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夜》 第1页 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二[迷离夜] 蟾苏 似颜绘 赃物 女娲的扇子 蒸发 恍惚的奶茶 另外一个人 吃猫的男人 3:02 a.m. 十八姨 山鬼 嫦娥与西王母 樱桃青衣 凤诱 “不要让他收到信!” 湟鱼的眼睛 神秘的文具优惠券 八十七神仙壁 青蛾 放血 吞噬 【 正文: 《蟾苏》李碧华 即使是夏天,地气上腾,空中起伏着一浪又一浪的暑热,真受不了,但她仍重衣密裹。 小芳独个儿默默坐在水边,穿着长袖衣服,还用丝巾帽子把头脸包起来,只留一道小fèng,窥看外面世界、飞鸟和蝴蝶。小芳完全把自己收藏,逃到无人之境,只因没脸见人。 五个月前,十九岁念美术系的小芳仍是一个漂亮得有资格横行霸道的野蛮女友。她成绩好,又是“系花”。 “总是我打电话给你。”男朋友小伟埋怨,“你从来不打电话给我。” “我没有特别的事情找你。”她高傲地笑,“而且你一定会打电话给我的。” “你有时也会想起我的吧,难道不可以随便地谈几句?” “随便有什么好谈?”她道,“反正是你找我。” “可你不知如何又关机,找不着,有点急。” “人家有事当然不听电话。” “你不是有两只手机吧?” “才怪,有这个必要吗?我推的比接的多!” “晚上睡觉前想听听你的声音。”他迁就着,“没事也可以聊几句。权当奖赏我一下?” ——无聊吧?可是恋爱中的少男少女不外因这些小眉小眼的思念和埋怨而拌嘴。谁爱谁多一点,就被吃定了。 小芳之前有好几个男朋友,那是“之前”。 噩梦什么时候开始? 五个月前的一次意外,家中电线短路,引发火灾,她在浴室spa,浸泡在薰衣糙的香氛中,昏昏欲睡。直至惊觉逃生时,跌撞仆倒,右边脸被烤烂,头骨还破出一个洞。 她情愿步入鬼门关算了——几经抢救,脸容尽毁,除了失去右脸,还失去鼻子。伤口癒合很慢,肌肉被牵扯成一团。 医生为她进行植皮手术,但手术不成功。 每天活在痛苦和自卑的折磨下,小芳十分讨厌自己。 “更讨厌夏天了!”虽然她姓夏,“热得生痱子也不能把外衣围巾脱掉。” 来自单亲家庭,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母亲在一家德国人公司茶水部打工,四处奔走求援手。小芳却自暴自弃,远离人群,孤独地度过漫漫长日。 别说小伟,连什么小郭、小军……都在她的生命中删掉了。渐渐,收不到男孩的来电,她也不再打出去——当初她就从不主动,只享被追之乐,现今更加没有奖赏一下对方的尊严。 有风驶尽帆?一旦没风,船也漏了,快沉没了。这一天快来,她觉得才十九岁,遮掩半边脸孔如何度过“残生”?那么年轻,已经没有希望。小芳一片空白地坐在水边,不敢靠太近,怕看到水影,怕面对一切。每一坐就一整天,直到黄昏日落,无限悲凉: “一天又过去了。” 母亲关心她,日常只在远处观望相陪,不来打扰。不知可以说些什么话语,任何安慰都空洞乏力,愈说愈钻牛角尖去。脾气暴躁得生人勿近。 “小芳。” 只听有人唤她,头也不回:“别烦我,离我远点。” “小芳。”怯懦又诚挚的声音,“是我。” 她冷冷回头自小fèng往外一瞧,是个陌生男孩。 “我不认识你。”她把自卑“武装”起来,“别说废话。” 打量一下对面这个男孩,也真够丑了。 他长得挺强壮,方头大脸,双目浑圆,看来有神,可是皮肤又黑又粗糙,腮脸和而后还长了些疣粒。笨手笨脚的大男生,在女孩跟前窘迫不安,小芳最爱奚落这些心仪美女的暗恋着——“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端盆水照照影?”撇嘴嗤笑一番。可她今天已丧失资格。 “干嘛?”她嘲弄他:“我变丑了,上门的都是同等级的货色吗?” 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命运就是欺负她,还再踩一脚,唯恐不够重创:“呜呜呜,你不要过来!你不要拐个弯讽刺我!” 她哭着暴喝: “我不要同情!” 吓得男生止步: “不,我只是想交个朋友。”他淳朴真挚的大眼睛眨也不眨,“我叫小哈,住这附近,以前见过你,知道你。可不敢高攀——” “又来了!”她余恨未息,“我出事了,咱就平等了。” “当然不会。”他微笑,“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变丑了一点点,但是没有变蠢啊。我看过你的画画,好棒,你扔掉的糙稿我还偷偷地藏起来过两张。” 小芳不但很久没画画,她还退学了,不愿接触一切“美”的东西。不再追求赏心悦目,看不得世上漂亮的皮相,她已彻底地被意外和不幸打败,只卑微地苟活。 “你只不过失去一些皮肤和肌肉吧。”小哈道,“你的手脚无恙,脑袋还是一样灵,你的才华半分也没受影响。” 小芳不语。小哈又道: “难道你认为皮相比一切重要吗?艺术家只靠一张脸而活吗?你没想过来世上一趟,无论如何一定要丁点的贡献才甘心吗?” 小芳心情好了些,没好气: “喂,小哈,你呢?你的‘贡献’呢?” “我呀——”他竟自信满满,“我不是什么艺术家,可我的皮肉心胆……都有用,可以器官捐献,造福人群。” 小芳沉思。小哈还打个哈哈:“我充满内在美,说不定这些疣粒的脓浆,也可以捐赠呢!” 瞧他大作“珍稀宝物”状,小芳忍不住:“哗!好噁心呀!不要脸!” 小芳装作呕吐,二人笑起来。夕阳下,暑气和怨气都消退了。小芳重拾一点自信: “明天早些来,给你画个像。” “明天?” “不行吗?” “——明天有事。” “那后天呢?”她是个闲人。 “唉!” 小哈长长嘆了一口气:“我尽量吧。” “什么意思?你有什么秘密?” 等到小哈出现时,已是第四天黄昏。 小芳如常天天到水边静静坐着消磨总也过不完的时间。以前没有目的没有知己朋友,也拒绝同情,倒不感觉等待的焦灼…… “小哈!”她见他远远地缓步走来,忍不住高喊:“你怎么这些天才来——” 小哈走得很慢,有气无力的样子,看来像生了一场大病。他比她还畏光,也穿了长袖上衣,戴了帽子。太阳下山,暑气未消,但天色暗了,也凉快点。 “你脸色好差。” “我患了感冒。”他问,“你还要给病人画像吗?” “等你好了再画吧。” “不。”小哈苦笑,“好歹来了,现在给画。” “我不。”小芳回復了刁蛮本色,“模特儿不在状态中。” “写实嘛,谁又永远在‘状态’中?还是把握一下时间——” “唉小哈,我们时间太多了。”小芳伸手摸摸自己那张烧伤的脸,扭扯成团见不得人的皮相,“下次吧。”她有点紧张有点兴奋,“告诉你一个喜讯!” 青春少艾遭火灾毁容的不幸,在母亲的公司传开去。母亲是这家德国人公司茶水部的女工,但热心人士非常同情。眼看中国的植皮整容重塑脸孔技术也许救不了她,所以主管的经理和同事们奔走一下,为她筹款,好安排到德国慕尼黑技术大学的附属医院做手术。 “听说那儿的主治医生曾做过复杂的重组面容手术。”小芳满怀希望,“可以从胃部取出软组织,还我一个鼻子;从大腿取出皮肤肌肉,还我一张脸……” “太好了!”小哈打真心为她高兴,“你什么时候去?” 第2页 “事情刚有转机,现在等大学系里同学们集资,多一点钱,我就更有信心了。” “可惜我没什么钱……” 小芳体谅而感动地,靠近这个貌丑粗壮但善良的大男孩,拥抱他一下:“你有心我已经——” “呀!好痛!”小哈忽地惨叫一声,退后两步。 “怎么啦?”小芳诧异,“疼?受伤了?” 小哈开玩笑道:“刚脱了一层皮。” 自她丝巾帽子密裹的小fèng中,小芳只见他脸容苍白,皮肤薄得仿佛见到血管:“小哈你要保重身体。好起来。”她又道,“以后某一天,你将看到一个全新的我——尽管回不到从前,我也一定有脸见人!” 小芳今天心情变好,开始滔滔不绝,自闭忧郁五个月来未曾如此健谈过:“不开心的时候,伤口特别痛,日子特别难过——可我现在伤口不难么痛,反而有点痒。它就像等待春天那样痒。我知道我一定会好过来。” “我等你好消息。”小哈虚弱地道,“不知是否能够送行。” “下个月才知道启程日子。”小芳赶他回去,“瞧你半死不活的,快回家休息,不准乱跑!” 小哈默默垂首回家去。他依依不捨地回头来,向小芳高声道别:“小芳,好好过日子,好好画画,要乐观,永不放弃!” “再见!”她挥手,“别婆婆妈妈了。我欠你一幅画像,一定还!你是我的幸运星。” 小哈微笑: “再见!” 蹒跚地,走入暮色中。 他俩没有再见,不知后事如何。 ——小哈确实刚脱了一层皮。 主人把他用清水洗净,放入脱衣池,一见背上水分稍干,用细眼喷壶喷上一些脱衣素。一般用药后三四天便开始脱皮了。 小哈脱衣时,外表便湿,反应迟钝,背部弓起,那层皮,先自背部剥离,然后是头,四肢……脱出的皮,主人夹起放入冷开水中,把黏液轻轻漂洗干净,再在玻璃板上小心拉开,成标本模样……那就是“蟾衣”。 小哈是一只癞蛤蟆。他像其他懒蛤蟆一样,想吃天鹅肉,但他也有自知之明,即使天鹅沦落了,仍是一只天鹅。 他无条件奉送的,是克制的欣赏和激励,期待她有日振翅高飞吧。 癞蛤蟆有个学名:“蟾蜍”。他的祖先在月宫里头待着,千秋万世。自己来世上一趟,也作全盘贡献。 一直知道自己长得丑,躯干粗短,皮肤黑糙,浑身是颗粒,眼睛和鼓膜后方,那些大大的突起的疣粒状物,还是他的“宝贝”。蟾蜍本身有毒,所以病害、天敌很少——他只是敌不过人类的魔掌。 喜欢静,怕惊扰,生活在湿暗的水边糙丛,以昆虫为食。作为冷血动物,需要冬眠,靠体内积蓄的肝糖和脂肪维持生命。 但若干日子前,他甦醒时,遇到一位漂亮少女,在水边写生,穿上新衣招展,骑自行车上课,向男朋友们发脾气、唱歌、逛街、哭泣,独个儿沉思找灵感……她扔掉的糙稿他还偷偷地藏过两张。 即使她毁容了,他的心没变。 她有机会就医整形了——可自己呢?生命已走到尽头,永远得不到一幅亲笔画像,在世间留痕。 这就是生命。 这天,养殖场的主人来采浆了。 蟾蜍耳后膜及皮肤腺肿瘤中,分泌白色浆液,叫做“蟾苏”。干制后事中药瑰宝,可解毒、止痛、消炎、开窍、醒神、强心、利尿、抗癌、麻醉、抗辐she…… 小哈和同伴们见主人准备好瓷盘(忌用铁器)、手套、口罩、眼镜……知大限将至。 主人把他们洗净抹干,左手抓住身体,拇指压住背部,其余四指压住腹部,逼使腺体肿瘤充满浆液。右手用一个坚硬的金属铜制苏夹夹住腺体,使力,皮肤迸裂浆液喷she道苏夹内或盛器上,每夹挤几次,再以竹片刮去净尽。 新鲜浆液,白色微黄,油量发光,黏性大,拉力强——是生命的悸动。 为防变坏,马上用铜筛滤净,以竹片涂布于情节污垢玻璃板上阴干或晒干。怕它发霉,必须密封保存。“蟾苏”成块状,愈陈愈黑,品质愈佳。比蟾蜍的生命恆久。 小哈从此作别人间。 翌年春天,小芳经过漫长、复杂、细緻的手术,五官扶正、对称,脸容改善了百分之六十,心理上的自卑自怜也随时间过去而渐渐復原。最开心时,第一个要见的人—— 脱衣、采浆后的蟾蜍,死后被除去内脏,洗去血污,用竹片撑开腹腔,一个一个一个,挂在通风处晾干,制成四肢完整身体干瘪的干蟾。蟾衣、蟾头、蟾舌、蟾肝、蟾胆,均可入药。 “小哈真不够朋友!”小芳懊恼又遗憾地,“怎么失踪了,音讯全无?” 她回到水边故地,小哈没有出现过。 她欠他一幅画像。 《似颜绘》李碧华 高桥良三自宿醉中迷煳地醒过来。原来已昏睡了一天。昨夜到今夜,之前呢?到过哪儿?头疼欲裂。 翻翻口袋找香菸,有个扒窃回来的钱包,还剩下一千元,其他的已花光。对了,在大坂不夜城,坂急东通商店街…… 这个小混混,跌跌撞撞地跑进厕所,先撒了一泡尿。踢开几天没洗的酸臭衣物,把头脸伸进水龙头下沖洗一番。 这才稍微回復神志。 正待刮鬍子渣,往镜中一瞧。 ——咦? 眼睛出毛病了?是嗑药的副作用吧?妈的,义男这小子老是给次品。见了非揍一顿。还说是兄弟,前天还借了他五千元。 良三定睛再望向镜子。 伸手抹抹水汽,用力抹,在用毛巾擦擦擦。如果镜子有皮肤,早已擦得出血了。 镜子没有皮肤——而高桥良三赫然发现:他只有皮肤! 他只有一层皮肤。他的脸一片空白,五官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张脸”。 “吓?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眼睛呢?鼻子呢?嘴巴呢?它们不见了!救命!” 他摸索自己的脸,没有凹凸,没有孔洞,也没有应有的器官,就如一张呗橡皮擦掉一切内容的白纸…… “为什么?为什么?” 他跌坐在马桶上,痛苦地想想想,用尽全身力气回忆,究竟这是一个噩梦,抑或是一场变故? 得罪了谁?被诅咒?屋里有鬼?自己瞎了?第四度空间?…… 什么因由? 他开始想起前一天晚的事情。没有什么特别。 睡到华灯初上,如前跑到地铁站火车站一带找寻猎物。运气不错,偷了个钱包,大概有一万多元。 然后去了弹子房,又吃了顿烤肉,喝了不少酒。 在一家快餐店露天座位喝咖啡,手机响了,ju子说那该死的东西提早来了,她今晚“不方便”。 良三呷一口咖啡,见到商店街对面的马路上,鲜嫩的粉红色。 短直头髮,皮肤滑不熘手的“女学生”形象。她穿一件粉红色t恤,迷彩牛仔裤,球鞋,在摆摊。 坂急东通商店街夜来有很多小摊子,卖唱、摆卖银手镯、铁线花、小玩具。也有为人看相算命占卜的江湖术士,孤清地点一盏灯,等待失意的人前来问津。 女孩在干慡沟渠旁占个空位,摆两张小红摺椅,屁股大一点的都坐不了。身畔有一堆非常高校感觉的颜色笔,“无良印品”的盒子铁罐,旁边有个背囊,下课后兼职找外快似的,开始她的街头小生意—— “似颜绘”。 她很安静,一直垂头不语,偶有搭讪者,都是年轻男生,但最后也没光顾,只瞄瞄地上展示的人像画便走了。 高桥良三有点酒意,女友又失约,无聊得很,起了歪念,过去戏弄她。 他坐下来,问: “给我画像,多少钱?” 女孩指指地上的卡纸,写着: “you choose the price.” “我不懂洋文。”他装傻,“你得客人翻译一下。” “你认为该给多少就给多少。” “啊哈!”他笑,“有这样的事?我‘认为’?” 良三心念一转,便道: “好,你来画我吧,画得像,才可称‘似颜绘’——” “不像不收钱。如果还不错,你自定价格好了。我只是赚点钱交学费。” 女孩望定良三,然后摊开画质用心地画像。每次抬头望他,他就变一个表情,捣蛋似的。 第3页 “先生。”她道,“你不要乱动呀。” 在这龙蛇虎狼混杂的地头,她如一只小白兔。一些人的操行表上盖满黑猪,一些则盖满小白兔。小白兔与黑猪是永远不会相遇的。 良三待她画完,拈来一看,左看右看,故意显得十分不满: “说什么‘似颜’?一点也不似,糟透了!” 女孩有点无辜、无措: “画的就是你呀。” “那么差,没一分像我——我才不肯给钱呢,你补贴给我还差不多,累我白白做了半晚,哼!” 尽情地践踏,连路人也好奇围观,看热闹,还附和地嘲弄一番,良三得意了: “我自定的价格就是——零!不过如果你肯陪我一晚,大概也值三千元的,总好过坐在街头闷热等客吧。” 女孩受辱,又羞又急,几乎哭了。她抢回那张画纸,用橡皮擦用力把五官擦掉,擦成一片空白,以免大家取笑。 头垂得更低。 她无奈,还道歉: “先生,对不起,我画工不精。这张画送你吧。” “免费?不要白不要。” 把画纸随便折起来,放在口袋中,扬长而去: “哈哈哈!” 他常常这样欺凌弱小,发泄情绪,又不必理会他人感受——真是免费娱乐,也让路人开心一场。 …… 他自马桶上弹起,马上把画纸搜寻出来,就是它! 画中人的脸一片空白,五官完全消失——同现在镜中所见的人,是一模一样的“似颜绘”。邪门。 找她去! 这是唯一的出路。 高桥良三戴上大大的口罩,遮盖他一张白脸,渔夫帽还扯得低低的,再架一双墨镜。多么帅气又神秘的装扮。 他坐到同一家露天咖啡座,面对当日女孩摆摊的马路。 等。 等。 苦苦等了又等。 已经很多晚了。他的担忧变成恐惧,女孩从此不再出现吗? 《赃物》李碧华 夜,深秋寒意袭人。关富强自华人“永远”坟场灵灰阁瞧瞧离去。他手中行李袋很沉,还有几个鼓鼓的物体。 坟场的灵灰阁高七层,龛位用以安放先人骨灰。“家族灵灰龛位”以及“普通灵灰龛位”共约九万多个。每日开放供人拜祭的时间是上午九时至下午四时半。关富强觑准时间,乘夜潜入。 细花白云石的石碑上,刻了先人姓名、别名、籍贯、相片、生卒日期、立石人姓名等,有装饰花边或十字架图案。他熟练地挑选一些为逝世的丈夫或父母而立的——因为勒索对象是遗孀或孝顺贤孙,比较好欺负。 他把其中三个石碑撬起,骨灰罂迅速放入行李袋中,然后在每个空格留下预先准备的字条。每张红纸的背面写着:“见字后立即存款五万元,入深圳银行户口。不得报警,否则将骨灰倒落沟渠,或荒山野岭让狗吃掉。” 字条后面附一个银行帐号和他的手机号码。关富强深信,死者遗属及家人为了先人安静安眠,也为了珍贵的最后纪念,投鼠忌器,不会吝啬区区数万元。遗属们“息事宁人”的心态,令他近年颇有斩获。他虽不因而“富强”,但这有损阴德的勾当,并未叫他得到报应。 他是非法入境,只要得手后马上潜逃内地便逍遥法外。天大地大,谁找得到? 在地铁,看看手錶,十一时多,有点累,也饿了,先祭五脏庙去。打劫阴司路,不过为了钱——此时他的手机响了。 “餵——” 在地铁车厢中,接收并不清晰,有回音。对方道: “我要赎回骨灰罂。” 他心想,呀,真快!马上有回音。这是第一位。大鱼上钩了。为防有诈,他道:“打错了。” “不,我已看到字条。”对方平静的,“我只想尽快赎回骨灰罂,一切好商量……餵……不过户,给现钞……” “地铁收得不清楚,上地面再谈。把你的号码重复一遍,我等会儿打给你。” “我怕电话没电了。不要误时间。你出车厢即谈……我是99887766……” ——终于关富强和这位朱先生约好,在一家餐厅见面。对方明言为先人和遗孀想,不会报警,免把事情闹大。 十二时正,在幽暗得别具浪漫情调的餐厅,朱先生木然道: “我是他的堂兄弟。阿杰过世时,死得好惨,留下孤儿寡妇很伤心。我不想他们烦心,就出面帮他们解决了。大家都出来行,四四六六拆掂吧。” “哦?”关富强笑,“那就好说话了。我干这一行以来,就数你慡快。” “你也是求财而已。”朱先生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千万别骚扰到女人。” 关富强轻佻道: “你阿嫂?你这样为她,她会不会感恩图报以身相许呀?” “别说笑了,她对死鬼老公一条心,只求带大儿子。她也很辛苦的。” 又瞅关富强: “话说回来,你干这个不怕鬼吗?” “鬼有什么可怕?——我怕穷,人一穷,比鬼还可怜。”不知如何,他谈兴甚浓,“我试过撬开一个骨灰龛,谁知那些不孝子孙肯本不理我,甚至懒得祭拜,事发后亦不追究,结果只好扔在垃圾箱算数。真是徒心机挨眼训白做几日——不是每个客都像你那样通情达理的。” 朱先生深深吸一口气,仍隐忍不带任何表情: “不过五万元吧,何必呢?” 他狡猾一笑:“钱带来了?全部五百元?旧钞票?” 朱先生把一个信封搁桌上: “你点收。” 基于本能,关富强把信封拆开,快速点算一下,树木和质感,确定不是陷阱。为安全计,他收钱后才告知收藏赃物的地点——万一失手,那骨灰就再无觅处。苦主不会冒这个险。他已驾轻就熟。 “好!”关富强把钞票放进口袋中,道:“你到街口便利店外,路招牌下左边那个垃圾桶,黑色胶袋包裹的便是。” 朱先生一言不发出去。 约二十步之外。他搜出这个黑色胶袋,拆开,是“朱永杰”的石碑,一个骨灰罂。他审视一下,知是故物,珍而重之地捧。抬头,关富强正出来,交易完毕,互不相干,各行各路。 蓦地有灯一闪。 关富强不见了朱先生。 一回身,连餐厅也不见了——是一个拆卸重建中的地盘。他尖叫: “救命呀!救命呀!鬼——” 这个时候,朱太太阿琴床头的电话响了。她惺忪地接听: “餵——” 间中收过这样的电话,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混沌而朦胧。一把熟悉但句子不完整的声音: “琴……好挂念……保重……我会照顾……收线……省电……” 她常常以为是思念亡夫的乱梦。这回她听到:“明天……看我……你便……”声音戛然而止,彻底断了线。 去年某日黄昏,她忽然接到一通电话,丈夫朱永杰工作的那家餐厅,因三楼有人开煤气自杀,发生爆炸,餐厅厨房亦受波及,整幢楼宇烈焰焚烧,大部分化为灰烬。 朱永杰虽仓皇逃生,但全身百分之四十五皮肤被烧毁,昏迷三天后去世。 他一句话也没留下。 阿琴伤心欲绝,她不服气,不相信上天如此残酷。 把不成人形的丈夫火化后,她领回骨灰。虽然在申请灵灰龛的表格上,得签署不得放物的守则,但她仍偷偷在罂内埋入一个最新型号,二百万像素的3g智慧型手机,号码是99887766。她打不通,只能希望他会同自己通话,哪怕一两句。 翌日清晨心血来cháo,她赶至灵灰阁。只见警方人员在现场夹起勒索字条调查,套取指模,还见龛位成为一个个空洞。她倒抽一口气。 奔到朱永杰的龛位——啊,竟然有被撬痕迹,糟了糟了,她脸色青白,难道…… 以为警察来协助。看真点,那骨灰罂安然无恙,旁边有个信封。有失而復得免于难的狂喜,脸色却更青白:“这个手机,这个为什么跑出来?” 她颤抖地双手抓住,按开关,没电了。但它自密封的骨灰罂中跑出来,似乎有话要说。 ——充电启动后,警方看到屏幕摄得一张男人的照片。而那信封,也扫到某人指模。是为劫匪证据。 第4页 不过在凌晨一时左右,已有人报警了,说有个神经大汉大受刺激在捣乱。一家便利店的店员道: “这个人疯了,忽然在地盘外尖叫,不但脸青唇白,大喊有鬼!还撒了满地都是冥纸锡钱。你看,不知踢破什么,弄得到处都是灰……” 那是另外两个不幸的,来不及被赎回的赃物。 朱永杰终于耗尽最后的余电,让爱妻得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女娲的扇子》李碧华 女娲独坐在河边很久了。 来之前,她走在茫茫无际的大地上。日子是以日升月落来计算的,但对一个寂寞永生的女神来说,并无半点意义。 一万八千年了,自盘古在混沌一团像个鸡蛋半的物体中乍醒,以天赋蛮力噼开困境,阳的、清的、轻的东西冉冉上升,阴的、浊的、重的东西缓缓下沉,变成了“天”和“地”。壮盛的盘古开天闢地,又过了一万八千年。 “这个巨人现在在哪儿呢?”女娲想。 他死了。口中唿气化作风云,声音变成了轰隆的雷霆,双目是太阳月亮,手足身体是大地的四极和五岳,血液是川流不息的江河,筋脉是山道,肌肉是沃土,头髮是星星……整个身体各项零件,造就了时间的花糙树木、珠玉金石,连流出的汗液成了滋润万物的雨露甘霖。 尘世间什么都有了,却失去了盘古。他来一趟,为了铺排?抑或制造复杂? “唉。”女娲嘆了一口气。 女娲由谁所造?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来了,为了什么?这更是一个谜团。 绚丽的晚霞映照她孑然一身,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这嘆气,也只是回音。某些时候,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被放逐在巨大冷宫中的弃儿? 空旷的天地之间,清澈的河水反映了她的人面捨身。她再美,也是毫无生气,一泓死水。 女娲信手拿起一块黄土,揉揉捏捏,再加上自己一样的五官,拉扯成四肢,吹一个口气,“它”活过来了! “咿呀!”小泥人发出欢唿,表示他获得了生命的快乐。 女娲高兴极了,成功感支撑她不分昼夜,捏制了很多很多“人”。直至累得不能动了,找了一根藤绳,伸进泥土中,一搅一和,沾满泥浆的藤绳被她四下挥舞,遍地洒落,每到落处,便成为一个小泥人,愈来愈多,愈来愈简陋,但生命力愈来愈强。 相比早一阵亲手捏制的,这些显然是次货。精緻的一批,不免骄其乡里,自视高人一等,乃富贵精英。面目模煳的一批,芸芸众生,贫贱平庸——但不管甚是,都是中性。 这么人,或者或者,不多久,一一萎谢倒下来,尘归尘,土归土,还原作一块黄泥。 “死一个少一个。”女娲自言自语,“再这样下去,我还得天天去造人,多无聊。这差事应由他们自己负责才行。” 女娲明明是神,怎甘沦为玩具制造商,或长期重复同一动作的工厂女工? 正烦闷的当儿,忽闻巨响: 轰! 天塌了。 支撑天穹的四极突然折断,像四方樑柱毁坏,屋顶亦随时坍塌。 发生了什么事? 女娲只见宇宙起了巨变。天崩地塌,天不能覆地,地也承载不了天,熊熊烈焰穷凶极恶,浩瀚yin水摧枯拉朽。勐兽吞食人类,恶魔攫抓老弱,不知何日方止。 幸好发生了这桩大事,无聊的女娲又有了新任务。一日七十化育的机械式操作女工,挺身而出,以奇谋妙计补天去。 这一阵她忙透了。 是一个奇伟瑰丽的大project,刻不容缓。女娲先熔炼了五色石块,熬成浓稠的石浆,用来一下一下修补天上那道裂fèng,直至它不再漏了。 大海中闲来游荡的大龟,因气数已尽,误打误撞,被女娲折断四脚,树立在大地四方,充当天柱,重新撑起天空。兴波作浪的水怪黑龙被杀掉了,大地归于平静。大火过后,残留的芦苇烧成灰,堆积厚重,用以堵塞洪水泛滥。 大自然的灾害平息了。 女娲又觉得日子很长。她做得再好、再美满、再成功、再伟大,又有何用? 这些层次低的人,再感激、再歌颂、再崇拜,她一点笑意也挤不出。 但既吧他们造出来,也是一番心血,总不能由他们自生自灭,最终化为乌有。 “人有什么办法自行繁殖呢?”她瞅着大地的植物,“有种子,有土地,植物就能再生。但人呢?想不到人比一朵花一根糙还窝囊。”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女娲开始拈起人类来仔细研究,这个按按,那个拉拉……弄死了好几个,终于她悟了。 “这些高大强壮毛髮旺盛的,可以输出种子;那些小巧温柔有无比耐性的,便可当土地,接纳种子,培育新生命。生生不息,成为人类的责任了。” 既已相同,便着手分了“男”、“女”、“阴”、“阳”、“雌”、“雄”……由他们自行配对:种子找到土地,土地找到种子,便能繁衍后代——淡然,在分批的过程中,也不小心出了谬误,原本分成“男”或“女”的,一时失手按错了,或扯多了,造成他们性别的颠倒,心理上不平衡,找不到原来的身份,连“性取向”也与别不同,真是无辜。 但天地之大,只有女娲一人在经营大业。日久生厌,影响情绪出岔子。她不但变老了,也变丑了,提不起劲,甚至对自己放弃。 她造的人,男男女女,亦闷闷不乐,奄奄待毙似的。脸在人海中寻寻觅觅,得享心摇神盪之欢的这个基本程序,也渐渐乏味。 “事已至此,我得为他们‘催情’!” 脸自己也未经情怀跌宕欲仙欲死,她又如何去“催情”呢?难道一切只是纸上谈兵吗? ——除非遇上一个诱惑的男人。 当她回过头来,竟见到他。心一动……但这男人道: “女娲,我是你哥哥。” “哥哥?——” 女娲回忆万年的过去,从来没遇上一个同类。 同她一样原始、漂亮、智慧、充满创意和悲悯的天神。即使她用黄土造了无数小泥人,赋予生命,亦朝生暮死,不可久存。 她定睛瞧着这自称是她“哥哥”的男人。 “我是伏羲。” 伏羲人面鳞身,长得高大威武,且声如洪钟。他说是女娲的各个,除了验dna不知可有何凭证?女娲能造人,可补天,功力不凡,她人面蛇躯,看来同眼前的伏羲有几分渊源。 却装出千般傲慢: “你从何而来?”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有点迷惘,“爬过天梯,走过峡谷,登山涉水,赴汤蹈火,心中一直只念着寻找一个亲人——非常非常亲爱的人。可我一直没遇上活生生的同类,此刻才见到你——” “我没有兄弟姐妹。”女娲嘆道,“我是最孤单的女人。” 女娲又面带得色: “可世上苍生,都是我亲手造的,看!” “不,世上早已有人了。” ——在古老的时代,更遥远的过渡。一片极了圣土,“华胥氏之国”,人人健康俊美,不怕火烧,不怕水淹,在空中行走如履平地。林木葱郁,风景优美…… 这天有位姑娘,走到走到沼泽的雷泽去游玩。忽见几个巨大的足印在沼泽地旁。多么稀奇的足印!她想,比我的巨大多了。 姑娘觉得很有趣,就用自己的脚试探踩上去,左脚完了,再试右脚。迈着步子真好玩。 ——这一踩,只觉得肚子一动。 姑娘怀孕了。 雷泽旁的足印,是雷神所留。他每拍打自己的肚皮一下,天就响一声雷。 “我便是雷神的后代了。”伏羲道,“后来发生灾劫,天崩地裂,一切化为灰烬。母亲临终,着我往前走,不要回头,若是找到一个相似的人,便是我的妹妹。” “莫非我也是那个足印的成果吗?为什么我流落至此?我是谁……” 是的,她造人,谁造她?这个问题在她的脑海中盘桓了亿万年,完全没有头绪。 伏羲的出现,叫女娲一下子编入凡尘俗土。 她以为自己是创始者——不,她也是世上一员。以为自己一手造人?她也不过为人所造。思前想后,不仅泫然。一时之间,软弱、善感、哀愁,她渴望有人多加呵护怜爱,一诉衷肠。 女娲信手拈起一个葫芦为斗,竹管插在大腹,顶端钻一吹孔,一吹震动薄叶,发出美妙的乐音。 第5页 当这笙簧十三管的乐音随风飘散,飘荡人间,男男女女不仅为之陶醉,心已苏麻,人亦温柔。只觉得尘世万物,没有比两情相悦更加重要,一切争斗、痛苦、饥寒、担忧、仇恨……通通抛诸脑后。男与女跳月累了,便拥情投意合的伴侣,离开人多之处,到幽僻地方谈心和交合。 这就是“爱情”和“婚姻”吧? 这笙簧就是她百思不解的“催情”靡靡之音吧? 何以开窍? 只因她心中也爱上了伏羲,才有此绝妙的灵感创意。 伏羲的心跳也开始痛平日不一样,他找到了妹妹,兄妹重逢,是血缘之亲,一脉之爱——但,何以自己反而有种奢想,有阵挥之不去的慾念?都是乐音惹的祸? 我们制作乐思,搭配婚姻,刺激情慾,促进生育,造福万民,可是,自己呢?二人心中所念,同属一事。 “你累了。”伏羲安慰女娲,“让我永远照顾你吧。” “哥哥照顾妹妹是应该的。” “——但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女人。” 混沌初开,虽无礼无制无法,但女娲心中还是桎梏: “兄妹怎么可以成为夫妻?这不是乱伦吗?” “我们相爱,谁管的着?” “世人会嘲笑我们的。” “但我们岂为世人而活?——他们还是你造的,有什么资格非议?” 女娲仍觉得有点羞耻: 伏羲未达到目的,说之以理: “当今世上只有你和我,我们也应该繁衍我们的后代,以免绝种。除了我,谁匹配?你再辉煌,最终归于孤寂,我也一样。” “我们问问苍天吧。” 伏羲与女娲登上了崑崙山。在山头处,他们下跪祷告: “天若遣我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 他们在不同地方各自烧一堆柴火,烟气裊裊上腾。二人望着那白烟,是聚是散?但凭天意。 白烟渐渐地,合拢起来。 女娲缓缓起立,吧一柱清香插在泥土石间,她知道,是上天成全了。 她走向伏羲。 命中注定,也就无从逃避。日后悲欢离合,都是天意。 当她亲近伏羲时,用糙编了一把扇子,用来遮挡了脸。 从此再无羞耻、疑虑、忐忑,不见前路茫茫,亦无后顾之忧。 扇子掩住她一切复杂的表情,那么迂迴曲折,还不是归于平静和幸福?只有此刻,没有明天。 兄妹在崑崙山巅,席地幕天,诸神眼底,开始了他们嚮往万年的交合。 女娲的扇子,就是新娘的红巾。 以后,伏羲画八卦、结绳、仿蜘蛛网结髮明了捕猎的网罟。又创造了琴瑟乐器供世人消遣、谱写乐器、教人熟食……贯通神明,益及万物。 他很忙,营营役役,早出晚归,并且分担了女娲的繁重任务。乐此不疲。 女娲怀孕了。她脚肿、腰痛,还噁心。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休息。她轻轻抚自己微隆的肚皮,瞅着悬于壁上那把糙扇——就是这粗陋之物,改写了一声故事…… (至于她生下了一团血肉模煳的怪物,像块磨刀石——那已是后话了。) 《蒸发》李碧华 心里医生静静聆听躺在他跟前的男人,描述“亲眼目睹”的怪异现象。 “真叫人毛骨悚然。”男人犹有余悸,“就是一觉醒来,它,忽然不见了。” 某日,男人清晨起来,准备去interview。这回面试胸有成竹,政府部门早就虚位以待,一切只是程序上需要而已。 男人是本届香港大学年级荣誉毕业生。他将是位优秀的心理医生——可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转变,令他堕入深渊。 他住在风景优美的近郊,三层楼房的顶层,推窗外望,刚好是个水深约两三米的湖泊,面积颇大,时有水鸟栖息觅食,一片祥和,与世无争。 他是人中之凤,家境富裕,出身及背景都没话说了。女朋友念新闻系,比他第一届。在电视台实习,累了,特别爱在他窗前湖畔欣赏黄昏日落景色。 男人道: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不真切,但那湖泊真的消失掉,湖水点滴不剩,像昨晚拔掉了塞子的浴缸,谁全流走,最后连塞子也不见了。” 眼前之事一个干涸的巨坑。 男人伤心地望着这残局,他不明白: “为什么我天天见着,实实在在的一样东西,忽然人间蒸发?” 心理医生顺从他的思维,问: “之前有无半点不寻常的状况?” “没有。是一夜之间的事。” “唔。”医生沉吟,“比如水位开始下降,发生灾难,有工程进行,维修……之类?” 男人想了又想: “天然湖泊,哪有工程?而且保护环境为重,谁会蓄意破坏?” “近日可有暴风雨?” “……上星期二或星期三下过一场豪雨。” 医生释然: “哦,假如湖底是常年被侵蚀的石灰岩,或早已被冲击得漏洞处处,那么一场豪雨,便如负重的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糙,全然崩溃也说不定。” 医生很满意自己的推断: “一旦穿洞,破裂,湖水迅速自该处流干,渗入地底,再无觅处。只剩下一个深坑吧。” 一个没有水的湖泊,也就没资格被称为“湖泊”了。 “医生,”男人无奈地诉说,“这是天文地理的常识,我怎会没想过?” “那有什么问题?”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心理医生若无其事地望着病人,装作闲话家常: “最近睡得好吗?都做些什么梦?” “我不是做梦!”男人生气了,“我是亲身做了歷史见证,那明明存在了千百年的东西,人间蒸发掉。” 男人正视心理医生: “师兄,我也是同门、本行,我也跟你一样,是位心理医生,有没有毛病我怎么会不清楚?我找你来诉说,只不过更希望确认我说的不是一个‘梦’,而是‘事实’!” “你还有其他发现吗?” “当然!” “还有些什么,是无缘无故地人间蒸发掉的呢?” “是——”男人喉头用力一咽,“人。” 男人开始有点恐慌,有点颤抖,他坐起来,抓住医生的手。“请你相信我,我怕!” 他发现,四下有些人不见了—— 他去拜访他的教授,送上花篮和水果作为毕业生的致意,但教授不见了。 声誉超卓为民请命的医生,不见了。只剩听诊的器具和未开完的药方。 一些本来在电台、电视上洪钟一样的声音,忽然噤若寒蝉,或遭中止合约,或退出江湖,就如严冬早至。 还有认识不认识的人,一个一个,下落不明。 还在吃饭的,桌上只剩碗筷。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只剩下个凹陷带余温的空位。人呢?睡在床上、走在路上、上香致祭、给朋友写信、看电影、通着电话、着着一本书、唱着歌……三十秒之内,就蒸发了,半点风声也没有。 之后,亦失去联络,再无消息,没法解释。 他的女朋友,也是一下子就不来了,遍搜不获。如果一个人变心,必有先兆,但蒸发,像融入空气中。 男人掩面痛哭哀号: “财富、体温、声音、文字……所有人和物,随那个美丽的湖泊不见了。” 心理医生觉得男人不但有妄想症,还严重抑郁,精神分裂。 “不会的。”他安慰他,“我不是活生生在你面前吗?” “活生生的人,他体内某些东西也在不动声色地蒸发掉了。”男人愤怒,“你还没发觉吗?亏你还是优秀的专业人士,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你本身也有病!” 医生不悦,但按捺着: “好,你告诉我,一个好好的人,体内有些什么东西能够五段蒸发如此怪异?” 男人冷冷道: “太多了——骨气啦、尊严啦、硬的膝盖啦、软的良心啦、挺直的嵴樑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义无反顾的方向感啦……还有安全和自由!” 医生微笑: “——世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什么?” “你把手渗出来,抓一些给我看。” 第6页 男人狐疑地,受催眠的,把手身在空中。 “你抓。” 男人的手指东抓西抓左抓右抓,企图抓住一些什么…… “医生医生!”他蓦地惊骇叫嚷,“我的手……我的手也蒸发掉了!我的手忽然不见了!医生,救我!” 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不可能有“人间蒸发”这回事。 男人被送进精神病院。 在该处,不管你是何种原因被关,不管你正常或不正常,有病或无病,天天会被迫服用一式一样的精神病药物,结合搜一式一样的疗程,即使身体不适应,健康受影响,所有人,病歷表上都是“疯子”。 渐渐,里头关的真的变成疯子了。 至于那个湖泊—— 我们几乎忘了主角。那个美丽的一夜之间不见了的湖泊,怎么会蒸发?它仍在,它就是精神病院中一个硕大无朋的浴池,疯子们天天跳进去泡澡。像三岁小孩一样的天真快乐无忧。 ——只在短短的辰光里,他们明白: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湖泊。 《恍惚的奶茶》李碧华 昨天没有来。 今天她会不会来? 已经两点十七分了。过了午饭时间——不过有时候她来得很晚,好像是要把工作赶完了才出来吃饭,而她又很少吃“饭”。 来了来了。阿伟见到她,笑意从心底爬上他的脸。眼睛一亮。 她的同事,三男两女,都已经吃好,要走了。她才来。 阿伟马上装作很随意地招唿。 这是一家茶餐厅。在这商场,不止一家茶餐厅,也有快餐厅和麦当劳,提供纯功能性、快捷省时、要求不高的食物。她光顾他们,一定是因为茶餐厅特有的奶茶吧? “要什么?” 水牌都写着饭菜和今日介绍,视厨房买到什么新鲜的。但“茶餐”永远是:“a猪扒、b鸡扒、c雪菜肉丝、d餐肉蛋——米粉和公仔面。牛油方包。火腿奄列。咖啡或茶。冻饮加二元。多士加一元。改乌冬加三元。” “要c餐——不,还是改b吧。”想了又想,“有点咳嗽,还是要c。” 她说话很慢,很温文。但总是改来改去,即使天天同样的四个选择,仍得考虑再三,可见为人执着,有要求,挑拣最合心水的才肯。 阿伟撕掉他落单小本子一张又一张纸头。耐心地: “今天是要c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唔”地点头。 阿伟把原子笔顺手插回他那件白色的制服上衣口袋中,那儿已有数十条斑驳的蓝线,洗也洗不清——他的生活,就是那洗也洗不清的,变成灰黄色的白上衣。 她也爱穿白。白裙,白t恤,白上衣……很干净,很白。人瘦,穿白不显胖,但太瘦了点。 “又不吃饭?”阿伟搭讪,“光吃面和米粉无益的,不够营养——” “奶茶少奶。”她只叮嘱。 阿伟笑: “我知道啦。” 出示他的单: “看,一早便写定了。” 又强调: “我们的奶茶香浓,又提神……” 总是他一个人很热心地自说自话。五英尺十一,得俯首逗一个冷淡的熟客闲聊,人家却目中无人。 “喂,又‘吃柠檬’啦?” 收银的胖萍带点妒恨地嘲笑他:“人家是秘书会计,又识电脑。人望高处,谁理睬 你?” 阿伟狠狠瞪着她。口舌便给: “再嘈我强姦你!” “够胆向你梦中情人讲!” ——不是没有慾念的。 一回她上厕所,走过湿漉漉的厨房,在女厕门外等。刚好他小便,自男厕出来,打个照面。应该马上出去开工的,但拖拖延延,从不洗手的他竟然在水龙头下慢慢洗手。他静听斯文的她的小便的声音,想像她半褪的内裤。他还卑鄙到蹲下来自木板的fèng隙偷看她的脚,忖测接着的动作…… 女厕的门打开了,他面不改容,若无其事地去落单。有点面红,有点笨拙,但没有人看得端倪。 他自水吧取奶茶,不忘再嘱: “少奶。” 把奶茶端到她桌上,忽地泼泻了。 她皱眉。望着那个杯子。 “是漏水?我换过一杯给你。”他殷勤地,忙把只剩大半杯的奶茶换走,换一杯满的。 她有没有男朋友? 间中,有类似同事的男人一起,但话不投机,阿伟听得一清二楚。 “改天我请你去尝尝星马的‘拉茶’,好吗?” “我见过那些‘拉茶’,把奶茶由一个小桶自几尺高倒进另一个小桶,这样‘拉’来‘拉’去,变得不冷不热,空气那么脏,都给‘拉’到茶中去了。” “但‘拉茶’很香滑啊,你没试过——”男同事有点不忿。 “我还是喜欢这儿的奶茶。” 阿伟顿觉得她是知音,觑个空儿帮腔: “奶茶是煲出来的好喝,我们的师傅也‘拉’一两下,贪它的冲力,但不会表演杂技一样的。” 男人不搭理,怪他多事。 但她顺着话题: “还有那些‘飞天通菜’也像杂技呢。” 是一个相当挑剔,颇有原则的女孩,一点点的不顺眼或不遂心,也不将就。这个花巧的男同事,觉得没趣,后来也没什么往来。 起码,阿伟再没见他俩共坐,又放心了些。 但正如肥萍道破:他自己是什么东西呢?一个初中毕业年近廿七的茶餐厅伙计。返中班,收晚上九点。一个月连下栏也是几千元。天天低着头打工,没有位子坐。没有女朋友。 晚上八点半,忽然见到她。 “咦?还没有收工?”他冲口而出亲切地问。 “要一碗什锦面。”她没答他,“不,河粉好了。要白鱼蛋,不要咖喱。不要韭菜和猪红,怕血。” 剩下合意的是萝蔔、猪皮和面筋了。又怎算“什锦”? 他听出她声音沙哑: “不舒服吗?” “有点发烧,但要开ot。”算是回应了他第一个问题,“四五月,特别忙,要做年结,又要清单据,埋数。好累。” 把面端上时,他看表: “我们收九点。不过你慢慢吃,可以等一阵。” 又做了一个出轨的动作,把辣油收了: “不要吃辣。” 她要白鱼蛋,不知多惜身。但有个陌生人在病中那么体己,她微笑一下。 “住得远吗?”他问,“外面下雨。” “南丫岛。”她一口一口细意地吃河粉,“不要紧,尾班船开十一点多。我还有些手尾要回公司做。” 自己九点收工,好想好想送她,但又不敢。高攀不起。几番迟疑,阿伟拿一把杏色的格子雨伞放到她桌旁。是在一堆中选中,颜色最浅的。 “这伞你用吧,我们大把,都是客人遗留下的。这把颜色好些。”又道,“奶茶是送的,给你提神,不收钱——别让老闆知道。” “你人真好。” 她拎起伞,大概因为病,又大概因为阿伟自己的遐思,总觉得她飘飘浮浮的像个会走的梦。 “我叫阿伟,你呢?” “阿思。” ——是阿思?阿丝?阿c?阿施? 阿伟直觉地认定,她是思念的“思”。 这白色的梦走远了。 目送她的背影,阿伟抑压他那发情公狗的雀跃,只是患得患失,步履轻快又沉重。万一她以后开ot,要坐尾班船,她不必孤零零了,他好希望可以送她。 他不怕她奄尖、挑剔、执着、小眉小眼、白不粘尘——基本上,他是为了侍候她,宠坏她,所以相识。 大雨下了一夜,庆幸借了她一把伞。 第二天,她没有来。 病了?休息也好。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奇怪,没有出现。糟了,是逃避吗?都恨自己急进,得罪了她。到底是瞧不起?阿伟怅然若失,更加自卑。 ——直到这天,他在客人留下的报纸上,见到一段新闻: 妙龄少女割脉自杀。 有她的照片!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名字是施洁贞。不是思念的“思”。她姓施。 他大吃一惊,不能反映…… 下午,她的同事在窃窃私语: 第7页 “就是那晚开ot。” “写字楼都没什么人,太危险了。” “是在后楼梯吗?” “受伤不轻。” “刮刀刮的。不肯呀,满身血——” “她求看更不要报警。” “好羞的,当然不要报警。” “十九楼说出来的——他们会不张扬?怎捨得不说?全幢都知道了!” 一个文静内向的会计小姐被强姦了,歹徒逍遥法外,好事的群众把消息在茶余饭后传扬开去。心中容不得一点沙石的她,辞了工,又没脸见人,身边无人关怀,想不开……便是这样的故事——割脉?她连猪红的也不吃呢。但她“解脱”了。 这些八卦的没有切肤之痛的局外人,还在耳语: “像她那样的性格,二十三岁了,又没有男朋友,会不会仍是——” 啪!奶茶被用力一顿,愤怒地打翻泻了一卓。阿伟的手紧捏着拳头。像辐she后遗症,胸中有火,苦不堪言。想吧所有人痛殴,想杀人报仇。 但谁留意到他的表情?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比起来,他更是毫无关系的一个闲杂人等。 阿伟没追问,也不打听。 他但愿一无所知。但愿是被嫌弃的癞蛤蟆,不屑一顾从此失踪。任何结局肯定比现在这个好,比这美满。就不用折磨。 哐当!他神情恍惚,又打破了碗碟。 不是失恋,是生离死别。 是收音机常播的热门歌,黄品源的《那么爱你为什么?》 离开你, 是傻事对是错? 是看破?是软弱? 如果是中解脱, 为什么还是有眷恋在我心窝? 那么爱你为什么? …… ——还没有开始呢? 不,也许这只是开始。 某个晚上,失魂落魄的阿伟,默默地脱去白上衣换回自己t恤。他把制服挂到茶餐厅后面的衣架上。旁边是一个胶桶。 阿伟赫然见到—— 那把借出的杏色格子雨伞,现在给换回来了!静静地斜倚在桶内。不知何时,她自遥远之地,把伞还给他。 虽然迟了点,但明白了。 所以她试探的,来了吗…… 《另外一个人》李碧华 “我是医生,如果你发觉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应该坦白告诉我,这样才能彻底地帮你诊治。” 女人坐在他对面,欲言又止,神情有些张皇,不住地绕弄着手指。 “……” “你先平静一下,慢慢说吧。” “医生……”她嗫嚅,“我不是有精神病或老年痴呆症吧?” “什么?”他失笑,“你才四十多,跟‘老人’还有一段距离。” 又问: “最近发觉自己记忆力衰退了点?” “是……”女人接着说,“应该不是。” 吞吞吐吐的。 “是生活太紧张?” “受过刺激。” “很大的刺激?” “是,生离死别。” 医生体谅的点点头。 “哦,这通常总会令当事人因心理上的创伤而举止失措,甚至选择性失忆,不想记起。” “但结果平安无事。”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 女人道: “问题不在我。” “唔?” 她鼓起勇气: “问题在我女儿身上。” “啊,你女儿多大,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是辛小晴。” 哦,医生马上知道她是谁了。小晴是当今乐坛上最炙手可热的偶像歌手。二十二岁,在公司力捧之下,成为新一代的天后,去年还在红馆举行演唱会,十天的门票两小时内已告售罄。 小晴也是电影红星,无数gg商品代言人。她的“中国二十个大城市巡迴演唱”在筹划中。公司打算两年内把她带入好莱坞,晋身国际明星。就在片约签订前夕,忽然传来意外的消息—— “小晴在往美国拉斯维加斯登台表演途中,出了车祸,昏迷不醒。” “她怎么了?” 医生记得他也听过这个意外,不过只是“据传”的消息。没有人见过任何突发新闻图片。之后又平静下来。 “我也没见过。”女人说,“当我知道意外时,心慌意乱,痛哭不已,想即时赶到美国照顾她,万一伤残或破相,前途就完了……” “听说治疗后已康復啦?” “公司的封老闆说一切由他们处理,送她到设备最先进最完善的医院去。为免我担心,嘱我不必前去打扰,总之,一切由他们负全责。” 半年后,小晴康復回来了。 她很健康,精神奕奕,没事人一样,如常地生活、工作。照旧红红火火,万人迷。 回港翌日,已召开记者招待会,宣传一张失踪期间秘密灌录的新专辑,在时代广场举行签名会。 车祸对她没有丝毫影响。二十二岁,青春少女身体底子好,一下子又蹦蹦跳跳做人,不累,连伤痕也没有。 “恭喜你了。”医生说,“年轻人倒下很容易便站起来。” “不过——不对劲!”女人不安,“外貌一模一样,声线、举止、小动作……都没变。”女人强调,“可我是她相依为命的妈妈,我的直觉告诉我,有点奇怪!” “是她的记忆力有毛病吗?” “不,生活细节都记得。” “爱好呢?” “同以前一样。” “会不会是你心理作用?” 大概因为相隔了半年不见,又日夕担忧牵挂,虽然公司派员来安慰,但以为随时会传来死讯,以致神经衰弱、多疑,所以一时间不能接受好消息,还以为在梦中。 “是有些人会有这样的不安。”医生开解她,“辛太太,我给你开一些镇静的药,过一阵就没事了!” “不!” 最初也想失而復得般惊喜,嘘寒问暖,照顾周到。女儿投身娱乐圈,走的是怎样的一条路,怎么会不清楚。挺辛苦的。 青春女孩,长得好,能演会唱几下……但,得依靠有背景人士强有力的后台“力捧”催谷,栽培成商品,可以卖钱,才算前途无限。 母女也很清楚,得付出什么代价。 “有时她要出去陪老闆,和老闆的朋友、客户……喝酒应酬伴唱——当然还有其他。我心知肚明。” 女人低下头,声音也小了: “其实小晴歌喉不错,但也并非唱得极好,她的实力与声誉不相称,是堆砌打造的摇钱树。而且奔波宣传,还得‘随传随到’去侍候。很多时候觉得自己不干净,不能好好正常恋爱,闷闷不乐。有一回重遇中学时的初恋情人志宏,他与女朋友甜甜蜜蜜,虽齐声说羡慕她名成利就,可她察觉人家瞧不起她,有妒忌得情绪低落,在半夜里偷泣,失眠。她常这个样子。医生,老实告诉你,小晴有服食软性药丸麻醉自己的习惯……” 医生等她继续说下去。他知道,不必引导,也无须催促,很快,就到了重心。 “这次她回来后,虽然一切都不变,但她情绪太稳定了。没有哭泣过,甚至眉也没皱过一下——总是欠了点什么似的。” 女人道:“我明白——她是失去了羞耻心。” 医生心里想:这样,岂非过得更快乐吗? 女人脸色有些苍白,但意志开始坚强了,她正视医生: “我怀疑……那平安回家的人,不是我女儿,‘她’是另外一个人!” “说下去。”医生鼓励,“你怀疑她不是‘人’?” “啊不,她有体温、脉搏,在太阳下也有影子。她是实在的人,可以摸到,肌肉也有弹性,我总不会认为她是‘鬼’——但不是‘我的女儿’,真的,医生,请相信我,医生……”急泪夺眶而出。 医生耐心地听罢,还是尽忠职守:“现在听你一番话,到底是否幻觉或什么问题,还需要做出详细的交谈、心理分析,甚至身体检查,才可知悉真正的原因。” 他叮嘱:“你明天,唔,appointment定下午三点半吧,把小晴带来好吗?” 辛太太擦泪: 第8页 “你一定要帮我,我快疯掉了。” 她忐忑地恳求。 医生为她推开门。目送她进了电梯,离去了。 医生转身,把房间中的白布帘拉开:“封老闆,你听到了?‘一号’不行了——” 藏身帘后,把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男人考虑了好一阵。 封老闆沉吟:“明天来了,你佯做检查,设法说服她。” “母女血缘关系,瞒不下去。” “迟早露马脚——”封老闆当机立断,“待会儿我打个重要电话。今晚七点正,全部到我家开会。” 封宅是独立的house,三楼有间长期封锁的会议室。这晚,座上来客全是有头有脸、运筹帷幄的高层人士,除了封老闆和他旗下的方医生外,还有gg商、唱片公司的头头、好莱坞的监制、地产商……还有国内高干。开会只为一个目的:辛小晴。 “投入重本,才打造出的明星偶像,绝不能放弃。” “本来是取之不竭的油井,怎能变成枯井?二十二了,是赚钱的黄金岁月——” “不,是钻石岁月,再过五七年,也没有了。” “照说‘一号’乃度身订做,外观也完全吻合,皮肤还白里透红。我们掌握的一切资料,喜怒哀乐细节,包括每月的生理周期都输入了,应该天衣无fèng。” “就是不累,什么都肯,敬业乐业,服务至上——太完美了,到了‘无耻’的程度。对人和背人时,也都笑得很持久……” “对,正常人是不可能笑得那么持久和均衡的。” “人有情绪是因为有自尊,有选择。对非心甘情愿的事表达不满。” “这点我们当然清楚——可是机器人不会明白。它们乐于效犬马之劳。” “犬马也是有自尊的。” “这是次要问题。” “说真的,小晴车祸后,骨折破相,右颊有三道裂痕,结了疤脸容完全扭曲。精力也大不如前。做过脑部手术后有百分之七十的机会成为植物人,即使復原,也报废。” “光会唿吸的明星?行尸走肉要来作甚?” “富豪和公子们也不肯玩。” “我们放弃小晴,做了‘一号’代替,是为大局着想。” “二十四小时可当四十八小时用呢。” “没有一个fans起疑,照旧疯狂崇拜,为她尖叫流泪。” “——可是,瞒不过一个人。” “真是后患无穷。” 有血有肉的生财工具,同极其打造的生财工具,本质一样,但人们会抗拒机器人,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骗局”。且是犯法的。 合同早已签好,七部电影,十二个gg(只花两天拍照已可收七位数)、中国二十个大城市巡迴演唱……到时候交不出人,通通赔偿。压力很大。 好莱坞那片未签约,只因仍可争取更高条件。每年四至六张专辑保持江湖地位。那个耗资x千万的大型musical已在部署。明年国庆唱压轴,早已预定。每月都有xx大使、xx代言人、xx慈善活动……非她不可。 公司组织了歌迷会,长期养着一群职业fans,每有公司宣传场合即招来助威,他(她)们是支月薪的。不像其他偶像,一次一百五十美元那么cheap。 助手把“排期表”摊在桌上,足足九页,密密麻麻,工作一直排到三年后。到时候她还会出版小说、散文集、摄影集,设计时装以自己的名字为新品牌……还捧她当导演,拍一部改变自她爱情小说的电影。若有空,剧本当然自己持笔。 这时管家通报,有人匆匆赶到。 他是保险公司的代表robert。 “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已付出一笔不菲的保险费了——” 保险公司为避免赔偿天文数字的保险,所以参与机器人“一号”计划,秘密保守,万万不能公开噩耗。否则,他们会因此垮掉。 “‘一号’迟早被识破。”封老闆最恨人迟到,不过在这紧张关头,他也心无旁骛,“到底还是不够完美,该淘汰了。” “老闆,未栽培到另一个之前,别轻举妄动。我们还是要‘她’!”robert问,“为什么被识破?” “简单地说,她不懂得脸红。” “不是‘人’,还需要脸红吗?” “故被至亲发觉——” 对,在至亲面前也“矫饰”,难怪怀疑她是另一个人。 大家沉默,苦思良策。 电话忽地响起,划破死寂。 等了半个晚上的封老闆,紧张地抓牢了听筒:“餵……是……进展如何?长多少高了?发育?体能?好……不错不错……有点怕光?这不行!一定要习惯活在聚光灯下……没问题……好好改善……可以……多等一个星期……钱不是问题……跟合同加百分之十——总之要有七情六慾、情绪高低,有脾气,会不好意思,脸红……脸红没有得伪装的……太好了,再联络。” 大家望定封老闆。 “是‘前卫细胞技术公司’。” 封老闆庄严地,缓缓地宣布:“各位,放心,‘二号’成功了!” “哗!太好了!” 举座欢欣,舒了一口气。 自1997年首头克隆动物绵羊“多利”面世后,全球顶尖科学家、医学家、dna权威……已在地下火速进行复制人的研究。 并且研究成功。 现今他们从人体皮肤细胞中,抽出含基因资料的细胞核,与女性体内的卵子进行单性生殖,复制胚胎,并以高科技催生,令发育快速成熟,长大成人,半年内已可培育一个复制人。 人类早已把创造生命的权利,从上帝手中夺过来,还可自作主张,自行设计调节,要多少有多少。“二号”倒下了,还有“三号”、“四号”…… 过程复杂?不是我们担心的。 “幸好植物人仍有月经。”说到底,小晴“二号”还要靠她自己的卵子。 “一星期后,我们在无后顾之忧。”各人十分开心。封老闆心想:初夜还是我的。 散会。 又开始忙了——忙于如何尽情利用“辛小晴”这棵摇钱树。 医生目送众人离开后,像封老闆细语: “万一做母亲的仍来啰嗦?” 他皱眉。不一刻,轻快道: “明天来,也藉故给她抽血,化验,套取体液,头髮以及所有dna资料,开一详细file。辛太太再多事,必要时我们只好……” “啊?” 医生来不及反应。 “克隆一个星妈也不困难。这样便百分百安全,皆大欢喜了。” 送客时,封老闆附送一句: “做人,睁一眼闭一眼本来便很快乐。烦恼自寻,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吃猫的男人》李碧华 自动玻璃门每回打开了,进来的都是焦虑、伤痛、同生死只一线之悬的人。 一个昂藏七尺的男人对躺在担架上严重烧伤的女童絮絮叨叨地埋怨: “为什么要玩火呢?他们为什么不走出来呢?为什么妈妈要熟睡呢?她一向易醒。为什么阿强又不走呢?阿强跑得好快的呀。为什么他们会烧到呢?为什么……” 女童顽皮玩火,引致火灾,结果母亲弟妹全葬身灾场,只捡回她一条命,不致灭门,但年幼的她要承担沉重的过错。父亲不忍苛责,但一切已不可回头。 在医院急诊室外,当值护士潘秀敏惯常听到人们反反覆覆诉说一些无聊、幼稚、沉痛的话。无力再挽,说了等于没说。 再强壮的人,一家之主,富豪权贵,也只能任由眼泪淌下来,捶心骂死者“为什么不走出来呢?”。 天天见尽几十回的生离死别,大多是天灾人祸。大家都说急诊室的医生和护士没什么同情心,全木着一张脸,公事公办。 潘秀敏冷静地登记,准备仪器、药物。医生、部门主管还有四五人都在进行抢救工作,白布帘一拉,那神色灰败的父亲坐在外面双手掩面,没有人理会。 她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她只是没有时间。呜呜的救护车声又由远而近,这回是个把孩子生了“一半”的女人。 师姐嚷: 第9页 “让开让开!已经生了!” 周遭一大摊血和水。婴儿安详地睡着,他还连着胎盘,助产士为他消毒,套上脐带扣,预备剪脐带和抹身。潘秀敏又忙着为疲倦痛楚的妈妈打一支助子宫收缩的针药,并整理入院手续做文件。母子平安。但现场狼藉不堪。 把全部功夫做妥,才发现身旁一直站着个呆若木鸡、半点忙也帮不上、双手抱着一大袋纸尿片的男人。惊魂甫定。 他嗫嚅地问: “尿片……有用么?” 潘秀敏淡笑:在危难的生产关头,男人和尿片都是多余的,而且是天真的。 她说: “你快跟着她上产房吧。” “哦!”男人听话。 她望着他的背影,和那一大袋纸尿片。 在这个“分流站”,瞬息万变,她是一个过客——不,所有人都是她的过客。 在这个寒流袭港,晚上气温跌至十度以下。 根据经验,很多年迈的哮喘病患者,特别是街头露宿的瘾君子,最易有生命危险。 有一回,当值的警员协助把一名五十多岁的已冻僵的男尸推进。穿一件鲜黄色的风衣,足踏一双红带“人”字拖鞋,无鞋无袜只卷薄毡。他身体扭曲、僵硬,不但屈膝欲起,还紧握双拳傍在腰间,似待出拳想空际命运还击,又似抱肩取暖未及。曙光还没出现,他已大去,残留一个充满动感和色彩的定格。 潘秀敏是在那个晚上认识军装警员郑志勇的。 她还为他分析,何以死者是“笑脸”——因为渴死、哮喘死、冻死的人,肌肉僵化,上唇只好往上一缩,所以微露笑意,不能自控。似乎很开心。 郑志勇苦笑: “真是黑色幽默。” 她道: “对,你这种笑法最神似。” 此后,潘秀敏经由郑志勇延入的个案,都是车祸、打劫、伤亡、暴力袭击、夫妇殴斗、虐儿、非礼强姦、自杀……人生似是由这些事件组成。医院的急诊室不外靠上述个案充实。日子过去,连男女之间微妙的感情也无新意,所有的刺激已是寻常。 潘秀敏时间不一定就配合到郑志勇当值的时间 ,只有这点,才有间中“巧遇”的喜悦。 ——忽然有一天。 急诊室来了一位奇怪的稀客。 郑志勇说他是在该区一个商场附近抽筋晕倒,于是市民拨电报警,由警员及救护员白扯送院。在途中,他醒过来。 但他一直这样叫: “喵喵——喵——喵喵——” 这个一度晕倒的男人,还不是以手作爪,护在胸前,并不断挣扎,姿态奇怪。 潘秀敏接收了这个“病人”,照常帮他作初步检查,也打算量血压。但他受惊,不肯合作,却又无法说话。 郑志勇说:“我好想在哪儿见过他!” 一时又想不起。 男人衣衫上有渍子,似血渍,也有些是褐色的,还沾着些毛。 这人没人相伴,只好由郑志勇在他身上搜索证件登记。找到身份证,也找到回乡证。 “喵喵——喵喵——” 他仍是不停怪声乱叫。尖寒而悽厉。 男人叫伍健康。三十三岁。 因他失控抓人,医生下令先注she镇静剂。 郑志勇根据身份证号码,向警方追查资料。“分流站”中,同事们也议论纷纷。 大家都没见过此等怪异悬疑之事——也许大惊小怪,那只是个神经汉。 半小时之后,赫然知悉,伍健康近日涉及一宗罕有的案件。 这个脸色红润,五官剽悍,身材健硕但毫无病症,长得还算顺眼的司机伍健康,上月在裁判署承认亮相控罪,被判罚两千元。 郑志勇恍然: “难怪,嘴脸很熟。他的照片见过报。” ——他是一个吃猫的男人。 那日,警员接报,有人在住宅天井,架起一个炭炉,烧灼一直已死去的猫。警员调查时,发现一只约五岁大雌性唐猫的尸体,头及四只爪已被斩去,肠脏已清除。雌猫已怀孕,腹中有两只幼猫之胚胎。 天井现场还有一只已杀好的鸡以及一盘蛇肉。被捕男子向警员力称: “那不是猫,只是兔。” 但“龙虎凤”证据确凿,他“指猫为兔”实属狡辩。以违反“猫狗条例”第二十二条——非法宰杀家猫作为食用入罪。 案件已结束了,罚款也缴清了,这样的新闻只是报章上的花边。 ——但这个“病人”,一直在床上“喵喵——喵喵——”地乱叫了一夜。 他身上的血渍,经化验知是动物的血。其他的是酱料,也有酒。 医生奇怪地发现他的瞳孔有异,须作观察,吩咐护士留意变化,马上报告。 值夜的护士都说,病房中常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有人喊痛,有人自责,有人不想活,也有死者的至亲在“招魂”,总没有比这“猫叫”更难听。好像肚子中有成千上万的猫要自喉头涌出来。 第二天是潘秀敏的休息日,但她很好奇,忍不住又回到房间里打听。 原来下午警方召了他的两名友人来医院协助调查。伍健康不能把他俩认出,仍是: “喵喵——喵——喵喵——” 姓金的友人道: “我们男人,‘冬不藏精,逢春必瘟’,当然及时进补。我们只是间中相约道内地吃野味吧。我同他是‘酒肉朋友’。” 姓李的道: “我们都吃三蛇五蛇、鹿鞭鹿茸鹿尾巴、水边、鸵鸟、蛤蚧、果子狸、穿山甲、黄底龟——但阿康,他连猫头鹰也不好,独沽一味,只吃猫!” 伍健康对猫“情有独钟”,他吃铁板猫扒、乌豆山猫煲、清炖猫肉、红烧、煎炸、炆蒸、白灼、挂炉、生扣、火锅、切片、炒丝、剁馅……以酱爆之、以椒盐炒之、以滷水腌之、以八宝扒之、以红酒烩之、以淮杞炖之、一麻辣调制……还有一炉共冶绝不浪费的整窝猫杂汤。 总之,伍健康是一名吃猫专家。 潘秀敏问: “病人的瞳孔在白天是否眯成一线?” “才怪,一日三变。光线不强不弱还好好的,夜里昏黑中,瞳孔开放得像个小圆球。大白天太阳足,又缩成一条线,好敏感。” 当伍健康望向潘秀敏时,她暗暗打了个寒噤,怕他吧爪子贲张伸张她。幸好他缓缓地,把眼睛闭上。 她走近一点,他忽然打了个哈欠。 即使在白天,哈欠打得很慢很长很懒。嘴巴张得大大的,舌头也伸出来捲动。之后又舔了一阵手指。 折腾了好一阵,便要睡了。 伍健康睡觉的时候,好像特别宝贝的耳朵,把耳朵挤在手下面,一方面保护好,一方面又好似提高警觉,一旦有什么声音,他侧耳细听,未几又继续睡觉。 护士说: “他什么东西都不吃。” 潘秀敏笑: “不知现在这个样子,还吃不吃猫?” 一想,不对,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看着蜷着身子枕耳而睡的一个男人,长得好眉好貌,但胡楂子又出来了,脏兮兮的。生人勿近。 为什么伍健康有吃猫的特殊癖好?他是否又有其他涉嫌的罪行?案中有案? 第三天,郑志勇作为怪异行为目击者,联同一位心理专家、一位探员,和一个女人,来探望他,并作进一步调查。 女人叫嘉芙莲,catherine,是一位卡拉ok的伴唱女郎。 伍健康亦未能把她认出。看来病情实在严重,他只对着她和其他人: “喵喵——喵喵——” 嘉芙莲承认她大半年前,在旺角砵兰街一家卡拉ok夜总会认识伍。自此他常去捧场,并买钟邀她出外“谈心”,每次“谈心”后都出手阔绰,且痴情地说要结婚。在她身上大概已花上十多万元了。 伍健康对她真是好。 他是个司机,还是租车的。最近的士牌价炒高了,车主要加租,相对而言,收入便大减。他再勤力开工,亦有点吃紧。 女人不是他什么人,当然没心思体谅。毕竟她也近三十了。她骗伍健康二十四。 嘉芙莲说: “我们出来做,交易都是你情我愿。阿康只是个司机,如何做人世?几个月前,我告诉他想给乡下的老母医病,问他借三万元,他一口答应,给我一张期票。” 但那期票一星期后还是被银行“弹票”,不对兑现。可见他临急张罗不到现钞存进去。面目无光。 第10页 嘉芙莲悻悻然: “他只是充阔佬!我在他面前把退票撕掉,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 她不肯同他上床,次次都坚称: “‘大姨妈’来了。” 逼他心死。 据姐妹说: “阿cat乘机飞掉他。他没文化,身腥口臭,只得个样子,有什么用?无钱,就唔啱嘴型。” 伍健康的身家花光了,女人也跑了——女人叫阿cat,事件露倪端。 她的姐妹还道,阿cat最迷亚视新闻报告员邓景辉。她宴睡迟起。为了邓景辉,一定尽量爬起来看新闻。一个不关心时事的女公关,她见尽男人,也有自己心仪的偶像。 一比之下,不文的伍健康不但矮了一截,还丑上十倍。 有时他也看看新闻,误触亚视,马上转台看无线。男人是有尊严的。 伍健康无奈地自惭形秽。他的良心她当狗肺,而他半生连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一晚,一只“自来猫”闯进他的斗室中。当他收工回家,打开铁闸大门,一头黑色的短毛流浪猫突窜入,并躲在他床底瑟缩。爱cat及猫的“失恋”者,并没即时驱赶,让它借宿一宵。 在黑暗中,他试图伸手入床底,轻轻抚摸它颈背,小猫柔顺地任他鱼肉。 翌晨,他预备了一些热牛奶,把猫引出来吃早餐。 小猫一见他,即时撒了一泡恶臭的尿。把牛奶碟抓翻,不肯吃! 伍健康忽地省起,在阿cat放他飞机之际,说过一句话: “阿康,你省省吧,那么穷酸鄙俗,你是‘捞猫都唔食’。” 他怒火如焚,发狂地要捉住那只“自来猫”。猫也发狂地要逃出他的魔掌,不想就留。人猫追逐大战,把他斗室弄得一塌煳涂,布满猫毛、猫蚤,和梅花脚印。 这头小猫行走江湖,很兇恶,它把伍健康的手背、虎口、脸……全抓伤,并狠狠地咬其左腿不放,血流遍地,衣衫尽湿。 在他狼狈地惨叫时,猫扬长而去,不再回头。他很寂寞,跌至谷底。 伍健康招待了它一夜,又用应吃食,赔上鲜血,最后还得送院检验和打“疯狗针”——他连一只身世飘零的小猫也征服不了。 一个失败的、被拒绝的、身心受伤的男人因爱生恨,从此走上与猫势不两立的不归路。恨不得全吃进肚子中。 在香港吃猫犯法,但他认识货柜车司机,宰好的肥美家猫、野猫、豹猫、波斯猫,只消用保鲜纸包裹,再用胶袋装好,放入沙煲中,往返深圳罗湖关口,非常方便。 惠州、江门、珠海、广州、顺德、随时可吃。各家食肆的炮制手法皆有特色。伍健康在短短数月间,已是华南地区之“猫杀手”。 若一时兴起,又没工夫北上,他可以偷。 第一次偷猫,是用一个大麻包袋。得手后,他诚惶诚恐地开始“谋杀”,这个背叛他的女人,这头伤害他的禽兽,他把猫连麻袋扔入水桶,加盖,任由它“自行溺毙”——心突突、突突地跳…… 抹干两滴泪,他像宰一只鸡那样宰猫,并斩件,以马蹄、竹蔗、姜片……去臊清炖,味甜汤鲜。 有了第一次,事情就畅顺多了。 据街坊说,附近原常有八至十只流浪猫出没,但近月已不见踪影,当然包括那兇悍的小黑猫在内,不在话下。 他宰猫的方法也越来越精彩和高明了。 有时用水淹,有时煲了一煲沸水,把肥猫扔进去,两分钟后揭盖:最省力。 生宰固然保持鲜味,火炙则易去毛。 ——加入不是上回炭烧是想回四溢,令邻居起疑,他的报復行动一时亦不易曝光。 潘秀敏下班时时清晨,她洗髮洗澡,全身消毒。 父亲窸窣地撑着起床。自中风后,他左边身子有点不便,但也可以勉强活动,就是吃力些。母亲在她十一岁时离开,同另一个男人去了新加坡。 潘秀敏搀扶父亲上厕所,她只觉她四周全是病人,全是分手的男女,不幸的家庭。千篇一律,要非常意外,才遇上一个吃猫吃出故事来的男人。 她问: “爸,你吃过猫么?” 他含煳地说: “当然吃过。吃猫补,滋阴助阳。” “猫肉什么味道?” “甘甘的,有点酸,有点甜。” “但以现代科学及医学观点来看,所有肉类的营养成分也不过是蛋白质吧,猫肉和野味也是——你不会明白这个的。” “我们信中医。”父亲嘀咕,“猫肉治失眠、风湿痛、毒疮、手心出汗、淋巴结核……就是治不好我,否则多贵也吃。中国人都说‘老猫嫩狗’,不能错,‘老狗嫩猫儿,食四没人知’。” 见他又长篇大论说偏方,潘秀敏不耐烦。她上班下班都得谈医说病。她下个结论: “幸好那时马上送你进急诊室,否则你今天说不出这么多话来。” 父亲静了一下。 后来道: “常年在急诊室,来往的都是苦口苦面老病死伤,哪有拍拖?” 又问: “认到好男仔吗?” 她说: “识道业不让你知。你好啰嗦。” 一屋只有两个人,他说: “你自己拿主意。” 潘秀敏平静无事,面不改容。 “根本就没有。” 她想,如果是郑志勇,到头来又是急诊室中的一对。如果不是他,目下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人。要志同道合也不易。 郑志勇约潘秀敏出来吃饭。她有点开心。 他俩什么没见过?身经百战,哪像你我般,容易发慌,手忙脚乱? 去吃韩国烤肉,肉汁四溅,右眼都钻进头髮中。有人吃猪牛羊,有人吃猫。 “伍健康现在的情况如何?” “他已转院,转到精神专科。”潘秀敏说,“他‘喵喵——喵喵——’地又叫了三天,医生束手无策。” 郑志勇问: “是精神病吗?” “但凡医学上不能解释的邪异之事,都是精神科医生和护士的责任。” “我再爆些勐料你知……” 郑志勇告诉她,伍健康在出事当晚,伤了惠州一间个体户吃猫,他们用最古老的秘方。伍兴致勃勃地参与了“盛会”。乐不可支。 首先,他们用一个大缸,盛满石灰,然后把三头大肥猫投进去,在它们血气运行强力挣扎逃生时,马上灌入开水,于是石灰遇水“烧”起来。由于产生大量气体,侵蚀猫身,猫都脱得一干二净,不必在花费工夫整治了。猫血留在内脏,呈沸腾状,猫肉便像玉一般,洁白、晶莹、通透——这猫宴,弄出来味道鲜美,比嫩鸡更胜十倍。 据说猫临死前,瞪了伍健康一眼。他却向它们冷笑,撇撇嘴: “喵喵——” 潘秀敏笑: “你真本事。” 又道: “专诚爆料我知道,要不要报答?” 郑志勇得意地说: “不用谢我。我要报答一位师姐是真。” “什么?” “是另一个环头的,听说了这怪事,便帮我打探。她内地有线。” 潘秀敏若无其事: “原来有本事的不是你。” 他看看手錶。她问: “赶时间?” “不是说报答吗?约了她们一班人道卡拉ok。” “我不知道你喜欢唱歌。” 她不知的,多着呢。遂好奇: “拿手的饮歌是哪首?” “哪里有饮歌?”郑志勇竟然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伴人唱。” 哦,那就是男女合唱的情歌了。 他叮嘱: “如果伍健康有什么进展,或恶化,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一定!” “一定。”潘秀敏又想:他在说“我们”。 郑志勇呷掉一碗萝蔔汤,又把啤酒喝光,斜睨一下手錶。潘秀敏赶他: “我很识趣的,你先走吧。这顿由我来请。快走快走。” 他兴高采烈地赴约了。 她付帐。侍应循例送她香口胶。她把纸剥了,嚼起来。一阵薄荷的清香令她忘记了吃过什么浓浊的肉。 出来,吸一口清新空气,又过去了。 晚上,潘秀敏当值。比较清闲,刚无聊地望向自动玻璃门,它打开了。 门外有紧急讯息,由另一位军装警员和cid传来: 第11页 一个男人把变心的女友约出来,说是同她最后一次做爱,之后各行各路。女友勉强答应了。谁知他做完了,用一把新买的牛肉刀,把来不及穿上衣服的女友狂斩二十多刀。 他按着她的头,刀斩下去,杀、杀、杀……她裸着身体,跪在地上唿号哀求,求他念在想好一场。他把她手臂拗断,继续狂乱噼…… 刀锋崩缺不成形,骨头也全暴露出来。 男人之后自二十六楼跳下,手脚折断。由于脸直拍下地面,故五官全扁,如平贴在一张纸上,颜色嵌入肌肤,完全没有凹凸立体感——简直是帧斑斓的彩色相片。 所有人忙得透不过气来。 潘秀敏忘掉了因被女人拒绝,终于变成了一只禽兽的伍健康。忘掉了郑志勇,忘掉了自己。训练有素,处变不惊。 血淋淋的物体已抬进来—— 广播急call: ”梁医生,张医生,请即到3号……“ 《3:02am》李碧华 「铃——铃」 是凌晨3:02。徐咏雯怔仲地,犹豫地拎起听筒。 「是我。」 「不!」她惶恐地叫道:「不可能,我已换了电话号码,你究竟是谁?——」 「我是小健。」 「你不要再打来了!不要!」 她马上搁起听筒。同一时间,把电话线拔掉。 天气转凉了,夜凉如水,还似冰。徐咏雯自心底颤抖。不可能! 三个多月前,她第一次收到这个扰人清梦的无头电话。也在凌晨三时零二分。那时她没有睡,在等电话。虽然已经等了一个星期,他不会再打来的了。 潜在的渴望,令她无法人梦、生怕熟睡了,错失了和男朋友和好的机会。 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以为是志坚的来电。连洗澡也赶快,但每个晚上空等到三点钟。她十分思念他。 她知道他见阿云多过见自己。心痛时学着喝酒,不是啤酒,是威士忌,酒不比她的心更苦,所以可以一喝1/3瓶。 她同他吵一架,冲动地: 「我们分手吧!」 「是你说的。」志坚道:「不要后悔啊!」 一说便后悔了。——他对自己不好,但只要他仍吧她当做女朋友,间中伴在身边,爱她,听她诉苦和她亲热,给她欢愉,何必理会他和其他的女人呢?是她爱他较深,一直难以理智。 思念的时候,只记得他的温柔,总不肯想像他用同样的温柔来征服阿云。 电话响时,她兴奋得跳起。一接,还以为是男友,却是一把陌生的声音: 「你猜猜我是谁?」 不是志坚。——他把开口分手权奉送给她,事实上,他早已操纵沉默的选择权。咏雯失望得很: 「你究竟是谁?不猜。快说,否则我挂上。」 「不要不要,我只想同陌生人聊聊,因为我很闷——」 「你真无聊!」她苦笑。 「你不想同人谈谈不快乐的心事吗?在陌生人面前,我们通常比较free,不用诸多顾忌,聊完也轻松些。」 「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你的声音好沉,而且三点钟也不睡。——你一个人睡吗?」 「咔!」咏雯觉得这是一通色情电话。是玩line的开场白。即时挂断。 「铃——铃——」电话再响。 「对不起,请你不要挂断。」对方说:「我只是随口问问,我怕骚扰了你身边的人。幸好你一样寂寞。」不等咏雯回答,焦急道:「求求你不要收线!打出很多电话,只有你没有骂我。你的号码是随手乱按的。一失去联络,再也找不到你了。」 「难道你不可以redial吗?」 「对,」对方笑:「骗不了你。我叫小健,是真名,你呢?」 「叫我雯雯吧 朋友都这样叫。」她说:「你不用上学上班吗?为什么那么空闲,不用睡觉吗?」 「我停学一年了。因为患了血癌,一日未得到适合的骨髓移植,一日无法有自体免疫功能。我在医院。急性细菌感染。」 「为什么?」 「在沙滩上,被一块贝壳割伤了皮肤。」 「哦,贝壳。」咏雯说:「我喜欢贝壳钮。每颗颜色都有少许不同,夜里还发光。我不喜欢木钮或皮钮,胶钮最讨厌。」 「但,这贝壳令我要做手术,割掉三份之一肺叶。」他又问:「你几岁?我十七。」 「我廿三了。」咏雯说:「已分手男友比我大两年,两年零五个月。我们拍拖一年零七个月。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好想有。好想拍拖啊!但我没有资格,真的喜欢过一个女同学。有病,所以压抑住,下道闸。不想伤害人,也伤害自己。每日都在危险中度过,好怕!不知哪一天会死,下一秒钟死了也说不定。——不过,因为没有恋爱,所以不会失恋。失恋一定很痛!」 「不会比你化疗痛得轻……」咏雯苦笑。 「但不要伤心呀。今天失去,不等于永远失去。离开,其实等于多一个「找到更好」的机会 当你遇上另一个很沟通的男人,才会明白自己从前很蠢。」小健又怒:「你还有很多时间呀。但我已没有了」 3:02的电话, 经常接通。 两个人聊得很放心。年龄差距没有问题。 不知道对方是谁、没见过面,也可以随时中止的交流,所以没有包袱,也没上心。咏雯感到同一个「陌生小朋友」谈心事很有趣。 她知道他自十五岁起,不停进出医院。他的病包括:肌肉发炎化脓、肺炎、骨炎、肺积水、发高烧、感冒菌入脑、流血不止……她勉励他,不要气馁。 他知道她第一次被男朋友拖手的感觉。她帮他拆安全套时涨红了脸。她上司是个怕老婆的五尺十一寸高的巨人。她的父亲在她十二岁时包二奶跑了。她思念前度男友时,不断地哭:「你怎可以这样对我?你怎忍心这样?」然后痛恨自己:「为甚么我捨不得失去你?」…… 小健开解: 「他对你没有「心」 你要他的「人」干么?又妨碍你的新机会。」 她渐渐復元了。 没事了。 仍接到小健的单向电话,一直专一地redial。但她不在意。小健是午夜过客。 星期二那天,公司interview。营业部一位应徵者原来是她中学同学邓美琪的哥哥,刚自加拿大回港。他认得她。还在她放工后约她吃饭探问人事部消息。 他条件很好。走马上任成数很高。 双方都有好感。都在「真空」期。 都寂寞。 邓永德同徐咏雯开始了。 在公司,部门不同,但见面机会多,只是不方便发展。所以通电话很长气,老是谈不完。约会刚分开—一回家便打电话…… 有时谈得久了,小健拨不通。 有时,咏雯催他! 「小健快收线,我等男友的电话。」 本来是一向聊得开心的话题,因为她心中另外有人,都变得噜嗦,甚至骚扰,想打发他。 她生气了: 「我挂了电话,你却不挂断,甚么意思?人家打不进来!」 小健仍「侵占」她3:02的时段。总是说: 「雯雯,又是我!」 她争取主动:「我打给你好不好?」 「不用,你找我不到。」 对「朋友」,又不便「警告」。 持续了大半个月,她烦了。决定听从男友建议,更换新的电话号码。便可摆脱小健了。 第一晚—第二晚,都平安无事。 咏雯吁一口气:「还我自由。」 这晚,是的,3:02am——竟然是小健! 「不可能——」她拔掉电话线后想:「他怎可查出新的号码?」 停用家居电话没问题,可以用手机。 电光石火问,她手机响了。 「是我,小健。」 咏雯吓得把手机关上。一下子,同外界「完全」断绝通讯了。 空气中一点声音也没有。时间停顿。——连床头的闹钟也停顿了。 「铃——铃——」 突然,手机发出令她震惊的响声,一个电源未通的工具,响了?通了?一听,仍是他,小健苦涩而妒忌: 「你为什么避开我?我那么专一,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倾诉心事的朋友——女朋友。我怕。阴间是一个寂寞、孤独的地方,好黑!好冷!我想人陪。3:02am,为什么医生一句话:「certified」!就确定我的死亡时间?我还没收线,我的手机还有270分钟,——永远未用完的通话时间。」 咏雯骇然,把手机扔掉,跌坐地上。 声音不知来自哪个时空,关山阻隔,很远却很近,就在身边: 第12页 「雯雯,我爱听你的声音,不能自控,你怎可以这样对我?你怎忍心这样?」 失去免疫力的他心痛: 「为什么我捨不得失去你?」…… 《十八姨》李碧华 洛阳城东一座大宅院,远远就传来芬芳醉人的花香,里头住了一位姓崔的惜花人。他也是极其神秘的户主,等闲不同其他人往还,也不见他招唿朋友饮食同欢。 童僕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人年事渐长,可他一点也不显老。 那从前唤他“崔叔叔”的小孩,都成家立业生下三儿五女,几乎晋身祖父级,崔叔叔仍是“崔叔叔”,看起来还像三十来岁。 人们耳语: “崔玄微是打我爷爷在世那时候就住下来了……” “那算来他不都八十多吗?” “就是。” “可他容貌颜色,还有行动起坐,都充满了活力,你说他是什么原因?” “不生病,不老,又不死,究竟他是不是‘人’?” “还是吃了什么仙丹灵药?” 大家都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玄微八十多,近就是了。他是唐玄宗天宝年间(公园742-755年)一位有学问但又不想追求功名利禄的处士。自小就耽于道家学说,服用白朮和茯苓三十年。 霜降前后挖取两三年白朮根精,云头鸡腿身,皮色辉煌,品质坚实,断面ju心多麻点,香气极浓。加上真菌茯苓的白色菌核,二者都是养气轻身延年益补之物,但糙药终也有用尽的一天,所以他得另寻灵药。 崔玄微并非寻得什么仙丹妙药才长生不老。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公园806-820年),他仍在人间逍遥自在。 说起来,他是得罪某位“名女人”,但因仗义,故得报答。 淡泊世事的隐居读书人,又怎可能招惹这些麻烦?他完全是无意之中,一念之仁,才种下善因。 他得罪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八姨”——听此大号,便知实在不简单。 一切都是天意。 那是无视多年前的前尘往事。 他的白朮和茯苓不是都吃光光了?四下可挖采的亦无余剩,是时候入深山探灵药吸仙气了。目的地是耸立于中州大地的嵩山。嵩山是五岳之一,在河南省郑州市登封县境内,背依黄河,西眺洛阳,东望开封。崔玄微并无意游览少林寺达摩洞中岳庙……他走遍形如龙眠的太室山,状若凤舞的少室山,合共七十二峰,云海古柏清泉之间,採集灵芝。 菌盖如伞如扇,颜色亦赤亦紫,古雅奇秀,是上药中之极品。偶生在古寺树桩的空地上,可遇不可求。 崔玄微与几名童僕在嵩山上勾留了大概一年光景,方才回家。 东去春来,天气渐暖。宅中长期没人居住,满院都是荒糙野花,只好收拾一番。 这个春天的夜晚,风清月朗,他吃了点灵芝,精神很好,没有睡意,便独自一人在院中打坐冥想。 托——托——托—— 三更击柝。他还没睁开眼睛,又听得: 托——托——托—— 是敲门声。 不知从何出现了一个青衣少女自语: “咦?主人回来了?” 她问:“先生你在院子中呢?今晚我和几位女伴路过,正打算上东门探访表姨。走累了,想借个地方歇息一下,可以吗?” 崔玄微见她长得清丽可人,便欣然同意。难道是飞来艷福?正延入院,谁知一来便来了十多人,小姐们又婢女侍候这,一个一个,都是迷人少女。 绿裳女子道:“我姓杨。”指身边的一位,“她姓李。” 指指另一位绯色衣裙的: “她姓陶。” 衣大红的姓石名阿措。 还有几位,他已记不清了。大家就坐在月色之下,相谈甚欢。崔玄微目不暇接,一时之间,心猿意马,但又难以挑选。他心想,这些不寻常松了上门的任性娃娃儿,身上又带着令人有点晕眩的芳香,难道她们也是沉迷于服食五石散和丹药的“同道中人”?说是烟花艷女,又意态清纯,不沾尘俗——究竟来者是谁呢? 崔玄微问: “你们夜里去探访表姨,所为何事?” “我们要到十八姨出,已相约多天了,还没去成。封家阿姨想同我们见面,又没来成。所以今儿晚上飞聚一聚不可……” 正说着,话未完,问外有报: “封十八姨来了!” 十几名少女皆惊喜万分,赶快起立出迎。 “啊,来得正是时候!” 只听得外面惊声呖呖殷勤地道: “十八姨你慢走。” “正要去找你呢。” “这家主人崔先生很好客,待我们又友善,看来其他地方都比不上这儿快活,不如进来见见吧?” ——人还没到,已感林下生风,满宅清寒,透心凉。 崔玄微来见过。 十八姨是个言辞冷峻,不怒而威,且盛气凌人的中年艷妇。她来了,不但荡漾着一股幽香,她的眼神和姿色,更加慑人。少女们“众星拱月”地侍候着,恭维着,讨她欢心。 究竟十八姨是什么人? 崔玄微心中暗暗忖测,静中瞧个仔细。 他当然猜不着。 他甚至没想过,最后会同这名妇人结下樑子。 十八姨带点命令的语气问: “主人家,有好酒吗?” 又用凌厉的眼光瞅着他: “我这些娃儿,哪个最漂亮啊?凭你心意选一个吧?” 崔玄微脸色微红,腼腆起来。自由选一个?只怕无福消受。 在清莹的月色下,这样的“不速之客”,老中青都是佳丽,满座香气袭人。姓杨的清新活泼,姓李的娇俏可爱,姓陶的含羞妩媚,姓烂的淡雅高贵,姓梅的,姓容的,姓海的,姓石的…… 她们一边喝酒,一边歌舞,穿红裳的和穿白裳的还对唱一曲呢。 一个唱:“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沉吟不敢怨东风,自嘆容颜暗消歇。” 另一个和:“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唱着唱着,崔玄微听出一点倪端。词中不免带着苍凉之意——女子由来伤春悲秋,欷歔芳华易逝,红颜渐老。 “来来来,我们尽情一醉,大家不要担忧明天了!” 他想,人生就是这样了。他虽不慕名利,但仍贪恋长生,沉迷道术,追求另一种快乐。 他吃尽昂贵的糙药,什么白朮茯苓人参灵芝……他心迷五石目迷五色,忘我之境——但,再美好的辰光终会过去,梦亦会醒。 “崔先生。” 他未及回应。 “崔先生!” 原来十八姨劝酒来了。 她虽是有点年纪了,但风韵犹存。阅人无数的歷练,叫她嘴角挂了一丝轻佻而嘲弄的笑意: “没看中?你把我手中这盏干了吧!” 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手往崔玄微跟前一递,还没接过,酒洒溢出杯外,溅到石阿措的衣裳上。 其他女子慌忙再斟满。十八姨微醺,人渐张狂,酒也边喝边洒。她身畔阿措的红裳又湿了一片。 这位姓石的小姐也真有点脾气,隐忍了好久,终于受不了。瞪着十八姨:“大家都怕你,恭顺着你,难怪你那么嚣张。可我是不懂得逢迎的!” 拂袖霍地站起来。 十八姨不动声色,亦不失态。她道: “哦,小女孩耍酒疯,说翻脸就翻脸了。” 她缓缓起立离座。想南方走去。 一众只好也恭送到门外。无奈告别。不知所终。 只剩下崔玄微一人,在花园中独守一个僵局。 第二天晚上,几个少女又出现了。都在劝解: “去吧,还是去赔个礼让她消个儿气,息事宁人。” “对呀,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因她位高权重,我们不求她,求谁呢?” 红衣的阿措生气了: “陶姐姐,李姐姐,杨姐姐,去求十八姨,不如求崔先生还好!” 崔玄微静夜中听到别人提及自己的名字,往院中花木丛林一瞧。哦——他明白了,桃、李、杨、石榴……都是花精。 “我们待在你家院子中已有多时了。每年都遭到恶风侵扰,他们见到花蕊凋零,在强暴中悲泣,都乐不可支。每年,我们都庇于十八姨,求她解释法例,控制爪牙,保护我们。” 第13页 阿措道: “可是我昨儿晚上按捺不住,得罪了,她一定不肯相帮。我不忍心姐妹们都受欺凌,所以无论如何请求你救命!” 崔玄微吃惊: “那封十八姨是谁呀?” “她是风神!”她们说,“本来春则吹花拂柳,夏则驱暑生凉,秋则飘枝坠叶,冬则糁雪飞沙,顺四时之序。可惜她掌握了权势,偏好发号施令,一切好风恶风归她管辖,为谋求各种好处,都向她逢迎谄媚。我们不甘愿当顺民,俯仰由人,所以……” “我岂有这样的能耐?”他大吃一惊,“只怕护花无力。” 她们教崔玄微一个方法: 每年元旦日,做一面红色的大旗,旗上画了日月和五星,然后在园东竖立起来,就可免她们受风灾之苦。今年已过了,但这个月的廿一月,黄昏时起风,就竖立上,也许可以避过一劫。 到了廿一日,忽的颳起狂风振地,从洛南开始,折树飞沙,打在人的身上也会痛。但这面红旗,保住崔玄微院子中的繁花,不摇不动不损不伤,一夜无恙。 封十八姨在门外怒斥: “你们反了,竟敢请外援相助?岂有此理,让我亲自出马!” 她鼓足了气,在那儿狂傲地吹呀吹,吹呀吹,一直至咻咻发喘……天亮了,风也只好止了。 崔玄微心里明白,他这个好事之徒,为了花精的安全和自由,与风神结下樑子,再也难以化解。 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作为一个有承担的男人,他似乎没有推搪的理由。 三天之后,那群少女又来拜访。 她们长揖道谢,并带来一篮子的礼物。都是桃李各色的花瓣。 “崔先生,这些花瓣与白雪一起洗脸,可令脸色研华光怡。调乌鸡血洗髮,令头髮浓密乌润。闲时信手抓一把嚼咽,或以蜂蜜和水拌匀服用,可延年却老,养颜健身——希望先生永葆青春,也望永远保护我们。” 崔玄微从此不再乞求灵药,他日日吃花,夜夜护花。 从天宝至元和,从唐宋,至元明清…… 当初怎也没想过,得罪一个名女人,换来永恆的任务。日子过去,他是否逍遥快活,也就没人知道了——谁都比他短命,还没想通,已然大去。但上无高堂下雾家小,可免“祸及妻儿子孙”的恐惧,少了后顾之忧。 千秋万世,崔玄微微笑着提笔,在红旗上画上日、月、五星…… 《山鬼》李碧华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袕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节录自《九歌·山鬼》屈原 嗖——嗖—— 豹剽悍地疾驰如飞,穿越山林乱石。豹浑身赤焰,一双冷眼却发出蓝幽幽的光。背肌耸伏如浪,忠心而勇勐地拉着一辆木头车。 山鬼坐在上面。她去赴约。 (他说过一定来的。) 木头车过处,遗留迎春香木的芳菲。上面还插着五彩的旗子,是桂花枝所做。 她急着要见他。 披了一身好衣裳,用青青的薜荔缠着叫人走不了,衣带是女萝。 衣带是愿托乔木的女萝。 不知带什么手信好?山上有的是无价的香糙。马蹄香、灵芝秀。 (我赠送你的,连根拔起。) 她的眼神不自觉的流盼四方。她很想跟他说话,不求甚解。手中有一朵花缺了瓣,连忙把它摘下,丢掉。盈盈一束都是圆满。 到了山路的尽头,赤豹停下来。追随在车子左右的一群花皮野猫也放缓了疾步。 野猫俏皮地你看我我看你,又懒懒地依偎在她身旁。看她。 豹回头,忠心耿耿。 豹说:“他没有来。” 她只自语:“呀,我来晚了。” 豹有点不悦。它已全力以赴。 她道:“莫非我迟到,他等的不耐烦,又误会我不来,所以先走了?” (他真没耐心,我是一定来的。) 看,久住在这深暗的竹林子里头。竹身有粗有细,叶子陌生人的手指,一根叠一根,掩蔽了眼目,看不见前景。 (那是谁的手?) 叶子如上了一层厚厚的釉彩,埋葬了心底的颜色。我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但见不着你,心也失血失色。 有一只古老的独眼在窥伺。便只好在险阻的山路穿插,钻出来,钻出去,逃出生天。 所以我来晚了。 豹劝她说:“如果他不肯等你,一定是思念得不够。” 野猫们袒腹挺胸,伸个懒腰: “你甚至不记得他的样子吧?——也许你只是爱上‘爱情’吧。” 她遇上他时,他来採药。他读本糙,他会唱歌。他唱简单而一矢中的的山歌。是:“山糙青兮,若我心。与一生兮,然莫疑……”那种,毫无修饰——比兽更像兽。因为真。兽不懂迂迴。兽是坐言起行。 人语似文明的兽声。花巧而温柔的微嚎。山鬼显然受惊扰。她看着他。 心花怒放。如芳馨如杜衡,带着可怕的香。 (原来兽得到得道便是穿衣的人。) 是他先走上前的。 是他先问:“你从哪里来?” 她已等了好久。她一个人站在山上,等他。山拔地而起,人拔山而立。云仿佛在她脚下飞动,是她的心跑出来,跌在脚边。是心在飞动,没有后路。 (最甜美而毒辣的折磨是思念。) 风渐渐大了。 风藉机掴她。她没有醒。 天地脸色一沉,一点赞同的意思也没有。不高兴她在等,等了好久,于是连青天白日,也昏暗不明,催促她灰心。暴雷响了! 烟笼远树,景物迷茫。雨丝如被筛子筛过,都整齐,有分寸。 (如果你不来,我不走!) 他问她:“你多大?” 她反问:“你呢?” “十九。” 她不语。山鬼九百一十九岁。 “我忘了。” 为了留他,她忘了过去。一朵歷练的花,但你能置之死地而后重生吗?山鬼寄望那个採药的人来,好使她变得年轻。 手中的香糙可会枯萎?——曾在磊磊的碎石堆,纠葛不休的乱藤间,亲手採摘的。 听到好事之徒黑色长尾猿的叫声。它在嘲笑着窝囊的山鬼:“他才不会要。” (他另结新欢?是一个卖胭脂的女人?) 他要一束香糙干什么?他要一筐灵药干什么?他也不再採药了。他去读书。 她不忿:“卖胭脂的女子何等凡俗?” 不屑。 (他心中仍是思念我的。) (我不信!) (但他是否记得约会?) 口渴。山鬼喝的是石中流出的泉水,居住在松柏的树荫下,一身是灵秀。 多么尊贵、高洁。她远离市井。 而且我在等他。不二志。 (他来?) (他不来?) 山鬼自欺:“他当然是想着我,一时走不开,没空赶来,那是情有可原的。” (一会儿觉得是理应如此,一会儿又疑惑。两个念头在相互攻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小小的一宗事儿,弄得心如刀割,来不来?) 她颓然坐下来,一头长髮早被风吹得乱蓬蓬。她用力执着一绺,编根辫子,在发梢上打个结。又用力执着一绺,编根辫子,在发梢打个结…… 风的手指暴烈地穿过枝桠,落叶萧萧而下,发出悽厉的哭声。那手指也两败俱伤地血肉模煳。呜呜…… (还是捨不得走!一走,连一半的希望也没有了——万一他后来到了呢?) 山鬼又等了好久。 髮结比心结还要乱。 头髮太重,把髮结撕扯下来,一地。带血。 毁弃好衣裳。薜荔残如缕,女萝屑碎。 兽伴着她,眼神费解。 (为什么簇拥我的只是斑斓的兽。) (赤豹,文狸,猿,袕……) 她俯瞰。雨过天晴。山下,啊—— 他来了! 他领着新婚的妻子归宁。他挽着她的手。她脸上有胭脂。她卖胭脂,胭脂绯红。 行客稍息,便坐下来。他先把一方手帕铺在石头上,才让她做。她有重量。她是活色。 第14页 喝一口石中流出的泉水。水可在口中变暖。 他看着妻子纯真而深情的眼睛,告诉她一点未忘的往事:“有一天,我採药上山,倦极而眠,做了一个绮梦,多可笑——” 妻子佯嗔薄怒: “绮梦别说与我知。” …… (不过是这样。) (不过是这样。) (不过是这样。) (不过是这样。) (不过是这样。) ——山鬼终于平静地 、深沉地一笑置之。 只向已就位、蓄势待发的赤豹道: “原车回去。” 就这么简单。 《嫦娥和西王母》李碧华 西王母最妒恨的女人,就是嫦娥——因为男人。 西王母虽被凡人和仙界尊为“娘娘”,可她岁数不大,年约三十,是一容貌绝世,能歌善舞的女神。她掌管的蟠桃,七色丹药,都可延年。朱红那种最稀罕,吃了还长生不老。 她本事太大,齐大非偶,比谁都寂寞。无人无仙高攀。 像凡尘妇女一样,西王母也有两面,精神分裂。 正面是雍容平和,睥睨一切,清高脱俗。另一面,她豹尾、虎齿,狰狞小器,多疑善妒,夜静无人,发出令自己也大吃一惊的怪啸。一似悲鸣。 她最先看上的,是魁梧壮硕,器宇轩昂,箭法高超的后羿。 那时十个太阳一起升空,烤焦了大地所有庄稼糙木,民不聊生。 后羿为救助百姓,扳弓she日。九个炽热的火球一一应声倒地。剩下一个,升落循环,为人间带来日夜四季天时节气,世界回復秩序。 太阳都是天帝之子。 天帝大为震怒: “我非要他一命抵我儿九命不可!” 西王母单思之余,还为他说项。暗中盘算,送他长生不老丹丸,好叫他飞升到自己身边,长相厮守,发展仙凡之间第一段“姐弟恋”。后羿不知高层领导的矛盾,他被封“she日勇士”,还乘胜除掉大地毒蛇勐兽。赢得万民崇拜,一如天王。他的fans出自真心,别非收买。 男人技术称雄,一箭可穿透空中飞鸟双目,但他无力躲避无形地穿透他狭小心胸的虚荣、名利、权势和色慾。狂妄的他不可一世。 在崑崙山,“巧遇”角色女子,西王母化身相诱,送了他一颗艷红得如扑扑跳芳心的药丸。他也贪。 可惜,后羿早有心上人。 便是西王母至今咬牙切记的嫦娥了。 嫦娥亦非省油的灯。她又名姮娥,出身高贵,是帝喾的女儿。冰雪聪明,美貌动人——一如所有女人,也崇拜英雄,所以名媛委身糙根阶层勇士后羿。作他的依人小鸟。 “唉,有时真会看走了眼。”她轻嘆,“一个被虚荣权势蒙了心的男人,他的眼神多兇狠,他的声音多霸道,他的温柔一去无踪——因为投怀送抱讨他欢心的女人太多了,唾手可得,怎么会珍惜?” 还有,掌权称霸的男人,暴虐本色也呈现而出,掩盖了当初的正义。 “他连小白兔也踹几脚!” 嫦娥把受伤的小白兔抱回家,止血疗伤。昨儿个晚上还劝过他,做人不可有风驶尽帆。可他不听,他道:“有风不驶尽帆,不知什么时候忽地没风了,打回原形,一垮,比谁都悲惨——上台不易,下台更难。” 嫦娥暗思,良禽择木而栖,四下环顾,后羿的徒儿逢蒙,年青坚挺,还有双深情的丹凤眼,表情冷酷,像不懂得笑,却是床上勐将。 嫦娥知他暗恋自己。他的眼神总是在谁也不在意时,在自己身后窥视拿捏——他的笑意,隐藏在一闪即逝的躲人的恋慕中。带接近高cháo的杀气。 嫦娥心动了。 这天,后羿狩猎未归,逢蒙上门来。 他携来香糙鲜花,还有一些山鸡猎物,还有一颗战斗的心,欲擒故纵的手,进退失据的腿。 在没被she下来的当空日照下,朗朗的阳光,白天的造次。逢蒙向她趋近。嫦娥看到他眼中的慾火……他竟然用强了!肯不肯?肯不肯? 这个时候,门被勐力踢开。 ——后羿! 目睹眼前荒yin的一幕,他想不到自己徒儿如此放肆,明目张胆地勾引他的女人。他确实不知道,逢蒙是西王母派遣来色诱嫦娥的棋子,而情节紧凑的通风报信也是她的安排,就是要后羿妒火中烧,下死心把“情敌”干掉,同她天长地久。 嫦娥惊惧地后退—— 在床头的红木匣子中,她记得,某日他珍重地收藏的灵药。 没时间了,她急迫地把丹丸吞下了! 身体变得越来越轻。 一年越来越澄明。 “在这尘世中,一个是不堪託付的莽夫,一个是贪恋财色的投机分子,说不定是同一路货色……” 电光石火之间,她已没得选择,飘飘然向上飞升……后羿欲扳弓she向她,终也不忍。 是的,这便是千古流传的奔月传奇——一切都身不由己,被迫的。 她长生不老了,但代价是寂寞。 一度心爱的男人后羿,一如红尘中经歷生老病死流程的老百姓。英雄迟暮,一头华发,还中风瘫痪,死时扑倒在地,长满锈斑的箭矢洒落,不可收拾。滥交的逢蒙则中年死于花柳。 她在月亮上的“广寒宫”,看到这晚景。人生如此啊。 没有男人的岁月,也是荒芜。碧海青天,沁心的寒。 已经歷过几千个中秋了。 又是月圆。 皓月当空,映照人间。广寒宫中的嫦娥,如前摆设一樽桂花酒。 桂花酒香、甜、醇、顺。千里外也闻得清芬。 但喝桂花酒,也喝得生厌了…… 环视着烦闷的仙境。红眼雪茸的玉兔,不过是头温顺盲从的小动物,而非可靠的胳膊。毫不实用。 那天天抡起巨斧砍伐五百丈高桂树的吴刚,一身亮汪汪的油,满头酸馊馊的汗,虽力大无穷,人又粗又笨,完全不懂情趣。他本是樵夫,醉心仙道,被天帝弄到月宫伐桂,还哄他:“如你砍倒桂树,就可成仙。” 这呆子,一天到晚下苦功,但每砍将断,桂树便自动癒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将永远砍下去——他不是已长生不老了吗?为什么仍参不透? 女人最讨厌笨人。 女人肯定不会同她瞧不起的男人发生任何关系,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样的邻居也真够碍眼了。如有街坊福利会业立案法团权益组织,她一定投诉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他砍伐时震落一地桂花,用来酿酒,喝来喝去,既不醺,也不醉。 这块“贞洁牌坊”好冤枉! 只有一个最心凉——同她一样,受着无穷无尽的寂寞煎熬,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西王母娘娘。 你以为两女的故事就此完结? 当然不! 嫦娥的桃花运,也真令西王母恨恨不已。 中秋佳节,人间“愿月”。 八月十四“迎月”之夜,这位书生,拿出一个符像,正待焚化。她看到他了…… 民间八月十一过,纸店门前已摆出木板水印的“月宫禡”。这大型的神纸禡杯面用秫秸或竹篾架子撑起,顶部竖了几面小彩旗。黄色的“月宫禡”,印着金色的玉兔捣药图。广寒宫中,美丽的嫦娥只是个孤单的影子。 “相公,你真急了。”妻子笑着阻止他,“今天晚上才是‘迎月’,玉兔还没准备接受人间的祭祀呢。” “以前是我老母亲给张罗的,我就光会读书写诗。节日前后都一样,都是向月亮许愿祈福吧。”书生又道,“现在有了娘子,也就不必在讲求‘愿月’了。” 他长得温柔清秀,说话时带着深情笑意,憨憨的,还目不转睛,像小孩般捨不得把泥塑彩画的“兔儿爷”放下来,看做手中一个宝。大大小小的泥兔,有的顶盔甲骑勐虎像个大将军,有的穿华衣,喝美酒,欢乐歌舞,捣药升仙……家家都供几个玩。书生拥贤妻:“明晚十五正日,我们把‘兔儿爷’跟柚子并放——柚子‘佑子’嘛……” 肚皮微隆的妻子白他一眼。她道:“明儿晚上我们上供的大月饼,有一尺大呢。我挑了玉兔和桂花的图案,大模子压得多好看,摸上去还凸出一层。店里刷油烤过,现出金红之色。现在不给你看,你偷吃!” “娘子在,我怎么敢偷吃?”书生道,“我张单,娶得美娇娘,快得一子,早已应该改个名儿,唉,唤‘张双’了。”他讨她欢心,“就是给我月里的嫦娥,我也不爱。” 第15页 “月里只有玉兔,哪有嫦娥,都是大家编的!”她抬头瞟向天际十四日的月亮,快将更加圆满的月亮,带着胜利的轻蔑的微笑…… 嫦娥当然认出她来。 西王母在嫦娥迫切地把长生不老药吞下,冉冉飞升时,特别留意到自己单恋着的后羿有何反应。自己铺排捉jian的戏场天衣无fèng,那么盛怒中的男人大概会向“jian夫yin妇”报復吧?只见后羿扳弓,几番欲she,又踌躇地下不了手——他不忍把背叛偷药的嫦娥干掉,证明他余情未了,心中根本没有她西王母的位置。再送他长生不老药就是同自己过不去。这样的男人,要也无谓——他是she日勇士,却是she月懦夫。 西王母自此对英雄武士死了心。他们一根直肠子,不懂灵巧应变,毫无情趣,连甜言蜜语也说的结巴。 不如要一个俊美温柔,知情识趣,浪漫熨帖的文人,看似一幅画,坐似一页书,手指游走又如行糙,连绵不断,谱成诗篇。工于心计的西王母,决意落入凡间变身贤妻良母。得享简单快乐,不求永恆。 广寒宫中,那筋肉人吴刚循例砍伐五百丈高的桂树,永不知倦。一下一下一下的噪音,忽地如同击鼓鸣冤,令嫦娥荡漾的春心,化作復仇杂念。是谁令她沦落至此?唿天不应叫地不闻?是谁破坏她的情慾跌宕痛苦快感?是谁设计夺走了一切?她抢不到,是她没这份儿,但自己,肯定是牺牲品。世人赋诗慨嘆: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消磨,她才应该改名做“单”。 这个令她目眩神迷的张单,竟遭捷足先登?竟让那同她过不去的情敌得手? 怎可能?走着瞧。 八月十五,家家团圆。纸灯笼有彩兔、金鱼、杨桃、蝴蝶……缀以无色流苏的花灯,光芒令人眼花缭绕。应节的食品,有月饼、糖果、芋头、柿子、杨桃,切成莲花瓣的西瓜,尖顶圆底黄亮的柚子……就是没有梨子。 “因为梨与‘离’谐音,”她道,“人们不供梨子。” “但愿与娘子永不分离。” 书生愿月,焚香祷告,深深一拜。然后,他把“月宫禡”在院中焚化。一阵璀璨鲜艷红的火焰,裂唇的玉兔化作轻烟,寥落的月宫却有暖意袭人。 嫦娥在影影绰绰若即若离之间,惊鸿一瞥的,乍现在书生的眼前。他看到她了…… 惊魂未定。 “世上竟然真有嫦娥?”贪看一眼,她又飘渺无踪。“世上竟然有比妻子更动人的神仙?”突如其来的诱惑,叫他五内起了微妙变化。心猿意马…… “我累了。”妻子抚着腹中肉块,皱眉道,“真是一个小包袱啊!” 书生只好安顿怀孕不适的妻子。 当西王母如同凡尘俗妇倦极而眠,不知世事时,嫦娥悄然进入张单的绮梦中。 是一次抵死缠绵的幽会…… 因为饥渴,因为报復——嫦娥非常胜任地,重演了她尚未演完的jian夫yin妇的重头戏。而且有意让西王母知道,自己主宰命运,并非逃离现场的失败者。 丈夫欢愉而痛苦的扭曲的五官,他的汗,他的梦呓,他的低吟,还有他灭顶的满足……西王母妒火重燃,不要脸!不要脸! 她忘记了自己一度也是第三者。 但那是一个绮梦。她无法阻止嫦娥进入她男人的梦。只要焚香烧纸,就是一个过关通行证。招来她的灵魂,满足他的肉体。梦中天人合一谢绝参观的神秘境界——谁也管制不了谁的梦。西王母气得急火攻心,连带肚中的孩子也烦躁。胎气一动,胎死腹中。 但她是个优雅大方,应对得体,持家有道的贤淑女,大家尊敬她,因为“德妇”——怎么怎能舍下身段撕了脸皮起风波? 妒恨的女人最难看。狰狞一如野兽。不能自毁长城。划不来。 西王母想了想,算了又算。终于她也决定进入一个梦。 执掌民生风俗文化艺术的朝廷高官,夜来梦见冷傲威严,但又雍容清丽的西王母娘娘,以关怀体恤的语气,向他温婉下令:“中秋佳节纪念漂亮善良的嫦娥,她是为了人民免受后羿暴虐之苦而偷吃灵药,成了月宫中的神仙,过着清净、闲适、没有任何打扰的生活。若男子愿月,被嫦娥看到,受到诱惑而胡乱动情,她的神仙岁月将被污染,试问大家怎忍心让这漂亮善良的女子再遭不幸,破坏了她的纯洁和神圣?” 高官点头称是。 西王母娘娘又道:“再说,男子愿月,看到嫦娥美貌而生歪念异心,不安本分,不管他已婚未婚,都牵动色劫,令家人不睦,家庭破裂。我们亦不乐见人间有此纷争。” 为黎民百姓着想的西王母娘娘,为保一个美丽浪漫神话“清誉”而用心良苦的仙界领导层,多么伟大、正义、高尚! 问责高官决定服从懿旨,从此民间风俗中有个禁忌,便是“男不愿月”。就此打断一切可能性。就此令嫦娥回復完全绝望的万年寂寞。投诉无门。 理由太大方得体了。无懈可击。 嫦娥是栽在自己的手上,抑或另一个妒忌的女人手上? 你以为两女故事终于也结束了? 当然不—— 还有还有。 书生张单惨遭拆散鸳鸯,斩断情根,他羞惭沮丧,悔恨一切,也痛恨一切。万念俱灰的他,就地一头钻进厨房的灶膛里寻死。连碰带烧。火中毕命。 作为文人,饱读诗书,识礼义廉——却无耻。因为好色外骛,行为出轨,仙凡两边皆不讨好,从此被判充当灶君,日夜看守灶门,保守烟燻火燎之苦。难得清静,永不超生。 西王母娘娘及后又向高官补充一条:“灶君罚守厨房灶间,但他是男性,又是色鬼,若妇女接近拜祭,令他动心,便受他纠缠,蒙受灾难。这点,我们也应想好对策,别让姐姐妹妹上当,影响家庭幸福。” 为了对伦理道德清正民风的维持,善良而温顺的人民从此恪守习俗—— “男不愿月,女不祭灶”。 ——胜利属于当权派。 一拍两散。 但,她也两手空空,孑然一身永守桃园。人们赞颂和崇拜营养这深渊般的虚空。机关算尽的她,耗费最后一滴心血,似乎更加寂寞…… 嫦娥冷冷地微笑。 《樱桃青衣》李碧华 唐,天宝(公元742——756年)初年,玄宗“开元之治”盛世已过。皇上宠爱杨妃,重用外戚jian臣,整治日趋腐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坐大,随时可能发动叛变。 世局纷乱,仍有渴想当官的人。 范阳有位书生,卢姓,家境贫寒,长相普通,娶妻平庸。自小饱读诗书,只望在乡众白眼中出人头地。 他到京都(西安)应举,连年不第,又无颜回家,流落在外,生活日渐窘迫。 但除了科举考试,卢生再没有其他心愿。所有书生的唯一出路,便是当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这天黄昏,卢生骑着驴游行,百无聊赖,想到前路茫茫,今年不知能否跻身仕途?抑或名落孙山,又在重复考不完的试,强度干涩的人生? 前面有一寺庙,和尚在向善信开讲。听经的僧徒很多,卢生也做到席前。 “哈——欠——”他有点睏倦。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又如何看破放下呢?这些道理真难悟。 迷煳地,算了算了,不如回去。 至寺庙门口,看见一位穿着青蓝粗布衣裳的婢女,她携着一篮樱桃,在台阶下坐着。 “相公,你可尝尝这樱桃。” 樱桃又红又艷,香甜多汁,卢生与青衣女子一起吃得很开怀,是他近年来最自在舒适的一个黄昏。 卢生问: “请问姐姐芳名?” “你唤我‘樱桃’吧。” “樱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卢——” 他有点诧异: “真的?可巧我也姓卢呀!” “是吗?”樱桃道,“娘子嫁到崔家。现在丈夫去世了,居住在城中。” “我听爹爹说过,有个亲戚也远嫁在此,不过失去音讯。好似住在天津桥一带——” “我们便是住水南坊那边的!” 大家印证一下,原来崔氏夫人竟是卢生的堂姑呢。 樱桃笑: “岂有姑姑同在一个都城,侄子也不去造访问候的道理?” 夜色侵人,卢生跟随这青衣过天津桥,进入水南坊。这居处别有天地,宅门高大,甚具气派。卢生立于门下,倒有点惭愧。 第16页 青衣先进去通报。不一会,出来了四名男子。二人穿红,二人穿绿,形貌俊美。卢生更加侷促。 “我们都是你姑姑的儿子,大家应是表兄弟了。” 他们相见欢谈,自我介绍——一位任户部郎中,一位任郑州司马,一位任河南功曹,一位任太常博士。皆有功名,且居高位。 卢生又羡又妒,人生在世,不过是名利前程与美妻,但自己沾不上边。 “请随我们到北堂拜见娘亲吧。” 姑姑年约六十多,穿紫色衣裳。她言辞高朗,十分威严。卢生有点畏惧,还不敢仰视。姑姑询问了他家里外的事,特别熟悉氏族情况。 姑姑又问: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卢生一怔: “喜欢 樱桃吗?” 他是在有点心动,她年纪轻轻,又聪明伶俐。还长得娇俏迷人。 但她只是个婢女啊。 姑姑好似洞悉他的心事。 她道:“我有一外甥女,姓郑,父母早已故世,孤单一人,由我妹妹抚养,长得甚有容色,也很贤淑。我就为你筹划一下婚姻大事。你同意吧?” 卢生家中早有糟糠。他不提。哪能反对这好安排? 姑姑微笑: “比樱桃好上十倍那。” 他马上改变了目标,拜谢不已。 姑姑二话不说即遣人去迎接郑氏小姐。 卢生心如鹿撞,一如少年。坐立不安伫候美人。这种恋慕前未曾有。 不一会,郑氏一家来了,乘坐马车甚考究。她们查看历书,选择良辰吉日:“后日大吉,就在那天成亲好了。” 卢生正待开口,姑姑道: “聘礼、财物、函信、礼席等等,侄儿莫忧愁,我通通给你准备处置。你在城里有什么亲戚朋友,都抄下姓名和住址,好让我们发喜帖。” 卢生又听话,共写了三十余条,并且把在台省及府县官员也报上了。第二天发了帖。当天晚上举行婚礼,交拜天地。姑姑主持盛事,奢侈繁华得不似人间。 翌日拜席,举凡都城的贵客都赏光。拜席完毕,卢生和新娘子进入一个院子中,院中安置了屏风、帷幕、新床、被褥……都是罕见的珍异之物。偷看妻子,年纪大约十四五,清丽得天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卢生见了,不胜欢喜,忘了家乡眷属。 转眼之间,又到秋试的时候。 姑姑对他说: “礼部侍郎与我有亲戚关系,你去考试,他必定尽全力来帮助你的,勿需担心。” 果然,春天等第,再应宏词科考试。姑姑又道: “吏部侍郎与我儿子、你的表弟为同级官员,他们交情融洽,为你进一言,你必会取得高第。” 榜子一颁,卢生又等甲科,授秘书郎的官职。姑姑一力安排: “河南尹是我堂外甥,让他上奏授你东都辅县尉官职吧。” 过了几个月,皇上下诏敕令卢生为王屋县尉。之后,一直扶摇直上:进京迁为监察,转为殿中,拜为吏部员外郎,判南曹铨毕,再任郎中之职。 三年内,他在礼部、兵部、吏部……都当上侍郎,还掌握了选拔官吏的势力,位极人臣,操升贬权,众皆巴结,他乐享逢迎,以贿款多少分配官职高低。 他从没怀疑过,姑姑何以有此大能大力,点石成金。 也没思前想后,检讨一下自己的实力,际遇和良知。 荣华富贵,名利权势,令卢生飘飘欲仙。 不知不觉,二十年过去了。 卢生有了七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女们的婚事,仕途的策划,他也一一办妥。内外孙子十人,一家热闹。 一日,家丁通报: “老爷——” “什么事?” “外面——” “吞吞吐吐的,是有稀客临门吗?” “有一蓬头垢面妇人求见!” 卢生错愕: “……” 家丁也不好回话。有点大舌头: “说是老爷在范阳的原配,很挂念夫君……并特地来报告老爷家饥荒中的死讯……” 妻子、父母、家乡—— 卢生才勐然省得自己出身。 那不可告人的,早已抛诸脑后的故旧。他的本来面目。 如何取捨? 如何打发? 此时—— 忽见朝廷官差,人马浩荡而至。原来因贪赃枉法,并富甲一方,令高层存忌,龙颜不悦。必有忠贞分子为皇上设想,奏上一本。 眼见将成阶下囚,性命不保,九族诛连。他决定逃亡。 在后门如丧家犬般夹着尾巴熘掉。 咦?前面有一寺庙,好生眼熟。 寺庙内,和尚正向善信开讲,座无虚席。卢生内进,走上大殿,礼拜佛像,忽然昏醉过去。身畔有嘤嘤人语,摇晃着: “施主怎么了?” 和尚在喊他: “你醒来吧!” 他醒了。 只见自己身穿白布衫,憔悴如故。哪有前唿后拥的官员、俯首听命的下属?哪有豪宅华衣美妻和绕膝的儿孙?岁月亦未过去。 他迷惑地在大殿上徘徊了一阵,慢慢离开。 牵驴的小童拿着帽子站在大门外,急道: “人和驴都饿了,相公为什么久久不出来?” 卢生问: “现在什么时候了?” “天快黑了。” 卢生用力摇摇头,骑上驴背。 他出了寺门,竟见仍坐着那位青衣,她仍携着一篮樱桃,甜艷如前。这会儿,她告诉身畔分尝的一位年轻书生: “你唤我‘樱桃’吧。” “樱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谢——” “真的?可巧我也姓谢呀。” “是吗?……” “……” 卢生嘆息骑驴远去: “人世间的荣华富贵,荣辱得失,恩怨爱恨,不过如此。” 《凤诱》李碧华 我喜欢狐狸精。天下间的男人,除了洛克逊,谁会不喜欢狐狸精?——特别是本人 这种类型,受妻钳制日久,更是蠢蠢欲动。 我叫n tam。这是近来最炙手可热的名字。虽然在我改名n时,还是书院仔, 就是邓光荣还在演“学生王子”的年代,当年,n是十分流行的。 我的中文名字更劲,叫“冠文”。 老实说,我比许冠文英俊。眼睛较大,脸型较长,肚腩较小。——我只患“轻微肚腩症”。故也算得潇洒。 我很满意自己叫“冠文”,虽然,到银行签名、有外电来找、甚至被介绍于陌生朋 友时,他们总对我连名带姓“谭冠文”三字,展露一阵不大看得出来的隐忍的笑意。 当我三十风气的时候,十分希望自己仍是廿五岁,这样,我便有一大把时间好从头 再来,如今我卅五岁了,又十分希望自己仍是三十岁。每隔五年就节节退让,心中壮志 未酬,总觉有点欠缺。 我当然不想“如此而已”。 “医生,我记不起我是谁?自下而上仍什么目的?上帝有什么用?钱有什么意义? 我每天起来,只觉整个世界对我不起。医生……你快乐吗?”那廿岁的女病人,灰色少女,一星期两次,不停地向我倾诉她的不快乐。问一些得诺贝乐奖金的学者也答不出来 的问题。我欢迎她提问,要是答不了,下星期还可继续。此乃本人的营生。 游目至办公桌上,一帧家计会拈来宣传样板的照片:“我妻、子、女”,一家四口, 其乐融融。 间中,也有病人躺在那儿,身心不忿:“医生,我受不了!天天早起都要与一个披头散髮的黄面婆一起刷牙……” “你看惯了,老婆并不那么丑样。” “她用什么牙膏,排牙都一样黄!”他说,犹有余怒。不管我的开导。 ——我就没有同感了。因为,每天清晨妻比我早起,打扮妥当,容光焕发。早餐天 天更换款式。当我刷牙时,只自惭形秽。 “冠文,今天换了新牙刷,与新毛巾衬色。”她总是兴致勃勃,头头是道,生生不息。 我就恨她这点。哼,要是可以出轨…… “……我真的想出轨。烛光、红酒、美人。浪漫一次半次,不上身的。”我在电梯 口与老友史泰龙闲聊:“天天都一样闷。在家,只有老婆讲;在办公室,只有病人讲。 我怕我的心理也有问题。” 第17页 “谭冠,你不快乐吗?”这小子嬉皮笑脸:“要晓得利用时间,好日子有限。” “难怪你近日生意那么好。” “你帮人箍煲,我劝人自由。” “其实我也想‘自由’。” 他明白而又怜悯地看我一眼。 史是相识十多廿年的老友,当年一齐出猫,他总是逍遥法外,而我间中束手就擒。 如今他是城中钻石王老五。律师、英俊、口甜舌滑、雄才伟略——尤其是面对女性。 他自诩从来未曾召ji。新近给自己改名“史泰龙”,是纪念他的“第一滴血”各项 经验与评语,眼看有无数的续集、三集、四集。 进了电梯,走来一个艷女。史眼前一亮——简直会泛出蓝绿色的精光。 “男人有四种——”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发表谬论:“第一种,结了婚,不敢去浪漫 的,即是你啦。第二种,结了婚,略为浪漫的。第三种,未结婚,又不知什么叫浪漫的。 第四种,最‘正’的一种……” 艷女瞟他一眼。史笑:“小姐,你猜第四种是怎样的?” 她浅笑,不表示厌恶。 我见事已至此,便道:“史泰龙,我老婆驾了车来接我,先走一步。” 他才不理会我。身后响起他那充满魅力的权威中带挑逗的声音:“小姐,女人又有四种……” 妻打开车门,我一钻而入,见已携备一子一女。子八岁女五岁。全都是妻的爪牙。 看,这便是幸福家庭的样板了。“阿史又换画了?”她问。 “他专门帮人办离婚,久而久之,自己也不肯结婚。” “他生意很好吗?以后少来往。” “不会啦,他做不成我们的生意。——如今没什么好老婆,最好的那个已被我娶 了。” 妻面不改容:“那你是好老公吗?”子女jian狡地等我回答。 你看你看,我岂有半点面子? 我实在厌倦“天伦之乐”。 花了二万元买了副电脑,结果儿子整天与“苹果”打交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这样的早出晚归,赚个死脱,那衰仔却印印脚地坐享其成。在我小时候,向父亲要钱买本 “财叔”,他也要扣我半碗饭。 女儿年方五岁,长得眼小鼻大——像我,她还箍了排钢牙,在我跟前表演芭蕾舞, 一头蹒跚的招积小天鹅,要栽植之长大,需得花我多少心血?一排钢牙所费不菲,要二千多元。我从来都享用不到钢牙。 “你说,公平吗?”我冲口而出。妻用一层鸭屎绿色的面膜膏煳了一面,探首望过来,我连忙装作专心阅报。 那衰女仍踮起脚尖扰攘,我喝令:“还不去睡?去去去!” 她尖叫:“妈咪——” 儿子连忙帮凶:“爹地又欺负安琪了!” “好了好了,够钟上床了。”在妻的训示下,二人竟乖乖就范。 真是走狗! “你也够钟上床了。”她说。 她顺手关灯。一剎那间,大厅黑漆死寂,我衰老了。——她控制时间真有一手。未几够钟吃丸,未几够钟来干一次,未几够钟入睡,未几够钟起床、够钟上班……我在她的英明领导之下,逃不出魔掌,永不超生。堂堂一个男子汉,连做错事的机会也没有? 真是天理难容。终有一天,给我遇上投怀小燕,就够她瞧了。 谁要一生饰演hifi旁两座大喇叭之一?一具永恆嘹亮,一具早已失灵——那是我, 发不出来自肺腑之声音。 “铃——”我接电话。 “这是史泰龙,我有好介绍!见你守行为过久,丢尽男人脸,权且给你一份神秘礼 物。地址是……”他说那不是架步,但是什么地头呢? 我从不打算去“滚”,我要的是“激情”。嚮往浪漫。你一定会明白:我无法与一 切知名或不知名的香港美女“沟通”,因妻本领高强,势力范围大。 当我摸上这住址时——那是在上环文武庙摩罗街附近的一座唐楼。 上到天台,见一个白髮老翁,双目炯炯,不苟笑。他说他是“某先生”。 “你来买‘车票’的?请先发毒誓,永不后悔!” 有没有弄错?来找女人要发毒誓? 但见这某先生怪怪的,住的地方又侷促,遍地是册籍,烟黄剥落。 “你要买单程的?双程的?抑储值的?” 史教我买储值车票,他说这样会合划算。而且尾程几等于免费。 他又问:“要哪个朝代的?” “你有什么好介绍?” “古今中外,燕瘦环肥,全都是小说中人,绝色佳丽。” “我要……”一时间难以抉择。 “男的也成,潘安?宋玉?阳刚点的有武松?” “不。请别编派我错入了‘断袖分桃’那一本小说里。‘红楼梦’也不要,”我道: “我怕贾宝玉有爱滋病。林黛玉也有肺痨。” “那你自己决定吧。”他好整以暇。 “……我要一个温柔的,善解人意的,笑得甜蜜的少女。我要她天真,不要她聪明。 ——天真得不蠢,又没聪明到看透男人。” “哦,也够苛刻了。不过,我是‘明日科艺创先河’,你难不倒我的。” 他在一个雕花樟木柜中搜索一下,给我递来一张车票。那分明是地铁车票呀。还有什么“正面放入”、“通用储值”字样和箭嘴。 “你来找我,就要信我!” 他权威地说:“唉,你的文化程度虽高,但科学程度却未及。票上有所谓‘磁’, 这与地铁的……还是别说了,你究竟买不买?” 我买了。花了五千元。 他先把车票放在一个劳什么子铁盒中过一过,好象也调校了什么掣,总之做了点手脚。之后,随票赠送小说一本。吩咐我:“翻到那一页,折起它,手中紧抓着,上任何 一列地铁,闭上眼睛,直至车停定,你便出路面。记着,每次只得一小时。末了循原路回到站头,坐上往回驶的地铁。” “回得来吗?安全吗?”他把我五千元袋袋平安,送客时在门边反问:“你说,世 上有什么勾当是‘安全’的?” “喂喂——”他关上了门。 那天下午,我打发了两个病人,提早一小时下班。告诉秘书去看牙医。以防妻的问候。 我在中环地铁站上车后,在座位中闭目养神,车晃荡前进,冷酷无情,不消一刻的浑噩,车停了。我张目一看,哗,周遭死寂,只得我一人。——手中小说已在第十一页折起。 上到路面,抬头见到“龙凤店”。然后见一丽人…… 我一脚仍留在这山野洞穴中,正趑趄好不好全身投入。 你知道吗?那卖“车票”给我的某先生,竟曾如此的安慰:“喏,如果发生任何意 外,你不能回来,我肯定双倍奉还!请放心。” 但是,眼前这位娇俏的少女,穿着各色零星布料拼合fèng制的上衣,简单别致。听说在明朝,她们这种衣服叫“水田衣”,真可与今日流行的披搭乞丐装媲美。 她天真烂漫地在酒肆旁餵鸡,一手持绣绢,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唱什么:“人潇洒,性温存。似有意,若无情……”之类。 她一抬眼,与我四目交投。 嘿,本人就此触了电。 我当然明白:心理学上这种情形,便是“受惊”。但凡生疏的、缺乏经验的东西,都会引致人类的疑虑及害怕。心理影响了神经细胞,和心脏节奏。故我焦灼、失明、失聪、心跳、血液沸腾、酒醉,整个人接近溶解。直至她唤我:“唏——” 勉定心神,我望着地上团团乱转的小鸡:“我——小姐——” 她娇羞地说:“哥哥不在家,今天,不卖酒。” “我不是来买酒的。”我连忙澄清。 “鸡——也不卖!” 我终于鼓起勇气痴望她:“你那么甜,真是比酒还迷人,我一看见你——”多肉麻,真想以英语说出来,比较顺耳。 “哎呀,我们梅龙镇,守礼严明,怎可讲粗俗的话?咦,相公,你穿得这么古怪,你是什么人?” 第18页 横里杀出一个粗暴的楞小子,也在打量:“凤姐,这衣着伤风败俗的男人是谁?” 她嗔道:“大牛不要多事,快去扫地。” 然后回眸:“待哥哥回来,再上门吧。” 她一甩辫子,说不出的俏媚,直勾去我三魂七魄。“小姐,你哥哥何时回来?——” 只见她欲关上店门了。在我正想作最后抢救时,忽见店侧踱来一名气宇轩昂,但又色迷迷的男子。凤姐怕是十月芥菜,又无限娇憨:“我哥哥不在家,今天,不卖酒。” “我不是来买酒的,”那厮道:“让我介绍一下,我姓朱,名德正,家在北京城, 二十岁,还没有订过亲……” 闹钟响了,原来本人已晕浪了一小时。 大势已去,我懊丧打道回府。 我又自那山洞往下移玉步。谁知在明朝,龙凤店之外,某一座山,某一个洞穴,竟然是地铁站?真是匪夷所思。 “去到啥地方?见到什么?见到谁?满意吗?觉得如何……” 史泰龙一口气盘问。 在“欢乐时光”中,把酒谈心。 “觉得晕浪。”我余情未了。 “搅掂了?”他向我一举酒杯。 “没有。——她又结识了另外一个男人。叫朱德正。” “喂,何以你面红?” ——我面红?本来不红,被他一说,马上更红了。 “糟了,动真情那么蠢?” “没有,我怎会呢?不过,我不甘败在那厮手上。他又没一技之长,也不是专业人才,只不过是皇帝——做皇帝是不必资歷的。他甚至没中学程度。” “那你向凤姐摊牌啦。”史教我:“告诉她你爱她,直接一点。这事件简单,最紧 要勇!女人而已,不管她生在哪个朝代,都喜欢男人勇。” “我担心她受惊。” “嘿!受惊?十个妇人中,有九个天生渴望被非礼。——你说,你见过我失手吗?” “那你上次找的是谁?” 这一问,史泰龙略怔,才道:“哦,我找的是千古第一yin妇潘金莲。” “吓?”我万分好奇:“她?” “这有什么?”他回復往昔的骄纵:“西门庆搭上了花子虚老婆李瓶儿,她妒火中 烧,表面还得玉成其事,这般的难熬,我一上场,她也就‘达达,心肝’的乱嚷——” “这女人好么?” “她太劲,不中你意。”顾左右而言他。 “你可一矢三箭啦,”我艷羡:“那瓶与梅又如何?” “女人,还是要鲜嫩的好,谁有兴趣要副榨汁机,温磨吐磨飞磨,像她在嫖我。——你运气不错,李凤姐,还怕不任你摆布?快点想办法,早日截煳才是正经!”他乘机不再提及他的“女友”了。 惟史深明大义,实乃本人良师益友。好,一于截煳。 回抵府中才知道,我那精力充沛的妻,去了跳健康舞keep-fit,温尘吐磨灭,未有归意。 我便觑此空档,把《风流天子艷史》、《李凤姐》、《中国后妃列传》……等翻阅。胸有成竹,得知以何种心理攻势去攫取芳心。 直至次日妻在什么妙妍雅集午餐例会中演讲,本人风度翩翩地列席时,心中仍萦绕着凤姐音容,真是音容宛在。 妻在席间向二十八个八婆侃侃而谈:“——婚姻是很简单的一回妻,婚姻是蚌和珍珠,一粒砂无意中走蚌的身体中,蚌不断地付出它底心血,来减少痛苦,终于,便产生了一颗完美的珍珠了!”八婆们鼓掌,妻微笑致意。 我在心中想:“——终于,那只蚌也被人干掉了。” 但我也轻轻鼓掌,向妻投以欣赏的目光,我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丈夫。 晚上,妻在枕边向我长篇大论: “我旧同学candy,自加拿大回来,candy,记得吗?她想长住。她是读pr的,香港适合她啦。不过,糟的是她可能有bb。她很羡慕我呢,一个仔一个女,你生意不错,家中事无大小本人一手搅掂,你有不满意吗?你要求呀。……餵。你昨晚好象梦呓——” “老婆,我也需要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呀。” 然后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说:“我要五千元。” 趁她不觉,马上补充:“上次提了五千元是买礼物的,今次要做人情。” “谁结婚?阿史?” “不。是贺甩毛张离婚。” “哦——”她稍顿,不虞其他: “他俩也离婚了。不过我一直贊张太精明,她什么都写自己的名。听说她很有良心,要了间楼,把雪柜留给老公;要了架车,把hifi留给老公;要了个仔,把电脑留老公;要了首饰,把股票留给老公……女人都心软的,不忍男人空手无依。” 我听了,不为所动,——这简直便是变相的温和的恐吓。哼,有什么要紧,可以从头来过。 翌晚去参加甩毛张的离婚派对,他们六人十年如一日地谈女人经,把胭脂马品评,人人都阅歷甚丰,有时我也虚构一二,未几即被识破,他们给我改花名:“玻璃鞋”——一到十二点便要回巢去了。 但,嘿嘿,从今晚以后他们都不能再损我了,我已有了新“女友”。 起了个大清早,乘搭最早的地铁,时光倒流至我新“女友”之年代,只见凤姐倚栏独坐,双目红肿,咦!有点不对头。——难道只两三天,情节便进展至第五十六页? 呜唿,形势不妙,凶多吉少。 我跟她招唿,她认得我,泫然的凤目一睐,叫我好生爱怜。我花了点唇舌,遵从史泰龙的教导,勇敢直率坦白真挚地表达了对她的倾慕——真奏效,看来古今中外的女人 都有这个通病,便是爱听甜言蜜语,不分真假。但,我可是真的。我是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凤姐带点娇羞,含蓄地告诉我:“——他是皇帝。我见过他的玉玺。”糟了! “呜——”凤姐一时悲从中来:“你走了后,他来过。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今早回京去。” “唉!註定的,这是天意。” “他说过给我做皇后!” “你不要信他,这些狗杂种皇帝,一个个都是大嫖客,他们浪费纳税人的金钱到处去玩女人——” “呜——”凤姐委婉哀恸,扑到我身上来:“相公,如今我怎么办?你要为我做主。呜——不如我死掉好了!” 她做势要跳井撞墙之类,不过也不太积极,好等我有捉住她的时间。 我捉住她。 “相公,我的心很乱……”哗!想不到她一放电,我的心更乱,不知自何处冒涌的 热血,沸腾了。我把头一昂,像个革命烈士:“你不要怕!你的痛苦即是我的痛苦!我谭冠文是君子。随我来!” “到什么地方?” “香港!” 我扯着她,一直往山洞里走,不肯稍停,我不要给自己有三思的机会。——这女人,一定要到手! 奔上一列地铁快速地驶。 一上到路面,凤姐诧异:“香港?那么臭的?” 我带她到中环置地广场置装去,她的復古装扮挺时髦,故不必费力改造。然后,我们上山吃早餐,在朝阳中,享受冷气和热咖啡,光是给她讲解这些,欣赏她恍然大悟,那o型的小嘴,已是赏心乐事。中午带她看一场电影,杜鲁福的“情杀案中案”。片中的对白:“我是为了女人。我爱看她们,触摸她们,嗅她们,令她们快乐。她们是魔术,我是魔术师。”——我于散场后又念一遍给她听,心理攻势,令她感动得无以復加。 她变心了矣。 看来我也是个不错的调情圣手,不过一直没机会表现吧。看完杜鲁福,我领她嗜一客夏日沙拉精选,然后黄昏时分挽手于海旁看夕阳。晚上是烛光宴,送了她一支玫瑰。 ……以上节目,一般人是分摊数个星期来实施的。但我没时间了。真的,没时间。一口气一网打尽。——香港情侣的节目,大概也不出这几项。 呀,想起近日有京剧团访港,一看,才是八时半,可以看半场,便飞车至北角,红颜相伴,我俩附庸风雅去,而且我也体贴——古老的戏剧表演叫凤姐有共鸣,起码故事和戏服都接近她一点。 第19页 这一晚演出《虹桥赠珠》、《金玉奴》、《小宴》、《龙凤呈祥》。凤姐看得好不兴奋,以她那种小村女,怎有机会于大雅之堂得享声色之娱?故她十分崇拜我:如此的丰富了她生命中的一天! 到她看完了那生旦的精彩演出后,竟雀跃至台前鼓掌。我忙把她拉走。她依依不捨,一路的赞羡小生翎子功调情,哼!叫我不是味儿。千辛万苦的带了上来。哦,她心有旁骛?哪有如此便宜? 晚风中,我与她在避风塘宵夜,喝了点酒,见她酡红的醉容,令我食指大动。忽地下了场急雨,我乘势把她带至一间小酒店去。 ……一切都是註定的,古往今来,男女之间一旦要“这样”了,必来一场急雨,正 是个顺手拈来的藉口。天公还是造美的也。 凤姐果然与我妻大不相同。——她会得呻吟与流泪。 为此我雄风大振。 简直不捨得就此睡去。 直至翌晨七时半,我机械式地如常醒觉,啊,不是自己的床,不是自己的妻——一 切如幻觉般可怖。更可怖的只因它原来是真的。 原来我“离家出走”了一天。我不知妻有没有四处搜索,悬赏缉拿归案? 为了这一天的浪漫,我要好好安排后事。 “凤姐,凤姐,我送你回家去了。” “不!”她娇慵无力:“相公,我动都不能动,多呆一天才回去。——我捨不得你!都是你不好——” 唉,真是无奈。她不肯走,难道我以m六十来指吓这个可人儿吗?而且她说“都是你不好——”,不,我要把这浪漫的辰光延长。 马上把史召来,告知真相,请他代为照顾我“新欢”。另一方面,我要绞尽脑汁应对“旧爱”。 哈,本人抖起来了,新欢旧爱! 史泰龙初来乍见,忙把我拉过一旁:“哗,‘正’!——不过不能放于此地太久。” “喂,我可是认了头的。” “我是说,她没有身份证,出入多不方便,即捕即解。” 但时间急逼,我把史引至凤姐跟前,作诚恳状:“这是我的知己好友,史泰龙,他绝对是个君子,绝对不会对你有不轨行为,我绝对相信他是个君子。”这样的重点提示,他不好意思的吧。在我离开这小酒店前,却听见史在哄她: “凤姐,世界上男人有四种——” 当我蹑手蹑足回家时,全屋灯火通明,妻、子、女都在等我,连那有型有款的外母大人也在,直似开庭审讯。 “——我到朋友家中玩沙蟹,玩到天光。”若无其事地洗脱罪名:“阿史也在。” “我致电甩毛张,他说你和马面陈一起。陈又说你和邓议员。邓又说你和毛,毛又说你和麦维他。麦……总之,我连你幼儿园的旧同学也找过了。史不在家,有女人应说他清晨被你一个急电召去。” 我不语。 “你哪儿去?谅你也不敢越轨。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讲真话——说你‘没有’!” 外母是五十年代二帮花旦,叫彩凤女。她当年以演西宫名噪一时,如今一把年纪了,便在电视台开设一个西宫演技训练班,所以不免仍凤目含威。 她劝喻:“冠文,我们都知道你没有,但你要给我女儿一个好解释。你告诉她没有吧。——外遇是讲迹象的,你一贯操行甲等,又尊敬女性,知书识礼,从一而终,克守夫道,看你面上,又没泛桃花,不见艷光,可想而知始终是正人君子女……“ 我捺不住了,妈的,你一生主演西宫,我就偏要你女儿主演一次东宫! “不!我告诉你们,我另结新欢。“ 此语一出,我为自己打破玉笼飞彩凤的勇气而暗暗喝彩。在这母女二人魔掌下,久旱逢甘,怎肯忍气吞声?我狡猾地旁观一切反应。——结果,一家大小,夤夜抛弃了我。她们气得跑掉了。 我没想到后果,从前揭竿起义的老百姓,必也没想过革命的壮烈呀。冲动过后,回去找我的凤姐。 谁知——她不在,史也不在了,忽然间我身边的人全消失了。 这是本人一手提携来港的美人,怎么不辞而别?是史诱拐她?是她迷惑史?——难道本人一点留人的资质也欠奉? 我用尽一切方法把史给搜寻出来,电话拨得几乎拨得稀烂。 在这寂寞的,人去楼空的不再温暖的家,念到妻儿有外母照拂,但来自明朝,入世未深的,一夕缠绵的凤姐,倩谁照拂?莫非是她想上街一逛,为警方拘去,现解往故乡梅龙镇? 越想越恐慌。 史良心发现,终于復我电话: “谭冠,不要怪我,是凤姐自己坚决不回去的!” 原来史一时兴到,把凤姐的小说出示,还给她详尽阐述命书。凤姐翻到一百一十五页,脸色白得像幽灵。 她不想怀了龙种,为村人耻笑。不想千里奔波,长途跋涉,至居庸关,在庙中,见四大金刚像,于电光闪闪的暴风雨夜,向她怒视,令她惊吓致病,奄奄一息,到得宫中, 已玉殒香消。 其间的痛苦、寂寞、等待、失望、薄命,她不想一一体现。——她不肯回去。 史为什么助她私奔,难道我还不明白吗?史这人有杀错没放过,死鱼也要过刀,何况一个楚楚动人,愿托乔木的丝萝? 他没义气,自我手中掠去美人。你看,我“江山”都破碎了,美人却误投贼匪,不禁怒火中烧,把电话狂掷。马上,又拨电予史: “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她不让我公开。不过,她要在香港立足,不久,便脱胎换骨。谭冠,你放心,我会尽知己的义务,不辜负你一番心血。朋友,别了,珍重!”我忍不住又把电话狂掷。 爱情多奇怪,人陷入情网,心神恍惚,患得患失。一旦反爱成恨,说时迟,那时快,便是片甲不留。 我觉悟了,女人都水性杨花,千古不易的道理。哼,我看你一个“灿妹”,又如何在这软红十丈立足! 自己煮食,三餐公仔面之后,口里淡出鸟来,都是我妻贤慧,人不投降,胃也扯白旗。 我错了,错错错。只好以油把唇舌漱过,好好赔还不是。 外母彩凤女接的电话,她很诧异:“咦,你没有看今天的报章吗?” 吓?见报?谁?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心跳加速—— 我忙翻遍今日报章,只见娱乐版公布了电视台“健美公主”初赛的三十名佳丽。第五号,赫然是我妻马美珠。——不过三天,她就可以混迹江湖,花枝招展,可见她实在比我有办法。 我苦口婆心:“你已经三十二岁了,何苦与她们小女孩一般见识?你回来吧,我痛改前非好了。我们都成年人……” 妻平静而稳重:“就因为我们都是成年人。所谓合则来,不合则去,难道本世纪还有人肯一哭二闹三上吊吗?——男人有什么好争?你放心,我不会像方怡珍般向公众数算你的不是。”她补充:“一个女人翻身,还不容易?咱走着瞧。” “美珠。你看,马美珠——这个名字听来也似用来‘出名’的。你退出吧。那么多 人认识你。” “不必担心,正因为那么多人认识我。过一阵弄妥了,再来跟你解决那什么离婚之类的小问题。好了,我们下午还要到孤儿院访问呢。take care!” 她总是棋高我一着。还访问孤儿院?岂有此理,自己的儿女也快成了“无父”孤儿了。 沮丧之余,再细看那批佳丽色相——不看尤可,一见二十八号,真的吗?真的吗?这不是我的凤姐是谁? “李凤。十八岁。职业:律师楼秘书。爱好:古曲舞,古典音乐。志愿:环游世 界……” 李凤?我飞奔至史泰龙那办公室。律师楼秘书?我明白了,是史,史助她脱胎换骨。他赋予她一切的“身份和背景”,特别是“身份证”。他根本是个超级龟公,把活色生香天真纯洁的美女,调理成另一名女人。 不久,二人便是城中一对“美丽人物”了。——律师,真的,最晓得走法律罅的便 是律师。 史摊开一份报章在我跟前,权威地评介:“三号,身肥脚重。七号,跑姿过急。十二号,分头甚好。十三号,水辱交融。十八号,后劲强横。二十四号,毛色较淡……” 我没好气:“史,我服了你。” 第20页 “谭冠,还有。二十八号,李凤,落脚轻巧。五号,你妻,啧啧,老马识途。” 两女于“健美公主”赛事中,拼上了。 这陷阱陷阱陷阱——偏我遇上! 一生不过外骛一次,弄成如斯田地。我如何再在江湖立足?谁向我倾诉他心底秘密以搏我有效之治疗?本人也心病难疗。 以后一星期,报上天天有花边。 李凤不知如何,因为姿色超群,惨成众矢之的。她乡音未改,既不懂abc,又未能一下子入乡随俗,故与众女格格不入,被目为“招积”。马上,有个漏网消息指出她是舞女,报上绘声绘色,有三个妈妈生义无反顾,分别向三份八卦周刊暗示这“灿妹”是她们手底下的“女”呢。 见妻一天比一天健美娇艷,我不是不忐忑的。回想当年,我中学毕业后,在一家小西药店工作,月薪二百二十五元,包食宿——真相是看铺。那时孜孜不倦萤映雪夜读书, 希冀考上大学便前途似锦了。妻青春少艾,来买药,邂逅了我,我俩花前月下,也过了不少甜蜜辰光。蒙她不弃,外母且供我读至大学毕业,挂了牌,妻便委身下嫁。 我不是东西!一手把家计会的样板幸福照片给撕个粉碎,想回头时,妻已豁出去了。 那一晚,妻着她的小爪牙——我儿来电叮嘱:“爹地,今晚‘健美公主’总决赛, 妈咪叫你收看。又,不必打电话来恭喜了,因为她会有很多应酬。” 你听,八岁黄口小儿会作这种可怖的台词吗?我的爱儿,你接近的数名女性,都是无可救药的。可惜你又不是我的人!老子不争气,自顾不暇,无法救你出生天了。 只见十五名“健美公主”候选佳丽,穿着那性感的深v型泳装挺身而出,又答问题,又表演耐力,展露三围四肢五官,跳健康舞……扰攘一晚,冠军产生了。 选美就是这样的了! 吾妻,马美珠,三十二岁,艷压群芳,在此起彼落的喝彩声与倒彩声中,登上宝座。她满眶激动的眼泪。 虽然年纪身世已是“皇后”,但仍是大众的“公主”。——她赢给我看! 李凤,那“曾经一度”的女人,她却落选了。赛后,有人见她痛哭失声,数度晕厥。 我怎会不明白?以她那年代的保守,不顾前因后果地“上”,却得不到什么,就是极刑!不知她会採取什么行动? 到了次日—— 清晨,史来电把我吵醒。 我不待他开口,因恨他与凤姐有jian夫yin妇之嫌,便先发制人,展示欣慰:“你看,我们赢了!”——“我们”,唏,竟然自动投诚,站于我妻那方。 史道:“真看不出你这样小器,见败阵了,便趋炎附势,告诉你,凤姐于下午二时假宁静大酒店咖啡座招待记者,爆内幕。” 内幕?大不了是指冠军有后台,机器错有错着,或评判友情给分,造马……之类,有啥新意。 整个下午,我患得患失。舆论同情了凤姐,岂非于我妻不利?但,我何堪抛头露面苦苦去挣个名位的老妻,晚节不保?真的,她有千般好处。自娶她后,我连近视度数也 浅了。 我想通消息,但外母说:“美珠领奖去了。”——她的奖品是一部小房车,市值仅 我们拥有的那辆三分之一。她要来干什么? 她要这一切干嘛?一个冠军衔头,一支权杖、一个钻石襟针、一辆小房车、还有什么机票、化妆品,还要当众拈着张面积巨型面额低微的支票道具来拍照。——她要什么呢?我忽地也很唏嘘。其实我又要什么呢?我们还是要回自己永久性的巢穴吧。这便是华人永远坟场一般坚固不移的“家”。这才是永垂不朽。 也许一场比赛,她打倒我了。气定神闲,谁知背后有多少筹措?莫非是成全她,世上才有这第一届的“健美公主”选美赛事? 不过。 她赢得不开心。 当我手持十一支玫瑰直趋她外家时——这是我从新艺城的港式爱情片中学回来的一招。老土而奏效。十一支玫瑰,加上自己,便是一打爱心云云。因近期爱情敏度起跌极 大,又懒于向损友求教,故自电影中偷桥。 妻迎入。桌上都是日报。两项头条分别是“冠军公主被嘘”、“落选公主哭诉”。 ——二者都面目无光。 妻把我的玫瑰插至瓶中。我在她身后装作温柔:“这不过是游戏。” 她恨恨:“这落选的不知是谁?好像前生与我有仇一样。” 我咋舌:“谁知道,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才好。” 这回我亲自驾车,一家四口和好如初。 彩凤女慧黠微笑,仿佛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姜还是老的辣,恐怕她还是提名人。 凤姐的记者招待会举行过了,收不到预期的轰动。当然了,不过是落选者,成王败寇为,有啥好说?但,她如何在香港立足呢?不见有人请她拍电影。 也不见有人来请马美珠拍电影。 这回真是两败俱伤了。做女人多不幸,赢了或输了,都是那么一回事。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经此一役,妻的气焰收敛了。奇怪吗?她的悍,靠社会驯。 我如常地接见病人,静听他们的失恋、失意、失落、失身、失败……故我不会失业。 我告诉他们,这是大都市中常见的“忧郁症”::每个人都觉得生活中有欠缺,但一时又 说不出来欠缺的是什么? 是一点浪漫、一点童真、一点出轨的自由、一点意外的惊与喜。生活乏善足陈,大家渴望有变,却不敢变得太多——怕无以回头。 一天下午,护士叩门,招唿一位小姐进来,我道:“请坐——咦,李凤姐?” 她用那依旧盈盈的秋水来看我。虽然不过一两月,眼中已有沧桑。她轻轻地向我辞行:“相公,我来道别。” 我理屈词穷地怔住。她说:“我要回去了。你那‘车票’借我一用。” 哦!车票。对了,我忙掏出来,带点艰涩:“凤姐,是储值车票,你可以再来,直至差不多了——尾程几乎是免费的。”真是语无伦次。 “不,”她浅笑:“我不适合香港,或者香港不适合我。虚荣不是罪过,运气差才 是罪过。——不过,我也很谢谢你带我来,给我丰富的经歷,永志不忘。相公——” 我俩依依不捨。前情又泛现在我俩之间。我拥抱她,怕她突然消失。 明知后果,只好道:“你回去,不消一两个月,那明武宗便会派人来接你去当皇后了。对了,原来小说中这一段空白的日子,你的失意和绝望,完全因为来了香港一趟。” 她紧紧拥我一下,主动地吻我:“史先生没有……他是道德君子。还有,我怀了孩子——不知是不是你的。但不要紧,反正有皇帝认了。” 凤姐黯然离去。 我呆在原地目送。突然地寂寞。一如尾场电影散后的戏院大堂。 我的浪漫完结了。 我与爱妻,快乐地生活下去。百尺竿头,地老天荒,风调雨顺,宁缺毋滥,刮目相看,碧血丹心,六根清静,行云流水,初写黄庭,鱼米之乡,闻鸡起舞,就地正法,顾影自怜,钟鸣鼎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恭祝圣诞,并贺新年。 《不要让他收到信》李碧华 今年,施展远的生活起了两个重大的变化:——他找到工作。他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出版社当装帧设计,为书本做包装。 此外,近日楼价已止跌回升中,在湾仔开设服装公司,专门接校服定单生意的爸爸。终于以楼换楼,买下这间比以前大上三百尺的单位。他们刚刚搬了家。 这些都是好开始。 爸爸虽说是校服大王,与好些学校长期合作超过二三十年,校长转换了几次,校服仍在他公司定做。但近年经济萎缩,校服的颜色及款式没以前讲究,多是灰、白、蓝这些,有些家长为了省钱,已改买成衣。有些原买两套替换的,改买一套,情愿洗得勤些。 幸好施展远也自理工毕业了。家中负担减轻。 这几天他在赶三本《会考天书》,希望可在特价双周推出,所以下班很晚。同事都回家了,他还在电脑上苦干。 大概九时多,他在外面吃过饭,拖着疲累的身躯步上四楼。这是一幢六层高的唐楼。爸妈看中它楼底高,环境也不复杂。旺中带静。 施展远上楼时,后面还有个女孩急着上来。速度比他快一点。但总是跟在后面。他稍放慢脚步,她仍在身后。——好象要问他一些什么。 第21页 他以为她是住客。 “你收到信吗?”但女孩在身后问:“不要碰那封信。不要看。” 他最初还不知是问自己。 回头,向女孩道: “什么信?” “哦——”那个穿校服的女孩才看清楚,迟缓地失望:“我认错人了。你住四楼吗?” 又喃喃:“你背后看来像他!” 他好奇:“什么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你也住四楼?” “我们一家搬来不到一个月。”他说:“是不是上手住客的信?抑或你的信?” “是我给他的信。”她一想:“这样吧,如果你见到‘黄志辉’的信,就留着,千万不要给他!记住了,你把它还给我!” “好!我会留意。放心吧。” 施展远见太晚了,便叫女孩回家做功课去。看来她一放学便来等,连校服也没有换。 “我住附近的。” “咦?”他笑:“住附近也寄信?可以通电话或面谈呀?” “——不,有些事情,写出来,容易些。”这个看来十六七岁的女孩低下头来。 “写了又后悔?” 她苦笑。缓缓地渴睡地步下楼梯。还挨着墙,没精打采忽地回过头来,在黑暗中叮嘱: “不要让他收到信!” 一个星期过去,施展远在信箱中没见着“黄志辉”的信。——这中间其实有点“时间”上的荒谬,但一个人忙起来,便没工夫察觉。 星期三早上,他赶着上班时,忽见那晚穿着校服的女孩,又在街上闲荡——不是闲荡,是在邮筒附近徘徊。她见到他,涩然一笑: “我等邮差。” 那个新式的邮筒,是绿和紫色的。上面写上信箱编号,也有中英对照的“收信时间表”。星期一至五,收信时间是12:30和18:30。——还没到邮差来取信回邮局处理分派的时间。 施展远奇怪地问: “等邮差干嘛?” “我要取回我的信。我不想寄出。”她坚决:“我等他来开邮筒。” “不用上课吗?”他问:“你读哪间学校?” “不告诉你!”她卖关子。 他留意到格子裙校服,圆领白上衣。还有蝴蝶结…… “你快上班吧,迟到了。“ “你要等上三个小时,不闷吗?“ “我习惯等。”呆滞地:“但不习惯这难看的颜色。以前的红邮筒多漂亮,又有型。” 施展远见小巴来了,匆匆跳上车道别。——这中间也有点“时间”上的荒谬,不过他担心迟到,又担心赶不了货,便忘了此事。 这个星期天,他的旧同学要他做东请吃火锅,因为五个人中他最快找到工作。后来他负责送周宝儿和李绮雯回家。他比较喜欢宝儿,打算在她生日时把小礼物和贺卡寄给她。——想起,对了,有些事情,写出来,反而容易些。经过邮递,有惊喜。 蓦地见到寂静的角落,明媚的灯光下,女孩划了一根火柴,颤抖地企图抛进邮筒中。火柴在“嚓——”一声后闪了一朵红花,照见她一脸泪水。 她想放火烧邮筒? 施展远马上跑过去,把火柴夺走踩熄。 “你不可以这样的!”他斥责:“你会把所有的信全烧掉,这是犯法的!” 她垂泪,无限凄凉。令人心软。 “你的信重要。”他把声音放软:“但人家也许有同样重要的信等着寄出。” 也许是情书,也许是报平安的家书、道歉信、支票、律师信、文件、单据、活命钱……太自私了! ——如果自己的卡片寄出了,无辜地被人烧掉,不能到达对方手中,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天天期待回音,是否太冤枉了? 几乎成为受苦人了。他劝她: “你要找信,为什么不到邮局去查问?或者黄志辉已经收到信呢?” “不!”她脸色大变,歇斯底里:“不!我不会让他收到信!我憎恨邮差!” 然后转身,昏昏沉沉,漂泊前行,不知到何处去。在一家七十一便利店门前,消失了影踪。 他想:这种无心向学的学生,他的《会考天书》出版后,送给她也无用。只顾“天天”来找信……又喝得醉醺醺似的。 不对,施展远忽地疑惑:——“天天”?究竟那封给黄志辉的信,是已寄出了?抑或未派送?在寄出与派送之间,究竟是多长的时间?一下子他好象掉进谜圈中…… 祥叔是这区的邮差。他很敬业乐业,因为即使是数码时代,通讯工具日新月异,近年的信件多是帐单、宣传单张、公函……,但,还是有人写信的。 又,虽然很多行业已经由机械操作,但,逐家逐户派信,给每个信箱“餵”进讯息的工作,还得经邮差人手。 施展远傻傻地在大闸内,一排信箱前,等邮差。 他问: “四楼上手住客是不是黄志辉?“ “我……不清楚。”祥叔迴避。 “三楼邓太太说你在这区派信二十几年,她叫我问你。”他缠住不放:“她说你最熟了,哪一家住哪些人,你怎会不清楚?” 又央他: “祥叔,请告诉我,我求求你!”稍顿:“有一个女孩——” “哦,是她。” 祥叔眼神有点变化。敦厚的邮差不擅长瞒骗。他记得谁同谁,他和她,上手下手,前因后果。 应该有二十年了吧,——但怎么同这个焦灼好奇的年青人说呢? 二十年前,念中五的林秀ju,与同班的黄志辉因是街坊,相爱起来。那时社会风气还没今天开放,林秀ju当医生的爸爸见女儿偷偷摸摸沉迷恋爱,成绩一落千丈,不准二人交往。逼她转校又逼他俩分手。 “后来我才知道,她寄了一封绝交信给他。” 手持信,投进邮筒,但仍紧捏不放。取出来,又硬着心肠寄出去…… 某一夜,黄志辉割腕放血自杀了。 他绝望地,把伤口割得很深,血冒涌而出,他一点也不知道疼,在同一处,又再狠狠割下去。血如浪,把那封绝交信浸得湿透,整张纸也沐浴在红cháo中,几乎软烂,手一拈,马上溶散。——虽是铁案如山,男孩心中它已化成恨海。 这封信,又怎能退呢? 两天后,林秀ju知道了,偷了爸爸医务所的安眠药,两瓶,全吞进肚子中。 她一定非常非常非常后悔,寄出那封绝交信……她一厢情愿地要用尽一切努力,把它毁灭,——只要他收不到,歷史就改写了? 安眠药吃多了,她变成一只迷惘、迟钝、天真而不甘心的鬼。 当然,“校服大王”爸爸一听颜色和款式,便可以告诉他,这间光明书院,十多年前已经关闭了。市面上,再没有人,穿这种校服了。 只是,施展远间中还见到这个心愿未了的模煳身影,在邮筒旁边,默默徘徊…… 《湟鱼的眼睛》李碧华 女人出院之后,周遭的人都发觉她变了。 她很冷静,若无其事——把心情收拾得太整齐了。 准时回到工作岗位,精神奕奕,眼神锐利,永不言累。 几乎忘记了三个月前的一场意外。 那天是男人的生日。同事们都知他俩交往多年,感情密切。秘书因为女人要同男人庆祝,还可提早下班。 二人到中环的“忆江南”好好吃一顿,纪念他们第一回旅行是到苏杭。男人说:“我是逃出来同你过生日的,现在要回去赶工,也许得通宵。” 他是gg设计。这行业没有下班时间,而且忙起来六亲不认。女人开车子送他回办公室,然后自己兜风去。 前面有一点交通事故,她只好往回驶,在转换东行的道路——就在他办公室的楼下,她见到这个男人,也是“逃出来”的:他同另一个女人过生日。 想不到自己是第一轮。若论逍遥快活,当然是第二轮。因为不必“赶时间”。 他匆匆地应付了自己,在“忆江南”的那会儿,心中一定是忆记起“她”,而不是什么已成过去的“江南”。 女人见他俩十指紧扣地过马路,旁若无人,脸上净是从没见过的甜蜜表情。和自己在一起时,他从没这样开心果。男人无后顾之忧,以为已把女人“打发”掉,于是接着下来的便是不需要交差的自由时段,甚至可以通宵! 第22页 女人恨自己眼睛那么好,一直没近视,远视,散光,老花。什么毛病也没有,它就坏在太清晰。 为什么自己不是他的“最后节目”或餐后甜点,而变成了一杯可有可无的开胃酒。 女人更恨自己的手不听使唤,竟然用力地按喇叭—— 男人听到车子哀鸣,回过头来,当然四目相投。七年了。他们隔着半条马路,一辆车子,一个新欢。真失策,女人恨,怎么会让他发觉自己“发觉”了? 是的,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因为被逼得摊牌。如果见不着,如果不面对,差一点点,只一秒钟,那还可以拖延下去…… 男人在爱情上微妙的变化,女人恨容易变感觉得到——要不要“切实”的答案,求个明白?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他只是把提出分手的发言权让给你罢了,事实上他早操控了选择权和知情权。情变稍欠透明度,你不甘心。 有些女人费劲心思去调查、追踪、捡拾证据,如电话记录信用卡记录电脑记录……甚至倾囊聘请私家侦探(费用高达五位数一天),明知水落石出多么不快乐,执着要看那戳伤你的,无从防范的水底石、海底针——是为了一口气吧。 另一些女人道: “他得亲口说出来。他一天不说,我一天也不信。” 她不是不信,她寄望没有发生过。只要没“亲口”说“亲耳”听“亲眼”见,就没这回事。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一种人“根本不想知道”,一种人“死也要死得明白”——其实第一种也是第二种,不过掩埋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抑制求知慾,是把难题往后推,她太清楚了:一旦面对,便得过关。刀山火海,好辛苦的…… 男人是大学同学,比自己大一岁。二十二岁开始,已经七年了。现在才变心? 女人连忙关掉手机。 不肯吵架。 手机不通,表示自己生气。他为了挽回,心情焦灼,一定不停地打过来解释。 说句“对不起!”或是做出抉择。 女人不给机会联络。这是一个惩罚。 如果他重视这段感情,必会千方百计请求原谅——而最满意的答案:“别吃干醋,胡思乱想,只不过是自作多情的新同事罢了。” 冷战了一个晚上。 女人的眼泪也流了一个晚上。计算时间:三小时了,六小时了,九小时了…… 清晨六时,电视上播映卡通《晴天pig pig》。这是旧片集。 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晴天霹雳”——世上最惨痛而又哀伤的感觉,措手不及,难以置信。 明明是艷阳天,明明是我的世界,轰隆一响,一下子它变了,失去了,还横来狂风暴雨伤害你。 你受惊,不但吓得怔住,还半天不能言语。 没有理由!你想,真不甘心! 世界不一样了。 你的辱酪不知被谁搬走了。 片集中,一个那么趣致的小孩,他说:“我喜欢《晴天pig pig 》。” 这句有刺的、带毒的、冒血的、渗血的、埋恨的“晴天霹雳”,忽地童稚如猪——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而且对白很弔诡: “晴天pig pig 你快出来!如果我数三声你还不出来,就永远也不要出现,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你一次这样两次这样,太过分了,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晴天 pig pig!” “如果我数三声你还不出来,‘晴天霹雳’,你永远也不要出现呀!这是我的愿望。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第二天上班,双目红肿,精神萎靡。男人没敢上她家,而她忙把手机重开,一整天,苦苦等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毫无来电迹象。 看来,昨晚心情焦灼,得到惩罚的,来来去去也不外自己一个人。 鼻子发酸,心中很痛,很不甘心。泪腺分泌特别发达,特别成苦。眼泪的归宿通常有四个:(一)蒸发掉;(二)由鼻泪管流到鼻腔去;(三)吞下肚子中;(四)痛快流出来。 从小到大就爱哭。 他爱她的时候,觉得她柔弱、善感。虽然在保险行业,天天笑脸迎人争取营业额,私底下,她的委屈还靠他支持和开解。他赞美她的眼睛水汪汪。 不爱她了,伤心痛哭得滴血也枉然——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关心。 女人喝得醉醺醺,人和车豁出去,飞一般,最后勐撞在山边,头脸受创——血色很淡,是因为和了很多眼泪的缘故。 她没有死。 纱布蒙了头脸,竟像个不能见光的木乃伊。也不想见到只有内疚没有爱情的男人。 三个月了。 她康復出院。 先回到公司销假。然后打了一通电话: “你的东西,我已收拾好,放在一个lv箱子中,搁在门口。请你明天上午十时前取回。lv是你送的,我也不要了——记着,若过了十点半,工人会当垃圾清理。” 男人没机会说半句话。 女人继续她营业主任的勤快工作,很快重上轨迹,而且比从前有成绩。她不必休息,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客,眼神尤其焕发晶莹。 过了近半年,因业绩有目共睹,升为经理,管一些新人。女人在这龙争虎斗的地方,经济不明朗的时期,可以升职加薪,她没特别激动,更不如前狂喜,开心得淌泪,然后第一时间通知她的男人。 她淡然自负盈亏,渐成习惯。 公司开会长达八个小时,没有小休。她聚精会神,炯炯生光。几个同事的眼皮耷拉下来,得闭目养神。女人好像连眼也没眨过一下。老闆也佩服她。 有一天,秘书们闲聊: “今天一清早便眼皮跳,无缘无故跳得厉害,心惊肉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是左还是右?” “是轮流跳呀。” “嘻嘻,一定有人挂念你了。” 女人敲敲桌面,冷冷道: “不用工作吗?” 各人鼠窜回到座位上。 她们得出结论是嫉妒: “以后不要提到同什么‘挂念’有关的字眼,惹她不快。” 人人都有忌讳。 难道她从此心如止水吗? 不。也有些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的男朋友。one_niaght stand。缠绵过后,不让他过夜。 他们偶尔睁开倦眼,见到只披一件睡袍的女人,倚在床前,定睛望着阴暗迷离的前方。没有亮灯,双目闪着银光。她很寂寞的,又失眠了——但,仍坚持: “你回去吧。” “已经凌晨两点半……” “不可以待到天亮。”把他赶走。 旁人窃窃私语: “她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不定那回撞车之后,变成午夜人狼,所以不准人见到她在被窝中长出毛茸茸的毛。” “或者沉沦慾海,精力过旺,一晚换几个男人才满足?” “这是一种变态的‘过度纯情勃发症’呀!” “会不会吸毒?” “来了来了。别说了。” 整间公司上下人等,都在背后八卦女人的“秘密”。 近日女人买新衣、鞋子,大都是黑、白色。 另一组的经理来问她的秘书: “她是不是有问题?” “什么?” “好像分不出红和绿了?” “她没有这些衣服呀。” “不,我是说她开车时,要很小心地认公仔图像,否则分不出红绿灯。” 还强调: “一回我在后面,她很犹豫地突然煞车,几乎撞上我的新车,气得我!” “这也不表示她‘色盲’,你的嘴巴别太损。” 对方耸耸肩,想离去。马上又回过头来:“那么你们八卦到什么?别忘了告诉我。” 秘书跟了她多年,也是老姐妹,护主情深,对她表示关怀: “工作真太累了,不如我陪你看电影。我们看个爱情大悲剧,保证你大大发泄一场。” 以前心情不好或客户不足,她们也会挑个狂笑大喜剧,或催泪大悲剧,逃避现实哭笑一场,大大减压。秘书发觉她这半年来,好像没约会大家看电影。 “再悲的悲剧也不能感动我了。” 谁知一个星期六晚上,有人见到她。 剧终了,戏院里大放光明。 第23页 好些观众仍为动人的情节哭一鼻子。四下传来纸巾涕泗的窸窣声响。 “我们见到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双目定定地望着银幕,但身体微晃,唿吸均匀缓慢有节奏,发出鼾声。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没合上眼睛。以为她心情还未平復,但人都走光了,扫地阿姨上前一喊,她才惊醒过来……” “她一定太太太伤心了。” “否则不会表现得那么cool……” “眼神真可怕!一滴泪也没有。” “怎么值得为一个男人变得那样失常?” “真笨!” 这是人家对为情自伤的女人的结论。 ——怎会? 怎会因为“男人”? 怎会笨到这个地步? 女人心中明白。人,缘来缘去,只是心中一点“感觉”。感觉消失,就如梦醒。梦中再漆黑孤独,重要的是能醒过来,重见光影,又是新天。 她不管人家的私慾。 事实上,也无力去管。 在满月的夜晚,她在路上,一抬头,见到青白色的银光,她跟着月亮走。这光,令她活泼欢快,充满希望。她喜欢光,趋近光,像在阴暗的水底,鱼群向着明亮而温暖的渔灯游进,靠拢。这是它们的生命之火…… 那回急救手术前,医生曾尽量温和地告诉她: “要有心理准备:双目会永久失明。” 她的眼睛受伤,痛得如同用砂纸狠狠摩擦。充塞,肿胀,一片模煳,泪水流个不停。 “眼球的组织,外壁是一层白色坚韧的‘巩膜’,它前部有一个圆形透明的‘角膜’,也叫‘黑眼珠’,是光线进入眼睛的第一道关口。你双目的角膜受创,坏死,若不切除,会令眼球萎缩,病毒感染……” “不不不!我不想做瞎子。我愿用全部身家来换一双眼睛!”如被判死刑,惊恐万分的女人开始歇斯底里。 “全部身家!” 一度她觉得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 但她死不了,得活下去,面对这世界。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回一双眼睛!”她企图用力扯开蒙着的纱布,“求求你医生!没有眼睛我情愿再撞车自杀!” 角膜可以进行移植。 将坏死的去掉,换上一片新的,健康的——必须刚从死后不久的尸体眼球上摘取下来,马上进行手术。 ——但,“人类的角膜十分缺乏。肯捐赠的不多,目前有数万人在等。” 医生又沉吟: “除非,你肯搏一搏,接受百分之五十成功机会的实验。” 没有十足把握。 有后遗症。 女人用了一秒钟,决定寄望迷茫绝境中的一丝曙光。 她在文件上,摸索签名,盖指模。自己拿主意。 ——湟鱼,青海特产,与鲤科鱼类相仿。全身光滑无鳞而披一层韧性外皮,颜色随环境变化。盛产于湟水一带的鱼,能耐严寒。 头部脂肪特别多,不放油煮成的鱼汤也是油腻腻的。 这些都不是重点。 关键在于:湟鱼的角膜构造,是所有鱼类中,最接近人类的,是最理想的替代品。 医生把湟鱼的角膜精心取下略展开。它是圆形薄薄的透明体,补在女人虚空的眼球伤口上,细意移植fèng好。 纱布一直裹着。三个月内,女人得依时服食抗感染药,定期检查是否排斥。最初有点痛,有点痒,有点抗拒多余的东西,想把它抓掉。里头有一场战争……若生长得好,吻合了,一直保持透明,这赌局,她才算赢了。 既已一无所有,何妨争取半线生机? 手术成功了。 女人得到雨一般敏锐的视力。游泳时一点不怕涩。彻夜瞪大,早上连眼垢也没有。风找不到空隙叫它们发酸。 是的,她色盲,没有眼睑,累极也难得到休息,死不瞑目。而且,众生不哭——悲伤的时候,狂喜的时候,吃辣,疼痛,受刺激,打喷嚏,呕吐,咳嗽,遇上强光,风沙,烟燻……都没有眼泪。不再受感动,也无需发泄。像鱼,冷血和木然,一个局外人。 无泪之女。 活着真好。能看见,真好。 当你几乎失去,堕入黑洞,伸手不见五指,才明白,不必计较付出什么代价了。 因为一双眼睛,她付出一生的眼泪——但,这是值得的。 《神秘文具优惠券》李碧华 「本城最昂贵的文具店!」 一天打开信箱,从一堆垃圾中见到这个宣传卡。——我以为「最昂贵」的文具店,应在纽约第五街,或者东京银座。怎会是香港铜锣湾旧区一条横街的二楼?像二楼书屋—租金比地铺便宜很多,才可经营。 铜锣湾的繁华,已是金玉其外了。今年已有很多店铺和大型百货公司纷纷结业。目前,最后冲刺的名店正进行二折减价大清货,以期促销。关门大吉。 这样的一家文——具—店?还标榜「最昂贵」?一开口便下逐客令似地。一定是无聊的戏弄邮件。 它上面又附了优惠券。 「凭券购物五折(只限一种)」 「最人气货品:胶水」 甚么?最受欢迎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胶水?开玩笑! 「恭喜,阁下是本店一千人当中选出的一位幸运儿……」 我没放在心上。《读者文摘》对所有收件人都说类似的话,劝你[ 勿失良机」。 星期天,到时代广场地库买肝酱和黑色的稞麦健康包,路过这横街。正过马路,忽地一辆劳斯莱斯停在附近。司机打开车门,我见到本城一位富豪上了二楼。 正纳闷时,又见一位红歌星,刻意穿得很低调,夹克牛仔裤,还戴了渔夫帽。 舞台上的风情和魅力不知所踪。她神情哀伤地,也闪身上了二楼。 二楼,便是那家神秘文具店的所在, 岁晚收炉,家家经营惨澹。它的顾客非富则贵?都是名人?我好奇地决定上去一看。若是黑店,我有揭秘题材。 上楼梯当儿,本城一位喜剧影帝匆匆赶过我前头。他看来满怀心事。 推开门。那个挂铃叮铃的响了。 只有一名穿着前卫黑衣黑裤,剪了it人平头装的男子在推介货品。他比所有人都倨傲,嘴脸木然,不可一世。 店中已有好些贵客,一些是大人物,一些是专业人士,还有惯于穿着肚兜去ball的名媛今天衣物覆盖范围是她们在「社交版」见报的十倍,几乎比包裹木乃伊还 要厚重。 她说: 「我要一把割刀。」 店主(「气派」应是店主而非店员吧)说:「要割哪个部份的?」 「割手就可以了。」她强调:「他经常骂我身材假,整容效果差,不但打击我自信,好令我不敢勾引其他男人,他还打我……」 「这把吧。」他说:「例腕用,大量出血,憷目惊心。但十秒钟自行癒合。」 「我要不疼的,我付得起钱。」 那位红歌星上前: 「上回订的剪刀来货没有?」 「已有。请等等。」 「我买了削铅笔器,把爱情放进去,只削尖了,去不掉。」她抱怨。 「那个打孔机呢?」 「好一些。不过打得百孔千疮,仍是痛苦。我想一了百了。——请给我剪刀。」 「这柄剪刀很锋利,情丝一断,无法继续。」 「我想清楚了。」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对,」店主微笑:一不对头,马上剪断,把损伤减至最小。」 旁边一位女强人模样的顾客一瞧: 「大决绝了。」 她说: 「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合心水合眼缘的,他有千般不是,最好用橡皮擦擦掉——一 部份。当然去掉坏记忆,保留好印象,欺哄一下自己,又过去了。」 「橡皮擦杀伤力大,有时不想擦掉的不免误中,不如买一瓶涂改液。」店主另有推介。 「但要费时问等它干呢。」 「改错带吧。」他热心地。 「其实最易控制的是改错笔。」 「当然,——不过贵一点。」 女强人道:「我还要两样文具:—(一)甜言蜜语复写纸(二)狼心狗肺 碎纸机。」 「谢谢惠顾。若多买一个大型档案夹,存放你的爱情纪录,我可以给你九五 折。」 我四下浏览,看有甚么适合白己:—— 文件架、活页簿bel贴纸、襟钉、贺卡、带模机、小夹万、大头针、尼龙绳、笔座、书立、相架、三色原子笔、钥匙扣、信封信纸、电脑清洁布、钉书机 第24页 富豪一手拈去那个钉书机。 「我要把她跟我钉在一起。」他投诉:「你跟我说万字夹、文件夹、扣针也可以,但只能欢好一段短时间,她就跑了。」 「你年纪已相当,用钉书机会出血,会痛。」 「对做得我女儿的人,得付出代价吧。」 「——不过你的女友前天来买了个拔钉器。」 「啊!她偷看了地址——] 「不,」店主说:「我们也寄宣传卡给她。」 [ 这是不道德的!你赚我的钱,又做她生意。吃曹操的饭,办刘备的事……」 「这不是你商场的策略吗?」 富豪语塞。 「算了,别浪费时间。有比钉书机更好的吗?」 「这超级双面胶纸有奇效。」他答:「不过二人黏结后很难分开。」 「但我要主动分合权!」他强调:「我再挑更方便的,钱不是问题!」 他在架上仔细挑选。 一位名女人来了: 「给我一副耳塞,——那小子再难人耳的话,再[ 哟完唱] ,也听不到。」 「要不要多买一架小型吸尘机?」 「好的,把那财色兼收狰狞得意的嘴脸也吸进垃圾袋中。」 「够了?」 「不,」她笑:「我还要重新开始。你推介一些,最贵的。」 「套装:——调节距离的[ 拉尺] 、量度心胸宽窄的[ 量角器] 、在大家脚下 划一个圆的[ 圆规] 、计算准确的[ 计算机] ,还有[ 问尺] 、[ 指南针] 、[ 地 球仪] 。有了一整套装备,下回就不致遇人不淑。为了酬答,我们会附送一个[ 放大镜] 。」 「你们送上我家吧。」她满意了:「每种两三个款式,我再精选。让我看看时间表:——后天,下午三点半?」 「一定一定。不过外送多收百分之十。」店主吃定了她:「还有,改在六点 半。」 她没有机会说不。——因为她需要! 店主向那位巨星招唿: 「先生,你订的毛笔、墨砚和水彩到了,——艺术才华便是最有效的催情剂。」 「唔?」他饶有深意地:权力、金钱、名气和性能力才是,我比你清楚。 还有,我的新女友很年轻,我多要半打萤光笔。」 这个时候,我才观得空子,问: 「你们这儿最人气的胶水——」 他见是小顾客,有点不屑: 「哦——对,这种。」 「有甚么用?」 「黏结伤口呀。」他说:「你的心受到伤害,在裂fèng涂一层,干后形成保护膜……] 还没说完,看我一眼: 「不行,你用胶水,一下子又伤了。我介绍你用这种超能胶。还有封箱胶布,肉色的,没有人发觉。」 「吓?我的心有那么伤吗?」我不信:「要胶水就够了,而且我也可以自力復元。」 他见没甚么赚头,便答: 「随便你。爱情胶水一瓶三万元。」 「甚么?」 「凭优惠券五折。只限一种。」 「甚么?」 「你来胡混吗?别碍我做生意。请便!」 《八十七神仙壁》李碧华 北宋年间,洛阳城北邙山一座破旧的古庙前,来了一批官府中人。 此庙在前朝,香火曾经鼎盛。经过岁月,墙壁坍颓,神像的全身已告剥落,壁上的画,面目模煳。 不过庙外几株苍老的松树可以见证,这冷落萧瑟的寺庙,一度客来客往,为了欣赏壁上那五圣千官八十八神仙的行列。相传是吴道子的真迹。 就连杜甫,也题诗称颂“森罗移地轴,妙觉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宫列雁行。冕旖俱秀髮,旌旗尽飞扬。” 时间是无情的。 多么恆赫的作品,颜色退去,建筑崩塌,难以好好留存。 至于是谁的遗蹟,也无从稽考了。一般老百姓,不问情由,还是希望出自高人手笔。 他们好事地围睹。 官差赶人: “站开些!站开些!此庙三日内封闭,因官府决意重修。壁画重绘,此旧墙将拆掉……” “哎,好可惜呀!都砸烂。” “难道拎回去保存?谁会买下一道墙壁?” 老百姓都在营营耳语。 “即便富商巨贾,也只不过选取较完整一角作个记念吧。” “东壁那么大,西壁也那么大!” “——有什么会得比填饱肚子重要呢!” 结论总是这样。 眼看文物快将不保,变成颓垣,惋惜也无用。 忽地人丛中钻出一个素色长袍,面相清奇的老人,年约六十,白髮红颜。身伴随同一少年,未及弱冠,似是弟子。 老人相当陌生,不是本地人,不知来自何处。他排众而出,道: “各位大人,我愿倾尽所有,以三百千得之,尚祈成全。他日当重绘此画,不收分文。” 买卖当然成交。 一夜之间,老人和少年,许是请了帮手,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那两面残破的墙壁,主要是壁上的画,都搬走了。 浅紫色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交融,疏笔点染了山水,明星已坠。 “阿元!阿元!” 老人唤醒了少年: “我们开始吧!” 这是在深山幽谷之中的一座竹篱茅舍,老人隐居于此,久已逍遥不问世事。——也许是等待一个机缘。 他把阿元收为弟子也是机缘。 阿元是孤ㄦ,只在市集帮闲维生。有时在就鞠的园子外,给踢气球竞技或比赛的富人喝采打气,讨赏。 他天性爱绘画,没钱时以烧焦了的枝子在泥土地上画铁线画。存点小钱,买几张纸临摹。某日老人偶遇他在画驴,便拈鬚一笑: “小伙子有天分,但欠点神,让我添你几笔吧。” 老人自篮子中取出色笔,添动几下,果然那驴栩栩如生,似在唿唿喷气。老人忽地飞快以硃砂一点右眼,阿元来不及一看,那头毛驴,竟破纸而出,逃得无影无踪。 阿元楞住,抬头见老人,知非凡。只觉于他亲,也不问底细,慌忙恭然下跪: “以后请师父教我!” 老人无姓,他只道他忘了。隐士俱无前尘。阿元只晨昏尽弟子礼,潜心习艺。 今天他起晚了,主要是昨宵把一块一块的无故出现在门外的破壁砌好,搬抬得浑身酸疼。睡不到两个时辰,师父已经精神奕奕地准备动工了。 阿元也兴奋地爬起来,听从师父嘱咐。 “我先把壁画摹成纸稿送你,待得寺庙重修,便让之重现。” ——这看来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画中共八十八为神仙。 乃道教的帝君(东华和南极帝君,头上有圆光)前往朝诘天上最高统治着之队仗行列。他们居中,领着真人,仙伯,金童,玉女及部从,神将……,全体人物作节奏前进。虽是前朝故作,但衣纹稠密重迭,旌幡衣带当风飘扬,看上去总有在空中徐徐而行之错觉。群仙头饰裙裾,手中所持仪杖,仪态身姿,丰满华丽。帝君庄严,神将威武…… 阿元见老人非常熟练地打好糙稿,技艺之高,他目瞪口呆。在旁边只有侍候的份ㄦ。 但阿元天性聪颍,而且苦心孤诣,因此很快便掌握到铁线描的要诀。 神仙都工笔细描。潜心绘画,何时方可完成? 老人从容而道: “观画,少言。” 阿元日夜对者神仙画卷,于画中人同游共息。 真美! 看上千遍都不厌。咦,有一个最美…… 从老人口中,他又知道更多吴道子的故事。他是画圣,爱画者都尊崇这天人。在前朝日子,他画“地狱变相”,“送子天王”……他在桥旁土屋壁上画了一百匹骏马,破壁日去。他画佛像顶上圆光,以肘为支,挥臂一画,浑然天成。他把三百里嘉陵江山水尽收肚内,一日之间为玄宗宫中大同殿上重现风光。皇上爱才,下令“非有诏不得画”。他夜画“钟馗捉鬼”。他跃入山水大画中,邀游洞府不思归,人皆以为仙去…… 阿元整个人浸yin于此,不知年日。 画稿亦已完成。 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团,忍不住: “师父,你是谁?” 老人不答,只提前事。 “一日我曾告你,要画活,可用硃砂点其右眼。记得吗?” 阿元一想,便问: “若要进画中一游,又该如何?” “这个……”老人沉吟一下,欲言又止。终于他闭目养神,像是听不真切,任从阿元侍立,不得要领。阿元知孟浪。 第25页 山野开始暗下来,孤星在眨着眼,顽皮而寂寞。是夜无月,老人拍拍阿元得肩头: “阿元,你已学吴生笔,尽得其闲丽之态,我把重绘壁画的重任交託于你,望你花尽心力,使之流传。我明日将作别人间,载壁乘舟,沉之洛河。” 次日,老人于破壁,悉数矢却踪影。 阿元面对迤逦之神仙画卷,不胜欷嘘。 他着实后悔。 为什么忍不住追问师父是谁?让这疑团永置心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是是非非,何须知得太清楚? 阿元一定要完成重任,方对得住执手相教传艺的老人。 寺庙修好,墙壁一片空白。阿元终日不发一言,把前朝瑰宝重现人前。 每完成一个,就认着他们: “威武神王。天丁力士。妙行真人。西灵玉童。太清仙伯。太丹玉女。开明童子。梵气弭罗玉女。斩魔神慧金童。紫华扶神玉女。太极丹华金童。夜灵玄妙玉女……金童……玉女……金童……玉女。” 他呕心沥血,花上三年。 青葱的日子,便于他们度过。 不是他们,是她! 她,浓黑的秀髮盘瞭望仙髻,脸庞秀润,天真妩媚。站在东华天帝君的附近,回过头来,顾盼生姿,向人间散着五色鲜花。 阿元爱上了其中一个神仙了。 他画她时特别仔细,特别庄重。——她不是他创造的,但他令她重生。 她的衣带仿佛拂到他身上心上来。 阿元沉思了一夜。 他五内有种渴求,也有种惶惑…… 当风飘扬的衣带…… 为什么是这个?为什么不是那个? 八十八个之中,为什么是这个? 浅薄无知的人,只能被机缘牵引,生世都没能力知悉真相。 天亮了。 阿元不辞而别。 官府中人来检视大功告成的壁画。远近的画工和文人雅士也来了,啧啧称奇,太美了!——奇怪,他们数……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只得八十七位神仙?再数一遍: 八十五。 八十六。 八十七。 是八十七! 流传至今,是一点神秘的矢真吧? 《青蛾》李碧华 也许物以类聚,这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满肠肥"格。自监制、导演、副导演、制片,甚至摄影师,皆脸泛油光,表情委琐,往往顶着一个大肚腩。 电影市道不景,但他们是逆市中"仍有作为"的一个组合,--因为,他们擅长以低成本拍三级暴力艷情片,兼出翻版,太过yin贱的四五级镜头,打真军过不了关,便集合起来卖埠,制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网收费,又捞一笔。 所以他们是十分有资格"饱暖思yin欲"的。 这次,又度了一条好桥,找三个未成年少女,校服诱惑花和尚。在神圣的寺庙,参观喜禅。 本来企图仿效日本新宿色情录影带制作组,公然在神灶中大拍男女交欢,趁没有游人来参拜时,马上开动机器 。--因为圣洁加狂妄,且向神明挑战,拍摄过程又危险。带子一出,十分闹动。 "我们借不到寺庙呀。" "真笨!谁要冒险?不怕庙祝收陀地吗?"肥汪吩咐美术(又即是制片服装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烛、木鱼、蒲团之类,灯光暗些,局部特写不就成了吗?枉你吃这行饭!" 一切速战速决。 肥汪(他又兼任灯光师)在女主角逃学三天来拍戏之前,先打点环境。 灯光一着,不管是道具长明灯,或是拍摄时的水银灯she灯,只消一有光,便有无数小飞虫来"扑火"。灯又亮又热,它们一一魂归天国,着地无声。 小虫细细碎碎,赶之不尽,但洒满了一会儿盘肠大战高cháo起伏的蒲团和铺在地上的袈裟,若黑点黏上裸呈的女体,就太讨厌了。 扫了一层,又来一层。 不但有蚊,有虫,还有青蛾白蛾灰蛾。有几对还在凑热闹--一起交尾。 这几个靠别人"交尾"维生的电影人,都骂声四起。不胜其扰。 导演肥张卷张咸报想拍死它们,交尾中的虫子连体飞走。嘆为观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马上开动吸尘机,"嗖--嗖--嗖"把所有的虫尸吸掉,连伏在墙上、角落、飞翔中的虫子也一只一只,一双一双的,如收妖般,被歼灭净尽。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说。 虫子或有灵性,知道遇上灾劫,再没有肯非进来的了。 拍板响了。 第四场take 1。 take 2 。 take 3。 三个中二三的女生,看来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说她们没出来跑私钟见市面也没人相信。还吃了丸崽,四点毕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这片酬易赚。收工可以去买名牌。 "哎--"她们娇唿。 "呀--我受不了啦--哎--" 演yin僧的男主角,据说是补习社的阿sir。加入事业大军半年,终于把身一挺,另寻出路。 成名了,再从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脉沸腾。在各个角度下勇战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点。 肥汪没睡意,蠢蠢欲动。去吃"早晨鸡扒"发泄。 他是色途老马,又是"电影人",总有人打着哈欠招唿他。 马夫也想加入娱乐圈的。 全身光脱脱的肥汪打开门fèng,见到一双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闪身入内。那大眼睛,赫然是一双怨毒的复眼。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惊慌失措的表情。--是只硕大无朋的虫! "你是什么人?谁带的?叫强崽来!" 她反手把门关上,挡身于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捲起来。头上生有触角,成羽状,沾了尘,但十分灵敏,上下左右挥动,如大戏刀马旦的翎子。到处找寻目标。 羽状触角碰到肥汪了。女人伸出六足,背张二翅,翅上花纹象薄薄的叶片,鲜而不艷,但脉络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还牵缠了一堆卵,白色颗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后,急不可待产卵的雌蛾。 她的后代,总不能混在吸尘器的灰尘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鲜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断诞下凡尘。 青蛾连管带卵,自肥汪肚脐眼狠狠插入,肥汪惨叫。似被强姦。 女人连番抽插,毫不手软。满足兽慾。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浆,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来--停!" 最后,女人虚脱地,抽身而退。 她起如游丝,向他微笑: "总共673个。" 青蛾颓倒,瞬间缩小,僵死地上。肚皮已扁蹩。功德圆满。 肥汪盯着备受蹂躏的肚脐,呆立足足三十分钟--。 究竟发生什么事?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一个男人被一只雌蛾强姦了! 让我们回头看看肥汪,他惊魂铺定,张口结舌,不停轻揉肚脐、肚腩。没什么异状呀--。 --但这只是个开始。 673个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内,肠胃间。 渐渐,它们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虫吃自己的卵壳,吃完了,便积极觅食。以咀嚼式口器,钻入食物中蛀食。幼虫贪食,量大,长得很快。 到某一阶段,外皮不能紧随身体张大,必须蜕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发出闷响。他身体每部常常传来迸裂和细碎怪声。 但他从不敢去看医生,讳疾忌医。他吃最辣的泻药,企图把虫子泻出来。 但虫子有自保能力。它们长出刚毛、短刺、瘤状腹足。又分泌毒液、吐出细丝。--它们抓着、抱着、刺着、缠着所依附的,极度丰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药,腹痛如绞,一天上厕所十七次,泻出的只是幼虫蜕下无用的皮。 这样的蜕皮过程,共四次。 每次之后,肥汪都脸色苍白,瘦了一圈,但无比舒服,如高cháo。--他人瘦了,独自却一天比一天大。 连导演和制片也奇怪: "肥汪,你大肚吗?好似有了四五个月身孕!" "你生虫胀吗?中降头吗?吃"伟哥"过量吗?你性病上肚吗?--" 这些人,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虫子日渐肥壮,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内又痒又疼,又感觉它们沿肠子吃食,组织上留下弯弯曲曲的食痕。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几大顿。--他明白,他不会死,因为他是"营养供应站"。 第26页 "完全变态"的虫子,是有它们必经阶段的,一个小学生也可以回答你: "卵、幼虫、蛹、成虫。" 小青蛾,不分雌雄,吐丝、结茧。它们乖了点,静下来,肥汪不再"阵痛",但673个结实的蛹,发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数不清的小肿瘤,他不但不敢脱去上衣、不敢游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谁肯同一位身世那么狰狞的"代母"上床? 可怜的他,还要体验一个十四岁偷食禁果而怀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来遮掩暗结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饿秘密呀! 他不是没想过"堕胎"的。 但太迟了。 太迟了! 蛹的组织改变,生命以另一个形态呈现,发育好了,便破壳羽化而出。这个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终于"作动"、生产的大日子。 他捧着他的肚,躺在床上,剧痛得如被刀斧噼杀、分割、爆裂--。 一只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脐、眼、耳、口、鼻子、身体上所有的洞--,钻出来。 最初,翅膀还是软弱濡湿的。 它们静止一阵,吸入空气,把血液输入翅膀的神经,然后,慢慢伸展,好让它变得强壮有力,可以煽动。 才展翅高飞。 它们成虫了。 成虫的主要任务,便是交尾,产卵。 雄蛾四处寻找雌蛾。 雌蛾的体腺,在振翅时发出异香,吸引雄蛾。 一双一对的青蛾,找寻到理想性伴,不问情由,不理前因后果,马上交尾--。 产后失调的肥汪,一见那么荒yin的性交大集会,他颤抖得冷汗直冒,魂魄不全,双目失神。 他用尽全身力气,悽厉地大叫: "我不生了!我不要下一代了!" 他泄气了。一泻如注。 但满屋子是纷乱的飞虫,--追逐、争取、霸占、享乐、动情、性爱、繁殖--。 着就是生死? 后来,有人在一家寺庙中见过肥汪。 那是一家真真正正的寺庙。 肥汪,他不姓"汪"了。方丈为每名剃度者起法号。俗名已去,四大皆空。依例改姓,他姓"释"。 看破红尘,参透情慾,回头是岸。他出家了。--庸俗的饿日呢,一旦觉悟,他便高贵。 他是一个真正的和尚了。` 《放血》李碧华 这已是翁国辉第二次来接受“放血”了。 罗医生看来没一点人们心目中的大夫形象,他像个牛杂佬——比较高级些的是有一家店,而不必在街头推木头车,摆摊。 但他是一个口碑极好的神医。 罗医生先在翁国辉头顶反覆循按,找出三处明显压痛点:“是这儿吗?” “对,一按就痛。” “不按呢?” “不按时内部痛。整个头都痛。” “别动。” 说时迟那时快,以三棱针刺百会、神庭。针刺之外,均出血数滴。 “刺血疗法”在中医学上有悠久歷史。气血并行于脉中,充润营养全身,若正气虚、外邪入侵,气机便逆乱、壅滞、失调、病痛…… 罗医生说:“气血凝滞不通,就像沟渠中的水阴塞不去,针刺放血,可通经脉,刺激新陈代谢。” “但,会流血不止吗?” “才黄豆大小,怎会血尽?” 上回放血,量小而色赤,看来没中要害。 翁国辉回去,发觉头痛仍未减轻。 这个怪病已困扰他三个多月了。最初隐隐作痛,但越来越勐烈,像锥钻,像斧凿,有时还像被利刀一噼分开两半,注入滚烫铁浆。 他抱着头在床上打滚。止痛药一把一把的抓进嘴,但不消一刻,药性过了,痛苦依旧。 四十五岁的他,在商场上身经百战。一度他拥有三间上市公司,和四项物业,金融风暴之后,他的身家少了一截,也不致一蹶不振。沉着应战,他的事业正在“康復期”——可身体无端出问题。 这间歇性的头痛,大大影响心情。失控时还骂走了两名得力助手,驷马难追。 “既然上次的放血收效不大,”罗医生端详一下:“我重手些吧。” 这回他再精细地选准痛点穴位,右手拇、食、中指紧握针身,留出所勾刺的长度,再以左手食、中指紧压两旁以凸出穴位,迅速将锋钩刺入皮下组织,稍待片刻,将穴位组织内的白色纤维牵拉之,再上下勾割三四次,发出“吱吱”之声,才倒退出针,使其出血,左手急速拿消毒棉球压按针孔。放血显然比上回的量多了。 翁国辉出了一身汗。瞧瞧那染血的棉球,医生桌上的三棱针、梅花针、七星针、毫针……还有小眉刀。 “好些了吧?” “我若未好,得动大手术吗?” “一般来说,血脉瘀阴、感冒、血管神经性或风邪之类的头痛,都管用。” “我猜我是撞邪。” 三个多月前,某日,路过中环横街一家小店。他遇上当年在加拿大的大学同学王伟诚,和他太太宝儿。王伟诚虽然老了一点,也有个小肚腩,但轮廓还是不变的。 夫妇在这小店忙着,为中环白领丽人提供水果、蔬菜沙拉、营养三文治、鲜榨果汁。忙得不可开交。 宝儿一抬头,见到翁国辉。她道:“咦?是你——” 她如前素净、白皙,身穿粉绿色的围裙在给客人榨果汁。西瓜汁。 王伟诚热情地招唿他:“老同学,要点什么?快说!给小弟一个面子。” 翁国辉身价财富大他十倍,但王伟诚完全不当一回事…… 两回放血之后,最初舒服一点,可是睡眠欠佳,耳鸣、幻听——不久,头又开始痛了。还噁心、偏盲、怕光…… 罗医生皱眉。 他在翁国辉耳背耳根的血管摸索,挑了中间一条。指腹在局部轻揉,待之充血。血管更显露了,选准之后,以小眉刀迅速刺割,静脉血管破裂,任血自流。为了病情,他轻挤局部,这回she血呈黑色,加速放出,直至见到赤血了,方才止住。 “看来络中瘀血已散尽。”罗医生道:“你用手按紧棉球,伤口凝结才放。” 罗医生又笑:“头痛小病而已,就数你例外。放心吧,保证不会復发!” “这下可断尾了,保证?” ——三天后,翁国辉气沖沖地推门沖入:“你这庸医!骗子!非砸你招牌不可!” “什么?”罗医生愕然:“我行医二、三十年从来没遇上找晦气的病人,这是头一遭。” “他妈的你把我身上的血放光了,头仍然痛得死去活来。还说是什么‘神医’!我要报警抓你!” 又把桌上的针药杂物,横扫落地,一片狼藉。 “刺血放血,旨在攻逐邪气,”罗医生百思不解:“究竟你真正的痛点在哪儿?” 又道:“坐下来,我再治理不好,原银双倍奉还!” 看来也不服气,铁了心,为了声誉非治个水落石出。 翁国辉指着太阳穴:“这儿!轰轰然的痛!” “好!” 医生取太阳穴,配率谷穴。先以手按揉患处,血管充盈,持针点刺,一见血流,小号玻璃火 罐即闪火后罩在该部位,牢牢吸住,使血抽出。留罐十分钟—— “唉!” 罗医生喟然长嘆。 刺络拔罐后,血迹犹存。 他对翁国辉道:“有一黑色血点,力拔不出。” “这是根源吗?” “对,是根源。” “放不掉吗?” 掏出一叠钞票,双倍医药费:“翁先生,我无法把你治好,对不起!” 目送他悻悻然离去。 他道:“那黑点,是‘妒恨’——只靠自己才治得。” 翁国辉一怔,头也不回。 他明白了。 很多很多年前,青春少艾,他和王伟诚都同时爱上了同学宝儿。 宝儿嫌他浮躁,又工于心计,虽然精英,却选了王伟诚,情深一片。 自此,王伟诚做paper的电脑常出岔子,八十多页的心血一下子删掉,无奈重头再来。 半工读挣得旅费,好与宝儿度假之前夕,机票和钱包无故失踪。 在校中总被教授针对,被怀疑剽窃他人的研究报告。 翁国辉在他沮丧之际,及时来安慰他、支持他。 第27页 毕业后,二人在同一公司服务。王伟诚的成就不及翁国辉。不知如何,被人打小报告诬衊,只得黯然离职。 他自己开公司,稍见业绩,便遭波折。辛苦供得一层楼,因负资产,断供后成为银盘,马上被某一个集团买下来。据说装修、家具、化妆桌不许变动。 后来,王的公司还受敌意冲击,终于清盘。 很久没与当年的老同学联络了,翁国辉的际遇和手腕,比他高明多了。很念旧,马上会来表示“遗憾”,暗地窃笑。穷途潦倒?自己所部署的一切,逼对手走上末路? 不不不。即使王伟诚失去所有,清丽体贴的宝儿,仍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同甘共苦。他有她!二人开了这家小店。一切从零开始吧。相濡以沫仍是快乐的。 是的,这天,翁国辉路过。 卑鄙的他费尽心思,耍尽手段,但永远得不到的心上人,别人的女人,在榨西瓜汁,擦汗时随手一扬,一颗小小的、黑色的西瓜籽在口中横过,无意地刚好贴在他的太阳穴。 他把它拈掉。 但那小小的、黑色的痛点,那“妒恨”、沮丧、失望、自卑、空虚、不满、愤怒……早已植在该处,终生深埋。那种刻骨的痛,即使他放尽一身的血,也治不好。 《吞噬》李碧华 小鳗之所有盲,是因为“爱情”。 那是一段侵略式的痴恋。 本来爱是无罪的。你爱他,不管他爱不爱你,你也可以自得其乐自食其果----因为这是“心”的事。 但小鳗,她开始了第一步。不单叫她付上代价,终身抱憾,也祸延世世代代,永不超生。 就因一头栽进了爱情的牢狱…… 小鳗本是一种奇特而神秘的鱼。她的家族分支极多。在没有失明之前,眼瞅着这一帮花枝招展在ball场上各领风骚的同类,实在有点妒忌。 自己长得细长瘦弱,没什么诱人身段。无骨骼,无背鳍,无鳞,无色彩。口像个椭圆形吸盘,四周长了小须。舌上有细碎锐利的牙齿,一笑,格外小家败气。 不像电鳗那样,体态妖娆,尾部两侧各有两个发电器,能发出500-800伏特的电力,谁碰谁被电到,着迷成了她的俘虏。 小鳗亦比不上鳗鲡那么丰腴美味,营养丰富,是人类滋补佳品。广东人称之白鳝,可见皮肤滑熘,一白遮百丑。 七鳃鳗是圆柱形,眼后有七个鳃孔,鳃孔与小眼睛并列,一如“八目。”她是女强人,天赋一套吸血的本领,灵敏而狠辣,一旦相中对象,便如箭般直she而去,稍稍移近,伺机冲上,以吸盘将对象吸住,饱餐一顿,再大的鱼,亦遭缠绕数日,终“筋疲血尽”而亡。七鳃鳗潇洒扬长而去----这点,令小鳗艷羡不已。 锦鳗最追上cháo流,华衣美服。 背棘鳗的背饰远远便见着,十分瞩目。 …… 小鳗有点自卑,自伤自怜。 她一直沉在海底,埋在淤泥里,只露出头部。 但只要一见到那不知廉耻的所谓“领航鱼”,她就一脸紧张,妒火焚身。忍不住生气弹跳。瞧不起: “哼,说什么‘领航’?还不是厚颜无耻地在他身边游来游去?打小报告?待他饱餐后,剩下残屑才是你们的佳肴。好不知羞,还游进他嘴里吃牙fèng的碎肉!” 恨得牙痒痒。 小眉小眼的拟鲥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小吃,作“海中霸王”的哨兵,帮他觅食,又靠他保护----就是贱!没什么宏愿,奢想,只求安定的生活,得一口饱饭。为奴为婢。 是小鳗不安分: 她爱上了霸王。 灰星鲨,作为地球上最古老的鱼类----鲨鱼中的一分子,在四百万年前已经存在。他是族中最俊朗,最有气派的一员。 他的表皮是低调的灰色,极优雅,布满闪烁的星斑。大型胸鳍,一如飞机的机翼,可以提供上升的力量,使自己不会像其他鲨鱼,因为没有鱼鳔,一旦停止游动,便像石块般沉入海底。 作为鲨鱼,灰星鲨也是永不歇止地前进,不断行动。也因为这样,他耗子费的体力需要大量食物补给,故天生勇勐,兇残,强悍。在攻击和捕猎时,他的英姿,着实令楚楚可人的小鳗入迷。 看到他对血腥的追逐,疯狂进食,甚至撕咬同伴时,小鳗按捺不住地兴奋莫名,春情勃发。 “他什么都吃吶!”小鳗躲在一角倾慕地目不转睛:“大小鱼类,海鸟,海龟,海豹,垃圾,煤炭,木板,螺旋桨,毛毡,罐头,皮鞋,人……而且全部可以消化。好棒!” 他愈吃得多,体力愈充沛,强者之风愈盛。他的霸气,透过五层细胞的表皮,带着幽冷严峻的青光,照亮了黝黯的深海。 小鳗爱得不得了。爱得不行了,必须让他知道,纵换来自眼,轻蔑的冷笑,这爱情陷阱她还是乐意跳进去。哪怕万劫不復! 她蹑手蹑脚地游近,在他头部鳃边悄悄亮相。希望引起注意。 太不起眼了,灰星鲨根本没见着。即使他敏锐的远触觉侦知有物振动,发出微弱电讯,但他身边佳丽太多,视若无睹。 小鳗鼓起勇气再走近,她看到他硬度与精钢相等的利齿,它们森森耀目,无坚不摧。她看到他又厚又韧,布满星斑的外皮,刀剑不入。他用“漠然”的,把她当作透明的眼神瞅视一下。 小鳗忍不住宅区,谄媚地轻吻他。 ----他是她心中的英雄! 他没有什么反应。 小鳗决心终身相许。她紧密的贴在他头上,身上,前后左右上下,不离不弃。只盼有一刻,他给她青睐。 做梦吧? 英雄,霸王,万人迷,对小小一个依附的fans,又怎会动心? 小鳗随着他到处游弋,“闯荡江湖”。间中,他对她皮笑肉不笑,足已乐上半天。她开始想太多了,也开始提出意见: “那鳗鲡有什么好?她身上是有毒的。不如……” “蝠鲼可以吃,但味道不佳,坏了胃口,还是……” 她寸土必争。 “再没有别的鱼比我更为你着想,你看那拟鲥……” “为了你肯对我一笑,我是什么也……” 一步一步向他靠拢,痴缠。灰星鲨渐渐不胜其烦。 “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上床掀被子的,真犯贱!” 怒喝一声:“滚!” 看她晴天霹雳,泫然欲泣,他只觉得无比讨厌: “再不走,我便吃掉你,一了百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看他一眼: “好!我情愿死!” 她把心一横,把身一纵,便让他吞进肚子中去了。 被灰星鲨吞下? 一了百了?再没希望? 趁着大嘴巴尚未合上,小鳗尚未被咽喉食道的软滑肌肉推送到他肚子中,心有不甘,她急急逆流而上游出来希望他回心转意。 “或者是一时冲动吧?”她想:“他把我吃掉了,到底是一条命啊!” 给他,也给自己一个缓冲。 小鳗奋力游至他的鳃边,细语: “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她仰望深爱的他,胸口发疼。不自量力,但不能自拔。她在他鳃边恋恋不捨地徘徊。他的皮肤坚韧牢固,鳞棘突出,由珐瑯质和齿质构成,当然像天然盔甲----想不到他的心一样硬。 灰星鲨摆动尾巴,一个迴转,根本懒得夹缠不清。他调戏她,逗弄她,她是“之一”。何必认真? 胸鳍倾斜,转弯滑翔。如飞机之升降。平常尾巴摆动的游速是第小时三公里,勐然发力,全速沖前,可达每小时二十王公里。他用这种嬉玩的方式来摆脱她,威勐的他道: “区区一个怨女,直如烫手的山芋!” 闻言,小鳗荡漾春心,已化作一撮死灰。 你既无心,我大势已去----她不肯相信自己从来没有得势过。自己蠢,眼光不够,又怎能死缠烂打? 我最大的过失是错爱。 她恨他!终于决心走出这一步---- 沖向前。这回,坚决殉情。速度极快,奋不顾身。没命中他的大嘴巴,反而冲进他的鳃。鳃裂皱褶,把她小小的身体一层一层往内推送,一紧一慢的抽搐,令小鳗灵魂颤抖,昏眩,失神。恍如她一生中最初和最后的高cháo。 她不由自主的坠落深渊,带着满足的疲倦的爱和恨。 她钻进庞大的体腔,四下都是奇景。灰星鲨的胃大得惊天动地人,像个“冷藏库”,说得上名字或辨不出原状的“物体”,都在里头。他饱餐之后,看来好几个星期都不需进食。他的肠子是多层漩涡状,增加吸收养分的面积。吸收过程中,胆囊里的黄绿色胆汁会释入。养分送往肥大的肝脏作进一步处理。无法消化的废物则集中在直肠----它是特大号的管子。 第28页 小鳗在回復神志的若干小时内,一一巡视,洞悉结构。 “啊!我现在是‘霸王’的心腹了!”她竟有点沾沾自喜:“我不怕死,我永远是你的‘心腹之患’!” 世人误会:“小隐隐于陵薮,中隐隐于司官,大隐隐于朝市。”不不不。巨隐是隐于心腹。 今后,我是挥不去,赶不走,见不着,除不掉,忘不了的……供在心灵深处的一尊邪菩萨,真恶魔。 小鳗甚至跳起舞来。 一兴奋,她身上特别的腺体会分泌出大量黏液,令他体内的水分都变得辱白色。 小鳗有点脸红了。 他以为把她吃掉了?其实他是“吃不了,兜着走”。 灰星鲨开始觉着不对劲,说不出来的噁心时,小鳗已把他的心腹研究得一清二楚。她也开始了一天三餐的养生之道。 从这一阵起,灰星鲨总觉得飢饿。 往常他大快朵颐之后,让食物慢慢消化,他可以到处猎艷,或向其他不肯就范的佳丽施暴。正所谓“饱暖思yin欲”。 但如今,肠胃老是发出讯号,体内震盪,掏空,令他不断地觅食。任嗅觉,闻到几千公尺以外的气味,或血腥刺激,他极速追踪,张嘴狂吞,掠食一切。连沉船也不放过…… 总之如奴隶一样,为口狂奔。 为什么呢? 小鳗天天在他身体内兴波作浪,干掉新鲜的食物了,她便一口一蚕食他的内脏,肌肉,脂肪,血液。 不知如何,一尾小鱼,怀着恨意,化悲愤为食慾,她的食量如此可怕,每小时吞吃的东西相当于自己体重的两倍。 小鳗壮大了。 她一边吞吃,一边排泄,一边到处乱钻,找寻新鲜。她的牙齿愈来愈尖利,她当初轻吻他的嘴已化成嗜血的吸盘。当她吃他时,他痛苦难熬,不断翻腾,摆动,打滚。他用尽力气挤压腹腔,企图把她挤压出来。但迟了,是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她已豁命。 她应付“吞噬”的手段,是“反吞噬”----她从内部开始吞噬。即使他强悍,但自己也不弱。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復仇者”。 在情场上,最大的復仇是“同归于尽”吧? 人人闻风丧胆的霸王,血清能杀死癌细胞的强者,在一个月色清寒得she透漆黑海水的静夜,五内如焚。他重重地嘆一口气:“我一代英雄,竟落得这般田地,竟死在一个小女子手上!” 不知过了多少天。 爱无泪的小鳗,冷冷的,默默地,把她一度为之心摇神盪迷失自我的灰星鲨,活活吃成一个空壳。只余厚韧的皮肤,裹着失去生命的残骨。 一切化为乌有。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她的冤枉相思。 ----谁也得不到他了! 小鳗见大局已定,夙愿意已偿,悠然自得慢慢从他空洞的身体钻出来。 好了好了,这段孽缘结束了。她也逃出生天。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再寻找另一个春天吧。 她游出来,一直游,一直游。咦?好像没有尽头…… 她见不到尽头。 外面的世界变得怎样? 凡尘海天有何新鲜之事? 为什么完全没有色彩? “轰!” 一声巨响,叫小鳗头疼昏眩----原来撞着一块嶙峋的怪石,尖角还令她受伤。 她看不见! 她看不见! 深入鱼腹苟活,她的身体结构和骨骼已不见灵活。还有,长期不见天日,眼睛已因无用而退化,变成瞎子! 为了盲目的爱情, 她真的盲目了。 她付出了代价。 以后,人们就唤她“盲鳗”。 动物学,教科书,百科全书,辞典……一切的记载,从此有了“盲鳗”的名字。 到今天,在梦与醒之间,在理智与迷惑之间,她呆呆地可以坐上一两天。四下黑如地狱,偶尔闪过几下银灰的星斑,是千万年之前的回忆。所有的东西,她见过的,爱过的恨过的,全部变成回忆了。 盲鳗反覆思量: “在某一天,我那一步,该不该走……”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