是万万不能答应的。眼下救人如救火,再慢几步那姑子和轿子便找不着了,只得折衷一番带着宝钗赶上去。 幸亏今日两人都换了方便衣服,宝钗沉吟一番抬头道:“若那姑子真是拐子,只怕巷子里有同伙守着,若你带人这般冲进去,大不了撕票四散跑了,今儿外面这么老些人,又要去哪里追来?不如我走在前面假做扭了脚求救,你们悄悄跟在后头看看是不是,万一再冤枉了好人呢?” 沈玉想了想点头道:“这样也好,我在后头看着你,必能保你平安无事,也好尽快弄清原委真相。”说罢宝钗抬手摸摸头髮上的珠花,转眼就跟崴了脚似的扶了墙一步一步往那存了轿子的巷子口里挪。沈玉带着几个兵卒瞬间融入人群,看上去就好似小两口叫冲散了一般。 宝钗看着动作慢,实则挪动得极快,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墙,三拐两不拐拐进巷口,一见前面有个蓝棉布帘子的轿子大喜,蹭过去扶了轿沿儿与守在一旁的一个年轻姑子道:“小师傅,我家在城西住,烦您送一程可好?” 那尼姑确实就是个拐子,原本物色好官眷家里一个十二、三极漂亮的姑娘下手,特特点了幛子浑水摸鱼将人骗了出来,好说歹说才劝上轿子,不等转身就跑,竟有另一个更漂亮的自己送上门儿来。拐子上下扫了宝钗几眼心道可惜了了竟是个嫁过人的,不过做他们这个行当,大半拐了官家齐整干净女孩子往远处卖了做妾,既然做妾也就不在乎还是不是雏儿,甚至有那等恶者故意先将姑娘糟蹋了断其求生之志,再带个浑浑噩噩的人行动总也方便许多。 她见了宝钗,眼睛都笑眯起来道:“这位奶奶,若是不嫌弃的话便上轿挤一挤,我们太太也命我送我们姑娘回去哩,先送我们主子再送您可好?”宝钗见她凑过来,忽觉这人身上熏的香味儿怪怪的,又好似在哪里闻到过,当下压住疑惑不动声色道:“无妨无妨,我与夫君出来看灯,方才有一处人家的步幛叫蜡烛燎了,惊惧之下竟然走散,早晚送了我家去,必有重谢。”那姑子装模作样敲敲轿窗对里面道:“姑娘,与这位奶奶行个方便可好?”里头坐着的女孩子细声细气答道:“好的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请这位奶奶上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前几天少的那一章~ 大家放心,拐不走的! 另外,请各位女孩子千万千万提高警惕。你虽然可能没有大熊猫值钱,但也是非常非常非常珍贵的,切记不要轻信别人,尤其是打着各种旗号求你往偏僻地方去的,不要给人贩子任何可乘之机。 第261页 第105章 宝钗闻言就掀了帘子欲进去, 刚踏进去半只脚,忽的回头问那姑子:“对了, 你们太太府上是哪位?回头叫外子备了礼好上门道谢。”拐子们自是早就踩好点的, 果然应答了一番。宝钗听完心下一惊道:这些人怕是疯了, 连宗室女也敢拐走,恐其来者不善,万万不能真上轿子让人抬走,不然自己也得搭进去。她就笑了又问姑子:“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唿?擅入贵人宝地不行礼可不成。” 拐子心下暗骂这些官家女子矫.情.事儿也忒多, 进去不就完了么。她哪里还有本事打听出人家高门贵女的闺名, 当下便卡壳顿了顿才道:“不必您费心,赶紧进去叫我们先送姑娘回去方为正理。”说着伸手就欲推宝钗进轿子。宝钗哪敢真叫他推进去,直接顺着力道往地上一坐, 抱着脚就嘤嘤哭泣道:“哎呀, 又崴得重了, 疼得忍不了!”拐子直嫌麻烦不欲再披这张济世度人的皮,只吹了个口哨咧嘴看向地上坐的少妇道:“奶奶,少不得小的叫兄弟们帮你一帮。”听其声音竟又似个男人, 连那轿中少女也听出不对喊叫着欲下来。正说着, 这拐子的同伙纷纷从躲藏的地方现身出来, 各个做轿夫打扮装得跟真的似的, 其中一人见了宝钗侧脸眼睛都绿了, 伸手就沖她膀子去,还不等碰着人,嗖的一块石子横飞过来砸在那人手上, 那汉子“唉!”了一声还没喊完,只见巷子前后就全叫兵卒堵了个水泄不通,火把烈烈照得再无藏身之处。 拐子们见事不可为,便想反手抓了轿子里外两人做质逃跑,哪知方才还娇滴滴崴了脚的小妇人不知何时拆了头上簪子下来护着自己,谁伸手就扎谁,一扎一个血窟窿,端底兇残无比。不待他们明白过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已经冲进来,先是“嘎巴”一声儿折了那姑子一条膀子扔人在地上躺着嚎,紧接着回身不等其他拐子反应又咣咣咣几脚专往小腿骨上踹。但凡叫他挨着的都得了一声脆响,兵卒们晚了几步赶上来就只能把人犯从地上捡起捆成麻花。 五城兵马司的杨指挥恰好就在不远的地方带人巡视防备他处走水,一听兵卒来报说北镇抚司的沈同知出门儿赏灯恰好发现了拐子,立刻派人过去帮忙。等他们到的时候就见沈大人护着一位少妇不叫旁人将她看得太清楚,那少妇却又转头轻声细语的哄一位豆蔻少女,地上躺着的全是哎呦唿痛连根手指都动不得的拐子,几个一直在旁边守着的兵卒正虎视眈眈看着。 “沈大人辛苦!”杨指挥上来沖沈玉拱拱手,沈玉还了半礼道:“今日陪着拙荆出来看灯,不料正撞上拐子作恶。不但胆大包天企图坑害宗室金枝,竟然还将黑手伸向旁人家眷,还望杨大人将其老巢并同伙一一抓获,还京中百姓一个朗朗干坤。”杨指挥叫他捧得轻飘飘的,一听这里头又是宗室女又是官眷,不敢怠慢,先是找了亲随先将那几乎被拐的女孩子问清来歷送还回去,又提了地上的拐子急往五城兵马司大牢里走。走之前与沈玉打了个哈哈:“公事在身,不与沈大人多聊了,等明儿上衙说不得还要请您提点提点。” 沈玉笑道:“好说,好说。若无他事就先带拙荆回去,怕也是叫吓坏了,明儿少不得请大夫上门儿看看。若有事便使人去城西沈府喊一声儿,必不敢推诿。” 杨大人又握拳行了一礼,转身上马招唿兵卒拖了地上几个人贩子回去严刑拷打,沈玉见人都走了才转过身扶了宝钗上下检查一番心疼道:“委屈奶奶了,叫那起子乱人给吓着了罢?能走得么?要不要背着?” 宝钗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忘了我只是装个扭脚模样出来骗那些拐子的?只可惜这灯扑坏了。”沈玉低头一看,这个荷花灯上头支出来的花苞叫人给踩扁了,底下那个纸扎的灯笼倒还好。他弯腰把灯捡起来看看,半点不介意的拎在手中,又扶了宝钗走回大路上找着了方才放在墙角台阶上的吃食,两口子这才并肩依偎着慢慢儿往家走。 等走到沈家大门口已经快交子时,沈玉打发人把吃食送去厨房,又交代明日一样一样给老爷子上点子尝尝,等宝钗梳洗过后躺下睡熟了,才又翻身起来换了衣服往衙门里去——这几个拐子一看就是老手,五城兵马司平日也就抓抓偷儿守守宵禁,用得最多的竟是疏散人群防备京中走水并帮着给皇宫外头通水道,遇上这等穷凶极恶不要命的贼人不一定能拿人有甚办法。此时去不伤人面子不说且还能帮得上忙,万一这群拐子果有后手说不得还能解救几个无辜女子。 他想得不错,刚出门儿骑马走了没几步就见杨指挥的亲随正打马扬鞭赶过来,一见是他,沈玉就道:“是那几个拐子嘴硬?”亲随道:“大人明鑑,我们老爷派我来请大人去指点指点。”两人随即赶往五城兵马司大牢,方才几个折了手或是折了腿的拐子果然各个一脸老油子像咬紧牙关只说自己是头一回犯事儿,旁的拒不交代。 沈玉连口气都没换,把马交给随行之人关照,一边挽袖子一边就跟狱卒进去沖那几人打了个招唿:“呦,哥儿几个都还在啊,行吧,咱们也别耽搁了。”说着看了一圈儿,直接沖一个拐子指了指,对旁边的刑官道:“就这位了,倒着吊起来伺候。” 几个狱卒虎狼般涌上来搬脚的搬脚,捆绳索的捆绳索,待捆个结实后将绳子头从房樑上甩过去,一使劲儿人就大头朝下吊在空中。诸位别以为吊着就舒坦了,那拐子只“嗡”的一下觉得头都大了,越吊着脑袋越逼得紧,眼前乌央乌央尽是团团黑雾。沈玉蹲下身儿看着这拐子道:“我劝哥们儿早点儿该说甚么说甚么,还能赶着吃上顿热乎饭。”那拐子青筋都爆出来了硬是不说,着实难受便敞开嗓子骂。 第262页 沈玉倒也没急头白脸就要打,只笑着对狱卒道:“这怎么还上头了呢,去打一盆水来给他清醒清醒。”狱卒就匡叽匡叽出去拿木盆从井里打了一盆水端过来。沈玉也不叫把人放过来,就命将盆子放在拐子脑袋底下,一挥手管绳子的就一松,那拐子“扑通”一声就把脑袋给浸了进去。他这脑袋正憋得大呢,一下子又闷在水里喘不过气。原想着这小子应该没这么狠,许是瞬息就得拉上去,哪晓得都好几个瞬息了上面竟然还没有半点动绳子的意思。 这还了得,拐子心里就凉了,暗道没想到遇上了个横的呢,只怕是叫人当做敬猴的鸡给拿出来要杀上一杀了。这个小子看着年岁也不大,手怎就这么狠呢。原来这天下掌刑的官员,除非天高皇帝远,一般也没有真敢逼供弄死人的。这叫刑讯致死,有伤天和,官员品评时要降等影响仕途。所以不少背了大案的贼子只要没叫人认出来都宁肯咬着牙熬,熬过去也就挨顿板子或是关上三、五年,或是刺配流放,都比挨一刀掉了脑袋强。 没想到这一招今儿就没用了,来个狠人出手就奔着要命去,这拐子也不敢再想旁的,反正自己是个卒子只管掳人旁的没干过,就算全抖搂出来也不至于上刑场,是竭尽全力奋起挣扎弄出不少声响。沈玉直等到人挣扎的劲头慢慢小了才又挥下手,掌绳子的人用力一扯,这人才从盆子里叫捞出来一边抽抽一边喘气儿嚷道:“愿招!愿招!只求放下来缓一缓!” 周围别的拐子见他大喊招供,纷纷吐口水破口大骂,沈玉抬抬下巴,狱卒们上去把这个要招的接下来抬去别处录口供,又抓了个沈玉新指出来的重新吊上去。这回挑的恰好是假扮姑子的拐子,他竟真的是个男子,只因男身女相面貌柔和,剃了光头穿身姑子衣服晚上烛火照着还真难分辨。 既然不是个正经真姑子,狱卒们下手也就没那么多忌讳,仍旧捆好吊起来,沈玉就道:“您是直接招还是走程序?咱们这里的官爷都讲道理,斯文体面得紧。”这个光头吓得涕泗横流,直了嗓子喊道:“你这是屈打成招,呸,狗官,有本事打死你爷爷!”沈玉“哗”一下就笑了:“知道你们意欲拐卖的是谁么?皇室宗亲。横竖都是死,何必死前还遭零碎罪。况且,又不是一个人犯了事儿,为何叫你自己去死,旁人就能高枕无忧安享太平,这也太不公平了。” 那人还想嘴硬,和他们磨了许久的杨指挥恨得上来就是一鞭子:“还想着能死扛?知道这位大人是从哪儿请来的么?北镇抚司!叫你们这般泥猪癞狗之徒也享受享受大老爷们的待遇。”一说是北镇抚司,几个拐子眼睛都大了,吊着的那个才知此人是真的毫无顾忌敢直接弄死他们,当下再不硬顶,憋憋屈屈晃悠着说要招。 沈玉就笑道:“别介啊,好歹让下官伺候伺候您再说。”他虽说脸上在笑,眼睛里刀子嗖嗖的旁边狱卒都叫捎带着直抖,倒挂这个就更不用提了。原本就叫吓了一跳色厉内荏,再一听是个锦衣卫,又见他笑得如此渗人,两眼一翻当场就给吓得阙过去了。 还挂在枷上的几个立刻求爷爷告奶奶痛哭流涕指天骂地道是要招供,又纷纷说自己原是好人,乃是叫贼首胁迫不得不随他作恶等等等等。沈玉看看那昏过去的是真吓过去了,直起身遗憾道:“罢了,还想着再试几手,怎么就都招了呢。拖下去分开录口供,有谁与旁人出入大的立刻再送来我这里,开胃菜还没尝完就没声响儿了,不值当跑这一趟!”狱卒们只觉这位锦衣卫的大人真真神鬼一般,忙哆嗦着拖了各个拐子出去单门录下口供,文书一一看过确无矛盾之处,杨指挥与沈玉道:“这伙子人盘踞京畿数个村镇,实在狂妄。眼下问得老巢及匪首消息,必不能再令其逃脱,还请大人再助五等一臂之力。” 沈玉淡淡的点点头:“好说,只今日原是在街上逛,未带傢伙出门儿,还得借宝地一副弓箭用用。”他把那笑一收,眼角眉梢俱是冷冰冰的冰碴子,反倒让杨指挥松了口气应声:“成,武器库现有刚修过的弓,说不得太好,无非统一制式的罢了。”沈玉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无妨,得用就行。” 说话间两人到了五城兵马司平日所用的校场,杨指挥把晚间轮值的兵卒调出十五人,又叫先生往三司送文书道是挖出一股拐子,急于捉拿归案不便多等公文传递,只得先带能带之数前去探路,等上头审过文书口供宜另行派人支援。又道有北镇抚司里从三品的同知沈玉偶涉此事,因此不得已才于子时之后带兵出入京城大门,绝非包藏祸心等等。 别看这玩意儿浪费时间,可若是没有这封摺子递上去,便是将这伙贼人捉拿归案杨指挥并沈同知两个也都得不了好下场。毕竟上位者最怕武将骄横专权,比怕文官结党营私者更甚,又是天子眼皮子底下,若不做足姿态,少不得叫上头随便寻个藉口撸成白身。 万事齐备,当下两人便不再犹豫,打马带人往城门出去。街上不少出来赚钱的摊子此时正收拾好挑了担子家去,一看这么些人刀枪齐备往外沖,吓得恨不得钻进墙缝里去——去年十五往后几天那些腥风血雨还没忘呢,怎么今年又来一出! 杨指挥走在前头,到了城门下将腰牌给守门的兵卒晃了一下便带人冲出去照着拐子们招出的口供一路向北而去。 第263页 其实吧,这给京城守门儿的事儿也是五城兵马司的活儿,既然名字前头带了个五字,原意也就是五个衙门将京城划五片儿分而管之,合在一起统称五城兵马司了。这五城兵马司的主管也极有意思,一贯乃是亲王、郡王妃之父无官无职者任之,初为正六品,后来改成正四品,平日也不用去衙门里应卯当差办事儿,说白了就是皇帝许他公然吃个空饷罢了。然而毕竟领了缉盗,逮治游民、奸民,率夫里供事,疏理街道沟渠,防备火禁,并校勘街市斛斗且时其物价诸多差事,还是得有人管着,所以真正跑腿儿办事儿的乃是副指挥。这杨指挥其实就是副指挥,不过大家照顾他,私下里将这个副字儿抹了,也好叫人心里舒坦点子。 杨指挥在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位置上总也坐了好些年,为人甚有能为。然时运不济始终不得升迁,此次好容易撞上个大案,立刻拿出十八分的劲头来,只盼露回脸叫上头发现自己,也好早日换个地方不再受这些夹板儿气。 沈玉知晓他的心思,因此倒也听话,未因自己品级在前辈之上而蛮横抢功。杨指挥感他义气少不得也要将这后生写进功劳簿内,是以才有此行。他们沿着官道往北走了六、七里又折下去顺着道沟子走了约莫四里地,再一转,果然如那口供所说,半山腰上立了个孤零零的破庙。 杨指挥命所有兵卒就地停下免得打草惊蛇,喊了个平日里手脚最轻巧的令其凑近去打探消息。那人藏在阴影里摸上去,片刻就回来道:“禀大人,里头一窝子匪徒约有十数之众,两面儿都有放风的。小的听见殿内贼人猖狂闹笑,像是已经拐了个女子进来。”既然里头已经有被拐的姑娘,那便等不得了。杨指挥平日最恨私携人口之事,当下叫兵卒都往脚上裹了布,等再靠近些才叫拔刀一口气冲进去两刀砍倒放风的小喽啰。待其一脚踹开天王殿的大门,里头果然有**个汉子带了些青面獠牙的面具正围着地上一个已经昏死过去的姑娘欲行不轨。 别看这些贼人嚣张至极,听到官军两字仍是两股战战,哪里还管这官军平日到底是杀人的还是看门的,各个只管四散寻地方逃命。杨指挥就带手下兵卒与其鏖战,有几个极狡猾的就想趁乱脚底抹油开熘。一个最先摸着门边儿的忙不迭提着裤子迈出门槛撒腿就想跑,没跑出两步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白羽箭直中喉口,立时扑倒在地气绝身亡。杨指挥瞄见了,立刻大喊:“兀那贼人,外面已是叫天罗地网般弓箭手重重包围,就地投降免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如是喊了三遍,还有个贼人偷摸着往外逃,果然又是一支白羽箭送其去了地府。外面两具尸体还冒着热气儿的尸体就明晃晃摆在地上,天王殿中尚未伏法的拐子纷纷扔了手中傢伙不敢再战。 此时杨指挥方才就着火把去看地上昏死过去的女孩儿,一看不得了,竟是一熟人家的孩子。当下大骇,马上从供桌上撤了张破布进来与她盖着,又打发亲随回去先与那户人家报信儿,好叫家中下人专门来接。 此役兵卒们仗着胆气大破这些拐子,连带沈玉堵在外头两箭射死的,一共打死贼人四个,其余或多或少都带了伤,反观己方竟然连个重伤的都没,无非擦破层皮而已。两方罢手之后杨指挥一边叫人回去报信儿,一边命人将这些拐子牢牢捆好免其诈降伤人。忙活了约有一盏茶时间,只听外头马蹄如雷,出去一看竟是京卫大营的正经官军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吧......五城兵马司,其实就是片警和城管的集合体,俗称临时工。别看名字挺威风,其实都是编外人员。 第106章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 向来都是叫京卫大营的官军们笑话做游兵散勇。却也如此,前者见天儿就弄些守门、抓贼、查籍帐, 旁的做不了也不许做, 连拦一拦纨绔子弟们争粉头儿打架都得反覆思量、再三犹豫才出来和个稀泥, 叫人看不起也不奇怪。今儿这阵仗却叫这十五个兵卒扬眉吐气一回——反正是剿了匪了,你甭管这匪到底是山匪水匪还是甚么匪,总之哥儿几个也是手底下见过真章出了血的,那不能再当一般看大门儿的看待。 带兵赶来支援的正是京卫大营里头的一位佥事, 身后乌压压跟了一群人, 连沈玉也看不清这里头是怎么回事儿。按理说,这无非就是伙人贩子,一般衙门里手持铁尺的快手多来几个便足以, 哪里还真用得上正经官军。 还是那带兵来的佥事说了原由。这位佥事姓许, 从马上下来先与沈玉拱拱手道了句:“沈同知”, 又转身沖杨指挥喊了声:“杨指挥”。彼此寒暄之后许佥事就张嘴娓娓道来:“今日朱雀铜驼两条大街上点了灯山,皇上甚有精神,带了几位大人登上正阳门上与民同乐了一番。待圣驾迴銮, 有位老内官留在后头打点, 完事儿了也坐个暖轿回家看了一趟。这一看可倒好, 看出一段公案来。” 沈玉极会给人做脸, 笑嘻嘻问他:“这位老伴伴看出甚么公案?”许佥事挥手先叫身后官军帮着打扫战场搜寻附近山林, 自己扶着环首刀的刀柄笑道:“说来也奇,这里还得话分两头儿,半年前内阁林大人不是过继了个小孩子么?此事还与那小儿有关, 你且听我说。” 他顿了顿说得眉飞色舞:“这老伴伴看过家中就坐了往宫里赶,正走到僻静地方,忽然旁边一高壮汉子背了个娃儿打旁边擦过去。那孩子眼明手快,一把薅住轿帘旁边的流苏就不撒手,张口唿救道是拐子趁乱驮了他欲卖。那汉子一激灵抛开孩子就跑了,老伴伴正是喜欢齐整小孩子的时候,他又不知前朝哪家有哪几个孩子,顺手就将娃娃带进宫里与当今报喜,权做个生子之兆。听说那娃儿小小个儿,生得摩合罗一般人见人爱,连皇后娘娘见了也喜,不顾夜深仍叫人给皇上送了消息。皇上就叫内官将孩子送去大书房问了问,才知乃是林大人家的嗣子。这娃儿了不得,口齿伶俐不说,被拐的时候还偷偷将她姐姐与他做的一根金别针藏在贼人领子里做标记,皇上听了便命京卫出动,说是一群大人总不能还不如一稚零幼儿。恰在此时三司将杨指挥写的摺子递上来,我们一合计,哪里就有那么多人贩子,说不准和你们抓的就是一伙儿,便先往北边来了。” 第264页 当今膝下尚无男丁之事满朝皆知,带个俊俏娃儿权做引子也是常有之事,沈玉并未觉得奇怪。倒是这伙子人贩子无法无天之势着实叫他吃惊不小,不但敢拐宗室之女,现下竟连重臣之子亦不放过,着实骇人听闻。当下皱眉道:“不好!这些人胆气如此之大,怕是得过不少次手才养得出来,不晓得有多少好人家儿女遭殃,必得严加审问才是。” 许佥事也点了头:“可不是,我记着前年有位郡王家的小姑娘就被拐了,数月之后叫人一个小轿子拐弯抹角送回来,人已是半疯不癫,未过几日便报了病殁。其家觉着丢脸就没报官,可惜这京里就没有谁是瞎的,哪能捂得住。” 正说着,搜寻山林的百户带了人回来报:“禀大人,林子里没有桑人的地方。况且这夜里也太冷,人放在外面不用天亮就冻死了。”许佥事就道:“既如此,你们选个能抗的贼人栓在马后面一路拖回去,到地方还没死就问问他招不招,不招给一刀算了。”说罢转头沖沈玉笑道:“找东西这事儿我们不在行,还得请沈大人出手。” 沈玉权当没听懂他那些挤兑的意思,倒提弓箭抬脚迈入天王殿走了一圈,最后回到那褪了色的神像面前道:“本官不擅长挖坑铲土的活计,还得请许大人一展长才。”话音未落他又抬脚踹了踹神像底座下的木头,“硁硁”作响一听便知里头是空的。许佥事这才收了轻浮之色,皱眉命亲随去点了七、八个素有勇力的兵卒进来道:“神佛不庇良善无辜,必为淫祀。拆!” 这些京卫大营的军汉一拥而上就将那朽了大半的神像推倒,地下黑黝黝似是一个大窖。杨指挥叫人拿着火把绑好放下去四五尺深,隐约可见地下有数层台阶,再深处便看不见了。好在火把未曾熄灭,几个轻巧伶俐的翻了下去,未几便有啼哭之声不断传来。 这一宿,京卫大营也好,五城兵马司也好,锦衣卫也好,上下往返数十趟才将窖中无论死活一概起了出来。还活着的孩子少姑娘多,死的各占一半,除此之外竟有几个面目秀美的少年也叫关在里头,想来与那些姑娘去处一样。 活的且先不论,无非问清各自来由再送还回去,说不清楚的送去幼慈局、济孤院都是条出路,死的可就不一样了。沈玉看看摆了一地东缺一块儿、西缺一块儿的尸骸,直叫气得双手颤抖;杨指挥不说话带了人小心翼翼按照衣服花色和骨骼大小尽量把尸骸拼回去;而许佥事也顾不上意气之争,红着眼睛寻了马鞭专往那几个捆起来的人贩子伤口上抽,抽一下骂一句直娘贼,直到贼人快叫抽死了才被亲随拦下去坐着喘气儿。 直到玉兔西沉、金乌跃起,地上才清理出大小约记二十七具尸骸,看衣服大多是姑娘家,好好年纪竟就这么客死他乡,家里人许是还不知道!三位主事都累的够呛,最后还是杨指挥先开口道:“天子脚下,京畿重地,二十多条人命,压不下去的。如今之计,该怎么写摺子呢?”沈玉头一个拱拱手道:“玉只不过帮了把手,不如杨大人纵观全局能得提纲挈领之要,就不献丑了。”那许佥事也摆摆手:“本官是个粗人,学不进书字又难看才走了行伍路子,摇笔桿子的事儿莫提。” 杨指挥嘆了口气:“既如此,便由下官书写一番,两位大人觉得该写些甚?”这回先说话的是许佥事,他耷拉着眼睛道:“本官只帮着挖坑寻人了,旁的没赶上,无甚话想说。”沈玉只笑着摇头不说话,杨指挥脸都快憋红了:“成吧,下官明白了。天色已亮,未免惊扰四周村镇及沿途百姓,少不得就地封锁,再请了大理寺的提刑官过来一一验看方可归刑。不若如此,两位大人先随下官押了这群贼子回去,留位百户带人在此处行戒严之事可好?” 沈玉明知自己早就攒够升迁的本钱,此时自然愿意做个谦恭模样成全他人。而那许佥事见连个锦衣卫行事都能风光霁月,自己也不好要强,多出一份力多攒一份功,因此便点了自己一个亲信百户带人留下,其余人贩子无论死活一併拴在马后扬鞭就走——反正五城兵马司大牢里还有活口,这几个拖死就自己去阎王殿埋怨去吧。 三人为首带着后头步卒烟尘滚滚回了京中,一进京城大门就有好事者围过来看马后拖着的几个汉子。许佥事转头遥遥点了一个兵,那人极机灵扯开嗓子吆喝道:“京中父老可要看好!这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便是昨日晚间混在人群里的拐子,专拐旁人家里齐整灵力的女儿并小娃娃。气焰嚣张、兇残至极,已涉数十人命,无辜遭卖者不知凡几。有识得余孽者速速往官府报告,协助逃逸藏匿者以同罪论处!” 一路这般喊过去,旁边围观的百姓纷纷对这几人不耻至极,顺手捡了鸡蛋大石头就噼头盖脸砸下来,这几个人贩子若不是叫马拖着跑了,立时就得被活活埋死在街口。 等到了五城兵马司门口,死了的贼子直接扔给殓官验尸,活得扔进牢房有一个算一个又都得了盆盐水伺候。到此时凭他们再怎么磕头求饶也无人宽恕,悔之晚矣! 沈玉见人犯都已收监,便与杨指挥并许佥事拱手告辞道:“昨日拙荆叫这些贼子吓得不轻,眼下无事用得上,这便去请了大夫家去看看。若有需要录口供使人来喊便是。”杨指挥早从兵卒口中知晓昨夜之事,当下拱手还礼道:“沈夫人高义,巾帼不让鬚眉。今日这伙贼人一个不曾走脱均仰赖夫人聪慧,改日定遣内人上门拜会。”沈玉听旁人夸宝钗比听人夸自己还乐意,当下扬眉笑道:“好说,拙荆一个人在家里也闷得慌,有客来访说说话极好。她年纪轻,家里又没个内院儿长辈指点,正好请尊夫人带一带。”沈玉又与许佥事道了恼,果然调转马头往许老大夫的医馆去,好歹请了老人家一路家去。 第265页 宝钗昨日回来的晚了,等沈玉带许老大夫进了家门儿她还未醒。没奈何,沈玉只得先请老大夫去看看祖父,俩老爷子一碰面那是天雷撞地火,火星四溅一番唇枪舌斗,最终还是许老大夫略胜一筹,洋洋得意诊了沈老爷子一番,除膳食注意外特特留了一张药方子:“照着吃,吃上七剂我再来看,好了便可不吃,不好就慢慢儿接着用吧您吶。”沈老爷子因着症候在身矮了一头,等东院儿莺儿过来说预备好了,才冷哼一声叫孙子送人过去。 许老大夫跟着沈玉后头出了正院儿,见身后无人悄悄扯了他几步落在后头道:“老先生脉息竟不大好,毕竟年龄大了。虽说没到大限,往后保养势必得更上心些儿。许是总圈着无事可做便精神短少,顶好给他寻些事情忙活,挪动挪动于身体有利。”沈玉一一应下,进了东院两人便讲话头子挪开。 此时宝钗已醒,换了家常衣服坐在软帘后头只把腕子探出来放在外头桌上。许老大夫诊了诊左手,又诊了诊右手,笑着与宝钗道:“早年给姑娘请过平安脉,这几年饮食节制,壅塞痰涌之兆已消,连带着肺火也下去了。不过这些都不是大事儿,老朽今儿没白来一趟,又能吃个大红包了。”宝钗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莺儿白鹭喜出望外惊唿出声儿。 老爷子拈着鬍鬚转头看了沈玉就笑,这聪明人眼下跟个傻子似的呆在那里,脸上迷煳着像是没睡醒一般。 许老大夫大乐,指着沈玉道:“还不快醒醒去给祖宗上柱香好叫庇护庇护,总有两个多月了。奶奶身子骨结实,娃儿也好,往后多用些菜蔬、满地走走,旁的皆不必。”沈玉这才动了动,硬绷着叫人与大夫包上等红封,又命小厮套车送老爷子回去,等人都出了院门儿一蹦三尺高,围了宝钗左三圈儿右三圈儿的转悠,又想抱她又怕把人碰坏了一般扎着手不敢摸。末了他搓搓手道:“奶奶赶紧回床上躺着,家里甚事都先别忙活了,我我我我我,我去与祖父知会一声儿!想吃甚等我回来给你做啊,自己别动,千万别动!”说着跟火燎屁股似的咧嘴就往外跑。 宝钗这会儿还愣着呢,万万没想到甚时候肚子里竟塞了个崽子。不知道的时候也就罢了,一知道心下也是慌乱一片,连摸都不敢摸自己个儿的肚皮。这时候莺儿已经好了,扯着白鹭上来与宝钗报喜,又将她供到软榻上,一顿翻箱倒柜把不大合适的物件儿尽数打包收起预备送库里去。等床上被褥都叫收拾一边,宝钗忽得才醒过来暗道可不得了,不知该如何着手才是。 不等她理出头绪,外面沈玉便又满头是汗跑回来,小心翼翼围着宝钗问到:“奶奶觉着这么样?昨儿吃了一吓又摔在地上,有何处不适的万万不可隐瞒。”宝钗瞪着眼睛与他道:“哪有那么赫赫蜇蜇的,无事都叫你搅出三分。”正说着莺儿白鹭两个竟连宝钗平日用的茶盏也换过,沈玉见了就道:“不如我去岳母那里求一求,请她老人家过来瞅瞅?”沈家没有年长的女眷,平日觉着轻省不吵闹,到此时方知为难。 宝钗不敢托大便点头应下,可怜沈同知昨晚一宿不曾合眼,今日更是喝口水的功夫都没,一面派常随去衙门里请假,一面打马就往薛家去搬救兵。 按旧例,一般家里女子怀了身孕都愿意压到三个月才告知亲属,因传说小人儿魂不全,早早闹得大张旗鼓生怕把孩子吓着再不肯来了,是以非得熬一熬。可沈家毕竟与旁人家里不同,别说祖婆婆,宝钗就连正经婆婆也没有,这会子不靠亲妈还能靠谁。沈玉骑了马绕小路快跑,硬是半个时辰赶到薛家门口,门子一见姑爷独个儿气喘吁吁跑来,还当甚么,连通报都没来得及先开了门将人往里引。 此时薛太太正带着儿子媳妇并养女准备用午膳,先听外面人道是姑爷自己来了,话音未落就见沈玉掀了帘子进来长揖到底道:“今儿上门乃是来求泰水救救急,奶奶方才诊出已有两月余身孕。玉家中失恃,恐有损伤,因此不得不厚颜上门儿。” 薛太太一开始还当姑娘怎么了呢,听完顿了顿,两个眼睛勐地就放出光来:“嗐呀!宝姐儿有好消息了?好、好、好,给姑爷包个红包。那什么,赶紧的,架了车都往姑爷府上去看看我姑娘。对了,琴姐儿,把苏嬷嬷请出来,劳烦她这一年帮衬帮衬宝姐儿。这么些年总也有些情分在,我又不能天天守在姑爷府上照顾她。”说着婆子们纷纷出去传信儿办事,宝琴领命起身往后院走去请苏嬷嬷。 为何说苏嬷嬷就能留在薛家未曾同宝钗一块儿去沈家呢?人苏嬷嬷又是薛家买来的下人,乃是僱佣的嬷嬷,这里头区别大了去了。但凡卖身的,落入贱籍身不由己,自然主子去哪儿就跟去哪儿;僱佣的可不是,两厢做不了只管辞了出去,再无人能拦。人家苏嬷嬷乃是宫里放出来的积年嬷嬷,如今对头甄家已倒,哪里寻不着下家来?是以宝钗出嫁的时候特特问过她,道是不愿与李嬷嬷两个分开,索性便将她留在薛家继续教导宝琴了。再者,当初人家来的时候就冲着薛家给养老,养着养着跑到沈家去了算是怎么回事儿! 不过到底处了那么些年,苏嬷嬷早拿宝钗当自家族中姑娘看待,一听宝琴传了喜信过来,不待往后张嘴自己就忙不迭起身满屋子转悠收拾东西要跟去沈家看看:“大姑奶奶上头没婆婆,又有好又有不好,如今便是不好,少不得要老婆子我去盯一盯。姑娘留在家里还如往常那般即可,若有甚不懂不明白的只管去问大奶奶。大奶奶虽说心思多,但为人不坏,多学学将来出了门子亦有好处。我这边多早晚等大姑奶奶出了百天定然回来,再待久只怕沈家也要不乐意了。” 第266页 作者有话要说:  拐卖故事来源于抱瓮老人辑录的《今古奇观》里面两个小故事,大家可以去看。 另外,你们怎么一看爱睡觉就都知道有宝宝了?蠢作者当初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懒癌又犯了呢,连孕吐也只以为是吃坏了肚子,最后非常玄幻的绝望于为什么只胖小肚子......?等我发现怀孕去做孕检b超的时候还笑话前面那个小姑娘怀孕三个月了竟然无知无觉,然后蠢作者躺上去人家大夫看了看说:“嗯,胎儿十八周,胎心正常。”蠢作者傻乎乎的说:“欸?怎么可能四个半月了?难道不是前面那位的页面没有刷新吗?”顿时b超室里一片欢声笑语,充满了快活的声音...... 啊!脸好痛! ......月改成周了,我的手残大概是没得救了...... 第107章 宝琴让丫鬟帮苏嬷嬷提了包袱直接送去侧门处, 果然车马都已经套好,薛太太几乎一路小跑从内院跑过来, 两脚都踩在垫脚凳上了方才想起拉着大儿媳交代:“我去看看你大妹妹, 家下交于你管着, 晚间必回。”絮萦早知婆婆性子如此,不紧不慢笑着道:“母亲先去瞅瞅大姑奶奶,咱们在家也预备些好物件儿,数了好日子出来一齐上门与大妹妹道喜。” 薛太太乐颠颠道:“哎呀, 可算叫我放了心。宝姐儿打小就省事, 再不添一丝麻烦,如今也顺顺熘熘的,再给你二妹妹寻个好人家, 老婆子我见天都是笑醒的!”说着絮萦扶了她往上微微一送, 小老太太才进了车厢坐好。苏嬷嬷跟在后面利索坐进去, 又有旁的粗使婆子提了行礼在车后跟着。 沈玉骑着马在一旁等,也不好催促,眼看薛太太坐稳当了, 立刻调转马头往外走, 车夫也急忙挥了鞭子, 薛家的车架这才呜隆隆往城西沈家去。 按道理讲, 薛太太是个孀居的寡妇, 沈家又没有年长的女眷,且不方便上门拜访沈老爷子;再者宝钗乃是小辈儿,总不能让长辈跑去看小辈吧?所以出门子这一年来只有沈玉送了宝钗回娘家, 薛太太再不曾上过门儿。如今一听说姑娘怀孕作了难,小老太太也管不着那些礼数了,立摧着叫车把式快点儿、快点儿的,只恨不得现去学会孙行者那十万八千里的一个跟头。 沈玉出门儿到薛家跑了半个时辰,进了薛家再出来又是半个时辰,等请了薛太太到自家门口前前后后已是未时末。薛太太这还是头一回上姑娘家串门子,下了马车甚也顾不上看,一见守在门口等人的白鹭就埋怨她:“怎么不守在姑奶奶身边儿呢?就莺儿一个哪里忙的过来!” 白鹭笑着顺了她的话往下道:“我就跟姑奶奶说此番必要挨数落,姑娘还不信,怎么地,果然少不了一顿。”说着上来扶了薛太太往东院儿走,边走边道:“姑奶奶刚刚歇晌醒过来,莺儿正服侍着用些银耳红枣雪梨呢。咱们房里清净,往日里一个人伺候即可,姑奶奶想起我年节里没抢着锞子,特特命我过来守门讨赏呢,哪知赏没讨着,一顿板子先记下了。”一顿话哄得薛太太就笑了,侧首轻轻拍了她一下子:“真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丫鬟这张嘴,比核桃车子倒得还利索。”白鹭就抿了嘴笑,引着众人穿过一个夹道就到了东院儿门口。 沈玉把岳母给请了来,心里立刻就不急了,原想着问问这段时候宝钗在家过得如何,一定白鹭说歇晌刚起来也就闭嘴没再多话。等众人都进了东院儿,果然就见宝钗得了信儿正往外走着前来迎接。薛太太忙往前奔了几步拉了闺女的手,一高兴眼圈儿都红了拍着她手背道:“有消息就好,有消息就好!祖宗保佑叫我姑娘一生顺遂命途坦荡。” 宝钗就着母亲的手福了一福全了礼节,薛太太拉了她不叫往深处屈膝:“平日里礼多人不怪,现下是甚么时候,哪里还计较你一个福身儿了。快进屋坐着去,还没出正月,别着了凉风!”母女俩就互相扶着进了正厅。 东院儿屋子里头刚叫莺儿白鹭整了一个遍,但凡寓意不合适的,颜色晃眼睛的,材料不温和的统统都给收了去。这正厅里迎面乃是个红木屏风当初后头,其下主位上设了两张红木交椅,中间摆着红木小几,再往下左右对立两排红木圈椅,往后两边窗户下头倒不是红木了,应是鸡翅之类。 椅子上都设了软垫儿,墙角处还预备着几个秀墩,再旁去一边儿一个立着满堂红。众人分了宾主坐下,莺儿上来奉茶,人人都是金骏眉,唯独宝钗面前放了盏拿红枣煎的熟水。薛太太见了点头满意道:“先前见姑爷上气不接下气跑家里去,可把我吓了一跳。现在看你还算有些章法,总也算是略略能宽缓宽缓。今日将苏嬷嬷带了来,有她关照到你百天,我自不必忧心。” 说着苏嬷嬷上前两步朝沈玉福了福,沈玉不敢受全礼,立刻起身握拳拱手还了半礼道:“有劳嬷嬷,回头与您包个大红包,便是要沈家与您供奉也使得。”苏嬷嬷站定了不卑不亢道:“姑爷多虑了,敢不殚精竭虑?” 当下宾主两欢,白鹭带了苏嬷嬷往后罩房安置下来。前头宝钗留了薛太太用过晚膳,沈老爷子使了老管家过来道恼,往来一番薛家人方才告辞而去。沈玉又将小老太太送出门半里地才转身回来,进了屋定得先换了衣服再把自己烤热才肯凑到宝钗身边儿。他刚坐下搓搓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又有下人传话说是沈老爷子专门儿过来了。 第267页 晌午许老大夫刚走,沈玉就使人过去说了好消息才出门往薛家去。那时候老爷子就坐不住了,又不好自己个孤老头子往孙媳妇院子里去,只得开了祠堂点上香絮絮叨叨与祖宗们唠了两个时辰。后来薛太太上门,他更不好过去,让老管家过去道个恼意思意思也就罢了。直到这会儿孙子在院子里,孙媳妇也醒着,方才好走去看她。 老爷子身手利索,一把年纪走过来连拐杖也不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有恙的模样,进了院子只在正厅坐了。等沈玉跟着宝钗出来,老爷子忍不住就起身儿往前走了两步,许是觉得不大妥当,又笑眯眯坐下连连点头:“好、好,孙媳妇呀,好好养着。家下想做甚么做甚么,想吃甚么吃甚么,若是没有只管打发玉哥儿出去买与你。这小子旁的本事没有,就是京城里头犄角旮旯的胡同特别熟。”说着忍不住越来越高兴:“行了,我就来看看,”话音未落又转去与沈玉道:“你小子给我老实点儿,早晚也别撺掇着叫孙媳妇去我那里凑趣儿,哪里就非得要你看着才能用饭了。” 沈玉想起许老大夫嘱咐的话就激他:“那您也别总叫我逮着偷嘴吃不是,吃完了都不带擦干净的非得说是要餵猫,那猫也就不会说话,不然非得喊句冤出来!或者,您自己个儿管住自己,到端阳的时候我给您烧个水晶肘子!”沈老爷子一听,那还了得,当下拍了胸脯立了军令状:“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可说好了啊,正好孙媳妇在,请来做个见证,若是到时候谁反悔了也有裁判。”宝钗也不插话,就抿嘴笑着看祖孙俩你来我往斗嘴,正说话间,脚底下毛烘烘的猫身子拱了过去,那大黄猫忽的将爪子搭在她膝上立起来,小心翼翼冲着肚子上嗅了两下,仿佛听得懂人言一般长长:“喵~”了一声儿。旁边有下人生怕猫再挠了宝钗说不清楚,刚走过去想把它抱开,那大黄猫转头背着耳朵就冲来人哈了口气,竖起尾巴张牙舞爪似是不叫下人靠近宝钗。 一家子见猫儿如此,都指着笑道:“了不得,怕不是要成精了!平日只听狗护主,哪里有见猫护主的。”沈玉也笑,动作极快捏了猫儿后颈皮拖过来团着摸了摸:“也成,护着你小主子,权与你封个咱们家的小旗噹噹。那黄小旗啊,劳烦你家下四处看看有耗子没,去吧。”他一撒手,猫儿甩着耳朵边晃脑袋边跑了,一头扎进灌木丛里再找不见,众人又是一场笑。沈老爷子见过未出世的曾孙,老怀大慰,起来带着老管家便回了正院儿歇下,东院这边沈玉硬是叫人弄了水来好好洗过手才肯亲自扶宝钗回去休息。 等把人安置好出来又专门喊了莺儿白鹭过来道:“往后看着不大通人性的莫叫进奶奶身前儿,当心惊住。家下事奶奶愿意操持的还由她去,就是外面若有人登门拜访的万万小心,别什么人都胡乱放进来。你们多劝着点,莫叫累着,也别逞强。”总之前三到四前言不搭后语的交代了一通,这才挥手让两个丫鬟退下去。 等到第二日一早,沈玉便是想在家里留着也不成了。一个是年节过后衙门开印就得办公,见天都是事儿,昨日能给一天假已是破例,万万不可继续盘桓;再一个,正月十五夜里抓的那群拐子已尽数招供,往年受害人数,作案手法及销赃的路子俱都说的明明白白。那些叫卖了的女孩子找不找不好说,但丢了男娃儿的人家定然不肯放弃,必要寻回来才是。前一日晚间这伙子人原是盯上了五、六个目标,岂知才动手弄了三个就叫人撞破,剩下那些个自然逃过一劫。林家哥儿且不说,那两个女孩子名声定然受损,今后是好是歹还是未知之数。这京城脚下冷不丁出了人命案子,便就只是一条命也不是小事儿,更何况有数儿的尸骸寻出来的都有二十七具,那没寻出来或是寻不出来的,几乎不敢计算。这么大的案子,又是元宵佳节,当今定然震怒,谁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怠慢?因此沈玉只得交代又交代,嘱咐又嘱咐,实在是在拖拖拉拉就要迟了方才打马一路往北镇抚司衙门跑。 原本正月十六开印上大朝会,十七这一日不必上朝才是,可因着这伙子拐子,上至内阁重臣、六部天官,下到三司提刑提刑,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叫到大书房里站着。沈玉刚带了几个大汉将军在书房外占了没有一炷香时间,菱花格的宫门就叫一位小内侍推了个口子出来道:“哪位是沈大人?从三品同知的沈大人在不在?”值守时不可擅动,沈玉就微微侧身应了一声,那小太监见了人才道:“爷爷传话出来叫我寻你,好生预备预备,圣人要寻你问话哩。快随我来。”说着就要缩回去带路。 沈玉忙卸了腰刀跟在后头进去,不敢抬头走到前头跪下磕了头,听见上头喊起才起身儿重新站好。 当今连带着受禅到如今即位也才两、三年,偶尔还有几分年轻人心性表露一番。昨儿先是见了林大人家神童般的娃儿,只说令三司三日之内破案,不料金口玉言还不到三个时辰下面就报贼人尽数逮捕归案。又有杨副指挥连夜请先生书就的奏摺递上来,当今看过之后忙就让人去叫那头一个勘破贼情的同知进来讲讲经过,权当听个话本子先散散心,免得等会儿又叫这伙贼子气得头晕眼花。 沈玉行过礼,又听上面让他说说究竟是如何发现端倪的,立刻肃容道:“回禀皇上,臣十五那一日原是带着内子出来瞧瞧灯山,仰沐皇恩的。回程之时路过一处步幛勐地起了火,彼时人慌马乱正拥挤,内子看见一个姑子扶了位纹饰不凡的姑娘往暗巷里去,便与臣道有异。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晓得拐子行事,只奇怪为何这姑娘气度不凡身边伺候的却不登大雅之堂,又有暗巷中候着的轿子过于简陋,亦竟像是事先知道要出事儿守在那里蹲点一般,这才推了臣去看,一看便看出端倪。”皇上又叫他讲抓这几个拐子的经过,沈玉只得继续娓娓道来。他在家里也不看甚圣人言,平日最喜翻些话本游记,因此就跟讲故事似的把前一日晚上前前后后的事儿都说了一遍,末了又抱拳拱拱手请罪道:“臣领锦衣卫从三品同知一职,有责护京中平安,如此大案就在眼皮子底下竟从未知晓致使贼人坐大,罪责难逃。又有十五晚未得调令擅自出城,还请皇上定罪。” 第268页 其实他便是自己不揭开盖子请罪,后头也跑不了这一场。如此大案,只怕戍卫京畿的差事又要换上不少新人来做。与其等着后头数罪併罚,不如一开始趁着皇上心情好先自己说出来,许是轻轻斥责几句也就罢了。 当今果然未动真怒,笑着与站在不远处的林如海林大人道:“还是林大人会看人,沈同知果有大才。只在北镇抚司里做个护卫未免有些浪费,但是这疏忽的责任却也跑不了,功过抵一抵,算来还是有功的。不如这样,朕欲调你入京卫大营做个卫指挥使,本是正三品,再将过失添进来加减一番,便去上直卫亲军做个副指挥使罢,还是从三品。你可愿意?” 这有何不愿意的?上直卫亲军的副指挥使和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虽然都是天子近臣,都是从三品,这里头差别可海了去了。先说上直卫亲军主责天子巡狩,不入五军都督府,面子上就比其他戍卫敞亮得多;再则名声不一样,一说谁家孩子在上直卫亲军领差,家门儿都得被道贺的亲戚们踩烂,锦衣卫?出门儿别吓哭旁人家孩子就不错了;最后,直卫亲军里头官职可累计,不耽误往后继续升迁,可你见过那位将军还兼着锦衣卫的差事啊,最多一个三品指挥使到头了。还有一处没提的便是上直卫亲军,只要上头不出紫禁城,也就初一十五出操演练一番应个卯就是,既不用天天坐在衙门里熬着,也不用风里雨里带队看门拖人,刚好有时间在家守着媳妇儿。沈玉简直是老鼠掉进米缸般称愿,跪下扎扎实实与圣人磕了个头道:“谢皇上恩典。” 皇上还以为这年轻人是高兴明降暗升,其实人家中意的乃是能偷懒在家猫着,虽说君臣之间不能心意相通,彼此看来倒还其乐融融,分明一副君臣相得之像。旁边林如海也笑着拱手道:“皇上有所不知,臣亦有私心。无非拐了犬子的那伙拐子叫沈大人好一番收拾,为人父者心下爽利,少不得看人也顺眼几分,自然愿意说些好话。”说完含蓄一笑,端底一副仙风道骨之姿。 旁边几个阁老肚子里直骂他油滑——一般人都不乐意叫人晓得自己与人有私,偏他林如海就大大方方在圣人面前说出来,还不叫人讨厌,日后若想再拿这一点攻讦他,恐怕说破天去皇上也不会相信。若是拿着沈玉开刀吧,他又是个锦衣卫的出身,原本便是帝王心腹,加之出身沈家,沈老爷子在朝中名声不显,可知交好友却不少,少不得卖他几分面子亦不好擅动其孙。算来算去,不过一介武夫,老大人们权衡一番也就不在计较,纷纷拱手只贊皇上圣明,沈同知便从北镇抚司调出来进了上直卫亲军做个副卫指挥使。 待沈玉归位,书房之中各位大人又都旁徵博引、引经据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逐一痛斥了一番。从那起子拐子始,五城兵马司,京卫指挥使司,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锦衣卫,连带着不沾边儿的户部也没能跑了,各个叫骂得狗血淋头。无非玩忽职守,办事不利致使无辜受戮者众多。皇帝都懒得听了,只耐着性子由着他们说到口渴,挥手叫小太监们上茶赐座,然后才将收上来的供词往桌上一放道:“朕之看法与诸公同,如此劣迹斑斑之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然圣人有云‘不教而杀谓之虐’,少不得要拿着这几个拐子与天下人看看,作奸犯科者终有授首之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众人商议一番,最终定下在宫门外面广场上设坛,责成三司会审,那一日若有想来看的百姓只管近前来看,也好将此事口耳相传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新文的预收文案《我可能是个假圣人》洪荒衍生同人。求收藏哈。 戳我的名字进到作者专栏里在正在填的列表里可以找到——《宝姐姐》快的话半个月完结,慢的话三十五天完结,字数差不多了。 第108章 果然三月初一这一日, 正阳门前广场上临时搭了个宽宽阔阔的台子,清早五城兵马司的杨副指挥就命人提了那些人贩子锁去法场。稍稍来晚几步的百姓便只得爬到远处树上看——上头一熘串儿, 前后跪了约莫有十六、七个活人, 一旁枷锁上还挂了几个死的。百姓们各个互相传这便是上元节时偷拐他人妻子儿女的拐子, 若不是有兵卒们镇守,只怕此时众人已经一拥而上将贼子就地打死。 卯正时分,三司的主官们打从宫门儿出来直接登台命提刑官读了罪状。众百姓一听这伙子人不但拐卖人口,还专门盯着人家里齐整孩子掳去做些採生折割的勾当, 致使多人无辜受戮, 更有不甘折辱自断生路者总计三十有余,有那血性重的几乎咬碎一口钢牙恨不得上去咬这些人几口肉下来。提刑官恍若未闻下面人声鼎沸,眼皮都不带抬的继续又宣告了这伙人贩子的姓名籍贯。下头听的无论何人, 但凡与这些拐子哪怕沾上半分关联都要往地上吐口吐沫道声晦气, 再无人敢出头, 只怕行刑之后还得劳烦公家与他们收拾一番。 这伙贼子人数之众,盘踞之广,胆气之壮, 手段之残酷, 可谓本朝立朝以来绝无仅有之案。是以当今责成三司当众会审, 读了罪状后又将人证物证一一列上。物证有得是, 满满当当尽是招供的供词及从地窖中起出来的尸骸遗物。只人证, 有那些被救出来的女孩儿不方便出面,但也写了陈情、按了指印,桩桩件件俱寻得到来源。这起子人贩子早知必死, 此时也不做声狡辩,但求一个痛快,唯有一专门拐孩子的婆子哭天喊地说自己冤枉。 第269页 这婆子平日就在贼窟中做饭,外头拐子踩好点她才出去,要么带着糕饼糖果,要么与看孩子的妇人套话接近,趁人不备或不是拿吃食诱拐,或不是当街强夺,抱着孩子往胳膊底下一夹一熘烟儿就跑了。若是那孩子晓事哭叫出来,婆子还要反过来与他发火道:“哭哭哭,奶奶带你走亲戚哩,走去妗子家吃肉!”便有好心人询问,婆子也能应答一二,这孩子便硬生生叫拐走了。此时这婆子双手反剪捆在后面,跪在地上膝行几步哭喊:“青天大老爷们吶,小的冤枉得不行。都是有那想要孩子想得不行的人求到面前,小的只想着做做好事,寻那孩子多或是对孩子也不上心的带了出去把与他们,回去也是如珠如宝的养着,怎地就成了恶人?求求青天大老爷们与小的伸冤,小的可不是拐子!” 她这话一出,别说上头坐着的刑部尚书叫气笑了,就连四周围观的老百姓也指着她骂。有人就道:“那没孩子的人,乃是老天爷定了不让他有孩子。要么上辈子作了奸,要么这辈子犯了科,这是老天爷要罚他。偏你就与他条偏门儿路走,你是几个意思?”又有人骂:“旁人家的娃儿,你管人家中孩子几个,再多不嫌多,也不愿把与你这老货。”还有狭促的噁心她道:“兀那婆子如此好心,不如也做做善事,将你自己孙儿孙女卖与那想要孩子的人家,也叫人蒙了眼睛如珠如宝煳弄着养大,与旁人继承香火如何?” 一听此言婆子便黑了脸,就有几个心思活泛的贼人指着她道:“大老爷们明鑑,这婆子说谎。她眼睛叼着呢,专盯着小户人家里的齐整孩子看。拐了孩子出来,男孩子作价一百两,女孩子作价八十两,转手就卖给旁的贩子。多是两、三岁或者包在襁褓里的,取其不记事好养熟之意。或不是有那五、六岁上头的孩子也叫她弄出来,大多往远处转手,要么戏班子要么楼子里,混不管地界脏臭一味死要钱。咱们还知道这婆子走街串巷时手里颇过过几个官家的娃儿,有娇嫩些儿爱哭叫的甚至叫她给带死的都有。平日里还极得意的与我们显摆,说是‘凭他甚么样儿的出身,到了老婆子手里叫他活就活,叫他死就死’,极其猖狂!天理难容!” 这个贼人掀了婆子的老底,果然有书吏提笔在罪状上添了几条,又有狱卒过来将这人提到一旁树阴下遮着。旁的贼人一见他出首就得了利,心下都道说不定能凭此侥倖逃得一命,便也开口指着旁人揭发,一时之间热闹不已,看得台下百姓瞠目结舌。有说这人惯常爱与赌场做套诓了赌徒妻子儿女卖的;有人说那人专与大户人家的姨娘们来往专偷人对头的孩子;还有更恶者同那些野和尚、野道士沆瀣一气,专找上香的虔诚信众骗财骗色骗孩子的——往往空口白牙上门就说人孩子命不好,若不及时送去庙中只怕带累全家。骗一个是一个,骗了孩子就跑了,待其家人明白过来天南海北的又往何处寻去?这些人还爱骗了女孩子说是去某处庵堂修行,人一进去别说静心修行了,多半叫卖去做了风月场上的观音娘娘,再难清净。 这些互相咬出来的罪证比之此前大牢里用刑时候吐得还利索,末了就只几个专偷官家孩子与专和野庙来往的拐子被特特拖了出来留待往后再细细审一审,其余拐子叫刑部尚书大笔一挥全判了斩立决。督察院和大理寺的主官就在一旁坐着,核对量刑都不用往远走,直接撂下茶盏大印“啪、啪、啪”一盖,刀斧手在一旁磨着刀都等了老半天了。 午时一到,这一伙贼子里除了三、四个还要留着再审的,其余十来个立时全部授首伏法,暴尸三日以儆效尤。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光为了将台子上的血水沖入沟中就跑了半天,总算赶在日落前将一地缺了脑袋的贼子摆放整齐。 剩下的事儿就是将此案发往各地官衙,命有司明察暗访这些拐卖走失的人口。依着拐子们的供词,有些人叫卖了无非这一两年的事儿,若能寻回来亦是桩大功德。连各大宫观庙宇也与道录司、僧录司齐齐出手整了整往来挂单和尚道士们的碟文凭证,但凡有含煳其辞或假冒充数者,纷纷上报朝廷派衙役锁去牢里吃板子。这期间果然查出诸多不法之事,解救诸多遭胁迫或是遭欺压的信众们,举国上下风气为之一新。 待得此间事了,便已是暮春之时。四月里天气逐渐热起来,时不时还飘场小雨,京中繁花次第开落,又是一年好年景。沈玉自打从二月调出北镇抚司进了京卫大营,也就初一、十五操练应卯即可,平日就在家里守着宝钗。如今四境尚且安稳,武将升迁只有一个难字,因此他倒是半点不着急,就见天儿陪着宝钗带着沈老爷子要么大慈恩寺、要么泽池、要么自家各处庄子上逛。许老大夫嘱咐过需得叫沈老爷子多活动活动,又云孕妇怀胎期间多多走动有益无害,是以特特的不让这两人着闲。 宝钗知其好意,加之身子也康健愿意出去玩耍看景,一家三口颇将京畿景致玩赏了一个遍,直到四月份肚子鼓了起来方才消停。 这一日恰是恩科开考,家下送了寄居的沈家子弟往贡院去,车把式叫堵在街上还没回来,家中倒是先等着薛傢伙计受命来送东西。跟着一同来的还有薛太太身边一个极得脸的婆子,那婆子先去沈老爷子处问过安,回头才监督小厮们紧着将东西一一抬下来与苏嬷嬷看:“这四匹虽是棉布,做那些穿在里头的内衬最合适不过,又轻又薄又软,吸了汗还不沾身子。姑奶奶日常在家穿又舒服又轻便,比再多绸缎料子都好。”说完又提下来几个匣子翻开与苏嬷嬷道:“伙计们从南边送来的燕窝。我们问过大夫,上等官燕即可,血燕只怕姑奶奶看着颜色不舒服。还有冰片糖,核桃,黑芝麻,样样儿上好。” 第270页 “还有这个,”那婆子笑着提了两个满噹噹的竹篮子出来:“这是与姑奶奶日常吃的鸡蛋,不是乡里收上来那些不晓得放了多久的,各个新鲜,一日两三个尽吃得,往后再送。太太说了,等将来小外孙落地了也少不得,只管吃,家里有的是办法弄。”此外还有各种新鲜瓜果菜蔬,也不知从何处淘换来,水灵得跟刚从蔓子上扯下来一般。 苏嬷嬷仔细看过一遍,布匹直接叫送到院子里与丫鬟们裁剪缝制,吃食一概叫送到沈家的大厨房去料理,再不过问。如今沈玉没事儿就在家里呆着,宝钗所用三餐皆出自其手,苏嬷嬷乐得清闲,只管把院子里不合适的东西换掉,每日吃用甚么只写张单子递出去,再就是提醒宝钗好生将养。 待薛家送东西的伙计走了,沈玉才扶了宝钗出来走动。如今沈家的园子已经重新整过一遍,草木葱茏,错落有致,行来颇有几分天然之态。自打不再往外头逛,宝钗无事便爱在园子里散步走动,家下事也懈怠了不少。好在沈家主子少,下人更少,懈怠便也就懈怠了,却也无人敢偷奸耍滑。 宝钗走了两刻钟时间就迴转东院儿歇着,沈玉去厨房看看今儿弄甚么新鲜吃食,苏嬷嬷就过来将娘家送了甚一一禀报一番,末了凑近宝钗小声道:“姑奶奶,还有件事儿得您自己掂量。”说完抬头看了看屋里服侍的莺儿和白鹭,两个丫鬟立刻福身退下,苏嬷嬷才继续道:“您这边儿身子越来越重,奶、子和接生婆婆需得早些预备。再有一个,”老嬷嬷顿了一下道:“姑奶奶心里得有数,万不可听了旁人谗言就胡乱往姑爷屋里添人。一则给自己添堵不说,再也伤了夫妻间的感情,何苦为了脸上那点子虚面子损了体己呢。若是姑爷自己提了,咱们便做个贤惠人儿安排个颜色好毛病大的,又能搪塞将来又好下手收拾;若是姑爷自己不出声儿要,索性佯做不知混过去再说。” 苏嬷嬷满眼慈爱看着宝钗道:“我从姑娘还在金陵时便来了薛家,这么些年早将此处当做自己家看。外面道学们都说女子当三从四德谦卑为上,要我说,那就是一群混子,官场上做不好差事就只好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咱们只叫外头大面儿上错不了褶子,不必尽信他们那些胡话。若是信了他们的,事事都按着那些教条,管叫你把活人日子过得不人不鬼。圣人还说做人儿子的小者受,大者走,到妇人身上怎地就不能变通?只叫立身持正,旁的还是以自家舒坦不舒坦为要,旁人说甚么不必在意。”宝钗扶了她的手笑道:“劳烦嬷嬷还替我想着这些个,早先沈家上门求娶的时候就说了,家中子弟年过四十尚且无子方可纳妾。如今我过门儿才一年,肚子里不是已经有消息了,谁还能厚脸皮与我提这档子事儿,我且等着。” 苏嬷嬷点点头道:“这事儿就怕娘儿们之间嚼舌头,往往有那起子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乱给旁人出些馊主意,只别听别信就好。”宝钗自是笑着应下不提。 晚间沈玉弄了几个爽口小菜,又熬得燕窝粥看着宝钗用干净才高高兴兴命下人收拾。等夜里就寝时宝钗就伸手过去拧他道:“这两日有人与你送了好礼来着?”沈玉愣了一下,憨笑几声:“奶奶慧眼如炬,甚么都瞒不得您。前几日有个外头的商人求上门,说是在北市开了铺子央我护他一护,为表诚意就送了两个瘦马过来,当时便让我一股脑儿全给赶走了。”宝钗趁黑翻了个白眼儿翻身背对着他道:“若是有那等好人儿只管领回来呗,沈家再养不起两张嘴了!” 沈玉慌着忙坐起来道:“养不起,可养不起,咱们家只有奶奶,不行外头那些花花道儿。莫生气,千万莫生气,气着奶奶再气着大爷了可怎么好?”宝钗忽的冷哼一声:“你怎么知道就是大爷了?要是大姑娘呢?就不要了?”沈玉这会子才晓得妇人怀身子能胡搅蛮缠的何种境地,只得好言好语软着声儿哄她道:“大姑娘好啊,我其实就想要大姑娘哩,又漂亮又伶俐又贴心,再不能得的小棉袄子。若是姑娘管叫日日与她裁新裙子穿,青皮臭小子捡捡亲戚孩子的旧衣服打发罢。” 宝钗这会子心气儿才平下来道:“我可跟你说,若是真看上哪家好姑娘了需得回来好生与我商议,再没有不答应的。胆敢在外头偷着往家里带人,连你一块儿扒了衣服扔出去,爱去哪儿去哪儿!”沈玉都给她跪在床板子上只差磕头了:“我说奶奶,您怎么又拐回来了?我要是有这种胆子,早叫两位兄长揍个臭死,哪里还用劳动奶奶出手?放心吧,咱们家穷,真真儿养不起外头的厉害娘子们。”说罢又是好一通哄劝方才哄得宝钗重新转过来躺着。 这大肚婆慢悠悠翻身儿一转过来,沈玉就伸手放在她已经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摩挲,片刻便有个小鼓包顶出来不叫他碰自家房子。沈玉大乐,换着地方将手贴过去撩闲,肚子里的孩子也执着,硬是不许亲爹摸,摸哪儿踹哪儿。玩儿了好一会子,宝钗不耐烦推了他一下,沈玉方才停手,又将脸凑过去挨了一记总算心满意足安生下来:“明儿早上给他念甚么?再往后便是圣人留下的经史子集了,我当初念书的时候也没这么用功过,如今倒给一气儿补齐。”宝钗笑就笑话他:“我那里还有全唐诗呢,不行先念这个吧,那些圣人遗训还是等将来请祖父亲自教导,我怕你肚子里那点墨水儿再把孩子给带歪了!” 第271页 沈玉听她这般说自己也笑起来:“没法子,我就是坐不住,一看正经书上下眼皮子就跟上了胶似的分不开,明明每个字都认得,先生放在一起一念我就听不懂了。我们家里就只我学问做得不成,若像兄长那般聪慧,说不得早早进学见天只管坐在衙门里喝茶。”宝钗知晓他在家中行二,但却从未听过沈家有谁细说起沈老爷、沈夫人并大爷,仿佛这家里一开始就只有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二爷。 她刚想问,沈玉忽的伸出手将妻子揽进怀里密密抱着,宝钗便闭嘴甚么也不问了。但看如今沈老爷子并沈玉的模样,并不像是冤雠未报的样子,只心下猜测要么真的只是个意外,要么就是早就已经报復过了。又一想沈玉早先在北镇抚司当差,只怕当初造孽的人阖家都没落得甚好下场。 沈玉见她也不多问,心下熨帖之余便想着等将来寻找合适机会再讲这些事情一一与她详说。如此一夜无话,到第二天清早又赶早起来往厨房去换着花样与妻子倒腾吃食,半点没有三品大员的架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我们去把老房子卖了给睿哥他爸的老爹老娘还高利贷,前后跑了一天累死了,晚上回来直接睡死过去就没有更。 没办法,家里老人疯狂迷信某某公司原始股上市一夜暴富赚大钱的鬼话,瞒着我们借了高利贷也要投资。现在眼看着要黄了,高利贷天天打电话催钱,没办法就卖房子呗。 第109章 这几日, 京里百姓们仍旧津津乐道那起子斩在正阳门下的拐子。门户聚集的巷子里,后晌歇觉起来, 不少人都出来坐在门口有一茬没一茬的议论。或不是猜测这些拐子背后有甚么人撑腰, 不然不敢连皇上亲戚家的姑娘都拐;或不是猜测那些至今未寻着的、叫拐了的人都去了哪儿。 “要我说, 顶可恶的最要数那两个与野庙勾结的,叫他们这一骗,往后还有谁肯真心实意敬重神佛?怕不是走到庙门口都觉得里面藏了奸。还有那骗着女孩子去修行又转手把人给卖了的,杀千刀的该下十八层地狱。”有那家里供奉了佛像的老人家最恶这等骗术, 一提起便是满口诅咒。略略年轻一些的人不由得抱紧自家孩子伸头四处去看, 边看边道:“我觉着还是那个拐带孩子的婆子最该死。一块糕儿饼儿,要么几句话,就把别人家孩子给拐走了。若真能好好养, 只要孩子还好生活着咱们也不再多说, 唯恨其专往脏臭地方卖, 或不是还有给弄死了的,也不怕死了叫阎王爷扒皮。” 一早挨家挨户担水卖的汉子也坐在不远处撩着短襟扇风,听得街坊邻里如此议论, 少不得“嗐”了一声儿接道:“这起子贼人, 若有真怕阴司报应的便也不会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今儿抓了这一伙, 焉知还有没有旁的?还是回去好生叮嘱家中大人孩子, 万不可轻易与眼生之人搭话, 莫放孩子单独在外头呆着,也莫随便将其交给旁人照看,你知道那是谁!” 说着就有人低声儿道:“可不是, 我姑妈家一个小儿子就是出去玩儿再没回来了。当时就想着在自家门口玩儿一会子呗,等家大人转个身再过来看,孩子就不见了,到现在想起还是一包眼泪。” 众人听了少不得出言询问又安慰安慰那人,最后坐在一块儿咬牙切齿又骂了一阵子,方才抱着手里活计转回自家院子里去。待关上门,少不得密密叮嘱一回,生怕一时疏忽便叫贩子们盯上。京中尚且如此,再往远地方去各处地方官一看如此便也责令下头衙役捕快去到偏远地方明察暗访一回,果然又抓出来大小拐子数不胜数,呈报上去轻者流放,重者枭首,但凡能说明户籍来源的皆由衙门出具路引许其在官道上行走,且特特派了捕头将人统一送至其籍贯治下的有司处重新查坊造册。 这其中少不得有林如海林大人的手笔,上元夜间林家小少爷叫拐子背走险些也丢了,一找回来阖家上下念佛不止。又有林家一向子孙凋敝,有一个算一个俱是珍宝般稀罕,这拐子敢动他家孩子,跟动了林大人命脉似的,少不得要做过一场方才罢休。因此才于暗中出手,只在邸报上多说了两回此事,下头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处处都着紧抓起人贩子来。 说来林家老家姑苏城里也有这么一家子,早年独生女儿叫拐子抱走。老夫妇俩为寻女儿难免治家疏忽了几分,忽有一年上元隔壁庙里头香烛起火炸了供桌,火势蔓延过来便将其家烧做白地。这家老爷屡受打击变卖田庄欲往丈人家去,不想吃了好一番白眼,又不知从何处听了几句偈子,飘飘忽忽跟人修行去了,只留下老妇守着寒窑生怕女儿万一回来了再找不着家门。 这一回各地官府削尖脑袋抓拐子,姑苏城里也抓出不少,拐子们晓得此番性命落入官家手中,少不得有一说一,没有也要抖搂些旁人阴私事出来,只为自家谋一谋生路。便有一个拐子招出不少早年转手的孩子下落,这老妇听邻里提起便也扶了根杖儿去听,听得一半大哭道:“那贼人所云眉间生有胭脂痣的必是我女儿无疑!”说着杖儿一松跪在地下又是磕头又是求的:“好歹给个信儿,老婆子偷偷去看看。只要孩子还活着便好,若是好人家里就随她去,也不认了,若是不好的地方也不敢埋怨,宁可破家再买她回来。” 连那些捕头看了都极不忍心,其中一个姓李的悄悄与上头道:“这乃是早年姑苏城里有名儿的积善之家,姓甄的封氏,她家里光景好时年年修桥补路的。可惜老天无眼,先是家里独生女叫拐了,后头又遭逢天灾,偏他岳丈还不是个好东西,逼得甄老爷出家修行去了,只留了这老夫人苦熬。他家这个姑娘生得与旁人不一样,应是不难找。”上头听得如此,怜其骨肉分离之苦,便于这个捕头道:“你去提了这个拐子好生问一问,在带者婆子好赖往金陵去一趟,若是寻得回,说合好了许其将人赎买回来,若是寻不回,便将人再带回来,就叫她死心了罢。”李捕头果然领了命带者公文并甄太太往金陵去。 第272页 这个叫拐子卖了的女孩儿确实与旁人不同。拐子见她生得好,特特放在家中养过几年,待其姿容出色才领出来卖,先是说好作价卖与一个姓冯的公子,后来又在街上叫早先薛家大爷薛蟠看中过。彼时薛家正在热孝里,拐子就想着两边收钱,再带着人换个地方再卖一次。冯家势小且抓不着他,薛家势大可又碍着孝期必不敢将子弟无状之事说出来,其结果**不离十能够不了了之。哪料正待薛大爷掏钱时候,薛家下人忽然寻来急报说是家里姑娘如何如何,冤大头头也不回就跑了,银子也没过道拐子手里。 拐子不死心又在金陵盘桓几日,听闻薛家太太终于狠下心教导儿子,便知怕是骗不到这一注财。刚想卷包袱跑,冯家带人堵上门拿着身契硬将那女孩儿接走,拐子无奈,只得收了银子又在金陵拐了个小孩子带回姑苏卖。若不是吃了一回亏,拐子许还记不清这甄家小姐的下落,如今落入法网又见苦主跪下求他,只当必能凭此逃得一命,立刻尽数将来龙去脉吐了出来。 李捕头领了公文,又取了拐口供,带上封氏走管道,三、两日便到了金陵。进了金陵城一打听,万幸那冯家还在,少不得扶着老太太上门去问。冯家乃是个小康人家,一年前娶了新媳妇进门儿,如今正大显神威在家中料理僕妇呢,一听外头有官差上门儿,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知此为何意。 冯公子少不得起身往外去,果然就见外头一个皂衣捕头和一个头髮花白的老妇正等着。李捕头先是拦了封氏不叫她张嘴,单把衙门公文和拐子口供取出来与冯渊冯公子看,待其看完后便道:“此女乃是姑苏名门望族之后,不可怠慢,这婆子是其家里派来的奶妈,专为认认到底是不是自家小姐。再则此事又与金陵薛家有关,还望公子行个方便。咱们能在下面理清楚了最好,不然薛家大姑奶奶可是嫁了个北镇抚司做锦衣卫的姑爷,听说兄妹感情又极好,万一姑奶奶若是想与兄长出气,叫上头再发话往下查,那不是明摆着要破财么?公子权变一权变。” 冯渊面色变了几变,回头交代院子里雇来的婆子道:“去与奶奶说一声儿,外头有熟人来寻,我且带出去招待招待,叫奶奶在家里好生歇着。”说完不等婆子发问,噼手拉着李捕头就往外走。封氏不知其意,但见这个后生闭口不言,还当自家女孩儿是不是有甚好歹,当下含着包眼泪哆哆嗦嗦扶杖跟着往前走。 三人走到一处脚店方才停下,冯渊带了李捕头和封氏进去,寻了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猫着道:“原不知那丫头是甄家的小姐,所幸小的也没糟践,好生供在蟠香寺里念佛呢。既然今儿官爷上门,少不得去认上一认,若是小姐自当完璧归赵,若不是,也求官爷莫将此事叫我浑家知道。她乃是我姨妈家的姑娘,自小爱吃个酸儿,官爷体谅体谅。” 李捕头就豪爽笑道:“这有何难,若不是我们便只说认错了,立时回头望姑苏去,再不来烦。”冯公子见他说的斩钉截铁,当下精神振奋,出去雇了个驴叫封氏坐着,抬脚就往虎丘去,那蟠香寺正在虎丘不远处。 一路上冯渊就与李捕头讲买了甄家小姐这几年的事。原本这冯公子,乃是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之人,只靠守着父母留下的薄产度日。他平日酷爱男风,最厌女子,那一日在街上看见年方豆蔻的甄小姐只觉五雷轰顶,眼里再没有旁人。当下一心要买她回去做妾,又赌咒发誓再不与男子来往,又说这辈子绝不纳二色,花了银子商议三日后接甄小姐过门儿。哪知这拐子竟还存着一女卖几家的主意,带着人四处乱躲,好容易叫他请人给堵住了,这才带了甄小姐家来。 “甄小姐家来后还没来得及圆房呢,我姨妈出门竟叫人骑疯马给撞了。弥留之际一意求我关照表妹,又将家产尽皆託付,没奈何便将表妹也接来家中想着能与甄小姐好好相处。岂知两位姑娘性情不投,去岁便将甄小姐送去了蟠香寺,又迎娶表妹过门儿。若能认得真是甄家小姐,还求官爷将人好生带回去,我这里身契及供养的单子都在……”不待他说完,封氏坐在驴上就说话道:“甄家必将银子原数奉还您,不得叫恩人吃亏。” 冯公子听她如此一说,那后头的话也就咽回肚子里,牵着驴快走几步,下晌时候就到了蟠香寺。李捕头和冯公子一起与老姑子说了由来,那姑子不敢怠慢,忙叫小尼姑去里头喊了个身穿缁衣头裹蓝布、神情麻木的姑娘出来。封氏一看这姑娘形容,立时哭得昏天黑地,指着这姑娘眉心的胭脂痣道:“就是我们家英莲,再错不了!”那拐子证词上也有甄小姐模样,两下一对再无差错。封氏立刻从怀里掏出张银票看也不看塞与冯渊,转身只抱着这干瘦的女孩子一声儿一声肉的哭。 李捕头看了眼睛酸,索性由她哭去,自己走到冯渊身边伸手道:“既然已验明正身,甄家银子也给了,身契便拿来罢。”冯渊原本想说身契在家,忽觉得大殿上神佛怒目而视颇为可怖,一激灵伸手便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条递与捕头,又拱了拱手道:“既如此,咱们两清,我这就家去,三位自便。”说着还不忘那头雇来的驴,转身牵着便走了。 这边蟠香寺的姑子也接过僧录司发的传信,道是庙中若有叫拐卖的女子孩童不得阻其归家,少不得将英莲来时的衣服被褥收拾一番,又给他们预备了一包馒头叫路上吃,这才送了李捕头一行出门上路。金陵距姑苏并不远,回去时候坐船,只半日便到乐姑苏的码头。等下了船又往衙门里去重新与英莲造册,比及到家已经是隔了一日的晌午了。 第273页 封氏千恩万谢送走了李捕头,拐回来抱着女儿又是狠狠一顿哭。英莲这会子才动动眼睛抬手抱住封氏,没一会子就把亲娘的衣服都给哭湿了。娘女两个抱头痛哭一番,封氏拉着女儿小声问:“前几日也没问你自己主意就领了你回来,千万别埋怨。那冯家哥儿看着不像是个好的,早先又爱好男风,万万莫将心思挂在他身上。且那人在家中已经娶了一位奶奶,咱们也不能叫人离了不是。” 到此时英莲才知是真的寻着亲娘回了家了,眼泪流个不停抱着封氏道:“若不是妈来救我,只怕哪一天忍不住就一根锁子吊死算了。冯公子虽说惯好男风,对女儿倒也尊重。只他那个表妹,最是两张脸儿,与外头又大方又温和,再好不过的一个人,关上门儿拐回头见天寻我的不是。她随身带的一个婆子一个丫鬟也一样,又是泻药又是凉药的轮番上,有一回差点治死我,冯公子无奈才将女儿送去了蟠香寺。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后来下山领银子的小尼姑与我学,表姑娘这几日正偷偷寻人牙子想要再卖了我,若不是李大人并母亲来得及时,不知道又要被卖到何处去!” 封氏寻着女儿回来,整个人精气神儿都焕然一新,第二日便带着女儿收拾屋子。这甄太太早年性格温和贤淑,亦不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家中虽然烧做白地,可是毕竟房契地契都在,地还是你的地,她就只起了个寒窑住着,生怕露出一点财叫人看了去。又有甄老爷稀里煳涂叫丈人哄骗时候,甄太太亦提醒过他,不料丈夫身在局中浑然不察,没奈何只得藏了大半地契家财留作后手。待甄老爷隐遁而去,甄太太便假做穷苦老婆子以针黹餬口度日,熬到如今女儿回来,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李捕头回去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与上官细细禀报,果然上面感嘆几句,与这对苦命女子行了个方便,特特许其立了女户,又交代衙役快手巡街时多去他家门口转转,免得有无赖子上门找事。 待到五月里,甄家母女在原本的宅子上头修了新宅出来,前后两个院子,簇簇新的门脸。这一日到了端阳,外头李捕头又上门来,这会押了个鬚髮皆白的老者,开门就与甄太太看:“这位可是您家里去寻仙求道的老爷子?那拐了人去的野和尚野道士只把人往小庙一丢再不去管,还是寺院里专门严查了个人僧碟凭证才发现甄老爷无凭无据混在庙里吃喝,这才问明了叫送回来。” 他往旁边一让,往日的恩爱夫妻如今相对无言,甄老爷正欲掩面而逃,院子里忽得传来青年女子黄莺儿般娇滴滴喊娘的声音。甄老爷一听这脚就不服使唤了,侧着身子往妻子身后看,果然就看见个一身布衣眉间有颗胭脂痣的姑娘正在往外看。父女两个互相看了一眼,甄老爷顿时就把神仙佛爷统统抛诸脑后,再不提甚修行之事,一心想着要好好宠一宠姑娘,又张罗着与她寻一门好亲,那些甚么“好了”不“好了”的歌儿早扔去九霄云外再不想起。 李捕头见此间事了,拱拱手告辞而去,回了衙门便将此事做个传奇与旁人讲,主官听了也有趣,把这些写了封信命人送去京城薛家,也算是与本地望族攀一攀关系。这信到了薛家就进了絮萦手里,此时才知薛蟠早年再是个混得不能更混的纨绔子——还在亲爹的热孝里呢,就敢在街上和人争买小丫头,果然欠收拾。 且不提薛家大爷在家如何被大奶奶调、教,絮萦往沈家做客去看宝钗时又将此事做个奇闻异事与大姑子说。宝钗听完心下暗嘆,只道这甄英莲甄小姐便是上辈子带累自家又被自家带累了的丫鬟香菱。如今薛家一家平平安安,这香菱也回了自己父母身边,天南海北各自安生,果然前世才是孽缘,今生方得拆解。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结尾,开始逐渐收束哈。 昨天大家都安慰我,谢谢啦,我已经习惯公公婆婆这么作了。早先睿哥他爸家里条件非常好的,硬是各种骗骗到眼下这个样子。我和睿哥他爸认识快十年了,反正他们家从安利到完美,从电话诈骗到高息骗储,从风险投资到传销,还有什么权健,云数贸,婕斯,无限极,国珍松花粉,以及各种路边卖假药的,有一样算一样,一样没错过,全部试了一遍。所以,大家可以拿我家做个例子跟家人讲,真的,没一个不亏的。 好在现在房子都卖完了,也没有存款了,老头老太太就算想送钱给骗子也没钱了,就这样吧。 八月份的时候睿哥他爸辞职,然后我们全家在长三角玩了半个月才回洛阳。睿哥他爸就说家里有积蓄,干脆给老人买套大房子让他们好好养老吧?然后我们就去碧桂园买了套大房子,还借了朋友的钱。当初买的时候婆婆公公只说钱在银行定存,一时取不出来,取出来就给他还朋友的帐。睿哥他爸就信了,后来发现不对,追问之下才知道不但一分钱储蓄都没有,而且连老房子都抵押给高利贷借了二十万去投资什么鬼公司的原始股,现在他们一直住在我们的婚房里。 没办法,只好又借钱先把房子套出来,然后再卖了拐回头还钱,左右一倒腾,反正他爸他妈不背债了。我们这边慢慢还朋友的钱吧。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只更新能赚钱的文的缘故,平日还要接一些论文啊,作业啊什么的赚一些快钱还银行按揭。总之比去年年底时候要好多啦,而且睿哥他爸也找到了新的工作,等我们还完外债过几年还能有些存款,到时候就带着睿哥出去玩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74页 第110章 接上回所说, 絮萦去沈家登门儿拜访宝钗,带了几匹入夏的新料子, 又有家中与姑奶奶做的娃儿小衣服小肚兜儿, 并几对庄子上送来的活鸡活鸭与她补养身子。宝钗闲在家中, 自然愿意见见娘家人。两厢行过礼后絮萦坐下就把姑苏并金陵那边来的信与宝钗念过,又笑着打趣道:“万先生真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了,如今再想不到当初大爷竟能办出如此蠢事。你哥哥自己也摸着脑袋骂自己来的,只说当初煳涂油子蒙了心!” 宝钗也笑道:“可不是, 舅舅家确实不大会教导孩子, 但与我们荐的这位先生真的是没得说,极有学问极会调、教学生。若不是有万先生出手,哥哥今日还不知是何模样, 依我看, 将来家中子弟亦可尽皆付与其教导, 指定错不了。便是仕途经济上无能,总也知晓世事,谁说这又不是学问了呢。”絮萦深以为然:“若孩子学不得, 便跟着万先生足够, 若是侥天之幸能进学, 我父亲那里且等着收几个徒儿带呢。将来你肚子里这个出来, 正好也能跟着表兄弟们念书。沈家亦是书香门第, 只怕上头两个反过来要弟弟督促。”宝钗就摸了肚子笑而不语。 如今进了皋月,宝钗肚子里的娃儿也有六、七个月大小,肚腹高高隆起, 娘家送来的棉布宽宽大大两匹才能上下做出一身儿来。窝在家里不出去自是怎么松快怎么穿,她就这么懒懒靠在椅子上与絮萦聊些家下杂事。 既说到当初薛蟠办得缺心眼子的事儿,少不得就提起了那个叫人争买的小丫头。絮萦就笑着与宝钗仔细讲了一番,权做个传奇。后来说起这甄家小姐回去后亦在家中做针黹谋生,颇为自立自强,絮萦就嘆:“可见这人必是得熬一熬,这熬过来,父母双全现成的好日子。若是熬不得,也就那样了。所谓自助者人助之,再不错的。” 宝钗也嘆道:“都说这一尺阔的水,两只脚偏就跳不过去。任他是谁,犯了牛心左性一味往螺蛳壳里钻,谁又能拉得回来呢。”说着便又拐去聊旁的。絮萦坐到快晌午便告辞而去,只道不好误了宝钗用吃食。实则是沈玉现下守着她守得更仔细,身上穿的、嘴里用的必是亲自看过方才放心,絮萦留在这里只觉自己多余,若是坐在饭桌上只怕连筷子也不知该往哪盘菜去,还不如回了薛家安生用。 晌午送走了大嫂,下晌刚歇觉起来又有人来报说林县主使人来送过信儿,说是要带弟弟来玩儿。宝钗忙简单洗漱一番重又梳了头,未时三刻林家姐弟两个带了礼过来,又是莺儿专门儿等在大门口给迎进来。黛玉身子早就大安,如今年岁慢慢大了,又有了弟弟,比早年稳重许多。说话虽还是喜欢调侃,到底愿意给人留上几分薄面,看着敦厚不少。 往日两家因着宝钗之故三节两寿也会互相走走礼,像如今这般直接登门儿还是上元抓了人贩子之后。那林如海回去一想,多亏沈大人夫妇两个眼睛尖、手段高,来回将这起子拐子连根拔起,若不然还得担心人报復自家孩子,防不胜防。因此专程上门道了回谢,林家、沈家这才得串起门儿来。 黛玉带着弟弟,本欲先去主院儿外头与沈老爷子行礼打了声儿招唿,莺儿连忙拦了道:“姑娘只朝着院门口福一福便是,老爷子今儿和人出去钓鱼去了,不在呢。”既然如此,林家姐弟就依言冲着主院儿的方向意思了一下,转身往东去。 宝钗坐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子,就听二门上守院子的下人来报林县主到了,忙起身走到院门口,果然看见黛玉窈窈窕窕带着弟弟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过来。宾主一见各自欢喜,少不得互相扶了往里头走。 待进了垂花门坐下,黛玉抿了口新茶贊道:“宝姐姐这里别有洞天,浑然天成雅得很!”宝钗就笑道:“从你这儿听到一个雅字可不容易,今儿怎么又想起过来了?”那林家的小孩子忽的“吭吭”咳嗽两声,起身有模有样握拳躬身行了一礼道:“我想来寻沈大人学点子拳脚功夫,他日再叫拐子背了去直接一脚踢翻,也不必再惊动那么些老大人为我一黄口小儿劳动。” 这孩子也太招人喜欢了,连站在后头的莺儿白鹭都扭开脸才去偷笑,生怕叫他看见伤了心。宝钗就指了指白鹭道:“你且去把人送到外头大书房,说明白原委自有小厮引林哥儿进去。叫他自己去和二爷说,成不成的二爷必有决断,去罢。”白鹭就出来福了福,转身领着小孩子往外院走,这边黛玉又拉着宝钗说起今日都做过什么好诗,又有家下人传进来的奇谈。 那边白鹭将人带到外院大书房处,果然书房里外侍立的都是些青衣小厮。其中一个见了白鹭忙打个千儿问道:“姑娘何来?可是奶奶有甚吩咐?” 但凡有女客来拜访宝钗,沈玉自己个儿就避嫌避到大书房里来,此时上门的又是林大人家的嫡长女,更是躲得勤快。一听外头小厮出声似是问妻子身边人,忍不住就掀了帘子走出来道:“怎么了?” 白鹭忙行过礼让开,林家那孩子抬头往上看了看,拱拱手儿道:“今日特奉家父之名来拜访沈大人,一为道谢,再者亦有事相求。”沈玉看着这孩子做一副小大人装混是觉着好笑,两步走下来掐着胳膊地下就把小孩子抱起来道:“林小哥儿,谢就不必了。你又不是叫人从贼窝救出来,乃是自己想了办法自救,谢我何来?”说着将孩子往胳膊上一放掂了掂笑道:“你这份量也忒轻了,回去多吃点子,等叫人背不动了自然就没拐子再来拐你。” 第275页 他只是逗孩子玩儿,林家的哥儿也觉得新奇,一大一小耍了会子才想起来只怕还有正事没说。沈玉便将就着直接把孩子抱进书房,白鹭见此又行过礼交代了小厮几句,转身回去与宝钗復命。 这林家哥儿红着脸儿抱着爪子从荷包中抽出张纸条交给沈玉,站定后拱一拱道:“父亲让我来还有件私事儿,劳烦沈大人帮忙看看这几个人可有甚么好歹,最好其家人口、兄弟姊妹、亲属邻里,及少时为人之类,越细越好。”沈玉接过一看,里头尽是恩科取士榜上有名的仕子,再约摸着想想这些人形容年龄,立刻便笑出来道:“此事让管家上门来说一声儿便是,何苦特特要你个娃娃在中间穿针引线?莫不是要你姐姐将来反与你报个谢媒的红包。” 那小哥儿抿嘴笑道:“父亲这是怕将来姐夫不疼我哩。好叫吃了姐姐这桩好处,便是再烦我小人儿事儿多也少不得忍耐忍耐。”沈玉摇摇头笑道:“林家女婿子难当,等吃喜酒时候必要好生结识一番。你回去只管与林大人说放心,五日内定将这几人上下三代左右五族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罢伸手出去与这小孩子轻轻击个掌,又留他吃了果子糕饼才让小厮送他去内院寻姐姐。 这边黛玉还真当是父亲要自己带弟弟过来寻个拳脚师傅,颇不好意思与宝钗道了几回歉,生怕叫人吃心。宝钗只笑着扶了个迎枕道:“反正二爷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哥儿来耍就是,孩子家活动活动身子骨也结实。”正说着见小厮送了林哥儿回来,忙拉到身边问:“可曾寻着先生了?”那小哥儿鼻子一皱道:“沈大人那里糕饼果子太好吃,一吃起来便忘了提了此事,莫如下次来再说,还能再混一顿新鲜吃食!” 黛玉忍不住扭脸去笑,林哥儿也红了脸笑几声,这事儿便过去无人再提。 待林家姐弟告辞迴转,沈玉又从外院儿摸回来,叫宝钗抓着就问:“那林家哥儿所来究竟为何?”沈玉翻了个茶碗自己倒茶进去,端起来喝了一口又笑着放下来道:“跟你说,你可别笑。林大人应当是在为县主选婿,他家女婿子必是从文士中择取,便直接将此次恩科前一百名里所有年龄相当,家势相称,品貌说得过去的都给抄出来了。央我给看看家中是否有那些尴尬事儿,免得害了县主。” 宝钗听了奇道:“恩科只取天下进学学子中前三百名,林姑父竟都看到第一百了?还能看得的人怎地如此少?”沈玉就笑话她:“你当科举有那么好考?如大内兄那般顺当的真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换个人你且看能取中不能,怕不是县试那一关就过不去。多少人考了一辈子皓首穷经方才考上,这样的林大人又怎会看得上眼。若说青年俊杰,那相貌不好或是家中已有妻室的亦弃出去,还有些山沟子里出来要紧着提携一家子的也不成,剩下的能给凑两副牌搭子出来都难。”宝钗听罢嘆了口气:“如此说,确实是真难。尤其林姑妈早早就去了,又没人与林姑娘做主,林姑父也是怕看走眼害了女儿,能帮便帮一把。” 沈玉弹了弹手中的纸条道:“只管给柳子安跑去,也算教他与林大人结个善缘。”宝钗听了也是笑,正笑忽得想起自家妹子宝琴也还没着落,不由扯了扯沈玉袖子道:“正好让柳子安一併看看有无适合琴姐儿的人。琴姐儿你是见过的,品貌才情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却又偏比我们这些闺阁里的庸脂俗粉多了股子豪迈之气。再者,她少时随着叔父去何处不曾去过?经过见过的也多,乃是个胸中极有丘壑的巾帼。”沈玉笑着应下,留待第二日去寻柳子安帮忙。 到得第二日,沈玉果然出去街上买了只回回烧得扒鸡提在手上去寻了柳子安,他如今进了京卫大营清闲得不得了,就爱看旁人忙得脚打后脑勺。柳子安好容易从值守位置上换下来,一回衙门就听有人来找,汗都顾不得擦擦便往屋里走,一看竟是沈玉,立时喜出望外道:“欸?你怎么来了,坐坐坐。”说着打发小吏去端茶倒水,自己一面叮匡换下值守时的公服一面拿了块帕子擦擦头面:“这一过端午就能热死人,对了,你没事儿跑来干嘛,不在家里伺候嫂夫人了?” 沈玉把纸条子拿出来推到他面前:“林大人慾在这一回恩科的仕子里寻个女婿,找我查查这几位身上清白不清白,这等好事儿不能让给旁人,不就想起你来了?”如今林如海乃是内阁中最年轻的一位,又与新君颇为相得,一般人便是想攀了关系巴结也赶不上趟,这现成的庙门儿敞了口子,不赶紧抱着猪头往里进的才是傻子。 柳子安伸头看了看,点头应下道:“成,三日内叫人把消息送到嫂夫人跟前儿,再不必你费心。”沈玉拱拱手谢他道:“有劳,等查出结果再请你吃顿好的做谢,今儿先润一润,来一个扒鸡。”说着命常随去将鸡卸开端与柳子安用,自己看看日头就打算辞了回家。柳子安忙伸手拉了他问道:“你岳丈家里商队回来了没?湘莲他一开春就跟着去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我妈火急火燎的催呢,你回去帮我问问嫂夫人。他实在是该娶妻了,在这么蹉跎下去哪里还有好人家肯把女孩儿舍于他?若是还因着那户姓尤的泼妇捣鬼,管叫随便与她们按个甚么名头逐出京城去也就是了,一家子女眷又有何扎手的。” 第276页 沈玉也不说他这想法对错,只点头应了前头事儿:“我回去先问问二内兄可有信件传来,一有消息必然紧着告诉你去。” 两人互相拱拱手,沈玉便告辞出了北镇抚司衙门的角门儿。一路上看着几家贩的冰碗,花了几个银子一一买了尝过去,等到家心里也就知道该怎么弄得更好吃。 沈玉回去将柳子安之请对宝钗说过,宝钗立马喊了莺儿回娘家去问一声。安排过后转头与沈玉道:“咱们家商队一般都是走南北之路,还算是走熟了的更放心。西海沿子一向有南安王镇守,东面儿又有北静王管着,往年都是叔父带着家人朝这两处儿去。自叔父去了,东西之间就只剩生意来往,消息半点再带不出来。” 说话间廊外飘飘洒洒又是一场小雨,衬着庭中浅碧凝翠越发显得生机勃勃。两株紫薇打着花苞子一颗颗一簇簇盈润可爱,待他日绽放便又做一片奼紫嫣红。 到晚些时候,莺儿打从薛家回来,又带了两尾极好的鲥鱼交于厨下。丫鬟打理好自己方才进了正厅与宝钗低声禀报导:“二奶奶私下与我看了回来的家信,最迟到现在也一个月没消息了。依着咱们傢伙计们行脚速度,本不应当,倒是二奶奶看着不慌不忙,应是真无大事,不然留下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必不会如此时这般轻松。” 宝钗深以为然,但心中仍放不开,待莺儿退出去做事又将此话与沈玉说过一遍。沈玉听完心下暗道此事有异,动身去礼部寻了薛蟠并请出林如海商议一番。林大人侧头想了一想,一面交代沈玉去与柳子安商量、尽快安排人去往国境四周看看,另一面反覆思索几回起身抬步又去寻了旁的阁老详议此事。真正做了天子心腹的人自然知道薛家就是当今放在民间的一双眼睛,现下这双眼睛忽的叫人用手给蒙住,京里竟然月余还无消息,自然不是小事。当晚便有数名身着大红公服,腰垮环首长刀,一人三马,三人成众的锦衣卫出京朝四面疾驰而去。 又过去约有两旬之际,南北两处去的人回来禀报,南边尚好,北边平安州外又有几部蛮族内乱互相杀伐,杀到厉害处屡屡有犯边之兆,只因着蛮族们尚未越过雷池,是以此处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并未及时具本上奏。 薛家商队与朝廷一心一意,就地卸货劳军,又据守边境重镇未曾逃离,所以京中才屡候不至。又有薛蝌早先送回家的家信提过要在北边拖延一阵子,特特叫妻子不得让人看出惊慌之举,这才闹出了个乌龙。 不过此番巡检亦非毫无所得,除东边北静王水溶掌管海禁未见异常外,北边、西边都颇有不稳之像。尤其南安王镇守之西海沿子处,有小国名茜香者屡屡寇边骚扰,南安王竟从未据实告知朝廷过。先前京中彻查整顿诸多勛贵,因着几位异姓王分别代天子牧边劳苦功高,是以未曾动过其丝毫,如今却叫现成的把柄漏了出来。 当今立即传旨命平安州驻守军队朝北面集结,陈兵国界严阵以待,防备蛮族做戏内乱,却对西海沿子事不闻不问,似乎极放心南安王。 第111章 进了兰月, 还在三伏之内,沈家老爷子所居之正院与宝钗住的东院儿都用了足足的冰镇着。薛太太生怕姑娘苦夏再亏着宝贝外孙孙, 开了自家冰窖见天跟拉水似的往亲家送冰。得亏沈家亦修得有冰窖, 用不完的且存起来, 万一回头薛家冰不够了还能再拉回去些应付应付。 忽有一日,迎春也不送帖子突然就上门拜访宝钗。宝钗正扶着莺儿在院子里树荫下散步,听门子说有位霍太太来访还懵了好一阵子,不是莺儿想起贾家二姑娘嫁去的南安王府正好姓霍, 说不得迎春得在门口等到下晌去。 既理明白这霍太太究竟是谁, 宝钗忙使唤白鹭去外头将人引进来。迎春脸色苍白似有惶恐之色,一见面就让把下人屏退。宝钗看她面色不对,只留了莺儿在身边, 待白鹭转身出去才问道:“这是怎地了?”迎春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直转悠, 拉了宝钗手道:“我如今是没法子才求到大姑奶奶面前。这话说来难以启齿, 可终究关系自家姐妹性命,只求大姑奶奶莫笑话我们。” 她顿了一下似是理清思路,又接过莺儿端上的茶盏抿了口道:“姑奶奶应是知晓南安王爷如今带兵镇守西海沿子, 有个名叫茜香国的小地方年年寇边骚扰, 以往王爷都轻易便打退回去, 今年不知怎地竟然叫人给围了。那撮尔小国得志猖狂, 来书欲与天、朝和亲方可退兵放王爷归来, 霍家内里尽皆知晓。国书公文也就这几日递入京城,恐怕当今震怒不过旦夕之间。”迎春说着说着眼中泪水滚下来道:“说这些与咱们闺阁之中原也无甚干系,只我那嫡婆婆不知喝了哪里来的煳涂油子, 竟打着收个养女充作亲女,再献给上头拿出去和亲的念头。这里头好歹我也不懂,只她似乎颇为看重先前事败了的几户勛贵。” 原来是霍衢先晓得嫡母欲行鬼蜮之事,便归家来交代迎春提醒姊妹们小心。那东西两府贾家女儿名声在外,又曾出过娘娘又先后教养过林家薛家数位亲戚家的姑娘,据说最是会调、教女孩儿不过。因此头一个叫南安王妃盯上,迎春一想若是探春或不是惜春远嫁万里之外,既无亲人关照,又无兄弟帮衬,便是叫人活活磋磨死也喊不出个冤来。然她素知探春心气儿高,若叫其真知晓还有这条路子,保不住就这么傻乎乎给人送上门去。 第277页 自古以来和亲出去的女孩儿,哪怕嫡公主亦无几个寿终正寝者。或是水土不服,或是不甘折辱,或是宫廷倾轧,总归绝大多数落得个半世凄凉的下场。更何况迎春这种,连宗室女都不算,乃是战败武将家的养女,既无里子又无面子——当今势必恼恨南安王丢了天、朝体统脸面,而那茜香国也定然心下不满这边送去了个罪臣之女,迎春一去两边皆讨不了好,哪里又有甚活路可走?无可奈何,这才求上宝钗这边,惟愿早早寻个行伍里的汉子赶紧与探春定下婚事。 贾府三春虽说不是同胞姐妹,可自小一起长大,吃穿用度皆一模一样。就连出来见见亲戚客人也要穿个同样衣服戴个同样玉佩出来,情分自然不比旁人家中普通堂姊妹间那么生疏。迎春也是一片好心,又着实没办法才来央宝钗,然其心中计算之数亦颇为精妙。 为何来央宝钗而不是黛玉?一则贾府当日确有亏待过黛玉,倒真真儿没亏待过宝钗,份例从来都是头一份儿,下人们见了面上嘴上也都恭敬,就连已故贾老太太在外面提起薛大姑娘也只有贊的,因此求她迎春心下不虚。再一则,依着探春脾气,那必是要将家中大权尽皆拦在手里方才称愿的,她早日便说但凡自己是个男人定要出去闯他一片天地功成名就,试问哪个世代书香的人家能容得下这般心气儿的主母?少不得寻个性子疏朗不拘小节的武人两口子日后方才好相处。 宝钗不是想不明白迎春的打算,心下暗嘆元春薨逝后迎春为了下头这两个妹妹实是将能做的尽数做过。原本惜春叫尤氏给带到老娘家里去,一开始还逼她日日做针黹赚些嚼用,后来尤三姐儿叫宝钗收拾了一顿扔回去,尤老娘并尤氏倒是不敢再磋磨惜春,只暗地剋扣其伙食。后来此事叫迎春知晓,松松往街上寻了个讼棍一纸诉状带到尤家门外只说要去告她一家有伤风化、行为不端,前后没用一个时辰便将惜春带了出来。 只迎春毕竟是个出嫁女,隔房堂妹且不好随随便便带回自己家,只得寻了嫂嫂凤姐将惜春寄养在那边,一边叫她帮衬凤姐照顾两个孩子并学学如何管家理事,一边再行与她旋摸出路。到了探春这里又是殚精竭虑尽心尽力,不负当初学得那一手好棋艺。 宝钗一向是能与人方便者便与人方便,听得迎春如此说拉了她失笑道:“怎地这姑娘们急着说婚事也挤在一处的?我自己家里的琴姐儿是一个,姨妈家的三姑娘又是一个,说不得还有甚亲戚家的姑娘也正着急。虽说我是能帮你问问,可这亲事竟不能草率仓促了,头一个显得咱们姑娘不矜贵,再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譬如梅家那样的,敢撞上一个就坑死人。”迎春这会子也收了眼泪,红了脸道:“我如何不知此事为难的?就怕探丫头凭着一股子胆气就往外沖,旁人路数且摸不清楚只管闭着眼睛‘噗通’一跳,这又不是下棋还能耍赖后悔,女子一生皆繫于此,万万不可轻忽。我宁可她就在眼前,吃了委屈也能上门与其撑腰,若是嫁得一去三千里外,便是生死都不知道了。”宝钗就劝她:“你先莫把事情想到这么糟,我今儿就与二爷商量商量,无论有无消息都必给你回信儿去。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事缓则圆,总有法子。” 她与迎春看法正好向左,或许你一开始的想头儿确实无可指摘,可这手段未免蛮横了些。探春又不是三、两岁的娃儿得有人好生管着,旁人不知,宝钗再不知其胸中亦有丘壑纵横?上辈子贾家事败之前探春可是出来当过家的,虽说稚嫩了些,可眼光独到,行事又有度,再是个清醒不过的人物。这样的姑娘,你指望藏着掖着瞒着骗她过去,若有本事一辈子瞒住可还行,然探春又不是个傻的,待和亲之说公布天下时这前后一想不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么?迎春这般都不曾商量就替她拿了主意,届时与那定亲之人能不能好好过且不说,只怕姐妹都难做得。 然而何为当局者迷?迎春此时不过“关心则乱”四字,一想着妹妹要往那些早年听都没听过的地界去,心里跟叫人拧了一把似的难受。如今她也给霍家生了个儿子,总算站稳了脚跟,胆气愈壮,自然敢东奔西跑的想法子、寻帮手。 宝钗倒是喜欢她这种敦厚念旧的性子。这样的人,你帮她,她便记在心里,日后说不得什么时候定会报答回来,再者,便是自己不求报答人家至少也绝对不会坏你的事儿。谁不乐意自家亲戚都是这样儿的呢,能叫平白省下好些心力。想到此处宝钗便笑与迎春道:“自我出阁后,咱们姐妹间少有聚齐在一处说笑取乐的,不如不拘哪一日下帖子都请了来纳凉消夏。一则一叙前情,再则也好打探打探三姑娘自己心里是个甚么想法。既然婚事求得急了些,一开始就得想清楚要找个甚模样的,后头才剩下时间再来回反覆。况且成家立业这事儿吧,无论对谁那都是一辈子的大事,轻忽不得,总得问问三妹妹才好。” 她原本想说问问姨妈王夫人,话到临头又咽了回去。就探春亲娘赵姨娘前几年那股子作劲儿,依贾家如今情形姨妈能把探春嫁给个年岁相当的囫囵人都算是对得住姨父贾政了,旁的尽量别往太好地方想,想了也白想。 迎春品了品,察觉出宝钗言中未尽之意,立刻起身道:“多谢大姑奶奶成全。”说着竟是要福身下去行礼。宝钗忙拦了她诙谐道:“可不敢,我自己也不敢说一定能帮你把事儿办成了,只不过姐妹们在一处说说话,或不是也能互相开解开解。你这早早将定钱放下,若是弄不成了可是不退你!”迎春听了也是笑:“也不知怎么地,一遇上难着手的事不想爹娘不想神佛,头一个想的便是大姑奶奶,好似甚么事儿到了您面前也就不是个事儿了。” 第278页 宝钗挥手叫莺儿换过热茶上来,闻言瞪圆了眼睛惊道:“了不得,我竟成了个家养的家仙儿了。”此话一出她和迎春两个俱掌不住笑出声儿来,末尾还是迎春擦擦眼睛道:“在家里的时候,我日日只想着忍一忍再熬一熬,等出了门子便好了。可后来真出了门子,又发现外头有得是人一忍一熬就把自己给弄没了的,后院儿里头争来夺去无非也都是为了体体面面活个人样儿,若再像做姑娘时那般忍让,哪怕是个公主也得叫人糟践死。至此方才明白当初老祖宗的教导,再回头去看下面两个小的,唯恐她们受家族所累没了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带睿哥体检,开证明,明天做被子,后天开家长会,三月一日就要把这个臭小子塞进幼儿园啦!然后我们的更新终于可以稳定下来啦! 第112章 迎春在花厅里坐到晌午便辞了出去, 宝钗便命小厮出去将沈玉请回来。正好今日十五,沈玉往京郊大营去应卯尚未归来, 小厮一路出去整好迎着人就一块儿打马掉头往沈府跑。 这三伏里头出操可不是个舒坦活计, 连同沈玉在内上直卫亲军里头有两位副指挥使, 都得全部披挂上阵演练演练,一趟下来人跟水里捞出来似的,里外都叫汗湿透了。待进了家门儿,沈玉怕一身汗味儿再薰着宝钗, 少不得先叫取了衣服去净室洗漱一番, 将自己打理得人模狗样了才肯往内室走。 宝钗见他回来,忙使唤丫头上了薄荷沁出来的温茶,沈玉一口气儿灌了三盏下去, 这才坐下问:“奶奶急着找我回来可是有甚事?”宝钗皱眉将迎春稍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末尾道:“我们后宅女眷的事儿且先不急, 只这西海沿子战事怎地如此,或不是得给上头递个消息?”沈玉“哗”的笑开伸手抱着她一块坐下道:“真真一孕傻三年,奶奶这么聪明的人, 今儿也煳涂了一回。先不说咱们已经从北镇抚司里调出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顶天只得央一央旧日同僚查个妹婿有没有偷偷养丫头, 再多能不做便不做。为何, 你当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只怕当初查访消息传回来时南安王府里头大小主子的动静就都在上头眼里了。如今外头人怎么说,便是皇上想叫人怎么想,偏咱们就是聪明人, 跑出去横插一槓子揽事?万一裹了乱在自己家身上可不就闯了大祸。” 他说到一半地方宝钗就明白过来,伸手轻轻敲了两下额角笑道:“真是在家里呆傻了,脑子都木掉。既如此,咱们也只管当做亲戚急着嫁妹子的事儿来看,旁的权做不知。”沈玉在她刚敲了两下的额角上揉了揉,看看肚子直皱眉毛:“肚子怎地这么大?约摸着快生了吧。”宝钗把手放下来搭在肚子上摩挲几回,满脸都是笑:“可不是快了,正月里诊出来有两个月,到如今少说八个月,等再过了中秋不拘哪一天这孩子就要落地,转眼的事儿。”心下道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管随缘,无论男女都极好。 沈玉与她想的一样。反正两个人都年轻,身体都康健,感情又好,只要有头一个证明能生,那后头的拉着手就都来了,半点不必瞎着急。 等用过午膳又歇了晌起来,沈玉出去忙活旁的事儿,宝钗则坐在窗前提笔慢慢将帖子写出来。帖子上仍是当初几家近亲们的姑娘,如今有些人已是身为人母,有些仍旧待字闺中,人这一生的命运啊,还真的难以描绘。任谁也没有千里眼,哪就知道前后事。 宝钗写了会子,停笔暗自思索,林姑娘和宝琴定是会来的,那已经嫁出去的迎春、湘云也要请一请,还有二嫂岫烟并姨妈家大嫂子林纨的两个妹妹不可忘记,再来便是探春惜春。既然请了这些人,凤姐也就必得请来,不如在家里办个消夏的小宴,姊妹们见面有多少话说不完。思量停当,只使唤人出去请上两个有名气的女先儿预备着,再叫个唱大鼓的候着,其余小戏皆不需要。 早年间贾府养着的那些小戏子结伴儿跟着芳官儿跑去出家,虽说没叫老姑子给转手卖了,但在那水月庵子里日子也不好过。这几个小戏子一贯胆子大,小时候学戏都是叫打惯了的,如今再打也打不服,既不愿受约束,又不乐意叫人当做取乐的物件儿,三不五时的折腾,终于趁着京中抓人贩子并清理宫观寺院的时候闹将出来,弄得不少庵堂名声跟着一齐臭了。因着这个缘故,京中不少人家都将家中养着的戏子一一遣散,譬如沈家、林家这般颇讲究的人家便连戏班子也不肯往家里请了。 宝钗书写停当便使唤人将帖子一一送出去,晚间传了信儿回来,并没有哪个说不来的。既如此,便吩咐厨下和在院子里当差的下人将物事预备好,提前弄些绿豆薄荷之类的凉糕,单等着各家太太姑娘们上门赴宴。 等到了正日子,一早儿凤姐就带了惜春探春和湘云一块儿过来。她自己拉扯着闺女儿子在离王夫人不远的地方弄了个宅子消停住着,如今气色看着竟比前几年在贾府中时还好了几分。紧接着来的事宝琴和岫烟。没过半个时辰,迎春也来了,再往后是李纨的两个妹妹,黛玉来得最晚。 这人一齐,出了门子的自然而然聚在一处说些家长里短,尚在闺中的也凑着说些诗词文字,叽叽咕咕倒也热闹,处了一会子便不再生疏,仍旧好似当初住在一处玩笑时那般。宝钗坐在一旁抱着肚子笑看她们互相说笑打趣,聊着聊着便又三五成群分了开来,最打眼的莫过凑在窗户下头挤着的湘云和黛玉。要说这两个人吧,互相挤兑出火气的时候那是针尖对麦芒,一句饶人的都没有,好起来又总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就爱黏在一起。凤姐看着宝琴和岫烟带了李家姐妹站在廊下逗弄偷偷往下觑的鸟雀,贾家三位小姐在院子里兜了一圈,慢慢转回来寻宝钗说话。 第279页 宝钗仍是坐在靠门边儿的软椅上,只笑看迎春把探春、惜春带了过来,莺儿在后头殷勤服侍着上茶上点心,待色色齐备后福了福身便退下去。迎春知晓这是宝钗在与自己作势,感激之余红了眼圈便拉着探春坐下攥着妹妹的手咧了咧嘴道:“今儿这一趟,为的乃是你的婚事。原本我打定主意是要瞒着你,最后让大姑奶奶劝了一番劝住了。回去后我自己也想了想,还是得和你说句实话。”说着又去看了看惜春,这才将南安王府里头的小算盘和盘托出,说完后压低声音继续:“这事儿其实也不能说是冲着贾家来的,京中去年倒了的大小勛贵人家数不胜数,谁家还没个拿不出手的姑娘了?只不过这里头干系重大,不管是谁,凭她再好的人才相貌,趟进这滩浑水里就是两边得不着好,命数也就到了头了。我只怕你,家里不好,又一贯有股子胆气,旁人轻轻一骗便闭眼冲进去。” 到了紧要关头选错路子的人总比选对的人多,不然那选对的人也就不叫旁的羡慕传颂了。探春如今的处境只能用个“难”字形容——亲妈早些年实在是太能作了,一尺水能叫她翻出一丈的浪来。作来作去却又不曾讨着半点好处,连个二等丫鬟豆干指着鼻子往脸上骂。混到如今没叫正房娘子提脚卖了都得仰赖神佛保佑。眼下贾家已经彻底完了,她也不再是一等国公夫人的孙女,论到天上不过犯官之女,满京城里谁会把这样的姑娘放在眼里?嫡母进来越发将手中钱财攥得紧,不知甚么时候逼急了就将自己卖出去换钱。此种情境之中,若有人忽的过来与她说还能叫她过上原先国公府里的日子,甚至还能更进一步,她怕是等不急人家话音落了就得满口子答应。 然而如今二姐姐满面愁容将此间风险掰开揉碎了一点一点讲给她听,脑子里那股不管不顾就想往前沖的火气慢慢儿就熄了。探春坐在秀墩儿上砸么一番,末了嘆口气道:“二姐姐的心意我懂,只现在家里这般光景,莫说我乐不乐意。单看太太的意思,还是想叫我走大姐姐的路。哪怕和亲呢,至少面上有光,说不得还能与宝玉留条后路。”说着黯然片刻,侧眼睛看看湘云还和黛玉腻在一块,这才扭过来小声道:“别看她今儿和早几年无甚区别,就是这样才不对劲。宝玉在家里见天念叨姐姐妹妹,要么就是晴雯金钏碧痕麝月那几个,没一刻消停,两人早就闹了不止几场。后来抄家发还女眷嫁妆,她不知怎地请了史侯爷来做主,如今已是连住都不与宝玉住在一个屋了。若不是史家不许她回,只怕早早和离了去。” 说罢宝钗并迎春都轻抽了一口气,扭头便去看湘云。这一细看才看出不一样,探春身上衣服显是去年前年的旧衣,偏湘云身上仍是簇簇新的缎子配了上好首饰,这么样折腾也不知王夫人能容她几天。只怕她黏着黛玉也别有用意,谁叫这屋子里就林县主身份最高呢。 几个人一同扭头过去,就是个傻子也能觉出不对,湘云果然转过这边来看,两方对上眼睛,瞬息之后各自错开,宝钗摇摇头:“这是寒了心了。此乃宝玉的不对,既然成了家便是大人,以往小时候混闹耍子的事儿就不该再提在嘴边。甚姐姐妹妹的,他只当还是大家都住在大观园里呢,只忘了人都是要长大的。现在咱们都长大了,偏他还留在小时候不挪窝,可又有谁会总站在路上等他。史大妹妹……将来还有得熬。”这日子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宝玉自然能在家中赖上一天是一天,等真掉进泥坑中,他才是头一个熬不住的。如今谁都不能对湘云伸手,一伸手就平白还得多养活个大男人,不是自找麻烦? 迎春头一个端起茶盏抿水,放下瓷器的手都是抖的,甜白瓷的小盏在矮几上“咯”了一声。惜春瞥了下嘴冷笑道:“自己的心还操不完,少管旁人。横竖她自己心里有谱,嫁妆把得紧紧的,身边也只用从娘家带来的人,防的是谁,又把谁当瞎子?”这会连探春也闭嘴伸手端了茶盏喝茶,宝钗推了推面前的点心,又喊了人来换热茶才把这股子尴尬岔过去。此时迎春也换了话头子,拉着探春道:“这里头好歹我都与你说明白了,先不说二太太怎么打算,你自己又是怎么打算的?” 探春垂下眼睛,想了好一阵子咬咬牙道:“要是大姑奶奶能找着合适的人,谁又想不明不白填命给旁人垫脚。”这便是不愿意应承南安王府的意思。宝钗这会子才放下手里的帕子道:“既然你能看清楚,那就再好不过。只一个我先说在前头的,沈二爷这边就算能找到合适的人,情况也不会太好。只能说人品没有大毛病,家势甚的俱求不得。一个是时间太赶,再一个,姨妈家现如今也挑剔不得旁人,你自己有些甚想法?”探春就张嘴道:“别的我也不求,只求不是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成。再一个顶顶要紧,这人要么听媳妇儿话,要么就要个蠢且胆小的。至于旁的,我眼下这个样子,自是只能往下头看。”宝钗听完点头算是应下,一手摸着肚子一手摇了扇子道:“如此就好,眼下一时困顿又算的了甚么,只要人还好好的,不是还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日子总能重新红火起来。” 迎春就拉了探春教她回去如何与赵姨娘讨要嫁妆,这姐妹两个如今竟和早年颠倒过来般,倒是迎春看着更干练一些。惜春坐着听她们两个来来回回嘀咕,忽的扭头问宝钗:“薛姨妈家里可是供奉着牟尼院的老师傅?”宝钗晓得她的心思,嘆口气道:“是供奉了好几年了,怎么了?” 第280页 她原是想着惜春少不得又要提起绞头髮做姑子之类的话,岂知这姑娘正色道:“老祖宗停灵后宅子就叫收了,早先家里的妙玉师傅无奈也去了牟尼院挂单。我想着,等姨妈家原来的老师傅老了,或不是能叫妙玉过去。”宝钗心道谁敢请她到家里,那不是诚心给自己找不痛快么。惜春却道:“妙玉如今和早先不同,她现在已经落了发拿了度牒。昔日那些丫鬟婆子除了贴身的一个,其他也都打发了,年初时京里不是抓了伙拐子且揪出不少私卖人口的野庙?我怕她两个人独自在外再叫害了。” 这倒是件大事。宝钗恍惚记得上辈子妙玉就是叫贼人从贾家宅子给掳走的,后来又有人说是她凡心动了自己与人跑了,总之没落得个甚下场。京中笃信神佛的老太君多得是,总有法子寻个地方让她老实呆着。再者,按着惜春所说这妙玉如今落了发已是正经佛门弟子,再不似往日不僧不俗的叫人说不明白,若能收起性子潜心修行,也不是不能修个正果出来。无非是帮着打听消息的小事儿,娘家嫂子就能顺手给办了。 不过话不能说得这么痛快,不然今后自家就真的成了转给人收拾烂摊子的。宝钗笑着对惜春道:“家里供奉的老师傅看着精神还好,只怕妙玉师傅等不得。沈家这边不方便,我且叫人去给嫂子传个信儿,千难万难也得给帮妹妹给她寻个供养的地方。只是咱们也是央求旁人,脸面能用一回,不能再用第二回 ,好歹千万莫嫌弃。先叫妙玉师傅莫往外头人多眼杂出去,多早晚有消息了必让人给你去信儿。”惜春到底年轻,听宝钗这样说就实诚的点头道了谢:“好歹有个去处就行,当初是咱们家请了人来,不能再害了人家。因果昭彰,报应不爽,要不是琏二嫂子拦着我早就跟她一块落了头髮替一家子赎罪。” 这会子探春倒比方才厉害,立起眉毛说她:“你又没造孽,凭什么一家子就指望你一个赎罪。当初恨不得听也不听那边消息,如今又心软了?你没见有些人回了娘家还不是一样过得滋润,哪里用你废那些思量,紧着自己罢。”一通说的惜春果然闭嘴,只神色还是淡淡的。 迎春就拍了探春一下,怪她不该往人心口刺。正拉扯间,凤姐走过来笑道:“怎么了?这是抢果子吃抢得恼了不成?”宝钗就一本正经指着桌上没怎么动的点心道:“可不是,这三个正忙着抢那小的给自己用呢。各个都想做孔融,可惜小个儿的梨子多,我家的点心却只有大个儿。”凤姐挤眉弄眼道:“那还不是怪你这主人家不贴心,这么大个儿点心,是叫姑娘们横着咬呢还是竖着咬?一没咬好咬一脸渣子可怎么办!怪不得要恼,换我我也得恼!”她横插这一槓子逗得一桌子人都笑起来,连其他人都听见声音也纷纷凑近了询问,一问也都掌不住笑了。 宝钗见气氛正好,就问厨下席面预备成了没。外头候着的婆子跑了一趟,回来垂手道:“花厅里已经备好了,只等各位姑娘奶奶们入席。”席间也不讲究甚么规矩,客人们坐在上面闲聊,女先儿坐在下头敲了鼓就讲些市井俗俚的故事,直到了下晌方才散席。 客人们纷纷告辞而去,宝钗却特特留了黛玉吃茶,旁人还没怎么样,只湘云似笑非笑又看过来一眼。宝钗瞪了她一下,她反倒“哗”的一下笑开了道:“过几日再专程上门寻姐姐说话,今儿且先回去了,说不得又有场好戏可看。”说完扭头就走,其他人纷纷好心迟了几步劝慰宝钗:“这人日子一不顺熘心里也就不舒坦,别与她一般见识。”宝钗摇摇头:“史大妹妹一向是个性子疏朗豪爽的,我知晓她这是怎地,不必担心。”湘云定然以为自己认定她攀附林姑娘,留黛玉吃茶只怕也是为了劝阻一二,少不得心下不快。只她后头说的那句话倒有几分意思,不过那都是贾家的事儿了,薛家沈家都犯不上操心。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外加大姨妈,爽死我了。 三月一号给睿哥开家长会,三月四号就能彻底把这小子扔进幼儿园啦啦啦啦啦! 第113章 廿三这一日, 从西海沿子一路递过来的文书就在大朝会上炸开了花。听说当今叫气得连御案都给踹翻了,本欲下旨调动大军征讨那不知好歹的茜香小国, 不等他张嘴大殿中已是嘈杂一片, 吵得人脑子仁儿都是麻的。 林如海站在位置上冷眼看同僚们磨嘴皮子磨了半天, 尽是来回推卸责任,半点有用的主意也没有,不由心下暗道这臣子难做,皇帝也是难做——日日对着这么一群酒囊饭袋还没叫气昏过去只能说实是涵养好。他正走神儿呢, 下头一位六科给事中和户部尚书为着该不该调兵之事吵到动情处, 干脆撩开衣服打了起来。眼看上头皇帝拳头都攥紧了,林如海忙抬脚出列高声道:“还不快先将两位老大人架开!”他这一出声儿,诸位臣工这才反应过来拉人的拉人, 劝架的劝架, 大殿之上跟菜市口似的热闹。 等几位斗殴的理好衣裳拱手请罪, 皇帝抽抽嘴角忍下额间青筋道:“诸卿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只下次别如此般斯文扫地便是。”含混一句也就罢了。林如海此时仍未站回去,朝丹陛上头行了礼道:“陛下, 臣有本奏, 南安王之事有损天、朝体统脸面, 大军征讨以正国纲乃是必然。然眼下四邻不稳, 国库空虚, 只筹措军粮便得等到秋后赋税收上来才能着手,着实不是好时机。又有圣人云‘百人农,一人居者王’, 首要之事还是劝课农桑、以育黎首为上,待明春之后兵强马壮才好再教那撮尔小国知晓上国威严。”说白了就是眼下又没钱,四处作乱的邻居也多,何苦为了这么个不上檯面的玩意儿再惹来大麻烦呢? 第281页 这么说也没错。国库不丰,北地不稳,这个当口上无论如何都不敢随意调动拱卫京城的大营。眼看便到秋季里,正是北边马肥草长的时候,万一让人知晓京城空虚,北方的蛮族越过关隘长驱直入便是灭顶之灾。站在殿上的没一个真傻的,这个当口自然无人跳出来驳他,纷纷好说歹说才劝住当今想出兵的念头,紧接着又有阁老建言不如就叫南安王府自家想法子抹平了南安王闯下的祸事。譬如和亲,只叫南安王妃从适龄的女儿里选一个出来,再多多备上嫁妆嫁出去将南安王换回来就完了,等巩固北部边防之后再腾出手收拾这些癣疥之疾。 林如海只管说了不得用兵的理由便站在一旁再不出声,只闭嘴看同僚们把这一场麻烦事推到个无辜少女头上便皆大欢喜,又见上头坐着的皇帝亦颇以为得计,心下暗暗摇头。当今即位这几年,头前净在先皇跟前装孙子,先皇一驾崩转脸抓着老勛贵们出了口恶气,抄家充实了一回国库,再往后头就没做甚么亮眼事儿出来。当然,中间遇上天灾又把国库给倒腾空了这只能怪运气使然,可是再往后皇帝的心思只在朝堂中和先皇的旧臣争权,几位阁老隐隐又有党争的苗头,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偌大的奉天殿内竟无一人睁眼看世界,一味的就盯着眼前蝇头小利不放,着实不是个好兆头。 这位新君,你说他有毛病吧,君王该做的人也做了,甚至听说晚上看摺子能看到子时去,寅时又起来,真真儿的勤政,至少比他老子要勤快多了;可是你说他是个明主吧,也就那样,就这么几个老臣到现在也没降服住,感情捏完四王八公那几个软柿子就没下文了。为上位者,要么能忍,要么能狠,要么既能狠又能忍,一条都不占的大半坐不稳屁股底下的龙椅。可这位圣人忍又忍不得长久,狠又没狠到骨子里,两边都是半拉,如若后继之人还是这个模样,只怕两代之后天下究竟姓谁就得再议了。 他只管站在殿中跟修闭口禅似的发愣,心思早就转到百年时该如何为子孙铺路上。亲生女儿寻个位置不高不低的聪明人嫁过去正好,自己活着的时候且能制住,死了以后也可从容安排;倒是那个半路认来的孩子,竟好似亲儿子般聪慧投契,看着这么个小东西直叫人心口都是软的,少不得就想伸手扶他一把。等林大人推演算计到孙子外孙子那一辈儿,奉天殿里方才终于君臣一心理顺了想法。果然是把丢脸是二推一作五重又推到南安王府头上,至于南安王府怎么办事儿——老实认栽还好,若是不老实,当今想寻他们麻烦都不用另找理由。 这些老大人也是坏透了,虽说是让南安王妃“选”一个姑娘,言下之意其实是要南安王府把嫡女拿出来煳面子出气。可这南安王妻妾众多,南安王妃膝下所出者唯一子一女,这如何捨得?妾生的女儿又都已经被她早早赶着嫁了出去换取彩礼维持家计,少不得咬牙非得从勛贵中再“买”一个来。她想得好,那些境况好的人家大多脑子清楚,晓得这是送孩子去送死的事儿,十成十不会答应,只有那去年被打落尘埃的勛贵之家,又煳涂,又还做梦能东山再起,如今有叫女儿“为国分忧”的机会,少不得要抢破头也要把家中最出色的姑娘送来。都是京里有名有姓儿的人家,那点子事儿谁不知道谁啊,点来点去无非去年那些户已经夺了爵的勛贵家并国公家里。 果然上面申斥和旨意一到南安王府,下晌南安王妃所居的跨院就派出去不少带着贴子的下人,又过一日便有不少“夫人”带着姑娘频繁进出南安王府。王妃心里还是想着尽量矮子里头拔高个弄个看的过眼的女孩儿送出去,越是选的人出彩,越能淡化自家在这件差事上的小心思,只要能将南安王赎回来,无非领罪认罚,银子能解决的事儿就都不叫甚么事儿。至于旁人家的姑娘嫁出去和亲是死是活,那就不必她记挂在心头了。 京城诸多人家里,贾家、史家、薛家、王家自然也都收了帖子,除了没有适龄姑娘的王家外,史家的姑娘们好赖都订了亲了,薛家把姑娘都宝贝得不行压根儿不乐意淌这趟浑水,就西府贾家有个年龄差不多的。王夫人接了帖子立刻唤来周瑞家的密密吩咐一番,待其转身出去才喊了探春过来。 王夫人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盏茶下去,特特等着探春行完礼又站了一会子才叫人坐下道:“论年龄,姑娘今年也该出门子了,往年想着家里境况好,多留一留你们姐妹在家中也是好的,毕竟嫁出去给人家做了媳妇哪里还能像做姑娘时那般自在?可惜现在也不能够了,既如此,我想着不如将姑娘权且记在名下,说亲事也好添几分分量。姑娘怎么看?”探春低了头小声道:“全凭太太吩咐。”王夫人便笑着说她:“你这孩子,喊甚么太太,该喊母亲的。” 探春就抿了嘴笑,王夫人放下茶盏朝前倾了倾甚至与她道:“原本想着给你找一户殷实忠厚的耕读人家,可我姑娘如此人才品貌,随意配个村夫着实委屈人,叫我也不忍落。恰好南安王妃与我有旧,来信道是欲寻个养女与故旧联姻。我跟你说个实话,她家这位故人离得远了些,家世上和南安王府也不大匹配,因此指定嫁不了嫡姑娘过去,才想着在姻亲故旧里寻个好孩子。咱们家眼下是个甚么样子姑娘也日日看着,能有这么一条路总比嫁个白身的泥腿子要强上百倍不是?而且你嫁过去也能好生拉拔娘家兄弟,自己又能一展抱负,三全其美,姑娘且想想。” 第282页 王夫人说得极真诚,好似慈母般色色都与女儿想到了。岂知探春肚子里都快骂死她,若是没有迎春早几天的示警,就这么一番话还真有可能煳住个身在后院外头消息混不知晓的女孩儿家。加之自己心气儿一向高,确实受不了跟着个村汉蹉跎一生,定然想着能借了好风扶摇直上,说不得就跟二姐所说一样闭着眼睛就跳进坑里去。只怕嫡母这是想拿着自己的命给宝玉垫脚。 为何?一旦记在嫡母名下,她便算是嫡女一般,身份上不必旁人差什么,当然更容易叫选中。再者自己成了嫡女,那就是宝玉的嫡亲妹子。既然是嫁出去和亲,至少也得是个郡主的封号,秩比郡王。按照现行的律法,亲王、郡王妃父无职者朝廷定然会寻了妥当地方安置,贾家算一算,也是可以算在这里头的。然二老爷乃是犯官,这桩好处便只能叫嫡亲兄长宝玉吃了。再者宝玉如今的性情,谁还能和一个傻子计较,无非变相找个缺给他吃一辈子空饷罢了。 好精细计算!王夫人翻翻手既打发了庶女,又安置了儿子,还能显得忠君体国奉行上意,看着乃是再贤德不过的一位好女子。谁还会在乎自己这颗棋子死活?旁人眼中一个犯官之女转身成了公主,只怕还要羡慕哩,哪里还看其究竟是为何占了这桩好事。 探春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想嫁出去显显伸手,可又想起二姐含泪与她分辨的模样,心下那个“怕”字便又重新浮了上来。叫迎春说,唯有知道怕的人才能把路走稳了,怕都不知道是什么行事如何能有章法?如今自己已是晓得怕了,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章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抢救日更君! 第114章 王夫人等了会子, 耐心将告罄的时候探春抿起唇笑道:“都听母亲吩咐,我们年纪轻不懂事, 唯有仰赖母亲指点。”说着起身福了福。王夫人笑着招手让她上前, 一副慈爱摸样摸摸探春的头髮, 从自己头上取下一只金簪与她簪上:“原本你就是养在我房里,这生恩不及养恩,如今便是我的嫡亲姑娘,母亲自不会害了你。咱们家女孩打落地起便是金尊玉贵养着的, 真叫你们飞入平民百姓家, 叫我这上了年纪的人看了也不忍心。”说着又拍拍探春手继续道:“回去寻一身儿新衣裳,没有只管叫家下人做去,亏了谁也不能亏了我亲姑娘。” 探春笑着退了出去, 等回到自己的抱厦里关上门才敢小声哭了几声——王夫人这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她拿去填坑, 这条命也不知能换贾家再苟延残喘几天。 侍书如今除了服侍探春起居, 平日里也得勤快做些针黹换钱度日,是以王夫人喊人也就没跟去。见自家姑娘低头回来正想跟着问问,不料探春手快“啪”就把门给拍上, 过了好一会子才喊着要点子热水洗漱洗漱。 热水也不是想有就能有, 阖家都指着早上开门买的一担柴火用一天。眼下正是夏天里, 草木青葱看到是好看, 烧火却不顶用, 又湿又烟又不耐烧。厨房里再不是总有热水备了,留下的婆子见天跟看贼似的,除了宝玉以外旁人敢多烧一把火都得叫她追着骂道脸上去。侍书得了吩咐, 少不得从匣子里摸出两个大子儿才往外去,约莫有两刻钟才端着一木盆温水回来。 “姑娘,这水是厨下蒸馒头留下的,虽说有些气味,但是烧得热还能多舀两盆。您先用,用好我再回去端些回来,连着头髮一块儿篦一蓖。”她将热水倒进架子上的乌盆里,急急的又往外走,跟抢甚么似的生怕去晚了。 探春自己取了块胰子过去就着盆洗了手和脸,刚擦干净正解头髮打算拿沾湿的篦子梳,外头忽得嘈嘈杂杂有人骂骂咧咧哭哭啼啼闯将进来。赵姨娘一手拿帕子捂了脸,一面哭一面骂从外头进来,直挺挺沖探春屋子冲过去抬手就往门上砸:“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见着高枝儿就往上攀,连亲妈都不要,孝顺两个字都不会写的。”她倒还算有些顾忌没把平时撒泼的功夫拿出来,就这一句句也是冲着探春心窝子里捅。探春便摔了擦脸的帕子开门出去指着赵姨娘鼻子喝道:“姨娘是黄汤喝多了煳涂了吧?全天下只有见喊嫡母母亲的,再没见谁放着伦理纲常不顾非要乱了尊卑把姨娘顶在主母前头的煳涂行子。我便是再不孝顺也有太太责罚,认打认骂,干你何事,叫你急沖沖走在头里,发果子了?放月钱了?跟苍蝇见了血似的!” 赵姨娘吃着一顿瞪着眼睛半晌出不得声儿,指着探春直抖手。探春最不耐烦她,索性伸手扯了衣服就将人扯进屋里往凳子上一按道:“说罢,又听了谁下的蛆跑来闹我。是不是真要搅得太太忍不住卖了你才得消停?”赵姨娘脖子一梗:“少拿太太来吓唬我,这会子后悔从我肠子里爬出来?晚了!忽了巴拉收了你做记名儿的嫡女,要没好处那边儿才不干。我跟你讲,你亲弟弟可还没个营生呢,既然太太要了你去,那就得给环哥儿分家分东西,房子和地一样儿不能少! 探春转身一巴掌就煳在赵姨娘脸上,自己头髮散了都顾不上收拾:“你当初怎么就没直接把我给吃了算了?还分房子分地,卖个女儿就能有这么好的事儿,天底下净生来卖了。我实话告诉你,太太已经打好主意把我卖给南安王府,没你的份儿!还环哥儿,鬼知道你儿子见天在外面都和甚么人混到一处,仔细哪天丢了脑袋!” 第283页 赵姨娘吃了这一下尖叫一声扑上去就欲厮打,正好此时侍书又抢了热水回来,一见姨娘要打姑娘,情急之下直把手里的热水泼出去,淋了赵姨娘一个落汤鸡。外头有下人探头过来看,见打的不成了忙喊帮手进来将赵姨娘和侍书分开,又有嘴快的已经把消息递到王夫人耳边。赵姨娘隔着人还在骂探春,冷不防被人一把拽在地上,转头一看竟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一时愣住哑了嗓子不敢作声。 王夫人就站在院子门口冷哼一声:“赵氏攻击主母,打了板子逐出去。等环哥儿回来把与他二十两银子一併赶走。既然想分家,那就分了好了,不能好好呆着就给我滚出去!”转头又与周瑞家的道:“侍书这丫头年龄大了,性子也坏起来,拿身契与她自去。你亲自送姑娘回去歇着,可怜见儿的,定是叫吓坏了。也怪我,心思都用在操持家务上,竟忘了管管这起子乱人。”说完周瑞家的就把探春往屋子里拦,外头粗使婆子拖了赵姨娘下去打,侍书呆愣愣站在院子里茫然不知所措——这是怎么说来?怎地突然就往外撵人了? 她有所不知。王夫人乃是怕这半熟的鸭子再长脚跑了,索性让人把消息含含煳煳传递给赵姨娘。赵姨娘还当是女儿攀上高枝儿想摆脱亲妈亲兄弟,王夫人正好趁她闹一场将碍眼的姨娘庶子赶出去,再顺手把探春身边儿最得用的丫头打发走,独留庶女一个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原本这事儿也不用兜这么大个圈子,可王夫人还端着二太太的架子没放下来呢,自然想要讲究个四角俱全才觉得前后周全。 侍书呆愣了一会子,有婆子过来道:“姑娘,太太发了话了,这便去取了您的身契走吧。好歹总能找条活路。”侍书这才哆嗦一下似哭似笑道:“我与姑娘主僕一场,如今也好叫告个别再走,不敢耽误嬷嬷差事。”那嬷嬷就盯着她走到探春房外隔着门跪下磕了个头:“姑娘,侍书出去了。” 门忽的开了,探春亲自将侍书日常的衣服总个包袱送出来把与她,身边儿周瑞家的笑道:“三姑娘敦厚,这些好衣裳好东西也够侍书姑娘出去过一阵子。”说完拿眼睛就去看赶人的婆子,那婆子就扯着侍书衣裳往外走。出月亮门时湘云站在东院儿外头冷冷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哼了一声转身回房,那宝玉正坐在廊下一个藤椅上笑着伸手去接袭人递过来的热茶。湘云与这两个错身而过,三人好似谁也没看见谁,就这么错了过去。 侍书前脚出了贾家院子的大门,后头门子忙不迭将门就给锁了。这丫头眼泪唰啦一下流出来,低头胡乱擦了一把抱进包袱就小步往城西跑。一路跑了一个时辰衣衫都湿透了才到地方,正是沈家门口。她也不敢往正门去,只倚在角门旁轻轻敲了两下,木门拉开,里头一个婆子眯着眼睛问道:“姑娘何来?”侍书忙道:“我们姑娘与大姑奶奶有旧,前儿还来府上做过客。”婆子上下打量了几眼,让开叫她进来:“是来与奶奶传话的?跟我来罢。”侍书忙跟着她走,穿过一条夹道往二门走,果然在一个靠东的院子门口停住,待下人传了话,再出来的便是宝钗身边丫鬟莺儿。 那婆子弯弯腰退回去守门,莺儿转身带着侍书继续往里走,进了院子沿了条林荫路进去,一片葡萄藤下头就见一素衣少妇靠在躺椅上纳凉。这少妇堪称国色天香,肚脯高耸形容懒倦,不是薛大姑奶奶宝钗又是哪个。 侍书忙上去行了礼,起身先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讲道末了忍不住红了眼圈儿滴下眼泪道:“这才哪到哪儿,就把人给圈起来,连姨娘三爷带奴婢一股脑全赶了出来,一点子念想也不给留了。”宝钗听完坐起身道:“这事儿说难极难,说容易却也容易,最能帮上手的还是赵姨娘。只问你敢不敢。”侍书听完就跪下了:“我与我们姑娘一齐长到这么大,为了姑娘有甚不敢的。”宝钗就与她道:“那你便还回姨妈家门外头守着,赵姨娘挨板子定是不会叫打死的,你拿了钱送她去医馆先住着,不与她多说,只管好生伺候。那些银子影影绰绰让她看见点子,吃用的也弄些好东西,去吧。”侍书不解道:“赵姨娘日日寻姑娘的不是,虎狼般贪到骨子里,怎地还敢叫她看见银子!” 宝钗就笑了:“她若是不贪,还真没法子救你们家姑娘出来。放心只大胆去,管保叫你家姑娘平安过了这一劫。”说着白鹭递了几个银锭子与侍书道:“听奶奶的准没错,你去吧。” 侍书就半信半疑揣了银子跑回去,果然赵姨娘身下都叫打肿了扔在门外路上,几个乞丐正打算围上来。这丫鬟胆子真的大,招唿了雇的脚夫冲过去抬起赵姨娘就跑,胡乱寻个医馆将人送进去,一叠声叫了大夫用好药伺候。那赵姨娘虽然挨了一顿到底没断气儿,原本眼前天旋地转,勐地看见侍书荷包里的银锭子就醒了,心下只道探春这死妮子对个丫头都比亲妈好,定然是跟王夫人一条心要去贵人家里做奶奶享富贵了,一想此间没有自己并儿子半分好处,那心里头疼得比挨了揍的屁股还厉害,暗自发誓非要搅黄了这一出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睿哥开学家长会! 第115章 不知是赵姨娘果然命硬, 还是这医馆的跌打损伤药确实好,侍书数着三日头上赵姨娘就能下地, 第四日几乎就痊癒。贾环到如今没见过人影, 侍书只得硬着头皮照宝钗所说做, 在赵姨娘眼前大把大把用银子。 第284页 第五日上,一早她来医馆便有人道是那后院住着治棒疮的婆娘跑了,医家正愁结帐哩。侍书老实把帐结清,不好去沈家也不敢敲贾家门, 只得眼巴巴守了许久, 最后还是花了银子贾家后门处,就有人告诉她今日太太带着三姑娘出门访客去了。 侍书一听叫吓得直抖,忍着哭又往迎春门上去想着能不能好歹求求南阳王府那边放过自家姑娘。没成想还没跑到地方就听有人吆喝着要往顺天府衙外头去看热闹, 一个妇人竟敲了鼓要告自家亲姑娘不孝。 这一早上不少京中百姓可算是看了回西洋景。虽说律法允了父母告子女不孝, 可是做爹妈的又有哪个能狠心如此祸害自家孩子前程?真有冤屈的大多都是族中老者说和说和也就罢了, 闹到衙门里的几年难得见一个。偏这天就有个妇人上门敲了鼓吆喝出来要告亲生姑娘,鼓声还没听停呢衙门外头就叫看热闹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侍书好容易才逆着人流走出去,到迎春家门外寻了门子报过姓名, 下人自然禀报过后将她接了进去候着。迎春倒没着急见这丫头, 此时司棋正眉飞色舞在她跟前学话呢:“外头刚传来消息, 满大街百姓都在笑话赵氏一个姨娘也好意思告女儿弃养, 贾家又出了回名儿。三姑娘定然选不上了, 莫说姨娘,那也是娘。虽律法只定了一家只得喊嫡母母亲,但下面终归还是要讲一讲人情, 这便是私德上稍稍亏了些许。且这赵姨娘又是二太太自己给撵出去逼急了眼的,也怪不到三姑娘头上。如此一来,只需再慢慢儿与她寻一门亲事便可离了那火坑。” 迎春听完侧头又将前后事想了想,抚掌道:“果然无忧矣!既能躲过南安王府的眼睛,又恰好叫二太太无话可说,薛大姑奶奶好计算。这回可叫我知晓便是无用之人也有能用得上的地方,此前谁能想到得要赵姨娘出去闹才好?”说完叫喊了侍书过来,安排她住下道:“许是过段日子就能把你送回你们姑娘身边,眼下且现在此处落脚,世道乱,莫在外头乱跑。” 再说王夫人那头,这几日日日带了探春往南安王府去,一心想着要把庶女打发出去。探春本就生得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又有这段时间家业凋零磨砺,显得越发果敢干练、光彩夺目,低眉顺眼往旁边一坐越看越叫南安王妃满意。就这样的姑娘,多少正儿八经的宗室女且比不上,便是替了自家女孩儿去也叫人指摘不得。来往几日心里已是取中,正待趁着热络收着女孩做个养女,忽得心腹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来附在其耳边低语几句,待南安王妃再抬头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王夫人不知所以,还笑等着寻机会奉承人,岂料南安王妃挥手打发上来传话的媳妇子退下去,手中茶盏重重往桌上一顿道:“王氏,你们贾家栽便是栽在内帷不修上,怎么吃一百个豆也不带嫌腥的?连个妾都管不住,还能指望你们甚么!”说罢拿手不住的揉太阳穴,眼睛眉毛都皱在一处与下人道:“送客!”话音未落转身把客人一扔就走了。 南安王府的婆子立刻围上来把王夫人并探春往外头请,一路推着人从角门出去“啪”的一声儿门就关死了。“这,这都甚么和甚么?”王夫人满脸惊愕,转头看探春,这丫头也是一头雾水,看着不想是明白什么的样子。这好好的谋划怎就黄了呢? 没奈何,又不能总堵在别人家门外,王夫人只得让留在外头等的婆子去街上喊了个车来才勉强捂着脸先回了住处。等一进家门儿,周瑞家的青白着一张脸上来道:“太太,不得了的事儿!”王夫人就让探春回屋去,叫周瑞家的上来说话。 她这陪房战战兢兢进了来,跪在地上道:“太太,那赵姨娘今日一早跑去衙门把咱们给告了!”王夫人便知为何方才南安王妃前后两张脸,大怒道:“可恨那贱人!前几日怎地没直接打死她了帐!她告甚么,南安王妃收个养女罢了,犯了哪条律例?”周瑞家的哆哆嗦嗦道:“赵姨娘告三姑娘不孝……” 这话就连王夫人听了也弄不明白,你一个妾怎么好意思去告这样状子,不是胡闹吗!可要老百姓来看,不养活生身母亲不是不孝又是甚么,这事儿还真是个煳涂案,里外都尴尬。但是探春肯定是不得用了,和亲选的姑娘再不挑剔也不能叫人在孝字上头说道,白白废了一步好棋。 到得晚间下人收拾屋子时端了几片瓷片出去,又重新送了几个竹碗进来,又过了会子有婆子去喊了探春晚上抄经诵经,一抄又是一夜。探春此时心里只有高兴,叫抄便就乖乖去抄,抄到第二天天亮才问了安回去休息。 出了兰月,南安王妃匆匆在早先周贵人的娘家里寻了个姑娘收做养女,立刻代南安王上了摺子只说郡主并嫁妆都已齐备,朝廷大臣们也是惫懒,随意从国库了扒了点子东西塞进去就连人带物送上了海船。 此消息一出,迎春带了重礼便去沈家与宝钗道谢。此时宝钗已近临盆,歪在软榻上见了她只笑着道:“谢我做甚么,我只叫侍书去好生关照赵姨娘,是那丫头护住心切方才救了探丫头,与我何干。”迎春用帕子擦擦额角笑道:“瞒得了旁人瞒不得我,大姑奶奶已是把人心看得透透的,略点拨点拨便于三丫头指了条生路出来,又何须您亲自撸袖子上阵。” 第285页 宝钗靠着垫子就笑:“我可没那本事叫当妈的去衙门告亲姑娘。”迎春心下暗道,你是不能直接支使赵姨娘,可这环环相扣总是要着落在此人身上,只要叫她又羡又恨,不在这里生事也会在其他地方生事,无论如何都能将探春脖子上的套儿解开。当下也不说破,只笑着又恭维几句,留下礼物便告辞走了。 白鹭上来将东西点一点记录在册后招唿了婆子往库里送,莺儿在一旁用小刀将蜜桃削成小块送上来道:“奶奶用上点子垫一垫,这几日用得越来越少。”宝钗伸手用银簪挑起来吃了两三块儿就皱眉摇头:“用不进,放着罢。”肚子越来越大,孩子也越来越活泼,压着心口着实吃不下去,恐怕离瓜熟蒂落之日不远了。 正想着,老管家来报奶妈并接生姥姥都找好了,请示下问何时接人住进来候着。宝钗懒懒道:“今日或不是明日,不拘哪一日都行,把我那西厢房改一改与奶妈用,别叫在后头跨院儿跟旁的下人混在一处。”老管家应声下去办事,宝钗百无聊赖又叫白鹭拿了本《三字经》坐在自己身边念来听。 又过数日,到中秋这一天,沈玉正经在家里休沐,正拿了铲子在院子里把几颗不齐整的灌木往外刨,宝钗站在廊下笑嘻嘻做个指挥。两口子笑闹呢,宝钗忽得停了声音,一叠声儿忙着喊莺儿。 沈玉听她声儿都有点子不大对,唬了一跳扔下铲子跑过来问:“怎地了?”此时莺儿也赶了过来,宝钗就伸手与她道:“扶我去产房,许是要生了。”肚子勐地抽了一下,又有一股湿滑黏稠之意,要么是见红了,要么就是羊水破了。莺儿愣了一下,上前半扶半抱架着宝钗就往布置好的产房去,没走几步身后忽有风声响起,再睁眼看姑奶奶已经叫姑爷抱起来往产房送去了。 幸好接生婆子早早请了家来住着,前后脚就让家下人给带了来,这婆子极干练的将沈玉推出去,又请了苏嬷嬷进来坐镇,门板一关外头人就只能转圈儿着急了。宝钗此时已经躺在床上,苏嬷嬷帮着褪了衣裳,又拉着手与她道:“宝姐儿,不怕,女人都有这一关,熬过去往后日子还多着呢,千万听嬷嬷的话,叫你忍着就忍着,叫你使劲就使劲,想想孩子。”宝钗刚疼过一阵,嘴唇都白了,反过来还安慰苏嬷嬷:“我省得,又不是甚毛病,熬一熬便成了。” 说话间就听沈玉在外头鬼哭狼嚎似的吆喝着往里问话,接生姥姥泼辣得很,开了个门缝往外沖他对着吆喝:“喊甚么喊!还早着呢,你有力气又贴不到奶奶身上,无事做就去让小丫头烧水来!”沈玉叫怼了一回,又听不见宝钗出声儿,转了几圈只得老老实实使唤下人去烧水,正等得焦急,接生姥姥又开了门缝往外喊:“去让厨下弄些好克化的吃食,头一胎且要等呢,少说往四个时辰上去,莫急!” 这下子沈玉可找着事儿做,一头扎进厨房,没得一刻钟就送了碗卧了荷包蛋的鸡汤面来。面送进去,过一会子送出来就是个空碗,几乎隔一个时辰就要一碗,直到第三碗送了没多久,产房里才有低低忍疼的声音传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又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第116章 肚子抽抽着疼的时候宝钗还是懵的, 她两辈子加一块儿也没生养过孩子,这会子读了再多书, 经过再多事儿都不顶用, 只见着苏嬷嬷在身边方才放了点子心。 老嬷嬷先是帮她褪了衣裳, 又拉着手好生劝慰一番,见着衣裤上的颜色转头对接生婆子道:“见了红了,倒是羊水还没破。”接生婆子走过来弯腰看了看,上手按在宝钗圆滚滚的肚皮上下摩挲一番道:“奶奶放心, 羊水没破且不打紧, 孩子好着呢。要是再疼起来能忍就忍忍,要么等下动真格时候又叫唤得没力气。到了这会子就看当妈的争气不争气,您攥住劲儿, 小少爷也顺顺熘熘落地来家。” 说实话, 产房里头但凡不是缺心眼儿的谁也不会当着产妇面儿说甚不中听的话, 这才刚刚起阵儿,只管把好的说出来叫那生孩子的心里有底。等真不成的时候也没空说这些,都指着母子平安放好得个大红包呢。这时候沈玉在外面等不见动静, 趁着脖子直恨不得将窗户纸戳个洞往里看, 还是他打小儿一块跟着长大的长随把人给拉住了, 这位爷见真不叫进去看个究竟, 只得扒着长随瞪眼睛往里大声吼:“怎么样了?怎么没动静呢?成不成?不成咱不生了成不?” 一顿话说得里头接生婆子笑得打跌, 开了条门缝伸头出来道:“喊甚么喊!还早着呢,你有力气又贴不到奶奶身上,无事做就去让小丫头烧水来!”沈玉叫个婆子噎了一下, 正转圈儿呢,老爷子在正院儿听了消息忙叫下人搬了椅子抱着猫儿赶过来。老人家前脚刚进院门儿就听孙子胡说,不等他上去给这小子一脚,接生婆婆先吆喝了沈玉一顿,一肚子话只得先停了停。 老管家把摇椅放到不碍事儿的地方,沈老爷子往上头一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沖沈玉道:“都说大丈夫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呢?你脸上那色儿都能开染坊了,少给我磨圈儿,边儿去,还等着你磨了米吃不成?”沈玉头都没回就堵了祖父一句:“泰山倒就倒了,关我嘛事儿,里头那是我媳妇儿,亲的!”眼看祖孙俩要吵起来,产房门又开了条缝儿,接生婆伸头出来道:“去让厨下弄些好克化的吃食,头一胎且要等呢,少说往四个时辰上去,莫急!” 第286页 沈玉一拍大腿:“是了,还没用午膳呢,可不是得饿了?”说着就一边往外走一边沖窗户喊话:“奶奶等着,厨下现成岳母大人送的老母鸡吊了汤。小的这就给您煮点子面用,用得好了有力气哈!”沈老爷子把脸往旁边一扭都不想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只抖着手上下摸了猫儿等。 那猫儿毛都快叫他给摸秃噜了,又知道是要紧时候不敢伸爪子闹,只得头尾团在一处眼睛一闭由着主子撸。 过了约莫有没有一炷香也说不定,沈玉端了个浅口的碗过来,金黄的鸡汤香气扑鼻,里面干干净净躺着几颗青菜芯子并一颗内生生的荷包蛋,下头垫着大概三四口量的细面条儿。苏嬷嬷过来接了碗进去,几个手脚伶俐干净的婆子上来扶着宝钗坐起,几口就连汤带面吃得一干二净,直接叫把碗给递了出去。吃过面还不等歇口气,肚子又是一阵抽疼,比之前更加急迫剧烈,宝钗咬紧牙哼都没哼一声,谨记接生婆子说的要留着力气在后头用。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天都快黑了。许是忍着疼也费力气,肚子里又叽里咕噜饿了。接生婆子仍旧出去喊着叫送吃食进来,用过之后本是一个时辰疼两三回的,又变作疼了四五回。疼是疼得越来越密,用了第三回 吃食后原本一阵一阵的疼痛连做一片,真真是仿佛一只手深入腹中欲连血带肉的把甚么东西活生生撕下来一般往骨头缝儿里疼。 饶是宝钗极能忍耐,这会子也有些忍不住了,低低的哼了一声出来,外头沈玉耳朵忒尖就听见了。还不等里头人再哼一声,他先一头冷汗头晕目眩靠在廊下柱子上手脚都是软的。沈老爷子看他不成样子,忙叫小厮又搬了张椅子过来叫他坐下:“坐了等着吧,这才是正经开始拼命的时候,你媳妇都没慌呢,你先乱了方寸,成何体统!”沈玉只觉着要往地上倒,为着后头一辈子的脸面考虑,此时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自己伸手摸着摸到凳子上坐下,就这背后还得靠着树才成。 这会儿莺儿和白鹭两个指挥着厨下烧了两大锅热水放在火上等着,院子里除了两位主子并随身的婆子小厮其余人等一概赶了出去。又过了有半个时辰,产房里忙乱起来,只听见接生婆子大声道:“羊水破了,奶奶且顺着力道使劲儿,也别太勐了,一点儿一点儿来。”外头沈玉一个勐子几乎跳将起来,扶着柱子就是一趔趄,他又不敢出声儿,这会子憋着小声念佛,真是打从识字以来所有听过名号儿的神佛一个没放过,全叫他念叨了一遍。 宝钗在产房里头已是疼了一身冷汗,背后压着的衣裳已经叫汗溻湿得透透的,一拧都能拧出汗汁子。苏嬷嬷扳着她的手免得指甲嵌到肉里去,一边帮着擦汗一遍道:“胎位正得很,奶奶忍一忍疼只管用力气,可到了关键时候。”婆子又往下看了看,道是宫口已经全开了,便伸手放肚子上开始往下推。她这一推可不打紧,疼得直揪心。宝钗“啊”的喊了一声儿,后头看着的婆子喜道:“头露出来了,成了成了。” 中间略顿了顿重新攥好力气,接生婆子再去推肚子的时候宝钗一併往下面使劲儿,身子里头就有甚么东西“哗啦”一下子滑了出去。旁边伺候的人都大喜道:“生了!”接生婆子忙推开人绕过来把孩子倒着提起来照着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小娃儿吃疼,张嘴就是“哇”的一声,屋子里的人这才放了一半儿心下来忙着叫外头把预备好的热水送进来。 这边婆子小心翼翼检查了一下孩子五官并四肢,又看看浑身上下有没有胎记或是不中看的记号,另一只手这会子已经用干净剪刀把脐带绞了下来,趁着热水把孩子洗干净棉布一裹,又拎出来才塞进襁褓里包好沖外头道:“恭喜,贵府添了一位千金。先开花后结果,大喜大喜,母女均安!生辰时候好的很,正是八月十五酉时三刻,合家团圆,万事顺遂。” 沈老爷子在外头听见是个孙女,立刻笑得尖牙不见眼道:“好好好!赏上等的红封!女娃儿好,贴心贴肺,老头子我就稀罕女娃儿!”他还没说完呢,靠在旁边一直着急的孙子“咕咚”一头栽倒地上,刚赶过来看看的许老大夫就着手一摸,翻了个白眼儿道:“吓昏过去了,出息。” 可不是么,里头产妇还没怎么地呢,他可倒好、一晕了事,混是让两个老人家鄙视了好一会子。宝钗听得孩子五官肢体并无残缺,又听她哭得极有力气,方才放下心,肚子又疼了两下,等胎盘出去便万事不管先撒手睡了过去。 接生婆婆取了个小陶罐儿将行下来的东西都装进去,帮着宝钗清理了一下,等略微擦擦换过衣服放她消停躺着睡,后头的事儿自有苏嬷嬷和她一起商量着办。 孩子早就裹好送出去叫曾祖父看过,雇好的奶妈子接过去将孩子先抱到厢房去餵奶。这小姑娘虎得很,眼睛尚未睁开埋头就是拱,寻着吃食便一口叼住急吼吼大吃一顿。等她吃好睡着了没出息的亲爹才叫许老大夫用银针刺醒,忙不迭赶过来围着床稀罕个没够。 沈玉一醒过来顾不上喊疼,赶紧先钻进产房去看宝钗。见她安安静静躺着熟睡,好容易才放心伸手去摸了摸额头。没有发热,体温也没有太低,想来是真的没有大碍。他这才放下心,也不去吵宝钗休息,小心走去旁边的厢房看闺女。刚好沈老爷子从另一边过来也想看看孙女,两个人就碰上头了。沈玉打发奶妈出去,和祖父两个伸手拆开襁褓一会儿戳孩子的小手小脚,一会儿又去偷偷捏小鼻子小耳朵,直把闺女惹烦了捣鼓着嘴“嗷”一声又哭起来。这会子苏嬷嬷已经安置好了宝钗那边,打发莺儿白鹭不错眼的盯着,一进厢房就见沈家两个主子跟傻了一样围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干瞪眼。 第287页 “哎呦!老爷子,二爷,你们怎么把襁褓给拆了?不这么拘着回头姐儿是个罗圈儿腿可怎么办?!”她忙上来给孩子重新裹好抱起来一边拍一边哄,转头不耐烦道:“两位赶紧先想想孩子叫甚么,别等洗三儿时候旁人问到脸上来。”沈玉咳了一声吹着口哨往外走,走到门口嬉皮笑脸与祖父道:“我先去厨房看看给她们娘儿俩弄点子甚好的补一补,您且翻着书。”说着就把一块儿干了坏事儿的沈老爷子给扔在屋里自己先跑了。 沈老爷子梗了梗,伸手遥指沈玉气得做不得声儿,好容易运运气忍下去,转头好言好语与苏嬷嬷道:“劳烦嬷嬷,咱们家也没能有个婆婆照顾着孩子,辛苦您两头照看,阖家随便您使唤哪个呢,用得顺手只管用。”苏嬷嬷抱着孩子福了福算是恭送,老爷子跟火烧了眉毛似的屁颠屁颠也跑了。 。 等宝钗再醒过来睁开眼,已经是第二日晌午时候。身边伺候的莺儿忙捧了一盏蜜水上来与她润一润,紧接着又是一盅又香又糯的燕窝粥送下去。等嗓子能出声儿,宝钗先问道:“孩子呢?”苏嬷嬷从厢房里把孩子抱了过来,红彤彤的跟个皱皮娃娃似的。宝钗就皱了眉毛伸手去摸孩子往外冒白点子的小鼻子:“大姑娘生得这个样子,只怕得努力多置办也产业与她了,不然唯恐嫁不出去……”苏嬷嬷笑得直摇头:“您这是傻了?甭瞅着现下大姑娘有点不中看,等满月张开了叫人看见都不得撒手,俊得很哩!眼下越红,往后皮肤越白,一白遮三丑,哪里还有不好看的道理!” 听了苏嬷嬷的话,虽说宝钗还是有点嫌姑娘丑,仍旧挣扎着坐起来将襁褓揽在怀里不住的看。看一会子说一会子丑,可就是不撒手,越说丑越抱得紧,想来这丑也就只是嘴里说说而已。这是莺儿又端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进来,等苏嬷嬷将孩子抱开才送到宝钗面前:“这是许大夫给开的方子,叫您吃到满月时候。说是不耽误偶尔给姐儿餵口奶,还能叫伤口好得快些。” 宝钗接过来眉毛都不带皱一下的就给一口灌了下去,旁边又是水又是蜜枣的伺候,等看着不吐,白鹭端了炖好撇干净的鸡汤上来。用过这一顿,胸口就憋闷着疼,苏嬷嬷道:“家下有现成的奶妈子,奶奶不必自己喂,疼了只管叫家下人出去弄个石榴回来榨汁儿喝了便是,弄那劳什子作甚。”宝钗想了想,还是伸手将孩子接过来:“我能餵她呢,且先餵着,自己家的饭才是饭,旁人家的不过尝个新鲜。”说着解了扣子就把开始乱拱的孩子抱到胸前由着她找饭吃。苏嬷嬷见拦不住,嘆了口气也没再说甚么,只回头交代厨下多弄些汤汤水水的补养,还有些不合适的药材就别放了。 又过一日才是洗三的日子,薛太太一大早就带了一家子人,拉着好几车活物一路“叽叽哌哌”等上沈家门儿。那简直是恨不得将家里的庄子现搬来眼前紧着宝钗一个人嚼用,甚么鸡、鸭、鹅、猪、鹿、羊都是捡又肥又大的送来,生怕女儿坐月子亏了嘴。旁人丈母娘上门看姑娘也就一篮子鸡蛋几条肉,薛家干脆都是整只整只往女婿家赶。 等小姑娘叫抱出来见亲戚,薛太太、絮萦、岫烟并宝琴围着孩子没口子的夸,恨不得连小脚丫子都夸一句香。看了孩子,娘家人便去看姑奶奶,只见宝钗舒舒服服靠在迎枕上躺着,薛太太就拿帕子擦擦眼睛上前摸着闺女的头髮不住心疼:“可糟了老罪了吧?好在头一胎顺利,后头就都顺顺利利了。万幸万幸!”说完回头看看里外没有沈家的下人在,这才低声与宝钗耳边道:“你只管安心坐月子带孩子,要是女婿子有半点不老实,再跑不出家下伙计们的眼睛。千万别委屈自己,咱们有的是人使唤,叫你两个哥哥去收拾他!” 宝钗心道薛蟠薛蝌弟兄两个加一块儿也不一定能打的过沈玉,这还得是人家让他们一只手,别提谁收拾谁了。可是娘家有人撑腰到底底气十足,脸上也笑起来道:“那我先谢过兄长们。等出了月子再带大姑娘回去认认门儿。”薛太太就笑眯眯应下,带了媳妇姑娘出去好叫她休息。 到了巳时人到齐了,当日接生的婆子过来与孩子洗三,诸亲友极给面子,那些小金鱼小银鱼林林总总给添了大半盆。待婆子敲得盆儿一响,那预备好的柳枝儿沾了艾草水往孩子身上一沾,小姑娘立时不乐意的嗷嚎大哭。因是个姑娘家,也不跟厚皮小子似的哪哪儿都洗洗叫人看,接生婆婆嘴里唱着,手里上下撩了两把水就把孩子擦干裹好,又传递了一圈儿,便叫奶妈子将沈家大姑娘赶紧抱回屋里守着去了。 因沈家没有年长的女眷,苏嬷嬷只得在内院儿帮着张罗,外院儿自有沈老爷子和沈玉关照,忙忙乱乱又到下午未时末才将客人都送出去,这边才有空将写着孩子名姓的纸条子递给宝钗。孩子的大名儿且不着急起,生怕早早上了阎王爷的薄子叫人惦记,只先寻了小名儿“萱萱”叫着,家下便一齐改口喊萱姐儿。 “萱者,忘忧之草也。萱萱,萱姐儿。”宝钗拿着纸条念了一遍,低头就见闺女吧嗒着小嘴儿鼓着脸睡得极熟,心下一软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头笑道:“睡得跟头小猪似的。”这话要叫孩子亲爹听了又得不高兴,人现在只觉着连天仙都不如自家姑娘标志,也不知道是打哪儿看出来的。说人人到,不等她再戳一下,沈玉端了一碗鲫鱼汤进来往床边的矮桌上一放,坐下先抱起女儿亲香了一会儿,等叫姑娘举着拳头不耐烦往外推了才放下手转去伺候大的:“难为奶奶,自己奶了萱姐儿,多喝点汤水补一补,好叫大大小小都有口饭吃。” 第288页 宝钗懒得与他计较到底是怕谁没饭吃,端起来极顺熘的灌了下去,半点不见为难。沈玉见她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反而不放心哄道:“奶奶是不是不高兴了?或者不爱吃这个?想吃甚的只管说,只要能弄来必得让吃个够。”宝钗摇头推他往外去:“我再好不过,你该往外头忙只管去,莫误了差事。家里那么些厨子可不是白养着的,哪里能老叫你往灶火旁边去的。我念着你的好,你又有甚可不放心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搬家去了,老房子卖掉了,总要把东西腾出来。今天一早送睿哥去幼儿园,人家连头都没回就把我给赶走了......白叫我自己伤感好久。 第117章 沈玉挽了袖子靠在椅子上就是不走, 死活赖了好一会子,直到宝钗餵过萱姐儿把孩子交给苏嬷嬷去换洗, 他才嘆了口气道:“如今朝廷的正经差事越发不好当, 我暂且往后避一避看个仔细再说。原先在北镇抚司里头倒是难得, 调入京卫大营后才发现,竟是连上直卫亲军里头也吃着空饷。不少千户手底下的兵卒攒起来满打满算也就抵得两个百户顶天了,就着还尽瞒着上头,若是战事一起如何是好?”宝钗听了就奇道:“这样子厉害, 你从前就没得过消息?” 这话不算错, 锦衣卫纠察文武百官,这上直卫亲军可是皇帝最后保命的底牌,不可能不特别关注关注。沈玉却摇了摇头道:“怎会不知?可也没想到能缺员缺成这样。还是在京里, 若是往偏远地方去, 不晓得这些人捅了多大篓子。再有, 你转回头想想,这等事满朝上下竟就只瞒住了当今一个人,这里头的浑水可不是谁都敢轻易掀开盖子的。这件事儿跟早先河工和江南官场那两件案子又不一样, 兵者, 一个弄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是以我也就不那么急, 好歹先叫人别绷紧了防着才成, 正好趁此机会在家里多照顾照顾你, 两边总有能够着一边吧。”他有句话存在心里没说,便是皇帝知晓此中之事又如何?整顿军治,那可是需要金山银山往里头填。从古至今, 歷朝歷代的皇帝大多对军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道那么些贤臣能吏都不晓得这里头的危害?无非怕激出兵变罢了,只求这些骄兵悍将无事莫造反,有事敢用命,旁的也就不那么计较。 假如一个愣头青不分青红皂白将此事捅出去,一则上面不能不收拾又不能真收拾,着实尴尬得紧;二则多少人指着这个吃饭,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不光那愣头青自己落不着好,只怕连累家族,更甚者得把尚且磨合着还能运行的朝廷给折腾散了。况且,沈玉拿起空碗对宝钗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咱们已经从北镇抚司里退出来了,这里头的事儿就莫再搀和。免得无端遭上头猜忌。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少不了拿月银回来孝敬奶奶。”就这么着端着碗一熘烟儿,跑了。 宝钗坐在屋子里愣了愣,转头躺下摇摇头阖上眼睛歇着,心里头还在不停转悠。自己上辈子也就活了二十来岁便没了,只隐约记得跟着贾雨村阖家流放路上听过几耳朵边境不稳,可到底是怎么个不稳法也不晓得,如今就是想做个未卜先知的提醒也不能够。好在薛、沈两家都在京中居住,想来边境再不稳也不能叫京城乱了,总之走一步看一步。毕竟沈玉又不是多高的官职,不过一副指挥罢了,且轮不着他急。 想了一会子索性睡熟过去,月子里的人可受不得累。 沈玉端了碗送去厨房,再回来洗手换过衣服便往外头大书房去。早先各家亲戚交代的请託此时也都办得差不离儿了,只需派人将结果各自送去便是。林家给的那十来个仕子里头颇有两、三个能看得的,他想着特特过去一趟,也好藉此机会与林大人面谈一番。 等家下人来报宝钗已经歇下,沈玉只将外袍换过便打马出了沈家大门。约莫两刻钟到了林家,从侧门寻门子递帖子上去,片刻就见林如海身边得用的管事出了来笑着迎客。那管事打了千儿,引着客人进大门又穿过一处透花的延廊就到了林家外院书房,林如海正在台阶上头等着。见了沈玉,林大人三两步下了台阶迎过来,不等他说什么,沈玉先拱手行礼口称叨扰。 待林如海扶了他才站直了从袖子里掏出个册子递过去道:“今年恩科里殿试前一百名,年龄廿五以下,家中尚未娶妻纳妾的俊杰们都在这里了。林姑父慢慢儿看,必要与大姑娘寻个四角俱全的人才好。假若这里没有中意的,或不是看到了更好的,甚时候来个消息,管叫与您查得清楚明白。”林如海上下打量了这后生一眼,心下只道单凭他这么厚的脸皮只怕将来也不是个平庸的人物,咋地没咋地呢就跟着老婆认了亲,半点不觉着尴尬。 沈玉哪里是不尴尬,心里都快尴尬死了面儿上还得端着。如今处处光景都不大好,若只是求个一亩三分地的温饱自然不必管外头洪水滔天,可总拿这些糟心事儿去问祖父也不合适,想也知道老爷子定然翻翻眼皮扔一句“君则敬,臣则忠”出来。没奈何,扒拉来扒拉去,亲不亲的亲戚里头竟就只有林如海似乎是个明白人儿,不寻他寻谁! 林如海接了册子,先拿在手里也不急着看,只把人带进花厅分宾主坐下闲聊起来。一个贺另一个喜得千金,另一个就贊这一个儿女双全,你来我往一翻,林如海越发谨慎了些。无他,这沈家的二爷早先乃是于北镇抚司中发迹,如今虽说进了京卫大营,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就当他瞎了聋了。两家关系再亲近那也是青年姊妹间和睦友好,扯到爷们儿身上互相不搭嘎,若是没有那薛家的大姑奶奶,林家哪里又会和沈家扯上关系呢。再者,这人看着也就二十出头,说话竟已是滴水不漏,每一句话都正好是他想说的,不想说的连个缝都没,真真是再缜密不过。 第289页 沈玉见林如海端茶碗的手微微顿了顿,便知对方心中一定在上下计算衡量,忙拱拱手爽快道:“林姑父,此番上门一是为了将您交代的事儿了了,二便是为了最近这一股又一股的秋风,实是拿不定主意。”他把话往开了说,林如海只皱眉道:“不知贤侄所说的秋风,又是甚么风?”沈玉压低声音凑过去小声说了京卫大营中的所见所闻,林大人听完面沉如水追问道:“你说的可曾属实?”沈玉点头应道:“句句属实,再无半点欺瞒。此事非同小可,然沈家孤立无援,只得觍颜上门寻姑父讨教。” 林如海放下茶碗长嘆一声:“贤侄,此事不该问我,你只管睁大眼睛看便是。再者,老沈相他老人家可比我手段高明了不知几倍出去,尤其这急流之中全身而退的本事,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你合该去寻家中长辈说这些,我还想上门拜访沈老爷子哩。”沈玉听他这般说,便知其仍是忌讳自家早先当过的差事,眼下也不为难人,只拱拱手将这一出茬过去,指着林如海手边的册子道:“祖父在家里正想有人说话,若林姑父来家,必当扫榻相迎。不过这几个年轻仕子我倒是知道些许,或者您看里头那位姓李的能顺熘些。”说完只管端茶宽了宽茶叶细细抿上一口,就叫林如海自己看册子思索去。 隔了一刻钟,林如海合上册子再看沈玉目光便温和得多,话也多了起来:“谢你这番心思,每个人都查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如今已经入秋,有些秋风也是应当的,咱们但看这秋风之后到底是春回大地还是寒风凛冽,不到最后谁也没得那前后眼去看见不是?为今之计只能广结善缘,若是枯木逢春自然万事大吉,万一砸了锅,总也不至于没了下场。”这话便是告诫沈玉不要轻举妄动,当今继位这才几年,新手上路定是要走走弯道儿的,说不得过上几年就好了。再者,皇帝到现在膝下也没得男丁,朝廷上下万事只求一个稳字,不然说句难听的,哪怕是出了丁点儿岔子便是连个可供辅佐的少主都没,还是巴望着龙椅上这位能慢慢儿磨过来罢。 沈玉自然闻弦音则知雅意,忙又拱了拱手道:“出来久了,怕家中妻小放心不下,侄子这边告辞了,今后妹子这边有用得上的只管说。”这就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林如海恨不得拿脚踹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直接将人轰出去。待沈玉打马出门儿,林如海才失笑,摇摇头将手边册子又打开理了一遍,只把看着合适的两、三人圈出来,交代下人打听打听这些人行踪,也好在街上“偶遇”一番掂量掂量成色。 且先不管爷们儿们在外头都忙些甚,这日子转眼过得飞快。等满月的时候沈家又摆了回酒,这次宝钗亲自抱了孩子出来见过客人。堂客们上下分了八桌,上头都是各家太太奶奶,下头临着院子里的花木坐的尽是未出阁的年轻姑娘。吃到一半便有客人陆陆续续告辞,能坐到最后的通常都是及亲近的亲戚朋友。 迎春带了探春惜春上来与宝钗道谢,宝钗把孩子交给苏嬷嬷挥了挥手道:“甭谢我,要谢就去谢侍书那丫头。一个姑娘家,为了主子尽心竭力,再没有比她更忠心的了。”迎春忙道:“可不是?如今我留了她暂且待在身边儿听用,等三妹妹出了门子再叫她过去。不过这姑娘如今是自由身,再要用时多两个心眼儿。”惜春不爱听这个,低头就像往外头去,还是宝钗拉了她道:“你托我帮着给妙玉师傅寻下处呢,已是寻到了。就是早先一直圈在屋里不得出去,就给忘了,今儿见了你才想起来。寻得乃是一位宗室里的老王妃,家下除了嫁出去的孙女也没有甚么乱人,清净得很,每日里就研经讲经,再无其他。”说着叫白鹭带了惜春去一旁与她细细说,这边小声儿问迎春探春:“她那做姑子的想法可曾换了?到底还是东府造得孽,好好的姑娘家叫他们逼得性情都移了。” 探春撇了下嘴道:“可不是!要没有前几个月抓出来的野和尚野道士并那些藏污纳垢的下流地方,只怕我们再拦不住她。链二嫂子日子也不容易,男人还在外头流放,下头又拉扯着一个姐儿一个哥儿,只有往外出的哪有往里进的,虽说看着往日情分收留了四妹妹,可依着她的性子也断不肯在人家家里久住的。”迎春就接着道:“那位老王妃人品如何?家住何处?怎地就只剩出嫁的孙女了?”一叠声一句比一句问得紧。 宝钗笑了笑不以为意道:“这位老王妃乃是宗室里有名儿的慈和人,就住在离沈家不远的地方,略靠近皇城。老人家今年也有七十多岁,下头原本有个嫡子,刚生下孙女就一场风寒去了,儿媳也是前年没的。旁的庶子庶女早早分出去,此时有跟没有再无甚分别。”说着她捡了块儿席间的果子咬了口嚼嚼咽下去才道:“可见老话说得好,这羊肉横是贴不到狗肉身上,孩子只得自己生得亲,旁人生的待他们再好也不一定能顶用。 若真是这么个人口简单的去处,妙玉还真无甚可挑剔的。不过研经讲经,本就是她的本分,又有安全去处可供託庇,简直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幼儿园接睿哥,别人孩子都是哭着不愿意进幼儿园,唯独我们是哭着不愿意出来回家......臭小子! 第118章 第290页 宝钗这边先打发了惜春求的事儿, 正坐着和迎春探春说话,那边黛玉起身过来告辞, 虽然嘴上没说甚, 脸上却很有几分恼意。再一看, 刚刚好似是湘云在头里和她坐在一处,宝钗心中便有了个大概,忙打发莺儿出去将人直接送到马车上,有甚不好当面问的不妨叫丫鬟们背后互相说道说道再传回来, 也免得两边尴尬。 探春趁着这会子就与宝钗挤眼睛道:“昨儿又闹了一场。早先咱们都还在园子里一块儿住着时候也没觉着, 到现在才看出来那袭人是个肚子里长牙的。昨儿一早湘云道是宝玉房里的帐目拢不清楚喊了她去问,这一傢伙查出来不少缺了坏了不知去向的,连太太也差点叫气出个好歹, 就罚她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晌午用饭袭人就吐了, 宝玉傻不愣登喊了大夫过来, 一看说是有了三个多月快四个月的身孕,这会子也不计较缺了坏了甚,混是做个正经姨娘收拾了屋子供着。”探春一边说一边小心往湘云那边看了一眼:“她也是倒了霉, 嫁进来就没过上几天清净舒心日子。早年说不得还能和离出去, 如今太太既是厌烦, 又捨不得人嫁妆, 就是熬罢了。偏偏袭人是老太太赐的, 又是从小到大一直跟着宝玉,早先也还伺候过湘云几日,这会子越发乱作一团。” 迎春也压低了声音道:“我听着史侯府上近来也不大好, 两位侯夫人都不怎么出来见人了。宝二奶奶心里也有数,恐怕放她走她也不会走。不然一个年轻的单身妇人,背后又无娘家支撑可该如何过活,光是门口转悠的那些无赖子就能逼死人。”宝钗只安静听着不说话,忽得把装了点心的碟子往前推推道:“尝尝?这是家下今年新想出来的点心方子,可还能吃得?” 迎春探春就收了声从碟子里各自取了块点心堵住嘴,正吃着湘云可就不阴不阳笑着过了来:“宝姐姐,这么些日子咱们要么见不得面儿,见了也不得空说话,今日可不是好好的说些闲话。”探春就把脸往后头转了过去给宝钗翻白眼儿,意思就是“你看吧,就这样子。” 宝钗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笑着与湘云道:“只管坐了说笑,站着干嘛?来家里就是叫你们来松快松快的,咱们往年在一处甚么话不说,今儿哪里就拿着个架子,怪叫人渗得慌。”湘云就坐下歪歪着喝了茶又伸手往碟子里翻弄挑果子吃。探春见了忙拉了迎春说是要去园子里逛逛,只留了湘云坐在宝钗对面儿。 待她们出去,湘云扭头看着白鹭和惜春在另一角远远的说话,莺儿又出去送黛玉还没回,这才掏了帕子出来捂在眼睛上低头道:“前年去年还笑话上门打秋风的老嬷嬷跟个蝗虫似的吃的用的但凡给就敢伸手拿,如今一看竟还不如人了。好歹人家且都记着往自己窝里抿,好赖护住儿孙,我们这过得算甚么日子!”还没说完就呜呜咽咽音儿都走了,只怕是兜心窝子的话都无处寻人说,好不容易遇上个能安静听她诉苦的,便再也忍不住。 宝钗亲自执壶与她倒了茶水,又把左手边的点心端过来也放在她旁边的矮几上,拿手支着头问:“那你想着该怎么办?何苦做那些怪模怪样出来与人现眼。日子总是人过的,只要有心定能想出法子叫自己舒坦。”湘云再把帕子挪开,眼圈儿红红的,倒是没见着眼泪,想来是怕脸上留了印子再叫人看见。她苦笑一下道:“我这日子真真是难得很。太太手里那些银子置办出家业不剩多少,余下的那都是老人家要留了办身后事的,我要是想着可成甚么人了?结果说了几次要简省些,偏生就被人当做心中藏奸生怕婆母抛费落不着家私,里外不是人。再有家下现在就在外头还有几亩地,又没个进学的男丁支撑,交完税再抵了役,还能余下多少?若是粗茶淡饭着过也不是不行,偏偏一家上下各个都是委屈不得的主儿。都成这样了,一天一天的还惦记着风雅,早上采露,中午摘花,到了晚间还得围炉煮个茶,没见进银子,只见往外出。昨儿早间看着帐面实在不成了才想着将宝玉房里整一整,那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收好慢慢儿往外出手说不得还能再养上他几年,哪成想竟就少了十之二、三。真是养了个家贼,我原说谁管着就叫谁把东西吐出来,太太也是这个意思,气得罚袭人出去跪了一个时辰,中午人家就吐给我看。一说怀上了阖家上下顾不得追查失物,倒好像那才是奶奶,我就是个讨债的婆子。” 宝钗坐着耐心听她说,时不时添些水,湘云就坐着继续说:“宝玉也是,既不念太太艰难,也不想着家中这些跟了他的人,一味还跟自己是国公府二爷似的日日坐在屋里不是吃就是玩儿,就窗户根底下养的两株刺玫都快叫他玩儿出花儿了。要他好歹念两卷书,不求封侯拜相,只考个秀才叫家里省下一年税金,这就甩了脸子‘嗐’了一声儿摔帘子去外间哭着闹着姐姐妹妹没完没了,好似我拿着刀要逼死他似的。”越说越委屈,便又拿帕子压在眼睛上。宝钗嘆了口气,还是给她添了茶道:“宝玉也就罢了,哪一日不出些新鲜事儿浑身都不舒坦。只我刚才看着你又和林姑娘拌嘴,都不是小孩子,怎么还是好了恼、恼了好的?”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这头湘云才是真难受:“也不怕叫宝姐姐笑话,家里那个混世魔王整日里游手好闲看着甚么都是‘这个是宝姐姐都贊过好的’或不是‘那个林妹妹喜欢用’,要么一说他就是‘若是林妹妹再不会说些这个俗事’。两个人过日子,再能忍让也不能总这么着,谁受的了啊。合着我就是个多余的?再加上太太日日夹半拉眼角看人的模样,我也知道是委屈了林姑娘,可心头那股子邪火硬是压不下去,这日子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过。” 第291页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饶是宝钗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头接,只得耐着性子哄劝她:“咱们这些青年姊妹,这辈子能好一回都是缘分,谁还知道下辈子谁认识谁?再有缘分有情分也架不住你这嘴巴上磋磨。人林姑娘又不该你不欠你,有火气该沖谁沖谁,甭到了外头也说话不过脑子。今后姨妈家里只得靠你一个支撑,眼下把路走窄了,今后怎么办?这日子过不得,要么离了,要么熬着。你要是能安排好后手我们都能帮着你想法子走,不然就只得老实留在贾家。说句不好听的,姨妈也是奔着六十去的人,还能为难你几年,经营好你自己的嫁妆,到时候全家指着你吃饭,看谁不舒服只管饿上两天,你再看听话不听话。”湘云叫她说得破涕为笑,红了脸边擦泪边道:“叫宝姐姐一说这些事儿就都不算事儿了。” 宝钗笑着推了她一下道:“本就不是甚大事儿。还是那句老话,日子都是人过的,自己把心放宽,该吃吃该睡睡,且看谁笑到最后。”这时候白鹭才陪着惜春回来,宝钗打发她服侍湘云净了面,又开妆匣重新与她上妆,看看妥当了才喊婆子去园子里请了迎春、探春回来。 两人在园子里逛了半个时辰,回来坐下就是喝茶吃点心,歇了好一会子看看天色不早就起来告辞。湘云这会子正常不少,叫探春见了长出一口气,趁着没人注意给宝钗福了福权作谢过,这才一块儿离了沈府。宝钗让白鹭去送客人出门,留了刚回来的莺儿在身边问话。 莺儿行了礼,压低声音禀报:“找林县主身边的雪雁姑娘问了,宝二奶奶恍惚在县主面前抱怨了宝二爷与县主小时候的玩笑话,县主许是觉着不尊重就恼了,与咱们无关。”宝钗嘆了口气道:“小时候平平都是一般的玩伴,如今忽的就分了个三六九等出来,心里不忿自是有的。人非圣贤,谁没点子说不得的小心思呢,浑是日子不好过给磋磨的才见谁都想怼一句,要是过的顺心谁不愿意做个周全人!”莺儿站在下面应了一句“谁说不是呢”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宝钗才不想管姨妈王夫人家的闲事,躲且躲不赢那个贾宝玉,谁会白给自己惹一身骚,不是吃饱了撑着么。她劝湘云也是劝得心累,嫁过去都一年了还看不清宝玉是个甚么样的人?你把他放心上,那就是给自己添堵。要换了宝钗自己,干脆高高兴兴叫袭人养着,顺手就卸了她的差事攥在自家手里。等孩子生出来抱到自己跟前,再把宝玉打发去跟她两个人玩儿去,好生把孩子教养长大,且看是谁没有下场。 上辈子贾家又和如今不同,彼时贾史薛王四家几乎同时完了,连个能拉拔的亲戚都没,那些早年得罪过的人跟狼似的涌上来,别说宅子田地,就连女眷嫁妆都守不住,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在京中勉强过下去。那个时候才是难,娘家婆家都现等着花钱买命,又没有个人在中间帮着周旋,直陪得家业一干二净,大冬天围着羊毡咽酸虀。日子实是穷得狠了,姨妈王夫人身子不好吃不住惊吓困顿就去了,宝玉守不住跟着和尚道士跑了,宝钗无奈只得回了娘家与母亲哥哥挤。又有嫂子夏金桂日日在家中作妖,搅合的阖家难安,这才不得不又嫁了人寻条出路。嫁过一回的妇人再嫁,哪里还有甚挑头,连继室都做不得,只能勉强做了个京官的贵妾,哪里能想到转眼就叫给流放了呢。 说起这贾雨村,宝钗自己心里也是堵得慌,这辈子连听也不想听半句。此人生得一副好相貌,看上去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的,端底是个端方君子的模样。听说他早年落魄时候倒还有几分骨气,然官场沉浮数载就全变了样子,说他忘恩负义、口蜜腹剑再不为过。这个人最是会反口咬早年襄助过他的人家,彻底让贾家反不得身的状子便是此人递上去的。可当初宝钗一直守在后院儿里,哪晓得外头的事儿,有媒人上门说京官大老爷愿意聘了她做贵妾,只想着能庇护母亲哥哥便就咬牙匆忙应了,一顶轿子抬走吃了酒问过下人才闹明白这到底是谁。 贾雨村也是登上高位志得意满,飘着连姓甚名谁都忘记了,只想往后院里添上几个高门的女孩儿衬得门庭好看,便请媒婆子往京中落魄勛贵人家里随意跑去,撞上哪个就哪个。他也晓得祖上阔过与眼下无甚干系,那没毛病的人家且不会将姑娘把与他,专就寻访宝钗这样儿的,纳了做妾羞辱人也有个由头不是。 两下里就这么稀里煳涂的凑到了一块儿。 如今宝钗想起来都替上辈子的自己憋屈,就这等人,家里还好好儿的时候莫说随意遣个媒婆子上门,就算正经带了四色礼请了官媒拜访也得拿鞋打出去,谁还把他当个人看。真是想一回胸口堵一回。 她正蹙了眉气闷,就听厢房里萱姐儿又哭了要吃奶,苏嬷嬷没奈何只得抱着孩子出来。自打尝过亲妈的奶水,那聘来的奶妈子就成了孩子的粗使婆子。孩子也是精明的,一吃吃出味儿不对,旁人的奶便干嚎着再不肯用,一心一意要寻亲妈讨饭吃,硬是不肯放过。宝钗叫她磨得没办法,只得抱了萱姐儿往内室走,坐在床里面解开口子餵她。苏嬷嬷取出个小箱子,里面收的尽是尿布片子,单等着孩子吃饱了好替换。一般奶娃都这样,吃了奶过上一刻必然要拉尿,若不提前预备好,到时候管叫你一刻钟手忙脚乱一回,竟是片刻不得歇。 第292页 娘儿们正忙,沈玉送了老爷子回正院歇下才回来,一见苏嬷嬷在屋里,先是与她点头打个招唿,然后就在熏笼上烤烤衣裳烤烤手,等自己身上热乎了才往宝钗身边凑。萱姐儿是个护食儿的,只觉着头顶上有黑影压下来便认作有人来抢饭吃,哪里管是不是亲爹,攥紧了劲儿勐吸几口,还要伸手摸着另一边拽住衣服方才放心。 沈玉见着孩子就喜欢,一喜欢就想逗,伸了根手指过去往孩子小手里放。哪晓得大姑娘半点脸面也不给当爹的留,一手就给撒开了,还把脸往亲妈怀里又挤了挤,似是根本不想看见沈玉。沈玉大乐,非得把手指再塞进去,这下子萱姐儿可不乐意了,张嘴不管满嘴还淌着的奶汁子就哭,越哭越厉害。宝钗忙推开他抱着孩子起身一边走一边来回轻轻晃着安抚,就是这么着,萱姐儿还是哭着哭着哌唧一口把奶都给吐了出来,吐得宝钗衣襟上尽是奶块儿,连垂下来的头髮上都泛着酸味儿。 沈玉闯了大祸,忙不迭跑出去请了苏嬷嬷又过来看看,萱姐儿把奶吐完了又饿得慌,比刚才哭得又叫人心慌几分。苏嬷嬷一看,只把孩子小手抓起来给塞进她自己的小嘴里去吧唧,煳弄着叫她先不哭,又喊了莺儿白鹭打水服侍宝钗换了衣裳擦了头髮。等这厢收拾停当了,才把萱姐儿抱过来换一边重新吃。 这会子萱姐儿饿得狠了,叼住就使劲咽,没两下头上连汗都渗出来,一边吃一边还要委屈得直哼哼,小奶音软绵绵的一听就知道是吃了大委屈沖亲妈撒娇呢。这会子屋子里总算静下来,沈玉才擦擦冷汗从角落走出来。宝钗横了他一眼就把人往外赶道:“去去去,去你东厢翻话本子去,别往我们娘儿俩身边凑,不待见你。” 沈玉嬉皮笑脸硬是往前挪了两步,倒是不敢再去逗萱姐儿了,只拱手唱个肥喏与宝钗道:“我给奶奶添乱了,还望原谅则个。”宝钗没好气道:“再不出去管叫你今天给我跪搓衣板子去!就是告到祖父那里也有理。”沈玉乱没样子左右胡乱作了几个揖,半句话没敢多说就屁颠颠跑了,真叫告到沈老爷子面前只怕跪搓衣板都是轻的,说不得要挨一顿家法。 老爷子是真稀罕这个大孙女,要不是夫人早早走了直恨不得将孩子抱去自己院子里养。一天十几次的叫人来看也就罢了,连偶尔出去会会老友嘴里也尽是记挂着萱姐儿,唠叨得一些老人家见了他就想绕道儿。带着他那几乎快要成精的大黄猫也好往萱姐儿的襁褓旁边靠,好几回苏嬷嬷和奶妈子早上起来都发现猫儿就窝在萱姐儿身边打瞌睡,偶尔尾巴叫孩子拽几下也不恼,转一圈儿就又回来了,赶也赶不走。阖家说起这猫儿也都是奇,但见它从不沖孩子亮爪子也就不再特特隔开,由着它围着萱姐儿转。 作者有话要说:  睿哥就是哭到吐,完全拿他没办法 第119章 家里一有了孩子日子就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第二年中秋,又是节庆又是萱姐儿周岁生辰, 沈老爷子这一年尽在书房里捻着鬍子给曾孙女儿想名字, 甚么毛诗、离骚全拿来翻得稀烂, 回头还要嫌弃人先贤们用字用得忒繁琐。实是眼看就到正日子没法子了,才勉强从《说文解字》里寻了个“褀”字出来。旁人都说这个“褀”字不如留着给后来的哥儿用,姑娘家红香春玉或不是敏淑芳兰随便寻一个再搭上萱字也就罢了。哪晓得老爷子鬍子一翘翻了个白眼儿道:“我乐意,要不是她亲爹占了避讳, 说不得给我曾孙女儿寻个瑾字来哩。” 可不是么, 沈玉刚进衙门当差那年就加了冠,祖父想着孙子名字里有个玉,索性为了省事儿就给起了个怀瑾为字, 取其“怀瑾握瑜”之意。反正家里也没人喊, 做个锦衣卫也无甚相契到能互相称唿表字的狐朋狗友, 就这么着了。今日才叫老爷子深恨当初为何偷了回懒,转脸可把嫡嫡亲的大重孙女给坑了。 姑娘家的闺名又与旁的不同。到了中秋这一日,一家大人早早起来祭祀先祖开了祠堂, 先紧着将小人儿的亲妈连着她自己添在族谱上, 又叫亲爹取一张照样式裁的上好大红洒金玉版纸出来, 工工整整将大姑娘的姓名生辰写在上头。这便是将来姑娘说亲下定时顶顶重要的庚帖, 轻易不得叫父母之外的人知晓。有那不晓事的煳涂父母一时大意将姑娘闺名八字流了出去, 这里头又凭空惹出不少公案。这样的事儿沈玉见得多了,轮到自家闺女头上自然加倍小心,将其密密收好藏在书房最深处。 因着这孩子生辰占了个好日子, 家里干脆中午与她做了个抓周的小生日,晚上再阖家用赏月宴。外孙女的大日子,薛太太一早就拖家带口全把人给带了来观礼,带上刚从平安州回来的薛蝌,大小八位主子齐齐来沈家与姑奶奶撑腰。去岁边城几度都能听见外边儿蛮族马嘶人鸣的拼杀生,战战兢兢守到入冬,终究是守住了。雪后草原上冷得很,又极易出现“白灾”,那些蛮族也不傻,这会子全都缩回老巢猫冬去了,就这样凑合着熬过一年又一年。这里还有薛家的一件趣事,说二爷薛蝌带着伙计们往北出去了近一年,走的时候媳妇肚子只微微隆了个包,等回来一看,儿子都会爬了,如今人人都爱拿这个打趣他。 先说回萱姐儿的抓周礼。虽说没有大办,可这抓周宴该有的全都有。宝钗抱了女儿出来,之间那长桌上一边是婆家放的文房四宝刀枪剑戟官印玉版,另一边是娘家放的算盘戥子头尺子方规朱钗簪环,热闹得不得了。如今有了大名儿的褀萱姑娘往中间一趴,先是一把将近处的金灿灿小算盘揽进怀里,顺道拿起尺子噼噼啪啪将身周诸物挨个儿敲了个遍,再又爬去将她曾祖父偷偷放在桌面儿上的一本论语也抱在怀里就不撒手了。 第293页 薛太太见外孙女抓了算盘和尺子高兴得不得了,连声贊道:“好好,姑娘将来是个会掌家明规矩的,好孩子。”又见萱姐儿挨个儿点了离自己进的物件便笑道:“好孩子,会识物价,不好的东西咱都不稀得点。”最后见孩子爬过去抱着书不撒手直笑得尖牙不见眼:“大姑娘像妈,从小就是个安静爱看书的,好。” 沈老爷子也高兴,女孩儿家能帐头清简直求之不得,又拿了尺子,最后见抱住自己那本前朝大儒注释的官刻《论语》,忍不住上前就把重孙女抱起来欢喜道:“好姑娘,有眼光!曾祖父大书房里的好东西都给你留着,半点不把与你那见了书就头疼的亲爹!” 两家人中午热闹了一番也就散了,晚上各家仍是各家的赏月宴,很不必再凑做一处。 送了客宝钗起身去厨下吩咐晚间的席面儿,后面除了莺儿白鹭两个就是抱着萱姐儿的奶妈子。这孩子也是怪,非得粘着妈,走开一步都得老大不愿意哭上个盏茶时候。没奈何,宝钗只得吩咐奶妈子把她裹好了抱着一路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得亏沈家的宅子只有三进,刨开外院儿能走动的地方其实也不多,不然谁还能天天往身上坠个二十来斤四处去。 赏了月吃了月饼秋风就一阵冷过一阵,京中又有几家勛贵坏了事儿的,其中便有南安王府。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冷眼看着霍家上蹿下跳的闹,由着南安王妃弄了个养女出去煳弄番邦蛮夷,等西海沿子之危一解就命手下的锦衣卫马指挥使亲自上门儿请了刚刚叫放回来的南安王下诏狱喝茶。不等一众闲人议论出个子丑寅卯,稀里煳涂给定了个玩忽职守夺爵抄家下狱。这位好歹也曾是王爵,就算落魄了也不能慢待他,总之今后就是诏狱里的老住户,再想出来怕是只能求那茜香国早晚叫天、朝大军灭了,彼时皇帝心情一好许是不会一想起他就犯膈应。 南安王一叫锁走,后脚抄家的兵卒就来了,那些早早就分出去的庶子已从族谱上移了出去自是安然无恙,还留在家中与南安王妃打对台的那些庶子可就坐了蜡了。来抄家的可不管你这银子姓嫡还是姓庶,一旦发现统统视作贼赃拖走,有些不讲究的顺手就把桌上盛干果点心的盘子塞进怀里——上头髮大财么 ,还不许下头捡口汤喝?不然凭什么跟在马屁股后头给你做大头兵吃灰! 迎春并霍衢因是老早就被分去了小花枝巷安身,这回便只叫兵卒堵在门口堵了两天就过去了。那个翡翠姨娘一从南安王府被接出来就进了家里布置的佛堂,万事半点不萦心,全由着儿媳妇在家中做主。迎春躲在内室里,只叫婆子出去往市井里偷偷打听,一说外头堵门的兵爷准备撤了忙喊了霍衢来商议,最后还是联络了外头年纪大的几个庶子每家凑了点子钱才好歹保住了南安王并南安王妃两人的脑袋,至于旁的也不过是有心无力。至少在外头行走让人说起来都赞赏一句孝顺,权作经营名声。如今这昔日的王妃也只得偷偷将京畿的几十亩良田偷偷换成了百十来亩中田,好歹垫出去先换出银子度过眼下难关,等来年再想法子慢慢还外债。 就为了这事儿霍衢后来还专门带着迎春登了沈家门儿道谢,一是谢沈二爷在这里头想法子给周旋一二,二是谢沈二奶奶早早儿悄悄遣人过来通气儿,如若不然怕也是保不住脸面,旁的他也想不出来。 沈玉见了霍衢,迎春则抱着儿子直接打从二门进了内院儿。宝钗见着她怀里的胖小子就笑,笑完埋怨她:“快三岁的大小子,叫他走一走怕甚,里外又不远,就这么硬抱着你也不嫌累。”迎春笑着回道:“也没抱多远,前头一直是奶妈子抱着的。哎呀,这小子脚一沾地就叫唤,横是懒得走,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一面说一面拿手轻轻摩挲儿子颈项,那男娃儿却扭过来伸手指着萱姐儿蹦出一个“啊”来。 迎春就笑着与他道:“那是妹妹,沈家的萱妹妹。”她倒是有意想叫两个孩子亲热亲热,说着就见霍小爷摇摇摆摆走过来想拿萱姐儿手里的球玩儿。萱姐儿可不乐意让旁的孩子碰自己东西,噼手就把人的肉爪子给拍开,霍家的孩子就含了包眼泪哭着扭头回去找亲娘给自己撑腰。迎春拿着帕子捂了嘴直乐,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戳戳儿子脑门儿道:“你不会拿东西与萱妹妹换?空手去要人能给你才怪哩!” 宝钗就手从小几上取了块点心塞给女儿,萱姐儿见了吃的自然伸手去拿,手里原本的球也就顾不上了,扔在地上抓着点心啃得香甜,白鹭这才过去捡了球递给迎春逗儿子。 后院儿娘儿们坐着看孩子们笑闹悠闲得不得了,前头沈玉、霍衢坐在外书房亦只聊些官场趣闻,半点不提政事,直聊了整整一下晌才将客人送走。沈玉回头就与宝钗道:“这个霍家的庶子是个心里有数有手段的,难得又讲情义,委实不像个庶出,和那贾家二小姐真真瞎猫撞上死耗子配做一对,这运气!”宝钗笑着嗔他:“甚么话从你嘴里出来怎么就听着那么不对劲?谁是瞎猫?谁是死耗子?无非缘分到了。” 当初南安王妃给庶子定媳妇的时候可是没安甚好心,只顾着姑娘家世比不上亲儿媳即可,净是专门挑些爹不疼娘不爱的女孩儿。一是想着不叫给庶子留助力,二是能省几分彩礼是几分,省下的可都是嫡子的。再者,那些没有娘家撑腰的姑娘可是好拿捏,要不然南安王府的后院儿早就炸锅了。没成想迎春这两眼一抹黑的反倒得了佳婿,娘家凋零也未遭厌弃,看着比早先似乎过得还好些。 第294页 第120章 中秋过去没几天, 门上来了个婆子说是亲戚家有喜事送帖子。门子看着人眼生,既不敢就随便打发走, 又不能随意放进去, 只叫人先进来门房候着, 安排个小厮烧茶,自己转身一熘小跑进去禀报。 宝钗正使唤家下人把东院儿厢房和内室地上铺东西,过了周岁萱姐儿就开始扶着床慢慢儿满地熘达。孩子毕竟小,腿脚不结识, 就这么两只小手撑着往前挪, 急了说不得还要敦个屁股墩儿。娃儿一会走,家下几双眼睛盯着都盯不住,那些剪子针线早早就都收到五斗橱上头, 就这还打不住, 不得不往地上铺垫子, 顺带再将有尖有棱的家具都那软布裹起来,免得萱姐儿没站稳摔了磕住。 抓过周苏嬷嬷就回薛家继续教导宝琴,宝钗就寻人牙子买了两个老实利索的婆子来, 连带奶妈子一共三人, 专门帮忙带孩子。这门子进来禀报时正一边盘算嫁妆铺子里的营生一边逗孩子玩。那门子就在外头打了千儿道:“回奶奶, 外头有个眼生的婆子上门送帖子, 说得不清不楚的, 只道是亲戚家有喜事请您去吃酒。” 宝钗就让他先把人带进来问问,万一是哪家换了新下人呢,见上一见免得弄岔了尴尬。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 就听外头粗使婆子小声通报说是人带过来了。宝钗透过水晶帘子往外看了看,这个上门送贴子的婆子手粗脚大,身上衣裳半新不旧,头髮倒是抿得干净,可就是规矩粗陋得很。这会子见了主人只紧着来回把手往衣襟上搓,竟是连个福也不会福。还是外头引人进来的婆子伸手往她腰上捅了一下,这才跪下别别扭扭的磕了个头。宝钗还没叫起,这婆子就把屁股压在小腿上歪歪着直起身开口道:“姑奶奶,我们家二爷得了个哥儿,太太一高兴就说要在家里摆个宴,好歹请了亲戚们坐坐。” 这稀里煳涂的,竟是连个家门儿也不报。谁知道你家二爷是哪里来的,这孩子是嫡是庶也说不清楚,叫人连礼都没法子备。宝钗一向不为难下人,先是叫她起来站着回话,然后耐着性子一句一句问:“嬷嬷瞧着眼生,贵府是何处来的?”婆子麻熘爬起来,两只手还垂下来拍了拍裤子,咧嘴笑道:“出门儿时候太太交代了,说姑奶奶乃是嫡嫡亲的外甥女儿,家里姓贾,早两年也是京里有名儿的人家。” 这要是旁人家里派这么个人出来,宝钗都得以为这是不想处亲戚了呢,一听是贾家的倒也就罢了。反正姨妈家奇人奇事就没断过,添一个四六不着的下人也不必诧异。她又问道:“是宝二奶奶喜得麟儿了?”按着日子算这孩子恐怕是袭人生的,那就是庶子了。宝玉如今年纪也不算老大,为了个庶子就这么大动干戈的,怎么想都叫人心里膈应得慌。果然,贾家的婆子就道:“不是宝二奶奶的哩,是我们花姨娘生的,可俊了,太太抱在怀里都捨不得撒手!” 再俊那也是个妾生的!倒不是说瞧不起人,教养好了又有哪个孩子不成器?只嫡庶不分本就是乱家之源,如今姨妈这番作态,湘云能不搅事才是怪事儿。小时候再有情分也不能这会子分不清远近亲疏,一个庶子罢了,还不值当叫人上赶着做脸。宝钗就伸手收了帖子,没说去不去,只把话岔开问那婆子:“嬷嬷原先在何处当差?我怎么没在姨妈家里见过您?” 这婆子呲着一口黄牙道:“我原不是在贾家当差的,早先太太身边的几位奶奶们纷纷赎了身契都走了,家里没人使唤,这才从乡里雇了我来,好歹跑个腿儿,我路头熟着呢!”宝钗又仔细看了她几眼,叫人赏了果子就打发她出去。 等婆子走了宝钗才打开帖子看过一遍,上头写着三日后与孩子办百天之宴。宝钗就喊了白鹭过来道:“你去库里挑个哥儿得用的金锁,配上两个小镯子,再取四匹好缎子,三日后替我去西府贾家走一趟也就罢了。那缎子是给宝二奶奶的,你去了只跟她说‘大家都晓得她受了委屈,这委屈不能白白吃下去,先稳住自己再论其他’总归不能叫人闹在脸上不好看,不然她往后日子才是真没法过了。”白鹭行了礼便往库里去寻东西,刚走出去莺儿的妈託了大姑奶奶的陪房又上门来道恼,白鹭与来人走了个对脸,笑着点点头便出去了。 宝钗这头喊了人进去,给面子没叫跪,让她们坐在椅子上慢慢说。莺儿的妈就笑得满脸喜色道:“莺儿这丫头年龄大了,姑奶奶和姑爷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咱们不能还叫这么大个姑娘杵在前头碍事儿。是这么着,早年咱们在贾家借住的时候认识了个婆子,如今都叫放出来放了籍,那婆子家的大小子托人上小的家里给莺儿说亲。家生子嫁娶不比其他,可得先问过主家意思才敢说话,这不是小的就来问问姑奶奶是个甚么章程。”莺儿确实年龄不小了,宝钗原是打算着往嫁妆铺子里寻个可靠的掌柜或管事配与她,这莺儿娘突然过来说了这么一通,少不得多问上几句。宝钗就问她:“是哪边的婆子?谁家的?她家大小子做甚么营生?”又笑着解释:“莺儿好歹跟着我从小到大服侍了一场,必得让她有个好归宿。便是嫁了人也能回来做个管事甚的,且不急着胡乱许人家。” 莺儿娘笑道:“回姑奶奶,这婆子乃是赖嬷嬷的妯娌。赖大爷爷做了几十年那府里的管家,儿子媳妇早就赎出来,孙子后来又做了官,如今风光得很!我说的这家与赖大爷爷家里乃是连宗的兄弟,亦是那府里的家生子,只没赖大爷爷那般能耐,可也是殷实之家了。”宝钗听了也不说好坏,只叫她先回去:“我问问莺儿意思。毕竟结亲过日子,总得双方都乐意才成,不然后面见天的闹,我这里的差事还做不做!”说着就叫人喊莺儿过来问话,莺儿妈和那个陪房媳妇忙赔了笑辞出去。 第295页 宝钗身边最得用的两个大丫鬟便是莺儿与白鹭,其中莺儿资格又比旁人更老些。上辈子这丫头在贾家跟着学会了给主子当家作主,好几回弄得宝钗措手不及不上不下,但到底互相扶持着走了许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辈子托苏嬷嬷的福给调、教了几年,除了有时候嘴巴子厉害外倒也没了旁的毛病,宝钗对她自然比其他丫头更上心几分。刚才整好叫莺儿去盯着人修整客院儿了,这会子只能再让人去把她寻过来。 粗使婆子出去了一趟,约莫一刻钟莺儿就回来了,往厅中一站脆生生道:“回奶奶,客院屋子里头的铺盖帐幔都已经查点清楚交给浆洗婆子了,花木不必动,就只西边儿有一熘墙去年冬天叫雪压得有点子塌,需得请人来修修,顺带着把各处房子上的漆补补。”宝钗认真听完她回差事,等都说完了提笔往帐本上记了一笔,叫人取了签子出来递与她道:“你拿着这个去给管家,叫外头核了帐看需得用多少银子再报进来,我再叫帐上放款子出去请人。” 说完了也没叫她走,宝钗顺手指了另一旁的椅子道:“你且先坐下,我这里有桩事儿与你说。”紧接着就把莺儿妈说的人家与她说了一遍,末了道:“你是我身边儿最得用的大丫鬟,嫁得不好我也没脸面,是以要问问你的意思,不愿意我自有话去搪塞,要是愿意也与你备一份儿嫁妆。”莺儿听完脸都气红了道:“我才不稀罕甚赖家好家,一窝子背主的玩意儿,如今混得狗子穿了人衣裳就吆五喝六起来,鬼晓得又打甚么坏主意!” 原来这赖大等僕人,都是贾家败了后起来的。主家落难糟了官差上门抄家,可是再抄也不至于抄到旁的街上去,这些在外面置了产业的家生子们半个大子儿都没少。后来贾家爷们儿判的判,贬得贬,眼看能从大牢里出来了,赖大两口子直接一封银子自赎自身就带了身儿出来。贾家上下还谢他哩,殊不知人早就捞了个肚饱肠肥,眼看大树倒下来连着芯子里都没有油水了才好没意思出去了。这估计着是发现外头日子也不好过,转脸又想给自己寻个主子庇护一番。 宝钗见莺儿坚持,便点头顺着她道:“既然你看不上赖家,一般没点本事的也不得轻易答应,不然就是给人家、给你自己招祸。不如这么着,你自己看看咱们家或是薛家的铺子里有没有能看得上眼的,若是有就来回我,我看着没毛病就做主与你定下,且不必操心你妈那边儿。” 莺儿一听就红了脸,双手捏着帕子搓来搓去。宝钗一看就知道这丫头心里怕是已经有了取中的人,打趣几句就放她出去,另寻了婆子去与莺儿娘传话道:“你就去说,莺儿这丫头我留着还有用,叫她回了那家的亲事。” 过了几日,到王夫人与孙子做百天时,宝钗就打发了白鹭带着礼去走了一趟。一个庶子的席,礼到人不到才是应当,白鹭这一去,原说着最多两个时辰必得回了,一下子拖到近酉时才进家门。宝钗自然要喊她过来问问原因,白鹭进去福了福只当没看见沈二爷在一旁抱着大小姐玩耍,低着头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报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算了算,大概十五号左右就能完结,然后可能会有一两个番外吧。 第121章 “今儿贾家可是热闹透了, 姨太太往各亲戚家里都递了帖子,大多数跟咱们一样都是备了两份儿礼送去。真正坐在席上的也就两三桌子稀稀拉拉的, 一看就是为了吃食去的, 寒碜死了。宝二奶奶从头到尾没往席上去, 就袭人抱着孩子跟在姨太太身后招唿客人,也不知道谁才是正经的正头娘子。”白鹭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喘口气接着道:“我去送缎子时候看见好多熟人,林县主身边的雪雁, 贾二姑娘身边的司棋, 还有平儿也在,都带了东西去瞧她,把袭人衬得好没意思。姨太太似乎是故意捧着袭人与宝二奶奶打擂台, 家里就剩这几口人了还能乱起来, 也是能耐。” 宝钗听完就瞪了她一眼:“你如今年龄大了, 叫我纵得越发不听管教。早先嘴巴就不大修德,现下连亲戚太太家里也敢编排,再借你个胆子怕不是甚么话都敢胡沁!”白鹭自小性子就野, 人也泼辣, 不然不能帮着亲爹在铺子里管帐, 从十来岁上跟了宝钗这么些年, 除了苏嬷嬷还在的时候吃些教训, 也有好久没让人数落过。今儿一听宝钗这么下脸子,背后勐就出了层冷汗,家里家外无人不高看一眼, 连自己个儿都不晓得骨头轻了几斤几两。叫主子冷眼看了这许久才点破,想来也是越了界了。 白鹭当下就跪了,红着眼圈儿半句不敢求饶。宝钗嘆口气道:“前几日莺儿的娘上门过来与我说起她的婚事,虽说那边叫我回了,可是这边也有个看好的,能说合的来说不得明年就出门子。你要比莺儿小几岁,有甚打算没?你爹在薛家的铺子里总有几个熟人,可有看着好的?”这意思就是不打算再贴身的用了。白鹭“唰”一下眼泪就往下流,又不敢叫嚷,只磕了个头上气不接下气儿的说不出话。 宝钗见她吓成这个模样,约摸着是吃了教训了,这才叫起道:“起来坐着回话,哭甚么?难不成是急着恨嫁急得?”白鹭听完“噗嗤”一声儿破涕为笑,忙起身捡了个秀墩坐下,手脚都拘起来道:“回奶奶,我爹早几年就给我说了人家,是原来薛大管家的内侄,父母都没了,只上面有个姐姐嫁了铺子里的伙计。我这不是还当着差事么,就没过礼,打算等回过您请了示下再说。”宝钗就叫她说了名字,往娘家去了封信问问,过了没几天薛大奶奶来了信儿说这后生是个稳当的,一直在採买上做个小管事,这几年并未见过差错。 第296页 问准了情形,宝钗这才那莺儿白鹭都叫到面前:“你们两个都跟了我这么些年,无论如何不能叫你们没了下场。我这里一样的嫁妆与你们备了两份儿,略略能看得过去。莺儿这边找了赵掌柜家的长子,将来也是要接他爹的差事继续在铺子里做事,今后成了家还能回来给我做个管事。就是白鹭,说的小伙子是我娘家那边的,要么你过去,要么他过来,总不能叫两口子两边跑。别提大嫂,就是我这里也说不过去。怎么个章程你们自己回去想,回头只把结果告诉我。”莺儿立时就应下,又说起要提小丫头上来先调、教着,以免后头不就手。倒是白鹭没有一口说准,过了两三天才回来道:“我家里与那边说了,让那人过来。他们家去求了大奶奶,说是身契甚的都预备成了,只您这儿点头便叫人过来先寻个差事做着。” 宝钗喊了老管家来安排一番,隔天薛家便发了大管家内侄的身契并铺盖包袱过来,仍旧叫他在採买上做事,单就管着内眷脂粉布匹,正好有薛家旁的管事盯着,跑不了大褶。 等再隔了年过去,家下先是把白鹭嫁了出去,三朝回门再回来,宝钗便提她在内院儿做个内管家。沈家原本的老管家年纪都快和老爷子差不多上下了,见天这么里里外外的跑也不是事儿,前后院子分开也好,能叫老人家好歹歇歇。再者白鹭泼辣,说话也硬气,帐头比一般的帐房先生还清白几分,用着反倒比做贴身丫鬟还顺手几分。又说到莺儿,嫁了赵掌柜的长子,就是宝钗放在外头的一双眼睛,这不是打小一块儿的情分也信任不到这个份儿上。 两个丫鬟前后脚差了一个月嫁出门儿,连一向不管后宅事儿的沈玉也听了消息,回来笑嘻嘻埋怨宝钗:“我那长随盯着奶奶身边的几个丫鬟不知盯了多久,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甚时候便宜他一回?”宝钗就笑道:“这都是他们自己亲爹妈给看的亲事,看好了来回我,我就只出个嫁妆银子便罢,哪里就管得那么宽。你身边儿的人有看好的只管叫他们托人来与我说,难道养一窝子嫁不出去的老丫鬟脸上就有光了?”两口子说笑了几句,宝钗身边换了丫鬟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没几天沈家后院儿多了个叫人喊做“薛管家”的媳妇子,外头晴雯鸳鸯见了莺儿也高兴,只一个劲儿问些小儿女间的私房话。 又过几个月,忽的一天从薛家那边来了信儿,说是薛太太病了,要叫大姑奶奶回去看看。宝钗唬了一跳,忙不迭叫驾车就往娘家赶。沈玉正好在家,一听此事也着急,先一步往外头去催下人,紧赶慢赶一刻钟不到就抱了萱姐儿往城东薛家走。 等到了薛家门口,大管家在外头站着迎娇客,宝钗下了马车一看就觉得不对劲——哪有当家太太病了大管家还在外头优哉游哉站着的?薛家的大管家那是办老了事儿的人,再不能如此。果然,大管家上来打了个千儿道:“辛苦姑奶奶并姑爷跑这一趟,方才太太确实有点子不大舒坦,但这事儿吧,又没办法在外面张嘴说,您还是进来坐着一块儿听听。” 宝钗和沈玉互相看了一眼,虽说满腹狐疑但还是抱着孩子往里间走。大管家就在前头引路,走到薛太太所居的正院就见薛蟠、薛蝌都在,宝琴也和絮萦岫烟坐在一处看两个小侄子玩耍,听见丫鬟通报说是大姑奶奶回来了,都抬头看过来。絮萦起身上前从宝钗怀里接了萱姐儿过去,稀罕得不得了,看着也不像是家里出了甚事的模样。薛太太坐在主位上正盯着身边丫鬟给下头这三个小东西剥橙子,瞧神情半点看不出“方才确实有点子不大舒坦”的模样来。 等小孩子们都抱着又香又甜的橙子啃,薛太太才坐正过来淡淡道:“姑爷也好,儿媳妇也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今儿喊你们回来,主要也是个家丑不外扬的打算。毕竟叫下人传话这话谁知道传多少家出去,旁人不要脸,薛家还要脸呢。”说着似是不满的往外看了一眼,一屋子丫鬟婆子匆忙悄没声退下去,等门都关上了,薛太太才说:“你们贾家姨妈不大好了,说是也就这两天的事儿。不论之后外头街面儿上传出甚么话,没牵扯到薛家的就当东风吹马耳,牵扯到薛家或不是杨家、邢家还是沈家,只管大耳瓜子打上去!” 宝钗听得稀里煳涂的,赶忙先出声问道:“姨妈怎么就不好了?前儿不是还精神十足的准备给孙子抓周么,里外里的您先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薛太太这才吸了口气,仔细一看这是气得手都有些抖了。 薛太太端茶抿了一口,再放下才压住火气道:“还不是那个孽障!”忍了又忍忍不住伸手往旁边小几上拍了一掌下去:“贾家今儿清早来了个婆子一路哭上门,说是他们太太不好了。当时就把我唬了个头晕眼花,我还只当是老姐妹到了大限,哪知转头有婆子塞了个银瓜子那人就把原原本本都吐出来。竟是宝玉哽着脖子与他老娘闹将起来,生生把我那老姐姐给气撅过去了,再醒过来手也抖了嘴也歪了。”这话还是不清不楚的,好在宝钗早知晓母亲一着急上火说话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忙耐心帮着她捋:“先说说宝兄弟一向孝顺,这次为何与姨妈闹?”薛太太脸上一白:“说实话,这里头也有你姨妈不地道的地方。早年她们那院子里不是叫赶出来好些丫头子么?有几个都是宝玉身边伺候的,连身儿衣服都没叫人带,几个大姑娘就这么扔出去,想来不会有甚好结果。也是孽缘,刚出年节时候宝玉去外头玩儿,刚巧在街上撞见一个名叫麝月的叫她男人拖去往楼子里卖了还赌债。宝玉就傻乎乎上前拦人,花了钱不说又租了房子把人悄悄安置在外头,安置着就安置到人房里去了。这几日你姨妈张罗着要给孙子抓周,不知怎地风声就传到那个麝月耳朵里,这就挺着肚子上门打算仗着孩子进门儿。门子把消息报给你姨妈知道,人是先接进去了,没出五日呢孩子掉了。就为了这,那麝月要死要活,宝玉因着她与你姨妈吵闹几场,连剃头做和尚的话都说出来了,如何不叫当妈的心寒?” 第297页 宝钗听完又道:“既然来人说不好,赶紧请大夫看看才是,好歹能挽回多少是多少。大夫说了甚?”一提到这个,薛太太更气了:“宝玉这孩子,平日里看着体体面面,一到节骨眼儿上就煳涂得紧!我也是这话呢,结果一问来人?说是宝玉叫吓得跑出去躲在早年相好的一个戏子家里去了,现在这个姓胡的大夫还是云丫头使了银子出去请来的。要不怎么说,毕竟大家子出来的孩子,再怎么样教养品格儿都在那里放着,断不肯放着老人不闻不问。”她说着后头就忘了前面刚刚埋怨过宝玉的话,一屋子坐着的小辈们只得互相换换眼神,谁也不敢提醒她。宝钗权做没听出来亲妈前言不搭后语,只端着茶杯慢慢道:“就是说,宝兄弟在外头养了约莫半年的外室,昨儿又为了这个外室和姨妈闹,把姨妈气坏了,这才叫人上门报了不好?” 薛太太点点头,接着道:“我想着,明儿去看看你姨妈,你去不去?” 既然说是人不大好了,亲戚该去还是得去。薛太太转了话风道:“你大嫂子见天丢了扫帚拿锅铲的忙,就叫她在家里歇歇。蝌哥儿家的好似又有了,另外琴姐儿也不方便过去,你要是不忌讳就咱们娘儿两个一块儿搭伴儿去。”好歹也受过贾家恩惠,甭管这恩惠大小,哪怕就算是只吃了碗饭呢,看在长辈面儿上也不能假装没听见。宝钗就应下:“成,明儿一早我先坐车过来,咱们请了许老大夫一块儿往姨妈家去看看。虽说一事不烦二主,可是这胡大夫并不是咱们常供奉的那位,手段如何也不晓得,还是劳烦许老大夫一趟,好歹得个准话心里也踏实。” 其实是觉着薛太太这个状态不大对,再怎么样也是当了一辈子主母的人,年轻时候且不得这样,怎么年龄上来了连话也不会说了呢?宝钗暗道早早带了大夫先来给亲妈诊一诊,平安无事最好,万一有个甚么家里也好多安排及个人手专门儿照顾小老太太。 于是赶着回去先派人往许老大夫的医馆去了话,第二日一早果然早早套车去接了老大夫出门,前后两架车又往薛家去。 许老大夫也是薛家的熟人,既然来了,少不得顺便给薛家主子们请个平安脉。薛蟠薛蝌身体都好,絮萦岫烟叫平日多用些滋阴的银耳百合粥,宝琴得了个甜汤的药膳方儿,独独到了薛太太这里,许老大夫隔着纱帘两只手都诊了诊,末了道:“老夫人都好,就是有点子五内郁结,这也是老人家常有的症候,照方吃上几剂,平日里孩子们多往老人身边儿热闹热闹。”等拐出来才对薛家一众儿女道:“上了寿数的人,慢慢儿都会有点子煳涂,多寻些事与老人家做,一操心或不是能好一些儿。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顺着点儿。” 薛太太还不知道自个儿就成了儿女眼里那容易碎的瓷器,一叠声喊了车把式套车出去,好歹赶在巳时前到了贾家门口。如今的贾家也就是个京里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临街前后措的宅子,外头赁出去做了门面收租子,后头隔了个院子,再往后有道门,进去才是娘儿们平日呆着的地方。 一进去,就看见二门边乃是袭人穿着家常旧衣仍是一副下人打扮的站在一旁迎客。薛姨妈就站住脚,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道:“这谁家也没叫姨娘出来迎客的,还要不要脸面?不想与薛家做亲了不是?”说着转身就想要走,旁边贾家其他下人忙福身的福身,拦人的拦人,赔笑的赔笑,湘云身边的大丫头翠缕此时也在,只勉强笑道:“委屈姨太太撞见这么个人。”转头交代身后婆子:“还不赶紧把姨娘请下去,家里还不够丢人的。” 袭人跑出来必是有所求,哪里肯就叫这么煳弄过去,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就想往前扑。薛家跟来的下人哪里就叫她称愿,扶了薛太太往后一让,贾家的婆子就手驾着胳膊就往后头跑。跑远了还听得袭人哭求说要求与孩子母子团圆的话,薛太太一脸淡色道:“先去看看你们太太,这规矩上的事儿我一个外人也不好管,就叫你们奶奶自己看着办。”嫡母抱了庶子去教养,说破天去也占着道理,谁也不愿意花功夫去听个妾叫冤枉,就这么罢了。 等进了正房,王夫人躺在床上,背后垫着几个迎枕好叫人能坐着见客。薛太太一见姐姐成了这个样子再也忍不住就哭了出来,王夫人听得声音掀开眼皮见是妹子来了,往后头又看见宝钗穿着家常素色衣服亭亭玉立,虽说不是遍身绫罗,但明眼的也能看出日子顺遂不愁生计,心下一悔眼中也滴下泪来。 薛太太伸手拉住王夫人,哽哽咽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王夫人此时难得清醒,看了看宝钗又看了看一直立在床边侍疾的儿媳妇,又啊啊了两声,意思便是求外甥女儿帮着多看顾看顾,两家的情分也就到这里了,再往下一代怕是连玩儿都玩儿不到一处,等老人们都走了也谈不上亲戚不亲戚。 宝钗转头看了湘云一眼,又沖王夫人点点头,便是应下这事儿了。王夫人回手攥住妹妹的手,眼睛下头的泪痕就越来越显眼。 等薛太太看了王夫人往后数上两日,贾家便有下人上门报丧,说是他们太太晚间儿去了。等到王夫人丧事都了了诸亲友也没见着宝玉露面,再往后恍惚听说这人疯疯傻傻叫一僧一道夹去了,只有一直在外四处游歷的贾政说是遇上过一回,茫茫大雪里就再没见过。旁人只道他这是气死了亲妈生怕遭人唾骂躲了出去避风头,唯有宝钗知道这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298页 第122章 自打王夫人老了以后宝玉跑出去便全无踪迹, 家里既报了官也找了外面有本事的团头儿们花钱寻人,仍是音信杳然, 过了两年连官府也不耐烦查了, 就将卷子直接归档锁进库里权当人已经没了。反正怎么着都找不着, 又没路引又没户籍,荒郊野外指不定甚时候就叫野兽拖了去。又不是甚高门大户,不过普通人家,谁又有那个心思与你慢慢找寻呢。 头里王夫人还在的时候湘云就借着姨娘不得教养主子的由头将孩子抱到自己房中, 后来婆婆没了, 丈夫也跑了,背后又有薛大姑奶奶撑腰,阖家上下谁不看其脸色过活。没得几个月便翻脸将袭人身契寻出来扔还与她, 又叫取了五十两银子并一匹布包好便打发姨娘出了门。正是十冬大腊时候, 外头还下着雪, 袭人在外头拍门板拍得手都紫了,还是旁边邻居不忍心看她活活冻死才开了条门缝露脸出来劝道:“大姐,您还是带了东西家去吧。孩子跟着正头娘子不比跟着个姨娘有前程?您带了孩子又怎地, 人不人鬼不鬼的, 又是何苦?这番作态, 就算遂了愿只怕将来哥儿还得回头埋怨。”叫人这般埋汰一番, 袭人方才没奈何往娘家去了。 过了约有半个月, 街坊邻里间的小话便传出来,里外里都不住口的夸湘云厚道:“又与她养了孩子,又给她留了条前程活路。再嫁一家不比苦守着这里强出百倍?顶门撑户的男人必是不回来了, 可怜正头娘子守着婆婆灵位走不得,倒好心叫姨娘自去寻生路,多好的人!”自有婆子将这些话传给湘云知道,彼时宝二奶奶抱着怀里还不晓事的养子便落了眼泪。这里头若是没有沈家并薛家的人刻意操作,再不能得这样一个体面名声。清白名声一立起来,等闲人都不敢往门上欺负,又有些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日夜刻意从外头巡街路过,就连想臊皮刮油水的浪荡子并闲汉也没了。好赖外头还有自己的嫁妆铺子和田产,王夫人撒手的时候也留了东西,如今打起精神整顿经营一番,手里又有儿子又有票子又有院子,过得比宝玉在家里时还潇洒了几分。 就这么着又过了两年,薛家里外添了好些喜事,先是大姑奶奶宝钗又有了身孕,这回十月怀胎一朝落地的是个七斤多的胖小子儿,紧接着理国公那个和夫家析产分居的柳姨妈亲自请了官媒人上门与儿子求娶薛二姑娘。 前几年皇帝彻查勛贵不法事时理国公府一样也败了,柳姨妈乃是外嫁女未受波及,就是柳子安倒了血霉里外不是人,外祖家埋怨他事先都不给亲戚传个信儿,上峰也怀疑他是不是徇私枉了法,不然为何旁人家里都抄了个底朝天,唯有理国公府抄也只抄了前院儿,后院都没叫进去人? 柳子安也是冤枉,当初抄家时他还只是个佥事,沈玉为了不叫他为难专门儿提前把人给调出去做了旁的。柳子安是知道约莫着外祖家要迈这个坎儿,可是他也不晓得上头动手的日子和坏事儿的由头啊。再者,苍蝇不抱无缝的蛋,你要是自己没毛病人锦衣卫也不会吃饱了撑着上门找茬。就这么两处一挤兑干脆掏银子寻人换了个差事,反正还是四品没动弹,就从锦衣卫退出来跑去礼部鸿胪寺做武官去了。反正都是看门儿,在哪儿看不是一样?新的指挥使查几遍也没查出柳子安的马脚,心里又不信任此人,见他自己麻熘走了又怎么会扣着不放,当下撇嘴写了条子用印,转头小伙子就收拾东西跑去跟薛蟠搭班儿了。 这两个遇到一块儿才讨厌人了,一到万寿节或不是千秋节有外头使团来纳贡就见这两个人合起伙来欺负番邦使臣。一个真的楞,一个假的楞,反正是几句话把人家气得上下喘不过气儿,薛蟠傻乎乎的不知道哪儿气着人家,柳子安就在一旁煽风点火指桑骂槐,说急了他也敢拔刀跟人过两招儿,过后偏还能再把人给哄回来,总之油头滑脑的却没丢过人弄砸差事。一来二去的这两个人就成了狐朋狗友,连林如海也没辙,只能交代礼部旁的部门不许放他们进去裹乱,看别再把自家哪个老大人给气过去,这就坏了菜了。 薛蟠倒不在乎被半拉师父往外赶,只觉着柳兄弟人不错。这实诚人就跟当初对待沈兄弟一样把他柳兄弟往家里带,来来回回去的次数多了总有见着宝琴的时候,柳子安一看见就看进眼里拔不出来了。宝琴生得好啊,比姐姐宝钗更俊俏几分,看着似乎比大姑娘还绵软天真些儿,真真是个再叫人喜欢不过的甜姐儿。柳子安看得骨头都酥了,回去就跟柳姨妈撒痴撒娇形容了一番。 柳姨妈当初深恨慢了一步没能把薛大姑娘聘回来,如今儿子自己相中了薛二姑娘,那自然极好,紧赶慢赶忙着要先下手为强,带着官媒人极诚恳的携礼上了薛家门儿。宝琴终究是叫梅家拖累了,这几年上门询问消息的要么是些内囊都尽了指望娶个媳妇养活全家的人家,要么是些门楣名声儿俱不清白的人家,还有些商贾巨富贪图薛家生意的,总之全是些白扔在街上丈母娘都不乐意捡的货色。薛太太就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心下道凭什么我养的姑娘就得跟块肥肉似的叫那些腌臜人家惦记,不嫁就不嫁,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她不光这么想,还这么做了,门上打出去不知多少来撞运气的人家。为着这个,不光宝琴喊薛太太娘,就连薛蝌也改了口,感激的跟着妹子一块儿喊。原本薛太太都想好给这个姑娘留些甚银钱田地防身了,忽的柳姨妈上门提亲,登时乐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问过薛蝌和宝琴的意思后就点头应下,只等礼事走完便又要嫁个女儿出去。 第299页 无独有偶,这两年林家收养的嗣子也过了十二,林如海就安排他回姑苏下场考试,三场一气呵成,小小年纪偏就独占鰲头,一路拿了个小三元回来与林大人脸上添光。报录的声音才传出去几日,林大人便为长女定了人家。乃是嵩阳书院谢山长的长子,也是前几年恩科得了探花的探花郎。这人早叫沈玉沈大人查了几个来回,身家清白到连林如海林大人也挑不出毛病。姑娘家出去便是别人家的人,儿子年龄还小,先拿着个可堪视作“祥瑞”的功名再在家里多读几年书也不迟,总归今后宦海浮沉也不会太牵连他们两个。 这谢家也有趣,祖上便是前朝并前前朝的大儒,偏偏就是呆在书院里教书,阖家上下没有半个入仕之人。谢山长叫儿子去考试纯是为了显显手段,前头圣人下诏让进了翰林院,没半年人就辞官挂印回家纵情山水去了。 林大人忖思了许久,就自家姑娘这个目下无尘的性子,还是莫叫她做那些不喜欢的。虽说她能做得来也能做得好,可是当爹的还是心疼不想叫孩子辛苦。况且,这谢家还有额外一出好处,那就是安稳。一个是内院儿安稳有规矩,没那些三妻四妾的说头;再一个是立身安稳,便是万一将来天下大乱,无论上头换了哪位贵姓当家都不会与个教书先生争短长。人谢家又没碍着朝廷甚事儿,几辈子老老实实窝在嵩阳这一亩三分地上,除非上面不想叫江山稳固,不然再不会寻他家的不是——不但不寻事,还得好好供着与天下读书人看。最后一个好处就是清贵名声好,也暗合了亲闺女清雅的性子,今后小儿女两个锦瑟和鸣,一个着书立说一个核对校注,再便宜不过的事儿。莫看这谢山长家这么些好的地方,那也不是甚么人家他都愿意做亲,还是看在林氏五代列侯诗书传家的份儿上才下定决心托人上林家门儿说合。 这里头来来回回还颇废了点子功夫,先是林大人想了个巧计,把黛玉自小到大所写所述的诗词文章总得攒起来抄了个本子,使唤儿子送上门只说劳烦大儒名宿教导教导自家子侄。那山长看过之后惊为天人,再三追问之下才知道是这孩子年岁小一时做不得那么些好诗好词,父亲又催得紧,干脆“借”了姐姐的作业来充数。反观其姐的才华学问又却远在这“小三元”之上,这读书人家自然对儿媳妇这些地方看得重些,谢山长又央了族中长嫂拜访了林家,见过黛玉后回去赞不绝口,只说那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儿,又俊俏又乖巧又能干,还知书达理温婉淑娴,反正是天上地下好得不能更好的一个人。 这谢家也不是腐儒,能歷经几代朝廷变迁屹立不倒,自然是极会识时务的。既然姑娘确实好,与林大人聊过才知人家诚意又足,便顺势应下日子各自带孩子去大慈恩寺上香,暗地里的主意也是叫两个孩子互相先相看相看,总不得大人们跑得一头热回头两个小的再处不到一处去,反而不美。这谢公子跟了父亲只远远看了眼带着雪雁扫拢花瓣的黛玉,立时红了脸转头就往家跑,再有人问好不好的就一径傻笑,半点探花郎的风流摸样也没有。黛玉一样远远瞄了一眼高处立在凉亭下的青衫公子,真真跟个玉人儿似的,也含羞带笑转头回去亲自下厨给亲爹做点心。这还用再问甚?两家这便走起礼来,只怕慢了叫自家孩子埋怨。 林县主的婚事一定,林大人就慢慢儿在中枢里头淡了,横是个“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人就把礼部抓得顺顺熘熘再不出一点错,旁的任谁问都是“留待陛下圣裁”。一般人都以为他这是想退一退给儿子铺路,唯有那老奸巨猾的首辅看得明白,每每出了内阁都要不冷不热沖林大人笑一笑。可这又能怎么样呢?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之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之视君如寇雠。说白了就是皇帝把臣子当兄弟看,那臣子得把皇帝供到头上去顶着,恨不得死而后已;要是皇帝把臣子当做犬马爪牙使唤,那大臣也就把皇帝当个人看吧,反正吃了人家饭就得服人家管,再要说旁的也没有;或不是皇帝要是把大臣当成路边的土疙瘩和野菜,那对不起,估摸着这皇帝在臣子心里和仇人也就无甚不一样的。当今是忍又忍不得,狠也狠不了,多少事都是办了一半儿最后又寻个由头不了了之,功夫花了力气使了累的人仰马翻,事儿吧,也没怎么办好。如今干脆是反正日子过得就这么凑合着继续过,当初刚即位时那些凌云壮志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既如此,能劝则劝,能谏则谏,劝了谏了你还不听,臣子能怎么办?臣子也是人,可不是得先顾住自家再说! 又翻了一年,薛二姑娘出了门子,林县主成了礼,连西府贾家的三姑娘也寻了个兵部车驾司从五品的如意郎君,小日子也过的顺顺利利,再回头看那些个当初京里头赫赫扬扬的老勛贵们,几乎一个也说不出了。那些小年轻一听甚四王八公都要愣上好久想不起来,就是金陵老家那边也再没有甚“贾不假”的四大家族,只有个最爱积德行善的薛家或许还叫人提起来个一言半句。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的支持! 另外新文《我可能是个假圣人》正在筹备中,写的洪荒,emmm,参考书是知网的论文和睿哥的一套童话书...... 第300页 昨天送睿哥他爸去厦门上班,也许七月的时候我会带睿哥过去玩儿整个暑假。 第123章 番外 宝钗生下次子的时候, 京中忽的又出了一起大案,乃是沉寂数年的忠顺王突然暴毙而亡。对外面说是绞肠痧, 没等太医赶到人就不行了, 实际上不少人家都知道这位王爷竟是不明不白自己在书房吊死的。 许多积年的老人儿就想起当初坏了事儿的义忠亲王老千岁, 隔了这么些年,这兄弟两个连死法都这么像,要说里面无甚猫腻连鬼都骗不住。诸位知晓内情的大人们都躲在家中暗自嘀咕,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甚神鬼? “哪里有甚神仙妖怪的, 端底明明就是有人在里头弄鬼。”这回宝钗坐月子正赶上最热的时候, 正厅的屏风撤了改成细细密密的竹帘子,往内室去的门也换了挂水晶垂帘儿。虽说产房里头窗户关得严严的,好歹外头窗户门都开着, 总算换换气儿不叫里头气闷难闻。沈家老三正躺在悠车里吐泡泡, 萱姐儿带着弟弟趴在一旁瞪眼睛看, 沈玉则坐在另外一边一面给宝钗剥葡萄一面说些外头的新鲜事儿:“当初我还在北镇抚司里当差的时候从先帝手上接过这个案子,查来查去,一直查到当今登基上位了也没弄清楚。早先年轻还扎着脑袋往里头沖, 现下回头一看, 嘿!哪里是查不出, 分明是上头人根本就不想叫查出结果, 查也不过是做个努力查的样子煳弄人的。倒是借着查这个查到了旁的案子上, 这么一说倒也不算白忙活。” 真要上下一心的查,甚么案子查不出来的?每每查出要紧消息递上去,要么没下文, 要么线索紧着就断了。他又不傻,如此几次后也就不再把这案子放心上,在北镇抚司的时候上峰问起来就把老轱辘话拿出来再说一遍也就是了,后来调出去干脆连问都不曾有人再问起。 他笑着把好几颗紫莹莹的葡萄从串儿上揪下来,两三下扒掉外头的果皮,再轻巧一挤就将里头葡萄籽儿给挤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堆在一只缠丝玛瑙碟子里。等好容易攒了十来颗,这才端到宝钗身边仔细餵给她。吃了约莫有□□个,沈玉就把碟子挪开,又去倒了温水过来服侍宝钗用,真是伺候的比甚么都当心。 宝钗靠在迎枕上,头髮只松松挽了个油髻,气色看着仿佛比早先还好上些许。她用了温水,又自己拿帕子擦擦嘴角擦擦手,躺舒坦了才慢慢儿道:“想来这是有人假作厌胜之术想把手上的血渍洗干净。可是这又何必呢?既然能有这种叫人查不出的手段,何苦还非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回来折腾。那忠顺王连个子嗣都没,就是纵得他飞扬跋扈又能如何,横竖是个没下场要人走茶凉的,这么一折腾,反倒招人思索。天下聪明人多了去了,稍微想想不就想明白了?这竟是掩耳盗铃不提还把尾巴给露出来。” 沈玉轻笑一声,坐在绣墩上道:“谁说不是呢?满朝上下如今谁不是揣着明白当煳涂,你没见林大人朝会上干脆都装起傻来,你别说,还真挺像的。”说着他也皱起眉摇摇头:“那圣贤书上反反覆覆满篇说得都是只有煌煌大道方可保万世太平,从来没有谁行甚**诡计能长久的。要么因果循环,要么自作自受,总归没有好结果。”宝钗接着话头道:“便是这话了,有这些摆弄手段的心思放在正道上,多少事儿也能办得成。不过也是眼下人心都坏了,能贪一百两绝对不贪九十两,若是设下养廉银子吧,国库里也拿不出这一份儿,闹得竟是皇帝家也没余粮了。说中兴,哪个又不想中兴,横是家里乱糟糟的竟无处下手。” 说句到了家的话,君要臣死,臣那是不得不死的,想不死也不成。若说当初义忠亲王老千岁时候,为了抢那个位置才对亲兄弟下了如此杀手还勉强算是有些藉口;到了如今忠顺王这里,人家这几年连个刺儿都没起,为了活命府里养了一堆戏子连个儿子都不敢生,这样的兄弟你便是容了他,能亏到哪里去呢。或不是实在不想看他,随意找个由头也能光明正大让其去死,怎么算都比弄这些后宅妇人手段恰当。做臣子的,不怕皇帝蠢,也不怕皇帝懒,怕就怕这种不走正道非得折腾些偏门儿主意的,谁知道他甚时候把这些手段使在臣下身上,此乃人心所背之事。 这也就是小两口关在房里切切私语时敢这般说,出去外面还不是随着大流往那些奇谈怪论上头靠。旁人不知,沈玉却不会不知。做了那么些年锦衣卫,到如今转回头一看,没有十停也有八、九停,这事儿估摸着就是当今出的手。当下两人便转了话头子说起家长里短,或不是讲讲亲戚家里哪个孩子的趣事儿,也就罢了。 宝钗只管舒服消停歇着,莺儿每每过来回些外间的事儿,但凡不干己家统统一句“知道了”就打发出去,再懒得思索那么些。上辈子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争荣夸耀好叫母亲面上有光,依附着贾家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算计到最后又落得个甚下场。现下看来还真不如一步一个脚印叫自家立起来,甚求亲靠友的,全都做不得数,要么俗语怎么说“打铁须得自身硬”,他人再是依仗不上的。 沈玉仍是在上直卫亲军里有一天没一天的应卯,老老实实做他的副指挥使,不抢差事不露脸,反倒得了个“老实人”的风评。这年头,老实人可不是甚夸奖的好听话,那是人家偷偷骂他呆呢。沈玉才不往心里去,这时候谁往前沖谁才是蠢,也不怕叫架到半空中下不来。没见连那一等一的聪明人林如海都想法子铺后路,军中的权力就更不能贪了。反正家里上到祖父下到媳妇儿,没有一个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攀的,何妨缓一缓脚步先看看局势走向再说呢?稳一稳总比火急火燎强,那忽的跟窜天猴一样上天的多半都得炸,何必呢。 第301页 沈家日子慢悠悠的过,好像这京里处处的火热和他们没有半点干系似的。沈老爷子也乐呵呵的只管在家带着孙子孙女读书,就这两三个孩子还要嫌弃不过瘾,非要去与亲戚家写信叫人把孩子送来。旁人哪捨得家里的宝贝疙瘩,除了迎春探春还有湘云那边,其他的各自找了理由拒绝,倒也罢了。 贾家的孩子早叫湘云养熟了,当初一岁大点的奶娃娃记得甚么,抱在怀里好好养上几日管叫弄不清哪个才是亲妈。再者她对孩子也着实是好,日日离不得身前的亲自仔细照看,便不是亲的也养得和亲得无甚不同。湘云心里有成算,王夫人下葬后家下用不着的下人尽数发卖出去,那些一看就是从贾家旧库顺出来的东西自然抄出来扣下,其他东西倒还让他们带着走。这一来一回家下平白弄出不少银钱,还裁撤了诸多白养着的闲人,家里立刻清爽起来,连帐面也从容许多。等到孩子大些能略略脱出手,湘云又将少年时和宝玉一块儿弄出来的胭脂妆粉方子攥做一起与宝钗合伙儿开了个梳妆铺子,既往外卖这些脂粉,也与那些梳头娘子做个经济,一个月分得百十来两的红利,日子过得安稳舒心。 这日子一顺心,人的脾气也就好了,慢慢儿探春、迎春、惜春并凤姐儿都乐意与她来往,人人都道贾二太太是个再豪爽侠义不过的干练人儿,年轻时候那些荒唐名声儿渐渐也就不再有谁提起。 倒是凤姐厉害,贾琏叫流放了一千多里,约莫着也就是长安地界,大概去了三、五年,贾赦在金陵老家想法子筹了一抿子钱也把人赎出来,就送到凤姐长居的庄子上想叫儿媳妇管着。贾琏开始时还想抖一抖二爷的威风,岂料凤姐只管把粉面一冷,一声喝令身边伺候的婆子一拥而上架了人往柴房一关,早晚一碗凉水一个干馒头,不到三天琏二爷就爷爷奶奶的哭着服了软。平日就在庄子上吃酒耍子,凤姐既不把帐面给他,也不叫他料理家下事,就干脆跟养个猫儿狗儿似的养。家里的丫鬟并媳妇子深惧凤姐之威,连平儿都绕着他走,久了也无甚趣味,贾琏只得死皮赖脸讨了一百两银子雇了车回金陵老家寻贾赦去了。凤姐仍是带了姑娘儿子,抿着银子过活,只把贾琏扔到脑后再不多念半句。 到最后贾家没嫁出去的只剩惜春一个,因贾敬是在贾家事败前就暴毙而亡,贾珍又是叫枭首了的犯官,这女儿家的婚事便比旁人多艰难了几分。她自己性子也冷清,总想着出了家方才能得清净,但凡有媒人上门总是板个脸,穿着要么青要么绿的衫子出来见人。直磨得凤姐实在没法子,只得央了宝钗带她今儿这里明儿那里的逛。看着那宫观寺庙里头和外面一样做买卖行私利,这姑娘慢慢儿才熄了这股子心,在家收拾佛堂念念经便罢了。 凤姐的意思,姑娘家总归还是不能留在家里——十八的姑娘说不想嫁,八十的老娘说想要死,这都是不用问的假话。诸亲戚们里外寻了好几茬,总算寻了个富户且敦厚信佛的人家好歹把她给嫁了出去,贾家还在的亲戚们都去送了新娘子,宝钗吃过席家去时在马车上远远看见天边似乎有个癞头和尚和个瘸腿道士一瘸一拐晃悠着往前走,一转眼,就看不见了。她怔愣了一回,沈玉笑着把一盏温水递过来问怎么了,宝钗摇摇头道:“无事,许是看错了甚么,咱们家去罢。”这世上哪有甚天定好的金玉良缘,最合适自己才是最好的。 第124章 番外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 柳湘莲自打跟着薛家商队从平安州回来, 没在京中呆上几日就发现那尤家的三姐儿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整日远远坠在后头跟着。也有多事的闲人劝他, 这送上门儿的便宜, 不占白不占。反正这女子也无甚清白名声,给她几分好颜色吊着哄些银钱来,还有个不要钱的女人给一日三餐热饭热茶的伺候着, 岂不美哉。 这柳湘莲虽然往烟花地里浪荡惯了, 不料内里竟是个赤诚的君子。一听这些闲人这般说, 立时竖起眉毛斥道:“若是这般想, 便和那尤家女人一般了。她不干净是她的事, 我立身持正是我的事, 怎肯轻易坏了德行!再则, 此人已经声名扫地,好人家哪肯娶她, 手里留点子银钱也免得老了无处存身。哄骗个女人手里的养老银子,亏你们想得出!”一顿夹七夹八把那些闲汉骂得臭死,又着实厌恶尤三姐, 索性往衙门里告假, 包袱一背一人一马便出了城想去别处逛逛。 他一早出了厚载门, 左右想想也不想往北去。跟着薛家商队叫困在边城一困就是一年, 实在有些腻味, 不如趁着早春时节南下往苏州扬州一带看看别样风景才好。计议已定, 人也惯是个浪荡子,只把几个铜钱扔给城门口捉虱子的小乞儿道:“你且去到城西寻那理国公府打了老公的姑奶奶家里, 与我传个话。就说此行且往南边消散消散,或不是三年五载便回,运到好还能带个媳妇儿回来见过姑妈哩。” 那小乞儿接了铜板跳起来,跟狗撵似的转身就往城西跑,柳湘莲见他跑远了才抖抖缰绳,骑着老马晃晃悠悠上了官道往南去。此时柳子安还在锦衣卫没调出去,听说老表想去江南看看,二话不说帮他瞒着自家老娘就给办了路引,连着盘缠早早交予了这个最爱浪迹天涯的兄弟。因此柳湘莲手里又有钱又有路引,就沿着官道边看景儿边往苏州去。 这一走,直走到三月中旬才到了苏州。此时桃花都已开尽,地上星星点点尽是缤纷落英,映着清浅溪水便是一片碧蓝晴空中酿着几片粉白。苏州城中不少人家都互相扶持着出来踏青赏景儿,柳湘莲也不避晦,就牵着他那老马顺着人流一路进了城。只在城里头贡院不远的地方有个葫芦庙,葫芦庙再往旁边去隔了一道粉白的风墙,墙那头似乎是个前后两进的院子,一对老夫妇走在后头,前面有个丫鬟扶了个身形窈窕的姑娘正往台阶上走,一看便知是从城外回家来的。 第302页 这姑娘身材曼妙,只从背后看便知必是个绝色,再想看旁的也看不着,人家规规矩矩用了帷帽把头面遮得严严实实。再有那行动间裙间禁步不摇不动,腰背挺直,必是个家风清正、规矩严谨的好人家女孩儿。那白了头髮了的老翁老妪看着也不是一副俗人模样,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柳湘莲瞄了一眼就走不动道儿了,只装作毫不在意路过,走过人家家大门抬头看了下门楣上的匾额,正有个“甄”字,心下便知道这户人家姓甄了。 这小子一开始便立志必要娶个绝色的妻室方才称愿,京中那尤家的三姑娘美则美矣,一个无德无形、立身不正;二个偏执暴躁、口舌是非多;三一个,甚时候送上门、上杆子的都不是好买卖,谁愿意兜揽她! 他只牵马走过去,捡着葫芦庙斜对个儿有个客栈进去,将马交给伙计打发,开了间临街的房间住下,又喊了跑堂的扔一角银子过去要他说说苏州城里的趣事。一般跑堂的都乐意伺候这样手头松的客人,立时挥着麻布报了菜名儿。柳湘莲听完点了两个果子一荤一素,拿起筷子指了指对面的凳子道:“这果子与你嚼用一盘儿,只管寻苏州城里的新鲜事儿给爷讲讲,这还是头一次来哩,何处可寻些乐子去?” 这跑堂的也是妙人儿,打眼上下一看这来的是个风流子弟,就只捡着那些风月官司并花街柳巷里的趣闻慢慢儿讲出来。那甚么卖油郎娶了花魁啊,甚么楼里又传了新鲜曲子出来啊,甚么头牌叫人请到湖上叫剪了裹脚布去啊,林林总总花样儿多得不得了。柳湘莲只耐心听他讲了一遍,又扔了半角银子道:“爷们儿这可是背着家里老爷子老太太跑出来耍子,你给我讲几个能带回去与老人说的,别净是些东家常西家短又臭又长的琐碎事。” 他一说这个,跑堂的忙接过银子往怀里一塞赔笑道:“咱们这苏州城里新鲜事儿多了,客观您指点指点?”柳湘莲就手执木箸往那葫芦庙指了指:“我见这庙宇簇簇新,难不成是哪户善人在这里修的?”跑堂的一拍大腿笑道:“客观有所不知,旁的不好说,这个葫芦庙可是出了名儿的。为甚出名儿呢?还不是因着旁边那户姓甄的人家!”这可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柳湘莲正想打听这户人家的小娘子哩。又不敢露出一副急色模样,只端着微微一笑:“这庙宇怎会因着隔壁住着的人家出名儿?难不成这庙是他家修的?” 跑堂的自己倒了杯粗茶顺下去,给柳湘莲一边斟酒一边讲:“这户甄家可是离奇。他们家与这葫芦庙乃是拆解不开的缘分。都是有个好十年左右的事儿了,您要问旁人还真不一定能说得出来里头的一二三四五。”柳湘莲接了酒杯抿一口,跑堂的就在下首坐了道:“早有个差不多十来年,那一年元宵时候,这甄家的下人护着小姐出去看灯耍,不料那狗材自己看个没够,把个小姐叫人贩子给拐走了,彼时才四岁的女娃子,那天南海北的往何处去寻?不少街坊都劝他家罢了,不如再养下一个来。然这个这甄老爷本就是老来得女宝贝得不行,姑娘一丢只管四处散了银子去寻,家业一概抛于脑后。后来没过几日这葫芦庙里头炸了供,连带他家房子都烧做白地。好在早先文契都是在官府做了黄册的,再补出一份儿便是,老两口收拾东西便去了那老夫人娘家先凑合几天。岂知甄老爷这个岳父不是个东西,趁着姑爷屡遭打击之际,欺他一个书呆子不懂经济,与人联手作价诓了不少好田地去,因着这个,甄老爷一气之下抛家舍业的出家去了。”跑堂的说到这里顿了顿,拈起一个果子拢进袖子里笑着继续道: “后来有人说是在金陵那边见过人带着个姑娘卖,仿佛就是甄家小姐,不等证实呢,又没了消息。这直等到几年前京中大破了一伙拐子,上头既然抓拐子,这下头便也风行抓拐子,一时之间拐子们真真无所遁逃,恰好就抓了一个正是拐了甄家小姐的。这拐子便吐口招认说是拐了个眉间有胭脂痣的绝色姑娘,甄太太去了衙门苦求,求得青天大老爷垂怜,就让个捕头跟着一块去了。寻找当初买人的人家,果然是他家女孩儿,这才又原价赎了回来。听说是当初卖的时候年纪小,叫送到庙里又养了养,还不曾圆房。不然但凡有个一男半女的,这姑娘再不得回。等她一回来,这甄老爷也醒了,管他甚的神仙佛祖,熘熘达达从山上回来家里继续做他的富家翁,这葫芦庙也重新新修了一遍。可不是,庙不好了他家也不好,他家好起来了庙也好了。” 这跑堂的讲得意犹未尽,柳湘莲听得有趣,便把最后半角银子赏了他道:“故事说得不错,赏你买二两滷肉打个牙祭。”跑堂的千恩万谢下去,又加倍信心给柳湘莲租的房间换上新被褥,水也热热的备好,在不必多操心半点。 苏州城里头还是热闹,南来北往做生意的熙熙攘攘,人最多的要么是胭脂香粉铺子,要么就是临街扎油纸伞的,要不然便是那些贩卖丝绸布料的门脸儿。柳湘莲满脑子都是那甄姑娘的影子,忍不住开了窗户往人家家看,大门口那一家三口早回去了,只能看得几处屋檐并大门外头的门廊和粉墙,其他再没有露出来的。他心下暗道,这怕不是姻缘到了,怎么就觉着心里火烧火燎的想着不能叫这女孩子跟了旁人。只自己确实是头一次来苏州,这边也没甚么亲戚长辈能搭上话的,原地转了两圈儿着实没法子,只能气闷闷洗漱后取出祖传的一对儿鸳鸯剑背在背上,满腹心事下楼出了客栈满大街的逛…… 第303页 那边甄家老两口确实是趁着春光正好带了女儿出去踏青散心。英莲打小儿糟了大难,好容易回到父母身边儿正是亲热时候,偏有那些恨人有笑人无的长舌妇平地编出多少谣言,只说这姑娘叫拐子带出去这么些年,年龄大了才寻回来,还不知在外头都经歷了些甚。人家话也不说透,只做一副同情状,你便是要打上门与她理论也理论不得。金陵那边的甄家本家又早就完了,如今谁还怕那个“甄”字,这个哑巴亏少不得只能硬生生往下咽。也就是这几天叫外头的流言弄恼了,甄家才阖家选了好日子出去转转,省得闷在家中镇日净生气了。 转了几天,心情虽说好了些,可也总有些本地的无赖子远远坠着。甄士隐晓得这些浪荡子弟想些甚,无非就是欲把女儿纳了去,打算吃下自家这注绝户财。这样泥猪癞狗一样的人物,甄士隐夹半拉眼角且看不上,更不会应允女儿婚事,这些无赖闲人可不是就动脑子想走些偏门儿路子。这姑娘家要是在大街上叫人臊了皮去,便是不嫁也得嫁,总不能往庙里去吧?是以不少无赖子跟着就像寻机会凑上来占便宜,把个甄士隐甄老爷烦得恨不得统统一顿打死。 也是合该姻缘到了,没几日封氏带着英莲往兄弟家去见嫂子与女儿说合婚事,路上正叫个盐商家的哥儿给拦了。这小子家里旁的不多,就钱多,不知打哪儿听说甄姑娘标緻得不得了,就带了一班打手想把人直接拉走。正巧遇上柳湘莲在街上逛,上去三拳两脚把登徒子尽数放倒,抬头一看:“哎呀!”可不就是那朝思暮想了好几日的甄小姐么? 柳湘莲心里便把封氏看成了岳母,屁颠屁颠将母女俩好生送回甄家宅子,甄士隐听说老妻并女儿差点在外头受了委屈,若不是一壮士路见不平出了手,只怕姑娘不知道要往谁家后院儿里抬。这可不得了,特特往外头最好的酒楼里点了一席,尽是烧海参烧鹿筋的硬菜,又嘱咐即便要店家加味用作料,将柳湘莲奉若上宾。 这柳湘莲也有意思,人家请他吃酒做谢,他就坐下了一杯一杯吃,边吃边悄悄将自家底子透出去。甚有个武官的缺儿补在身上,甚理国公的旁支——这会子他倒不嫌弃那府里亲戚腌臜噁心人了,总归扯出个虎皮好听不是?那甄士隐也有心,自家姑娘容色极好,寻个一般人家只怕真保不住她,等两个老的蹬了腿儿,这孩子孤零零的可该怎么办。又一听柳湘莲说的家世极好,且小伙子生得俊俏,心里就先愿意了□□分。待旁敲侧击听得这哥儿无甚男风的嗜好,家下也有几分营生,还有亲戚帮扶,恨不得就把人灌晕了签字画押抓来做女婿子。 等送了柳湘莲出去,甄老爷就与甄太太道:“这已是最好,再没有更好的。眼下外头上门来说合的为的要么做继室要么做贵妾,谁家好好的孩子愿意这般糟践呢?”甄太太封氏就有点子犯嘀咕:“听你说得,这柳哥儿色色都好,那怎么都二十好几了也不曾娶亲?再有这人忽的从京城来,咱们也不知其底细,怎能随意把女儿许出去。再者,说不定人家不乐意呢,难不成你还能硬逼人家不成。”甄老爷摇摇袖子:“你不懂,我看着小子八成有几分想法,再拖人往京里打听打听,成不成的总要问问,不问谁知道能成不能成!”说完便出去寻人帮忙,一查二查人都说柳郎君乃是个再豪爽仗义不过的人,也确实是理国公府的旁支子弟,还有兄弟在要害地方当差,还有个姑姑关照着,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来回月余时间打听了柳湘莲的事儿,甄老爷愿意了,甄太太还是不情愿:“这哥儿也太不爱着家了点子,你看看,一年有几个月是老实呆在京城的?今天这儿、明天哪儿的跑,英莲怕是要吃苦。”甄老爷就劝她:“男人么,没成家的可不是见天四处去,一成家就收心了。这柳哥儿出身好,但是手头不宽裕。咱们家这几年光景好了,但是这背后有没有靠山、重要不重要,你比我明白。大可以在京里买个宅子与英莲陪嫁,将来他们乐意在京中住就去,不乐意了也可回苏州和咱们一起过,反正柳哥儿上头父母姊妹一概皆无,跟招了个上门儿的无甚区别。” 旁的还可,只能想法子叫女儿女婿别离的太远,甄太太就满意了。 甄老爷急忙请了好友做中人,又在外头宴请了柳湘莲,酒过三巡说起家中有女待字闺中之事,正中某人下怀。柳湘莲当即表示屋里正缺个浑家,中人一说合撺掇,便取出鸳鸯剑权做信物交给了甄士隐,自己美滋滋转头就与姑姑并柳子安去信说是往江南玩儿了一圈顺便寻了个媳妇。 柳姨妈一接着侄子的信,先是气得骂了几句,拆开再一看又高兴得紧,立刻叫儿子也请了假,带上礼物乘船逆流而上往快了赶去苏州好上门给柳湘莲提亲。两方大人一见面,柳姨妈与甄太太可谓一见如故,多少亲家们扯得能打起来的事儿到她们这儿就都有商有量的办了。想着两家孩子年岁都不小,甄士隐干脆定了一年时间走礼,一年后将姑娘嫁出门去。 两家庚帖一换,甄家果然在京里买了个小宅子与英莲陪嫁,嫁妆单子上那些田地都在南方,只说将来叫姑娘自己看着合适的再重新倒腾。柳姨妈也实诚,把自己手里与柳湘莲收着的产业尽数交还与他,又反覆交代道:“你岳父岳母年龄都大了,可在京中晚婚后带着媳妇儿过去那边住几年,等你媳妇尽了孝、送走了老头老太太再回来京城长住,都随你。只不能成了亲还跟光棍儿似的拔脚就走。” 第304页 柳湘莲在京中也有相识的好友,忽的听说他要娶亲,各个赶来帮忙。这里头薛蟠、薛蝌兄弟俩乃是头一个高兴的,直接拿了个地契出来送去柳家,又招唿着帮忙重新打扫修整,等柳姨妈并甄家人过来就能把行礼拖进去住。 等柳、甄两家正经办了喜事,英莲便小姐高高兴兴嫁出门,三朝回门儿两口子干脆作别京中诸亲友,趁着三月风景正好与岳父岳母作伴回了苏州去。再往后几十年人说起都只有夸这柳郎君有情有义的,连口子就没拌嘴红过脸,夫唱妇随佳偶天成,再没有这么好的一对儿玉人儿。 第125章 番外 史湘云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 前后能分成三块儿。前面那块儿主不主客不客在叔叔婶子家里住着,时不时还有祖姑婆接去消散消散,那就是她过得最高兴的时候。 那时候贾家多好啊,一整条街都叫东西两府占满,后头一条巷子里全是家下人,再远点又是旁支聚居, 可以说京城西边儿一个“贾”字不说填了一半, 三取其一是有的。祖姑婆家里头有数不清的下人服侍, 女孩儿只把针凿女红做个耍子,再不像史家那般阖家衣裳配饰都得娘儿们起早贪黑自己动手裁剪缝制。表妹们都有婶婶身边的婆子帮着弄, 就只她带着两个丫鬟, 怎么做手脚都是慢的。 有一回不小心跟袭人那丫头抱怨了一回, 转眼这话就从贾家传回史家, 两位婶婶虽说不好当面儿教训她, 可后来也连着吃了好几天冷菜冷饭。 外头不晓得的人只说自己懒,女孩儿家多做些女红也可添做嫁妆,将来嫁出去也好看。可是史家弄得这些料子面儿上看着好,实则内里稀得很,上身洗个两三水儿就要走样子, 三人紧赶慢赶也只得做出应季能穿的衣裳来。时不时婶子总要带自己出去与人看看, 好叫众人都知道他们没苛待这个嫡长子留下的遗腹姑娘, 那你不能天天的穿同一身儿衣裳见人吧,没奈何,只得点灯熬蜡的想法子掖。 人都笑话她好穿旁人衣裳, 要是自己衣服足足的,谁又乐意把旁人衣裳往身上披呢!彼时她最想的就是能长长久久住在祖姑婆家就好了,总不必看婶子脸色,去了又有好些同龄的姑娘在一起取乐,方才不叫人觉着白活了一回。 说起来,祖姑婆家里与她最投契者莫过于林姑娘与薛姑娘。早先她与林姑娘最要好,两人几乎同坐同卧双生子似的黏煳着。若不是中间夹了个宝二哥哥,只怕两人能好做一个人似的好一辈子。湘云想起来就觉着,少时宝二哥哥就是她见过顶顶好的男子了。又温和又软款,跟谁说话都哄着劝着,只叫她觉着自己真的就是侯府千金,不是那寄人篱下的尴尬人儿。明明是她先认识的宝二哥哥,后来又认识了林姑娘,小姑娘之间玩儿的好好的,忽的宝二哥哥和林姑娘就天天腻在一处,头里就没自己事儿了! 这是怎么说的来着? 再后来薛姑娘也来了,人人都贊薛姑娘是个敦厚宽和的,贾家三位姑娘、林姑娘、还有珠大嫂子带上湘云自己都喜欢去那小小巧巧的梨香院寻她玩耍。人也不多话,就安排了茶水点心安安静静的,想作诗作诗,想下棋下棋,想做女红做女红,叫去的人坐下心里就安稳,不骄不躁。说实话,不少荷包扇坠子甚的都是在梨香院攒下来,等回了史家才叫她能喘口气儿。 湘云知道心里确实有点子嫉妒林姑娘——又嫉妒人能过得好,又有些自卑自己每况愈下。平平大家一开始都是一样寄居在亲戚家,原本是能挤在一处互相舔舐伤口的,林姑父一来林姑娘就不一样了。无论吃穿用度还是身边服侍的人,这有没有亲爹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宝二哥哥又天天围着林姑娘转,叫她这心里平白酸酸的,再就没舒坦过。 那时候人年轻,也没爹妈教导,心里想甚么嘴里就说甚么,几次三番就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有些婶婶不知道,有些婶婶知道了无非就是再叫她吃上几天冷饭冷菜。到底哪里错了,到底该怎么说话,竟是无人有一句指点。唯有薛姑娘,真真跟亲姐姐似的与她遮掩疏漏处,且处处顾着面子带了自己往外头去掰开了揉碎了讲些道理。这时候湘云心里就想,这要是个亲姐姐,哪怕没了爹妈也就没了,总能互相扶持着磕磕绊绊走下去。 后来呢?姑娘们年纪大了总要出门子,林姑娘叫林姑父接了家去,薛姑娘也嫁了个沈姓的武官。送亲头一天不少人还可惜这么好人才的姑娘便宜了一介武夫,都说薛太太是老煳涂了。后来才知人家那是越老眼光越毒!丈夫哪怕是封侯拜相挣得金山银山,与妻子不一条心这日子也过不得。那沈家哥儿恨不得黏在薛姑娘身边,听说日子舒心得不得了,好叫亲戚家的姑娘们私下里羡慕了好几回。 好在叔叔在这上头倒没有委屈自己,说了卫家一个极好的哥儿,她也就一心数着盼着能早点嫁出门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好歹嫁出去就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了,怎么会不乐意。贾家能叫她得个空闲好生做针线攒嫁妆,还能不看婶婶脸色,不听婶婶嘆气,她便一见曾姑婆来请就去。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平地不知道怎么就起了波澜。 这辈子的第二块儿一声招唿不打的就来了。一向顶顶好的宝二哥哥不晓得在外头说了甚么,那起子闲人添油加醋就把这些赖话传去了卫家那边儿,说得好好的婚事就不成了。后来叔叔单单喊了自己去里外分说一回,便是没有宝二哥哥说的那些话,卫家只怕也会想法子与史家撕掳开。这里头甚的朝政,甚的时局她全听不懂,只晓得大人们在朝堂上争权,自己只是个不起眼儿的牺牲品,而宝二哥哥则倒霉的背了这口黑锅。他不修口德是一回事,卫家心意已决是另一回事。叔叔也说了,自己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硬着头皮嫁去卫家,家里一定预备好嫁妆不叫自己吃亏,还一条路是退而求其次嫁去贾家。只要她铁了心,叔叔婶婶自有办法硬压着贾家叫他们服软。 第305页 湘云就想啊,有薛姑娘现成的例子在前头放着,这夫家一心不愿与己家做亲,勉强嫁了去又有甚日子可过。不如退一步嫁去祖姑婆家,好歹有老太太一日便有她一日,里外贾家也不敢把史家往死里得罪,宝二哥哥又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便是有些嫌隙也总能过下去。想到这里,她就与叔叔道是要选第二条路。叔叔眼里是有些遗憾的,但到底应了自己要求。婶婶们往贾家跑了两趟,紧赶慢赶婚事就这么稀里煳涂的定了。 紧接着史家就鸡飞狗跳的预备嫁妆。母亲留下的东西大部分都还在,少了的她也不想计较,就当孝敬叔叔婶婶,谢他们养了自己十几年。那些家具拖出来擦洗修补一番,料子不管新旧装进箱子里,母亲走时候留的妆匣并些田地契书倒是全的,叔叔取了母亲嫁妆单子出来勾描填补一番,她就穿着成衣铺做的嫁衣从史家嫁到了贾家。 等嫁进贾家,湘云才知道甚么叫做“一叶障目”。当初只想着好歹离了史家,随便去哪里都好,等真的离了史家才发现,纵使叔叔婶婶再苛刻,对她也还算是尽了心的。毕竟不是亲生的姑娘,好歹许她读书识字,还预备了嫁妆发嫁她,前后都无可指摘。只这贾家,外头看着光鲜,跳进来了才发现是个火坑。 祖姑婆成了祖婆婆,表舅妈成了婆婆,又没有人在身边提点,湘云都不知道自己甚么时候得罪了人。宝二哥哥是温和,可他那是对所有姑娘家都温和,连着屋里屋外并略齐整些的媳妇子也这么着。没嫁过来时只觉得是这人性格好,等嫁过来其中苦楚才明白过来。早先婆婆已经赶了不少丫鬟出去,再调上来的都是些粗粗笨笨容色不佳的,宝二哥哥自然一心一意与自己好生过了一段日子,可上头两层婆婆,日子是真真儿的不好过。家里内囊也尽了,公中挤不出钱,婆婆又不想把早年昧下的家私掏出来,前后都挤兑着想要她把嫁妆拿出来填窟窿。湘云如何愿意?!这些是嫁妆,可也是她母亲的遗物! 如何就随意往水坑里扔! 婆婆的脸就不好了,见天不是抄经就是念佛,一跪一夜,与宝二哥哥哭诉他也只会叫自己忍耐,或不是侍奉婆母本就是媳妇的本分,总也没个说理的地方,日子只得这么熬着。有一回实是忍不住了,湘云就借着早间与祖婆婆问安时装病,好歹叫婆婆收敛些许。哪知道前一日刚闹过,第二日宝二哥哥生来带着的玉丢了,婆婆跟疯了一样非说是自己偷了去藏起来,是要报復她,硬是带了一群婆子媳妇子锁了院子挨个搜身抄捡。阖家上下乱作一团,又有那袭人在里头见缝插针敲边鼓,湘云牙一咬,心一横,一封书信去了叔叔手里把最后一点子情分给用了,果然换得了几日清净日子。可自那之后宝二哥哥的精气神儿就散了,原本只是偶尔犯傻,打从这时起人就再没灵泛过。呆呆傻傻的,偏嘴里还不忘这个姐姐那个妹妹,对着袭人和对着自己一般无二的看——妻者齐也!那嫁妆不是带进来放着白看的,怎地就落得和个身份不明的妾平起平坐了?! 再往后,贾家忽的坏了事儿,半夜叫官差带着兵卒上门锁人。那领头的正是薛姑娘嫁的沈姓武官,许是因着这层亲戚关系在,这些军汉多少还尊重些,只将女眷都锁在后宅里不叫出,前头金银细软一一都叫抄捡出来,谁都想不到阖府饭都快吃不上了,婆婆屋里却藏着几箱子吃息收上来的银子,一个个的少说也有上万两。如今再能攒钱又如何?还不是叫官差一裹脑全给拉走了。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家里大小数得上牌面儿的爷们儿全都叫锁走,连婆婆这种干系重大的也叫关进五城兵马司的大牢里问口供。然后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娘娘薨了,因着这点子和皇家的香火情分,总算是赶着判了下来。宝二哥哥彻底傻了,叫人先放出来,回家一看手脚上尽是数不清的血口子。家里也没个伤药,嫁妆都叫贴了封条封存,身上半两银子也没有。湘云没奈何,只得半夜求上珠大嫂子哪里,或是求些药,或是求点银子,好歹得把伤给治一治。不料珠大嫂子以寡妇孀居不便与外人来往为由,连窗户缝都不带开的,不用问,必是不乐意拿东西更不乐意借钱。她只得退了头上的簪子叫翠缕偷摸着出去换了伤药回来与宝二哥哥用上,祖婆婆晓得后叫鸳鸯拿了一匣子银锞子来,又不晓得起了家中甚东西求薛姑娘给跑路子,这才熬到大赦天下接得家里人纷纷迴转。 这一番动盪后紧接着祖姑婆也挨不住了,老人家整日整夜睡不着觉,花白的头髮没几天变得雪白,鸳鸯不止一次悄悄抹泪说老祖宗连簪都用不上了,只得每日用个抹额煳弄煳弄。她记得那一日晚间起了风,越吹越邪性,家里又没提前预备炭,正裹着被子抖呢,上房那边就说老太太不好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不好的,等好容易请了大夫来祖姑婆已经回天乏术。 到了这个寿数,老人家走得干脆倒也不遭罪。既然人已经薨了,媳妇们就得上前与她擦身换衣不是?也不知谁背着人将大太太给放了出来,这人年纪越大越不是个东西,旁人都忍痛与老太太收拾,就她,生怕二房昧了银子似的左翻右找。还是婆婆与她大吵一架方才压下了大太太的气焰,好歹没叫白事办不下去。 祖婆婆一走,后头日子又乱又过得快,湘云只记得分了家了,长房扶灵南下了,薛姑娘那里还有祖婆婆事先分出来交待给二房的体己,一家人就从荣宁街搬出来,住进了祖婆婆年轻时陪嫁的一处小宅子。 第306页 好在女眷的嫁妆也发还了回来,湘云小心翼翼将嫁妆清点明白锁好,今后怕是真的只能靠着这些东西过活了。日子都到了这个地步,婆婆还不肯放下王家女的架子,家里尽养着些不干活的家生子。她是说也说不得,管也管不得,一气之下关了房门连看也不看。这一下可好,等这场气过去,突然发现宝玉书房里那个祖婆婆留下来的美人耸肩瓶不见了! 不见了就找吧,拿着帐本点来点去,不少瓷器玉器要么坏了要么碎了,但又不见残片在哪里,便是傻子也晓得这些东西怕是叫人偷了出去。就这么着,湘云将此事禀告给了婆婆,拿住了袭人要她赔偿。后来呢?后来的事儿越来越乱,她的心也凉了,终于知道男人不是温柔就好,你得看他到底是对着谁温柔,对着旁人和气,不一定对着你也和气,或是对所有人都和气,这些都是不行的。 湘云就冷眼看婆婆一天天的作,好容易阖家逃了条命出来没几天又想和南安王妃搭上关系。那三姑娘探春可不是个傻的,这事儿到底没成。婆婆就攥着银子,每天不是哭一哭大姑娘,就是骂一骂赵姨娘,或者想起来又抱着宝二哥哥哭珠大哥哥,这般哭号着,身子也越来越不好。她身子越不好,家里越发无人管束宝二哥哥,他竟还学了旁人在外头置了外室。湘云是连住都不可以与他一个屋子住了,自己搬去放嫁妆的偏院冷眼看贾家人作死。等袭人生下孩子一看,是个男孩儿,湘云心里就盘算起来。薛姑娘早早与她指了条路子,眼下且先保重自身,只待后日发力。 果然,孩子没满周岁,婆婆说要遍请亲友来给这金孙做抓周,湘云顺势就提出将庶子记在嫡母名下,也好叫孩子有个好出身。婆婆一想也是,就叫婆子去袭人那里把孩子抱了来,这一茬还没理顺熘,转脸宝二哥哥就带了个大着肚子的媳妇子回来。家下老人儿一看,这还是个眼熟的,当时就把婆婆气倒了一回。 她是完全不想管宝二哥哥房里的事儿了,由着他们闹。大肚子的麝月被接进来,婆婆看不上她已经嫁过人的身份,没出五天就弄得人小产了。这一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宝二哥哥勐地扎起翅的闹,这段时间家下日子过得也不顺心,嘴里说话难免刻薄了几分,当时就把婆婆气昏过去,再醒来手脚俱动不得,嘴也歪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然后,就是她这辈子的第三块儿了,婆婆瘫在床上没几日就走了。宝二哥哥跑出去再也没回来过,湘云咬牙赶了袭人出去,又把家下养着的那些家生子全都远远发卖出去,只当那庶子是自己的亲儿子抱在身边好生教养。她又有薛家和沈家的扶持,头上无人压制,身边也没有拖后腿的,一个月就理顺了家事,又用了几年悉心经营铺子田产,再往后更是和薛姑娘,不对应该说是沈二奶奶,再往后更是跟沈二奶奶一块儿开了个专卖养生脂粉的铺子。只管把宝二哥哥还在家里时捣鼓出来的方子拿出来用,甚都不用操心只管坐着吃红利,一个月百十两银子足够家中嚼用,这好日子才是真的来了。 万万没想到,家业凋零,夫君不辞而别之后她才真的过上了安稳舒心的日子。 第126章 番外 “兀那蠢物!还不速速归来!”宝玉正躲在蒋玉菡家里避丑, 忽得远远近近听见院墙外头传来呵斥。如同当头棒喝般醍醐灌顶, 人就摇摇晃晃直着眼睛开门出了去。 蒋家小院儿外头并肩站着一个癞头的和尚和一个跛脚的道士。平日里宝玉最是厌恶这些人, 一个个佛口蛇心,嘴里阿弥陀佛无量寿佛念着,还不是每每可着日子上门来讨要供养银钱。哪里是济世渡人?分明生意做得红火! 他心里存了这些个心思, 脚下步子便迟疑了几分, 那道士冷冷道:“果然蠢物!毁僧谤道,不学无术,忤逆不孝,痴淫贪惰叫你占了个全。这滚滚红尘, 可曾受用尽了?”宝玉一听头上冷汗便淋漓而下,旁的不说,只气坏了母亲这一条,便真真是忤逆不孝了。可那些女孩儿们着实可怜,一个个若是没了自己只怕活不下去, 母亲忒狠心, 先是把她们都撵了出去,再然后连麝月腹中的孩儿也不放过——那是条鲜活的命! 孩子落下来时他就在一旁,麝月用了一盏自己端来的木樨清露, 乃是偷偷从袭人秘藏的柜子里翻出来的。不料喝下去有没有一炷香, 麝月就肚子疼, 疼了会子下身衣裙就叫血给染得尽红。又过一会子,一个浑身赤条条青紫紫的娃儿落了下来。这娃儿落地便一点声响都没有,面皮乌青嘴唇黑紫, 外头伺候的婆子看了只说是个死胎,拿块麻布裹了去,也就罢了。宝玉心里那个凉啊,魂儿都快叫吓飞了,怔怔楞楞脑子里一片浆煳。 是谁下的东西?吃食浆水是母亲命人送来的,木樨清露是袭人藏着的,院子里伺候的婆子是云妹妹身边儿的。袭人温柔敦厚,云妹妹豪爽侠义,定然不会是她们行此鬼蜮之事。 那就是母亲了? 母亲,母亲,母亲不会是这样的!环兄弟并三妹妹都能容下,又怎会容不下自己的孙子?袭人生的那个她不是喜欢得不得了?麝月的怎么就会不喜欢了呢? 他不敢想,心底深处只怕已经明白了甚么,硬生生拉着自己不敢往头里再想。再想,他就要疯了。心里头这意乱,嘴上就没有轻重。宝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看见母亲就忍不住心里那些有毒的话……果然就把母亲给气坏了。 第307页 母亲一倒,云妹妹跟变了个人似的下令将袭人给关了起来。他怕啊!生怕哪一天那不能喝的木樨清露就进了自己嘴里,生怕哪一天那些婆子也虎狼般拖着自己往柴房里锁,生怕哪一天又过得跟在大牢里一样裹着臭烘烘的毛毡咽酸菜。 于是他从家里跑了出去,没头没脑的在街上乱撞,撞上了早先照拂过的一个名叫蒋玉菡的戏子。蒋玉菡是他的朋友,乃是极有趣极通透的一个人。他的朋友不多,譬如亲戚家里,像是薛家兄弟或是宝姐姐嫁了的沈家哥儿,那都是他极不乐意来往的,或是钻进钱眼儿里,或是禄蠹之流,好没意思。他的朋友都不是俗人,像是秦钟、柳湘莲、还有蒋玉菡,都清雅非常。 蒋玉菡见了他大惊,念着早年情分带他回去安置下,没几日听得母亲没了,宝玉正五内俱催之时,外头偏就传来了这般声音。 ——原来这滚滚红尘,我已经受用尽了? 那道士冷言冷语,偏和尚笑眯眯似个弥勒摊开手掌竖起来道:“你且来看!”和尚手中赫然是那早早遁了身形的通灵宝玉。和尚便道:“宝玉,宝玉,还不归去?” 宝玉一抖,只把生平那些旧事又都在眼前经过了一遍。少时富贵,姊妹皆出类拔萃,然月满则缺水满则溢,姊妹们各奔东西紧接着便家业凋零。那些甚么荣华富贵,竟是想也不必再想了。旁人宝玉倒也罢了,只看见林妹妹并宝姐姐时心如刀绞。一说木石前盟,一说金玉良缘,到头来却是草木弃了顽石,精金换了美玉,明明不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宝玉眼中滴泪,嘴里就念叨“林妹妹别走”或不是“宝姐姐留一留。” 癞头和尚看了跛脚道士一眼,摇头道:“不成不成,这蠢物顽愚得很,都到这个份儿上,旁人早早悟了脱出梵天,偏他硬是不肯撒手。”道士哼了一声,往宝玉门面处拂袖道:“蠢物!你且看来!”宝玉一激灵再定睛去看,宝姐姐穿了一身儿大红嫁衣进了怡红院,他正疑惑间,大观园中兵卒如虎狼般涌进来。这些人见着金银摆设一裹脑扫了去,连着略有几分颜色的丫鬟亦不放过,一条锁子拿出去扣下作价欲卖。林妹妹住得略略偏了些,不甘受辱竟一条锁子挂上房梁寻了清净去。正如刀剜心肝般痛楚,还得眼睁睁看姊妹们纷纷落入泥潭不得超生。宝姐姐几乎是叫人从家里赶出去,回了薛家日子也难过,他不怨她择人另嫁,只恨那贾雨村道貌岸然枉为一副君子像。 眼前忽得见天魔乱舞,嗤笑声声,忽得见碧草如茵纤纤可爱,宝玉看着有人执玉盏灌溉,本为好心却累得那草木仙灵无可飞升,不由涕泪俱下。 再后来自己飘飘忽忽就跟着一僧一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在雪地里,前后上下尽是一片苍茫,寒风凛冽,刺人骨髓。那道士并指朝前遥遥一指道:“蠢物,且去看看来!”三人走到近处,竟是个女子倒在雪地里挣扎。宝玉见她身上颜色浑不似个活人,正怕得要往后缩,和尚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痴儿!痴儿!有那还旧债的已经去了,你这里又凭空添出一笔冤孽何苦来哉?” 那女子声音越来越低,夹在风雪中又片往人心底钻:“缘何应我?缘何负我?缘何弃我?可是薛氏宝钗不贤不良?可是薛氏宝钗不曾遵循圣人教诲?可是薛氏宝钗闺门不谨?可是薛氏宝钗身染恶疾?到底缘何之故,且给个道理出来!”她慢慢抬起头苦苦追问,那手上遍布青斑,却伸出来欲拽住宝玉身上披着的大红猩猩毡子斗篷。 竟是宝姐姐!不是嫁了沈家日子顺遂的宝姐姐,而是跟了自己再不得安生过的宝姐姐! 宝玉到底是叫吓着了,往后躲着,闭着眼睛,只想把连藏进斗篷帽兜深处。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薛,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那“举案齐眉”抵不过“意难平”,到头来千错万错唯有自己才是错。 他无话可说,只得低头挤出几个字道:“无,宝姐姐自是没什么不是……”有不是的,只有我这一块顽石。真真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说的便是自己了。他说得这几个字出去,那雪地里伸出来的,女人满是青紫斑块的手放才肯倒伏下去 和尚阖了眼睛,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往生极乐,放得下方能看得破,执念已了,还不速速退去!”佛偈呵斥过后风雪一阵紧过一阵,雪地里的女尸就叫这漫天白雪盖得严严实实再看不见。 宝玉遭此一劫,恍恍惚惚就跟着和尚道士走,越走雪越小,虽说还是冷,到底不至于冻得跟甚么似的。雪地里光线刺眼,宝玉就眯了眼睛往前迈步,走着走着忽听有人声唿唤,转头一看竟是父亲追着往前来。宝玉最怕便是见着父亲,如何与他分说母亲离世之事?只得跪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再起身就一叠声求着快些走,莫再气着亲爹了。 那癞头和尚并跛脚道士二话不说,果然伸手架着他转身边跑,身后唿唤越来越远,到最后便只能听到阵阵风声。和尚道士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亦不知走了多远,忽有一天便停下来,宝玉抬头一看,乃是个茵茵绿绿的山峰,顶尖儿上凹了坑进来,好似有甚么东西缺了去。癞头和尚将掌中美玉抛出去,那玉迎风化作一块遍布青苔的巨石,上面隐约可见凿刻字迹,细细分辨来竟是宝玉生平所经所歷,不差分毫。 第308页 “大荒山上青埂峰,爱恨嗔痴贪无终;好叫山穷水尽处,入我门来皆为空。”和尚放了顽石去,唱着偈子拿手一推,宝玉顿觉脚下一空便从山间落下,罢了罢了,便是春光无限好,仍有杜鹃啼血尤道不如归。 如果能重来一次,再不敢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那韶光都叫他一一负尽,于国于家无望。这红尘中的好姑娘,也再不敢轻易招惹,平白坏了人一辈子。譬如宝姐姐,跟着个武夫日子都比跟着自己好,何苦再惦念着不放?譬如林妹妹,那一串串泪珠儿,从秋流到冬再经春流到夏,够了,这泪真真流得尽够了。往日只想着能得这些清清白白女孩儿家的眼泪送一送便不枉此生,哪里知晓便是一个哭也足以要了人命去。 若有来生,管叫我与这些父母亲族兄弟姊妹们还债可好? 第127章 科举, 实为朝廷选拔天下英才之盛事。自童生试起及至春闱, 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常有那戏文道“寒窗苦读十余载”, 这十余载还算是轻饶了你哩岂不闻还有“三十老明经, 五十少进士”之说明经一科自前前朝起废止,如今只余进士一途与天下读书人挣活路,可不是如那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只这童生试, 就不晓得卡死多少人。那些寒门子弟, 若是家业不兴者大多止途于此, 得个秀才出身可见官不跪、可逃得赋税便罢, 与富贵人家中寻个馆坐, 一年也饶个十几两银子并四季衣裳。若是再好些能弄来几亩田地, 这便是想也想不来的好日子了。 也有人有志气, 再往上考便是秋闱、会试并春闱。仕子们运气好、得了文曲星君眷顾的,恰恰就能赶在这三试聚在一起时一举跃得龙门去。因此又把秋闱、会试、春闱赶在一年的日子称为大比之年。 如今朝廷求贤若渴, 往日里那些门第之见尽皆抛去。譬如商贾、胥吏、僕役之子,若是上数三代不再操持贱业,官府核实过后也给叫考, 一时之间京中便如江南般文风鼎盛, 连带着不少学子亦租个房子就呆在城中一面精进学业一面等着或不是能开个恩科, 弄得房价地价连年上涨, 不少人家就指着这个混口饭吃。 这一年四月下旬, 春闱皇榜一张便有无数人抢进前来细细检索姓名。打头第一名姓许, 第二名姓杨,到得第三名上正巧姓林。他这文章贴出来人人读了都贊, 只说不愧家学渊源,父亲探花姐夫探花,到了这里又出个探花。 春闱最后一场乃是殿试,皇榜贴在外头,仕子们还在宫里留着。自有礼官请了一甲头三名披红跨马游街夸耀,那后头的一起跟出去看,或者也能家去报一报喜信儿。众人有站在路边的有坐在店里的,纷纷伸了头出去看,一说状元着实难得,二说榜眼看着敦厚,再往后看见探花就都笑“果然极俊”又有老人想起旧话,笑着与闲客们道“这位探花郎,乃是十六、七年前上元夜大破拐子案里那个神童,小小年纪便进了上面的眼,只后来叫林大人一直压着生怕他彗极早衰,如今又苦读数年之久,怎地不能占尽这番韶光了” 有那外地来的后生不晓得这段公案,忙叫店家上茶上点心与老人嚼用,坐在一旁催他讲讲这探花郎的奇闻异事。老者笑而不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又捡了块看得过的点心嚼嚼咽了,拿足身段才肯张嘴继续往下说。 直说了有快一个时辰,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外头报录的都放完了,皇榜下头守着的人也都纷纷回去报喜讨赏,偏有个中年人立在那里还抬头慢慢儿数。就有闲人过去与他搭话道“动问这位老爷,可是找不见自家名字”这样的人多了去了,长居于此的街坊都不稀罕,只这人气质与旁人不同,方才上前询问。 那中年人倒也好气性儿,不急不缓转过身答道“哪里哪里,不过看见犬子名字在上头,徒增感慨罢了”问话的人忙握拳弯弯腰道“哎呀失敬了,竟是位老大人。不如进店里坐坐用些茶水啊,不知令郎是哪位高才”这中年人一笑,眼睛立时变作两弯新月,先前还可堪为仙风道骨,这会子一看便成了邻家和气的老叔。此人亦拱拱手还了半礼,笑着回了他人好意“不必了,拙荆还在家里等呢,闲了下次再来,下次再来”说罢摇摇手就走了。 他还没走出几步,迎面又遇上了旁人家里派出来看榜的。估摸着家里本就不大存念想,因此来的也有些晚了。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当面打了个千儿与这中年人道“沈姑爷,大哥儿考得如何”姓沈的中年人就笑“哎呀这个嘛,勉强凑合吧。也就是二甲第一名而已,略略看得过眼罢了。前头正是林姑父家的哥儿,可比不上。薛管家可也是来看榜的”那管家赔笑道“可不是,大老爷不太上心这个,老太太只说怕逼紧了把孩子累坏,还是大太太想起来今儿放榜,叫小老儿紧赶慢赶赶到此时方才过来。让沈姑爷见笑。” 这中年人便是沈玉,与薛家做了十几二十年的亲戚,自然晓得大舅哥是个甚么性情,当下笑道“无妨,我刚才顺便看了看,大哥儿名字也在二甲里头,名次虽不靠前,反正没落进三甲里,不信你去看看”薛管家一听满脸喜气连到不敢,又闻沈玉道“下场的哥儿考得都不错,你回去叫他好生预备考庶吉士就是” 薛管家忙着拱手作揖,起身还是奔皇榜所在之处而去,沈玉也不以为忤,笑着摇摇头家去。 第309页 等到了自家门口,报录的已经过去三巡。他原本就是嫌吵闹才在外头拖到现在才回,此时正院儿已经清净下来,想来一家人都守在沈老爷子身边儿讨喜呢。老爷子今年都有八十多快九十了,大夫年年上门请平安脉都说不大好,叫家人小心着点照顾,结果一年倒比一年嗓门儿大精神足。家里养的老猫都叫他熬老了,老头儿还劲头十足天天抓着曾孙子们念书。 人说了,孙子没调、教出来走了行伍的路子立身,这曾孙子可不能再给耽误了。所以连带着大姑娘并下头两个小子,过了六岁统统抓去外院儿大书房跟着曾祖父学文。等好容易用过晌午饭了回去寻亲娘诉苦,迎面又是架乌沉沉的算盘得嘞,接着学数术吧。沈太太说了,万一学不出个甚,好歹还有门手艺能混饭吃。 两个儿子每每撑不住寻了沈玉诉苦,当爹的就优哉游哉端起茶碗抿一口道“这个要么再跟着你爹我学学骑马拉弓艺多不压身嘛” 如此几番往返,几个小东西方才死心老实下来,虽说不及林家哥儿那么灵慧,好歹中规中矩底子坚实。老大苦熬十来年,嗷嗷叫唤着要下场要下场,老爷子便撒手叫他去扑腾扑腾试试深浅。这孩子心里权变一权变,且为着往后能多睡会子少挨曾祖父锤,便一心扎着脑袋用功,果然赶在大比之年一气儿考出来,往后再不用早早儿起来往大书房去,可把小了几岁不得下场的老二眼睛都给气绿了。 他自己全不计较名次好赖, 纯是为了寻个藉口逃出生天。沈玉也不操这份儿心,随他们自己折腾,能混个甚么样儿就甚么样儿,多大能耐就捧多大饭碗。 这边沈玉背着手熘熘达达进了家门儿,左看右看,瞄见连下人都聚到正院儿里去贺喜了,自己才慢慢儿熘边儿走进去。没等走多远,沈老爷子眼尖逮着了他“你跑哪去了孙媳妇寻你半天好傢伙,越来越惫懒,你不读书,还尽拐带我的乖乖曾孙”嘴巴里念念叨叨,沈玉只含笑应了,混不往心里去。 祖孙俩斗嘴的这会子功夫,做了十来年当家主母的薛夫人已将赏赐都许了下去,又喊了内管家去库里预备亲戚们走礼的物件儿。这一次春闱不少姻亲故旧家的孩子都下了场,甭管考了个甚,该走的礼且缺不得。宝钗吩咐了几句就把白鹭打发出去,转回头就见沈玉正和沈老爷子两个人一站一坐闲磨牙,忙支使两个儿子一个端茶一个倒水,自己带了丫头子且去大厨房叫送两碟子点心来。 等家里欢喜过了,沈老爷子这才拈拈鬍子与曾孙道“你得了这二甲传胪,少不得有内官等会子过来传诏,且让你爹给你讲这里头门道去。老头子只跟你说一个要紧事,庶吉士还得好好预备,考完了就进翰林院里头老实猫着。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用不着你们跟乌眼鸡似的往窝里扒拉,且不急着补缺儿,等再过个五六年再看。” 沈家大公子行了礼应下,老爷子这才摆手让沈玉带着两个小的回去。晚间果然有宫内的内侍前来传旨,着这些二甲的仕子们进宫赴宴。 沈玉并宝钗都晓得宫里的规矩,前后交代几遍,又叫孩子吃了有五、六成饱才让他换了衣服出去,好让他到了席间无论吃不吃的都有些底气。两口子亲自把孩子送到门口,沈大公子与父母行了礼,然后才转身上马随着内侍去了。就这错身的功夫,自有大丫鬟一人送了一个红封出去,这些大小内侍并来请人的兵卒各个不少。拿手一捏,或不是个头不大的坚硬物件儿,或不是轻飘飘的一张银票子,俱是不打眼偏又讨巧的。 内侍们得了好处,那脸色都不一样了,越发上心殷勤伺候着,特特把人直送到位置上交代道“哥儿只管好生坐着,与你一句金玉良言,万万莫抢风头。”沈大公子拱手谢过,坐下左右一看,左边儿似是探花的位置上还空着。不等他再转回来,又有内官领着头三名刚刚从外头游街回来。 这仕子跨马游街也是有讲究的,走甚么道儿,多早走多早回,那都不是你骑个马熘一圈儿就回来的简单事儿。林探花一看二甲传胪位置上坐着的人,立刻笑着过来道“你倒赶得早”沈传胪笑着解了个荷包递过去与他“林舅舅好,家母交代捎给您垫垫肚子,都道宫宴精緻,只四月里夜风还凉,用点子才好饮酒。”宝钗原是跟着先贾家王夫人那边喊林如海林大人做姑父,实则没有半点血缘,再往下一辈更不好论,索性就与黛玉姐妹相称,是以长子得唤黛玉的弟弟为舅父。 领了偌大一个外甥的探花郎接了荷包,看也不看打开就掏出一块儿肉干往嘴里塞,笑着道“镇日就想着薛姐姐弄的肉干子,忒有味儿。”两个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沈大公子便伸手往“舅舅”荷包里也掏了块儿肉干嚼。 再往左边儿上去,坐在探花旁的榜眼闻着了味儿,斜着拿眼睛不住的往这边看,林探花就笑着与他拱拱手道“杨兄,这是我姻亲家一位小辈,最灵泛不过的。”这一圈子里,沈大公子年龄确实比旁人看着小了不少,六岁启蒙,跟着曾祖父念了好有十二、三年,早几年回京畿祖籍得了个秀才,也是借着今年大比的东风一口气儿考了出来。旁边林探花也是极年轻的,就这仍是比他大了约莫八、九岁,甥舅两个往出一坐,后头再进来的人但凡看了都少不得要赞赏一个好。 第310页 林探花便是林家人的长相,偏沈大公子肖母,真真一个世外仙姝一个山中高士,再让人喜欢不过。待时辰一到,钟鼓齐鸣,华宴齐开,各位仕子举杯先敬了天地君亲,再往后便按例逐一应制和上一首律诗。几番往復,待当今赏了美酒宫花,又一一点评了仕子们诗作,这琼林宴方才圆满。 沈大公子牢记父亲母亲交代,只乖巧坐在席间,人都举杯他也举杯,人都说话他才说话,待当今尽兴而去,便又顺顺利利叫内侍送去宫门外。沈玉早寻人打过招唿,自有熟人上来领着他往一侧走了几步,沈家的马车正停在即便当的地方等。 沈大公子回头与林探花拱手道了别,见林家马车也在不远处等着,这才放心上了车家去。等他进了家门儿,上下又是一通忙乱,比及躺在床上歇息时,弯月已经西沉。 宝钗不放心,就在家里坐着等,直等着下人来报大爷平安归来方才散了头髮预备歇下。沈玉给她倒了盏温水送来,没好气道“早年我出门儿一去几个月,太太也不见如此悬心,如今为着这小儿几番夜不能寐,着实令人气闷。”宝钗“噗嗤”一下就笑出声儿来“出息还吃儿子那口醋。” “可不是酸的慌”沈玉帮着宝钗将簪子慢慢取出来,伸手拉她从凳子上站起,又推着人肩膀往床铺边去“可放了心好好歇歇,这几日熬得眼睛都眍䁖了。便是太太自己下场考个状元回来也未必需吃这番苦头,赶紧合眼睡一会子,明儿亲戚们都该上门儿来了。” 宝钗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自己开柜子取了寝衣换上,就坐在床边感嘆“约莫着得来多少人”沈玉笑了催她赶紧躺下道“管他来多少,反正早叫太太管得顺顺熘熘的,多少都来得,热闹热闹罢了。”宝钗依言躺下盖了被子裹好,闭上眼睛却又一时睡不着,被子里忽得探进来一只手拉着她的手道“歇吧,辛苦太太。玉这辈子最得意之事便是求了太太来家,再把心思往那些臭小子身上放,可就真的要吃醋了。” 这手心儿里极暖,宝钗反握回去轻笑了一声儿,心里暗道我这辈子最得意之事,也是寻了这门金玉良缘,哥哥嫂子又能守住薛家门庭,阖家平安康泰,算来真真再无一丝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