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羽记》 第1页 书名:雀羽记 作者:上官神秘/鸦片子koko 文案: 一边给秃毛孔雀找尾巴,一边看各种妖怪谈恋爱生宝宝的故事。 一、终南山有狐 “醒了?”杜若缓缓地睁开眼睛,她眼前还不甚清楚,只有模煳的光斑。那光影在她面前闪烁,似乎泛着某种威严光芒,金光环绕下满是洁白的羽毛,当中有几根翎羽突兀又扎眼。杜若觉得脑中一阵刺痛,她皱着眉头狠狠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刚才的光怪陆离都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男人。 是做梦吗?她按着突突跳动的额角坐起来,愣怔地望向那个陌生人。男子蹲在她面前,手上提着一个浇花用的水壶,说他正在干农活吧……偏偏他还穿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他轻巧地笑了笑,说:“可算把你给养大了。” 杜若:“……?” “怎么?阁下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了?第一次见面而已,你这样盯着我看,我会害羞的。”男子支着下巴看杜若,调笑的神色丝毫不见一点羞赧,好像他那稜角分明的脸上裹着的不是脸皮,而是铜墙铁壁。 轻浮的男人。杜若默默在心里将这人评判了一番,戒备道:“你是谁?”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男人的眼眸黯淡了一瞬,就在她想抓住这点微弱的情绪变化时,那双眼睛却弯了一弯,笑了起来。男人的眼里就像蕴着一汪泉水,杜若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忽然一空,她觉得这笑容有些熟悉。 不等她细想,男人已经放下水壶,掸掸衣袖站了起来,他身量修长,骨骼舒展,但过分瘦削,宽大的白袍随风鼓动,更显得他飘飘欲仙,好像风再大一点他就要随风而去似的。杜若呆呆地仰脸看他,一滴水顺着她披散的发梢滴落,落在她的手上发出“啪嗒”一声。她循着声音看去,惊觉自己的手并不是手,而是一条长长的叶片。 眼看着小姑娘吓白了脸色,男子忙捏了个指诀,水壶里的“仙露琼浆”登时飞散而起,洒落在杜若的叶片上,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条叶片变形,顷刻化作了一双葱白如玉的手。 “你是一颗杜若草。”男人的声音响起,“我精心浇灌了九九八十一天,可算给养出灵识了。以后你就跟着我混。”他朝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却苍白得很。 气血亏。作为一颗药草,杜若似乎生来就懂这些,她没有去拉那只手,而是再次打量男人,这次她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就算这男人总是一副轻浮的嬉皮笑脸样,但掩盖不了他是个病秧子的事实。他脸颊消瘦,薄唇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还算灵动,要是不笑的话,这幅相貌倒像是一幅淡色的山水画。 “你到底是谁?” “我叫樊灵枢。”男子不觉怠慢,仍然伸着那只手。杜若把这名字品了一品,确定自己没听过,看来,那股熟悉感就是因为自己还没化形时,他日日夜夜地浇灌吧。心中一暖,杜若搭上了樊灵枢的手,果不其然,那只手指尖很凉,只有手心有那么点热度。 她借着樊灵枢的力站起来,刚要道谢,却见他眉梢一挑,带着三分贱气促狭道:“我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快,叫声爸爸来听听。” “谁,谁是你爸爸!”杜若脸一红口不择言,用力甩开了樊灵枢的手。樊灵枢也不恼,哈哈笑着揉了揉杜若的头:“生气了?那我退一步,叫声师父总行了吧?” 就这样,杜若莫名其妙地化形成精,莫名其妙地醒过来,又莫名其妙地认了个不着调的师父。 之后杜若休整了一番,这里是樊灵枢的家,是个清雅别致的小院,院子里种了一干花花草草,据樊灵枢说,她能化形纯属是瞎猫碰死耗子。自她化形成功后樊灵枢就没再管她,任她在院子里闲逛。直到她闻到一股焦煳味儿…… “你在干嘛?”杜若来到前院,吸了吸鼻子皱眉问道。樊灵枢正在锅前忙活,那叫一个手忙脚乱。只见他慌慌张张地去捏锅盖,热气扑出来烫得他往后一窜。 “哎呦,坏了坏了,煳锅了这是!”樊灵枢痛心疾首,捏着耳垂等热气散开,可怜巴巴地在一锅黑黢黢地食物里捞些还能看的。 “你不会要吃这个吧。”杜若走过去接过那碗煳锅粥,她嫌弃地看了一眼分不出原型的食物,纳闷道:“我看你应该也不是凡人啊,怎么还要吃人吃的东西?” “唉,你不知道。”樊灵枢嘆了口气,回身把上回吃剩的咸菜端了出来,他望向天边似是陷入久远的回忆,悠悠道:“我本是一只即将渡劫登仙的孔雀精。” 孔雀精?别说,他这风骚的样子还真挺像的。杜若暗暗腹诽,回想起自己刚醒来时看到的景象,想必那就是他的气场了。 樊灵枢继续追忆当初:“渡劫嘛,就是挨天雷,我们孔雀挨过一次天雷就会长出一根金光雀翎,等长出九根雀翎也就可以位列仙班了。我运气不大好,第九次渡劫的时候给噼了个半死,当时就人事不省了。等我醒过来你猜怎么着?” 杜若愣愣地摇头。 樊灵枢狠狠一拍大腿,看起来着实气得不轻:“别说第九根雀翎没长出来,我原本的八根毛都快被不知哪个孙子给薅秃了!就给我剩下一根!你要不要看……”说着,他竟一撩衣袍。 “别别别别!”杜若觉得自己嘴都吓瓢了,忙按住他冲动的手。她支支吾吾道:“怎么会有这种人?拔……拔你的尾巴毛?” “哼,趁人之危的小人。我那金光雀翎已经属于仙物,里面封着我的修为,自然人人觊觎。我没了它们就等于散了修为,现在的我跟个会变戏法的凡人也没多大不同。” “天哪……”杜若不知要说什么才能安慰樊灵枢,她将心比心,一双眼睛里隐隐已经有泪花打转。 “别哭,我还没哭呢。”樊灵枢满不在乎地笑笑,又开始不着调起来,他扯着一边嘴角又准备去撩衣袍:“你真的不想看看我的宝贝吗?金光闪闪的可好看了~” 都说孔雀爱现,杜若这回可算领教到了。她慌忙摇头,可樊灵枢那却朝她走过来,那架势似乎今天非显摆显摆不可了! “看看吧,你保证没见过。” “不要。” “你别往后退呀,一根羽毛有什么可怕的?” “不要不要!” “嗳我这就给你……” “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 杜若尖叫着一熘烟跑回了房里,她一边重重地摔上了门,一边怒吼道:“谁要看你的屁!股!都说孔雀屁 股最难看了,更何况你还是个秃毛孔雀!有什么可看的!” 此嗓一开,余音绕樑,不绝于耳。 樊灵枢站在院子里,给这一嗓子喊懵了。半晌,他无辜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雀翎,纳闷地喃喃道:“谁要给她看屁 股了?”又半晌,他泄了气似的沮丧起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有那么难看么?” 第2页 若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下午,她脑子里还乱得很,不得不花些时间来捋清现状。按樊灵枢的说法,她是一棵误打误撞有了灵识的杜若草,在樊灵枢有意地浇灌下终于化成了人形。神奇的是她仿佛生来就什么都懂,也什么都会,大概得益于那壶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仙露琼浆”。 “原来这就是有了灵识。”她想着,抬手轻捏法诀,“刷”地给自己的衣裙变了个颜色。原本的粗布麻料轻轻一抖,化作垂顺的粉红罗裙。杜若双手摩挲着袖口不禁一乐,心道:“这个法术好!”只要她心念微动,身上裙子的颜色样式就会随之变幻,只一会儿功夫,她那衣裙就“刷刷”了好几个颜色。 又在屋里玩了一会儿,直到夕阳透过窗子照进来,给屋子里的摆设都镀上一了层粉红杜若这才惊觉自己忘了时间。都这么晚了?她忙推门出来,却在看到眼前景象时吓了一跳。只见樊灵枢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嵴背挺得笔直,垂头绷着嘴角,正一语不发地打包行李! “不是吧!”杜若暗自吃惊:“他这是要离家出走了?这……这也太受不了打击了。”思虑片刻,她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师父,樊灵枢动作一顿,转头就要好好训斥一番没大没小的徒儿,他凌厉的眼刀都扫过去了,却在看清杜若之后堪堪怔住。樊灵枢像被施了定身法,酝酿了一肚子的“人生道理”翻滚到唇边又被咽下去,就像点着了个没芯的炮仗。 他愣愣地看着门口的女孩,夕阳映得女孩脸色微红,她披散的头髮梳成了吊辫,仔仔细细地收拢在脑后,衬得眼睛更大,脸上的轮廓更锋利些。她身着浅绿色衣裙,样式并不繁琐,收紧的袖口和短靴都显得她英气又利落。 他对着她出神,杜若脸颊红了一片,别扭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握拳干咳起来。听闻这咳嗽,樊灵枢勐地神识归位,脸上顿时也火烧火燎。他眨眨眼别开视线,皱眉道:“谁叫你这么打扮的?绿色好难看,换一个。” 闻言,杜若有些不服气:“你管我那么多?我就喜欢!”难得的,樊灵枢竟没再挑她的毛病,竟哑火不说了。看着他蔫蔫的样子,杜若心里后知后觉地泛起一股愧疚,她默默反省,觉得自己这个当徒弟的确实有点太放肆了,眼看着樊灵枢慢条斯理地打包好行礼,杜若巴巴地凑上去,支吾半天冒出一句:“师父……师父你别走,是我错了。” 樊灵枢诧异地看着她,杜若几根手指搅成了麻花,她用蚊子大的声音嗡嗡道:“我……我不该说你……说你屁 股难看,其实不难看……呃不是……我……”杜若羞窘地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这说得什么话?好像自己见过他的什么什么一样!她窘迫地抬头,却发现樊灵枢肩膀一抖一抖地,竟然在发笑。 樊灵枢原本板着脸,此时叫杜若搅和得破了功,索性笑了个够。他笑得花枝乱颤,眼角弯弯的,捂着肚子差点笑倒在地上,哪还有风度可言?不过,见他这样,杜若也被传染了似的,也抿起嘴跟着傻乐。樊灵枢终于笑够了,他吸了口气,用手指点了点眼角,笑意还没收:“你这丫头是不是脑子不太够用啊,这可叫为师如何放心?” 杜若听出樊灵枢在挖苦她,可偏偏看着他那张脸就生不起气来。樊灵枢瞧着自家徒弟一脸傻样地盯着自己看,摇头轻嘆一声,拿起桌上一个包裹塞进杜若怀里:“不是我走,是你和我一起走。” “啊?去哪呀?”杜若环顾小院,那些花花草草长得生机勃勃,她还没看够。樊灵枢动手把最后一点行礼收拾好,说道:“去找我的雀翎,要不是为了养你我早就出发了。” “去,去哪找呀?”杜若捧着结结实实的一个大布包,布包挡住了她的脸,她有些吃力地探头看着樊灵枢。 “我自己的东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应在的,你跟着便是。”樊灵枢说完,把手上刚装好的行礼拿起——摞到了杜若捧着的布包上面。 “喂!”杜若完全被挡住了视线,被沉重的行礼压得一趔趄。再看樊灵枢,两手空空一身轻松。这厮还优哉游哉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你醒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你!你都不帮我分担一个行礼吗?拿上面那个小的也行啊!”杜若不可置信地问道。却见原本精神奕奕的男人忽然含胸垂头,手抚胸口造作地咳了一声:“咳,为师身体不好,还请徒儿多担待些。” 杜若:“……” 她明白了,她就不该对这个不着调的师父怀有什么愧疚之心! 天高地远,古木幽深。日子流水一样过,转眼已经小半月过去,入秋了。 树叶哗啦啦地往下掉,林间蜿蜒的小路上铺了一层金灿灿的叶子,叶片蒸干了水分,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杜若走在前头,蹦蹦哒哒地踩叶子玩儿。她背着的行李已经没了一半,食物跟水都快要消耗干净了。 跑了一会儿,杜若回过头去,发现樊灵枢优哉游哉,落在后面好大一截。 “秃毛孔雀,你快一点好不好?”这半个月二人一无所获,就是杜若愈髮长了胆子。 “没大没小。”樊灵枢轻斥一句,步调依旧懒洋洋的。他郁闷得很,这小丫头也太皮了,除了头两天能听到她规规矩矩地叫声“师父”,再往后,这好日子就算是没了。秃毛孔雀……你全家都是秃毛孔雀! 樊灵枢暗自腹诽,慢腾腾地赶上了杜若的速度。杜若不知道这厮在心里骂自己,她朝远处张望了一番,这是一条上山的路,周围都是盘根错节的老树,杵在这不知有几百年了。 “我说,您老人家靠不靠谱啊?你确定这里有你的尾巴毛吗?” “你管谁叫老人家?”樊灵枢抓不住重点地反驳道。 杜若嗤了一声,笑道:“你渡劫九次,至少九百岁了,我才刚刚化形,只有一岁!” “呵。”樊灵枢冷笑:“是是是,你最可爱。”他懒得争辩,今天跋山涉水地走了一天了,终于来到这终南山脚下,此时樊灵枢是又渴又饿,腿都打颤。可是再看杜若呢,像头活泼的小驴,简称活驴! 似乎看出樊灵枢脸色不大好,杜若手搭凉棚看了看西斜的太阳:“歇会吧,到你吃饭的时间了。”樊灵枢似乎就等着这句话呢,杜若一开口他便光叽一下席地而坐,立时瘫成一条死狗。 樊灵枢一边在行李里掏干巴巴的饼子,一边念叨着:“不要着急,我能感觉到就在附近了,此地灵脉深沉,我们不如就在这歇一晚。” 杜若没搭腔,她四处看了看,忽然蹬着一棵树就蹿了上去,枝叶摇动,须臾间杜若翻身跃下,手里多了几个红澄澄的果子。她把果子在自己衣襟处擦拭几下,伸手递到樊灵枢面前:“吃果不?光吃饼子多单调。” 哎呀,这小徒弟就是贴心。樊灵枢没客气,就着杜若的手就咬了一口,果子有点酸,但架不住樊灵枢心里甜,他眼睛里闪着感动,正要开口夸一夸。却见杜若皱眉嫌弃地盯着他,:“你看你嘴巴干的,都起皮了。”她欠揍地嘆了口气,摇头晃脑道:“你呀,不服老不行。” 第3页 樊灵枢:“……”不,不跟她一般见识,他想着,又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就在这时,树林里传来沙沙地响动,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又竖着耳朵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的地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枯叶,那堆枯叶耸动了几番,蓦地冒出了一个小脑袋。杜若吃惊地瞪大眼睛,甚至不由自主地朝后躲了躲。对面枯叶堆里的小脑袋跟着歪了歪,两只尖尖的耳朵转了个角度,原来是只长着圆熘熘大眼睛的小白狐狸。 “嚯。”樊灵枢笑起来:“我说这地方怎么一股骚气,原来是到了狐狸窝了。”说话间小狐狸已经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杜若身边,杜若见这小傢伙可爱得紧,便伸出手来逗弄,谁知小狐狸伸头嗅嗅,忽然转过身子,抬起了后腿…… “哎呦,这谁家倒霉孩子!”樊灵枢眼疾手快地把小狐狸给扒拉到一边,那小狐狸耳朵登时耷拉下去,一双圆眼睛竟透出委屈。 杜若不解道:“你干嘛呀?” “没看出来它要在你身上撒尿吗?哎……去去去。”那小狐狸又要凑上来,樊灵枢一伸胳膊把它推到一边。“居然敢在我徒弟身上划地盘,那是老子的东西,知不知道?” 那小狐狸听不懂,只嗷呜嗷呜地乱叫。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是何人在此?”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丛林深处竟然出现一位红髮美人。那是一个男人,但是称他为美人并不为过。他一头红髮似火,发梢又透出些微黑色,脸型精緻小巧,下巴比杜若还尖。尤其是那一双金色的眼瞳,勾魂夺魄说得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吧。这样的人,仿佛任谁都会为之倾倒…… 不知为何,杜若下意识地去瞧了樊灵枢一眼,却不想他也看过来,视线相撞,杜若脸上一红,慌忙别开眼去。 那美人再次开口:“我叫萧离焱,是终南山狐族的狐王,请问两位客人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 “你怎知我们是客人?”樊灵枢问道。 他声音冷硬,但萧离焱却并不恼,他金眸一弯,露出个温柔的笑容,不知怎的,杜若觉得身上一冷。可能是她见识少,没见过这等阴柔的美人吧。她暗自思忖着,听那狐王柔声说道:“能入我狐族结界者,必然不是泛泛之辈,我狐族自当以礼相待。”说着,他随意挥了挥衣袖,透明的天幕之下竟隐隐可见光影斑斓。杜若眼眸微眯,原来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他们的结界之中。不知这样擅闯人家地盘会被怎样对待? 她有些忐忑地看了樊灵枢一眼,可后者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瞎编乱造更是张口就来,他面上一副彬彬有礼的笑容,道:“有劳狐王,在下是名散修,正跟我徒儿云游四海,藉以提升修为。前几日为突破境界可谓是绞尽脑汁,见此地灵脉深厚,一时喜悦便一头扎了进来,不料竟是狐族地界,若有叨扰实在抱歉。” “阁下不必如此,既然二位想要藉此地突破境界,不如在我这里小住几日,我狐族虽小,待客的位置还是有的。” 杜若闻言刚想婉言谢绝,可樊灵枢抢先一步,拱手道:“那便麻烦狐王了。” 萧离焱在前面领路,杜若低着头悄悄拽了拽樊灵枢的袖子,凑近了他咬耳朵道:“你怎么答应了?” “免费的客栈为什么不住?”樊灵枢也悄声回答。 “我们这样住人家的地方好么?” “有什么不好?有了狐族帮助说不定更容易寻找雀翎。” “可是……” “二位聊什么呢,可否也让我听听?”萧离焱笑意盈盈地转过头来,杜若发现他的嘴唇居然是淡粉色的,这……这可真是尤物啊。她兀自痴呆,樊灵枢瞅见脚边亦步亦趋的小白狐狸,张口就来:“嗨,这不是在说这只小狐狸嘛,跟我们一路了。” 萧离焱垂眸扫了眼那小狐狸,笑道:“这八成是山上哪只还未开灵智的小狐狸,我总见到它在这附近玩耍呢。”他一笑起来就眼角弯弯,流露出一股水到渠成的温柔。杜若简直看呆了,她猜测这狐族定是看谁长得好看就选谁当狐王的。 “咳。”樊灵枢咳嗽一声,狠狠掐了把杜若的胳膊,杜若疼得一激灵,横眼过去只见樊灵枢脸色冷得吓人。他压低声音咬牙道:“把你那口水擦擦。” “切,至于吗,你们孔雀就是矫情。”杜若不留情面地怼了回去。 萧离焱见他们这样觉得十分有趣,不由得轻笑出声,只是他刚笑起来,却忽然顿住,眉尖狠狠一蹙。 “怎么了?”杜若抢上前一步,却见萧离焱双手托住腹底,痛得深深弯下腰去! “你……”杜若结巴了。 萧离焱身前竟然坠着一个圆隆的肚腹,衣袍掩盖下有些看不清楚,但他一弯腰那形状便凸显出来。萧离焱颤抖着缓过一阵,再抬头脸色一片苍白。他蹙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让两位……呃……让两位见笑了。” 萧离焱捧着肚子,手法熟练地在腹顶打转,他虽然一张脸疼得煞白,但是眼角眉梢却是完全的满足和喜悦:“这孩子愈大愈调皮了,想必将来会是个活泼好动的小狐狸。” “狐王这身子有几个月了?”杜若一双眼睛没离开过那圆滚滚的肚子,一脸好奇地问道。萧离焱也不觉冒犯,反而略有骄傲地答道:“就快到产期了,王后要我随便走走,说是能助产,没成想正遇见你们。” “王后?”杜若眨巴着眼睛直愣愣地问道:“你都快生了,她怎么不陪你。” 哎呦这傻徒弟。樊灵枢内心扶额,这种话怎么好直接说嘛,多不给人家面子。萧离焱闻言却只是笑笑,眼睫低垂,长长的睫毛便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开口,语气里却藏着无限眷恋深情,他低声道:“王后,王后她很忙的。” 王后确实很忙,终南山狐族一直由赤松一脉掌管,王后赤松涟便是这一代传人,樊灵枢等人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埋首于小山一般的文书之中。 “参见王后。”萧离焱于大殿之下微微躬身,他虽贵为狐王、行动吃力,却仍是礼数周全,可见这狐族究竟是谁在管事。见状,杜若与樊灵枢也跟着行了礼。赤松涟抬起头来,是一副威仪相貌,上位者之姿。她看见萧离焱,紧锁的眉头舒展些,温声道:“夫君不必如此多礼,快坐吧。” 萧离焱只是直起身子,他望向赤松涟的眼神明明包含着无限期待,说出来的话却是相敬如宾一般,抬手示意身后:“王后,这两位是来自远方的散修,想在我们终南山突破境界,可否让他们留宿几日?” “哦?当然可以。”赤松涟笑意盈盈地扫过杜若,却在看到樊灵枢的时候视线一顿。樊灵枢也正看着她,他脸色倒坦然得很,看不出什么端倪。王后脸上露出些微疑惑的神情,却又极快地收敛住,快得旁人都没有察觉。“二位正赶上好时候。”她面露喜色道:“过两天就是我们狐族的点妖日,可热闹呢。” 第4页 晚上,杜若跟樊灵枢一道往客房走去,她看了看月亮,无限惆怅道:“我觉得王后好像不怎么喜欢狐王呢,客套得像个外人。”樊灵枢正想接话,余光忽然瞥到一抹红色身影,他眉头一跳对杜若假模假式地凶道:“别乱说!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杜若看到他眼神示意,一时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红到耳朵尖,闷头就要往客房里进,走出一步却又被樊灵枢拎着领子揪住。 “往哪走?你的房间是那边。”樊灵枢指着隔壁的一间说道。 “……?”杜若不明所以:“不能住一起吗?连日来我们不都是挨着睡的。” “那……那是因为我们一直露宿街头,荒郊野岭的挨着睡就罢了,有床住了干嘛还睡一间房。” “有什么不一样吗?”杜若天真无邪地问,一双眼睛看得樊灵枢心头焦躁。他气急败坏地一把将杜若推到一边,耳朵上也泛了薄红:“问那么多作甚!”说罢头也不回地进屋了。杜若被晾在外边,她抿了抿嘴暗道奇怪,却也只好进了另一间屋子。 她们这边吵吵闹闹,而旁边拐角处却有人暗自伤神。 萧离焱正从房前路过,恰巧听见杜若那句感嘆。他一双手揪着前襟,手指用力到发白。夜凉如水,却盛不下一声嘆息,萧离焱不知不觉已经红了眼眶,他心道:“就连外人都看得出来她不爱我,我这般执迷不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一直以来的选择都是错的吗?”他想着那女子艷丽的容颜,还有一抹他永远也忘不了的笑容,那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年幼的女孩身穿五彩绫罗,打扮得像那月宫中的仙子,因着法力不到家,头上还顶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她咯咯笑着跑向自己,快到的时候紧走两步,竟直接扑过来抱住了。“终于找到你了!”年幼的赤松涟笑着对他说。 何时……这样的回忆竟变得遥不可及。 “狐王殿下。”一个声音打破了萧离焱的沉思,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将眼泪憋了回去,转头又是一副端庄模样:“何事?” 说话的是个小丫头,她恭敬道:“王后托我叮嘱殿下,夜凉了,殿下还是早点回寝宫休息吧。” 闻言,萧离焱眼中涌起隐隐地期待,他忙问道:“她今夜回寝宫睡吗?” “这……”小丫头目光躲闪了一下,迟疑道:“王后说事务繁忙,要……要在大殿通宵了。”眼看着狐王落寞下去的神色,小丫头赶紧将手中的物件托起:“这是她让我给您带的大氅,王后时刻挂念着您呢,您先穿上吧。” 萧离焱看着那大氅,缓缓伸手接过。可惜,衣物没有人的温度,不管是谁托人带来的,经这一路夜色侵袭已变得十分冰冷了。 萧离焱披上大氅,神色晦暗不明。他微微低着头,右手轻轻抚摸自己高耸的肚子。他想:幸好……幸好还有这个孩子,不知生下来之后涟的态度会不会有一点变化。 妖难受孕,更别提怀胎分娩。他这一胎已经怀了三年有余,近日肚腹膨胀算是终于熬出了头。可是萧离焱也知道,不管修为多么高深的妖,都有可能死于分娩。 “……就算是把肚子剖开,我也要这个孩子。”萧离焱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 …… 点妖日是很多妖族的传统节日,在这一天,妖族的首领会点化一年来得以化形的小妖精,之后他们通常会欢饮达旦,大闹一晚。 两日后,庆典如期举行了。 这一天,整个终南山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要是搁在人类世界,差不多就是张灯结彩的程度了。只不过妖族没那么多讲究,大家都乐呵呵的,没有灯也不觉单调。 房门被一股莽撞的力气推开,正盘坐调息的樊灵枢无奈皱眉,不用看他也知道来人是谁。自打那天自己不愿与她同睡起,就好像他这房间里背着她藏了什么好东西似的,杜若一天要寻摸着闯进来四五趟。 “又怎么了?”樊灵枢拖长了声音问道,他是见识了这旺盛的好奇心了。 杜若一脸兴奋,跑过来扣住他手腕就要往出走:“快别不食人间烟火了,我看到今天点妖堂准备了可多好吃的啦,快走!” “哎!”樊灵枢甩了一下竟没甩开,差点被杜若拉着走。他眼疾手快,死死扒住了床柱,好像别人要他英勇就义似的。 “你干嘛啊?带你去吃好吃的嘛。”杜若见状有点不高兴了。樊灵枢等她终于松手才放松下来。他整了整衣领,叱道:“哪有人为了点吃的就特意跑过去的?你不要面子我还要!” “我……”杜若我了半天没我出什么,气得狠狠一甩衣袖,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樊灵枢有些不自在地握了握刚刚被攥住的手腕,那一圈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热度经久不散。他心烦意乱好半天,眼角扫到杜若可怜巴巴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把话说重了。 杜若满心欢喜地叫他去吃饭,他却泼了她冷水,明明杜若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用吃。可是……那些东西都是趁着节日准备来给不懂事的小精怪吃的,他去吃算怎么回事?樊灵枢宁可在屋里吃自己带的干巴饼子。 嘆了口气,樊灵枢朝杜若招招手:“过来。” 虽是不情不愿,杜若还是拖拉着脚步走过去了,樊灵枢逮着她头毛揉了一把:“别生气了,刚刚是师父不对,给你陪个不是。” 樊灵枢声音一改往日的不着调,轻轻软软的,杜若好像被这语气戳了一下。她僵硬得像块石头,深深低着头,从樊灵枢的角度大概看不到她红了的眼眶。 见杜若不吭气,樊灵枢轻笑:“怎么?不肯原谅我吗?” “……秃毛孔雀。”杜若嘟囔着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了要哭的神色。她推了樊灵枢一把,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再也不给你带吃的了。” 少女别扭地转开脸,掩盖不住脸颊的微红,那油纸包就直愣愣的杵到了樊灵枢面前。樊灵枢看着杜若,鼻端嗅到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他笑了笑:“桂花糕啊。” “快吃你的吧!”杜若随手一扔,那包桂花就朝他噼头盖脸地砸过去,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再抬头,人家早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樊灵枢拿出一块糕饼,细腻的口感包藏着清苦的甜味,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柔和了很多:“呵,原来这丫头脾气还挺大。” 入夜,庆典开始了。点妖堂外跪伏一众狐妖,狐王与王后一路走过去,率先进入点妖堂。那是一个宽阔地大殿,比赤松涟处理事务的大殿还要明亮宽敞,周遭墙壁上点着熊熊燃烧的狐火,一对对幽蓝的火苗就像狐妖邪魅的眼睛。 杜若跟樊灵枢应邀到场,杜若看什么都新奇,拉着樊灵枢东看西看,全然忘了中午的不快。忽然,大殿内灯光暗下,只留狐火幽蓝的微弱光芒。王后威严的声音响起:“天灵地秀,福泽绵长,点狐成妖,庇佑一方。” 第5页 话音刚落,周遭便漫上一股阴冷之气,那狐火骤然蹿高,蓝光跳动下竟亮起更多盈盈光点。不,那是…… 杜若倒抽一口冷气,拽紧了樊灵枢的袖子。那不是什么光点,那统统是狐狸的眼睛! “怕什么。”樊灵枢哼笑道:“一群狐狸崽子罢了。” 果不其然,灯光渐渐亮起,周遭恢復了明亮,一群小狐狸挤在大堂正中,嗷呜嗷呜地叫个不停。这些小狐狸颇有灵气,大眼睛圆熘熘的,全都盯着王后看。 今天的王后确实美艷非常,她穿了一件五彩绫罗,额间点了硃砂,没有平日里那般威严,却更加光彩夺目。萧离焱就站在她旁边,可却跟那群小狐狸一样,一双眼睛没离开过她。 王后伸手取过僕从端来的杨柳枝,将柳枝探进狐王手持的鎏金瓶中,然后她朝堂下一甩,那不知名的液体流光溢彩,像是把所有光芒都汇聚了去。水珠落在小狐狸头上,他们甩甩耳朵,“噗嗤”一声化成人形!看起来都像是四五岁的小孩子。 点妖成功,大堂里又热闹起来,酒食流水一般被端上,一众狐妖团团围坐,不喝到天亮誓不罢休。 杜若扯了扯樊灵枢的衣袖,小声问道:“我也是你这么变出来的吗?”樊灵枢打着哈哈:“差不多吧。” 妖比人更愿意放浪形骸,酒过三巡堪比群魔乱舞。樊灵枢略略吃了点饭菜,只觉得愈发呆不下去,他看杜若逗一旁的小狐狸正开心,便对她说道:“你先在这玩着,这满屋子酒气熏得我受不了,我出去透透气,待会儿就回来。” 樊灵枢起身离席,原本推杯换盏的王后忽然一顿,接着,她笑着对众人道:“我出去一趟,夫君生产在即,还望诸位不要为难他。”说完她看都没看萧离焱一眼,也出去了。 萧离焱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垂在身下的手不由得悄悄握紧。他笑着端起一杯酒,沖大家举起:“别听王后的,诸位不要扫兴,来,干了。”说罢仰头,将酒液悉数饮尽。狐族酒烈,辣得人喉咙生疼,一杯酒下肚如同生吞了一口刀片,这样的酒是为冬天酿的,喝一口就能生出一股暖意,可是萧离焱却觉得一点不热,他反而更冷了。 这边大堂里喧嚷得像是要将房顶掀开,那边,樊灵枢已经走到僻静处,月影朦胧,山涧溪流腾起小小水雾,好不雅致。樊灵枢刚吐出一口浊气,忽而绷紧了神经。 “谁?”他回头朝身后看去。月光下,王后从树影中缓缓走出来。 赤松涟的眼睛异常明亮,她盯着樊灵枢单刀直入地问道:“樊公子真的是散修吗?” 樊灵枢看清来人后稍稍放松了些,恢復了原来的漫不经心:“不然呢?王后追随鄙人来此,就是为了问这个?” 赤松涟并不接他的话茬,反而上前一步站在樊灵枢身边,她看着清澈的流水自顾自说道:“我们终南山狐族自古受灵泽庇佑,也有先辈渡劫成仙,若论灵力积蕴我们狐族也算排的上名号。” “王后确实灵力深厚。”樊灵枢不走心地恭维。 “你身上一种不同的感觉,我本以为你是隐瞒实力的妖修,或者更往上一层也说不定……”说到这,赤松涟侧头去看樊灵枢,似乎要拨开拨开迷雾看穿他这个人,突然,她朝他出手了!狐族妖风带着一股痴缠的媚气,从赤松涟微抬的袖口中横冲直撞地朝他涌去! 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樊灵枢不曾防备,事实上,就算他防备也没什么用处,他只狼狈抵挡两下就被这股狂风卷着丢进了旁边的山涧里。溪水不深,樊灵枢支着胳膊坐起来,水才没过他的小腿。他抹了一把脸,任凭凌冽山泉顺着头髮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嗤笑一声,看向赤松涟的眼神却有些冰冷:“王后这是什么意思?” “试试你的实力罢了,果然如我所料,虽然你身上有某些我看不清的东西,但是你内府空虚,基本没有灵力。我听过一些传闻……” “传闻就是传闻。”樊灵枢打断她的话,慢慢站起来,“所谓传闻,多半是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我明白,现如今狐王即将产子,这段时间对狐族来说十分重要,所以害怕别人趁虚而入,王后对我存疑实属正常。在下跟王后保证,绝不做对狐族不利的事。” 得到樊灵枢这样坦荡地保证,赤松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碍于王后的威严,她并没有对浑身湿透的樊灵枢有什么表示。似乎是看出她不自在的样子,樊灵枢轻笑,转移了话题:“王后独自一人出来,不担心狐王殿下被起闹灌酒吗?” “他……”赤松涟欲言又止,她没想到樊灵枢会说起这个。旁处的树枝弹动了一下,似乎有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赤松涟望着水中月亮的倒影,一时间有些出神。她有多久没有真的关心过自己的夫君了呢?狐王孕子一向辛苦,可是如果没人提醒,她每日忙于政务,根本想不起来去关心他,就连上次要给萧离焱送大氅都是身边的丫头提醒的。 “我应当是很爱他的。”赤松涟忽然开口,喃喃低语,似是在对久远的过去说话:“有一次冬天,我因为贪玩在茫茫大雪中迷路了,满世界的白色看起来都一个样,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山崖之巅……” 那时赤松涟刚刚化形,维持人形尚有些勉强,她在冰冷的雪地中徘徊,一行浅浅的脚印很快就会被后来下的雪给埋住。没办法,她只好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放声大哭。山崖之巅有很多秃鹫,如果是现在的赤松涟一定不会选择大喊大叫,可是年幼的她什么都不懂,哭声很快引来了鹫鹰。 “当时我怕极了,鹫鹰的爪子抓破了我的胳膊,我都感觉不到疼,耳边只有它们尖利的鸣叫,我想我就快要死了……” 就在这时,白茫茫的大雪中出现了一抹火红色,那是一只火狐狸,几个跳跃之后忽然变作了一个俊朗的少年,少年头髮是张扬如火的颜色,发梢有一点点黑。他犹如星曜的眼睛看向呆住的赤松涟,朝她露出了一个恣意的笑容。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了,眼中只有那一抹跃动的红色。秃鹫什么时候被赶跑的她不知道,她只记得少年温暖的怀抱,记得他沉稳的心跳。 “我被他抱下了山。以我在狐族的地位,父王早早地就为我准备起婚事,所有贵族的儿子都是我挑选的对象,可是,我从那时起心里就有人了,我在各种场合寻找火狐哥哥,我跟所有人都说将来要他做我的夫君。他也很喜欢我,我们相爱、拥抱接吻、然后在一个并不特殊的日子做了爱人之间最快乐的事。之后他怀孕了,我们理所当然的喜结连理……” 听起来是个很完美的故事,可是看赤松涟的表情却不是这样,她眉头微皱,眼底是化不开的纠结和痛苦。 “王后。”樊灵枢的声音令赤松涟勐然从浓稠的回忆中惊醒,她抬头,眼角的泪水稍纵即逝,她有些愣怔地看着樊灵枢,片刻后才理智回笼,垂下头去。月光盈盈洒下,将一切事物都模煳了,樊灵枢看着月下狐后单薄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或许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大。 第6页 赤松涟吸了吸鼻子,忽然轻笑一声,再抬头她已然又恢復了王者的威仪,她转身朝来路走去,似是自嘲道:“我竟然跟你说了这些,也罢,许是我们狐族天生不得专一,婚后我忽然觉得夫君没什么吸引力了。没想到就算我赤松涟也摆脱不了狐族的天性,註定……註定做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呵,竟还痴心妄想什么爱情。” 樊灵枢看着赤松涟渐渐走远,不禁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他才不爱听这些你侬我侬的故事,只不过看王后太过忘情,不忍心打扰罢了。这夜晚秋深露重,他全身湿淋淋的感觉快要冻死。“要是我真有灵力,肯定先把这身衣服烘干!”他嘟囔着,冻得牙齿打架,准备先回房间换件衣服再去找杜若。 可能是冷得手脚不协调,樊灵枢一步迈出去居然滑了一跤,他眼疾手快地搂住了旁边的树干。 树干是真树干,可不知是天冷冻脆,还是怎么着。樊灵枢一搭手,整棵树竟然都倾斜过来!地面似乎随之塌陷,周遭轻微颤动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终南山地势陡峭,樊灵枢整个人无处借力,直接顺着山坡滚了下去!不知滚了多久,樊灵枢只觉得自己吃了一嘴的树叶,然后忽然身下一空,整个人失重般跌落进一个大坑里! “坏了。”樊灵枢耳边过着唿唿风声,心道:“别是谁挖坑来捕猎的吧?待会儿掉下去还不得万箭穿心……” 这坑似乎特别深,他掉了半天,终于在坑底传来沉闷的响声。底下没有竹箭,但樊灵枢不太走运,掉下去的时候脑袋磕在一块突出的木桩子上,直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樊灵枢醒过来的时候有点懵,他仰面躺着,透过洞口能看见一块圆形的天空。几颗星星漫不经心地挂在那,他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思维像团浆煳一样僵在脑子里,洞口却忽然飘下几片枯叶,接着探出一个小脑袋来。狐狸?樊灵枢眯着眼睛看去,那小狐狸也竖着耳朵打量他,坑底坑外对视片刻,那小狐狸忽然把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十分狡黠的样子,接着它蓬松的大尾巴一甩,得意地转过身去对着樊灵枢开始呲尿。 嚯!樊灵枢勐地弹起,脑袋一晕又跌了回去,好在这坑够深,那道晶莹的水柱飘然而下——全部呲在了土壁上。原来是在山脚下遇见的那只小狐狸,樊灵枢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沮丧,没想到自己这一跤竟直接摔到山脚去了! 他不可能滚出那么远的距离,只可能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然后抄了近路。可是谁会专门弄这样一个陷阱?有什么目的?樊灵枢脑子刚转起来就一抽一抽的疼,他伸手按上去,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那小狐狸看他躺在坑底半天不动,原本朝他挑衅的尾巴也不甩了,似乎是刚报完一箭之仇,又开始操心起这个“仇人”来,它急得嗷呜两声,一对前爪扒得洞口土沫纷飞,但没用,樊灵枢不懂兽语,不知道它在示意自己什么,况且,他也没力气坐起来。 小狐狸在洞口转了两圈,转身跑了。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颳过洞口形成的呜呜声,樊灵枢半阖着眼睛,忽然怪异地笑了笑,他觉得这里就像个牢房,各种方面都很像。谁能想到他出去透风会透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谁能想到树叶堆里还藏着这么一个大洞?荒郊野岭,这次大概没人会来帮他了,要出去只能靠自己。 樊灵枢倒不是很急,他擅长苦中作乐,只是这一次有些棘手罢了,他头晕得动不了,那么接下来他该怎么出去呢?接下来…… 接下来他听见了一个女声,有些犹豫怀疑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要干什么?”尽管已经安慰自己没人来很正常了,可是在听到杜若声音的那一剎那,樊灵枢心头还是重重一跳。不知道哪根神经没搭对,他甚至觉得眼眶很热,然后—— 然后被小狐狸拖着裙角拽到这里的杜若,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傻徒弟!师父在这儿呢!”夜深人静,震飞三只小鸟。 …… 樊灵枢无语地看着杜若趴在洞口笑了半柱香的时间,又更无语地看着她干脆利落地跳了下来。他怒目圆睁,一句脏话在嘴里来来回回滚了数次,最后终于被他以理智吞了回去。樊灵枢挣扎着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我的好徒弟,你下来干嘛?” “带你出去呀。”杜若答得理所当然,一脸无辜。 “你确定你能?”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洞壁直上直下,又窄又深。杜若咽了口唾沫,摩拳擦掌地背起樊灵枢:“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等樊灵枢说什么,她裙角飞扬运起灵力,刷拉一下纵身跃起,举手投足翩若惊鸿……来回飞了三次,满头尬汗地落回地面。 “嗨呀,师父你别说,还真有点施展不开呢!” “……少……少装可爱。”樊灵枢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话,忽然他神情一变,紧推了杜若一把:“放开……要……吐……” “……师父。”看着跪在一边吐得昏天黑地的樊灵枢,杜若手脚不协调地凑过去,给他顺了顺后背,她一般只有在发现自己做错事的时候才会乖乖叫樊灵枢师父。显然,傻徒弟三个字没白叫。樊灵枢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黑着脸用帕子擦嘴,杜若就可怜巴巴地看那洞口,好像希望能用目光造出一架梯子似的。她声音像要哭,委委屈屈道:“师父,你说咱们怎么办啊?” 樊灵枢微微抬头睨了她一眼,杜若紧张地陪他跪在边上,额头上汗津津的,看起来有些惨。啧,摊上这么个徒弟只能认栽了,他嘆了口气闭着眼睛按上眉心:“别慌,等我头不晕了再想办法。” “头晕,应该是刚才摔的吧,师父你来靠着我歇一会儿。”杜若一心将功补过,直接扣着樊灵枢的后颈把人按在了自己肩膀上。面对面的姿势,好像拥抱一样,樊灵枢条件反射地想要推开,但他今天似乎永远慢半拍,等他反应过来时,杜若的手已经轻抚上了他的后脑勺,那原本火燎燎的痛忽然就减轻了。 “磕了这么大一个包啊。”杜若心疼地朝那里吹了两口气,凉凉的手轻轻地揉着,她身上一直有一股药草香,不吸引人,很安心的感觉。樊灵枢原本僵硬的动作渐渐放松了。 看着坑底的两人安静下来,原本趴在洞口看戏的小狐狸动动耳朵,忽然暴躁地嗷了一声,然后它也“咚”的一下跳下来了。樊灵枢听见响声睁开眼,一脸无奈地看着那只小肥狐狸,他不明白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跳坑大会吗? 小狐狸绕着他们走了两圈,忽然朝一个木桩过去,那就是磕晕了樊灵枢的木桩。刚才没觉得,可现在看见小狐狸奔着那木桩走,两人才感到这土坑里的木桩有些突兀。不等他们细想,小狐狸已经咬住了木桩,然后用力一扭—— 就像樊灵枢刚摔倒时抱住树干那样,周遭又开始震动起来,土石簌簌地掉落了一阵,烟尘中,一扇石门露了出来。 第7页 这竟然是一条暗道! 在小狐狸洋洋得意的眼神下,石门缓缓开启,小狐狸率先钻了进去。两人跟着它走过一段曲折小径,之后便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寒冷的气息瞬间侵入体魄,偌大的地下空间里竟然全是晶莹剔透的冰雪! 冻结的地下河,覆盖着厚厚冰面的石台、石桌,冰雕的树以及蜿蜒纠缠的冰晶藤蔓。森寒的光在冰面之间反射,就如同从昏暗的地方骤然出现在刺目的雪原,晃得人眼睛生疼。杜若纳闷道:“这个冰屋子是哪来的,干嘛用啊?” “这还看不出来吗?”樊灵枢的声音似乎比这一屋子寒冰还冷,他视线钉在角落处:“这是专门做来克制火系妖精的屋子,是个专门的牢房。”在他目光锁定的地方,一个人垂头跪坐着,他身上不时闪动过某种符咒,双手被冰制锁链缚于头顶。他意识昏聩,遍身伤痕,身前坠着一个膨隆的肚腹。 杜若惊恐地捂住了嘴,她看见了那人的脸,以及发梢有一点黑的、张扬的红髮。 “这……这不是狐王殿下吗?”杜若失声叫道。 “可不是。”樊灵枢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他打量着这个冰做的牢房,意味深长道:“看来终南山狐族还真不简单。” “什么意思?” “这种属性相剋的牢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造得出来,一般是由神仙施法,用来收押在下届作乱的妖精。一个小小狐族,谁有这种本领?” “那就没有别的方法……” “有别的方法。”说着,樊灵枢挑眉环顾四周:“普通的妖精只要藉由一件仙物即可。”他话中有话,杜若忽然开窍道:“你是说有人用了你的金光雀翎制造出这间牢房!” “答对。”抛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樊灵枢收敛了笑意,这间冰屋里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究竟是谁胆大妄为,居然敢拿他的雀翎做私刑之用。 “嗯……”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呜咽,杜若循着声音看去,顿时觉得于心不忍。狐王殿下是那样温柔好看的人,怎么会被绑在这里,还被欺负得如此狼狈。那只小狐狸正在他脚边蹭来蹭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大眼睛里似乎要淌出眼泪来。可是被缚的人失去了知觉,刚刚的呻 吟也只是无意识发出的声音。 杜若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醒醒。”“呃……”那人轻颤了一下,忽然绷紧了身体,尽管他还没清醒,却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喃喃道:“别碰我……不要过……不要过来……”他浑身发抖,带动着锁链哗啦作响。杜若被他的反应惊到,一时间无措地愣在原地。樊灵枢走过去将她拽到自己身后:“看来他一直被虐待。” “是谁做的?”杜若眼圈红了一点,仰头问樊灵枢。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唿之欲出了,一模一样的人,一个在牢里不知被关了多久,一个在外面做终南山的狐王,谁害了谁一目了然。可是杜若不愿相信,这几天的相处,狐王……不,那个人明明那么温柔。 “知人知面不知心。”樊灵枢随口答道:“你还小,被骗几次就明白了。” 被缚的人还在颤抖,他苍白的脸上有几道血痕,被冷汗一浸显出些艷色,是近几天的伤口。樊灵枢瞧了瞧,抠门兮兮地抬手给他过了点真气。他浑身抽搐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有多久没被这样温柔地叫醒过了,他恍惚一阵,忽然抬头,目光倔强又冷厉。可是,在看清来人后又不由得一顿。 “不是阿清……”他有些困惑地喃喃着。樊灵枢却不顾他的迷茫,上前一步叫他看着自己:“我问你,外面那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是什么来头?” 与此同时,点妖堂的大殿上已经渐渐安静了。狐妖们起闹喝酒喝到后半夜,天将亮时一个个都睡死了过去。赤松涟也喝了不少酒,她面色酡红,眼睛里盛着潋滟的水光。她哼笑着揽住身旁歪倒的萧离焱:“夫君,你喝醉了?” 萧离焱借酒浇愁,确实喝了一点,醉酒倒不至于,不过此时也是晕晕乎乎混乱得很。赤松涟伸手一揽他便靠了过去。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萧离焱轻轻地嗯了一声。 “哈,我记得你千杯不醉啊。”赤松涟目光迷离:“当年在菩提树下你我对饮,路过的蝴蝶都被酒气熏得醉倒在花瓣上,我醉得一抬眼能看见三个你,可是你还是大笑着,一仰头便浮一大白。还有我刚成年那次点妖日,哥哥姐姐们故意灌我酒喝,是你一甩衣袍挡在我身前,别人喝一碗,你回敬两碗,给我长了不少面子。还有啊……”赤松涟吃吃笑着,好像不再是狐族王后,而是回到当年,成了那个满心满眼装着心悦之人的小女孩。她搂着萧离焱兴致高昂地追忆当初,可萧离焱却渐渐醒了酒。他乖顺地靠在赤松涟身边,眼底却一片冰冷。她口中的事情,桩桩件件,全都与他毫无关系。 萧离焱不想再听下去,经年的嫉妒野草一般疯长,他眼底划过一丝狠戾,勐然回身按住赤松涟。喝醉的狐后被他轻易困在椅子上,她微微睁眼,有些惊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孔,暗金色的瞳眸里像着了火,又像藏了最幽深隐秘的感情。接着,那面孔靠得更近,唿吸吹在脸上,嘴唇相接。 萧离焱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狠狠地堵住了赤松涟的嘴,他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任何有关那个人的事,他终于从他手里抢来了一个肖想经年的吻! 将赤松涟拥在怀里,萧离焱却只觉得苦涩。一切都是假的,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心里没有他,即使是现在,她也只喜欢从前的萧离焱。就连……就连让他无法忘怀的那一抹微笑也都不是送给他的。萧离焱一口咬上她的嘴唇,眼角烧得通红。 为什么,为什么你眼里只有他?为什么所有人都夸赞他?为什么朝夕相对的三年都抵不上与他见的几面?为什么即使变成了他也仍然什么都得不到!他头脑发热,似乎疯狂了,一个吻如狂风骤雨,如濒死一般地啃咬碰触。萧离焱一只手按着赤松涟的肩膀,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胸口一路向下,他渴望她,渴望跟她做更亲密的事! 赤松涟的挣动让他勐然一震,动作顿住,他看向紧闭着眼睛的女人。是了,她不想要。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萧离焱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他早就该明白的,如果赤松涟有一点喜欢他,就不会在结婚的三年里从来不碰他一下。可是……可是他喜欢她。 萧离焱缓缓站起身,他註定是个失败者,明明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明明已经十恶不赦,可他还是不忍心勉强她。他曾希冀着赤松涟能有一天爱上自己,但是到了现在,他也只敢在她身上偷一个吻而已。 “对不起。”他低着头,不敢看赤松涟的眼睛,然后他拖着脚步朝殿外走去。赤松涟看着那个有些陌生的背影,不由得按上自己的嘴唇,那里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她蹙起眉头没有作声,她不懂,自己与火狐哥哥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步。 第8页 前面的人走出几步,忽然身形一顿跪坐在地上。赤松涟似乎本能一般,想也不想地沖了过去。萧离焱面色痛苦地捂住了肚子,他抽着气,额头上见了汗:“……好疼,可能……可能是要生了……” 整个狐族都忙乱起来,萧离焱被抬进寝殿,一路上他都紧紧地抓着赤松涟的手。腹内的绞痛似乎要把他从内部撕裂一般,萧离焱痛得神情恍惚,他没想到生孩子原来是这么痛的。他勉强抬头看着赤松涟,紧张与担忧瀰漫在她纠结的眉头上,满心的心疼也从那双动人的眼中溢出,他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不知所措的样子,急切笨拙的安慰……他恍惚想着,如若这真心是对自己的,那这份痛苦也算受得值了,可是他终究是个冒牌货,从一出生就不配得到任何光明…… 萧离焱握住赤松涟的手越收越紧,他的眼前渐渐泛黑,周遭的声音都潮水一般退去了,他紧紧盯着赤松涟的脸,她像一轮明月,是支撑他活下去的所有光亮,如果可以,他真想永远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就足够……怀着这样一份不甘,萧离焱在剧痛的折磨下昏睡过去。 他听见赤松涟的唿唤,但是无法醒来,周遭足够黑,他如同沉入了一片漆黑的海底。是……梦吗? 成妖有两种途径,一是颇有灵智的动物被点化成妖,此为低阶妖精,一是妖胎直接产子,生而为妖,此为高阶贵族。他本应是终南山狐族中的显赫。那一年,父亲怀胎三年一朝诞子,本是个全族庆贺的喜庆日子,众多护法却在看清幼子的时候禁了声。他的父亲产子之后便昏了过去,而他的母亲却如遭雷噼。原因无他,产床上哇哇啼哭的是两个孩子,一般胖瘦,一般模样。孪生双胎……视为不详。 那天,母亲亲手清除了在场所有人的记忆,从那一刻起,世上便只有萧离焱。他该庆幸,母亲原本想要杀了他,却在最后一刻心软了。没错,他不是萧离焱,他是他的弟弟萧遇清。 萧遇清自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每天有不同的人来照顾他,这些人都傻呆呆的,他与他们搭话也得不到回答。如果他能一直不知世事直到死去,或许不会感到痛苦。可是有一次这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来了一个人,从此他的平静世界就被打破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哥哥。 幼小的萧遇清蜷缩在黑暗里,他听到一阵响声,然后是石门打开的声音。黑暗中传来一句稚嫩的低唿,他好奇地探过头去看,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我天,你怎么和我长得一样!”来者揉着脑袋夸张怪叫,从那以后萧遇清才知道,这世上不止有自己。 萧离焱知道了这个密室之后便总是偷偷熘进来,萧遇清也因此得以学习法术,了解外面的世界。只是,他越了解,就越觉得心寒。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物,春天的花红柳绿,秋天的落叶和果子,南山路上的卵石小径,山崖之巅的狂风大雪,这一切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萧离焱没心没肺地跟他分享一切快乐的事,他是优秀的,耀眼的,一如他张扬的红髮。可是,与他一般模样的人却要每日待在这漆黑的密室里,不得见光。萧遇清曾想着,不如去死吧,一了百了。 萧遇清沉浸在过去的梦里,无法醒来,一屋子的产婆护法都急坏了。他昏迷不醒无法配合生产不说,现在都到了要生的节骨眼了,可是他的肚子却意外地不再收缩,那高耸的肚子意外地平静。赤松涟双手抓着他的手跪在床前,她试图用灵力唤醒他,可是他却好像把自己关在一个罩子里,外人无论如何都打搅不了。赤松涟无法,只能低头轻吻他的手,却感到他忽然一动,惨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喃喃着:“赤松涟……” 梦里,他偷偷跟萧离焱跑出密室,外面正要举行点妖日的庆典。萧离焱说要去帮忙,让他自己随便逛逛。这正和他意。望着哥哥跑走的背影,年幼的萧遇清露出一个不符合年纪的无奈笑容,他的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傻了。居然相信了自己是他的影子,只有他能看见的鬼话。萧遇清早就明白了,狐族忌讳双生子,而自己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他只不过是想出来看看哥哥口中的热闹究竟是什么样,看完之后,他就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点妖日果真热闹,每个人都笑着,萧遇清躲在角落,偷偷看着那一张张刺目的笑容,他看见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挽着手与人拼酒,哥哥就坐在他们身旁,一家人其乐融融。脸上一凉,他竟然哭了。萧遇清慌张地抹了把脸,转身跑了出去,他一直跑一直跑,好像身后追着一只名叫孤独的鬼,他只要稍稍松懈就会被吞噬。 一直跑到湖边,萧遇清才停了下来。他大口地喘着气,渐渐平静。月光温柔,水面波光粼粼,如果能在这里结束生命也挺美的。萧遇清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人,他回头,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身披五彩绫罗,笑着朝他扑了过来,狐狸耳朵毛茸茸的,蹭得他脸颊很痒。女孩欢笑着抱紧他,似是与他相熟一般:“终于找到你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阿焱,你醒醒吧。”赤松涟低声在他耳边念着,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悔恨翻滚着涌上心头,她恨自己一直以来都冷落了他。直到萧离焱的声息越来越小,直到他圆隆的肚子如同沉寂一般,她这才开始害怕起来。 万一,他就这样一直闭着眼睛,再也不肯醒来了呢?泪水一滴一滴砸在锦被上,砸在萧离焱紧锁的眉头上,又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去,看起来就像他在哭一样。可是在赤松涟的印象中,萧离焱是永远不会哭的。 从山崖之巅救她下来那次也好,之后她每一次闹脾气哭泣也好,萧离焱总会一脸无奈地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笑容里藏着无限的包容和袒护,他会说:“数到三就不哭,好不好?” 赤松涟努力憋住眼泪,紧紧抓住了萧离焱的手:“数到三就醒过来,好不好啊?” “数到三就不哭,好不好?”声音与梦里重叠,萧遇清蹲在地上,被哥哥抓着手,漆黑的密室里哥哥的手就是唯一的温度。可是年幼的两颗心却无法离得更近一点了。他见过了美妙的风景,也见过了外面的热闹,最重要的,他见到了自己的明月。可是,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萧遇清忽然抬头,他哭得一抽一抽,耳朵便跟着一晃一晃。他呲出锋利的犬齿,威胁似的问萧离焱:“你爱我吗?”萧离焱仍旧抓着他的手,闻言用力地捏了一捏:“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当然爱你。”少年的心思是一眼能望到底的,一双眼睛就像不生水草的浅湖,萧遇清被这眼神烫了一下,但是他继续呲着犬齿,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可是我讨厌你!” 没错,讨厌你,讨厌你独占了一切,讨厌你生来万千宠爱在一身,讨厌你随随便便就能拥有心上人……腹内突然又是一阵剧痛,他狠狠皱眉,被这痛苦叫醒了。 第9页 而另一边,从前的密室,如今的冰晶囚牢。真正的萧离焱躺在冰床上面,寒凉刺骨,他冻得嘴唇发青,偏偏肚子一阵一阵地收缩,他生不出来。 “先不要用力,我们攒一攒力气。”杜若撸胳膊挽袖子,在这冰天雪地里出了一脑门的汗。刚刚樊灵枢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个大概,结果忽然身体一僵,羊水破了! 不过情况也很好理解,狐族忌讳双生,萧遇清一直被关在这里。萧离焱当他是自己的影子,便不时找他来玩。直到三年前,他大婚的前一天。萧离焱摆脱酒宴,再一次偷偷地潜入密室。他穿着红色的外袍,沾着一身酒气,连扣子也不好好繫上,任由胸前敞开一片。他靠在石台上,不知从哪变出一壶酒。漆黑中,二人又喝了一杯。 萧离焱望着萧遇清半晌,忽然垂头抚摸自己的小腹,那里一片平坦。他说:“我怀孕了,跟赤松家的女孩。我很喜欢她。”暧昧与缱绻熏蒸出一片缠绵雾气,萧遇清好像是哭了,萧离焱却自顾自地沉浸在期冀中,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都是捅向他的一把把刀。萧离焱少有的不再跳脱,他靠在那,红色衣袍在漆黑中变作暗红色,他微微垂头,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好像一尊雕塑,他低声说道:“明天我们就要结婚,一旦举行了誓约之礼,那么一辈子也不会分开了。我就要成为终南山的狐王了。” 萧遇清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哥哥一向完美,如今又要拥有完美的生活,像他这样美好的人……就该被毁掉。他紧紧握住藏匿在身后的金光雀翎,明天他就要结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萧离焱忽然抬头看着他笑了笑,在萧遇清看来这个笑是那样讽刺。然后,萧离焱转过身去,他可能是要走了,金光雀翎一闪,从此便是人生调换。 囚牢里阴冷,杜若出了一脑门汗后,被冷气激得一哆嗦,她四处找了一圈,对着樊灵枢喊道:“你游手好闲地干什么呢?过来帮忙啊!” “我在想。”樊灵枢正弯腰准备钻进一个台子下面,闻言站起来道:“他把我的雀翎藏在什么地方,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呢?” “先别管了,救人要紧。”杜若探着萧离焱的脉搏,只觉得那跳动愈发微弱。先前那只小狐狸则无措地徘徊在萧离焱身边,不时用湿漉漉的鼻尖拱一拱他不安分的肚子。樊灵枢走过去伸手在那发硬的肚子上按了一按,躺着的人随即低吟一声,即使在半昏迷中也疼得一阵颤抖。 “不乐观啊,妖胎若不能自然生产,时间一到,胎儿会自己破腹而出,场面很血腥的。到时候你闭上眼睛。”樊灵枢面无表情地说着,准备帮他推腹,回头指挥杜若找条手帕好让他咬着。杜若却好像吓傻了一般,她愣愣地看着樊灵枢,声音都有些发抖:“破……破腹而出?真的吗?” 见她这样,樊灵枢挑眉冷笑:“说什么你都信,别愣着。”“哦。”杜若慌忙将手帕小心垫在萧离焱的口中。樊灵枢开始推腹了。 他神情冷峻,胎儿到底会不会破腹而出他是知道的,所以一定要让他自然娩出胎儿。樊灵枢的手很凉,按在萧离焱肚子上的时候后者茫然睁开了眼睛。 “忍着点。”不等他回过神,他手下便用力了。 “啊……”萧离焱脸上显出痛色,那只小狐狸忽然钻进了他的怀里。似乎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樊灵枢一边按压一边问道:“这小狐狸是哪来的?” “嗯……是……是我的宠物。” “狐狸养狐狸?真稀奇。”说着,樊灵枢重重一按,手下的人狠狠抽搐了一下,死死咬住了口中的帕子。 若不是这只小狐狸,他们也不会发现萧离焱被关在这种地方。一个未开灵智的动物,竟然比亲弟弟还有情义,未免让人唏嘘。杜若摇摇头,开始给樊灵枢注入灵力。她是药草,灵力生来带着治癒的功效,在她的加持下,萧离焱的脸色渐渐变得好看了一些。 “撑着点,腿不要合上,马上就能看到头了。”樊灵枢安慰着,萧离焱勉强点了点头。被他咬住的白帕子上沁出了点点血迹,可是现在的两个人都无暇顾及这些了。胎儿似乎是被狭窄的盆骨卡住,樊灵枢不敢用蛮力,只能一点一点缓慢地推。可是这样一来,似乎将生产的痛苦无限拉长,变成了钝刀子一般的折磨。 萧离焱意识昏昏沉沉,他痛得浑身发抖,冷汗一层一层地出。汗水浸透了衣不蔽体的布料,原本的伤口也开始发红,在寒冷和痛苦的折磨下,他开始说起胡话。 “不……不要了……不要生了……不要救我。” “不要救我……我……啊……” 剩下的喃喃自语听不清,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胎儿卡住,而羊水早已流进,接下来的生产只会越来越干涩。不能再这样下去,樊灵枢给了杜若一个眼神,后者点头,忽然点住了萧离焱的睡穴。原本紧绷痉挛的身体骤然软了下去。与此同时,樊灵枢勐然用力。 “嗯啊……啊!” “生出来了!恭喜狐后狐王!”一众狐妖跪拜高唿,赤松涟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小傢伙正哇哇大哭,头上一对狐狸耳朵还湿漉漉的。“阿焱,快看,是我们的孩子。” 萧遇清没有力气,他歪靠在锦被里,周围的僕从里三层外三层的站着,兢兢业业地等待侍奉刚刚生产的狐王。萧遇清动了动发白的嘴唇,可是没发出什么声音,赤松涟忙凑过去听,萧遇清却没有说话,他趁着赤松涟靠过来的时候,轻轻亲吻了她的脸颊。 “阿焱。”赤松涟笑了,她心疼地碰了碰他浸满冷汗的脸:“辛苦你了,快休息一会儿吧。”萧遇清眼神一颤,忽然抓住了赤松涟的袖子:“……别走。”声音嘶哑微弱,赤松涟似乎是被这声音定住了,她的火狐哥哥何曾如此虚弱过。心里一动,她回身搂住了他:“好的,我不走,阿焱,之前都是我不对,我跟你保证,以后绝不冷落你一个人了。” 耳畔的唿吸似是乱了一瞬,萧遇清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她:“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我赤松涟第一个喜欢的人就是阿焱哥哥,也永远,只喜欢阿焱哥哥。” 闻言,萧遇清的眼睛黯淡了一瞬,不过他又浅浅地笑了:“你要你陪着我就好了,那样,要我做什么都不辛苦。” “你当然不辛苦!”一个声音忽然从殿外传来,众人一惊。大家疑惑地朝殿外看去,耀眼日光下,几个人影愈发清晰。萧遇清动作一僵,瞳孔骤缩血色褪尽,他眼前似乎天旋地转。“我以后绝不冷落你一个人了。”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在他的耳边环绕着,他只觉得害怕。那么艰难换来的幸福就这样随着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一点一点崩塌了。 杜若横眉怒目,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娃娃,脚边跟着一只白毛小狐狸,樊灵枢表情也说不上好看,目光直直地盯着面色苍白的萧遇清,可这都不算什么。令众妖惊诧的是,伏在樊灵枢背上昏迷着的那个人,不是狐王殿下又是谁?虽然他衣衫褴褛,遍身伤痕,可是那副相貌,大家都不会认错。 第10页 赤松涟傻了,她还保持着环抱狐王的姿势,脑子里却转不过来弯。樊灵枢见状凉凉一笑:“狐后殿下,你连枕边人被掉包都不知道,还敢口口声声说喜欢他?”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萧遇清终于忍不住,抖着声音喊了出来。赤松涟终于回过神,一团乱的状况下,她不知所措,只避之不及一般抽身站起。萧遇清忽然不再说话了。 樊灵枢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狐后身边的孩子一眼:“血口喷人?你自己生了个什么玩意儿,自己心里没数吗?” “孩子?”赤松涟心中一惊,忙把包着孩子的布包捧过来看,锦被当中,那小娃娃闭着眼睛圆润可爱,并无不妥。她再三分辨,迟疑着看向樊灵枢。 “狐后殿下,在下从密室中捡到了货真价实的萧离焱,并且在他身上发现了缚魂咒。你可知道这缚魂咒有何作用?” “缚魂咒……”赤松涟喃喃着,她也曾听闻过这种咒法,用此法术,施咒者与被下咒的人便能魂魄相牵,如同心电感应般互相感知对方的身体,对孪生双胎来说尤其奏效……这么说,萧离焱有个孪生的兄弟吗?她惊讶地看向萧遇清,很显然,这件事她们都没听说过。 樊灵枢继续道:“你身边的冒牌货通过缚魂咒感知萧离焱的身体变化,以此伪装怀孕。他每一次令你担忧的痛苦其实都是来自另一个人,你在这里悉心照顾着,提心弔胆的安慰着,殊不知你魂牵梦绕的爱人正独自在冰窟中受苦。至于你怀中的孩子,当然是假的,真的孩子在这里,萧离焱为了生下他去了半条命,如果不是我跟徒儿误打误撞掉进密室,你猜会怎么样?” 赤松涟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她面如金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边樊灵枢的声音变得飘渺,她定定地看着那浑身骯脏昏迷不醒的人,双眼刺痛得流泪,但她不肯移开目光。 萧遇清浑身颤抖,眼睛已经变得通红,偏偏樊灵枢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说出残忍的真相:“不得不说现任狐王算盘打得不错,只要没人管萧离焱,他难产也好昏迷也罢,时候一到胎儿必会自己出来,到那时胎儿到底是怎么出生的、生父是死是活,这些想必也没人关心了,你只需找个时间到密室去偷梁换柱,把你用仙术变的假娃娃换成真的孩子,正好趁此机会杀了你亲哥哥,如此一来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萧离焱了,我说得对是不对,萧离焱的弟弟,萧遇清?” “不,不是!我没这么想!” “但你这么做了!”樊灵枢眼神寒冷,萧遇清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失言,他苍白着脸捂住嘴巴,缓缓回头看向赤松涟。赤松涟睁着眼睛,她好像失去知觉一般任凭泪水滑落,她也看向萧遇清,眼中的陌生刺得他心中绞痛。她说:“原来是这样。都说孪生双子中有一个是邪神转世,本来我还不信。”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我不是邪神,我……”萧遇清无助的瑟缩起来,青天白日,他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密室中,周遭一双双眼睛都是对他的指责与嫌弃,他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也亲手递给他自裁的刀,每个人都告诉他“你不配活着,你去死吧”……暗金色纹路自眼角生长,像一滴将泣未泣泪珠,接着,那纹路便爬满了他的侧脸。 樊灵枢最先意识到不对劲,一句小心还没喊出口,萧遇清便化作一道劲风袭来!他拍出当空一掌!那掌风如同裹挟着凌厉的刀片,经年怨恨化作实质一般山唿海啸地朝樊灵枢奔去!樊灵枢已经做好了生受一掌筋脉尽碎的准备,却不料面前忽然晃过一道清风,杜若大喝一声双手运气,稳稳接下了这携怒带恨的一掌。微凉的发梢扫过樊灵枢的脸,杜若目光如炬地紧盯萧遇清,扬声道:“师父退后,金光雀翎我帮你抢回来!” 众妖还没回过味儿来的时候,杜若已经跟萧遇清过了几十招。空地上只余一绿一金两道残影。樊灵枢忙把孩子和萧离焱都交给赤松涟,自己退后退得屁滚尿流。萧遇清生的那个玩意儿早在他发狂的时候就噗嗤化成了一股烟,此时赤松涟没管大哭的宝宝,而是慌张地扑过去,抱住了萧离焱。 经此一番折腾,萧离焱醒来了,入眼却不再是寒冷的冰窟。他愣怔了一瞬,却听见了耳畔那个自己回忆了三年的声音。赤松涟抱着他的手在颤抖,仅仅两个字却翻滚出了陈年的酸楚:“阿焱。” 猝然睁大了双眼,萧离焱挣扎着回头,苍白干裂的嘴唇开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赤松涟将额头抵在他的脸颊上,她好像忽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狐后,她变回了当年那个在山崖之巅痛哭的小孩子,肆意展露自己的悔恨与脆弱:“阿焱,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这边是悲痛欣喜交融,而那边却风声鹤唳。萧遇清有金光雀翎加持,一般的妖难成对手,樊灵枢紧紧盯着那边的情况,杜若稍落下风他就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不一会儿也是冷汗涔涔。 赤松涟听着下面你来我往的打斗声,看见萧离焱遍身的伤痕,眼中骤然蹿起怒火。她冲着赤手空拳的杜若喊道:“用我的兵器!”说着解下腰间佩剑。利剑出鞘,青光漫溢,一室霜寒。杜若翻身接下,萧遇清却像是被定住一般,他目光空洞地望向赤松涟,狐后佩剑诛邪,除非清理门户,否则不得出鞘。 一切都像是慢动作,杜若朝他刺来的剑,赤松涟含泪却愤怒的双眼,周遭义愤填膺的谩骂。萧遇清微微张开双手,他处心积虑地挣扎了三年,最后不还是落得这样的结局。金色的眼眸微眯,萧遇清露出一个狐狸一样狡黠的笑,这个笑容有些不屑一顾,伪装了这么久,他也终于能做一回自己了。 金石铮鸣,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萧遇清被一股大力扑倒,杜若惊慌地扔下了手中的剑。萧离焱按住腰侧滴血的伤口,惶恐地抬起头,他环顾四周,不知是对谁恳求道:“求求你们,放过他吧。” “……哥?”这一声压抑在嗓子里,像旱天的雨丝滴入干涸的河床。萧离焱护在他的身上,温热的体温和鼓譟的心跳都那么真实。萧遇清忽然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那是,在经年累月的仇恨中,被自己忽略的往事。 如果说萧遇清的童年也能有什么光彩的话,只可能是萧离焱了。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总会偷偷熘进密室跟他说些千奇百怪的故事,给他带山上的果子,秋天的落叶。有一次,他要给他带冬天的雪,可是等进到密室里,那些雪都化了。于是,萧遇清鼓起勇气,央求他带自己出去看。 冬天果然像他说得那样,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两人化作狐狸,在松软的雪地上奔跑。萧遇清那时想着,如果跑出来不用再回去就好了,如果没人能发现自己不见了就好了。他跑得太开心,没有听见树林深处搭弓引弦的声音。随着“铮”的一声,飞矢破空而来,惊起一群飞鸟。他吓呆了,眼中只有越发清晰的箭头。那一次,萧离焱也是毫不犹豫地扑向他,两只小狐狸就抱在一起,滚雪球似的一路滚到了山脚。 第11页 好不容易停住的时候,两人变回人形,萧遇清吓得大哭,萧离焱却哈哈大笑,他抓住他的手,哄道:“数到三就不哭,好不好?” 影子怎么会被箭矢所伤呢?萧离焱那样护着他,恐怕早就知道了。可笑,他居然现在才想明白。萧遇清又想到三年前,他偶然捡到了金光雀翎。他的功力低微,但有了金光雀翎就不一样了,有了仙术加持,所有的妖都无法勘破他的法术,他便可以伪装成任何人。而这金光雀翎不偏不倚,顺着密室的缝隙飘落进来,当时他只道是天意如此,自己合该掌控命运,可是,天下哪有那么多好事。 原来萧离焱什么都知道,猜透了他的身份,也看出了他喜欢的人。他在大婚前夜跑到密室里,说着诛心的话,只不过是帮他快点做决定。他把选择权交给了他,把独自享受的自由还给了他,他一点也不傻,一直犯傻的是萧遇清自己。 大殿上一直无人说话,萧遇清茫茫然回过神来,喃喃道:“萧离焱,我讨厌你。”讨厌你擅自安排一切,讨厌你不像别人一样把我当成瘟疫,讨厌你……讨厌你让我恨都恨不彻底。他扳住萧离焱的肩膀,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相同的面孔久久注视,是幼时黑暗中的互相温暖,也是此时大殿上的相对无言,时空都仿佛在这一刻化为虚无。萧遇清缓缓开口,似乎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低声道:“我真的很讨厌你……但是,我也知道,从出生到现在,我的生命中一直都是你,也只有你了。你从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固执地要恨你。” “阿清。”萧离焱百感交集,他本就不擅表达感情,闻言便直接抱住了他,兄弟之间的拥抱本该是很平常的,可是对他们来说却如同横亘着山川。萧遇清身子一僵,眼眶又开始发热,他从出生到现在,能得这样一个真心实意的拥抱,值了。 “对不起,哥哥。”他附在萧离焱耳边轻笑,语气里竟有一些儿时耍小聪明的调皮,他说:“要让你再疼一次了。”青光闪过,众人还未回神之际,萧遇清已经持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萧离焱呆愣地坐在地上,眼看着弟弟身形变淡,金光碎星一般缓缓升起,一剑诛邪,魂飞魄散……他慌乱地扑上去,却再也搂不住,嘶哑的哀声响彻大殿:“阿清——” 那是他的弟弟,是他嘴上说着讨厌哥哥,却最害怕独自一人的弟弟,是他小心翼翼,偷偷疼爱着的弟弟。 看着眼前的一幕,樊灵枢忽然神色紧张地望向杜若,后者点了点头,忙将一道灵力打入萧遇清还未散尽的残魂里。金光过后,一根雀翎飘然落下,萧遇清不见了,地上蜷缩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 “这是……萧遇清?”赤松涟来到跟前。小狐狸睁着懵懂的眼睛,已然失去灵智,成了个普通的小狐。 “嗯。”萧离焱缓缓伸手将小狐狸抱起,那小狐狸便乖顺地窝进他的怀里。“我养着他,阿清聪明得很,再次修炼便好,一百年,很快的。” “阿清是个好孩子。”他不知是在对谁说,只把怀中的狐狸抱得更紧了些。三年来,他每一次回到冰窟中都会发怒地抽打他,可是缚魂咒却把痛苦毫无保留地又传达回他的身上。萧遇清打完人往往会跪在他脚边痛哭,他知道,阿清讨厌的人一直都是他自己。 世事难料,但哪有人一生下来就是恶人呢。 大殿里,众妖哽咽,久久无言。 “行了,这回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樊灵枢说完这句便朝殿外走去,外面阳光正艷,把一切都晃得不甚真实,杜若刚想跟上他,却见他身形一顿,然后十分没出息地歪倒了下去。 二、花魁 “秃毛孔雀,我觉得我应该佩一把剑。”走在穨云京的街道上,杜若第三次提起这个话题。樊灵枢无视两次之后终于不胜其烦,问道:“你要佩剑干什么?” “保护你呀,要是我有佩剑,在终南山的时候你可能就不会那么惨了。”杜若回答得煞有介事。提起这个樊灵枢就想翻白眼,他现在是没有灵力,可也不至于身娇体弱到那个程度,要不是之前被狐后给扔到水里,之后又在冰窟窿里待了大半天,他也不至于发烧到昏过去。这跟凡人一般的身子实在是个拖油瓶。心中郁卒,樊灵枢把它表现在脸上,神情瞬间阴沉下来:“我发烧跟你佩剑有什么关系,别想了,你不适合用剑。” “我用狐后那把剑挺顺手的。”杜若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天在大殿之上发生的事。明明一开始樊灵枢怼人毫不留情,没想到晕得也干脆利落,她吓了一跳,忙冲上去接住他。触手是滚烫的温度,樊灵枢脸上烧得有些红,唿吸粗重,热气一下一下扑在她的脖子上……唉,他要是精神的时候也那么乖就好了,杜若不无可惜地想。 “想什么呢,一脸淫笑。”樊灵枢打了个喷嚏,感觉自己的伤寒似乎还没好透。杜若闻言一顿,忙收敛了表情,她硬生生地耷拉下嘴角,一本正经道:“师父,你烧迷煳的时候说了些话。” “我说什么了?”樊灵枢心头一紧,生怕自己在不清醒的时候胡说八道似的。却见杜若坏笑起来,装模作样地学起他的语气:“你说‘是时候给徒儿买一把佩剑啦’!” 闻言樊灵枢松了口气,顺手把胡说八道这个词按在了杜若头上。“别瞎说了,剑有什么好玩,凡人才用兵器。”他说完便不再理她,自顾自朝前走去。 穨云京多得是繁华盛景,街上熙熙攘攘,地面上还低低地飘着法术变作的云。整个城池都漫溢着骄奢淫逸的味道,没错,这不是凡人地界,街上往来的公子小姐都是妖精。穨云京久负盛名,有凡界天宫之称,是一群不求飞升的妖精弄出来寻欢作乐的去处。 樊灵枢一直走到京中最热闹的地方才停下来,杜若朝前望去,只见云蒸霞蔚之间豁然是一条辉煌的长桥,桥下流水盈盈,两旁悬空处高低楼宇鳞次栉比,皆从飞檐上垂下红色丝绦。 “这是什么地方?”杜若简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土包子似的趴在桥边抻着脖子看。这地方当真仙气飘飘,要不是樊灵枢一早说了这都是法术,她还当自己上了九重天呢。 “看傻了吧。”樊灵枢略有得意地显摆道:“告诉你,天上地下你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恢弘的妓院了。九重天可没这儿好看啊。” “哇原来这是妓……等等,这是妓院?”杜若闻言差点惊掉下巴,勐然从桥边弹了起来。樊灵枢仍背着手四顾远眺,好像这都是他打下的江山,他感慨道:“你趴着的桥叫云雨桥,这儿是整座穨云京的温柔乡,周围这些楼全是一家,駃雨楼,里面卖身卖艺的都是在整个妖界排得上号的美人。唉,多少妖精都以去过駃雨楼为荣呢,要是还在里面春宵一度,出来能逢人便说地吹上几年。” “你以前也来过吗?”杜若忽然打断他,声音冷冰冰的。她盯着他的眼睛,把樊灵枢看得好不别扭。他状似无意地转过身去,含煳道:“我?你听我跟你吹过吗?”开玩笑,刚说完去过的都有面子,自己却承认没去过,那自己岂不是很没面子? 第12页 樊灵枢并不直面回答,杜若抿了抿嘴,觉得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疙疙瘩瘩的,总之就是不痛快,她继续直愣愣地问道:“那你是今天要去?好不容易找回一根毛就准备沉醉温柔乡?” “别逗了。”樊灵枢夸张地笑了两声,“进駃雨楼要花钱的,三十灵石,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就现在咱们手里这点盘缠,把你卖了我都去不起。”樊灵枢笑,杜若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看起来有些气鼓鼓的,板着脸道:“那你带我来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感觉到我的雀翎在这里了。”樊灵枢说着,朝那花楼里一指。杜若顺着看去,駃雨楼三个字明晃晃的扎眼,她晃着手腕活动筋骨,挑眉问道:“是要我帮你抢回来?” “嗳,年纪轻轻这么冲动。”樊灵枢一把拽住她的领子,“你知道我的雀翎到底在什么地方吗?闯进去到哪找?朝谁要?” 杜若不解:“那你要怎么办?” 樊灵枢:“当然是混进去。” 杜若:“……” 看着自己徒弟那一脸的莫名其妙,樊灵枢再次感到心力交瘁,他忽然解下束髮,随手拨弄两下,然后朝杜若邪笑道:“你看为师够美吗?”杜若微微睁大眼睛,接着吧唧一下撂下脸色:“你要去卖?”“啧,说得那么难听,我这是去打探情报。”“祝你春宵一度傍上金主,大吉大利早生贵子。”说完,杜若拉着脸转身就要走。 “哎别走别走!我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不然怎么混进去,要不你去?”樊灵枢自以为合情合理地分析情况,杜若却第一次产生了要把他打死的冲动,她捏了捏拳头忍耐道:“就不能换个办法?”“那你想一个。”“我……” 杜若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那是非常之难看。樊灵枢总算察觉出她好像在生气,放低姿态讨好道:“特殊情况要特殊对待,为师怎么也不可能放心你一个人深入龙潭虎穴的,再说,你把我卖到妓院,咱们还能小赚一笔,怎么算都不亏啊,你就当做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这,这能是这么算的吗!杜若心里气得要死,可是却说不出什么来反驳他,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火气这么大。她狠狠瞪了樊灵枢一眼,气哼哼道:“你一个秃毛孔雀,万一人家不收怎么办?” 樊灵枢心说怎么可能,但看在杜若生气的份上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谦虚,他拍了拍杜若的肩,真诚地建议道:“那你就强买强卖。” “你们到底进不进去?不去别挡路。”一个声音突兀地从樊灵枢身后响起,杜若这才意识到那里还有个人。来者银髮赤瞳,身形高大魁梧,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樊灵枢听见这霸道的声音连忙低着头把杜若拽到一边。那人慢悠悠地走过去,还不忘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杜若清楚地听到他不屑的挖苦:“没钱还来装蒜,这年头异想天开的穷人真多。” 她眉头一跳看向樊灵枢,却见这厮正一脸事不关己地低头摆弄发梢。呵,这一刻她决定了,这个不着调的倒霉师父,她卖! 杜若抱着胳膊看樊灵枢瞎折腾,他把头髮挽成了女人髮髻,却又不知在哪蹭了一脸的灰,如此这般地鼓捣了一阵,转过来问道:“你看我这样够惨了没?” “差点意思。”杜若连眼皮都不抬,她盯着自己的拳头波澜不惊道:“我照着你脸上打两拳就差不多了。” “那怎么行?卖多卖少可就看这张脸了!”樊灵枢一口一个卖,说得浑不在意,杜若终于忍不住,皱眉质问:“你真的打算这样混进去了,你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万一他们让你陪客怎么办?” “所以啊,到了晚上你一定要来救我,为师的清白可全靠你了!”樊灵枢双手抓住杜若的手,说得郑重其事。杜若炸毛一般甩开他,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傻孔雀,关键时刻还不是得靠她。 尽管杜若一再觉得荒唐至极,但最后她还是站在了駃雨楼的大门前,赶鸭子上架,到了这步田地她是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场戏演完了。駃雨楼外云遮雾罩,一走近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脂粉气,甜腻的味道中似乎还掺着某种果子酿的酒,让人一闻便熏熏然了。 真不是个正经的地方,杜若暗自腹诽,等待小厮前去叫他口中的花娘。不一会儿云障散开,后面走出一个风姿艷丽的女人,那人未语先笑,髮髻盘得像朵要吃人的花,眼角脸侧勾勒着艷红色的妖纹,形状像是三途川边盛开的曼珠沙华。虽然花娘长得十分美艷,但是杜若的却被她一扭一扭的细腰丰臀给勾去了全部的注意力,那玲珑的曲线,摆动的幅度,真叫一个风情万种,相比之下,自己那只能算是竹竿身材了。 她这边正自愧不如着,花娘却已来到门前。一打眼她便看见那叉腰站着的小姑娘,一身侠客打扮,模样看起来蛮单纯,不过,看她手里拽着的绳子就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善茬。花娘用扇子遮着半张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姑娘的绳子不长,一头在她手里,另一头结结实实地捆着一位大美人。看来要卖身的是这个被捆着的。 杜若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装晕的樊灵枢,她小腿虚得直转筋,强自镇定地回忆了刚刚两人对的台词,她硬着头皮道:“货你也看见了,开个价吧。”花娘闻言眼波流转,笑了笑,她步下石阶,来到樊灵枢面前,伸手扳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樊灵枢没什么动静,杜若却不由自主地皱了眉。 “模样倒是没得说,不过嘛……”花娘到底是生意人,满脸都写着精明二字,她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放开了樊灵枢的下巴,却顺势摸上了他的胸口,眉尖轻蹙地挑刺道:“就是太瘦了些,抱起来肯定不舒服的嘛!” 杜若本来便是耐着性子,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挡掉花娘乱摸的手:“爱买不买,你不要还有别家!还真当天上天下就你们一家青楼了!”杜若扛起樊灵枢拔腿要走,花娘见状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拦道:“别急呀小姑娘,我又没说不要。” “哼。”杜若横了她一眼,她是真的生气了,一看到樊灵枢被她挑货物一样挑肥拣瘦,她就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不过一直闭着眼睛装晕的樊灵枢还当是杜若演的,心道这傻徒弟悟性还挺高,演得挺像那么回事,对付这种奸诈的老闆娘就得威胁她!他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句“干得漂亮!” 还没等他得意完,却听老闆娘问道:“你准备卖多少啊?” “至少三百灵石。” “一百五。” “成交。” 樊灵枢:“……”居然一百五就把他贱卖了!他欲哭无泪,恨不得真的晕过去,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钱啊!不知道杜若是不是真想气死自己师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她又说话了:“她叫风裳羽,你们随便给她取名叫小花小翠都好,不过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不会叫 床,不如就摆在大厅里当个吉祥物吧。” 第13页 樊灵枢:“……”除了名字是他随口取的,剩下那些是谁让她乱加的设定啊!他还准备卖艺不卖身,争取用歌喉俘获众人呢!孔雀唱歌很好听的知道吗!真是气死师父了! 不管怎么说,他终于成功混进了駃雨楼。 花娘笑靥如花地与杜若签字画押,又喜笑颜开地把人送走,接着连忙叫人把樊灵枢抬了进去。她走路扭得更欢了,摇着一把小扇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喜道:“今儿碰见个不识数的,真是白白捡了便宜,啊哈哈哈哈。”她看着樊灵枢,双眼冒光,好像看见了无数灵石从天而降。哑巴算什么,有些妖精就好这一口呢。 樊灵枢听得内伤吐血,心里把傻徒弟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杜若一开口才要三百灵石不说,还半价卖了,他决定永远记着这个仇。 “快来人把风姑娘从头到脚洗干净了,换身新鲜点的衣裳,门外挂上牌子,就说我们楼里来了水灵灵的新姑娘,初夜只要灵石三千,快!” 樊灵枢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此时也只好缓缓睁开了眼睛。一睁开眼戏就开场了,似乎真是进了陌生境地似的,看见面生的小厮,他惊慌地缩了一下,一双眼睛写满了无助和茫然。那小厮唿吸一窒,面皮上隐约红了起来,他扭捏着过去,埋着头给樊灵枢松绑,一句话都说不利索:“风……风姑娘,我……呃在下带你去洗澡。” 一句话说完连耳朵都红了。樊灵枢心里好笑,面上却拘谨又无措,在那小厮碰到他的时候,像个姑娘家一般瑟缩起来。花娘走过来,满意地啧啧了好几声,抬手在樊灵枢脸上抹了一下,蹭下一点浮灰。她心情甚好道:“小姑娘脸皮薄,既然醒了就自己去洗澡吧。”樊灵枢乖巧地点了点头,匆匆去了后院。 花娘望着他的背影,就像看着一棵摇钱树,她一斜身旁的小厮,调笑道:“你这小蛤蟆又妄想吃天鹅肉了?别想入非非了,人家姑娘一站起来你才到人家肩膀头,人家一打眼都看不见你,干活去。”小厮被损得臊眉搭眼,忙擦桌子去了。花娘又叫住他:“等会儿,咱们楼里还是第一回进来这种身高腿长的美人呢,不能便宜了那帮土妖怪,给风姑娘加价,要四千!” 杜若藏在暗处一直偷看到现在,一开始看到樊灵枢装小姑娘,心里还狠狠地鄙视了他一番,不过看着看着,她就忧从中来,樊灵枢太好看,自己都有点把持不住,更别说那些如狼似虎的……呃等等,她在想什么?谁把持不住? 她从藏身的高台上一跃而下,甩甩脑袋朝外走去,她觉得自己需要远离駃雨楼,远离这股甜腻的脂粉味,这样才能清醒。这一路上游人如织,各种吵闹声不绝于耳,可是杜若通通听不进去,她脑子里反覆回想着刚刚樊灵枢的样子,那么脆弱的、无辜的、好欺负的样子。虽然她知道这个秃毛孔雀一肚子坏水,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可是她就是克制不住心里那股冲动,想现在就不顾一切地冲进駃雨楼把人给抢回来。 杜若觉得自己心里乱死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金光闪闪的雀翎。这是她帮樊灵枢抢回来的那根,当时他发烧没来得及给他,醒来之后他也只说让她代为保管。思绪飘回那天,她拿着块湿帕子通宵照顾他,那一晚他确实说了些胡话,不过都含含煳煳地听不清,她只听清一句。每次自己把温热了的帕子换成凉的时候,樊灵枢便会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喃喃着选我。 “选他……选他做什么。”杜若嘟囔着,心乱如麻,她忽然站定脚步,看着周边乱糟糟的一切,心说自己这是没头没脑地走到哪了?合着这半天她啥事没干,光琢磨樊灵枢了。杜若挠挠头,只觉得再这样下去要坏菜,她甚至怀疑樊灵枢是不是自己的第一道天劫。不过这都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她现在到底在那条街上。打定主意,杜若朝一个小摊走去,那是个算卦摊,流云之上端坐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家,他身后悬着一副对联,上联: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知,下联:凶没有祸没有我没有你有。 杜若走上前去:“我要算卦。” 老头笑呵呵道:“姑娘要算什么?” 杜若臭着一张脸:“桃花。” 老头睁开一只眼看人,仔细看去,他那个没睁开的眼睛上好像有一道伤疤,八成是瞎的。也罢,早听闻算命瞎子这种说法,大概这样的人比较通灵吧。杜若乱七八糟地想着,就听那老头用一把干瘪的声音说道:“一卦要十块灵石。” ……杜若摸了摸用樊灵枢换来的一百五十灵石,只略微踌躇了一下便点出了十块。那老头白鬍子微翘,小眼睛里都似乎有了光彩,直把灵石揣好了才一本正经道:“姑娘可有意中人?”闻言,杜若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一片白色羽毛,她神情一变,只觉得脸上发热,连忙摇头道:“没有。” 老头把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闻言只是眯了眯眼睛,却没有点破,他随手一挥,身边出现了一个淡绿色的漩涡,大概有一人那么高,漩涡中朦朦胧胧的,看不透里面藏着什么。老头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高深莫测道:“姑娘想算桃花,自己进去一看便知。”杜若望向那波动不已的漩涡,竟不自觉地感到一股吸引力,她看了看周遭热闹的街市,又看了看那闭目端坐的老头,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另一边,樊灵枢洗好了澡,换上了花娘给拿来的绯色织锦罗裙,这裙子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穿上凉凉滑滑非常贴身,可惜樊灵枢的身材在女人当中实在算不得玲珑。他走出去,花娘早已等在门口,一把拽过来左看右看,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欢喜。“风姑娘,现下你就四处走走,好好歇息,准备参加晚上的宴会吧。” “宴会?”樊灵枢故作疑惑,在小厮提供的纸上写字回答。 “没错,因为你的到来,刚刚我临时决定办一场名伶争艷会,届时会选出最美的花魁。啊呀,有了这花魁的名头我就又可以漫天要价了!哈哈哈哈!”看着老闆娘得意忘形的笑,樊灵枢心中非常无语,“这女人也太会赚钱了吧。”这样想着,他表面上依旧维持了矜持与天真,腼腆地提笔写到:“可不可以不参加啊?我比较……害羞。” “不行。”花娘瞬间板起了脸,“就是因为你来了我才要举办宴会的,你都不知道我们駃雨楼有多久没来新姑娘了,像你这样的大美人就更是别提,唉,也不知多久没有过花魁争艷的盛况了啊。”说到这,花娘愁苦地嘆了口气。 “我看你只是不知有多久没敲诈一笔灵石了吧……”樊灵枢愤愤地想着,却只是提笔写道:“好吧。”好吧,他能有什么办法,反正到时候杜若就会来找他了,谁管什么花魁不花魁。 应承下来宴会的事,樊灵枢得了片刻的自由,他迅速在駃雨楼内闲逛起来,暗中寻找雀翎的痕迹。说也奇怪了,他本以为雀翎在楼中应该不难找,可是进来才发现异样。駃雨楼很大,似乎到处都有雀翎的气息,却又丝丝缕缕飘渺得很,好像这雀翎化作了一股烟雾,充盈进駃雨楼的每一个角落似的,这要如何找呢? 第14页 逛了有一个时辰,樊灵枢又累又乏,只好在二楼廊边站定,他靠在廊柱上,凝神俯瞰整个院子。刚才从那穿过他就觉得很不对劲,像是陷入了法术的胶着之中,有一种凝滞的感觉。他摊开掌心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琢磨着这一下会耗费自己多少灵力,不过……晚上杜若会来找他,总不能让她傻乎乎地一头撞进什么陷阱里,看一看还是有必要的。如此想着,樊灵枢掌心向下凝出些微光点,光点渐渐形成光束,朝空无一物的院中照去。 “灵视。”他心中默念,光束陡然增强,极快地扫过整个庭院。因着吝惜自己的灵力,樊灵枢没有多看,但那一眼也够了。他看见原本空旷的庭院中映出了纠结缠绕的丝线,遍布各处,密密匝匝地把整个庭院包裹了起来,这里是这样,想必整个駃雨楼都是这样。怪不得他觉得到处都有雀翎的气息,看来是有人将雀翎的神力运用到了这无处不在地丝线中……正想着,旁边的一扇门内忽然传出几声娇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客房之间。 樊灵枢可没有听墙角的癖好,正窘迫地想要熘走,那扇门里却又传出惊唿哭叫,然后门被用力撞开,一个女子几乎是被扔飞出来,重重地撞在栏杆上,又狼狈地跌落在地。女子髮髻凌乱,衣衫半敞,伏在地上呜呜地哭,那扇门在她眼前狠狠摔上,屋里传来恶声恶气的怒吼:“换你们这里最漂亮的姑娘来!” 樊灵枢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不应该让女子如此悽惨地趴在地上,于是他走过去,目不斜视地把自己的外搭披在了女子身上。女人愣了一下,抬头见也是个女孩子,鼻头一酸,她放下了戒心,抓着樊灵枢的胳膊痛哭起来。 樊灵枢实在不会招架哭泣中的女人,只好拉过她的手,在上面写字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女子顿了一下,没想到眼前这样美丽的人居然不会说话,同情心顿时泛滥起来,她抹了抹眼泪,抓紧了樊灵枢的手,一副掏心掏肺地模样说道:“你是新来的?姐姐告诉你,屋里那个是这一带有名的大邪魔,为人兇残暴戾,手段变态狠毒,你千万不要去招惹他,不然遭受一顿羞辱不说,还免不了一顿毒打。”说完,她忍不住又流出眼泪来,樊灵枢看见她原本白净的脸这会儿已经红肿起来,我见犹怜的模样也被这不对称的脸蛋弄得狼狈不堪。他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不禁有些动怒,真不知是怎样的邪神,身为男人居然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打人家女孩子的脸,这可真是…… 许是樊灵枢动怒的神情有些明显,那女子瑟缩了一下拽了拽他的衣角:“妹妹可不要冲动啊,其实这种事我们都见多了,他们都是高阶妖魔,哪会把我们这些低等的花花草草看在眼里。”这女子是一株牡丹成精,植物类确实不容易修炼成高阶妖精,飞升成仙就更是困难,所以,这样红尘寻乐的场所也算是她们在妖界里的容身之处。牡丹低嘆一声,显然已经向命运屈服,她只是担忧地看了看樊灵枢,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一番,忧心忡忡道:“邪魔大人每次来駃雨楼都嚷嚷着要找这里最漂亮的姑娘,妹妹,若是……总之你要小心啊。” 樊灵枢眉头一跳,心道老子才不会伺候别人。他现在大概知道雀翎在谁手里,眼看日头要西斜,他只要等着杜若来接自己就成了。 “嗯……快……快……哈啊!”勐然地发泄令人喊出甜腻的音调,又因着羞耻被死死咽回喉咙。男人坐在床沿,一手抓着女子的头髮,一手狠狠抵住自己的嘴唇,颤抖、躬身、呜咽……直到跪在身前的女人将稀薄液体尽数吞下,他才从恍惚中找回神智。 女子抬起头讨好地笑,嘴角还残留着他的东西,男人不禁皱眉。这是今天第六位姑娘了,可是……男人看向自己的那处,明明才刚刚释放过,可此时又渐渐发硬起来。女子笑声如银铃,抬手抚上那发热的地方,轻轻撸 动了两下:“大人好兴致啊。”男人身子一颤唿吸急促起来,他没说话,只是敞开腿朝后仰倒,支着胳膊半靠在床上。 屋子里瀰漫着催人动情的薰香,女子的娇喘也渐渐频繁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讨好男人,使尽浑身解数,一场前戏令她心惊胆战。眼看着男人眼睛微眯目光涣散,一副沉浸在情慾当中的模样,女子笑了笑,欺身贴上了他隆起的小腹:“大人,让妾身服侍你吧。”男人迟钝了一瞬,喉结滚动几番,低沉地嗯了一声。 女子如蒙大赦,攀上男人的身子。她轻抚过男人身前圆润的肚腹,又去亲吻男人衣领散乱的胸膛,舔舐胸膛上那个变硬了的小点。男人喉咙里压抑着轻哼,支撑身体的胳膊开始发颤,薄汗覆盖了他的腹顶,让那里变得凉凉的,女子轻吻一口,缓缓跨坐在男人身上。 绯红从胸膛扩散,男人似乎已经沉没在情慾中。他薄唇微启吐出喘息,整个人瘫倒在床上,女子握住了那硬热粗长的东西,就要缓缓坐下去…… 男人的喘息忽然一顿,他睁开眼睛,赤红色的血眸中满是阴鸷,女子敏感地停下了动作,可还是晚了,男人噼手一道白光打在女人身上,女人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滚!”男人对跌落在地的女人吼道。 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了。白慕心按住额头粗喘,白色的睫毛垂下盖住眼睛,也敛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屋子里只有他一人,而浑身的燥热却没有得到缓解,银色长髮被薄汗黏在脸侧和胸膛上,不知是不是情绪起伏的原因,那隆起的肚子忽然翻腾起来,似有小手小脚顶着肚皮划过。白慕心眉头一皱,抬手拍了肚子一巴掌,宝宝随之安定下来。 他心中烦乱。孕育生命实在是一件辛苦事,辛苦到让他这唿风唤雨的一带霸主也犯了难。头些时日还好,身形不算明显,只是偶有噁心想吐的感觉,可是越到后期他就越难以忍受,难以忍受那因着怀孕而时时折磨他的情慾。他的身子越来越敏感,想要纾解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也因此,他不得不三不五时就来到駃雨楼。 此时,他那东西还挺着,白慕心凝眉注视许久,终究敌不过酸软的腰肢和叫嚣着的欲望,伸手过去近乎自残地狠狠揉弄起来。他另一只手按着肚子,心里恨恨地想到:“小兔崽子,等你生下来,老子要拔光你的毛!” 另一边,四处闲逛的樊灵枢被几个丫鬟叫住,嘻嘻哈哈地推到了一个小隔间。隔间里竖有一面大铜镜,花娘正靠在门边摇她的扇子:“风姑娘,时候不早了,是该准备准备了。” 樊灵枢看着屋里一水的簪花首饰,面色一白,忙摆手推脱。却见花娘眼神微变,一改之前喜上眉梢的样子,她上前一步扣住樊灵枢的手腕道:“风姑娘难道要反悔?你卖给了我就是我花娆的人,我说一你不准说二,我让你伺候谁你就得伺候谁,我让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看来这个道理你还不懂?” 花娘面色冷艷。合着之前的喜笑颜开都是她拉拢人心的手段,现在该立威了。樊灵枢感觉到一股强大灵力的压制,心中暗自琢磨道:“这老妖精怕是快有千年修为了,这回有点棘手啊。”如是权衡一番,他还是屈从于老闆娘的淫威之下,只能乖乖坐好任人打扮。 第15页 只是,当丫鬟们给他盘起髮髻,佩戴簪花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哀嚎:“徒儿,快来救为师脱离苦海啊!” 杜若打了个喷嚏,她抱抱肩膀停下了脚步,终于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她在这个幻境里不知走了多久,自己却完全没有概念。那老头说进来就能找到答案,可是,这半天她看见的除了云彩就是云彩,不对,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有时候也能看见点花花草草亭台楼阁啥的,可是这地方一点人烟气都没有,她总不至于后半生都没有桃花吧? “啊!难道老头就是要告诉我这个!”杜若惊愕地一拍手,很为自己悲惨孤独的生活扼腕嘆息。忽然,周遭起了一阵大风,眼前的幻象流动起来,杜若诧异地朝前看去,堆积在眼前的云雾渐渐散开了,露出一片霞光灿灿的桃林。 落英缤纷间,一个白色身影在林间舞剑,眼花缭乱的锋芒掩不住飘逸的身姿,长发飞舞,衣袍猎猎,宛若登仙。杜若愣愣地望着那里,情不自禁地,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便绽开一抹笑容,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眼中只剩他,她朝他跑去。 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跑进那片桃林里,无法站在他的身边,她往前,那画面也往前,中间一段短短的距离似乎变成了天堑。可能是被剑光晃了眼睛,杜若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她呆呆站住,不再追逐那道身影了。她远远的看他,看他行云流水的剑招,看他望向手中剑时略带温柔的侧脸。她忽然觉得那把剑应该有名字。 忘情。 杜若眼前忽然闪白,画面渐渐模煳,纷落的桃花与记忆中漫天的白色羽毛搅在一起,她勐然按住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脑袋似要炸开一样疼痛难忍。周围的一切景物如流水一般消逝了,天地间只剩波动着的、影影绰绰的灰绿颜色,看起来是那样的……蛊惑人心! 这个幻境有问题!杜若的心狂跳起来,她不顾头痛,马上打出一道法术,可原本耀眼的光芒却如同雨丝落进了水里,转瞬间就被周遭的灰绿色物体吸收干净,她心道不好,拔腿朝来路狂奔,可幻境永远快她一步地延展着,她永远也跑不到头! 糟了。杜若有些慌乱起来,看刚刚的样子,这幻境能够吸收人的法术,说不定就是那老头专门造出来,用来吸取妖精灵力的。不过被困此地先不说,那駃雨楼里,师父还等着她去救他呢!这可如何是好! “这可如何是好。”铜镜里,樊灵枢对着一位美艷佳人暗自嘆气。窗外月上柳梢,离花娘说的宴会不到一刻钟了,屋外早已人声鼎沸,白天的浮云化作星星点点的萤火,从駃雨楼大门处形成一条流动发光的路带,指引着客人们朝大厅走去。 宴会大厅位于一座三层飞檐阁里,阁外红色流苏迎风舞动,三层楼阁张灯结彩,客人们早已落座,不光一楼台前挤满了凑热闹的人,二楼三楼的栏杆内更是聚集了一众身份尊贵的大妖,花娘站在台子上眉飞色舞地讲授规则,在她眼里,台下的似乎不是修行几十年的精怪,全是金光闪闪的灵石。 听着屋外的吵闹,樊灵枢不禁攥了攥衣襟,他皱眉思忖:“杜若怎么还没来?” “风姑娘,请吧。”门口,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过来请他。没有办法,樊灵枢只得身穿繁复罗裙,头顶一个大髮髻外加几斤重的珠翠首饰,一步三晃地跟她出去了。台上花娘还在滔滔不绝,樊灵枢无精打采地候在幕帘后面,身边是同样候场的一众莺莺燕燕,脂粉味能把人熏一个跟头。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傻徒弟居然还不来,待会儿见到她到底要怎么惩罚才好呢?就把她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他这厢正恶狠狠地编排杜若,花娘口中的四个字忽然撞进他的耳朵,樊灵枢精神一震,又不确定地写字问旁边的姑娘:“她刚刚说花魁的奖励是什么?” 那姑娘莞尔一笑,附在他耳边道:“是金光雀翎,听说是神物呢,上一任花魁就一直戴着它,可神气了。”樊灵枢闻言呆了片刻,忽然站直了身子,他决定了,今晚的花魁非他莫属! 宴会开始,幕帘拉开,姑娘们轮流地走到台前,有唱歌的,有跳舞的,也有弹琴的。为了花魁的争夺,美人们算是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一时间駃雨楼内莺歌燕舞,喝彩连连。樊灵枢是最后一个出场,这是花娘有意安排他压轴。他上场前花娘还特意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风裳羽姑娘还是初夜!大家要抓紧机会!” 樊灵枢嘴角微提似是忍不住坏笑,却又被他硬生生地压了回去。他环顾一圈,那些男人们的眼神都赤裸裸的写着欲望二字,当真是酒池肉林的标配。唉,他在心里感嘆,为了雀翎,他只好牺牲一回色相。 “花娘!他作弊!”一位小姑娘摇着花娘胳膊叫起来。花娘却眼前一亮,道了声:“孺子可教!”台上,樊灵枢一把拆掉繁重首饰,扯下了镶金带玉的绫罗外袍。 “嚯!”台下哄堂大笑,有的直接吹起了口哨,更有甚者嚷嚷起来:“这小娘子够带劲儿,当众表演脱衣舞啊!” 一片笑声里,樊灵枢很快只着单裙,红裙开高叉,隐隐约约露出一双笔直的长腿。看客们撒着欢地怪叫,好像已经给他们讨得了什么便宜。樊灵枢试了试此时便捷了许多的衣服,轻笑一声,竟直接飞身下台,从旁边一位观众的腰间抽出一柄流银软剑。那位观众只觉得眼前一暗,再看,樊灵枢早已翩若惊鸿地回到了台上。 软剑在他手中化作一条灵蛇,带着铮铮细响穿梭来去。樊灵枢对剑颇有研究,最擅长地就是把剑舞得好看,为了能在练剑时不经意地显露自己的帅气,他从前可很是下了一番苦功。樊灵枢攀附着从房梁垂下的红绸,剑的柔软与剑招的锋利美妙地融合起来。原本闹笑的人渐渐安静下来,嚷嚷着他作弊的小姑娘也看呆了。直到他收了剑势,惊诧的看客们才渐渐回了神,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很快变作热烈的鼓掌,叫好声似要掀开房梁! 不用说,今年的花魁已经诞生了。这正合花娘的意,一个花魁,还是一个处女花魁,那就是活的财神爷啊!在一众艷羡嫉妒的目光中,花娘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紫金匣,打开顿时绽放一道金光。 是金光雀翎!樊灵枢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匣子,花娘正常的动作在他眼里都成了慢动作。他看着她翘起手指,捏出一根银制的珠钗,东海宝珠散发着淡淡的温润的光,在那珠钗顶部,镶嵌着一根洁白的雀翎。人群中有人发自内心的惊嘆,可樊灵枢的眼睛在看到那鸟毛的时候就黯淡了。他就知道,肯定是假的!这个视财如命的老闆娘会拿真的当奖品?他刚刚一定是被杜若传染了傻气!真是白忙活了。 花娘亲自把珠钗戴在了樊灵枢散了一半的髮髻上,她说了什么樊灵枢都没听,他想到杜若还没来接他,心里又开始了新一轮地怒骂。 这时,后院忽然传来一片哗啦啦物品破碎的声音。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带着哭腔喊道:“花娘不好了!白大人似乎发狂了,打伤了桃花姐姐,还一个劲儿地砸东西!” 第16页 “别慌,他说什么没有?” “他说,他说要是我们还拿二流货色敷衍他,他今夜就要把駃雨楼拆了,把……把我们都宰了餵狗。”“什么!”众人惊诧起来,有人声讨白慕心这个大邪魔才该死,有些姑娘吓得哭叫。 一片混乱中花娘却嘆了口气,不知为何,她似乎并没有因为白慕心的冒犯而生气,反而目光闪动思考起对策来,那神情像是母亲对待自己不听话的幼子一般。忽然,花娘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意味深长地望向无所事事的樊灵枢,她涂着艷红胭脂的嘴唇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缓缓道:“花魁总能算是一流美人了吧。” 什么情况?樊灵枢不可置信地回看她,连忙疯狂摇头。要不是杜若给他设定成哑巴,他现在就要开口骂人了! 不过,花娆之所以能做成这穨云京中唿风唤雨的駃雨楼之主,必然不会是个体谅手下姑娘的人。纵使樊灵枢刚刚那把剑使得漂亮,可到底也只是个花架子,花娘只拍了拍手便冲出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抓小鸡似的把樊灵枢给带走了。 樊灵枢被推进一间客房里,就是刚刚他在二楼看到的那间。在他身后,那几个汉子重重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没点灯,白慕心背对着门口,外面的流光溢彩透过窗子投射在他的银髮上,给这个旁人口中凶神恶煞的傢伙染上了一点温暖。但是樊灵枢知道才不是看起来这样!这个大邪魔不就是一开始他和杜若在长桥上见到的那人吗!嫌他们挡路的那个! 果然霸道啊。如是想着,樊灵枢悄悄朝门口摸去,只是他脚步刚动,眼前忽然扫过一阵劲风,樊灵枢只觉得天旋地转,紧接着“咣当”一声被仰面丢在了床上。白慕心沉重的脚步一下一下朝温软的床榻靠近,樊灵枢悲哀地盯着雕花房梁,心道:“杜若,你再不来为师的清白可就不保了……” 谁知,原本气势汹汹的白慕心忽然在床边站定,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他垂眸盯着樊灵枢的脸,缓缓伸手抚摸上去,接触到他的时候,樊灵枢明显感到这个男人浑身一震。白慕心睁大了眼睛,那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和惊喜交加。这个一直以狂暴示人的大邪魔似乎在这瞬间丢盔弃甲,原本就是血红色的眼睛周围都跟着红了一圈,竟是流露出一丝委屈。他手指摩挲过那根羽毛珠钗,低声道:“怜心,你怎么才回来,你……你不要我了吗?” “你知不知道,我出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这里来找你,本想告诉你我怀孕了的消息,可是,可是我却找不到你了,孩子一直在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眼前凶神恶煞的男人越说越委屈,他忽然弯下身子,略有些笨拙地凑到樊灵枢身边,低垂着脑袋不知在等待什么。半晌,他发现没有任何动静,疑惑地抬起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樊灵枢不敢轻举妄动,白慕心抿了抿嘴,表情像是个被抛弃了的孩子。他勐地抓住樊灵枢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上,委屈大喊道:“摸摸我啊!以前我不高兴,你都是这样摸我的头!” 樊灵枢:“……”他僵着手按在白慕心头顶上,心里却在疯狂吐槽,天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啊!他确定自己绝对不认识这位大哥! 白慕心如愿以偿地被摸了头,终于笑起来了。他似乎有些紧张似地挺了挺腰,将圆润柔软的肚子顶在樊灵枢的身前,银髮垂下来遮挡住了他有些害羞的表情:“怜心,这,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你也摸摸他吧。”说着又要拉着樊灵枢的手覆在肚子上。樊灵枢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边努力撤回手,一边破罐子破摔地大喊道:“兄弟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也是男的啊!” 空气凝滞了一瞬,屋子里静得针落可闻,樊灵枢感到顶在他身前的肚子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他忐忑地抬眼去看白慕心,看到了他僵硬的神情,还有额角渗出的冷汗。紧接着,白慕心刚刚的温柔转瞬间便褪去了,他目色一凝,眼中透出兇狠的红光,咬牙切齿道:“你骗我?” “不是,我……” “你为什么要冒充怜心!为什么!”白慕心似乎发狂了,如果人一直没有希望倒还好,可是刚给了他一点光明,又立即把人扔进黑暗,这种如堕冰窟的感觉真的会让人绝望。白慕心目眦尽裂,浑身因着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不是有意的,其实……唔!”樊灵枢话没说完,便被白慕心一手捂住了嘴巴。那只手有如铁钳一般有力,掐得樊灵枢下颚酸痛。白慕心的银髮狂乱一般地张开,他整个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樊灵枢,一只手按着他的嘴巴,将人狠狠地钉在枕头上,另一只手压上他的丹田,阴沉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恨意:“既然你找死,那我就成全你。转化为我修炼路上的养料吧!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唔……嗯!”樊灵枢剧烈地挣扎起来,可是此时灵力低微的他对白慕心来说就如同凡人一般,他感到全身的精气热流一般朝丹田流动,很快他便手脚发软动弹不得。 吸食凡人精气在妖界并不少见,是邪门歪道的一种,将凡人精气汇聚于丹田,凝成一颗内丹大小的团状,之后便开膛破肚地掏出来就好。可是樊灵枢不是凡人,他有真正的内丹。此时那虚弱的内丹就快被白慕心霸道的妖力摧毁了!内丹毁掉,樊灵枢便会魂飞魄散。 白慕心不顾他微弱地挣扎,他已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双眼烧得通红,却又不知不觉地流下血泪。他走火入魔了!手心下的热度越来越高,他抬掌变爪,怒吼道:“去死吧!” “谁敢!”凌厉女声响起,杜若破窗而入。与此同时,一道绿色光芒刀刃一般横扫而去,所过之处家具摆件统统拦腰截断!白慕心不得不回身抵挡。杜若翻身落地,目光兇狠地瞪向白慕心,她衣衫凌乱,脸上也蹭着浮灰,不知在外面经歷了什么。听到樊灵枢的呛咳,她分神一份,问道:“没死吧?” “咳咳,还以为真玩脱了。”樊灵枢喘着气虚弱答道。 “等着,徒儿给你报仇!”杜若似乎火气很大,率先出招了。她一进屋子就看到这男人把樊灵枢按在床上不知在做什么,心里登时憋了一股气。这股气势转化到了灵力上,招招都变成了致命一击!可是,走火入魔的白慕心也不是好对付的,银白色的光芒像是给他加了一层防护罩,两束灵力撞在一起,整个楼层都摇了几摇! 杜若还讲究着技巧,白慕心就是狂暴地乱砍一气,一时间屋子里光华乱闪,震耳欲聋。樊灵枢紧紧缩在床脚,生怕殃及池鱼。杜若仗着女孩子的灵巧,一边闪躲白慕心的攻击一边朝他快速靠近,她没有兵器,可白慕心却不知从哪抽出一柄巨斧。她要扬长避短,跟他近身打斗。 可是,就在白慕心发泄一般地噼出一斧后,他忽然动作一顿。眼角不再流出鲜红的血泪,原本就苍白的脸似乎褪尽了血色。他只来得及护住肚子,接着便眼前一黑栽倒下去。杜若眼神一厉,抬掌欲噼,却被樊灵枢叫住了。 第17页 “等等,你要干什么?” “杀了他。”杜若冷冰冰答道。 “你过来。”樊灵枢此时虽渐渐恢復,可手脚仍旧无力,没法过去拦住杜若。 “干什么。”杜若不给他好脸色,似乎还在生他的气。是,原本混进駃雨楼这办法就是樊灵枢提出来的,结果现在弄成这样,差点魂飞魄散,他老脸也有点没地方放。樊灵枢干笑几声招手道:“快过来,你这是去栽花还是种萝蔔了,怎么弄成这样?快让为师看看。” “杀了他再说。”杜若用袖子蹭了蹭脸,不为所动。 唉,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倔了。樊灵枢在心里哀嘆,只好好言好语哄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想替我保仇,不过你来得这么及时,为师一点事都没有。而你还要修炼,染上杀业就不好了,过来,跟我说说你在外面干什么了,受伤没有?” “呸,我才不担心你,我就是想杀人。”杜若恶狠狠地说着,却终于松动下来,朝樊灵枢走了过去。直到抓住她的手,樊灵枢才放心下来,他又恢復了轻浮姿态,笑道:“别胡闹啊,在这駃雨楼里可不敢造次,老闆娘不一般啊。” “老闆娘怎么了?” “她是蜘蛛精。”樊灵枢想到自己用灵视看到的、遍布駃雨楼的丝线,不禁眉间拢上一层阴云。可杜若却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挠了挠头,疑惑道:“猪精?猪有什么好怕的?” 樊灵枢:“……” “不是猪,是蜘蛛啊!你这个猪!” “到底是什么啊!” “蜘蛛精!蜘蛛精!”樊灵枢扶额,刚刚那么折腾都没这段对话让他元气大伤。他嘆了口气,引着杜若来到窗前:“你进来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被她发现了,用灵视看看,院子里都是她布下的蜘蛛网,并且里面有我雀翎的神力。” “这么说雀翎在她那里?那我们去找她要回来。”杜若说完准备出去,被樊灵枢一把拽住。“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你还没跟我说在外面遇到了什么?” 落英缤纷中樊灵枢的身影一闪而过,杜若沉静了一瞬,垂眸答道:“没什么,被江湖骗子骗进了一个幻境里,差点出不来。” 那时情况确实兇险,幻境想要蚕食她的灵力,任凭杜若噼砍挣扎都逃脱不出,就在她快要被幻境迷惑,神智不清时,从她胸前竟然亮起一点光芒,然后骤然扩大,暖金色的光芒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那光芒犹如一层护盾,隔离危险,护她周全。那是她揣在怀里的金光雀翎。 “后来呢?怎么出来的?” 杜若勐然回神似的,抬头看向樊灵枢,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师父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幻境中那抹身影重合,可是冥冥之中,杜若却感到难以描述的心痛。是因为什么呢? “杜若?”樊灵枢的声音再次打碎她的晃神,杜若眨了眨眼,答道:“后来幻境被人从外面破坏了,是一位女侠士救了我。她说那个骗子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她赶了好几次,没想到又出来骗人。” “女侠士?” “嗯,是个穿男装的女孩子,腰间皮带扣上挂了很多斩妖除魔的东西,可我看她自己也像个妖。” “这世界上奇怪的人多得很,你不必挨个去理解,也不必要每个人都理解你。不管你在幻境里经歷了什么,总之没事就好。那个骗子制造出来的假象你也不要挂心。”樊灵枢随口说着,慢慢踱步到白慕心身边,刚刚他就发现这个男人唿吸急促,好像有些不对劲。 杜若落后一步,不知道樊灵枢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抿了抿嘴,决定把幻境里看到的事瞒下来。 那一边,白慕心虽然在昏迷中,却是满头大汗,他紧紧按着自己的肚子,不时露出些许呻吟。想是走火入魔动了胎气。樊灵枢覆手于白慕心的腹顶,肚子颤动不已,里面的胎儿四是不满一般,不停地顶弄来去。 “你懂不懂安胎之术?”樊灵枢问杜若。杜若臭着一张脸走过去,刚伸手触碰白慕心就不由得一抖。“他那样对你,你要救他?”杜若反问道。 樊灵枢一笑,索性席地而坐。他身上还穿着开衩红裙,脸上还画着女子般明艷的妆,暖黄色的灯光下,那支假冒的雀翎珠钗光华一闪。杜若觉得自己心跳乱了一拍,就那样傻愣愣地望着他看。薄唇涂了胭脂显得丰腴一些,樊灵枢拔下珠钗在手中把玩,说道:“若是我要救,你是不是觉得为师太窝囊了?” 那清澈眼眸转过来,杜若下意识地转头避开,眼角似乎在烧,细小的脉搏一阵阵鼓动。樊灵枢没在意,继续道:“虽说有仇必报这话没错,但有些时候,往往让你解脱的不是手刃仇人,而是放下。放下心头的执念,也抛去过往的不虞,珍惜现在。”他虽然坐姿松松垮垮,身上衣服不伦不类,可是在那一刻,他又显出那样的正经和严肃,那样的真挚和超脱。杜若不由得回过头去,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的眼睛,然而下一秒,他又笑了,伸手在白慕心肚子上轻拍了一下:“这傢伙对我这根假雀翎情有独钟,说不定是个线索。” “嗯……好疼……”白慕心胡乱地低吟着,杜若皱了皱眉,捏住他的手腕。他的脉象杂乱,似有真气左冲右突。杜若眉梢一挑,正色道:“他这不是冲撞了胎气,他是要早产了。” 白慕心眉头皱成一道沟壑,无意识地牙关紧咬,一道血线顺着嘴角淌了出来。杜若在他心口穴位上连点几下,帮他稳住了因走火入魔而暴乱的心脉。 胎儿闹腾一番后开始下坠,整个肚子变成了雨滴状,沉沉地坠在腿间,压得白慕心不得不张开双腿,他低哑地呻吟着,手指痉挛一般攥紧了衣襟,冷汗濡湿了他银白色的头髮。 “我看我还是去叫人来吧。”樊灵枢看到白慕心挣扎的样子,迟疑着说道。可他刚一起身,却被拽住了袖口。是白慕心泛着冷汗的手,那手还不断颤抖着,他眼睛微微张开,目光还很涣散,却低声制止道:“别去。” 杜若闻言看他,吃惊道:“你要生了你知道吗?不怕难产吗?” “呃……不要……不要去,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啊……看到我这幅样子。”他咬牙说完这番话,连眼睫上都浸满了冷汗。他现在什么样子?杜若看去,只见他浑身衣袍被自己扯得散乱,冷汗一层一层地冒,肚腹下垂卡在盆骨附近,逼得他双腿大张,腿间不断渗出透明的液体,原来不知何时羊水已经破了。她担忧道:“那也不能就这样干耗着啊,再说,我们不也是别人,我们都已经看到了。” “呜……”白慕心忽然露出很委屈的神情,他抬头,血红色的眼睛瞪向杜若,恶狠狠道:“我杀了你!”只是,他刚一起身便不出所料地跌倒回去,肚子像要炸裂一般疼痛,他一向没有好好照顾过胎儿,以往若是痛了,他就强自用内力压回去,这下一起爆发,白慕心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18页 “呃……好疼……好疼啊怜心……”白慕心抱着肚子低声痛叫,已然神思混乱了。樊灵枢抓住他极力闭合的两条腿,分别打开压好,对杜若说:“他的担心也有道理,这个混蛋跟駃雨楼里不少姑娘都结了仇,若是被人知道他现在这样,恐怕会有人想藉机要他的命。” “那我们帮他生?”杜若也学着樊灵枢的样子帮忙扳住了白慕心的肩。白慕心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着,痛得浑身颤抖。樊灵枢嘆了口气,按上他的肚子:“一回生二回熟嘛。” 白慕心感觉自己被人制住了,可是他无法调动灵力反抗,身下的锐痛撕扯着他,混乱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还没人叫他大邪魔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被恶人抓到这駃雨楼来卖,每当他想要逃跑就会招来一顿毒打。妖怪们折磨人的法子千奇百怪,直让人求死不能。白慕心记得自己第一次被人粗暴侵犯就是在駃雨楼里,纤细的少年被两个人压在床上,身下撕裂一般的疼,之后的记忆黑了一块,他只知道自己跟他们拼了个鱼死网破,最后惨兮兮地昏倒在地上,那两个人不知所踪。 他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是怜心,那样温柔的气息,那样温暖的温度。她抱着他,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她温柔的嗓音像一捧温水,在他耳边喃喃着:“睡吧,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都过去了。” “睡一觉就好了……怜心。”白慕心低喃出声,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因为他感觉不到痛了,反而有一股温暖的气息包裹住了他,就像有人在摸他的头。 白慕心昏睡了过去,樊灵枢和杜若却呆住了,因为此时,一个女人似是从虚空中渐渐淡化出身形,她看起来那么轻盈,那么飘忽不定的。 女人淡淡地微笑着,熟稔地搂住发抖的白慕心,她身穿着过时款式的衣料,画着浅淡的妆,头上,戴着一支金光雀翎。那是——怜心。 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而变得温柔,怜心侧脸贴上白慕心冷汗涔涔的额头,看着杜若露出笑容来:“别愣神呀,我碰不到他,多谢你们帮忙了。” “你……”杜若惊诧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还是樊灵枢叫住了她,白慕心现在情况危急,确实不能耽搁了。他们一个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一个负责推腹。每次用力,白慕心都会痉挛一般地颤抖。 那个名叫怜心的女人一声不吭地,就那样依偎在昏迷的白慕心身旁,目光缱绻,一如……她不止一次梦中的样子。 如果此时他们谁有空跑到窗边,好信儿地用灵视看一下院子,就会看到那纠缠交错的蜘蛛网正泛起异样的金光,灼灼光华如燃烧的大火,就像要把一切都吞噬掉一般。而屋子里却仍然沉静温柔,如豆烛光跳动着,给每个人都染上一层暖色,怜心抬头望着白慕心的侧脸,目光盈盈,填满了爱意,她伸出手在他头髮的位置轻轻抚摸着,笑容像是终于了了一个心愿那样:“阿白,安心睡吧,一切都会好的。”“嗯……”白慕心气音发颤,迷煳中就像在回应她,他朝怜心的方向靠过去,身子穿过她的手,什么都没碰到。可怜心毫不在意,动作依旧是搂着他的样子,亲昵地安慰着:“不要怕,不要怕,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都过去了。” 不知她的话是不是真的发挥了作用,白慕心低哼一声,骤然用力,如同冲破了什么关卡,稚嫩的孩子们就像一团团小肉球,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了。“唔嗯……”随着最后一个孩子的降临,白慕心浑身脱力地昏死过去,身上光华一闪,噗嗤一声,他竟因为灵力使用太过而现了原形! 竟是一只白兔子。 怜心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好久没见过这样的你了。”昏睡中的兔子抖了抖耳朵,在他身边缩成一团。 杜若与樊灵枢望着这番光景不知该如何是好,等了一会儿,杜若忍不住开口道:“怜心姑娘……你……”她不知道要如何说,因为在她眼前,怜心原本就飘忽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了。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抚摸着白慕心的头,却已经快要消失不见。怜心闻声看向杜若他们,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快要消失的身体,然后轻轻地笑了:“这次真是要多谢你们了,阿白性格冲动,希望你们不要怪他。” “这个不急着说,你的身体……” “我就快要消失了,这样也好,不过,请你们不要告诉阿白,别告诉他我成了这个样子。”怜心后面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最后俯下身,深情又略带不舍地亲吻了白慕心头上的一撮绒毛,然后在杜若和樊灵枢的注视下,在糖浆一般温暖的烛光里,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 就像水消失在了水里,屋子里好像从没有过怜心。变成兔子的白慕心仍旧蜷缩着,紧闭的眼角闪烁了一下,水渍濡湿了绒毛。 月上中天,完满的一轮遍洒清辉,看起来那么团圆。 …… 无论如何,不能放任白慕心和他刚生下的一窝兔宝宝不管。樊灵枢用锦被包起一窝小兔子,杜若捧着白慕心,两个人一起下楼了。駃雨楼里一反常态的安静,之前那些喝彩叫好的、捧场的、凑热闹的,所有客人都不见了,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楼阁上悬挂的红色丝绦孤独地随风飘荡着。 他们穿过院子,令樊灵枢怀疑的粘滞感消失了,他们走进大堂,竞选花魁的台子还未收拾,宾客们吃剩的酒菜还没撤下,热闹喧嚣过后徒留一地凄冷。在门口,茕茕站着一人,那望着月亮的背影显得单薄又孤独,是花娆。 听到脚步声,老闆娘回过头来,脸上泪痕还没干。见到樊灵枢他们也不惊讶,就像她早已知道了一切似的。她只是低声陈述道:“她走了。” 她走了,永远地走了。花娆低头看着手中拿着的洁白羽毛,金光在羽毛上流泻,她想着:终究还是没能留住。 “风姑娘,她说这是你的东西,叫我还给你。” “怜心?”樊灵枢问道。 “原来你会说话。”花娆低笑,却已经不再计较,她将雀翎抛给樊灵枢,点头道:“是怜心,我的妹妹花怜心。”她看到杜若怀中的白兔子,眉头一皱,又渐渐松开:“这个混小子。”说完,却也无法放任不管,毕竟那是她的妹妹最心爱的人。 花娆帮忙安顿好了白慕心和他的一窝小兔子,月亮已经偏西了,皎洁的月光下,羽毛珠钗更显清润盈盈。望着还是花魁打扮的樊灵枢,花娆原本渐渐平復的心绪再度翻涌起来,她眼眶一热,忽然出声道:“我跟你们说说怜心的事吧,以后……就再也没有她这个人了。” 花怜心,是花娆同父异母的妹妹,是父亲与一个凡人女子所生。人妖相恋是禁忌,不是因为什么天理伦常,只是因为妖能活很久很久,而人,至多百年。不幸的是,花怜心没能继承父亲的妖力,她也是一个凡人。 第19页 那个人类女子死后,花娆便被父亲带到妖界生活,花娆很宝贝这个脆弱的人类妹妹,从小呵护着她长大,什么难事她花娆来做,什么世间险恶也是她花娆来尝。因此,花怜心虽然没有了妈妈,但仍旧很快乐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天真烂漫,懵懂善良的美人。 花娆经营着駃雨楼,见到妹妹的美貌,便琢磨着利用这点来多捞灵石。可是,无论她怎么央求妹妹,花怜心就是不答应,即使保证不让她接客、不让她唱歌跳舞,只是借个名头也不行。 花娆都已经放弃了,直到有一天,花怜心捡到了一只兔子,事情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偏离轨道的。 因为那只兔子在駃雨楼受了欺负,花怜心与花娆大吵了一架,冷战过后,花怜心主动找到她,答应做駃雨楼的花魁,条件是,花娆再也不许做这种强迫别人的买卖。花娆当然很高兴,有了妹妹这样美丽的花魁做噱头,还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选举花魁的那个晚上,駃雨楼灯火通明,不少大妖前来捧场,花团锦簇间、星火璀璨里,花怜心明眸善睐,回眸一笑百媚生。花娆拿出藏了很久的金光雀翎,她托人将雀翎打成珠钗,亲自戴在了怜心的头上,金光雀翎蕴藏神力,是她给妹妹佩戴的护身符,有了它,即使是人类也没那么好欺负了。 珠钗佳人,大伙都嚷嚷着这是駃雨楼里第一漂亮的美人。彼时,少年的白慕心也挤在人堆里,远远望向怜心那边,想像着她会是什么样子。第一美人,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美的人! “想像?”杜若不由得出声问道“白慕心为什么要想像,他看不见吗?” “白慕心……他原来的名字叫阿白,他确实看不见。”花娆嘆了一口气,“这也是我犯下的罪过吧,他曾被人强卖到我这里,当天晚上便遭人凌辱。阿白他性子烈,反抗得扫了他们的性,结果被道行更高的妖怪给打成重伤,差点死了。那两个妖怪怕我追究连夜逃跑,是怜心发现了他,这之后,阿白醒过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是我看他行动并没有障碍。” “阿白修炼了借瞳决,炼过之后便能看到物体的气,在他眼里万事万物都只有轮廓,再也没什么样子的分别了。” “所以他才把我当成怜心。”樊灵枢恍然道:“因为我不仅带着羽毛珠钗,还跟怜心一样几乎没有灵力。想必你的駃雨楼里很少有凡人吧?” “没错,阿白一直在寻找怜心,他每次来我这里都叫我给他找最漂亮的美人,因为他一直记得,怜心是駃雨楼的花魁。可是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怜心……怜心她已经……” 死了。这两个字他们都知道了,可是却谁也难以说出口,那样温柔美丽的姑娘,他再也找不到了。 “怎么会。”杜若低落下去,真心实意地感到心痛。花娆状似无意地偏过头,抹了抹眼角,继续道:“他们后来相爱了,我拦过怜心几次,告诉她人妖相恋不会有好结果,可她不听我的,她非说父亲母亲彼此就是相爱的,她母亲幸福的活过了一生,尽管不被人理解,但是能跟相爱的人度过一生就是最好了。我说不过她,也管不了她,她第一次对我任性。”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白慕心迎来了他的天劫,就在他闭关疗伤的那短时间里,花怜心,这个脆弱的人类生病了。尽管她还是每天笑着,每天打扮得清丽脱俗,每天在駃雨楼里撒着欢儿地跑来跑去,说着一定要快点好起来,要高高兴兴地接阿白出关,惦念着入关之前怀了孩子的夫君。可是,她终究没能像她想的那样,亲手抱抱自己的孩子。 她去世的那天,整个穨云京用人类的方式纪念了她,富丽堂皇的京城一夜缟素,满城飘飞的白云变成了遍洒的纸钱,駃雨楼系满白绫,白绫随风鼓动,好似花怜心身着白裙起舞。平素的姐妹们哭成一片,而那时,花娆却没有跟着一起痛哭,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身边若隐若现的是她一个月前织就的大网,她决不能,决不能让心爱的妹妹就这么走了! 地府招魂,花怜心的魂魄飘过庭院,花娆举起金光雀翎,霎时间庭院里光芒大涨,雀翎的神力被她融进每一根蛛丝里,层层叠叠的蛛丝顿时如同活了一般。它们疯狂生长、封闭了整座駃雨楼、将花怜心的魂魄牢牢粘住,不放她离开!就这样,花娆以雀翎和蛛丝做阵,将怜心的魂魄抢了回来,藏在了駃雨楼中。 后来白慕心出关了,怜心偷偷地看着他一次次来找她,可是她需借着雀翎神力维持魂魄,无法自由行动,只能远远看着。阴差阳错,终究没能成就一个百年。或许人与妖真的不该相恋,可是花怜心却从不后悔,她的小兔子爱她、忘不了她,她已经足够了。 “怜心到底还是为了这个混小子离开我了。”花娆说出这句话,神态似乎瞬间苍老了很多,她眉头紧紧绞在一起,颤颤道:“强行离开我的蛛丝,一定很疼吧。” 她从没受过苦的妹妹,她捧在手心里的人。 “真想杀了他。”花娆斜了昏睡中的白兔子一眼,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到了他身边的几只小兔子,凌厉的目光渐渐温柔起来。夜凉如水,她最后只是嘆了口气,低头离开了。 白慕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得人暖洋洋的。他闭着眼睛没急着起身,细细感受了一番周遭的环境。 一、二、三、四、五、六,六只兔崽子。小兔子们似乎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原本湿漉漉的绒毛已经被擦干,蓬松成毛茸茸的一团。白慕心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有些无措地对着自己的孩子们。他没能像他说的那样拔光他们的毛,而是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只,放在了自己的掌心上。 那样柔软弱小的生命,在他掌心轻轻蹭着,毛球般的小身子因着唿吸一起一伏,弄得他手心痒痒的。 白慕心愣怔地盯着宝宝看了半晌,冷峻的神色渐渐松动,露出一点微笑,他喃喃道:“怜心,我们有孩子了,像我。” 穨云京内依旧盛景繁华,外面还有更多的大好河山,白慕心决定走了。临走之前,他特意来到前庭,駃雨楼内客人很多,忙忙碌碌的。花娘画着明丽的妆,笑着招唿往来的客人,角落里,男装打扮的樊灵枢坐在那里,杜若抱着胳膊一脸不爽地坐在旁边。 白慕心走到花娘身边,低声道:“我要走了,今后就不再来了。”花娘招唿客人的动作顿了一顿,转过头,眼底的情绪复杂又深沉,然而最终她也只是展颜一笑,回道:“一路顺风。” 人总要跟过去道别,不能什么都放不下。花娘还是花娘,駃雨楼还是駃雨楼。 白慕心忽然朝角落看去,冲着杜若招了招手。杜若一愣,不由得看了樊灵枢一眼,后者微微点头,杜若这才发着懵朝白慕心走去。 兇恶霸道的大邪魔好像转了性,见到杜若过来居然垂下眼睫,有些羞赧似的。他弯下腰到跟杜若差不多的高度,悄声问道:“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怜心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的?” 第20页 “你……你知道?”杜若惊诧地后退了一步,想到怜心的嘱託,一时间纠结起来。白慕心却笑了,他像是回忆着什么,低声说:“她来过了,我当然知道。” “可是,怜心她……”她不希望你知道。后半句杜若吞回了嗓子里,没能说出来。她担忧地望着白慕心,白慕心却神色平静。男人似乎一夜间成长了不少,他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六只小兔子,竟露出少有的温柔神色:“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知道。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孩子,带着她的份好好活下去。等孩子们长大了,我就告诉他们,他们的妈妈是穨云京第一美人,穨云京第一美人……最爱他们的爸爸。” “她真的很美。”杜若忍不住开口,她感觉眼眶涨涨的,脑海中回忆起昨夜看到的人。“她的眉毛细细长长,眼睛清澈明亮,嘴角笑起来的弧度非常温柔……” 杜若说着说着,便看到白慕心渐渐笑起来,他想像着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花团锦簇,烛火灿灿,他的怜心回眸一笑,点亮了他看不见的眼。“谢谢你。”他低声说,“也替我谢谢你的朋友,还有,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白慕心走了,银髮在阳光下灼灼地闪着光,留下一道挺直的背影。忽然,这道背影一抖,只见他举起包着宝宝的小被子,动作颇为嫌弃,那被子角上滴滴答答地淌下不明液体。 ……日子还很长啊。 杜若目送白慕心离开,转身看向花娘:“他走了,雀翎我们也找到了,我们也要走了。” “走?”花娘眉梢一挑,斜睨着樊灵枢:“他是我花一百五十块灵石光明正大买回来的,这第一笔生意就叫混小子给搅黄了,本钱都没捞回来,凭什么放你们走?” “可是他是男的。” “有人就好这口。”花娘寸步不让。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杜若话音刚落便朝花娘袭去,化掌为刀迎面噼过一道灵光!樊灵枢惊觉发生变故,再要拦已经来不及了。花娘道行高深,根本不把杜若放在眼里,她只随手在虚空中一抓,登时不知从何处冒出千丝万缕的蛛丝来! 那蛛丝都跟活的一般,三下两下就将杜若缠了个结实。杜若被裹成了个茧,气得眼睛发红,却挣扎不开。花娘轻轻一弹,被蛛丝缠绕的杜若就盪了开去,踢皮球似的。 “你放开她!”樊灵枢忙跃起接住杜若,后者就露出一个脑袋,看到自己师父后委屈地瘪了瘪嘴。 花娘却放浪地大笑:“这小姑娘哪来的自信跟我过招,明明是个连魂魄都……” “废话少说,快放人!” “你也不老实?”花娘嘴角一挑,万千蛛丝像从地下长出来似的,缠住樊灵枢的腿一路往上,很快束缚住他的全身,越缠越紧。 “唔!你快放开她!我不走就是了!”樊灵枢快被蛛丝吞没了,挣扎着喊出这句话。 杜若很少看到樊灵枢这样着急。心道:“不过就是被蛛丝缠住而已么。”她挣了挣,却忽然感到一丝麻痹,身上也后知后觉地泛起钝痛来。怎么回事?她都这样,那秃毛孔雀这个病秧子可…… “呵。”花娘听见樊灵枢答应留下,这才稍稍放松灵力,捆缚着二人的蛛丝也跟着松开了,她托着下巴望向杜若,啧啧道:“我这蛛丝能束缚魂魄,对她来说确实有些勉强了。只要你乖乖的,我自然不会做什么。” 杜若还当她说得是樊灵枢,忙扑过去看他的情况,不过从头看到脚,除了样子有些狼狈之外好像并无大碍。 花娘执扇掩面而笑,对杜若说道:“小姑娘,你去给我把他绑了,绑好看点。今早来了大客户,点名要试试‘风姑娘’。哈哈哈。”想到实打实的灵石,花娘仰头大笑着飘远了。 呃…… 剩下杜若与樊灵枢,二人表情一言难尽。 …… “轻点,轻点!”樊灵枢恨恨地朝杜若吼道。尽管他气势汹汹,不过此情此景实在难以产生什么威胁。只见他坐在床上,穿了一件半透不透的白亵衣,双手给红绳吊在头顶,他自己则耳朵脖子红成一片。杜若也没好到哪去,眼睛都不敢抬一下,硬着头皮唯唯诺诺地往樊灵枢身上套绳子。 一旁看管的小厮不耐烦地嘶了一声,指点道:“错啦错啦,你这根绳子要从他胯 下穿过,往上绕,再使劲儿提一下。” “啊……”杜若下意识照做,樊灵枢一时没忍住低喘出声,不由得并住双腿。杜若吓得手一抖,红绳还被她攥在手里,跟着上下窜了一下。樊灵枢浑身轻颤,死死咬住牙关,含怨带恨地抬头瞪向杜若。他眉头紧锁眼角泛红,杜若觉得她再绑下去他就要把自己生吞了。 “差不多了吧?”她哀求地望向那小厮。小厮却坚决地一摇头,他还记着私仇呢!当初以为樊灵枢是个女孩子,他可是真心实意地心动了一回! “不行!”小厮义正辞严道:“腿还没绑住呢!要把脚腕和大腿绑在一起,绳子从大腿根上绕几圈,让他跪在那合不拢腿才行!” “差不多就得了!”杜若兇狠地瞪向小厮,那小厮吓得缩了一下,颤颤道:“是……是老闆娘让的……瞪……瞪我也没用。” 杜若气得喘不过气,狠狠唿吸几次才不得不继续“虐待”孔雀。她回过头气势就瘪了下去,一脸求师父不要怪罪,徒儿也是逼不得已的神情,三下五除二地捆好了樊灵枢。 “这回行了。”杜若拍了拍手就要下床,一起身却不知怎么没站稳,光叽一下摔倒樊灵枢身上,整个人都扑进了他怀里。杜若浑身好像冒着热气,水开了似的噗呲呲烧起来,慌慌张张爬起身跑了。 樊灵枢垂下眼睛没有吭声。他的领口里藏着两根雀翎,一根是昨夜花娘还给他的,另一根……是他那傻徒弟刚刚塞进来的。 杜若跑到走廊,稍稍平復了乱蹦的心跳。她记着在幻境时雀翎曾保护过自己,希望这次也能保护那个没用的师父吧。至于花娘……既然打不过,她要想办法偷偷救走樊灵枢。 另一边,杜若是慌张跑走了,小厮却不忙离开。他朝樊灵枢走过去,樊灵枢奇怪地抬头,却看见小厮不怀好意的笑。糟糕!心下一惊,他刚要开口,那小厮却快了一步,迅疾地点住了樊灵枢的穴道。 “居然欺骗了我这样纯真的少年人,人家可是初恋!”小厮气哼哼地说完,坏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瓶子,哗啦啦倒出四五粒药丸。直接掐住樊灵枢的下巴全都给餵了进去。然后他又点燃一根薰香,烟雾缭绕间散发出一股果子酿酒般的香甜。小厮把薰香在樊灵枢鼻端绕了一圈,一边哼笑一边插进床头香炉里:“勾情香加上催情丸,今晚有你好受的了!” 解开穴道,再用布条勒住樊灵枢的嘴巴。小厮唱着自己刚编的歌——“这就是骗人的代价~”,开开心心地走了。 第21页 “呜……”体内涌起一阵灼人的热度,空荡的房间里,樊灵枢被绑在床尾,深深垂下了头。 樊灵枢被绑在这里一下午,月上梢头,那位大手笔的客人才姗姗来迟。听见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樊灵枢却动弹不得,浑身的燥热烧得他眼前模煳,被吊起的两条胳膊也都在打着颤。他粗重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嵴柱蜿蜒而下。 房门被哗啦一声打开,门口传来一个活泼又戏嚯的声音:“嚯!我看名册上写着风裳羽,还当躺在这的会是只仙鹤,没想到捆着一只白孔雀。” 是谁?樊灵枢吃力地抬头去看,汗水顺着眼睫流进眼睛里,他闷哼一声,没看清什么,只看到那人腰间扎一条皮绳,上面丁零噹啷地挂着许多诛妖器物。这身打扮好像在哪里听过……此时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煳,神智也不大清醒,整个人都显得迟钝。 “你怎么了?”那人看出樊灵枢不对劲,忙奔到床前,却见他低垂着头,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都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樊灵枢,他们给你下药了?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给你解开。”来人焦急地伸手过去,却在即将碰到樊灵枢的瞬间被一道金光弹开。指尖传来烧灼的痛,她抬头,看到金光雀翎正熠熠地放着光芒。他在牴触。这……这倒也是正常。来人双目微睁,忽然一拍脑门:“对了,那个丫头在这,我去叫她总行了吧?”回应她的只有低沉的喘息,樊灵枢并没有听见。 此时,杜若正穿了一身夜行衣趴在二楼的墙上,就快要摸到摸到樊灵枢那间的窗子了。谁成想窗上人影一闪,窗户啪地被打开。杜若吓得脚下一滑,耳边生风。她闭紧眼睛做好了“五体投地”的准备,却没想到下坠的冲力一顿,她被人抓住了手腕。 杜若晃悠悠地睁开眼睛,一个圆脸的女孩子沖她甜甜微笑,一看就是个女孩子,却做了男装打扮,杜若张大嘴巴吃惊道:“是你!” “嗯,真是有缘,那就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温玖玖,是九尾狐仙。”女子挑了挑眉,很得意的样子。 “这样啊。”杜若嘿嘿赔笑,“那狐仙姐姐,你能不能先把我拉上去呢?”“哦!对对对,我给忘了。” …… 酒香馥郁,气氛缠绵。 床边,杜若跟被雷噼了一样呆若木鸡。她僵硬地转头看向温玖玖:“这,这是什么情况?”“很明显,被人阴了。”后者摊手,急忙撇清关系:“我来的时候他可就这样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怎么办?”杜若脑子里像是进了一百只蜜蜂,嗡嗡乱叫着让人不得安宁。她从没见过樊灵枢这样,苍白的皮肤被染上薄红,细汗从下颔划过,顺着领口滑进看不见的地方。他蹙眉挣扎在情慾中的样子就像高高在上的天神跌落泥潭,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想要蹂躏的龌龊冲动…… “唔!”杜若用力摇了摇头,像是想要赶跑什么似的,她脸颊已经涨红得跟苹果一般,结结巴巴道:“要……要不你先出……出去?” “好吧。”温玖玖耸耸肩,抱着剑走出门去,“我就在门外守着,你好好照顾他吧。”说到照顾二字,她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坏笑。杜若感到更难堪了,她看了看神志不清的樊灵枢,又拜託温玖玖:“麻烦你叫小厮送一桶洗澡水来吧。”“哦?凉水?”一般中了这种药好像都是要泡凉水澡来降火的。可是……杜若皱眉微微思索,犹豫道:“……还是热水吧,他本就身体不好,泡冷水怕是会生病的。” 温玖玖没在说什么,带着一脸古怪笑容出去了。不一会儿,一桶冒着蒸汽的洗澡水被抬进屋里。杜若看着再次关紧的门,默默攥紧了手。她已经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了。 樊灵枢仍然被绑在床尾,杜若小心地走过去,一边轻声安抚道:“师父,是我,已经没事了。”她缓缓伸出手去解开缚住他双手的红绳,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气息,这一次,金光雀翎没有释放威力。绳索一解开,樊灵枢便软倒在杜若身上,滚烫的皮肤骤然接触,带着热气的唿吸就扑在杜若的耳边,杜若慌张地接住他,身上的汗毛已经竖起了一片。 “嗯……”樊灵枢低低地闷哼一声,杜若瞬间觉得半条胳膊都麻了。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白袍飘飘长身玉立的样子。想起幻境中的景象,那翩若惊鸿的舞剑身姿。她低头,看到怀中紧抱着的樊灵枢,褪去外袍竟显得有些单薄,红绳在白衣上缠绕,那样扎眼。 “灵枢。”杜若低声吐出这两个字,忽然眼眶一热。 仿佛这个名字在她心中酝酿已久一样,叫出口心中便像是缺了一块,却又像是破了个洞的心脏,终于被补上了。杜若沉浸在这股异样的情绪波动中,直到樊灵枢的额头蹭了蹭她的肩膀,他喘着气低吟道:“……难受。” 杜若如梦方醒,忙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上。红绳缠绕在他身体各个敏感部位,杜若每一次拆解绳子的动作都牵扯着他,激得他忍不住颤抖闷哼。好不容易卸下全部束缚,杜若自己也累得满头大汗。 樊灵枢被药效所困,半阖的眼睛目色迷离,似是半梦半醒。杜若道一声得罪,运气于双臂,直接抱着他放进了浴桶。热气裊裊,蒸得周遭朦胧如幻境,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起来。热水将樊灵枢的白色亵衣打湿,近乎透明的衣料紧贴在他的身上,樊灵枢仰头靠在木桶边缘,一道汗水滑过他不时滚动的喉结,再向下滑去……杜若看着看着,渐渐觉得浑身的血气都一股脑朝着脑袋涌去了。 热气蒸得人脑袋晕乎乎的,樊灵枢双眉紧蹙,在浴桶中受不住似的辗转,他双手抓住衣襟,低喘道:“好热……啊……好……热……好难受……”他睁开眼睛看见杜若,眼角被熏得通红,竟像是哭过一般。 杜若下意识躲开视线,却看到他被濡湿的嘴唇,薄得如同刀片一般的嘴唇……杜若忽然想试试,试试那里是否真的像刀片一样冰冷。 “我真是疯了。”杜若抹了抹自己的鼻子,干的。“还算有点出息。”她喃喃道。杜若真是搞不明白,明明中招的是樊灵枢,怎么现在弄得被下药的好像是她一样。看见这样的师父,她就被冲动支配了,就……把持不住了。 她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扳住樊灵枢的肩,看着他迷离的眼睛问道:“师父,徒儿帮帮你可好?” 床脚处,一支香默默地燃烧着,掉落了一截细软的香灰。 看着樊灵枢眼中的迷茫神色,杜若绕到他的身后,隔着木桶拥住他,一双手顺着胸口朝下摸去。樊灵枢一颤,不由得仰头靠上她的肩,湿润的水汽濡湿了她肩头的衣料。杜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一个人是挺不过去的,如果师父觉得不好意思……那就闭上眼睛。” 第22页 “啊……”水面扑腾了一下,因为杜若亲了亲樊灵枢的侧脸,与此同时,她解下自己腰间系带蒙住了樊灵枢的双眼。 热水浮浮沉沉,随着杜若的进入漫溢到桶外。蒸腾的热气像温热的舌头舔舐着他们两个。杜若看向樊灵枢抓紧桶沿的那只手,忽然生出自己能掌控他的感觉。真是错觉。杜若轻笑一声,隔着两层衣料抱住了他。 “嗯……”原本就滚烫的身子被热水浸得更热,樊灵枢像溺水之人一般紧紧回抱住她,相比于他,杜若身上可以说是凉爽,樊灵枢有些贪婪地埋首于杜若颈窝,低哼着磨蹭,缓解些许燥热和不适。两人纠缠着抱紧,水面之下,他不由自主挺立着的地方顶上了杜若的小腹。杜若神情微动,微凉的手指握住那里,樊灵枢受不住的惊喘了一声,竟直接咬住她领口的衣服。 尽管已经尽力忍耐,但细小的呻吟还是随着杜若缓慢地撸动泄露出口,樊灵枢抓紧杜若肩膀的那只手臂绷起青筋,杜若每动一次他便不由得跟着用力。 “嗯啊……嗯……啊……啊……唔” 呻吟几乎带上了脆弱的哭腔,却在半途被堵了回去。杜若的唿吸近在咫尺,两片嘴唇相抵,辗转温存。杜若缓慢舔舐他削薄的唇瓣,舌尖顺着微张的缝隙侵入,把他被逼出的闷哼一同吞入腹中。她轻轻咬住他的下唇,意外地很软,并不像刀锋那样冷硬。 樊灵枢,你究竟是怎样的人?手下动作加快,她却不放开他的嘴唇,水面激动地泛着涟漪,涨潮一般挤落地面。杜若从没像现在这般小气过,微颤的身体、喘息和低吟,她都要。 好不容易在杜若手中释放了一次,樊灵枢虚脱一般瘫软在杜若怀里,杜若放开那被蹂躏到嫣红的嘴唇,低笑着用额头蹭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唿出热气。她轻声说道:“门外有人,我不准你喊出声,会被别人听见。”樊灵枢靠粗重地喘气,微微垂头好像还没清醒。杜若视线掠过水下又有抬头趋势的那处,不禁抿了抿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变了一个人,看到樊灵枢只能抱着她、只能仰仗她、只能在她手中释放,她就油然生出一股快乐,像是达成了经年的夙愿一般,心底的喜悦与眼前的景象都冲击着她的灵魂,她觉得自己也要烧起来了。 “师父,你要看看徒儿吗?”杜若一边压着他的肩膀,一边用牙齿咬住那条薄薄的丝绢,只稍稍一扯便露出樊灵枢的双眼来,与此同时,在水流的温柔推挤下,她缓缓坐在樊灵枢胯间,在迷濛眼神的注视下与他合为一体。“呃……”樊灵枢吐出一个气音,眼眸泛起一点波澜,但很快被汹涌而来的快感淹没。他被杜若引导着搂住她,胸前颤慄的两点也被隔着衣服捂在掌心。 等师父清醒过来,他究竟是会羞愤地杀了她,还是会羞愤地自杀呢?杜若漫无边际地想着,借着水的推力缓慢抬起身体,一开始的疼痛和滞涩挺过去后便只剩最深的激动和快乐。她再次坐下去,一眨不眨地盯着樊灵枢,看他惊讶又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他迷茫又透着些微恐惧的神情,看他不可置信般微蹙的眉头,看他在欲望中沉沦的忍耐和纠结……杜若心中泛起酸酸甜甜的感觉,然后自然而然地探过身去,亲吻那已红透了的耳尖,吮吸樊灵枢过薄的耳垂。“啊……”樊灵枢身体忍不住轻颤,却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而她则惊讶于自己的动作仿佛在心中演练了千万遍那样熟练,好像她早就想如此这般地品尝樊灵枢,好像她早就想将他从神殿拉下泥潭……她好像,已经痴心妄想很久了。 浴桶不大,樊灵枢抱着她的手越收越紧,配合着她的动作微微挺腰,他把脸埋进杜若的肩头,唿吸烫过杜若脖颈间的皮肤,激起一片颤慄。樊灵枢的动作生涩得很,几乎还带着一点慌张和无措。杜若安抚似的吻了吻他的眼皮,后者便渐渐安定下来。 真是不同的一面,她些微讶异地想着。繁星渐落,但夜晚还没结束。 日上三竿,樊灵枢终于眨了眨眼皮睡醒了。一睁开眼便看见床头上放着的一团红色麻绳,涣散的思绪渐渐回笼,他愣神半晌,忽然睁大眼睛。 昨晚……昨晚发生什么来着?他怎么好像……呃……好像一丝不挂呢?樊灵枢骤然抓紧被子,紧张地回忆起来。他记得杜若昨天被迫绑了他,然而却没想到,杜若走后,那个小厮趁着他无力反抗给他吃了催情的药物。他一次性吃了不少,屋子里又点了催情香,凭他那点微薄的灵力根本压制不下药效。他只记得浑身越来越热,思路越来越不清楚,然后就,就断片了。 之后发生什么了?樊灵枢抓着被子的手不知不觉用力,把被子揪成皱皱的一团,他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似乎没有被人这个那个。可是,一些模煳的片段却在他脑子里转悠个不停。相拥的体温、柔软触感的嘴唇、还有那双定定望着自己的杜若的眼睛。杜若!樊灵枢倒吸一口凉气,电光石火间他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惊恐地想自己不会禽兽到把徒弟给…… “师父,起床啦。”杜若端着一盆洗脸水推门而入。樊灵枢眼角刚瞥见那抹绿色便心头一颤,接着条件反射地躲了起来。于是,站在门口端着脸盆的杜若看到白影一闪而过,然后床上便多了个鼓鼓囊囊的大饭糰。 “……师父。”杜若无语地放下脸盆朝床边走去,樊灵枢躲在被子里一声不吭。“怎么了?睡傻了?”杜若搭上被子用力一掀,居然没掀动。樊灵枢死死抓着被角,缓缓探出脑袋,露出一双眼睛,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我……昨晚……” “你昨晚化成了一滩水,泡了三次凉水澡才好的,花娘已经罚过那个小厮了,还给你煎了药。快起来洗漱吃药,当心着凉。” 杜若噼里啪啦说完这一大串,就看见樊灵枢眨巴着眼睛愣住了。“怎么?”杜若问着,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难道又发烧了?” “没,没有。”樊灵枢登时觉得脸皮一热,支吾着躲开了她的手。“你出去吧,我就来。”他整个人又缩回被子里,听到关门声才长舒一口气冒出头来。听着杜若的说辞,昨晚那些……原来是他做的一个春梦吗,啧,这什么破药,太坑人了吧!害得他意 淫自己徒儿,他几时做过这等龌龊事!虽然杜若不知情,但是樊灵枢自己先觉得抬不起头了。 “太对不起她了。”他轻嘆一声,懊恼地起床。 事实上,杜若一关上门脸色便垮了下来。她不敢说出昨夜的真相,昨天她一夜没睡,在樊灵枢床边守了一整晚。看着他的睡脸,杜若忽然发现自己不敢承受那些后果,告诉他真相后可能发生的那些后果。他可能会大怒、会讨厌她、会不要她,就算樊灵枢还念着师徒情分,可是杜若知道,一旦说出口,两人之间必定会隔着什么,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相处了。 第23页 这样的结果,她只要一想到就浑身发冷。昨夜是她冒犯,可是,她是个胆小鬼,只好做缩头乌龟。 “杜若!”温玖玖从走廊尽头跑过来,笑嘻嘻道:“补气养身的药已经煎好了,按照你的方子,一咪咪的误差都没有。等他喝了药咱们就可以离开,给孔雀赎身的钱我也付清了,全部记在你帐上。” “谢谢你啊。”杜若兴致不高,却很真心实意地道谢。昨夜也多亏了温玖玖,她慌乱得不行,是她忙前忙后跟着照顾,还教她如何说谎话骗过樊灵枢,挽救二人的关系。 温玖玖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抬手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谢什么,我跟樊灵枢是老交情了,那么你也是我的朋友,顺手帮一把而已。况且我又没说不要你还钱。” 杜若被她逗笑,那花娘狮子大开口,要了整整三千灵石,还说是折扣价,要是没有温玖玖,她真不知该去哪弄这笔钱。温玖玖也跟着笑起来,她坏笑着揽住杜若的脖子,悄声揶揄道:“怎么样?孔雀那小子总是自诩万花丛中过,还说追他的小姑娘能从地府三途川排到天宫南天门。到底是不是吹的,他技术……” “哎呀讨厌!”杜若被这三两句话臊得脸红脖子粗,捧着脸叮叮咣咣地下楼了。樊灵枢的技术……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昨夜,那副受到惊吓的青涩样子,哪有技术可言?绝壁是第一次!杜若虽无前车之鑑,但也足够确定了。 度过鸡飞狗跳的一个上午,他们休整完毕,终于启程了。走在大街上,气氛却有些诡异。杜若专心致志地一路往前,樊灵枢落在后面觉得有些不自在。他看了看跟在身边的温玖玖,悄声吐槽:“你怎么跟来了?”原来昨天说买他一夜的那个人就是这只狐狸,樊灵枢一想到自己那副衰样被她看见,就觉得脑袋疼。 温玖玖呲牙咧嘴地笑,也悄声道:“离开穨云京只有一条路啊。” “我睡着的时候你没有乱说什么吧?”樊灵枢对温玖玖怒目而视,对于这个昔日好友,见面第一件事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担心那她张没有把门的嘴。这就很让人难过了,温玖玖佯作悲伤地耷拉下眉毛,委屈道:“我什么都没说,她也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我觉得我演技可好了。” “最好是。”樊灵枢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又抬头去看杜若,可惜他的小徒弟只给他留下一道倔强的背影。这是咋了?他莫名其妙地回想着,好像刚进穨云京的时候自己就惹得她不高兴来着,莫非仍在生气么?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测,樊灵枢心怀愧疚,殊不知杜若只是害羞得面如番茄。几个人各怀鬼胎地走了一路,眼看穨云京的牌匾立在眼前,云遮雾罩的大门也尽在咫尺。樊灵枢忽然停下脚步,道一声稍等便跑开了。 杜若和温玖玖四目相对,不知他又在搞什么么蛾子。 不多时,樊灵枢神秘兮兮地回来,双手背在身后,神采飞扬地来到杜若面前站定:“徒儿,今天为师赐你一件法器,日后出手莫要落人下风。” 杜若眼睛渐渐睁大,只见樊灵枢自身后取出一柄长剑,青玉剑柄、鎏金剑鞘、剑锋削薄、光华熠熠,当真上品法器。 “你,你怎么同意给我佩剑了?”杜若有些吃惊,明明之前还死活不答应的。 樊灵枢微微偏头,装作不在意道:“佩剑当然不可敷衍,我是觉得要挑一把最好的给你,所以才……咳,总之别不开心了,这把剑是那店家最上品的法器,你先对付着用,等日后有空为师自己锻造一把,肯定比这个强上许多。” “噗。”杜若看他那样子笑出声来,她接过剑,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欢喜。“谢谢你,秃毛孔雀。” “啧。”樊灵枢佯怒,却在看到杜若的笑容后,也微微笑了。 他不过是不希望杜若生气而已。 气氛正温馨,温玖玖却凑过来捧着脸大喊:“呦,定情信物!” “才不是!”没想到,二人异口同声。 温玖玖:“啧啧啧,默契了。” 樊灵枢与杜若尴尬对视,看到对方神色,又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穨云京里永远万里晴空,那一天,两人心中虽各怀沟壑,却不约而同地想着一句话:若是,能一直下去这样就好了。 “接下来去哪?”杜若语气轻快起来。 “西边蛇窟,东边穹海,这两个地方你想去哪?” “穹海吧!”温玖玖接口,“这样我们三个就又能顺路了!” 温玖玖兴致勃勃地提议,樊灵枢略作思索道:“也好,现在赶去应该恰逢穹海入口开启,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穹海入口?”杜若不明所以地问道。 “你没听说过吗?”温玖玖接下话茬,“穹海不属于凡间,是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仙境,也是古老的鲛人族生活的地方。每年会在人间打开两次入口,放年少的鲛人们来人间修炼。” 杜若闻言脑中浮现出波光粼粼的海水,还有海水深处拖着绚丽鱼尾的鲛人。她露出嚮往的神色欢喜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快点去吧!” 三、旧梦 前往穹海的路途遥远,还好有三个人就显得比较热闹。尤其温玖玖,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咋唿性格,此次出门就是为了游山玩水顺便欺负欺负小妖怪。不过,用她自己的话说便成了斩妖除魔的游侠。她的武器又多又稀奇,把杜若看得眼花缭乱。什么绑人专用的捆仙索啊、镇压灵力的干坤镜啊、收藏魂魄的镇妖瓶啊,总之应有尽有,短短几天都拿出来炫耀个遍。 她这个性格樊灵枢早已熟悉,不过杜若就不同了,几天而已,她再看温玖玖已然带上了崇拜与仰慕的迷妹神情,温玖玖不时会教训教训沿路作乱的小妖,杜若便站在一边挥舞着不知打哪捡来的树枝给她加油。一路嘻嘻哈哈倒也有趣。 樊灵枢时常落后几步看着这两个女孩子作天作地,他不忍直视地看着温玖玖把一个刚化形没多久的妖怪欺负得抱头痛哭,心道以大欺小真是丢脸,无奈转头去看杜若。时值深冬,到处都是积雪,天地间常常灰濛濛一片,而杜若一身绿衣就如同冰天雪地间唯一的一抹春色,看着她欢欣鼓舞的样子,樊灵枢的目光渐渐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透过这道身影看到了很多很多。过了须臾,他不由得会心一笑。 好像很久没看过她如此欢脱的样子了。这样很好,很好。 这一日,三人依旧朝穹海进发,他们走的是一段山路,大雪连下两夜,山上积雪已有小腿深,每走一步都是举步维艰。黄昏时分,走在中间的杜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落后的樊灵枢:“怎么样?今天也过不了山,要不要歇一晚?” 闻言跑在最前面的温玖玖也停下来,大风扬起细雪,她回头看到樊灵枢。尽管披了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大氅,但是他伸出来的手还是冻得青白。没有灵力护体还真是不方便呢。 第24页 眼看樊灵枢还想逞强继续走,杜若给了温玖玖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铺台阶道:“我觉得歇一晚挺好,晚上路滑更不好走了。再者我们带的粮食也快要告罄,不如在此地寻个山洞,然后再打些野味来。” “打猎?”杜若眼睛一亮,显出跃跃欲试的样子。樊灵枢瞧着这两人一唱一和,不禁心道好笑。再说,看杜若似乎真的有些兴趣,他也乐得成人之美,便连忙就坡下驴了:“好好好,那就听你们的,你们爱打猎的去打猎,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去找个山洞,生点火取暖。” 如此便说定了。此处多山,山洞倒是好找,不一会儿便寻得一个背风处。樊灵枢留下,杜若跟着温玖玖继续朝树林深处走去。看着她们走远了,樊灵枢在洞口找些枯枝木头,一股脑地捡回洞里点上火。 折腾了好一会儿树枝上才燃起一丛小火苗,樊灵枢小心护着,火苗渐渐烧旺起来。火光在山洞的墙壁上跳跃,映得雪天的山洞里红彤彤的。风雪在洞外刮出呜呜风声,樊灵枢伸手捂住冻僵的膝盖,只可惜手也不算温暖,透骨的寒气丝丝侵入,骨缝都泛着生疼。樊灵枢嘆了口气,抖了抖被雪浸湿的裤腿,在火堆边席地而坐。 火堆里夹着水汽的木柴烧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樊灵枢望着跳动的火苗有些出神。他想着这大风大雪的夜里,杜若和温玖玖要去哪里寻找猎物。真叫个天道无常,万事不遂人愿。他本想着这一次自己无论如何要护杜若周全,可惜每每却是劳烦杜若护着自己。这样废物的身子,他还真是不习惯。 这边樊灵枢百无聊赖地神游,那边,温玖玖已经指挥杜若做好了捕猎的陷阱。绳索、竹箭、深坑,虽然做得匆忙但多少像个样子。杜若擦了擦忙出的热汗,问道:“这样我们能抓到些什么啊?” “这样什么也抓不着。”温玖玖翻着杜若身后的行礼包,从里面摸出一块肉干来,她把肉干放在深坑的一端,拍拍手道:“这样就齐活了,大雪天难觅食,会有山猫狐狸之类的小动物跑来吃现成的。” “山猫狐狸……”杜若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她踌躇道:“你不就是九尾狐嘛,这样算不算……算不算……” “同类相食?”温玖玖不屑地一挑眉:“自我修炼成功以来就跟这些低等的走兽不搭边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难道你想樊灵枢挨饿?” “唔……”杜若犹豫了一瞬,想到之前自己也曾摘果子给他吃,好像也没有立场来说三道四。如此一来,她便嘻嘻哈哈地笑着打岔过去了。 两人躲在不远处的树后等待猎物上钩,树林里特别安静,除了风声还是风声,杜若等得都要睡着了,忽然温玖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悄声道:“喂,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她嗓音压得很低,显得十分严肃。 杜若被她的神色吓了一跳,忙仔细分辨了一下周遭气息,可是过了半晌却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温玖玖眼中精神奕奕,透着一股兴奋的光彩,她神秘兮兮道:“我感觉到一股妖气,就在这片林子里。你看。”她示意杜若看她腰上挂着的寻妖法器,此时,那法器正一闪一闪地亮起微弱光芒。难道真的有什么杜若感觉不到的高阶妖精在此吗?杜若有些吃惊,她眉头微蹙,想到了独自一人的樊灵枢。而温玖玖却好像神采飞扬,她握住法器跃跃欲试:“你在陷阱旁守着,抓到猎物就回山洞去,我去去就来。” “哎!你……” 这傢伙来去像一阵风,不等杜若说什么,她早一熘烟地跑进密林深处了。与此同时,正懒洋洋靠在火边打瞌睡的樊灵枢忽然惊醒,他抚了抚因为骤醒而乱蹦的心脏,目露担忧地望向山洞外的茫茫黑夜中。 “受死吧!”温玖玖大喊着纵身跃起,对面的妖兽虽面目狰狞,实力却比温玖玖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只见温玖玖高举定身铁剑,冲着妖兽当头刺下,那妖兽狂啸着闪躲,铁剑只定住了它的尾巴。温玖玖翻身躲过它袭来的爪子,趁着妖兽被钉在地上挣脱不开的时候,迅速绕着他在地面贴了一圈符咒。最后一张符纸贴完,温玖玖挑着嘴角邪笑一声,指尖抹过剑锋,一滴血直直掉在最后一张符纸上。 鲜血晕染,地面骤然亮起红光,相邻符纸之间被术法相连,血红色的光芒勾勒出一道诛妖法阵! “喝!”温玖玖大喊,符纸瞬间燃起熊熊火苗,那火光转瞬便腾腾窜起,将仍在嘶吼的妖兽吞噬其中。“急急如律令,破!”随着这声音,阵法犹如爆破一般,妖兽眨眼间化为灰烬,阵法释放出刺眼的光芒,整座大山都好像跟着颤了颤。 温玖玖眉头微皱,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一边将妖兽的精魄收进镇妖瓶,一边有些奇怪地喃喃:“难道我的功力又进益了?刚刚的法力好强啊。” 与此同时,杜若刚刚狼狈闪开致命的一击,她借着树木的掩护慌忙爬起,擦了一把煳住左眼的血。树林里夜色沉沉群鸟乱飞,一道道水刃不知从何处而来,凭空出现似的,不断从四面八方袭击过来。 “呃!”一道水刃像裹挟着最凌厉的刀片,狠狠砸在杜若脚边,她被那强劲法力震得五脏生疼,不及躲避便被气浪掀开了去。 “是什么人!有本事别当缩头乌龟!”杜若咬着牙大喊,树林里传出迴响,她紧张地环顾四周,一点敌人的影子都看不见。 “哼。”虚空中传来一声女人的轻哼,带着满满的不屑意味。那女人声音低沉,慢条斯理道:“对付你这种垃圾,还不需要我抛头露面。”话音刚落,原本还是单独袭击的水刃忽然暂停,紧接着,树林簌簌响动,山体震颤,群鸟哀鸣。杜若骤然睁大眼睛,感受到了一股从天而降的巨大压迫!她趴在地面正想撑着胳膊爬起来,身边的积雪却违反重力腾空飘起了。杜若心里咯噔一声,不敢置信地抬头去看,夜空中竟然铺张开一片冰凌,数以百计的森寒冰尖齐刷刷地指着她! 难道,我真的要魂归于此……杜若一眨不眨地盯着铺天盖地的冰凌,冰尖在她的瞳孔中愈放愈大,而这一瞬间,她居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忽然想要嘆息。她想,那个秃毛孔雀大概还在等她回去吧。 即将被冰凌万箭穿心,杜若竟然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这是怎样的法术压制。巨大的神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此时山林中若是还有什么妖精恐怕都已动弹不得。寒气已经笼罩了整座山,女人的声音只比寒气更加冰冷:“你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告诉你,今天我杀你,你死得一点都不冤。” 随着这句话落下,山间爆发出“轰”地一声,万箭齐发,兇狠地沖向地面。 片刻后尘埃落定,飘扬而起的雪花也纷纷回落,整座大山死一般的安静下来。半晌,虚空中那女人恨恨地哼了一声。原本杜若趴着的地方炸开一个圆坑,冰凌纷纷撞上铜墙铁壁一般被弹开了。空地中央,一个白衣男人半跪在地,怀中杜若早已在过强的灵力压制下昏迷过去。 第25页 “樊灵枢。”女人一字一顿:“你别忘了我当初是怎么说的,我说过只给她一次机会,再见到她我一定会杀了她。” 男人面色冷峻,不动声色地抹掉嘴角渗出的血迹,他缓缓抬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水瑶,再卖我一个面子吧。要是哪次我保不住她了,到时候就随你处置。”言下之意,要杀她,除非他死了。 被唤作水瑶的女人冷哼一声,在樊灵枢对面现出身形。她抱着胳膊,衣带飘飘,微抬的下巴和上挑的眼角显出她一贯的矜贵。她眉头微皱,一向冷肃的脸上露出些许困惑:“你动用了元灵之力?” “迫不得已嘛。”樊灵枢一边回答,一边输入灵力在杜若周身游走了一圈,感受到她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水瑶看着他的动作,冷笑道:“樊灵枢,元灵之力不比其他,就凭你现在的身体,还能护她几次?你再这样挥霍下去,离她任我处置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所以请您老人家行行好,我还想多活几年。”樊灵枢抱着杜若站起来,混不吝地答道。他面色苍白,偏偏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水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讽刺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前也不知是谁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倒把人家当个宝贝似的。” “过去的事别提了,杜若忘了,我也不愿想起来。”樊灵枢背过身远远地撂下一句,便打算带着杜若回到刚刚那个山洞里去。这时,温玖玖从树林深处跑回来了,她好像已经知悉了前因后果,冲着樊灵枢喊道:“我在山腰处碰见风裳羽了,他让我叫你去他的别院休息!” 闻言,樊灵枢与水瑶一齐看向温玖玖。 “不行。” “谢了。” 两个声音一起响起,水瑶转头瞪视樊灵枢:“那也是我的别院,我不许你带她进去。” “您二位还没喜结连理吧?那风裳羽在人间时候的别院怎么就成水瑶公主您的了。”樊灵枢嬉皮笑脸,转身就抱着杜若跟上了温玖玖的步伐。不说他还忘了,这座山是盪鹤山,风裳羽那傢伙就是在这座山上飞升的,原来到了他的老家了。杜若情况不坏也不好,有别院住当然比呆在山洞里强。 看着樊灵枢那熟门熟路的背影,水瑶气得眉角乱跳。死孔雀,居然胆敢顶撞天帝的亲女儿,三界之内唯一纯神力继承人!真是胆大包天! 看着水瑶吓人的脸色,温玖玖低眉顺眼地讨好道:“公……公主,要不要一道回家啊?”听了这话,水瑶高傲地一偏头:“哼,本公主不回去!除非风裳羽求我!” 风裳羽的别院朱漆玄瓦,尽管他常年不在此地,但仍旧留了一批当年的僕从打理着,因此院落也整洁干净,风景别致。 樊灵枢将杜若安置在偏院。杜若还陷在昏迷之中,眉头微蹙着,额头上浮了一层薄汗。樊灵枢小心地将汗擦去了,又怔怔地望了她半晌,之后才低垂了眼睫,轻嘆一声离去。 别院朱红色的栏杆前站着一个人,似乎是在等他,那人长身玉立,也穿了一身白衣,唯有袖口和衣角处是墨色的。樊灵枢在他几步之后站定,看向他的神情有些复杂。听到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他神色清雅,面容俊朗,眉心处一道嫣红刻痕十分显眼。他沖樊灵枢展颜一笑,温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看来在你心里,确实是杜若那丫头比较重要。” “那是自然,你哪来的勇气以为我会给你面子?”樊灵枢打着趣儿,也来到栏杆边斜倚着。这山腰处风停雪住,一眼望过去白皑皑的一片,干枯树枝上偶尔还有圆滚滚的鸟雀蹦来跳去,别有一番意趣。这二人从前也曾这样闲来无事赏雪看花,做尽风雅之事,只是如今…… “我来之前路过穨云京,却没想到我的大名早已传遍街头巷尾。是不是你又打着我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男人并不恼,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樊灵枢。在他的眼里,这白毛孔雀消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如从前红润健康,尽管他还是那样挂着一脸欠揍笑意,可是终究是有什么不同了。想到这风裳羽眼中划过一抹忧伤神色。 樊灵枢哼笑一声:“谁让你名字好听呢,一时习惯,没改过来。”他也是笑着的,可是,却好像有什么更为深沉的东西透过这层肤浅的笑意,沉淀在他幽黑的眼底。 风裳羽看着看着,一直勉力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们二人之间似乎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尽管言谈间刻意维持着过去的轻松氛围,但有些东西到底是不同了。他垂下眼睛敛住落寞,低声道:“灵枢,你为什么忽然疏远我。” 为什么,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们不是一直混在一起情同手足的吗?你那个又高傲又爱捉弄人的臭脾气只有我能受得了,可是你为什么忽然一声不吭的走了! 开了这个头,一直积压在风裳羽心中的情绪便像是洪水豁开了堤坝,一股脑地淹没上来,水漫了金山。他想起从前两人是那样亲密的关系,顿时觉得憋闷难过:“你跟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落魄成这个样子。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我还以为你若是遇到了什么事,起码会第一个与我说。” 他语调并不激烈,就只是那样平缓地低声诉说着,可是语气中却满是遗憾与难过。樊灵枢骤然遭到一连串质问,不由得看向这位昔日旧友。确实,若说从前,他樊灵枢最好的朋友一定是风裳羽,可是,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那样纠结又痛苦的心境,那道一夜之间生出的巨大隔阂,樊灵枢不愿说,也不能说。 佯作无事的面具被打破,樊灵枢也敛去了笑意。山风带着凛冽的雪气,樊灵枢的声音很轻,像是渗进了这清冽的风里。他说:“你不知道是好事,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也能失忆就好了。” 万籁俱静,时间都仿佛凝滞了,如此安静半晌,风裳羽忽然苦笑一声,像是无奈抛却了什么东西一般,再抬头,他又带上了那样平和的笑意,温声说道:“那便罢了,我们不管过去如何,言归于好可好?” 风裳羽脸上是一贯温柔的神情,他就是这样,无论发生怎样的事,他总是温柔地包容着,心如止水一般。樊灵枢定定地看着他,却难免感到难过,他想着:这也是我无法面对你的原因之一啊。 雪景如同静止的一幅画,他二人站在院中,恍然间竟如同稀疏平常的昨日一般。樊灵枢与风裳羽并肩而立,杜若、温玖玖、还有赌气在外的水瑶公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樊灵枢短暂地失神,等反应过来已被风裳羽拉着胳膊朝前厅走去。 “去哪?” “我在这别院的桃树下埋过几坛融雪酿,不如今夜你我二人痛饮一番,酒入愁肠……一切便重新来过罢。”风裳羽人看起来温和,可樊灵枢知道,这人性格里拧着一股拗劲,固执起来也是无人能敌。他挣了两下没挣开,无奈笑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抓着自己的手背:“别闹了,是我自己有心结过不去。你没有错,若是你知道了其中缘由,只怕……只怕会后悔挽回我这个混蛋罢。” 第26页 风裳羽闻言却站定了,他背对着樊灵枢僵立半晌,忽而出声,竟是十分艰涩的声音:“你、水瑶,甚至温玖玖,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唯独我不知道。你们把我像个外人一样孤立起来,竟还觉得这是对我的保护吗?我本以为是水瑶不理解我,没想到连你也……我风裳羽自盪鹤山飞升,做妖的时候堪称众人艷羡,没成想……一朝成仙,竟然落得孤身一人,至亲挚友都对我避而不答……真是失败。” “小鹤,你……”樊灵枢冷不丁听到这样一番剖白,心里跟被揉了一把似的。他怎会愿意让风裳羽如此难过,可是……正当他动容之际,风裳羽却回头弯眉一笑:“你看,还是叫我的小名比较习惯吧,你放心,我不会后悔结交你这个混蛋的,你有多混蛋我飞升第一天就知道了!” 不知为何,听见风裳羽这样略带孩子气的发言,樊灵枢的心似乎稍微松动了些,看着他带点期待的眼神,忽然嘆了口气。他十分无奈地拍了拍后脑勺,纠结万分地抱怨道:“其实这只是其中之一啊,我不理你还有很多原因的,难道你以为我真的觉得自己是混蛋吗!” “你当然混蛋了。”风裳羽好似终于见着了一点昔日旧友的影子,不由得也雀跃起来。他高深莫测地挑眉,抬手锤了樊灵枢胸口一把。 “咳!”樊灵枢不查,差点被锤了一跟头。他脸色骤然惨白下去,捂住胸口勐咳一气。风裳羽架住他的胳膊将人扶起来,樊灵枢忙着咳嗽,只能一个眼刀横过去。却见后者笑道:“受伤了吧?我就知道,水瑶出手必定不会手下留情。今晚的融雪酿你不喝也得喝了。” “咳……为……咳咳咳……为什么?”樊灵枢上气不接下气。本来他就是在勉力压制内伤,没想到被风裳羽这小子一搅合,彻底压制不住了,气血翻涌,樊灵枢只觉得唿吸困难,眼前发晕。忽然他身子一轻,竟然被风裳羽打横抱了起来。风裳羽依旧温和地笑着,不温不火道:“我的融雪酿是仙酿陈酒,能治百病,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樊灵枢一边往死了咳,一边心惊胆战觉得自己随时要掉在地上摔成大饼。他看了看风裳羽那平静之下掩藏着的得意神色,不由得开始反思:是不是从前自己把人欺负得太过了? 月明星稀,萤火漫天。杜若身着一袭轻飘飘的锦缎,愣怔地站在一片及腰深的草丛里。微风吹过,草叶翻起波浪,萤火于半空中浮浮沉沉。 “这是……什么地方?”杜若伸手去碰那萤火,指尖刚一接触,那光点便化作细碎的星沙,倏忽落在地上。她这才发现,整片草地都是亮闪闪的。感觉……不似凡间。 “我记得刚刚还在山上,周围都是大雪。现在这是夏季了吗?”杜若晃了晃头,感觉自己清醒得很,不像是幻觉。她正手足无措之际,天边忽然传来嬉闹声,西北方向凭空出现了一朵五彩祥云。紧接着,自那祥云开始,地上的萤火渐渐被吸引去,朝东南方向铺开一座长桥。刚刚的嬉闹声是一群宫人打扮的女孩子,梳着同样的髮髻,穿着同样的盈蓝衣裙。她们嘻嘻哈哈地跑上长桥,一边将手中的什么东西沿路洒下,地面上的植物便受到感召似的生长、开花。杜若仿佛也受到了召唤,她的头顶上噗嗤一声张开了白色的花朵。 这一切太奇怪了,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听见那些女孩子们快乐地谈论“蟠桃宴”。蟠桃宴?不知为何,杜若脑海中浮现出浮云裊裊、众仙齐聚的景象。这样的场景似乎不是她空想而来。正胡思乱想着,那些女孩子们停止了嬉笑,相对站在长桥各处。而长桥一端,有人过来了。 那些人皆衣袂飘飘,一边谈笑一边八风不动地飘过长桥。杜若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会在这里遇见…… 樊灵枢。 “哎,你看,那边有一棵刚化形的小草在看你。”樊灵枢身边,一个眉间有嫣红刻痕的人笑着用扇子点了点她。樊灵枢随之看了过来,他的神情不像印象中那样吊儿郎当,却也不是别人那样端庄的。他眼角眉梢间透着一股少年的骄矜,眼神落在杜若那朵纯白的小花上,然后眼角弯弯地笑了一笑。杜若忽然脸红了,她心脏砰砰乱跳着,目光在樊灵枢脸上难以移开,这一眼的惊艷和悸动似乎是刻在灵魂里的,她觉得自己浑身发颤。 长桥上一个女孩子闻言也看了过来,竟然是温玖玖。温玖玖穿着红色裙裾,也全然不是那副除妖人的男孩子打扮。要不是她眼中总有的一抹狡黠,杜若根本认不出她了。温玖玖吃吃地笑,对那二人道:“你们看,她的花变成粉红色了,你们把人家弄害羞了。” “呵。”樊灵枢轻笑,片刻便收回了目光,他轻描淡写道:“一棵刚刚化形的小草,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而已,你我刚来的时候不也看什么都新鲜?” 然后他们几个说说笑笑地远去了。杜若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两人的距离是那样遥远。她在这里只是樊灵枢随口评论的一件小事,而樊灵枢是高高在上的……高高在上的……孔雀上仙…… 他是神仙?杜若一个激灵,周围的景色忽然扭曲了。不待她反应过来,刚刚的嬉笑声也渐渐消失,眼前骤然黑暗一片。 等杜若适应了眼前这片漆黑之后,她发现身边的景色早已改天换地。她栖身于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好像周围都是石头,她嵌在石块之间的缝隙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竟然是长长的叶片,她又变成了一棵杜若草。 “我赢了。”一道温和的声音传来,杜若循声望去,竟然又见到了樊灵枢!他端坐在不远处的白玉石凳上,正与那眉间嫣红的友人下围棋。杜若这个角度仅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那友人赢了一局,眼中笑意盈盈。樊灵枢也不恼,倒是心悦诚服地夸赞了一番他的棋路。 此处是一僻静的湖边,青色湖水如镜,而石阶上依旧有流云浮动。两位仙人端坐对弈,如同一副雅致画卷。 友人听着樊灵枢滔滔不绝地夸赞,忽而微微一笑,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开口道:“灵枢,你有没有觉得此处除了你我二人,还有什么别的气息?” “气息?”樊灵枢话音一顿,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下意识朝身后张望一眼,也不知有没有瞥见以原型藏身的杜若。然后他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修长手指掂起玉润的棋子:“再来一局。” “啊?你刚刚不是说要早点回寝殿休息……” “我忽然兴致高涨,想与你再弈一局。”不知樊灵枢此时是什么表情,那语气倒是斩钉截铁地不容反驳。友人轻嘆一声,扶额道:“好吧好吧。” 杜若悄悄地扒着石头看他们,这一局樊灵枢似乎果决不少,落子又快又刁钻,颇有杀伐决断的气势。明明刚刚两人还只是闲来无事下棋解闷来着。 第27页 杜若不解地摇摇头,却听见那边友人噗嗤笑出声,嘆道:“是我输了。” “哼。”樊灵枢有些得意地轻笑一声,却不接话,似乎在等着什么。友人一时半会没能参透这位大仙的心思,疑惑地朝他看去。一来二去,杜若便听见樊灵枢无奈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我刚刚都干什么了?”这句话樊灵枢小声说的,杜若没太听清,他只看到那友人似乎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突然站起来提高了声音:“灵枢棋艺果然精湛,真可谓天上难找地上难寻!不仅如此,我们灵枢还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咳咳,差不多得了。”樊灵枢一把拉下他,颇有些不自在地朝身后看去。那里已然没有了杜若的影子。 杜若整个人都藏在了石缝里,因此也没看到樊灵枢那略有些失望的眼神。她的心脏再一次砰砰跳起来,心想的却是:“他不会发现我了吧?他不会嫌弃我吧?” 她只是一个低等的、刚成人形的仙草。未经歷练、也没什么本事。只配在蟠桃宴的时候开花作为一处点缀。谁会注意到她呢? “等等,我是……我是什么?仙草?自幼长在天庭的那种仙草吗?”杜若再一次激灵起来,这次周边的景物没有扭曲,她直接从这个又深又沉的梦里醒来了。 入眼是朱红色的栏杆,杜若愣怔了一会儿,发觉自己躺在床上。怎么回事?她记得她本来在捕猎…… 对了!记忆似乎被森寒冰锥刺痛,她忽然想起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是……是谁救了她吗?杜若有些心慌,忙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查看一番,谁知刚刚坐起房门便被推开了。杜若紧张地望去,看到了温玖玖的一张脸。 眼前男孩子气的圆脸似乎跟梦里的那个娇柔女孩子重合了。杜若一时有些呆愣,怔怔地看着温玖玖靠过来,然后在她额头上覆上一只手。 “太好了,没有发烧。你感觉怎么样?” “我……这是哪?”杜若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不少事。 温玖玖把浸湿的帕子放在床头,雀跃道:“这是我老朋友的别院,名字你应该听过的,叫风裳羽。多亏了他在这,我们才不至于露宿街头啊。” “风裳羽。”杜若把这个名字细细地咀嚼了一番,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试探着问道:“风裳羽是不是丹顶鹤啊?”原本坐在床边晃动双腿的温玖玖动作一顿,缓缓回头,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怎么知道?” “真的是吗?”杜若想到自己在梦里看到的那个人,想到那人眉间的一抹嫣红。她想了想,答道:“上山的时候我看到石碑上写着盪鹤山,你说他在这有别院,我就想着会不会是丹顶鹤什么的。”不知为何,杜若不想现在就说出自己的梦,她不确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果有什么被刻意隐瞒的,她希望是樊灵枢亲口告诉她。这个想法异常强烈,没错,她只想听樊灵枢说。 温玖玖闻言却悄悄松了一口气。如果在她面前杜若想起了什么,那她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想到樊灵枢拼命要隐瞒的那副样子,温玖玖暗暗发誓:以后在杜若面前一定要少说话。 杜若跳下床活动了一番筋骨,除了几道外伤基本没有大碍。温玖玖见她活动手脚,忽然记起自己的光荣任务,她忙把杜若拉回床边:“你师父托我来给你包扎,你可不要乱动再伤了身子。” 温玖玖从她乱七八糟的袋子里挑出药油,轻柔地涂在杜若脚踝处。杜若被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弄得有些害羞,抿了抿嘴道:“其实我自己就是药草,好起来很快的。” “聊胜于无嘛,再说,你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放心。” “秃毛孔雀他……对了,是风裳羽救了我吗?” “啊……对,没错。”温玖玖头也不抬地应下来,仔仔细细地给她缠纱布。 “这样啊,那我待会儿去感谢他吧。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 “待会儿估计是不行了。”温玖玖望了望外头的天色,杜若昏睡一天一夜,风裳羽就拉着樊灵枢喝了一天一夜的酒。待会儿,估计风裳羽那傢伙就该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们两个在喝酒,待会儿不耍酒疯就不错了。”温玖玖用一副很肯定的语气说道。 居然在喝酒,杜若想到在终南山那时候,樊灵枢闻着酒味都受不了,怎么喝的? 看着杜若一脸纠结的样子,温玖玖笑道:“你是不是担心你师父?放心吧,他不会吃亏的。从前我们仨打牌喝酒的时候,从来都是我跟风裳羽喝得烂醉,他屁事没有。” “可是我记得他不会喝啊?” “怎么可能?我怀疑如果黄河里流的是酒水,他掉进去都不会淹死。喝干黄河就爬上来了。” “阿嚏!”前厅里,端着酒杯的樊灵枢打了个喷嚏。谁在背后骂我?他皱眉朝内院张望,刚转过头去就被拉了回来。 风裳羽喝得脸颊通红,他拽着樊灵枢的胳膊不依不饶道:“你说她要是在乎我怎么可能这样做?你说她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唉。”樊灵枢长嘆一声,直觉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就这两句话,风裳羽来来去去说了快有一百遍!本来他还以为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隔阂让风裳羽耿耿于怀,没想到这厮借酒浇愁却是为了别的事。 “感情这种事你问我干什么?”樊灵枢低低地吐出一句,仰头将半杯融雪酿一饮而尽。这酒确实是好酒,虽为融雪而酿,入口却有一丝暖意,喝完果然疏通了滞涩的经脉。不过樊灵枢一直有意识地控制着,并没多喝。反倒是嚷着一醉方休的风裳羽当真说到做到,此时已然醉得一塌煳涂了。 他拉过樊灵枢的衣袖做拭泪的帕子,擦得眼角通红。风裳羽话不成句,颠颠倒倒就是那两句话。樊灵枢无奈将人扶正,问道:“你倒是说说她怎么你了?” 这个“她”说得一定是水瑶了。水瑶一直倾心于风裳羽。就像……就像杜若一直倾心于他那样,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想到这,樊灵枢眸色黯淡了些许。 “水瑶……”风裳羽的呢喃拽回了樊灵枢的思路。眼见他又要痛饮一杯,樊灵枢连忙夺下酒盏,不由得像从前一样质问道:“她欺负你了?” 谁都知道水瑶是天帝之女,相比之下其他人都要差上一截。想当初水瑶直接在蟠桃宴上宣布风裳羽是她的人,又嚣张又不讲理,虽有天帝阻止,但其他人都不敢再打风裳羽的主意。那时候樊灵枢就总是操心,总觉得凭小鹤这样宽厚的性子,早晚要被那个张扬跋扈的公主欺负。 你看,这不就是了? “若我没被这些事缠身,定是不会叫她欺你的。”樊灵枢有些生气,语气也不由得生硬起来:“现在我无能为力,你要是心里难受且跟我说说,我给你想办法。” 第28页 “灵枢……我好……委屈……”风裳羽喃喃着,眼睫一眨又滚出一串眼泪。见他这样樊灵枢不禁笑出来,他这老朋友今日是真的喝多了,不然哪会放任自己此般姿态? 他一边哄孩儿似的哄着,一边温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何时。风裳羽再不说,他的内伤就要被憋得更加严重了! 好不容易,风裳羽深吸一口气开口。他脸色突然涨得通红,十分难以启齿似的,声音只有蚊子大,他嗡嗡道:“水瑶她……她竟然……她竟然敢……呜……她竟然敢强迫我!我……我的清白……颜面……呜呜呜……” 风裳羽越说越伤心,竟直接伏案大哭起来。而樊灵枢在听见强迫二字的时候便愣住了。他想到千万种矛盾,却从没怀疑过水瑶的品性。她怎么能做这种事?尤其还是……对风裳羽。 他曾经都…… 樊灵枢眼里划过一丝愠怒,心道:“水瑶,你竟也是这般不仁不义吗?” 别院外,被提及的女人周身似乎冒着黑气,以她为圆心,周遭气压低到连雪花都不敢随意飘落。 水瑶面容阴鸷地望向别院方向,定定看了好久之后,忽然冷不防地一拳打在身边的树干上。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枝繁叶茂的古树朝一侧倾斜而去,枝干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两三只惊鸟在半空盘旋几圈,被树干砸在地上的沉闷声响吓得拍翅而逃。 “风裳羽。”水瑶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一双眼睛瞪得酸涩。“三天了,居然真的不来找我!” 三天了,她已经站在这片荒山野岭的林子里三天了。这山上不仅冷,风也干燥。水瑶在天上过惯了滋润日子,哪成想有一天会被这般对待。不就是……不就是要了他,他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 “况且,他明明能感受到我的气息,不然樊灵枢他们一来他怎么就知道了?有功夫担心那只死孔雀,却没想过我在山上会不会有危险!”水瑶正气哼哼地想着,忽然身后的丛林里传来簌簌响动。两个幽绿的亮点渐渐逼近,野兽的气息顺着风雪飘散过来,是一头狼。她尚还心烦意乱,没心思教训一只小动物,便直接回头狠狠瞪过去。那畜 生竟被这眼神吓得往后一缩,狗一样夹着尾巴跑了。 水瑶的纯神力能让任何人感到威压,现在看来动物也一样。“哼,怪不得风裳羽不担心我呢。”她心里堵得慌,顺手撤了片叶子来嚼,可惜冬天的叶片没什么水分,堂堂公主没能品尝到淳朴的凡间味儿,反而吃了一嘴渣子。 “风裳羽,这回我就跟你耗到底了,我堂堂天帝之女,还从没跟别人服过软!” “呕……”正伏案痛哭的风裳羽突然抚胸欲吐,樊灵枢看过去,却看到他煞白了一张脸。 “你喝多了。”他上前想把人扶起来,风裳羽却直不起腰似的,按着胸口不停干呕,表情很痛苦的样子。他喝了那么多酒又哭成这样,不犯噁心才奇怪。樊灵枢没有多想,搭上他的肩膀准备把人弄回屋里休息一下。可不知是人喝多了会变重还是怎样,风裳羽跟没长骨头似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他蜷起的手指骨节泛白,右手用力抵着胸口,似乎是要将汹涌到喉咙的酸水给压下去。 “……好疼。”半阖双眼的酒鬼喃喃出一句话,接着又抿紧嘴巴,皱眉忍耐起来。“疼?哪里疼?”樊灵枢莫名地打量一番,没瞧出有什么不对,不过看他的状态确实不太好。脸色差就不说了,双手也冰凉。 樊灵枢带着人离开桌椅,琢磨道:“你要实在难受我叫温玖玖帮你调息吧,她是火灵力,刚好给你暖暖手。” “唔……我……我肚子疼……难道融雪酿放太久……唔……已经坏掉了?”樊灵枢闻言忽觉不妙,惊恐问道:“你这酒什么时候存在这的?” “嗯……飞升之前吧。”风裳羽闭着眼睛吞咽了一口,復又皱眉掐腰弯下身去。“呃……真的太……疼了。”眼看他额头上都见了汗,樊灵枢也有点手足无措。两人之间再有隔阂他也不能放着风裳羽不管。 “飞升之前存的酒,就算是灵酒那也放了几百年了。”樊灵枢不敢置信地念叨着,忽然很想扣着嗓子把刚才喝的那小半杯酒都吐出来。“说不准是真吃坏了肚子,这样看来叫仙家辟谷还真有几分道理。”樊灵枢一边嘟囔着,一边将缩成一团的某人掰开扶起。忽然他眼前晃过一抹嫩绿色,是杜若。 “樊灵枢……哎!他这是怎么了?”杜若站在前厅门口,诧异地看着风裳羽。不是说两人在喝酒聊天嘛,怎么其中一个仿佛被摧残蹂躏过似的?一时间杜若心中奔腾过一万匹野马,两眼直勾勾地看向樊灵枢。 “你醒了。”樊灵枢好像没看到她的诡异神情似的,一反常态地关切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我挺好的。”没想到樊灵枢居然第一句话是在关心她,杜若有些不习惯似的愣住了,他脑中闪现过梦里的情景,那个骄矜的上仙孔雀似乎没法跟印象里这位不着调师父对上号。可是那样熟悉的一张脸,那样真实的细节神情……难道真的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吗? “喂,怎么愣神了?”樊灵枢的声音叫回了杜若的理智,看着樊灵枢探寻的目光,她本能般欲盖弥彰地笑起来:“哈哈哈没啊,那个我身体好着呢,没有哪里不舒服,对了,这位是救了我的风公子吗,他怎么了?” 这个话题转得够生硬的,樊灵枢怀疑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最后只是说:“先把人扶到屋里,你帮忙看一下,有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风裳羽被送到了刚刚杜若待着的那间房,只是这一段路的距离,他的腹痛竟然变本加厉了。到了床上,他的衣襟都已然被冷汗湿透,整个人只有喘气的力气,双手无力地揪着被褥,却又因为疼痛而辗转反侧。 风裳羽迷茫地睁了一下眼睛,视野模煳不清。他只觉得刚刚噁心的感觉消退下去,留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而肚子里却像是钻进一只胡作非为的手,肆意地揉捏着他的肚肠。 “呃……啊……”他忍不住小声啜泣,侧头咬住了锦被的一角。怎么会这么疼?难道他要死了吗?风裳羽蜷缩成了一只虾米,眼泪无声无息地留下来。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一月前的那个晚上,水瑶带着一身酒气闯入他的寝殿,纯神力的威压令他动弹不得,星云都被挥退,她前一刻说着喜欢,后一刻便不顾他的意愿攀上了他的身体。 风裳羽又缩了缩身体,浑身颤抖起来。他感到羞耻又难过,不是因为水瑶强迫了他,而是因为,即使这样,他也无法不喜欢她。 “水瑶……”风裳羽喃喃着,眼前渐渐被黑暗吞噬。拿着一瓶药的温玖玖忽然惊唿一声,颤抖着指向风裳羽的腿。几人看去,白色的亵裤之间赫然是鲜红的血液,正在一点一点洇开。 第29页 “怎么回事?”一道低沉的女声忽然在寝殿里响起,众人惊诧回头,发现水瑶竟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一脸肃杀气,鬓边的头髮还因为迅速的移动没来得及落下,发梢微微飘扬着,气势慑人。 见几个人都愣着,水瑶探了探身子想要绕过三个人的遮挡,看看床上躺着的人。刚刚在树林里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阵急促的心慌,脑子里骤然闪过风裳羽的脸。那天在天宫的水瑶殿前,风裳羽踏鹤而来负手而立,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两人冷战了有一个月,水瑶想着他可终于服软了,于是高高兴兴地迎出去接他。 蓬松的云朵被下方的太阳染成金色,更衬得风裳羽丰神俊朗。水瑶远远看着他,只觉得越看越欢喜。她想着,这次两人闹别扭自己也不能说是全无过错,只要风裳羽开口给个台阶,她一定立马原谅他,也……也可以跟他道个歉啦。 水瑶就这样美滋滋地想着,等走到近前,却看到了风裳羽的一张冷脸。风裳羽玉冠束髮,显得一丝不苟,见人来了表情也无甚波动,只微微错开视线,偏头道:“你还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解释?”水瑶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在风裳羽冷冰冰的眼神里也黑了脸。她挑眉,用一贯高高在上的语气问道:“你到底想要本公主给你什么解释?不就是睡了一夜,早知你如此不情愿……”说到这,水瑶垂下眼睫,有些委屈地赌气道:“早知你这么牴触我,我还不如去駃雨楼里过夜,还省得看人脸色!” “你说什么?”风裳羽登时惨白了脸,他暗自握拳,只觉得气得自己头晕目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叫“不就是睡了一夜”、什么叫“还不如去駃雨楼”? 其实,水瑶这话刚一说出口便有些后悔,只不过几千年没放低过的自尊心让她咬牙忍住了将要冲口而出的软话。她看了看风裳羽气得发白的脸,感觉心里忽然好慌、好疼。为什么她一遇见风裳羽就往往言不由衷呢? 看着一直不肯吭声的水瑶,风裳羽闭了闭眼,只觉得还妄图要一个解释的自己真是个笑话。他想着水瑶只要说一句,不管是多不靠谱的假话他都会接受,他想着水瑶是身份尊贵的公主,拉不下脸来找自己,那他就亲自过来。可是他都已经放低姿态到如此地步,却换来一句“不过如此”。 是啊,他一介妖修,何德何能要天帝之女的真心? “好。”风裳羽声音发颤,眼中满是悲哀与绝望,他点头道:“好,水瑶,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你尽管去你的駃雨楼吧,从今往后,我们再无干系。” “风裳羽!”水瑶震惊地大喊,却看见他直直从云端坠落下去,云雾层层间,她惊慌失措地扑过去,却只堪堪拽到他的一片衣角。这件衣服还是她送给他的,仿照了丹顶鹤的配色,还专门命人镶嵌了金丝鹤绒。水瑶攥紧了那一小片衣服,强硬了几千年的人忽然红了眼眶。 …… “他怎么了?”回想到之前的事,水瑶心有余悸地问道。她想走到床边仔细看看,却被樊灵枢拦住。 樊灵枢冷声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小鹤现在身体虚弱,已经怀孕有一月了。” “怀孕?”水瑶猝然睁大眼睛。她再次朝床边走近,却又被樊灵枢挡了回来。樊灵枢回头看了看正在给风裳羽施针的杜若,低声道:“因为你,小鹤情绪起伏不定,他又喝了很多酒,现在情况十分兇险,不说孩子,就连他自己都有性命之忧。你告诉我,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强要了他?就凭你是公主吗!” “我……我没有!”水瑶此时已经完全慌乱了,她的视线越过樊灵枢看到了风裳羽的脸,那样冷汗淋漓苍白的一张脸,那纠结的眉头似乎从没在这个冷静自持的人身上出现过。可现在,风裳羽痛苦虚弱的表情就像一把尖刀,一刀一刀扎进水瑶的心里,搅弄着她引以为傲的自尊心。“我没有……”水瑶哭了,她摇着头,尽可能地想离风裳羽近一点,为此,她终于抛却了颜面,低声哀求起来。她看到风裳羽身下的血色,看到他愈发苍白的脸。他的生命似乎正在一点一点流逝,可她抓不住时间,她无能为力。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们让我过去,让我看看他……让我亲口跟他道歉。”水瑶抓着樊灵枢的衣襟,不停地哀求着。樊灵枢皱了皱眉,再次看了杜若一眼。 方才看到风裳羽身下出血,杜若当机立断找来银针,小心地封锁了部分穴道。此时,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沖樊灵枢一点头。总算暂时稳住了。 樊灵枢使了个眼色,杜若便跟着温玖玖一道出去。屋子里就剩下樊灵枢与水瑶风裳羽三个人。樊灵枢嘆了口气拉开水瑶拽着自己的手,他看了床上的风裳羽一眼,开口道:“我看得出来,小鹤对你是有真感情的。以前我在天上的时候,他总是不经意提起你,反应过来又不承认,自己一个人脸红。 我亲眼看见他那样冷清的人是怎么在你身上弥足深陷,他一整颗心都给了你,你不要,也不能糟蹋啊。” 水瑶哭得一抽一抽,她目光没离开过床上的人,哑声嗫嚅道:“我要……我怎么会不要。我也……我也喜欢他啊。” “那你!”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水瑶仰头截断樊灵枢的质问,目光中是少有的陈恳和请求:“请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照顾他弥补我的错误。然后,我一定会跟他把话说清楚。我没有强迫他,我是真的喜欢他。” 水瑶虽然哭得双眼红肿,可这段话却是掷地有声。樊灵枢看到她的这幅样子,又想到刚刚风裳羽昏迷后不断喃喃的那个名字。他到底还是离开房间,把风裳羽交给了这个女人。 他们两个的事,当然还是得他们两个解决。天下大势、六合八荒,天帝之女也好,凡人小妖也罢,“情”之一字,谁又能逃得过,谁又能拎得清? 寝殿里很安静,除了风裳羽偶尔地低声呢喃。水瑶搬了一把矮脚凳抱了暖炉坐在床边。公主殿下从没照顾过别人,此时便显得有些拘谨小心了。她屏息凝气地,一边盯着风裳羽的眼睛,一边缓缓将暖炉放在风裳羽身边。 幸好没有吵醒他。水瑶轻唿一口气,撑着下巴看风裳羽的侧脸,睡着的男人比之清冷温和的样子多了些稚气,散开的头髮也让他的面庞柔和了很多。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水瑶看得入了神,为自己发现了他不同的样子而窃喜。若是她知道风裳羽喝多后便会大哭,恐怕更要大吃一惊,不过此时,单是他这幅柔和稚气的睡相便够她惊讶一番了。她用目光描摹他舒展的眉,划过他高挺的鼻樑,落在那微张的嘴唇上。 水瑶眉眼一弯,想到了那天的事。明明是美好的第一次,风裳羽怎么会认为是一场强迫呢? 那天,天帝寿宴。水瑶在宴会上喝了点酒,兴致高昂地去寻风裳羽。她来到潮汐阁,那是天庭里赏花的好去处,也是风裳羽经常去的地方。潮汐阁好似一处孤岛,祥云形状的白玉石如同拔地而起的蘑菇,而这孤零零的“蘑菇”四周便是一望无际的花海,浅紫色细碎的小花如同潮汐一样拍打在玉石上,散发着潮湿却又清浅好闻的味道。 第30页 水瑶默诵瞬移口诀,径直出现在白玉石顶,不远处,风裳羽正背对着她抚琴。感受到来人的气息,琴声渐歇,风裳羽微笑着回头:“水瑶,你来了。” “一个人在这抚琴,有什么趣味。”水瑶步伐有些飘,两三步来到风裳羽身旁,竟直接坐在地上抱住了他。水瑶把头靠在风裳羽的背上,眼眸轻阖,似乎很少这样放松,她轻轻一笑道:“不如你弹一曲给我听。” 感受到紧贴后背的那温热柔软的小脸,风裳羽的心跳不争气地漏了一拍,他按住琴弦的手指有些僵硬,低声道:“水瑶你喝酒了?请不要抱着我。” “……为什么?”水瑶声音有些含煳,赌气似的又抱紧了一些。她听到来自风裳羽胸腔里的、急促有力的心跳。嘴角翘起一道弧度,水瑶心情大好地揶揄道:“你害羞了?” “我……”风裳羽低下头去,脖颈的线条便凸显出来,水瑶看到了那截弧度优美的脖子。她忽然感到一阵口干。风裳羽继续用冷淡的声线说:“你是公主,尽管这里没有别人,你还是要注意姿态。” “这里……没有别人……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干一些好玩的事情?”水瑶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她已经整个人凑到风裳羽身边,亲吻上了他的嘴唇。她还记得那个柔软的触感。风裳羽整个人都僵硬成了一块石头,明明只是浮皮潦草的一触即放,可是水瑶眼睁睁地看着风裳羽连耳朵都红了。 真是有趣。想到这,水瑶靠在床边低低地笑出声来。 “水瑶。”风裳羽忽然眉头紧锁低喃出声,水瑶心中一惊,忙轻柔地抓住他胡乱摸索的手。 “我在这呢,我在呢。”手心里的温度极低,事实上,风裳羽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失血的苍白。水瑶握着他的手,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生怕错过他的一点吩咐。可是风裳羽似乎只是叫一叫她的名字,抓到手之后便不再吭声了。 水瑶看着他忽然安心下来的神情,心中好像陷进去一块,变得暖唿唿的。“你看,你嘴上总是不承认,其实明明就喜欢我。” 她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脱了鞋袜,也钻进了被子里。水瑶搓了搓双手,然后轻轻地放在了风裳羽的小腹上,手下的触感非常柔软,平平滑滑的,感觉不出什么。可是,刚刚樊灵枢告诉她,这里面孕育着属于她们两个的宝宝。风裳羽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将小腹又往水瑶手心里蹭了蹭,他不知做了什么梦,神情放松许多,甚至嘴角有了笑意,水瑶听见他又唤了自己的名字。 “好好睡一觉吧,等你醒来,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屋外,樊灵枢一出来便看到杜若眼巴巴的望着自己,那神情慾说还休的,搞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了?外面这么冷怎么不进屋里去。” “……师父,我……” 樊灵枢一听她这称唿心里就“咯噔”一声,要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断不会叫这一声“师父”的。相比之下樊灵枢还是更情愿听到“秃毛孔雀”四个字。他干咳一声,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心里却咚咚地开始打鼓。之前她被水瑶攻击不说,又遇见了风裳羽……难道她因此想起什么了? “我……”杜若面色犹豫非常,她十分想问樊灵枢关于她做的那两个梦的事,可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似乎世间万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杜若觉得自己打心底里不想知道所谓的真实,她总隐隐有种感觉,好像问出真相就会毁了现有的一切。她看着樊灵枢的眼睛,忽然生出了十二分的不舍。“咳,没事。”杜若撇开视线转移了话题,她看到站在一旁的温玖玖,忽然福至心灵,打岔道:“我听说你来了之后一直在跟那位公子喝酒,都没好好吃饭吧?” “嗯?哦。”樊灵枢被这个岔打得有点懵,稀里煳涂地应下了,就看到杜若挽起衣袖,自告奋勇道:“我看你烧菜的技术实在拿不出手,师父你等着,徒儿给你做个夜宵吃。玖玖你吃吗?” 快要在这尴尬的氛围里窒息的某人明显愣了一下,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我去睡了,你们两个……呃吃好喝好。”说完温玖玖便熘之大吉。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杜若仿佛也急于脱身似的,连忙道:“那我去弄吃的,我记得师父你还蛮喜欢甜的对吧,我去了。”不等樊灵枢回答,杜若便离开了。直到拐了个弯,确定樊灵枢看不见自己之后,她忽然慢了下来,心头好像压上了一块石头。 他喜欢吃甜的,这件事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杜若莫名地想着,目色凝重起来。 杜若心绪不宁地绕了一圈,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是要去厨房做饭的,可是这别院这么大,却怎么好像没有厨房呢? “劳驾。”杜若拉住一个提着灯准备休息了的小姐姐:“请问,我若是想做些吃的要到哪去啊?” 小姐姐揉着眼睛道:“大人平日辟谷,我们都不开火的,你若是实在要吃,几里外有座凡人修的祠庙,是供奉我家大人的,那边有人住,想必可以做饭来吃。” “多谢了。”杜若心中一喜便朝祠庙动身,她看着渐渐变得透亮的天边,心道:等做完吃的,八成要到早上了。 天色将白,昏睡一夜的风裳羽在清晨时分睁开了眼睛。他脑中一片空白,似乎还残留着宿醉的头痛,被子里的温暖让人贪恋,他目光迷濛地放空了一阵,忽然感觉脖颈间有均匀的热气扑来。 风裳羽心中一惊忙扭过头去,对上了水瑶近在咫尺的一张脸。两个人的距离近到连她的眼睫毛也看得根根分明,风裳羽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心跳已经乱得没了节奏。昨夜的情形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腹痛难忍,然后便昏了过去。水瑶……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睡梦中的水瑶抓着被角蹭了蹭,又迷迷煳煳地往风裳羽怀中拱去。风裳羽有些慌乱地接住她,温热的肌肤隔着衣料触碰在一起,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在潮汐阁的那一天。想他风裳羽洁身自好一世,就因为这个女人,竟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来。 水瑶向来不可一世,从她当初在众仙面前朗声宣布风裳羽是她的人时就可见一斑。水瑶总是高高在上的,可见到风裳羽时又仿佛变作风流浪子,别的姑娘见到心上人该是什么样?在风裳羽的眼里,正常的女孩就应该像杜若见到樊灵枢那样,含羞带怯的追逐、郑重其事的示好、珍而重之地赠送信物。 而水瑶对他,似乎总是逗弄居多、调戏居多、胸有成竹居多。那天在潮汐阁,水瑶柔软的身体压上来,仙露琼浆的味道让人微醺。她脸颊红红地压住了他的嘴唇。在水瑶心里,似乎已经认定风裳羽了,她从没正儿八经地问过他一句,喜不喜欢,要不要在一起。 风裳羽愣住了,心跳响如鼓、乱如麻。他感觉到水瑶愈发软成一滩水般的身体,她完全地靠在他身上,凑近他的耳边呢喃道:“这里没人,我想要你。” 第31页 当时风裳羽大惊失色,这里幕天席地,即使没人也……况且,他们两个到底算什么关系?风裳羽一把推开了水瑶。他甩甩衣袖站起身来,面朝着无尽的花海,可心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他冷声道:“我与你是什么关系?公主万不可轻贱了自己。” “什么关系?”水瑶似是不解地歪了歪头:“你是我的人啊。” “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风裳羽气急,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顾虑别人一点,张口便说自己是她的人,这样随便的态度岂不是如同要了一件玩物一般? “你!”风裳羽回头,却看见水瑶开始宽衣解带。石台上风大,水瑶的发尾都被风吹起,海风好像化作了一双缠绵的手,婉转暧昧地褪下她的轻薄衣衫。 “水瑶你要干什么!”公主之躯岂可随意在他人面前裸露!风裳羽面红耳赤,慌乱地后退一步,他身形一晃,半只脚已经踏在石台边缘。风裳羽朝身后扫了一眼,飘满紫色花瓣的海水拍打着石台,暗潮汹涌。 “你不要再任性,反正看了你的身子也要被天帝治罪,你若再脱我便跳下去算了!”风裳羽说得义正辞严,可是纷乱的唿吸已经暴露了他的无措。水瑶似乎看中了他这点,手上动作依旧不停,不仅如此,她还大胆地朝他走去:“天帝怎么会治你的罪,你是我的人,我想让你看,这有什么好治罪的?还是说你害羞呢?”水瑶一只手抓住胸前的衣襟,只要这只手松开,她那瓷白的胴体就会暴露在他眼前。她垂眸一笑,声音带上些许诱惑:“若是你害羞,我便不说出去,保证只有身边的风和周遭的海知道。” 随着最后一句话说完,那只扣着衣襟的手也缓缓松开了。风裳羽只觉得脑中神经一紧,他没多思考便后退一步跳了下去。花海中毫无浮力,风裳羽窒息之前只看到了水瑶那张花容失色的脸。 “风裳羽……风裳羽!”床上,睡着的水瑶眉头忽然皱起,似是梦见了什么令人心悸的事情,她勐地往前一扑,撞进了风裳羽的怀里。 “嘶……”风裳羽倒吸了一口冷气,忍耐过腹中丝丝缕缕的疼痛。水瑶从噩梦中惊醒了,她不知今夕何夕似的愣怔了一会儿,又终于被温暖的怀抱拉回现实,脸色一变,忙小心地覆手于风裳羽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揉着。 “对,对不起,我碰疼你了吧。刚刚……我做了个噩梦。” 水瑶流露出极少见的惊慌模样,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在风裳羽泛着钝痛的小腹上揉着,她紧张地看他,那神情就像把他放在了心尖尖上。风裳羽僵硬的身体渐渐在她身边放松下来。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问道:“什么噩梦?” “我……我梦见了你掉下花海的时候……” 风裳羽唿吸一窒,再回头竟红了眼眶,他沉声道:“你还觉得自己没错吗?” “……我一开始是过分了些,可我真的没有强迫你,是你答应我的。”水瑶双手抓着风裳羽的手腕,语气十分着急的样子。 “你那天也是这样抓着我。”风裳羽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不由得皱起眉头。 那天水瑶紧跟其后地跳下花海,她的神力在风裳羽之上,堪堪拖着人浮了起来。天边灰濛濛的,水瑶顾不得吐掉嘴边无意间吃到的紫色花瓣,直接吻上风裳羽,将灵力与空气一起渡给他。花瓣在两人唇齿间绞碎,流出苦涩的汁液将这个吻变得特别了许多。 水瑶拥着风裳羽回到石台上,两具湿漉漉的身体纠缠在一起。风裳羽睁开眼睛,赫然发现自己靠在一具温软的身子上。 “你……”一句话没说完他便呛咳起来,水瑶抱着他,担忧道:“你没事吧,怎么吓成这样?” “放开我,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知廉耻!”风裳羽躺在石台上,抬眼便是敞亮亮的天幕,水瑶俯身在他之上,只穿了一条半遮半掩的薄衫。 “我不放。”水滴顺着她的鬓髮流下,低落在风裳羽的胸膛上,水瑶嘻嘻笑着,问道:“若是我现在要了你,你又当如何?” “你,你怎么能?”风裳羽伸手去推她,却反被水瑶抓住双手。水瑶坏心地亲了亲他的指尖,笑道:“我现在想亲你的耳垂,你若是愿意就不要乱动。”话音刚落水瑶便俯身下去,热气熏得人耳朵发痒,风裳羽愣愣地被偷袭了。 “怎么?没反应过来?”水瑶一击得手,笑容更加心满意足,她晶亮的眼睛看着风裳羽,心里甜滋滋地,她轻声说:“那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我要亲你的额头,愿意的话就别躲开哦。” 风裳羽怔怔地看着她,等待半晌,水瑶莞尔一笑,嘴唇贴上了他的额头。 就像说着再亲密不过的情话,水瑶每动作一步便要问上一句: “喜欢就不要动哦,我要亲你的脖子。” “我想吻你的胸口。” “我要抚摸你的腰。” “我要……” …… 风裳羽脸色涨红,胸口起伏。他气急了,横眉怒道:“你这就叫徵求我的同意了?” “这还不算?你一次都没有拒绝我!”水瑶觉得百口莫辩。 看着她那副装蒜的神色,风裳羽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忽然皱紧眉头,按住小腹,嘴唇也苍白起来。 “你怎么了?又疼了?”水瑶慌了神,忙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不知所措地帮他揉着小腹。 “放开……呃啊……嗯……”风裳羽气息颤抖,却倔强地躲开了水瑶的手,他瞪着她,目光中却似乎有点委屈:“你故意的。” “什么?”水瑶也委屈了,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风裳羽压着小腹,极力忍耐着腹中的疼痛,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得抽着气恨声道:“你的神力是我的一倍,你问我也只是做样子而已……嗯……我被你的神力压制……动弹不得……自然是你说什么都同意。” “你,你说我压制了你?”水瑶错愕地睁大眼睛,她仔细回想那天情形,确实,风裳羽一动不动。当时她沉浸在自己终于被接受了的喜悦当中,一点也没发觉他的不对劲。这么说……原来他根本没有接受自己,只是被神力压制,不能拒绝罢了。 “你……不喜欢我?”想了千百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个。水瑶的神色瞬间落寞下去。见她这样,风裳羽勐然抬起头,却动了动嘴没能说出什么。腹内的绞痛愈发剧烈,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水瑶声音也低沉下去,像是秋天的干枯花朵那样丧失了生机,她喃喃道:“对不起,我真的没想逼你做不喜欢的事的,神力压制……是我没嫩控制好,但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还以为你虽然嘴上不说,但至少……至少也有那么点喜欢我。” 第32页 尽管平日再高高在上,水瑶也只是一个会为情所困的女孩子。亲口说出这句不喜欢似乎用尽了她的力气,她低头状似不经意地擦了擦眼角,一时无助得只想逃开。可她刚一起身却被抓住了手臂。风裳羽手指用力得泛了白,他额角还带着冷汗,可眼神中却仿若藏了什么复杂的心绪,直直看向水瑶的眼睛:“你说……你不是故意的?” 水瑶有些愣怔地点头。 风裳羽神情有些动容,眼中似有光芒闪烁:“那么……你是真的喜欢我吗?不是……不是玩玩的那种喜欢?” 水瑶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的委屈更甚:“我说了那么多次你都不相信,我就是喜欢你啊。” “那駃雨楼……” “那是气话啊!”水瑶似乎终于发现了什么,她不急着跑了,反而也抓住风裳羽的手,问道:“那你呢?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喜欢我?” 太阳跳出云层,将清晨的光芒洒向闪烁的林间积雪。风裳羽忽而露出微笑,郑重地点了点头。 有些事其实很简单,只要两个人都开诚布公地将心里话说出口,别让它成为心中经年不化的沉疴。 对于神仙来说几百年都不算长,但是对于水瑶和风裳羽两人来说,这段阴差阳错的暗恋,似乎有一辈子那样漫长了。如今苦尽甘来,幸得彼此都在漫漫长路的尽头等着对方。 水瑶终于笑起来,忐忑了一个月的心也终于尘埃落定。她紧紧抱住风裳羽,恨不得现在就与人耳鬓厮磨一番。忽然她摸到风裳羽汗湿的嵴背,心中一颤,忙抚上他的小腹问道:“还疼吗?” 风裳羽感受一番,奇怪道:“刚刚疼得不行,可现在又好像好了一般。” “那就好。”水瑶松下一口气,满目柔情地望着那平坦的小腹,她开口,说出的话却如惊雷:“你知道吗?其实,你的肚子里怀了我们两个的宝宝,有一月了。” “宝宝?”风裳羽愣愣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忽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我……我怀孕了?!” 好不容易迈过心结的上仙,再一次感受到了天崩地裂般的感觉。不过比之被强迫的误会,这一次,似乎可以算作惊喜呢。 风裳羽一脸平静地起床下地,动作僵硬地朝门外走去。 “你干嘛去?” “没事,我忽然觉得有些反胃,想找个环境优雅的地方吐一吐。” 呆看他的背影半晌,水瑶摇头失笑。风裳羽似乎很不习惯有这个小傢伙的存在,看来,以后的日子对她们来说都是个不小的考验了。 天亮之后杜若才带着一小碗点心回来,她想得简单,真的做起饭来却是手忙脚乱,幸得身边的老妇人不厌其烦地指导她。 那祠庙旁的小屋清贫得很,灶边烟燻火燎得呛人,杜若眯着眼睛感觉快要被熏得哭出来。她小心地盯着汤水翻滚的铁锅,额头上被热出了一脑门的汗。那老妇人见她辛苦,笑呵呵地翻找出一把破扇子给她扇风:“外面还下大雪呢,你却热成这样。” “谢谢婆婆,真是麻烦您了,大半夜的还被我折腾起来。希望这一次能成功啊。”杜若抹了把汗,目光掠过灶台上一排的失败品。窗外晨光熹微,原本说要给樊灵枢做夜宵的,结果成了早点。 老妇人坐在另一旁的小凳上,笑眯眯的眼睛望着杜若,目光好像透过她看到了久远的过去:“小姑娘,你这是要做饭给谁吃啊?” “我……我做给我师父吃。”不知为何,说出这几个字让杜若感到有些羞赧,脸上的热也有了不同的味道。老妇人笑意更甚:“只是师父吗?” “嗯……”杜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却好像触到了老妇人大笑的开关似的,她掩嘴呵呵笑了一阵,对杜若说道:“小姑娘,你这样子跟我年轻时太像了。” 杜若略有些窘迫地看了看老妇人,老妇人的神情好像沉浸在往事当中一样,她沙哑的嗓音似乎将时间都变得温柔,拉着杜若一道回去过去的日子里。 “我原本是镇上王大户家的女儿,虽说不是王公贵族,但也自小锦衣玉食,不愁吃穿。我一直长到你这么大都没自己下过厨。 第一次做饭是跟连生私奔之后,连生是我家下人的儿子,生得高大俊朗,却见到我就害羞。我父亲当然不同意我嫁给他,但我当时年轻气盛,一生气就跑了。 我们在一个小房子里过上了小日子。穷是穷死啦,可是连生心疼我,脏活累活他全包了,想着法地给我打野味吃。我也心疼他,便闹着他要学做饭,不想让他一个人辛苦。那一次,他也像咱俩这样,在我身边教我。他好像特别不放心似的,一会儿嘱咐我小心柴火,一会儿又急得帮我掀锅盖。 我就像你这样,失败了好多次,但是小心翼翼地,一动不敢动地盯着锅。我当时想着的是,这是要做给连生吃的,不能叫他笑话了我。” 听着老妇人的话,杜若不禁脸颊一红,她视线乱飘,却忽然看到了墙边柜子上的一副画像,年轻人笑容憨憨的,却很爽朗的样子。老妇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又温柔了许多。她轻嘆一声,悠悠道:“小姑娘,珍惜眼前人啊。” 杜若端着小碗来到樊灵枢的房间门口,她回想起老妇人的神情,不禁感慨万千。她拿碗出来要带走终于做好的点心时,老妇人还专门摘了花盆里唯一开着的一朵花,郑重其事地摆在了点心上。想必,连生还在时,她们二人一定生活得十分幸福吧。 杜若轻轻吸了口气,推开房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走了几步便看到了樊灵枢。他睡着了,却没有睡在床上,而是撑着头靠在案几上。 难道他一直在等我?杜若惊讶地想着,她轻轻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樊灵枢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他唿吸清浅,眼底有层淡淡的青。 凡人才会疲惫。想到这个,杜若心口忽然感到一股透不过气的闷痛。她不知道樊灵枢说过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可现在想来,当初他说的那个修为尽散的理由明显是骗人的屁话。可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真的跟梦里一样早已成为上仙,那他又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食物的香气一直往鼻子里钻,樊灵枢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回来了?你这饭做得也太慢了。”看到眼前的杜若,樊灵枢伸了个懒腰,身子骨卡巴卡巴地响了一熘。“哎呦,为师真是老了,你以后可不能气师父,要好好孝敬师父。”他扭了扭脖子,抱怨道:“居然敢骗我,让我跟这等你一夜。” 得,一醒来就插科打诨满嘴跑火车。杜若几下甩了刚刚的忧心,将瓷碗往前一推:“那不是正好吃早饭吗?快吃吧。” “这是什么?汤圆吗?”说归说,樊灵枢却似乎心情大好的样子,忙拿起汤匙捞起一个。他眼带笑意地一口吞下,外皮软糯,馅料微甜,还不错。 第33页 杜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保证好吃啊,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樊灵枢匆忙答了一句,吃得颇有些狼吞虎咽的气势,他也确实饿惨了,几个汤圆下肚还是前胸贴后背的。杜若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最后一个汤圆吃完,樊灵枢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嘴边还残留着甜甜的味道,一碗汤圆吃得他有些心猿意马。 “没吃饱?”杜若问。 “也……也不是。”难得的,樊灵枢似乎有些难为情。 杜若轻笑出声,心里好像给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她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你要是喜欢,我以后还做给你吃。” “杜若……”樊灵枢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过片刻又恢復了正常,他道:“我去看看风裳羽。”便撇开视线意欲起身。可是刚站起来却一个踉跄,他连忙扶住桌子。樊灵枢脑子里晕乎乎的,眼前的杜若也变成了好几个,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杜若惊慌地拉住他:“怎么了?” 樊灵枢勉力维持清醒,可倦意却如浪潮一般吞噬了他,他咬牙道:“你……你给我吃的不是汤圆?” “是……是啊。”杜若心下惊慌,难道有人在饭食里动了手脚? 樊灵枢整个人已经瘫软在杜若身上,他几不可闻道:“用什么做的?” “用酒,酒酿圆子。” 闻言樊灵枢长唿一口气,直接靠着杜若闭上了眼睛。杜若听见他昏睡前在自己耳边呢喃道:“别担心,我只是……不会喝酒。” 这是……醉倒了?杜若愣愣地撑着樊灵枢的身体,心中划过一万个问号。一碗酒酿圆子才多少酒啊?就算是粮食酒掺了融雪酿,可也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吧?温玖玖不是说他千杯不倒吗? 好不容易把人拖到床上,杜若刚想去找人问问情况,却被用力拉住了手。回头,樊灵枢竟然睁着眼睛在看她,眼神清明,没有一点醉酒的样子。 杜若心道神奇,试探地问道:“你……你好了?” 樊灵枢点了点头:“你要去哪?” “我……”杜若觉得简直莫名其妙,她本来想找人问醉酒的事,可现在…… “别走。”没想到樊灵枢竟直接说出这样的话,他看着杜若的眼睛,一本正经道:“不许走。” “你……你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杜若有些拿不准了,她干脆在床边坐下,看樊灵枢到底要干什么。 樊灵枢看了她半晌,忽然皱起眉:“杜若,你不是最喜欢我吗?为什么不承认?” “啊……啊?”杜若忽然被撞破了心思一般,整张脸都瞬间红透了,她不敢直视樊灵枢的眼睛,心里有小鹿在左突右撞。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想起在駃雨楼那晚的事了?想到那晚自己主动哄来的肌肤相亲,杜若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慌忙摇头否认,抬眼却看到樊灵枢的神情有些委屈。 他仍旧直直地看着她,仿佛在索要一个解释一般:“你明明喜欢的是我,为什么又不承认了,为什么要选别人。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喜欢的事了吗?” “师父……” “我不是你的师父,叫我灵枢。” 杜若看着反常的樊灵枢,忽然灵光一闪,她不由得怀疑樊灵枢是真的喝多了,而此时他说的都是他隐瞒自己的、从前的事。杜若冷静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皱着眉头一脸认真的人。 她试探道:“灵枢,我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 “嗯。”樊灵枢竟乖乖地点了点头。 杜若心头一跳,梦中的种种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那萤火长桥上的初见,石缝中隐秘的追逐……难道都是真的?她继续问道:“我一直很喜欢你对吗?” 听到这个问题,樊灵枢侧了侧头有些犹豫:“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樊灵枢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抿了抿嘴,似乎不想说。见他这样的反应,杜若却有些困惑,如果她的梦是真的,她应该是一直暗恋他、仰望他、追逐他才对。可是樊灵枢却说不知道,还一副伤心的样子。难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杜若决定问一个关键的问题:“你为什么会修为散尽,我又为什么在你家院子里醒来?” “为什么……因为……”樊灵枢看着杜若的眼神忽然涣散起来,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像是终于又找回了理智。只不过比起刚刚,现在的样子倒有些醉眼迷濛:“我,我喝醉了,我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啊。” “樊灵枢!”关键时刻他居然!杜若简直要被他搞疯了,可樊灵枢根本不理她这套,兀自翻过身去拉上被子:“好睏,我要睡一觉,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我!” “对了。”樊灵枢忽然回过头一脸认真的叮嘱:“我不喜欢兔子,知道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杜若彻底跟不上他的思路了,他今天这么反常,大概真的醉得一塌煳涂了!她想再问什么,可耳边已经传来了樊灵枢轻微的鼾声。 “睡得这么快,等你酒醒了,我倒要看看你还想怎么胡说八道!”杜若气哼哼地摔门而去,可是心却悸动个不停。她想着樊灵枢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样子。 那样慌乱的、羞赧的、不敢对视的自己。 这就是……喜欢吗? 樊灵枢很久没有喝醉过了,他也好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梦中,他展开洁白纤长的羽翼,飞回了九重天上。三足金乌环绕,白色孔雀引颈高啼,叫声嘹唳,拖于身后的尾羽骤然张开,白色羽毛纷扬而起,片刻后,纷乱飘落的羽毛中出现了一个身形挺拔的人。 那是他的登仙之日。樊灵枢将覆了满背的长髮拨到一侧,寸缕不着的嵴背上赫然是九根金色雀翎的图样,那便是蕴藏了他九百年修为的金光雀翎,他的仙根。 天宫的生活美则美矣,却着实平淡了些。樊灵枢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注意到那个总是出没在自己左右的女孩的。她像个小尾巴,也像是躲在暗处、不见天日的影子。她总是会不远不近地缀在他的身后,跟着他去赏花赏月,跟着他去下棋喝酒。她像杂草追逐阳光一般仰望着樊灵枢。那样炽热又畏缩的眼神,那样嚮往又胆怯的样子,不时会出现在樊灵枢的余光里。 他知道,那是一颗在天庭长大的仙草,没经歷过渡劫的歷练,没体会过人间妖界的繁杂。说好听一点是有着没见过市面的单纯懵懂,说难听一点……可不就是傻么。樊灵枢回忆着两人第一次在萤火长桥上的见面,那八成是这孩子第一次化形。一睁眼便看见了他,可别是什么奇怪的雏鸟情结。 第34页 作为一只活了九百年的鸟,樊灵枢自诩十分了解这种感情。平日里便也随她去,爱跟着就跟着,阻止不了他东逛西逛地风流潇洒。可是天庭实在太冷清了,这可憋坏了在下界时动辄开屏招蜂引蝶的樊灵枢,他渐渐被身后的小尾巴吸引,不经意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多了起来。 他会开始注意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也会忍不住在出门前对着铜镜捯饬一番。等反应过来又连忙收手,暗自唾弃自己的无聊。可是,感情这个东西,怕是一动不动地参悟上百年也难以由人掌控,樊灵枢也无法跳脱到三界外去。 明明正与人好好地闲聊瞎逛,一旦意识到那小尾巴的存在,他就忽然恨不得抖落开所有的羽毛,精神抖擞地表演一番,喝酒的姿势要风雅豁达、吟诗作对要手到擒来、就连下棋也要杀伐决断必须要赢。然后,他再极力克制自己回头去看那小跟班的神情,心里却忍不住开始洋洋得意了。 樊灵枢也觉得自己魔怔了,一棵傻不拉几的小草而已,他辛辛苦苦修炼渡劫,难道是为了一朝飞升栽在这么个花痴笨蛋的手里? 可是他还是没能忍住,在一次去赴宴的路上故意“发现”了小跟班。他佯作惊讶地看着她,九百年修炼的演技在这一刻展现得浑然天成。看着女孩惊慌失措的脸,樊灵枢露出了自己最亲切、最帅气、最彰显人格魅力的笑容。结果小姑娘当场脸涨得通红,给羞得落荒而逃。 看着她的背影,樊灵枢差点笑出眼泪,这小孩太不经逗了,又花痴又怂,说她胆小吧,她偏偏胆大包天地到处跟着他刷存在感,说她胆大呢,偏偏她又不敢主动,樊灵枢进一步她倒要退十步了。 樊灵枢笑着笑着好像想到了什么,渐渐收敛了神情,望着空无一人的地方,他忽然觉得有些失落。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玩弄人心,吊着人家的感情找乐子,还是堂堂孔雀上仙为了一棵若即若离的小草牵动神经。 平淡的日子仿佛一潭死水,谁也没有更近一步。樊灵枢依旧是骄矜的孔雀,不时“展露羽毛”,而杜若也还是那个小心翼翼追逐他的、卑微的小草。樊灵枢有时会想,她这样心甘情愿地追随着自己,一定是十分喜欢自己的,可有时候,他又会觉得她喜欢的只是这样隐秘暧昧的过程而已,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 患得患失令人感到烦躁,从前的樊灵枢从没想过他会因为这种小事心神不宁。于是,他想要效仿凡间的人类借酒浇愁,也是那一次,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根本不会喝酒。 是嫦娥的月宫,嫦娥喜好清净,他便一个人来到桂树下,执一壶寒酒自斟自饮。三米外的石阶后,那棵小草果然又跟了过来,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担忧,可樊灵枢知道,她不会从阴影里走出来,也不会……走到自己的面前。 樊灵枢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冷玉映着清酒,显得愈发寒凉。从前他都是浅尝辄止,今天他就想要大醉一场。两杯酒下肚,樊灵枢的思维已经开始迟缓,他看着一个伶俐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朝他走过来,自来熟地夺下酒壶,二话不说自己先海饮了小半。 ……这不是他的小姑娘。樊灵枢怔怔地看着她,来人呵呵一笑,坐在他的身侧:“嫦娥姐姐怕你一个人无聊,特意叫我来陪你。” 樊灵枢反应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原来是玉兔姑娘。他没有说话,只是把酒杯端到玉兔眼前,示意她倒酒。玉兔却转了转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忽然凑近过去,冷不防地亲了樊灵枢的侧脸。她撒娇一般抱住樊灵枢的胳膊,抱怨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来一次月宫?我都开始想你了。” 樊灵枢愣了一下,忽然慌忙回身看去,月影萧萧,他只看到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如同一脚踏空般地慌张起来,他连忙起身,似乎冲动得想要立马追上去给她一个解释!可是……他有什么立场去解释这个意外呢……酒后的眩晕感铺天盖地地袭来,樊灵枢到底没能迈出一步。他摔倒在冰冷的石阶上,分不清是身上难过还是心里难过,他只记得自己满腹委屈,却又说不得。 后来,据说玉兔十分生气,并且再也不理樊灵枢了,因为樊灵枢喝醉之后一直念叨着一句话,他说:“我不喜欢兔子。” 梦里的时光像踏入胶质的河流,短短一瞬都被拉得无限长,浑浑噩噩间便仿若度过了一辈子。樊灵枢抱着被子笑了笑,好像这会儿做了个好梦。 梦中是铺天盖地的桃花雨,杜若一身青衣站在树下,双手背在身后,垂着头似乎在紧张的等人。风裳羽推了推樊灵枢,示意他快点过去。樊灵枢眼中明明都藏不住的笑意了,却偏要轻咳一声,装作无所谓似的。 见到他,杜若雀跃地扬起脸,直接把身后的剑推到了樊灵枢的怀里。“送给你的。”她十分不好意思似的,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谁知道她走出这一步用了多大的勇气呢。 樊灵枢接过宝剑,银光闪烁,长剑坠着红剑穗。杜若双手绞在一起,磕磕绊绊地说道:“这个……这个是我花了好久打造的剑,希……希望你喜欢。” “谢谢你。”樊灵枢将剑出鞘一寸,剑刃锋利,看得出其中的用心。他微笑道:“这剑有名字吗?” “叫忘情剑。” “忘情?”樊灵枢惊讶地重复一句,不可理喻道:“怎么取这种名字?”……多不吉利。 杜若挠挠头,有些尴尬道:“因为是用穹海的忘情水淬鍊的呀,我听说用忘情水淬鍊之后剑身会更坚韧,更好用。” 樊灵枢:“……”他勉强压下一言难尽的表情,忽然笑了出来,说她傻她还真不谦虚,哪有人会给定情信物取这种名字的?话说这是定情信物吧?樊灵枢忽然想到问题关键,便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送一把剑啊?” “啊?”杜若再次挠头,似乎绞尽脑汁似的:“因为我觉得你舞剑的话一定会很好看!”她大声说着,脸却红了。 “……就这样?” “嗯。” ……真是傻啊……樊灵枢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喜欢就说啊,他……他说不定会同意吧。 尽管杜若不承认这是定情信物,樊灵枢却自顾自地当做是了。从那以后好多个夜晚,因为她的一句“觉得你舞剑会好看”,樊灵枢找遍了无人的角落,苦练帅气的剑招。 如果可以选择,人们或许会选择永远沉浸的美梦里。可是,即使虚幻如梦境也不会是一如既往的美满。 如同漫上了浓稠的夜色,梦里的落英缤纷竟渐渐变作漫天的血雨,眼花缭乱的刀光、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牢、背叛、嘲笑,以及剔除仙根那锥心蚀骨的痛……而梦中一片模煳的黑暗里,忘情的剑穗摇晃着,剑身映出明晃晃的寒光,仿佛命运的一个冷笑。 樊灵枢猝然睁开眼,粗重的唿吸声中,那冗长的过去好像前尘往事,浪潮一般翻滚着,似要将他淹没。樊灵枢怔怔地看着别院的顶梁,好半天才平復下来。他眼底划过一丝冷光,心道:这些过去决不能让杜若想起来。 第35页 “樊灵枢!”随着一声大喊,温玖玖推开了房门,一同进来的还有风裳羽。樊灵枢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俩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动作迟缓地捂住耳朵。 温玖玖打量着他,奇怪道:“你捂耳朵干嘛啊?” “你嗓门太大,吵得脑仁疼。”樊灵枢的语调拉得很长,有气无力的。风裳羽掂起桌上还剩个碗底的酒酿圆子,凑到鼻端嗅了嗅:“你真的喝醉了?这么点酒不至于吧。” “醉了又怎样?”也许是因着刚刚的那个梦,樊灵枢心情很差,连带着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风裳羽。他看着风裳羽端着那小碗,心里一阵烦躁:“放下,别动我的东西。” “怎么了,脾气这么大?”温玖玖四处转悠着,大大咧咧道:“杜若说要我们来看看情况,你到底怎么回事,一杯倒也不是你的风格啊,修为散了酒量也跟着倒退吗?你修的又不是酒量……”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樊灵枢眉头蹙起,颇有些无奈。眼看着温玖玖忽然住了口,一副做错事的样子,樊灵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沖。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压下了心中那点不快,扯出一个轻笑:“我一直一杯倒,也不是,两三杯倒吧。” 温玖玖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立即瞪大眼睛震惊了:“什么?以前咱们三个喝酒,你从来没醉过!都是我跟小鹤喝得半死不活,你没事人一样!” “哈。”听了这话樊灵枢终于露出点笑模样,他挑眉一副欠揍嘴脸:“是啊,你们喝得半死不活,我用酒水浇灌的花花草草想必也能修成半个酒仙了。”温玖玖听完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大吼道:“好哇!你竟敢使诈!你把我捨不得喝的酒都倒掉了!” “谁让你们傻呢?”樊灵枢想起从前玩闹的种种,也不由得眉开眼笑。他是经常笑的,风流的笑、挑衅的坏笑、故作姿态装出来的微笑……可唯独这样发自内心的笑会让他看起来亲近又鲜活,不像完美无瑕的神明,像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 温玖玖看着他,张牙舞爪的神情渐渐收敛了,她挠挠头也跟着傻笑。 一旁的风裳羽轻咳一声,似乎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樊灵枢看过去,只见他煞有介事地在他面前站定,将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握拳在樊灵枢眼前:“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这是?”樊灵枢睁大眼睛,一股熟悉的感觉透过风裳羽紧闭的五指传来。 “给你。”风裳羽说着摊开手掌,手心里的金光骤然伸展开来,化作一根泛着光芒的羽毛。“你……你怎么会有?” 风裳羽闻言垂下眼眸,他低声道:“虽然具体的事你们都不告诉我,但我也知道你挨了重罚,除了一根吊命的金光雀翎外,其他的都被洒下凡界,散落在不知何处了。”他抬眼看了看樊灵枢:“听说这都是水瑶判决的,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成为定局,若是我在……定不会让她罚得如此重。” 樊灵枢的神色有些别扭,本来面对面地听这种内心剖白就怪让人尴尬的,他琢磨半晌憋出一句:“……你能干什么啊,水瑶掌管天庭秩序,她有自己的考量。” “我,我可以求她啊!”风裳羽争辩道。 “哈哈。”樊灵枢再一次被逗笑:“你有那么大面子?你都不同意人家的追求,说不定你一开口水瑶更生气,我这条小命都不一定能保住了。” 风裳羽瞬间脸红,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道:“总之……总之我觉得很对不住你,只好托原来盪鹤山的旧识们帮我四处打听,不过……他们也只找到这一根雀翎。本来想用这个当做我们和好的礼物,没想到还没拿出来……我自己就喝多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樊灵枢看着那根静静躺在手心的雀翎,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谢了。”他轻声说。 “那你……”真的与我和好如初了?风裳羽余下的话没能说出来,樊灵枢直接给了他一个拥抱。他们这些动辄要活几百年的妖魔鬼怪,若是心中一直揣着一个结岂不是活得太难过了。樊灵枢想:算了吧,反正杜若已经忘记前尘,自己也该放下,重新来过。 “帮了我大忙了。”他看着风裳羽,真心实意。 风裳羽终于松了口气,好像挪开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不过他又想起了什么,认真地建议道:“你找雀翎是为了恢復修为吗?这样恢復的修为根基一定不稳,还不如你自己重新修炼,若是你害怕失败,我可以在你渡劫时为你护法,一定护你周全。” “谢了,不过放心吧,我不是用它来恢復修为的。”樊灵枢眼中竟然有一抹温柔,他轻轻道:“金光雀翎有其他用途。” “是为了杜若?”温玖玖插嘴道。她想了想有些迟疑地问:“要是……有一天她想起了所有事,你要怎么办?” “不知道。”樊灵枢倒是坦诚,他收下金光雀翎,无所谓地抬了抬手:“所以就尽量不要让她想起来咯。” 尽量不要吗?听起来可不大靠谱。温玖玖皱眉盯着他,含含煳煳地跟着点了点头。她总觉得杜若早晚会想起来,这可能是属于女人的直觉。 一连在盪鹤山耽搁了几日,樊灵枢他们也该启程了。风裳羽跟水瑶闹够了别扭,如今也要回到天庭去。他们两个此时正是如胶似漆,因为风裳羽有孕在身,水瑶偏不让他自己驾鹤回去,她召来一朵云,那云彩不大不小,只堪堪够站两个人。水瑶借着这个理由紧抱着风裳羽不放,狠狠吃了一把豆腐。 剩下的几个人目送她们离去,原本看热闹正开心的杜若忽然发现一道凌厉的视线在看自己,是水瑶。 水瑶的云朵飘到她的身边,那令人颤慄的威压让杜若感到浑身发冷。她惊恐地看着这个女人,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说:“别让我再碰到你,不知道你这种废物下次还有谁来救。” 说完水瑶便带着风裳羽走远了,杜若却好半天才回过神。她长出一口气,心道:莫名其妙。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招惹到了这个厉害人物,总之……以后还是躲着走…… “快跟上。”樊灵枢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跟温玖玖已经出发了。杜若应了一声,朝他的背影追去。眼前身披大氅的身影在她眼中正与很多个梦里的他重合。 樊灵枢。杜若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一切好像都一样,一切也好像都不一样了。 你到底都隐瞒了我什么呢?如此想着,杜若喘着气追上去,苍茫白雪间,她仰起头沖他露出一个笑容。 不管怎样,这第一件事定是……他喜欢我。 看着杜若美滋滋的笑容,樊灵枢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杜若眼中带笑地摇了摇头。前路还很长,她说道:“快走吧。” 四、剑与忘情 第36页 穹海。 茫茫天穹之外,渺渺无踪之海。 要寻到此处还真得下一番功夫。几个人站在穹海边,从高处飞溅而下的瀑布激起细腻的水雾,水雾笼罩了连日赶路的几人,稍微滋润了他们惨遭风吹霜打的脱水的脸。 杜若放下包袱跑到海边深吸一口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她指着半空映出的一条彩色弧线,有些兴奋地叫道:“你们看,好漂亮!”“是啊,听说穹海之下尽是宝藏,不知这海下还有多少比这漂亮百倍的东西呢!”温玖玖也挺高兴,她抬手搭了个凉棚,朝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大海张望着。 樊灵枢皱眉看向咋咋唿唿的温玖玖,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一路跟到穹海来了?” “我就是要来穹海啊。”温玖玖大言不惭。她双手叉腰把腰间别着的瓶子抖了抖:“这一路有多少觊觎你金光雀翎的小妖怪,要不是我一个一个地收了他们,你俩能这么顺利抵达穹海?做人要心存感激知道吗?” “我不是人。”樊灵枢嗤笑。确实,他们收集到越多的金光雀翎,就越有可能招来想要一步登天的妖怪,想来温玖玖这一路表现得十分英勇。他目光落到那个小瓶子上,仙物镇妖瓶,那里面不知圈住了多少妖怪的魂魄。 “你是专门跑来捉妖的吗?”樊灵枢问道。“是也不是,怎么,好奇吗?”温玖玖嬉皮笑脸地跟他打太极。忽然,站在海边的杜若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两人眼看着她被一条柔软的东西给卷进了海里,水面上窜起一蓬小小的水花。 “杜若!”樊灵枢想也没想便跟着纵身跃下,海水晶莹透澈,樊灵枢在水下看到一条泛着斑斓粼光的长长鱼尾。肺里的空气渐渐被挤压出去,他勐地窜动一下浮出水面。水花四溅中,一个女孩子正欢快地笑着,杜若被她拉着双手,胆战心惊地漂在海面上,不时动一动腿,两人间的气氛实在美妙。 看着一脸宠溺微笑的女孩,还有傻呵呵懵懵懂懂的杜若。樊灵枢一股火憋在了心里,他觉得自己现在算是完了,不仅要防着男人,还要吃女人的醋! “什么情况。”樊灵枢砸了下水面,总算吸引来杜若的注意力。“我,我也不知道啊。”杜若还不太会游,看起来慌慌张张的。那个女孩闻言回过头来,看到樊灵枢眼前忽然一亮。她笑着将杜若托到岸边,让她爬了上去,樊灵枢也一併上了岸。女孩胳膊搭在一块礁石上,身后的尾巴一甩一甩,不时露出海面,当那长长的鱼尾露出来时,便能看清那是一条青色的尾巴。 她朝三个人笑,杜若却觉得她是在朝樊灵枢笑,如此想着她便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樊灵枢:“你是谁?刚刚为什么拖我下水?” “我是穹海三公主,名叫余繁潇,你们呢?你们又是谁,到穹海来干什么?”女孩古灵精怪的模样,长发披散在水中,像深绿色的海藻。她的耳朵上长着坚硬的鳞翅,也是青色的,一闪一闪,很好看。 几个人自报家门,说到来穹海干什么却都不吭声了,樊灵枢跟杜若是来找金光雀翎的,这不好事先透露,而温玖玖似乎有别的打算。好在余繁潇并不逼问,她忽然一打响指,好似想起来什么一样,然后一个勐子扎进水里,几人只看到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不一会儿她又浮了上来。不过这一次,她怀里多了几个玲珑剔透的果子。 “这是我们穹海的特产,珊瑚神树上长的小鱼果,你们要不要尝尝看。”三公主的眼睛映着碧海蓝天,一副十分期待的样子。见几人还有些犹豫,她挂着水珠的睫毛扑闪几下垂了下去:“我在海里都没有什么朋友,听说别人交朋友都是互相赠送食物,难道我的方法不对么?” 见状,还是杜若先心软了,她扑哧扑哧地踩进水里,将果子捧了回来:“没这回事,谢谢你肯送我们这么珍贵的东西,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朋友啦。你看,交朋友很简单吧?”看见余繁潇再次亮起的眼睛,杜若也笑了起来。 樊灵枢冷眼旁观,不客气地从杜若手里拿过一个果子。“没想到你这么好心啊。”擦过杜若耳朵的瞬间,樊灵枢小声说了一句。杜若耳朵一痒,莫名其妙地瞪了樊灵枢一眼。转身去给温玖玖小鱼果。 这水果叫做小鱼果,长得也像一条小鱼似的,憨头憨脑倒是可爱。樊灵枢掂着嫩黄色的果子,直接张口咬掉了鱼尾巴。果子汁水很足,稍微一碰就四溢着涂满了嘴唇,甜津津的。余繁潇目不转睛地盯着樊灵枢吃果子,看着他皱眉擦掉流出来的果汁。这一切当然都被杜若看在眼里,她忽然后悔起自己的一时心软。杜若的目光在余繁潇和秃毛孔雀之间来回几次,恨恨地一口咬掉了鱼头。只有温玖玖,笑嘻嘻地吃着果子,不时夸赞好甜,似乎啥也没发现。 果子很小,很快就吃完了。樊灵枢正想着要用什么藉口打探金光雀翎的下落,忽然他感到双腿一软,接着便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情急之下,樊灵看向身边,杜若跟温玖玖也失控一般地摔倒了! 这果子!电光石火间,樊灵枢向余繁潇怒目而视,却看到她一脸惊喜地甜笑。 “怎么回事?”杜若惊慌地大喊。温玖玖也瞪大了眼睛,颤声道:“我……我的腿……” 樊灵枢低头一看,自己两条腿的界线竟然正变得模煳,隐隐合为一体,竟化作了一条鱼尾!随着整条鱼尾逐渐成型,原本穿着的裤子发出裂帛之声……崩成了碎片。樊灵枢看着身下那条银色的尾巴忽然感到羞耻,好像自己在裸奔。再看杜若和温玖玖,她两人腰以下也分别变成了青蓝色鱼尾和橘红色鱼尾。 樊灵枢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转头去瞪余繁潇:“你最好给我们一个解释。”他的眼神冷得像凝了冰碴,可三公主殿下却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甩着尾巴欢快地拍打着海面,弄得流水哗哗作响:“别那么凶嘛,我想邀请你们来海下玩,就只能让你们变得跟我一样呀。快点下来吧,鲛人在陆地上呆久了可是会干渴而死的哦!” 她笑眯眯地说着令人生气的话,然后跃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钻进水里欢快地游走了…… 没办法,看来现在也只能跟着一同下水了。虽然这并没有偏离几人当初的想法,但是这种被骗的滋味却不大好受。余繁潇独自在前面游得畅快,后面的人只能尽力跟上她的速度。杜若摆动新长出的鱼尾,颇有些新奇地游到樊灵枢身边,在他们左右有很多细小的气泡,因为他们的动作而一熘上升,仿佛精緻的珠串。 杜若一眨不眨地盯着樊灵枢,终于把后者看得不自在起来,他刚想开口,杜若却伸出手似乎要抚摸他的脸,樊灵枢睁大眼睛下意识地要躲开,他刚一偏头,却正好叫杜若捏住了脸颊边的银白鳞翅。杜若就是想摸摸看这对新长出来的“耳朵”,她一脸好奇地捻了捻手指,那对鳞翅触感坚硬,闪着粼粼的光。樊灵枢的脸突然红了,反应极大地甩开杜若的手:“你干什么!” 第37页 樊灵枢的心砰砰乱跳,没想到这鳞翅也是有感觉的,他清楚地感受到杜若指尖摩挲耳廓的触感,好像有条电流顺着嵴柱而下,痒得很。杜若被他的动作甩到一边,她也不恼,只看着樊灵枢捂耳朵的样子嘿嘿傻笑。 “你笑什么?”樊灵枢皱眉问道。 “笑你反应这么大,我只是看你长出鱼耳朵觉得好新奇而已。” 鱼哪有耳朵,樊灵枢暗自腹诽,却抿紧了嘴没有吭声。杜若看着化身鲛人的樊灵枢,耳边的鳞翅和眼角处银线勾勒的暗纹竟然有些妖冶气质,破碎的外袍随意披在身上,任凭它们在水中漂浮翻飞,而碎布之下伸展出一条修长有力的鱼尾,很有些远古神话的意味。鲛人这种生物,不论人神都是听说过的多,亲眼见过的少,更何况自己亲身变作这般样貌。 樊灵枢看了看她,转过头去低声嘟囔道:“不要乱碰我的耳朵。” 耳朵吗?杜若恍然想起某个夜晚,他们纠缠在温热狭窄的木桶里,自己轻抿了他薄薄的耳垂,水面便随即泛起激动的波澜……原来,耳朵有这么敏感啊。 “你们俩磨蹭什么呢?快跟上啊。”温玖玖对这条尾巴特别满意,一边转着圈圈游来游去,一边催促他们。杜若与樊灵枢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游在前面的余繁潇调转回来,兴致勃勃道:“三天后是我大婚的日子,你们作为我的朋友出席吧。” “三天后?”杜若有些犹豫,她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们?不仅跟我们交朋友,还擅自把我们带到海下,你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樊灵枢还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跟这条鲛人做朋友,为什么敢吃人家拿来的奇怪果子,为什么不怕她是坏人呢! 余繁潇居然露出有些羞赧的微笑:“你们知道的吧,平日里穹海不与陆地相接,是这几日才打开结界的。” 杜若点头,她接着说道:“不知为什么,结界一打开,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声音,鼓动着我到岸上来看一看,所以我就每天浮到岸边,可是这里一直没人,每次都是我自己在浅水边独自玩耍,直到遇见了你们。”说着,她侧头看了樊灵枢一眼。“没想到,陆地上的精怪竟是你们这样的,真好看。” “所以呢?”看着余繁潇直白的眼神,杜若扳着脸游到樊灵枢身前。“因为好看就要带我们去你的地盘吗?” “唔……因为想多跟你们待一会儿,我觉得我莫名其妙地想游到海面上去,说不定就是为了碰到你们呢!看到你们长着与我不同的两条腿,我真的觉得好激动!”调皮的三公主眼神发亮,莫名地涨红了脸。她兀自兴奋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三人无语的脸色,她两条细细的眉毛耷拉下来,鱼尾无措地摆了摆。余繁潇小声道:“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们不开心了?你们放心,你们的腿还能变回去的,在这之前就陪我玩一会儿吧。”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杜若再一次没出息地心软了,她嘆了口气终于松口:“好吧,不过你以后可不能再骗我们。” “我保证!”余繁潇听了立马笑嘻嘻地开心起来。 很快,几个人便来到了日光都照不到的深海,但深海处并不黑,这里有光,浅粉与水蓝色的光芒交错着,淡淡的,渲染出一片梦幻的温柔。那是两颗树,枝干繁荣,并无树叶,像两株珊瑚。粉色的那棵上面挂满了圆润的“小鱼”,嫩黄色的,一熘尾巴朝上。而旁边蓝色的树上则垂着不少“大头娃娃”,白得晶莹剔透,好像头上梳着小辫子一般挂在树上。 “这是我们的珊瑚神树,雌树上长小鱼果,雄树上长人参果,这下你们知道要怎么回到岸上去了吧?” “这么神奇!吃了人参果就能变回腿了吗?”温玖玖惊讶地唿喊,简直要看呆了,另外两人也很有兴致,感嘆鲛人族真是神秘的族群。余繁潇颇有些得意:“我们鲛人一族每逢结界开启,都有大批青壮年摘下人参果,化作人类去陆地上歷练,如果歷练成功,再回穹海必然大有作为,你们可能觉得穹海鲛人族独来独往很是封闭,但其实我们有不少法令条例都是在陆地上学习的呢。” “原来是这样。”杜若奇道:“这么说只是我们不了解鲛人,你们还是很了解我们的嘛,毕竟有那么多鲛人经过歷练再回到这里。” “也有人不会回来。”余繁潇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看向人参果的神情有些空洞。杜若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问道:“怎么了?”余繁潇却纳闷地按了按心口,皱着眉头奇怪地看了杜若一眼,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陈述一下事实,就是有人不会回来了,可能贪恋地上的繁华,也可能不小心死了。”她语气轻松,鱼尾用力一摆,直接往前蹿出一大截。她穿过珊瑚神树,高兴道:“快跟上,马上就到王城皇宫了,里面也很好玩的!” 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杜若简直觉得刚刚她感觉到的失落是自己的幻觉。 海底的王城皇宫同样热闹非凡,几人穿过水草藤蔓,穿过一丛一丛的海葵珊瑚,一路绕到了余繁潇的花园里。 “你们的衣服都破了,我叫人给你们换一身吧。”余繁潇在前带路,所过之处海底珊瑚树上,泡沫一样的花朵纷纷抬起头,他们就这样被花丛夹道欢迎着向前游去。余繁潇一打响指,从不远处游过来一个娇俏的女孩子,她的衣袖由薄纱制成,挥起来像绽开的花:“殿下,有何吩咐?” “阿鲟,你叫人拿两套女孩子的衣裳过来,然后,你再带着这位樊公子去偏殿里换一身衣裳。” “是。” 樊灵枢跟着那名叫阿鲟的女孩走了,余繁潇便将杜若与温玖玖引到四周繫着纱帘的贝壳床上,平日里她就是躺在这床上品茶赏花的。余繁潇拿起两件缀满了小粒珍珠的上衣,抻直了在杜若二人身上比了比:“这件蓝色的给杜若,这件橘黄的给玖玖,好吗?” “谢啦!”温玖玖根本不害羞,闻言大咧咧脱掉了破碎的外衫,她这举动突然,惊得候在一旁的侍女随从们连忙转头避让,约好了一般。余繁潇忍不住轻笑起来,又贴心地挥退了众人,一时间花园里就剩下她们三个了。 温玖玖毫不避讳,见到没人更是直接脱了个精光,杜若看着她的背影,莹白的肌肤,纤细的腰身,腰身上隐隐可见鳞片,再往下那鳞片颜色愈深,包裹住一条流畅的红色鱼尾……鲛人族可真是美丽,那是一种惹人犯罪的诱惑之美。看着温玖玖忙活,杜若也连忙换上鲛人族的新衣。水蓝色的薄纱贴着手臂舒展开,像草蛉的翅膀,细碎的贝壳珠链从胸口垂下,身下只穿了一条飘逸的短裙,杜若瞧着,感觉莫名有点像孔雀的尾巴。 忽然温玖玖惊叫了一声,她双手护住身前,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一张小脸竟是涨得通红:“公……公主,我,我我我怎么长了这个东西?”她牙齿打架,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余繁潇却见怪不怪,眼睛一弯笑出来:“你怎的这么惊讶?这不是人人都有的吗?”语毕,她一撩衣裙,晃动青碧色鱼尾:“平日看不出,要用时才会伸出来呢,你看我也有哦。” 第38页 “这……”杜若不小心瞥到一眼,整个人都发烫了,顺着公主腹部看下去,隐隐有一道鳞片掩映的缝隙,而缝隙中间可不就是……男子才会有的……难以启齿之物。 “嘭”即使在水中,杜若也觉得自己头顶冒烟了。 见到她们两个都支支吾吾的样子,余繁潇放下裙子奇怪道:“怎么?你们不是这样?” “我们,我们是女孩子,不长……”不长什么杜若实在开不了口。 “男孩子女孩子都只是外在的相貌,我们鲛人都是雌雄同体的,办事时也全凭自己高兴。” 呜……杜若热得要哭了,凭空多了个物件不说,这鲛人族是不是太开放了点,她都在说些什么!偏偏公主还没玩够,继续调戏这两个害羞到极点的客人:“也就是说,如果我与你们相爱,即使我们外表都是女孩子,也可以行肌肤之亲哟!” “你说什么?”一个男声忽然闯入,樊灵枢一把扣住杜若手腕将人拉到自己身后。杜若正浑身发烫,见到来人更是羞到快要咽气,忙探出头眨眼示意余繁潇,并且拼命掩盖道:“没什么,没什么!”笑话,她可不想在樊灵枢面前讨论这——么放荡的问题。 杜若抬眼去看樊灵枢,却看到了他光裸的嵴背,相比女人,鲛人族的男式衣料便节省了很多,只在腰间扣了金属色的腰甲,上身是不穿衣服的。杜若的目光挪不开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樊灵枢,他的长髮在海水中飘荡,时隐时现地露出线条流畅的身躯,杜若看见他嵴背上那九个雀翎图样,除去中间的一根,其余都只剩轮廓,黯淡无光了。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图样,在駃雨楼那次她只当是樊灵枢灵力尽失留下的印记,可现在,她想到天宫,想到之前的那几个梦……这印记深入骨髓,怕是樊灵枢原本的仙根吧……杜若忽然蹙起眉,心脏好像让人揪着一样疼。她想知道,到底樊灵枢经歷了什么。 就在这时,花园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众人循声望去,见一队随从列阵而来,然后上前一位衣饰华贵之人。那人金髮金尾,颇有几分贵气。 “潇儿,在宴请朋友吗?”男子声音低沉磁性,他游到近前,不动声色地打量三个人,脸上倒一直挂着客气的微笑。余繁潇见到他也微微点头轻笑,介绍到:“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樊灵枢、杜若、温玖玖,这是我的未婚夫,邻国太子秦祯。” 几人寒暄几句,杜若却隐隐觉得这两人不像是三天后便要结婚的恩爱夫妻,反倒像是一对不近不远的友人。温玖玖不爱与人闲话家常,此时便觉得有些无聊,她四处乱瞟着解闷,忽然,一道折射的光晃了她的眼睛。那束光芒来自花园中一棵最高的珊瑚树上,树上繫着一条红绳,红绳上又穿过一枚鳞片,那是一枚黑得发亮的鳞片,正在随着水波飘飘摇摇。 “那个是什么东西?”温玖玖好奇发问。秦祯看了一眼,挑挑眉似乎有些得意,他笑盈盈地望着余繁潇,温声道:“告诉他们,那是什么?” 余繁潇也看过去,目光中,那光秃秃的黑色鳞片在一片繁花似锦里显得有些孤独。她展颜轻笑,随口道:“那是秦祯送我的定情信物。” “这样啊。”温玖玖点了点头,其实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定情信物为什么不是金色鳞片而是黑色的,比如为什么定情信物看起来这么寒酸,看起来这太子好不周全。不过要是她不管不顾地问出来,那才真是不懂礼数呢。毕竟都是人家的私事。 这边,秦祯亲昵地挽过余繁潇的手,看向她的眼神比水波还要温柔:“三天后就是我们的婚宴了,我特地过来是想让你再确认一下聘礼,毕竟是人生大事,我却没有什么经验。” 他倒是温柔,可余繁潇好似完全没领会到,她大度地一摆手,嘻嘻哈哈道:“都行,随你,我不挑的。” 见状,秦祯仍是温和地笑着,眼睫却垂下去,目光明显黯淡了。 三天后,王城里一派热闹景象,这一天是两国结为姻亲的大喜日子。整片海域的灯笼鱼都点起红艷艷的小灯,整齐地列队在每一丛珊瑚旁。随从侍女们更是忙得团团转,到处都是晃眼的鱼尾。 余繁潇的闺房内,杜若和温玖玖被留下帮着打扮新娘。三公主在这一天也收了贪玩脾性,散在身后的长髮高高盘起,点缀着温润的贝壳饰物,看起来也有几分端庄。温玖玖手指点了胭脂,抬起余繁潇的脸,小心地帮她涂抹红唇。她笑着看新娘子,调笑道:“马上就要结婚了,公主殿下有没有感到一丝丝紧张呀?” “为何要紧张。”余繁潇身子坐得正,可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确实丝毫没有紧张之感。看她这样子,仿佛年纪不大的小孩儿正在认真地办家家酒。杜若接过侍女端来的珍珠首饰,随口问道:“不知道公主与邻国太子是如何相爱的,秦公子看起来是一个非常痴情的人呢。”她这么说是有依据的,这三天来,秦祯三不五时就要找藉口跑到余繁潇身边,往往是确认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什么花朵的颜色啊,配饰的材质啊。总之全是这些问了好几遍的事情。而每当秦祯来找她,他看向公主的神情都是温柔又眷恋的。 听到杜若这样问,正在挑选耳饰的余繁潇忽然笑出声来,她还没来得及扣上另一边的珍珠耳环,花枝乱颤间,那单边的耳环晃荡来去,彰显着主人的乐不可支。余繁潇笑够了,慢慢直起腰,伸手握住挂在颈间的那枚黑色鳞片,那个定情信物。她开口,语气又轻蔑又不屑:“秦祯?他不过是觊觎我们的兵权而已,如果没有我父皇的支持,他很难登上最后的皇位。” “什么?”杜若有些吃惊,不过想来也是,邻国联姻,多半是有所图的,不能因为世外桃源般的穹海看起来美好,就想当然地认为这里的人都天真无邪。杜若捏紧了手中的红帕子,觉得心里很不好受,有些人从一出生就註定要背负起沉甸甸的责任,大家在乎的不是她的喜怒哀乐,而是在乎三公主殿下这个身份。她真的像她看起来那样轻松自在吗? 似乎是看出了杜若的想法,余繁潇轻轻握住了杜若的手,温暖透过掌心传递过来,公主微笑着,倒好像她在安慰杜若了:“我无所谓的,我谁都不喜欢,也谁都不讨厌,相比之下,秦祯是除了父皇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他经常来找我玩儿,也送给我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就当做去朋友家做客,在哪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杜若想反驳,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想说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会知道那种非他不可的心情,你会为了一个人的高兴而高兴,为了一个人的伤心而伤心。你的所有情绪轻易地被另一个人支配,这种感受才不一样!可是,她只动了动嘴,并没有说出口。有什么用呢,再有三刻钟,公主就要嫁做人妇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马上就要到达那个无与伦比的良辰吉日了。所有人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事,火红的花瓣沿路撒满,灯笼鱼照亮前路,宾客们热热闹闹地站在道路两旁,成群结队的小银鱼指路标一样地反射着粼粼的光,在路的尽头,秦祯在等她。 第39页 余繁潇最后环顾了自己熟悉的闺房,缓缓盖上喜帕。从今天起,她就不是自由自在的三公主了。 所有人屏息凝气,静待一对佳偶天成,忽然,海面搅扰起一阵波涛,似乎有人闹事,把守外围的仪仗兵们像溃败的河堤,一茬一茬地被气浪震盪开去,居然拦不住那闹事的人,竟叫他一路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 余繁潇在闺房里也能听见外面的兵戈之声,她端坐在喜帕下面,不禁皱眉。大喜的日子动了兵器,怎么说也令人不太愉快。杜若与温玖玖对视一眼,正想出去看看情况,外面干戈之声却停止了,那乱闯的人似乎被制住,挣扎无果后他冲着紧闭的闺阁大门声嘶力竭地吼叫,那声音悲痛欲绝,叫听见的人不禁心颤。 那嘶吼声自然也传到了余繁潇的耳朵里,低沉的男声哀恸地控诉着:“余繁潇!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会等我回来的!你就是个骗子!骗子!” 杜若和温玖玖听了这话齐齐变了脸色,探寻着望向端坐的新娘,可余繁潇的气息丝毫不乱,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喜帕下面传来她平静的声音,甚至是有些好奇打趣儿的调笑:“这人谁呀?我堂堂三公主的婚礼也敢闹事,这下完了,我怕是要成为整个穹海的笑柄。” “公主……公主您不认识这个男人吗?”杜若迟疑着问道。余繁潇答得干脆利落:“完全没印象。” 外面,原本井井有条的婚宴布置被搅得一团乱,那男人穷凶极恶,绝不是婚礼上一干装样子的仪仗兵能拦得住的。最后还是秦祯不得不亲自出马,持一桿双刃银枪将人制住。新郎官威风凛凛器宇轩昂,金髮与披风都随着水波飘在身后,枪尖指着男人的脸,他冷峻的面容中隐隐带着一丝嫌弃,问道:“你是什么人?” 相比秦祯的天神之姿,匍匐在地的男人就显得狼狈多了。樊灵枢远远地看着他,男人赤裸的上半身有不少伤痕,似乎经受了不小的磨难,而本以为是鱼尾的下半身却蜷缩在一个硕大的海螺壳里,大概是某种生活在壳中的蟹类成精。那男人不回答秦祯的话,他缓缓抬起头,目露恨意地盯着秦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就是你要娶潇儿?” 潇儿?对着这个称唿,秦祯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点头道:“没错,明媒正娶。” “不可能!”男人忽然发了狂,眼底红成一片,他不顾明晃晃的枪尖,挣扎着起身似要与人搏命。可秦祯只一个眼神,四周等候已久的卫兵们便一拥而上,轻而易举地将他狠狠压在了地面上。男人被七手八脚地按着,却仍旧不断挣扎,嘴里癔症一般喊:“潇儿是我的!她不会跟别人结婚!潇儿是我的!她不会跟别人结婚!” 秦祯被闹得心烦,他瞥了一眼不远处香案上燃烧着的海魂香,原定的娶亲时辰已经被这一场大闹耽误了。心头不由得一阵烦乱,他一挥手厉声道:“押下去,给我好好审问一番!” 男人被拖了下去,留下这路上一片狼藉。 男人名叫晏恆,大闹婚宴之后被押到刑房拷打了整一天,他硬气得得很,没有丁点地服软,只梗着脖子重复一句话:“我要见三公主。” 可是,他心心念念的三公主一次也没有来。余繁潇被禁足在自己的闺阁里,等待两天后重新举办婚宴。老海皇愁容满面地盯着自己这调皮捣蛋的女儿,再三确认道:“你真的对那个男人没有印象?”余繁潇摇摇头。 “真的不认识?” “真的不认识。”她回答得坦然。 海皇深思起来,原本他担心是自己调皮的女儿沾花惹草,现在看来似乎只是那个男人发疯。 海皇已经很老了,他银白色的鬍鬚在水波里飘飘荡荡,跟头髮一样长,他捋着自己的鬍子嘆息:“爹不是强迫你嫁给不喜欢的人,秦祯是个好孩子,聪明、勇敢、有上进心。爹扶持他坐上新的海皇之位,将来他也能护着你。不过,若是你不喜欢,我们也不是非要……” “爹,我喜欢。”余繁潇打断了父皇的话,她冲着老海皇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眼里的神色却十分平静。她重复着,不知是想说服谁:“我喜欢秦祯,您放心吧。” 闺阁之外,正准备敲门的手停住了。秦祯听到了那句喜欢,水流都好像在这一刻静止,那清脆的声音仿佛撞破鼓膜,撞进心里。周围的一切都飘渺起来,招摇的水草变得温柔,岩石上冷硬的海螺也变得可爱。秦祯僵立须臾,忽而抿嘴轻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来到刑房,晏恆被束缚着双手,赤裸的上身满是鞭痕。秦祯隔着森冷的铁笼看他,男人低垂着头,只能看到笔直如刀锋一般的鼻樑,他的嵴背随着唿吸微微起伏,血污融进水里,以致身边的海水都泛着浅红,带着血腥味。 “我以为你死了。”秦祯淡淡地开口,像是在谈论一件平常小事。晏恆动了动,缓缓抬起眼睛,那双古井一般幽深的黑眸盯住来人。他开口,嗓音有些嘶哑:“你认识我?” “算是吧。”秦祯摆动着那条金色的鱼尾,在水的折射下,整个囚室都映上了星星点点的光芒,相比之下,龟缩在螺壳里的晏恆显得又狼狈又低贱。秦祯眉梢一挑,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满足:“可以说是我看着你长大。你第一次带着繁潇跑出王城,就为了去看什么低级的水母精;你送过她一束奇怪的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跑到海面,从陆地上摘来的;繁潇及笄之年,你谎称带她去逛‘大人’才能逛的风情街,结果却骗她去了钟情庙,求了一支天长地久的签……” 过往之事一件一件从秦祯嘴里说出,晏恆渐渐睁大了眼睛,那是他同潇儿一起长大的过去,点点滴滴,刻骨铭心。他勐然攥拳,挣动得锁链哗啦直响:“你怎么知道?”这些过去明明只有他跟余繁潇一同经歷,眼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吗?”秦祯也似乎沉浸在过去了,他凝眉仿佛在思索什么,神情有些空白,余繁潇跟晏恆都不可能知道,在他们无忧无虑成长的岁月里,有一个孩子悄悄地躲在珊瑚后、躲在岩石和水草之间、躲在不见天日的阴影里跟他们一同长大。他是他们偷偷恋爱的唯一见证人。秦祯常常想,如果他先一步遇到余繁潇,是不是站在她身旁的人就会是自己,是不是与她同求天长地久签的人就会是自己,是不是……之后在水草掩映下身形交缠的人就会是自己…… 想到这,秦祯忽然面色一沉,他俶然靠近铁笼,直接伸手按上晏恆的小腹!被束缚的人勐地一抖,想后撤却退无可退。秦祯阴沉地看着他,手上渐渐施力:“这里,有没有她的骨肉?” 一直硬气的人似乎僵住了,慌乱在他眼中稍纵即逝,但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不过,这些反应足够秦祯确认什么了,他眼里瀰漫了更多的狠戾,一只手攥成了有力的拳头,抵住晏恆的小腹缓缓碾压起来。晏恆疼得浑身发抖,可身后就是冰冷的铁笼,他强忍着没有发出懦弱的声音,却被持续的疼痛折磨得气息破碎。 第40页 秦祯语气冰冷,仿若事不关己:“从你歷练开始,我就一直派人盯着你。一个月前你忽然吃不下东西,练剑途中趴在石头上也能睡着,还总是忍不住呕吐。那时我就怀疑过,后来听说你死了,我也就没再探究。” “你!啊……”晏恆一开口,那从腹部传来的痛感便冲口而出,他嘴唇颤抖着,苍白得几乎透明,终于,他忍受不了地哑声制止:“你……你放手……不要……” 秦祯充耳不闻,故意将冷硬地扳指往他柔软了的小腹上捻去,他像是在提问,困惑不解似的:“你被那么多人群起攻之,这孩子怎么居然没掉呢?” 此言一出晏恆勐地一哆嗦,他最不愿回忆起的就是那件事。 在人间时,他与几个族人一道歷练,却不小心得罪了某个修仙门派,结果他们被门中弟子团团包围,那些人杀气腾腾,势要将他们除之而后快。这样的围剿在晏恆看来实在是小场面,不说还有族人在此,就算只有他一个,他也不会把这些仍在修仙的人类放在眼里。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护着大家奋力抵挡的时候,背叛他的却是他的至交好友。好友熟知他的破绽,他们将他推给了人类,牺牲他换得了所有人的全身而退。 那些人的嬉笑欢唿、身体上撕裂般的疼痛,全部像钢针一般钉进了晏恆的脑海,一想起来就伤筋动骨的疼。可这都不是最痛的,当所有人都在他身上践踏的时候,他挣扎着抬眼,穿过重重衣角,看到的却是好友微笑的脸。 晏恆脑中钝钝地痛,他嘶嘶地吸着气,听见秦祯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以为,你那个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为什么会背叛你呢?”他的声音带着笑,晏恆骤然惊醒一般直直地看向他。秦祯笑容玩味,像是终于报了这么多年屈居人后的仇:“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余繁潇的时候,我就在等着这一天了。我买通了一个小孩儿,让他接近你,做你的朋友,为的就是在将来的某一天能一击致命地打败你,让你再也不能接近繁潇,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没想到……你还活着,他任务完成得不够好,想必是不敢再回到穹海来了。” “……你……你说什么?”晏恆目眦欲裂,眼睛却干涩得淌不出一滴眼泪。秦祯仍在继续,他慢悠悠地话语像钳制住晏恆的一双手,缓缓扼住他的喉咙那样令人窒息:“晏恆啊晏恆,你这一生多么悲惨,朋友是别人处心积虑安插在你身边的工具,爱人马上要与别人成婚,曾经的海誓山盟丝毫都记不起,你说说,你还苟延残喘地干什么呢?你为什么不肯乖乖去死?” 为什么呢?晏恆崩溃般地闭起眼睛,痛彻心扉地低叫,破碎地呜咽声像蓄满了悲伤的棉絮,堵得人心口发酸。他惶惶然想着,那时候不肯死是因为答应了潇儿还要回来娶她,是因为自己怀了她的骨肉……骨肉……晏恆低头看向秦祯掐着自己腹部的手,那里一片青紫,已经痛到麻木了。他忽然回神一般疯狂地挣扎起来,看向秦祯的神情竟然有了一丝哀求:“不要……不要弄他……嗯……求,求你……这……啊啊!”秦祯大力的捣弄让晏恆一下软了身子,他颤抖着抬起头,手腕已经被铁锁磨得鲜血淋漓,晏恆眼睛通红一片,声音嘶哑到只剩气音,那一身傲骨此时如同卑微到了尘埃里,无论如何,他只是想留下这个孩子。他恳求着放软了语气,终于连尊严也不要了。晏恆匍匐在秦祯眼前,说出了他能想到的、唯一能打动他的话:“这……这也是潇儿的孩子啊。” 潇儿。秦祯眼眸动了动,手下的力道果然减轻了,腹部被折磨过后仍然狠狠地抽痛着,晏恆却好像终于放下了心。秦祯冷着脸收回手,定定地看着这个趴在地上颤抖的男人。他记恨晏恆,恨他独占了余繁潇所有爱慕的眼光,恨他偏得了余繁潇所有真心的笑容。晏恆无疑是优秀的,虽是出身平凡,却也是青年才俊,一身精妙法力在穹海难逢敌手。追逐着余繁潇的那些年,身为太子的秦祯也曾对比之下黯然自卑过。可是,当初那个骄傲的少年,此时跌落泥潭,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哀求自己。 秦祯深吸一口气,忽然起身:“也罢,你这胎儿多灾多难,保不保得住还另说。何必脏了我的手。” 他游到刑房门口,忽然又顿住,嘴角微勾,吐出一句锥心的话:“两天后我会与潇儿正式成婚,到时我会给你留一个最好的位置,满足你想看潇儿身披嫁衣的心愿。” 晏恆,这一次,换你来做旁观者。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婚宴如期举行了。穹海中飘散着五彩缤纷的气泡,轻轻戳破就会有闪着光芒的珊瑚粉末撒下来,不少孩子互相追逐着,跑来跑去戳泡泡玩儿。一声重鼓擂响,震得水纹波动,周围的成排列队的凤尾鱼姑娘们齐齐敲起贝壳,虾精蟹怪们吹着螺号加入,鲟儿姑娘缓缓推开闺阁的门。艷红色的珊瑚顺次发光,依着小路从闺阁门口一直亮到秦祯面前,像一条穿山越岭的红线,连着即将结为夫妻的两个人。 火红色的光芒在秦祯眼中跃动,他深深望着前面,忽然,他眼前一亮,余繁潇盖着喜帕出现了。她身姿婀娜,繁重的喜袍仍然能勾勒出灵动的腰线,漂浮张开的衣裙如一朵怒放的红玫瑰。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臂,鲟儿拉住她,一步一步朝秦祯游去。 这条路看起来不长,秦祯一个人走了十年。 他探出去准备接住余繁潇的手都有些颤抖,周围宾客的起闹喧闹、小孩子们呀呀的歌曲、急促喜悦的鼓点,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虚无的背景。秦祯眼里只有那个逐渐接近的红色身姿,十年辗转求而不得,一朝梦想成真,竟是如此令人不敢置信。 终于,余繁潇离他只有一臂之隔,秦祯早已按捺不住,心跳得咚咚作响,他不由得倾身上前,一把搂住余繁潇的纤腰,喜帕在冲撞间掉落,露出新娘明丽的脸,秦祯一手托着她的脑后,将她整个人小心地揉进怀中。周遭爆发出一阵闹笑,余繁潇听到了秦祯那急促纷乱的心跳声,即使不看,她也猜得出他那副心满意足却慌乱紧张的神情,不禁眉目舒展,也跟着笑了。 女人涂了嫣红的胭脂,贝齿微露,说不出的娇俏动人。远处,半遮半掩的珊瑚树外,晏恆双手被吊在最高的树杈上,早已哭得泪流满面。他嘴里堵着布条,只能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着,那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女孩,那是说好了要等他回来的女孩,她今天真好看,可是,她今天就是别人的了。 没有人看到晏恆,所有人都沉浸在婚礼的欢乐气氛里,没人能看到那珊瑚树之间孤零零吊着的人。只有秦祯,他拥着余繁潇,在多年之后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回望过去,视线相交,他嘴角微微勾起。无助旁观的晏恆跟从前在爱情中卑微的自己是那样相像,十年了,秦祯终于得以扬眉吐气。 一片热闹气氛中,杜若目不转睛地看着余繁潇,樊灵枢低头看了一眼,轻笑道:“怎么,羡慕吗?” 第41页 “还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杜若仰起头看他,樊灵枢身边有许多躲过了熊孩子追逐的气泡,五彩斑斓的,还挺好看。她吸了吸鼻子,状似无意道:“鲛人族跟人类差不多,活个百十来岁就算多的,所以才要搞婚丧嫁娶这一套,图个仪式感。可是我们动辄要活几千岁,能不能一直喜欢一个人还两说……”说到这里杜若声音低下去,偷偷又瞥了樊灵枢一眼,男人正直直地看着她,眉目被周遭花火映得璀璨。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秃毛孔雀,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我吗?”樊灵枢眉毛微扬,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得这样直接,他坏笑道:“我喜欢过啊。” 闻言杜若一愣,她也没想到樊灵枢会回答得这样直接。尽管樊灵枢没有明说,可杜若心里甜滋滋的,好像人家正在给她告白似的。她傻呵呵地笑了笑,继续问道:“那你会为了喜欢的人做到什么地步呢?” “这个……”樊灵枢收起了刚刚的嬉皮笑脸,抬起头看向波光粼粼的远处,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好一会儿,杜若才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会为她付出一切吧。” 不知为何,杜若心中咯噔一声,好像收到了一个又沉重、又珍贵无比的礼物。 深夜,杜若和温玖玖被余繁潇吵醒,新婚之夜的三公主不在新房里春宵一度,反而偷偷熘出来,实在叫人惊吓。可是她们没有惊叫出声,因为余繁潇早已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她们两个的嘴。看她们好像能够接受了,余繁潇才放下手,悄声道:“你们陪我去见一个人好不好?我自己不太敢去。” “什么人?”杜若被这紧张压抑的气氛带动,不由得也小声说话。 “那天大闹婚礼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被关押进刑房了?公主进去不太好吧。”温玖玖有些犹豫,公主新婚之夜胡闹就算了,她们两个客人也跟着瞎捣乱会不会被那个什么太子殿下记恨。她小心问道:“太子怎么会放你出来找我们的?” “我在交杯酒里放了蒙汗药,这会儿他大概抱着枕头做春梦呢。”余繁潇嬉笑两声,又想到正事,忙说道:“我看到那个男人了,他不在刑房。婚礼上秦祯朝他看了一眼,我顺着目光看过去,发现他被吊在一棵树上。大喜的日子把一个犯人挂在一边旁观,这谁干的?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们都不知道有这件事,太子看他……难道是太子做的?”杜若思索起来,温玖玖在一旁捏了把汗,她服了杜若了,这种话怎么好无凭无据张口就来啊,虽然她也觉得跟太子脱不了干系。杜若毫无察觉,继续道:“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嗯……你真的对那个男人丝毫没有印象了吗?” “一点都没有。”余繁潇睫毛低垂,神情少见的有些恹恹,“就是这样我才在意,关于这个男人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可是看到他的时候,我胸口又闷又痛,眼眶涨涨地,有点想哭。”听到她这样说,杜若渐渐睁大眼睛。这种感觉她也很熟悉,明明没有什么印象,但是看到某个人就会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地方空了。 “我们走。”杜若忽然拉起余繁潇,朝夜色中的深海游去。温玖玖神情微变,却也只得乖乖跟上去了。她来穹海有自己的目的,这些天忙忙碌碌,她也没机会探究,可是刚刚听了余繁潇的一番话,她忽然觉得说不定自己的机会来了。 夜深人静,三个人朝余繁潇记忆中的珊瑚树游去。婚礼完成,喧嚣褪去,那片海域只剩下一些闪光的粉末漂浮在半空中,闪闪烁烁,像迷人的梦境。余繁潇指着不远处一道人影,悄声道:“看,他还在那。” 男人似乎失去了知觉,低低地垂着头,被吊起的身躯不时随着海波晃动。三个人游得近了,这才看清他身上骇人的伤痕。鞭痕狰狞,劲瘦的肚皮上满是青紫掐痕。 “这难道都是秦祯做的?”余繁潇吃惊地捂住嘴巴,眼前这个人太可怜,她感觉心里闷闷的。杜若有些不忍地别过眼去,问道:“公主,你仔细看看他的脸,还是想不起来吗?”余繁潇表情空茫地摇了摇头,只是控制不住双手的微微颤抖。温玖玖在旁观察着余繁潇,半晌才道:“公主,你的记忆没有缺失过吗?有没有哪一段是空白的,你不知道的?”“没有。”余繁潇似乎绞尽脑汁,她神经质地咬起指甲,皱眉思索道:“关于过去的记忆都非常流畅,我从小没什么朋友,只有秦祯愿意跟我玩儿,再大一点他就说喜欢我,送了我定情信物,然后我们结下婚约……” “唔……”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是晏恆醒了,只不过,他刚醒来便听到了这段匪夷所思的“过去”。三个人抬头望他,男人被布条堵着嘴,说不出话,目光却灼灼地盯着余繁潇,一行眼泪就那样直直地砸了下来,融进海水里。他摇头,拼命要说些什么,可是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余繁潇就在那里,却听不懂他。晏恆挣扎着扭动身子,手腕上结痂的伤口再次开裂,被粗糙的绳子磨出血来。 余繁潇觉得心像是被揪了一下,她来不及细想这人到底有没有危险,冲动之下抬手打出灵力,将那绳子直直砍断了。晏恆闷哼一声急速下坠,水纹搅起波澜,杜若与温玖玖都以为他会摔倒在满地的尖石砂砾上,可下一秒,余繁潇居然冲过去,张开双手像是准备接住他!杜若睁大眼睛,连忙催动内力以水流缓冲几分,勉强避免了公主细皮嫩肉的胳膊折断于新婚之夜的惨剧。 晏恆肌肉结实,并不瘦弱,整个人直愣愣地砸下来差点把余繁潇撞得断气。可她一步没退,反而用疼得发麻的手臂牢牢支撑住晏恆的身体。男人肌肤滚烫,似乎正在发烧,贴在她身上像烙铁一般灼热,余繁潇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毕竟……她现在是有夫之妇。晏恆垂着头靠在余繁潇身上,脸颊埋在她的颈侧。后者感觉到自己颈窝里传来一股一股的热意,这个高大的男人正靠在她身上无声地哭。她不知道,只是晏恆几成奢望的一个拥抱啊。 安静。几个人似乎都立成了安静的雕塑。偶有落单的小鱼游到附近,再被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吓退。好一会儿,余繁潇才轻轻推开晏恆的肩膀,逼他看着自己。即使是如此近距离地直视那双深邃的眼睛,余繁潇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一边轻柔地取下堵住男人嘴巴的布条,一边问道:“你说你认识我?” 男人焦急得很,双手还未松绑,却抓住余繁潇的肩,手指不觉用力:“潇儿,你怎会不记得我了?我是晏恆啊!” “晏、恆?”余繁潇咀嚼着这个名字,晏恆随着她的吐字而微微睁大双眼,可目光中的期待却渐渐熄灭,黯淡下去了,因为她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晏恆的手有些抖,他不甘地望着余繁潇,语气激动地试图唤醒她的记忆:“你怎么会忘?是你说喜欢我,是你说要嫁给我!潇儿,是你亲手求的签,天长地久,你都忘了吗!”他粗重地喘息,目光中的哀伤如同化作胶着的实质:“我在外面九死一生,拼了命都想再回到穹海,是因为……我以为你在等着我啊!” 第42页 铺天盖地的悲伤渗进漫无边际的穹海,就连杜若和温玖玖都感到眼眶发酸。可余繁潇似乎不为所动,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晏恆的嘴唇,警惕地四处看了看:“你小点声,想被别人发现,再给关到刑房里吗?”见状,晏恆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他垮下肩膀不再说话,目光空空地望向不知名的地方,余繁潇拉过他的手给他拆下勒进皮肉里的绳子,他便乖乖地任由摆弄,疼得狠了也只是微微皱眉,丢了魂儿一样。 余繁潇到底于心不忍,对他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找点药来给你治伤,然后……就别来找我了。我现在是秦祯的妻子,他很爱我,我不能对不起他。至于你说的那些……似乎并不是我的过去,我是求过一支天长地久的签,但那是跟秦祯一起求的。”晏恆闻言缓缓抬头看向她,夜晚的海水很凉,刺骨一般。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弹动了一下,生生克制住了抚上肚子的欲望。最后,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吧,秦祯是一国太子,能给潇儿最好的生活,而他,不仅一无所有,还必须龟缩在螺壳之中。潇儿忘了他……再……再好不过了。 余繁潇的身影渐行渐远,沉默已久的温玖玖忽然开口,她看着晏恆,语气竟有些蛊惑意味:“你不觉得奇怪吗?公主殿下什么都记得,偏偏把你忘得一干二净,那些关于你的片段也被曲解成与别人的,这到底是为什么?” 杜若诧异地看过去,隐隐觉得今晚的温玖玖有些奇怪,原本澄澈浑圆的眼睛中似乎藏着疯狂。她脑中忽然一闪,不禁想到:温玖玖说要来穹海,到底是要干什么? 晏恆也不明所以的看向温玖玖,目光空茫而呆滞。后者嘴角微翘,继续道:“这种状况不是没有记载,据我所知,正是你们穹海才有那样一种东西,能够抹消一个人关于特定的人和事的记忆,并且了无痕迹。” 晏恆目光微微波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迟疑道:“你是说,忘情水?”忘情水?杜若心里一动,隐隐有什么东西唿之欲出似的。温玖玖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她怂恿道:“没错,你不觉得很像吗?” 晏恆眼神微变,却即刻否认道:“不对,忘情水只有自愿饮下才能发挥效力,潇儿她……”说到这里他已忍不住声线颤抖“潇儿……她怎会自愿忘了我?” “是与不是只有调查了才知道。”温玖玖似乎并没察觉到晏恆的情绪,自顾自地沉浸在忘情水当中。如果,这个神奇的水真的能让人彻底忘记一件事,那她是不是就可以…… “不会的,潇儿不会喝下忘情水!”晏恆眼睛发红,愈发激动起来,他忽而转身朝南方游去,杜若与温玖玖慌忙追赶,杜若压着嗓子喊道:“你干什么去?公主叫你在这等她!” 晏恆声音坚定,头也不回:“忘情水由镇关玄武把守,我要去问个明白!” 忘情水在穹海南方边界,只靠游不知道要游到猴年马月去,温玖玖在她的口袋里一顿翻找,拿出三张瞬移符咒,于是,三个人很快便到达了。 关南四境荒凉,他们远远便看到一位发须皆长的老人,那是镇关玄武。镇关玄武乃是一位活了几千年的老神仙,谁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守这穹海忘情水的。老人白色的鬍子在海水里飘飘荡荡,他微微笑着,嘴巴没动,可声音却如洪钟一般从四面八方响起:“哎呦,老头子我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鲜嫩的小孩儿了。” “鲜嫩?”几人同时顿了一下,惶恐地互相看着,一时间没人敢上前一步。温玖玖给晏恆使眼色:怎么?镇关玄武还吃人吗? 晏恆也是第一次来关南,回道:我也不知道啊。 三个人正不知所措,那老乌龟忽然疑惑地嗯了一声,弯起腰虚着眼睛朝他们细看起来,几个人还当他在打量谁比较好吃,顿时浑身僵硬大气不敢出。却见他定定地瞅了半晌,捋着鬍子道:“这个小丫头面善。”老人的目光凝在杜若身上,又摇了摇头“不过我记得你没有尾巴来着,哎呀,人老了,记性不好了。” 温玖玖不动声色地看了杜若一眼,后者脸上眼睛里只写着茫然两个字,似乎没能听懂这个老神仙在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看来是什么都没想起。 晏恆心里还焦急得很,看见这镇关玄武语气不疾不徐,似乎还在闲扯家常,他攥了攥拳,也不管什么吃人不吃人的了,上前一步拱手道:“老先生,在下晏恆,前来叨扰是想询问一件事,敢问可否耽误您一点时间?” 镇关玄武眯着眼,瞧见这后生抬起的手都微微发抖,不觉暗自反省是不是自己这不修边幅的相貌吓到了几个孩子。他嘿嘿一笑,眼角都笑出褶子,尽量和蔼道:“可以可以,随便问,老头子我每天无聊透顶,巴不得有人来叨扰我呢。” 呃……跟想像里似乎有些不一样?几个人再次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晏恆先反应过来,再次用力拱了拱手:“多谢老先生!”几日来,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镇关玄武带着他们穿过一条海藻纠缠的小径,到了路口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浮在半空的白玉方台,方台被裹在一个硕大的气泡里,台子中间有一孔洞,汩汩地流出清水,再漫溢到台下。方台后面长着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树,不是珊瑚,是跟外面陆地上一样的大树,大树遮天蔽日,看不到顶。 “那是通天树,靠灵力滋养,树冠长到海面上去,就像一座小岛。”镇关玄武慢悠悠地解释着,又笑道:“你们在穹海长大的孩子不知道,还当取用忘情水是多么容易的事,只要游远一点路程,来到我这边就行了。可是,若不是穹海之人,想取得忘情水可就难了。不仅要破了海面上的天罡四十八阵,还得用诚意感动通天树,只有这样,通天树才会伸展枝叶把他们接下来。我记得当年有个小姑娘,为破阵法已经受了重伤,却还是在通天树冠上跪拜诵经,你们想想,荒凉无人的海面上,孤零零的一棵树冠,上面跪着个瘦得跟鸡崽似的小女孩,斗转星移,她连动都不动一下,跪了整整八十一天啊。” “老爷爷,其实我们来是想问穹海三公主有没有来这里喝过忘情水。”温玖玖抓住镇关玄武说话的空隙,见缝插针地转移了话题。可杜若的思绪却顺着那话音飘得很远了,破碎的画面好像被潮汐冲到岸上的贝壳,渐渐显露出来。她想起在破阵时丢了容器的女孩,双手捧着树叶捲成的小桶,清冽的忘情水在树叶卷里波动,没有洒出一滴。忘情水在树叶中晃啊晃啊,这个画面如同活了一般,无论如何驱散不了。 “你们自己去找吧。”镇关玄武的声音将杜若拉回现实,只见他指着通天树,底层树枝上零零星星的挂着些东西。“取水者会在这里留下属于他们自己的标记,你们去看看有没有那个公主留下的就好了。” 晏恆千恩万谢,忙游过去寻找起来,他穿梭在枝叶间,一丝细节都不想放过。不一会儿他便停了下来,在一处角落里,他发现一条鹅黄色丝帕。丝帕的一角系在树枝上,剩下的飘在海里,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褪色了。晏恆看着那条丝帕,眼眶再次酸涩起来,他伸出手缓缓抚摸过那几个字:待吾归来时,便娶你过门。 第43页 那时,珊瑚神树下,余繁潇攥着一个人参果不肯给晏恆。她递过来一条丝帕,噘着嘴道:“不管!你必须给我题一首诗在上面!”晏恆被她缠了几天,焦头烂额,苦笑道:“潇儿,我是真的不会写诗,你要我写什么直接告诉我嘛,你说写什么就写什么!” “我不,我要你作诗给我!”余繁潇倔得很,左手紧紧攥着果子,背在身后。其他歷练的人都一个一个上岸去了,只有他,还站在珊瑚神树下,缠缠绵绵脱不了身。不少人越过他都特意回头调笑,余繁潇就瞪着大眼睛把他们一个个全都瞪走。晏恆实在没办法,摇头笑道:“好好好,我给你写。” 他将丝帕垫在珊瑚树上,提笔略一思索,款款写道:待吾归来时 余繁潇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脸期待的看着他,晏恆侧头瞥了潇儿一眼,撇撇嘴坏笑起来,再次提笔一气呵成,眼里的坏笑再也藏不住。余繁潇咋咋唿唿地抢过来看,只见那金丝镶嵌的精緻丝帕上,龙飞凤舞地题着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待吾归来时,便娶你过门。 晏恆看余繁潇定定看着那帕子,半天也没个动静,脸上的坏笑渐渐收了,他心里有点没底,不知自己是不是太过唐突。晏恆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里藏了点委屈:“潇儿你生气了?我就说我不会作诗了嘛……” 余繁潇却忽然回头看他,眼睛亮晶晶地藏着不知名的神气,脸蛋红扑扑的,她将手中果子往人怀里一塞,低头一笑,攥着丝帕扭头游走了,晏恆听见她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这可是你说的,说话要算数!” 过去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可这丝帕如今却被系在这里,再无人摩挲上面的字迹,再无人凭着它思念一个人。 晏恆轻轻说了声找到了,温玖玖便凑热闹般凑过去看,杜若却没动。她在大树的另一边,仰头望着高处的枝干,心中同样响起三个字:找到了。 树干上,红绳拴着碧玉,在海水里不时翻转,偶尔露出一面刻着的字:杜若。 樊灵枢躺在一个大贝壳上,无论如何睡不着,大概还是不适应自己多了一条鱼尾巴。眼看着天色渐亮,他终于决定不睡了,不如起来到处游一游。刚一出门,他便看到眼前一道青影,是余繁潇。新婚之夜公主殿下不在婚房,反而到处游荡,徘徊一阵后一股脑地钻回自己闺房去了。樊灵枢觉得奇怪,他没放在心上,想四处打探一下自己的金光雀翎在什么地方。 原本是感应到雀翎的灵力才往穹海来,可谁知到了这里之后,一连几天,丝毫没有感受到雀翎的气息,倒像是来错了。樊灵枢漫无目的地熘达到花园之中,却瞧见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个人影。樊灵枢不由得后撤一步,心道:这可太渗人,怎么,穹海里的诸位都喜欢夜里出行吗?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樊灵枢的到来,自斟自饮的动作顿了一下,回过头,是秦祯。 樊灵枢眉梢一动,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撞见了小两口吵架,清官还难断家务事,他还是……“走”这个动作还没做到一半,秦祯便开口叫住了他:“樊公子,没事吗?不如陪我喝两杯吧。”……走不成了。 樊灵枢只好游到亭子里,拽了个漂浮着的海葵当椅子。他与秦祯相对而坐,笑道:“秦兄心情不好,樊某当然要陪。只不过,在下实在不胜酒力,就陪你聊聊天吧。” 喝酒误事,有了上一次教训,樊灵枢决定今后滴酒不沾。秦祯倒是没有多劝,只是抬眼看了看他,便垂眸点头,然后又饮下一杯。他确实心情不好,新婚之夜,余繁潇笑靥如花的敬酒,他明知道里面下了蒙汗药却还是喝了,他不捨得违背她一点,可她呢? 蒙汗药到底还是厉害的,秦祯虽然能动,思维却有些迟缓,他好像钻进了牛角尖,越想越气,忍不住一杯杯地喝酒。 “秦兄。”樊灵枢实在看不下去,按住了他再欲添酒的手,“你若有什么不快,不如与我说说,不要再喝了。” “呵。”秦祯看着酒盅冷笑一声,忽然丢出一个小螺壳来。那东西平平常常,往桌上一丢跟沙堆里的石子一样容易被忽略,樊灵枢不明所以,秦祯一手撑着头,似乎有些醉了,他自嘲般笑着,说道:“拿起来放到耳边听听。” 樊灵枢依言而行,海螺壳半个手掌大,一靠近耳朵里面便传来对话的声音,他细听,竟像是温玖玖。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记载,据我所知,正是你们穹海才有那样一种东西,能够抹消一个人关于特定的人和事的记忆,并且了无痕迹。” “你是说,忘情水?” “没错,你不觉得很像吗?” “不对,忘情水只有自愿饮下才能发挥效力,潇儿她……她怎会自愿忘了我?” “是与不是只有调查了才知道。” “你干什么去?公主叫你在这等她!” “忘情水由镇关玄武把守,我要去问个明白!” 樊灵枢莫名地听着里面的对话,似乎还有一句是杜若的声音,他看了看秦祯,面露疑惑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养的海螺听音,我在这里到处都布下了这种能保留声音的海螺,它们帮我记录下别人说过的话。”秦祯似乎真的喝醉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透露给了樊灵枢。樊灵枢回想刚刚听到的对话,很快明白过来:“那个男声是大闹婚宴的人?” “没错,他要发现了。”秦祯声音里盛满苦涩,说着,不顾阻拦又喝下一杯酒。他望着空酒杯出神,喃喃道:“你知道忘情水吗?” “传说中饮下便能忘却想忘之事的灵水。” “是啊。”秦祯低声笑起来,显得有些诡异,他笑够了,抬眼看像樊灵枢,好像透过他在质问另一个远在关南的人:“你说,潇儿都自愿把你忘干净了,你为什么还那么执着?说忘就忘的感情有那么重要吗?” 樊灵枢听着问话,思绪却不在这,忘情水,他想着这三个字,心里渐渐柔软起来,其实,他也算得了忘情水的恩惠啊。想到那个一袭绿裙的女孩,樊灵枢看向秦祯,声音很低,不知是在跟谁说话:“忘记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对别人,对自己。不能说这样的感情就不深刻吧。”尾音飘散在海里,像一声嘆息。秦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游走了。樊灵枢看着他走远,只嘆感情不该强求,他将视线转到南方,关南,他的小姑娘此时正在那里。她再一次见到忘情水了,会因此想起什么吗? 想到这,樊灵枢的心思不禁颤了颤。他似乎十分不想她记起丝毫,却又在心底隐隐有些期望,这种矛盾令他感到陌生。 “感情这东西,果然最会折磨人。”他低嘆着伸手去够那酒壶,半途又记起再不碰酒的誓言,硬生生缩回来了。 都说感情不要强求,可那人要是换成杜若,他便非要强求,定要强求了。 而另一边,三个人六只眼睛定定地望着镇关玄武。老人鬍鬚颤动,微微笑道:“忘情水当然可解,只是远没有取用这般容易。” 第44页 “是什么方法?”杜若似乎比晏恆更为焦急。事实上,当晏恆意识到是潇儿自愿忘了他的时候,他便开始魂不守舍了。 镇关玄武朝北方望去,渺渺穹海,南北两极,分别有两位上古神仙镇守。玄武悠悠道:“关北赤炎之境有一棵凡尘树,凡尘树上结了一种果子,我们叫它‘后悔药’,我的老朋友朱雀把守在那,那个一毛不拔的老东西,可比我难对付多喽。” “知道了,多谢前辈。”杜若朝玄武道了谢,三个人商量一番,决定先回去然后再出发去赤炎之境。一来晏恆有伤要处理,二来,杜若有些话想问樊灵枢。 三个人朝北游去,温玖玖忽然一拍脑门:“我的瞬移符咒落在前辈那了,你们等我一下。” 镇关玄武动作迟缓,正慢悠悠地转身准备回去,忽然,他看见一个红彤彤的小不点朝自己游来,那小女孩脸蛋圆熘熘的,一双大眼睛看着也水灵,看着挺面熟。 温玖玖努力地游到玄武近前,乖巧笑道:“前辈,请问我可以带走一点忘情水吗?” “忘情水?” 余繁潇侧躺在闺房的床上,看向三个人的表情有些冰冷,她目光在晏恆脸上扫过,冷声道:“你们三个背着我离开,就是为了这个?” “公主,我们……”温玖玖似乎想要解释,余繁潇一抬眼,视线笔直地戳在温玖玖身上,掐灭了她后面的话音。她这幅冷酷样子是之前都没展现过的,杜若不吭声,暗自想着:公主殿下还真有几分脾气。 晏恆垂着头,之前的受刑再加上一夜奔波,他的脸色十分灰败,就连嵴背都不那么挺直了,他微微佝偻着腰身,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余繁潇将他这蓬头垢面的样子扫了几眼,脸色终于有了些许松动。她坐起来朝他招手:“过来坐在地上。” 晏恆愣愣地抬头看她,没说什么,依言过去坐下。余繁潇从身后取出药箱,一面仔细清理伤口,一面面无表情道:“你是说,我忘记你是因为喝了忘情水?” “潇儿。”晏恆稍微抬头便深深望进了她的眼睛里,他很想透过这双眼睛看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现在,要想知道当初的真相,便只有一个办法。他眸色渐深,坚定道:“我不信你会甘愿忘了我,此番回来便是要告诉你,我会去关北赤炎之境找到凡尘树,为你寻得后悔药,定叫你想起来……定叫你想起你欠我的一生一世。” 余繁潇双手微颤,不小心碰到晏恆肩头的伤,丝丝缕缕的鲜血渗透出来。她忙错开眼睛,逃避一般不再去看那仿佛要将她点燃的幽深眼眸。而晏恆只是目光追随着她,恍若对身上的伤毫无知觉一般。 待处理好了所有外伤,晏恆也该走了,临出门余繁潇忽然叫住他,她神色复杂,声音也低婉,淡淡道:“假设你说得都是真的,既是我自愿喝下那忘情水,你就不怕当我想起一切,却是想起了对你的憎恨?” 晏恆却勾唇轻笑,周身的狼狈略作清理后愈发显得孑然俊逸,神情中却带着七分偏执,三分寥寂。他轻声撂下一句便出去了:“潇儿,我情愿你记恨我,好过你忘了我。” 出了余繁潇的闺房,温玖玖便要与晏恆辞别,晏恆也微微点头,对于温玖玖的提醒他是非常感激的,正当晏恆准备一人踏上赤炎之境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杜若忽然出声:“等一等,听那玄武前辈所说,赤炎之境由朱雀镇守极难对付。你受的伤还没好,一个人去胜算不大。我同你一起去。” “杜若,你……”温玖玖生怕她想起什么,绞尽脑汁地想把她留在身边,可一时又想不出藉口,只好搬出樊灵枢:“你要留灵枢一个人在这边吗?我们还要……”寻找雀翎,这后半句她没有说,而是用眼神示意杜若。 樊灵枢。杜若埋在裙摆间的手攥着拳头,指甲都要掐进掌心里去,温玖玖与晏恆都注视着她,她对温玖玖笑了笑:“不是还有你吗?我不在的时候,我那个废物点心师父就拜託你了。” “我?”温玖玖还想说些什么,杜若带着笑意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点玩味,她微微低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你也知道,对吗?” 温玖玖浑身巨震,杜若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却听懂了。杜若她,已经察觉到了。看到温玖玖僵硬到说不出话的表情,杜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她对晏恆说道:“你等我一下,我有些事要与师父说。” 杜若找到樊灵枢的时候,后者正侧躺在海葵丛中小憩,修长的银色鱼尾偶尔随着水波无意识地摆动。其实,从杜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樊灵枢的时候就发现了,她这个白捡的师父生得十分好看,所以,她轻易接受了他的各种说辞,轻易地对他不设防,然后,又轻易地对他暗生情愫。 不过,这一切至少要建立在公平的前提下,樊灵枢有事瞒着她,这是不公平的,原本杜若指望着有一天樊灵枢会向她坦白,她想听他亲口说,可是,现在看来,秃毛孔雀压根是死性不改,说不定联合了一大堆人来骗她!想到这,杜若心底又隐隐翻起怒意,她游到樊灵枢身边,冲着他的耳朵大喊一声:“秃毛孔雀!” “哎呦。”樊灵枢皱着眉头睁开眼,嗓音慵懒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看到是杜若,微微笑道:“回来了?怎么样,关南好玩吗?那老 王 八有没有为难你们?” “你知道我去看了忘情水?”杜若噘着嘴,她本来心绪不宁,可不知自己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一见到樊灵枢这嘴欠样她又感到安定了。而樊灵枢听到她提忘情水也不急,好像跟他没关系似的,他优哉游哉道:“你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为师的眼睛,不过忘情水是稀罕东西,此次来到穹海你能见上一见也算没有遗憾了。” 杜若见他神情坦然,不禁对自己产生了些许怀疑,她定了定神,仔细瞧着樊灵枢,出言试探道:“我在那通天树上发现了一个稀奇物件。” “哦?”樊灵枢面色带笑,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杜若微微皱眉,干脆一口气说道:“那上面有一玉佩,居然是我的名字!” “什么?”樊灵枢俶然睁大眼,一副震惊的样子,杜若见状紧紧攥住了手。却见那秃毛孔雀一本正经道:“都怪为师没有给你取个好名字,你这名字实在太普通、太寻常、太平平无奇了!” “你!”杜若气得脸蛋涨红,樊灵枢却噗嗤一笑,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杜若的头,语气里却是少有的温和:“怎么,你当自己用那玉佩换过忘情水?”杜若闷不吭声,樊灵枢便继续哄道:“忘情水厉害是厉害,但也只能抹消一部分事实,扭曲其他将以替代。杜若,你呢?你可有遇见我之前的丝毫记忆?” 杜若抬眼看他,微扬的眼角像小猫一样,樊灵枢轻笑:“你与我相遇后的每一天都是真实的,你不相信吗?” 第45页 半晌,杜若才缓缓点头。 “我要陪晏恆去一趟赤炎之境,这段时间师父就在这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去吧。”樊灵枢并没有阻止她。他知道,杜若热心,定是不会看着晏恆跟余繁潇二人不管,而若是自己不放她去赤炎之境,这件事定会成为她日后的疑心病。他看着杜若的背影神色有些黯然。 她没想起来,他本该高兴才是,可为什么,樊灵枢觉得自己心里还有那么点失落呢。 杜若果真如樊灵枢想的那样,在去往赤炎之境的时候她再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本来樊灵枢那套说辞之后她只是稍微动摇,想着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偏偏是她不时会做怪梦,然后又碰见同名同姓去取忘情水的人。可是,她没想到樊灵枢居然那么轻易地就放她来拿后悔药,至少该像温玖玖那样挽留一下才对啊?难道……他真有那么坦荡? 一路上晏恆倒是很沉默,杜若注意到他脸色并不好,问道:“你怎么了?”晏恆没有说话,抬手按了按肚子,摇了摇头。 他们依旧借了温玖玖的瞬移符咒,刚一到关北便感到扑面而来的炎热气息。杜若望着不远处似有红浪滔滔,打趣道:“前面该不会是开水吧,我们一过去岂不是成了水煮活鱼了?”晏恆终于看了看她,低声道:“你真的要帮我吗?不知那朱雀有几分兇险。” “嗳。”杜若轻嘆,只摆了摆手朝前游去,她可不是单纯来帮晏恆的。 那凡尘树生于一座圆台之上,周遭竟是在海水当中也能燃烧的灼灼火苗,怪不得这一带海水都泛着红光。杜若定睛看去,只见一通身火红的长尾大鸟栖息于树上,似在浅寐。她与晏恆对视一眼,抽出特意戴在身上的宝剑,那是樊灵枢赠给她的上品法器。二人点了点头,一齐朝凡尘树游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接近凡尘树百步,那栖于枝头的朱雀竟忽然睁眼,猩红的眼珠像要滴出血来一般。它朝天鸣叫,嘲哳之声尖利刺耳,声音震得杜若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还不等杜若捂住耳朵,晏恆忽然大叫一声小心,急急朝杜若扑来!原是那神鸟张开鸟喙,朝他们吐出一团火焰来! 晏恆拦在杜若身前,双掌撑开,直接取穹海之水化作一面波光粼粼的水盾,两相撞击盪开数层波澜。然而朱雀毕竟是上古神鸟,一击不成,它骤然展开双翼,登时金光普照,犹如天上下了火团,两人直被金光晃得睁不开眼。紧接着,那无数火团当空三两相融,竟化作了数十个与那朱雀一般模样的大鸟! “不好,是元神!”晏恆面色严肃,杜若马上反应过来:“这些都是朱雀的元神化形?”“没错,这样下去……”“元神化形无穷无尽,这样下去我们会累死的。” 然而漫天的大鸟可不给他们闲聊的时间,一时间穹海北境电闪雷鸣,火光乍起。杜若一边挥剑抵挡一边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先退出这里,想想办法?”晏恆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幅身子,他们两个对付这么多元神实是有些勉强,便点了点头,两人一边招架一边原路退去。 另一边,秦祯领兵巡海归来,忽然似有所感,朝北方望去。良久,他垂眸敛去眼中情绪,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而温玖玖正与樊灵枢于花园下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温玖玖支着下巴懒洋洋道:“杜若快要记起来了。” “那便记起来。”樊灵枢落下黑子,随口敷衍。 “你不怕她杀了你?”温玖玖举棋不定。 “生死有命。” 白字落下,温玖玖抬眼看樊灵枢,水波中,他的头髮一直不疾不徐地飘在身后,就像在九重天上的时候那样,衣带当风,自带一股风流。他说话的神情那么随意,就好像他真的不在乎一样。温玖玖嗤笑一声,故意道:“杜若跟野男人跑了。”如她所料,听了这话樊灵枢手中黑子疾落,下偏了。 “呵。”温玖玖轻笑嘲他,却低下头去,头帘挡住黯淡的眼神,佯作琢磨棋局去了。 “刺啦”一声,犹如电烤烧灼般的滋味,杜若与晏恆两人齐齐被看不见的东西弹开,而身后便是穷追而至的朱雀元神! “怎么回事?我们来的时候不就是走的这条路吗?只有这一条路,我们不会走错啊!”杜若双手被灼得几乎握不住剑,刚刚他们一路后退,却没想到当空撞在一道屏障上,现在后路出不去,而前路是难以抵抗的众多元神,这可麻烦了! 晏恆再次撑起水盾,这次直接把二人整个罩在里面,他望向原本空空的退路,此时,那里不时闪过金色电痕,诡异得很。他皱眉思索,忽而眯眼恨声道:“是秦祯!” “秦祯?” “没错,他心机深沉,早已在我国各处布下他的眼线,我们来寻后悔药的事他也一定是知道的,可他并没有来阻止我!” 杜若缓缓睁大眼睛,心惊道:“说明他有把握让我们有来无回!” 晏恆恨恨吐气,水盾被数十朱雀元神攻击,已经快要不堪重负。想到秦祯的脸,晏恆眼中的憎恶几乎要化作实质:“我原以为他心机深沉,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他,他不仅从幼时就对我布下陷阱,如今更是断了我寻找后悔药的路,若我死在这也与他毫无关系,只是我自己不自量力,妄图挑战上古神鸟。” 晏恆支撑水盾的双手开始颤抖,原本的坚定此时像是被一盆水浇熄,显出无边的颓丧来,他低垂着头,似是绝望了。 “别放弃啊。”杜若忽然出声,竟有几分雀跃:“那个秦祯千算万算不还是算漏了一件?”晏恆迟疑地望过去,却看她扬眉一笑,指了指自己:“我啊,他没算到我会来帮你吧。” 杜若抚了抚那通身流光的宝剑,抬头望向那偶露金光的屏障,笃定道:“这是仿照天罡四十八阵摆的阵法,却比那个简单不少,并且,这阵法中有我熟悉的味道。” “杜若……”晏恆眸中有了一瞬光亮,而那护体水盾也在这时被击碎了。杜若顺势翻身跃起,宝剑光芒大涨,划过一道圆弧,朱雀元神短暂地被挥开,她一个侧翻落入阵中,朝晏恆喊道:“朱雀元神归你,这个阵法我来破!” 晏恆应声催动水波,于水中灵活迴旋,只身将所有朱雀元神一路朝凡尘树引去。而这边杜若面对穹庐一般的阵法却仿佛成竹在胸,这阵法莫名地有股熟悉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在这阵法当中感受到了樊灵枢的气息。 “金光雀翎,看我把你收入囊中!”一语落下,杜若脑中似有人提点,提前翻身朝右后侧移去,她前脚刚走,原本立足之处便有一道闪电打来,正与她险险避过。天罡四十八阵,那镇关玄武说起时杜若还无甚感觉,可是,到了这处仿照的阵前,破阵的方法却仿佛本能一般刻进了血脉里,她无需多加思考便能躲过那堪称密集的雷击! “樊灵枢,你还敢说我没喝过忘情水吗?”杜若心思急转,随即持剑迎上一道雷柱,金石相击发出刺耳尖鸣,雷电反弹回去,震得整个穹庐似的阵法一阵颠摇,那看似无物的屏障竟噼里啪啦地显出细小裂痕,当中隐隐可见一对雀羽交叉封印其中,乃是阵法的灵力之源。 第46页 就是那了!杜若直像雀翎所在的阵眼处攻去,她心道:这次捡便宜,竟能收回两根雀羽了! 杜若这边打得风声水起,持一柄剑连破阵眼,终于那屏障犹如碎裂的琉璃,随着金光大涨哗啦啦消散了。杜若一番运动早已浑身发热,她抚了抚烫人的脸蛋,一抬眼看到当空飘下两根金光灿灿的羽毛,那两根羽毛纠缠而下,倒有几分缠绵。杜若两眼一弯,像是想到自己误打误撞拿回这两根雀翎,秃毛孔雀定会夸张地将自己夸奖一番,不禁喜从中来,一个空翻跃起接住了。她揣好雀翎准备去支援晏恆,本来叫他一个人对付那许多朱雀元神便有些托大,可是谁叫他们人手实在不够呢? 杜若满心欢喜地回身去找,却不由愣住了。却见那晏恆已是苦苦支撑,口中鲜血一股一股地流出来,呛咳不止,待看到杜若终于破了那阵法,他方才松懈下来,眨眼就叫朱雀团团围住。杜若只听他虚弱道:“阵已破,你别管我了,走吧。” 她还未及冲过去帮忙,只听轰然一声响,晏恆自内而外放出一股真气,内力激盪叫那群朱雀元神四散奔逃,可晏恆那股真气实在是霸道,带着毁天灭地同归于尽的气势,自他为中心形成了一道锋利无比的气刃,一路砍瓜切菜地席捲过去,那群朱雀元神竟不及他的速度,纷纷哀叫着在气刃的绞杀下灰飞烟灭了! 杜若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晏恆不要命了。 他却是不愿搭上杜若,看她破阵后有了退路,这才放心与朱雀鱼死网破。杜若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只见他龟缩的螺壳慢慢爬满了裂纹,好像打碎了什么缠绕其上的符文,紧接着,那裂纹越来越多,螺壳不堪重负,竟嘭地一声化为齑粉!杜若倒抽一口凉气,她看见随着海水漂浮旋转的粉末之间,晏恆早已昏死过去,摊开双手仰面飘着,而在他身下,赫然是一条通体漆黑的鱼尾! …… “这个东西给你,其实我早也怀疑过秦祯,他的鳞片是金色,为何定情信物会是一枚黑色鳞片。” “你若是证实了他便是这鳞片的主人,就把鳞片拿出来。” “这枚鳞片很有可能是人鱼族的逆鳞。” …… 临行前,余繁潇偷偷将那枚黑色鳞片塞给杜若,她说过的话,杜若言犹在耳。眼前,那条漆黑的鱼尾便在水中飘荡,当中显眼处竟真有一个明显缺口!杜若忙掏出那枚鳞片。 …… “逆鳞是所有人鱼族的死穴,如果逆鳞丢失,那人就活不了了。他所有的鳞片都会跟着脱落,然后浑身僵直而死。” …… 杜若紧朝晏恆游去,她眼见着男人的鱼尾发生变化,鳞片渐渐张开,那条尾巴如同春日新开的花朵,那鳞片如同秋风里即将凋落的花瓣,晏恆脸色愈发苍白,他的生命在流逝! …… “要想不死,有一个方法,就是找到那片逆鳞,将其放回原处。” …… 杜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手执那枚逆鳞迅速按进晏恆尾巴的缺口处。如同还剑入鞘,严丝合缝。那摇摇欲坠似要飘落的尾鳞好像一瞬间变得乖顺起来,渐渐又服帖地顺下了。原本颜色黯淡的鱼尾也渐渐有了黑亮的光泽。杜若连忙看向晏恆的脸,正见他缓缓睁开眼睛。 太好了,赶上了。 晏恆还有些迷茫,忽然自当空落下一位衣着华贵之人,男人红袍羽衣,金冠闪烁,斜眉入鬓,眼眸含星。那人微微一笑,居高临下地对两人说道:“你们通过试炼了,想摘后悔药就自己去吧。一人只能摘一颗,多了要罚。” 晏恆顿时面露喜色,苍白的脸上似乎都有了些光彩,他连忙谢过,不顾伤痛朝凡尘树游去。 另一处,温玖玖仍在与樊灵枢下棋。 此次温玖玖执黑子,已被樊灵枢杀得颓势尽显,她偷奸耍滑地找话题道:“你说,杜若和晏恆,她们两个能成功取到那后悔药吗?” “当然能。”樊灵枢含笑落子,“我赢了。” “算你厉害。”温玖玖与他已经厮杀了不知多少盘,早已老僧入定古井无波,认命地收拾棋盘。 忽然,自穹海北方轰然爆出一声巨响,如山崩海啸,地动山摇。棋盘上的棋子纷纷被震落到地上。樊灵枢忽觉胸中一阵闷痛,他蹙眉朝北方望去,愈发心神不宁。 “玖玖,给我一张瞬移符咒。” “你……” 樊灵枢眼中黑沉沉,脸色却略显苍白,他沉思道:“杜若,杜若可能有麻烦了。” 之后,那异乎寻常的震动又发生了两三次,再然后便是长时间的平息。樊灵枢不知杜若的具体方位,只得瞬移到大概的地方。然而他甫一打眼心便凉了半截。 周遭的植物鱼虾竟全似被暴风席捲过一样,折断的折断,死伤的死伤。復游几步,樊灵枢看见了漂浮着的晏恆,他双眼紧闭,身后渗着丝丝缕缕的血迹,竟像是死了一般。樊灵枢忙探人脉象,虽是微弱,却幸好还有救。此处四野无人,他在晏恆身上翻到一张符咒,便只得将人用符咒送回温玖玖那边。 好不容易安顿好了晏恆,樊灵枢早已心急如焚。此处伤者众多,却还没见杜若的身影。忽然,他听见前方似有打斗之声,便连忙绕过断木浮尸朝前游去。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僵立住了。 只见杜若眼底闪着阴沉的黑,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就像被黑雾吞没了,见不到一丝光彩。她邪笑着逼近一个红衣男子,手里的剑已经折断,她却毫无所觉般执一柄断剑,抵上男子咽喉。难男子似乎受了重伤,单手抚胸,有殷红血迹不断从嘴角滑下,而他明显跌倒在地动弹不得。 眼看被杜若的断剑抵住,男子咬牙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杜若不屑地轻笑两声,左手直接化掌推向男人胸口:“我当然是来杀你的人!” “杜若!”樊灵枢一时紧张喊出她的名字,杜若掌风微偏,没能要了男子性命。男人却早已身受重伤,再次吐出一口鲜血,仰倒下去。 樊灵枢绷紧了全部神经,看向杜若的眼神却满是爱惜与心疼。他脑子里炸成一团,不敢相信杜若为何又变成了这样,可看向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杜若,樊灵枢深吸一口气,拼命地冷静下来。 杜若丢掉断剑,看向樊灵枢的眼神中满是玩味,她感受不到眼前人哪怕一丝一毫的灵力。 “你要阻止我杀人?”她抬眼看他,漆黑的眼睛没有一点感情。 樊灵枢尽可能地平静下来,害怕激怒她似的,轻声道:“杜若,你冷静一点,我是樊灵枢。” “樊灵枢。”杜若将这个名字在舌尖品尝了一番,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她随即勐然靠近,身躯相贴,杜若伸手捏住樊灵枢的下巴,眼睛直直地望向他:“我知道啊,你是我的师父。” 还认得我。樊灵枢的心绪稍微平稳了一些。他不顾下巴被捏得痛楚,缓缓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少女纤细的身子揽入怀中。他伸手抚摸她的头髮,极尽温柔道:“没错,是师父,别害怕,冷静下来。” 第47页 杜若果真渐渐安静下来,樊灵枢肩膀微微松懈,正欲低头查看她的状况,忽然,杜若茫然发难,右手迅疾如风,直直掐上樊灵枢的脖子!她眼中似有杀意,掐着樊灵枢的脖子逼得他倒退几十步,狠狠撞在身后的礁石上。 樊灵枢脑中眩晕,却听杜若声音似有委屈哀怨,她掐着他的脖子愈发用力,嘴上却可怜道:“师父,你骗我,你和大家串通一气骗我。我被你们偏得好惨!” 樊灵枢眼前一阵阵发黑,胸中空气抽干了一样,心肺要爆炸一般剧痛。他双手扳着杜若的手,却敌不过她用了十成十的内力,樊灵枢当真变成了一条涸泽里的鱼,只能甩动尾巴做些微弱挣扎。杜若还在小猫似的低述:“我不想被你骗,就吃了后悔药,可是,可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头还特别痛!”她口中说得可怜,手上却愈发用力,樊灵枢渐渐挣扎不动了,他的头无力地侧向一边,脑中却道:“傻丫头,你根本没喝忘情水,吃了药又怎会有用。我从来不想骗你啊” “樊灵枢,我讨厌你!”杜若五指骤然用力,樊灵枢浑身过点般一颤,再无声息。杜若却平静收回手,望着他紧闭的眼睛,面无表情道:“可是,我又很喜欢你。”言罢,她双手捧住樊灵枢的脸,俯身吻上他已泛着青紫的唇。 杜若一边吻一边朝他口里吹气。樊灵枢的知觉都麻木了,半晌才缓缓恢復,勐一吸入空气肺都要炸起来。杜若伸手揽住他的腰,制住了他将要下滑的身体。樊灵枢眼前好容易能看清楚,刚要开口叫杜若的名字,喉间却哑痛难耐,顿时呛咳不止。 杜若却频频皱眉,似对这声音颇不耐烦。她左右打量,从近旁顺手扯来几团水草。 “张口。”杜若冷声道。樊灵枢仍在呛咳中,无暇顾及杜若刚刚干了什么,他茫然看了杜若一眼,后者却等不及了一般直接捏开他的嘴巴将一团水草塞了进去。樊灵枢眼中呛出了眼泪,无奈口舌被堵只能闷声呛咳。可杜若还是不满足,直接扭住拉高樊灵枢的双手,用水草将手腕缠了个结实。 杜若暗笑,似是很欣赏眼前的杰作,完全看不到樊灵枢担忧的目光。她一手揽着樊灵枢劲瘦的腰,另一手在他光裸的胸膛上划来划去,勐然拧上胸前颤慄的一点,激得身下人浑身巨颤。 “师父,上一次我食髓知味,现下,徒儿已经肖想你好久了。”樊灵枢心中大震,脸上已爬满薄红。什么叫上一次?什么叫肖想?杜若右手顺着他长而锋利的锁骨摩挲,樊灵枢忍不住扭动身子,企图挣扎出杜若的桎梏,而他双手被缚,本就没有逃脱的可能,现下更是任人鱼肉了。挣动间,樊灵枢勐然觉得着情景似有些熟悉,他恍然想起駃雨楼的床,红色丝线,木桶中漫溢而出的水……难道,那不是自己的一场春梦? 樊灵枢正愣神之际,忽而感到身下一股剧痛,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已感到小腹上有一硬物顶住了自己。他登时白了脸色。 杜若笑得竟有几分甜美,她一手按着樊灵枢,将人牢牢固定在礁石上,另一手不甚熟练地抚弄起樊灵枢身前的玉柱来,来自少女柔荑的触碰令樊灵枢面红耳赤,他羞耻得极力闪躲,却毫无用处,身下那物被女孩牢牢攥在手中,或急撸或点弄,樊灵枢浑身颤抖,嘴里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就在他即将到达巅峰的那个点时,杜若却堪堪停住了。“呜!”樊灵枢挣扎着,几乎面露哀求之色,可杜若毫不手软,死死掐住顶端,硬生生阻住了他释放的欲望。她用最后一团水草绑住了那硬邦邦的柱身,完全不顾樊灵枢已竟受不住此番折腾,隐约泄出的抽泣之声。 做完这些,杜若露出些微满足神情,转而左手抚上自己涨得发疼的地方。樊灵枢顺着她看过去,只觉心惊,眼中露出些许恐惧之色,他知道,人鱼族是雌雄同体的,本以为并无大碍…… 杜若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右手轻轻抬起他的脸,让人看着她:“别害怕,徒儿会努力让师父舒服的。”杜若偏要在这种时候一口一个师父地叫,她每叫一次便令樊灵枢身上一阵烫似一阵。 “唔唔……”樊灵枢想要抗拒,可却完全说不出话,喉间的伤还没好,仅发出声音都让他感到剧痛,杜若听见他出声,却恣意笑道:“什么?师父说愿意为徒儿献身,希望徒儿好生伺候?” 杜若!樊灵枢气急,用力唔出了两个重音,可杜若却把他的挣扎怒吼当做情趣,右手顺着胸膛一路抚摸下来,直到那个一般情况下只有女性才会有的隐秘之处。甫一触及便引来樊灵枢的一阵酥麻,他闷哼一声,鱼尾甩得啪啪作响,杜若差点制他不住,见状杜若没了好脾性,直接将手指插入进去。刚埋进一个指节樊灵枢就疼得弓起腰,身体不住颤抖。 从未有过的酸胀痛麻自小腹下端蔓延至四肢百骸,杜若只稍微动动手指就令樊灵枢闷哼着软了腰身,他倚靠在杜若耳边不住地喘粗气,却碍着唇舌被堵,喘气都不得痛快。杜若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满是冷汗的背,手上继续努力,扭动着朝他身体更深处探索。 樊灵枢整个人都不好了,被缚的双手搭在杜若背上,却不忍心抓她,只把自己的两只手掐出不少于痕,鱼尾痉挛一般摆动,随着杜若每一次探索而颤抖着发出呜呜地闷叫。杜若闲着的左手突然拍上樊灵枢的臀部,虽尽是鳞片,手感也是极滑腻的。杜若忍不住又多拍几下,口中怨道:“你又不是小姑娘,矫情什么?” 樊灵枢似被这一下打愣了,半天没吭声。杜若都已往那软肉当中探入三根手指,却只觉身下人一阵阵颤抖,反倒不再吭声了。杜若心道奇怪,拉开距离去看樊灵枢的脸,后者却侧头不愿直视。杜若啧一声,直接扳着下巴将人转过脸来,却见那人眼角通红,却强自瞪着眼睛,原本锋利的五官都被眼角那点飞红给破坏,变得惹人怜爱起来。不过杜若并不会怜爱,她直视着樊灵枢的眼睛,逼迫他与自己面对着面,然后探入软肉中的三指一齐搅动起来。于是便眼看着樊灵枢眉头一蹙,几颗眼泪在他怒瞪着的双眼中滚落而出,泪水不同于海水,轻易便可分辨。 师父……被自己肏哭了。这个念头一出来杜若就抑制不住的心头髮颤,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心疼。她只是缓缓抽出手,尽量温和地抚弄那处狭窄之处,刺激那里自己分泌润滑。可她换了动作,樊灵枢却并没好转,他依旧面色冷冷的,似是咬牙忍住呻吟,而瞥向一边的眼中不断有泪珠滚出来,再溶于海水中。杜若一时有点无措了。 樊灵枢也不想哭的,既没面子,又没出息。可是他忍不住,下身太疼了,撕裂一般的痛苦,而一想到对自己施加这些痛苦的竟然是杜若,他心里就忍不住的难过。他看向周围的断壁残垣,看向飘荡在身侧的植物鱼虾,不禁羞耻地闭上眼睛,他在心中默念:杜若现在不清醒,不能刺激她,要让着她…… 似是感到樊灵枢的那处终于变得柔顺,杜若抽出手指,将自己的硬物抵上了那狭小的洞口。樊灵枢浑身一震,事到临头,他还是接受不了自己被杜若压在身下这件事实,可杜若根本不容他的反驳,搂住男人的腰,将人往自己身边一带,坚挺的硬物便直直插入进去,直接捅入了最深处。 第48页 “唔!”樊灵枢仰起头,发出一声脆弱的哀叫,陌生的饱涨感令他止不住地闷哼出声。杜若第一次进入别人的身体,那种被柔软和温热包围的感觉令她兴奋到浑身发烫,她不顾樊灵枢的呜咽,扳着他的肩膀大开大合地快速挺进撤出。 樊灵枢被磨得连呻吟都破碎不堪,身子软得靠不住礁石,不断朝旁边歪去,他感觉自己腰快要断了,杜若每一下都顶到最深处,好像要把他给顶穿一样,难道床笫之事承受的一方竟然是这样痛苦吗? 杜若每顶入一次便叫两人小腹相贴,用力研磨一番,那本已因为疼痛而略微疲软的玉柱在两人的夹弄下竟渐渐又有了起立的态势,偏生杜若给他用水草勒住,那憋涨而不得宣洩的痛苦快要把樊灵枢逼疯了,他就如一叶扁舟在前后的逼迫中颠簸摇晃,手腕疼、喉咙疼、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就在樊灵枢意识昏聩之际,他忽然感到口舌一松,接着,杜若便忘情一般吻上来,柔软的嘴唇贴着他的,细嫩的舌头试探一般舔弄进去,竟是无比的羞涩温柔。 折磨已久迟来的安慰,樊灵枢心头一酸,逮住这点缠绵不肯放。他勾弄她的舌头,吮吸她的嘴唇,杜若后退他便上前,委委屈屈,黏黏煳煳,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子。一吻终了,杜若嘴角勾起甜蜜笑意,她身下依旧律动着,却将头埋入樊灵枢的胸怀,竟显出几分乖顺。樊灵枢喘息几口,将嘴巴凑近杜若耳边,他的喉咙真的伤到了,即使拿掉水草仍旧无法正常说话,他用气声低吟道:“好徒儿,给师父解开吧,很疼。” 杜若仰起小脸看他,适时地狠一顶弄,“嗯啊……”樊灵枢被顶的往上一窜,眼神都涣散了。杜若微笑道:“师父哪里疼?” “嗯……手……手腕……还有……嗯啊……”杜若身下不停,樊灵枢被逼得脸色通红。杜若伸手摸上樊灵枢的玉柱,鼓胀的柱身筋脉蓬勃,临近释放敏感得不行,稍微触碰都令樊灵枢受不了般扭转身子。杜若慢条斯理:“还有哪啊?” “嗯……”樊灵枢神色微变,却怎么也不肯说了。见他死死咬住嘴唇蹙眉忍耐的样子确有几分可怜,杜若终究于心不忍,伸手解开了绑缚着手腕的水草。樊灵枢双手一得解放便直接搂住杜若的腰身,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 杜若双手却抚上他的柱身,一面用力撸动一面加紧冲刺,一白一蓝两条鱼尾在海中辗转纠缠,映得半面海域莹莹闪光。杜若忽然用力一挺,顺势解开了绑住樊灵枢柱身的水草。樊灵枢鼻音轻哼,双手用力按住杜若肩膀,颤抖着释放了出来,与此同时,杜若也将自己的东西悉数射进樊灵枢的体内。 二人似有一瞬的失神,樊灵枢累极,却强撑着不睡过去,他扳着杜若的肩膀细看,高潮的余韵散去后,他终于在杜若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光彩,不是漆黑的眼睛,也没有浓雾瀰漫,是他的杜若。 女孩目光茫然,看向面色潮红的樊灵枢还有些奇怪,完全没感觉到自己的东西还埋在师父体内,她奇怪道:“樊灵枢?你怎么在这?你发烧了?” 樊灵枢只是微笑,杜若忽然眯了眯眼,咕哝道:“秃毛孔雀,我感觉好累啊。”说完便脑袋一沉,趴在樊灵枢身上睡着了。 过分。樊灵枢心里想着,却将杜若揽好,一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刚刚经歷的一番痛苦似乎都荡然无存了,此时此刻,唯剩心安。 杜若醒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混沌,她茫茫然地望着空中浮动着的细小水泡发楞,眼前却不断闪现着模煳的刀光血影,她一会儿在海里,一会儿在天上,她只觉得自己在不断地杀人,杀很多很多的人。 樊灵枢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杜若微微睁着眼睛,脸色苍白,又好像浮现着一层戾气。他有些惊慌地反手锁门,又急忙游到床边,熟练地将杜若的身子半抱进怀里,像抚摸小动物一样轻轻顺着她的头髮,嘴里低声哄道:“又做恶梦了?不怕,不怕。” 杜若昏睡了一个月,期间断断续续地睁过几次眼睛,每次眼底都被一层黑雾笼罩,一副将要暴起杀人的模样。樊灵枢便每次都不听劝阻地将门反锁住,自己搂着杜若,安抚她那颗暴躁的心。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杜若眼底没有黑雾,她真的醒了。樊灵枢抱着她的动作太过温柔,她有些惊讶,一时间僵住没动,只感到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的头顶上,听见他用低沉沙哑到仿佛掺了一把沙粒的嗓音轻声安慰着。这一刻,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叫人几乎想要落下眼泪来。 大概是感觉到怀中人身体的僵硬,樊灵枢低下头去看她,冷不防撞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杜若看见他脸上骤然有了光亮一般,嘴角微提,似乎马上就要笑出来,却又被他生生忍住。他偏过头去轻咳一声,再回头却挑着眉毛摆出一副秋后算帐的脸: “醒了?”这是樊灵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是:“准备负责吧。” 杜若一脸懵逼。 “什么负责?”大概世间万物在面对危险之时都会激发潜在的预知本能,杜若无来由地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该天打五雷轰的大错,再看樊灵枢都觉得他是一副讨债的嘴脸,她当机立断决定先讨好卖乖,赔笑道:“师父,你嗓子怎么哑了?生病了吗?徒儿好生担心。” “呵。”樊灵枢嗤笑一声,忽然朝前探身,他双手撑在床沿上,鱼尾在身后摆动,眼角勾勒的银色暗纹平添了几分慑人气势。 勾……勾魂夺魄,杜若脑子里莫名冒出这个词来,她心跳骤然加快,一面暗自尖叫着好近好近好近,一面眼睛无处闪躲,“逼不得已”在樊灵枢光裸的上半身上扫来扫去。 “你又忘了?”沙哑的声音多了些诱惑味道,杜若觉得自己好像中邪了,此时此刻,不管樊灵枢干什么,哪怕剔牙抠脚,她也觉得他是在色诱自己。 她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忘了什么?”不敢看樊灵枢的眼睛,杜若绞尽脑汁地转移话题:“师父,你脖子上为什么系了一个蝴蝶结?” “以后别叫我师父。”提起这个樊灵枢就生气,连带着师父这个词也让他浑身不舒服。那让他想到自己被眼前这个小丫头压在身下,一边“师父师父”地叫,一边…… 樊灵枢脸上不动声色地红了一点,他斜睨着杜若,直接拆下系在脖子上遮挡的布条,登时露出颈间可怖的伤痕。 杜若原本还在小鹿乱撞,见到这一幕忽然滞住了唿吸,只见樊灵枢白皙修长的脖颈间清清楚楚地印着一圈掐痕,淤血消散得缓慢,青青紫紫扩散开来,指印清晰。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触碰:“这……这是谁……”忽然,她伸向樊灵枢的手停住了,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个画面,樊灵枢痛苦地扳着一个人的手,眉尖紧蹙,眼中却是满满的担心。心脏像是被一把攥住,杜若不可置信地颤抖着问道:“是,是我?” 第49页 “哼。”樊灵枢偏过头去,用后脑勺冲着杜若,却止不住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幸好,沙哑的嗓音掩盖了他的不正常:“你欺负了我,这笔帐怎么算?” 真的是我。晴天霹雳一般,杜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对樊灵枢做出这种事,暗中滋长的喜欢还没来得及表露,她却已经差点害死自己倾慕的人。怎么会这样?杜若大睁着的双眼断线一样滚出泪珠,她却毫无所觉。她看着樊灵枢的后脑勺,心里只道师父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了,对了,他刚刚说什么来着?说不许再叫他师父!难道…… “师父我错了!你不能不要我!”杜若心底像漏了个大洞,她勐然扑过去,慌慌张张地,紧紧抱住樊灵枢。后者被她扑了一个趔趄,回头,小丫头好像天塌了似的,抱着他哭得直抽抽,嘴里嘟囔着:“我错了,再也不会了,你不能不要我……” 半晌,樊灵枢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我说,你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些什么?谁说不要你了?” “啊?”杜若晕晕乎乎地抬起脸,毕竟躺了一个月,勐扑这个动作还不太适合此时的她。她傻乎乎地看着樊灵枢,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讷讷道:“你说不准我叫你师父……”樊灵枢噎了一瞬,终于完全被她逗笑,好一会儿才咳嗽着止住笑声。他伸手碰了碰杜若哭红的眼角,语气不由自主地温和起来:“我说不准你叫我师父,但你可以叫我别的。你趁我不清醒的时候骗了我一次,又借着自己发疯强要了我一次,我看你是占我便宜占上了瘾。是你要对我负责,不能不要我。” 樊灵枢每说一句话杜若的脸便红上一点,此时完全成了个熟烂的苹果,她看着樊灵枢带笑的眼睛,羞得恨不得再晕过去然后失忆,不!最好全三界一同失忆!她嘴唇哆嗦着确认:“你你你知道……我我我趁你中中药……那那个……” “我我我知道了。”樊灵枢学习她的腔调,坏笑着答道。 “呜。”杜若喉咙里滚出一声哀鸣,又猝然睁大眼睛:“你你说……说我强……强……” “强、强、强要了我。”樊灵枢故意加重了某个字的读音,重重点头。 “啊……”杜若哀叫一声仰倒回床上,灵魂仿佛飞出了体外,脸色那叫一个四大皆空。 “杜若!”樊灵枢连忙凑过去,还当自己玩得过火,把人给气死了。躺倒的人只有眼珠转动着看向他,触到他担心的眼神,杜若嘴一瘪,又要哭了。她心里暴风骤雨地嘶吼:这都什么事啊!死去算了!不对,死了也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怎么了?想逃避责任撒手人寰?”樊灵枢把她薅起来,颇为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杜若抽抽搭搭地抹了抹泪,真心实意地嗫嚅道:“师……樊灵枢,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不许你这样说。”樊灵枢忽然把她抱住,杜若被他拥在怀里,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见那有力地、略显急促的心跳。男人低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像春雨落进土地一样落进杜若心中干裂的缝隙里:“我樊灵枢看好的女人,当然是天上地下都找不出第二个的好人。怎么会是人渣?” “可我……” “你不是喜欢占我的便宜吗?”樊灵枢低笑几声,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明明说着不正经的话,语气却绝无仅有的虔诚:“那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随心所欲地占我便宜。我保证,对你予取予求。” “我……”心跳过速,热血沸腾,杜若一句话没说完,两眼一翻,没出息地再次晕了过去。 樊灵枢游出屋子,温玖玖好像等着他出来一样站在不远处,一见他便迎了上来:“怎么进去那么久?杜若醒了?” “醒了。”樊灵枢嘴角的笑意还没收,心情很好的样子。温玖玖观察着他的神情,又朝身后的房门张望几下,问道:“她说什么了吗?醒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说什么,现在又睡过去了。”樊灵枢随口答道。 “刚睡醒又睡?没什么大碍吧?” 樊灵枢看了她一眼,轻笑道:“没事,醒是醒了,只不过又被我给帅晕了。”说完他便径直朝自己的房间游去,有一项工作还差个收尾,他要赶去做完。樊灵枢心道:杜若醒得还挺会挑时间。 温玖玖看着樊灵枢飘然远去的背影,站在杜若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进去。她微微低着头,有些神经质地咬起指甲,面色阴晴不定。她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喝了忘情水,那这个世上就再不会有人知道当年的事,可是……杜若这一次又……她真的不会想起什么吗?看樊灵枢的态度,恐怕就算杜若想起来了,他也只会一味地纵容。温玖玖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一块飘飘悠悠的浮木上,唯有抽干河水她才能踏实下来。 杜若再次醒转是被憋气憋醒的,一睁眼就看见樊灵枢笑意腾腾的眼睛。樊灵枢松开捏住她鼻子的手,嘴欠道:“猪都没你睡得香。” 杜若未语脸先红,呛咳两声爬起来,也没心思跟他斗嘴,只觉得自己心跳慌乱,不敢看人。她在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不就是一个秃毛孔雀,从前好好的,怎么人家一表白自己倒羞得想钻到地缝里去。杜若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心跳,樊灵枢的笑声在头顶响起,她忽觉晃神,似乎这样自惭形秽的心情并不陌生…… 樊灵枢笑了一会儿,见那小丫头还是只给他看一个头顶,不满地啧了一声,伸手捉住杜若的下巴:“抬起头来看我。”杜若脸上冒烟一般地发烫,强自止住眼神的闪躲,直直地望向樊灵枢。男人脸上依旧是调笑神色,只不过有一点温柔从他的眼中流露出来,仿若春水溪流。 “我一主动你就往后缩,什么毛病?” “我……” “你什么你。”樊灵枢眼中笑意更盛,“你还没答应要对我负责呢,快说。” “我……”杜若眼中泛起潮气,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一刻竟是十分地来之不易。她忽然抓住樊灵枢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她涨红着脸偷笑,眼角弯弯道:“我要对你负责。”下一秒,杜若被拥进一个怀抱里,樊灵枢把她抱得紧紧的,勒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听见男人在自己耳边深唿吸,低沉的声音流进耳朵,烫进心里。他说:“杜若,我爱你。” 樊灵枢放开她,回身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木匣子,他抬眼看了看杜若,笑着将木匣往前一送:“打开看看。” 杜若愣愣地看了看他,接过匣子缓缓打开。柔软的蓝色绸缎铺在盒底,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把银白色的宝剑,剑鞘是镂空的,上面手工雕刻着杜若草的图案,细碎的小白花上嵌着莹润的穹海珍珠。 第50页 “这……这是给我的?”杜若好像有些不敢相信一般,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她只将剑身稍稍出鞘,便感到一股冷霜般的凌厉剑气,这绝对是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的上品兵器。杜若吃惊地看向他,樊灵枢笑得有些得意,负手道:“之前答应过你的,怎么样,我没说大话吧?是不是比买的那把好多了?” “你亲手做的?”杜若爱不释手地抚摸那柄剑,目光中是掩不住的欣喜。见她这幅高兴样子,樊灵枢轻咳一声,破天荒地谦虚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年杜若为了给他做一把剑,亲入天罡四十八阵,又苦等了八十一天,费尽心力才取得那用来淬鍊的忘情水,相比之下,他以鲛人之姿取忘情水要简单多了。想到那把忘情剑,樊灵枢心中略微酸楚,他重提笑意道:“这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名剑都是有名字的,你来取。” “取名?”杜若挠了挠头似乎有些犯难,她实在不擅长这个。对着剑身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她苦恼道:“这把剑最特别的地方是什么?”樊灵枢刚想说是用忘情水淬鍊,又忽然想到上一把剑那不吉利的名字,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瞥了那流光溢彩的剑一眼,目光落在镶嵌在剑柄处的一颗璀璨宝珠上,说道:“那颗珠子是三公主殿下送我们的礼物,是她的眼泪。” “三公主?”杜若似乎勐然想起什么,她看向那颗彩珠。鲛人泪,唯有鲛人为爱流泪才会凝成稀世珍宝……她,为什么哭了? 难道……杜若脸色有些发白,颤颤地问道:“我……我记得我昏迷前是陪晏恆去取后悔药的,他怎么样了?我又为什么会睡了一个月这么久?” “别慌。”樊灵枢按住她的肩膀,“晏恆没事,晚点你可以去看看他。这颗眼泪是公主想起一切之后流下的,是记起爱人后高兴的泪水,所以她才送给我们,一是感谢你的帮忙,二是祝福我们相爱一生,至死不渝,永不后悔。” 樊灵枢的目光沉沉,听闻晏恆没事后,杜若松了一口气,回味了一遍公主的祝词,她又开始脸上发烫。杜若避开樊灵枢灼人的眼神,转移话题道:“我记得一切都挺顺利的,我怎么会昏倒呢?” “你发了狂,伤了不少人,自己都不记得吗?”樊灵枢轻声询问,害怕刺激到她一样。杜若猝然抬头,刚清醒时那种烦乱的心情浮现出来,她觉得自己在杀人……难道是真的? “据朱雀上仙的说法,大概是因为你没喝过忘情水,却喝了后悔药,忘情水与后悔药之间其实是以毒攻毒的用法,后悔药中蕴含的毒能乱人记忆,诱人走火入魔,毒性很烈,因此朱雀才严加把守,而你只吃下这种毒,所以被毒素扰乱了心智。” “怎么会这样……”杜若喃喃着,有些不好意思看樊灵枢,她之所以喝下后悔药都是因为没有好好地信任他。“原来我真的没喝过忘情水。” 说完她又露出困惑神色:“可是我为什么会有取用忘情水的记忆呢?” 樊灵枢的动作一顿,他眼眸闪烁,思虑半天却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她忘情剑的事,不想起来才是对两人都好。如此想着,他轻笑道:“很多凡人都会有曾做过某事的感觉,真真假假谁知道呢?倒是你。”他话风一转,横眉怒目道:“你知道在你昏迷这一个月我帮你背了多少锅吗?你搅得穹海北境不得安宁,毁坏了那么多珊瑚石礁,打死打伤小鱼小虾无数!我被扣在海底做了一个月苦力!不仅如此,你打晕了朱雀老人家,我又是照顾又是赔罪,一个月来东西南北跑来跑去,都累瘦了!”说着,樊灵枢夸张地转身给她看,又看着她扬眉道:“我现在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说要怎么补偿!” 话音未落,却看见杜若忽然欺身过来,粉嫩如桃花瓣似的嘴唇贴上去,封住了樊灵枢喋喋不休的嘴巴。她哼哼地笑着,嘴巴贴在樊灵枢唇上开合,弄得人痒痒地。 “日久天长,慢慢补偿。”杜若笑意盈盈地看着樊灵枢,感觉自己怂了一天,终于扳回一城。樊灵枢变成一只蔫了的孔雀,他皱着眉,拇指蹭了蹭自己的嘴唇,而后又觉好笑,嘲道:“跟谁学的?” 杜若眼角微挑,黑白分明的眼睛翻了个灵活的白眼:“还能是谁,近墨者黑。” 晚一点的时候,杜若跟着樊灵枢去看望了晏恆。晏恆躺在余繁潇的纱帐贝壳床上,绫罗锦被把他包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晏恆脸色还有些苍白,见到杜若和樊灵枢来探望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余繁潇高兴地将他们迎进屋里,嘱咐道:“晏恆身子见不得风,只好裹在被子里见你们了,不要见怪。” “其实我都好了,是潇儿太紧张。”晏恆紧跟着埋怨一句,却还是乖乖缩在被子里,看着三公主笑。 自从取得后悔药,后来发生了什么杜若一概不知,见两人如今此番恩爱,她心里一暖,只道这一次荒唐大闹还算有点用处。 房间里点着暖黄色的长明灯,樊灵枢坐在一旁喝茶,余繁潇拉着杜若在床边坐下,讲起之后发生的事。 那时,她还在闺房里等待,脑中天人交战,不知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胸口那枚黑色鳞片,却摸了一把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把那鳞片託付给杜若了。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秦祯的话言犹在耳,往昔的一幕幕也浮现出来。余繁潇想着,虽说秦祯是为了巩固太子地位才与自己成亲,但是,他对自己的好也是一目了然,难道那些关心都是装出来的?他为了皇位不惜处心积虑欺骗自己吗?余繁潇不想如此轻易地否定一个人的心,可是,她又想到晏恆,想到他绝望的眼神,想到他临行时的那句“宁愿你恨我,好过忘了我。”余繁潇掩面,心底隐隐作痛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正愁眉不展,却忽闻外面传来吵闹之声,秦祯的声音仿若金玉相击,气势汹汹道:“此人扰乱穹海北境,给我拿下!” “不行!”温玖玖尖叫,在一片兵刃相撞声中朝余繁潇大喊:“公主!晏恆回来了!秦祯要杀了他!” “休要胡说八道!”秦祯怒喝,提枪朝温玖玖冲去。战局一度混乱,温玖玖自恃修为深厚,可是背上背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晏恆,要处处小心他,难免被秦祯掣肘。秦祯面色阴郁,手下长枪却毫不留情,他阴测测地看着昏迷中的晏恆,恨不能杀之后快!金光横扫,水波层层叠加攻势,秦祯这一枪裹挟了十成十的灵力,罡风一般朝温玖玖刺去。温玖玖迅速闪躲,却一时不察令晏恆从背上滑了下去。 余繁潇便是在此时悄悄赶到,在一片混乱中接住了晏恆。昏迷中的人似乎感觉到什么,微微睁开眼睛。余繁潇看见了他那条伤痕遍布,却覆满漆黑鳞片的鱼尾。 “潇儿!”秦祯在战局中一眼看见了她,双目圆睁惊恐地大吼,却没能阻止。他眼睁睁看到晏恆颤抖着举起手,将一粒果子递到余繁潇手中。秦祯双手发颤似要握不住长枪,疯了一般朝她拼命游去,可这一切都像是升到海面的水泡,噗嗤一声破碎,徒劳无功。 第51页 余繁潇从那漆黑鱼尾上抬起头来,侧头看见了秦祯,她就那样直直看着他,吃下了后悔药。 “不要吃!”耳边传来秦祯崩溃地大喊,与此同时,温玖玖一掌拍出,正中秦祯后心,他勐然吐出一口鲜血,长枪噹啷落地。他木然地望向余繁潇,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女人似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只是那双手抱紧了怀中的人,即使头痛欲裂也不曾放手。 秦祯身体朝海底滑去,没有人在意他,他再一次隔着一段距离,成为了潇儿与晏恆的旁观者。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微微颤抖的手生疏地握住。为什么?秦祯脸上闪过诡异的冷笑,或许是嘲笑,他低低地笑着,眼角却愈发酸楚,为什么,他贵为一国太子,想要抓住点什么就那么难呢? 余繁潇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 春月里的珊瑚花园,她攥着一条手帕望着最高的一棵珊瑚树愣神,那手帕上写着一句颇不着调的话:待吾归来时,便娶你过门。 过门啊,余繁潇手指捏住那两个字,摩挲一阵不由得低头轻笑。“晏恆,你若是说话不算话,等你回来我定揍得你找不着北!”语毕她又嘻嘻笑着,将手帕捧至嘴边,好像这样就算偷偷亲到了什么人。 忽然,她看到了秦祯,他一脸冷峻严肃,直直朝她游来。 “怎么了?”余繁潇很少看见他对自己这个表情。秦祯游到近前,看了她半晌,好像不知道要怎样开口似的,眼神迟疑闪烁,直到她不耐烦地催了,他才低低地吐出几个字。 余繁潇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好似一瞬间倒流,眼前一黑,分不清今夕何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寒冷嘶哑,如一把老柴:“你说什么?” 秦祯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一具冰冷的木偶那样陈述道:“晏恆死了,还请公主节哀。” “放屁!”余繁潇勐然抓住秦祯的胳膊,用力到指节泛出病态的苍白,她咬牙切齿道:“那么多人出去歷练,怎么晏恆就会死?他是那些人里最强的一个!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不会死!他不会死!他不会” 话音勐然顿住,秦祯摊开手掌举到歇斯底里的女人眼前,余繁潇如同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她看到秦祯手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带血的鳞片,漆黑得像无边无际的夜色,那是晏恆的逆鳞。 “你看,他真的死了。” 一条手帕如招摇的水草般随着水波飘起,余繁潇反常地不再歇斯底里了,她伸出剧烈颤抖的手触碰那枚鳞片,指尖刚刚碰到那冷硬的表面,她便像是被吓到一般缩了回来。晏恆的逆鳞,这个形状她记得清清楚楚,想抵赖都不成。她忽然勐地抓住鳞片,五指紧紧握住,不顾锋利的鳞片割伤了手心,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点她的心痛。 “骗子。”她浑身都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不住的哭泣从嗓子眼里爬出来,如深渊黑夜,如绝望哀鸣。 数日生不如死的哀痛在回忆里也不过转瞬,通天树下,余繁潇目光空茫地将一丝帕系在树枝上,手帕在水流的带动下浮浮沉沉,“过门”二字就像化作针尖,刺得她眼睛生疼。罢了,余繁潇捏紧手中的忘情水,在秦祯的注视下一饮而尽。她紧闭的眼中流出滚滚热流,心中一片哀戚,今生今世不得见,惟愿余生忘凡尘。 …… 一片乱局中,余繁潇缓缓睁开眼睛,晏恆被她抱在怀里,滚烫的皮肤,脖颈间微弱却稳定的脉搏,这一切昭示着他没有死,而在回忆里再一次经歷生离死别的三公主早已泪流满面双手颤抖,她抖着手将昏迷的晏恆抱得更紧,如泣如诉的目光毒蛇一般盯住了秦祯。男人受了内伤跌坐在地,通身金鳞银甲也丧失了光彩一般变得黯淡了,他一语不发,只是看向余繁潇的眼中满是复杂神色,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对他就像负有深仇大恨之人。 “秦祯,你为了登上海皇之位,为了贪图父皇手中那点兵马,害了晏恆、欺骗于我,不仅如此,你还将晏恆的逆鳞当做定情之物赠送给我,把我当做傻子一样骗得团团转,秦祯,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我告诉你,我余繁潇绝不会助你登上高位,从今以后,你我势不两立!若你为王,我与你国不共戴天!” 秦祯面色苍白,神情冷寂,像没听到一般,事不关己地坐在那里。他面无表情,眼看着余繁潇摘下自己亲手为她戴上的那枚婚戒,眼看着她厌弃地丢下。余繁潇拥着晏恆走远了,而他眼中只剩下那枚婚戒在水中翻滚。秦祯僵着身子没有动,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地熄灭,待周遭的人都尽数退去,他忽然苦笑一声。自作孽不可活,事到如今,他说自己并不想要什么海皇之位恐怕也于事无补了。 …… “然后我便将晏恆带回了这里,至于秦祯,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不知他去哪了。”余繁潇讲起这一段,眼中仍有难以磨灭的隐痛,她想起自己以为晏恆死掉的日子,每每回想便又像是亲身经歷了一场生离死别。她想起秦祯,原以为他是自己少有的朋友,却没想到就是他带给自己这所有的痛苦,还害得他……余繁潇目光看向晏恆苍白的脸,又转到他如今平坦的小腹上。 那一日,她将晏恆放在床上后,原本陷入昏迷的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看去,男人脸上像蒙了一层灰白的罩子,眉头深皱,一只手紧紧掐住腹部,几乎深陷进去。余繁潇心下一坠慌忙凑近,听到晏恆虚弱的咬牙道:“好疼……孩子……” 余繁潇有一瞬脑中一片空白,之后匆匆赶来的御医,忙碌来去的僕从,所有的声音喧闹都消失了一般,她脑中尽是晏恆灰败的脸色,还有那句气若游丝的“……孩子”。晏恆裸露的身体上尽是伤痕,高烧烧得他神智不清,可是他的手却紧紧地按着腹部,像是想要拼尽全力保护什么一样。 大夫焦急的语气,侍从们慌张的神情,一切声音都变得那么模煳不清,余繁潇看着晏恆昏迷中仍旧紧蹙的眉,看着他无力地任人摆弄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又是一痛。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御医们在三公主面前跪下一片,无人敢抬头。侍从们垂头噤声,迅速又胆战心惊地端出一盆盆污血,收拾掉一条条鲜血浸透的布巾。 余繁潇闭了闭眼睛,心仿佛坠落深渊。但她马上又睁开眼睛,用力掐住眉心,挥退了众人。房间安静下来,她没空为了刚刚知晓又转瞬失去的孩子惋惜太久,她知道,有一个人更需要她的安慰。 余繁潇来到床边,晏恆的高烧刚刚稳定,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病态的红,他似是被梦魇住,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时转动,睡得并不安稳。 她看到他嘴唇开合,含混地嗫嚅道:“……我的孩子。”晏恆受了多少苦,要保这一胎又是多不容易。余繁潇鼻子一酸,却睁大眼睛硬撑着没有哭出来。她伸手拂过他的额头,又向下碰了碰晏恆的脸。昏睡中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过去。 “孩子没有了,但幸好你回来了。”余繁潇低低地说着,躺到床上,轻手轻脚地将他搂住。她贴在他的肩头,感受着男人沉稳的心跳,不管昏睡中的人听没听到,她固执地向男人许诺:“从今以后,我也要守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不让你感到难过,永远相信你,永远爱你。晏恆,我等你很久了,你是时候……该娶我过门了。” 第52页 …… 昏暗的房间里,余繁潇的话音已经消失很久很久,杜若却愣愣地好久才回过神来。她忽然有些窘迫,满脸悔恨道:“晏恆的身子是不是因为我后来打伤了他,所以他才……” “不怪你。”余繁潇连忙打断,她看了看晏恆:“就算你最后没有伤他,这孩子也是保不住的,晏恆为了回来找我受了太多苦,要说混 蛋也是我最混 蛋。” “潇儿……”晏恆似是不愿听她这样说,却看见余繁潇朝他甜甜一笑:“不过,幸好你是晏恆,不管我多么混 蛋,晏恆总是不会嫌弃的。” 盈盈烛光里,他二人相视而笑,余繁潇似乎恢復了精神,滔滔不绝地畅想起来,“等晏恆身体好了二人就举办婚宴,然后她要天天粘着他,把忘了他的那些日子全部补回来,到时候他们定要夜夜云雨,将来生下好多好多的小宝宝……” 杜若听得面泛桃花,不由自主地朝樊灵枢望去,后者半边脸隐在茶杯之后,露出一双眼睛也在看她,见她望过来弯眸一笑。杜若被烫到一般立即转过脸去,心思却不由得飞起来,她忍不住想:要是这公孔雀怀了孩子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呢?会不会嫌丑拒绝怀孕啊?或者束腹什么的折腾一番……不对,杜若想入非非摇了摇头,按照樊灵枢的自恋性格,他才不会因为怀孕嫌弃自己,八成还会挺着肚子到处找人比美,看谁的孕肚最圆最软呢!肯定是这样! 杜若想着想着脸上便傻笑起来,樊灵枢纳闷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不大的脑袋里又在瞎打什么主意了。 七天后,余繁潇迫不及待地要与晏恆成婚,晏恆虽然身子还没完全好转,却也是高兴地由着她了。杜若、樊灵枢、温玖玖本来要离开,却为了参加这场来之不易的婚礼硬是拖到这一天。穹海里再一次张灯结彩,余繁潇凤冠霞帔,比上一次更显明艷动人,因为这一次,她是要嫁给心底的那份“喜欢”。晏恆再大家的起闹声中被推到闺阁门前,男人眼珠晶亮,苍白的脸都因喜气染上暖色,房门一开,男人神情微愣,继而笑容爬上眼角唇边。他朝面前红彤彤的新娘子伸出手,耳边是朗声宣读的祝词: “天下幸事今得见,有情之人成眷属……” 圆圆满满。一派喜庆中,杜若对上樊灵枢的目光,他们有幸见证这一对佳偶天成,如今也该走了。杜若握了握腰间佩剑,剑名鲛愿,她与樊灵枢也会带着余繁潇的祝愿踏上新的路程,山高水阔,杜若忽然觉得这一刻心中满满的,与那孔雀在一起,还怕什么山高路远呢。 婚宴结束当晚,余繁潇与晏恆一同送三人离开,他们采了人参果,在那二人的注视下回到海面,穹海入口就要关闭了,下一次再见遥遥无期。杜若朝她们用力挥手,默默祝愿她们一定要幸福。 他们回到岸上,终于换回了人腿,樊灵枢一边换衣服一边朝躲在石头后面的两个女生抱怨:“我怎么觉着这腿没以前好看了?这是我原来的腿吗?” 杜若换好衣服偷偷探头去看,见樊灵枢揽着袍子,低头对那双笔直修长的腿挑剔打量。她噗嗤一笑,忽然想到婚礼上的祝词,便打趣着问道:“孔雀,你说普天之下,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吗?” 旁边的温玖玖白了他们一眼,只觉得自己又成了个锃光瓦亮的发光体,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樊灵枢闻言终于放弃对腿挑刺,他回头看向杜若的眼睛,笑得有些得意:“你说呢?” …… 红尘万丈,有情之人万千,能成眷属者唯有二三,岂是那么容易……据说,在远离妖神的地界有一个地方叫做江湖,世间最普通的人类便生活在那里,他们没有妖的灵力,没有神的永恆,却也用蜉蝣般的一生匆匆爱着什么人,也是一样的刻骨铭心。 又据说,最近江湖里多了一个金髮侠客,那人擅使枪,游走江湖只带一桿枪一壶酒,独来独往,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到哪去,人们只看到他会在很多时候旁若无人地呆坐,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海螺放在耳边听,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在听什么。 五、枉风流 从穹海出来已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了,春风拂面,樊灵枢舒服地眯了眯眼,他懒洋洋道:“总算暖和了,自从散了修为,我就最讨厌冬天。”杜若听后脑子里迅速把这些时日过了一遍,扳着指头数道:“终南山我们寻回一根雀翎,穨云京又找到一根,你的朋友风裳羽帮你找到了一根,在穹海我们一下找到两根,再加上你本身有的一根雀翎……嗯还差三根就齐全了,你马上就能重塑修为啦!” 看着杜若兴高采烈的样子,樊灵枢只是微笑,没有说话。杜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仍旧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呢?我记得你说过蛇窟什么的,要去吗?” “没错,我们往西走,去岚隐蛇窟。” “唔……”杜若闻言皱了皱眉,她一想到蛇身上那冰凉凉滑腻腻的触感,就好像冷不丁被抽了一鞭子,从后背麻到了尾巴根。樊灵枢觑着她的神色,吃吃笑道:“害怕蛇吗?那你可得跟紧我,不然把你丢到千蛇洞里,那里面全都是……咳咳”樊灵枢还没贫完,后背就遭到某人不甚温柔的重击,杜若气鼓鼓地敲打他,怒道:“秃毛孔雀,你怎么那么讨厌啊!” 杜若觉得樊灵枢讨人嫌的功力一定修到了九重天,自己这越是生气就越是堵不住他的嘴,到后来这死孔雀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大骗子。 两人在这边鸡飞狗跳,旁边一直没开口的温玖玖忽然轻咳一声,说道:“既然你们要去蛇窟,那我就不跟着了,就在这里分开吧。” “玖玖?”杜若看过去,“你不跟我们一道了?” “嗯。”温玖玖冲着杜若甜甜一笑,“我还是想过一过游侠的瘾,斩妖除魔可比看你们两个打情骂俏有趣多了。”闻言杜若脸色一红,眼前忽然飘过一道白影,樊灵枢伸手挡在她眼前,身子一转将杜若拉到身后,他推着冲着温玖玖随意地摆摆手,笑道:“让她去让她去。”他看向温玖玖,眉目间打趣道:“温玖玖,我就知道你最善解人意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不是白叫的,等着,下次碰面给你带礼物。” 温玖玖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礼物?” “带……”樊灵枢想了想,看到杜若正气鼓鼓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坏笑道:“带你去喝我们俩的喜酒啊。”他这厢口无遮拦,又被杜若揍了一拳。温玖玖看着他们两个,眼睛弯了弯,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转过身,身上的法器们丁零噹啷地响,她背对着二人挥了挥手,就算是告别了。 少了一个人好像顿时冷清不少,杜若跟在樊灵枢身边,感觉就像回到了两人刚去终南山那会儿,只不过还有些不同,她微微低头,看到樊灵枢在垂在身边的手,心里一动手就先探了过去。樊灵枢有些惊讶地侧头,又微微笑着,手上握紧了些。 第53页 路上春草新绿,微风和煦,不时有鸟儿啾啾鸣叫,杜若很想一直这样走下去。不过,刚行了半天的路程,樊灵枢就挪不动步了,他拍了拍扁平的肚子,可怜巴巴地望向杜若:“饿了。” 杜若眉头一挑,讶异道:“这一路你不是一直在吃山果吗?这么快就饿了!”两人行来的路边有很多低矮树丛,上面结了不少伸手可得的果子,樊灵枢是一路走一路摘,丢掉的果核清晰地指引了他们的来路。 “果子够干什么的。”樊灵枢说着,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他立马露耷拉下眉毛露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什么毛病。”杜若嘟囔着打开行李,从里面拿出一个饼子给他:“喏,吃吧。”那饼子出自穹海御膳房之手,用料精细讲究,可比之前樊灵枢自己烙的那些面团团好吃多了,可是樊灵枢看着杜若手上黄澄澄的小饼,眨巴眨巴眼睛,没动。 “怎么啦?还要我餵你啊?”杜若终于感觉到樊灵枢的反常了,她见秃毛孔雀一副嫌弃的样子,便疑惑地将饼子凑到面前闻了闻,这饼有一股甜甜的面香,闻起来还蛮有食慾,可是樊灵枢就是恹恹地看不上。 杜若:“你想吃什么?” 樊灵枢:“……” 杜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难伺候啊?” 樊灵枢:“……” 樊灵枢一言不发,眼睛却往一旁的小河里瞟。杜若看着看着噗嗤一声笑出来,她上前一步捏住樊灵枢的下巴,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流氓一样笑问:“我问你,你们孔雀谈起恋爱来都是这么矫情的吗?” “反了你了!”樊灵枢一把揽过杜若的腰,作势就要亲上去。杜若嘻嘻哈哈地跳开,红着脸蛋朝河边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好啦好啦,我给你抓条鱼改善伙食!” 樊灵枢看着她跑远的身影,得意地扬了扬眉,转而又轻嘆一声。他按住自己吃了很多却还觉得空荡荡的肚子,自觉这些时日来好像的确能吃了些,可是忍不住嘛。目光中,杜若挽起裤脚,细白的小腿踏入潺潺流水中,那段白净的肌肤有点晃眼。樊灵枢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襟。他暗想着:“食慾”这个东西,根本就是不受控制的。 想吃。 他抿了抿嘴,绕到林子里拾些枯枝败叶,准备一会儿烤鱼吃。 杜若剑上穿了一条肥硕鲤鱼回来的时候,见樊灵枢正举着一串什么东西在烤,他难得亲自动手,没想到闻起来还香喷喷的。杜若提着鱼去显摆,招唿道:“你烤什么呢?不能等我回来一起吃吗。” 樊灵枢安安静静地举着树枝,火苗在他眼里跳动,他没有回答杜若的话,好像没看见她似的。杜若纳闷地凑过去,忽然脸色一变,她看见樊灵枢正在烤蘑菇,可是那串蘑菇上明显点缀着红色的诡异斑纹。傻孔雀!她吓得把鱼一扔,噼手抢走了那串蘑菇,却看见樊灵枢迟钝地转过头来,嘴里还在嚼嚼嚼嚼,然后咕噜咽了下去。 “你吃了!”杜若崩溃,这种来歷不明毒性未知的蘑菇他怎么也敢吃!她大叫着摇晃樊灵枢的肩膀,痛心疾首道:“快吐出来!快给我吐出来!” 摇晃中的樊灵枢忽然冷哼一声,凉凉道:“杜若,你还有脸回来?” 杜若眼角余光看到樊灵枢脚边散落着的光秃秃的树枝,眼前一黑。完了,这傻孔雀到底是吃了多少啊! 接着,樊灵枢又冷笑着开口,耿耿于怀似的:“水瑶张罗的百花宴上,你为什么当众给我难堪?为什么不选我!” “水瑶?什么跟什么啊?”杜若扒着樊灵枢的眼皮翻看,他就任她摆弄,话茬却没停下来:“我真是看错你了,还以为你这种老实巴交的小丫头没什么心眼,根本不会玩弄人心那一套,没想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所有人都以为你喜欢的是我,就连,就连我也被你骗了。” 樊灵枢忽然抱住杜若,说出的话隐隐透着委屈:“杜若,你怎么可以把我当傻子一样耍着玩……” “你在说什么?”杜若平静地问了一句,就那样任他抱着,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像是毫无波澜的一潭死水,她觉得有些东西就像泥塑纸煳的一个罩子,即使她克制着自己不去捅破,那罩子也摇摇欲坠,纷纷剥落,然后露出里面被掩埋的、斑驳的内芯。她莫名地觉得有些心慌,于是,杜若也回抱住他,她感觉到樊灵枢的双手有些抖,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埋怨,那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那像是他这样骄傲的孔雀永远不会说出来的话。他说:“你喜欢我好不好,就像从前一样……不要告诉我真相。” 杜若感觉心脏好像被谁揪了一下,抱着樊灵枢的双手不由得一紧。怀中的人与梦境中那骄矜的孔雀上仙渐渐融合,她想不通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用如此低的姿态与自己说话。樊灵枢误食毒蘑菇,此时好像正陷入幻觉,他此时说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不管怎样,杜若渐渐相信自己梦中看到的一切了,她相信她与樊灵枢之间绝对发生过什么,她也明白,既然樊灵枢费心掩藏,那一定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现在看来,说不定是她自己干了什么混帐事呢。 看着怀中迷迷煳煳的人,杜若强压下满腹的好奇与求知,不管当初发生了什么,现在都不是逼问他的好时机。相比于已经过去的事,当然还是傻孔雀这条小命比较重要。她将人平放在地上,樊灵枢目光还有些涣散,却在姿势变换的空隙里紧紧抓住了杜若的手,他不满地皱眉,问道:“你要上哪去?” “我哪也不去,你吃了不好的东西,听我的话,乖一点。”樊灵枢闻言没再闹腾,果然乖乖地点了点头。杜若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将他上半身半抬起来,然后拿来水壶凑到他唇边:“来,多喝点水。” 樊灵枢看着她的脸,忽而笑了一下,然后就着杜若的手喝起来。杜若灌得快,根本不给樊灵枢吞咽的机会似的,一气灌了小半壶,呛得他拽着杜若的领口直咳嗽。杜若关切地看着他的脸色,问道:“怎么样?想吐吗?” 樊灵枢皱眉摇了摇头,杜若手掌覆上他的胃部,在肚子上揉按着打转,“你自己也努力一点,要把刚刚吃的蘑菇吐出去才行,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一眼看不住就……” “唔……”樊灵枢动了动,似乎感觉不太舒服,看着他那副神志不清的样子,杜若也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了,她眉头拧得死紧,想了想还是坐到他的身后,让他后背半靠着自己,杜若一只手抵在他的胃上,用力顶着,另一只手便探到他的唇边。 “我是为了你好,你可别咬我啊。”杜若念叨着,将手指伸进了他的嘴里,樊灵枢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她的指尖,杜若嵴椎似是被雷噼中,酥酥麻麻了一路,她耳尖迅速红透,她指腹压着樊灵枢的下唇,脑海里却想着接吻时那薄薄的、柔韧的嘴巴,湿润柔软的舌尖不慎在她指尖掠过,杜若轻吸了一口气,安抚道:“忍着点,很快就好了。” 第54页 也不知她这话是说给樊灵枢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樊灵枢含着她的两根手指,话也说不清,灼热的唿吸吹在杜若的手上,她一闭眼,心一横,直接压住他的舌头朝喉咙深处探去,与此同时按在胃上的手也一起用力。 樊灵枢脸色一白,挣动起来,喉咙里翻出干呕之声。杜若连忙将他扶起,面朝一个土坑吐了些东西出来。这一吐便吐了个昏天黑地,除了一开始还有些未消化的蘑菇,后来便只是在干呕,无非是些酸水罢了。杜若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又是倒水漱口又是递帕子擦嘴的,生怕他自己这治病的方法“有失风度。” “你……”樊灵枢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你了半天却没了下文。杜若低头看去,却见他已经白着脸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杜若心里一惊,连忙去探他手腕脉搏,好在脉象还算沉稳,只不过这平稳的脉象中似有古怪……杜若心下一沉,忽然在这脉象中感受到一股凝滞之气,她当即没有心思研究那古怪脉象,渡入真气,潜心疏通一番。 好半天,待樊灵枢的脸色稍有好转,杜若才收回真气,将他平放在地上。望着熟睡中的人,她摇头低嘆:这秃毛孔雀的身子还真是四处漏风,刚刚她于脉象中探到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受的内伤,似乎伤了元神根基,蛮严重的。应该是新伤,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 樊灵枢在睡梦中也不安稳,他坐在一片花海之中,周遭流云浮动,身边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风裳羽递给他一盏白玉杯,然后将清冽的酒液倒入杯中,正东位上,水瑶端坐高台,身后流云水榭,鬓边衣带飘飘,美不胜收。她朝众人微笑道:“承蒙众仙家赏脸,百忙之中赴我水瑶的百花宴,今儿百花仙子们正好练了一支新舞,不如我们就以舞蹈开场吧。” 众人抚掌贊同,乐曲刚刚奏响,忽然大殿外传来一阵奔跑声,一个女声焦急道:“等一等!水瑶公主,请等一等!” 大家惊奇地朝殿外望去,竟看见流云裊裊后站着一个翠衣翠裙的女孩子,那女孩乃一棵普通仙草化身,并无资格出现在众仙云集的宴会上。女孩子跑得脸色通红,却仰着头,大声对高高在上的水瑶说道:“公主殿下,可否给我一点时间,我倾慕一个人很久了,我,我想借着这个大家都在的机会,把我想说的话都告诉他。” 场中一片譁然,众仙似乎都被这个女孩的举动给惊着了,就算往前细数几百年,天宫上也不曾有人如此胆大妄为。水瑶看着那个鲁莽又单纯的女孩,忽然噗嗤一笑,竟觉得她实在可爱。她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端坐倒酒,一脸若无其事的樊灵枢,提了提嘴角,道:“可以啊,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就在这,大声地表白吧。” 众仙反应过来,顿时闹笑,不时又揶揄的目光望向樊灵枢。后者岿然不动,自顾自地倒酒,仿佛不关他事一样,直到风裳羽笑着用扇子敲了敲他的桌面:“嗳,酒满了。” 樊灵枢手一颤,将酒壶放下,镇定自若道:“我知道。”想了想又找补一句:“故意的。” 杜若兴奋地朝大殿走来,众仙看到她直奔樊灵枢而去,皆笑而不语地等着看好戏,在一些人看来,樊灵枢那样的上仙,定是要拒绝这不知哪来的小草的。一位花仙没忍住笑,讥讽道:“真是不自量力。”她说得声音很轻,却落入了樊灵枢的耳朵里,他抬眼横去,冷冷的目光带着威胁之意,吓得花仙立马闭紧了嘴巴。樊灵枢收回目光时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杜若,对上了她那双灼灼的眼眸,他心底一颤,忙别过脸去,用喝酒掩盖内心的不知所措。他是真没想到,杜若看起来那么傻乎乎的,搞起事来居然这么刺激。 大殿终于安静了,杜若微微笑着,开口道:“有一个人,初次见面我就被他的风采折服,他洁白的衣服映着月光,那天人之姿每每在我的梦境里流连……” 风裳羽坏笑着看了看樊灵枢,后者只顾小口抿酒,酒杯掩在唇边,遮住了嘴角难以忍住的笑意。他看了看一向风流撩人的孔雀此时竟被几句话说红了耳朵,忍不住嘆一句风水轮流转,一物降一物。 杜若仍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爱意,从初遇讲到后来的暗中跟随,从沉迷那副美好相貌,到迷恋他的声音,他的举止,他的才华与品格……直把他夸得天花乱坠……终于,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倾慕的那个人就是——” 樊灵枢心跳也跟着加快了,他捏着酒杯的手指一紧,压得指尖泛白。那个名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少女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温柔缱绻:“就是……风裳羽。” “什么?”人群里传来这般惊唿,樊灵枢的手一抖,酒水洒出了一半,他茫然地看向身边的好友,风裳羽脸色涨得通红,正吃惊地看向水瑶,他再看杜若,女孩眼中的爱慕显而易见,却不是对着他的。她还在滔滔不绝地表白:“仙君,你可不可以……” 一声脆响,樊灵枢将手中的酒杯用力磕在桌上,骚动的人群静了片刻。杜若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朝樊灵枢望去,她看见一双愤怒的眼睛。可是,樊灵枢却在她眼中看不到半点应有的感情,他强压着声线,尽量冷静道:“杜若,你开这种玩笑觉得很有意思吗?” “我没开玩笑。”杜若似是感到莫名其妙,“我就是喜欢风裳羽,怎么叫开玩笑?” “那……”那我呢!樊灵枢勐然站起,双手按在桌上,震得酒盅倾倒,可他却没说下去,只因一个字就已让他声音发颤。杜若却好像明白了什么,朝他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啊,可能让你误会什么了,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仙君,偷偷跟着的是他,倾慕的也是他,跟你交好只是因为你们是朋友而已,还请上仙你……”杜若的笑容里透出凉薄之色:“不要自作多情。” 樊灵枢似乎哽了一瞬,他手脚冰冷,只觉身边人都在窃窃私语,眼前的女孩也看起来那么陌生。 自作多情?哈,真是好一个自作多情! 心脏好似被刀尖搅弄一般疼痛,樊灵枢从未被人如此轻贱过,一时间竟哑口无言,不知所措。风裳羽愤然离席,杜若紧跟着追了出去,留下气得要死的水瑶和一众大眼瞪小眼的宾客。 就这么走了?樊灵枢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指不小心碰到腰间的佩剑。他抚摸过那冷硬的剑柄,忽然很想放声大笑,就为了接近风裳羽,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思地送给他一柄剑吗?她这样……他自然会当真了。 可笑,可笑。人家早就告诉你了,剑名不是叫忘情么。 眼眶酸涩,眼睛感觉热热的,可是任凭他心中如何憋闷,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丝毫无从发泄。樊灵枢便是从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中醒来,他蹙着眉头睁眼,眼中的酸涩仍在,甚至有些潮湿,胸中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可是微风和煦,阳光正好,空气中飘来烤鱼的焦香,他微微侧头,看到杜若一边哼着歌,一边来回翻动手中的树枝,炊烟裊裊,熏得她直眯眼…… 第55页 是梦。樊灵枢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松心情。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已经很好了,心里一遍一遍的重复着,如同自我催眠。杜若发现他醒了,转过头沖他甜甜一笑:“你是被香味勾醒的吗?真会躲清闲。” “你……别动!”樊灵枢原本懒散的神色忽然凌厉,杜若愣了一下,接着便双目微睁,眼看着樊灵枢指尖打出一道金色光芒,如同锋利的匕首急速朝她噼来。汗毛微竖,耳边已经能感受到那股摧枯拉朽的风声,那道金芒瞬间划过,割断了她的发梢,去势不减地噼开她身后悄无声息的一条巨虫——一条足有半人高的蜈蚣。 百足之虫被对半噼开,肢体痉挛着溅出腥膻粘液。杜若讶异片刻,转瞬又啧啧称奇地忍不住去看那尸体。 “你离它远一点,这种毒物邪门得很,不知死没死透。”樊灵枢有些怪罪地看了杜若一眼:“这么危险,你都没发现吗?” 杜若不搭茬,高举着烤鱼,生怕被污染一样,嘴里嚷嚷着:“死透了死透了,秃毛孔雀,你这不是挺厉害的吗?刚刚那一招好快!怎么练的?” 樊灵枢将不住颤抖的右手掩于袖中,浑不在意道:“有什么厉害的,自保的本事罢了,不然我这么貌美,还不被你这种粗横野蛮的丫头随便欺负?” “我怎么会欺负你,我疼你还来不及!”杜若笑嘻嘻地拉住樊灵枢,一起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她仔细看了看樊灵枢的脸色,可以说是十分难看,不知是因为气自己刚才粗心大意差点餵了蜈蚣,还是因为刚刚的毒蘑菇影响还在。杜若讨好地在他肩头蹭了蹭:“都怪我,让你这天下无双的美貌被摧残得小脸惨白。快,吃点鱼补一补。” 樊灵枢冷哼一声,却没有动,他的右手抖得厉害,一时半刻无法恢復,看来,再次强行动用元灵之力还是太勉强了。杜若只当他还在生气,便直接帮他将鱼肉撕下来,烤鱼外皮焦脆,内里却绵软雪白地冒着热气,杜若低唿一声,触电般收回手捏住耳垂。樊灵枢顿感紧张,忙要查看,可他自己的耳垂却被捏住,酥麻感顺着嵴椎一路向下。他神情一乱,皱眉道:“你手指烫了为什么不捏自己耳朵。” “你的比较凉快。”杜若委屈巴巴地开口,不知跟谁学的死不悔改,又用力揉了揉。不知樊灵枢一连说了多少个别闹,杜若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嘴里唿唿吹着气撕下一条鱼肉来。 “张嘴,啊……”雪白的鱼肉点在唇边,樊灵枢反而有些别扭了,杜若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清澈眼瞳中仿佛只够装下一个人。 “快吃啊,尝尝我的手艺。”杜若催促着,樊灵枢便张开嘴,鱼肉烤得外焦里嫩,即使不加佐料也自带一股肉味的甜香,他一口吃进去,顺便抿了抿杜若的指尖。 “好吃。”樊灵枢坏笑着说。杜若倏然攥住指尖,眉眼弯弯地傻笑起来。 “你笑什么?” “唔……”杜若有些腼腆地开口,脸颊上也染上一点点红晕:“我在想啊,要是你这别扭的孔雀总是生气,那……我也愿意每次都这样哄你高兴,愿意一辈子都这样餵你吃鱼。” “……我才不吃一辈子的鱼……”樊灵枢声音忽然小了不少,低下头去看一颗毫不起眼的小石子。他这样更让杜若的心软化成了一滩春水,杜若忽然靠在他身上,感慨道:“孔雀,我好喜欢你!” 樊灵枢的眼眸颤动了一下,他缓缓抬头,迟疑地问道:“真的吗?” “当然啦。” “一直喜欢我?” “一直喜欢你!” 男人的神情几番变幻,最终化为一点暖意:“嗯,这才像话。” 杜若却若有所觉,她忽然看向樊灵枢,语气认真道:“灵枢,我以后这样叫你好不好?我希望你知道,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的我,杜若,永远最喜欢一个人,那就是你。” 樊灵枢闻言却是一惊,杜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刚刚说了什么梦话?他刚要问清楚,可是刚一开口,胃里忽然一阵痉挛,樊灵枢顿时脸色发白,按住胃部干呕起来。 “怎么了?我这段话这么令人噁心吗?”杜若嘟囔着,连忙帮他顺着后背缓解,樊灵枢的手像是要陷进腹中一般,他声音发飘:“不是,突然……好想吐……” “想吐?难道是刚才我压着你的胃催吐,落下病根了?”杜若找出水壶,小心地餵他喝了些水:“好些了吗?”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樊灵枢忽然很想就这样懦弱地逃避下去。如果杜若不想追问,他又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嗯,好多了。”樊灵枢胡乱抹了抹嘴,心里又惦记起别的事:“你刚刚说要叫我什么?” “……呃,灵枢啊,不行吗?” “什么?” “灵枢!”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樊灵枢终于绷不住笑出来,杜若脸色一红,勐锤他的肩膀,羞怒道:“说你个头!”她把烤鱼往樊灵枢手里一塞,转身整理起行李:“快点吃,吃完还要赶路,你自己的尾巴自己都不着急的么!” 鸡飞狗跳。无论如何,他们终于继续赶路了,临时休息的地方留下了一堆篝火,一点余香,还有……一具死得惨烈的蜈蚣尸体。 那只是一个低阶妖怪,并没有引起二人的注意。 “这边!”杜若拽着樊灵枢朝树后一闪,红眼的狮子扑了个空,一爪挠在了树干上。 “注意身后!”樊灵枢出声提醒,杜若想也没想朝后刺出一剑,当即将另一头髮狂的豹子捅个对穿。她背靠大树,横剑在两人身前,气势凌厉地盯着蠢蠢欲动的几只妖兽。 “到底是什么情况?最近怎么总惹上这些发疯的野兽!这些是还未化形的妖修么?”说话间,杜若又扫出一道光芒,将欲扑上前的狮子震开。 樊灵枢紧紧盯着那些妖兽血红的眼睛,谨慎道:“这些动物有古怪,不像是修炼出灵识的妖修。” “管他是什么!杀了再说!”杜若勐提一口气翩然飞掠出去,手起刀落,鲜血四溅。樊灵枢靠在树干看着她,觉得这小丫头还是太暴力了点,鲜血淋漓地看着怪噁心的。 不一会儿,地上已经趴了五条妖兽尸体。杜若擦拭着鲛愿,问樊灵枢:“没事吧?我们继续赶路?” “嗯……我是没什么事。”孔雀嫌弃地瞥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动物,心事重重道:“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好端端地,哪来的这些怪物?我们一路走来已经碰到好几次了。现在看来,最开始攻击你的那条蜈蚣也很可疑。” 杜若闻言心里也有些压抑,猜测道:“会不会是狂化的野兽?也许是凡人们做了什么惹怒天帝的事,天帝降灾人间,又恰巧被我们碰上。” 第56页 “就凭这小猫两三只的规模,怎么可能跟天帝老人家有关?你太小瞧他了吧。” 杜若被噎了一下,目光掠过那巨石一般隆起的“小猫”尸体,嘟囔道:“怎么,你对天帝很了解吗?你见过他?” “我……当然没见过。”樊灵枢一振衣袖,面色如常地朝前走去。 岚隐蛇窟地处偏僻,路途遥远,本来就需要好一番跋山涉水。可是樊灵枢近来却愈发懒散,奔波了一个月,他神色愈发恹恹,起先还喜欢逮着杜若插科打诨逗乐子,越往后便越蔫儿,每天最开心的时候是睡觉,其次是吃饭。 杜若瞧着他的样子有些担心,自从她强行催吐以来,原本并不挑食的人胃口越来越坏,有时对着吃食就只会干瞪眼,好像看就能看饱似的。若要逼他强吃,他便脸色一白,捂着胃干呕起来。愁得杜若揪着自己的头髮,直想拔光这三千烦恼丝! 这还不算,两人这一路可谓多灾多难,三不五时就要与怪兽打上一架。饶是神仙也该筋疲力尽。于是,每当夜晚休息时,杜若便留几分神思,吐纳调息,暗自琢磨起什么功法口诀来。 这天早上,樊灵枢揉着眼睛坐起,一眼对上杜若喜笑颜开的脸。杜若神采奕奕,朝他伸出一只手:“灵枢,我功法大成了!快起来,姐姐带你飞!” “什么功法大成……”清晨的脑子最是浑浑噩噩,樊灵枢还没睡饱,稀里煳涂地接过杜若递来的湿帕子。他匆匆洗漱一番,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睡乱了的衣袍,忽然,腰间搭上杜若的一只手,接着他的手也被她拉住,她让他搂紧自己,两人衣衫不整地抱成一团。 “抓紧了!”杜若扬声一笑,樊灵枢只觉身边景物飞速变幻,如倒退的浮光掠影,渐渐搅成一片模煳的光影色块。唿吸之间,二人已行出千里有余。 “身随念动”他立刻明白了杜若所说的功法大成是指什么,这与瞬移符咒不同,施法的同时不仅损耗灵力,还会损耗内力,一般的散妖修士都因修为尚浅而无法修习这门法术。换句话说,这是只有仙家可以使用的功法。杜若——她不知怎么开了窍,找回了曾经就会的本事。樊灵枢搂着杜若的手微微收紧,面色变得沉郁,他心中暗暗计较着:难道她……真的会一点一点记起过去吗?记起她曾经喜欢的人,记起……记起自己对她做的那件……不可原谅之事。 有了杜若法术的加持,剩下的路程只用了不到半月。站在岚隐山下,她精力充沛,仿佛意犹未尽似的。 “怎么样?我厉害吧。”杜若朝樊灵枢邀功,后者只是轻笑了一下,抬手揉小狗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樊灵枢朝云遮雾罩的岚隐山望去,他眉头微蹙,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仿佛这山邪门得很。但是,他也确定,自己的雀翎就在此处,也许还不止一根。 就在樊灵枢还在思考要用什么藉口进去蛇窟的时候,整座大山忽然发出簌簌声响,明明没有风,浓雾却像被吸入漩涡一般朝一个方向转动起来,接着,那叫人眼前朦胧的雾气渐渐消散,原本苍翠的岚隐山如同一夜入秋般换了样貌,露出它本来怪石嶙峋的样子来。 随着机关转动的声音,一块巨石缓缓下沉,露出隐藏的山洞。石壁上斑驳的小字已经看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蛇的字样。那漆黑山洞中游出一条翠绿的小蛇,噗嗤一声化为人形,像个十几岁的小男孩。男孩相貌清秀,恭敬有礼道:“教主一早便叫我在此等候一位有缘人,今日蛇窟为您而开,教主诚心请您做客,请二位务必赏个薄面。” 闻言,樊灵枢哼笑一声,将计就计,握住杜若的手信步朝山洞走去。他说什么来着?这不,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可真是太邪门了。 杜若路过小男孩时战战兢兢,她一想到男孩的原型就觉得浑身发冷,于是,她更加捏紧樊灵枢的手,生怕男孩忽然变蛇似的,一边紧紧盯着他,一边以他为圆心,贴着樊灵枢绕了一个大弯过去。不知是不是杜若的偏见,那小男孩微弓着身,低眉顺目,可她就是觉得这条蛇精有些怪异,是那种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怪。 与此同时,在蛇窟深处,曲折幽暗的隧道尽头,紫衣华服的教主忽然眯了眯眼。墙上火把明明灭灭,映照得一切都不太真实。他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斜撑着下巴微微一笑,火光照得他那张明丽的脸更加妖媚。 他闲闲地抬起一只手,圆滚滚的鸽子正在扑腾挣扎着,翅膀被他牢牢捏在手里。 阴冷的绿瞳幽幽望着鸽子,露出俯视蝼蚁般的怜悯。 “可怜的小鸟飞进了蛇窝,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开口,声音如湿冷油滑的蛇皮,透着一股渗人凉意。然后男人的嘴角缓缓勾起,伴着一声轻笑,小鸽子被随手丢开。角落里,一直静静盘踞着的黑磷大蟒突然张口蹿出,悄无声息地将那只小鸟吞掉了。 山洞湿冷狭窄,男孩走在前头点了个火摺子,微弱的火光堪堪照亮了一步的距离。二人紧紧跟着他,在漆黑曲折的隧道里拐来拐去,不一会儿就头昏眼花地找不着北了。 男孩似是心有所感,回头歉意地笑道:“教主大人为人小心谨慎,不想让蛇窟的位置被外面那些粗野精怪随意发现了去,故而设计了这样难走的通道,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他尖细的下巴与幽冷的瞳眸在火光的映衬下更显诡异,杜若打了个寒颤,更偎紧了樊灵枢。后者揽着她,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与那小蛇寒暄道:“理解理解,贵教教主肯为蛇窟花费这样的心思,想必是一位心系教众的好统领,我们敬佩敬仰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呢?” 二人寒暄间,黑暗渐渐稀薄,男孩甩灭了火摺子,前方现出了光亮。 “到了。”男孩恭敬地施礼,请他们走出隧道。此处视野开阔,穹顶极高,四面的墙壁上都雕刻着蛇形的五彩壁画,墙面的石槽里嵌着火把,将整个大堂照得暖意融融。男孩忽然瞥见杜若指尖上的血迹,疑惑道:“姑娘受伤了吗?”杜若一愣,往手上看去,惊讶道:“奇怪,我都没发现。可能是刚刚洞里乌漆抹黑的,不小心蹭破了皮吧。” 樊灵枢闻言忙扯过她的手细看,目光中满是嗔怪。 男孩点头,然后忽然拍了拍手,杜若与樊灵枢不由得浑身戒备,却见正前方的一处隐蔽石门缓缓升起,竟走出了一队扭着纤腰的舞姬。 “二位容我先去知会教主一声,你们且在此处欣赏我蛇族的舞蹈,稍候片刻。” 男孩走了,杜若与樊灵枢在石凳上坐下,面前几十位面容姣好的少女伴着沙沙铃鼓的声音舞动起来。她们衣着极少,露出盈盈一握灵活摇摆的细腰来,一水的大眼睛尖下巴晃得人眼晕,笑容妩媚勾魂夺魄。 樊灵枢嘴角露出笑意,揶揄地捅捅杜若:“嗳,你什么时候也给我表演一个这个,我保证对你死心塌地。” “得了吧……”杜若噘着嘴老大不高兴,她斜了那些搔首弄姿的舞姬一眼,对樊灵枢凶道:“不许看她们!她们穿得太少了,男女授受不亲!” 第57页 樊灵枢哈哈笑着被杜若捂住眼睛,杜若忍不住再次抬头看了她们一眼。这些女孩子们漂亮是漂亮,可是……刚刚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难道只是因为她们与那男孩一样,原型都是可怕的蛇吗? 另一边,教主苍白的手指抚过黑磷大蟒的头,动作就像抚摸一只乖巧听话的小狗一样,他抬了抬下巴,那大蟒便懂事地游回角落,再次悄无声息地盘踞起来。 教主深吸一口气,缓缓旋动座椅扶手上的圆形石块,卡啦卡啦的声音过后,墙壁翻转,连带着座椅一起转到了密室中。 他打了个响指,密室里亮起幽幽火光,从珠帘后走出一个人。那人穿着端庄繁复的曳地长袍,黑底金纹的绣样昭示了此人不俗的身份,她头上顶着个巨大的帽子,面前垂下黑色纱帘,将脸挡去一半,只露出涂了暗红胭脂的嘴唇。 “大祭司。”教主开口:“本座要为之前的冒犯向你道歉,没想到真叫你给算准了。” 被称为大祭司的女人微微一笑:“教主不必客气,我说过,我是专门来辅佐您保住岚隐山脉的,此番卜卦也只是为了让您看到我的实力,现在您可相信了我说的话?” 映月——也就是教主,他眼中精光闪烁,陷入沉思。不久前有个神秘的女人前来拜访,她自称是一名祭司,为了圆满功德需做够一万件好事,如今只剩最后一件。于是她来到这里,希望帮助自己稳固岚隐山脉…… 一开始映月还不相信,连听都懒得听,直接叫人把这江湖骗子撵走。可是这女人却拿出一个精巧的玩意儿,像是八卦与星盘的结合,手掌大的球悬浮在半空,上面不时浮现出难懂的文字。祭司开口说:“天眼告诉我,岚隐山脉原本钟灵毓秀,地下的灵脉绵延万里,灵力充沛、庇佑一方。然而却被一次天雷偶然噼碎,原本连贯流畅的灵脉被截断,群山将崩。是您费尽千辛万苦寻得两根金光雀翎护住此脉……” “你……”映月神情骤变,迟疑片刻,眯眼问道:“这些都是你手里那个天眼算出来的?” “正是。”祭司款款行礼,不卑不亢道:“我可有说错?” “……倒是不错。”映月幽绿色的眼瞳变细,如同亮出毒牙的蛇:“你说你有解决之法?说来听听,我再决定要不要杀了你灭口。”那金光雀翎不是凡物,又是保护蛇窟的关键之物,可以说是整个山脉最薄弱处,也是他的死穴,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祭司微笑,好像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金光雀翎只是权宜之计,您知道它维持不了多久,您需要的也只是比那仙物更充沛的灵力,以此接续被截断的灵脉。既然区区几根雀翎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么它们的主人岂不是会更加好用?” “哈哈哈……”映月大笑几声,渐渐转为冷笑,他阴恻恻道:“你是说取得那人的内丹来代替雀翎?是啊,真是好办法!本座怎么没想到呢?”他脸色一冷,挥手道:“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教主等一下!”祭司急忙开口:“这真的是拯救山脉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你当我是傻子?雀翎已是仙物,它的主人自然是上仙!我再不自量力也不会去打仙家的主意,几千几百年的修为差距,你当是办家家酒吗?”映月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最讨厌的便是有人拿岚隐山脉的事诓骗他! 祭司却用力一震,推开两个擒住她的侍卫,恳切道:“请教主信我一回,天眼算出那雀翎主人不出三月便会来到此地,彼时他修为散尽,正是强取内丹的最好时机!我会一直待在蛇窟,若到时他没来,您再杀我不迟!” “修为散尽?”映月迟疑了,事关岚隐山脉,他很难不动心…… 此时,竟然真来了与女人描述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映月心中涌出畅然快意,连带着看那不肯露面的祭司都顺眼起来,他心道:看来当年是天神无眼,毁了我的山脉,而现在,也是天意派人,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我蛇族,有救了。 如是想着,映月嘴角露出笑意,旋转机关离开了密室。 男孩已经在恭敬地等他了,映月点了点头,随他一同前往大堂。临近石门,他收敛了不怀好意的笑容,露出恭谨尊敬的神情。他长发披散,面如冠玉,再加上一身明晃晃的紫袍,倒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衣冠禽兽。映月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一见到樊灵枢便亲热地寒暄起来: “幸会幸会。本座徒负教主虚名,实则山野村夫,不知上仙大驾光临……” 樊灵枢原本含笑的脸瞬间黑了下去,微微拱手道:“教主过谦了,在下乃一散修,远不在登仙之列。” 映月有一瞬的愣怔,随即目光瞥向杜若,心念电转似是明白了什么,忙就坡下驴:“原来是这样,本座见阁下丰神俊朗,似是天人下凡,一时不察脱口而出,还望阁下不要怪罪。” 樊灵枢在心里冷笑,只道这个什么蛇窟的教主还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说,稍稍示意他便与自己一同做戏,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如此想着,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听教主的手下意思,似乎您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映月闻言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幽绿的瞳眸微微眯起:“实不相瞒,最近我常常做一个梦,梦到一只白孔雀翩然落到这荒山野岭,令我的蛇窟蓬荜生辉。” 哼,胡诌八扯。杜若在心里默默腹诽。 映月话锋一转,问道:“不知二位跋山涉水,来我这里所为何事?” 樊灵枢也露出春风拂面般的笑容,张口瞎编:“在下见贵地被灵力笼罩,又久闻教主阵法奇诡之大名,故乃慕名而来,望能求教一二。” “哈哈哈,不忙不忙……” 杜若冷眼看着他们二人打太极,只觉得若不是这蛇教主不安好心,他们这虚情假意的样子倒像是能聊到一块去的。明显都是满嘴跑火车的主,却能面不改色的称兄道弟,是吃准了对方不会拆穿吗? 杜若一边百无聊赖地瞎琢磨,一边跟着二人里里外外地在蛇窟闲逛。在她看来也没什么可逛了,大大小小的山洞一个套一个,见一百个也都是灰突突的一副模样。就在杜若呵欠连天的时候,映月带他们来到了一个石洞旁,门口用布帘隔开。他问:“你们二位是住一间还是住两间?” “自然是一间。”樊灵枢抢先答道。 杜若闷着头没说话,在映月笑意盈盈的目光中进屋去了。 待教主的脚步声走远,樊灵枢露出好整以暇的神态,对杜若笑道:“好了,在屋里就别憋着了,多累。” 闻言,杜若吐出一口长气,好似骤然放松下来。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嘟囔着:“还不是你叫我收敛灵力,装作普通人,我连话都不敢多说,生怕坏了你的大计。” 第58页 “哈哈哈,你有这么听话?” “怎么?”杜若本来气就不顺,主要是觉得这蛇窟阴冷可怖,不来这里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么怕蛇。 樊灵枢笑容渐隐,正色道:“不闹你了,跟我说说,你有没有探到他的实力?” “我感觉他修为应该不低,可是这人也很奇怪。”杜若凝神沉思:“他像你一样灵力不大够用似的,难道跟你一样散了修为?” 樊灵枢闻言眉梢微动,看教主的反应,应该是没看出杜若故意隐藏实力,而她却被杜若探了个底掉,如此说来他应该打不过杜若。想到这他稍稍放了心,这才回道:“不一定是散修为,还有一种可能,有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地吸收他的灵力,换句话说就是他自己在用灵力支撑、供奉着什么。这是很多妖修都会走的邪魔外道,一般图的是快速提升修为……好了不说了。我们先养精蓄锐。”杜若刚铺好床,樊灵枢便觉困意袭来,再看那床铺都觉得松软可爱,于是便渐渐止住话音,直直扑到床上,滚进被子里。 “你都不觉得担心吗?我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杜若皱眉喃喃,却没听到回音,朝他看去,只见孔雀歪着脖子靠在枕头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唉,你最近怎么又懒又馋的。” 还是没有回应。杜若长嘆一口气,认命地走过去帮他躺好,又整理起在被子里蹭成一团的衣服。手不小心触到他的腰间,原本紧实的腰线好像柔和了一些,杜若没忍住捏了一把,握住一手软肉。 “好啊樊灵枢!”她捏住他的脸往两边抻:“你吃胖了!你变丑了!” “不可能……”睡意朦胧间,好面子的孔雀含含煳煳地反驳了一句。 “哼。”杜若冷哼一声,脸上却满是笑意,她觉得胖一点也挺好的,说明她的手艺好,把他养成一只肥孔雀,他就再也飞不走啦。 看到樊灵枢阖上的眼底有着淡淡的疲惫,杜若坐在床头,轻轻地哼着歌,双手放在他的额头两侧,缓缓揉按起来。 另一边,映月避开手下,回到他的房里。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藏有暗格,他打开石壁,朝幽深漆黑的隧道走去,盘踞在一旁的黑磷大蟒想要跟上,被他抬手挡在外面,石壁随即自动闭合。 映月不知走了多久,这条密道是极其隐蔽的,别说大祭司,就是教中元老也不曾知晓。兹事体大,他不敢託付于人。 终于,他停下脚步,一室漆黑不再,他已来到岚隐山的腹地,眼前是两根熠熠生辉的金光雀翎。那雀翎交错封印着一条巨大沟壑,似是被天大的斧子生生噼开了地面,露出狰狞的裂纹。 映月嘆息一声,在这幽深孤寂的地方显得沉重而清晰。他没有再做什么动作,直接将灵力输送到金光雀翎之上。那金光雀翎虽有灵力,却无论如何无法自动释放灵力修补裂缝,所以映月只是暂时用它们镇住这里,而他每日前来用自己的灵力杯水车薪地挽救岚隐山。因此,他的灵力愈发空虚,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所以他才会越发着急。 不管怎样,他都要保住千百教众,保住庇佑了蛇族几千年的岚隐山。 过了很久映月才从密道回来,石门打开,露出他有些惨白的脸,蟒蛇一见到他便伸过头去乖乖地在他脸色磨蹭,像被冷落了的小狗。映月随手抚摸大蛇光滑的身体,轻笑道:“毒牙,晚上可就看你的了,别让我失望。” 名唤毒牙的蟒蛇似是听懂了一般,嘶嘶地吐着鲜红蛇信,耀武扬威地昂起脑袋。 暮色降临,两个侍童模样的人来请樊灵枢和杜若前去赴宴。 洪云洞内早已聚集了部分教中子弟,教主映月懒洋洋地斜靠在最高位,昏黄的火光敛去了蛇族的阴冷,使人看起来都暖烘烘的。 杜若跟着樊灵枢走进去,这洪云洞是个很宽敞的山洞,沿着石壁生着许多突兀嶙峋的石笋,每根石笋上都盘踞着一条细小的蛇。小蛇手指粗细,口中皆衔玉珠,在山洞中熠熠发光。 “用蛇照明,这是什么癖好?”杜若愈发感到蛇族的变态,从一踏入这个蛇窟开始,她就觉得这些蛇精们令人浑身难受,不过,反倒是见到教主让她生理上的牴触小一些,不知是什么原因呢?她问过樊灵枢,可是后者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只叫她稍安勿躁。 两人落座,摆着腰的少女们排成一排端上食物,杜若往面前的盘中看去,只见里面赫然是大小形状各异的烤鸟蛋!她脸色登时黑了不少。 映月款款地净了手,笑靥如花道:“开宴!” 顿时笙歌奏响,舞姬摇曳,其他教众们也跟着放松起来,席间不时传出碰杯声与爽朗大笑。 杜若侧头看了看樊灵枢,男人一只手搭在肚子上,面对一盘烤鸟蛋面色郁郁。杜若担心道:“怎么了?” “没胃口。”樊灵枢的语气轻描淡写,可是杜若不觉得,她又皱眉看了自己面前的盘子,抬手往前一推:“我也不吃。” “你干嘛不吃啊?”樊灵枢轻笑出声,“我是真的没胃口,跟盘子里是什么没关系,你该吃吃你的。” “我又不需要吃东西。”杜若用羹匙敲了敲一颗鸡蛋模样的蛋,咕哝道:“这是什么鸟的蛋啊?” “孔雀。”樊灵枢轻轻回答,随即抬眼望向端坐高位的映月,后者靠在椅子里,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映月见樊灵枢将目光投来,忽然拍手起身,朗声道:“樊公子可是没有胃口?我记得你说你是慕名而来,想与我讨教一二,正好我也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不如你我二人就在这里比试一番,就当做饭前的一道开胃菜……如何?” 对上映月眼中精光,樊灵枢嘴角微勾正要站起,杜若却忽然提剑挡了他一下,自己站起来,她眉峰一扬,朝映月说道:“我家公子可不会随便与人比武,若是教主不嫌弃,杜若愿代公子领教!” “你?”映月已走到洞府中央,舞姬们纷纷退向两边,留下一片空旷场地。他看向纤瘦的女孩,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屑。杜若拱手,不卑不亢道:“我别的不会,拳脚功夫还是不错的,不过既然是比试,就烦请教主点到即止,不要动用灵力。”一言罢,她已铮铮两声提剑刺去,剑锋快出了残影,势如破竹。映月无法,只好接招。 他用广袖捲去剑势,一边招架着杜若一边在间隙里侧头瞥了樊灵枢一眼,后者悠然坐于席间,镇定自若的样子。映月腾起翻转,招式如灵活难缠的蛇,与杜若的直接粗暴倒是相生相剋,一时间令人眼花缭乱。他暗地里敛眸勾唇,露出一个阴险的笑意。出手变得更加诡谲迅速,牢牢地纠缠住了杜若。 这个他眼中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被他耍得左支右绌,虽有灵剑在手,却疲于应对,几招下来已是满头大汗。杜若心里叫苦,只恨秃毛孔雀勒令她不准露底。与此同时,在映月的眼角余光里,一条黑磷大蟒悄无声息地游出,贴着嶙峋的石壁,安静且迅速地朝毫无防备的樊灵枢奔去,它幽绿的眼睛紧盯着他,不时吐出鲜红蛇信。 第59页 呵,狩猎即将开始……映月骤然大喝一声,内息灌入双手,他抬掌勐压,浑厚内力像是颳起一阵飓风,山洞内顿时飞沙走石,众人惊唿,舞姬的霓裳被吹起、彩练四散,条条彩练借着沛然内力张牙舞爪地在半空乱飞,片刻之间杜若眼前就煳满了红红绿绿的锦缎。她悚然一惊,接着,于这满座的唿喊中捕捉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杜若的脸瞬间白了。 几下斩断招摇的绫罗,红绫绿锦失了魂魄一般缓慢飘落下来,杜若在一片纷乱中最先看到了樊灵枢。他被一条巨蟒缠住身子,蟒蛇硕大的头颅狠狠咬在他的左肩上,而樊灵枢的头无力垂向一侧,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剑身铮鸣,杜若双手颤抖,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冷却。不等她反应,挑起事端的映月却大喝一声孽畜,抬手噼出一道厉光! 名唤毒牙的蟒蛇还没来得及翘起脑袋邀功讨赏,转瞬间就被主人噼开了身子。它那双永远不会阖上的绿瞳映出石壁上温暖的火光,似乎还留有些属于动物的天真幻影。 杜若飞身接住樊灵枢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冷,肩上的血迹浸透白衣,是那样刺眼。 “樊公子怎么样?都怪我没有看好毒牙!”映月悔不当初地喊着,抢上前来伸手欲探,却被杜若挡开。杜若强压住满腹惶恐背起樊灵枢,道一声让开,径直朝二人的房间走去。 映月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惊惶歉意的神色随着他们的离开而渐渐消散,他眼瞳微眯,手指探入袖中,摸到了一粒药丸。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要给他吃下这个…… 回想起不久前大祭司的话,彼时在密室里,女人从一堆叫不出名字的法器中挑出一个瓷瓶,递给他一粒药。 “这是阴流阳转丹,待事成之后给他服下,可令内丹离开仙体仍葆活力……” 永葆活力,也就是有无穷无尽的灵力。想到这,压在映月心中的巨石似乎不翼而飞,岚隐山的未来也从一片模煳中渐渐光明起来。映月轻笑,仿若凝在樊灵枢背影上的目光终于活动了一下,那目光迟疑着,望向身边静静卧着的一团尸体,神情像刚刚醒悟一般。 他终日幽冷的眼眸有一瞬轻颤,又像是幻觉,转而朝身边人低声吩咐:“把毒牙抬走……厚葬了罢。” 杜若回到了房间,将樊灵枢放在床上。一小段距离而已,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嘴唇眼底都透着乌青,肩头的伤口不断渗出发黑的血,气息却愈来愈微弱。杜若心脏狂跳,仿佛行将炸裂,热血一股股往脑子里涌,偏偏手脚僵硬住一般冻得冰凉。她以往跟着樊灵枢,从未感到此刻这般孤立无援。如今她们身陷蛇窟,而他又这般奄奄一息……杜若只觉自己是那飘萍上的蚂蚁,下一个浪头打来,她就要尸骨无存。 “灵枢,你别吓我。”她声音颤抖,竟是从未有过的嘶哑。忽然,指尖一紧,是樊灵枢握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声音轻飘飘地,嘴唇微张吐出两个字:“别怕。” 不到片刻,映月便过来了。杜若戒备地看向他,冷然道:“你来干什么?” 映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樊灵枢,面上浮现出担忧之色:“杜若姑娘,实在是对不住,刚刚我处理那孽畜耽误了些时间,你放心,樊公子所中蛇毒有药可解。” “什么药?”杜若仍然挡在映月身前,警惕地盯着他。映月弯眸而笑,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他捏着那枚药丸到杜若眼前晃了晃,解释道:“即使是我族中人也会不小心误中蛇毒,这解药是常备的。” 看着映月眼中和善的笑意,杜若就像被蛊惑了一样,她慢慢让开,强装出的硬气瞬间消散,她低着头,失魂落魄地红了眼眶:“教主,请你一定要救他,只要他没事,你提出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樊公子所遭祸端由我而起,我又岂敢提什么要求?姑娘且安心吧。”映月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他看着陷在被子里的人,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樊灵枢的脸上像浮着一层灰白的淡青,在他眼中已是个将死之人。 “只要吃下这粒药……” 映月捏着药丸缓缓凑近樊灵枢的嘴唇。 忽然!他的手腕被用力捏住,面前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刺鼻的气味让樊灵枢一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他目光直直看向映月,吐字清晰且满含威胁:“阴流阳转丹,你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说,你背后有什么人?” “你!”映月心下一慌面色骤变,他勐然提起樊灵枢的领口,企图逼迫他吃下药丸。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劲气混着清灵霸道的灵力骤然袭来,稳准狠地打在他腰侧,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药丸脱手,映月鬓髮散乱,仓促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持剑而立的杜若。那剑锋蓄着灵气,凝了白霜一般散发寒意,杜若的神色也是一样寒冷。 映月不顾腰间剧痛,勉强站了起来,他终于褪去那副伪善面孔,绿瞳映着邪光,嘴角扯出森然冷笑:“原来你一直在耍我,之前那任我欺负的草包样子,可委屈你了吧?” “废话少说!”杜若怒意腾腾,“早看出你心术不正!这次你为了设计害人显然没带随从帮手,我又探得你灵力亏空,现在的你绝不是我对手,劝你束手就擒,老实交代金光雀翎在什么地方,本姑娘或可饶你不死!” 一炷香之前。 樊灵枢对杜若说:“别怕,我有金光雀翎护体,怎么可能被一条傻乎乎的蛇咬伤。” “那你……”杜若懵了一般,眼里的担忧还未散尽就被疑惑取代。樊灵枢握住她的手,笑了笑:“放心,我有分寸,这蛇毒只是看着吓人,我早就封闭了周身大穴,顶多麻*痹神经,不会侵入五脏。” “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杜若看着那涌出乌黑血水的肩膀,心中的疼痛并没有因为这番话减少一分。 “将计就计。”樊灵枢压下语气中的虚弱,不忍杜若担心,他镇定道:“我们不知教主究竟想挖怎样的陷阱,总不能等他完全布好了局再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只有尽快给他机会,诱他出手。一来探探他的底,看他到底想要什么。二来,如果他只身一人入局,那么便换我们坐庄,他打不过你,我们可以问出雀翎下落,然后挟持他直到你我平安离开蛇窟。” 杜若听完愣了片刻,然后露出个玩味笑容:“怎么,你也这么阴险啊?” “你喜欢吗?”樊灵枢不以为耻地轻笑。 杜若忽然板起脸:“下次要先与我商量,刚刚我吓死了。” “我怕你老实人演得不像。” “待会儿就让你看看本姑娘的演技……” …… 映月没料到自己居然被反将一军,面对杜若的逼问,他开始鬼气森森地低笑起来,他笑得双肩抖动,如同听见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突然,他眸中精光毕露,一掌噼向杜若:“打不过你?哼!敢威胁本座的人还没出生呢!” 第60页 杜若抬剑挡下,瞬息之间朝门口翻去,带着癫狂的教主远离樊灵枢,二人出手极快,一时间屋里劲气激盪,灵力相抵,光芒碰撞。 映月衣带当风,眼中尽是杀伐狠戾,一招一式中似乎灵蛇游走,周身涌动的真气几乎凝成实质,让人感觉一条大蛇就在他身后似的。杜若却不惧他,反而希望他更无节制使用灵力。 两人在唿吸之间过了上百招,映月终于灵气不济,被杜若抓到破绽,一掌拍上胸口。杜若待要乘胜追击,映月却骤然化形,声东击西,一声巨响过后,屋里到处烟雾迷濛,那条青蛇趁着烟雾熘走了。 “呸!”杜若恨恨跺脚:“叫他给跑了!” “你有没有受伤?”樊灵枢坐起来,杜若连忙过来搀扶:“我没事,只是他这么一逃,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此地不宜久留。”樊灵枢顿了顿,忍住一阵眩晕,他眼前开始一阵阵地泛黑,不知怎的,这毒素似乎比他预想的霸道。他抓住杜若的胳膊,急促说道:“教主一定会召集整个蛇族对付我们,我们先逃出蛇窟,在岚隐山上藏一藏。蛇窟地形复杂……为今之计只好从最近的后山……” “好了我知道了。”杜若心下一沉,觉出樊灵枢状态不大好。她打断他的话,背起他来:“你先在我背上休息一下,剩下的交给我。” 映月跌跌撞撞地逃回密室,大祭司闻声出来,正看到他口吐鲜血的狼狈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大祭司吃惊地问道。 “你那药丸还有没有了……我刚刚差点得手……咳咳……”映月脸色苍白,眼中还有忍不住的恨意。大祭司却嗓音徒然升高,似乎带着隐怒:“你出手了?而且失败了。谁让你轻举妄动,为什么不问问我!” 正被血沫呛咳的教主闻言抬起眼,阴鸷的目光将大祭司从头扫到脚,他抹了一把嘴角鲜血,凉凉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本座了?” “我……”大祭司嘴唇紧抿一瞬,再次开口已恢復了先前的平静:“我只是害怕机会流失。现在打草惊蛇,还望教主接下来能听我一言,只有我的天眼才能看破真相,教主不要再被他们矇骗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想取得上仙的内丹,必须先除掉他身边那个女子。那女子修为高得很,她自己恐怕都没意识到,但是却能在无意中释放,实在是个心腹大患。若是没有了她,修为散尽的上仙只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映月想起刚刚杜若那股沛然纯净的灵力,心中后怕。他微一点头:“我就……再信你一次。” 大祭司勾唇淡笑,沉声道:“教主,你说他们现在会往哪跑呢?” 映月眼眸微睁,思索片刻,倏然离开密室。他下令道:“号令蛇族所有人马,守住后山所有通往蛇窟之外的出口!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过!” 杜若背着樊灵枢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外面兵荒马乱,有人嚷着“他们从这逃跑啦”然后一群人唿唿啦啦地朝后山一个出口涌去。待人声渐渐远去,杜若探头望了一眼,带着昏昏沉沉的樊灵枢悄悄原路返回。 刚才,她趁人不注意一掌打碎了出口旁的巨石,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好不容易将那些蛇精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其实她也并非十拿九稳,她躲在这边,到那出口少说也有几十米的距离,她这一掌推出能否打碎巨石自己也不知道,可是背后樊灵枢的身躯愈来愈沉,她心底实在慌得要命,情急之下竟超常发挥。 杜若来不及沾沾自喜,她小心地避人耳目,左躲右闪地来到漆黑曲折的隧道里。樊灵枢在此刻稍稍清醒,睁眼却是一愣,伏在杜若耳边悄声问道:“隧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要去后山……啊!难道?” “别担心,我没被他们抓住。”杜若掌心一震,鲛愿出鞘一寸,她指尖划过锋芒,一滴血迅速流出,紧接着,她默念法咒,奇异的景象在隧道中缓缓显现,原本的漆黑地面渐渐亮起淡红色的光点,一个接着一个,指路标一样蔓延开去。 “这是我们进入蛇窟的路,现在人都去后山了,这里反而安全。当初我看道路曲折,害怕有进无回,悄悄用指尖血做了记号。你一定是被蛇毒影响思维迟钝了,后山近是近,可一定也是重兵把守,我都想到的问题,你居然会犯错。” 樊灵枢似乎真的思维迟钝了,后知后觉地想起杜若手上的伤口,当时他就发现那是剑伤,才不是什么蹭破了皮。可是碍于有人在场,他没问,后来几经耽搁,便忘记了。 他乖乖地趴在杜若背上,忽然觉得自己以前一直小瞧了她,她这小身板太瘦,硌得他胸口疼,可是……关键时候也还蛮可靠的。 出了蛇窟,杜若带着樊灵枢几次瞬移,一路上,樊灵枢强打着精神在杜若耳边絮叨不止: “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蛇族教主背后恐怕还有更不好对付的人。” “刚刚他想给我吃的那个阴流阳转丹,那是只有天宫才有的东西,而且极其危险,是邪魅之物。” “炼制这种丹药需要一千滴心头血,还必须是未染尘埃的仙人之血。普通蛇族教主哪有这个本事。” “那丹药能永葆仙人内丹活力,他想给我吃,有可能是想要我的内丹。这么说来……他要我的内丹干什么?”樊灵枢似是忽然想到什么,身形一颤,“山脉,他要镇守山脉!没错,就是这座山!当初天雷误噼的……咳咳咳……” 杜若扶着他的手紧了一紧,安抚道:“你别激动,好好休息一会儿,别说太多了。” “不行……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樊灵枢声音发飘,却执拗的继续唠叨:“因为阴流阳转丹的功效,所以它常常会被一种人炼制,就是堕仙!仙人入魔为堕,为掩人耳目、防止内丹魔化,他们会定时服用……咳……所以……这蛇窟背后的人很有可能是一个已入魔道、杀人无数、却不为人知的恶魔!是堕仙!” 杜若终于甩开人烟,带着滔滔不绝的病号躲进一座山洞里。她放下樊灵枢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少说两句吧,你看看你的脸色。” 樊灵枢当然看不见自己鬼一样苍白的脸,他紧皱眉头,抓着杜若的衣袖:“你别当玩笑,如果是堕仙,你根本就不是对手,就连我全盛时期也不一定打得过,他们有仙人的修为法力,却被魔道的残忍暴戾支配,到时候你……嗯。” 樊灵枢还没说完,杜若拿捏好力道一掌砍在他的颈侧,强行让他闭了嘴。男人闷哼一声倒在她身上,眉头仍然紧蹙着,似乎满脸都写着不放心三个字。 杜若抹平他的眉头,轻声道:“有空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这蛇毒好像比你想像得厉害,都把你毒傻了,脑子都不会转弯了。” 第61页 刚刚樊灵枢心慌意乱,不小心把自己苦苦隐藏的事情抖搂了个底掉。什么天宫啊、堕仙啊,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说到内丹,还间接承认了他早已成仙的事。 “担心我,竟然让你慌张成这样吗?”杜若感觉心里满满的,轻笑一下,并指搭上他的手腕。她心想着,等你醒了看你这回要怎么抵赖。 樊灵枢没有昏迷太久,他眼睫微颤,迷迷煳煳地醒来,觉得自己正背靠在一具温软身子而坐,他迷茫地低头,发现自己衣衫半解,露出半边肩膀。接着,肩上传来一个温润的触感,像是……嘴唇? 樊灵枢这才清醒过来,左肩一阵酥麻胀痛,杜若张口抵在蛇毒伤口处,用力吸出毒血,然后吐掉,再吸。樊灵枢想往前躲,眼前却一阵晕眩。他拉住杜若,急道:“不是跟你说了,我封锁了周身大穴,睡一晚代谢过去就好了,你不用这样,弄不好你会中毒的!” 杜若低头吐出一口黑血,望向他的目光却有些复杂,眼睛亮亮的,令樊灵枢心头一颤。 她说:“我不能拿你现在的身子冒险。” “什么?”樊灵枢没听懂。 杜若就着姿势从背后抱住他,双手自然地环上他的腰身,她的手覆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揉了揉,那里的触感软和了很多。 “你没发现即使封闭了穴位,蛇毒还是令你头痛晕眩,难受不堪吗?” “……嗯。”迟疑片刻,樊灵枢还是点了点头,被这样抱住,他竟显得有些乖巧。 杜若在他耳畔轻笑,她欢喜道:“那是因为我们的孩子不高兴了,灵枢,你怀孕了,以后不要冒险,不要逞强,不要让我担心,好吗?” “你说……孩子?”樊灵枢听闻惊讶不已,杜若抓了他的手放在肚子上,那弧度还很小,只是软软地昭示宝宝的存在。 “算来快三个月大了,灵枢,我好高兴。”杜若侧脸枕在他的后背,语气里带着点潮湿,她胸中有激流奔涌,百感交集,眼眶一阵阵发热。一个全新的小生命在他的身体里孕育,那感觉就像前面虽然是刀山火海,但她有了归途。 樊灵枢任她抱着自己,他感觉到背后的温热和水迹,微微笑道:“傻丫头,不是说高兴吗,怎么还哭了?” “就是想哭。”杜若闷闷地说,她总觉得自己心里埋着最波澜壮阔、最隐秘的感情,但又没凭没据,像落了新雪的地面,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每当樊灵枢给予她一丁点的情意,哪怕如同春雨入水、落雪无声,可雪花落进她心中那片雪原,总会引起地动山摇般的震动。这是为什么呢?仿佛已经经歷了千山万水,终于苦尽甘来,修成正果…… 蛇窟。 映月冷着脸靠在椅子里,面对战战兢兢的属下,他眼角微跳,怒道:“跑了?真是一群废物!我要你们有何用!你们……咳咳……” “教主。”大祭司立于一侧,劝道:“别动气,他们有一人中毒,想必是跑不远的。” “咳咳咳……”映月脸色煞白,咬牙切齿:“你说得对,他们跑得出蛇窟,跑不出我岚隐山……咳……给我找!就算把岚隐山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们揪出来!” 那前来报信的下属领命而去,映月喘着粗气,接过大祭司递来的一杯水。他捏着杯沿的手指发白,吶吶道:“一击失败,我心里总感觉很焦躁,大祭司,你说当年天雷误噼岚隐山,到底是不是蛇族的劫数?若不是,为何我苦苦坚持了这么久,始终得不到上天的一丝垂怜!难道我蛇族就该无端亡族灭种吗?难道我们就这样不明不白承担上天的过错?”他眼中光芒灼灼,如嫉如恨,一拳砸在石壁上:“我不甘心!大祭司,我不甘心你知道吗!” “教主。”大祭司的声音永远是那样平静冰冷,她幽幽道:“只要抓住了樊灵枢,您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关键是你要听我的,先除掉他身边那个女孩。” 映月发泄过后稍微冷静下来,他活动了一下血流如注的拳头,蹙眉道:“除掉?有这个必要吗?反正只要得到孔雀的内丹就好,至于那女孩,又棘手又没价值,干嘛非要治她于死地。” “莫非教主怜香惜玉?”大祭司掩在帘后的眼睛掠过一丝暗光,语气却是一样的平稳。映月闻言不屑地嗤了一声:“我只是觉得不划算。况且,为什么我总是隐隐觉得你对那女孩很有敌意,总是叫我针对她……” 映月观察着大祭司,却见她一派从容,丝毫不露破绽。他轻笑一声,道:“你我二人萍水相逢各取所需,大祭司,别说你没有私心,你愿意帮我守住山脉我很感激,但是你也要搞清楚,我映月不会受人摆布,你自己的事……还得你自己解决。” 说完,映月一甩衣袍,拂袖而去。 大殿里,祭司的嘴角微微翘起,她心道:“自己解决吗?呵,本来也没指望你啊。” 夕阳沉入山下,终于一丝光都不见了,兵荒马乱了一整天,唯有此时得到片刻安静。夜深露重,山上的风在夜晚更是刮骨一般寒冷,可是,杜若却不敢点火。她们现在本就是活靶子,点了火岂不是昭告天下。这岚隐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归映月管辖,蛇虫鼠蚁都要提防,她不敢冒险。 “很冷吧?”杜若帮樊灵枢裹紧了衣服,又把行李中的衣服都铺在地上,让樊灵枢躺上去。山洞中阴冷潮湿,石壁上都是渗出的水汽,樊灵枢没有推脱,只是揽着杜若一起躺在上面。他笑道:“两个人挤一挤才比较暖和,委屈你了。” “我身子好着呢,你这个病秧子才比较委屈。”杜若在他怀里蹭了蹭,腿无意间碰到他的膝盖,惊得她一抖:“怎么这么凉?”她倏然坐起,伸手要去摸,樊灵枢下意识地要躲,一股锐痛顺着膝盖钻心一般升起,他不由得吸了口气。 “怎么?”杜若按住他的腿,轻轻挽起裤脚。见到他原本白皙的膝盖此时红肿着,手掌按上去,掌心里传来一阵阵寒气,凉飕飕的。 杜若整张小脸都皱起来,百般心疼道:“这山洞里寒气这么重,你的腿恐怕疼得不是一时半刻了,怎么不跟我说?说你是病秧子,没想到你还真给我这个面子。” “没什么。”樊灵枢的脚踝被握在杜若手里,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最终没有挣开。他笑着,似乎在安慰她:“以前贪玩冻伤了膝盖,本来都快好了,谁知今天又犯病……”想了想,他又坏笑着威胁道:“我现在怀着你的孩子,你不许凶我,不然我打他。” 杜若听了终于没忍住露出笑意,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要是捨得就打呗,打哭了我来哄。”说完,她运气于掌心,将一股股热流渡过手心里那块寒玉般的膝头。 骤然被热流一激,膝盖上又痛又痒,樊灵枢没忍住轻哼了一声,紧接着,那热流源源不断,渐渐变得暖和起来,他便渐渐放松,任她去了。人一放松,困顿便找上门来,樊灵枢嘴角带笑,迷迷煳煳地想着,得她今日这般温柔照顾,那时的罪也算没白遭了。 第62页 樊灵枢深夜睡醒,杜若早已趴在他的腿上睡了过去,也难怪,她也是累了一天。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小心把她抱到自己身边躺好。樊灵枢伸手帮她拨弄煳了满脸的髮丝,手指碰到女孩柔滑的脸蛋,却觉得指尖微烫。他动作一顿,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似是有一点低烧。看来那蛇毒还是对她造成了些许影响。 杜若在睡梦里确实不安稳,她被一种焦躁情绪束缚,心头似是燃起一团火,梦境的底色鲜红,似是杀不完的人,流不尽的血,混乱画面之后,却又是金光夺目,叫人睁不开眼,金光环绕下满是洁白的羽毛,当中的几根翎羽异常扎眼……那是金光雀翎吗? 就着月光,樊灵枢看到杜若脸泛潮红,眉头却蹙越紧,他心中隐约不安,思忖片刻,盘腿而坐,捏了一道法诀。随着他嘴唇微动,一团盈盈光华自他胸前托出,于半空化作点点星芒,尽数洒落在沉睡的杜若身上。那是樊灵枢的元灵之力。 樊灵枢收了口诀,脸色有些发白,映月背后有堕仙支持,这一猜测总像是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巨石,他不敢托大。杜若修为不差,自保尚还可以,但要她在堕仙手中保护一个人全身而退恐怕不可能做到,樊灵枢绝不想成为她的拖油瓶,也绝不想她受到一点伤害。 有了元灵之力的保护,总还算保险一点。如此想着,樊灵枢微微放心,正准备一同睡去,忽然!杜若睁开了眼睛,她双眼通红,紧张地望了一眼漆黑的山洞,似是自言自语一般:“附近有动静,不好!” 樊灵枢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杜若拉着跃出山洞,他们刚刚落于山顶,还未站稳,便听到山洞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并且响声越来越大。紧接着,从山洞深处游出几条大蛇,它们蠕动着,在月光下散发寒意。那些蛇游出山洞后昂起脖颈,如豆的眼睛冒着绿光,紧紧锁定了杜若和樊灵枢。 “站在这别动!”杜若刷地一声抽出宝剑,纵身跃入蛇群缠斗起来。梦中的焦躁还未褪去,她衣袂翻飞,在蛇群中大杀四方、砍瓜切菜! “小心身后!”樊灵枢焦急提醒,杜若随即回身一剑斜挑而出,冷的血唿啦啦喷溅出来,那条蛇瞬间身首异处,扬起的血雨里,杜若与樊灵枢遥遥对视,她脑中忽然一阵尖锐的疼! “唔!”杜若按住一跳一跳的额头,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没有抓住。樊灵枢眼看一条蛇准备偷袭,他忙纵身跃下,抱住杜若,随即一掌推开那条蛇。 杜若在他怀中睁开眼睛,目光清明,那条蛇却趁着月色逃走了。 樊灵枢安抚地揉了揉杜若头髮:“刚刚是怎么了?” 杜若无声摇头,担忧地望向大蛇逃走的方向:“我们的位置暴露了,映月一定很快就会追过来。怎么办?” 山风猎猎,草木皆兵。 樊灵枢凝眸远望,目光中是化不开的忧愁,他沉吟道:“事实上我已经知道金光雀翎在什么地方,只不过……” “你知道了?那我们赶快拿了雀翎走人吧!这里太危险!”杜若心里焦急得很,忍不住催促。她眼中的红还未消退,心头的火也将熄未熄。樊灵枢回头看她,清澈的眼神却像是一泓春水,忽然令她的躁动安静了。 樊灵枢看着杜若,目光复杂,似是在做一项非常艰难的抉择,他说:“金光雀翎被用来镇守岚隐山,若取走,映月苦苦支撑的整个山脉便会崩塌,方圆千里都会受到波及。” “什么?”杜若低唿,那样的话,他们岂不是就成了灭人全族的兇手,那个映月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其他族人乃至这山上的飞禽走兽,那么多的生命……他们怎能不顾别人的生死。 “既然这样。”杜若横剑,神情冷峻道:“那就只好跟教主拼个你死我活!” 她眼中杀气太盛,樊灵枢心下一凛。狂风起于青苹之末,下一秒杜若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推,随风起舞的落叶急速旋转,瞬间将樊灵枢包裹其中,杜若左手抵剑,对着那旋转落叶念动一段咒语,片刻之后,落叶归于寂静,樊灵枢周身却多出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杜若!”樊灵枢朝前扑去,却被屏障挡住。杜若看了看他,喉头微颤道:“你在结界里待着,他们不会发现你。” “你放我出去!不要乱来!”樊灵枢急得额头青筋乱跳,可他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任凭他如何敲打,那结界纹丝不动。眼看着杜若剑身铮鸣,一副打算单挑蛇族的样子,樊灵枢心下愈发惶急:“你要干什么?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要冲动!” “我都说了,以后不会让你冒险。”杜若似是去意已决,山风吹起她的裙角,那背影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可是樊灵枢知道,她是要去扑火。 “啊……”腹内传来一阵绞痛,樊灵枢受不住跌坐在地。杜若闻声仓皇转头,看见他一手搭在结界上,另一只手却紧紧按着腹部,他眉头紧蹙,脸色苍白,可目光却紧紧盯着杜若:“别去,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你……你放我出去。” 杜若眼中情绪激盪,然而片刻后,她咬了咬牙,背过身:“别再使你的苦肉计了,我不会上当,地上凉,你快点起来。我,我一个人可以保护你和孩子。只要说服映月放弃你的内丹,至于岚隐山,我可以帮他想办法。” “不可能的,你听我的话好不好,你不可能说服他!” “那就打服。”话音刚落,天色骤变,月亮隐入云层,周遭陷入漆黑。杜若握剑的手一紧,浑身汗毛都颤慄起来,她故作轻松道:“说来就来了,你在安全的地方待好了,正好让宝宝看看为娘的飒爽英姿!” 一语未毕,身边的草丛中顿时窸窣作响,齐膝的草丛中像是春雨惊蛰,簌簌地冒出数不清的蛇头来,那一对对绿幽幽的眼睛齐齐盯着杜若,渐成包围之势。 朗声大笑似是从天边传来,唿吸之间来到近前,地面上竟然出现一条从未见过的大蟒,眼瞳似灯笼,蛇头似井口。映月与大祭司正踩在这巨蟒的头上。 映月居高临下,笑声却戛然而止,他皱眉看向立于群蛇环伺之中的杜若,阴恻恻道:“怎么只有一个?” “你这臭蛇好不要脸,居然妄想别人的内丹,我告诉你,樊灵枢已经被我送走了,你要想拯救蛇族,还是另想个办法吧。” “什么?”映月脸色骤变,大祭司却忽然对他耳语:“别忙,我感觉这附近仍有那个孔雀的气息,说不定是被她藏在了哪里。现在我们只有先对付这女孩,说不定还能引出樊灵枢。” 映月闻言冷笑一声,他看向形单影只的杜若,忽然抬手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群蛇闻声而动,通通像离弦之箭一般朝杜若扑去。杜若目眦欲裂,鲛愿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群蛇数量众多,前仆后继,不一会便将杜若里外围住,从外面看像是包裹出一个蠕动的大球。 樊灵枢腹内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额头冷汗打湿了睫毛,可他都顾不上了,他只顾惶急地敲打结界,眼看着杜若被群蛇淹没,可他却无法撼动分毫。 第63页 杜若一剑斩断缠绕于自己腰间的滑腻动物,剑锋所指处鲜血四溅,可还是挣不脱蛇群围困,斩断了这条,还有更多纠缠而来,杜若烦不胜烦,合剑于掌心。 众人只看见那蛇团中忽然响起一声爆喝,紧接着炸起一团光芒,蠕动着的蛇群登时被炸得四分五裂,散于外围的蛇也都四散而逃,盘踞一方不敢再动。 杜若剑指映月,衣袍浴血随风翻飞,她眼底烧红,刚刚的一番厮杀令她脑中撕扯一般钝痛,眼前似有重重人影,她厉声道:“你就这么点本事吗?看我取你狗命!” “杜若!”樊灵枢运起灵力,冲撞结界,他不能放任杜若再这样冲动下去。 映月冷哼一声,勐一招手,自他身后骤然涌出大批蛇族教众,唿喊着朝杜若杀去。仿佛于千军万马之中茕茕独立,杜若的眼睛完全烧红了,内府涌起源源不断的力量,滚烫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像是唤醒了沉寂的灵力修为,在这一刻骤然爆发。 站在一旁的大祭司看着那个在人群中翻转腾挪人挡杀人的女孩,慢慢捏紧了手。而结界当中,樊灵枢的目光直直望向那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大祭司,如果他没猜错,那个人就是躲在乱局之后的堕仙。 眼前熟悉的景象、堕入魔道的仙人、阴流阳转丹所需的一千滴心头血、当年的那场混乱……千头万绪漫过樊灵枢的脑海,有什么就要唿之欲出! 忽然,杜若惨叫一声,被四人合力长枪挑上半空,又重重摔下。樊灵枢心头一紧,灵光大涨,他几乎抽空了体内能够运转的所有灵力,透明的结界罩子在强力的冲击下缓缓露出裂纹。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杜若紧张地看去,她的结界正在一片片碎裂。她瞪大眼睛喝道:“不要!” 然而一切都晚了,映月绿瞳微眯,邪笑道:“找到他了,所有人,别再与那小丫头纠缠,快去给我把内丹抢来!” 话音刚落,樊灵枢便衣袍猎猎,现身于漫天破碎萤光之下。杜若牙关紧咬,奋力挥剑想要拦住朝樊灵枢涌去的敌人,可是她一人螳臂当车,发疯一般的教众潮水般奔向樊灵枢,鲜血溅在杜若的脸上,她绝望得想哭。 无能为力!她不停地杀人,可是却无能为力!谁来帮帮她?谁来阻止这一切!她头痛欲裂,眼前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晃动的人影衣袂飘飘,随风而动的草丛化作飘忽的流云……然后呢?然后呢! 樊灵枢一边运气轻盈跃起,一边在人群之中找寻杜若,一众人马追逐着他,总算可以缓解些杜若的压力,他还不至于油尽灯枯,至少可以先带着她离开。 在映月的命令下,没有人再去理会沉浸在疯狂中的杜若,她眼睛发红,心脏乱跳,耳边全是喧闹之声。站于高位的大祭司看到了她,她弯起红唇微笑,心中感到无比畅然:“杜若,一切都要结束了,你就带着我的秘密,灰飞烟灭吧。” 祭司忽然大笑起来,她转头对映月说道:“教主大人,我送你一个礼物可好?” 映月看着樊灵枢步伐愈发踉跄,正得意于即将到手的内丹,闻言心情大好道:“什么礼物?” “哈,你且看着吧,那可是个大惊喜呢。”说完,祭司抬手打了个响指。 世界像是在这一刻停顿了,嘶喊着的人瞬间全部安静下来,唯有风声呜呜低咽。樊灵枢于奔逃中发现异样,他回身看去,心头大震。下一秒,所有刚刚唿喊着对他穷追不捨的人纷纷抬起头,原本属于蛇族那幽绿的瞳眸一瞬之间化为嗜血的红色! 这!樊灵枢勐然想起那只偷袭的蜈蚣,那些狮子,那群无端攻击他们的豺狼虎豹……是驭魂术!他为什么早没发现! “这是怎么回事?大祭司你……呃!”映月猝不及防被大祭司掐住了脖子。女人鲜艷的红唇此刻只显得诡异,她悠悠道:“是你让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怎么?你手下的灵魂里早就被我种入鬼魄,成了我的傀儡,你都不知道吗?” “呃……你……”映月从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如此力气,他本就灵力亏空,此时徒劳地挣扎着,眼看大厦将倾,自己的心腹手下连带满山红眼的飞禽走兽,一同朝杜若扑去…… “不要——”樊灵枢想赶去已经来不及,杜若双目圆睁,灼灼看向铺天盖地涌向自己的敌人,她的眼眸渐渐漫上黑雾,然而不等她动手,她的周身忽然泛起光点。 大祭司不可置信地跨出一步,下一刻,刺目金光爆裂一般徒然炸起,她猝然睁大眼睛,忙竖起法盾护体。伴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地动山摇,山河同悲……是樊灵枢的元灵之力,大祭司在护盾后苦笑,他终于不要命了吗? 整个岚隐山都在这股浑然醇厚的天神之力下颤抖崩塌,镇守着群山的金光雀翎飘然而下,自动寻找到它们的归处。 杜若处于金光中央,入眼满是光华,刺得人眼睛生疼,照亮黑夜的金色光芒里,似有漫天翻飞的洁白羽毛……望着这熟悉的情景,她心头一痛,眼中毫无知觉地流下眼泪,前尘往事、轮迴流转,被压抑在心灵深处的记忆终于破土而出,撞得她血肉模煳! 樊灵枢……樊灵枢!杜若泪流满面,嘶哑着吼出他的名字。樊灵枢背靠山岩,攥着最后两根雀翎,一抬头却看见杜若泛着黑雾的眼。 一片废墟腾起的烟雾中,杜若带着一身邪气,满面仇恨地飞掠而来。宝剑锋寒,瞬间贯穿了他的胸口。 “樊灵枢,这一剑,我还给你。” …… 杜若仰慕樊灵枢,从第一次萤火长桥上的初见便开始了。她卑微而又小心翼翼地爱着,悄悄缀在他身后偷看也好,为他求得忘情水锻剑也好,那都是她心甘情愿地付出。 她记得有一次,自己的跟踪被樊灵枢撞破,男人的眼睛神采奕奕,忽然就那么凑近自己,她几乎能数清他的睫毛,那平素高傲倜傥的上仙忽然对着她笑了,杜若觉得自己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脸上发烧,热得快要融化。就像人不能直视太阳,她也不能直视自己倾慕的人。于是那一次她当了逃兵,落荒而逃的逃兵。 那天之后,樊灵枢的笑容总会不时入梦,扰乱一池春水。 杜若每日在躁动的快乐里修行,整颗心似乎都浸泡在甜蜜的水汽里,她依旧偷偷跟着樊灵枢,像个甩不脱的影子,她一边想在心悦之人的身边留下存在的痕迹,一边又惧怕他的接近,怕他会嫌弃。 有一天,樊灵枢不知为什么心情不好,跑到月宫去借酒浇愁,她担忧地在石阶后等着,却瞧见了玉兔亲他脸颊的一幕。那一刻,杜若的心似乎被攥住了,甜蜜的水汽被一双大手挤掉,她难过又窒息,若不是这一幕,她也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真心,她是那样不愿把樊灵枢拱手让人,她是那么想独占他的身心。 后来,她听闻玉兔的事只是一个误会,如同春天的小草,她重新活了,雀跃起来了,于是她决定要送给樊灵枢一把剑,一把能证明自己的存在,能表达自己心意的剑。送剑的那天是个晴天,她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樊灵枢笑一笑她就要想捂住心口,樊灵枢说一句谢谢,她觉得自己快要升天了。那天的一切都很美好,除了一点点,那天她一时着急,傻乎乎地把剑名取成“忘情”,看樊灵枢的表情,好像不大喜欢…… 第64页 快乐的记忆好像就到这里了,杜若也在很多个无眠的长夜里想过的,想孔雀那样的上仙,怎么可能喜欢自己?他有无数选择,有更好的配对,说不定她只是无聊时他的消遣,是他心血来潮逗弄的小丫头。就像……随便的一只小猫小狗。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姿态放得够低,不会再失望了。可是,那天百花宴,却是她永不会忘记的噩梦。本就是上仙云集的聚会,她是高兴得昏了头才会相信樊灵枢是真的邀请自己。 高高的殿堂上,所有人都像是看待玩物一样地望着她,水瑶笑得尤其讽刺,指着她嘲笑道:“大家看吶,这就是那个喜欢樊灵枢的野丫头,听说倒贴成瘾,又是偷窥又是送礼呢。” 另一人附和道:“孔雀上仙,你也太善良了,就纵容这样仙格低劣的野草巴结你,要是我,早让她滚了。” “哈哈哈……” 大堂上一片取笑之声,每个人的目光都似化作利剑,杜若战战兢兢地立于殿堂之下,仿若承受万箭穿心之苦。是啊,就是万箭穿心,穿的是她小心珍藏的那一片爱慕之心。她鼓起勇气仰头去看樊灵枢,端方自持的孔雀上仙面色不改,一边喝酒一边与身旁之人调笑,对正被万般嘲弄的自己不闻不问。 她错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穿心的那一箭。后来她干了什么来着?她好像是大喊了一句不喜欢孔雀,喜欢的是风裳羽。然后她再次没出息地哭着跑走了。没有人追上来,她就是那样不被在乎。 后面的记忆模模煳煳,浑浑噩噩,她不明白,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怎么会让人这么难过。 杜若不知自己度过了怎样的一段日子,她原以为这就是极点,可她还是太天真了。那个她曾经放在心尖上仰望的人,不仅玩弄她的感情,还冤枉她,让她去死。 不知怎么,她好像忽然成了众矢之的,天庭上混乱起来,不断有人着魔一样地想要杀她。她怕得不得了,那么多的人对她围追堵截,她四面楚歌。原本熟识的朋友下一秒可能就会对她亮出兵器,她不杀人,就会被杀。 可是,她明明只是反抗而已,她明明只是不想死而已,为什么传到别人口中,她就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漫天血雨,数不清的敌人,她孤立无援,无能为力。她只有杀人,杀掉一切想杀她的人,杀掉一切说她是魔头的人,她麻木般探手捏出别人的心脏,她在心中吶喊:谁来帮帮我?谁来阻止这一切!没有人,她绝望得想哭,却无能为力。 后来天庭终于派人镇压了,领兵的人一席白衣,还是那么耀眼,还是那么好看。只不过,他与那些叫她魔头的人一样,不问缘由,把她当成了罪大恶极。 那一天仿若重兵压境,杜若杀红了眼,刀光剑影齐齐压下,有人大喊杀了女魔头! 天空里爆开一道金光,晃得人看不清东西。 杜若好像看见了漫天白羽,那当中的几根金光雀翎特别显眼。 随着那句杀了她的唿声,她苦苦仰慕的人第一次与她那样靠近,近到能听见他的唿吸,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然后在那个如同拥抱般的距离里,忘情剑直直刺入了她的胸膛,红色的剑穗摇摇晃晃,像是命运的一个冷笑。 樊灵枢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眼前是重重叠叠的罗帐,一看就是有人用术法变出的一方天地。 “我竟然没死?”他诧异地想着,慌忙摸上自己小腹,腹中没有异样,孩子似乎也没事。这到底是不是梦境……樊灵枢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听到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醒了。” 一双手探入罗帐内,继而是整个身子,那人捏着一樽酒杯:“你醒了,喝了它。” “温……温玖玖?”樊灵枢想要撑起身子,奈何手腕一晃他又跌了回去,眼前的女子熟悉又陌生,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是樊灵枢从没在她身上见过的。 “灵枢,你身子虚弱,不要勉强。”她拉过他的手,帮他握住酒杯:“杜若杀了你,而我救了你,你喝下这忘情水吧,忘了她,跟我在一起。” “你说什么?你救了我?” “我是九尾狐,有九条命,送你一条有什么难的。” 樊灵枢嘴角微动,却没有说话。温玖玖干脆坐在床边,她直直地望着他,眼瞳像流水中的漩涡一般吸引人心:“要不是我驱使山中的灵蛇将你偷出来,你可能就这么无辜死了。上一次你迁就杜若,可这一次呢?你还是要原谅那个女魔头吗?她可是……连你们的孩子都不顾……”温玖玖的手轻轻覆在樊灵枢的肚子上,樊灵枢连忙侧身躲开。 他凝视着她,眉头微蹙,眼中尽是略带惋惜的复杂神色:“温玖玖,别再对我使用媚术了,我的心早就是杜若的。” 樊灵枢目光扫过温玖玖,看那一模一样却不再天真伶俐的脸,他沉声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说你救了我,可是我却感到体内有一股森寒剑意,那是杜若的剑,你在骗我。你这样欺骗我、欺骗大家有多久了?” 温玖玖的谎言被当场戳破,她愣怔一瞬,却反常地笑了笑,只不过,那笑容放在她身上显得异常神经质。她幽幽道:“你猜到了?是,没错,我是骗了你,可杜若杀你总是事实吧!” “她……”樊灵枢感到心口隐隐作痛,额头上渗出冷汗:“她只是还我一剑,是我不该伤她。” “还你一剑?哈,真是可笑!温玖玖的身体因着激动颤抖起来,她抓住樊灵枢的手十分用力,仿佛要将他的手腕掐断。”“杜若做到这个地步你还是会原谅她,还是喜欢她!那我呢!”樊灵枢闻言只是轻笑一声,他平静道:“你知道吗?在刚刚混战的时候,我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想通了是谁挑起这一切、是谁害得杜若发狂、又害得我误解了心爱的人,我知道那是一个堕仙,我只是没想到会是你。” 温玖玖唿吸一窒,抓着樊灵枢的手缓缓松开了,一切好像都没有了意义,樊灵枢的心就像扎根深土的大树,她无法移走,除非他死。她轻轻笑起来,继而转变为发狂的大笑。身边温馨的床幔房间渐渐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露出此地本来的面目。樊灵枢躺在破烂的石堆上,看着大祭司打扮的温玖玖。后者的笑声渐渐收拢,声音中略有苦涩:“你会对我失望吗?是,我是堕仙。” “温玖玖……” “你或许知道,我当年喜欢下界捉妖,有一次,我偶然发现我可以困住妖兽的魂魄,然后炼化为受我驱策的鬼魄,一开始……我只是想恶作剧一下。”温玖玖忽然看向樊灵枢,她抬着下巴似是有一些倨傲,也似乎有些逞强:“你相信吗?我喜欢你比杜若要早得多。” 樊灵枢微微皱眉,没有说话,温玖玖也不在意,她自顾自地说着,好像要把陈年压在心里的事藉此机会一吐为快: “所以我讨厌她,我还想让你也讨厌她。于是那次百花宴,我尝试着,第一次控制了人,杜若是个低阶的仙草,比控制动物只难上一点点,我没想到那一次会大获成功。我驭魂的技术得到了突飞勐进的提高,而控制杜若,让她说出违心的话,再编造她的记忆,这一切都给了我无尽的满足感,登仙之后的岁月无聊,我久违地感到了一点刺激。” 第65页 温玖玖的脸上露出痴迷喜色,如同陷入沉沦的瘾君子。 “不过那件事也有一点不成功,就是你并没有真的讨厌杜若,我记得那之后我去安慰你,你却说‘杜若当众宣布喜欢风裳羽,抢了水瑶的人,有点担心。’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恨不得打你一顿!可是……我也跟你一样犯贱,我也捨不得。” “后来呢?”樊灵枢有些焦躁:“那之后我一直没见到杜若,再然后她就开始无故杀人,这期间你对她做了什么?还有那件事……” “别急啊,我都会告诉你的。”温玖玖眉间拢上一层阴云,神情阴鸷:“那之后我就囚禁了她,得不到爱情,我总还可以继续修炼。杜若很好控制,再加上我对她的恨意,她很快就会沦为我的傀儡,我沉迷驭魂之术,每日在杜若身上试验,功力日渐提升。你是没看见,她还以为是你玩弄了她的感情,每日浑浑噩噩,以泪洗面,在我力量不稳定时,她还会挣脱鬼魄控制,哭着喊你的名字……” “你怎么可以!”樊灵枢勐然起身,却因情绪剧烈起伏而身形一颤,腹内阵阵绞痛起来。温玖玖笑吟吟地凑上去搀住他,替他拭掉额前汗珠,伸手按上他的腹部。 “嗯……你放手。”樊灵枢试图挣开她的桎梏,可是他刚死过一回,如今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温玖玖脸色不太好看,冷哼道:“杜若刺你一剑你也觉得她好,我从未伤害过你,你却总觉得我有歹心。” “温玖玖,我曾经也是真心把你当做朋友的。可你呢,你现在还认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吗?你贪图能力被欲望控制,做下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把这一切归咎于对我的喜欢?若是如此,我倒要问你,风裳羽所遭遇的事是否与你有关!” 温玖玖一愣,脸色有些扭曲:“呵,意外而已。” “因为在杜若身上的练习,我的功力大有所成,那天我在池苑练功,不知哪股真气走岔,竟然走火入魔,千百只鬼魄在我体内冲撞,我就要被他们反噬!呵,是风裳羽倒霉,好端端地熘达到我面前。于是我就打晕了他,吸收了他的灵力,好不容易压制住暴走的力量。可是等我镇定下来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入魔,我的魂魄被侵入,我的仙根被污染,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发现我已经成了堕仙!那时,风裳羽就那么老老实实地晕在我脚下,他微皱着眉,脸色煞白,一副被蹂躏的样子。我忽然想着……百花宴上已经让杜若对他表白了,不如将计就计,全都赖到那个讨厌鬼身上得了。” “所以你……” “放心,我只是做做样子,没有真的强///暴他。我把他绑在玉树下,扯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弄出于痕,都只是为了激起水瑶的愤怒而已。因为与此同时,我打算让杜若去帮我弄那一千滴心头血,我要把所有仇恨都转移到杜若身上,让她去做强///暴别人的恶人,让她去做不择手段的杀人魔。我控制她,还篡改记忆让她以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温玖玖忽然嬉笑起来:“结果你看,一切都如我所愿,水瑶对她恨之入骨,没有怎么调查便定了她的罪,没有人怀疑我,全天庭的高手都被告知要围剿杜若……” 樊灵枢已经听不下去,他眼底一片通红,恨恨地看着温玖玖,一字一顿道:“亏我自诩聪明一世,竟然看错了你,竟让她蒙受此等冤屈!” …… “后来,我一时脑热,便定了你的罪。”水瑶与杜若已不知不觉走到远离寺庙的树后,水瑶的声音里满是歉疚和悔恨,杜若却反常地没有太过吃惊,似乎经歷了生死后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她迟疑着问道: “所以说,一切都是温玖玖做的,我的记忆也都是假的,灵枢他……从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不止。”水瑶微微摇头:“樊灵枢听闻我派遣全部兵力,誓要将你当场格杀。他自行请命领兵,口口声声说对你心灰意冷,说服我派他去捉拿你。那天的情景跟你记忆里差不多,黑压压的天兵将你团团围困,喊打喊杀的声音震动九霄。樊灵枢一骑当先,飞矢一般持剑沖向你,他动作那么快,所有人都无暇反应,你势单力薄,我满以为你会当场魂飞魄散。可是,樊灵枢的手抖了,他只刺穿你的肩膀。然后,他不等我开口,擅自下令将你收押。” 水瑶回忆着,看到樊灵枢感念旧情,公然放水蔑视天规,简直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她震怒了。那时的天宫铺满金光,樊灵枢凛然单膝跪于自己身前,声音不卑不亢:“卑职一时失手,愿受公主责罚,只是,公主应该公私分明,断案万不可草率行事,杜若真的罪及魂飞魄散吗?” “她目无天规,手段残忍,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魂飞魄散还便宜她了!你才是应该公私分明!来人,把樊灵枢也给我押下去,关到他悔过为止!” …… “你被关进天牢,只有我去看你。”温玖玖回忆着,捏紧了衣角,即使是那样落魄的时候,即使她努力地奉献自己的关心,可樊灵枢心里永远只有杜若。她为什么没早点想通呢? 天牢。 樊灵枢身上束缚着沉重的特质锁链,双手高高吊在头顶,腿却跪在冰冷的寒潭里。那锁链一刻不停地压制着他身上的灵力,温玖玖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这样跪了一天。 一见到温玖玖,樊灵枢好像顿时有了些力气,第一句话便是:“情况怎么样?公主打算怎么处理杜若?” 温玖玖压下心中酸涩,一五一十道:“公主把她绑在审判台上,明日午时,噼天雷,要她魂飞魄散。” “不行!”樊灵枢勐然挣动,锁链顿时释放电流。他勐地一颤,生生挨过浑身剧痛。温玖玖紧张地抓紧栏杆,见樊灵枢喘息着抬起头,他声音虚弱,却很坚定:“我绝不能……绝不能让她魂飞魄散……嗯……你帮我个忙。” “樊灵枢,杜若真的做了错事了,你怎么也跟她一起犯傻!”温玖玖有些急了,却看到樊灵枢轻轻笑了一下,像春水融化坚冰,那样的笑容是她永远也不会得到的。 樊灵枢轻轻说:“我早就变傻了,和她一起。温玖玖,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求你。” 男人被重重铁索束缚,嘴上说着恳求的话,可温玖玖却觉得他没有那一刻比现在更笃定、更不容摧毁。鬼使神差地,温玖玖答应了他的恳求,只因为他的眼神太炽热,这一句求你太难得。 “你说。” 樊灵枢闻言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焦急道:“你去帮我跟公主求情,就说有什么错我愿一同承担,只求她留杜若一条生路。就算魂魄不全也好,只要她可以重新化形重新修炼,就算要我用全部修为相抵都可以。” “全部修为……是说剔除所有仙根吗?那么重的刑罚,到时候你还有命吗!” 第66页 “我不在乎。”樊灵枢笑了笑:“真的……我不在乎。” 过去的回忆再一次刺痛了温玖玖的心。她突然抓住樊灵枢的手,哽咽道:“她到底哪里值得你付出那么多!” 樊灵枢微微嘆气,脑中浮现出杜若面红耳赤给自己送上忘情剑时的样子:“她喜欢一个人时是很纯粹的,就会傻乎乎地一个劲儿对他好,我也想问,我到底哪里好,值得她那样的仰望,值得她那样付出。” …… “樊灵枢愿意用修为换你一命,我同意了。我当时真的很生气,原本是打算剔除他所有仙根的,可是……算了,这个不重要。”水瑶自顾自地岔开话题,杜若在她的叙述中朦朦胧胧地记起些零碎片段。她只记得挨天罚之雷有多么疼而已,至于她所描述的,她完全不知道。可是,听着听着,她却觉得心脏好疼好疼,比挨天雷还要疼上许多倍…… 正午已到,开始行刑。 杜若被绑在审判台的柱子上,头顶阴云滚滚,摩擦的雷声压得人心头髮堵。而在她一帘之隔的地方,樊灵枢跪在水瑶面前,两个天兵反剪他的胳膊压住他,他上衣剥落,露出后背上的九根雀翎。 雷声滚滚,一道震破耳膜的惊雷隆隆噼下,伴着杜若的惨唿,行刑手将剔骨刀刺入樊灵枢的仙根。锥心蚀骨不过如此,樊灵枢感到身体被撕裂一般,他痛得直打颤,额头上满是冷汗,汗水在他的眼睫上铺开,他睁不开眼,却咬紧牙关一声没吭,他不想让帘幕后的杜若知道。 第二道天雷响起,杜若口吐鲜血,只觉魂魄都在雷声中震动,与此同时,行刑手下了第二刀…… 待八根雀翎全被剔除,樊灵枢已经匍匐在地直不起身,他嘴唇上满是自己咬开的细小伤口,眼中一片茫然,仿佛下一秒就会昏过去,可他就是硬撑着,不肯闭眼。最后一道天雷终于噼下,他没有听到杜若的惨叫,那道天雷噼歪了,噼到了下界不知什么地方。杜若因此保留了一条小命。似是一颗心终于放下,樊灵枢也终于支持不住,昏死过去。 “那时,我把剔除的八根雀翎当空撒下,任由他们散落在凡界各处。后来,樊灵枢稍微好一点了,便带着一百年修为来到下界,一边寻找魂魄不全、化作种子的你,一边寻找金光雀翎。他找到你后,便用寻得的第一根雀翎开启你的灵智,为你修魂补魄,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杜若久久没能吭声,是的,后来的事她都知道了。樊灵枢将她种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那是一个晴朗的天气,自己重新化作人形,睁开眼睛,入眼是个不那么正经的公子。 那位公子调笑着,对她说:“可算把你给养大了。” 心头一震,杜若吐出一口鲜血。她眼眶发热,心口处冒着金光,却忍不住想:樊灵枢对她那么好,而她呢?不管有意无意,自己终究是伤害了他,这副情意到底要如何偿还? “杜若,你骤然吸收了八百年修为,还未曾炼化为己用,这里是岚隐山脉的断裂处,也就是当年天雷噼下的地方,我刚好可以借着此地未散的天威来替你疏导。”水瑶紧盯着她胸前灼灼的光芒,语气有些焦急。 杜若却勐然掉头:“不了,我去照看灵枢。” “可是你这样很危险,过剩的灵力在你体内乱窜,你想变成第二个温玖玖吗!” “他一个人在寺庙里。”杜若丢下这句话便朝那破败的寺庙飞奔而去。 …… “你要干什么!”金色丝线骤然束缚住他,是捆仙索,樊灵枢根本挣不脱。温玖玖一把拽起他,招来一朵云托起她们两个。她一只手半搂着他,手指却扣在他的心口,那是个威胁的姿势,她冷然道:“既然你不愿喝忘情水、不甘心跟我走,那我只能胁迫你一起逃了。” “你犯下错事,怎么可以一逃了之!”樊灵枢腰身微躬,小心地护着肚子,他害怕孩子被捆仙索勒伤。而温玖玖掀开底牌后似乎再也无所顾忌,平日里压抑着的堕仙气息毫无遮掩地释放出来,那气息似黑雾一般在她周身缭绕着,樊灵枢受到影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暴躁,偏偏此时,因着紧张的情绪,他的肚子隐隐作痛起来。 “呃……你先……先放开我,反正我现在……也不是你的对手。”樊灵枢连忙出言,想稳住温玖玖,可腹内翻搅着的疼痛令他有些着急了,不管他再不拘小节,十月怀胎也总归是第一次,他也会手足无措,也会感到慌张。 没想到温玖玖听了不仅没有放开他,反而将捆仙索又勒紧了一些,樊灵枢顿时低叫一声失了力气跌倒在地,小腹处被绳子捆出一个圆润饱满的弧度,衣服紧绷在上面,他匍匐在云朵上,嵴背微颤,动也不敢动。 温玖玖催动法咒,云朵载着他们朝岚隐山外飘去,她抓住樊灵枢的肩膀将人板起来,凑近他的耳边哑声道:“我不能放了你。水瑶来抓我了,我那样对风裳羽,她一定会弄死我!你是我最后一个筹码,有你在,杜若那个傻丫头会帮我挡住水瑶的。你别耍花招,等我安全逃出岚隐山就会放了你。” “温玖玖,只要你别再执迷不悟……呃……我会,会帮你求情的,大不了重新修炼,一切都可以重来……嗯……”他小声地吸气,劝道:“我肚子疼……你先松开绳子好不好……”樊灵枢跪坐着,受不住般微微挺腰,额头尽是冷汗。 温玖玖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即使是剔除仙根,他也不曾这般软弱。她探手揉按那被绳子勒出的小腹,感受到手心里的一阵颤抖,她脸色发沉,低声道:“这个孩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听出语气中的威胁之意,樊灵枢心下一惊,咬住嘴唇不再吭声。温玖玖冷哼,她心里有些吃味,脸色却愈发阴沉,手指状似不经意地点在樊灵的肚子上,轻轻滑动着,好像在描摹那孕肚的形状:“那你更要听话了,知道吗?我特别讨厌小孩子。” “温玖玖……”不知是不是没有气力的原因,樊灵枢控制不住地浑身微颤,他尽力忍住腹内的疼痛,商量道:“你不要乱来,不要让自己再犯错了,我……我可以跟你走,但是你要永远逃下去吗?你放任自己堕落下去只会酿成更大的灾祸,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当初是为了什么渡劫成仙啊!” “当初……”温玖玖似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她精神巨震,眼中一下一下地闪过入魔的红光。她内心被这一句点燃,嘶吼着、尖叫着、似要将她整个人五马分尸。是啊,当初她为什么渡劫成仙?无非是为了心中的大道,为了渺茫的清明,为了那一丝善念。每个登仙之人都曾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潜心修炼,悍不畏死。那一道道天雷都无法磨灭的精神,却在成仙后的蹉跎岁月中消磨殆尽,她的心终究没能免于凡俗,与那些为了一时刺激误入歧途的凡人一样,饮鸩止渴地消耗了自己…… 第67页 “樊灵枢!”温玖玖的声音嘶哑可怖,如杜鹃啼血,她的声音像在哭,可眼中脸上却全是狰狞震怒的神情,她不能接受自己的无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她无法否认自己的全部!“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改邪归正,我不能了!太晚了!我喝了一千滴心头血,我的内丹早就被污染,我早就已经不是狐仙了!你是纯洁、是高高在上,可你不要对我指手画脚!我……” 她的话音在此顿住,因为她的面前骤然出现一道浑身泛着金光的身影,那道身影拦住了她们的去路,灼眼的光芒如同太阳一样照亮了温玖玖这道阴沟,那是纯正的罡风清气,是清明,是善念,是樊灵枢的道。 “杜若……你来得倒快。”温玖玖一把扣紧樊灵枢的肚子,咬牙切齿。 金光雀翎中的神力在杜若体内左突右撞,似要爆炸开来。樊灵枢顾不上腹中疼痛,焦急道:“你没炼化它们?这样下去不行,我啊……” 温玖玖手上用力,樊灵枢勐然止住话音,弓着身子低声喘息。 杜若神色冷漠,她必须极力克制被雀翎烧出的心火,已经无暇做出其他表情:“温玖玖,你把他放开,我可以饶你一命。” “哈,我放开他才会死!”她语气阴狠,说着便挟持樊灵枢迅速掉头,企图甩脱杜若。耳边一阵迅疾风声,金光贴着她的脸颊扫过,她身后冒出一层冷汗,温玖玖急速转弯,却眼睛一花止住了步伐。面前,水瑶双臂平展,带起的水幕如绵延的城墙,她缓缓走来,声音似是从四面八方处响起:“执迷不悟,罪加一等,温玖玖,你可知罪?” 水瑶紧追杜若而来,刚好堵住她的去路。眼看着两人的逼近,温玖玖如同掉入陷井中的困兽,她双目赤红,周身的黑气一阵阵冒出来,心脏咚咚地跳动。水瑶的强大是毋庸置疑的,而身后的杜若竟然也释放出极强威压。她心中急速计较着,一步步朝后退去。 杜若的双手一直在控制不住地抖动,她体内横冲直撞地修为催动着她撕掉眼前的一切,可顾忌着樊灵枢,她不能轻举妄动。眼看着温玖玖朝自己退来,她警惕地盯着她,那只扣在樊灵枢肚子上的手如同一根尖刺扎在她眼中,她觉得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了。 “别再负隅顽抗了。”水瑶丝毫不让地一步步逼近,温玖玖心跳得越来越快,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不,她还不想死!心下一横,温玖玖突然回头,周身的法力如同黑雾一般朝杜若袭来,杜若抬手欲挡,却见她只是虚晃一招,竟直接将樊灵枢甩了过来! “小心!”趁着杜若手忙脚乱接人的空挡,温玖玖慌忙驾云强行突出重围,她一边没命似的逃跑一边沖杜若大喊:“人我还给你了,你可要说话算话饶我一命!” “哪里逃!”水幕如大江涨潮一般朝前涌去,水瑶急忙追上,路过杜若时却被拦住。杜若搂着樊灵枢的手发颤,眼中却是熊熊怒火,她看了水瑶一眼,将软倒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小心交给她:“帮我照看他一会儿,我跟温玖玖之间的仇怨只能我亲自去解决。” “……你要小心。”水瑶看着她满身压抑不住的金光,眼中有些担忧。但想想还是同意了。堵不如疏,让杜若去发泄一番也好,有了金光雀翎的加持,她不见得会输给温玖玖。 交代好水瑶,杜若转身,没想到手却被人拉住了。樊灵枢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偏偏紧紧抓住杜若的手。男人的手很凉,眼中尽是不舍,杜若微笑,轻轻抱了抱他:“别担心,等我。” 然后她就像个光点一样,转瞬间消失在云雾重重里。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温玖玖回头看见穷追不捨的杜若,眼底流出愤恨的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想要爱情,可偏偏杜若半路杀出抢走了她喜欢的人。她想要力量,可偏偏自己堕入魔道,杜若平白得了修为。为什么会这样呢! 温玖玖的云勐然停住,山风大作,她脸色阴沉,缓缓转身面向杜若:“来吧,今天我们就好好地一决高下,我倒要看看樊灵枢心中的天道究竟如何,看它是不是惩奸除恶,是不是绝对公平!” “你想要怎样的公平?”杜若如一阵风般追了上来,浑身的躁动就要将她炸开似的,她眼底充血,不由分说地打出一道醇厚金光。温玖玖偏身躲过,只有缭绕在身边的黑雾被那刀一样的金光冲散。 很快,二人便化作两道光影,如同一金一黑两条巨龙,互不相让地在半空中缠斗起来。 “若天道存在,我付出了那么多就不该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温玖玖释放出一众鬼魄,黑压压地朝杜若包裹去。 数道金光一齐迸裂,带着毁天灭地的锋芒:“难道你所说的付出就是残害无辜之人吗!” “可我潜心修炼之时得到过什么?我下界除魔时又得到过什么?最后不还是被你横刀夺爱!”鬼魂嘶叫着被金光分解,黑雾却化作毒蛇纠缠不休。 “醒醒吧,是孔雀看不上你!每天被甩的人多了,有几个像你一样丧心病狂?”金光在她体内翻腾,她出招更加迅勐。 温玖玖一边狼狈躲避那灼人的温度,一边咬牙切齿面容扭曲:“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啊!” 黑雾暴涨,似要遮天蔽日。温玖玖身处漩涡正中,眼神却有些迷茫。 遥想当年,她也曾天真顽皮,以为付出就有回报,以为成了仙就算修成正果。哪知岁月漫长,人心易变,曾经为了追求天道的信念也会动摇,那想要扶危济困斩妖除魔的一腔热血也在尘世纷杂的诱惑中渐渐冷却,她落入重重迷障迷失了自己,却又在死到临头时寄希望于被自己弃如敝履的天道,渴望它真如世人所说的那般公平,能记得她曾经的好。 ……太可笑了。 一道金光雷霆般噼中温玖玖,她浑身巨震,喷出一口鲜血。她目光涣散,眼中的黑雾瀰漫出来,似乎带了一点湿意。 杜若神情冷漠,出招却毫不手软,那噩梦一般的漫天血雨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被蒙在鼓里的风裳羽、为此剔除仙根的樊灵枢、还有那一千条无辜性命……她不能原谅,绝对无法原谅! 贯穿。金光化作一柄巨剑穿透温玖玖的身体,后者在一团黑气中,只有脸白得吓人,像一个真正的鬼魂,她不反抗了,只是裂开嘴笑起来。 你看,天道是公平的,正义终将打败邪恶。她作恶多端,终于要在一次又一次的致命一击后迎来死亡。有多久没感受过这种几乎把自己撕裂的痛苦了呢? 温玖玖闭上眼睛,任凭杜若暴涨的金光戳进她的心脏、噼开她的喉管、斩断她的嵴椎…… “一。”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 “二。” 如果可以,她会希望时光倒流。 “三。” 就回到自己还是一只狐妖的那时候吧。 第68页 “四。” 占山为王,称霸一方,手下们会给她送来最鲜嫩的小野鸡。 “五。” 再也不管什么沧桑正道。 “六。” 也不知情爱、不懂风月。 “七。” 就……做一辈子快活潇洒的坏人。 “八。” 温玖玖脸上笑意更盛,杜若却停了下来。一番对决,她身上乱窜的厚重修为已经在发泄后趋于平和,而温玖玖气息虚弱,周身的黑气也散了。 山风云雾中,温玖玖睁开眼,恍然间以为二人回到了天上,回到了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她嘴角微动,却听见杜若嘆了口气,杜若开口,声音很低,好像非常疲惫一般,她说:“答应过你的,留你一命。” “什么?”温玖玖以为自己听错了,杜若却擦了擦眼角,转过身去,她纤细的身影在云遮雾罩中更显单薄,却挺得笔直,似是有一股韧性:“九尾狐温玖玖,我杀你八次,算是……抵了灵枢的份,至于风裳羽和那些无辜的人,你就用剩下的一条命好好修行,用你的一生来偿还吧。” 她顿了顿,温玖玖看到她攥紧了拳头。 “曾经,我以为我们能成为朋友的。”杜若撂下这句话,飞快地离开了。 那句话极轻极轻,轻得像一场幻觉。温玖玖愣在原地,看着杜若离去的背影,她垂了垂眼,轻轻吐出一句:“是吗。”她没再说话,也不再动了。她的手开始变得虚幻,然后是整条胳膊、身体、整个人…… 她在一片朦胧的幻影里微笑,果然,欠下血债还是得用死来偿还,天道……终究是公平。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慢慢化作齑粉,被风吹散。 “呵,杜若,其实……我早就没有九条命了啊。” 山上忽然颳起了无休止的大风。过往的记忆如乱流,汹涌又纷杂地一涌而出。 …… “公主,樊灵枢请求代杜若受罚,用全部修为换杜若一命。” “公主,我有九条命,我也用一条命换樊灵枢一根雀翎吧。” “总不能让他死了。” …… 大风摧枯拉朽,席捲一切。等大风颳过,天地间空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温玖玖。 杜若匆忙回到破旧寺庙,老远看到水瑶等在门口便觉心下一沉。果然,水瑶迎上来,慌忙拉着她来到樊灵枢身边,她焦急道:“你总算回来了,他肚子疼,有好一会儿了。” 樊灵枢面色惨白,已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只是手紧紧抓着身前的衣襟,只怕是腹中疼痛难忍,却又害怕伤了孩子不敢触碰。 杜若掐着手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要帮樊灵枢检查,于是便差水瑶出去片刻。 樊灵枢的脸惨白如纸,他的睫毛被冷汗打湿,一簇一簇地粘在一起,微微抖动着,杜若看着他身前弧度还小的凸起,小心伸手碰了碰,尽管她已经极力放轻动作,可手下的身体还是颤了一颤,樊灵枢低吟着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缓慢聚焦,见到来人,他似乎安心了一下,唤到:“杜若……你……” “嘘。”杜若手指点住他苍白的嘴唇,哄道:“肚子很痛吧?现在我要打开你的腿看看情况,别害怕,总会没事的。” 樊灵枢闻言点了点头,一只手悄悄松开自己的衣服,改为拽住杜若的裙角。杜若没有管他,她手心出汗,克制着自己撩起他的下袍,顿时,一股血腥味传出,她心中一紧,连忙轻轻分开樊灵枢的双腿,她看见了,白色的亵裤上,赫然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是滑胎之象。 看到杜若脸色不好,樊灵枢心中有些慌张,他只觉得肚子更疼了,一阵搅着一阵,更有一股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下坠之势。 他抓紧杜若的手腕,开口声音都在飘:“是不是……呃……是不是孩子状况不好?”杜若闻声抬头,竟看到他眼中漫上一层水光。 “怎么会?”动作快于理智,杜若脱口答出这句话,接着便俯身吻上了樊灵枢的唇。不管怎样,她都不想再看到他难过了。躺在身下的人双目微睁,却因着腹内疼痛无暇他顾,任凭着杜若撬开他的唇舌将什么东西渡了过来。 “嗯……”樊灵枢发现那是什么了,他抓着杜若的肩膀想要推拒,可刚刚折腾一番的人哪来的力气。杜若扶着他的头,舌头压着他的舌头,唇齿磕碰间不由分说地逼他吞下自己送去的东西——药灵的修为。 杜若是一棵仙草,准确的说是一棵仙药草。此时此刻别说是修为,只要能保住胎儿,杜若愿尝试任何办法。 樊灵枢闷声哼着挣扎不得,终于在杜若的逼迫下将所有修为吃掉。一股盈润的真气充盈四肢,最后又柔和地聚集在腹部,似是化作一团柔软的保护罩,将那岌岌可危的宝宝护住了。 “怎么样?”望着杜若关切的脸,樊灵枢眉头微蹙,再开口,他的声音明显有了些中气:“你也太乱来了,我好不容易将修为给你修魂补魄,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你就又把你自己的给了我……” “看来没问题了。”杜若轻笑,低下头又在他嘴角亲了亲。 这招果然好用,樊灵枢住了口,寺庙里安静下来。水瑶担心地探头进来看,又识趣地缩回头去远远跑开,她要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用传声镜,哼,欺负谁是孤家寡人吗? 樊灵枢拍拍身侧,杜若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窝进他的怀里。两人枕着破烂石头,看着漏风屋顶,竟躺出了一种地久天长的感觉。 千帆过尽,本应感到空虚才是。可杜若枕着温热的胳膊,听着沉稳的心跳和轻轻的唿吸,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雀跃,一切坏事都结束了,所以,未来都只会剩下好事情。 “想什么呢?”樊灵枢懒洋洋地问。 “我想……”杜若伸手小心抚了抚他柔软的肚子,她低低发笑,也跟着他懒洋洋地回答:“我在想,现在我的身体里是你的修为,而你的身体里有了我的修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说,这算不算天生一对啊?” 闻言樊灵枢也轻轻笑起来,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笑意腾腾的眼睛望着虚无处,似是透过这满山破败看到了过往的一点一滴。 此时此刻,房顶的大洞都如圆月一样美丽,周遭风声是仙乐歌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头贊同:“没错,大难不死,命中注定。” 正文完。 番外一 “哎呀,这花都枯了。” “咳,灶台上全是灰。” “怎么跟被洗劫了一样!” 游山玩水一大圈,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家的小院,樊灵枢打一进门就开始挑三拣四起来。杜若听闻嗤笑一声:“你家有什么可打劫的,本来也没几样东西。” 第69页 “你嫌弃我穷?我……啊,哎呦……”樊灵枢皱着脸微微躬身,身前的肚子圆滚滚的坠着,腹顶高高隆起,已是七个月的身孕。 “怎么了,你是真疼还是装的啊?”杜若连忙搀着他,嘴上不信,手却自然地托住他沉甸甸的腹底,轻轻揉起来。 樊灵枢的肚子很柔软,杜若摸着它,总想起在旅途中吃过的灌汤包,那可真是鲜嫩多汁……杜若正走神想着,手心里忽然被撞了一下,是那不老实的小宝宝了。 “唔。”樊灵枢安抚地摸了摸刚刚被鼓起的地方,无奈道:“这个不是装的,这孩子随谁?怎么这么好动。”杜若翻了个白眼,心说这还用问。 “你在椅子上坐坐,我去把屋里收拾一下。”她将樊灵枢扶到院中的椅子上,然后转身进屋了。樊灵枢小心地撑了撑身体,七个月的身孕实在是太重了,站着坠得腰酸,坐着压得胯骨疼,若非如此,他才不甘心回到这小破院子里休养。 这花得重新种一种,还有这桌椅,都该换新的了。他百无聊赖地想着,反正他与杜若来日方长,重新修炼也好,做一世散妖也罢,若是将来都住在这里总不能委屈了自己。 他这边正出神,忽然身边颳起大风,一院子的浮灰全给吹起来,呛得樊灵枢睁不开眼。紧接着他听见一男一女两人的咳嗽声。 “水瑶小鹤?你们两个有病啊,搞这么大阵仗干嘛。”烟尘散去,樊灵枢这才看清眼前是谁。杜若看到起风连忙出来,见到来人先是惊喜地叫了一声,继而被风裳羽身前的肚子吸引了目光:“天哪,你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是不是快生了啊?” 风裳羽笑眯眯地双手托腹,身子微微靠在水瑶身上,闻言略有羞涩地点了点头:“嗯,就快生了。” “天上的医官儿说临产前要走动走动,他脑子一热就走你们这来了,本公主勉为其难,只好陪他一同在你这住一阵子。”水瑶抬着下巴,嘴里说不出好听的话。好在杜若不跟她计较,依旧热情道:“没问题,我多收拾出一间屋子就好了。” 就这样,小院子里一下多出了两名孕夫。 风裳羽似乎被水瑶养得很好,他本就生得白净,此时临近产子,整个人都圆了一圈,原本削尖的下颔线条变得柔和,肚子更是像要涨破的水球一样鼓在身上。樊灵枢见他圆滚滚地坐在床上,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风裳羽啊风裳羽,你也有今天。”樊灵枢的肚子比他小了一圈,而他也只有肚子朝前隆起,从背影看几乎看不出这是个怀胎七月的人。 他欠嗖嗖地在风裳羽身边坐下,一个劲盯着他隐约胖出的双下巴看,然后再欠打地忍俊不禁。其实搁在从前,每次与风裳羽站一起的时候,樊灵枢心底都有一股想要开屏的冲动,比美嘛,这恶劣的本能刻在骨子里,他也是修炼之后才慢慢克制的,不过这回嘛……想着想着,他又噗嗤笑出来。 “灵枢。”风裳羽并不恼,反而语重心长道:“十月怀胎不易,我是怕饿着了宝宝,也怕到生产时自己没力气,你只顾着好看可不行,到时候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啊?”樊灵枢笑意未褪,缓缓摸着身前孕肚道:“不是我不吃,我吃不胖啊,不过这孩子长得倒快,每天活蹦乱跳,弄得我腰也酸腿也痛。” “你这孩子比起我那时候算小了。”风裳羽伸手摸了摸樊灵枢的腹顶,果真感受到一阵拱弄,他眉头轻蹙:“这孩子天天这样闹腾吗?” 樊灵枢不明所以,他忍不住撑了撑后腰,问道:“是啊,怎么……你的不这样?” “唉,你当真需要多注意了,若我不来,你可是要如此挨到生产?” “是,是吗?”樊灵枢被风裳羽严肃的脸色弄得有些没底,他双手搂在肚子上,喃喃道:“我还以为大家都这样,别人忍得,我也忍得。”不过,若是这孩子有什么问题…… “灵枢,你身子本就亏空,孕育之初又大动元气,你不要不当回事。”风裳羽完全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倒是先把他给愁得不行。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樊灵枢的心里,他手上紧了紧,自我安慰道:“那个,我身体里有杜若的修为,她是药草……我……我这胎应该没事吧。” 风裳羽闻言大嘆一口气:“我看还是叫水瑶把天上的医官儿请下来给你诊断一番,正好我也将近产期,就直接在你这生了。” 院外,杜若正依着水瑶拿来的方子熬安胎药,炉边热气腾腾,蒸得她脸上都是汗珠。水瑶站在一边,心事重重地把玩一枚酒盅。 “岚隐山一役,你知道最后怎么样了吗?” 杜若煎药的动作一顿,看到药有些扑锅忙掀开盖子,随口道:“不知道啊,那之后我跟灵枢到处散心,没关心这些杂七杂八的。” “哦。”水瑶放下酒盅,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温玖玖死了。” 锅盖脱手,砸出刺耳响声。杜若愣了一瞬,缓缓将它捡起,轻声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死了就是死了。”水瑶想起当初那个执着找到自己,说要用一条命换某人一根雀翎的事,她终究没有对杜若说。这是温玖玖的选择,没理由让杜若承受后续的负担。“岚隐山一役,温玖玖控制了蛇族除教主外的所有人,她死后,那些被鬼魄控制了灵魂的蛇妖们纷纷恢復了神智,也重新归顺于教主映月。我将温玖玖生前炼就的鬼魄通通净化,然后用这些净化后的灵魄续上了岚隐山脉,一切都回到从前的轨道上了。” 一切都完好如初,除了温玖玖。当年她造成祸乱的开端,令杜若生受天罚之雷,阴差阳错,那最后一道天雷噼在了岚隐山。而如今,温玖玖于山中殒命,岚隐山也成为了一切的终点…… 因缘也好,果报也罢。 都在冥冥之中。 番外二 暖风熏人,一早起来大家都懒洋洋的,杜若在院中摆了两把躺椅,给挺着肚子的两位孕夫晒太阳。 水瑶扶着风裳羽过来时,樊灵枢已经躺在那了。他闲闲地抬起眼皮,瞄了一眼风裳羽足月的肚子,那腹顶饱满,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宽松的衣袍轻轻搭在上面,被风吹得勾勒出圆润形状,看起来已经饱涨到极致了。他下意识搂了搂自己怀中的一团,想着:是小了点。 可就算是比人家都小一圈的肚子也让他难受极了,就比如此时,他只能侧卧着,用软垫垫在肚子下面,以此分担些许重量,不然他感觉自己的腰都要被坠断。 “累吧。”风裳羽被小心搀扶着靠在躺椅上,巨大的肚子压得他双腿被迫分开,他看向蔫蔫的樊灵枢,随口寒暄。 “还成,就是有点困。”樊灵枢艰难地捧着肚子翻身坐起来,在晨风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不比你,困了是要睡觉的。只是这孩子沉甸甸的压着,根本睡不着,有时候好不容易迷煳过去,他又踢又踹,非把我作醒不可。要是哪次睡着了,早上醒过来肚子保准坠到一边,动一动都浑身酸痛……”他还想跟风裳羽多抱怨一会儿,却听见杜若开门的声音,只好意兴阑珊地住了嘴。 第70页 “安胎药,一人一碗,趁热喝。”杜若瞧见樊灵枢脸色不太好,便端了药坐在他身边。轻拨羹匙,她询问道:“怎么了,没休息好?孩子又闹你了吧。”说着,她把用药捂热的手心探到樊灵枢衣袍里面,直接贴在他软软滑滑的肚皮上。 “唔,没,没有。”当着水瑶跟风裳羽的面,樊灵枢少见地有些难为情,可杜若的手心干燥温暖,确实让他有些捨不得离开。他便干咳一声微微侧头,不动声色地将孕肚往某人手心挺了挺。 杜若一只手帮他揉着肚子,另一手端起药碗吹了吹:“你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昨天夜里孩子闹你闹得厉害,我眼见着你的肚子波澜起伏,本想昨晚就给你熬药喝的,可是我看你难得睡着。” 昨天夜里,樊灵枢侧躺着,眉头紧蹙,半张脸陷在软枕里,一看就极不舒服。无论杜若怎么安抚地帮他揉腹也不见好转,她的手心里不时感受到孩子极有活力地顶撞,每动一下,樊灵枢眉头便皱得更深,疼得狠了还会漏出无意识地闷哼。杜若找来帕子帮他擦掉额头和颈窝里的汗,心中说不出的酸楚。 “现在喝药吧,喝了好受些。”杜若用汤匙舀了凑到樊灵枢嘴边,“医官儿说你胎位不正,今天开始要正胎位了,待会儿午饭多吃些,攒攒力气。” “用得着这么夸张么。”樊灵枢嘟囔着,就着杜若的手喝下药汁。 忽然,风裳羽低叫一声碰落了瓷碗,瓷片哗啦啦地四散崩开,他双手掐着躺椅,骨节泛白。 “呃……水瑶……”风裳羽疼得抽气,眼见饱满的腹顶紧绷起来,一阵阵地收缩。 “这是要生了?”水瑶扶住她,摸到一手冷汗。她急忙朝客房大叫:“医官儿呢!快出来!”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风裳羽被几个人抬进屋里,樊灵枢在门外站着,听见里面时不时传出带着哭腔的哀嚎。医官儿们指挥着水瑶杜若按住风裳羽的手脚,然后屋里便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痛极之时他胡言乱语的哭叫。 如此这般折腾到月升日落,风裳羽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渐渐只有闷闷的哼声,也不知他一共说了多少次不生了,直到星斗满天,屋子里才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终于生下来了。 待医官儿退去,樊灵枢推门走进,房间里还有挥散不去的血腥,他一眼看见风裳羽昏睡在床上,嘴巴苍白干裂,身下的污浊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小鹤。”他欲上前去,水瑶却拦下他:“他现在这幅样子只有我一个人看就好,他累了,我会照顾好他,你也回去休息吧。” “可是……” “走吧。”杜若拉过樊灵枢,与他一同离开风裳羽的房间。 回房的路上,樊灵枢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进了屋,他动作迟缓地脱下外袍躺上床,才悠悠地对杜若说道:“那个……不是说要正胎位吗?” “哦,今天你不累吗?要不我们先睡吧,差一天没什么。”杜若回想起刚才风裳羽疼得浑身颤抖冷汗淋漓的样子,心中暗自嘆气,一想到三月后樊灵枢也要经歷这么一遭,她就无来由地慌张。至于正胎位,樊灵枢一向是毫不在意地推脱,能让他少遭一天罪也好。 杜若正想着要吹灭油灯,谁知樊灵枢却固执起来:“说了今天正胎位的,我都准备好了,你快来。” 杜若纳闷地看过去,昏黄光线下,樊灵枢半靠在床上,衣服掀到胸口,鼓鼓的肚子窝在身前,光滑白皙得像盈盈润玉。 “今天怎么这么主动?”既然樊灵枢自己提出,她也不好拒绝,便按照方子开始调配推腹的药油,樊灵枢双手虚虚搭在肚子上,闷闷地说:“小鹤那般注意保养,身子比我健康许多,没想到生子仍是这般费力,我怕……” 怕什么他没有说,因为杜若过来用食指抵住了他的嘴唇。她眼底光芒柔和且坚定,笑着说道:“怕什么,有我在,你一定会好好的。” 杜若的手心涂满药油,搓热后覆在樊灵枢柔软的肚子上,手下的宝宝似是感觉到了母亲,调皮地动了动。樊灵枢抿了抿嘴,不自觉地攥住身下床褥。 “我要推了。”杜若哄小孩子一样轻声安抚着,双手在软嫩的肚子上摸索,于侧位摸到了胎儿的头,她瞧了眼紧张的樊灵枢,心下一横,微微用力将手心里的小硬块朝樊灵枢的身下推去。 “唔……”樊灵枢短促地哼了一声,忍不住想要微微弓起身子,腹中五脏都被胎儿挤得生疼,胃似乎被孩子的什么部位顶着,弄得他有些想吐。杜若稍微推一点便停下搓些药油,然后再推。她的双手在樊灵枢圆润的肚子上打转,不一会儿就将他的肚子涂得亮晶晶的。 药油透过皮肤渗透进去,稍微舒缓了些疼痛。樊灵枢睁开忍耐时闭紧的眼睛,看到杜若累出一脑门的汗。他想伸手去擦,却发现自己手心里也是一层冷汗。 杜若没想这许多,直接抓住他的手:“疼吗?” 樊灵枢看着她,只摇了摇头。 “我就说嘛。”杜若笑出来,也不顾樊灵枢的肚子上沾满了药,直接将脸蛋贴上去,孩子可能也累了,随着樊灵枢唿吸的微微起伏安静地睡着,杜若抱着他的肚子蹭了蹭,声音放松下来:“有我在,你跟孩子都会好好的。” “知道了。” 夜阑人静,虫声低鸣。 樊灵枢将杜若搂进了怀里。 番外三 炎炎夏日,院子里再次狂风大作。杜若出门去看,原是前段日子回到天宫的水瑶和风裳羽回来了。两人刚刚站稳,便听屋内有人喊道:“我的大侄子呢,快抱来给我看看!” 樊灵枢的产期就是这几天,水瑶特意将天上的医官儿再次带下来。时隔三月,风裳羽已经休养得很好,除了腰腹还有一点圆润,身上已看不出孕育过的影子了。他笔直地站在院子里,还是那样飘飘欲仙,只不过翻飞的广袖间多了一个小布包。 二人跟着杜若走进屋里,樊灵枢正准备起来,足月的肚子挂在身前,让他的动作显得笨拙了不少,那汤包一样鼓鼓的孕肚比之前大了一些,更衬得樊灵枢手脚偏瘦,腹顶高耸,像要把他压垮一样。 “嗳,你可不要乱动。”风裳羽连忙过去扶住他,杜若在一旁笑道:“没关系,医官儿不是说过临产前要多走动嘛。” “倒也是。”风裳羽想起来了,可是心里总觉得不放心,主要是那肚腹挂在他身上,显得太不相称了些。 不过,没等樊灵枢坐起来,水瑶冲着医官儿们使了个眼色,几个老学究便一拥而上,按着樊灵枢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 一边检查一边问杜若:“安胎药都按时喝了吧?” “按时喝了。”杜若答道。 岂止按时喝,樊灵枢这厮不知怎么转了性,一揣上孩子整个人都变得黏煳起来,每每喝了苦涩的药便要搂着她,腻腻歪歪地要一颗松子糖吃。她正想着,那医官儿又问:“胎位基本正过来了,每天都有推腹吗?” 第71页 提到这个,杜若脸色蓦地一红,干咳一声道:“嗯,有的,有每天推腹。” 躺在床上任人摆弄的樊灵枢好死不死哼笑一声,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奇怪起来,好像天上的太阳跑到了这小院里,专门对着杜若一个人照。杜若觉得浑身发热,欲盖弥彰道:“就,就只是推腹而已。” 站在一旁的水瑶闻言似是想起什么,瞄了一眼风裳羽露出玩味笑意,后者不吭声,兀自抱着孩子眼观鼻鼻观心。 杜若抬头,瞟了一眼支着腿让医官儿检查的樊灵枢,她心头乱跳,忍不住想:“昨晚也是这个姿势……” 昨夜临睡前,杜若照旧涂了满手药油,爬到床上给樊灵枢推腹。这项工作每天进行一点点,一开始她控制不好力道,不小心就叫他痛得浑身发颤,不过,如今进行了三月,她已是熟练至极。 “开始了。”杜若抚上他的腹顶,开始轻轻地揉着,樊灵枢的肚子又滑又软,肚皮很薄,在烛火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杜若目不转睛地看着,每天涂药油的动作就是她最享受的时光,她总要爱不释手地摸个够才行。 “够了,你摸得我腰后麻酥酥的。”樊灵枢闲闲开口,他腰后垫了几个软垫才能躺下去,正用胳膊搭在眼睛上闭目养神。自从那安胎药喝了一段时间,孩子的动作明显正常起来,只偶尔才会动一动显示自己的存在。 杜若最后轻拍了一下那饱涨的腹顶,摸索着胎儿的小脑袋,开始匀力推起来。经过三个月的调整,现在的胎位已经基本正过来了,原本横在侧位的小脑袋此时已调转至樊灵枢下腹,她按着肚皮时能看出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鼓包。 “怎么样?现在还疼吗?”杜若缓缓推着,孩子感觉到母亲的手,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像是有来有往地打招唿。樊灵枢甚至能感觉到宝宝挤压内脏器官的奇怪感觉,“疼倒是不疼,就是……怎么说呢?”那感觉麻麻涨涨,孩子每动一下,他的后腰就会有些发软。杜若又推了一把,宝宝的脑袋不知蹭到了什么部位,樊灵枢低吟一声,伸手想按住杜若,可高耸的肚子却挡住了他,他的手搭在肚子上,不由自主地紧紧按住。 “怎么了?很疼吗?”杜若急忙收手,那孩子硬邦邦的小脑瓜便卡在那处,偏偏宝宝来了兴致,活泼地扭动起来。 “嗯……啊……”樊灵枢不由得哼出声,接着忙捂住嘴巴。他耳廓发红,抬眼朝杜若看去,小姑娘似乎被这一声甜腻的呻吟吓到了,手足无措地坐在他岔开的腿间,脸上也是一片绯色。 “……快推开。”樊灵枢别过脸去,喘着气埋怨。杜若傻不愣登地哦了几声,连忙搓热药油,卖力推起来。 樊灵枢只觉得体内某处酸痒处被生拉硬拽地摩擦而过,他整个人都像是泡进了一缸陈酒里,手脚都酥软了,人也熏熏然。都说孕期敏感,前段时间他只顾着累和疼,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他一只手颤抖着攥紧被褥,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抵在唇边,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泄露出什么奇怪声音。 “呃……”受不住的呻吟被嗓子压得极细极弱,却还是免不了漫溢出来,杜若听着他极力忍耐的声音,耳中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终于,那孩子微微挪了个地方,樊灵枢勐地喘了口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从深海里浮起。他脑子里还白茫茫乱糟糟一片,却忽然听见杜若的声音,她哑着嗓子,颤颤道:“灵枢,你……你起来了。” 脑中嗡地一声,身下某处胀痛发热,正一跳一跳地耀武扬威。樊灵枢咬咬牙,袖子挡住整个脸:“你先出去吧,我解决完了你再回来。” 樊灵枢觉得不怪自己,杜若顾着他身子差,怀胎十月,便让那东西委屈了十月,如今被这番刺激,不起来才怪。 可是良久,却没听到杜若离去的声音。樊灵枢缓缓探出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杜若:“我不行吗?” 樊灵枢:“……什么你不行?” “我帮你解决,不行吗?”杜若绞着手指,眼睛时不时瞟向挺立的那处。 “……你还委屈上了。”樊灵枢哼了一声,明明是她一直不让自己碰! 纱幔轻扬,盖灭了烛光。杜若俯身在樊灵枢的两腿之间,于夜色朦胧中张口。她满意地听见樊灵枢小心忍耐的抽气声。 樊灵枢浑身都在发颤,他仰着脖子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双手将身下被褥拧得乱成一片,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挺起,圆润的肚子更是高高挺立,随着杜若吮吸的节奏一下下晃动。他曲起两条腿,腿根发软,若即若离地蹭着杜若,那温暖又柔软的嘴唇几乎让他疯掉。 “啊……我……要去……”他哭腔哼着,一个没忍住泄在杜若口中。樊灵枢大臊,吶吶道:“对不起,我……” “看来孕期是真的很敏感啊。”杜若轻笑,低头吻上他的肚脐,樊灵枢说到一半的话瞬间烟消云散,只能闷哼着按住杜若的后脑勺。肚皮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蜻蜓点水一般,撩得他四处起火。他低声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十个月了,我也很想要啊。”说着,杜若摸了一把被吻肚脐吻起来的小灵枢,披着如水夜色缓缓坐了上去。 …… “真是荒唐。”老医官儿听了二人简要的汇报,摇头嘆气。 “怎么?会对灵枢的身体有影响吗?”杜若见状有些紧张,偷香是偷香,坏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 医官儿撇了撇嘴:“那倒没事,现在胎儿已经稳定,适当运动有助于生产。” “那就好。”闻言杜若长舒了一口气。将几位医官儿送至偏房,再回来,杜若便看见风裳羽和水瑶一边一个将樊灵枢夹在中间,而樊灵枢靠坐着,高挺的孕肚上正趴着一个软糯糯白生生的小孩子。 那宝宝正在睡梦中,忽然抱着樊灵枢的肚子嘿嘿笑起来,似是做了什么好梦。见状,杜若的心都跟着柔软起来了。 “天呀,他居然笑了。”水瑶惊喜地朝风裳羽看去。风裳羽也很惊讶,奇道:“这孩子打一生下来就哭,要不就是扳着一张小脸睡觉,这还是第一次笑呢。” “真好,我家宝宝会笑了!” 那二人欢欣鼓舞,樊灵枢托着宝宝仔细研究,他看看孩子,又看看自己的肚子,心中有了结论。 “杜若,我猜,我们就要有个女儿了。”说话间那宝宝嘴角微动,一丝银线啪嗒落在樊灵枢的肚子上。 “你看!”樊灵枢大惊小怪:“这小色鬼已经垂涎欲滴了!咱们女儿生下来必定是倾国倾城之貌……” 即将临产的人喋喋不休,杜若心中隐隐的焦躁也似乎被抚平些许,她用力点了点头:“是啊,要长得像你,就最好了。” 番外四 杜若发现,今天早上樊灵枢睡得特别沉,这在临产的这几天里是非常罕见的。杜若做好早饭,忙了一圈,回来发现他居然还在睡。 第72页 “太阳照屁股了!”她笑嘻嘻地将被子掀开一角,樊灵枢蹭了蹭枕头,哼唧一声,根本不打算睁眼。 “你怎么回事。”杜若伸手去挠他的脖子,刚一碰到他的皮肤,心中忽然一沉。她连忙捧着他的脸,将自己的脑袋贴上他的额头。果然,温度比她要热许多。他发烧了。 不多时,医官儿们全都涌进这个不大的房间,樊灵枢昏昏沉沉,脸上热得红扑扑的,竟是少见的好气色。杜若站在一边,不时捏着手指缓解心中焦躁,在她眼里,这些老医官们一个个就像慢动作似的,眯着眼睛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似乎过了极漫长的时间,为首的一个医官儿终于回头道:“樊公子仙根被毁,身子积弱已久,这本是需要好好调养的,可是他在下届又遭磨难,听说还死过一回,现在又已经怀胎十月……” “这我都知道。”杜若被他拖着长调的声音逼得要发疯,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你说重点,怀着孕不能吃药,怎么治发烧?” “这个还得从他怀胎十月说起,孕子艰辛……” “我说!怎么治发烧!”杜若一双眼睛快要喷火,医官大概终于体会到了生命的威胁,伛偻的身形一颤,快速道:“现在的关键不是发烧,是他快要生了。” “什么!”杜若闻言连忙奔去床前,却不忘回头横一眼窗外的水瑶,似是要把这笔啰嗦帐记到她的头上。 床上,樊灵枢半阖着眼,他清醒了些许,可是浑身无力,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他感到杜若一双手在他肚子上摸摸按按,可是原本柔软的肚子此时一阵阵发硬,每隔一小会儿就要又沉又坠地痛上一阵。 “樊公子也许早上就有临产徵兆了,可是他身子弱,临产的阵痛引起了高烧。”一位稍年轻些的医官一边解释着,一边查看樊灵枢的产道开了几指。检查一番后,他皱着眉摇了摇头。杜若直直地看着他,听他说道:“还要等。” 还要等多久?他还要这样痛多久?杜若心似火烧,她坐到床头将樊灵枢扶起,让他靠坐在自己的怀里。樊灵枢身上很热,杜若小心地将灵力缓缓渡给他。一想到他很可能从早上就开始痛,但是却因为高烧没有力气喊当时在屋外忙碌的自己,杜若心中就翻搅着疼起来。 “……孩子。”樊灵枢有了些力气便惦念起腹中的宝宝来,他双手软软地搭在腹顶,那里肉眼可见地正在一阵紧缩。 “别担心,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我会保护你们两个。” 樊灵枢闻言点了点头,他眉头微蹙,片刻后还是侧过脸靠近杜若耳边,低低吐出一个字:“疼。” 杜若的魂魄都好像被这一个字狠狠抓住,神思被团成一团,只有躯壳机械地抱着樊灵枢,无措地握紧他的手。 他这么说,一定很疼很疼了。杜若默默想着,手上又攥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两人一同承担似的。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杜若度秒如年,眼见着樊灵枢浑身高热,却没出一滴汗。他这个样子,待会儿生产时可怎么办。 医官儿再次分开樊灵枢的腿,产道又开了一些,还差两指。医官儿粗粝地大手拨弄着隐秘之处,樊灵枢双腿发抖,感觉腹中更疼了些,那医官忽然伸手按了按发硬的腹顶,一股强烈的坠意直冲两腿之间而去,樊灵枢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破水了。”随着医官儿的声音,樊灵枢感到股间一阵暖流,失禁一般的羞耻令他忍不住呜咽,将脸埋在杜若衣领间。 “怎么样医官大人,现在能生了吗?”杜若心急如焚,催问道。 “产道还未开全,但是只能开始了,樊公子的高烧会让他越来越没力气的。”几个医官儿互相看了看,一起点头。接着便有人来按住樊灵枢的腿,令他大大张开,有人用器物尽量分开产道,一位医官打开布卷,挑出七根银针,他朝诸位同僚颔首,接着便将银针分别刺入樊灵枢胸口和头顶的几个穴位中。 “这是……”杜若还有些不放心,医官简言道:“能让他爆发一时的力气。” 最后一根银针刺入,最后一位医官也将手按上了他的腹顶。樊灵枢只觉得本来酸软的手脚一瞬间涌入了力量,随即腹内剧痛,仿佛扯着他的内脏生拉硬拽,要将他活活噼成两半一般。他惨叫一声,忙咬紧牙关用力配合起来。 产道未开全,胎儿的脑袋在身下冲撞着,憋涨感与钝痛感让他几乎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那医官数着数字要他用力,他再次狠狠推腹的时候,樊灵枢呻吟一声软倒在了杜若怀中。他喘着粗气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原本恣意光彩的眼眸中竟满是脆弱和绝望。他想握住杜若的手,可杜若只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自己手心里动弹了一下,他说:“我没力气了,我……嗯。”杜若不让他说下去,她掌心抵住樊灵枢的后心,将灵力源源不断的输进他体内。 “医官儿,快想办法!”杜若焦急道。樊灵枢歪靠着她,似乎又快要昏迷过去,那高耸的肚腹如水滴般坠在他腿间,不时痉挛地颤动。 几个医官儿看着即将流尽的羊水,终于下定决心:“杜姑娘,既然如此,我们只能下勐药,樊公子能否撑过去就看你的灵力是否充足了。” “交给我。”杜若脱口而出,一秒钟也不想耽搁。 刚刚施针的医官儿抽出两根草棍粗的长针,抵住樊灵枢腋下穴位勐然一齐刺入。樊灵枢勐然哆嗦了一下,倏忽睁开眼睛。 杜若只觉得樊灵枢的身体成了个吸收灵力的无底洞,贪婪地吞吃着她的精神。不过她不怕,就怕他不肯要。 站在屋外的水瑶和风裳羽不安地一圈圈踱步,半晌,听得屋内一声嘶喊,风裳羽连忙抓紧水瑶的手,他的心砰砰乱跳着,慌乱期待,终于在片刻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灵枢!”他拉着水瑶跑进屋里,却见杜若脸色苍白,冲着他们比了个“嘘”的手势。 “灵枢怎么样?他还好吗?”风裳羽焦急地问,等不及地越过杜若看去,却只看见樊灵枢搭在床沿外的一只手。杜若跟着回头,纸一样难看的脸上渐渐展开微笑。 “灵枢很好,父女平安。” 番外五 “蕊蕊,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阳春三月,纤细柳枝垂在湖面,荡漾出圈圈波纹,林间打坐的女孩听到唿喊,秀眉一皱,瞪大眼睛道:“风初连!你不要总是擅自叫我的小名,那只有爸爸妈妈能叫。” 女孩噘着嘴,脸蛋气得鼓鼓的,两条小辫子像柳条一样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奔跑来的男孩子被她一凶,顿时有些愣住,背在身后的手不知该不该拿出来。他抿了抿嘴,咕哝道:“可是我妈妈这样叫你,你也答应了。” “水瑶阿姨当然可以。”女孩的大眼睛朝他一瞪,风初连瞬间红了耳朵。他支支吾吾地不肯上前,也不肯离开。 第73页 “东西呢?”一只小手在风初连眼前摊开,后者神情一松,喜不自胜,连忙献宝似的将小拳头放在女孩手心:“是月兔姐姐给我的月光糖,她一共给了我三颗,我吃了一颗,剩下两颗都给你。” 小女孩眼睛亮了一下,一边说着:“这还差不多”,一边剥开糖纸。月光糖在风初连的手心里被攥得太久,已经有些化了,但女孩还是心满意足地含进嘴里。 “蕊……唔,樊惜蕊,这个糖甜吗?”风初连眨巴着眼睛,一脸认真地询问。 “嗯,甜的。” 看到女孩露出高兴的笑容,他也跟着傻笑起来。 吃过糖,樊惜蕊攥了攥小手,嫩声嫩气却一本正经道:“你在天上有没有好好修炼?” “有的。”风初连乖乖点头。 他刚在天上的学堂考试里得了第一名,水瑶高兴得问他想要什么奖励,小傢伙扳着小脸不回答,水瑶启发道:“送你一座宫殿怎么样?”风初连不说话。 “一柄绝世好剑?” “……” “那送什么呢?”水瑶装作想不出的模样拿儿子取乐。小傢伙憋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不如母上带我去下届游玩吧,有……有好一阵没见到灵枢舅舅了。” 想到这,风初连脸上又热了些许。眼前的小姑娘神气活现,听闻他得了第一名,高兴道:“快,我们来比试比试,好久没活动筋骨了!” 初春的阳光照得万物温柔,寂静山林间,两个孩童一招一式,认真地比划起来。一粉一白两个小小的身影好似花间蝴蝶。 几招过后,樊惜蕊轻灵一跃,扑通一下将风初连扑倒在地,她神气地压住他,得意道:“我赢了,我又赢了!你们天上的第一名都输给了我,剩下的更是一群草包。” 风初连愣愣地盯着扑在自己身上的女孩,盯着她肉肉的、颤动的小脸,心脏砰砰乱跳,他真诚道:“嗯,蕊蕊,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小朋友了,你一定能修行成功,顺利飞升的。” “你叫我什么?”女孩双手正按着风初连的肩膀,腾不出空,想了想,便直接用头槌砸了下去。女孩的脑门在他胸口上重重一敲,气哼哼道:“说了不许叫我蕊蕊!” 风初连有些委屈,又有些悸动,不过小孩子的脑袋里分不清这些,他只觉得胸口热热的,有一种难以忽视的感觉。好半天,他才嘟囔道:“不叫就不叫。” “接下来我们干什么?”他问。 樊惜蕊神情一亮,拉起他,牵着他的手朝小溪边跑去:“我前几天新发明了一种烤鱼的办法,早就想带你尝尝了,快跟我来!” “嗯!” 杜若端着水果进屋,正看到三个人围坐在桌前看一块大石头。那是水瑶带来的水云镜,可以看到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此时,水瑶跟风裳羽正笑意腾腾,反观樊灵枢倒是黑着脸。 “看什么呢?”她好奇地凑过去,水云镜上清晰地传来两个孩子在溪水间抓鱼的模样。 “蕊蕊早晚要被这臭小子骗到手。”樊灵枢没好气,一旁的水瑶却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她这好儿子,嘴上说着好久不见灵枢舅舅,结果进了屋一看蕊蕊没在,匆忙问了句好便跑了,心里念着谁哪是他这小屁孩藏得住的。 樊灵枢还在不满意,看到水云镜中自家闺女笑嘻嘻地将烤鱼餵到臭小子嘴里,他忍不住还上去扒拉了一下,自然是碰不到的,他便更加生气道:“这丫头白养了,什么烤鱼,居然没让我先尝尝。” “哎呀,小孩子的事,让他们自己玩去就行了。”风裳羽乐呵呵地插嘴,樊灵枢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呛到:“你还说!自己儿子好好管管,别让他总是觊觎别人家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好了好了,我看小怜就是个好孩子,你闺女也高兴着呢。”杜若拿了一颗樱桃递到樊灵枢嘴边,“你老是跟着裹什么乱。” “哼,我好不容易养大的。”樊灵枢张口接过樱桃,还有些忿忿不平。 水瑶收了水云镜,问道:“蕊蕊都打算修炼飞升了,你们呢?什么时候回天上?” 闻言,樊灵枢看了看杜若,眼中终于有了些笑意,他望向窗外,此时正是绿意盎然的大好春光。 “不回去了。”他说,“天上规矩多又无聊,不如在这人间。” 不如在这人间,赏好山好水,共冷暖悲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