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露如电》 第1页 《如露如电》作者:泠司【完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在一个夜幕将临的冬日傍晚江愁遇见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人。 纵使光阴荏苒,一切皆为梦幻泡影,他也想再见这个人一面。 * 男友力满点校草攻x苦逼小可怜受 上部校园下部成人,破镜重圆1v1he 排雷:上一代伦理剧,攻受不是亲兄弟,underage 第一卷 上部·泡影 第1章 寒假结束第一天,a大附中宇寰楼前面人山人海,都是来看分班表的高一生,江愁也不例外。 a大附中的惯例是高一上期中考试后发分科意向表,期末考试根据表上打勾来分考场,考完以后按分数高低重新分班。 今天他特地提前十分钟到校,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望着告示牌前一片蓝色的海洋,他默默地站到了边缘。好在大部分人对自己的水平都有数,知道该从哪边找起,人聚得快散得也快,不存在什么半天找不到的情况,没多会就轮到他。 他们这届招生人数锐减,拢共十个班,理科六个文科四个,又分实验班、次快班和普通班。他目标明确,直接从后面的吊车尾跳到理科一班,就是传说中的实验班。 一个班四十人,5x8的格式,他在三行第六个顺利找到自己的名字。这名次倒是跟他想得差不多,他暗暗松了口气,忽然余光瞥见自己右下方的某个名字,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染上一丝惊愕,紧接着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么早来学校的学生基本都想在新班级占个好位置,看他站着不动,后面的人就不干了。 「能麻烦你让一让吗?」 女孩说话细声细气的,态度倒是很强硬,「看完了就让一下。」 「对不起。」江愁回过神,连忙把位置让出来。 那个名字像一根扎在心头的刺,他慢慢地唿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在意。 同名同姓而已,他何必这么大反应。 · 高一(1)班在二楼最左边,江愁提着书包进去,教室里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有的低头默默啃食堂买来的包子油条,有的在跟人聊假期去哪玩玩了些什么,只有两个人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把他当空气。 大部分人来到新环境的第一反应都是先找认识的熟面孔,没有的话再考虑其它,但他跳过了第一步,径直挑了个四周没人的位置坐下,然后把头埋在臂弯里补起了觉。 早上的教室人来人往,根本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他这一觉睡得没多踏实,每次都是睡意刚冒头就被其他人闹出来的动静给按了回去,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就只觉得头疼。 睡不着。他坐直身体,十几分钟前还空荡荡的教室里坐满了人,剩下的空座就五六个,其中就包括他旁边的位置。 毕竟谁都不想跟他这种人扯上关系。 教室门再度被人推开,叽叽喳喳聊杂志和电视剧的女生们瞬间安静下来。 进来的少年个子很高,目测一米八,又丑又土的蓝校服底下是做工精良的深灰色毛呢大衣和米色高领毛衣。他的肤色白皙,鼻樑笔挺,眼尾狭长,迟早被教导主任抓住一顿狠批的头髮不知道是染过还是天生的,发尾在灯光下透着漂亮的金棕色。 女生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往他身上飘,连带着其余男生都多看了两眼——他们的重点跟姑娘们不一样,全落在那双只在杂志上看过的限量aj球鞋上,羡慕得眼睛都直了。 这位帅哥对自己引起的骚动浑然不觉,站在讲台上把没剩几个空位的教室扫了一遍。 江愁本来还有点犯困,结果两人视线相接的一剎那直接清醒了。 ——怎么是这个人? 那个人也看到了他,嘴角勾起。 江愁打了个喷嚏。几秒钟后,一大片阴影落在他的眼前,一同而来的还有那张不知道能骗多少小姑娘的帅气脸庞。 「这里,有人吗?」 忽略掉旁边一直在给他使眼色的某几个男生,这位帅哥单手插兜,露一小截瘦削的手腕,极其随意地问道。他说话的的声音不大,吐字清晰,音调标准,眼里含着点散漫的笑意,放别人身上可能有点轻佻,放他身上就刚刚好,让人完全讨厌不起来。 江愁摇摇头。 「那我就坐这里了,你没意见吧?」 说是在徵求他的意见,但这位帅哥已经直接把包放了下来。 「还记得我吗?」 江愁刚要回答,早自习铃就响了。 从外面进来一个微胖、短头髮的中年女人。 「安静安静,都不要说话了。」 她拍了两下讲台,台下立刻安静下来,除了某个不怕死的,脑袋还在往后边扭。 「嘘。」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掰了一小截粉笔,瞄着这男生的后脑勺丢了过去。 被砸了个正着的男生唉哟一声,捂着脑袋转过来就看到新班主任戏嚯的眼神。 「下次再被我捉到讲小话就不是粉笔了。」 她龙飞凤舞地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和一行数字。 「新学期新气象,大家互相认识一下。我是你们接下来一年半的班主任,姓李,叫翊红,教化学,你们叫我李老师就行。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她敲着黑板,确保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这里,「我介绍完自己了,现在开始按照座位顺序上台,简单说下名字和兴趣爱好,好让我和其余人了解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第2页 那个惨遭粉笔荼毒的男生叫王宣,兴趣爱好是打球和跑步。 李老师听完他的自我介绍,似笑非笑地问他要不要做体育课代表。 「谢,谢谢老师提拔。」 王宣一脸苦相地应下了这份「好意」,飘一样地回到了座位上。 本来江愁对互相了解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但刚在分班表上看到的那个名字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他还是打起精神听了下讲台上人说的东西。 眼看半个班级的人都上去做了自我介绍,那个叫卓霜的傢伙都还没出现,他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身边那个不请自来的傢伙。 这傢伙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钢笔,看起来闲散又惬意。 察觉到他的目光,这傢伙偏过头,用口型问道,「有事吗?」 他硬着头皮开口,「你……认识一个叫卓霜的人吗?」 这位帅哥的表情有点古怪,「你不认识卓霜?」 「我……」他困惑地张了张嘴。他为什么要认识这个人? 这位帅哥还想说点什么,前面的人就从台上下来。 他看了江愁一眼,推开椅子站起来,顶着全班人的目光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干脆地写下两个字——他这一手字显然是练过的,横平竖直,笔锋锐利,半点都不含煳,跟他那没个正形的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卓霜。他就是那个卓霜。 江愁霎时愣住了。 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卓霜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月色正好,如一地流霜,所以我家里人就给我取名叫卓霜。我的爱好很多,硬要说的话就是篮球和吉他。」 直到卓霜从台上下来,轮到他做自我介绍,江愁都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他只说了个名字就匆匆地回到座位上,盯着课桌的纹路发呆。 「至于这么震惊吗?」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江愁眼前晃了晃。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他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难道该震惊的不是我吗?」卓霜慢悠悠地缩回手,擦掉上面沾着的粉笔灰,苦恼地皱起眉,「你从哪听说我的,居然不知道卓霜是个大帅哥这种常识,更别提我们还有过一面之缘。」 这算哪门子常识?看他苦恼得跟真的似的,江愁眼角一跳。 「还是说你想引起我的注意?那我得说你成功了,小同学,我对你很感兴趣。」 对上这个人欠揍的脸,江愁脑海中剩下念头的只有一个。 他要和这个神经病保持距离。 · 早自习结束还有十分钟,李老师对着名单叫人去拿教材,当中正好就有江愁和他的新同桌。 各科教材还有习题册加起来共有十七种,十七乘四十怎么都不是个小数目,更别提实物就这么大喇喇地摆在眼前。 体委王宣看得发憷,「要不……我再去叫几个人来?」 他们一共来了六个人,平均每个人差不多要拿三摞。 「不用了。」 卓霜看着高瘦,手上力气却不小。他把物理和数学课本两两合一,然后一手一大摞拿得稳稳噹噹。 「这样不就行了?」 他一个人解决了四摞最厚的,剩下的那些只要不是扶风弱柳都该拿得动。 王宣眼睛都看直了,「大哥,您练武功的啊?」 这么重的东西拿在手里,卓霜脸不红气不喘,跟没事人似的轻飘飘道,「不好意思,没去过少林寺,不过中考完找了个前职业选手学了段时间拳击。」 「卧槽。」王宣一连说了三遍卧槽,好奇的目光从卓霜的手臂飘到了前胸,「大哥,您有胸肌吗?」 卓霜似笑非笑地乜了他一眼,「别说胸肌,腹肌都有,不信你问老魏。」 「老魏?」 新班级,人认不全是正常的。 卓霜回头叫了声,「魏志勛,过来给你哥作证,你哥的八块腹肌是不是很好看。」 「卓哥你可就骚吧。」魏志勛是队伍中流一个又高又壮的男生,对着卓霜就是一顿狂嘘,「是是是,八块腹肌,绝了,看脸还以为是个小白脸呢。」 卓霜吹了声口哨,「后面半句我就当没听到了。」 「拉倒吧。」魏志勛啧了声,很认真地跟王宣道歉,「对不住,我卓哥哪都好,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江愁抱着两摞习题册走在队伍的末端,半点不参与前面那几个人的爱恨情仇。 谁知走在前面的某个神经病还不肯放过他,刻意放满脚步直至两人的身位平行。 「江小愁同学。」 这自来熟的叫法使得江愁本能地抗拒起来,「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叫叫你了?」 江愁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刚刚还问我卓霜是哪位,现在本尊在你面前,你不给点反应说不过去是不是。」 江愁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于是就真的给了点反应,「那能请你离我远点吗?」 他不喜欢有人往自己身边凑,尤其这个人还叫卓霜。 眼看他都快把不欢迎几个字写在脸上,卓霜终于不笑了,「小同学,你对救命恩人就是这种态度吗?」 被他提醒了上学期期末的事情,江愁的态度软和了些许,「……谢谢你。」 他想的是说完谢谢就继续跟这个人保持距离,谁知道这人怎么都不肯放过他。 第3页 「晚了,现在说谢谢已经太晚了。」 江愁警觉起来,「那你想怎么样?」 他长得不是凶神恶煞那挂,身高又比不过卓霜,这么做非但没有威胁力,反而跟受了惊吓的小动物似的。 卓霜反省了一秒钟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 「放轻松,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让我想想,答应我一件事,怎么样?」 看到江愁那无比纠结的表情,他弯起嘴角。 他果然没看错,这位小同学比他想得还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文案改了,改成不是亲兄弟了,如果不能接受还是在这里止损吧。对不起。 第2章 一上午江愁都如坐针毡,生怕自己这位同桌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 然而这个卓霜最多就是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逗逗他,被他瞪了也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完全看不出有生气的迹象。 下午第一节是一周一度的体育课,午休还没过不少男生就开始蠢蠢欲动,脑袋不住地往窗户外边抻,生怕年级主任这个秃头临时过来通知下节课在教室里上。 好在上天对他们还是仁慈的,午休铃一响,以王宣为首的几个男生抱着颗不知哪弄来的篮球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冲出教室,不知道的还以为屁股后头有狗在撵。 体育老师是个矮小精悍的中年人,很上道地让他们跑了两圈就宣布自由活动。 「卓哥,打球去不去?」 卓霜的好人缘再度在新班级体现了出来,一上午过去班上大部分男生都跟他混熟了,尤其是这个王宣,一口一个卓哥,叫得比跟他认识好几年的魏志勛他们都亲密。 卓霜下意识在人群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江愁匆匆离去的背影。 「看什么呢?」魏志勛跟着看过去,「快点,二班也体育课,再不去操场就没了。」 卓霜收回视线,「没什么。来了。」 他们去的是半山腰的小篮球场,跟着来的还有几个说要看他们打球女生。 「都是来看你的,功力不减啊卓哥。」 热身的时候,魏志勛朝旁边努了努嘴。能看懂篮球的女生绝对有,但这些跟来的到底是不是为了看球就自由心证了。 卓霜脱掉碍事的大衣搭到一边,「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让她们来的。」 「卓哥,就你这不解风情的态度只怕是一万年都脱不了单。」 卓霜嗤笑,「真碰到喜欢的我自己会去追,不喜欢的风情解了做什么,烂桃花吗?」 魏志勛在嘴上划了一道,表示自己说不过他选择闭嘴。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老王,待会我跟卓哥一边。」他点了点,又把同桌傅衡加了进来,「老傅也是,我们这边人差不多齐了,剩下的跟你一边。」 尚不知世间黑暗的王宣压根没多想,「没问题!」 八个人,一边四个刚刚好,随便打打不是问题。 「你们有人计分吗?」 「边打边记……」王宣转过去,然后脸就涨得通红,连话都说不利索,「呃。」 从军训开始,男生宿舍就讨论过他们这一届最漂亮的女生是谁。除了几个审美不太合大众口味的,大部分男生都一致认同他们这届的级花是五班的谢瑶瑶。 现在谢瑶瑶就站在他的身后,十分陈恳地望着他,「我能帮你们计分吗?」 「你行吗?」王宣说完就后悔了。 然而谢瑶瑶根本没把他的质疑放在心上,「我偶尔会跟表哥一起看nba,大致规则还是懂的。」 「那就麻烦你了。」 「老王,你还要墨迹多久?」 那边在催,王宣回球场以前最后看了她一眼,而在她目光的尽头,是正在练习投篮的卓霜。 就像谢瑶瑶是级花,卓霜也是公认的校草级人物,连高年级的学姐都会找藉口来高一这边看上一两眼。意识到她在看卓霜这点,王宣禁不住在心里把他们p成了同框。 别说,还挺配。 · 球场上的卓霜就是个怪物,王宣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平时他说话做事都带着点懒洋洋的味道,但上了球场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攻击性十足。他那练过拳击的体能不是盖的,王宣耳跟其他人试图组成防线,然而根本没人能拦得住他疯狂带球过人再扣篮。 至于执意要跟他一队的魏志勛,估计是早就料到会是这状况,手一摸到球就想法子传给卓霜,不贪不抢,专心致志打辅助,堪称史诗级好队友。 场上局势很快就一面倒,连看不懂球的女生都能看得出来另一边输定了,还是输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那种。 「认输,不打了,我可怜的小心灵受到了伤害。」 卓霜停下来,「我就想着你们差不多该认输了。」 人比人气死人,王宣一脸悲愤,「请问王者青铜局打人机有趣吗?」 「当然有趣啊,难道你打人机不快乐?」卓霜大言不惭,「虐菜难道不是最快乐的?」 被虐了菜的王宣看到一旁的魏志勛,登时找到了新出气筒,「老魏,你算计我!」 「输得起才是真男人。」 魏志勛这不要脸简直深得卓霜真传,王宣再度气得吐血。 「我王宣,今天就跟你恩断义绝!」 第4页 卓霜看得出来王宣不是真生气,「我请客,这样能原谅我了吗?」 王宣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行吧行吧,卓哥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离下课还有一点时间,卓霜没跟魏志勛他们在一起,一个人靠着栏杆,低着头像是在想事情。 他的神色十分冷淡,眉头微微皱起,连一贯带笑的嘴角此时也没了笑容。察觉到有人靠近,他的表情放松下来,周身气场再度变得随和,仿佛先前那副冷酷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不过是错觉。 「吴大伟,我看到你了。」他抬起头,对上一张略微侷促的脸,「有事就直说,别这么神神秘秘的,我当你眼睛抽筋。」 给他使了一早上眼色的吴大伟摸了摸脑袋,「卓哥,你看出来了啊。」 「……」 卓霜很无语,「感情我在你眼里是个瞎子?你要是地下党信不信第一个被毙,做这么显眼指望谁看不出来呢?」 被人慾言又止地看了一天,说实话他有点晕。 吴大伟磕磕巴巴地开口,「就……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他和卓霜之前是一个班的,甚至还短暂地同桌过半个月。卓霜家境好长得帅,最重要的是做人没什么架子,除非是太刺头太难搞的,一般没什么人跟他处不来。 要不是看在卓霜人好的份上,生性老实的他也不想做这种嚼舌根的事情。 卓霜等了半天都等不到他想说的话,开始使用激将法,「你要跟我告白?」 「鬼才跟你告白,我又不是那些小姑娘!」吴大伟脸都憋红了,「我想说的就是……」结果进入正题的时候又一次卡壳了。 「你要说什么?」卓霜个缺德玩意还是懂见好就收这个道理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约莫是觉得背后说人坏话不大好,吴大伟鬼鬼祟祟地往后边看了好几眼。 「我同桌不在这里,我刚刚看到他上楼了,除非他临时改变主意,不过我觉得他不是这么热爱运动的类型。」 吴大伟有点尴尬,「卓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我还是有不知道的东西的,比方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的同桌有什么问题吗?」 吴大伟重重地嘆了口气,「卓哥你还是不要跟他走太近比较好。」 卓霜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怎么这么说?」 头都开了再扭捏就是矫情了,吴大伟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 「我朋友之前跟他一个班的,他在班上人缘很不好,没什么人愿意跟他打交道,开学第一天甚至没人愿意跟他同桌,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卓霜答得很干脆,「别卖关子了,我耐心不太好,你再扯东扯西我就不听了。」 一听卓霜要走,吴大伟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偷东西!」 「偷什么了?」卓霜想喝可乐,结果发现手里的罐子早就空了,不爽地啧了声。 吴大伟再度压低了嗓音,「就是军训的时候,他们寝室的一个男生丢了两百块钱,据说连教官都惊动了。」 一般人听到这种事情多少会有点惊讶,然而卓霜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你怎么一定是他偷的?」 「那还能有谁啊?」吴大伟越说越肯定,连连点头道,「听说当时寝室里就他一个人,不是他还能有鬼吗?卓哥,我就是想告诉你小心点,我从小帮我妈看店,偷东西这事有一就有二,停不下来的。」 卓霜随手把空了的可乐罐子压扁,手腕轻巧地一压,罐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噹噹地落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你还有别的事吗?」 「啊?」吴大伟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摇头,「没有了。」 「怎么说呢,做事要讲证据,那位小同学不是个能拉下脸来偷两百块钱的人。」 吴大伟还想争辩,「卓哥,我知道你喜欢把人往好的那边想,可是……」 卓霜拉了下衣领,遮住唇边那个漫不经心的笑。这笑容没有进到眼睛里,侧影透着平日里不多见的冷淡。 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吴大伟不要再说了,「谢谢你为我操心,要真的看走眼我自认倒霉,和你无关,但如果有朝一**说的东西被证明是错的,希望你能向我的同桌好好道个歉。」 · 外头那群男生打球打得热火朝天,这边教室里又是另一派压抑匆忙的景象。 不愧是每年一本率过90%的a大附中,哪怕外头减负的号角吹得再响亮,开学第一天各科老师就各显神通,布置起作业毫不手软,生怕这群学生们回家有一刻空闲时间不务正业。 江愁满心都是怎么在回家以前尽量解决掉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作业,谁知道时间过得那样快,没一会下课铃就响了。 下节课是语文课,不能在课堂上写作业……起码在摸清语文老师脾气以前不可以。 上体育课的人接二连三从外边回来,安静的教室再度变得喧闹起来。 旁边有人坐下来,正做着物理大题的江愁笔突然顿住。 「小同学,就这么喜欢学习?连体育课都要抓紧时间,我自愧不如。」 卓霜坐在课桌上,手上搭着脱下来的大衣,另一只手趁江愁放松警惕一把抽出他的物理习题册拿到眼前,「这就写完了?厉害啊,待会自习借我抄抄,我写完数学也借你,互利互惠实现可持续发展。」 第5页 「不借。」 刺头、难搞的江愁懒得搭理他,冷酷地丢给他两字,噼手抢回自己的习题册,想要重拾被这傢伙打断的解题思路。 「真是无情。」卓霜敲了敲桌子,撒娇似的抱怨,「江小愁,江小愁,回神,看看我,我有话跟你说。」 他的手指骨节匀长,如果长在别人身上江愁没准愿意多看两眼,可惜是他,江愁不为所动。 没有办法,卓霜只好使出杀手锏。 「我想好要你做什么了。」 作业彻底写不下去了,江愁合上练习册,生硬地说,「好,你说。」 看着他写满了抗拒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卓霜毫不怀疑他原本想说的是「快滚」,只是迫于理亏不得不中途改口。 「我想知道……」 卓霜低下头,两人距离陡然缩短,江愁必须要屏住唿吸才能使自己不至于立刻掉头。他注意到卓霜的眼睛是温和的琥珀色——从第一眼起,卓霜就给他一种色素浅淡的感觉,皮肤白皙,头髮是不正宗的棕黑色,加上比普通亚洲人深的五官轮廓,有一点点像混血。 就在他的不适快要到达顶峰,卓霜用只有他们两能听见的音量说,「你到底怎么得罪周泽正了,让他那样兴师动众把你堵在后山。」 第3章 平心而论这要求不算过分,但江愁还是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很细,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卓霜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嗯,好像是没什么关系,但我就是想知道,这理由够不够?」 江愁立马就不说话了。 他偏过头,下颌绷得紧紧的,从卓霜的角度很容易就能看见一小截纤细的脖子。 江愁的皮肤很白,是那种不太健康、缺乏血色的白,很容易让人怀疑他这辈子就没晒过几次太阳,与此相对的是他的头髮和瞳孔是一种纯粹的深黑,黑到其中看不见一丝光。 正是这样鲜明的对比,使得江愁衣领底下那丝若隐若现的红无比晃眼起来。 卓霜第一反应就是一探究竟,看看这根红线的尽头到底连接着什么。 好在他刚抬起手就想起他们的关系没亲密到这个地步,他要真这么做了,大概会直接吓跑这位小朋友。 这是上课铃突然响了,把他吓了一跳。 「一点小矛盾。」 江愁趁机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脱离这个人投下的阴影,重见光明的一瞬间他才感觉自己的唿吸再度通畅起来。 「老师要来了。」 看到自己这位同桌还坐在桌子上耍帅,他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 「哦,谢了。」 卓霜手腕一翻就从桌子上下来,刚坐下一个穿夹克衫的中年男人就一手夹教案一手捧茶杯,跟退休老干部似的熘达进了教室。 不少人都在校门口的宣传栏见过这张略显富态的脸孔。这位特级教师放下茶缸,清了清嗓,「我姓曹,是你们接下来几年的语文老师,你们可以叫我曹老师,要是觉得曹老师太官方太正式,私底下叫我老曹也行,我上届上上届的学生都这么叫我,说实话,我很高兴,因为他们愿意这样叫我是把我当朋友。」 看样子这位曹老师没什么架子,底下传来零星的笑声。 老曹没有动桌上的课本和教案,反而去看黑板上课代表留的作业,「开学就这么辛苦?那我第一节课就先不讲正课,和你们随便聊聊。」 「聊什么?」 老曹看向那个男生,「想到什么聊什么,还是说你有什么想聊的吗?」 「我……」这男生抓耳挠腮了半天,「我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我们就从最近的开始,最近电视里在播新倚天屠龙记,你们看过没有?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还是郑少秋做主演……」 很显然老曹是个武侠爱好者,一聊起金庸那简直收都收不住,从倚天屠龙到天龙八部,兴头上来了甚至还当众表演了一段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引得几个男生带头鼓掌叫好。 比起这些东西,江愁对课本底下压着的物理习题册兴趣更大。 他捡起之前被打断的思路,在草稿纸上画了几个受力分析模型,刚有点头绪,一张指甲盖那么大的小纸团就精准地落在了习题册的正中央,傻子都知道是谁丢过来的。他捡起纸团,打算让它从哪来回哪去,接着手腕就被人按住。 「别扔。」 他偏过头,看到卓霜左边脸上写着「快点」,右边脸上写着「打开」,组合起来就是「快点打开」。不打开看看这事估计就没完了,他收回手,将折了三折小纸团打开,映入眼帘就是卓霜那堪称硬笔书法典范的一手字。 「具体是什么矛盾,我想知道。」 「我忘了。」 他写下这几个字,把纸条揉吧揉吧丢过去,但凡懂点察言观色都能看出得出来他不想说。 三十秒后纸条又被丢回来。 「再想想,想出来了吗?」 「不想想。」他的回应依旧冷淡又干脆。 这是他的事情,跟其他人没有一点关系,如果可以的话他一点都不想要其他人插手。 这次卓霜换了个问题。 「你讨厌我吗?为什么?」 ——你讨厌我吗? 江愁盯着纸条,一时陷入了沉思。 第6页 他对卓霜这个名字的感情太过复杂,导致他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笔尖落在纸上形成了一个难看的墨点,他回过神,「对不起。」 卓霜乘胜追击,「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我不讨厌你。」 ——但是我讨厌卓霜这个名字。 纸条又一次被扔回来,因为正面写满了卓霜把内容写在背面,为了节省空间还把字写得丁点大,眼神稍微差点的都看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天书。 「既然你不讨厌我,那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你意下如何?」 江愁盯着其中的某个字眼。朋友。他在把这两个字默念了一遍,除了荒谬就是困惑:他不明白,跟他这种人交朋友有什么好处?难道其他人没告诉过他,自己上学期是为什么别别人疏远的吗?还是说这个人知道,只是想在自己身上找点乐子? 与其冒这种风险,不如从一开始就把顾虑扼杀在摇篮里面。 他懒得再传纸条,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卓霜,「不需要。」 卓霜眯起眼,「你在顾虑什么?」 顾虑?江愁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没有……」 「后边的两位同学,我看着你们两个传了大半节课纸条都没说话,现在怎么着,不满足传纸条了?」 老曹自认已经够宽宏大量,是某两位同学欺人太甚,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说什么好东西呢,说给大家听听?」他低下头对着学习委员给他的座位姓名表找了一下,「卓霜,你来说说。」 卓霜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话之前意味深长地望了江愁一眼。 江愁眼皮子一跳,直觉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卓霜一只手插口袋里,懒散地说,「报告老师,我在问这位小同学要不要跟我交个朋友。」 「什么?」老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再重复一遍?」 「老师您没听错,我就是在问我同桌的小同学要不要跟我交个朋友。」 全班哄堂大笑,尤其是魏志勛,边笑边捶桌子,跟得了癫痫似的。 卓霜脸不红心不跳,江愁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饶是见多识广如老曹也满脸复杂,「让我看看……嗯,江愁同学,你来说说到底是不是这样。」 江愁没有动。如果现在不是在上课,他大概会直接冲出教室远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江愁同学?江愁同学?」 老曹一连叫了三遍,江愁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 「事情真的卓霜说的那样?」 「……嗯。」 「那你答应他了吗?」 「……」江愁一言不发,眼神放空得好似灵魂出窍。 老曹看出他脸皮薄,暂时放过了他。 「卓霜同学,他答应了吗?」 卓霜摇头,「没有。」 天知道老曹一个中年男人为什么要临时客串居委会大妈,「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卓霜垂下眼睛,「我发誓我没得罪过他。」 老曹摸了摸下巴,「江愁同学,你为什么不肯跟他做朋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比起惩罚两个上课说话的学生,老曹更像是等着看好戏。 再度被点到的江愁第一次把头抬起来,直视着满脸兴味的老曹,「因为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 「不需要朋友。」 老曹沉思良久,「江愁同学,我不知道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作为过来人我必须得纠正你,每个人都需要朋友,你也不例外。」 看江愁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他嘆了口气,「你以为自己不需要,实际上你只是在压抑自己的感情需求。等你上了大学你就会明白,没有那么多金钱名利的诱惑,高中是人一生中最容易收穫真挚纯粹友谊的时期。」 他说了很多自身的体会,然而江愁一个字都不想听。 只要能结束这场酷刑,他愿意出卖灵魂。 「老师,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江愁瞥了眼身边的卓霜,用这辈子最诚恳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知道错了,我答应跟他……做朋友。」 老曹露出满意的笑容,「总说学习生活,要学习也要生活,我知道你们来到新班级急着结交新朋友,这是好事,不过下次记得分清楚时间和场合。好了,坐下来吧,以后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稀里煳涂多了个朋友的江愁坐下来,看到身边偷笑笑得肩膀都在抖的傢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气得他眼前发黑。 趁老曹转过去写板书,他一脚踹在这傢伙的凳子上。 卓霜欠揍地对他摇了摇手指,「小同学,阳奉阴违不是好行为。」 江愁冷冷地瞪他一眼,没做声。 很快就能结束了,这段所谓的「友谊」持续不了多久的,这个人很快就会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念头一下子戳破了他膨胀的怒火,让他再度冷静下来。 他是如此的确信,没有人会愿意靠近这样的他。 第4章 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李老师前脚刚走后脚江愁就开始收书包。利用午休和课余时间,他的作业基本上写得七七八八,要带回去的东西不多,没一会就收好了。 第7页 「麻烦让一下。」 「马上马上。」 正占着过道和卓霜说话的魏志勛连忙朝侧侧身子让出条路来。 「哎等等,小同学,我有事问你。」 卓霜巍然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假装没看到江愁皱起的眉头。 「一点小事,很简单,花不了你半分钟时间。」 江愁唿出肺里的浊气,按捺住心头的焦躁,尽可能冷静地问,「什么事?」 「今天的物理作业难吗?不带课本回去有没有问题?」 卓霜在一堆课本和练习册中挑拣了半天,最后在要不要带物理课本回去这件事上犯了难。 「最后几道大题会可能要用到这里的内容。」 为了能早点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对话,江愁直接把卓霜的课本翻到指定页数。卓霜注意到他的手不像某些男生那样指节上都长着粗粗的体毛,手指又细又长,末梢尖尖的,手背皮肤透着冷调的无机质白,连青紫色的血管都能看见。 「就这两个地方。」 「谢了。」 卓霜说到做到,得到答案就把路让了出来。 江愁拎着书包匆匆走过去,快得像在刻意躲避什么一样。 「明天见。」 卓霜对着他的背影来了这么一句,他脚步微停,听见了却没有半点回应。 待他走远,目睹了全过程的魏志勛幽幽来了句,「卓哥,这位小同学看起来是相当不待见你啊。」 卓霜把注意力放回魏志勛身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少说一句会死吗?」 他这表情说不好是生气了还是没有,魏志勛有点发憷,但人不能怂,他还是梗着脖子继续唱反调,「又不是我让他不待见你的。我看这小同学脸皮薄得很,你语文课来那么一出,是个人都不会待见你。」 「脸皮薄。」卓霜把这几个字咀嚼一遍,「你说对了一点,他确实脸皮薄。」 「啊?」魏志勛没懂他打什么哑谜,「说真的卓哥,你今天怎么来那么晚,好不容易分到了一个班,我还以为能跟你同桌呢。」 卓霜撩起一边眼皮,明知故问,「老傅哪点不好?」 他口中的老傅是魏志勛的同桌傅衡,一个生了副文质彬彬书生相的瘦高个子男生。 「他不是哪里不好……唉,说不清,就这样吧,提前给那位小同学默哀,被你这么个混帐玩意给看上,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滚。」卓霜笑骂,「我跟这位小同学友谊之花才刚发芽,你不要从中作梗。」 「你肉不肉麻?」魏志勛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说吧,他哪里得罪你了?」 「哪里都没得罪,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打算认真跟他发展下友爱的同学关系。」 卓霜 「你还来真的?」魏志勛以为他不过是在开玩笑,「你真的要跟他做朋友啊。」 卓霜惊奇,「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来假的了?」 深谙卓霜本性的魏志勛摆摆手,「行吧行吧,我懂了。卓哥,体育课那会吴大伟跟你说了什么?」 「一点狗屁不通的流言蜚语罢了。」 眼看班上人走了大半,魏志勛也准备回去收拾书包走人,临走之前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卓哥,过两天要不要一起去体育馆打球?」 卓霜磨了半天洋工终于收好了书包,扣上扣子往肩膀上一搭,「不去,有事。」 魏志勛直觉他在撒谎,「你能有什么事?」 「就是家里有事,怎么,想知道?」见他满脸写着想知道,卓霜古怪地笑了下,「除非你的名字能写进我家户口本否则没门。不说我会不会找你这么黑壮的对象,想进我家户口本的话,泰国三日游了解下?」 知道自己被耍了,魏志勛气急败坏地骂了声靠。 卓霜伸了个懒腰,「别想了,我真的有事……嗯?」 放学的点大部分人都是往外走,所以从外面进来的人就会尤为格格不入。 体育课那会有过一面之缘的谢瑶瑶拎着书包大大方方地走进来。 因为她不是这个班的人,所以还在教室里的人都或多或少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视若无睹地径直走向教室的后排,更准确一点,是卓霜在的地方。 看到那个空了的座位,她的表情有点复杂。 「我能跟你谈谈吗?」 她直视着卓霜,从眼神到肢体语言都透着寸步不让的坚持。 卓霜把椅子推进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围巾,忽略掉挤眉弄眼的魏志勛,「没问题,走吧,路上慢慢谈。」 · a大附中依山而建,坐落在一片曲折的街巷中,校门口的行车道因为歷史遗留问题一直得不到扩建,每到放学时间都被前来接送的私家车堵得水泄不通。 江愁快步走过那排什么价位都有的私家车阵,到巷子外的车站等他每天要坐的209路公交。 今天他运气不错,不到五分钟就等到了车,车上还有几个空位置。 学校到他家五站路,不堵车的话其实很快,二十分钟就到了。 下车后他还要步行一段距离,路过24小时便利店的时候,他推门进去,驾轻就熟地拿了两份炸鸡便当。 「你是a大附中学生?」 收银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约莫是晚上站班太无聊,便主动和他搭话。 第8页 「是。」他低头从钱包里挑了张纸币递过去。 「高几了?」 女人接过钱,对光看了看没问题就开始给他找零。 「高一。」 虽说态度语气冷淡,但他基本上有问必答。 「不愧是附中,真辛苦啊。我女儿的学校六点就放了,我还寻思着给她找个家教补补课。」她把找的那堆纸币和硬币放到他手里,「读书的年纪就别总吃这个了,没营养还对身体不好,要你家里人给你做点有营养的。」 江愁低下头,正好对上玻璃柜檯上的倒影,而倒影里的那个人同样回望他。 他试探性地弯了弯嘴角,这表情在别人身上是微笑,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怪异和不协调。 「我妈今天没空做饭而已。」 · 竹园小区是零几年的楼盘,有那个年代大多数楼盘的通病,那就是没有电梯。江愁上到六楼,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两室一厅的小户型,通过压榨厨房和次卧的面积让客厅看起来比实际宽敞,然而代价就是次卧勉强只能摆下一张床一副柜子,剩下的空间连落脚都困难。 他没回自己那堪比鸽笼的房间,坐在餐桌前,边吃晚饭边写剩下的作业。 微波过头的炸鸡外面一层酥皮是软的,吃在嘴里都是淀粉,而里面的肉又硬又韧,他三下两下吃完便当把盒子丢进了厨房的垃圾桶就当做是解决了晚饭。 十点钟江素晴下班回来,看了餐厅里的他一眼,疲惫地单手撑墙换下高跟鞋,脸孔被滑落的长捲髮遮住了一半。 疏于保养的皱纹和眼袋淡化了她那富有攻击性的美貌,令她看起来沧桑又倦怠。 「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去随便做点。」 换上轻软的拖鞋以后,她说话的声音才没那么有气无力。 江愁指着桌子上那份没有动过的便当,「我吃过了,顺便也给你买了份,你要是想吃的话就吃吧,我让店员热过了。」 她扫过桌子上摆着的便当,眼神微微闪烁,然后生硬地说,「以后少吃点这种东西。」 「我知道了。」 江愁继续低头写作业,她进屋去洗澡换衣服,再出来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的事情了。 她坐在他身边,就着啤酒吃他买来的便当,吃了一半实在吃不下去了。 「以后不要买了。」 「嗯。」江愁眼睛还落在练习册上。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回房睡觉,「我们能谈一下吗?」 「你说。」 「你不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 江愁停住笔,「怎么突然说这个?谢叔叔跟你说什么了吗?」 「跟你谢叔叔没有关系,我就是晚上睡不着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 谢叔叔是她现在的老公,离异,小孩判给前妻,两人三年前结婚,都没打算再要孩子。 「没有,我对你们没有意见。」 这一番话她应该酝酿了一段时间,就趁着今晚谢顺出差不在才方便开口。 「你说没有意见,但是你看看你怎么做的?一个寒假光我看到的不叫人都有五六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住在这里我也有压力,你能不能不要按你自己的性子来?」 江愁垂下睫毛,停止手上的书写,「嗯。我知道,你们能让我在这里住下去就很不容易了。」 「你要真能懂就好了。」她皱起眉,「别又是嘴巴上你知道了,做的事又是另一回事。」 江愁重新看向自己的数学作业。 由于着实心烦意乱,不算难的题目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堆乱码。 还是在学校里好,起码在学校里他可以假装自己不用操心这些破事。 「妈,住校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问了,现在还有床位……」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江素晴就更加生气,「你还说你对我们没意见?」 住校需要家长签字的表格,他上学期期末就找班主任拿了表格,谁知道她怎么都不肯签字。 「每意见你住校做什么?我好吃好喝供着你,是让你嫌弃我们的?」 「我想给你减轻点压力。」 「你能懂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江愁嘆了口气,打算结束这场纷争,「你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吧。」 她横眉瞪眼,依依不饶地追着他念叨,「你说都说了,我怎么可能当没发生?」 「……我作业还没写完。」 「你在学校就不知道抓紧时间吗?」 「我错了。」 看他不说话了,她这才闭上嘴回房间睡觉。 断过一次的思路要再捡起来不太简单,他勉强写完剩下的部分,洗了个澡回房躺到床上。 杂物间改成的卧室十分简陋逼仄,他望着天花板上银色的瘢痕慢慢闭上眼睛。 半年前,一直照看他的外婆因病去世,他妈妈思前想后,终于决定负起一个母亲的责任,于是他搬来跟她和她的再婚对象同住。 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睡不习惯这张床。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有认床这么奢侈的毛病。他翻了个身,感觉神经依旧紧绷,没有半点放松的感觉——这里是他妈妈的家,但不是他的家。 他已经没有家了。 第5章 隔天清晨,江愁刚到教室就被人拦住了。 第9页 他昨天晚上没睡好,现在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走路都像是在飘。见绕不过面前那堵又高又大的人墙,他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一张横竖写满讨好的脸。 「江愁同学……」 这语气肉麻得令人寒毛直竖,他打了个寒颤,登时就清醒过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面前这人,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人和他那个神经病同桌走得很近,好像是叫魏什么勛……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中间那个字是什么。 「嗯。」 他很困,光这么点功夫眼皮子就不断往下掉。 魏志勛挠挠头,忐忑地问,「你数学选择题和英语阅读写了没?」 附中查抄作业查得严,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这种惯犯最常用的伎俩就是大题自己写,选择填空题第二天找个人抄一下。 「我保证不照抄,求你了。」 为了躲开巡逻的年级主任,魏志勛特地起了个大早,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竟然没人肯把作业借给他。眼看死期将至,他只能把脑筋动到这位看起来不怎么好相处的小同学身上,希望这位小同学能够看在他们共同朋友的份上救他一命。 「让开点。」 江愁冷冷地说。这魏志勛不知道吃什么长的,比他高一个头,还有一点五个他那么宽,往这一站路就堵死了,根本过不去。 「哦哦。」 魏志勛侧过身子,江愁径直从走过去,把书包放在桌子上,从中取出一本蓝封皮的练习册。 「赶快点。」 他的语气很平,没什么喜怒,但在魏志勛耳里这就是天籁之声。 「江愁同学,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我大哥,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魏志勛接过他的数学练习册,翻到指定的页数就开始龙飞凤舞地在自己那本上面涂抹起来。 「闭嘴。」江愁趴在桌子上,「抄完了放我桌上。」 「好的好的,小的这就闭嘴。」 这魏志勛是个闲不住的,抄作业都堵不住他的嘴,安静了不到半分钟就想找人说话,于是江愁再度成为他这张嘴的受害者。 「江愁同学,你吃早饭没?」 江愁睡得不是很踏实,被吵醒一次就揉着太阳穴坐直了身体,「没有。」 车站到学校的路上有家生煎包子,三块钱八个,他偶尔会买一份当早餐,今天人比较多,他就直接过去了。 魏志勛找到了献殷勤的地方,便格外热心地说,「不吃早饭怎么行。你喜欢火腿卷还是肉包子?」 江愁睡得迷迷煳煳,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哦。」 「魏志勛,你在我位置上干什么呢?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听到这熟悉的腔调,魏志勛连忙挪屁股站起来,不过手还坚守岗位,继续在作业本上忙碌。 「卓哥,这不……明摆着的嘛。」 毕竟抄作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魏志勛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卓霜瞅了眼魏志勛压在底下的那本作业,认出上头的字迹,嗤笑道,「小同学,你可真厚此薄彼,我昨天找你借物理作业你回我哪两个字还记得吗?」 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他眼窝比较深,眉骨笔直,眼尾狭长,笑起来的时候还好,一旦不笑了眼珠子就跟冷冰冰的玻璃似的,看人的样子显得薄情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借。」 抄作业抄得不亦乐乎的魏志勛这种时候还不忘附和两句,「像,真的太像了……」马屁拍到一半想起来自己抄的是谁的作业,试图开口补救,「呃,我说一点都不像,我们小江同学怎么可能这么冷酷无情。卓哥你可真是的,戏精也不能戏精到同桌身上啊。」 卓霜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魏志勛,瞧瞧你这幅德行。」 「我什么德行?」 「还用我说?墙头草,两边倒。」 终于抄完了作业的魏志勛亲了口练习册,「呸,都是油墨味。」 卓霜推了他两下,让他快点滚,别跟座小山似的占着自己桌子。 「卓哥,昨天顺利吗?」被推搡到一旁的魏志勛抱着练习册,样子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可怜。 「什么顺利不顺利的?」卓霜懒洋洋地撩起一边眼皮瞅他,「有话就说,别打哑谜,你哥耐心不是很好。」 「约会啊,和谢瑶瑶的约会啊,你们发展到哪步了,说出来给兄弟听听呗。」 魏志勛的本意是问卓霜他和谢瑶瑶有没有突破性进展,谁知道反应最大的竟然是江愁。 江愁勐地看向卓霜,「你跟谢瑶瑶?」 不是吧?魏志勛被这发展给震撼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谢瑶瑶那么漂亮……嗅到狗血三角恋的气息,他的八卦雷达天线立刻竖了起来。 「没什么,我就跟她一起出了个校门,顺便说了点话。」卓霜伸出手,「你头髮乱了。」 躲闪不及,被摸了个正着的江愁没问他们说了什么,而是陷入了沉思。 卓霜视线一转,落在魏志勛身上,「听够了没有?」 魏志勛听了半天都没听出个所以然,「卓哥,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卓霜和善地笑了,只是这笑容看得魏志勛有点发冷。 「班主任马上就来了,你还站这是等着被她抓吗?」 魏志勛看了眼墙上的钟,暗道不妙,「熘了熘了,下次再说。」 第10页 赶走了碍事的魏志勛,卓霜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待会上课要用东西。 从他做事的风格就能看出他的家教极其良好,他把待会要交的作业分类放好,然后是课本和草稿纸。 「小同学,你其实是知道的吧?」 江愁静静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中盛满了平时并不常见的复杂情愫。 「你知道她会来,所以你故意走那么快,就是为了躲着她。」 做完这些琐事,卓霜单手撑在桌子上,陡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你要是这么在意我和她说了什么,不如亲自来问我,或者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去见她?」 至始至终卓霜脸上都带着笑,只是那笑容中有几分危险的意味他就不得而知了。 江愁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里头的东西已经被压抑在了一个安全的范畴,「不需要。」 · 第二节课下课后是附中惯例的课间操时间。 队伍解散以后,走在路上的江愁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肩膀。 「到那边等我一下。」 是魏志勛。他指着不远处的树荫说,「我去给你买早餐,你就在那边等我。」 说完不等江愁反应过来他就跑了。 每天这个点食堂的人都会推着推车过来卖早上没卖完的包子火腿卷等小东西,江愁知道但从来没有买过,原因无他,就是人太多。 树荫那边挤了一大圈人,都是早上没吃饭的学生,魏志勛一边往内环挤一边朝江愁挥手,示意他再等自己一下。 早上没吃饭的江愁饿得有点头晕,对周遭的警惕性也下降了许多,所以某个人靠近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等他意识到不对再想后退已经迟了,一个短平头、瘦高个子、单眼皮薄嘴唇的男生勐地推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推得他差点撞到后面的墙上去。 他勉强站直身体,直视眼前的人,「周泽正,你真是个垃圾。」 周泽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嘴唇曲起,形成个恶意的冷笑,「别以为傍上卓霜就能好过了,上次是你运气好,我告诉你,这事没完。」 江愁捏紧了拳头,忽然有人插入了他们中间。 卓霜拉着江愁的手腕把他和周泽正隔开。 周泽正挑衅地看着卓霜,「怎么,你要护着这小娘娘腔?」 「周泽正。」卓霜声音冷得跟结了冰似的,「滚。」 被卓霜护在身后的江愁一愣。哪怕看不到卓霜的脸,他也能够想像出这个人的表情。 他从没见过这个人浑身戾气的样子。 「你别……」他想让卓霜别插手。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和周泽正的私人恩怨,更因为周泽正这个人人品不行,耍起阴招一套一套的,他不想让卓霜白白被周泽正记恨。 不等江愁把话说完,魏志勛就加入了战局 「周泽正,你来干什么?想找我们江小同学的麻烦问过你爹我了没有?」 他站到卓霜身边,两人一同组成了一堵人墙,让周泽正连江愁的一根头髮丝都瞧不见。 「再不滚老子揍你!」 周泽正这次出来没带狗腿子,一对二不占优势,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就灰熘熘地跑了。 魏志勛解除警戒状态,转过来把手里的两样东西塞到江愁怀里。 「以后早上一定要吃东西,不记得就跟我说,我给你带。」 江愁本来不想接,但魏志勛眼睛一瞪,「快拿着吃,脸白得跟鬼似的,晕了还得麻烦我和卓哥带你去医务室。」 「咱们有一说一。」卓霜边打哈欠边伸懒腰,「带小同学去医务室这种事我一个人就够了。」 魏志勛白眼,「行了,知道你一身傻劲没地方使了。」 「你才傻呢,江小愁同学,你知道这位魏志勛先生的小名吗?我跟你说……」 魏志勛一秒变脸,「卓哥不要啊!咱们亲兄弟伙的,切莫不可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呀!」 江愁拿着热乎乎的包子,魏志勛看他半天不动,以为他是不喜欢吃包子。 「不喜欢包子?那我拿火腿卷和花卷跟你换?」 江愁摇头,「不用了。」 魏志勛扯开袋子,一口咬掉半个火腿卷,半边腮帮子鼓得老高,「快吃啊,再不吃就冷了。」 江愁咬了一口包子。不管食堂炒菜做得怎么样,起码肉包子一口能咬到馅。 「待会我把钱给你。」他含煳地说。两个大肉包就是两块钱,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给钱?给什么钱?你要是不给我抄作业我今天早上就会被老朱给杀了,下周头七还得麻烦你们来看我。」听到江愁说要给钱,魏志勛鬼叫起来,「小同学,你是不是不把我魏志勛当兄弟?!」 江愁为难地看了眼卓霜,卓霜推着他的肩膀往前走,「别给了。就两个包子的事,那么见外做什么?像你卓哥,吃他东西就从来不给钱。」 魏志勛啐他一口,「臭不要脸。」 卓霜当没听见,「下次周泽正再来找你麻烦就跟我们说,我们帮你摆平他。」 「就是,我跟这**还有几笔帐要算。」魏志勛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的反射神经长得绕地球一圈,现在才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等等,小同学,他为什么要来找你麻烦?」 第11页 这问题再次被提及,江愁很清楚地感知到卓霜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他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就这样。」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他有点忐忑,毕竟这两个人刚刚帮了他的忙,他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 卓霜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不顺眼,这理由跟我差不多,我也看那**不顺眼。既然我们都看他不顺眼,那么秉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原理,我们有义务和你站同一条阵线。好了,快上楼吧,下节课班主任的,迟到她能把我们三都杀了。」 第6章 a大附中校食堂位于宿舍楼北侧,以低廉的价格和糟糕的味道着名而闻名,一般来说只有财政赤字的住校生和吃低保的贫困生会选择光顾。 中午饭点,二楼小炒区跟往常一样,几个窗口面前排长龙,剩下的无人问津。 江愁端着盘子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还没坐下就在入口处看到个熟悉的傢伙。 「我能坐这里吗?」 江愁闻声抬头,谢瑶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里写满了挑衅。 「我说不能有用吗?」 「你觉得呢?」她扬起下巴,二话不说把自己的钱包塞他手里,「拿着,我去打饭。」 「你确定要吃食堂?」是个人都听说过附中食堂有多难吃,江愁恐吓她,「可能吃到虫。」 最怕虫子的谢瑶瑶咬咬牙,「我确定。还有冬天哪来的虫?」 见她打定主意要来这里体验一下生活,江愁嘆了口气,掏出饭卡递了过去,「食堂有规定,不收现金,打饭要用这个。」 谢瑶瑶尴尬地停顿了一下,「谢了。」说完她又兇巴巴地补了一句,「我钱包在你手上,不许跑。」 江愁嗯了一声,「你再不去就只有剩菜了。」 谢瑶瑶一步三回头地打完饭回来,看到江愁还在原地,满意地松了口气。她没有立刻坐下,先取出纸巾擦了擦油光锃亮的桌椅,确定不会弄脏裙子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她一共打了两个菜,土豆丝和小白菜,结果一个软得筷子夹不起来一个夹生,她勉强吃了两口就再不肯再动筷子。 「比我想得还难吃。」她皱着鼻子抱怨,「阿姨没给你零花钱吗?你怎么天天吃这个?」 「你专程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谢瑶瑶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我回过神来所有人都说你偷东西?!」 「我没有偷。」江愁低下头,平静地说,「我不偷东西。「 谢瑶瑶冷哼,「我当然知道你没偷,所以才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被人算计了而已。」 即使是说自己的事,江愁仍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和激动的谢瑶瑶形成了鲜明对比。 「被谁?」 「周泽正。」 「是不是……六班还是七班的那个混混?」 谢瑶瑶追求者众多,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印象,只隐约记得有个这么个人纠缠过自己一阵。 「嗯,是他。」 「他陷害你做什么?」她按住太阳穴,努力回想经过,表情渐渐变得凝重,「等等,我想一想……他不会是把你当成我男朋友了吧?」 「嗯,就是这样。」 这事完全黑色幽默:谢瑶瑶是谢顺的女儿,离婚后判给谢顺前妻,偶尔会来谢顺这边吃饭,去年正好考进了a大附中,跟江愁成为了同学。他们在学校里接触不多,军训那会江愁按他妈江素晴的意思给谢瑶瑶送防晒霜,却偏偏被周泽正看到了。 两个人新仇旧恨加一起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谢瑶瑶哑口无言,「对不起。」 江愁皱起眉头,「跟你没关。」 「你不用安慰我……」谢瑶瑶瓮声瓮气地说,「就是我的错。」 「我没安慰你,我跟他的仇不差你这点。」 「啊?」谢瑶瑶一时没反应过来,脸上表情很呆。 「我跟他一个初中的,有一次他考试作弊被举报了,找不到是谁做的就把这笔帐算我头上,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垃圾,从来不给他好脸色。」 初中的时候,周泽正明里暗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他本以为高中能和这块狗皮膏药说拜拜,谁知周泽正家里有钱,硬是花了十几万把他塞进附中。 那天他身体不舒服,跟教官请假回寝室睡觉,结果周泽正那个狗腿子一回寝室就说丢了钱。瓜田李下,这种事情他根本不可能解释得清楚,然后谣言就传开了。 至于说当中没有某些人的推波助澜他绝对不信。 谢瑶瑶气得发抖。附中对偷窃严惩不贷,得亏是没证据,要是周泽正他们心思再歹毒一点,伪造点什么证据出来,后果她根本不敢想。 「就这他还要找人打你?他到底是不是人啊?」 别的重组家庭什么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还挺喜欢这个多出来的弟弟,偶尔放假两人会一起写作业。 江愁眼神闪烁了一下,「卓……他连这个跟你说了?」 他还是没法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个名字。 谢瑶瑶没注意他的这个小停顿,「嗯,他告诉我的。」 「你们就说了这个?」 「我还让他千万不要相信流言,他说不会的,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得出你不是这种人。」提起这点,谢瑶瑶更加沮丧,「要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就好了。」 第12页 卓霜真的这样说了?想起早上他和魏志勛挡在自己前面的样子,江愁心头五味杂陈。 他不是没渴望过会有人相信自己,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可能,也许,这个人是真的想和自己做朋友,而不是一时兴起的戏弄。 冬天饭冷得快,他重新拿起筷子,一口口地把冷透的饭菜往嘴里送。吃完以后,他端着空盘子站起来,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谢瑶瑶,我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 「学校外面的路灯有几盏是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啊?突然说这个做什么?」谢瑶瑶不解。 「晚上回去的时候注意点,最好不要一个人走。」江愁露出个有点古怪的笑,像是笃定晚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怕不安全的话就叫几个朋友跟你一起,反正千万不要落单。」 「哦,好。」 谢瑶瑶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紧接着一股不安席捲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 · 上午课间卓霜提了句要找某人算帐,下午魏志勛就拉了个讨论组,把跟那件事有关的人都拉了进来。 讨论组的名字十分嚣张,叫「打倒惊天大煞笔」,至于这个惊天大煞笔是谁,群里几个人都心照不宣——除了九班那个姓周名泽正用鼻孔看人的弱智还能是谁? 作为这群人的精神领袖,卓霜只在刚进来的时候发了个微笑表情就开始潜水,一直潜到了放学。 「江小愁同学,明天见。」 江愁还是老样子,下了晚自习就一刻都坐不住,光速收拾好书包往外走,连卓霜跟他说再见都跟没听见似的。 昨天还知道跟我说拜拜呢,卓霜有些不是滋味地想,手上半点都没闲着,边往书包里扔课本和习题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消息记录99+,主要是魏志勛和隔壁三班的唐烨在说话,傅衡和黎世川偶尔插两句嘴。 「叫几个人放学把他打一顿就老实了。」是魏志勛这唯恐天下不乱的。 「支持,贊成,这小子就是皮痒欠打,老魏我们找个没人的时候……」是他的忠实拥趸唐烨。 卓霜手指动了动,「请允许我提醒你们一下,打架被抓到轻则记大过重则开除,要不要为一个人渣赔上前途,你们最好考虑清楚。」 附中的校风甚严,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在不断强调学校绝不包容打架这种暴力行径,换成狗都要形成条件反射了。 「卓哥你总算开口说话了,没有你,我们简直群龙无首啊。」天知道为什么明明在一间教室,魏志勛还是要在群里说话,「我上课一直给你使眼色。」 「听课,没空。」 卓霜效仿他那位小同桌的风格冷酷地回了他四个字。 还挺爽的。 「可不把那傢伙揍一顿我心里不痛快!」 「要是真记大过,我妈能把我杀了,草,难道要让那孙子继续横着走?」 打一棒子就该给颗甜枣,卓霜把0他们的哀嚎看在眼里,「谁跟你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真算了我吃饱了撑的把你们找来?揍他一顿是肯定的,反正……」 「反正什么?」 「卓哥你难道有后手?」 「卓哥你能不能有话快说?」 连话少的黎世川和傅衡都被卓霜这个「反正」给炸了出来。 然而卓霜是谁,是你越想知道他越不说的混帐玩意,这一大喘气就喘了五分钟。 那头群友抓心挠肝,这头他慢条斯理收拾书包,收拾好了就顶着魏志勛那要哭了的哀怨目光,施施然地出了教室。 教室里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他左半边脸,而右边浸没在寒冷的冬夜里。光影交接的地方轮廓更深,他薄薄的眼睑上折了一道,眼珠闪烁着无机质的光泽。 「我手上有他的把柄,而且是他屁都不敢放一个的那种把柄,你们揍就是了,只要别让其他人看到,他没胆子搞你们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里宛若炸开锅。 「靠,你卓哥还是你卓哥。」 「卓哥牛逼啊,搞这些暗搓搓的手段还是要看我们卓哥。」 「?」 一个简单的问号,体现了威胁、疑问等并不简单的情绪。魏志勛看得发憷,赶紧转移话题,「卓哥,什么把柄这么牛逼?」 「出于对某位小同学隐私权肖像权的保护,我得暂时保密。」 这到底是想说还是不想说?魏志勛简直无语,「卓哥,我提醒你一下,你这不叫保护小同学的隐私权肖像权,你这叫臭不要脸故意吊兄弟胃口,是一种非常非常欠揍的行为。」 「……」 「卓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卓哥,我错了,我再不说你不要脸了,你就告诉我呗?」 看卓霜半天不回復,魏志勛慌得一批,赶忙拉下脸来道歉。 「卓哥,你英明神武,兄弟们在您的带领下才能考进一班,您可千万别抛弃我。」 然而真相是卓霜没有边下楼梯边看手机的习惯。 等他再掏出手机,在魏志勛的一片刷屏里他冷不丁看见傅衡的名字。 傅衡提了个代表绝大多数人心声的问题。 「卓哥,我一直想问了。你怎么突然说要罩着那个江愁?」 为什么?卓霜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飞快地打出一句「因为他长得好看」,但不知怎的,这句话停在输入框里半天没发送出去。 第13页 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来接他的那辆车,可他偏生停下了脚步,往灯光照不到的某个角落看去。 第7章 7. 走读生八点半就能放学,而住校生还要再上两堂晚自习,理论上十点半才能回寝室睡觉。 但老师也是人,尤其是成了家的,回家又要备课又要看小孩,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耗,所以负责点的最多看到九点多钟,不负责的直接把签到点名的工作交给学生,每天过来看看就走。 不幸摊上前一种的周泽正面前装模作样地摊了本皱巴巴的习题册,写两个字就抬头看一眼讲台,祈祷这老女人早点从自己眼前消失。 自从交了这十几万的择校费,他爸就天天在他耳朵边上念叨,要他洗心革面好好学习不要辜负自己一番苦心。 「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进附中我託了多少关系,赔了多少笑,就你们那个邹校长,一听到你的中考成绩就开始笑……笑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又不是非要进附中。」他本来就对学习不感兴趣,「什么校长,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老不死。」 「让你自己考连个三流普高都考不上,不进找关系附中难道上个垃圾中专,然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反正都考不上大学,有什么区别?」 他对这些陈词滥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每天上课睡觉,作业照抄,回了家就开电脑打游戏,一直打到一两点钟。 他爸不是试过给电脑设置密码,拔网线等各种手段,但几番斗智斗勇下来,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一脚把他踹到了学校里,每周只给一百生活费,光吃饭都抠抠搜搜的,铁了心要他收心好好学习。 住了小半年校,他真的烦死那又窄又硬的单人床和同寝每天晚上打唿噜的胖子了,要是让他自己选,他绝对不会选择来住校。 女老师看时间差不多了,简单整理了一下教案,站起来,「彭杨,你上来看着,我先回去了。」 一个留锅盖头的小矮个拿着作业本走上来,细着嗓子要底下蠢蠢欲动的同学们安静点。 心早就飞到某间网吧的周泽正撇了撇嘴,推开满是鬼画符的习题册,唰地站起来。 彭杨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最后什么都没说,目送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自习室。 他驾轻就熟地避开年级主任下楼,离开教学楼后就勐然加快了速度,往操场那边狂奔起来。 走大门容易引起注意,他要出去只能靠翻墙,至于从哪里翻比较好,昨天他注意到有几盏路灯是坏的,正好形成一段天然的真空区,他只要能成功抵达就不会被在操场上巡查的老师捉到。 不过这样有一点不好,就是他有夜盲的毛病,离了光就跟瞎子没什么区别,得前往小心。 凭着白天踩点的记忆,他鬼鬼祟祟地挪到这边,摸索半天,找到个落脚点就踩着往上蹿。 靠着黑暗的庇佑,操场那边的手电筒光扫了半天都没扫到他身上,他爬到了墙顶,小心翼翼地掉个头,慢慢找其他落脚点,一时不慎身体失了平衡,往下滑了一段。 「操,真险。」幸亏他手快及时扣住一条缝,才没让屁股摔成八瓣。 他一点点地往下挪,挪到安全高度就松手往下跳,眼看胜利眼前,谁知脚尖刚碰到地面就被人一脚踹在膝盖上,然后趁他踉跄的间隙,将他手臂反剪死死地按在粗糙的砖墙上。 脑袋撞在墙上,砰的一声响,疼得他眼冒金星,「**妈。」 他一团浆煳的大脑勉强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暗算他。 然后脑袋上就被套了个塑胶袋——就是班上用来套垃圾桶的那种廉价黑塑胶袋,味道大得吓死人。 最绝的是这人怕他 被憋死,还在袋子上戳了两个洞。 「操,你搞什么鬼……疼!」 他骂街刚骂到一半,后背就被***了一膝盖,顶得他硬是把后半句扭成了杀猪似的嚎叫。 「你再打一下试试?!操,你活腻了?有本事就打死我!」 身后那人依旧一言不发——硬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应该是下手的力道更重了。 「操……轻点,轻点,妈的我要你轻点没听到吗?!」 周泽正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哪里还有白天趾高气扬的嚣张派头。 「别打了别打了,老子要给你打死了……算我求你了,放我一马吧,我真的要死了,我死了你也不好办,对吧?」 哪怕他已经拉下了脸去求饶,可得到的回应只有一次比一次重的拳头。 这次是真的死定了。 他周泽正一世横行霸道,哪里想得到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 · 把周泽正按在墙上暴揍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早差点被他撞到地上去的江愁。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江愁手脚并用,揍得周泽正从疯狂叫骂到一言不发,最后一动不动地抵着墙壁喘气。 「你……你打死我好了,我……」 虽然有意地避开脑袋和腹部的要害,但看到周泽正这幅模样他还是有点慌神。 他只想给这个人一点教训,不想真的赔上自己的前途。 「……」 他试探性地放松了了一点,看到周泽正立马挣扎起来,他赶紧又按了回去。 第14页 周泽正这人阴招太多,真是一刻都放松不得。 还要再打吗?江愁说不出自己此刻是怎样一种心情,有报復后的畅快也有不知要如何收场的慌乱。 计谋被识破的周泽在那边鬼叫,加上他心烦意乱得厉害,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 「行了,再打下去真的要出事了。」 这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用轻柔的气声说道。 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能认出这是谁的声音。 他惊讶得连不能说话都忘了,下意识想叫这个人的名字,然而嘴唇才刚分开,温热的手指就贴了上来。 「嘘,别出声。」 卓霜捂住他的嘴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把他从周泽正身上拉开,然后一脚踹在了周泽正的背心,踹得周泽正半天都爬不起来。 周泽正疼得半边身子蜷缩起来,瘫在地上跟条死狗一样喘气,就这样还锲而不捨地要撕掉脑袋上的塑胶袋,看看到底是那个该死的王八蛋敢碰他。 「**妈的,等老子看清楚你……」 这会他倒是忘了自己有夜盲的毛病,手上不见得有多利索,嘴里却骂骂咧咧的,什么脏话都轮着来了一遍。 「还等什么?跑啊。」 眼看脆弱的塑胶袋就要被周泽正扯掉,卓霜拉着他的手狂奔起来。 卓霜跑得很快,他在后面被拽得手都要断了才勉强能跟上。 好在卓霜马上意识到这一点,把速度稍微放慢了点。 「这样好了吗?」 「嗯。」 「你嗯是什么意思?不过再慢我就不行了,要不我背着你跑?」 「不要。」 打完架被人背着逃离现场,这也太丢人了。 灼热的温度从被卓霜握着的那一小块肌肤传递过来,他闭上眼睛,风在耳边唿啸,远方朦胧的灯光透过眼睑穿透进来,驱散了那一大片浓得 化不开的黑暗,变成一片斑斓的色彩。 回到明亮的街区,卓霜回头看了眼,确保周泽正没有追上来,转头看着还在喘气的江愁,「好了我送你回家。」 江愁单手撑着膝盖,半天都没抬起头——过量的肾上腺素让他心跳如擂鼓,一下下敲击着脆弱的耳膜。 「给,擦擦汗。」 卓霜递过来一张纸巾,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出了好多汗。 「我自己能回去……」他虚弱地说。 「这个点哪里还有公交车?」卓霜挑了挑眉,「你打算走回去?」 「我可以打车。」 卓霜比了个停的手势,让他别再找藉口了,「打车跟坐我家的车有什么区别,还能给你省点钱。」 「……我又不缺钱。」 他试图辩解。 卓霜一声冷哼,「不缺钱你吃食堂?」 话题终结。 江愁张了张嘴,任凭卓霜拉着他又往前走了两步。 平时停满了私家车的路边只剩下一辆黑色宝马,卓霜过去对驾驶席上的中年人道了个歉,「久等了,李叔。」 「你干什么去了?」李叔目光越过他,落在他后边的江愁身上,「这位是……?」 卓霜懒得解释这么多,「待会先送这位小同学回家。」 深谙他脾性的李叔点点头,「行,待会把地址跟我说一下。」 「上车。」 为了防止某位小同学跑掉,卓霜拉开车门以后先看着他坐进去,然后再是自己。 上车以后卓霜就一句话不说,低下头专心玩手机。 「小同学,你家住哪?」李叔打开导航,「这么晚了,你家里人肯定很着急吧。」 都到了这一步,再没其他选择的江愁低声说,「振新路竹园小区。」 「那还挺近的。」 李叔的车开得很稳,跟颠颠簸簸的公交车完全不一样。 江愁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景色,这一来一去都快十点了,平时堵得跟肠梗阻晚期一样的大道都畅通无阻。 「你不要想太多,我不是在替你出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卓霜收起手机,冷不丁地开口,「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周泽正这个智障玩意不爽。」 「啊?」江愁回过头,呆呆地望着他。 约莫是觉得他这副模样傻得可爱,半点都不像把人堵住暗巷里揍的狠角色,卓霜伸手就想捏。 「……我知道。」江愁向后躲开他不怎么规矩的右手,很小声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周泽正的狗腿子,一种是看他不爽的正常人。」 卓霜愣了会,忍不住莞尔,声音里带着愉快的笑意,「我发现你刻薄起来是真的刻薄。」 很刻薄吗?江愁抿起嘴唇再不说话了。 「你别不高兴啊。」卓霜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子,「我还挺喜欢你这样的。」 这次轮到江愁愣住了,「我没有不高兴。」 「要不要开进去?」到竹园小区门口,李叔适时地插了句嘴。 「这里就行了,谢谢。」 江愁怎么可能再继续麻烦他,手忙脚乱地从这狭小的密闭空间里逃了出去。 「江愁,不会有事的。」 他回过头,卓霜也跟着他一起下了车。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所以别担心……算了,我就不要白操心了,你这种冷酷杀手怎么可能晚上睡不着。」 第15页 卓霜走过来,解 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 路灯昏黄的灯光笼罩在他们的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圈。 「不用了……你做什么?」围巾还带着卓霜身上的体温,江愁抬头看向他,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事实上卓霜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突然就想这么做。 「明天记得还我。好了,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家里人该着急了。」 他们才不会担心我。江愁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对上卓霜那明亮得仿佛熠熠生辉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明天见。」 卓霜弯起唇角,这笑容看得江愁心里一颤,「好,明天见。」 第8章 8. 之前绕了远路,等卓霜到家差不多都快十点半了。 他爸妈老样子不在家,家里的保姆在睡觉之前给他留了夜宵在餐厅里,他喝掉碗里的汤,再随便吃了两口糕点就上楼去了。 他有一点洁癖,哪怕是冬天也要每天洗澡,所以等他洗完澡擦着头髮坐到书桌前,早就过了平时睡觉的时间。 习题册摊在面前,他心里堆满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没那么快静下来,干脆又拿出手机看看群里说了什么。 他很少在群里说话,但每一次说话都宛如投下一枚重磅炸弹,这次也不例外,自从他说完那句话,群里便炸开了锅。 虽然基本上是魏志勛一个人疯狂刷屏,刷屏内容如下。 「卓哥,卓哥,卓哥,在吗?」 「卓哥,我算是服了你了,你怎么又话说一半跑了?」 「你刚才说计划有变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周泽正出车祸还是他突然疾病暴毙?」 「我投突然暴毙一票,他什么时候暴毙新中国什么时候向低碳社会迈出一大步。」 …… 卓霜一目十行地看完聊天记录,边看语文题边用左手打字,「魏志勛,你作业写完了吗?」 魏志勛的回答来得很快,估摸是设了他的特别关注再加24小时守着群聊天记录。 「写什么写,大题写完了,就等着明天去抄小同学的选择题。」 这可真是比我还不要脸。卓霜摸摸鼻子,看样子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而且说出来可能其他人不相信,但他其实很少抄作业,要么自己写,要么就光明正大地空着,基本上没有第三种选择。 「我的好哥哥,你关子卖够了该说说正经事了。周泽正到底怎么了您老人家才说计划有变?不揍他一顿弟弟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啊。」 「如果是这个,那你大可放心。贱人自有天收。」 「等等等,您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这贱人终于被人揍了?皇上,这可是喜事啊。」 揍了,还揍得挺惨的。卓霜心道,尤其是自己最后补的那一脚真是完全没想过要脚下留情,踹出点毛病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就算真踹出毛病也就是私底下赔点医疗费的事,周泽正这人把柄太多,他随便捅一个出去都褪三层皮。 他心里这样想,但没把这些话往群里说,「爱卿跪安吧,明天就知道了。」 魏志勛打了一排长长的点,足足三十秒没回他,好不容易回了,怎么看怎么都像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我要真能等到明天就不会现在来骚扰您了。」 「不说了,我写作业去了。」 假装没看到魏志勛扑面而来的巨大怨气,卓霜把手机丢到床上充电,打起精神继续应付剩下的作业。 高一下还有什么别的变化他暂时没感觉出来,就感觉到一点,那就是作业是真的多,老师们像是要把寒假的份给补回来一样,刚开学就卯足了功夫,几门主课加起来让他写到凌晨一点还剩好些收尾工作要做。 望着习题册上留着的几处空白,他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不抄作业不代表不能请教其他同学,哪怕得到答案的方式不那么光明正大,只要知道思路和方法就不算抄。 在通讯录里翻了一圈,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有江愁的手机号,不是没有存,是压根就没有这东西,而且不仅是手机号,江愁的qq和微信他也没有,两个人全部的联繫就只有白天上课的几个小时,离开了学校他再想找到这个人基本上等同于痴人说梦。 找不到江愁的联络方式,也不想去问魏志勛这个打从一开始就明摆着等抄作业的废物,留给他的只有上床睡觉这么一个选择。 躺床关灯闭眼一气呵成,在睡着以前,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江愁时的场景。 · a大附中的传统是高一上寒假不补课,到校的最后一天只用上半天自习,下午开始就是万众期待的寒假。 「卓哥,打球去不去?」 班主任前脚刚走,守在门外边的魏志勛后脚就蹿了进来。 卓霜还坐在位置上,懒懒散散地收书包,「好啊。你带了球?」 学校器材室不在体育课外的时间开放,而且学校统一採购的篮球手感说实话挺糟的,所以他们基本上都是轮流从家里自带篮球。 「废话,不带球打什么,不然去把某个傻比的脑袋摘下来挡球吗?」魏志勛嗤笑一声,「我让老傅他们先去占位置。」 「那傢伙脑子里一共就没几两货,还都是水,你也不嫌太轻了。」 第16页 卓霜把书包往肩膀上一搭,「走不走?」 「走走走,快去,现在去还能抢在六班那群傢伙前面。」 冬天山上大部分花草树木都凋零了,留下的只有光秃秃的枝丫,模样看着怪萧瑟的。 附中有两个篮球场,他们经常去的是半山腰那个掩映在层层藤蔓绿植里的小球场,高二高三要补课,就高一年级提前放了寒假可以尽情玩到开年,所以除了六班他们便没有其他的竞争对手。 「再不练练我都要忘记怎么投篮了。」卓霜接住傅衡传来的球,用指尖转了两下,「看来我还宝刀未老。」 这次分班不说一锤定生死,但对接下来一年半的影响还是非常大的,老师和家长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好的班级有好的学习氛围和好的师资力量,就是为了让他们重视起来。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这群从期末考试前一个月开始就再没上过体育课的男生早就憋坏了,这次放假就成了一个很好的宣洩口。 他们一直打球打到了下午五点多,球场边的栏杆上都是他们脱下来的衣服。 尤其是卓霜,这么冷的天他居然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他的身材修长,少年人的单薄里已经隐约有了几分青年男人沉稳可靠的影子,撩起下摆擦汗的时候腹肌的轮廓清晰可见。 冬天天黑得快,到这个昼夜交接的点,每过去一分钟天就肉眼可见地暗上一点,很快街边的路灯就亮了起来。 连最开始那几个靠过来给卓霜加油打气的女生都走了,他们再不回去可能家里人就要打电话来催了。 魏志勛灌了一大瓶矿泉水才缓过劲来,「散了散了,有空再一起出来玩。」 卓霜给司机李叔发消息让他现在来学校接自己,再抬头跟魏志勛他们说再见。 「那卓哥,我们就先走了。」 「走吧,我待会也走了。」 魏志勛和傅衡肩并肩地离开了球场,卓霜靠着栏杆歇了会,打算等李叔差不多到校门口了再下山。 然而就是这几分钟的时间差让他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一群人推搡着一个人往山顶那边走,为首的那傢伙他刚好认识,是前些时跟他们有过节的周泽正。 只要跟周泽正有关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想插一手,他拿起书包和大衣悄悄地跟在这群人后面,看到他们在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的某个坡口停了下来。 要打架?他皱起眉头,调出手机摄像头对准那边拍了起来。不管最后有没有用,反正周泽正的把柄他绝不嫌多。 「你不是很跩吗?现在 怎么哑巴了?说话啊,你要是求饶没准我心情好就放你一马。」 周泽正说完自以为幽默地哈哈大笑,旁边他的几个狗腿子连声附和,「说得好说得好。」 那个被一脚踹到地上的男孩子身上穿着附中的校服,卓霜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看到雪白的侧脸和乌黑的发尾。 长得应该挺好看的,重点是挨了这么重一脚没叫出来是真的硬气。 周泽正蹲下来,揪着这男孩的头髮把他扯到跟自己齐平的高度,「江愁,我知道你从来看不起我,但现在的事实就是,你没那个资格看不起我,我想捏死你别捏死蚂蚁还容易。」 「老子想收拾你就收拾你,你看看现在谁还能来救你。」 本来卓霜不打算这么快暴露自己的位置,但听到这句话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决定还是去帮个忙。 ——原来这就是那个倒大霉的江愁。 反正时间、地点、经过该拍的都拍到了,卓霜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好吸引那边那群不良少年的注意力。 「周泽正。」 周泽正勐地扭头。 不像看起来那么镇定嘛。卓霜依旧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半点都看不出以一对多的慌乱。 「干什么?」周泽正语气不虞,「老子教训人,没事就快滚!」 卓霜冷笑,脚站在原地一步不动。 要他滚他就滚,他还做不做人了? 「还不滚?那老子连你……」周泽正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 「周泽正,」身为一个能动口绝不动手的文明人,卓霜嘆了口气,指着山脚操场道,「我刚看到唐主任就在附近。」 唐主任是附中的教导主任,每天大把时间满学校转悠,专门抓迟到、打架和翘课上网的毒瘤,抓到了不说惩罚怎么样,先写5000字真情实感的检讨贴在公告栏。 所以他的潜台词是「给你个机会,不想死就快滚」。 约莫是唐主任的名声太响,周泽正还没说话,他底下的狗腿子就先站不住了。 「老大,人想揍什么时候都能揍……现在要是被唐老狗抓到就死定了。」 他们一个个的都是唐老狗重点观察对象,被捉到就算侥倖不退学也是留校察看级别处分。 卓霜注意到说话的折辱,「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这人立马往后缩了一步,什么话都不说——不说才是对的,说了不是等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周泽正狠狠瞪了他一眼,暗骂都是群没骨气的孬种,「我们走。」 他们一群人闹哄哄地走了,就留那个捂住肚子半天爬不起来的小同学在地上,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 难道脚受伤了?卓霜低下头,当即推翻了自己之前的结论:不是应该长得很不错,是确实长得很不错。 第17页 这位刚在地上打完滚,浑身都是泥巴的小同学低着头,淡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线条轮廓没有一般少年的凌厉,光侧影就透着难以遮掩的秀丽明艷。 他停下来,做了两个深唿吸,然后靠着旁边的一棵树缓慢地站了起来。 卓霜注意到他长了一双很漂亮的杏眼,眼珠黑白分明,眼尾靠下的地方有一颗淡淡的小痣。 那黑漆漆的瞳仁静静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说实话要是天再黑一点,效果就有点惊悚了。 「你没事吧?我骗他们,老唐根本不在附近,你要是还不舒服,我可以叫我家司机送你去医院。」 或许换了个人卓霜不会这么热情,可他们有周泽正这个共同敌 人。 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卓霜自认十分友好地朝他伸出手,结果对方根本不领情。 大概是真的很疼,这少年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不,不用了。」 「别逞强。」 卓霜有点不高兴了,在他看来,适当的硬气是好事,过度了就是愚蠢。 「别管我……」 他没有握卓霜伸过来的手,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勉强从地上站起来。 事不过三,被拒绝了两次的卓霜还没想好要不要再被拒绝第三次,这少年就一瘸一拐地下了山。 看着他的背影,卓霜意识到自己所向披靡男女通杀的魅力第一次在某个人身上不起效,「跟我服个软也不会怎么样吧。」 就是因为不会怎么样,所以他才不明白,这个叫江愁的男孩子到底在坚持什么。 而正是这个没有答案的疑问,成了他对江愁这个人产生兴趣的第一步。 第9章 9. 在小区路灯底下分别的时候,卓霜的那句「不会有事的」就像颗定心丸,压下了江愁所有的顾虑。 这份信任没有任何来由,但只要想到卓霜说话时那写满笃定的眼睛,他就很难再生出一丝忧虑。 这会是坏事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活了十五年只有卓霜一个人会这样对他。 这太难拒绝了,哪怕这个人叫卓霜也不行,这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温情只要沾上了一点就再难以彻底拔除。 这一晚上他睡得很熟,连平时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都没有找上他。 早上六点二十,他准时睁开眼睛起床,下床的时候有一瞬间眼前发黑。 椅背上搭着的除了校服外套还有那条不属于他的格纹围巾——不是他这种家庭能够负担得起的昂贵羊绒,触感柔和细腻,还带着不属于他的体温。 是卓霜的体温……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遮住那些复杂的情愫。 过了会,他勐地回过神,把围巾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书包单独的夹层里,准备到学校还给它的主人。 穿好衣服,确定没有哪本书忘了带,他拎着书包去外边洗漱,不巧和另一间卧室出来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谢顺以前在国企当司机,后来看收益不好加没有上升空间,便拿这么多年的积蓄做起了生意,亏损了几年,到现在刚刚有一点起色,不然也不会同意在家里养一个外人。 想起他妈一直以来的嘱咐,他硬着头皮跟男人问好,「谢叔叔早。」 微胖的男人眯起眼睛,不冷不热地点下头,「好。」 对江愁来说,被当成透明人是家常便饭,这样的回应就代表谢顺今天心情还不错,还愿意纡尊降贵地施捨给他几个字。 房子比较小,只有一间卫生间,为了不耽误谢顺的时间,江愁用最快的速度洗脸,然后拿起桌上的书包出门,匆匆走入黎明前最后的夜色中。 早班车的209路上空位很多,他靠在窗户上小憩了一会,没睡着,下车以后他顺路去了趟学校食堂,到班上正好七点整。 跟昨天一样,他刚坐下,连书包都没打开身边就多了个人。 「你要什么?」 他无奈地望着那一脸讨好的大个子,「下个月要月考,你这样……」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我会好好学习。」魏志勛搓了搓手,「不多不多,英语借我看看就行。我自己做了,但是感觉没看懂,想跟你对对答案。」 我英语成绩也一般。不过江愁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从书包里拿出那份报纸递过去。 「下课我再去给你买早饭?」 魏志勛确实自己做了,不过旁边的完形填空就全空着,就等着他的答案救济。 江愁摸了摸书包侧兜里还热着的两个包子,闷声道,「不用,我买了。」 「那你喝牛奶不?我妈早上出门以前又塞了我一罐牛奶,我说了不想喝她还非要勉强。」 「随便。」 魏志勛一目十行地看着完形填空的答案,还顺带地瞟两眼门口,提防巡逻的年级主任突然进来。 「你别管了,我帮你看着。」 「小同学,我以前还觉得你面冷心冷不好相处,现在我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你是电,你是光,你是是天使在人间,配卓哥那个臭不要脸的简直作践。」 我又不是为了你。江愁一边啃包子一边盯着门口,满心期盼某个人能快些出现。 然而事与愿违,卓霜到得比平时晚许多,几 乎是踏着早读的铃才进的教室。 「昨天……」江愁才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第18页 「缓缓,等我缓缓,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卓霜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拿起手里星巴克的杯子喝了口,「啧,忘了加糖,说了几次都记不住,下次我还是自己去买吧。」 早自习是班主任的时间,江愁憋了一肚子话想跟他说,但在李女士一双堪比鹰隼的火眼金睛底下根本找不到开口时机。 传纸条?想到上次传纸条被发现的后果,江愁觉得自己的胃有点痛。 更主要的是,他不觉得李女士有老曹一半好说话,被发现就等于直接告诉李女士他们昨天晚上把其他班上的学生打了一顿。 好不容易憋到第一节课下课,江愁总算找到时间跟卓霜说一下昨晚那件事的后续打算,谁知道后排常客魏志勛又来了。 魏志勛手握成圆筒状,摆在嘴边用气声吆喝,「号外号外,一班号外。现在是老魏新闻广播时间,为您播报最新八卦娱乐。」 被打断两次的江愁已经连气都生不出来了,任凭魏志勛大手一挥,把他和卓霜圈在一块儿,做派神秘得堪比地下党接头,「听说周泽正今天没来上课。」 「哦?他为什么没来上课?别不是坏事做太多走夜路被人打了吧。」 作为害周泽正没法来上学的罪魁祸首之一,卓霜这没事人装得跟真的似的。 魏志勛白他一眼,「我的哥,要是你昨天不在群里说那些屁话我就真信了。老实交代,你昨天到底把那智障怎么着了?」 他们在群里没根据地胡扯是一回事,周泽正真被打到不能来上学又是另一回事。 群?想到昨晚卓霜上了车就开始玩手机,江愁直觉自己错过了一些很重要的细节。 「到底怎么了?」 魏志勛理解错了他这句话的意思,「还能咋地,被人打了呗。什么是报应不爽,这就是!希望每一个贱人都能等来自己的天降正义……」 「我知道他被打了。」江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你……你怎么知道的?」 魏志勛嘴巴张得老大,看样子像是能塞两个鸡蛋。他想说小同学你看着冷冷淡淡的,没想到比我还八卦,然而江愁的下一句话就直接让他下巴掉了下来。 「我打的,我为什么不知道?」 · 「周泽正今天上午没来上学」加「周泽正昨天晚上被人打了」两件事加起来,像是往深沉的湖泊里投下了一枚小石子,只有表象是平静的,底下是汹涌的波澜。 开学第三天就出了这种恶性暴力事件,许多人都在暗地里猜测,哪怕被打的是周泽正这种劣迹斑斑的问题学生,但为了杀鸡儆猴,学校那边一定不会轻易算了。 这份暴风雨前的宁静一直持续到下午第一节课,英语课上到一半,英语老师正要抽人起来读课文,忽然教室的门被敲响,一同探进来的还有个烫着短捲髮的脑袋。 「甘老师,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打断一下。」 班主任李老师目光扫视一周,落在了后排的卓霜身上。 「卓霜,你跟我来一下。」 全班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卓霜的身上。 卓霜推开椅子站起来,走之前还很骚地没忘记带上自己的校服外套。 后半节课江愁上得心不在焉,下课铃一响,班上人就一窝蜂涌过来,把他的座位围了个水泄不通,全是想打听发生了什么的。 「难道真的是卓哥把那智障打了?不可能吧,卓哥好久以前就不打架了,昨天还在群里劝我们 小心行事。」 傅衡挠着脑袋,没看到一旁自己的同桌满脸的一言难尽。 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痛的江愁唰地站起来。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严肃,也可能是那天那场「交朋友」的闹剧太深入人心,其他人下意识让出一条通道给他。 尤其是王宣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傢伙,就差把「看好戏」几个字写在脸上。 江愁走了没两步就被人拦住。 他抬眼,发现是魏志勛,「做什么?」 魏志勛挠了挠头,忐忑不安地问,「你……你去干什么?」 语气听着还有点慌——自从知道是他打了周泽正魏志勛就一直这样,生怕他一个不顺心化身暴躁老哥把自己也打了。 「我去找他。」 魏志勛愣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啊?小同学,我知道你担心卓哥,但是……」 「你让开,我要去找他。」江愁有点烦躁。 人是他打的,被叫出去的却是卓霜,那么只能证明一件事,就是周泽正认出了卓霜的声音。 「你相信卓哥,卓哥一定会没事……」 他突然意识到,昨天晚上卓霜安慰他的时候说的是「你一定会没事」而不是「我们都会没事」。 这是不是代表卓霜早就料到了今天会有这个发展——毕竟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是他不是卓霜。 附中对打架一向严惩不贷,如果卓霜出事了……他不敢去想后果会是怎么样的。 「让开……」 他话还没说完,教室里又进来一个人。 这回来的是个穿亮橘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发量足以傲视一群头顶告急的中年男老师。 他就是附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教导主任唐镇宁,人送外号唐老狗。 「谁是江愁?」 不等魏志勛反应过来,江愁就举起手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是。」 第19页 中年人朝他招招手,「跟我来一下。」 走之前魏志勛对着他做了几个口型,勉强能看出是「自求多福」四个字。 走在鬼见愁唐主任身边,本着不能让卓霜给他背黑锅这一原则,江愁张口就要坦白从宽,「唐主任,我……」 「不要有压力,我们来找你就是有点事情想确认,顺便让你指认一下。」 他这一句话说得江愁也迷惑起来。 确认什么,指认什么?难道不是来找他这个真兇兴师问罪吗? 教导处外边围满了人,基本上高一高二年纪所有没课的老师都跑来看热闹,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吐槽其中某些学生的劣迹。 「进去吧。」唐主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教导处里站满了人,而且大都是熟人,比如消失了半节课,两手插口袋里看天花板的卓霜,比如一脸高冷的谢瑶瑶,再比如灰头土脸,脸上还贴了块纱布的周泽正。 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个子男生,几个隐约在哪见过的狗腿子,江愁目光顺着看到人群末尾,发现来了个意料之外的角色,就是当初军训时声称自己丢了200块钱的那个男生。 冤家路窄,这男生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把脑袋埋到了胸口,生怕跟他有一丁点眼神交流。 看着水泄不通的教导处,江愁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人来得还挺全,都够凑两三麻将了。 至于花这么大功夫把他们都找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好了,人到齐了。」唐主任拍了拍手,「事情比较多,我们花点 时间一样样地讲清楚,卓霜,先从你开始。」 第10章 10 除了少数几个不知道为什么被叫过来的局外人,剩下的都知道接下来要秋后算帐了。 教导处里的气氛十分压抑,唐主任说完那句话,不等卓霜开口,周泽正就先沉不住气了。 「你把我打成这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脸上擦破皮的地方贴了块纱布,身上的淤青只会更多,「唐主任,你难道要包庇这群好学生?」 卓霜乜他一眼。 周泽正被他看得心虚得不行,「怎么?被我说中了?」瞥见最后进来的江愁,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就有了新主意,「是你打我的对不对!?我就知道是你!」 唐主任被他的满口污言秽语吵得头痛,按住太阳穴低喝,「给我闭嘴。」 周泽正恨恨地瞪他一眼,「我就知道……」 「卓霜,你还讲不讲了?」 唐主任懒得理他。 「说正事以前我想请所有人先看一段录像。」 卓霜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包括唐主任,所有人都凑过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他这样大费周章。 是一段视频文件,开头几秒钟镜头剧烈地晃动,等到画面稳定下来,不少人都认出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小篮球场附近的空地。 周泽正也不例外,意识到这段视频可能是什么时候拍的,他如遭雷击,脸色惨白。 「你……」他骇然地盯着卓霜,连着倒退两步,差点撞在柜子上,「你……」 卓霜没什么反应,反倒是唐主任嫌吵,「不看就到边上待着去。」 视频仍在继续播放。 尽管天色很暗,但卓霜手机的夜拍功能不错,再加上有路灯的灯光,所以很清楚拍到了周泽正的正脸。 唐主任瞟了周泽正本人一眼,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周泽正被他哼得腿都软了,先前的跋扈飞扬半点都不剩。 视频中周泽正和其他几个人把一个看不清面孔、但身穿附中校服的男生推到地上,然后一窝蜂地用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其中一脚正好踢到了腹部,即使隔得有点远也能看到那个一直在反抗的男生突然不动了。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手机的主人身上。 卓霜摊手,「我就想留个证据,再拍下去这位小同学就真要被打出个好歹了。」 哪怕只有这么一小段,长了眼睛的都看出来谁是加害人谁是受害人。 「周泽正,你刚刚说什么?你说是我和江愁打的你?」 卓霜居高临下地地盯着周泽正,盯得他毛骨悚然,「周泽正,就不说你那颠三倒四的指控了,就说一点,你有证据吗?」 周泽正怎么可能拿得出证据?昨晚他疼得昏昏沉沉,根本没听清楚后来的那人到底说了什么,指认卓霜和江愁也只是凑巧——跟他有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一个个想哪里想得到? 「唐主任,周泽正同学指控我和江愁是昨晚在校外对他实施殴打的兇手,关于这点我有话要说。」卓霜瞥了周泽正一眼,「周泽正,难道你又想重演上学期的把戏?」 唐主任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什么把戏?」 卓霜在手机上划了几下。 「污衊栽赃的把戏。」 这次他调出来的是一段音频文件。 他点开播放,把声音调到最大,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各位稍安勿躁。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先开口的是个声音尖利的男生。 「老大,我有个好消息 要跟你分享。」 虽然隔得着堵墙,声音有些失真,但还是能够听出来是周泽正的声音。 第20页 周泽正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拿起打火机点菸,咔哒。待到吞云吐雾得爽了,周泽正才懒懒地回了一个字,「嗯?」 「江愁,就那个江愁!我按你说的把他军训时偷东西的消息散布出去,现在这小子在他们班过得很惨,就开学调座位,他们班有个男生直接站起来说,『老师,我不要跟这种人做同桌,我怕丢东西』,跟过街老鼠一样,笑死人了。」 周泽正嗤笑,「太正常不过了。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都不想跟小偷坐一起。管他偷没偷,我们说他偷了就是偷了,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白。」 这男生对自己的「杰作」颇为自得,话匣子开了就滔滔不绝起来,「那天晚上我本来想做绝一点,把钱直接塞他枕头底下,谁知那小子上一秒还睡得跟头猪一样,下一秒突然睁开眼睛看我……你是不知道,那小子跟鬼一样,什么表情都没有,就直勾勾地盯着你看,我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没敢下手……」 「没用。」周泽正简略地吐出两个字。 那男生不太服气,「什么没用?很有用好不好。给那小子一个教训了,要他别随便对老大你看中的人下手。」 又是一阵恶意的闹笑。 …… 录音结束,卓霜收起手机,「我的同桌江愁就因为这个被疏远排挤了一学期,所以我宁可相信确凿的证据也不相信周泽正这个人说的哪怕一个字。」 没想到他还留了这么一手,周泽正和最外边的那个男生同时绝望地闭上眼,心说这次死定了。 「手机给我下。」 唐镇宁拿起卓霜的手机,调出那段录音翻来覆去地听,一直听到没什么问题了才放下。 「什么时候录的?」 卓霜不卑不亢地答,「上学期刚开学。」 「在哪录的?」 「小白楼男厕。」 附中一共有四栋教学楼,高一高二的宇寰楼,高三的復兴楼,实验楼华坤楼和音乐美术艺术生专用的正琼楼,其中正琼楼因为主色调是白色,便有了小白楼的别称。 小白楼的地理环境相对偏僻,掩映在层层绿植中,除了艺术生不会特地光顾,于是一楼男厕所就成了部分学生偷偷抽菸的圣地。 本着不放过一个的精神,唐主任问卓霜,「你去哪边做什么?」 「体育课,球打到一半突然想上厕所,结果我还没出去他们就进来了。」 在几栋教学楼中,离小篮球场最近的的确是小白楼,所以他的说法一点问题都没有。 更何况他的手指白皙,身上只有清新的皂角和薄荷香气,半点没有老烟枪该有的样子,于是唐主任很容易就相信了他所说的东西。 至于另外两个当事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唐主任盯着他们,冷冷道,「手伸出来,墨迹个屁,赶快点!」 周泽正和那个男生不情不愿地伸出手,两个人的手指都有几块被熏得焦黄的痕迹,被什么染黄的不言而喻。 唐主任冷笑一声,眼神让人不寒而慄,「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江愁同学?」 「因为……」周泽正支支吾吾的,话都说不利索,「呃,因为……」 「因为我。」一直沉默的谢瑶瑶突然开口道,「我和我的室友都能作证,周泽正来骚扰了我好久,想要我做他女朋友。」 「嗯?」 饶是对上鬼见愁唐主任,谢瑶瑶也半点都不退缩——她怯懦了一个学期,该站 出来了。 「他把江愁当成了我的男朋友,所以陷害江愁好让我们分手。」 「他是吗?」 「不是。」谢瑶瑶摇头,「不管江愁是我的什么人,都不是他们这样污衊他的理由。」 唐主任没太纠结这个问题,「你说得对。诬陷偷窃,亏你们想得出来。」 他的后半句话是跟周泽正说的,周泽正两股战战,感觉自己随时可能会尿。 「唐主任,我昨天晚上被打成这样,您要给我主持公道啊。」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我没撒谎,真的是那两个人打的我,你不能听他们……」 「噗呲。」谢瑶瑶不给面子地讥笑出声,「主持公道?给你?那谁给江愁主持公道?」 「都少说两句。周泽正,你说你被打了,我们现在来说这件事。」唐主任缓缓地把周泽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周泽正,我记得你是住校生,怎么昨天晚上你跑到学校外边去了?」 「……锻鍊。」 「锻鍊?你当我白痴?真要锻鍊学校操场圈不住你?而且那会还没下晚自习吧。彭杨,你来说,周泽正多久没去上过晚自习了。」 这次被叫到的是个瘦瘦小小、戴眼镜的男生,六到九班住校生晚自习都是他在管。 他避开周泽正兇恶的眼神,「从上学期开始,周泽正就没怎么上过晚自习,都是朱老师一走他就跟着走了。」 「一般来说,学校规定是逃课十五课时算开除。」唐主任轻声说,「周泽正,你出了这么大事还没跟你家里人讲吧?我现在很好奇,听到你在学校里这么能耐你家里人会是什么反应。」 他在学生联络手册上找到了周泽正的家庭联络电话,电话很快接通。 「是周泽正家长吗?我是a大附中的教导主任,免贵姓唐,想跟你说说你儿子在学校里的事情……」 第21页 唐主任出去讲电话,留这群学生自由交流。 从进来到现在江愁一句话都说不上,只能闷闷地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他左边是谢瑶瑶,右边是卓霜,两个人堪比左右护法似的把他和周泽正和他的狗腿子隔离开。 卓霜凑到他耳朵边上邀功,「他这次死定了。」 谢瑶瑶不甘示弱,「主犯肯定是退学处分,从犯嘛,就看退几个,要我看就一起退了,还能拉高校平均分。」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还挺大,正好能传到周泽正等人的耳朵里。 但给周泽正一千个胆子都不敢在教导处动手,只能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提心弔胆。 五分钟以后,唐主任打完电话回来,卓霜和谢瑶瑶立马闭嘴,不再煽风点火。 唐主任直奔周泽正,「你爸让我问你,说他每周只给你一百块生活费,你哪来多的钱去上网?」 这问题直逼关键,周泽正吞吞吐吐地说,「借,借的。」 唐镇宁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教导主任,一下子就听出来其中的水分。 「哪借的,跟谁借的?」 周泽正跟只剃了毛的鹌鹑似的,只有在原地瑟瑟发抖的份。 「说,哪借的!」唐主任不依不饶,「说!」 「……隔壁。」周泽正嗫嚅道,声音轻得就比蚊蚋好那么一丢丢。 「哪个隔壁?」 「三,三中。」 三中是初中,离附中就一条街。 「朋友?」 「也,也不是,看谁顺眼就……」 唐主任怒极反笑,「勒索就勒索,说那么好听做什么?」 周泽正垂着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好,好得很。」唐主任面色阴沉,「逃课、打架、栽赃、抽菸还有勒索,好得很,好得很啊。我只当你们是学习成绩差一点,性格差一点,交点钱进来没准能在附中学好,结果现在一看,一点是非廉耻都没有,根本就没救了!」 他还想说什么,结果被下课铃打断了。 「唐主任,这里还有我们什么事吗?」 事情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唐主任转向无关群众,「暂时没有了,再有的话我会来找你们的。」 卓霜揽着江愁的肩膀,「那我就先带我家小同学回去上课了。」 「你们几个给我留下……江愁,等一等,先别走。」 周泽正和他的一干狗腿子僵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唐主任快步追出去,「我想简单跟你谈谈。」 江愁停下脚步,连带着卓霜一同向这位看起来颇有点滑稽的老师投去视线。 唐主任目光在卓霜脑袋上停留一秒钟,下意识就想问「你是不是染头了」,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执法本能,「江愁,我当了十几年老师,见过很多被排挤被的学生,他们有的挺过来了,有的没有,我只能说你如果在这里打倒了,那么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唐主任的手掌很大也很厚,拍在江愁的脑袋上,把他整个人拍得懵在原地,「我作为一个老师不该说这种话,但是作为一个长辈,我要说他们再这样下去,将来一定会是人渣,是社会的败类。我看了分班表,你在第三排,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你上学期期末考得相当不错,整个年级只有21个人在你前面。我很庆幸你没有被他们毁掉,连这种事情都没有毁掉你,说明你天生该去更高更远的地方。」 江愁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不过挨着他的卓霜感觉得到,他在发抖。 「谢谢。」他的声音有点奇怪,「谢谢老师。」 他深深地鞠了个躬,「谢谢。」 「快回去上课吧。」 在快到班门口的时候,卓霜停下来,在江愁耳边说,「我也很庆幸。」 江愁睁大眼睛,扭过头,两人的离得很近,能看到卓霜那双浅色眼睛里他自己的倒影,「你庆幸什么?」 「和老唐差不多的东西吧,也庆幸……」 卓霜笑了下,也揉了揉他的脑袋,「没什么,当我没说。」 ——我庆幸自己对你保持了那份兴趣。 · 卓霜和江愁回到班上,刚坐下就被一群好奇炸了的同学给包围。 不怪他们八卦,在这个关键时间点被老师叫出去了一节半课,基本就等于默认他们和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关系。 「也没什么,就是当着老唐的面掀了周泽正那**的老底,顺便帮我家小同学洗刷冤屈。小同学,你怎么不说话……」卓霜看向从进来就一言不发的江愁,戏嚯地勾起唇角,「这位小同学,你哭什么?」 江愁难得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我没哭。」 可惜鼻音和红红的眼眶出卖了他。 「我没哭。」 他又强调了一遍。他只是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怎么到卓霜这傢伙的嘴里就成了哭鼻子? 「好好好,没哭没哭,你说没哭就没哭。」卓霜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们小同学沉冤昭雪都没有哭,酷就一个字。」 「……你闭嘴。」 本来很兇的一句话,奈何被江愁说得软软的,毫无杀伤力。 「好好好,我闭嘴,我真命苦。」 江愁仰起头,想要把眼眶里汹涌的热意压下了,忽然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 第22页 卓霜不再嬉皮笑脸地满嘴跑火车,「别想了,都过去了,那些人不信你是他们的损失。」 江愁闭上眼,「是,都过去了。」 虽然魏志勛还是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作为一个情商高于平均线的青少年,他隐约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氛围改变了。 至于到底哪里改变了他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两个人可能需要一点私密空间。 「老傅,王宣,我们回去吧。你看卓哥这不是……不方便?」 上课铃快响了,下节是班主任的化学课,这一个个的就算再好奇也得回座位上。 待附近再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卓霜做了件他从昨天晚上起就想做的事情。 「小同学,手机拿出来。」 江愁听话地拿出书包里的手机。 卓霜接过看了眼,是几年前的款式,外观保养得不错,看不出来特别旧,不过系统就不好说了。 他快速地输入一串数字,拨通挂断,然后把手机还给江愁。 「有什么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半夜也行,我会接。」 江愁愣愣地看着那个红色的通话记录。 「快存下来啊。」 「嗯。」 老旧安卓系统卡得人烦躁,江愁慢吞吞地给卓霜的号码加上备註——他看着屏幕上「卓霜」两个字,发现跨不过心里那道坎,便删掉换成了「卓哥」。 这样就好了,他按下保存。假如卓霜再多点一下,就会发现他的通讯录里一共只有三个联繫人。 不过现在有四个了。看到新加上的第四个联繫人,他觉得心尖像被羽毛划了一下,有一丝丝痒,从心口蔓延到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 第11章 11 星期五中午,江愁从食堂出来,往回走的路上发现学校正门前面围满了人。 这个点在学校外面吃饭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本来不想上去凑这个热闹的他听到「开除」这个关键词,硬生生停住脚步,拐了个弯又回到告示牌前面。 人实在有点多,脸皮薄的他拉不下面子往前挤,就在人群边缘远远地看,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他正要回头,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在看什么?」 是卓霜。 江愁没再回头,指着前面的告示牌说,「周泽正他们的处分好像出来了。」 「哦?我看看。」 这种时候身高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卓霜一手环过在他的脖子上,下巴搁在他头顶,懒洋洋地抬头看了眼,「嗯。四人开除学籍,三人停课一月,留校察看处分,五人记大过。除开除学籍处分外,剩余几人三次期中期末考试进入年级前100名且不再犯,可向校方提交书面申请申请撤销。还不错,今后都不用再看到那弱智的脸了。」 作为聚众斗殴和校外勒索的主犯,周泽正当然被划进了开除的那一批。 「是他活该。」 「狠还是老唐狠,这几天教导处被家长爆破了,就磨出了这么个还不如没有的缓刑。」约莫是抱得舒服了,卓霜得寸进尺地把另一条手臂也缠了上来,「小同学,你觉得剩下的几个能考进年级前一百吗?」 年级前百?江愁想了一秒钟,果断摇了摇头,「倒数可以,正数做梦,只能说有梦谁都了不起。」 不知是没到发育期还是别的缘故,他的个子在全班男生里都算矮的,不说早过了一米八的卓霜,连部分女生都比他高。 卓霜就着这个姿势把他完全裹在自己的怀里,「我就说你这傢伙没有看起来那么乖。」 因为姿势的缘故,笑声从江愁上方传来,听起来比往日要低沉几分。 「不过这应该是附中建校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处分通报,十年内都难以被超越……嗯?」卓霜被告示栏最左边贴着的那张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什么?」 贴在那堆浩浩荡荡处分公告旁边的不是别的,是一份手写的检讨书。 「本人卢伟,原高一(3)班,现高一(7)班学生,于军训期间诬陷同寝同学江愁偷窃200块,特此澄清……」 卓霜念了个开头就嫌烦,后面都只挑重点来念。这份检讨书洋洋洒洒五千字,一大半是凑字数的屁话,总结下来就三点:江愁同学品学兼优,是国家将来的栋樑;「我」卑劣下作,如果不及时悬崖勒马,是社会的渣滓;偷钱的事是假的,全是「我」为了败坏江愁同学名声编的,请各位不要当真。 「肯定是老唐的主意。他这人最喜欢让学生写检讨,之前有人迟到被抓就写了3000字。」卓霜嘴上叨叨的,手上又开始不安分,「嗯,好软,比女孩子还软。」 江愁想躲,但苦于没有发挥空间,只能任由卓霜在他脸上左捏一下右搓一把。 他咬牙切齿地质问身后那傢伙,「你做什么?」 卓霜十分理直气壮地答,「看不到你的表情当然就得靠摸得了。我还以为你听到这种大喜事都不会笑呢。」 「我又不是死人……」 他又不是死人,洗清被强加在身上的那些罪名,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除了高兴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一直压在他头顶,让他喘不过气来的那些阴霾终于消失了一点,哪怕只有非常少的一点。 「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之 前还在说处分的事,怎么突然就到明天有没有空了?江愁再度意识到自己可能跟不上这个人思维跳跃的速度。 第23页 「干什么?」 周六按惯例要补课,不过不用上晚自习,下午四点半就能放学,然后是一整天的假期。 「魏志勛请吃饭,让我一定要把你带去。」 实际上魏志勛的原话是「江愁不来的话你也别来了」,不过卓霜肯定不会这么说,这么说简直就像他是个没用的添头。 「回答呢?你说好我待会就去跟老魏讲,让他选个好点的地方。」 江愁犹豫了很久,不太确定地说,「我……回去跟我妈说一下。」 他实在拿不准在这件事上他妈会是个什么态度——就没有什么和她有关的事情事是他能够拿得准的。 卓霜完全不懂他到底在顾虑什么,「应该没问题的吧?你都高中生了,周末和同学出去玩不是很正常的吗?她要是不放心怕你学坏,你就让她中途给你打电话,我来说。」 「不是这个,她不会……」他试图解释,但开了个头就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只能含煳地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好吧,晚上问好了给我发简讯,打电话也行。」卓霜吹了声口哨,「等你的好消息。」 · 周六晚上,江愁还是跟着卓霜他们一起上了计程车。 前一天晚上,他试探性地跟他妈提起这件事,说自己明天放学想跟同学一起出去吃饭。 「你要多少钱?」他没有错过她瞬间垮下来的脸,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恨不得把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吞下去,「我知道你长大了,想有自己的生活和交际,但是你考虑过没有,你的学费补课费生活费全是我一个人在出,你谢叔叔一个月就给我那么点钱家用,我总不能拿他的钱养别人的小孩吧?」 「那我不去了……」他不知道这样说她心情会不会好点。 谁知道她看起来更加不高兴,「我说你两句,让你懂点事,又没有不让你去,怎么搞得像在威胁我一样。去,你去,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阴着个脸跟别人欠你钱一样。」 「对不起,妈。」 像是被人按了静止开关,上一秒还在喋喋不休的她突然停住,半晌才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有罪,我有罪才生了你。」 「嗯。」他垂着头,「对不起,妈。」 「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在书包底下看到张压着的一百块钱,犹豫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拿起来,捏在手里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大概酸的、咸的、苦的和辣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丝甜的,而他没有资格责怪任何人。 计程车把他们带到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那一带。 一行人坐电梯上到五楼,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开在商场里面的火锅店。不知道魏志勛说了什么,上来接待的服务员把他们带到了最里边的包间。 这包间很大,分两桌,加起来能容纳十多个人,对他们五个人来说简直绰绰有余。 「想吃什么随便点。」 魏志勛大方地把点菜的pad递过去。 傅衡跟那个叫黎世川的男生共一个,江愁就只能跟卓霜一起看另一个。 「你吃莴笋吗?吃的话点一份?」卓霜对点菜这事兴致很高,看到什么都要问他吃不吃,「你吃猪脑吗,反正我不吃,我嫌样子噁心。」 「我……我也不吃。」 卓霜很满意两人在不吃猪脑这点上的一致,点 点头,「那你吃牛肉吧?我先点两份,不够再加。」 「好。」 虽说做好了aa的准备,但他手上可供支配的钱就那么点,看着卓霜点东西的越来越多,他手心慢慢地开始出汗。 「你吃虾过敏吗?我认识个人,这种东西碰一点就浑身长疹子,不知道你什么情况……」 看到每样东西后头的价格,江愁在心里大致算了下,发现平均下来已经超出他能够负担的范畴,还是咬咬牙,拉了下卓霜的袖子。 卓霜偏过头,「怎么了?」 四周都是黑的,光源只有垂下来的那盏灯。光芒柔和地向四周散射,在这细密如针的光线里,卓霜头髮和瞳孔的颜色越发的浅,已经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琥珀金色。 「我……」当这样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忽然觉得难以启齿。 ——如果我要说的不是这么扫兴的话题就好了。 「怎么了?我点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东西吗?不喜欢就说。」 想到昨天晚上江素晴疲惫厌倦的脸色,他闭了下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说,「我没带那么多钱……对不起。」 「啊……?你说什么?等等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没带那么多钱,我……」他鼓起勇气再重复了一遍。 卓霜的表情有点古怪,「老魏请客,你出钱做什么?」 「但是……」 「别但是了,是他主动要请我们吃饭的。」 江愁根本不知道他这个「主动」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 在他有限的十多年人生中,他从没这样单独跟同学出来吃过饭,根据他有限的经验,他猜测应该是最后平摊开支。 至于让某人请客,和学校里一两块钱的早餐不一样,他做不到欠魏志勛这么大个人情还能无动于衷。 兴许是他的表情太过于迷惑,卓霜放下pad,很重地嘆了口气,「小同学,我怀疑你根本就不听我说话,或者听了就忘,不管哪一种都让我很没面子。我说的话就那么像废话吗?」 第24页 「啊?」江愁本能地想点头,但他还有一点理智,硬是中途改口,「不是。」 「什么不是,我看你就想说是。」卓霜哂笑,「我说了,看周泽正不爽想给他一个教训的人不止有你一个,你把他揍了一顿,我嘛……用了点小手段让他罪有应得,老魏站着捡便宜肯定得有点表示吧。」 卓霜还想说点什么,结果被敲门的声音给打断了。 「主人公来了。」卓霜沖那边喊了声,「自己进来,门没锁。」 他话音刚落,包间门就被推开。 进来的是个穿三中白绿色校服的男生,看五官轮廓……和魏志勛有点像。 「你怎么才来?」魏志勛从位置上站起来,过去搂着那男孩子的肩膀,「一屋子人就等你了,怎么,才下课?」 这男生看了一圈,没回答魏志勛那一连串问题,张口第一句话就是,「表哥,打了那崽种的是哪一个?」 第12章 不光是魏志勛的表弟,在场剩余几人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把周泽正堵在巷子里暴打了一顿。 「嗯,这个嘛……」 魏志勛视线不由自主地往左边飘,所有人的跟着看过去,就看到卓霜正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跟人聊天。 「卓哥?」小表弟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你吗?」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边,卓霜侧了侧身子,露出最里面的江愁来。 「嗯,虽然我也踹了那傢伙一脚,不过主犯其实是这位小同学。就是这位小同学把周泽正按在我们学校附近的暗巷里暴打了一顿。」 「真的是他?」 小表弟狐疑地看了眼,卓霜点点头,「你卓哥骗过你吗?」 「没有,卓哥从不骗人,比亲哥还亲。」 忽略掉亲哥魏志勛不满的眼神,这位小表弟直奔目标,隔着半个桌子就拉住了江愁的手。 「恩人啊,听说你把那姓周的**打了一顿。」 不习惯跟人有过多肢体接触的江愁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是我。」 「快跟我说说你怎么做到的,那傢伙挨打的时候又是什么表情?你不知道,听到那傢伙被人打了,我舒服得跟什么似的,活该,你他妈也有今天。」小表弟语速奇快,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总算有人给我出了这口恶气,我爽了,你呢?」 「我又不是……」 江愁本来想说「我又不是为了你」,结果没说完又被迫听了一堆无意义的废话。 从自来熟和废话奇多这两点来看这人是魏志勛的表弟没错,两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们小同学比较腼腆,你这么自来熟会吓到他的。」 反应过来的魏志勛上手拎走自己表弟,小朋友瘦瘦小小的,在他手上跟鸡仔似的不住扑腾,「老实点。」 「老魏,解释下。」卓霜怜爱地薅了把江愁的头髮,「我家小同学都快傻了。」 看着一脸呆滞的江愁,魏志勛嘆气,「这傢伙是我表弟,在三中读书。」 听到某个字眼,江愁的理智渐渐回笼,「三中,那不就是……?」 魏志勛点头,简单说明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就是你想的那样。这傻小子上学期期末那会偷偷把switch带到学校里,结果回家路上被那**抢了。」 周泽正在三中一带勒索,正好勒索到魏志勛的这位小表弟头上,于是就这么结下了梁子。 他们本来想的是找个藉口在离学校远,老师管不着的地方把周泽正打一顿给这位小朋友出气,结果不等他们实施就被某人先下手为强。 「不止抢了,还揍了我一顿,我回去看了,后背青了好大一块!」小朋友从表哥臂弯里探出脑袋,不服气地叫唤,「我爸到现在都不同意再给我买个新的,说我容易玩物丧志,我容易吗我!」 魏志勛在他脑袋上敲了下,「别整这有的没的了,坐好了先吃饭。」 · 十分钟后,服务生推着推车过来上菜。第一个盘子放下来,包括江愁在内所有人都看傻了:羊肉卷,没错,他们的确点了四盘羊肉卷,不过他们从没见过这种堆成座小山的羊肉卷,一份顶图片三份。 「小姐。」生怕有诈的傅衡连忙站起来,跟服务生讲道理,「你们这个……是不是上错了?我们点的是那种标准份,你这个……」 服务生迷惑地拿起单子看了眼,「没错啊,就是你们这间,不信你看,机器打的单子,能有什么问题?」 「不是,我们真的……」傅衡还在试图理论, 结果被人按住,「老魏,你做什么?」 「呃,老傅,就是我们的。」魏志勛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没跟你们说过,这店是我妈开的,我跟她说今天要请同学吃饭,她就要我把你们带店里来。」 他努努嘴,指着那盘羊肉山,「估计是她交代过,她总怕我吃不饱。」 确定了不会临到买单突然被宰,傅衡坐下来,看这位松了口气的服务生继续上菜。 托魏志勛妈妈的福,他们点的每一样东西都加过量,差不多有图片里的两到三倍那么多,尤其是卓霜点的那盘莴笋,一端上来这群不爱吃蔬菜的男生就都垮了脸。 「行了行了,端回去,剩下的我们不要了。」眼看两张桌子都要摆不下,魏志勛赶紧赶人回去,「我们几个人能把这些吃完就不错了,让她可别再给我添乱了。」 第25页 好说歹说把人送走了,看着面前满满当当的十多个盘子,黎世川下巴都合不拢,「震撼我妈,我算是知道老魏吃什么长这么壮了,是个人都遭不住这种填鸭式餵法。」 「壮什么壮,我这是标准身材。」 那边魏志勛和黎世川斗嘴,这边卓霜瞟了眼身旁坐着的江愁,「我觉得挺好的,能把这位小同学餵胖两斤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认真回想了一下昨天搂着的手感,「都是骨头,怪不得长不高……踢我干什么?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小同学,做人不能这么心胸狭窄。」 「……」 其实江愁只是很轻地踢了一下,让他不要乱说话,结果谁知道这人颠倒黑白的功力着实了得,说得好像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一样。 「我又不会一直这么矮。」他小声嘀咕,「我会长高的。」 本来他对身高这种东西不那么介意,但被叫了这么多声「小同学」,加上仰着头跟这个人说话真的很累,他开始悄悄地希望自己能长高一点,再长高一点,起码不要真的跟个小孩子一样。 卓霜又摸了下他的脑袋——自从江愁不再跟防狼一样防着他,这动作他跟无师自通似的,一天之内就做得无比顺手。 「嗯,我知道。」 锅里煮到沸腾,红汤咕嘟嘟地冒着泡,把表面厚厚的牛油推挤到一边,露出上下翻滚的牛丸和虾滑。 下筷以前,魏志勛突然把所有人叫起来。 「先让我敬江愁同学一杯,感谢他做了我想做又一直不敢做的事情。」 说是敬酒,实际上杯子里装得都是玉米汁、橙汁这种一点酒精都不含的鲜榨饮料。 「恩人,我也敬你一杯。」 「我也是,我早看那姓周的不爽了,跟我抢地盘?他算哪根葱。」 卓霜看他们把该说的都说了,「那我就祝小同学能顺利长到一米八好了。」 他话音刚落,剩下的几个人又爆发出一阵不给面子的爆笑,「卓哥你可闭嘴吧,我怕你又挨一脚。」 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江愁拿起杯子,不甚熟练地跟他们碰了一下,学着他们的样子喝了一口,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种时候该要如何应对——他习惯了承受别人的冷漠和恶意,反而不擅长应对这种过于直白的好感和善意,很容易就会显得手足无措。 收到他的求救信号,卓霜是时候地站了出来,「好了好了,你们难道不饿?我都要饿死了。」 江愁如释重负地坐下来,筷子还没拿碗里就被卓霜扔了两颗牛肉丸。 「干什么?」 卓霜收回拿漏勺的手,懒懒地说,「你太斯文了,哥作为过来人告诫 你一句,想吃什么就赶紧下手,不然到时候就什么都没了。」 他本来不理解卓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傅衡和魏志勛放着旁边的一大盘为了锅里最后一块羊肉大打出手,他才意识到居然真的有人能为了这么点东西打架。 「简直没眼看。」趁他们打得不可开交,卓霜捞走锅里最后一点虾滑,「你一半我一半,刚好。」 江愁望着碗里的虾滑,还沉浸在震惊中,「他们一直这样?」 卓霜对此嗤之以鼻,「不一直这样还能怎么样?幼稚,想吃再涮就是了,非要抢来的才香,你说是不是有毛病。」 「可能吧。」 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新奇,新奇到他完全讨厌不起来。 如果他也能像他们那样无忧无虑、不用考虑太多东西地生活就好了。 ·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就跟无底洞似的,这一整桌肉和蔬菜看着吓人,最后竟然被消灭了个七七八八,空盘子摞起来都有人脑袋那么高。 「吹风去不去?」 魏志勛和黎世川两个大胃王在做最后的清场工作,早就吃撑了的江愁悄悄地从位置上站起来,跟着卓霜往外边走。 他们这间包房有个很小的封闭式玻璃阳台,门推开的瞬间,寒冷的夜风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卓霜手里拿着罐啤酒,靠着栏杆,目光从绚烂的夜景霓虹转移到江愁的脸上。 约莫是那一点酒精在血管里作祟,他比平时要安静很多,也不怎么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点慵懒。 「你一直看我,是有话想跟我说吗?」他放下拿罐子的手,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如果是表白我考虑听一听。」 又来了。江愁本能地皱眉。那种心口被什么东西抓挠了一下的感觉又来了。 远离那边人多喧闹的场合,他比先前要自在许多。不过他没有去想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他可以不用去想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他也确实有话想和这个人说。 他深唿吸一次,「卓……卓哥,谢谢你。」 「多大点事……嗯?你刚刚叫我什么?」本来还漫不经心的卓霜勐地抬头,「再叫一次,我喜欢听。」 别人都叫他卓哥,他也确实比他们都大一点,就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唿,但这个称唿从他的小同学嘴里说出来似乎跟其他人有一点点不一样。 不叫了。江愁抿着嘴唇,无声地拒绝他的请求。 「我说完了,我回去……」他刚转身,手就被人拉住,力气不大,但是他怎么都没法挣开。 第26页 卓霜拉着他的手,诱哄似的说,「再叫一声好不好,我喜欢听。」 大概是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霓虹灯光的样子有一点点好看,又或者这个人不嬉皮笑脸的时候的确是眉目如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卓哥。」 「嗯。」 卓霜没有松开他的手,反而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两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肩并肩地靠着冰冷的无机玻璃。 「你谢我做什么?我做了什么很值得你谢的事情吗?」 卓霜将罐子送到唇边,因为仰头的缘故,喉结随吞咽的那一下滑动格外清晰。 「很多事。周泽正的事,还有……他们的事。」 江愁说得很含煳。他想过了,包间里的那些人会对他友善,一定是因为有身边这个人…… 「虽然我也很想应下,但这真不是我的功劳。」 卓霜放下手中东西,罐子落在金属栏杆 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他们一开始确实是因为我才跟你打交道没错,但是呢江愁,让他们发自内心把你当朋友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本人——更具体一点,是你做的那些事情,让他们愿意认可你。」 「啊?」 卓霜伸出手,做了一件他一直以来都很想做的事情——江愁长了一双很漂亮的杏眼,眼睛底下有一颗不是很显眼的小痣,平时他就很在意这个,今天更是趁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酒意将这点在意落到了实处。 他的手指在江愁温热柔软的皮肤上滑动,循着白日的记忆寻找那颗痣的位置,但痣这种东西哪里是能随便摸得出来的,他摸了一会什么都没摸到,有点失望地松开手。 「你要是不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尤其是老魏会很伤心的。」 皮肤上还残留着这个人手指的触感,鲜明得无法忽略,江愁垂下眼帘。 「你呢?」他的语气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急促,「你会不会……」 「我?」听清楚他的问题,卓霜有些苦恼地皱眉,「我当然会,如果你到现在还打算拒我于千里之外,那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不能再看下去了。江愁错开视线,不去看卓霜熠熠生辉的眼睛。 只要对上那双眼睛,他的心就跳得很快,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我没有……」他深唿吸一次,「我没有把你推开。」 第13章 13. 周泽正等一干人退学的事情就像扔进池塘的小石头,没有太多后续,讨论度很快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李老师之前说过的月考。 清明假前两天,各班任课老师互相调了课,忽略一片怨声载道,趁连堂的时间把卷子发了下来,教室里霎时安静得只能听见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虽然老师们口头上说主要考察上学期到这学期学的东西,但为了给这群开学一个多月还懒散贪玩的学生一个下马威,让他们能静下心来准备接下来的两次大考,题目普遍出得偏难,尤其是最后的几道大题,不少人看完题目就觉得这次死定了。 最后考完的是数学,教数学的朱老师抱着收上来的卷子,脚刚踏出教室里就听到身后传来学生的阵阵哀嚎。 他扭过头,敲敲门板,「收拾下,待会还要上课,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让李老师来教训你们。」 试是考完了,接下来还要再上两节晚自习才是所有人期盼已久的假期,所以每个人都有点无精打采。 「考得怎么样?」 江愁抓着桌子的一头,短暂地瞅了眼自己同桌,然后继续低下头专心推桌子,「还行。」 虽说不是正式的考试,不过从第一场开始老师就让他们把桌子都拖开,确保单人单座。现在考完了,整个教室都是桌子腿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噪音——男生还好一点,女生那边是重灾区,最后是几个看不过眼的男生主动过去帮她们把桌子搬回原位。 就是这样一片忙碌混乱的场景,唯独一人与众不同,那就是卓霜。 卓霜很轻松就把自己的桌子推回了原位,然后过去把看着就没什么力气的江愁赶开,让他在一边老实看着。 「让我来。我最后两道大题没做完,老朱都找的什么题目,我感觉都涉及到高二的内容了。」 桌子本体并不重,重的是里面堆着的课本。卓霜手腕稍微一用力两张桌子就对上了,轻松得像是拼起两块积木。 「谢了。」 江愁简单看了下跟前后有没有对齐,确定对齐了就拉开椅子坐下来,拿出写了一半的物理作业。 下午第四节课到晚自习中间足足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他算了下,差不多够他写完两道大题。 「小事。」卓霜甩了下手腕,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又写作业?要不要这么认真。」 开学一个多月,他早就习惯了自己这位同桌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写作业,但这不妨碍他每一次看到都觉得震惊。 「平时就算了,早点写完早点睡觉,明天都放假了,还要写作业吗?」 江愁眼睛停在题目上,认真得完全都不像一个刚考完的人,「嗯,回去以后……没什么时间。」 没有桌子和私人空间是小事,最近他妈和谢顺两个人不知怎么回事,关起门就吵架,乒铃乓啷的,好几次他都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第27页 「能写一点是一点。」 他的说辞比较含煳,卓霜错误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清明三天假,你准备去哪里玩?」 他写字的手停了一下,「去山上扫墓,很早之前就说好了。」 「果然是这样。我也要去扫墓,这么看大家都差不多。我奶奶去得早,我都快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但每年还是要去给她扫墓。你呢?」 江愁不是很想跟人讨论这个话题,可架不住这个人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外公和外婆。」 他的外公和外婆,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两个人。 如果他们还活着就好了。为了把这不切实际的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强迫自己看本子上的物理题,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解答。 过了几分钟,他伸手拿修正带,发现身边的人居然还在。 「你看我做什么?」 卓霜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翻自己前几天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他的手指很细很长,摩挲着纸上的铅字,指尖沾上了一点油墨,而眼里闪动着促狭的笑意,「看傻了?」 被逮了个正着的江愁急忙调转开视线,有点口不择言地说,「我以为你出去了。」 「我出去做什么?」卓霜惊奇地挑眉,「马上都上课了,我出去做什么?」 江愁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确实,离上课还有不到五分钟,连去一趟超市的时间都不够。 「我以为你饿了。」 一般下午这个点卓霜都会去超市买点面包,或者让魏志勛给他从食堂带两个包子回来,免得上晚自习的时候肚子饿。 卓霜一半注意力仍旧放在书上,漫不经心地说,「你都不饿。」 他的潜台词是「你都不饿我怎么会饿」,江愁琢磨了一会没琢磨透这到底是个什么逻辑——他饿不饿跟这个人有一点关系吗? 「你继续,别管我。」 二十分钟的课间就在卓霜翻书的声音和复杂繁琐的物理模型中过去。快上课的时候,身后的书包震了下,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 趁老师还没来,他拿出来看了眼,是条简讯,发件人是他妈。 ——我明天加班,没空。 不到十个字的一句话,怎么看都没有第二种意思,他却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明明是早就说好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临时毁约,她难道就不想去看看他们吗? 「你怎么了?」 他才发现卓霜有点担忧地望着他。 「没事。」他努力让视线对焦,「有一点累。」 「你最好真的没事。」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李老师拿着一叠卷子进来,看样子是不打算让他们假期好过了。 「来看看你们考的什么玩意。」约莫是成绩不甚理想,她很生气地把卷子摔在讲台上,「就这还一班,实验班,玩了一个寒假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是吧。」 她在上面大发雷霆,下面一群人大气都不敢出,同时在心里默默估算自己化学这次能考多少分——考得高的还好,考得差的头埋得更低,生怕枪口什么时候就对准了自己。 「就你们这个状态去考期中考试,家长会上我都为你们感到羞耻,还不好好努力,免得给附中丢人。」 借着月考的由头,她把这段时间班上的问题统统说了一遍,然后才从低到高地开始发这次月考的卷子。 到底是一班,最低分都有86,是个叫狄萱的女生。她平时在班上不怎么起眼,这时也不想引人注目,快步上前拿了卷子就跑回位置上,把脑袋埋在胳膊里当起了鸵鸟。 吴大伟、傅衡、魏志勛……九十多分的念完了,李老师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 「卓霜,101。」对考得不错的学生李老师都有简单的点评,「考得还行,不过基础题丢分还是有点多。」 「知道了。」面对班主任,卓霜稍微正经了一点,没那么懒散,「我下次注意。」 李老师摆摆手,「回去吧。」 卓霜拿了卷子回到位置上,「比我想得高多了,嗯?到你了,考得不错嘛小同学。」 120分的卷面,江愁考了108,在班上排第五,不少人看他的目光都充满了敬佩。 「下次做计算题仔细点,别在不该丢分的位置丢分,这四分不丢前三就是你了。」 江愁望着卷子上的分数,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行了,一次考得不好不代表一辈子考得不好,现在才高一,好好学习还不迟。」 李老师打一棒子给颗甜枣,鼓励他们几句就开始从错得最多的几道选择题讲起试卷,边讲边叫人起来回答问题。 江愁拿着笔,目光停留在写错小数点的计算题上,心却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他想了很多东西,又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想,绕了一大圈,最后绕回了那条简讯。他告诉自己不要失落,要体谅她的难处,毕竟她一直都很不容易,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有一点点怨恨,他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可能有一点恨她,但更多的是恨这个不知足的、白眼狼一样的自己。 李老师的声音高亢明亮,富有穿透性,她慷慨激昂地讲着化学式配平的要点。他闭上眼睛,外婆弥留的那几个钟头又再度浮上眼前。他想他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双包着泪的浑浊眼珠和逐渐冰冷的手掌,她是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咽气。她到死都在等自己永远很忙碌的女儿回家看看她,看看她的孩子,可是她永远都在失望,这一次也不例外。 第28页 每一次想到这个,他都克制不住心里那些恶毒的念头……忽然有人碰了下他的手肘,勐地把他带回到现实。 他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笔尖在试卷上留下一团难看的墨迹。 是卓霜。只有卓霜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卓霜仍保持着那副专心听讲的好学生模样,可惜嘴角那一丝微妙的笑意出卖了他。 他低下头,发现卓霜把自己压在卷子底下的草稿本推过来了一点。 露出来那一角上用水性笔涂了副速写,虽然笔触很潦草,但是看得出来受过专业训练。 这些线条组合在一起,成了某个人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侧脸,旁边还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字。 你已经很棒了。看清楚卓霜写的是什么,他竟然有点哭笑不得。 这个人以为他是在担心考试成绩这种东西吗?不知怎的,盘踞在他心里的阴云被驱散了一点,留出的缝隙刚好允许一丝光亮照进来。 然而正是这样微弱的光亮,令他由衷地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痛苦。 第14章 14. 假期当天,早上四点半江愁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洗手间白惨惨的灯光照亮了镜子里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孔。他眨眨眼就,掬了捧冷水浇在脸上,赶走了最后一点顽固的睡意。 扫墓要用的东西前一天晚上他都准备好了,都放在书包里,从外面看鼓鼓囊囊的,拿在手里却没有多重,起码比课本轻。 五点半的城市还没从昏睡中醒来,街道冷冷清清的,连路灯都还亮着。首班公交车上没几个人,他挑了个靠窗的单人座,身体向后仰倒,睁着眼睛一发呆就是大半个钟头。 路线是他用手机查的,中间要转两趟车,横跨整个a市。除了第一班车他运气好点能坐着,剩下的几趟他都得站着,尤其是最后一段的d28路,他不得不把书包换到了前面才能避免里面的东西被压坏。 到目的地的时候,外头的天总算是彻底亮了。今天天气不算太好,都快九点了天还阴沉沉的,这墓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平时不见得有多少人会来,可一旦到了清明节就成了许多人争相前往的好去处。 别的人都是拖家带口结伴前往,就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显得格外孤寂。 山路上还带着深夜的潮气,沿途常年受烟燻火燎迫害的松柏细瘦得仿佛有大风颳过就会折断。他靠记忆找到了那座熟悉的墓碑,停住脚步。 「外公,外婆,我来了。」 黑白遗照上的两位老人静静地回望着他,神态无比安详。 知道不可能得到回应的他嘆了口气,放下书包开始一样样地往外掏东西。 大半年时间没人来过,坟墓四周一片荒芜。他扫掉堆积的枯枝落叶和浮散的尘土,再去旁边打了点水,把灰扑扑的墓碑擦干净。 等他做完这些事情,刚好有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提着桶走上来。 男人指指桶里的金漆和毛笔,又指指墓碑上黯淡的刻字,「要不要描?」 「多少钱?」 毕竟他还是学生,没有自己的收入,而省下来的零花钱又不多,光买东西就花了一大半,太贵的话就没有只能另想办法了。 这男人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看他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咧开嘴露出一口烟燻的黄牙,「40,不讲价。」 他思忖了几秒钟,从钱包里挑了两张钞票递过去,「麻烦您了。」 「得嘞。」 这男人收了钱,就拿起桶里的毛笔蘸漆,三下五除二给他把墓碑上的大字小字都描好了。 「谢谢。」 送走了这男人,他弯下腰,把买来苹果和饼干一样样地摆在小碟子里。 他外公牙齿不好,就喜欢吃这种面面的苹果,而外婆血糖偏高,被医生勒令忌口,平时最馋的就是这平平无奇的牛奶饼干。 「对不起,她今天临时要加班,说有时间再过来。我除了放假没有时间,就只能一个人过来了。」 他蹲在墓碑前,从书包里掏出一大摞黄纸,拆开捆着的细绳,在手里把它们捋了一遍。 「我现在过得就那样,不好也不坏,学校开学了,前天刚月考完……嗯,就是你们一直念叨的,全省最好的a大附中,我考进去了,现在进了最好的班,不出意外的话,清华北大大概是没问题的。这么想,我应该算是能让你们感到骄傲的那种小孩吧。」 打火机喀嚓一声,火舌舔上蓬松的黄纸,很快就烧了起来。 他低下头,长长了的头髮垂下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外公,外婆,我还是时不时地想,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她痛苦我就不痛苦吗?我活着就是 要拖累你们所有人,你们怎么不狠狠心把我丢在外面自生自灭,这样我可以不用想那么多,她和你们也能好过不少。」 小的时候,别的小孩叫他野种,叫他没娘养的东西,他哭着回去跟外公外婆说,外婆第一次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带着他去那些同学家里讨说法。 说法是讨到了,但从那天开始就再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了,他们都悄悄地说,你外婆真吓人,跟你玩我会被找麻烦的。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想到外公外婆偷偷抹眼泪的样子,他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有外公外婆,不需要这些人跟他玩。 童年是他短暂一生中相对无忧无虑的一段,但他总要长大面对现实。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亲戚们私底下的聊天,他们讥讽又怜悯地说,如果没有他这个小拖油瓶的话,他妈妈也不至于找谢顺这么个离异带小孩的男人,外公外婆也不至于大半的退休金都用在他身上,自己省吃俭用,捡其他人的旧衣服穿,房子破得连他们都觉得磕碜。 第29页 为了抚养他,每个人都不容易,他们的人生都被他拖累得一塌煳涂,就这样他还不知足,总是想要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明明像他这样的小孩只要能活着就很好了。 「算了,我不该说这种话,你们会不高兴的。」 他捏起黄纸,从中间折一道,扔进面前的火堆里。 「说点好事吧,我交到朋友了,是我的同桌,不要担心,这次应该是真的了,吃过一次亏,我能分辨他们是不是好意。他帮我解决了一直欺负我的那傢伙,还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他们都没有嫌弃我,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和他们格格不入。」 想到卓霜那时常不按常理出牌的种种举动,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虽然这个人做事随心所欲,但仔细回想起来,这个人从没做过会让他不高兴的事情。 他拨动了一下火堆,火焰勐地蹿起半人高,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也烤得他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风突然调转了方向,把烟尘吹到了他站的位置,他咳了两声,挪了下脚,换到了另一边。 「他也叫卓霜,不过我想应该是同名,毕竟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而且你们说了,那个人比我大了快一岁,不可能现在才读高一。」 他一张张烧完手里黄纸,拍干净手上的纸屑,但没有急着站起来。 这种扫墓高峰期时常会有游荡在墓园区里偷吃供品的人,有个带帽子的女人走到他这边,伸手就要拿墓碑前的供果,结果刚伸手就被人拦住了。 「别动。」江愁只说了这两个字,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冷冷地倒映出女人的模样。 女人试图狡辩,「人都,你放着……」 「别动。」 大概是还有一点羞耻心,知道当着家属的面做这种事不太好,她怏怏地缩回手,嘟囔着用他听不太懂的方言骂了他一句,好像是「神经病」之类的坏话。 他没有搭理她,继续跟照片上的两位老人说他这段时间的生活。他的生活其实很乏善可陈,两点一线,除了学习就不剩太多,但他还是搜肠刮肚寻找其中可以拿出来讲的那部分。 说到后来他突然发现,这些大部分都和那个叫卓霜这傢伙有关。 卓霜的出现,就好像是无声的黑白默片里,突然出现了一抹不属于这里的鲜明色彩,不论最后能够停留多久,至少这一刻是存在的。 他呆了很久,中午就着矿泉水吃了点昨天晚上买的打折面包——对于填饱肚子这件事他的要求不高,随便吃点什么,只要不饿就行了。 眼看天色渐晚,他恋恋不捨地站起来,拍拍 裤子上的灰尘,下山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墓碑。 「下次放假我再来看你们,再不回去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 回程的车很难等,他在车站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才看到d28路的影子。 回到市区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转车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看一眼被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 不看还好,一看发现居然有七八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 卓霜找他有事吗?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他想了一会,有点犹豫地回拨过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餵?卓哥,你找我有事吗?」 「你终于接电话了。」 不知是不是信号不好的原因,卓霜的声音有点失真,语气也比平常急切一些。 想到那七八个未接来电,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对不起,刚刚在山上,没注意。」 卓霜短促地笑了下,「我猜到了,你一看就不像是会随时看手机的类型。你是不是还开着静音?」 「……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在振华路。」 江愁报了个地名,那边卓霜似乎小跟旁边人声说了点什么。 「你待会有空吗?」 要回去吗?今天他妈出去加班,谢顺好像在家,想到回去将要面对的东西,他本能地心生抗拒。 能在外面待一会是一会,只要不让他回去做什么都可以,所以就算卓霜不打电话过来他也会去找个地方消磨一点时间。 「有。」这次他回答得很快,「你要做什么?」 卓霜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你说你在振华路,你看看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没有,有的话告诉我。哦对,再跟我说下你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黑色羽绒服,背了书包。」 「我大概能想像。还有呢?」 江愁看了看左右,就看到一家购物广场,不太确定着跟卓霜说了下,「江泰百货,你知道吗?我就在广场这里。」 「我看一下。」 「好。」 隔了几秒钟卓霜才说话,「我知道是哪了。你就站在原地等我,最多三十分钟,我来找你。」 电话挂断,江愁捏着手机,花了几分钟才消化卓霜最后说的那句话。 卓霜说他马上过来?为什么? 第15章 15. 节假日的购物广场前人来人往,有浓情蜜意的年轻情侣也有洋溢着喜悦和幸福的一家三口。 天色渐晚,江愁坐在花坛前的长椅上,身后巨大橱窗里温暖明亮的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约定的三十分钟早就过了,可卓霜还是没有来,他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第30页 他茫然地看着手机屏幕上四十分钟前的那则通话记录,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同班的男生邀请他放学以后一起去废旧工厂前的旷地踢球,他很开心地跟着去了。 有个大块头把球踢进了一旁的灌木林里,其余人一致要求没守住球门的他去捡。他去了,结果等他抱着球再回到简陋的小球场,发现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怀着这样的疑问他一直找,边叫他们的名字边找,找到夜幕降临,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还下起了濛濛细雨,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远处的狗叫,因为恐惧和茫然嚎啕大哭。 最后是等不到他回家的外公和外婆打着手电筒沿路叫他的名字才找到了被丢在荒地的他。回去以后他发了一整晚高烧,三天没有去上学,回去上学第一天,那个邀请他的男生很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那天临时有事忘了跟他说,还说是他自己太傻,不知道自己回家。 被人骗的感觉太糟糕了,人不能两次跌倒在同一个地方,从那时起,他就对一切贸然接近自己的人充满了戒备心。 这次也会是这个样子吗?他揉了揉眼睛,想起卓霜手指留给他的温度,在心里默念再等等,再等等好了,至少卓霜不会是这种人……或许吧。 早上起的太早,一旦坐下来,疲倦就从身体的各个角落冒了出来,让他有点想睡觉。 他的脑袋不住地往下垂,然后在将要落下的时候惊醒,这样的小动作重复到第三次,一片大阴影覆盖在了他的正前方。 「抱歉抱歉,现场才来,没有和你的遵守约定。」 熟悉的声音使得他立刻睁开眼睛。 卓霜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白皙的脸颊上飘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 「我怕你走了。」 「我……」江愁小小地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你应该不会骗我。」 难得的假期,卓霜没穿校服,红色机车夹克和深蓝色牛仔裤让他在人群中无比醒目,附近许多女孩的视线都悄悄地往他身上飘。他抓了抓头髮,不太好意思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路上堵了会车,我跑过来的,结果还是晚了。」 五点多钟正是交通高峰期,江愁越过他看了眼宛如肠梗阻晚期的公路,深知这个人没有说谎。 原来是这样。有什么沉甸甸压在他心上的东西一下子就碎掉了,变成了轻飘飘的空气。 「没关系。」江愁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你能来就很好了。」 卓霜不明所以地望着他,过了会也笑了起来,「小同学,看电影吗?」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捞出两张兑换券,「是医院的福利赠票,我家里人都不怎么喜欢看电影,结果就是想起来的时候都快过期了。我那里还有十几张,你愿意帮我消耗一点吗?」 仔细看票的下面的确有一行小字写着兑换截止期限,到这个月月底。 江愁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这理由确实无懈可击。 眼下这种情况,他似乎只有一条路可选,「……好。」 大概他的这个回答也在卓霜的计算中,「我看过了,江泰六楼就有一家可以换票的电影院。你有想看的片子没有?」 江愁摇头。 他前十六年的人生进电影院的 次数屈指可数,其中大部分是学校组织的观看公益电影,剩下的就是初中军训看的军事教育片,除此之外他对于电影的了解基本上全部来源于外公还在世的时候tv6的那些老译制片。 「嗯?」卓霜用这么个短促的音节来表达内心的疑惑。 他犹豫了一下,「我……基本不怎么看电影,不知道有什么可以选。」 他说着,悄悄抬起眼看了看卓霜的反应。这个人会觉得他老土无趣吗? 然而卓霜的反应很平淡,「哦,那就按我的喜好选?你看恐怖片吗?算了,国产恐怖片一看就知道是精神病作祟,不看,没意思,想看下次来我家,我给你放招魂。」 卓霜在这里自言自语了半天都没个准话,最后把手机伸到江愁面前,「小同学,我真的选不出来,你看海报和名字选一个你感兴趣的。不好看也跟你没关系。」 正在上映的有六部片子,四部国产两部引进,江愁看了半天,选了部好像是讲人物生平的传记类电影。 「《精准时刻》?你喜欢这种?我居然一点都不意外。」这次卓霜倒是没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意见了,「那我就选最近的排片了。」 就算是最近的排片也得到六点四十才开场,现在他们有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自由支配。 卓霜本来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但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如果我没有来找你的话,你准备回家?」 「不。」 约莫是江愁的语气着实充满了抗拒,卓霜很容易就解读了出来,「不回家?那你晚上打算吃什么?」 江愁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告诉我嘛。」卓霜试图装可怜。 「……面包。」 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中午吃剩下的面包。 「哦。」卓霜坐下来,大大咧咧地朝他伸手,「那分我一点。」 搞不懂这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的江愁不解地看向他。 谁知卓霜比他更理直气壮,「我中午饭都没吃,难道说你不愿意?」 第31页 「面包没营养,而且是剩下来的。」他微弱地反驳道。 「没营养你还吃?你吃得我吃不得?我哪有这么娇气。」卓霜继续伸手,甚至还催了起来,「别这么小气,你卓哥不嫌弃你,难道你嫌弃我?」 「我……」江愁哑口无言,「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他根本不可能会嫌弃这个人,倒是这个人不要嫌弃他才好。他自暴自弃地拉开书包,拿出剩下的半包面包,递给卓霜,看着他解开袋子掏了块出来。 两个人一起坐在椅子上,吃干巴巴的面包,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寒酸——只是江愁自己一个人的话还好,卓霜这种大少爷实在不应该跟这样的画面搭上关系。 江愁自己吃了一口觉得有点面包发酸,连忙去抢卓霜手里剩下的半块。 「别吃了,酸了,你难道没吃出来吗?」 卓霜倒好,看他过来抢,三口两口把面包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老高,嚼了老半天才把这一大口咽下去。 「你又不是没有,跟我抢什么?」 「你……」 深重的无力感袭击了江愁,他瞪着一脸坦然的卓霜,低声质问,「你就不怕吃坏肚子吗?」 「怎么可能吃坏肚子。」卓霜轻松地拍拍手,拍干净手上的面包屑,「你还吃吗?」 江愁怎么可能会把剩下这些不新鲜面包给他,站起来当着他的面连同袋子扔进了垃圾箱。 「你不怕我怕。这附近应该有餐馆,你要是还饿我陪 你去吃点别的。」 他敏锐地感觉到卓霜可能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兴那么无所谓,便咬牙算了算自己剩下的零花钱,应该能够面前这个人吃点像样的东西,「我请你。」 大不了之后的一个月他中午少点荤菜就行了。 他都下了这样的决心,谁知卓霜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拒绝道,「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 江愁直勾勾地盯着他,如果这个人几分钟以前没有找他要过面包,没准他就真的信了。 「坐下来,别这么可怕的一张脸。」 卓霜拉着他的手,让他靠着自己坐下来,然后脑袋靠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哪怕你像平时那样冷冷淡淡地看着我都行,就是别生气。我很讨厌别人生气的脸,你就算长得好看也不能这样,我会很为难的。」 「你怎么了?」 被迫坐下的江愁脑子里乱糟糟的。卓霜温暖的身体挨着他的,而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到现在都没有松开。 又来了。那个寒冷的、被霓虹浸润的夜晚,那种若有若无的古怪氛围又涌了出来。 在学校的时候,就算是比其他人更加接近的同桌,他们的身边绝不可能断绝其他人的影子,而一旦有其他人的参与,这份怪异的亲昵就会被沖淡。 卓霜没有说他从家里跑出来的理由,没有说他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日子突然跑出来邀请自己看电影。 从小到大察言观色的经验告诉江愁,这个人现在很低落。这个人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时时刻刻都游刃有余。他也会因为什么事情而烦恼滴落。 「你还好吗?」 这样的发现让江愁在惊讶的同时又有一点窃喜。 卓霜知道他的许多事情,而他对卓霜这个人似乎哪哪都不了解。现在似乎是一个能够让他了解卓霜的好机会。 他想起来包里还有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连忙用没有被拉住的那只手拿出来递过去,「喝点水。」 「没什么。谢谢你。」 卓霜接过他递过来的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 「我今天没有去扫墓。」 「嗯。」江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愿意开口了。 清明假有三天,哪天去都可以,所以有的人为了避开高峰期会选择最后一天再出行。 卓霜偏过头,自嘲地勾起嘴角,「我回了外公外婆家,我妈妈也在那边……我跟她吵了一架,然后被两个老人赶出来了。」 p 第16章 16. 被从家里赶出来?这剧情着实出乎江愁的意料,「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卓霜反问。 「你为什么要跟你妈妈吵架。」 见卓霜皱起眉头,一脸严肃的样子,他连忙补了句,「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过了几秒钟,卓霜整个人松懈下来,「忘了,反正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上江愁怀疑的眼神,他耸了耸肩,解释道,「真的,没骗你。我妈她脾气很怪,有时候随便我说什么都没反应,有时候又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我经常拿不准那个度,今天就撞她枪口上了,被骂得狗血淋头。这点你不是深有体会吗?毕竟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挺烦人的。」 就算他这样说,江愁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也不至于……」 卓霜顺着他的话往下,「不至于什么?」 「不至于把你赶出来啊。你外公外婆不帮着劝架吗?」 他的声音慢慢地小了下来,不过卓霜还是听清楚了后半句。 卓霜笑了,笑声带着平日不多见的尖锐,「劝架?你是说指着我鼻子骂『你给我出去』这种吗?」 他的口气有点沖,知道自己说错话的江愁哑口无言,懊恼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个。」 第32页 看到两人还握着的手,他试了下往回缩,结果怎么都抽不回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他越使劲卓霜就握得越紧,两个人暗暗较劲,到最后他的手背都被握得发疼都没能抽出一根手指。他放弃挣扎的一瞬间,卓霜就恢復成了正常的力度。他盯着卓霜抓着自己的那只手,越是在意,这份肌肤相触的怪异感就越是鲜明——倒不是说厌恶或是反感,最多就是不怎么习惯。 他忍不住又悄悄地看了卓霜一眼,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张怒气沖沖的脸孔,谁知道卓霜也在看他,眼神中充满他看不太懂的复杂情绪。 ——他还在生气吗? 「对不……」江愁把道歉的话重复了一遍,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又不是你的错,你那么快道歉做什么?」卓霜烦躁地啧了一声,把脑袋扭到另一边,手上却是半点都不放松,「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把气撒到你头上,我就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语气有点挫败,但更多的是急躁和焦虑,江愁听得一愣。 他认识卓霜一个多月了,第一次见到他不这么游刃有余的样子竟然是在这种时候。 「是我不好,我刚刚真的是一时上头。」 是个人被这样骂了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尤其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江愁理解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卓霜没再说话,江愁自然不会讨没趣。 安静了一小会,卓霜不甘寂寞地开口,「你就不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的江愁张了张嘴,「那……你会告诉我吗?」 他确实很想知道,但是他更怕再戳中卓霜的痛处,毕竟他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卓霜看着情绪比之前稳定许多,只是清隽的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股阴郁冷淡的神气,「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妈是独生女,我外公外婆的心肝宝贝,别看他们平时对我客客气气的,一旦发生了什么他们绝对只帮我妈不帮我。他们对我好,仅仅只是因为我是我妈的孩子,更多的就再没有了。」 哪怕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依旧是亲疏有别,懂得这个道理的江愁没有多说什么诸如「他们是爱你的」之类的废话。可能这样想有点冷漠,但在江愁看来, 出来让两边都冷静冷静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争论能争论出个结果的。 「你这样出来……回去想过要怎么办了吗?」他只担心卓霜回去会不会有麻烦。 卓霜瞥他一眼,「我不回去。晚点我回我爸那里,再给他们发个简讯报平安就行了。」 「那你妈妈……?」 「我爸我妈没离婚,但跟离了差不多,我平时住我爸那边,一个月定期去我妈那边住几天,本来这次是要住到假期结束的。」 卓霜解释道。本来是这样安排的,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情,回去是不可能再回去的了,不如让两边都落得清净。 「你要不要……」 江愁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结果等他好不容易想到个开头,那边卓霜就已恢復到平日漫不经心的样子。 看着他喝完了矿泉水,空瓶子被精准地投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如果不是两个人的手还握住,江愁可能会觉得刚才的谈话都是虚假的幻影。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是很想回那边。」卓霜抬头看了眼天空,忽然感嘆道,「啊,天都黑了。」 「嗯……?是啊,天都黑了。」 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本来还有一线黯淡余晖的天空彻底暗了下来,明黄的路灯和闪烁的车灯汇入到城市的河流中,形成照亮夜空的巨大光害,让自然的星空变得模煳。 卓霜起身,顺便把他从长椅上拉起来,之前怎么都挣不开的手也顺势松开。 站直了的江愁活动了一下手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头顶就被人按住。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你我的心情就总是很好。」卓霜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这次也是。」 江愁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激烈地跳动起来,近乎要从胸膛中挣脱出来。 · 卓霜选的这家金兴影城位于江泰百货六楼。 就算是节假日,会选择来看《精准时刻》这种人物传记类电影的人也不是很多,3号放映厅里除了他们只剩三四个人,其中一对情侣还中途离场,场内的人就更显得寥寥。 喜欢科幻、恐怖等一切刺激元素的卓霜看得哈欠连天,前半场靠吃爆米花度日,后半场没事做就低头玩手指,总之遵守了之前的诺言,没有对江愁的选择发表任何怨言。 江愁过意不去地悄悄凑到他耳朵边上问他要不要先走,他承认这个提议很有吸引力,不过还是选择了拒绝。 「出去不就浪费了?一共125分钟,现在都过了一大半,再坚持一下就能看完了,半途而废不是好事。」卓霜装作很认真地看大银幕,「嗯,我觉得我看懂了,待会出去你可以跟我讨论讨论。」 这要叫看懂了这世界上就没有看不懂的人了。江愁不好在说什么,坐回位置上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剩下的部分。 到了散场的时间,卓霜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精神看上去还有点恍惚,「完了?」 他看了眼开始放片尾字幕的银幕,「哦,真的完了。最后一段太安静了,我居然真的睡过去了,你相信吗?我居然在电影院睡着了。」 第33页 江愁把他这幅睡懵了的模样看在眼里,故意用他之前说过的话激他,「本来我还想跟你讨论剧情的,既然你睡着了就算了。」 卓霜这人,别的先不说,起码装大尾巴狼是一绝,「想问什么尽管问,你卓哥无所不知。」 神气得好像刚才那个度日如年的傢伙不是他一样。 江愁思忖片刻,「那……为什么高尔最后选择回国了。」 「啊?」 第一个问题就让卓霜迷茫了。他搜肠刮肚想从记忆里挖出一点有用的片段,「有高尔这个人?我想想,是不是拍片子的那个?不对,咖啡馆服务生?」 这都什么跟什么?江愁嘆气,「金头髮的那个,报社记者。拍片的是个女人,黑髮女人,叫雷亚。」 卓霜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手,「哦,没错,我记得是有个金头髮的。」 「我卓哥无所不知,嗯?」江愁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无所的范围有点小啊。」 「你在笑。」出了糗的卓霜不满地皱了皱鼻子,「你在笑我蠢,你嘲笑我。」 江愁不得不按住嘴角才能让自己不要笑得太明显,「我没有笑。」 「你有。」卓霜过来拉他的手,「你自己看看你是不是在笑。」 「我没有,我真的……好吧,就一点,我忍不住。」 卓霜痛心疾首,「小同学,你真的太过分了。卓哥辛辛苦苦陪你看电影,你还笑,小没良心的。」 眼看这对话即将发展成小学生斗嘴,江愁选择了悬崖勒马,「卓哥,你都多大人了还这么幼稚。」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狡黠的光,连带眼角那颗浅淡的小痣都生动起来。 「小同学,请勿恃靓行兇。」卓霜被戳中了软肋,小声嘟囔,「不能仗着你卓哥好说话就使坏。」 「我怎么就使坏了?」 卓霜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明知道我睡着了,还故意问这么难的问题。」 「等等,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江愁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你……」 「我就跟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江愁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他玩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擅长颠倒黑白,明明是对方夸下海口在前,到头来却全成了自己的错。 工作人员进来赶人清场,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楼梯,往出口的方向走。接触到外头灯光的一剎那,他闭了下眼睛。 「你眼睛不好?」 卓霜注意到这个细节。一般人对于这样的明暗变化不会有太大反应,除非是视力有缺陷,或者受过伤…… 「去医院检查过没有?」 「没事。」 本来还有点记仇,不是很想跟这个人说话的江愁见他的确是在关心自己,态度软化下来,闷闷地说,「一点小毛病。」 「真的?」 「真的,过一会就习惯了。」 卓霜看了会,确定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走吧,我送你回家。」 「啊?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 江愁下意识地拒绝道。现在还不到九点,快一点的话他还能赶上末班车。 「行了,别让你卓哥重复第二遍。」卓霜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电梯那边走,「让你专门陪我这么久,不把你送到家我有点过意不去。」 · 李叔的车就停在路边。 上车后李叔从后视镜里看了江愁一眼,「还是上次那个地址?」 他略有些侷促地点点头,「嗯。」 卓霜从小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给自己和江愁一个人倒了一杯,「先把我家小同学送回家,然后回心园路那边。」 「没问题。」李叔比了个ok的手势。 私家车到底比沿途停靠的公交车要快得多,不出三十分钟李叔就把车子开进了竹园小区。 跟上次一样,卓霜下车送他,两个人沿着没什么人的街道慢慢 地走,路灯底下的影子拉得老长。 眼看快要到13栋,江愁停下脚步。 「是这栋?」 其实不是,不过被江愁含煳其辞过去了,「差不多。」 「要我送你上去吗?」 江愁摇头,「到这里就行了。」 是他的错觉吗?他隐约感到卓霜其实是在期盼自己邀请他上去坐坐。 假如他还和外公外婆一起住,他没准真的会邀请他上去,但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累赘,没有带同学来作客的资格。 「不用了,我自己能上去,别让李叔等太久了。」他假装没看懂卓霜的暗示,「我先走了。」 卓霜垂下眼睛,让人看不清里头是个什么情绪。当他再度看向江愁的时候,琥珀色的眼珠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下,「好吧,路上小心点。」 不要回头。江愁走出两步,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卓霜是否还在原地。他在心里默念到10,然后再回过头,发现那盏路灯下什么都没有,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松了口气,亦或者遗憾得不知道该如何言说。 想到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慢吞吞地上楼,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一股扑鼻的酒气,而灯是暗着的。他摸到墙壁上的开关,刚按下就听到一声粗糙嘶哑的喘息。 喝得醉醺醺的谢顺地坐在客厅沙发上,闻声抬起头,一脸阴沉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排斥和嫌恶。 第34页 卓霜带来的好心情魔法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啪地被冷锐的现实戳破。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转身就跑,但目前他别无选择——外公外婆的旧房子被他妈妈用一个月2000的价格租了出去。 他硬着头皮同男人寒暄,「谢叔叔你晚上吃饭了吗?」 p 第17章 17. 果不其然谢顺没有搭理他。江愁没多想,换鞋子进门,整个过程里谢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刺得他如芒在背。 看出谢顺今晚情绪不对,他不准备去触这个霉头,打算倒杯水就回房间待着。 厨房离客厅没多远,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没多想,察觉到身后有人时已经太迟了。 谢顺又高又壮,光站着就把狭窄的路口给堵死了,端着杯子的江愁不得已跟他对上,侷促地问他能不能稍微让开一点。 可惜谢顺完全没把他的请求听进去,眼球布满了血丝,鼻翼不断翕张,开口就是股浓烈的酒气,「你还打算赖多久?什么人什么命,真当自己是享福的大爷了,我要是你就早点辍学出去打工,别死皮赖脸地赖在别人家里不走。」 他像平时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等谢顺什么时候骂够了什么时候放过他。 喝醉了的谢顺比平时还要难缠,「装你妈的死,老子问你话呢,你爹呢,你爹死了?滚到你爹那去,他都不管你要老子管你,你是个什么东西?野种,我呸。」 「我不知道他在哪。」 他鬼使神差地回了这么一句话,谢顺瞬间看起来更加愤怒。 「还敢顶嘴?他不管你,那老子就代替他好好管教下你这个小杂种。」 成年男人的手劲比他想得还大,江愁的脑袋被打得往一边偏去。 平时谢顺最多口头上发泄两句,但这样对他动手却是第一次。这一下把他打懵了,有几秒钟他眼前都是黑的,连疼都感觉不到。 「这是我家,滚出去!」 谢顺这酒疯一撒就停不下来,坚硬的拳头接二连三地落下来,他用尽办法去挡,但还是有几下落在太阳穴附近,疼得他眼冒金星。 这样挨打不是个事,他捏紧了拳头想反击,可临到动手的一瞬间他又犹豫了。他想到了他妈妈,想到如果他跟谢顺打起来,她夹在中间会不会很难办? 「你还想还手?你吃老子的用老子的住老子的,还想跟老子动手?」 谢顺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没站稳,差点撞到身后的冰箱。 「动手,让你跟老子动手,你敢动老子一下老子就把你杀了。」 他努力站起来,做了个深唿吸,找准时机,用力地把谢顺往旁边推去,然后慌不择路地狂奔进房间,砰地一声把门甩上,再从里面反锁。 逃掉了,这念头产生了还不到十秒钟谢顺就追了上来。 「开门!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老子不姓谢!」 · 脆弱的门板被踹得砰砰作响,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外头的男人还在骂骂咧咧,他捂住耳朵不去听这滔滔不绝的污言秽语,不慎碰到被打的地方,又倒抽一口冷气。 狭窄的卧房里除了一张床一副柜子就没什么站人的空间。他倒在床上,抬起一条手臂遮住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不知道伤到了哪里,他浑身都疼,尤其是被打过的地方,似乎还能清晰地回想起被打的触感。他想,他还不至于为这种事哭出来,他只是太难受了——说不出具体是哪里难受,可能身体上和心上都有一点。 本来他想的是今晚写完作业就去刷刷题,毕竟附中学习压力还是很大的,但刚刚的那一顿毒打打得他半天都缓不过来,脑袋晕晕乎乎的,被踹到的侧腹隐隐作痛,除了无穷无尽的憎恶就是那个长久以来困扰着他的疑问,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被生下来呢?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意义吗? 他说他不知道他爸爸在哪,这是真的,他从没见过这个给予了他一半生命的男人。 和很多小朋友不一样,他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外婆。他从生下来开始就由外公外婆抚养,爸爸妈妈对他而言都是很遥远的概念:妈妈是每个月会来看他一次,总是一脸不耐烦的漂亮女人,而爸爸……从他记事开始就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对于他的身世,外公外婆讳莫如深,后来是实在瞒不住了才隐约对他提及过一两句。 他妈妈年轻的时候经朋友介绍和一个姓卓的男人搞对象。这姓卓的男人虽然穷,但架不住风度翩翩仪表堂堂,懂情趣还会花言巧语,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不到一个月便发展至同居。 等她肚子大了,急着办证的时候才发现这男人不仅早有家室,孩子都满月了,跟她在一起完全是贪图美色加上一时兴起,根本没打算当真。 他的出生耻辱且不光彩,完全就是为了时刻提醒她曾被有妇之夫欺骗的过去,所以他能够理解为什么她不想看见自己。 但能理解不代表不会怨恨,他恨很多人,没有哪一天不恨,恨他妈妈,恨他自己,更恨自己素未谋面的生父,恨他们要不负责任地把自己创造出来,又恨自己要死皮赖脸地活着,没有办法一了百了。 谢顺至少说对了一件事,他就是不要脸,只有不要脸的人才会这么不知足,才会白眼狼一样地恨那些为他呕心沥血的人。 第35页 因为想得入神,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包里的手机在响。 电话是卓霜打来的。要接吗?他翻出手机,茫然地看着闪烁不停的界面和「卓哥」两个大字。 这个人也姓卓,还和那个卓霜同名,但是他不恨这个人,这个人是他灰暗生活里出现过的最美好的奇蹟。 外头的谢顺估计是骂得累了,已经回房间休息去了,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不规则的唿吸声。 「餵。」他接起电话,努力克制着自己胸膛里翻涌的负面情绪,用最稀疏平常的态度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到家了,就想着给你报个平安。」 卓霜的声音一如既往充满了朝气,要不是下午才见过低落又阴郁的他,江愁大概会以为这个人真的无坚不摧。 江愁闭上眼睛,甚至能想像出卓霜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拿手机一只手转笔的懒散模样。 这幅画面使得他心里狰狞的怪物不再蠢蠢欲动。 「那就好。」他低声说,「麻烦你了。」 「多大点事,需要三番五次道谢吗?你要真的觉得过意不去下次就早点接电话。」 「对不起,我这边刚刚……有点事。」 这边他在尽力粉饰太平,然而还是低估了卓霜的敏锐。 「江小愁,是我的错觉吗?你的声音有点奇怪。」 他愣了一下,迟钝的大脑转了半天,最后尽量装作睡意朦胧的样子,「嗯,因为我已经睡了。」 骗人。现在才刚刚十点钟,平常这个点他连作业都没做完,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 很显然卓霜也想到了这点,更加怀疑地追问,「真的吗?」 「真,真的。」 他不是很习惯撒谎,这么简单两个字都说得磕磕巴巴的。 不知道卓霜信了没有,不过暂且算是放过他,「我以为你这种学霸要刷题刷到十二点呢。」 「嗯,没什么心情……」 「你要接着睡吗?我可以给你唱摇篮曲哦。」 摇篮曲是什么鬼?江愁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暂时睡不着了,你想说什么我都可以听。」 其实是他想再听听这个人的声音,一点也好,让他不要去 想那些阴暗的东西。 「我想想,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对了,我回家还没洗澡,一身汗。我跟你说,我基本上每天都要洗澡,一天不洗都觉得浑身难受。」 江愁闭上眼睛,轻声说,「……那你去洗澡吧,我挂了。」 「别挂。」 卓霜连忙叫停,「我又不急着现在去洗澡。魏志勛他们喊我上线开黑,我不想去,就跟他们说我要写作业了……对了,你作业写完了吗?」 「还差一点。」 本来是打算今天晚上写完的,但现在他的脑袋跟生锈了一样,完全想不了太复杂的东西。 「我还以为你全都写完了呢。」 在一片黑暗中,江愁听到自己闷闷的声音如是说,「我早上去扫墓,下午跟你在一起,我怎么可能写得完。」 卓霜也笑了,「你说得有道理,对了江小愁,你玩游戏吗?魏志勛这傢伙上个月沉迷吃鸡,这个月又开始復古打lol,打得又菜,天天拉我开黑,说是跪求代练上白金,你看看我理他吗?」 家里没有电脑又很少参与男生间谈话的江愁其实没太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听得津津有味,连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 「吃鸡……这是什么?」他只听懂了这个,「对不起……」 卓霜没有嘲笑他的闭塞,反而很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就是个游戏,把一群人空投到荒岛上大逃杀,活到最后的晚上吃鸡,就叫吃鸡了。」 「是这样啊,我没有玩过。」 他试着想像了一下具体的画面,发现想不出来就只得放弃。 卓霜越是说,他就越是感觉得到两人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可即使是这样…… 「没玩过就没玩过吧,也没有多好玩,玩了的话还要带魏志勛个又菜又贪的菜鸡,简直折磨。」卓霜似乎从一个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地方,「我才发现今天晚上不仅没有星星,连月亮都看不见。」 「是吗?」他对这些的兴趣不是很大。 电话那边传来唿唿的风声,模煳了卓霜的声音,「不信的话你推开窗户看一眼。」 见卓霜那么坚持,他只能勉强从床上下来,来到窗户边,推开了窗子。 「你看到了什么?」卓霜的兴致十分高昂,高昂得他完全不能理解。 天空是一片黑,只能看见对面楼亮着灯的窗户。 「什么都没有。」他费解地皱起眉,「没有月亮……」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仅仅是一片被城市光海污染的漆黑夜空,所以卓霜到底想让他看什么? 「我知道。」 他屏住唿吸。 「我们在眺望同一片夜空,四捨五入就是你看到了我。」卓霜的语气十分温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希望你能稍微快乐一点。我做到了吗?」 第18章 假期最后一天早上,江愁在房间里刷题,听到外边门铃在响,站起来去开门,门一打开谢瑶瑶就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 她一屁股坐到客厅沙发上,揉着被勒出红痕的手,「累死我了。」 第36页 江愁把鞋柜里的拖鞋拿过去给她,「你爸不在。」 谢瑶瑶脱掉高跟靴子换上柔软的拖鞋,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嘆,「我知道,我给他打过电话,知道他不在家。」 江愁皱眉。 这两天他一直在避免跟谢顺独处。酒醒以后的谢顺又恢復到往日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吃完饭要么把自己关在房里看电视要么就是出去打牌到深更半夜。 那天晚上的事情别说道歉,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要不是洗澡的时候江愁在镜子里看到后背和手臂上的大片淤青,他可能真的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 见他脸色不怎么好,谢瑶瑶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江愁回过神,「你找我做什么?」 「明天就上学了,我数学作业一个字没动。」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江愁硬邦邦地甩给她三个字,「自己写。」 谢瑶瑶哭丧着一张脸,「我要是能自己写我来拜託你做什么,昨天晚上我看了一眼,跟天书没什么区别,你就饶了我吧。」 「不是说文科数学比理科简单很多吗?」 「这也要看对象是谁啊,对你不难,对我就难死了。」谢瑶瑶双手合十,非常没有自尊地恳求道,「求求你救我一命。」 江愁看着她,隐约觉得这剧情熟悉得像是每天都要看上一回。 「行了,拿过来吧。」 来之前谢瑶瑶就做好了软磨硬泡的准备,谁知道他居然变得这么好说话,简直天降五百万。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她欢天喜地地从书包里取出自己的练习册翻到指定的页数,「对你这种学霸来说肯定一点都不难。」 江愁接过来看了两眼,确实不算很难,不过嘴上还是要损她两句,「你认识我们班一个叫魏志勛的吗?」 「不认识。」谢瑶瑶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柔柔地问,「他是谁?」 可惜江愁丝毫不买她的帐,「哦,有空你们可以认识一下,每天不写作业再来找我耍赖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瑶瑶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你学坏了。」她悲愤而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你就不能当一个安静的美少年吗?你不说话的样子简直赏心悦目,非要开口刺伤姐姐的心。」 「没有你不写作业还找枪手坏。我再说一遍,你不是我姐。」 客厅茶几没法写字,江愁拿着练习册往餐厅那边走,她忙不迭地跟上去。 「笔。」江愁坐下来,想起自己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忘了把笔一起带上。 「给。」谢瑶瑶立马狗腿地递上自己的笔。 江愁毫不客气地拿过去,仿照她的字迹写了个解。 「事先说好,被看出来不许把我的名字供出来。」 谢瑶瑶露出被冒犯的表情,「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嗯,不像。」江愁瞅了她一眼,「坐着,别站我旁边,挡光。」 · 文科的题目确实不难,奈何要模仿谢瑶瑶的笔迹,江愁写了一个多钟头才写了一半多一点。 差不多到午饭时间,江愁肚子饿了,准备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可以吃的。 他记得冰箱里有青菜和鸡蛋,「我打算煮面吃,你要吗?」 领略过他厨艺的谢瑶瑶连忙把他按住,「我带了吃的来,热一下就行,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她把他按回座位上,然后跑回客厅里,从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里找到两个鼓鼓囊囊的纸袋。 「你吃芒果派吗?」 「都行。」 谢瑶瑶把纸袋里装着的东西大致分了下:可乐一人一杯,两个汉堡、两对辣翅、一个芒果派和一份鸡排给江愁,剩下的一杯玉米、一个汉堡和一个芒果派给她自己。 「谢瑶瑶,你当我是猪吗?」 这一大堆东西起码是他两顿的饭量。 谢瑶瑶半点不觉得哪里不对,「你太瘦了,多吃点没事。」 见江愁拿起鸡排要往自己这边塞,她连忙摆手,「我不能吃了,再吃裙子要穿不下了。」 「你如果算胖,那我想不到谁不胖了。」 话是这样说,江愁没再坚持,撕开包装纸开始啃汉堡。 「好吃吗?」谢瑶瑶托着腮看他,「其实我本来想买汉堡王的,但这附近只有m记,你将就下吧。」 江愁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还行。」 「跟食堂的饭比哪个好吃?……不是吧,这种问题你还要想?」 江愁很认真地比较了一番,「应该是这个吧。」 应该是……这个人的味觉彻底没救了。 谢瑶瑶嘆气,「我亲爱的弟弟,你最好祈祷你将来的女朋友很擅长做饭,不然我真的很担心你会饿死在家里。」 哪怕是吃饭的时间,江愁右手还在习题册上奋笔疾书。 他把谢瑶瑶这句话琢磨了几遍,琢磨出一点嫌弃的味道来,「我做饭有问题吗?」 「你难道还觉得自己厨艺很好吗?」 想到上次那碗毫无油水的怪味青菜面谢瑶瑶就胃疼。 「我都能想到将来你和你女朋友一起生活的场景了。」 「什么?」 谢瑶瑶一人分饰两角。 「亲爱的,我不想吃这家的外卖了。」她捏着嗓子,假扮江愁那不存在的女朋友,「我们已经把这条街的外卖吃了个遍。」 第37页 然后她做出一副面瘫相,「那我去给你做饭。」 「算了算了,我突然很想吃三条街外的那家烧烤,我们晚上吃烧烤吧。」 对于她的倾情表演,江愁只有一个看法,「你戏真的很多。」 「什么戏多,这是伟大的远见。」 「有空怎么不远见下自己的数学成绩?」 啃完第一个汉堡,江愁摸到第二个,继续往嘴里送,「希望你明天看着月考成绩也能这么快乐。」 文科理科都要月考,理科的卷子难成那副德行,文科的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数学作为谢瑶瑶此生唯一的软肋,一提她就哑火,「求你了,别提数学,我头疼。」 江愁不是不依不饶咄咄逼人的性格,谢瑶瑶认输他就不再多说。 谢瑶瑶趴在那看他给自己写作业,光看还不够,还要找点话来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谁?」 得亏是文科数学不难,江愁才有空搭理她,要是他自己那堆高考歷年真题模拟,能不能听到她在说话都存疑。 「除了你那个大帅哥同桌还有谁?当然我这不是说你不帅,你如果长高点,表情……嗯,不要这么阴沉,我相信你能跟他一样受欢迎。」 江愁面无表情,「对不起,我就是这么矮。」 谢瑶瑶大言不惭,「你才高一,多喝点牛奶,还有长高的机会,我看好你高二跟他竞争校草宝座。」 「谢谢。」 江愁平淡地说,没看到谢瑶瑶惊讶的眼神。 两个汉堡下肚,他又开始啃辣翅和芒果派——芒果派在微波炉里热了半分钟,表皮没有那么酥脆,不过甜甜的内馅让他有点意犹未尽。 等到他再伸手摸不到别的东西,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把这一大堆东西全部消灭了。 谢瑶瑶给了他一个「你看我早知道」的眼神,咬着吸管吸可乐,「卓大帅哥有女朋友没有?」 「应该没有。」 至少这一个多月里他没见过卓霜跟哪个女孩子走得特别近。 如果卓霜有女朋友,那么那天下午他就应该会去找她而不是找自己了吧。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没有深究是什么地方不太舒服。 「噢。」 江愁瞥她,直觉自己抓到了问题的关键,「你喜欢他?」 「怎么可能。他是很帅没错,但不是我喜欢的型,我喜欢金城武那型。」谢瑶瑶嗤之以鼻,「不过我们班上好多女生迷他迷得要死,连去上个厕所都要绕道从你们一班门口经过好看他一眼。」 「啊?」 看江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扳回一城的谢瑶瑶又接着说,「真的,我骗你干什么,你难道没注意到窗户外面总有女生晃悠?」 「我注意这个做什么?」 在学校的时候,他除了听课就是在写作业,不然就是跟卓霜一起看魏志勛耍宝,哪有功夫时时刻刻注意窗外。 不过她说起卓霜,他又想起那个他们被同一片夜空联繫在一起的奇怪理论。 ——只要仰望着同一片夜空,他们就是在一起的,这份联繫不会被任何东西切断。 听的时候他没什么特殊反应,现在回想起来,耳根子反倒有点发烫。 之前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有一点肉麻,却奇异地抚平了他内心的愤怒和痛苦。 如果没有那一通电话,他可能会一直一直难受下去,直到整颗心都被毒液腐蚀得千疮百孔。 谢瑶瑶凝视着他,自然不会错过他这些细微的表情标号,「我发现你性格变柔和了不少,是他的功劳吗?」 「我有变过吗?」 江愁不知道她到底在指什么。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阴沉、无趣又不怎么讨人喜欢——面对外公外婆的时候会装一下开朗,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他也就懒得掩饰自己的本性。 「真的,如果是以前,我让你给我写作业,起码得磨半个小时。」 这是哪门子论据?江愁嘆气,「我只是嫌你烦。」 「我怕你在家吃猪食特地带食物上门慰问,哪里烦了?」 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江愁懒得搭理她,三下两下写完最后一道大题,把习题册丢回给她。 「下不为例。」 谢瑶瑶把练习册紧紧抱在胸前,「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提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话是这样说,实际上江愁根本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真的好消息。 谢瑶瑶竖起一根手指,「下星期春游,具体哪天还没定。」 果然很没意思。江愁平淡地哦了一声。 「行吧,我知道了。」 第19章 学校开始上课第一天,除了放假前就出了成绩的化学,其余任课老师都是抱着厚厚一沓卷子进的教室。 总体来说他们这次考得不是很理想,虽然均分年级第一,但远没有达到出题老师们的预期,所以讲卷子以前少不了一通耳提面命。 老曹是唯一一个看过成绩还能继续乐呵的。 他没搞什么高低排名,一视同仁地让课代表把卷子发下去,再用前半节课简单讲了下错得比较多的选择题和文言文。 后半节课的重头戏是作文,老曹把作文题目一字不落地抄在黑板上,点了个秀秀气气的女生站起来读了一遍。 第38页 材料作文,能够提炼出的主旨是学会宽恕,按常理来说应该是个中规中矩的题目。 「这次年级满分作文有四个,全部不在我们班,二班二个三班一个,最后一个在五班,单从作文平均分来看,我们在年级里排第三,第一第二是二班三班。我不是要指责你们什么,只是想和你们探讨一下这次作文得分这么低的原因。」 「你多少分?」 卓霜凑过来看江愁的作文分数,「我只有41……嗯?」 江愁卷子就摊在桌子上,正好被他看到了那个鲜红的38。 这分数对于数学考了全班第二,物理全班第四的他来说简直耻辱得像一个笑话。 「不科学啊。」卓霜也想到了这点,「你作文扣了12分,这么算的话,你前面不是只扣了11分?我还以为你前面做得稀烂呢。」 「没什么不科学的。」 对这个分数江愁接受度良好。语文一直是他的拉分科目,加上这次作文题目他实在不知道怎么下笔,考成这样也算是情理之中。 正好老曹讲到了评分标准。 满分50分,他划了几条线,让他们大致了解自己的问题究竟在什么地方。 「应试作文45分以上不容易,但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做,想低于40分真的很难,说得再明确一点,作文40分以下基本就是跑题了,只要你跑题,后面不管你写得多好,神仙都救不回来。」 一听是跑题,卓霜登时来了兴趣,决定拜读一下江愁的跑题大作。然而江愁哪里会给他看,把卷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卓霜没有办法,只能上手开抢。 卷子就薄薄一张纸,稍微力气大点就会裂,所以他们的动作都还算克制。 硬的不行卓霜就来软的,「交换,我们交换,我也才41,没跑题跟你也差不多,给我看看你写了什么,你卓哥的卷子就都是你的。」 谁对你写的那堆玩意感兴趣了?江愁白他一眼,手上半点不松。 「就满足一下你卓哥的好奇心呗。」 卓霜试图装得可怜,可惜装得不太像,就差把别有用心几个大字写脸上。 江愁坚决不买帐,「找别人去。」 「谁的作文能分数这么低又离我这么近,不成,我一定要看你的。」 江愁忍了又忍才没有直接让他快滚。 「做梦。」 这次他们班上一共有四个人作文低于40分,对此老曹痛心疾首。 「这次题目是我和三班刘老师一起出的,我们出题的时候就在想,这题目应该够简单了,没给你们设陷阱,没有剑走偏锋,就想着怕你们考完数理化想不开,让你们在这里找找自信,结果呢?唉。」 老曹想了会,又问,「数理化难不难?我去找姚老师拿东西的时候听到他们数学组的聊天,说要杀杀你们的威风,」 这一问简直问到了全班人的心坎里。数学难不难?太难了好 吗?最后几道大题全是超纲题,考前几名的要么是在补习班提前学过了,要么就是自制力惊人提前预习过。 全班异口同声,「难!」 「别怪其他老师太严格,他们也是怕你们玩得收不了心,毕竟下周……」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老曹戛然而止。 「下周什么?」 老曹这半句话信息量巨大,几个心思活络的立刻想了一大堆东西,剩下人也被勾起了兴趣,除了江愁。 他还在严防死守,不让卓霜趁机得手。 守了一会他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很可笑。他偷偷看了卓霜一眼,发现这个人的兴趣早就偏移到别处去了,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他松了一口气。 只是一篇跑题的低分作文而已,难道卓霜看了就会讨厌他吗? 「下周啊……」老曹咳了两声,故作正经地说,「嗯,这个悬念还是等你们班主任来揭晓好了。」 他这吊人胃口又不给售后的恶劣行径引起一片嘘声,当中又数魏志勛嘘得最大声。 「不说了不说了。」 老曹摆摆手,又在嘴巴上一拉,表示自己会守口如瓶。 「纵使严刑拷打,我也绝不会背叛党。」 ` 下课后,常客魏志勛携同桌傅衡前来卓霜江愁所在的三组四排会晤,四方会议的中心主题是老曹说了半截的话。 「我赌五块,他要说的是下星期春游。」 傅衡翻了个白眼,「拉倒吧,哪有高中还春游的,魏大勛,你以为你今年初一啊。我赌十块,顶多是去小礼堂搞什么教授讲座。」 「附中是什么,是省重点,校风开放,春游怎么了,你歧视春游?」 「上一届高考我们附中好像考得一般,前十有几个是二中的,学校痛定思痛,打算从我们这届开始狠抓学习,你没看晚自习都上到八点了?」 「就是因为平时严所以能玩的时候更要放松啊,学习讲究劳逸结合。」 「我看你是一劳九逸吧。」 魏志勛跟傅衡争辩半天,争得脸红脖子粗都没争出个结果。 「卓哥,小同学,你们来说说看,你们觉得老曹后面本来要说的是什么?」 四月天气回暖,人们陆续换下厚重的冬装,开始穿得轻薄。这是附中学生一年中最喜欢的时节,因为可以在校服底下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好看点。 第39页 魏志勛这一下正好拍在江愁后背淤青的地方。 没有厚实冬装的缓冲,江愁下意识皱起眉头——被打的地方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加上他是易淤青的疤痕体质,幸亏现在不是夏天,不然淤青的面积那么大,没这么容易遮掩过去。 「老魏你轻点,别把我家小同学打吐血了。」 魏志勛看看自己的巴掌,委屈道,「我也没用多大力气啊。真的很痛吗,小同学?」 「别听他的。」江愁别开眼睛,「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卓霜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让他感觉不是很自在,「真的没事。」 「行。」 嘴上这样说,可卓霜的表情分明在说这事没这么简单。 「下周到底有什么项目,让老曹搞得这么神秘。」 秋季运动会,顾名思义是在秋天举行,所以成为了第一个被排除的选项,剩下的就是在讲座和春游当中选了。 魏志勛和傅衡谁也说不服不了谁,赌注节节攀升,从最开始的五块钱到了最后的一百块整。 魏志勛掏出一张红色钞票 拍在桌子上,「我赌春游,不撤回了。」 傅衡不甘示弱,「我也出一百,是讲座,走支付宝。」 江愁把下节课要用的课本拿出来,顺便一句话平息了纷争。 「别想了,就是春游。」 魏志勛和傅衡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他身上。 「你怎么知道?」 「别人告诉我的。」 「谁?」 江愁最后还是没把谢瑶瑶的名字说出来,含煳地说,「认识的人。」 ` 上午最后一节是英语,下课铃一响,江愁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吃食堂就是这点不好,一旦老师拖堂或者路上走得慢了,好一点的菜色就会被其他人打光,剩下的只有无人问津的残羹冷炙。 他还没走出两步,手腕就被人捉住。 「卓哥,你干什么?」他看向那只手的主人,语气里透着不易察觉的纵容和无奈。 「今天别去食堂了。」卓霜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睡麻了的筋骨,「那天晚上我不是吃了你的面包,害你晚上没饭吃嘛。」 「酸面包。」江愁纠正他这个说法,「如果不是你一定要吃,我早就扔垃圾桶了。」 「那也是你的晚饭。」卓霜坚持自己欠他一个人情,「今天中午跟我一起吃。」 看江愁还在思考,他又补了一句,「天天吃食堂长不高的。」 卓霜的午饭一般是在学校外面的小餐馆解决。 因为主要做学生的生意,餐馆的装潢走轻松明快风格,从前堂能看到后厨炒菜的所有步骤,不论味道怎么样,起码能够保证干净卫生。 卓霜一看就是熟客,服务生忙不迭地把他们迎进去,安排在靠右边的那张桌子那里。 两人坐定后卓霜把菜单递给他。 他很少在外面吃饭,不太清楚要怎么点菜,看了两页还是就把菜谱还给了卓霜。 「你吃鱼吗?」 卓霜非常顺手地接过菜单开始点菜。 「那你吃茭白吗?」 几分钟后,江愁确定了一件事,这个人问他这么多不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口味,纯粹是因为挑食,挑食到不想看到这些东西出现在桌子上。 等待上菜的十多分钟,因为没事做,江愁的脑子就开始放空。 昨天谢瑶瑶说过的话就一直在他脑海里迴响。 这个人真的有那么受欢迎吗? 从早上开始,他专程留了个心眼,然后就注意到许多平时不曾注意的事情。 比如英语课代表梅瑾每次收作业的时候,在他们这块停留的时间比在别处要长一些,比如课间的时候,窗户外头总楼上高二的女生经过——一班的地理位置偏僻,位于二楼角落,离楼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怎么都顺路不到这边。 再比如现在,对面桌的几个女生频频抬头,表情隐隐透着兴奋。 「你看什么?」卓霜看出不对,「有哪里不对的?」 江愁实话实说,「对面的女生,好像在看你。」 「哦。」 约莫是习惯了,卓霜的态度很平淡。 「你怎么突然想到会注意这个?」他的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让我想想,包括春游的事,都谢瑶瑶跟你说的?」 江愁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卓霜微微一笑,「我什么不知道。你喜欢她?」 第20章 下午,体育课。 这学期教学任务是排球,体育老师教了会垫球和发球的基本动作就宣布自由活动。 「江小愁,要不要来看看你卓哥在球场上的英姿?」 解散的时候,卓霜叫住队伍末梢的江愁。 只要没有颳风下雨,他和魏志勛为首的几个男生就会去小篮球场那边打球,简直雷打不动。 说实话江愁不是没有心动,但他权衡了一下,还是摇头,「下次吧。」 卓霜也不墨迹,非常爽快地接受了这个答案,「行,我记住了,下次我们和二班有比赛,你一定要来给我们加油。」 「好。」 和卓霜他们告别,江愁回到教室。 比起抓紧这么点时间,大部分人还是愿意享受一周一度的体育课。 教室里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女生,她们要么凑在一起低声一些江愁听不太懂的话题,要么就低头奋笔疾书,只有那个叫狄萱的女生抬头看了他一眼。 第40页 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很明显有话要对他说,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拉开椅子的一瞬间,下意识地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别人动过了。 桌上的课本和笔袋还是走之前的样子,他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最近睡眠不足导致的神经过敏,结果刚把手伸到桌子里他就愣住了。 他的课本分成两摞码得整整齐齐,桌肚里还有一多半地方是空着的,结果现在这些空隙里都塞满了东西。 他一样样地拿出来看,有笔记本,有颇受他们学校学生欢迎的数理化模拟题,反正就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什么都有一点,说不准是不是用来凑数。 他认出来那盒签字笔不是超市里卖的十块钱一大盒的普通货色,是日本的进口牌子,他偶然看过价格,一支就差不多有他一顿饭钱那么多。 要是恶作剧的话这成本也太高了一点,但因为有过那样的前车之鑑,他并不打算稀里煳涂地就收下。他决定把这些东西都整理出来放到讲台上做失物招领,免得到时候瓜田李下说不清楚,结果他刚拿起其中一本试卷册,忽然掉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不知道是本就就写得这么丑还是为了不让他做笔迹鑑定而故意的。 ——江愁同学,请收下我的好意。 到底是谁干的?他去上体育课之前都还没有这些东西,所以说「作案」时间只有中间二十分钟左右。 他环视了一圈,教室里其他人注意到他这边,都表示与己无关。 不过既然是送给他的,他就没有理由把这些东西放到讲台上供其他人翻弄,最多就是等他找到是谁送的然后原样奉还。 他收拾了一下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继续写没有完成的作业。 下课铃响了以后,卓霜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他桌子上这一大堆文具和课外习题。 「你买的?」 江愁正好写完英语完形,把报纸折了两道收起来。 「不是。」 卓霜坐在桌子上,拎起其中一本放到眼前打量,「我还以为你光写作业不够,决定拓展业务每天在学校里兼职刷题了。」 江愁没有告诉他自己家里早就有了一沓五三,放假的时候会挑着刷两套,「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我从外面进来就是这样了。」 卓霜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的,得出了一个自己相当信服的结论,「虽然送这些东西比较奇怪,不过我很高兴,终于又有人长了一双懂得发现真善美的眼睛。江小愁,你要走桃花运了。」 「别闹。」 对于 爱慕者这个猜测,江愁矢口否认。 「怎么不可能?江小愁同学,要对自己有信心,相信这世上总会有人悄悄地爱着你。」 「那你觉得这字是女生写出来的?我们班有字这么丑的女生?」 江愁把那张纸条递过去,卓霜噎住,过了会又不死心地给自己找理由。 「呃,这位女生可能比较……嗯,粗犷,你不要歧视人家嘛,还是说你喜欢字写得好看的?」 江愁再次觉得这个人的脑迴路和一般人不一样,要不然就是死鸭子嘴硬。 不过他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这个人堪比硬笔书法典范的一手字。 「跟这些都没关系。」他定了定心神,「我就想知道是谁送的,不然我安不下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 「……算是吧。」 卓霜轻笑,低下头和江愁对视,「你仔细想一下,仔细地想,不要错过一处细节。」 这一幕像极了过去的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江愁不再紧张得汗毛倒竖,他甚至能够自如地唿吸,然后正视那双浅色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排斥这个人的靠近,哪怕对于其他人的触碰他依旧会感到不适,唯独这个人,这些乍看不起眼的小接触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 「想不到。」江愁口头上并不买他的帐。 卓霜不介意。 「你想一下,除了你卓哥这种不畏世俗,争做第一个吃螃蟹人的勇者,这世界上更多的是另一种人……这种人本性其实不坏,就是比较老实,比较笨,有点人云亦云,不过知道了错误会及时改正。」 刚开始听到这个人不要脸的自吹自擂,江愁有点哭笑不得,但听到后面还是认真思索了起来。 在遇到这个人以前,他就像过街老鼠,因为一桩莫须有的罪名被许多人排斥,一切转变都是从遇到这个人开始的。 有了这个人的搭桥引线,魏志勛他们慢慢接纳了自己。是魏志勛他们吗?不可能。魏志勛这人,送火锅优惠券都不会送文具和习题册。 专程给他送这么多东西,除了逢年过节,否则就是跟他有过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就是个很模煳的念头,怎么都抓不住。 卓霜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知道他应该有头绪了,「那种人平时看着不怎么起眼,做什么事都带着点瞻前顾后的畏缩,生怕哪怕犯了大错。」 他都提示到这个份上了,江愁拨开记忆的迷雾,开学第一天刻意被忽略的某些画面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这个人朝自己走来的同时,有个男生正一脸焦急地对他使眼色。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我知道是谁了。」 第41页 · 吴大伟心绪不宁地坐在位置上,他的眼睛盯着面前摊开的化学课本,但脑子却一直在放空。 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他整个人差点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 他惊魂未定地转过去,对上江愁正面无表情的脸,又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你往我桌子里放东西干什么?」 江愁没怎么跟他客气,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吴大伟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反问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我问你往我桌子里放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跟我,有,有什么关系?」 吴大伟打定主意要装没事人,江愁略一思忖,「体育课的时候我看到 了,我看到你在偷偷往我桌子里放东西。」 「啊?我明明……」 吴大伟一句话没说完,看到江愁露出「果然是你」的眼神,意识到江愁是在讹他,立刻把嘴巴闭上。 「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他弱弱地说,试图继续装鸵鸟,可惜演技太疵,被江愁冷冷一瞪就瞪老实了。 「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你知道是我了啊……」吴大伟把头埋在胸前,不敢去看江愁的眼睛,「嗯,是我,那些东西是我放你桌子里面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江愁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虽说他心里有个隐隐约约的猜测,但在得到确切的证据以前,所有东西都做不得数。 吴大伟吞吞吐吐了半天,总算开了尊口,「我……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了帮凶,就,就是周泽正那帮人的帮凶。我听到你偷东西的流言,甚至没有去查证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到处乱讲,还自以为是为了别人好。」 江愁皱起眉。果然是这样。 吴大伟接着说,「直到那天卓哥跟我说,他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如果你是算他看走眼,我觉得很震撼,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底气。他还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知道自己错了,希望我能跟你道个歉。」 卓霜也有参与?他是什么时候说的这些话? 「我知道这种事情要当面说才有诚意,但是我……我这个人挺卑鄙的,我害怕你不原谅我,我就想先斩后奏。」 他说不下去了。 这一个月里他一直在攒钱,攒到现在每一样都买了一点,希望能这位被流言伤害的同学有点帮助。 「而且我总觉得这样会比较有诚意。我在想,如果有人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我肯定不会因为几句轻飘飘的话就原谅他。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希望你收下我的这番心意。」 江愁看了他很久,「好,我收下。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这句话一出,吴大伟愣住了。 响了,江愁准备回自己的座位。 「等一下。」吴大伟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 「你还有什么事吗?」 吴大伟臊得头都抬不起来,「我数学和物理成绩不行,以后……以后有不会做的题目能来问问你吗?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 「随时都可以。」江愁听到自己这样说,「谢谢你。」 然后他就扔下目瞪口呆的吴大伟,朝着不远处的那个人走去。 卓霜看到他完事了,非常招摇地沖他招手。 老唐勒令那个陷害他的男生写了检讨书为他恢復名誉以后,偶尔他在路上碰到了以前班上的人,他们都是一脸尴尬地快步走过去,除了几个脸皮薄的女生,她们还会歉意地笑笑,但没有人会和他交谈。 但是这样郑重的道歉他是第一次收到。 他谢谢吴大伟的坦诚,他更应该谢谢卓霜。 ——如果没有遇到这个人,我会怎么样呢? 他人生的前十五年一直活在一个卓霜的人的阴影下,这阴影有关他耻辱不堪的身世,令他时时刻刻难以自处,然现在,那个模煳的形象慢慢被眼前的这个人取代。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生活有在慢慢变好。 第21章 客厅的灯是亮着的,江愁刚进门,沙发上的女人抬起头。 「你回来了。」 工作繁忙的江素晴今天难得有空在家。她没有化平时的浓妆,就这么素面朝天,穿一套米色圆点睡衣,头髮松松地挽在脑后,不过气色倒是不错,比平时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好太多。 江愁避开她伸过来替他拿书包的手,「嗯。」 「洗洗手来吃饭。」 她的手尴尬地在半空停留了一会,立刻又找到了别的事情做,进厨房给他盛了一碗冬瓜排骨汤。 「先喝汤再吃饭,对胃好。」 像是为了弥补平时的空缺,她特地做了一桌子菜。 「谢谢。」 江素晴的手艺一般,但怎么都比学校食堂偷工减料的清汤寡水要好得多,就拿这碗汤来说,碗里的排骨满满地堆了起来,看不见几块冬瓜,完全和食堂反了过来。 「多吃点。」 他吃了两口,忽然觉得她这样在旁边看着有点奇怪,「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碗收起来了,在厨房里,不信你可以去看。」 汤的温度正好,他喝完汤,江素晴连忙拿过碗去给他盛饭,快得他都来不及阻拦。 第42页 江素晴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饭,他没说什么,低下头专心扒饭。 这段时间他突然变得很容易饿,饭量也比以前大得多,以前中午吃过了到晚上晚自习下课都没什么问题,现在不到第三节课胃里就空了,所以他会买点面包在桌子里放着,免得上课都不能专心。 「对了,我今天早上去买菜的时候碰到你蒋阿姨了,她跟我说她前几天看到有车送你回来,跟你在一起的还有个高个子男生。」 蒋阿姨是她的朋友,就住在对面那栋楼,偶尔江愁会到她家里去吃饭。 「是学校里的同学。」 「你之前说要跟同学吃饭,就是这个同学?」 「嗯。」他谨慎地挑选着措辞,「我上午去给外婆他们扫墓,下午回市区,顺便跟他看了场电影。」 「他叫什么?」 他叫卓霜。江愁本来要这么说,但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换成另一个人的名字,「魏……魏志勛。」 江素晴不疑有他,「哦哦。这位魏同学……家境应该很不错吧?」 「嗯。」 有私家车接送,家里又专门的保姆做菜,随便一条围巾都相当他妈几个月的薪水,跟他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别欠人家太多人情。」江素晴做人讲面子,「量力而行,不要跟人家攀比,你没这个条件。」 「不会的。」 像是觉得自己讲话太生硬,江素晴又夹了一筷鱼香肉丝到他碗里,「快吃吧,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其实是小时候喜欢,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了,不过江愁没把这句话说出来,默默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对了,你们李老师在家长群里说你们下星期春游。」 「妈。」 「嗯?」 江素晴侧过脸,就这么个小动作给她增添了几分少女般的神态,天真又美丽。 他突然想起来,她甚至还没有四十岁。 如果没有那些事情,她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 他收回目光,「我不想去。」 春游要交八十块,他想了想,虽然这样有点对不起卓霜,但他还是不去了。 江素晴平时工作已经很辛苦了,每一次找她要钱他都觉得十分煎熬。 「不去怎么行?」她横眉训斥道,「别人都去你不去,这不是不合群吗?要多少钱我给你。」 他坚持不想给她添麻烦,「我真的不想去。」 「你那个同学,魏什么来着……他去吗?」 「应该会去吧。」 「他去你不去,他不会觉得孤独吗?」 孤独的卓霜,江愁忽然想到那天傍晚,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的少年。 这是他认识卓霜这么久以来,在卓霜身上见过最近似于孤独的东西。 江素晴一反常态没有念叨他,而是改成了付诸于行动。 「你吃饭的钱够用吗?不够我再给你打一点。」 她拿出手机,生疏地在上面点了几下,江愁就听到自己书包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我给你打了五百块钱,除了交春游的钱,剩下的自己去超市买点零食,然后中午吃点好的,瑶瑶跟我说你天天吃食堂,还说你们食堂就比吃潲水好点,我努力工作不是为了让你在学校里抠抠搜搜吃那种东西的……」她停下来,疑惑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江愁低声说,「我过意不去,你已经很累了。」 「我涨工资了,每个月底薪比之前多六七百块。」她撩了撩头髮,颇有几分骄傲地说,「我只是想要你懂点事,不是真的不给你吃的用的。冰箱里给你买了酸奶和牛奶,每天早上晚上喝一瓶,再带点牛肉干和水果干去学校里吃,我听同事说,像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每天要多吃点,不然长不高。」 她念念叨叨说了很多,江愁都很认真地听完了。 差不多吃完了饭,她就开始收桌子,好空出地方给他写作业。 他写作业的时候,她还是在旁边看着。 「都会做吗?」她脖子伸过来看习题册上的题目,然后尴尬地笑了下,「对不起,我看不懂,你不会做我也不能教你。」 他简略地回答,「会。」 约莫是涨工资让她底气足了很多,她想了想,「学习跟得上吗?要给你请个家教或者报个班什么的吗?」 「跟得上。对了,妈,这个给你。」 他从书包里翻出一条长长的小纸条。 「这是什么?」江素晴接过来看了下,「考试成绩?什么时候的。」 「月考成绩。」 因为不是正式的考试,所以年级里没有公布排名,只说是想看的去班主任那里拿。 他去拿了,李老师给他以后又说了一大堆鼓励的话,总而言之就是告诉他尽量不要偏科,这样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六门主课,他语文和英语考得稍微疵了点,总分加起来在年级里排十六。 她看了半天,又看到他在餐厅写作业的样子,「这样不是个事,下次我看看有没有那种装在墙上的桌子,给你买一个装上。」 他房间里有块木板,平常谢顺在家的时候他就把木板垫在床上然后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 「不着急。」 「什么不着急,我就是想要你有个稍微好点的学习环境。」 他看了她半天,确定她今天心情不错,试探性地开口,「妈,我能问你点事情吗?」 第43页 「你问。」 他头一次感到不知如何开口。 毕竟他们不是普通的那种母子,中间十多年的空白让他们大部分时刻都不知道要如何跟对方相处。 江素晴生怕他有障碍,「你问吧,不过别问那个人的事情,我不知道。」 提到那个男人,她的语气里 多了几分嫌恶,江愁连忙摇头,「不是的。」 他已经过了会对自己生父好奇的年纪,对他来说那个男人和那个名字都只是一段羞耻的过去,没有挂念的必要。 「你和谢叔叔,我有几次半夜……听到你们吵架。」他观察着她眼里的神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听到的。」 江素晴收敛起笑容。 又回来了,那种灰暗的倦怠又回到了她的脸庞,江愁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就不该在这种难得的温情时刻里提起这种扫兴的事情。 「你听到了啊。」江素晴摸摸他的头,「行了,这又不是你的错。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他点点头,「他……你们怎么了吗?」 他想,那天谢顺喝得烂醉,然后冲上来打他一顿应该也和这件事有关系。 「你谢叔叔他最近……生意可能不是很顺利,赔了点钱,所以他最近心情一直不是很好。」 说话的时候,她下意识抚摸着手上那条金鍊子。 江愁记得这是去年谢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不止是这条金手鍊,他还在洗手间见过一枚戒指,不知道上面的钻石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的的话,谢顺应该是下了血本的。 「妈,谢叔叔对你好吗?」 他不关心谢顺的生意,不关心他最近心情怎么样,他只在乎这个问题。 这问题似乎问倒了江素晴,她眼里的光明了又黯,有时露出一丝笑容,有时又显得很苦涩。 「你谢叔叔他……是个好人,我很感激他。」最终她如是说道。 这样听起来,谢顺对她应该是不错的。 这样就够了,他一直彷徨的心忽然有了方向。 他恨她,但这不妨碍他也爱她,除了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是这世上和他最亲密的那个人。 他欠她那么多,多到这一生都难以偿还。 他还记得小时候哭着要妈妈,说妈妈不爱他,外婆头一次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外婆严厉地训斥他,说他妈妈有多么多么的不容易,他不理解,但也不敢再说那样的话。 长大以后,他才慢慢领悟到自己的任性可笑:江素晴一个学歷不高的女人在外面漂泊,带着他一个拖油瓶算什么?除了不能时刻在他身边,江素晴真的没有哪里对不起他,就算她苦到一个月一半的时间都在吃茶泡饭,也会按月打钱回来。 就算谢顺对他不好,最多一年半他就能离开这个家,他和江素晴才是要一直过下去的人。 有些事情适合烂在心里成为永远的秘密。 他是男孩子,能够保护好自己,只要谢顺对她好,只要谢顺对她好,那么他会怎么样似乎也没什么所谓。 第22章 春游当天,除了不解风情的棒槌生物老师,其他老师都很上道地把交作业期限挪到了春游后,高一楼层从昨天开始就瀰漫着一股松散怠惰的氛围。 江愁趴在桌子上补觉。昨晚卓霜打电话过来要他今天早上不要买早饭,他不知道卓霜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照办,现在胃里空荡荡的,低血糖有点难受。 卓霜还是老时间进的教室。他今天依旧是机车夹克加牛仔裤的打扮,没有背书包而是背了个斜挎包。 「江小愁,醒醒,醒醒。」 江愁坐直身体,看着卓霜从包里掏出个保温餐盒。 「给乖孩子的奖励。」 「这是什么?」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望着卓霜的眼睛问道。 「我家保姆做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一样拿了点。」 江愁打开饭盒,饭盒内部分成五六个小格,每个小格里都装着一样做工精巧的小点心。 「虾饺、肠粉、烧麦还有萝蔔糕,说实话她做菜手艺真的一般,就点心稍微强一点。」 卓霜放下挎包,坐到座位上开始玩手机。 魏志勛傅衡他们最近沉迷手机吃鸡,有事没事就拉着他一起吃,他嘴上嫌弃得要死,但身体还是很老实,基本上随叫随到。 江愁夹了个虾饺,还没送到嘴里,不远处的魏志勛就闻着香味儿飘过来了。 「是卓哥家保姆做的对不对?小同学,给我也整一个。」 他手伸到一半就被人一巴掌打掉,委屈极了,「卓哥,你这是几个意思?」 刚动完手的卓霜撩起一边眼皮子瞧他,「一边去魏大勛,没你的份。」 「卓哥,给小同学带吃的没有兄弟的份,搞差别待遇要不得啊。」 「我就搞差别待遇了,边上待着去。」 看魏志勛这么大个子在那哭哭啼啼装可怜,江愁看得有点啼笑皆非,想把手里的餐盒偷渡过去,谁知道卓霜眼睛尖得很,一眼就看穿他的企图。 「江小愁同学,安静吃你的,要是爱心泛滥可以关怀一下给你带早饭的卓哥,不要管那边那头猩猩。」 江愁耸耸肩,对魏志勛表示爱莫能助。 七点半整,李老师准时进教室。平素不苟言笑的她今天特地打扮了一番,米色风衣配蓝色碎花裙子,还挎了个浅粉色的小包,配上前几天刚烫的头髮,整个人都年轻了一大截。 第44页 「悄悄的。」她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下楼轻一点,别搞出太大动静。将心比心,等你们高二了,听到高一出去玩会怎么想?」 大巴开不进巷子,所以他们出了校门还得再走一段距离,到开阔的路边才能搭车。 大马路边上停着一列大巴,走在前面的班长他们找到他们班的大半,立刻回过头兴奋地朝后边的人招手。 江愁他们上了车发现老唐居然也在。 不知是老唐和他老婆谁的问题,作为一个中年男人,老唐的衣品十分之奇葩,整天穿一些亮瞎狗眼的萤光色,之前是亮橘色,这次是萤光绿。 「你看老唐像不像非洲挖煤工。」 卓霜凑到江愁耳朵边上小声嘀咕。 老唐正在跟李老师说话,对自己成为学生们讨论中心这件事一无所知。他本来就不白,穿的衣服又完全扬短避长,硬生生把自己衬得黑了几个度。 江愁看了老唐半天,本意是为他开解,谁知越看越觉得卓霜说得有道理,最终点头承认,「像。」 卓霜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 事实证明乐极生悲是有道理的,他们往车厢 后面走,没走两步就老唐拦住了。 「有事吗,唐老师?」 卓霜第一反应是刚刚编排老唐被听到了。 「小帅哥,老实交代,你这头髮是染的吧?」 约莫是从小到大经验丰富,卓霜从善如流地否认道,「唐老师,我真的是天生的,从小就这样。」 老唐边上的李老师也看了过来,「卓同学,从开学第一天我就想说了,你这样好看是好看,但高中生不能染头髮,校规里写着。」 「是啊李老师,高中生不能染头髮,你们总不能让我去染个黑的吧?这样岂不是本末倒置。」 横竖都是卓霜有道理,老唐想了会没想到反驳的话,便朝他招了招手,「过来我摸摸。」 卓霜嘀咕摸能摸出个什么,但还是凑到老唐跟前,纡尊让他摸摸自己的脑袋,过去之前把包往江愁怀里一塞。 「去占个好位置。」 「头低下来,长这么高,欺负你唐老师个子矮吗?」 老唐这屁事还真不少。卓霜翻了个白眼,弯下腰任由老唐在他帅气的脑袋上。 折腾半天,老唐不得不承认真的是天生的。 就算是这样老唐也要念叨他两句,「行吧,回去让你爹妈整点酸锌口服液给你喝喝,毛黄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终于能够开熘的卓霜坐到江愁给他占的位置上,「什么叫黄毛,他家黄毛长这样?这叫亚麻棕。」 江愁有点好奇地看着他,「真的是染的?」 「小同学,你也不信我?」 「啊?」江愁连忙摇头,「我信你。」 「天生的。初中的时候有个外教问我家里是不是有白俄亲戚,我说没有,我爸我妈都是纯种亚洲人长相,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长这样了……可能是隔代遗传我外婆的吧,她年轻的时候头髮颜色也浅,我不知道。」 · 班长清点了一下人头,确定人全部到齐就可以出发了。 他们的目的地在a市市郊,路上起码要一两个钟头,所以班主任李老师和几个坐在前排的女生就提议要不要搞点节目消磨时间。 文艺委员是个叫胡蝶的女生,她带头唱了首歌,其他人也不再拘束,慢慢地放开了一点,有说有笑地把车内氛围炒得火热。 「对了卓哥,你位置决定了没有?」 坐在江愁他们前面那排的魏志勛扒着椅背回头找他们讲话。 卓霜正拉开一袋薯片,递到江愁面前问他吃不吃,闻言只是抬了下头,「还没呢。」 「那你快点决定,兄弟伙可都等着呢。」 「我再看看,不行就订去年那家吧。」 「别。」傅衡插了一嘴,很认真地说,「那家好像换老闆了,我上个月去吃难吃得要死。换一家。」 江愁不明所以地听着,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哦对,小同学,你也要来。」 魏志勛决不允许他们讨论这等大事时有人落单。 「来什么?」 魏志勛惊讶地张大嘴,「你难道不知道?」 这都什么跟什么,江愁皱眉,「我该知道什么?」 「你卓哥的生日啊,你卓哥月底过生日,你跟他朝夕相对难道不知道?卓哥,兄弟我可要批评你的不是了,这种大事居然不跟你家小同学说一声。」 卓霜挂着个惫懒的笑,轻悠悠地说,「这不是在说嘛,23号是我生日,一般我们都会找个最近的星期六,先吃饭再唱个k。江小愁同学,你来吗?」 原来是这样。 江愁联繫了一下上下文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 「应该会来吧。」 他不太确定地说,卓霜点点头,拍板道,「不要说应该,说一定会来,反正还有笑半个月,你看看时间,哪天方便跟我说,我可以就你的时间。」 魏志勛看看他又看看卓霜,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 不过他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卓哥,你家里人怎么说?」 「老样子,给我点钱,让我随便玩,然后有空大家一起吃个饭就行了。」 「啧,还真是老样子。那明年呢,明年起码要给你好好办办了吧,毕竟成年是大生日。」 第45页 「啊?」 江愁。成年? 「你不知道吗?这货老黄瓜刷绿漆,年纪估计是我们班最大的,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叫他卓哥?还不是因为他真的老。」 「那他……?」 卓霜没说话,魏志勛抢答,「我们卓哥留过级。」 「放屁。」卓霜登时大怒。「我那不是留级,叫延迟入学。」 「是是是,读了两年学前班不叫留级,卓哥你开心就好。」 「两年学前班?」 「别看你卓哥现在壮得跟头牛似的,小时候就是个扶风弱柳的病秧子,我跟你说,还真的有人把他当成女孩子……」 话是这个道理,但从魏志勛嘴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 卓霜跟打地鼠一样把魏志勛锤下去,然后正经地跟江愁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现在才读高一,「我是早产儿,七个月不到就出生了,器官发育不完全连着肺部感染住了很长时间恆温箱,小时候我身体很差,基本上一半的时间都在医院里,我家里人怕我跟不上学校的进度,让我晚了一年才上学。」 江愁听到自己的心跳,「所以……月底是你的……十七岁生日?」 「是的吧,晚一年上小学就这点不好,将来到大学里去了别人都以为我復读一年。復读,你卓哥我这么天才,怎么可能復读。」卓霜说着自己笑起来,「好像有点太不要脸。」 魏志勛好像骂了他什么,但江愁没听清楚。 整整十多分钟他都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听到自己血液逆流,然后结成冰的声音。 「怎么了?」卓霜焦急地望着他,「你难道晕车?」 附近的老唐听到,也热心地转过来,「晕车?谁晕车?我带了晕车药要不要,不然跟我换个位置?靠窗户坐好点。」 卓霜拿了药,连同矿泉水递到江愁眼前,「江小愁,来吃药。」 江愁没有伸手去拿。 「怕苦?吃了我去前面给你找班长他们要点话梅什么的。」 「我没有晕车。」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平静地跟卓霜说,「我就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看他不像是要吐的样子,卓霜勉强信了。 「你真的没事吗?」 「嗯。」 他的卓哥比他大一岁多,那个卓霜也比他一岁多。 ——那个男人把你妈骗到手的时候自己老婆正怀着孕,两个人同居的时候他老婆在产房里待着,最后你妈肚子大了的时候,他自己的小孩才刚满月。 喀嚓,他听到什么东西对上的声音。一直被他压抑在心里的恐惧茫茫然地将他淹没。 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释怀,能够毫无障碍地和这个人来往,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不可以。 海市蜃楼上的虚假和平, 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两个卓霜不是同一个人的基础上,假如等式被破坏,那么平衡倾覆的一瞬间,他会怎么样呢? 卓霜又会怎么样呢? 第23章 卓霜正要再说点什么,忽然面前站了个人。 「大帅哥,能不能请你上来表演个节目?」 文艺委员胡蝶站在卓霜跟前,笑眯眯地把手里话筒塞给他。 「不用太复杂,唱首歌就行。」 卓霜拗不过她,被拉到车厢前面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 「我天生五音不全,你们突然让我唱歌我也很难办,为了你们的耳朵着想还是放我一马吧。」 他难得谦虚了一回,但听在其他人耳朵里就是故意找藉口。 「大帅哥,别谦虚了,你要是唱歌难听就没人唱歌好听了。」胡蝶歪着脑袋看他,「拜託了,千万别让我们失望。」 卓霜骑虎难下,摸了摸鼻子,无奈地说,「好吧,我就唱一个我从小到大的拿手绝活。」 毕竟是一班脸面级别的帅哥,连李老师都来了兴趣,「小帅哥,唱得好给你吃葡萄。」 卓霜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酝酿唱歌的情绪。 「我的妈呀,这女人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志勛和傅衡连忙捂住自己耳朵,还转过去叮嘱江愁,让他趁早也把耳朵捂住。 「反正你听了就知道了,千万不要好奇。」怕他不信,傅衡又着重强调了一遍,「他没说错,他就是五音不全。」 「那你们去唱ktv?」江愁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他是负责鼓掌打call的热心听众。」 卓霜眉头微皱,眼神专注,表情十分认真,还没出声,忧郁伤感情歌的氛围就已经出来了。 然后他唱了第一句,「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这歌声太过富有冲击性,本来沉浸在杂乱思绪中的江愁精神为之一振,打了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 这唱的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有人唱儿歌都跑调?他知道自己跑调了吗?不,肯定不知道,知道的话表情能这么陶醉? 江愁捂住脸孔,痛心疾首地想他卓哥怕不是个傻子。 可这实在是太好笑,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 卓霜跑调跑到八环线的歌声沖淡了他的顾虑,将他从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恐慌中拉出来了一点。 这个世界上无奇不有,只是正巧同名同姓加年龄差不多而已,他的卓哥一定不是那个骗子的儿子。 第46页 那个不告而别骗子的儿子怎么会是他的卓哥这么好的人?而且他们到现在都不能确定那个骗子说的是真话。 他反覆这样对自己说道,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光是把他的卓哥和那个人联繫起来都是一种亵渎。 哪怕场下的人都陷入缄默,卓霜仍旧坚持唱完了一整首儿歌。 车厢内静悄悄的,只剩下发动机的噪音。完成任务的卓霜把话筒还给目瞪口呆的胡蝶,单手插兜地下去了。 「你们怎么都这幅表情?真的这么难听吗?我跟你们说,我小时候在幼儿园唱这歌还被老师夸奖过,这已经是我唱得最好的一首了。」 魏志勛和傅衡一脸不忍直视地把脑袋别了过去。 江愁看了他半天,看得他有点发憷,然后默默地递了一根牛肉条给他。 「行吧,没有献花这个也行。」 卓霜接过牛肉条咬了一口,琢磨半天觉得这应该是买他闭嘴的意思。 「哎,江小愁,你听我说……」 江愁不想听,然后又递给他一根牛肉条。 这次卓霜可就不买帐了。 他故意沉下脸,不怎么高兴地瞅着江愁,「你逗狗呢?」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的江愁嘆了口气,「卓哥,咱今后别唱歌了,行吗?」 「求我。」卓霜冷酷了三秒钟就绷不住了,有点挑衅又有点戏嚯地沖江愁勾了勾手指,「你求我我就不唱了。」 江愁眼里透着微弱的笑意,「行吧,我求你别唱了。」 卓霜满意地点头,「嗯。我就不问你刚刚怎么了,要是早知道我出一次丑能有这种效果,我刚刚就不用那样给自己打气了。」 「你还会怯场?」江愁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说完觉得哪里不对,试图补救,「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为什么不会?」卓霜拉起嘴角,半真半假地说,「我还是有点偶像包袱的,一想到唱完我的光辉形象会出现缺陷我就怕得不得了。」 「但你还是唱了。」 卓霜扮了个鬼脸,「不唱下不来台。来,吃薯片,我待会不想带着一袋开了封的薯片到处跑。」 胡蝶她们闹也只闹了半个小时,从中途开始,车厢里又回归了寂静,座位上的人打瞌睡的打瞌睡,低声聊天的低声聊天。 卓霜跟魏志勛他们手机吃鸡,江愁在旁边看着,顺便卓霜分了一边耳机给他听歌——他自己的手机型号太老,不说玩游戏,连打电话都会卡。 魏志勛吃鸡是真的很菜,江愁在卓霜的帮助下大概懂了点游戏规则,然后更加清楚地直面了魏志勛的菜:落地成盒这种日常不提,最迷惑的是两个人面对面对枪,他重伤倒地对方毫髮无损。 「你要不要试试?」卓霜把手机递给他,「有老魏垫底,你永远都不会是最菜的。」 「算了吧。」江愁只是喜欢看他玩,自己上手的兴趣并不大,「卓哥,你再这么说魏志勛要来打你了。」 卓霜竖起手指摇了下,「让他来,看看最后谁打谁。」 因为要看同一块屏幕的缘故,他们离得很近,江愁一转头就能看到卓霜的侧脸。 卓霜的鼻子很挺,眉骨笔直,眼窝微微陷进去一点,薄薄的眼睑折了一道,眼珠子藏在长长的睫毛下,透着玻璃一样的光泽。 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安下心来,但剩余的不安早已化作了一颗小小的种子,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等待着破土发芽的那一日。 · 宁山森林公园是他们本次的目的地。 三班和五班先到一步,现在正在前面检票。排队的间隙李老师再次跟他们强调了一遍集合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组长都过来确定一下自己留的联络电话没有问题。」 这次春游以小组为单位进行自由活动,每个小组四到六个人,班主任对接小组长,然后小组长负责联络底下的组员,确保他们能够准时回到这里集合。 她拿着手机按照联络表上的号码一个个打过去,确定组长没有关机停机的问题。 「充电宝和备用电池起码要有一个,都带了没有?没有在我这里拿,我就怕出这种问题,出门多带了两个充电宝。我再说一遍,千万保持联络。」 她甚至还准备了一打自己的名片发下去,生怕他们出了状况找不到自己的联络方式。 进了公园以后,魏志勛约莫是被李老师的忧患意识给震住了,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机。 「要不咱们拉个群?有什么事在群里说,顺便还能发发定位。」 他们这组一共四个人,他、傅衡再加卓霜和江愁,都是自家兄弟,丢了哪个他都觉得不好。 卓霜瞟他一眼,「我没问题,但是……」 「但是什么?」 「江小愁同学既无微信也无qq,你拿头拉?」 魏志勛嘶地倒抽一口凉气,「我算是知道学霸是怎样炼成的了,断绝一切多余社交,我也可以。」 卓霜拍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打电话就行了。要是待会我们走丢了,你打我电话就等于找到我们两个。」 「那你们要是有想玩的项目咋办?」 每个组长都从工作人员那领到了一张小卡。卡上有四个格子,代表他们能够免费玩四个项目,好处是自由度高,坏处是一个组的得捆绑在一起。 第47页 「魏大勛你开什么玩笑,你卓哥缺过钱吗?」 魏志勛琢磨过来是这么个道理,「行吧。」 走了两步,魏志勛忽然听到有人在后边叫他。 「魏志勛,你们打算去哪玩?我们能不能跟你们一起?」 其余人跟他一起站住脚步,回头看过去。 是胡蝶。她一个人小跑着追上来,正扶着膝盖喘气,而不远处是她的组员们。 魏志勛平时看着粗枝大叶的,但这种时候脑子格外灵光。 他是组长,但这种事情还是要看卓霜本人的意见。她们说是要一起玩,实际上是为了什么他心知肚明。 卓霜家境好长得帅,哪怕李老师每天三令五申不准早恋,暗恋他的女生依旧数不胜数。 前段时间他跟谢瑶瑶传了一段时间的绯闻,不过没有后续很快就散了,其他女生的心思再度活络起来。 平时在学校里,每天不是上课就是上课,他们能跟卓霜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像胡蝶这样极具行动力的翘楚怎么可能错过大好机会。 他给旁边的卓霜使眼色,卓霜本来想拒绝掉,但看到江愁的目光落在胡蝶那边某个人身上,他又改了主意。 看到卓霜微微点了点头,魏志勛就没什么意见,「没问题。」 八个人同行,胡蝶一直找理由跟卓霜说话,虽然卓霜基本上有问必答,不过江愁感觉得到,他其实没有那么上心,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敷衍。 「你们打算玩什么?」胡蝶拿着她们组的卡片,笑嘻嘻地说,「我们都是选择困难症。」 卓霜看了一圈,甩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 「我们打算去划船。」 神他妈划船。 魏志勛下巴都合不拢,连江愁都吃了一惊。 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划船这种事都是放在吃了午饭以后,那会人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懒洋洋的,正好适合在湖上飘飘荡荡。 卓霜把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说,「下午太热,上午正好划船,你们不这样认为吗?」 「是是是,我们决定去划船。」魏志勛麻木地说。 江愁收回视线,「我没意见。」 既然决定了要去划船,那么一行人就朝着湖边移动。 到了地方他们才发现,跟卓霜一样喜欢早上来划船的人居然还不少。岸边的工作人员给小卡上盖了个戳,那边就有人拴着解开蓬船的绳子。 一条船能坐四五个人,胡蝶有点得寸进尺地希望来个男生帮她们划船。 但卓霜假装没看到她袭击的眼神,拉着江愁他们就上了第一条船。 魏志勛还在那边跟工作人员说话,傅衡在旁边等他,这个时候就只有他们两人独处。 江愁终于找到机会问卓霜自己一直想问的事情,「你要是不喜欢的话,答应她们干什么?」 卓 霜拿起船桨掂量了两下,漫不经心地说,「我看你很在意那个叫狄萱的女生,就顺便答应了。」 第24章 难道说是为了他?他直觉卓霜没有看起来那么不经意。 「也不能算很在意。」 卓霜看过来,目光里的有些东西让他耳根子发热。 他避开卓霜的目光,简单为自己辩解了一下,「这段时间她一直都一副有话想和我说的样子,但等我看过去,她又把头低下来了。」 大部分人对那个叫狄萱的女生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只知道她经常跟在胡蝶身边,就像是一片合格的绿叶,衬托着永远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胡蝶。 在一班这种尖子生聚集的地方,她的成绩中下等,没有担任任何职位,又不是开朗外向的性格,就像个透明人,安安静静地占据着某个角落,除了被老师点到名字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想不到多看她一眼。 江愁也是这样,如果不是她一直盯着自己看,他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班有这号人。 「她喜欢你?」 卓霜的语气绷得紧紧的,和他平时懒散的拖腔一对比就显得略微怪异。 江愁没有深究这份怪异的根源,「不是,你为什么总喜欢把事情往那个方面想?」 「哪个方面?」 「就……」江愁难得卡壳,声音不自觉小了下来,「喜欢的方面。」 虽说上次开玩笑的成分比较重,但他事后回想起来,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约莫是他这纯情到极致的反应取悦到了卓霜,卓霜的神态不再那么冷淡,「你说不是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不懂情爱这种复杂的东西,他只知道狄萱看他的目光里带着一点相似的悲哀和无助。 「我觉得,她可能想向我求助。」他不确定地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是什么除非她开口,不然我真的不知道。」 就像是警报解除,卓霜眼睛一弯,柔和的笑意又漫了上来,江愁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是深渊,他会被拖曳着下坠,坠入一片不可知的境地。 但他又明了,他不是真的恐惧,不论在那头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都绝不可能恐惧。 「你会帮助她吗?」 「我……」江愁觉得喉咙有点干。 「你们说什么呢?」 魏志勛踏上船的瞬间,江愁和卓霜都很清楚地感觉到船勐地地摇晃了一下,然后朝魏志勛站着的那边沉下去一大截。 第48页 只要有魏志勛这个大嗓门的,什么气氛都没了,卓霜怀疑的目光在魏志勛身上上下逡巡,「老魏,说实话你多少斤?」 直觉自己将要被羞辱一番的魏志勛表示自己不想说。 然而不管他开不开口,该来的都会来,卓霜翻了个白眼,「女人的年龄体重才是秘密,你是女人吗?」 魏志勛委委屈屈地说,「两百,这不是标准勐汉体重吗?」 江愁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两百斤就是一百公斤,这体重约等于一个半快两个自己。 「勐汉标准是二头肌和腹肌,不是比谁肥肉多。」 「我这肥肉也不多啊。」魏志勛小声嘀咕,「卓哥,是我的错觉吗?我感觉你突然变得好暴躁,你以前不会这样的,你以前对我可温柔了,你不会到更……更年期了吧?」 「滚。」卓霜冷笑一声,「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用你餵鱼。」 傅衡跟着踏上船,稍微平衡了一下重量,「我和老魏先划,待会回来再换你们?」 卓霜瞥了眼瑟瑟发抖的魏志勛,「没问题。」 船缓缓离开岸边,江愁想从包里拿水喝,结果手还没摸到扣子,放 在一边的左手就被人握住了。 他往另一边看去,看到卓霜若无其事的脸。 卓霜的手掌心干爽温热,手指细细长长,像柔韧的藤蔓,勾缠着他,越来越紧。 明明被拉住的是手指,可被扼住的像是他的喉咙,他感觉氧气难以透进来,越唿吸就越是缺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拉手,第一次是在半黑天幕和橱窗灯火的映衬下,像赌气和自暴自弃后的宣洩,连回味都是微酸的。 卓霜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偏偏这比什么都让他动摇,都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前面是魏志勛和傅衡的背影,他们专心划船,根本没想过要回头看一眼后面发生的事情。 他低下头,发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胸膛里挣脱。 · 虽说来的时候各种不情愿,但真的上了船,江愁他们不得不承认卓霜说得有道理,早上划船别有一番风味。 上午十点钟,太阳挂在山边,潮湿微凉的风迎面吹拂,深绿的水中隐约可见成群结队的红色鲤鱼。 魏志勛和傅衡把船划到远离人群喧嚣的地方以后,干脆停下船桨,让蓬船就这么慢悠悠地飘。 「好睏啊。」卓霜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再晃下去我都要睡着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比平时要更加低沉一些。 江愁看他一眼。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而另一个主人公像是根本忘记还有这件事一样,自如地喝水吃东西,完全不受少了只手的影响。 「我靠着睡会。」 说完卓霜就把自己的脑袋搁在了江愁的肩膀上。 最初那股子别扭劲过去后,江愁慢慢习惯了这份沉甸甸的重量。他甚至开始觉得这样也不错。 魏志勛捧着个kindle看漫画——他的kindle本来是他妈为了鼓励他好好学习买给他的,谁知到手以后却成了看漫画的好工具。 天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笑得卓霜瞬间坐直身体。 被傅衡踹了一脚的魏志勛挠挠脑袋,扭过来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情不自禁就笑出来了。」 江愁生怕被发现,不怎么自在地抽了抽手指,然而卓霜还是说什么都不松。 魏志勛神经大条到根本没发现哪里不对。 「江小愁,来,吃鸭翅膀,我妈自己滷的,新鲜又干净,就当是赔罪了。」 卓霜不请自来地伸手去拿,结果被魏志勛一巴掌拍掉爪子。 「没你的份,卓哥。」魏志勛还记着早上仇,瓮声瓮气地说。 「不吃就不吃。」 卓霜还挺有骨气,不食嗟来之食。 「行了,我哪有你这么小气。」魏志勛戴着一次性手套,拿起个鸭翅膀就塞给卓霜,「吃吧吃吧,吃都堵不住你这张嘴。」 卓霜叼着鸭翅膀,含煳地说,「阿姨手艺真好。」 魏志勛妈妈的手艺是真的不错,就是辣椒加得有点多,江愁被辣得眼睛鼻子都红了,连着灌了大半瓶矿泉水才勉强压下去。 「原来你不能吃辣。」卓霜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 傅衡把自己带来的纸袋发给他们,让他们把自己生产的各种垃圾集中起来,上岸再找垃圾桶丢掉。 「等等,那边在干什么?」 眼尖的魏志勛指着某个方向,卓霜和江愁顺着看去,发现是胡蝶她们的船,船上几个人把手伸到湖里, 捞起一捧水就往某个人身上浇。 就算有篷子的遮挡,也能看出被浇水的那个女生就是他们之前说到过的狄萱。 狄萱抱着头,一下都不敢反抗地任由其他三个女生往她身上浇水。 「靠。」 正义感爆棚的魏志勛见不得这种事情,立刻就要出声制止。 就在他张口的前一秒,卓霜拦住了他。 「老魏,别出声。」 魏志勛狐疑地望着他,「卓哥,这……」 「悄悄地,把船划过去,就当做是跟她们偶遇,剩下的我和江小愁来处理。」 魏志勛还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么久以来的经验告诉他照做就行了。 第49页 他和傅衡不动声色地把船朝那边划去。 「你们在干什么?打水仗?」 看清楚来的是谁,胡蝶尴尬地放下手。 「嗯,是我们在……闹着玩。」 现在是四月中旬,气温稳定在一个舒适宜人的区间内,但这毕竟不是夏天,如果浑身湿透还是有着凉的风险。 「感冒了就不好了。」 卓霜微笑着递过去一张纸巾,「擦擦手,这水不见得有多干净。」 江愁看的很清楚,卓霜的笑容里透着平日不多见的冷意。 胡蝶很快调整过来,俏皮地笑起来,「谢谢啦。」 江愁没说什么,他注意到狄萱快速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开始擦身上的水。 依旧是欲言又止又饱含希冀的眼神。 他们的船划到一个胡蝶她们听不到的安全范围,魏志勛立刻憋不住开始八卦。 「其实我们班应该只有四十个人的。」 江愁记得,分班表上确实只有四十个名字,然而早自习点名的时候却成了四十三个人。 至于多的是哪三个人他没什么印象——这么大一张分班表,除了他自己的名字,能让他稍微有点印象的就只剩下卓霜的。 「多的三个人都是找关系进来的。」 有三个人找关系进的一班,当中就有一个是胡蝶。 魏志勛叭叭地说了一大堆胡蝶的八卦,不知道他到底哪听来的,江愁听了会就记住了一个关键点。 这个胡蝶之前跟谢瑶瑶是一个班的。 「你信她们在闹着玩吗?」 江愁悄悄拉了下卓霜的袖子。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二傻子,她说什么就信什么。」卓霜把手枕在脑袋后面,眼睛半闭着,像是睡着了,「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那个胡蝶在欺负人。」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让魏志勛叫停她们?」 为什么要用这么曲折迂迴,甚至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不是所有这种事情我都会管的。」 「嗯?」江愁迷惑了,既然这样,这个人当初为什么要管他和周泽正的那档子闲事? 「很简单啊,因为狄萱没有跟胡蝶她们断绝来往的勇气,我们随便插手只会让她的日子更加难过。除非她自己能够反抗,不然我不想管。」 卓霜睁开半边眼睛,「你跟她又不一样。」 第25章 江愁他们返航那会胡蝶她们已经在陆地上等了。 胡蝶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真的强悍,欺负同学这种事被发现了仍旧不慌不忙,坚信自己可以瞒天过海。 看到他们过来了,她迅速调整好状态,亲切又不失愧疚地递给狄萱一包湿巾,让她擦擦身上的水,「对不起,刚刚我们玩得有点太过火了,你要是冷的话我把外套脱给你吧。」 狄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头髮都贴着头皮,末梢可怜巴巴地淌着水,和其他三个光鲜亮丽的女生站在一起,更像一只狼狈仓皇的落汤鸡。 她快速夺过湿巾,含混不清地说,「没,没关系,我不冷。」 胡蝶满意地翘起唇角,大方地转过去面对卓霜,「卓哥,我们接下来去哪玩?」 卓霜一手插兜一手指魏志勛,「这不归我管,我听我们组长的。」 胡蝶摸不准自己是不是碰了个钉子,「那魏志勛,你决定好了吗?」 「等我看看先,我还没想好。」 进公园那会魏志勛从工作人员那里拿了本导游手册,他对着看了半天,嫌这个娘们唧唧嫌那个不够带劲,忽然他翻到某一页,眼睛唰地亮了。 「我知道了,我们玩这个!」 包括江愁在内,所有人都把脑袋伸过来,看看到底什么东西能让他这么兴奋。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跳楼机三个字。 「你真的要玩这个……?」 看到配图上那架高耸入云的要命机器和惊恐的人们,胡蝶脸都青了。 魏志勛点点头,大大咧咧地说,「对,就玩这个。」 「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她试图跟魏志勛讨价还价,然而魏志勛根本不买帐,「考虑什么,我想玩这个好久了。是男人就下一百层,是不是很酷?」 看胡蝶的表情,她似乎是想说脏话又硬生生憋住。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们比较想去鬼屋。」 「去吧去吧。」 没有一个人挽留她,话说出口又不能改,她只能带着一干小姐妹们离开。 在狄萱经过自己面前的时候,江愁拦住她,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 「拿着。」 校服外套一视同仁,不分男女款,所以夏天经常有怕冷的女生找男生借外套避寒。他和狄萱差不多高,外套穿在狄萱身上也不会大得太过分。 狄萱停下脚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做这个纯粹是一时头脑发热,这会完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如果是卓霜的话,他会怎么做? 他别开眼睛轻声说,「把湿衣服脱下来,待会找个地方看能不能晒干,别着凉了。」 狄萱怯生生地看着他,然后接过了他的外套,紧紧地抱在胸前。 「……谢谢。」 她抱着外套快步追赶着前面的胡蝶她们,一副生怕被丢下的可怜相。 第50页 江愁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在船上时卓霜说的那几句话。 如果胡蝶对她不好,为什么她一定要待在胡蝶她们的身边,划清界限不好吗? 她用那种眼神看着他,是希望他能够帮到她什么呢? 还有最重要的,不是他不相信自己,而是像他这样的人真的能够像他的卓哥那样,把一个人从绝望和无助的困境中拉出来吗? · 魏志勛在旁边看完了全过程,唯恐天下不乱地吹起了口哨。 他还没发出声音就被人拧了下后腰,然后口哨就变调成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哀嚎。 傅衡收回手,淡淡地直视前方,「你要是不想被卓哥暴打就闭嘴。」 魏志勛思考了三秒钟,「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傅衡怀疑地乜他。 魏志勛奸诈地笑起来,「我知道了,卓哥害怕跳楼机,待会我一定要拿这点好好取笑他,多大的人了还怕跳楼机这种小儿科。喂,老傅,你走什么?」 傅衡懒得理这个二傻子,快步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江愁校服里面就穿了件浅色卫衣——江素晴生怕他长得太快,给他买衣服都往大一码买,结果就是他得时不时把袖子往上撸。他有点心虚地看着面前的卓霜。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心虚,但他就是心虚。 「卓哥……我这样做对吗?」 卓霜按住他的嘴角往上拉,「笑一个。」 江愁躲开他不安分的手指,「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些话。她为什么一定要跟胡蝶她们在一起呢?」 「江愁。」 卓霜很难得这样正儿八经地叫他的名字。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一个独行侠的。你可以,但是我不希望这样,你明白吗?」 江愁想说他明白,但是他又觉得他不明白。 卓霜笑了起来,「她想向你求助,说明她心里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需要一个契机帮助她下定决心。」 「需要很久吗?」 卓霜摸了摸他的眼角,「可能很久,也可能不会很久。」 · 魏志勛追上傅衡的脚步,傅衡拐了下他,「老魏,你真要玩那玩意?」 魏志勛奇怪地反问,「不然呢?」 傅衡推了下眼镜,「我以为……你就是不想跟胡蝶她们一起,故意挑了个比较吓人的。」 「我犯得着跟她赌气吗?」 他们站着等了会后面的卓霜和江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跳楼机那边移动。 到地方工作人员先问病史,反覆强调该项目危险性较高,请为自己的人身安全负责,不要虚报。 「五百度?不行不行,会视网膜脱落,上个月就有个戴隐形眼镜的小姑娘跳出毛病了。」 傅衡近视度数比较高,不能坐这种东西,所以真正能上去的就只有江愁、卓霜和魏志勛三个人。 在上机器以前,魏志勛大话一套套的,等真的坐上去,看工作人员过来给他们一层层上了三层保险,魏志勛不由得紧张起来。 「刚才一定要坐着个的?」卓霜斜斜地扫了他一眼,「怕的话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谁怂谁孙子!」魏志勛梗着脖子叫嚣。 卓霜早看透他这外强中干的德行,「你最好记住你说的。」 工作人员给最后坐上去的江愁扣完了扣子,最后把安全槓放下来,把他们牢牢地固定在座位上。 「你会怕吗?」 启动前最后的倒计时,卓霜偏过头,用气声在江愁耳朵边上说。 会怕吗?江愁很少坐这种东西,唯一一次跟班上人去秋游,玩了个好像是叫海盗船的项目,有男生一次就吐得天翻地覆,而他坐了两次都没什么太大感觉。 都叫跳楼机了,应该会比海盗船那种东西要可怕许多吧。 「别怕。」卓霜以为他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想想我也在这里,自由落体没什么可怕的。」 座椅往上顶了下,机器带着他们的座位缓缓上升。他试着往下看了一眼,从这个高度,不论是坐在一边长椅上的傅衡还是旁边商店的屋顶都变成了模煳的小点。 唯一能够看清的是身边人的脸孔。 从顶点落下来的一瞬间,他的心脏陡然被揪住,五脏六腑都微妙地移了下位。 身体底下的座椅消失了,他整个人宛若浮空,他试图用力抓紧保险槓,可由于失重,身体就是使不上力气。 在魏志勛杀猪一样的嚎叫里,他听到卓霜的声音。 「闭上眼睛,很快就过去了。」 卓霜让他闭上眼睛,他照做。 在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世界在上升,他们在下坠,冲破光和水和黑暗和稀薄的氧气,坠入一个只有他和卓霜的世界。 · 升起下落,这样的流程一共重复了三次。 等跳楼机最后一次落下,魏志勛被工作人员放下来,他走了几步,脚步都是飘的,扶着垃圾桶就哇哇地吐了。 连一群人当中体能最好的卓霜都有点找不着北,捂住脸半天说不出话。 除了江愁。 江愁顶多脸白点,别的看起来都跟平时没什么大区别,甚至还能帮助去给魏志勛顺气。 傅衡看着他那没事人的样子,默默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第51页 工作人员约莫是习惯了有人下来就吐,过来关怀了一下魏志勛,确定没出现其他问题就去接待下一批前来作死的客人。 最刺激和最不刺激的都体验过了,剩下的项目他们都不怎么提得起兴趣。 在路过旋转木马的时候,为了报跳楼机的仇,魏志勛被卓霜和傅衡一起架上了上去。 「你看他像不像个变态?」 卓霜拍着江愁的肩膀让他看前面:魏志勛一米八两百斤的大个子瑟缩在小小的木马上,在一群小学生的衬托下简直就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起初江愁真的只是忍俊不住,但不知道魏志勛哪点戳中了他,他笑得越来越厉害,连肚子疼都停不下来。 他真的好久没有这么开怀地大笑过了。 都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和这个叫卓霜的人在一起。 「你们做什么?!」木马转到人群这边,魏志勛忽然看到几个对准他的尽头,大叫起来。 不说拿着单反摄像的傅衡和卓霜,连江愁都拿起手机连拍好几张。 魏志勛从木马上下来,强颜欢笑地问他们满意了吗,满意的话就把照片删了。 卓霜对着他的脸又拍了几秒钟,「不删,不过你要是喜欢的话,我晚点邮箱传你一份。」 魏志勛看出这人算是没救了,决定去磨相对好说话一点的江愁,「江小愁同学……」 江愁收起手机,「我手机像素不高,拍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你要的话我也可以传你。」 魏志勛心知删除无望,试图给自己争取最后一点权益,「那,你们要发朋友圈的话,记得把我p帅一点,越帅越好,就……把我p成骑着白马来的英勇圣骑士最好。」 · 宁山森林公园占地面积极大,他们逛了一上午才刚逛完南半区。 饭点,卓霜看了眼手机,看到王宣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王宣说他们在e区自然保护区找了块位置,有自助烧烤和快餐餐厅,问我们去不去。」 「还等什么,现在就去。」 e区主要是餐饮区,除了招牌的自助烧烤就是几家连锁快餐店,然后连接着一大片林荫区,有质朴的木头桌椅也有供人野餐的柔软青草地。 王宣他们找了块无人树荫,塑料桌布一铺,坐着打牌玩桌游,快活得很。 看到卓霜他们,王宣大老远就朝他们不停招手。 「卓哥,来打牌吗?」 卓霜按住眉毛,很懒散地朝他一飞,痞气地说,「等会来。」 这次春游江愁负责带塑料桌布,他跟卓霜一人一边铺好桌布,用书包压好边。 「轮到我了。」 魏志勛就摘下他那巨大的登山包,一样样往外面掏东西:薯片、布丁、巧克力派、牛奶吐司……最后掏了三盒自热火锅出来压轴。 「够了吗?不够我这还有。」魏志勛生怕饿着自家兄弟,拍拍自己的包,非常有信心地说。 卓霜连忙制止,让他千万别继续,「够了够了,老魏,你是把你家冰箱整个搬来了吧?」 「怎么可能?」 傅衡撕开自热火锅的包装,把袋子里的食材一样样加进去,「给,江小愁。」 江愁正要伸手去接,忽然手机响了。 「抱歉。」 来电人谢瑶瑶,他站起来,到一边去接电话。 「谢瑶瑶,你有事吗?」 谢瑶瑶开门见山地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们在e区,德克士旁边的杉树林。」 谢瑶瑶不跟他多废话,「等着,我马上来找你。」 江愁回去,对卓霜他们谨慎地说,「我有个朋友要过来找我。」 卓霜撩起眼皮,「嗯,让她过来。」 魏志勛不明所以,「那就让他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五分钟以后,谢瑶瑶带着个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穿着江愁外套的狄萱。 谢瑶瑶撩了下头髮,扯着狄萱不让她后退,「打扰了,她是你们班的学生,对吗?」 第26章 狄萱看起来比他们上午在湖边分别的时候还要狼狈。 她头髮被扯得乱糟糟的,眼角通红,脸颊上还挂着泪痕,很显然是刚大哭过一场。 在场几个男生里最快反应过来的竟然是傅衡。他递了张湿巾过去,然后指指自己的脸颊。 「不然干了会痛。」 魏志勛跟着打圆场,「来了就是客,快坐下。火锅吃不吃?吃的话我这份给你,我再去找点别的吃。」 江愁买的桌布很大,就算多坐两个女生也不成问题。谁知狄萱坚持不肯跟他们坐一起,抱着自己湿哒哒的书包到不远处,垫了张报纸在屁股底下就抱着膝盖坐下。 谢瑶瑶没法,只能孤身一人坐到男生堆里。面前这一堆人她除了江愁只认得一个卓霜,剩下的都是生面孔。 「你们都是江愁的朋友吗?」 「是,我们都是,我叫魏志勛,他是傅衡。」 魏志勛很识趣地跳过了卓霜。 听到魏志勛三个字,谢瑶瑶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江愁瞥她一眼,她立刻重新戴上那副温柔大方的对外假面,「你们好,我是江愁的姐姐谢瑶瑶,谢谢你们一直关照我们家江愁。」 大概是理解成了表姐堂姐一类的表亲,没人对她和江愁不一样的姓氏发表疑问。 第52页 卓霜似笑非笑地沖江愁使眼色,拿这两人都没什么辙的江愁只觉得双重无力。 好在他还记得正事是什么,「她怎么跟你在一起?」 谢瑶瑶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在洗手间听到旁边有人在吵架……嗯,也不叫吵架,更像单方面歇斯底里的发疯,另一边只会哭。本来我对这种事情没兴趣的,结果对面叫得太大声,我一下子听出鬼叫的是我的老熟人,就留了个心眼,找准时机吓了吓她。」 江愁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你干什么了?」 「我一脚踹隔板上让胡蝶这死女人闭嘴,别在公共场合发神经。」 不愧是谢瑶瑶会做出来的事情。江愁内心复杂地扶额,卓霜卯足了劲鼓掌。 「干得好,牛逼。」 谢瑶瑶骄矜地扬起下巴,「过奖。门打开我就当着胡蝶的面把这小姑娘拉走了。」 她花了点功夫问出狄萱是哪个班的,两个人在园区转悠了一会都没看到一班的人,然后她就想到给江愁打电话。 狄萱的性格不止让一个人感到头疼,谢瑶瑶也不例外。 「到底怎么回事?胡蝶干什么要这样欺负她?我路上一直在问她哪里跟胡蝶不对付,结果她除了哭就是哭,我到现在都还一头雾水。」 江愁没办法,把自己知道的部分简单给谢瑶瑶讲了讲,中间卓霜和魏志勛还补充了不少细节进来。 谢瑶瑶听得连连摇头,她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狄萱,一脸苦相地说,「那完蛋了,胡蝶这女人心眼小得很,我这么一插手,她如果不学乖点还傻乎乎地凑上去,胡蝶会整死她的。」 「你跟胡蝶……怎么回事?」 就算是再傻的人都能嗅到两人不对付的味道。 谢瑶瑶哼了一声,「事先声明,我才没有主动去招惹她,是她自己脑子有水把我当假想敌的。」 胡蝶家境良好长得也还行,从小被捧着长大,谁知进了附中,碰上了公认漂亮、学习成绩也比她好的谢瑶瑶,一下子风头就被盖了下去。 她三番五次在背地里说谢瑶瑶的坏话,最过分一次甚至把谢瑶瑶的政治课本扔进了垃圾桶,谢瑶瑶又不是没脾气的泥人,她愈发针对,两人便愈发水火不容。 「算了,她不肯跟你们在一起,我去看看梅瑾肯不肯帮我照顾下她。」谢瑶瑶还是放不下心。 一班英语课代表梅瑾之前也跟她和胡蝶一个班,对胡蝶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很看不上眼,应该会出于礼节收留无处可去的狄萱。 谢瑶瑶站起来朝一个人默默啃面包的狄萱走过去。 从江愁他们的角度看不到谢瑶瑶说了什么,只看到狄萱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到惊恐再到茫然,跟坐过山车似的。 「别担心,谢瑶瑶比你想得有分寸。」卓霜凑到他的耳朵边上说,唿出的热气吹得他痒痒的。 过了会狄萱默默地站起来,跟着她朝另一边走去,江愁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我知道。」他想起她做的一系列事情,轻声说,「她是个很好的人。」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在那个时时刻刻让他感到压抑的重组家庭里遇到像谢瑶瑶这样的人。 · 从梅瑾那边回来,谢瑶瑶本来想要问江愁吃不吃自己带的芒果,结果看到眼前的画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脑袋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揪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小声诘问,「他们平时一直这样?」 傅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正把脑袋搁在江愁肩膀上的卓霜。 他们好像是在看电影,卓霜一只手圈着江愁的脖子,把他朝自己这边拉,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可能还有更多。 太亲密了,就算是以好朋友的标准来说也可能太亲密了一点。 「嗯。」 谢瑶瑶的语气有点古怪,「他跟别人也这样?」 这个「他」到底是指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怎么可能。」傅衡想像了一下卓霜对自己和魏志勛这样,手臂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立刻把这画面从脑海中赶出去,「反正我只见过他们这样。」 连魏志勛这种粗神经的二百五都能察觉到,卓霜的本性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开朗热络。 他们已经是和卓霜最亲密的几人之一,有时候都能感觉得到卓霜在和他们保持距离,这个江愁能在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里得到卓霜这样偏心的对待,是绝对没法用单纯的同情和感兴趣来解答的。 这么看,答案似乎很明显了。 说完他觉得可能不太严谨,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不确定。」 「我知道了,谢谢你。」 谢瑶瑶皱起眉头,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担忧。 傅衡将她的一系列表情变换看在眼里,但到最后都没再说什么。 就像卓霜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这个谢瑶瑶是江愁的亲人,他最多就能做到这个程度,再多的话就超过了。 既然梅瑾她们肯收留狄萱,那么谢瑶瑶也没有在这边继续待下去的理由。 她过去拍了拍江愁的肩膀,「江愁。」 江愁的肩膀被卓霜压着,实在不好回头。 谢瑶瑶当然知道他的难处,「没事,就这样跟你说。」 第53页 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嗯,你说。」 谢瑶瑶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跟平时没有区别,「解散以后等我一下,我今天跟你一起回去,我找我爸有点事。」 江愁拍了拍卓霜的手,让他让开点。 卓霜不怎么情愿地从他身上挪开,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你怎么就喜欢看这种东西,下次看点恐怖刺激的,不然不公平。」 江愁抱 歉地对他笑笑,接着看向谢瑶瑶,「好,我去找你还是你来找我?」 谢瑶瑶的目光在他们中间来回了一趟,「如果回班上我来找你,如果就在车站解散,先到的等后到的。」 · 回程的路上,大部分人都玩累了,车上比去的时候要安静不少。 到地方以后,因为进进出出实在麻烦,所以他们没有回学校班上集合,直接有什么事在车站这边说。 李老师又强调了一遍明天一切照常,不许迟到不许不交作业,然后就让他们解散。 「你要等谢瑶瑶?」 在大巴上睡了大半段路的卓霜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吐字含煳,介于气声和低音之间。 他明知故问,江愁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他。 「嗯。」 「我陪你等。」卓霜拉着他站到树荫底下,再度摘下自己的一边耳机塞到他的耳朵里,「接我的车也还没来。」 二班的车到得稍微晚了一点。 等二班班主任,一个秃头的老男人说完话,谢瑶瑶朝江愁小跑过来。 「等了很久吗?」 「也没有很久。」 江愁其实没去注意时间过去了多久——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时间的流逝速度好像完全没法用这个世界的常理来进行估算。 209路公交车适时地停靠在站边,卓霜站在原地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继续漫不经心地等来接他的那辆黑色轿车。 江愁一直看着他的身影,到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就这么捨不得啊?」 车上还剩一个空位,江愁让谢瑶瑶坐了,自己就站在旁边。 「也没有。」他有点口不对心地说。 谢瑶瑶哼了一声,「明天不就能再见到了。」 「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谢瑶瑶提起卓霜的语气跟之前比变了一丢丢。 「你是不是长高了一点?」谢瑶瑶看着他站着,忽然说道。 「有吗?」 「应该有,不然你有空去量一下。」谢瑶瑶伸出手,「书包给我,我帮你拿。」 江愁摇头,「我自己背。」 五站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今天放得早,前面的十字路口又堵了。 「谢瑶瑶,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谢瑶瑶一下子抬起头。 「什么?」 「你一般会送别人什么东西当生日礼物?」 「化妆品,娃娃还有蛋糕,怎么,有人要过生日?」 江愁皱起眉头。就算他之前没被邀请参加过某人的生日会也知道这种场合不能空手,太贵的东西他买不起,太随便的他又不想送,想着来问问谢瑶瑶的意见,结果是这种毫无参考价值的答案。 「你先说好你要送谁?停,你不要说,我猜猜。」谢瑶瑶严肃了一秒,「我猜到了,卓霜卓大帅哥过生日对不对。」 江愁的表情等于默认。 「我就猜到会是他。」谢瑶瑶嘟囔,「听好了,送你觉得合适的就行了,只要是你送的他绝对不会挑剔的。」 第27章 李叔刚把车开过小区大门,后排的卓霜抬起头。 「到这里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走过去。」 这种三环线内的高档小区最大的优点就是安静,安静得让人难以想像一街之隔就是喧嚣的商业区。 昏黄的余晖透过婆娑的树荫,兴许是今年春天比较暖和,四月中旬栀子和玉兰就开了,空气中幽香浮动。 指纹锁滴地一声就开了,进屋以后没有人接应他,到处都静悄悄的,客厅桌上的花瓶里摆着一束新鲜的月季,应该是早上刚从他外婆的花园里剪下来的。 他外公外婆三年前搬来这里,两层的复式楼,一层是前后结构,前面客厅与餐厅连通,后边是私人放映室和小型储物间,二层是主次卧和书房,主人家的私密空间,一般客人不会主动造访。 厨房里有人在忙碌,是个头髮花白、穿格子围裙的女人。 他放下包过去拍了下她的肩膀,「陈姨,我回来了。」 「哎呀。」 保姆陈姨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压惊,「吓死我了,你走路都没有声音。」 他倒退一步,略有一点愧疚地看着面前的小个子女人,「我以为你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了。」 「可能被刚刚锅里的声音盖下去了。」陈姨指指那口汤锅,「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今天春游,不上晚自习当然放学早。」 卓霜有点口渴,于是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冰矿泉水,拧开盖子灌下去大半。 「好像是的。」她懊丧地敲敲脑门,「瞧我这记性,又忙忘记了,玩得开心吗?」 「还可以。」卓霜喝够了水,又把脑袋伸进冰箱看看里面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吃,「陈姨,我那个朋友说早上的茶点很好吃。」 第54页 「真的吗?」陈姨已经不怎么年轻了,一笑眼角嘴角的皱纹就聚成一束,「这可是我的拿手绝活。」 「真的。」 卓霜再三保证她的绝活有被人欣赏,她乐得嘴都合不拢。 「明天还要吗?」 卓霜点点头,「明天早上你做早饭的时候再多做一份,我带到学校里去给他,如果可以的话,可能接下来一年多都要麻烦你了。」 他观察了江愁大半个月,发现他的早餐要么是食堂的包子要么是干巴巴的面包,反正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东西。 怪不得长那么瘦小,吃这种东西怎么可能长得高。他一边想一边拿了一小碗草莓出来。 这草莓个头不大,就比大拇指大一点,但香气浓郁,咬一口甜到人心里去,他很喜欢。 「哎呀那个草莓……你先不要动。」 他正捏着颗草莓要往嘴里送,陈姨连忙过来制止。 「我妈的?」他放下碗,稍微想一下就明白了。 「是吧。」陈姨为难地看着他,「你妈妈特地叮嘱过,谁都不要碰,她晚点要吃。」 「哦。」卓霜把草莓放回去。 上次他们吵架就是因为他不小心动了她放在沙发上的东西。她骂他没家教不懂尊重人,他反问她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放在客厅沙发上,两个人都自认占理,吵得不可开交,然后他就被闻声赶来的外公给赶了出去。 他暂时不想半个月不到跟她吵两次架。 「我早上还买了樱桃,你要是想吃的话就吃樱桃。」陈姨忐忑地望着他,生怕他一定要吃草莓。 樱桃也行,他不是那么挑剔的人。 「也在冰箱里?」 陈姨 送了口气,「对对,你往左边看看,可能摆得有点靠后。」 一篮蔬菜后面果然摆着一碗红得发黑的樱桃,他拿出来,一颗颗地吃了起来。 「快出去,等会就能吃饭了。」 陈姨开始赶人,卓霜站着不动。 「我留在这里给你帮忙不好吗?」 知道是什么原因的陈姨嘆气,「别闹了,你作业写完了吗?」 「差不多都写完了。」 「差不多。」 卓霜执意要待在这里,她也没办法真的动手赶人出去。 「唉,唉,唉。」 她做一会事嘆一口气,偏偏这又是别人的家事,她管不了。 卓霜说的帮忙就是偶尔从手边里拿几样东西递给她。 「霜霜,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啊。」她接住他递来的胡萝蔔,盯着他看了是多面,忽然这样说道。 「啊?」卓霜撩起眼皮看陈姨,「怎么突然这么说?」 「现在小姑娘都爱俏,不吃早饭减肥。如果是给小姑娘的东西,姨给你做漂亮点,你拿出去也有面子。」 卓霜本来想说你想太多了,但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还没确定,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我猜起码不会讨厌吧。」 陈姨看不得他这幅不怎么自信的样子,「怎么可能有小姑娘不喜欢我们霜霜,电视里那些小……小鲜肉,是这个说法吧,我都觉得没有我们霜霜帅。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卓霜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打算下星期跟他表白,问问他缺不缺一个像我这么帅的男朋友。」 「下星期?」陈姨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那不是你生日?你打算生日上跟她表白?」 「嗯,我就是用这个理由把他约出来的,至于结果怎么样还说不准。」 卓霜说的是八字还没一撇,到陈姨嘴里就是两人成了。 「我们霜霜成大男孩了,要有女朋友了。」 等她乐得差不多了,卓霜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又指指楼上,「陈姨,这件事暂时帮我保密一下,免得我妈他们又逮着我念叨。」 陈姨眼角眉梢都是笑,「好嘞,以后有空的话把小姑娘带回来给姨看看?」 这就有点难办了。卓霜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立刻答应,「再说吧。」 · 晚餐时间,卓霜他妈,唐琳唐女士终于从二楼房间里出来。 从卓霜有记忆开始她就和卓振宁分居了。以前逢年过节两人还会在一起装一下伉俪情深,自从卓振宁父母去世后,他们便是连伪装都懒得做,公然另结新欢,结婚证宛如一张废纸。 他外公外婆都是留过洋的高级知识分子,最近又被大学返聘回去教书,许多人眼中标准的体面人士。唐琳留学回来借他们的关系办了家艺术培训机构,连续三年艺考状元都出自他们画室,渐渐地也成了a市艺考的一块金字招牌。 她是那种像冰一样冷淡秀丽的女人,卓霜白皙的皮肤和狭长的眼尾就是遗传自她。时间在她身上格外宽容,哪怕年逾四十看起来也像三十出头。她在家的时候不怎么化妆,脸色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但衣着还是一丝不苟,半点没有居家的休闲气息。 卓霜为她拉开椅子,习惯了有男士为自己服务的唐琳十分坦然地坐下。 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单独开小灶,只要她上桌吃饭,餐点统一都是按她的口味来。 卓霜小时候还会抗议两次,被训斥得多了就慢慢学会了闭嘴。 外公还在学校里给学生上课,餐桌上只有 他、他外婆和他妈三个人。 第55页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唐琳没什么精神地挑了一筷子笋丝,懒懒地跟另一边的卓霜说话。 「我记得是最近,具体是哪天我不记得了。」 她这么说着,丝毫不觉得自己身为母亲却不记得孩子生日有哪里不对。 对此卓霜没什么特殊反应。至少比前几年好。前几年她压根不记得有这件事,直到五月中旬看到卓振宁送他的礼物才想起来,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给了他一大笔钱就当做是庆祝。 「十八岁成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考驾照?进口车要等几个月,有看中的就提前去订,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果然还是不该对她抱太大期望。卓霜嘆了口气,纠正道,「我明年才成年,暂时还不能考驾照。」 她尴尬地拉了拉嘴角,「是这样吗?你明年高考?要不要考虑下出国,如果要出国的话,暑假给你报个雅思?」 卓霜下意识看了眼窗户外边,想看看今天是不是要下红雨,怎么唐琳突然转性,接连关怀起自己的生活和学习。 虽然她越关怀级越是犯错。 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再跟她说一遍自己今年读高几,「我今年高一,后年高考,这些事情还远得很。」 「哦。」 约莫是面子上挂不住,唐琳不说话了。 儿子马上要过生日,她这个当妈的总得有点表示。 「我那段时间应该外地陪学生写生,我晚点把卡放桌上,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买,密码还是老样子。」 卓霜习惯了她在金钱上的慷慨大方,「谢谢妈妈。」 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她也没必要再继续勉强自己待在这里,她站起来,「我吃饱了。爸爸什么时候下课,我去接他。」 他外婆看着那份基本没怎么动过的花胶汤和笋丝,担忧地问,「小琳,要不我晚上让小陈给你送点点心进去?」 她倦倦地摆了摆手,「少送一点,我没什么胃口。」 她走之后,卓霜吃了两口也吃不下去了,不过还是勉强把碗里的米饭吃干净。 「我回房间写作业去了。」 他外婆没怎么看他,「去吧去吧。」 第28章 上上周的春游就像是一场美梦,梦醒之后一切照常。 老唐仍旧每天穿着亮瞎狗眼的萤光色冲锋衣到处转悠,抓迟到早退抄作业的学生,让他们在写3000字检讨下午放学以前交。李老师又板起了脸,做一个不苟言笑的冷酷杀手,反覆提醒他们期中考试还有几天,训斥谁谁谁作业做得一团糟,半点看不出曾和他们坐在一起毫无架子地唱歌说笑的影子。 除了老曹,老曹这人天生慢性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随时随地都能乐呵,语文课就成了这群快被数理化逼疯学生们唯二的避风港之一。 另一个避风港就是一周一节的体育课。天公不作美,一班和二班的篮球赛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顺延到这周,这周魏志勛他们准备好了球,梅瑾等几个女生组成了啦啦队就等着加油,结果英语老师临时要课,给他们讲随堂小测的那几篇,讲得全班人怨声载道,恨不得能当场昏死过去。 紧凑的学习生活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江愁和卓霜约定的星期六。 早上江愁还是老时间到的学校,他打算先坐下来再去组长那里交作业,谁知在第一步就碰到了障碍。 不知道是谁把卓霜这周过生日这件事宣传出去的,卓霜人还没来,但桌子椅子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 男生送的普遍缺乏神秘性,从店里买来是什么样子送来就是什么样子,极其一目了然,而女生送的则是要精緻很多,大都有漂亮的包装,很难从外表分辨出内容。 江愁从另一边绕到位置上,拿出自己书包里的那样东西,看了一会还是决定塞进抽屉里。 十分钟后,卓霜到班上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他。 他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是饭盒和一盒纯牛奶,饭盒里的茶点还别出心裁地摆成了一朵花的样子。 「看着我干什么?」 这两周下来,他琢磨出了卓霜给他带东西的一点规律:一般来说星期一到星期三再加星期六是这种家里保姆做的茶点,剩下的日子都是店里买的,中式西式什么都有,标准的卓霜吃什么他吃什么。 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是特地给他准备的,他试过抗议,但抗议的结果就是他不吃卓霜也不让魏志勛帮忙解决,就让他看着好端端的食物被浪费掉。 「江小愁,你有什么表示没有?」 卓霜翻了翻自己收到的礼物,有内地还没发售的港版ps4游戏,有丝绒封面的精装书,还有别的进口零食……他非常随意把它们推到一边,空出位置好自己坐下。 「礼物啊,我的生日礼物。」 卓霜生怕他没听懂暗示,又明示了一遍。 「我准备了。」江愁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样的东西递过去,「卓哥,生日快乐。」 卓霜拆开包装纸,发现是一本素描簿,挑了挑眉,「嗯?怎么想到送这个?」 江愁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之前你画过我……我看得出来,你应该有学过素描。」 那次化学晚自习,他因为江素晴的临时失约而情绪低落,卓霜看到了就顺手涂了个鸦逗他笑。 第56页 虽然很潦草,可是他看得出来卓霜是真的很擅长画画。 他给卓霜挑了素描簿作为生日礼物,希望他能够用得上。 「谢谢。」卓霜拆开塑封包装,「我很喜欢。」 江愁看着他,像是在分辨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就算谢瑶瑶那样说,他还是很忐忑,生怕卓霜会瞧不上这种廉价的小玩意。 「我很喜欢。」卓霜摸了下略微粗糙的纸张,「虽然我已经很久没 好好画过画了,但如果你这样希望,我会重新捡起来的。」 「如果不喜欢……」江愁敏锐地听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不要勉强自己。」 结合自己亲眼见过的那些东西,他察觉到卓霜的家庭可能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幸福。 但这也仅仅局限于他的猜测,毕竟他从没亲眼见过卓霜的家里人,见过他们和他相处的样子。 他见得最多的是学校里这个不怎么正经,时时刻刻都在笑的卓霜,那次假期就像是在这之上撕开一条缝隙,露出更多复杂而真实的东西,让他能够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人。 越是了解,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就越是能够牵动他的喜怒哀乐。 他真的害怕他的礼物会给这个人带来哪怕一丁点不好的回忆。 「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卓霜闭了下眼睛,藏住那些多余的情绪,「迁怒而已,我讨厌的是别的东西,不是画画这件事本身。」 · 早上第二节课下课,又有人提着礼物到一班门口来。 几个男生鬼叫着起闹,本来在跟江愁讨论数学题的卓霜嘆了口气,放下笔,跟江愁说了声「等我回来」,出去看是不是分到其他班上的朋友。 他想了一圈人却没想到是个不认识的女生。 这女生特地打扮了一番,甚至还化了个很淡的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一点。 「对不起,我认识你吗?」卓霜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跟她打过交道。 她没有被他的反应打倒,鼓起勇气说,「上学期你借过我一次政治课本。」 卓霜想了半天,终于有了点印象。 「好像是有这件事。」他抱歉地笑了笑,「你有什么事吗?」 「祝你生日快乐。」女生双手捧着个长而扁平的盒子,盒子上还扎着淡紫色的丝带,「还有,我……我能不能先和你从朋友做起,如果……」 「对不起。」 卓霜先一步拒绝了她接下来要说的东西。 他不介意多个普通朋友,但是她明显是冲着别的东西来的,他不能给她无谓的希望。 「但是我听人说,你现在还没有……」她的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快要哭了,「如果过段时间你不喜欢我……」 「现在没有不代表之后不会有。」卓霜平缓地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直接愣在原地,「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的话,你其实不用……我就是想试试。」 「你难道觉得我在安慰你?」看到她那想点头又不敢的样子,卓霜笑起来,「我没有那么好。是真的,我有很喜欢的人了,所以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好意。」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喜欢的那个人的侧脸。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江愁转过来,两人视线碰撞到一处。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江愁就别开了眼睛。 「我知道了。」她失落地垂下头,「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 他想把礼物退还回去,结果快到上课时间,李老师抱着练习册来了,她最后看了卓霜一眼就像只兔子一样一熘烟跑掉了。 李老师瞥了卓霜手上的东西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小帅哥,不要招蜂引蝶,期中考试考砸了你知道后果的。」 卓霜看看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她,「李老师,你这是打算什么锅都让我背吗?」 李老师翻了个白眼,「不然呢?」 卓霜想了想,把这盒godiva巧克力直接塞到了李 老师的怀里,「这样就没我的事了吧?」 「你……」 李老师被他噎得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教室。 · 放学以后,卓霜家的车在校门口等着。 江愁提前跟江素晴说了这件事,他今天不会那么早回来,让她晚上不要做他的饭。 江素晴又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跟同学aa,之前春游给的钱还有剩,他没要,江素晴也没有勉强。 「卓哥,你还没说我们要去哪。」魏志勛一坐上车就开始闹腾,「怎么今年这么神秘。」 卓霜正给江愁扣安全带,「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魏志勛大惊。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盯着大众点评看。」 「那你知道怎么去吗?」 「怎么不知道,让李叔带我们去不就行了。」卓霜敲了敲李叔的椅背,「李叔,你知道吗?」 李叔很上道,「我知道,小刘昨天就把定位发我了。」 卓霜摊开手,「这不就结了。」 毫无破绽,魏志勛闭嘴。 位置是卓霜前段时间让他爸的助理订的。他的原话是,找个能请同学吃饭的地方,不要太好也不要太差,稍微有档次一点,东西最好不要太难吃,毕竟他们真的是去吃饭的。 第57页 结果到地方发现是家人均快四位数的日料。卓霜下意识就想再去找别的地方,但周末这个点稍微好一点的地方都要排很长的队,他们能等后面的行程不能等。 卓霜给傅衡和魏志勛使了个眼色,要他们闭上嘴,这两人,主要是魏志勛今天格外机灵,比了个ok的手势统一安静下来,然后卓霜面不改色地接待人报了他爸助理的名字和手机号,顺便在心里记了这人一笔。到底什么理解能力才能把他的那些话理解成这样?这地方给他爸那种人谈生意都够了,还请同学吃饭。 果然,看到菜单上的价格江愁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但这个时候再想走已经迟了。 卓霜拉着他的手让他放宽心,「位置是我爸定的,他这个人有的是钱,我不用有的是女人帮他用,请你吃饭我乐意,你不要想太多。」 他感觉得到,江愁挣扎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为他留下来。 一顿饭从下午五点半吃到晚上七点半。 日料每道菜分量不多,但这样一道道地上加起来还是够让人吃撑。 吃撑了的四个人去ktv订好的包间里消食。 卓霜是除了数鸭子一概不会的五音不全选手,于是他作为寿星非常体贴地给大家来了首情歌假唱。 他开着原唱,除了对嘴型就是做表情,甚至后半截连嘴型都懒得对,直接面无表情地放完了后半段,被其他人嘘着轰下去。 傅衡平时看着文文静静,没想到到了ktv还有麦霸属性,拿起话筒就不撒手。 快九点的时候,江素晴打来电话,江愁看了一眼正唱得投入的魏志勛,站起来出去接。 「你什么时候回来?」 安静冷清的走廊里,江素晴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耳膜。 这一晚上的事情都有点超乎他的想像,他唿出一口气,低声说,「马上。」 回到包间,卓霜问他刚刚出去干什么,「怎么了?水喝多了?」 因为都没有成年,所以桌上摆着的都是软饮料,连啤酒都没有。 「我妈让我早点回去。」 江愁下意识就要为自己的扫兴道歉,但卓霜制止了他。 「对不起,我没考虑你的问题,我们之前闹到一两点钟都没问题,所以都忘了你有门禁这件事。」他拿起外套,不容拒绝地说,「我送你回去。」 第29章 「江小愁妈妈要暴走了,我先送他回去,你们接着玩,都记我帐上。」 卓霜这样说,偏生有人不识趣,硬要横插一脚。 「我也……」 魏志勛最后一个去字还没说出口腰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傅衡用口型说你给我闭嘴,气势太足,魏志勛一下子被他煞到,半天说不出话。 「卓哥,你待会还回来吗?」 傅衡推了下眼镜,看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 已经快走到门口的卓霜转过来,「看情况吧。」 「哦,路上小心,我和老魏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 等到那两个人走了,魏志勛终于能够松口气——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 「老傅,你搞什么?你最近……」 傅衡转过来,「老魏,我问你一件事。」 魏志勛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干什么?你有话不会直接问?我们谁跟谁,客气什么。」 「嗯,我想想怎么说。」 傅衡谨慎挑选着措辞,搞得魏志勛也紧张起来。 「我就想问……你对同性恋有什么看法。」 魏志勛嘴巴张得老大。 「怎么突然说这个?」他结结巴巴地说。 傅衡嘆息,「不为什么,就问下你的看法。」 魏志勛努力思考半天,脸涨得通红,傅衡感觉能闻到糨煳烧焦的味儿。 最后他硬憋出一句,「搞基是吧,我的话……不歧视,不反对,不插手,只要不试图掰弯我,我……应该能尊重他们的选择。」 「你真的一点没察觉到吗?」 傅衡欲言又止地望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异样。 「察觉到什么?」魏志勛眼睛一亮,「哦,对,我还知道有些女生喜欢看这种,我们班就有。」 「……算了,我真傻。」 傅衡按住额头。他早知道魏志勛在这种事情上不太灵光,但能傻成这样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赋异禀了。 「到底什么事?」魏志勛有点不太服气,「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说啊,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上一个喜欢看搞基的女生了?我想想,是不是……」 「啊,你点的歌到了。」傅衡不想再跟他掰扯,指着屏幕,「唱吗?不唱我切了。」 魏志勛一秒转移注意,「唱唱唱。你别切,切了我跟你急。」 傻子真好对付。魏志勛在台上鬼哭狼嚎,傅衡在下面默默调转开视线,凝视着幽蓝萤光浮动的墙壁。 他做得对吗?他不知道。那两个人到底会怎么样呢?他还是不知道。 · 四月末梢的夜晚,还不到夏天,微凉的夜风挟着幽浮的草木香气。 竹园小区主干道上的路灯前几天坏了几盏,物业还没来得及修,有一小段路就完全陷落在黑暗里。 卓霜把江愁送到他家楼下。 第一次他们走过这条路是在寒冷的冬天,唿出的气息化作温暖的白色雾气,也叩开了封闭的心扉。 第58页 第二次是在半个月前,短暂的仲春里,离开纷扰的尘俗,两颗同样孤独的心缓缓靠近。 第三次就是现在,春日的末梢,他们安静地并肩行走,耳边是自己砰砰的心跳。 「是这栋楼吗?」 卓霜凭着记忆找到了对的地方。 他果然看到了。江愁慢慢地想,那天他一定在原地看了很久自己的背影。 他想说到这里不用送了,他又不是没有腿,可以自己走回去,但是卓霜一直拉着他的手,让他没有办法挣脱。 在他的记忆里,卓霜的手是干燥而温暖的,可今天他感觉到他的掌心微微出汗,手指神经质地微微屈伸。 这个人在紧张。意识到这个,他有一点费解地悄悄看了这个人一眼,得到一个戏嚯的微笑,于是再度挪开了视线。 他很疑惑,有什么值得这个人紧张的事情呢? 到了单元楼门口,卓霜还是没有松开手。 「卓哥,我到家了……」他试图提醒卓霜松手。 卓霜像是没有听懂他的暗示,反而更加用力地攥着他的手腕。 「江愁。」 江愁竖起耳朵。 卓霜很少这么正经地叫他的名字。他习惯了这个人用懒散地拖腔叫他江小愁,叫他小同学,然后说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 正经的卓霜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力量。 「你觉得我怎么样?」 「嗯。」他停下找钥匙的动作,小声说,「你很好。」 卓霜自嘲地笑了下,「是吗?那我可能要说点让你觉得我不那么好的话了。」 卓霜的态度让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你要说什么?」 或者说有什么能让他改变对这个人的看法? 卓霜凝视着他,目光中有很多他不懂,或者说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命名的情愫。 「如果有一个同性对你说,他喜欢你,是很清楚的带**的喜欢,你会觉得他噁心吗?」 他呆在原地。 卓霜没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地继续说。 「一月底我偶然遇见了一个男孩子,他头髮很黑,皮肤很白,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他被人打得很惨,连站都站不起来,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没有接受我的帮助。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宁可这样都要拒绝我。这是我第一次在某个人身上受挫。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谁知一个月后,我和他被分到了同一个班。他知道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就是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听来的,但这会不会代表,他也曾关注过我的事情?」 「我用了一点可能不太光彩的小手段强行和他成为了朋友。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只是觉得他被人欺负的样子有点可怜,想让那个叫周泽正的傢伙离他远点。结果他再一次出乎了我的意料。他比我想得还要记仇,还要睚眦必报……我明明只想随便看他一眼,却再也挪不开视线。他就是这样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姿势从肩并肩变成了面对面。 卓霜的身后就是明亮的路灯,细小的浮尘上下纷飞,也将这个人的发梢映照成浅淡的金色。 「我一直在观察他。他长得很好看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点,可能是因为在其他人眼里他性格不太好,太阴郁封闭,我想,如果他再开朗一点,他肯定会比现在更受欢迎,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觉得庆幸,庆幸只有我发现了这点。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来跟我争抢了。」 「除了这个我还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小细节。他不喜欢和其他人有肢体接触,哪怕我们共同的朋友都不可以,除了我,我是唯一的例外。他不抗拒我的靠近,哪怕我得寸进尺他也不会露出厌恶反感的表情,对此我不止一次感到庆幸。」 江愁不敢再听下去,卓霜扳过他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己面对面。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作为我自作多情的证据,但这至少能代表他不讨厌我,在你心里我和其他人有那么一点不同。」 卓霜全程用的是「他」,但是江愁知道,他在说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知道的不知道,阴暗的绮丽的想法,统统展现在自己眼前。 「我说这么多,是因为我很喜欢你。我之前没喜欢过人,但是我很清楚,我喜欢你。没有人能像你一样让我心动。」 他听到他们同样急促的唿吸。 卓霜这一席话不知道酝酿筹划了多久,不留任何余地,残酷地切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在听过这样的告白之后,即使有人想要装聋作哑地回到过去也再不可能了。 「开学的时候,我问你能不能跟我做朋友,现在我打算毁约了。我想问你,能不能做我的男朋友。」 卓霜的话语中透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可能我没有办法向每一个向我表白的人宣布,你看,那位小同学就是我的男朋友,我甚至不能跟大部分人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就只会有你,不会有其他的任何人。」 没有那么多浮夸的言辞,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卓霜是认真的。 「你可以不用急着,好好想一想,你究竟怎么看待我这个人。」 卓霜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不论你的答覆是什么,我能够接受。」 骗人。江愁不合时宜地想,这个人在骗人。 第59页 他早就看透了,这个人看起来很好说话,其实在某些方面固执独裁得吓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 因为这个人是卓霜,是他的卓哥。 他已经抗拒过了,但是他可悲地失败了。 失败的结果就是他将牵动自己喜怒哀乐的绳索交到了这个人手中。 「卓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卓霜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嗯,每一句都是真的,我不喜欢骗人。」 他抚摸着江愁眼睛底部的一小块皮肤,那颗让他魂牵梦萦的小痣,「骗人的话就让我天打雷噼好了。」 江愁闭上眼睛,屈从于这个人的抚摸。他骗不了自己,他喜欢这个。 没有人会为了戏弄一个人做到这个程度。他早就知道的。 「我……」一想到自己将要说的某些话,他的喉咙被堵住了。 「嗯?」卓霜侧目。 「我也喜欢你。」 他没想到他能这么顺利地说出来。 如果这就是喜欢的话,他早已向这个人的光明屈服。 卓霜愣了一会,嘶哑地说,「我不接受反悔。」 为什么要反悔呢?他摇头。 下一秒,他的后背被按在了冰冷的大门上,卓霜单手撑在他的脑袋边上,把他固定在自己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间,然后低下头。 卓霜高挺的鼻樑擦在他的脸颊上,柔软的嘴唇碰到了他的,江愁睁大了眼睛。 「乖,闭上眼睛。」卓霜诱哄地说道。 卓霜本来就比他高那么多,所以他必须要仰起头才能和这个人接吻。 卓霜捏着他的下巴不允许他逃脱,他被吻得无法唿吸,才听得这个人用饱含笑意的声音说,用鼻子吸气就好了。 起初只是单纯的摩挲,然后嘴唇微微分开,唇舌交缠的时刻,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头顶。 好不容易分开,卓霜点了一下他的嘴角,靠着他的肩膀轻轻地喘气。 「你该回家了,再不回去你妈妈要着急了。」 他这才想起被他抛之脑后的江素晴。 第30章 「晚安。」 江愁强迫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眼看快要到楼道拐角,他却再一次地回头了。 卓霜还站在原地,单手插在口袋里,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打定主要目送他离开。 明明是随时可能会被人发现的危险区域,可是他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他按住自己还在颤抖的手,不然的话下一秒他一定会推开门再去找这个人。 「你不想回家吗?」卓霜用口型对他说。 他第一反应就是摇头,然后又急忙点了下头。 「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卓霜继续问。 被吻过的嘴唇还留有这个人的触感,他摇头。他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摧毁了他所有的理性思维,让他连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没办法去好好思考。 「如果你再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会再亲你一次,这次就没那么好煳弄过去了。」 卓霜的眼睛很亮,嘴角挂着江愁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 哪怕他这样说了,江愁还是没有挪开视线。 他想要看着这个人,只看着这个人。 卓霜向前走了一步。 打断他们的是江素晴打来的第二个电话。 「接电话。」卓霜退回到安全的距离。 江愁慌张地接通电话,一时没注意按到了免提,江素晴的声音一下子充斥着空荡的楼道。 「你还没到吗?」她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你只说了你会稍微晚点回来,没说会这么晚,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十点了,哪有学生这么晚还在外面的?你要是再不回来以后都不要出去了,听到没有?」 通话很快恢復成听筒状态,但前半段可能已经被那个人听到了。 「我……」他结巴了一下,「我到楼下了。」 她顿了一下,没有先前那么咄咄逼人,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快到了接电话干什么?快点上来,门给你打开了。」 他按掉电话,一下子回到了令人厌倦的现实里。 卓霜指指楼上,「你再不去回去,她可能真的会出来找你。」 不能让这两个人见面。 他再顾不得其它,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上楼。 602的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回来了?」 「嗯。」 玄关的顶灯暗着,他脱下球鞋换上柜子边上的拖鞋,朝着光源走去。 江素晴守在客厅等他回来,一看就是刚洗完澡,头髮还透着微微的潮气。 「终于晓得回来了,晚上吃什么能吃到这个点……等等,你没喝酒吧?」 看到他脸颊通红,江素晴疑惑地问。 一想到这个,某些画面即刻在脑内復甦,他就觉得脸颊又烫得要烧起来。 他的眼神略有些躲闪,刻意不去看江素晴的眼睛,「没有,我跑上来的。」 她不疑有他,以为他是上楼累到了,叮嘱他一定要记得好好运动,不要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照不见太阳,跟个死人一样。 「我晚上没煮你的饭,但是炖了排骨汤,要喝的话在厨房里,不喝的话待会冷了记得放冰箱里,冰箱里有小白菜,你明天中午随便打个鸡蛋煮点面条吃,晚上我看情况回来做饭。我进去睡了,你搞完也早点回房,学习那么辛苦,明天好好休息。」 第60页 她工作那么忙,能够抽出时间等他回家已经是极限,再多就做不到了。 「妈。」 眼看她要从自己的 视野中离开,他急忙叫住她。 「什么事?」江素晴没有回头,「快点说,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他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别磨磨蹭蹭的。」江素晴有点不耐烦了。 他低下头,看到瓷砖上自己的倒影,「没什么,我搞错了。晚安。」 她没回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趿拉着拖鞋回房间去了。 他看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居然想问那个欺骗了她的男人的事情。 · 洗澡的时候,江愁特地对着镜子看了后背和手臂。 谢顺留下的淤青早就散了,可疼痛的记忆还很鲜明,怎么都无法抹灭。 ——幸亏卓霜不知道。 如果卓霜知道那天的真相其实是这样,那么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热水沖刷下来,他闭上眼睛,浮上心头的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幸亏卓霜不知道,不知道他其实还有这么不堪的一面。 他洗完澡,换上宽松柔软的家居服,回到房间里。 江素晴的动作比他想得还快,趁他白天不在家给他装好了新桌子,还配了一盏新檯灯。 他坐在床边,放下摺叠桌,打开作业本,想要趁着睡前再写一会作业。 和卓霜在一起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个人安静下来,他感觉要被自己的心跳声给淹没。 他颓然地放下笔,顺势倒在床上,拉起被子蒙住脸,想的全是刚才楼下发生的事情。 卓霜喜欢他,他也喜欢卓霜。卓霜跟他告白了,他接受了。他们现在是比朋友更加亲密的恋人了。 本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可是一想到江素晴疲惫睏倦的脸,他就突然愧疚得无法自己。 同性恋。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么个词。 对于这个词他其实并不陌生,他家不是学区房,市里的摇号没有轮到他,而私立初中一学期七八万的学费令人望而却步,他只能读家附近那所不是很好的公立中学。 鱼龙混杂的学校里,暴力和欺凌发生在许多隐秘的角落,而理由千奇百怪:学习成绩太好,学习成绩太不好,和谁谁谁看上的走路不小心撞了某人的桌子……以及喜欢男人的变态,同性恋。 卓霜和他都是男孩子,无论说得多么好听,无论理由是多么纯粹的喜欢和热爱,他们在一起就是同性恋。 江素晴这么辛苦不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同性恋的。 他明知道是这样,但还是情不自禁,他拒绝不了卓霜,在卓霜说喜欢他的那一刻,他就已溃不成军。 而且他还对她说谎了。他甚至没有勇气对她说出卓霜的真名。 为什么这个人要叫卓霜呢?为什么要和那个噩梦中的名字同名。 ——连年纪都能对上,真的只是同名吗?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他真的是那个人呢? 愧疚到达顶峰的瞬间,从春游那天起一直被他强压在心里的不安陡然復甦。 ——你会后悔的。 有道尖细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这样说着。他用力地锤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把它赶了出去。 他不需要去想这种可能,他不会后悔,他的卓哥一定不是那个人,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所以他不需要提前杞人忧天。 他的手机响了,来电人还是卓霜——知道他电话号码的人本来就不多,会特地打给他的人就更少了。 他想也没想就接通了电话。 「卓哥。」 卓霜的声音比以往要清晰一些,不再带着嘈杂的电流。 「你睡了吗?」 「没有。」 「今天不早睡了吗?」 知道卓霜故意拿那天的事情笑他,他也没有说话,可是心里的阴霾一下子散了大半。 「你呢?你现在在哪?」 「本来想回去找老魏他们。」 卓霜那边的背景音很安静,听不出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本来?」他敏锐地听出了一点不对。 「嗯,我如果说我还在你家楼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他惊得险些握不住手机,当即就要跳起来拉开窗帘往下看。 「傻瓜,别看了,我在回家的路上。」卓霜适时地阻止了他这么做,「我连你住哪一户,该看哪一扇窗户都不知道,留在那里干什么。」 他忍不住笑起来。 果然,这样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卓哥。 「你现在在做什么?」 「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 「没有写作业吗?」 「没有,完全写不下去。」 卓霜停顿了一下,「是不是在想我?」 他闭上眼睛,「……想了。」 「我也在想你。」 本来是很肉麻的话,可是他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卓哥,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我才是,所以我才要给你打电话,确定你真的成了我的男朋友。」 「嗯,是真的。」 卓霜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睡着了。 第61页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偏偏就是醒不过来。他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一些让人不那么愉快的事情。 他是没有爸爸的小孩,是不光彩的私生子,班上有个男孩子跟他住同一条街,因为看他不顺眼故意把他的家事抖得人尽皆知。 这一点足够让他在班里很长时间抬不起头了。 有一次学校里要填家长联繫表,因为前任生病而新调来的班主任极其公事公办地说,「一定要写你爸爸妈妈的名字,填错了后果自负。」 本来想写外公外婆名字的他被吓到了,半天都不敢动笔。 这个很尖酸的女人走过来敲敲他的桌子,「你怎么还不填,你难道没有父爱母爱吗?连生你的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真不愧是……」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但许多人都知道该怎么填完这份空缺。 「快写啊,就差你了。」 母亲这一栏里他填的是江素晴三个字,父亲这一栏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写下了那个禁忌的名字。 卓霜。父亲,卓霜。 随着最后一划的落下,画面陡然变了,周遭一片漆黑,他被一个女人用力地推搡。 「谁跟你说这个名字的?」江素晴尖利的质问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你这么想着他,你就从我家里滚出去,你去找他,你跟他过好了!」 她一边哭一边骂,外公外婆都沉默着嘆气,没有一个人上来劝。 他低着头,能看到的只有自己小小的手掌。这个时候他多大呢?八岁?还是只有七岁?他不记得了。 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就要接受惩罚。 「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认他这个爹你就没有我这个妈,我生你养你还敌不过那个拍拍屁股就跑的男人?!」 等他再度醒来,外头的天已经亮了。 他捡起旁边的手机,回想昨晚最后和卓霜说的东西。 好像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他的视线划到某处,他整个人都僵住。 和卓霜的那通话记录接近四个小时,也就是说卓霜一直在听着他睡觉。 他抱着手机,讲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新的一天,他推开窗户,今天是个很明媚的晴天,一点都看不出天气预报说会下大暴雨。 隔着对面老旧的楼房,他眺望远处的天空。 灰色霾云在他看不见的地平线尽头慢慢凝集。 第31章 天气预报没有说错,星期天下午,江愁在房间里刷物理题,题目比较难,他刚有点头绪就接到江素晴的电话,要他把外面晾着的衣服收进来。 就这么一小会功夫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半点不见早上的晴朗。 青森森的闪电倏地照亮了天地,江愁刚把衣服收好,暴雨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连站在阳台上都会淋湿。 春天的雨鲜少如此激烈又暴戾,从周日下午一直下到了星期一早上,隔着窗户都能嗅到那股湿漉漉的腥气。 这天卓霜破天荒七点不到就到了班上,江愁踏进教室时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揉揉眼睛,然后朝墙上的挂钟看去。现在是七点二十上早自习,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卓霜一般雷打不动七点一刻到,哪怕颳风下雨或是主干道堵车都没法让他来早或来晚哪怕一分钟。 对于某位小同学东看西看就是不看自己的行为,卓霜极其不满。 「看什么呢?」他招了下手,「过来。」 江愁慢吞吞地走过去,放下书包,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以为我看错了……」 「看错什么?」卓霜危险地眯起眼睛。 江愁没傻到什么话都照实说,立刻转移话题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卓霜哪能看不出他这点小伎俩,没好气地哼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想早点看到自己的男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问题。」 骤然听到这般甜言蜜语,江愁耳根发热,结结巴巴地说,哪里还有以往冷淡的样子。 卓霜老样子把抽屉里的袋子递给他。 「今天是牛肉粥和小笼包,还有豆浆。」卓霜把保温壶里的豆浆倒进杯子里,「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吃完了早饭,江愁的眼皮子又开始往下掉。 「又困了?晚上几点睡的。」 江愁努力打起精神,挣扎着说,「不困。」 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卓霜一下子就笑出了声。 「这叫不困?连跟我打电话都能睡着,你还说自己不困。」 「我真的不困。」 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这段时间他饭量变大了好多,睡得也比以前熟,以前经常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是不困也很容易沾枕头入睡。 「困不困不是你说了算的。」卓霜将他仔细端详了一遍,「你是不是长高了一点?那天我亲你的时候感觉没有我想得那么矮。」 这事大概是翻不过去了,江愁小声说,「可能确实长高了一点。」 这问题谢瑶瑶也问过,他量了下,发现比上次体检数据高了1.5厘米,不知是真的长高了还是正常误差。 卓霜对此十分满意,并把一半的功劳归给了自己的爱心早餐,「再接再厉,争取这学期长到一米七,一米八的话……」 「卓哥。」江愁打断了他的畅想,「那天晚上我有没有……说梦话?」 第62页 即使梦的内容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他记得那种席捲而来的疲惫和痛苦。 「嗯?」卓霜有点好笑,「你居然担心这种事情?」 「就是……我有没有说什么?」 看他是这么在意,卓霜回想了一下,「嗯,我想一想,没有,你睡觉很安静。没关系,就算你打唿我也觉得你很可爱。」 忽略掉后半句,江愁暗自松了口气,紧接着他注意到另一件事,卓霜说他睡觉很安静,那不是代表他一直在听? 「你为什么不挂掉?」 他宁可以为卓霜是忘了。四个小时,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卓霜把手枕在脑袋后面,身体朝后仰,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因为没听到你跟我说晚安。」 简直鬼扯,江愁想把他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长的。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 椅子落地,卓霜一下子坐直身体,「本来想等你睡醒给你个惊喜的,结果没注意,我手机先没电关机了。关机了能怎么办,总不能再打过去吵你睡觉吧?」 这算哪门子惊喜?想了下自己睡醒电话还连着的画面,江愁觉得这可能会成为一种惊吓。 「对不起。」他老老实实地道歉。 「没关系。」卓霜对他眨了眨眼睛,「过来,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江愁听话地凑过去,结果就被卓霜快速地在他嘴角啄了一下,「好了,我原谅你了。」 本来只是耳朵发红的江愁一下子整张脸都红了,把脑袋埋在手臂里好半天都觉得脸颊烫得厉害。 「江小愁,你打算做鸵鸟吗?亲一下也不会怎么样吧,那天晚上怎么不见你这么害羞?」 一想到罪魁祸首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江愁就来气。可是气到一半他又觉得自己像一只放了气的河豚,怎么都鼓不起来。 「卓哥。」他小声地叫他。 「嗯?」卓霜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 「卓哥,现在,在班上,你……稍微注意下。」 他半天就挤出这么句话。 「对不起。」 他怎么都没想到卓霜会直接道歉,忍不住露出眼睛多看了一眼。 卓霜做出副老实又苦恼的样子,说的话却不那么老实,「突然忍不住,突然就想亲你,你能够理解吗?」 好不容易散去一点的热度又上来了,简直没完没了,他自暴自弃地拉住这个人垂下来的手,小声说,「那也不行,教室里不是做这种事情的地方。」 · 五分钟后魏志勛走进教室,受到的惊吓比刚才的江愁只多不少。 「卓哥?」他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着江愁身边慢条斯理喝咖啡的卓霜,「卓哥?!」 「你吃错药了?」卓霜翻了个白眼,堵着一边耳朵防止魔音灌耳。 魏志勛嘴巴张得老大,「你是我那个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卓哥?」 「认不出来?」卓霜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 魏志勛得了便宜还卖乖,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认不出。」 卓霜把衬衣袖口往上折了一道,「过来给我打一拳,我就不信你连我的拳头都不认得。」 魏志勛怎么可能过来,倒退一步,「卓哥不要啊。」 卓霜没有真的打他,但看他叫得那么大声还不如真的打了。 「傅衡,来管管你同桌。」 傅衡也才刚到,抖抖雨伞到教室后面撑好。 「卓哥,今天挺早的。」 卓霜喝完咖啡,把空杯子精准地扔进垃圾桶,「嗯,总那么晚也不是个事。」 傅衡的目光在另外两个人中间来回了一道,最后定格在魏志勛身上,「老魏,我刚刚看到老唐朝这边来了,你这么大声会把他引过来的。」 「我数学选择填空还没写。」魏志勛仍不想走,苦苦哀求一边的江愁,「江小愁……」 傅衡拿他没办法,「我的借你,你再逮着江愁薅羊毛老朱真的要起疑心了。」 魏志勛一秒变脸,「那好吧,说话算话。」 早自习铃响了,因为天气实在太糟,有几个人迟到了几分钟,李老师没说什么,从包里掏出纸巾让他们擦擦就算过了。 雨一直下,玻璃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教室后排撑满雨伞,花里花哨的给沉闷的天气增添了一抹亮色。 李老师反覆强调下周的期中考试和之后的家长会,让他们在学习之余一定要记得复习和巩固前面的知识点——不像成绩排名可看看不看的月考,期中考试的成绩绝对会挨个通知给家长,让他们知道自己小孩在这半学期里的学习成果。 江愁单手托腮,面前摆着摊开的英语课本,但心思却不在背单词上。 今年家长会江素晴会来吗?去年她就没有来,他带了文理分科意向表回去给她看她都没有看,只说了一句让他自己决定。 她从来不插手他学习上的事情,不论是他决定考附中还是决定读理科,她的回答永远都是「我不懂,你觉得好就好」。 他走神走得太明显,巡视的李老师过来在他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提醒他要专心,他骤然回神,装模作样地抄了两个单词在草稿本上。 发现中文释义抄串行了,他懊恼地皱起眉头,连忙涂掉重来。 「刚刚怎么被班主任捉到了?」 第63页 第一节是语文课,趁老曹写板书的间隙,卓霜把自己的草稿本推过来一点。 传纸条容易被发现,现在他们直接在草稿本上写要说的话,这样的话只需要把眼睛往旁边稍微斜一点就能看见。 「没什么。」他简略地写下这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是很想跟卓霜讲江素晴的事情。 可是卓霜会跟他讲自己家里的事情,这样一对比下来,他感到了一丝丝愧疚。 这节课讲文言文,老曹已经写满了小版块黑板,卓霜装作认真记笔记的样子,实际上写的却是完全不沾边的东西,「不方便告诉我?」 「不是。」他停顿了一下,忽然看到水迹斑驳的玻璃,「在想这雨什么时候停。」 「我讨厌下雨,讨厌到晚上会睡不好。」 卓霜很少直接说讨厌什么,江愁一下子挪不开视线。 「昨天晚上你怎么睡的?」 昨晚的暴雨彻夜不停,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戴耳机听音乐。」 卓霜的字不论看多少遍都很赏心悦目,只可惜内容不那么让人顺心。 「一整夜都这样?」 江愁抽出记笔记的空隙回道。 卓霜反问,「不然呢?」 「对听力不好。」 「睡不好对身体更不好。」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了,「我可以……」他深唿吸一次,「我可以跟你聊天,这次不会再睡着了。」 看到卓霜棕色的眼珠里揶揄的笑,他忽然觉得自己落入了这个人设计好的圈套里。 「睡着也没关系,我喜欢你的声音。」 老曹在讲什么江愁彻底听不进去了。 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反覆强调谈恋爱耽误学习,他听着一点实感都没有。为什么谈恋爱会耽误学习?分开恋爱和学习不就好了。 现在想想他才意识到前人这么说是有道理的,这才第一天,他就时时刻刻魂不守舍,马上都要期中考试了,他要是再像这样就真的完了。他不敢再跟这个人讲话,强迫自己专心听课,不要分心,总算把自己的心跳控制在了一个正常节奏里。 · 本来这一天会像之前一样平淡地过去,可是中间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第二节课下课后,春游结束后就再没什么存在感的狄萱居然和胡蝶吵了起来。 胡蝶直接把狄萱从座位上揪起来,狄萱被她拉得脸都白了,但仍旧一言不发。她这样的举动更加激怒了胡蝶,胡蝶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你有没有搞错,你居然要跟我划清界限,你以为你是谁?!」 第32章 刚上完老曹的课,讲得还是最催眠的文言文,大部分人都有点昏昏欲睡,胡蝶这一嗓子可谓开天闢地,震得人一下子就精神了。 「你吃我的玩我的,我哪里亏待你了,你不给我把这件事讲清楚,我跟你没完。」 眼看大部分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边,狄萱更加尴尬,手足无措地呆站在原地,任凭胡蝶扯着她「讨说法」。 「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春游的事情?我不是都跟你道过歉了,还给你买了饮料和面包,你要是在意你怎么不早说?现在暗搓搓背后捅我一刀,狄萱,你这人怎么这么阴险啊。」 胡蝶越说越委屈,不仅声音带哭腔,连眼眶都红了,和她走得近的两个女生赶紧过来哄,顺带帮着她在那里数落狄萱的不是。 「狄萱,胡蝶真的没对不起你,你上次来那个漏了,胡蝶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你,弄脏了一大块连干洗费都没让你出,还有上学期体育考试……」 如果没看过那条船上她们往狄萱身上浇水的样子,任谁听了这话会以为狄萱是那种贪慕虚荣、心胸狭窄且忘恩负义的坏女孩。 狄萱咬着嘴唇,每一次试图跟她们理论都是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 江愁听不下去了,决定过去跟她们理论一下。 结果他还没站起来,手腕就被人摁住了。 「卓哥……」 卓霜指着某个方向,「先不急,等会才到我们出场。」 打破僵局的人是梅瑾。她有条不紊地收拾好桌子,然后慢悠悠地走过去,好巧不巧正好挡在狄萱前面,语气极其绵里藏针,「干什么呢?胡蝶,我突然想起来甘老师让你有空到她办公室去一趟,好像是听写和阅读错得有点多,她要单独给你讲讲语法。哦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上学期我好像看到你把一件外套丢进垃圾堆,一边丢一边骂『贱人』『脏死了』『穷鬼』这种话。你妈妈没教你这是脏话不能讲的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周围一群人听清楚了。 反转来得太快,胡蝶的嚣张气焰一下子被浇灭不少。 「还有问题吗?没问题的话记得早点去找甘老师。」梅瑾冷冷一笑,眼角眉梢说不出的讥讽,「上课讲了多少遍的东西居然还能错,真有你的啊。」 「知,知道了。」胡蝶脸上血色全褪干净了。 她恨恨地瞪了梅瑾一眼,回到座位上假装收拾书本。 梅瑾懒得理她,径直转过去跟狄萱说话,「你搞好了没?快点,李老师说上她的课之前搞好,还差多少我来帮你。」 狄萱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马,马上。」 「快一点,要上课了。」梅瑾抱臂环胸,看狄萱手忙脚乱地收拾的东西,「好了吗?好了我来帮你直接把桌子搬过去。」 第64页 梅瑾的前同桌是个男生,因为上课实在喜欢和后面的男生讲小话而被李老师「发配边疆」,看他到女生堆里还能不能讲得起来。 他这人不太讲究,把课本什么的随手往桌肚里一塞,抱着桌子就过来了。 「搞快点吧。」他抓抓头髮,含煳地说,「我这样有点累。」 「马上,马上。」 不好意思让别人站着等太久,狄萱和梅瑾一人抓着桌子的一头朝教室另一边的空位走去。 无奈桌子加一大堆课本实在太沉,她们走了没几步就得停下来歇息。 「我家小同学看不过去,请问两位需要帮助吗?」 梅瑾回过头,看到卓霜带着江愁站在那里。 「要帮就帮,问什么,速度的,把桌子搬我旁边去。」她经常过去收作业,对这两人还算熟悉,没好气地说,「我就知道只有江愁一个人有良心。」 刚开学的时候她还曾被卓霜的外貌蛊惑,但接触得久了,她已经完全能够平常心看待这位偶尔欠揍的帅哥。 「狄萱,你呢?」卓霜没动,定定地瞧着狄萱,「要我帮忙吗?」 「要。」狄萱细声细气地说,「请帮我搬一下桌子。」 她还是不敢看卓霜的眼睛,但是江愁意识到,这是自他注意到狄萱这个人开始,她第一次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需求。 卓霜折了折袖子,让江愁到另一边去给自己帮忙,「你左边我右边。」 谁知江愁刚碰到桌子边缘,某个多事的傢伙又改了主意,「算了,我捨不得让你干重活粗活,我一个人搬吧,反正也没多重。」 江愁怎么可能听他的,手上一使力就把桌子抬了起来,「要上课了,卓哥,别闹了。」 他的潜台词是再不快点就一边去,卓霜不再继续逗他玩,稍微认真了一点,「好吧好吧,来,你走前面,我在后面。」 桌子交给男生们,梅瑾想拉着狄萱到位置上等,但是狄萱轻轻挣脱了她的手。 「胡蝶,我有几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即将换到别处去的狄萱来到胡蝶面前。 胡蝶低着头装没听见,另外两个女生则是冷淡地盯着她,生怕她不怀好意。 「你现在满意了吧?」 「胡蝶,我没怎么样。」狄萱根本不在意她们有什么反应,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说了一长串话,「我就想换个位置,我英语成绩不好,梅瑾答应帮我补习,我想清楚了,我妈妈辛苦供我读书,我来学校是为了学习然后考一个好大学的,一个人没什么不好的,就算谁都不理我也还是学习重要,我根本没必要强迫自己跟你做朋友,你也是,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又穷又丑,但是我害怕你不理我,所以一直都没说。你不要觉得什么事情都跟你有关系,因为你不值得。」 天知道这句话她在心里排练了多久,虽然讲出来没怎么磕巴,但是个人都能听出她的声音在抖,到最后音调都有点变了。 胡蝶还是没有回应。 狄萱抽了下鼻子,快速地抹了把眼角,「我们就这样吧,我不会再来找你,你也不要来找我。祝你期中考试考出个好成绩。」 说完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梅瑾跑去。 · 这场大戏果然传到了李老师耳朵里。 化学课的时候,她没有把谁叫到办公室里点名批评,也没有怒气沖沖地指责谁,她仅仅就是破天荒地在正课时间里说起了和学习无关的话题。 她花了十多分钟讲做人的基本品德,讲自己学生时代经歷的欺凌和暴力,讲自己家里那个刚上小学的小朋友和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希冀。 她个子不高,身材微胖,五官顶多算端正,跟「漂亮」两个字不太沾边,但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声音洪亮、明亮清澈,「可能有些同学不是考试进的一班,有些同学家里没钱,觉得老师看不起自己,但是没关系,我李翊红髮誓,只要你们是这个班的学生,只要你们好好学习,我会一视同仁地对待你们,不会搞什么我自己都看不起的差别对待那套。我也希望你们能答应我一件事,作为我李翊红教出来的学生,不说成绩如何,将来有没有大出息,你们起码得个个品格端正,不要做一些让人看不起的事情。」 她说完了,全班鸦雀无声,紧接着从不同的角落传出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不知道是谁牵的头,鼓掌的人越来越多,掌声从微弱到如电闪雷鸣,最终席捲了全班,连窗外的雨声都能够盖过。 所有人都在为李老师的这一席话而鼓掌,江愁也不例外。想到一些过去的事情,他禁不住看向身边的卓霜。 就算是鼓掌这种动作,卓霜也能做得随意且漫不经心,察觉到他的目光,卓霜嘴角往上扬,回了他一个懒洋洋的笑容。 这笑容让他的心尖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得厉害。 他忽然明白了早上卓霜说的情不自禁是什么意思——只有抱一下这个人,或者亲一亲这个笑容才能平息他这份突然涌起的冲动。 现在是上课时间,想到自己早上说的话,他连忙调转开视线。 「好了,谢谢你们的捧场,这次谈心到此为止。」 李老师做了个停的手势,掌声一时剎不住,过了几秒钟才渐渐地停下。 第65页 「现在我们来上课,今天对有些人来说是一个新的起点,希望大家都能和昨日告别,拥有新的人生。」 她翻开教案,继续上节课没讲完的开始讲起,下面的人低着头专心记笔记,仿佛先前的慷慨激昂只是一场幻觉。 风波到这里就算是平息,要是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后续,唯一的结局就是渐渐被其他人遗忘。 可有些东西即使消散,也一定能在某些人心中留下痕迹,这就是感情。 · 这场几乎不带停歇的大雨创下了a市近十年来四月降雨量巅峰,不少地方的道路都淹水了。 本来大部分人都不抱任何期望了,但约莫是老天都觉得附中学生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可怜,本来要下到星期三的雨在星期二的晚上奇蹟一般地停了。 星期三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凉风习习,气温也不是很高,非常适合男生们在球场挥洒汗水。 魏志勛等人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练习传球扣篮,因为脑子完全被球赛相关的事宜占据,数学课上朱老师点他们回答问题统统一问三不住。 朱老师是谁,校运动会老师组篮球队主力,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群人的小九九,「你们他妈的屁股底下有钉子吗?再不好好听讲下午就到我办公室看别人打球!看看人家卓霜,球打得最好,但是人家听得多认真,你们丢不丢人!」 这太恐怖了,男生们瑟瑟发抖,在女生们的窃笑中赶紧低头看课本,生怕成为那个可怜的幸运儿。 这场命途多舛的球赛前后经歷了种种不幸,终于在延迟了快一个月的今天准时在半山腰的小球场举行。 体育老师早就听说了一班和二班有球赛这件事,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准则,联合二班体育老师宣布所有人在球场集合。 「别的我们也不多说了,输的那个班下周上课绕操场跑一圈不过分吧?」 十几岁本来就是容易冲动的年纪,被这么一刺激,两个班的人之间立刻多了点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上场以前,卓霜脱掉外套塞到江愁手里,「不许跑。」他低下头在江愁耳朵边上说,「我会一直看着场下,要是让我看到你不在这里后果自负。」 第33章 开学两个多月,哪怕老师三令五申不许早恋,但少年人无法安放的荷尔蒙哪里是这么简单就能拦住的,越是不要就越是要做,情侣就如雨后的春笋一样唰唰地往外冒。 同班情侣稍微好一点,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也能打着问问题补课的旗号想方设法在一起腻歪,异班情侣比较惨,课间短不说,老师隔三差五还要拖堂,只有午休和来迴路上是最稳定的见面时间。 正因为如此,所以见不上面的情侣们更要抓紧一切时间,就像眼下的球赛,除了为班级争光就成了情侣们光明正大秀恩爱的场合。 卓霜说完话就潇洒地上了球场,江愁环视了一圈周围,发现手里拿着外套的无一例外都是女孩子,而她们的男朋友也正好在球场上做热身运动,再加上卓霜临走前的那些近似于调情的话,这应该不算是他多心了。他低下头,越看手里的外套就越有点不自在。 卓霜根本没想过要隐藏他们的关系,理性上他知道这样很危险,可感性上他一点都不怕。 「别担心,有卓哥在,除非对面天降神兵,不然绝对赢不了。」 江愁回过头,看到傅衡拄着个拐蹦到自己身边。 昨晚傅衡不幸成为本次强降水的受害者,回家路上一不小心踏空把右脚崴了。今早他拄着拐杖到班上,王宣和魏志勛这两戏精瞬间放声嚎啕天亡一班,没了王牌前锋他们要怎么跟二班那群孙子抗衡,最后是卓霜过来说着你哥我还没死,一人脑袋上了来了一下才让他们停止号丧。 江愁看他一步一停看得着实有点揪心,连忙过去扶了把,生怕他突然再摔了,「你怎么下来了?」 本来应该在楼上坐着的傅衡突然出现在球场,明眼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走慢点就没事,好不容易有个球赛,不能上场起码得在亲眼看看吧。」傅衡说得轻巧,仿佛半残的不是自己一样。 江愁的目光还停留在他的拐上——要是真不严重的话这玩意是干嘛的? 察觉到他在看什么,傅衡也很无奈,「我妈一定要租个拐,医生都劝不住,我就只能随她去了。」 「会有后遗症吗?」 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江愁还有一半的心悬着。 「医生说这段时间安分点老实静养就行了,要是这次没养好以后再受伤可能会留后遗症。」 傅衡靠在栏杆上,稍微减轻了另一条腿的负担,然后指指身边的位置,「江小愁,来这边看,视野好。」 不像和他有深厚抄作业情谊的魏志勛,他和傅衡单独接触不多,只知道这个人话不多,为人不错,和卓霜他们是很多年的朋友。 这会没有卓霜和魏志勛在身边,说实话他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把天继续聊下去。 「你待会怎么上楼?」他硬着头皮找了个最近的话题。 傅衡指着魏志勛,「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江愁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上等马。」 「什么?」江愁不确定他是自己的想的那个意思,「他背你?」 第66页 「不然呢?前年我跟老魏和他表弟去爬山,他表弟这个猴也是把脚崴了,你是没看到老魏背着他下山的样子。我想想怎么形容……对,灵活的胖子。」傅衡比划了一下,「那石梯就我一只脚那么宽,老魏能背着个人步履如飞,背我上个二楼算什么。」 江愁想像了一下那副画面,又看看高高瘦瘦的傅衡,背他上二楼可能、大概对魏志勛来说真的是没什么难度吧。 「你之前看过卓哥打球吗?」 体育老师吹响口哨,预示着球赛快要开始。紧张的情绪一触即发,傅衡突然这样问。 江愁摇头。每次谢顺看到他在餐桌上写作业都会叫他滚进去,而他的房间就丁点大,蹲久了会腿麻,他被各种压力催促着,根本没办法把时间花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现在江素晴给他配了新桌子,他稍微能够喘口气,不需要再在学校里争分夺秒。 「那真是太遗憾了。」傅衡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不过现在也不迟。」 「傅衡。」 意识到某件事,江愁有点侷促地叫了身边人的名字。 「嗯?」傅衡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球场上,「有事?」 「我……我可能看不懂。」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一个男生居然看不懂篮球,这应该是很值得羞耻的一件事。 傅衡拍了拍他的背,「没关系,只要你在看就行了,看不懂来问我,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东西。」 · 傅衡受伤,痛失前锋的一班不得不临时启用替补,王宣受命于危难,主动担任傅衡的替补。 不像带替补组两支球队都绰绰有余的一班,文科班的男生属于稀少资源——二班12个男生,当中对篮球不感兴趣的占了多数,所以光凑够首发人员就够戗。 这种硬体上的差距使得赢面差不多得有二八开。 「要不要让你们三分?你们这……免得待会输太惨说我们欺负人。」 做好了热身,卓霜用手指转着球,笑眯眯地问隔壁班的人待会需不需要放水。 可能他的用意是好的,但问话的方式着实欠揍,任何有自尊的高中男生都不可能答应这种耻辱条约。 脾气好一点的白他一眼,脾气暴一点的老哥直接回了他一个滚字。 「不愿意就算了。」卓霜半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那我待会就使出全力了。」 二班女生当中不乏对卓霜有好感的,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加油,听到他这么说一秒站定了阵营。 「别放水,放水是小狗!」 魏志勛生怕比赛还没开始某人就先挑起暴力纷争,赶忙把他赶到自己那边,「别废话了我的哥,你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老魏,你什么意思?」卓霜眯起眼睛,「你说我不会说话?」 「可不是吗?」魏志勛觉得自己已经够欠了,「你再说下去我看那个陶钊的拳头都要往你这张小白脸上招唿过来了。」 卓霜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希望比赛激烈点,这样我吊打他们的样子才够帅。」 「行了行了,卓哥你正常发挥就够帅了。」魏志勛不知道他今天哪根筋不对,「你以前不这样的啊?你吃错药了?」 卓霜破天荒的没有让他滚一边去,「大概是真的,老魏我有点紧张,一想到我待会可能打得不好我就紧张。」 「你紧张个屁。」魏志勛翻了个白眼。 「你不懂。」卓霜压低嗓音,「一想到他在看我就紧张。」 · 体育老师把球扔进球场,球赛正式开始。 最先抢到的是二班的一个男生,他迅速想要传给自己的队友,但一班的人怎么可能如他所愿,立刻上手开始争抢。 魏志勛靠着个假动作抢到球,朝其他一班男生使了个眼色,懂他什么意思的王宣立马跟上,帮他打掩护好传球给卓霜。 江愁看到卓霜拿到球,身形晃了两下就冲破了二班的包围圈,即将要扣篮。 怪不得傅衡说「真遗憾」,与平时相比,球场上的卓霜哪哪都不一样。球场上的卓霜不再掩藏自己骨子里张扬的侵略性,肆意妄为,横行霸道,没有人能够拦得住他的步伐。 看到卓霜跳起来,露出一截精瘦的腰线,他不由得掌心捏了把汗。 然而他没看到球进了没有,只听到梅瑾她们的欢唿。 球应该是进了,他换到另一边,谁知道挡在他面前的人跟着往那边挪了挪身子。 他无奈极了,「谢瑶瑶,你不去给你们班的人加油吗?」 谢瑶瑶咬牙切齿,「什么加不加油,快过来帮帮我,我要死了。」说着就上手拉他的手臂,「快跟我来。」 江愁还记得卓霜跟他说的话,「不行,我得……」 我得看我男朋友打球。他突然卡壳,这话他说不出口。 「别但是,快跟我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也不忍心看到我死对吧。」 看她真的很焦急,他往球场那边看了一眼,发现卓霜没往自己这边看,而傅衡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球场上,心里不由得多了一丝侥倖。 「好吧。」他还没把卓霜说的话抛之脑后,「我马上要回来。」 只要在傅衡注意到他不在以前回来就好了,他是这样盘算的。 「行行行,我这边很快的。」 第67页 谢瑶瑶拉着他朝小白楼那边走,他还是不知道她找自己到底有什么事。 「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对你肯定不是什么大事。」 谢瑶瑶一屁股坐在小白楼附近的花坛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方块,三下两下展开。 「看看。」 江愁接过来,发现是张讲义。 「这什么?你良心发现决定好好学习了?」 谢瑶瑶要哭了,「我妈居然给我报了个什么数学提高补强班。我是那块料吗?天啊,她这是谋杀。」 她扯着头髮,歇斯底里地哭诉,「全班都是考140的学霸,就我一个学渣,我他妈的是全班最蠢的那个,她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江愁不是很理解她崩溃的点,「阿姨也是为你好……」 「她要为我好就该给我报基础补差。」她悲愤欲绝,「你看看这是人做的题目吗?」 「你找我就为了这个?」 「快帮我看看这两题,那个老头子嘴里跟含了东西似的,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东西,就这还特级教师,我疯了。」谢瑶瑶生怕他拒绝,「不用你给我全部做完,就看看我打勾的那几题,我的天,每个字我都认识,加在一起就是天书。」 江愁看了看,发现这题目的确很有难度,就算放到理科数学当最后几道大题也够了。 「行,我帮你看看,不过只能给你个大概思路。」 他时间不多,完全做完是不可能的。 谢瑶瑶松了口气,「这样就行了,笔给你。」 他看题目的同时心里还记挂那边的球赛,「谢瑶瑶,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约莫是没了性命威胁,谢瑶瑶整个人都不再神经质。 「去给我买两瓶矿泉水。」 谢瑶瑶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件外套,一看就是某个不在这里的傢伙的。 她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先焦虑再无奈,最后自暴自弃,「江小愁。」 江愁头也不抬,「嗯?」 她斟酌半天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你要农夫山泉还是怡宝?」 「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 江愁不知道她抽什么风,不过也没空在乎。 等他拯救完了谢瑶瑶再回到场上,发现比赛居然已经打完了。 梅瑾她们用班费买了箱矿泉水,正在给上场的人发矿泉水。 卓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有点不敢看卓霜的眼睛。 「过来。」卓霜朝他招手。 他倒退一步。 卓霜眯起眼睛,语气变得更加危险,「过来。」 他还是没动。 既然他不过去,卓霜就自己过来逮人。 卓霜一把把他搂住,低头在他耳朵边上轻问,「刚刚跑到哪里去了?」 「我没跑。」江愁起初坚决不认错,试图矇混过关。 卓霜笑起来,「江小愁,你是不是觉得你长得矮,我就看不到你了?」他指指自己的眼睛,「你男朋友的视力很好,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家的小坏蛋在人群哪个位置。」 江愁改口,不过还是没有承认错误,「我就是出去了一下……」 他把手里的矿泉水递过去,试图分散一下这个人的注意力。 「卓哥,你渴吗?」 卓霜笑了下,笑得江愁心有一颤,「还知道给男朋友买水,不错啊。」 「嗯。」他还是很心虚,「你们赢了吗?」 「赢了,你卓哥出马有不赢的可能吗?」卓霜碰着他的额头,「你是不是觉得你卓哥好说话,故意想要我惩罚你?」 这都什么有的没的,江愁怀疑这个人可能看了太多三流狗血电视剧脑子坏掉了。不过中途跑掉的人是他,这话他是没底气说的。 「我没有……」他对上卓霜的眼睛,觉得自己确实做得不太对,「那你要怎么……惩罚我?」 这种台词是真的太羞耻了,他结巴了一下才勉强说出口。 第34章 江愁说完以后就把头低了下来。 卓霜很久都没说话。最怕空气突然安静,等最初那阵尴尬过去,江愁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表情有点古怪。 「卓哥……?」他试探性地叫了这个人一声,「你……」 卓霜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宝贝是这样的,有的话呢,这种场合说不太合适。」 他的嗓音比平时要低沉嘶哑很多,但是跟刚睡醒那会比起来似乎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当然你要私底下跟我说的话,我不介意。」卓霜眼神飘忽,「不仅不介意,应该说还很喜欢。」 这都什么乌七八糟的。江愁怀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东西?」 这是一个敢在大庭广众下亲他的人说的话吗?而且他刚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你确定要我教坏你吗?」卓霜的表情有些古怪,看着介于想笑和为难之间,「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小朋友该听的。」 江愁简直想把他的脑子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糨煳。 口头上叫他小同学就算了,他下下个月就十六了,怎么都不是能被叫做小朋友的年纪吧? 十七岁叫十六岁小朋友,这人还真把自己当他长辈了? 「你说就是了,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第68页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迷惑且无辜,卓霜嘆了口气,凑到他耳朵边上轻声说,「你刚刚那句有那方面暗示,我……」 卓霜的手还搂在他腰上,精实的躯体隔着薄薄的球衣传来不同寻常的热度,看他是一脸懵懂,最后还是贴了上来。 「你懂了吗?再详细我也说不出口了。」 江愁本来完全没往那方面想,经过卓霜这么一凑过来终于意识到歧义在哪。 怪不得会这样,大庭广众的真的太让人尴尬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脸颊爆红,磕磕巴巴地试图为自己辩解,「我只是顺着……」只是顺着你的话往下说。 这简直越描越黑。他勐地闭上嘴,一个字都不肯再多说。 「我知道。」卓霜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直白了,手指摸着嘴唇,眼神往另一边飘,小声地说,「我知道,我就是提醒一下,你不要想太多。」 「我……」这怎么可能不想多?江愁开了个头就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了,「我真的不是。」他嗫嚅着给自己辩解。 看出两个人都有点难言之隐,卓霜松开搂着的手,把他稍微隔开一点。 「你等我缓缓。」 江愁胡乱点头,「嗯,缓缓。」 他拿冰矿泉水瓶子贴着脸颊,深唿吸等风波过去。 远处的球场,输了球的二班男生们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透过层层绿茵,江愁听到足球场那边传来的阵阵喧闹。而这边气氛黏稠,漂浮着颗粒感的暧昧,他的心跳得很快,身边的卓霜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个人的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们两个!找你们好久了!」 感谢梅瑾的大嗓门,她这么一喊,登时断绝所有不清不楚、不明不白黏煳氛围的滋生土壤。 「你们两个卿卿我我地干什么呢?」 梅瑾说他们庆功庆了一半发现最大的功臣不在,立刻在附近搜寻起来。 「你们是连体娃娃吗?每天都要腻歪在一起,是不是还要手牵手一起去上厕所啊?」 她本来就是随口一说,却不想真叫她误打误撞说对了,他们就是在卿卿我我。 江愁和卓霜的脑袋同时扭到另一边不看对方的眼睛,不然的话刚刚的事情就会自动在脑海里重演。 「好了好了,就占用你们十分钟,卓大帅哥,所有人就等你了,还有江愁,你也来,别躲在角落里,你们都是一班的一份子,少了谁都不行。」 梅瑾根本没意识到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轻快地朝他们走过来,打算把他们两人「缉拿归案」。 得做点什么。卓霜悄悄地拉住江愁垂落在身后的手,在他的掌心快速而潦草地写了个字。 卓霜的指甲边缘修得很光滑,在掌心刮过的时候有点痒。江愁第一遍没认出来,于是他又写了一遍。这次江愁隐约辨认出是个跑字,惊讶地看向他。 卓霜就等这个,挑了下眉,用口型问他怎么样。 然后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讯息。 「哎呀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在梅瑾过来以前,卓霜突然这样说道,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抓着江愁就跑。 「你累了江愁呢?江愁你跑什么,你又没上场?」 「我也是。」江愁连忙头也不回地说,说完觉得哪里不对,又补充了一句,「我得照顾他。」 说完他就听到卓霜短促的笑声。 「玩得开心点,不要挂念我们了。」 跑这么快叫不舒服?卓霜这一通火上浇油,梅瑾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你们两个最好别让我抓到!抓到你们就死定了!」 ` 离下课还有十多分钟,班上肯定有其他对球赛不感兴趣的人,不想再被打扰的卓霜拉着江愁跑到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安静去处。 看到树荫深处熟悉的小白楼,江愁有点哭笑不得。 谢瑶瑶拉他来这里,卓霜也拉他来这里,所以兜兜转转一大圈,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是艺术生的地盘,最近高三艺术生们校考结束,在复习文化课,所以四周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嘈杂人声。 他坐在花坛瓷砖上,头顶是繁茂的梧桐树荫,只是身边的人换成了另一个英俊的少年。 卓霜的体能不是盖的,刚打完球加上跑了这么一段路,唿吸节奏还是没怎么乱,倒是他自己,喘了会才把气喘匀。 少年人的那点冲动来得快去得快,现在差不多该过去了。 「江小愁,你是不是在想这事总算过去了,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卓霜这人记仇得很,之前被打岔过去,现在没有其他人在旁边,该算总帐了。 「来,告诉我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江愁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是要紧事就更该告诉我了,我倒是要听听什么事比你男朋友还重要。」 这事的确是自己不占理,江愁心一横,什么都招了,「谢瑶瑶她妈给她报了个数学班,一个星期两次课,今天晚上要收作业,她做不完来找我帮忙。」 「就这个?」卓霜难以置信,「我还以为你哪里不舒服呢?她就为了这种事把你拉走?」 「嗯,就这个。」江愁嘆气,「你是没看到,她刚刚都要疯了,被数学逼疯。」 第69页 卓霜眼珠子转了转,「她报的是那种号称一学期能提高二十分的补差班?」 「不是,是专攻最后几道大题的补强班。」 卓霜的反应十分真实。他嗤了一声,「她肯定是班上最菜的那个……嗯,看我干什么?我有那么好笑?」 江愁食指屈起抵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她跟你说了一样的话,她说自己是班上最蠢的。」 他早就发现了,某种层面上来说卓霜和谢瑶瑶的脑迴路很相似,可是他又很清楚,这两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个体。 谢瑶瑶很好,但只有卓霜能让他感到安逸平稳。 「算她有点自知之明。所以呢,你就帮她写了?」卓霜摆出张不爽的臭脸,「自己的作业自己写,小学生都知道这个道理,你放着她不管她又不会死。」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江愁随口说道。 卓霜眼睛眯起来,「嗯?你是说你经常帮她写作业?」 「不是很经常。」自知说漏嘴的江愁声音慢慢变小,「我也知道这样不好。」 附中高一文理不分科,导致学生们要上九门主课,谢瑶瑶就经常拿着物理化学这种过来烦他,取而代之她会帮他写语文政治地理。 卓霜酸酸地说,「刚开学的时候我找你借作业,你怎么回我的?你让我滚。」 「我什么时候让你滚了?」江愁目瞪口呆。 「开学,第一天。」 江愁努力回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说的是不借。」 「你脸那么臭,跟快滚有什么区别吗?」 江愁无话可说,「我现在真的想让你滚了。」 旧帐翻起来没完没了,卓霜决定跳过这个话题,「谢瑶瑶是你妈妈那边的亲戚?表姐?堂姐?」 「都不是。」 「不是?」 「你不知道吗?她不是我的亲姐姐。」 「你说的是四捨五入没有血缘的那种?」 江愁惊讶地看着他,卓霜回了他一个无辜的眼神。 说实话他不知道那天晚上谢瑶瑶具体跟他说了什么。 他一直都默认这个人知道他和谢瑶瑶的关系,结果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是,是真的没有血缘。」他想了下,还是把他们家的特殊情况跟卓霜说了。 各自有子女的男女重组成为新家庭,他和谢瑶瑶从陌生人变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姐弟。 「真好啊。」 卓霜仰起头,细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他身上,映衬得他的瞳孔格外透明,让他看起来年轻又美好。 「什么?」江愁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人家的兄弟姐妹,就算没有血缘也可以这样,不像我……」卓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话语戛然而止。 江愁竖起耳朵,但卓霜什么都没有再说了。他偏过头,不想在这个人的眉宇间看到了一丝熟悉的阴郁。 ——上一次看到这个人露出这副神情,是在说起他那偏心的外祖父母时。 这个人本来想说什么?他难道有一个关系恶劣的兄弟姐妹吗? 如果是的话,自己为什么从来没听他说起来过? 「考完了来我家玩怎么样?跟你妈妈说,你要到同学家写作业,那个同学成绩不是很好,需要你的帮助,你如果不帮他补习他一定会死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卓霜眉宇间的阴霾已经散了,江愁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下周期中考试完了就是五一小长假,高一年级不出意外放三天整。 「我家里没人,你想干什么都行。」卓霜见他不为所动,继续诱惑他,「放心,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的。」 江愁只装了五秒冷酷就举手投降,「我去问问我妈,如果不行……可能就真的不行。」 第35章 期中考试如期举行。 之前考场都是按上一次考试成绩分,这次不一样,这次据称是全部考号打散随机分配,谁都不知道身边坐着的是哪个班的。 卓霜本来打的算盘是再怎么随机也不会隔太远,结果前一天考场安排下来发现居然是按姓名首字母分,他和江愁在一个一楼这头一个在二楼那头,堪称完美对角线,看得他痛心疾首。 考场不在一起,两个人除了早自习和中午午休基本没什么碰面的机会。 高一不考理综就是六门主课,最后一门英语考完以后江愁交了捲去讲台上拿自己的书包。 不像有些人,考前10分钟还要临时抱佛脚勐看笔记和课本,他东西不多,草稿本加两支笔,一只手就能拿起来。 他走出考场,发现卓霜靠在外边的墙上。 「终于出来了。」卓霜摘掉耳机,趁他没注意,从他手里抢过书包甩到背上,「好轻。」 江愁抢了两次没抢回来只得悻悻作罢,「你怎么……」 猜到他要说什么,卓霜伸了个懒腰,抢答道,「我提前交卷了。」 考前李老师三令五申不许提前交卷,就算坐着也要把时间坐满,某人果不其然把这句话当耳旁风了。 对此江愁倒是一点都不意外:英语甘老师最喜欢让他们30分钟做三篇阅读加一篇完形当随堂小测然后剩下15分钟对答案加讲解。时间比较紧,题目难一点有的人就容易做不完,然而这个人永远都是最快做完的那批,而且正确率也不低,最多错一两个,久而久之他就成了除课代表梅瑾之外甘老师最喜欢找的报答案对象。 第70页 有人问过卓霜为什么他的英语成绩这么好,他说他家里人本来打算让他高中就出国,所以小学初中上的都是那种外教双语教学的私立,但他思前想后,不是很想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就去跟他们谈了个条件——只要他能考上本省最好的附中就可以暂时不用出国。 「提前了多久?」 「半个小时多一点吧,卷子又不难,我保证出题老师绝对没有阿甘,是她的话肯定要再难一点。」卓霜伸了个懒腰,按着肩膀活动了一下筋骨,「本来想直接过来等你的,结果失算了,一出考场就被老唐逮到了。」 江愁惊讶地看向他,「没事吧?」 卓霜回了他一个痞气的笑,「你这是在……担心我?」 老唐最近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隔三差五就要找点理由跟卓霜聊聊,比方说前天是学生不能染头髮,昨天是不要早恋,今天就成了在学校里不要太张扬,换个人绝对会以为他故意找事,所以江愁担心也是正常的。 「他没有为难你吧?」 如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卓霜鼻子都要翘起来,「没事,他就说我这样到处乱晃会扰乱军心,让考场里的人无心做题,然后把我带到他办公室里喝茶去了。」 「喝茶?」 江愁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 卓霜一脸沉痛,「对,喝茶,一杯接一杯,喝得我忍不住去了趟厕所,老唐居然说我年轻人肾不好,我看他有毛病,我考试的时候就无聊喝了瓶矿泉水,他能跟我比?」 喝茶是真喝茶,老唐拿出柜子里的普洱铁观音让他二选一,他捏着鼻子看了一圈最后选了铁观音,然后就一脸复杂地看着老唐去烧水。 江愁的内心一时十分复杂。 相信大部分附中学生都不会有跟政教主任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茶这种经歷。作为少数几个幸运儿,卓霜当然得跟自己的男朋友分享这次难忘的经歷,「我跟你说,我之前偶然朱老师他们听说老唐养什么死什么,我本来不信,结果跟他喝了个茶我就懂了。你敢信这个人直接往花盆里倒涮杯子的开水?文竹这么娇气怕湿的东西他浇开水,不死我跟他姓。我看不下去,跟他说了声他这是谋杀,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江愁被吊起了胃口,「他说什么?」 「他说啊,居然是这么一回事吗?他还说他觉得植物这种东西水浇得越多越好。亏得我以前帮家里保姆查过常见园林植物养护技巧,不然真的就被他这些鬼话骗过去了。」 卓霜描述得活灵活现,连老唐当时的语气都完美复制了出来。 江愁难以想像老唐这么鬼见愁的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蠢的一面,有点忍俊不住。 卓霜重重地嘆了口气,「他拉着我说了好半天盆栽的养护知识,我好说歹说才提前五分钟开熘,他问我干吗,我说等同桌考完一起回班上,他问我,同桌有这些可怜的小生命重要吗?有,怎么没有,我难道要跟他那病恹恹的文竹谈恋爱吗?」 江愁咳了一声,「你的想像力未免也太丰富了一点……」 两个人肩并肩上楼,走廊上到处都是跟他们一样考完回班的学生。 李老师在班级群不止一次强调过,考完要回班集合——说得含蓄一点是她还有事情要说,直白一点就是要布置作业,让他们放假也别想玩得痛快。 集合解散后才是期盼已久的五一假期,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基本上没什么区别,班上一片喧闹,对答案的、拖桌子的和晚上约开黑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驱散了考试带来的肃穆。 「之前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正要踏进教室的江愁忽然就被人拦住了。 卓霜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撑墙,低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不要告诉我,你忘了,那我可真的要惩罚你了。」 在这片由卓霜手臂搭建的狭小空间里,走廊上的吵闹瞬间远了,除了这个人的唿吸声他只能听到耳鼓膜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明明他们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能轻易地习惯这些东西? 江愁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侧开眼睛,轻声说,「我妈勉强答应了,但是……但是她说她会随时给我打电话查岗,如果她觉得哪里不对的话,我就必须要回家了。」 事实上江素晴听到「可能留宿」这几个字就一口否决。 她冷淡地甩给他一句「不行」让他不要想这些鬼事情,看他不死心还想再提,她也不是吃素的,张口就把他痛骂了一顿。 「我给你自由不是为了让你学坏的。你才多大就想到外面住了?你之前说要住校是不是就想着能从我眼皮子底下躲开?听着,我不管你学习上的事情,但是你自己最好自觉点好好学习,你考得好我砸锅卖铁供你读大学,考不好你自己看着办,二本的学费我出不起也没钱给你復读。」 大概是工作压力太大,她的温柔和体贴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倏地一下就散了,回到现实里她又成了那个焦虑暴躁的女人。 她自认有理,越说越来劲,「你那个同学请不起家教吗?为什么非要你跟他一起写作业?你们是不是打算到哪里去玩?上次回来那么晚我就很不高兴了,这次更直接,你都打算夜不归宿了。你低头干什么?心虚了?」 第71页 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这个人是他的男朋友。他说不出话,脸上火辣辣的,觉得自己真的是虚伪又噁心。 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了和男朋友待在一起故意惹她不高兴? 「我没有。」 江素晴柳眉倒竖,「你就说有,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你现在心里肯定在骂我,我知道。」 平常他们发生争执的话,他一般都会选择闭嘴,免得火上浇油,但这一次不一样,为了让江素晴松口,他头一次把姿态放得那么低,好话说尽,软磨硬泡才终于让她松了口。 江素晴中间骂了他很多不好听的话,不过这些东西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个人说。 这个人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了,一点也好,他想要这个人的愿望得以实现。 他想尽可能地看到这个人高兴的、喜悦的样子。 这是他卑微的喜欢能带给这个人的全部了。 「因为我妈妈脾气可能……不是很好。」 他用尽全力才没有说出「非常不好」这几个字,说完他就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一番。江素晴每天努力工作供养他,他却转头在对象的面前说她的坏话,就因为她没有立刻答应自己无理取闹一样的请求。 如果不是为了他的话,她会过得这么辛苦吗? 「我知道,那天我不小心听到了你跟她的对话,她听起来有点……嗯,暴躁。」卓霜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记得我说过的吗?我妈妈脾气也不是很好,阴阳怪气,尖酸刻薄,随便说什么都行。所以我知道要怎么对付这种妈妈。她如果给你打电话就让我接,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 即使卓霜这样说了,他的心头还压着沉甸甸的石头。 「没关系,不会有事的。」卓霜看出他没那么快释然,摸了摸他的脸颊,「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 隔天早上九点,江愁简单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一刻钟以后,卓霜给他发来消息说到了他家楼下。他拿着书包出去,发现江素晴就在客厅那里等着。 「你准备出去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嗯。他到了,他来接我……」他没什么底气地说。 「这就是那个魏……魏什么来着?」 江素晴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越过他从客厅窗户往下看,正好看到刚到楼下的卓霜。 「太远了,不过看着像是正经人家的小孩。」 想起自己的那个谎言,江愁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不要慌,他没有告诉卓霜他到底住哪一户,卓霜不会按门铃,这两个人应该没有说话的机会。 「你紧张什么?我说出去的话又不会收回去。」 江愁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 如果她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其实不叫魏志勛,叫卓霜的话,她会这么简单就答应他的请求吗? 江素晴没兴趣再看下去,她下午要去上班,中午不用给他做晚上的饭反而省事。 「快去吧,记得你答应我的,我给你打电话一定要接。」 大门关上以前,他最后看了她一眼。 「妈。」 她抬起头。 「对不起。」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朝着他挥了挥手。 第36章 江愁下楼出现在卓霜面前,「我好了。」 卓霜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拉起他的手,「走吧。」 他出了小区门,卓霜带着他朝马路边停着的一辆出租走去。 「李叔这几天放假回老家,你将就一下。」 江愁还在想江素晴最后的那个表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卓霜跟司机报了个地址,「心园路世纪华庭正门,要开进去我再跟你说。」 师傅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热心地说,「现在振楚大道那边堵车,从华泰那边走行不行?」 「没问题。」 卓霜转过头问身边的江愁,「我家没人做饭,中午和晚上想吃什么?路上可以顺便去买点。」 江愁回过神,「你说什么?」 卓霜又重复了一遍。 「日料?泰餐?还是火锅?」 「想不到。」他小声说,「没什么想吃的。」 他不挑食,连被戏称为猪食的附中食堂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反过来就代表他对吃没什么特殊偏好。 卓霜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想不到?那就由我来决定,没问题吧?」 他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了几下,不知道在跟谁发消息。 忽然江愁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他拿出来看,发现是身边这个人发来的消息。 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要这样兜圈子?他低下头,才看了个开头,就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上一次不怎么正式,这应该是我们在一起以来第一次正式约会,我很期待。」 约会。他一下子忘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目光在车窗外和身边人的脸上来回游弋。 后视镜里司机正在专心开车,对后排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卓霜正戏嚯地望着他,「所以你的回应呢?」 他飞快地握了下卓霜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音量说,「我也是。」 他和这个人的第一次约会,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有了一丝实感。 第72页 · 心园路世纪华庭6栋a座,21楼。 小长假第一天,到处都是出门游玩的行人,虽然挑了条相对不堵的路但半小时的车程还是走了四五十分钟。 「到了。」 下电梯后,卓霜用指纹开门,「我记得左边的柜子里有新拖鞋,你自己找一下。」 大门在江愁身后关上,映入眼帘的是大片钢化玻璃和黑白灰的后现代装潢风格。 不像竹园小区那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房子,卓霜家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空旷且冷淡,而且是没什么活人气的那种。 一整面的落地窗,沙发、茶几、电视……一般人家该有的都有,除此以外一样都没有。卓霜随手把脱掉的外套扔在沙发上,到吧檯的小冰箱里拿了两瓶矿泉水。 看到江愁还站在门口,他懒懒地朝他招了招手,「站着干什么,进来,我家里没别人,在学校里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不需要客气。」 江愁回过神,换好鞋进来,不过手脚还是不知道往哪放。 「我记得你不喜欢喝甜饮料。」 卓霜把矿泉水递给他,他接过来但没有喝。 「这里是你爸……」他还记得这个人说过,他爸妈很早就分居了,他偶尔会到他妈妈那边住。 卓霜不意外他还记得,「嗯,我爸还有其他房子,他公司离得远,平时又经常全世界出差,所以他基本不在这边住,来了 最多躺客厅沙发上歇歇醒酒。我连卧室都没给他准备,他也不需要。」 他讲得很随便,江愁不知要作何感想。 「你不会也觉得我爹不疼娘不爱很可怜吧。」卓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 江愁缓缓地唿出一口气,「不会。」 类似的话从小到大他听过无数遍。他有外公外婆有再苦再累都没放弃他的妈妈,为什么他们一定要盯着一个从他出生起就没参与过他人生的男人呢?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判定另一个人生活在不幸之中呢? 「平时的点心是你妈妈那边的阿姨做的?」他注意到另一点,「你不是说你偶尔……」 卓霜弯起唇角,江愁敏锐地意识到他的心情没有看起来那么好。 「嗯,我爸觉得我经常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不是个事,就改成一周在那边住三四天了。」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中间的弯弯绕绕:他外公外婆家那边情况特殊,陈姨是做了十几年的老人,算他半个长辈,除非生老病死,否则一辈子都会在他们家做下去,而市面上好的保姆千金难求,而且像他这种家庭没什么竞争力——不是全职,大部分人都不想接这种**点上门做饭的兼职。他爸还不死心,试着请过两次保姆来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不知是不是运气不好,请到的保姆不是手脚不干净就是做菜难吃到天怒人怨。他把这些保姆统统辞退掉之后他爸也不再动其他心思,清洁保养统统交给家政公司,剩下的一切随缘。 现在他一个月有一半时间在他妈妈那边,所以在这边饮食稍微敷衍一点也不算大事。 「别讲这些扫兴的东西了,我带你去我房间。」卓霜拉着他,穿过客厅边上的过道,「前面就是我的卧室……嗯?」 卓霜毫无预兆地突然停下脚步,江愁一下子撞在他背上。 「你做什么……?」江愁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搂住。 卓霜挑眉,低下头在他太阳穴上亲了一下,「我才要问你做什么,投怀送抱?」 江愁眼角一跳,「我发现你真的很不讲道理,明明是你故意……」故意撞我。 卓霜继续亲他的嘴角,「你现在在我家,骂我不讲道理就不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你不是说了不会动手动脚……」江愁没说完就闭上嘴。 居然会相信这个人说的鬼话,他脑子是被糨煳煳住了吗? 卓霜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满不在乎地说,「哦,那个只是为了把你骗过来用的託词。把你带到我家还什么都不做,我是傻子吗?」 某人如此光明正大不要脸,江愁本来还想讽刺他两句,但下颌被人捏住,吻落下来,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沉浸在其中。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已经知道要怎么唿吸换气,不会再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像是要死掉。 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没有人在后面催促,安全隐秘的亲吻。 他发现自己比想像得还要渴望这个,哪怕带来的快乐最后会以十倍的愧疚和自厌反噬回来,他还是需要这样短暂的一刻。 · 本来是期待已久的美好假期,但偏生有人不肯放过他们,布置的作业简直可以用摞来计量。 老曹稍微好一点,三篇文言文阅读加一章练习题,朱老师最没有人性,直接布置了两张卷子下来。 「你们两个小时做一张,加起来也就是四个小时,三天假连四个小时都不肯分给数学,你们学什么习?」 面对学生们的哀鸿遍野,他振振有辞地说道,还说再嚎他就拿第三张过来,这才让底下人闭 嘴。 卓霜说一起写作业就真的是一起写作业。江愁做作业的时候总是十分投入,而卓霜也没有那么多牢骚和废话,最多就是碰到拿不准的地方跟他讨论一下解题思路。 上午剩下的时间就在书写的沙沙声中渡过,直到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门铃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第73页 「应该是我刚点的外卖。别皱眉头,我本来想问你吃什么的,结果看你没空理我我就自己决定了。」 卓霜站起来去开门,酒店的工作人员进来把保温箱的菜餚一样样摆上桌子。 看得出他是这家酒店的常客,工作人员,留了一声祝你们用餐愉快就离开了。 「你要不要去睡会?」 饭后卓霜把他按在位置上,一个人收拾好了桌子,该扔垃圾桶的扔垃圾桶剩下的扔进洗碗机。 「不用了。」江愁本能地拒绝道。 「嗯?」卓霜瞄过来,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话,「你平时中午不都要睡一会吗?」 在学校的时候,江愁有午休十几分钟的习惯,这点作为同桌的卓霜再清楚不过。 「我没换衣服。」江愁简略地说,他不是很喜欢穿着外面的衣服上床,尤其这还不是他自己的床。 「没关系,我不介意。」卓霜思考了一下,「不过你要洗澡的话,浴室就在那边。」 江愁还想说点什么,结果就被一个哈欠给出卖了。 卓霜侧目,「行了,快去,别等我抱你过去。」 被抱过去真的太丢人了,他乖乖地躺在卧室床上,闭上了眼睛。 五月初夏,今天又是个大晴天,下午有点热,卓霜打开了空调,再拉上了窗帘。 卓霜的床很大,无数的睏倦从身体里钻了出来,让他连说话的语调都昏昏欲睡。 「你不睡吗?」 卓霜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你睡吧,我再去看看刚刚那道题。」 江愁把脸埋在枕头。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这是洗髮水、洗涤剂还有各种东西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的特殊香气。 这种气味每个家庭都不一样,再具体一点,每个人身上都不一样,他现在嗅到的当中又有一丝别的气息。 这是卓霜的气息,因为他现在在卓霜的私人空间。这本来是很难为情的一件事,但是他太累了,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他睡着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没开灯的房间里,手机屏幕一直在闪烁。 是江素晴打电话过来查岗。 因为上午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江愁险些没接到她的电话。 「你现在在做什么?怎么不接电话?」她的语气硬邦邦的,很不耐烦。 「刚刚在写作业……没听到。」 他努力控制着声音里的睏倦,没有说实话。 「你把电话声音调大点。」 他照做。听到四周静悄悄的,的确不像是在什么不好的场合,江素晴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一点,不过还是心存疑虑。 「叫你那个同学接电话,我有事情问他。」 刚睡醒,他的脑子还不是很清楚。 该让这两个人对话吗? 「快点,怎么,他不方便?你真的跟他在一起?」 卓霜抬起头,他偏过头,「我妈妈要跟你说两句。」 卓霜接过他的电话。 「餵?阿姨你好,我是……」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嗯,是的,江愁现在在我家。没有,他学习很认真,我们确实是在做作业。」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卓霜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好,要江愁接电话吗?不用……好,我会帮你转告的。」 电话挂掉。卓霜说,「你妈妈让我转告你,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明天早点回家。」 「我知道了。」 江愁的心仍旧悬着。 果不其然,卓霜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他的眼底,「江小愁。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他抬起眼睛,犹豫地说,「你要问什么?」 卓霜的表情有点古怪,「你妈妈怎么叫我魏同学?」 第37章 江愁听到自己粗糙不规则的唿吸和重如擂鼓的心跳,几乎要盖过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嗯,是的,他现在在我家。没有,我们现在准备去吃饭,嗯,我们不会去吃那些垃圾食品的,我家里也不许。」 他抬起头,明暗交织的分界线,卓霜随意地倚着门框,五官轮廓在光与影的浓墨重彩下越发深邃。 明明每个细节都是他熟识的,组合起来却由衷地令他感到陌生。 「我家里人出差了。他们工作很忙,嗯,不会的,上次是特殊情况,平时我也不会在外面待到那么晚。」 不知道那边的江素晴说了什么,卓霜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好,要江愁接电话吗?不用?嗯嗯好,我会帮您转告的。再见。」 电话挂断后,卓霜走过来把手机还给他,「你妈妈让我转告你,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明天早点回家。」 「我知道了。」 他机械性地答道,目光不自觉地随着卓霜移动。 他们说了什么?他发现了没有?他越是想就越是惴惴不安。 「睡醒了怎么不把灯打开?」 卓霜打开灯,柔和的灯光落下,一下子沖淡了那股子颓丧氛围。 「刚醒。」他心不在焉地说,「然后你就进来了。」 「我也是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卓霜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窗帘向两边拉开,露出黄昏暮景。 从高楼俯瞰,红色的云镶嵌在深蓝夜幕的边缘,中间是瑰丽的淡紫色霞光。本来是很美丽的景象,江愁却提不起一点兴趣去看。 第74页 「别担心,她同意你晚上留在这里了。」 卓霜以为他是在担心这个,过来摸了摸他的脸颊,「饿了吗?」 积攒的压力和恐慌没有找到出口,江愁的胃里沉甸甸的,除了隐约的抽痛没有任何感觉。 「不是很饿。」他吞咽了一下,努力调整情绪,不要让身边的人看出端倪,「你怎么不叫醒我?」 「本来想叫的,结果看你睡得太熟不忍心叫。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让你多睡一会。」 卓霜坐到他的身边,替他抚平乱七八糟的头髮,「不是很饿也要吃饭。」 既然这个人没有问,那是不是代表他没有发现?类似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他否决掉。 不能这么快放松。不能。睡得太久,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一点事情太阳穴就开始抽痛。 「我去下洗手间。」 他趿着拖鞋去洗手间,用冷水沖了个脸才稍微清醒一点。 回到房间里,卓霜正在翻大众点评上的餐厅,「要不要出去吃?附近两公里不到新开了一家烤肉,我看评价可以。」 「好。」 他想不到拒绝的理由,简单洗漱整理了一下就被卓霜拉出门。 这里是a市最好的地段之一,步行十多分钟就是商业步行街。 卓霜看中的那家烤肉在广场南边,今天刚开业,门口的花篮和彩色横幅都还没撤。 「失算了。」卓霜看着门前折了三道的长龙,懊丧地拍了下脑袋,「居然忘了这个点要排队。我们再到其他地方看看。」 他们两个把整条街逛了一圈,绝望地发现所有能够吃饭的地方都排起了长龙,快一点等一两个小时,慢一点的前台直接委婉建议他们可以来吃夜宵。 「你等吗?」卓霜拿了一打号,没一个能让他们半小时内吃上饭。 江愁摇头。他最怕的就是人多的场合,让他在这种人山人海的地方等两个钟头就为了吃一顿饭他宁可饿着。 「我也不想。」卓霜把这堆号揉吧揉吧扔进垃圾桶,拉着他朝回走,「算我欠你一顿饭,下次再补好了。」 不想吃外卖的两人最终鎩羽而归,认命地叫了海底捞的外卖,总算在八点钟以前吃上了饭。 · 晚上两个人除了写作业还在客厅玩了会游戏,到要上床睡觉的点,江愁已差不多快要忘记那件事。 洗完澡出来,江愁坐在床上看书,卓霜过来跟他玩闹,他躲了两下没躲开,就把书放到一边,认认真真地望着他。 卓霜摩挲着他的眼底,犹豫了一下,「宝贝,我其实有个问题要问你。」 本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江愁脑海中忽的警铃大作,「你……你问。」 他想让自己不要紧张,万一这个人要问的不是那件事呢? 然而卓霜的下一句话打碎了他的全部侥倖。 卓霜的表情有点古怪,「刚刚跟你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她语速很快,我没法打断她,所以我就想来问你,她怎么叫我魏同学?」 「可能……」他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第一个谎言是这个人的名字本身。 第二个谎言是为什么要故意曲解。 为了圆前面的这些谎言,他迟早会说出第三个、第四个乃至第无数个。 他是站在悬崖边的人,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既然你那么肯定他不是那个人,那么你为什么不能对他坦诚一点呢? 那个声音又来了。有一瞬间他想要把所有的真相全部告诉这个人。把他的身世、他的家庭、他所有不堪的秘密,全部告诉这个人,就像这个人曾经做过的那样。 但是在开口的一瞬间他犹豫了,他发觉自己说不出口。 大约是他停顿得太久,卓霜也察觉出了一点不对,追问道,「可能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不敢说。 要冷静。他必须要冷静。 「可能是她没记住,或者说记混了。」他控制着唿吸的频率,尽可能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甚至还模拟出困惑不解的语气,「我明明跟她说过你和魏志勛的事情,结果……她可能把你和他记混了。」 不能多说,不能心虚。在卓霜看不到的地方,他紧紧地抠着手掌心,用疼痛迫使自己保持理智。 他没有去深究这个「不敢」背后代表的寓意。 因为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情。 卓霜沉思了一会,露出释然的笑容。 「看样子她真的该和我妈认识一下。」他嘀嘀咕咕,「不记事的样子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扑通。江愁听到自己悬到喉咙口的心脏落下去的声音,重得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击碎。 干呕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觉得噁心。 「可能吧。」 顺利过关,可江愁的心情非但没有轻松起来,反而愈发沉重了起来。 「好了,不要皱眉头,我就是随便问问。」 「……没事。」 卓霜又凑过来亲他。 这个吻比平时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迷迷煳煳间他仰倒在柔软的床上,而宽松的睡裤也被人拉下来。 某样器官被人握住,他咬住了嘴唇,不想发出太多奇怪的声音。 温热的手指就按在他的嘴唇上,紧接着是卓霜嘶哑的声音,「别咬,都出血了。」 第75页 被其他人按着做这种事比他想得还要刺激,没一会他就缴械投降。 「我也帮你……」 察觉到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抵着大腿,他羞耻得头都抬不起来,但还是试探性地提出这样的请求。 「下次再说吧。」 想不到的是卓霜拒绝了他。卓霜唿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我已经动手了,再动脚可能真的要出事。」 说完卓霜就从他身上起来再度朝浴室走去。 听着哗啦啦的水声,他闭上眼睛,胸口仍旧剧烈地起伏。 咬破了的唇角火辣辣的痛,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血痂化开,腥涩的气味在口腔里瀰漫开来,连回味都是苦的。 「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卓霜带着一身潮湿的水汽回来。因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的缘故,他的脸颊上泛着潮红的血色,髮丝的色泽比平时要深一些,近乎纯粹的黑色。 「你去洗澡吧。」卓霜找出吹风机的同时顺便拿了干净的t恤短裤过来,「你待会就穿这个睡觉好了。」 他的腿有点软,不过还是成功站了起来。 浴室里残留着湿热的水蒸气,他拧开花洒,热水噼头盖脸地将他淹没,冲掉大腿上那些泥泞的痕迹。 玻璃上凝着一层细密的雾气,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在上面潦草地涂了两个字。 ——骗子。 他是个骗子,一个低劣的、对谁都说谎的骗子。 这两个字很快就被热水沖刷掉,但是他心里的烙印没有那么容易淡去。 洗完澡,他换上干净衣服——卓霜的t恤穿在他身上,滑稽得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他可真滑稽。他调转开视线,走到了卓霜身边。 「早点睡。」卓霜亲了下他的额头,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晚安。」 · 檯灯熄灭,黑暗再度笼罩了卧室,微弱的光线在天花板上幽浮,安静得像五百米以下的深海。 白天睡了那么久,即使闭上眼睛他也毫无睡意。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忽然小腿处传来尖锐的疼痛。 他想要尝试去忽略,可疼痛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地袭来,让他辗转难眠。 身边的卓霜睡得很熟,绵长的唿吸平缓而富有韵律。他不想打扰这个人,于是想要悄悄地离远一点,结果他刚尝试着往另一边挪了点,卓霜就睁开了眼睛。 他难道没有睡着吗?这样的疑问在他的心头飘过。 「你怎么了?」卓霜的声音里带着惺忪的睡意。 「没事。」他控制着唿吸的频率,不要皱眉,不要做任何惹人怀疑的表情,「睡不着。」 可卓霜远比他想的要敏锐,「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没事,我没有哪里不舒服。」 「真的?」卓霜不信,「说实话。」 他沉默了几秒钟,「腿疼。」 「腿疼?」卓霜翻身起来开灯,「最近有没有磕到碰到哪里?」 他摇头,「没有。」 卓霜掀开被子,「给我看看……是这里疼?」 他按着江愁的小腿仔细检查了一番,苍白的皮肤光洁平整,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想了想开始在通讯录里翻起来,「等我给医生打个电话。」 「这么晚了……」江愁觉得这样太麻烦了。 卓霜露出个带点安抚的笑容,「是我外公以前的学生,没什么问题。」 电话接通以后,卓霜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这边的状况。 「年纪?比我小一岁,十六?」他有点不确定,找江愁确定了一下,「你是十六岁吧?」 「嗯。」 其实是下个月满十六,不过没什么太大差别。 他们没说太多,卓霜挂掉电话,至少表情没有那么忧虑了。 「医生说如果确定不是骨头受伤的话应该是生长痛。神经跟不上肌肉骨骼生长的速度,所以会痛。你不是说你最近长高了吗?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了。」 即便知道了原因,江愁的腿还是疼得很厉害。 「这样呢?」卓霜的手指轻柔地在他的小腿肚上按压,「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他的手掌温热干燥,可能是心理作用,江愁觉得疼痛确实缓和了一点。 「好多了。」 卓霜松了口气,「如果再不好的话我们就去医院。」 看着他认真的眉眼,江愁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涩的热流。 ——他这么好,可是我…… 第38章 家长会安排在假期结束后第一个星期六。 早上魏志勛一进班门就直奔教室后排,谁知道还没开口,卓霜就先指着旁边补觉的江愁说,「敢吵醒他我要你的命。」 魏志勛惜命,立马降低音量,「卓哥我可咋办啊?」 「什么怎么办?」 卓霜不懂他一惊一乍些什么也不是很想懂。 魏志勛哭丧着脸,「我完了,下午我妈来开家长会,我都能想到李老师要说什么了,她肯定要说我学习态度不端正不认真,考成这样咎由自取。卓哥,你脑子灵活,给我支支招,我要怎么做才能死得不那么惨?」 他这次考得一般,排名掉好多,从年级前40掉到了97,成绩一出来便成了李老师的重点抨击对象。 考得差不可怕,有对比才可怕,江愁12名,卓霜21名,傅衡28名,他是他们这一圈人里考得最差的那个,他打包票他妈看到总排名表后肯定又是新一轮勃然大怒。 第76页 卓霜手一摊,非常坦然地说,「没办法,你就认了吧。」 魏志勛又是一通哭天抢地,不过他这个人说好听点今朝有酒今朝醉,说难听点没心没肺二傻子,天塌下来最多难过三秒钟。 他哭够了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卓哥,我跟三班那谁打球的时候听他女朋友说你有喜欢的人了。这消息哪传出来的?我跟你做了这么久兄弟都没听说过,是不是假的啊?」 五一假期他本来想约卓霜出来玩,结果别说微信留言石沉大海,连电话都打不通,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被拉进了黑名单。 事后卓霜给的答覆是家里有事,他就没怎么多想,不过结合前几天打听到的小道消息,他觉得这事可能没这么简单。 「难道说你五一是去约会了?不地道啊哥,这种好事怎么能不跟兄弟分享呢?」 卓霜兴致缺缺地看向窗外。上次那个女生好像是三班的,真是用脚趾都能想到消息从哪流出来的——肯定又是「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跟其他人说」「谁谁谁不是其他人」的完美逻辑闭环。 他本来想否认三连,但察觉到身边某位小朋友悄悄竖起来的耳朵,登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想知道?我喜欢的人啊,他是……」他招招手,示意魏志勛凑近点,「来,我悄悄跟你说。」 魏志勛吃过那么多次亏都学不乖,立刻乐颠颠地凑了过去,等着卓霜跟他说点悄悄话。 「我喜欢的人是……」 江愁一下子从坐起来,快得堪比腰上装了弹簧。 「魏志勛,傅衡来了。」他环视一周,指着教室外边说道。 魏志勛内心天人交战,最后还是选择帮助自己的「残疾」同桌,「卓哥,我先去帮老傅拿书包,待会你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趁着魏志勛过去帮傅衡拿书包的间隙,卓霜无辜地对江愁眨眨眼睛,「我什么都没说,不像某位小朋友,假装睡着了实际上在偷听男朋友跟别人讲话。」 「我没偷听。」 卓霜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疑心病这么重?放心,就算地震了你卓哥也不会丢下你的。」 江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已经习惯这个人这张随时随地颠倒黑白的嘴,不会再被气得七窍生烟了——比起七窍生烟,其实更容易面红耳赤。 「卓哥,你这话从一开始就不成立。除非世界末日,不然a市不会地震。」 卓霜啧了一声,「亲爱的,我发现你真的很没情调。我说的是地震吗?我说的明明是我对你的心意。」 不知这句话戳中了哪个点,江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嗯,我知道了。」 · 魏志勛拿着傅衡的书包朝教室里走。 修养了一段时间,傅衡总算摆脱了金鸡独立的惨状,不过还是不能站太久。 他斜着眼睛看魏志勛,「今天天上下红雨,没抄作业了?」 「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不抄作业了,不,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好好学习。」 从前几天开始魏志勛就跟祥林嫂似的,每天来来回回这么几句,傅衡的耳朵早就长了一层老茧。 「早就跟你说了,每天抄作业行不通。」 魏志勛可怜巴巴地跟他哭诉,「我怎么知道会这么惨……老傅啊,我觉得今天下午你们要失去我了。」 傅衡沉思三秒钟,「我觉得阿姨应该不是这么兇残的人吧……如果是的话,明年今天我会来看望你的,你想要我给你烧什么?」 魏志勛哭得更大声,「ps5上市的话记得给我烧一份谢谢。」 安全护送傅衡按到座位,他还记挂着卓霜没说完的半截话,立刻跑回去骚扰某位当事人。 「卓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 卓霜瞥他一眼,悠悠道,「我忘了。」 魏志勛痛心疾首,「您要不再想想?」 「想不起来,要不你再去找三班那谁的女朋友打听打听?」 「靠。」 到这里再傻的人都知道自己被耍了,魏志勛骂了声,发誓赌咒今后绝对不会再信这个人的鬼话。 做多三天,江愁漫无目的地想。最多三天这个人还是会乐颠颠地往卓霜面前凑,继续被他耍。 看到他睡醒了,魏志勛眼珠子转了转,「江小愁,你家今天谁来啊?」 「谁都不来。」 魏志勛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我妈调不了班就不来了。」 实际上是请一天假要扣一百多块钱,够江素晴买好几天菜,她捨不得。 「李老师知道吗?」 「知道,她跟她打电话说的。」 魏志勛羡慕得眼睛都直了,「真好啊,你可真幸福,我妈为什么不说店里有事不来了呢?」 江愁奇怪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从小到大,江素晴来给他开家长会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样真的很好吗? 当然是好事了。他心里钻出一道讥诮的声音。 ——只要江素晴不来,只要这两个人不再有接触,你的谎言就永远不会有被揭穿的那一刻。 · 下午第二节课下了,李老师点了几个人帮忙打扫卫生,剩下的都忙着收拾桌子,把杂志小说漫画等不方便家长看见的消遣收到教室后面的柜子里。 第77页 江愁收好书包,不过没像之前一样急着离开。 「等我一下。」卓霜一手提包一手拉着他,眼睛倒是一直没离开手机屏幕,「我外婆年纪大了,我等她到了把她接上来就跟你走。」 自春游以后,卓霜都是让李叔把车开到公交车站附近,就为了能陪着江愁走完出校门后的一小段路。 「好。」江愁听话地跟他一同往教室外面走去。 邀请函上写的是下午四点,从三点五十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家长出现在走廊上面。 大部分家长都和自己的孩子看起来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比方说魏志勛的妈妈是个微胖的高个子中年女人,两个人的五官轮廓就很相似。 魏志勛把她带到了他和卓霜面前。 卓霜她认识,用排除法都能知道剩下的那个是谁。 「你就是江愁吧?」她对江愁露出个和善的微笑,「我家这蠢货隔三差五跟我念叨你的名字。」 江愁不是很自然地点点头,「嗯,我是。」 「我在楼下看到排名表,你这次考得很不错啊,不像我们家这个傻子,天天玩天天玩,玩得成绩一落千丈。」 魏妈妈说着横了自家儿子一眼,好像是在说「回去再跟你算帐」。 魏志勛哀嚎,「妈,你不要捧一踩一啊。」 「你看看你的成绩,有被踩的价值吗?」 大人小孩都挤在狭窄的走廊里,各班班委拿着名单让各位家长签到,家长又想找任课老师单独说话,一时场面有点混乱。 知道江愁讨厌人多的场合,卓霜松开手,让他到边上等自己。 「怎么还没来?」 卓霜没等到他外婆,倒是等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来电。 「你在几楼?」唐琳。 卓霜一时没搞清她到底指什么,「什么?」 唐琳不耐烦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在几楼,我到你学校门口了。」 卓霜的大脑迟钝地开始运转,「我先问一句,你知道我读的是哪个学校吧?」 不怪他多心,这种错误唐琳犯过不止一次。 「a大附中,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卓霜松了口气,「二楼,走廊左边尽头。」 得到了准确回答,唐琳一句话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 几分钟后,卓霜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唐琳。 她气质出众、保养得宜,又为了出席家长会特地打扮了一番,一下子就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不少人都在悄悄观察她。 「这边。」 卓霜朝她走去,「你不是应该在外地吗?外婆呢?」 唐琳轻描淡写地说,「提前回来了,在家里没事做,看到桌子上的邀请函就来了。」 果然不是特地为了自己回来的。不过没关系,卓霜早就习惯了对这个人不抱任何期望。 「卓振宁都不管你的吗?」 她的语气不算多么刻薄,可卓霜觉得这天实在聊不下去。 「你待会怎么回去?」 「我开了车。」 「那我先回去了,我同学还在等我。」 唐琳厌倦地摆摆手。 「去吧。」 第39章 晚上快八点钟的时候,卓霜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他头也不抬地拒绝道,「不用了。」 谁知这人非但没有离开,还推开了门,听到身后脚步声,他有点被打扰后的不悦,「我不是说了不用吗?」 他记得饭后自己专程跟陈姨说过不要水果也不要点心想要一个人静静,当时陈姨一口答应,现在怎么反悔了…… 「你以为是谁?」 他闻声抬头,发现来的居然是唐琳。 是她就不奇怪了。在这个家里她就是唯一准则,她想进他房间肯提前敲个门已经是天大的恩惠。 「你回来了啊。」 唐琳还穿着白天那身衣服——她在家和在外绝对不会穿一样的衣服,所以她说自己刚回来就是刚回来。 「刚到家,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哦,你看吧。」他把头转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以为她顶多就是来看两眼,结果五分钟以后她还在他身后,甚至还搬了把椅子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先是问他生日在哪一天,再是给他开家长会,最后是这个,她最近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不论她受了什么刺激,他都早过了想跟母亲朝夕相处的年纪,被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只会让他如芒在背。 「你在干什么?」 不等他表态,唐琳就先站起来,走到他身后。 「你难道不会看吗?」 卓霜发誓自己不是故意要把话说得这么嘲讽的,他就是一时没注意。话说出口也没有办法收回来,他只希望唐琳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计较。 如果她真的要计较,好端端的周六晚上肯定又是一地鸡毛。 「我就是看到你在画画所以才想问你到底在干什么。」这回唐琳倒是没有生气,仍旧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懒散腔调,「你不是早就放弃了吗?我之前还问过你要不要走这条路,要的话我就给你铺路,结果你告诉我你一点兴趣都没有,非要去读什么国内的普通高中,我看你样子那么坚决就随你去了,结果这才过去多久,你就又打算回头了?」 卓霜的注意力仍旧放在上那副没有完成的画上。 第78页 他看过江愁的学生信息调查表,知道了他的生日在下个月。 下个月,距离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三十多天,他想过很多种生日礼物,钱对他不是问题,但太昂贵的江愁肯定不会收,所以他最终决定准备这样一份礼物给江愁。 他没想把这些统统告诉唐琳,「我没打算回头,就是随便画画。」 没有人随便画画会专程准备这些工具和颜料。唐琳作为专业人士当然也看出这点,嗤笑一声,语气里带了点轻蔑,「你这瞻前顾后没定性的样子跟他真是一个样。」 这个「他」是在指谁,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卓霜最不喜欢听她这样说,眉头当即皱成一个结,「我跟他不一样。」 唐琳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所以呢?你跟他哪里不一样?」 卓霜平静地说,「我比他专一。」 听到唐琳毫不客气的笑声,他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那副冷淡且高高在上的姿态,鲜少这样鲜明直接表达喜怒。 「你谈恋爱了,对不对?」 她又不傻,稍微琢磨一下就琢磨出他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否认也没什么意思,卓霜承认道,「是,怎么了?」 「没怎么,是学校里的人?」 「嗯。」 唐琳继续追问,「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 他一时被问住,含煳地答道,「没多久。」 「没多久你就开始跟我谈专一了?」 「专不专一跟时间没关系,我心里有数就行。」 唐琳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有数?有什么数?你知不知道卓振宁追我的时候有多殷勤忠诚,委婉一点的告诉他不要名分甘愿做小,胆子大一点的直接脱光了站到他面前,为了向我表忠心,这些他都面不改色地拒绝掉了,然后呢?」 后来的事情他们都知道,然后卓振宁还是出轨了,不止一次,从跪下来赌咒发誓自己一定会改到如今光明正大成为那些「妈妈」的座上客。 见他没有说话,唐琳点着下巴,唇角微微挑起,「我说你啊,谈个连未来都没考虑过的校园恋爱就真觉得自己是情圣了?」 「你来找我就是说为了这种东西?」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想她到底有多恨卓振宁?如果真的恨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肯离婚? 她笑得更加愉悦,「怎么?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了?还说你跟他不一样,你们父子俩连这个地方都一模一样。」 卓霜放下笔,深唿吸,反覆告诉自己她有病,她就是这样的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她挑起怒火,「没什么。我们会不会分手你说了不算,所以我没把你的话放心上。」 唐琳撩了撩头髮,笑容更深。她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冷淡清丽、冰雕雪琢的感觉,可一旦笑起来,眉宇间绽放出令人侧目的艷丽。 「先定一个小目标好了,半年以后你们如果没有分手,我就给你们两个人一人准备一份礼物,怎么样?」 卓霜半点不为所动,「你可以说正事了,没有正事的话能请你出去吗?我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着。」 见他确实没有被自己激怒,唐琳收敛起笑容,又恢復到往日那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来说一声,你们班主任跟我说你在学校里表现很好,这段时间进步很大,希望能继续保持。」 明明是很好的话,可是从唐琳嘴里说出来就像是讽刺一样。 卓霜没有放松警惕。果然唐琳还有后半截,「你真的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拿自己的前途跟我较劲有意思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不会觉得这样就满足了吧?」 「我知道。」 「我走了,你自己考虑考虑,考虑清楚了跟我说一声,我不像卓振宁这个混帐东西,我生了你,还是会关心你的前途的。」 走之前唐琳还非常体贴地为他把门关上。 经过这一遭,他一点再继续下去的心情都没有。有一瞬间他想把这幅画像过去那些作品一样统统烧掉算了,但是他忍住了。 他想要看到江愁眼里惊喜的光彩,这样的渴盼短暂地盖过了一切,其中包括对某个人的失望和憎恨。 · 洗过澡以后,卓霜躺在床上拨通了江愁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江愁的声音传过来,「卓哥?」 他闭上眼睛,觉得心中郁结的情绪消散了一点,「嗯,你在干什么?」 「写作业。」 多么标准的江愁式回答,他抬起手遮住眼睛。 「我一个字都没动,不想动。」 和唐琳这种人打交道真的太伤筋费神,他一晚上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那就明天再写好了。」 江愁今晚的心情应该很不错,听得他都禁不住微笑起来, 「你今天看到我妈了吧,你觉得她怎么样?」 「很漂亮,我旁边的几个女生都在说原来你妈妈长这么漂亮。」 「还有呢?」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诱哄,「说吧,我想听,你说什么我都不介意。」 江愁犹豫了很久才小声地说,「隔得很远我没看清,但是总觉得很冷淡,一看就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真敏锐啊,一眼就看出了唐琳的本质。卓霜慢慢地唿出一口气,「那是因为跟我在一起,她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其实不是这个样子,她对自己心仪的学生其实很温和、很有耐心。」 第79页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一时头脑发热做了那样的事情。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江愁果然听出他情绪不对,「她又跟你说了什么?她不会又把你赶出来了吧?」 听到他带点惊慌的安慰,卓霜觉得被她那样阴阳怪气的羞辱也不算什么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听到这位小朋友的声音,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江小愁,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江愁犹豫了一下,「你问吧。」 他没去深究为什么,「你就当我心血来潮,告诉我,你将来想做什么,想考什么大学。」 「我不知道。」 对面楼的灯光从窗帘缝隙里飘进来,在天花板上留下银色的痕迹。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不管多不切实际我都想知道。你知道我不会嘲笑你的。」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某个方向,「作为交换,我告诉你我小的时候想当拳击手,因为我觉得这样很酷。」 江愁沉默了很久才再度开口,「大概是医生吧,我小的时候想做医生,这样外公外婆就不会生病了,现在他们去世了,我发现自己依旧很想。」 原来是医生啊。他忽然觉得胸口的某个地方踏实了一点,「学医很苦的,别人大学四年,医学生七年,节假日都不能休息,然后一辈子都要考试,你想好了吗?」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外公是医大教授,每年都有毕业的学生来我家送礼,我能不清楚吗?」 「是这样啊。」 这样会不会太现实了?他难得有一点懊丧。 「没关系的,不要担心,我的江小愁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医生。」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知道。」 这通电话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是由睏倦到不行的江愁挂断的。 「晚安。」 他听到江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晚安,快去睡,如果腿疼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不会的。」 电话挂断以后过了很久,他在黑暗中听完了一整张唱片发现自己还是毫无睡意。 唐琳说过的话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头。他们现在才高一,几个月以后高二,高二完了还有高三,将来的事情很遥远,根本不需要现在来操心。 意识到自己喜欢这个人,然后展开追求到向这个人告白,所有的事情也的确像他所想的那样发展着。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既然这样,他到底在不安什么? 唐琳说对了一点,未来,这是两人关系中唯一一件不受他掌控的东西。 可能这样说有点杞人忧天,不过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们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 他们会分开,还是会一直一直在一起……不要分开,光是想到有这样的可能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为什么要分开?有什么困难是两个人在一起不能克服的?他不允许自己像卓振宁一样花心出轨,也不能忍受背弃。他们要在一起,然后告诉唐琳,她错了,错得很离谱,他和卓振宁就是不一样的人。 第40章 星期天早上七点,江愁起床洗漱的时候江素晴就已经在厨房忙碌了。 她难得周末休假,母子俩简单吃了个早饭就一起出门。 他们今天要去外公外婆留下的旧房子收拾遗物——那边一两年前就说要拆迁,直到上个月正式通知才下来,包括跟开发商谈条件在内,江素晴一个人处理好了大部分,只有这件事需要他们两人同时到场。 江愁要上学,江素晴工作又忙,才半年多没来过,沿途的景物已经大变样。下车过马路,他们又往巷子里走了一段才到地方:厂里分下来的老房子,楼和楼之间挨得很近,低楼层的女人整天为採光这事撕逼吵架。 老房子一墙之隔的地方是红墙白砖、崭新漂亮的花园小区,这次拆迁也是因为开发商想要继续拓宽自己的商业宏图。 得到了满意的承诺,不少人家已经搬了,只剩下少部分钉子户还在坚守阵地——天然气和水停了,他们就从别处挑水用老式的煤炉烧火做饭,搞得到处都是污水和呛人的煤烟。 贴满了租房、水电维修小gg的楼道阴仄潮湿,瀰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油腻味道,上到三楼,看到那扇油漆斑驳的铁门,江愁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他端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陪隔壁的老奶奶听广播聊天。 就在这时,隔壁的门开了,走出来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姑娘。 「刘奶奶还好吗?」江愁下意识地问道。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略带歉意地说,「奶奶几个月以前摔了一跤,然后没挺过去,上个月刚走。」 江愁心中五味杂陈,「不好意思,节哀。」 女孩沖他笑了下,「没事,知道有人还念着自己,奶奶也会高兴的。」 他进屋的时候江素晴已经到阳台那边去了。屋子里许多摆设的位置都变了,外公的扶手椅不见了,多了一张半旧沙发,给人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租客退租以后把自己的大部分东西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垃圾。反正都是要拆的,江素晴骂了两句没素质不要脸就再没有后文。 江愁在客厅里走了两步,突然在自己以前房间门前停住脚步。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这里真的就有这么破旧,为什么这里看起来比他记忆中还要不堪? 第80页 90平,两室两厅的老房子,租出去的时候江素晴特地交代过有些东西不能动——他外公外婆衣服大部分都在出殡那时烧了,少部分跟剩下的旧东西都集中起来锁在这两幅柜子里。 江素晴找到钥匙,把里三层外三层锁起来的柜子打开,一股混杂着樟脑辛辣气息的霉味扑面而来,他们两人同时掩住了鼻子。 「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的。」江素晴咳了两声,「你也知道,那边位置不大,我前几天面前清了点位置出来,你捡重要的拿,剩下实在拿不了的只能丢了。」 重要是个伪命题,江愁猜她真正想说的是方便且有价值的那些,不过那样容易显得凉薄市侩,便换了个说法。 「嗯,我知道了。」 哪怕已经最悲痛的时段,整理亲人的遗物还是容易触景伤情,为了转移注意力,江素晴跟他聊起了天。 「你期中考了全校十几名来着?」 「12名。」 江愁把柜子中层的一叠东西搬出来,一样样检查起来。 「考得不错。」江素晴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挪开,「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 「没什么。」 「有一说一,你考得好,我这个当妈的该有点表示。我看我们同事的小孩家里都有电脑可以查资料……」她想了想又把这个方案否决了,「算了,那谁天天跟我抱怨家里小孩沉迷上网学习一落千丈,等你高考完要读大学我再给你买台新笔记本,我听同事说大学要用电脑写论文。」 江愁对这些东西没什么欲望,「随便。」 「要不我暑假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哪里?」 「再说吧,太花钱了。」 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可以当做奖励,江素晴只能使出最老土的那招,「你好好学习就是给我省一大笔钱,瑶瑶她妈给她报了个数学班,我本来想给你也报一个的,结果一问,12节课3300,算了算了报不起。晚点我给你转两百块钱,想买什么就买,家里条件不好,确实要节约……」 「妈。」江愁打断了她,轻声询问道,「我还能到同学家里写作业吗?早上去晚上回来。」 江素晴迟疑了一下,「也行吧,不过你要答应我,成绩不能下滑,一旦下滑你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好。」 琐碎的小东西实在太多,他们收拾了两个多小时才勉强收拾完。 江愁带了个很大的旅行包来,现在差不多全装满了。 他手里拿着的是他外婆的记帐本——黑色塑料胶皮外封,泛黄的内页,用蓝黑色墨水写满了笨拙的字迹。 江愁学费230,买菜14.8,新凉鞋50……看着这一笔笔开支,他的眼前浮现出外婆戴着一副玳瑁老花镜在檯灯底下一个字一个字记帐的身影。 对于曾经的他来说,这画面就等同于家这个字。 他合上本子,把它塞到了包包的最外面,然后拉上了拉链。 江素晴的包比他小很多,现在也装得鼓鼓囊囊的,「我也好了。」 离开以前江愁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绿漆快要掉光了的铁门——他还记得它刚装上的时候看起来多么气派多么漂亮,现在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十几年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他有预感,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这里了。 去车站的路上,江素晴跟他说起了补偿的事情,「开发商给的补偿方案有两种,钱和新房子。我不要钱,就要他们给我补一栋大一点、採光好一点的房子。」 「嗯。」 他们现在住的竹园小区的房子是谢顺的,谢顺随时有权力把他们赶出去——江素晴漂泊了大半辈子,确实该有一栋自己的房子。 谁知她又继续说,「房产证上我打算写你的名字,我专门问过居委会的人,他们说这样可以,就是会麻烦一点,不过麻烦能麻烦多久呢,你下个月十六,两年后就十八成年了。」 江愁一下子忘掉了自己本来想说的东西,半晌后,他侧过脸,轻声说,「不用了。」 「有什么不用了,这房子本来就该是你的。我和你谢叔叔过,问题不是很大,而你将来需要有个落脚的地方,退一万步,房价那么贵,你大学毕业了,想谈朋友结婚,没房子人家小姑娘家里会同意吗?」 江素晴的眼眶微微泛红,她眨眨眼睛,把眼泪倒回去,「你外婆查出来癌症的时候就跟我谈了很久,她拉着我的手逼我发誓,发誓她不在了我会好好照顾你。」 江愁浑身僵硬。她居然连结婚这么远的事情都考虑过了吗?如果她知道自己做了同性恋,她会难过到崩溃,还是痛恨厌恶地和自己断绝关系呢? 她以为他是不习惯跟自己亲近,「我知道我自己性格不好,你跟我不亲,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在恨我怪我把你丢给他们,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煳涂失败,我到现在连那男人叫什么都不知道。你身上流着那个男人的血,但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要是真的不要你,我把你生下来干什么,你以为我一个女人没结婚生小孩容易吗?」 在那个年代,未婚生子是要遭人白眼,被邻里街坊说闲话的。 江愁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我不需要他,是你和外公外婆把我养大的,我的亲人只有你们,没有那个男人的事。你们吃的苦我都看在眼里,就算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认他的。」 第81页 · 下午江素晴还要出门办事,江愁一个人先回去。 他在房间里写作业,听到外头传来乒桌球乓的动静就知道是谢顺回来了——江素晴手脚比较轻,不会搞得这么满城风雨。 这段时间他都在避免和谢顺打交道,而一般来说只要没喝酒,谢顺也都是把他当透明人,两人姑且算是相安无事。 不知道谢顺在外面折腾了些什么,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沉重的脚步声没有像以前一样往另一边拐去,反而越来越近,直到房门被扭开,江愁勐地注意到他回来的时候居然忘了锁门。 「你在家?」 生怕这个男人再去找江素晴告状,他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唿。 「嗯。」他尽可能跟谢顺保持安全距离,「今天学校不上课。」 谢顺哼了一声,表情阴晴不定,「是吗?你还在上学啊。」 虽然拿不准谢顺要做什么,不过没有闻到酒气,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然后他就被一巴掌甩在脸上。 成年男人的手劲不是盖的,谢顺又一点情都没留,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听不到谢顺到底说了什么东西。 「你吃老子用老子的,还要跟老子老婆说些鬼话,你怎么不去死?老子养你不是钱?」 他头被打得偏到一边,还没缓过劲来,谢顺又飞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站不稳,整个人往后飞了一小段,撞在坚硬的木头柜子上。 谢顺走过来,似乎还想继续揍,但看着他半天没有动静,生怕把人打出什么好歹,骂了他一句别装死便气沖沖地走了。 一直到房间重新陷入死寂,他还是没有站起来。 他就像一摊垃圾那样一动不动,放空地看着床脚上的虫蛀斑。 脸上会留下痕迹吗?如果话的话,明天他要去学校,如果卓霜看到了,他会说什么呢? 第41章 太阳落山时分,江愁听到外头大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这才如释重负地走出房间,找了几块冰包在毛巾里敷在脸上。 客厅里静悄悄的,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谢顺是去打牌了,深更半夜才会回来。 一个多钟头前江素晴打电话给他说自己临时要加班到很晚,没办法回来给他做饭。 「你谢叔叔在家吗?」 「在。」 听到谢顺在家,江素晴很轻地嘆了口气,「晚上如果他在家里吃饭,你问一下他想吃什么,两个人找个馆子炒两三个菜,用了多少钱我给你,如果不在的话你就自己解决,别吃那些没营养的垃圾速食。」 「好。」 说实话听到江素晴不会立刻回来,他在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如果她看到他现在的样子,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他可以接受谢顺不喜欢他讨厌他这件事,只要谢顺不对她动手,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冰箱上层除了鸡蛋什么都没有,他等敷脸的冰化了就换鞋下楼,先去药店买了口罩和消肿止痛的药膏再随便买了点吃的。 他按照药店的人说的先冰敷再热敷,最后涂药膏,药膏的味道比他想得要冲,涂上去略有一点刺痛。 整个房间都是那股味道,他心不在焉地写完了剩下的作业,早早地洗澡上床睡觉,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肿是消了一点,巴掌印还清清楚楚的。 他无力地勾了勾嘴角,镜子里那个眼神阴沉的人也露出同样扭曲的表情。 · 在家里磨蹭了这么久的结果就是他没有赶上平时坐的那班209,然后碰到早高峰的堵车,到学校大门的时候离上课只有不到十分钟。 老唐还是老样子在校门口游荡,顺便恐吓那些快要迟到的学生,让他们别在这种地方犯懒,「赶快赶快,跑起来,谁要跑得比我慢中午就交3000字检讨给我。」 他被老唐催着跑了两步,到班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卓霜早就到了,正在位置上跟魏志勛和梅瑾他们讲话,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之前做过的心理建设全部都失了效,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跑。 不要让这个人看见他这幅难看的样子。 下一秒卓霜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抬起头,和他的视线正好对上。 跑不掉了。他跑不掉了。他硬着头皮走进教室,放下书包,小声说,「让一下。」 「我还以为今天能有幸看到我们的江小愁写检讨的……嗯?」卓霜没有动,说话语气也不再那般不正经,「怎么回事?」 他躲开这个人怀疑的视线,瓮声瓮气地说,「感冒了,不想传染给别人。」 出门以前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昨天一道买的口罩戴上,但遮住了是一回事,能不能矇混过关就是另一回事。 卓霜皱起眉,不知道信了没有,「怎么突然感冒了?」 他不是很想多说,低着头,「睡觉没注意,着凉。」 见卓霜巍然不动,他有一点焦急,「卓哥,让一下,让我进去……」 这次卓霜终于把他说的东西听进去了,缓缓地站起来,让出一条通路。 「刚刚没注意。」 听到卓霜这样说,他如释重负地往里走,结果走了没两步手腕就被人抓住。 「我不怕被传染,让我看看。」 卓霜强硬地把他拽到自己面前,伸手就要揭他的口罩。 第82页 手还没碰到绳子,他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卓霜的表情冷了下来,危险地质问,「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没什么,真的就是感冒了……」他偏过头试图躲避那不依不饶的手指,然后下巴就被人钳住。 「你在躲什么?」卓霜强硬地把他的脸扳过来正对自己,「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可疑吗?」 「卓霜,算了……」梅瑾看气氛太僵硬,试图打圆场,「江愁你也是,他就是关心你。你出过水痘没有?如果是水痘……」 「跟你没关系。」卓霜冷冷地打断了她,「你不要插嘴。」 卓霜平时一直表现得很随和,对谁都笑眯眯的,顶多偶尔嘴贱一下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所以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梅瑾也不例外。 她完全没想到会被这样呵斥,笑容登时挂不住,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哭还是该道歉。 魏志勛捂住脸,心里哀嚎大早上这都什么事,他都多久没看到这样的卓霜了,上一次都要追溯到几年前。 卓霜懒得管她,直接暴力镇压住江愁的挣扎,一把他脸上的口罩扯了下来。 江愁的皮肤是那种被许多女生悄悄羡慕的冷白,连梅瑾都跟人悄悄议论过他是不是真的晒不黑,然而此刻,周边的皮肤越是光洁如白玉,便越是衬得那几道鲜红的印子触目惊心。 魏志勛和梅瑾都顾不得自己那点小九九,同时惊唿出声——尤其是魏志勛,他小时候皮得狠了就会被他爸妈打,对这种印子熟悉得很,一看就知道是被打出来的。 费尽心思掩藏的秘密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江愁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瞳仁里的茫然和绝望。 「你看到了啊。」 卓霜的神情很复杂,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嗯,我看到了,你不会觉得这样就能瞒着我吧?」 江愁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怨恨和颤抖,「但是我更不想给你看。」 事实上卓霜不仅看到了,还看得很仔细,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块刺眼的红痕,像是要把它灼穿一般。 魏志勛哪里想到事情的后续发展如此刺激,打算作为朋友关怀一下,「江愁你……」 「闭嘴。」卓霜的声音不是很大,却听得魏志勛打了个寒颤,「回你们自己的位置上去,这事我来处理。」 魏志勛知道这个人是真的火了,立刻乖乖的闭嘴坐回了位置上,走之前一道拉走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梅瑾。 卓霜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最后轻轻按在了边缘的位置。 江愁下意识闭上眼睛,于是没看到卓霜的眼神更加山雨欲来。 「怎么回事?疼吗?」卓霜按捺着胸腔中的怒火,尽可能温柔地说。 但江愁一点都不买帐,「没什么,不小心撞在门上。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都不疼。」 卓霜完全没信他的鬼话,「谁干的?你妈妈打的?她为什么要打你?去医院检查了没有?」 他的问题越来越多,江愁仍旧咬紧牙关,一句真话都不肯讲。 「真的没什么,不是我妈打的,剩下的你不要问了。」 卓霜冷笑一声,「我为什么不能问?我送我男朋友回家的时候他还好好的,结果再见到他他被人打了,一点都不好,我凭什么不能问?」 快早自习,班上的人基本都来全了,哪怕卓霜压低了音量也有被人听到的可能。 江愁惊慌地想要脱身,殊不知这样的举动更加激怒了卓霜。 对那个不知名兇手的怒火和对江愁不配合的烦躁杂糅在一起,他感觉血不住地往脑子里沖。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我最后再问一遍,这是谁干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袒护他?」 「我没有……」江愁吞咽了一下,微弱地说,「我没有袒护他。」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我给你三秒钟。」卓霜不想跟他兜圈子,直接开始倒数。 倒计时归零。江愁闭上眼睛,很轻地摇了下头。 「这是我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真的不要再管了,就当是我一个人在家不小心好了。」 卓霜眼睛眯起来,缓慢地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江愁说完自己也后悔了,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我知道了,跟我没关系。」卓霜松开手,很干脆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快上课了,你坐下吧。」 「我不是……」他结结巴巴地,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是说这件事……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卓霜一点都不想听这种无意义的废话,挑了挑眉,仿佛是在问他到底过不过去。 他知道他该快点坐到位置上交作业准备早读,可是他的心空了很大一块,完全没法被其他事情占据。他想跟这个人解释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笨拙的口舌。 早自习铃声准时响起,李老师夹着教案进来,让所有人安静不要说话。 「江愁,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坐下,你站在那里卓霜都没法坐下。」 被李老师训斥了的他麻木地坐下,差点连要交给课代表的作业都搞错了。 课本上写了什么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卓哥。」他试探性地叫了卓霜一声,「我……」 第83页 卓霜完全没有搭理他。 这是卓霜第一次给他冷脸。以前就算是班主任李老师的课,这个人都会有一万种想不到的小动作——有时是一个眼神,有时是悄悄地牵一下手。 只有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完完全全地把他当不存在的空气。 这个人生气了吗?他苦涩地想,他这么不识好歹,卓霜肯定生他的气。 明明这个人是在关心他,他为什么要说那种伤人的话。现在他这么难受,根本就是自作自受。 有一瞬间,他想要求卓霜再理自己一下,他愿意告诉他全部的真相,可是他的理智又在警告他不可以。 只要一想到卓霜知道真相后的反应他就恐惧得不能自已。 他撒过的谎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是他亲手把他和卓霜的关系搞砸了。 第42章 一上午的课江愁都没怎么听进去。 数学课上朱老师点他回答,他站起来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还是前桌好心提醒才发现他们已经讲到下一章的内容去了。 他翻到指定的页数,然后眼神继续放空,上头印了什么根本没打脑子里过。 一般对付这种不听讲学生朱老师都会罚站五分钟当做教训顺便醒脑,但看到他的样子朱老师又着实发不出脾气,只能重重地嘆了口气,「算了,下不为例。坐下来好好听课,有什么事跟老师说,老师会帮你的,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早上的事不少人看见了,全班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这边,除了一个人——卓霜单手托腮,不知道在本子上写些什么,样子很专注,一丝注意力都没分给自己的同桌。 他和卓霜周围瀰漫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低气压,连惯常拿着练习册过来问题目的吴大伟都走了一半又蹑手蹑脚地回去,生怕做了火上浇油的那个倒霉蛋。 这场冷战一直持续到上午第五节课下课都没有半分缓和迹象。江愁重新拿出抽屉里的口罩戴上,打算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吃饭。 「让一下。」他小声跟旁边的卓霜说,「我要出去。」 不知道这句话戳到了卓霜的哪个点,他忽然推开椅子站起来,把身上的校服脱掉扔在桌子上。 「魏志勛。」卓霜叫了一声。 还在等外卖电话的魏志勛勐地回头,「到。」 「帮我请个假,李老师问起来就说我带他去看医生。」 说完不等江愁反应过来,卓霜就拽着他的手腕出了教室。 卓霜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很大,江愁被他拖着,需要加快脚步才能勉强跟上。 但是他又不敢让这个人慢一点,最后是卓霜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卓霜的态度依旧没有好到哪里去,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可是江愁能感觉得到,握住他的那只手是温暖的,温暖到他忍不住发抖。 他觉得自己真的可恨又可悲,明明不坦诚的人是他,出口伤人的是他,可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多靠近这个人一点。 出了校门,卓霜在马路边上随便拦了辆出租,拉开后面的车门,「上车。」 江愁没有动,卓霜皱起眉头,口气也更加不耐烦,「上车。」 这个人的潜台词是「不要让我说第三遍」,他对上那双茶色玻璃一样的眼睛,结果下一秒卓霜就刻意偏过头切断了两人的视线交流。 连看都不想看到他,他觉得喉咙口漫起一股苦涩的热流。 把他塞进车里,卓霜这才坐进来,整个过程里都死死攥着他的手腕,生怕他趁自己一个不注意跑了。 「卓哥,我……」 他才刚开了个头就被卓霜打断了。 卓霜冷冷地盯着前方,「闭嘴。在你决定跟我说实话以前,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看他果然沉默下来,卓霜的表情更加难看。 「我就知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几个字卓霜说得格外咬牙切齿。 好不容易有的沟通机会又被自己葬送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从一开始就被忽略的司机终于找到时机插话,「同学,你还没说你们去哪啊。」 卓霜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不太自然地说,「二医院总部,不是分院。」 「行。」 窗外的风景,司机习惯性找人搭话,「怎么回事?生病了?生病了确实该看医生,我家孩子……」 这司机家里有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可怜天下父母,所以就情不自禁说了一大堆。 「是不是流感?」 江愁不想说,而卓霜更直接,直接戴上耳机装聋子。 陷入冷场的司机尴尬地笑了笑,识趣地闭上了嘴,「好了,我快点把你们送到医院,免得待会赶不上午休。」 · 二医院是三甲,专家号供不应求,然而卓霜带着江愁直接跳过了挂号买病歷这步,直接上到三楼外科。 按规定中午这个时间医生是不看诊的,但卓霜还是直接推开了走廊左边第三扇门。 有几间房间旁边挂着医生的个人简介,这扇门就是其中之一,进来之前江愁只来得及看个大概。 他记得主治医师姓裴,专攻方向是心外…… 「裴医生。」卓霜叫了一声。 裴医生是个个子不高且戴眼镜的青年人,比照片里那副富态的样子看着要瘦一些。他抬起头,「卓霜,你突然给我发消息让我留一下……就是他?」 第84页 卓霜把江愁往前推了一步,顺便把他脸上的口罩给摘了下来,「麻烦给他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 裴医生本来想说这是耳鼻喉科的事,但看到卓霜的表情和江愁脸上的印子,嘆了口气,「算了,这个点老吴估计睡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完裴医生把他们带到五官科诊室,护士应该是认得裴医生的,没说什么就让他们进去了。 卓霜本来想跟进来,结果被裴医生拦在外边。 「位置就那么点大,他又不是需要人抱着的小娃娃,你往这一站我怎么施展得开?」 把卓霜留在门外,裴医生领着江愁坐在一张硬硬的椅子上。 「什么时候被打的?」 「昨天。」 「那这段时间里你耳朵里有没有杂音?听东西有没有问题?」 江愁摇摇头,「没有。」 裴医生在旁边的柜子找到了要用的器材,「麻烦转过去,我看看耳膜有没有问题。」 不知是不是手抖,手电筒的强光倏地从江愁脸上扫过,他不习惯突然见强光,眼睛下意识地眯了起来。 「抱歉抱歉。我看打你的人手劲挺大的,你爸?」裴医生按着他的耳垂,边看边问,「我爸以前也因为我考不好打我,不过下手没这么重。」 看他跟卓霜那么熟,告诉了他就等于告诉了卓霜,江愁轻声说,「别问了。」 不同于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卓霜,裴医生果然没有再问。 检查完了,他们从诊室里出来,卓霜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 「耳鼓膜没什么问题。」一眼看出他想问什么,裴医生悠悠道,「能检查的我都检查了,应该是没事的,要是有事也不是我的范畴了。」 卓霜紧皱的眉头仍旧没有松开,「需不需要开药?」 「问题不大,回去拿毛巾热敷一下,开药也没什么大用……」裴医生又看了江愁一眼,推翻了自己之前的结论,「还是开吧,这小朋友淤青体质这么严重,不涂点药的话这红一块紫一块看着太吓人了。」 「我家里……」 江愁想说自己家里有药,结果卓霜瞥了他一眼,他便说不下去了。 裴医生把他们带回自己办公室,三下两下开好了取药的单子。 卓霜接过单子,随手放进口袋里,「日常饮食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这次裴医生是真的啼笑皆非了,「我说了这位小朋友只是淤青体 质,样子看起来吓人,实际上没什么大碍,你要不要这么紧张?」 卓霜咳了一声,「我没有紧张。」 然而裴医生根本不买帐,斜着眼睛看他,「你还说你没有紧张,前几天你深更半夜给我打电话问的就是这个小朋友的事情对不对?」 卓霜没说话,裴医生就当他默许。 作为成年人,裴医生最后决定给他留点面子,「行了,你们中午吃了没?没吃的话我去食堂给你们打饭,想吃什么?」 江愁注意到卓霜皱了下眉头,似乎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裴医生哪能不知道卓霜这点小心思,「多大人了,还这么挑……」 卓霜怎么可能让他说完,「不用了,我们拿了药就回学校,不打扰你午休了。」 · 离开医院后,卓霜没有如跟裴医生说的那样回学校,而是把江愁带到附近的商场六楼。 他看了一圈,最后选了家装潢典雅的粤菜馆。周一生意冷清,连这家店都受到了影响,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 服务员过来倒水顺便送菜单,卓霜翻开看了两页,偶尔跟旁边的服务员说两句话。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跟对面的江愁交流。而江愁的思绪乱糟糟的,也顾不得在乎这些——他以为卓霜不会搭理他了,结果卓霜带他来医院,他以为卓霜肯原谅他了,结果这个人还是这样把他当空气。 ——你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明明知道卓霜在期待什么。 卓霜在期待他的坦白,期待他对自己的信任,可是他却一次次地让卓霜失望。 「就这些。」 卓霜合上菜单,同服务员吩咐,「尽量快点,我待会还要回学校上课。」 服务员离去以后,桌上气氛再度冷了下来,卓霜看手机、听歌就是不跟他说一个字。 就在江愁以为又要将上午事情的重演一遍时,卓霜收起手机,冷不丁地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位置对调一下,被打的人是我,你会是什么反应?」 他一下子被问懵了。卓霜以为他是没听清楚,慢慢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如果我被人打了,你会怎么样?」 他想了想这幅画面,如果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卓霜…… 卓霜看到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就知道他有答案了,只是这个答案可能不是自己想听的。 「别说话,我还是不想理你。」 他抿起嘴唇,「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卓霜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理你你就不打算理我了是吗?你一天不告诉我,我一天就不会理你,一周,半个月,我等得起,但是我绝对不会跟你分手的,只有这个你想都不要想。」 第43章 卓霜这一席话实在太过有震撼力,江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光一个上午就如此难捱,那么一周、半个月乃至更久的时间里他要如何度过? 第85页 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分开。他想这样告诉卓霜,可卓霜又恢復到那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样子。 ——如果被打的人换成我,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会做和你一样的事情。 这才是卓霜想要的回答。他在动摇,他花了这么多年努力筑起的层层心防忽然从最深的地方出现了一丝裂痕。 谎言只能带来无穷无尽的恐慌和痛苦。去和这个人坦白吧,只有坦白才能得到原谅,所以他到底在胆怯什么? 就算卓霜会责怪他,那也是他自作自受,是他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服务生推着推车过来上菜,暂时打破了桌上的僵局。 说着不会搭理他的卓霜把一小盅汤推到他面前,然后替他拆开餐具,「先喝汤。」 这家店是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店面装潢做得不错,但厨子的水准着实不敢恭维,三道菜两个雷,剩下那道也只是勉强能入口的水准。 卓霜越吃眉头拧得越紧,于是最后场景就变成了江愁每低头吃一口饭再抬头就发现碟子里多了点东西。 他狐疑地朝另一个人看去,另一个人则是默默地调转开视线,做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无辜样,好像真的只是餐桌上出现了幽灵。 等他们吃完午休时间也过了一半。江愁本来想跟卓霜提平摊,谁知卓霜听到了当没听到,直接拿着手机去前台买单。 回程的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多余的寒暄和问候,拿钱办事,把他们送到校门口就一踩油门走了。 他们运气比较好,校门口到宇寰楼,一路走来都没有被四处游荡的老唐逮到。 这个点午休还没结束,除了偶尔走廊上有一两个熘出来上厕所的,学校到处都静悄悄的。 「卓哥。」江愁终于鼓起勇气去拉住卓霜的手。 卓霜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如果你还是……」 「我……」他开了个头就又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这次卓霜终于有了点不一样的反应。他转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愁,「有什么话就快点说,要上课了。」 「我想了很久……」 卓霜打断他,「你不知道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吗?」 他抬起头,发现卓霜同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等我处理好这件事,我会告诉你真相的,在这之前你能等我一下吗?」 说完他在心里唾弃自己的狡猾奸诈。能就能,不能就不能,他故意把话说得这么模稜两可,不就是不想立刻坦白又不想被冷遇吗? 这么明显的缓兵之计,卓霜一定不会买帐的。 卓霜的眼神变得很复杂,「你是说,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 果然是这样,江愁像一个被判死刑的人一样闭上了眼睛,「对不起。」 他给了这个人期待却又一次让他失望。 然而卓霜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可以啊。」 「为什么?」一时不慎,他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不要让我等太久。」卓霜反握住他的手,缓慢的、不容拒绝的,直到十指相扣,「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耐心。如果你让我等得不耐烦了,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会做些什么。但是既然你这样说了,作为一个合格的男朋友我就暂时勉为其难地等一下下好了。」 · 下午第四节课到第一节晚自习中间有20分钟,有的人会选择去食堂,有的人选择到学校外头的店里随便买点东西垫垫肚子。 不知道是哪个没公德心的居然在教室里泡螺蛳粉,谢瑶瑶闻不得那个味儿,趴在桌子上哼哼唧唧,最后干脆把校服蒙在头上装眼不见为净。 她生理期提起了一周,上政治课的时候她被点起来书突然一股热流冲出来,害得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跟四十多岁、性别男的政治老师请假去洗手间。 幸亏剩下的都是些不那么重要的课,不然她真的怀疑老天是故意要让她死。 「瑶瑶。」 听到同桌在喊自己,谢瑶瑶从裹得严严实实的校服里伸出一只手,等着外头的人放东西上来。 「瑶瑶别吃了,起来起来。」 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自己要的东西,谢瑶瑶不情不愿地露出半个脑袋。 「你搞什么?我要的卖完了?」 同桌怀里抱着帮不同人带的一大堆零食,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汉堡奶茶,「给我啊。」 「我的神仙姐姐,您别吃了。」同桌伸手替她理了理睡得乱糟糟的头髮,确保她看起来跟平时一样漂亮,然后神秘兮兮地沖她笑了下,「有人找你。」 「谁?」 谢瑶瑶搞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人能有垃圾食品重要?难道是江愁,如果是江愁的话她倒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去见一见……她东想西想,然后同桌一句话打破了她的幻想,「你看,卓霜卓大帅哥点名要见你。」 顺着同桌的手指,谢瑶瑶在大门处看到个熟悉的高挑身影。约莫是看到了她,卓霜还轻佻地朝她招了招手。 这手势谢瑶瑶熟悉极了——她每天就是这样叫她家狗过来的。 「不见。」她一下子又趴了回去。 「为什么?」同桌懵了,「你不是不讨厌他的吗?」 「以前不讨厌,现在就说不准了。」 第86页 「你就去见见他嘛,有什么误会不能当面说开的?退一万步,你就算真的讨厌他也要当面说清楚对不对。」 「行了,我这就去。」 谢瑶瑶烦得不行,掀开校服,迈着别扭的步伐去见那个该死的傢伙。 「你有事吗?」 一班二班就隔着一堵墙,他们在这边说话,两个班的好事之徒都抻着脖子等着收集八卦素材。 卓霜给了旁观得最起劲的魏志勛一个警告的眼神,「这里不方便,跟我来。」 谢瑶瑶看了眼那群起闹的傢伙,最后选择跟上了卓霜的步伐。 卓霜把她带到一楼尽头某间空教室,她疑惑地抠着瓷砖的缝隙,「有什么事非得来这里说?」 「我想问你点事情。」 谢瑶瑶不觉得他会对自己的事情好奇,果然卓霜下一句话就印证了她的猜测,「江愁的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下意识警戒起来,「你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什么人,为什么你不都猜到了吗?」 谢瑶瑶精神一振,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猜不到。」 卓霜撩起一边眼皮,玻璃一样的眼珠里没有多少惯常的散漫笑意,「既然你猜不到那我就直说了,我是他的男朋友,打听自己男朋友的事情是不是天经地义?」 谢瑶瑶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为什么是他?」 这段时间她查了很多东西,越查就越是心里没底。她希望江愁能在学校里交到朋友,但不是这种朋友。她想提醒一下江愁,提醒他不要那么轻易的陷下去,因为有些东西尝试过就回不了头,可是想到他在这个人身边轻松快乐的样子她又迟疑了。她一边觉得自己八婆多事,一边又觉得自己有必要履行姐姐的职责,哪怕他们并不是亲姐弟。 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女孩子就好了,这样的话她就可以放下许多顾忌去祝福他们。 她在这里独自纠结是一回事,主人公之一突然找上门来又是另一回事——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但是她很难不把这些情绪统统发泄在这个「带坏」了江愁的人身上。 「因为只能是他。」 卓霜望着远处那一线薄荷青的天空,谢瑶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什么叫只能是江愁? 「你如果只是……」如果只是想找个人玩轻浮的恋爱游戏的话。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住。 不论外人怎么传,他们其实接触得不多,就有限的接触来看,这个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他对待感情应该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要认真。 卓霜没有跟她说太多无关的东西,「马上上课了,我们直接进入正题。江愁除了周泽正还有没有其他的仇家?」 谢瑶瑶直觉江愁又碰到了麻烦,「他怎么了?」 看她的反应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卓霜直接跳到下一问,「你觉得江愁他妈妈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是说江阿姨……?」谢瑶瑶皱起眉头,「我跟她打交道得不多,就知道她很忙,非常忙,我有几次碰到她跟江愁说话,怎么说,她真的很兇很严格,不过我觉得……她人应该蛮不错的。」 卓霜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他和他妈姓?」 「不然呢?不然跟你姓?」 谢瑶瑶本意是杀一杀某人的微风,结果有人比她更不要脸。 卓霜无所谓地笑笑,「跟我姓也行,不过我记得中国没有冠夫姓的习俗。」 真想把这个人不要脸的样子公之于众。谢瑶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闭嘴。」 卓霜见好就收,「她和你爸爸结婚几年了?」 「三四年吧,不过江愁是最近才搬过来的,他之前不跟江阿姨住。」 「住他爸爸那里?」 谢瑶瑶摇头,「不是,是他外公外婆家。」 「他爸爸呢?去世了?」 他成功问住了谢瑶瑶,「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讲过他爸爸的事情。说到底,我其实也不是很了解他以前的事情。」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可能会有点冒犯。」卓霜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你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婚?」 谢瑶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却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好像是性格不合?我不记得了,他们离了很久,那会我才小学,没什么印象。」 「谢谢你。」 卓霜尽职尽责地把她送回班上,重新坐下的一瞬间,她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们出去了这么久,死在好奇心下的猫都快有一打。 「你们说了什么?」同桌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兴奋,「有什么事难道不能在班门口说,难道是他向你告白了?」 「没说什么。」谢瑶瑶心烦得厉害,说话自然没什么好声气。 「没说什么他怎么突然来找你?我就说我们瑶瑶……」 见她越扯越离谱,再不澄清可能明天谣言就满天飞了。 和一个基佬传绯闻,这个基佬还是自己弟弟的男朋友?谢瑶瑶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赶紧给自己澄清,「他早就脱单了,他来找我是为了打听他对象的事情。」 同桌隐隐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赶忙安慰自己的神仙姐姐不要生气,「那是他没眼光。」 谁知道她越安慰谢瑶瑶越恼火,「他眼光没问题,他对象就是太好了我才生气,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第87页 同桌听得目瞪口呆。到底什么人才能让谢瑶瑶自认不如?她想了半天,最后把问题的癥结推给了该死的生理期,「瑶瑶,你疯了?要不我去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止痛药给你吃两颗。」 「我没疯。」下腹又是一阵绞痛,谢瑶瑶倒抽口冷气,「亲爱的,你要是还爱我,咱们暂时就别说这些让我趴会了,不然待会老田的数学课他能把我活撕了。」 第44章 星期三午休,解决了午饭的江愁和卓霜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江愁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是快递发简讯来说他买的东西已经放到了学校门房。 学校门房是个头髮花白且耳朵有点背的老头,江愁不得已重复了三遍才让他听清自己叫什么。 「江愁……江愁是吧?愁云惨澹的愁,怎么会有父母个起这么不吉利的名字。」老头嘴里念念叨叨的,「这个,签个名拿走。」 江愁拿着快递上楼,瓦楞纸盒子窄窄长长的,胶带里三层外三层包得格外严实,拿在手里颇有点分量。他本来打算直接塞到书包里放学后再打开,结果手慢了一步,被跑来围观的魏志勛逮个正着。 「你买了什么?打开看看呗。」 魏志勛就是个好奇宝宝,他缠着江愁想要一睹这玩意的真容。 江愁本来想让卓霜帮自己劝劝魏志勛,谁知道卓霜也盯着他手里的东西,「打开呗,我也想看看你买了什么。」 如果只是魏志勛一个人说想看江愁还能拒绝,现在连卓霜都这样说了,他除了打开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环视了一圈教室四周,发现没什么人往他们这边看,就朝那两个人招招手,「靠近一点。」 等卓霜和魏志勛都靠了过来, 他用钥匙划开盒子上缠着的胶带,取出个被泡泡纸裹着的物什。 「包这么严实,有这么见不得人吗?」魏志勛没想到居然这么复杂,「这算不算过度包装?」 这最后一层包装是最难拆的,江愁拆了一层又一层——这卖家居然裹了足足四层泡泡纸——这东西的真容才暴露在他们面前:黑色的棍状物,一头粗一头细,乍看像个手电筒。细的那头有防摩擦的塑胶把手和调节功率的橙色开棺,粗的那头却没有灯泡,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顶头圆滑的金属触点。 大部分男生都看过不少枪战警匪片,魏志勛也不例外。他把这玩意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应该是功率不大的玩具吧,不过做得还挺仿真的哈。你突然买这个干什么?给你姐买来防色狼的?」 江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仿真?本来就是真货,五秒放倒一条狗,卖家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靠。」 魏志勛的手都放到开关上了,一听到是这么危险的东西立刻手忙脚乱地扔桌子上。 「电不死人。」江愁以为他是在担心这个。 这跟电不电得死人有什么关系?魏志勛捂住嘴,压低了嗓音,一副做贼心虚的嘴脸,「江小愁,你怎么敢把这个带到学校里来。你上哪买的,会不会违法啊?」 「淘宝。」 魏志勛怀疑他把自己当傻子,并且掌握了证据,「淘宝上有这东西卖?」 「有啊,只是需要找。」 江愁很少在网上买东西,不是很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也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输入框里输入了「电棍」两个字。没有结果,他没多想并打算退出客户端,但这台江素晴淘汰下来的老旧安卓机系统反应速度真的太慢了,硬是把他卡在主页面半天。就是这十几秒钟,他看到输入框里的电击防身关键词,于是鬼使神差地又搜了一下。这次倒是有结果,他往下拉了下,发现搜出来的除了野外探险多功能合一强光电筒,还有一家没有任何实物图片、月销量31的店。他点进这家店的主页面,发现商品简介只有两句话。 ——是你想要的。联繫店主私聊。 他按图上说的直接联繫了店主,店主爽快地发来一堆型号规格各不相同的电棍。他挑了半天,挑了个功率倒数第二小的,就是据称能五秒放倒一条狗的这个。 店家的效率比他想得还快,星期一晚上下的单,今天居然就收到了。 「算了,我不想知道。」遵纪守法好公民魏志勛头一遭战胜了自己旺盛的好奇心,「快收起来,让其他人看见就不好了。」 江愁拿起桌上的电棍,头也不抬地说,「我本来就打算直接放书包里,是你们一定要我打开的。」 魏志勛干笑两声,「这不是……没想到您居然会买这种东西嘛。」 说完他在心里疯狂唾弃自己好奇心那么旺盛做什么。都怪这一两个月里江愁小同学表现得太过安分守己,他差点忘了这是位把周泽正按在暗巷里揍了一顿的煞星。 「你打算……找打你的那傢伙寻仇啊?」 江愁涂了两天裴医生开的药,可怕的红印子已经消了大半,但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点痕迹。 「也不算寻仇吧,我打算找那个人好好谈谈。」江愁忙着重新把电棍包装起来,没看到魏志勛那惊讶的眼神。 魏志勛想知道他们到底谁疯了,哪家的好好谈谈需要动用电棍这种危险违禁物品的? 旁观到现在都没说话的卓霜冷不丁开口,「给我看看。」 江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东西递过去。 第88页 「嗯,是真的,没问题。」卓霜推开开关,「你看。」 魏志勛光看着极点之间的青紫色电弧就头皮发麻,哪怕被嘲笑成没种的懦夫也好,他一秒都不想跟这两个危险分子继续相处下去。 「我走了,你们两个悠着点……」 卓霜关上开关,把东西丢给江愁,「这就是你说的你能处理好?」 江愁底气不是很足,「嗯。」 他期中考试考得不错,江素晴给他打了几百块钱作为奖励,结果却被他用在了这种地方。 但这也是他能想得到最好的处理方法了——如果他空着手去找谢顺谈判,傻子都能想到结果不过是又一顿毒打。 他需要筹码让谢顺对他产生畏惧,一个容易得到,不会伤及谢顺性命,以及足够有威慑力的筹码。 「你知道怎么用吗?」 江愁摇头。这东西不是只要碰到人的身体就能生效的吗? 卓霜笑了,「要不要我教你?我正好学过一点防身术这方面的东西。」 他迟疑地点头,「要。」 「如果你是女孩子,那么我不会推荐你使用这招,因为对面是成年男性,女孩子力量不足搞不好会被夺走武器。你的话……这种撒手锏你不能第一时间亮出来,你得观察,戒备,等着对面先出手,然后出其不意。」卓霜点了下自己的手肘窝,「人的关节很脆弱,如果你想达到一击毙命,让对方丧失后续侵害能力,最好对准这里下手。」 江愁注意到了这段时间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喉结变得更加明显,生长痛比之前更加频繁,上一次量的时候1.5厘米还能说是正常误差,那么这次的2厘米就只能用他的确长高了来解释。 这是每个少年人走向成年人必须要完成的仪式,而在迟来了这么久之后,他的蜕变也终于开始。 「最重要的是,不要慌,要冷静。」 他很想问卓霜是不是已经猜到了点什么,但是他问不出口,因为卓霜在用言行告诉他,自己正在信守那一天承诺,等待他愿意坦白的那一天。 · 这天晚上谢顺没有出去打牌。江愁回来的时候客厅和厨房的灯是亮着的,而隔着主卧薄薄的门板还能听到里头的人声喧闹。 这两天江素晴都是晚班,每天晚上十一点多才能到家,回来以后都是卸完妆就洗洗睡,顶多隔着门问江愁作业写完了没,钱够不够用——如果不是这样,江愁脸上的伤痕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能矇混过关。 他取出书包里的某样东西,过去敲了敲主卧的门。 第一次没反应,第二次谢顺的叫骂声就响了起来,「滚远点!老子不想理你。」 对于谢顺的叱骂,他充耳不闻,「谢叔叔,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敲门敲到第四次,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门被唰地拉开门,露出谢顺醉醺醺的脸孔。 他兇狠地盯着江愁,嘶声威胁道,「老子今天不想打你,你不要给老子找事。」 浓烈的酒臭扑面而来,江愁抬起头,骤然对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脑海中有关疼痛的记忆瞬间復甦。 不要害怕。他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口袋里的电棍。不要害怕。 ——这个人已经没有办法伤害我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就是上周末的那件事。」 谢顺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嗤笑了一声,「我跟你没话可说。」 「可是我有话要说。」 「你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 谢顺被他接二连三的不买帐给激怒了,巴掌高高扬起。 「是你逼老子打你的,小杂种。」 凌厉的巴掌带着唿啸的风声落下。 事不过三,上一次他被谢顺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让他碰到自己了。 卓霜说过的话在脑海里迴响。一瞬间就可以了,他比他想得还要冷静,抽出口袋里的电棍,推开开关,朝着某一点砸下去。 下一秒,谢顺嘶吼着退开,空气中瀰漫着皮肉烧焦的气息。 「你做了什么?」谢顺捂着手臂,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左手上拿着的东西,「你他妈的拿这种东西对付老子?!你这个小杂种,老子一定要杀了你!」 谢顺骂得越来越难听,但江愁看得出来,他害怕他手里的这东西。 「谢叔叔,我们好好聊一下吧。」 等谢顺发泄得差不多了,江愁才继续说话。 谢顺喘着粗气,「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这个小杂种给老子等着,老子一定要给你好看。」 江愁悲哀地看着他。他本来不想闹得这么难看,但是谢顺并不配合,一而再再而三,让他不得不找点手段进行自卫。 「谢叔叔,你打我的事情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谢瑶瑶,还有我妈妈都没有,你还可以在她们面前做你的好爸爸好丈夫。」 谢顺冷笑一声,「老子不需要你假惺惺。」 江愁没管他。他听到过谢顺和他妈妈吵架——哪怕他们吵得再凶,谢顺都没有对她动过手。 如果不是这样,他一点都不想给这个男人保守秘密。 「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打扰了你和我妈妈的生活,我很抱歉。」 这句话是真的。他经常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有不对的地方。 第89页 江素晴都有了新的家庭,他为什么还要去打扰她? 「两年,最多两年我就会搬出去,我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你可以继续当我不存在,但上周的事情我不想再有第三次了。」 他现在还没有成年,还不能独立,等到他成年,能够独立生活,他一定不会再给他和江素晴增添负担。 谢顺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最后抬起有知觉的那条手臂,「滚。」 看着那扇在自己面前摔上的大门,江愁一下子跌坐在冰冷的瓷砖上。他的手心全是冷汗,连唿吸都在发抖。 他赌的就是谢顺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看谢顺的反应,应该是他赌赢了。以后谢顺就算再看自己不顺眼也不会像上周那样随意的打骂自己了。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缺乏安全感,但是没有办法,他知道江素晴爱自己,可这份爱隔着十几年的距离,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他只是一个突然多出来的负担。 如果外公外婆没有去世就好了。如果他们没有去世,他也不需要寄人篱下,每天活在这样那样的恐惧和不安当中。 他想要简单又安稳的生活,可以的话,他想一直一直待在卓霜的身边。 那是他的光明。 第45章 听到客厅那边的动静,谢瑶瑶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妈!」 她妈妈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找亲戚借了点钱在外边学了美甲手艺回来开店,一步步从原先的谁都不看好如今房车齐全的成功人士。 最近隔壁市的分店开张,她妈作为总店长必须三天两头两边跑,今天也不例外。 「妈,你回来了。」谢瑶瑶搂住女人的手臂,撒娇之余眼尖看到了她手里提着的袋子,「给我带的?」 「下午店里客人送了那家总是排队的芝士蛋糕,我想着你喜欢就给你留了一份。」 「谢谢妈妈。」 女人摸了摸她的头髮,「头髮长了也毛了,周末有空带你去蒋阿姨店里剪一剪,顺便再做个护理。」 谢瑶瑶将蛋糕切成两份,放在纸碟子里跟她妈一人一份,「太晚了喝茶睡不好,我就不泡茶了。对了妈,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 谢瑶瑶咬着塑料叉子,「你和爸爸……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女人第一反应就是她又听了什么奇怪的风言风语,「他们又说什么了?」 谢瑶瑶小心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没说什么,我就是想起来问一问,毕竟我以前从来没问过嘛。」 他们离婚的时候她还在读小学,对这件事的记忆不是很深,就记得某一天放学回家,她妈妈已经收拾好了她们两人的行李,而她爸爸坐在客厅里抽菸。那天晚上她睡在外公外婆家,就听到隔壁外婆喁喁哝哝的说话声和妈妈难过的抽噎。 她妈一个女人单身带小孩不容易,于是寒暑假会被她送到她爸那边。在那边爷爷奶奶找到机会就跟她说她妈的坏话,说什么别人家都是这样,就她会来事,说她一点都不懂体谅人,男人喝了酒激动一点算什么。她妈妈知道以后没说什么,但从那之后,她就很少再见到那两个老人了。 说她更亲她妈也好,反而她不相信他们说的东西,她相信他们离婚一定事出有因。 「性格不合。」 谢瑶瑶干笑两声,「妈,你不说具体一点,我怎么知道到底哪里不合。」 女人看了她很久,最后嘆了口气,「我是把你当大人才说这些的。你听了也不要对你爸有意见,毕竟他是你爸。我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你爸他有些时候……比较偏执,我们是相亲认识的,结婚以前了解不多,等我意识到已经有你了。他除了某些时候人还是不错的,而且对我也还行,他是那种很典型的自己有一百块,八十块都花在我身上,十块钱给兄弟,自己留十块钱买个烟的男人,我本来想这么将就将就过下去,结果……」她脸上的笑容隐没下去,「有一天他喝醉了,动手打了我,说他一直看不惯我妈对他的事情指手画脚,说恨不得拿刀子杀了我妈……你怎么了?」 谢瑶瑶连忙收拾起自己面前的一片狼藉,「我手滑了。」 女人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都说了要你做事小心点,不要总是毛手毛脚的。你爸现在也再婚了,好像过得也还行,我猜这毛病应该是改了吧。我去洗澡了,你吃完蛋糕记得刷牙。」 等回到房间里,谢瑶瑶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眼前反覆回放着几天前和江愁见面时的画面。 卓霜来找过她以后,她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去找江愁——有了周泽正事件的教训,她深知江愁就是个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然后自己解决的别扭性格,指望他来告诉她自己遇到了什么事不如指望天上下刀子。 不找还好,一找看到江愁脸上的巴掌印吓了一跳。虽然江愁一直告诉她是因为太热了过敏,但她去年春天就因为换季严重过敏过一次,知道真正的过敏是什么样子,根本不会上当受骗。 联繫卓霜问她的那些问题,傻子才听不出来他在怀疑谁。即使这样,她也不愿意相信,她心中的爸爸是个少言寡语但是对她有求必应的可靠男人,她很难把他和一个暴戾的疯子联繫起来。 直到听到她妈妈亲口说的那些话,她的最后一点侥倖也破裂了。他要杀她外婆,和他殴打江愁,从动机到逻辑都能够对得上。她心烦意乱地把毯子和枕头推开,看着手机里江愁的名字,半天都按不下去。 第90页 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说你不要害怕我会帮你,还是说对不起?上一次是她的追求者,这一次是她爸,每一个伤害他的人都和她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 得告诉江阿姨。对,她得想办法把这件事告诉江阿姨。 · 星期天早上,江愁在学校车站见到了穿了一身黑,然后戴一顶白色棒球帽的卓霜。 「嗨。」卓霜摘掉耳机,散漫地跟他打了个招唿,「早上好。」 「早上好。」江愁笑起来,「你到了多久?」 「五分钟不到,刚想给你打电话问你到哪你就来了。」 休息日的车站人不是很多,江愁环视了一圈周围,发现眼熟的只有面前这个,「他们还没来?」 卓霜也很意外这点,「我们两个居然是最早到的。他们在干嘛,叮嘱了半天不要迟到,然后自己变成鸽子飞走了?」 昨天放学前,傅衡直接把四张海洋世界入场券按在桌子上。 「我爸妈单位发的职工福利,一人两张,加起来就是四张。他们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就给我让我请朋友一起去。我想着你们这段时间照顾我不容易,周末一起出来玩一趟怎么样?」 说实话江愁觉得自己受之有愧。毕竟傅衡脚受伤这段时间主要是魏志勛一个人在卖苦力,他和卓霜顶多是帮着买了几次饭。 不过和傅衡他们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他已经慢慢学会了接受其他人的好意,不用再每一次都如临大敌。 「也可能是我们到太早了。」 他们约的是早上八点半,现在八点二十刚过。 「有道理。」卓霜拉着江愁站到树荫底下,别被太阳晒到,「好热。」 江愁狐疑地把他从头看到脚,「好热你还穿黑色?」 卓霜摸摸鼻子,眼神飘到远处,「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很帅吗?」 这个人有时偶像包袱重得很,有时又格外不要面子,江愁不是很懂到底是按什么规律来的。 傅衡是八点二十八到的,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把票分给江愁和卓霜,「老魏呢?我打个电话催催,我昨天晚上还打电话提醒他定闹钟,别不是直接睡过去了。」 八点三十三,魏志勛到了,见面第一件事就是道歉。 他没有因为今天是星期天而忘了定闹钟,迟到纯粹是因为他爸临时变卦,说好的送他结果七点多就出门跟人钓鱼去了。 「不,不好意思,路上堵车。」魏志勛挠着后脑勺,请求组织坦白从宽。 「行了,多大点事。」 卓霜今天意外的宽宏大量,反而搞得魏志勛不安起来。 「你真的是我卓哥?停停停,我不想吃拳头,你就是我大哥。」 除了熟悉,他们约在学校车站见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里有直达海洋世界的公交车。 卓霜这个大少爷没什么架子,熟练地上车扫码到后排占了个双人座。 「好不爽。」 江愁一 坐下来肩膀上就挂了个脑袋。 「你不爽什么?」 卓霜哼哼唧唧地抱怨难得的周末居然要集体活动,跟上学有什么区别,「平常在学校里就算了,为什么好不容易周末还要跟这个傻瓜腻歪在一起。」 傻瓜魏志勛坐在离他们两排的地方,对他们的对话内容一无所知。 江愁好笑地拍拍他的手背,「卓哥,你这样说他们会伤心的。」 卓霜得寸进尺,「你难道不想跟我独处吗?」 「……想。」 他也想跟卓霜待在一起。越久越好,连一刻的分离都不要有。 可是他知道这样的愿望至少在肉眼可见的未来里不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卓霜快速地在他的耳根处亲了下,「这不就结了。如果出来得早的话,我家去?晚上吃了饭我再送你回去。」 「好。」江愁做贼心虚地盯着车窗。 自然一点不好吗?为什么他要这么容易脸红呢?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海洋世界,下车以后卓霜看了看天,然后摘掉自己的帽子扣在江愁头上。 「别晒黑了。」 不等江愁说什么,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的魏志勛噗呲一声。 「你笑什么?」卓霜不爽。 「卓哥,你不觉得江小愁同学这样看起来很像是……」 「很像是?」卓霜危险地眯起眼睛,「魏志勛,我劝你谨慎言行。」 哪怕生命受到威胁,魏志勛坚持要把话说完,「像……出门春游的小学生。」 卓霜在暴揍魏志勛和贊同魏志勛之间反覆横跳,最后看着一脸不忿的江愁,点点头,「确实很像。靠,这么说我好像禽兽。」 海洋世界主要是看各种平时看不到的海洋生物 从鲸鲨馆出来,江愁在周边区买了一只可爱的海豚公仔,买的时候还专门吩咐对方帮他包装一下。 「送我的?」卓霜非常自信地指指自己,「不用这么麻烦,直接送我就行了,我不介意。」 然而江愁摇了摇头,「不是。你要吗?要的话我再给你买一只。」 卓霜怀疑地看着他手里的小海豚,「不是?那你送给谁?谢瑶瑶?我觉得她不需要这么可爱的礼物。」 江愁闻言盯着他看,看得他不是很自在,「做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没什么。」江愁摇摇头。是他的错觉吗?他总觉得这段时间的谢瑶瑶和卓霜格外的不对付。 第91页 难道他们的关系很差吗? 他把多余的念头赶出脑海,「是给梅瑾的。」 卓霜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你给她买礼物做什么?要买也是我买吧,毕竟是我……」 他那天凶了梅瑾,梅瑾虽然没表现得很生气,不过从那天起,梅瑾就再没跟他说过话。 江愁抿了抿嘴唇,「但你是因为我……」 卓霜拉着他往回走,「不行,我不许你一个人送。你在想什么?我是说也去买一只,跟你一起送给她,代表我们两个人。」 五分钟后,江愁抱着一蓝一粉两只海豚往回走。他悄悄地看了身边的卓霜一眼,察觉到他的视线,卓霜跟往常一样回了他一个坏坏的笑容。 「男朋友太帅看呆了?」卓霜没套到话,咳了一声,「不过呢,在我眼里,这位小朋友才是最好看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不过只要这个人还愿意搭理他,他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46章 江愁他们来的这家海洋世界响应动保号召,几年前就取消了海豚海狮等海洋动物表演。 楼上的场馆都逛完了,他们最后去了地下一层那条长达500米的海底隧道。 在这条隧道里,游客和海洋生物的位置一下颠倒了过来,仿佛海洋生物是这里的原住民,而他们才是贸然闯入对方地界的外来者。 晃动的幽蓝水光投下光怪陆离的波纹,五光十色的鱼群在他们的头顶轻快地逡巡。从没见过这幅场景的江愁像小孩子一样将手贴在玻璃上。 明明玻璃的触感是冰冷干燥的,他却奇异地感受到了那股咸腥的潮气,感受到了鱼群从指间游走滑熘熘的触感。 「喜欢这个?」卓霜站到他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把手贴在玻璃上,「你看到了什么?」 江愁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片虚假的海洋,「我看到了海。很亲切,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像它们一样。」 他想生活在海洋中,远离一切纷扰的压力,可是一想到陆地之上还有这个人,他就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并非不可忍耐。 出来差不多是下午一点多,离馆以后他们在车站附近商量待会要怎么回去。 这边都是带小孩出来郊游的家长,像他们这样的高中生反而比较少。小孩子们大声讨论虎鲸和鲨鱼打架的话哪个更厉害,江愁本来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直到听到某个大龄儿童的碎碎念。 「我投虎鲸一票。」魏志勛嘀嘀咕咕,「鲨鱼就是花架子多,虎鲸多厉害啊。」 卓霜的大少爷习性发作,说什么都不肯继续坐公交车。 「我打车顺便送江小愁回去好了。」 魏志勛想着他家跟卓霜离得近,可以顺便让对方捎自己一段路。 「带我……哎哟,老傅你干嘛?」 他还没说完就被傅衡踢了一脚。 「没什么,活动筋骨结果不小心踢到了,抱歉。」 盯着事不关己的傅衡,他隐约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不过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另一件事,「老傅,你回家没问题吗?」 傅衡的脚虽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站久了还是不太行。 他们走了一上午,魏志勛算着也该到极限了。「算了卓哥,我去送老傅回家,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那你们路上小心。」 卓霜叫的车先到,等他和江愁离开了,傅衡拍了拍魏志勛的肩膀,「你还没发现吗?」 这一次魏志勛没有再跟之前一样说些蠢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你这么说……确实有点奇怪。我之前就觉得这两个人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傅衡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下文,决定再呛他两句,「老魏,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不?」 魏志勛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201x,怎么了?」 「哦,我就想跟你说一声,北京申奥成功了。」 「奥运会啊,下一届奥运会好像是在东京。」魏志勛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等等,北京申奥?你说这个干嘛?你有病?」 · 卓霜把江愁带回了世纪华庭的那边。 江愁大半个月没来,这里却还是老样子,装潢摆设精緻得像挂牌出售的精装样板房,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他们没多在客厅里停留,直接去了主卧这边。 江愁留意到书房的门被锁了起来,卓霜眼神闪躲了一下,「嗯,因为我藏了点见不得人的东西在那边……」 「我知道了。」江愁收回视线,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无法轻易与其他人分享的秘密,他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卓霜拉着他的在床边坐下,「虽然我知道一个优秀的男朋友不该表现得像个催债鬼,不过亲爱的你这么久不跟我说实话,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果然逃不开这件事,江愁侷促地望着他,「我……」 他想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但卓霜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不如说卓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所以我决定先收点利息。」 「什么?」 「就是利息啊。」 卓霜手掌插进江愁后脑柔软的黑髮里,护着他的头和背把他压在床上,又不依不饶地凑过来霸占他的口唇。 看他憋得满脸通红,卓霜无奈地捏了下他的鼻子,「怎么又忘了用鼻子唿吸?」 第92页 江愁瞪着他。只要这个人靠近他的大脑就很容易一片空白。 「对,就这样唿吸。」卓霜循循善诱,看他学会了换气,再度侵占了他的嘴唇。 这一次的吻里慢慢带上了粘稠灼热的情慾。 察觉到小腹处画圈的手指,江愁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把一切都交给了身上的人来掌控。 情绪来得热烈且不受控制,听到耳边微弱的抽噎,他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陌生——他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卓霜的指尖划过他红肿的下唇,「不要咬,会出血的……乖孩子。」 放过了那可怜嘴唇的江愁的下巴被他捏着,轻柔的、不容抗拒的,再度带入了令人迷醉的深吻中。 灵巧的手指握着那根东西反覆揉搓,不习惯和人有亲密接触的少年很快缴械,空气中瀰漫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 卓霜对着日光检查自己手上黏稠的痕迹,「江小愁,你是不是从来不会自己解决?」 上一次还能用黑暗来做遮掩,这一次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白日里,连卓霜眉宇间那一丝戏嚯的笑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江愁羞耻得连脖子都红了,恨不得拿手边的毯子堵住这个人的嘴。 「闭嘴。跟你没关系。」 「嗯?我是你男朋友,怎么跟我没关系?」卓霜似乎打定主要要问个水落石出,俯下身继续骚扰他,「真的好浓,告诉我,你平时是不是从来不做这个。」 「没有必要。」江愁小声地说,说完就把脸埋在了床单里,不去看这个人的眼睛。 如果不是这个人,他根本不会跟人做这种事情。 只有这个人是他唯一的例外。 谁知道卓霜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松开搂着他的手,「没错,这种事情做太多对身体不好。」 江愁惊讶地抬起头,「啊?」 「啊什么?小朋友就不该满脑子黄色思想。」卓霜松开搂着他的手,「等我一下……你做什么?」 「你……」江愁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你要走?」 「不然呢?」卓霜笑得很坏,「干什么?这么不想我走吗?」 他的本意是刺激江愁放手,谁知道江愁抓得更加用力,不让他从自己身边离开。 「你硬了。」江愁很认真地说着。 两个人的身子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感觉得到卓霜硬起来的地方正抵着他的大腿。 被点明了这点的卓霜眼神一暗,然而面上还是笑嘻嘻的,「宝贝,我建议你现在不要撩拨我。」 「你不喜欢我碰你吗?」江愁费解地皱起眉头。在他的逻辑里这种事情是相互的,卓霜帮他解决了,那么他也有必要帮卓霜解决。 「怎么可能?」卓霜撩开他前额散发着潮气的头髮,烙下一个吻,「光是搂着你我都能硬,你聪明的小脑袋瓜怎么得出我不喜欢你这种结论的?」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不是不愿意。」卓霜贴着他的额头,唿出的热气落在他的嘴唇上,「我这个人思想污秽,很难满足。你要是看到我脑子里想的那些事情,你肯定会觉得这个下流、龌龊、不要脸。」 江愁抿着嘴唇,眼神躲躲闪闪的,小声说,「其实我知道。」 卓霜搂着他的手僵硬了一瞬,「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要同性之间要怎么做,所以我不会骂你……这是人正常的生理需求。」说完他的耳根子就先红了。 卓霜唿吸停滞了一瞬,贴在江愁腿根的性器几乎要把那一小块皮肤烫坏,然而他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你在哪知道的?停,让我猜一下,你不像是会买色情杂志的类型,所以是在网上搜的?」 「嗯。」江愁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还帮他补充了一点,「手机差点中毒。」 浏览小网站导致手机中毒,这种事居然差点发生在自家小朋友身上。卓霜忍不住笑出声,笑过以后,还是轻声说,「但是你还没成年。」 「你也没有。」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要反覆强调自己还小这件事,明明他们可以算作是同龄人。他是自愿的,就算被发现了这个人也不该受到苛责。 卓霜抚摸着他耳后的肌肤,原本苍白的肌肤因为之前的事情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我跟你又不一样,我比你大一岁不是白长的,我比你离成年人更近,所以责任也比你更大。」 「但是……」江愁还想继续争辩。 卓霜埋在他的脖子里,高挺的鼻樑蹭得他有一点点痒。 「小朋友太早做这种事情会长不高的,我不能破坏你的梦想。」 他感觉得到卓霜唿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胡扯。」他声音颤抖地说,「你就是不想……」 「别跟我闹,等你成年了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所以你可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乖,放手。」卓霜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再不放手你真的要遭殃了。」 江愁摇摇头还是没有松开手。他害怕很多东西,除了这个。 卓霜见拗不过他,下面又硬得难受,自暴自弃地咬住他的锁骨,「你都这么坚持,我再拒绝也太不是男人了。」 「嗯。」 卓霜真的有点生气了,「嗯什么,待会你就知道怕了。」 「我不会。」 第93页 江愁学着他之前的样子伸出手,结果刚动了一下就被人反握住按在脑袋边上。 「不要用手,我不喜欢,用这里。」 不用手用什么?感受到身下的碰撞,江愁睁大了眼睛。 灼热的性器抵在腿上,卓霜的喉咙里不断泄露出低沉的喘息,「不是说了不要咬嘴唇吗,我想听你的声音。」 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略带着刺痛的吻从下颌蔓延到脖子,最后在锁骨徘徊不去。 不要怕。江愁闭上眼睛,更加用力地攀附住这个人的臂膀。 · 完事以后他们连澡都懒得洗,就这么躺在床上腻歪。 卓霜是个闲不住的,捉着江愁的手指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江愁有一点想问他今年几岁了,但是看到这个人明亮专注的眼神,又悄悄地把话咽了下去。 平时穿着衣服看不出来,等到卓霜脱掉上衣,他才清楚地看见两人体格上的差距:卓霜的身体匀称修长,肌肉的轮廓隐约可见。 「要摸摸看吗?」卓霜以为他看呆了,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腹部去,「我对用自己的美色迷住你还是有自信的。」 江愁摸到柔软温热的肌肤,忍不住笑起来,「金刚芭比。」 开学时魏志勛说过的几个字突然冒了出来。 「我才不是大猩猩,我又不是肌肉壮汉。」这次卓霜没有生气,他摸了摸江愁的眼眶,「我之前只在女孩子身上看过这么漂亮的眼睛,嘴唇也是我喜欢的。」 白天在外面走了很久,刚才的事情又消耗了江愁大量体力,一旦放松下来,疲倦就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不是女孩子。」 卓霜压低了嗓音,「谁把你看成女孩子我都不会。困了就睡吧。」 江愁刚闭上眼睛,睡意还不深的时刻,忽然感觉到有人亲了亲他的左手无名指指节。 「现在还太早了。」 嘴唇柔软的触感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这个人在说什么?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卓霜搂着他,似乎也有点昏昏欲睡,于是两个人都忽略了外边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卧室门外。 「卓霜,你在家吗?」男人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 江愁睁开眼睛,他感觉得到身边的人唿吸突然停止了。 空气中某些味道还没完全消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刚刚做了什么。 他们会被发现吗?如果被发现了,那么他会被勒令离开这个人吗? 「开会经过这边,就想着来看看你。」男人说话的口吻很温和,「我进来了?」 卓霜迅速反应过来,竖起一根手指,示意身边的江愁安静,然后模仿出一种睡意朦胧的腔调,「等一等,我刚刚在睡觉,等我沖个澡换个衣服。」 「好吧,你快点,我时间不多。」 等到门外的男人走了,卓霜掀开被子站起来,走之前小声跟江愁叮嘱,「他估计马上就会走,在这里等我回来。」 卓霜沖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出去了。 房门的隔音很好,听不到外面的人说了什么。江愁躺在床上,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他知道自己该做的是在这里等卓霜回来,但是他心里却有别的想法。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感到好奇。 人一旦被某个念头蛊惑就容易做出一些大胆的事情。他从床上跳下来,悄悄地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缝,一条能隐约看到客厅,但是又不会被外面的人发现的缝隙。 第47章 刚洗完澡的卓霜搭着条毛巾从卧室里走出来。 「爸,你怎么来了?」对于卓振宁的突然来访,他的兴致看起来不是很高。 卓振宁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露出个相对慈爱的笑容,「开会路过这边就想着来看看你,最近怎么样?」 作为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卓振宁保养得相当不错,没有秃头髮福一系列毛病,身材矫健挺拔,加上衣着品味摆在这里,考究手工西装配蓝宝石袖口,卓霜倒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女人对他前赴后继——卓振宁年轻时的长相是老一辈最不喜欢的奶油小生那挂,但随着年龄渐长,岁月渐渐沉淀,再加上那股自内而外的成功人士气度,于是便从「轻浮」「不正经」和「花花公子」变成了一种深邃的英俊,反而比年轻时要受欢迎。 卓霜懒得端茶倒水招待他,径直坐到沙发上擦还在往下滴水的头髮,「还行,就那样。」 卓振宁没把他的故意怠慢放在心里,继续好声好气地跟他拉家常,「周末怎么不到你妈妈那里去?」 「不想去。」卓霜撩起一边眼皮,懒散地说,「周末想清净点不想吵架。」 他话里话外都是对唐琳的嫌弃,卓振宁端起当爹的架势训了他两句,「你妈妈就是这个怪脾气,你一个小辈,多将就她一点也不会怎么样。」 「哦,下次吧。」 见他态度着实敷衍,卓振宁嘆了口气,「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卓振宁把手里提着的纸袋递给他,他接过来但没有打开,就这么随手丢到一边的沙发上。 「谢谢爸爸。」 卓振宁给他带的礼物无外乎就那么几样,他看盒子的形状就知道大概又是一双限量球鞋。 第94页 反正都是助理帮忙挑的,卓振宁只负责拿过来送给他,他有什么打开的必要? 「怎么这个点睡觉?这个点睡了晚上睡得着吗?」 卓振宁打开小冰箱看了一圈,发现里面除了矿泉水什么都没有就又关上了。 他的问题很正常,是正常父亲对儿子的关怀。卓霜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但脸色不变,「刚从外面回来,有点累。」 卓振宁意味深长地看着卧室的方向,不知道信了没有,「有点累,那可要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口气卓霜让不是很舒服,但没说什么,继续擦头髮。 「卓霜啊,你要是不急的话,我想跟你聊一聊。」 这个发展倒是在卓霜的意料中。 毕竟卓振宁不会没事突然来看看他,他来看他只意味着两件事,喝多了找地方醒酒,或者他妈唐琳又发疯了。 卓振宁坐到他对面,颇有父子间促膝长谈的架势,「你最近又干什么了?你妈前几天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管管你,我还没听出个所以然她就把电话挂了。」 其实唐琳的原话是「稍微用用你上面的脑子管管你儿子,我这是为你好,免得你马上风死在外面的女人身上」,不过卓振宁肯定不会这样复述给卓霜听。 虽然他为人荒唐但还是好面子的,不然也不会跟唐琳维持这么多年名存实亡的婚姻。 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总比被一脚蹬开还要每月支付赡养费好太多。 「我再打给她,结果她不接,所以我只能来问问你了。」说起唐琳的反应,卓振宁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唉,是我对不起她。」 如果不了解他们之间的那点破事的人,没准会被他这幅深情款款的样子给骗了。 「没干什么。」知情人卓霜完全不买帐,简略地把这段时间 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她前些时去给我开了个家长会。」然后回来就发了好大一通神经。 卓振宁略一思索就知道唐琳是什么意思了,毕竟他们两口子合不来的地方一抓一大把,只在少部分事情上能够达成共识,而卓霜的前途就正好是其中之一。 「你妈妈也是为你好。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没有。」头髮差不多半干了,卓霜把毛巾丢到一边,「以后再说。」 听到他这么说,卓振宁立刻把脸拉得老长,「怎么能以后再说呢?你起步本来就比其他小孩晚。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下半年就高二了,你不会打算一直这样混日子吧?你就算跟你妈赌气也不能用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这叫混日子吗?」卓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这叫混日子?」 不知道他们怎么看,这半学期里,从班主任到任课老师都说他进步很大,学习态度也比之前端正。 之前他确实是在跟唐琳赌气,对什么都无所谓,不过现在他有了新的目标,也在为了那个目标努力。 他明明在变好,为什么在他们眼里他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孩呢? 卓振宁脸色缓和了一点,「我知道,a大附中是个好学校,每年无数人都想考进去,你不仅考进去了,还进了最好的班,这很优秀,值得表扬,我为你骄傲。」 这个男人起码有一点比唐琳好,那就是做戏知道做全套,自己读的学校,考试成绩乃至每天的日常起居,卓振宁都有花时间去了解,不会像唐琳一样张嘴就是纰漏。想想他的这份谨慎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练出来的,卓霜就讥讽地勾起了嘴角。 卓振宁没去管他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又长嘆了一口气,「但是呢,姚叙你记得吗?之前一起跟你参加夏令营的那个,现在在美国读高中,参加了不少研究项目,还得了个什么奖学金,你姚叔叔跟我炫耀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儿子这么优秀,如果你当时跟他一起出去了肯定不会比他差,轮得到他骑到我头上吗?」 他伸手过来拍了拍卓霜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小孩,不过呢有时候还是要听听成年人的建议,我和你妈妈都不会害你的。国内的应试教育是提供给那些没本事的庸碌之才的,从小到大所有教过你的老师都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小孩,你该接受更好的、更加符合你将来阶层的教育,我和你妈妈也能给你提供金钱方面的支持,所以我希望你能多考虑考虑。」 卓振宁深知打一棍子给颗甜枣的道理,「暑假给你报了个夏令营,半个月,时间不长,对将来申请学校写简歷有帮助的。你不要觉得我严格,我对你的要求其实不高,只要做到你能做到的最好就行了。」 卓霜看了他很久,最后把那句「我想在国内读大学,因为我觉得这样也不坏」给咽了下去。 他已经在读高中的问题上忤逆过他们一次了。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理解他的,他们只会自以为是地嘲笑他所有的选择。 很多时候他都想质问他们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做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唐琳也不是卓振宁的复制体,他就是他,或许耳渲目染会让他的某些地方变得扭曲,但他的本质不会受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影响。 卓振宁说完了自以为很有道理的一席话,低头看了看腕錶,「抱歉,时间快到了,我先走了。下周有空的话一起吃个晚饭?」 「再说吧。」卓霜没有答应,但同样没有拒绝。他安静地看向落地窗外的天空,觉得这种事情都无所谓了。 第95页 卓振宁抱歉地笑笑,「也是,我事情那么多,没法确定会不会突然有意外。提前一天确定了的话,我让小吴到你们学校门口 接你。对了,上个月小吴给你订的位置你满意吗?」 卓霜其实不是很意外卓振宁会知道这件事。小吴是卓振宁的助理,他有什么事基本上小吴都会跟卓振宁报备一下。 「还行,就是有点太贵了。」 那天晚上他们四个人一共吃了六千多,结帐的时候魏志勛眼睛都直了,再加上会所包场其他杂七杂八的花费,差不多花了八千。 「女孩子不都是这样,说着有你在吃路边摊都开心,实际上眼睛都盯着你的口袋。」 「我是跟朋友吃饭。」卓霜强调了朋友两个字,「朋友,魏志勛他们。」 卓振宁其实不是很看得上他的这些朋友,自然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是他们啊,你居然还跟他们有来往。还有,那个也是朋友?」他忍不住调侃了卓霜一句,「在卧室里见不得人的朋友?」 像卓振宁这样的风流老手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卓霜的这点小花样。就算他知道这孩子有点洁癖,怎么可能出来跟自己父亲见个面都要专程洗澡?不过他深知孩子长大了,彼此之间都要留点面子,并没有直接冲进去棒打鸳鸯。 他果然发现了。卓霜的眼神瞬间阴沉下来,冷冷地说,「跟你无关。」 他的表情着实有点吓人,卓振宁举起双手,表示自己认输,「好,我知道了,朋友,就是朋友,是我思想太龌龊,我道歉。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别闹出人命来。」 卓振宁约莫是觉得自己儿子居然知道跟女孩子上床这个发现很新奇,又忍不住多了两句嘴,「我知道你长大了,不过玩也要适度,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小吴的联繫方式你有,去酒店开个房也没什么……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觉得怎么样好就怎么样。」 又耽误了几分钟,这次卓振宁是真的快要来不及了,「我真的得走了。有什么事跟小吴说,他处理不了的话还有我。」 「嗯。」 等到卓振宁离开,卓霜捏紧了拳头,拿起手边的纸袋子狠狠地扔到了一边。 等到客厅再度安静下来,他低下头,捂住脸孔,半天都没有动。p 第48章 和卓霜讲话的男人看过来的瞬间,江愁的心跳漏了一拍。 被发现了吗?如果被发现的话,会给卓霜带来麻烦吗? 即使男人很快调转开视线,他也再生不出半分偷听的心思,慌忙地回到床上等卓霜回来。 门一旦关上,那两个人的谈话声就被隔离到了另一个世界,他闭上眼睛装睡,结果假戏真做,竟然真的开始昏昏欲睡。 直到外头传来一声巨响,再度打散了他的睡意——短时间内接连被吵醒两次,就算是他也在睡不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卧室的门再度被人推开。 空气中多了一丝薄荷沐浴液的清新香气,卓霜坐在床边,江愁清楚地感受到床垫朝另一边陷了下去。 「好了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醒着。」卓霜冷不丁捏住他的鼻子,「小猪,鼻子动了。」 唿吸不畅的江愁睁开眼睛,小声地说,「我睡不着。」 他不确定自己偷听的事情被发现了没有,不怎么敢看卓霜的眼睛。 「我……」 「对不起,我没办法承认和你的关系。」卓霜抢在他前面开口,「我不敢让他知道我是同性恋……」 卓霜没说完,不过江愁大致猜得到后半句的内容。 虽然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但他还是觉得有点难受。在告白的那天卓霜就说过类似的话:平日里他们可以有许多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可以考虑要不要向朋友坦白正在交往的事实,可一旦到了这种关键时刻,他们必须要装作没事人一样,极力地撇清关系,隐瞒另一个人的存在,不然的话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谁都不愿去想的未来。 「我应该早点回来的。」卓霜抓了抓头髮,清隽的眉眼里透着平日不多见的焦躁,「可是我很烦,不想把坏情绪传染给你,所以我在外面冷静了一会。」 江愁稍微坐起来一点,「那个人是你……爸爸?」 其实是明知故问,但他不想表现得什么都知道。 如果卓霜知道他刚刚有在偷听的话会不会觉得他很卑劣? 「是啊。」卓霜想笑但笑不出来,嘴角停留在一个介于尴尬和苦涩之间的弧度,「尽管很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是我法律和血缘上的父亲。」 「你们吵架了?」江愁静静地凝视着他,不错过任何一点微妙的情绪变化。 最后卓霜砸东西的动静闹得有点大,他在这边都听到了。 「吓到你了吗?」 江愁摇摇头,他没这么容易被吓到。 「我担心你。」他只是担心这个人而已,「怎么回事?」 「没什么,家常便饭而已。」 卓霜看起来不是很想说的样子,他很识趣地不再往下问。 「我不想知道了。」 卓霜看了他一会,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你见过我妈妈,然后你跟我说她看起来很难搞。」 江愁点点头。即使隔着半条走廊也能看出那是个极不好相处的女人——像长满利刺的白玫瑰一样,美丽但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第96页 卓霜仰起脸,瞳孔像一块清澈透明的玻璃,里面盛满了悲伤,「虽然她现在就是个神经病,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她怎么说……只是看起来冷淡,本质上是个很温柔的人。」 虽然这份温柔从未落在他身上,但透过其他人的讲述和过去的音像,他拼凑出了一个美丽温柔的形象。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些美好的品质扭曲变质变成今天的模样? 「这都是他害的,他把她害成这样,为什么还可以表现得这么无辜?好像他只是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错。」 从曾经的神仙眷侣到如今的貌合神离只需要小小的一步——一个有病的女人,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任何人都想像不出来他们竟有恩爱的过去。 「好了,不要说了。」 即使卓霜努力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是江愁看得出来他很痛苦,痛苦到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帮助。 他只能伸出手去拥抱他。他环住卓霜的身体,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拥抱他,让他的头颅靠着自己的胸膛。 「你还有我。」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他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卓霜好受一点,至少在他曾经最痛苦的时候,他希望有一个人成为自己的支柱。 卓霜成为了他的支柱,现在轮到他了。 · 这天晚上江愁做了个梦。 梦的起因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回过神来他就走在一条寂静无人曲折小路上。 灰色的石砖,白色的夜空、黑色的云层,一切都仿佛过度曝光的胶捲底片。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往前走,石头窗棂背后闪过无数白色的人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笑的哭泣的,扭曲的愤怒的……像黑色藤蔓上结出的白色花朵,转瞬即逝。途中天上下起黑色的雨,雨滴落在光裸的皮肤上,留下灼痛的焦痕,直到某一刻,有人为他撑起了一把伞。他抬起头,看到秀丽的下颌线条和淡色的嘴唇。这个人的手指纤细修长,中指指节的地方有一道不起眼的浅色伤疤,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他感到安心。 「你要离开这里吗?」 熟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那一起吧,从这里离开。」 不知何时雨停了,黑云散开,红月升起,大地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薄纱。终于能够看清这个人的真容……他欣喜地朝身边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最后的画面定格这里,再没有任何改变。 他勐地惊醒,冷汗几乎将后背浸透。梦的最后一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淋过雨的手背似乎还在疼痛,他闭上眼睛,反覆告诫自己那只是虚幻。 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梦里与他同行的那个人是卓霜但又不是现在的卓霜。 流失了太多水分的他口渴得厉害,喉咙里像要烧起来,便爬起来客厅里找水喝。 出门看到沙发上有道人影,他险些把手里的杯子摔了。 是进了贼吗?浓厚的乌云飘过,苍白的月光滑落在地板上,他才看清这个人是穿着睡衣的江素晴。 「怎么起来了?」 今夜江素晴的语气格外温柔,他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口渴。」他拉开冰箱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喝的。 「冰水对身体不好,厨房里有凉开水,就在左边放案板的地方。」 江愁按她的指使找到了水壶,入手时金属的触感冰凉,令他终于多了几分真实感。 「妈,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江素晴的目光随着他移动,让他颇有几分不自然,「白天瑶瑶过来了一趟。」 谢瑶瑶基本上每周日都会过来一趟,这周也不例外。 「我知道。」 晚上他推开房门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塑胶袋,袋子里面装满了吃的东西,还附赠了一张粉色的樱花便签。 ——好好吃饭, 要长高变成大帅哥。 最后还附赠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他把便签撕下来,放到抽屉左边的角落——这里放着有不少同样的便签,都是谢瑶瑶写给他的。 「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让我多注意一下你。」江素晴的表情很严肃,「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他往杯子里倒水的动作停了一下,不过他本来就没指望能用那种藉口骗过谢瑶瑶。 「怎么突然这样说?」 「她让我注意一下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谢瑶瑶不知道是谁做的。他登时松了口气,「没什么,她误会了。」 江素晴不信,「真的吗?你小学的时候,你外婆他们总是……」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欺负。」 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才缓解了喉咙里的干灼。 喝完了水他该回房间睡觉了,「妈,你也回去休息吧。」 「中班,可以稍微起晚一点。」 「那我先进去了。」 江愁走了两步就听到她在身后叫他。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 「她说你和一个叫卓霜的男生走得很近,这件事就是那个叫卓霜的男孩子告诉她的……怎么这么大反应?」 第97页 江愁手里的杯子啪地摔在冰冷坚硬的瓷砖上,玻璃碎片飞溅,在月光下像无数散落的星星。 有几片碎片落在他的脚背上,他完全没感觉到疼,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件事给夺走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班上有这么个人?」江素晴站在他的身后,「为什么?」 最后一句甚至有点破音。 他本来想了很多话,但看清楚她那近乎歇斯底里的神情,他又默默地把这些话吞了回去。 「对不起。」他能说得出口的只有这句。 他想过很多次要如何开口坦白,但从没想过自己的谎言会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被戳破。 「他是谁?」 面对江素晴的质问,他偏过头,轻声说,「你见过他。」 「就是那天那个男孩子对不对……」江素晴的嘴唇不住地哆嗦,「你说他叫魏什么……」 「嗯,就是他。那个是我故意骗你的,真正的魏志勛是另一个。」 「你!你胆子肥了,连这种谎都敢撒!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把我们害得多惨?!」平生最痛恨欺骗和谎言的江素晴气结,举起手就要打他。 「对不起,妈。」 「我不是你妈!」 江愁闭上眼睛,等待巴掌落下来。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顶着巴掌印去上学,也不想再让那个人为自己担心,但这是他应得的。他是个满口谎话的骗子,骗子需要得到教训。上次裴医生开的药还剩下许多,实在不行的话,明天上午就请病假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等了很久,江素晴的巴掌都没有落下来。 他悄悄地睁开眼睛,发现江素晴同样在看他。她的手悬在半空,仔细看的话还在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不躲?」他注意到江素晴的眼眶红了,「你为什么不躲?!」 他没有说话。小时候江素晴的脾气比现在还要暴躁,他如果敢在这种时候躲开,等着他的就是变本加厉的打骂。 江素晴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她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好几步,干瘦的手指捂住脸孔,「你在惩罚我对不 对?你恨我,在故意惩罚我对不对?都是我的罪,都是我的罪,是我犯了罪啊。」 她哭了很久,哭到江愁都害怕房里的谢顺会被吵醒。 他默默地回房里拿了纸巾递过去。 结果他手还没收回去就被人抓住。因为要干活,江素晴不留长指甲,修剪得光滑圆润的边缘陷进肉里,疼得他皱起眉头。 江素晴直勾勾地盯着他,「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跟那个人做朋友。」 第49章 为什么会跟卓霜成为朋友? 江愁沉默了很久,直到江素晴都有点不耐烦了才轻声说,「因为他对我很好。」 江素晴听到这么个理由,整张脸都扭曲了,「他给你灌迷魂汤了?我难道对你……」 江愁摇了摇头,他早就料到江素晴会是这幅反应。 「和养育之恩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是不一样的好。」 他的吃穿用都是江素晴辛辛苦苦赚回来的,可能这样讲会显得很白眼狼,但是卓霜填平了他从未在江素晴身上得到的那些空缺。 「你说说有多好,好到你连我一直跟你说的那些话都忘了,还敢跟我扯谎。」 手还被抓着的江愁皱眉,「妈,你先放手,很疼。我不会跑的。」 江素晴松手,他低下头,摸着手腕上被抓破的地方希望明天不会淤青,「我从来没在学校里遇到过像他这么好的人。」 「从来没有?」江素晴第一反应就是怀疑他在说谎,「怎么可能?你之前难道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连江愁自己都不相信这竟然是真的,「你想不到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人有多坏。」 「多坏?你不要总找其他人的问题,能不能反省一下是不是你自己做错了什么。」 「一个可能是我的问题,一群人都这样呢?」 小学的时候,普通班60人,他坐教室后排,连老师讲课都听不清,外公外婆觉得这样不行,就花自己养老的积蓄把他送到最好的小班,谁知新班主任是个势利眼,前脚反覆暗示有的同学不懂事不尊师重道,后脚又嫌弃外公外婆省吃俭用送来的特产廉价、狗都不吃,隔三差五在课堂上讥讽他,说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小孩,怪不得这么没有教养,其他人有样学样,给他取了好几个难听的绰号,连隔壁班的男生都会知道他们班有个不知廉耻的「死脸」。他以为进入初中后会好点,结果外公外婆拿不出大几万的择校费,初中又是那些熟面孔。这种只有一小半人能够考上普通高中的垃圾学校里,大部分学生都以学习好为耻,他作为每次考试雷打不动考第一的尖子生自然会受到许多奇怪的非议,女生们可能好一点,最多觉得他怪里怪气看不起人,但那群混社会的男生就不一样了,他们抱团叫他娘娘腔,拿走他的课本和试卷,把他关在器材室里等门房来巡查才发现,最过分的是造谣他和那个四十多岁的化学女老师搞婚外情,就因为她知道了他想考附中后每天都会额外给他布置一些更难的习题,然后把他叫到办公室里给他讲解其中的错漏。 他孤僻到不相信任何人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天生,剩下的都要归功于这些人,所以他就算死都想要考上附中摆脱这片泥沼。 第98页 随着他的讲述,江素晴不再继续对他冷嘲热讽。 「你……,算了我不打断你。」 等他终于说完,江素晴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过得也很不容易。」 她的语气和缓了一点,「对不起,我没有时间,我不知道你遭遇的这些事情,我不是个合格的家长。」 江愁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感受——这是他活了十六年来,江素晴第一次向他低头道歉。 「没什么,都过去了,再翻出来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不太习惯地别过头,不去看江素晴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你不容易,所以我一直都不想告诉你。」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江素晴回外公外婆这边住了几天。第一次在放学后吃到妈妈做的饭菜,什么都不懂的他很高兴,因为妈妈回他身边,所以几天以后江素晴走的时候,觉得又被抛弃了的他哭得格外悽惨。 从小到大, 每一个人都在反覆跟他强调,你妈妈不容易,你不能被这些小事打倒。的确他遇到的这些都是小事,可就算是小事,加起来也能成为沉重的铅块,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以为考上附中就能摆脱这些东西,然后彻底压垮他的是高一上学期那件事。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他花了那么多精力才达成目的,周泽正那个人渣却轻轻松松跟他站在了同样的起跑线。 直到卓霜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才明白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在他身边我交到了朋友,其他人慢慢敢靠近我跟我说话,之前从没有人这样对我。第一次有除了老师以外的人告诉我,我很好,我值得别人对我好。」 在卓霜身边的这小半年里,他看得到自己身上的改变,他性格里那些尖锐的稜角被慢慢磨平,变得柔和,不再对所有人都充满戒备,愿意对人敞开自己的心扉。 如果是以前的那个死气沉沉的他,狄萱肯定不会向他求助。 「他和我这种人完全不一样。」 卓霜是一个光源,哪怕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都会成为人群的中心。他试过把这个人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可即使是这样,这个人的光明也会穿透他的黑暗和阴霾,照亮他封闭的心房。 就算没有老曹课上的那出闹剧,他一定还是会向这个人的光明屈服,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拒绝卓霜的好,包括他。 「我不想失去他……哪怕他叫卓霜,妈,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能理解这种感受。」 那个卓霜给她带来了半辈子的耻辱,而这个卓霜给快要渴死的他带来了梦寐以求的温柔、爱、尊重和理解。 他扯着袖子胡乱擦了一下眼睛,「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江素晴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呆呆地凝望着他,把手里没用完的纸巾反递过去。 「你是这样想的吗?」 他注意到他已经可以平视江素晴的眼睛了。 「对不起。」 「别道歉了。」江素晴摸了摸他的脸颊,他惊讶得连眨眼都忘了,「这件事我也有错。如果不是我一提到那个人就失控,你根本不需要对我撒谎。」 江素晴的手指上有小小的茧子,和卓霜的完全不一样,可他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江素晴又把道歉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个好妈妈。」 「他……」 江素晴抢在他前头开口,「我知道,只是同名同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你的朋友正好就是那个人的孩子……怎么可能。」 江愁站在原地,仿佛置身于云雾中——他没想到江素晴会这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的谎言。这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开口向卓霜坦白了,坦白他的身世和家庭,就像卓霜曾对他做过的一样。 他可以摆脱愧疚和痛苦的折磨,只要他愿意说出来。 「明天还要上课,你回去睡觉吧。」 在房门关上以前,江愁最后回头看了江素晴一眼。 她还站在之前的地方,以为他没在看,慢慢地蹲下来,捂住了自己的脸孔,发出一声声近乎断气的抽噎。 · 经过这么一遭,江愁的睡意早就全跑了。 他拔掉正在充电的手机,在檯灯下看着通讯录里卓霜的名字发呆。现在是半夜三点半,他突然很想听卓霜的声音,想听到他叫自己小同学。 「只要你想,什么时候打给我都可以。」 他从不怀疑卓霜会骗他,哪怕是这样的深夜 里,所以他强迫自己把手机放下来,关灯躺下,顺便拉起毯子盖住了脑袋。 今天是星期一,新一周的开始,不论有多少人讨厌星期一,但对于他来说,只有在学校才能毫无负担地和那个人在一起,所以他喜欢所有需要到校的日子。 四个小时,最多四个小时他就能看到卓霜了,在此之前一切的等待和期盼都是有价值的,他不用急于这一时。 然而十几分钟后,睡不着的他再度睁开了眼睛。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下床打开了柜子门。天气回暖,厚重的冬装都被江素晴捡到了储物间的大柜子里,剩下的就是轻薄的夏秋装。因为附中一年四季要穿校服的规定,他自己的衣服其实不多,满打满算也才放满三分之一的空间。 第99页 上个星期跟江素晴回了一趟老房子那边,拿回来的遗物他没什么时间整理,都塞在柜子里。他把它们挨个都拿出来,外婆的记帐本、日记本、外公最喜欢读的那本《三国志》、一块发黄的蓝白花手帕、一副镜片都磨花了的玳瑁老花镜……每一样都承载了他人生中最无忧无虑那段日子的回忆。 压在最下面的是一本塑胶封皮都泛黄的老相册。他犹豫着翻开,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己的出生照。 新生儿都不怎么好看,头髮稀疏,浑身通红,瘦巴巴的一小个,跟个猴子一样,他也不例外,正躺在医院的称上,下面还有一行时间日期。他翻了翻,前面大部分都是他小时候的照片,比如这一张,他依稀记得是上小学前一年拍的。那年江素晴找同事借了一部数位相机,带他和外公外婆到城市广场那边照相,照片里他一脸侷促地抱着外婆的腿,而江素晴在一旁扶着他的肩膀。 再往后翻,彩色照片就渐渐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黑白老照片。他看到刚参加工作的外公外婆穿着当时流行的花边尼龙衬衣和中山装,笑容满面地拍下了那个年代的结婚照,还看到少女时期的江素晴,剪齐耳的短髮,抿着嘴唇对着镜头,一副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他手伸到缝隙里把照片拿出来,发现他的感觉没错,这一格里的确放了两张照片,而且是是两张粘在一起的照片。 老式相纸遇水的话表面确实会产生黏性的。他试图把它们分开,但是试了几次后他失败了,因为这两张粘得格外牢固,随便撕的话可能会出问题。 他没猜错的话,这两张照片应该是被人故意粘在一起的。 第50章 课间操结束以后,卓霜和魏志勛商量着中午点外卖的事情。 时节入夏,许多学生都不愿顶着正午的太阳出校门,附近餐厅便纷纷推出简讯电话订餐服务。 出身餐饮世家的魏志勛收集整理了每一家的菜单和订餐电话并附上个人点评,排版列印装订成册,即刻成为指引一班学生午餐外卖的一盏明灯,每天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接受无数人的翻阅,没几天边角的地方就磨得起了毛。 「江小愁,你想吃什么?」卓霜这个挑食大王前前后后翻了三四遍都没看到想吃的,「说出来给我参考一下。」 江愁晚上没睡好,这回正趴在桌子上补觉,听到卓霜喊自己的名字也只是嗯了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昨晚做贼去了?」卓霜揉了揉他的脑袋,让他不要再睡了,「来看看中午想吃什么,再晚点餐馆就不接单了。」 江愁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慢慢坐直身体。今天太阳很大,即使拉了窗帘还有一缕漏网之鱼从缝隙里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脸上。 还不等他眯起眼睛就有人的手掌挡在了他的面前。卓霜捂着他的眼睛把他的脑袋转到自己这边,「你要是没睡醒的话,下节是老曹的语文课,听三班的人说他下节课讲现代文,我帮你打掩护,你可以悄悄睡半节课。」 江愁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跟他和魏志勛说他中午不跟他们一起吃饭。 「我中午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什么事?」卓霜把菜单丢给魏志勛,「梅瑾好像在喊你,你要不先给她们看?」 魏志勛爽快地点头,「也行,你想好了跟我说一声,我直接点。」 趁他们说话的功夫,江愁把昨晚发现的两张照片拿出来,「我要去趟学校对面的影楼。」 「照片?好像还是两张。」卓霜对光看了看,「里面好像是张合照……都煳在一起,看不清。」 他随手把照片还给江愁,「你在哪找到的?看着怪有年代感的。」 江愁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起来,「外公外婆留下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粘在一起了,可能是受潮了吧。」 卓霜的表情有点古怪,「但是你不觉得……粘得这么整齐,会不会是老人家故意粘起来不想给别人看的?」 江愁白他一眼,「怎么可能,我外公外婆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尤其是他外公,一生开玩笑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为人正经到用古板来形容都不为过,怎么可能没事找事做这种事情。 「好啦,我就是说说。」卓霜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你不能怪我,悬疑推理看多了就是很容易阴谋论。你是想找人把它们分开?」 「我试过,撕不开。」 网上的大部分回答都是让他直接用水泡软再撕开摊在玻璃板上晾干,他拿不准这样会不会损坏照片,最终还是决定交给专业人士。正好学校附近有栋影楼,他打算趁中午的时间过去问一下。 卓霜活动了一下手腕,「我跟你一起去,顺便找个位置吃饭。」 说着他朝魏志勛喊了声,「老魏,我们中午出去,不用给我们订饭了。」 魏志勛的回覆来得很快,就一个滚字,卓霜也没怎么介意,拍了拍江愁的肩膀,「那就这么说定了。」 本来这事就算过去了,但在拿语文书的时候,江愁的目光又不经意落在那张照片上。可能是受卓霜之前那句话的影响,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整齐得像是刻意调整过的边缘:表面光滑平整不说,前一张把后一张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边边角角都不露出来。这滴水不漏的风格从某种方面来说,的确很像是他外公 第100页 的手笔。 也许这个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张照片底下确实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 影楼就在学校车站马路对面的超市旁边,中午这个点基本没生意可做,大堂里只有个低头玩手机的前台。 江愁推开玻璃门的瞬间就被迎面扑来的冷气冻得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 「欢迎光临,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前台小姐见多了来谘询毕业照事宜的高三学生,把他们也当做其中一员,熟练地推销起自家业务,「毕业照是吧?你们来晚了,八折优惠活动刚结束,不过好处是衣服基本上都是齐的,不需要等。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拍?要不要加一下我们摄影师的微信?」 午休时间有限,江愁直奔正题,「可以帮我修復一下这张照片吗?」 「这方面我不太懂,你得听我们的师傅怎么说。」 前台小姐看过照片后把他们带到二楼。理论上很宽敞的二楼因为堆满了服装、拍摄道具和其他杂物而显得格外狭窄逼仄,空调制冷效果也不如楼下,闷热不说还飘着一股油腻腻的饭菜香气。 「师傅,过来帮这位同学看看,他有张照片想找你修復。」 「等我把这口饭吃完。」 江愁这才注意到左边还有一间小暗房,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你搞快点。」前台小姐转头,「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去楼下看看有没有客人。」 几分钟后,暗房的帘子被掀开,从里面出来个鬍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男人。 江愁看着他乱七八糟的头髮和没穿袜子的脚,怀疑他到底能不能做好自己交代的事情。 「照片呢?先给我看看。」男人挠了挠头,抽了张餐巾纸擦了擦还留着一圈油光的嘴巴。 江愁把手里捏着的照片递过去,男人拿着看了半天,摸着下巴说,「你这个可能有点难办,得看用的是什么胶水。我先说好,就算可以修復也不一定能修復得跟以前一样。经常有客人拿一些损毁得一塌煳涂的找我修復,然后我修完了他们又说我没做好不想给钱。」 他边说边拿出手机给江愁他们看之前的修復成果。 「我就这个水准,要是不能接受的话就在这里打住。」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修復过的照片基本上没什么大问题,江愁悬着的心登时落下一半,「您试试看吧。」 「行,我帮你看看。」 男人把照片拿到自己工作室里,用镊子和刀片操作了一下,「还行,比我想得好,用得是固体胶,不过你这个照片没过塑,我不确定剥开会是什么样子,得做好二次修復的准备。你是在哪找到的?」 「相册里。」 男人松了口气,「那还好,返潮严重的话神仙都难救。」 他给江愁描述了一下返潮是什么,「就是那种颜色都煳成一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种要修復基本就等于重画,画成什么样鬼都不知道。」 「大概要多长时间?」 卓霜冷不丁地加入到对话里,男人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用捻着刀片在两张照片中间慢慢磨,「不好说,得看剥出来是个什么样子。」 「那我们先去吃饭,晚上六点多钟来拿可以吗?」卓霜继续问,「我进们的时候看了,你们的营业时间到晚上七点。」 这男人剥了半天才剥了一个小角,等他剥完估计要等到天荒地老。 「留个联繫方式,要是碰到什么问题我会打电话问……」男人想起来他们还是学生,可能不是很方便接电话,「算了,加我微信吧,有什么事我直 接发图片过来也快点。」 「他没有微信。」 「啊?」这男人的反应跟当初的魏志勛一模一样,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怎么可能有人没有微信号?」 卓霜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加我好了,有什么事我会跟他说。」 「那行,你扫我。」 趁着男人找手机的间隙,插不上嘴的江愁终于得空说一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有微信。」 这次连卓霜都惊讶了,「你有微信?」 江愁点点头,「有。」 卓霜的眼睛眯起来,很有些不爽地问,「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前两天刚註册的。」江愁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小声说,「本来想跟你说,结果忘了。」 去海洋世界的前一天魏志勛本来想拉个群,结果最后因为他没有微信作罢,三番两次这样,他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回去以后自己试着註册了一个。 本来想着见面的时候加一下他们,谁知一路上他都忘了说,直到今天才突然想起来。 卓霜冷哼,「忘了?怎么现在就记得了?」 自知理亏的江愁赶忙认错,「我知道错了,回去我就加你。」 「我到底加谁?」修照片的师傅被他们搞煳涂了,「加你吗?那你来扫我一下。」 「嗯,加我。」江愁嘴上说得好听,却对着微信的界面好一通手忙脚乱,半天都找不到在哪扫码。 突然伸过来一只骨节修长的长,抽走他的手机。他呆呆地看着卓霜扫码加好友一气呵成,窘迫地低下头头,「谢谢。」 「笨蛋,说谢谢做什么。」卓霜没有立刻把手机还给他,而是又给自己发去了一个好友申请,「要是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第101页 加不上微信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修照片的师傅也能解决,可江愁就是觉得,是啊,如果没有这个人的话他该怎么办啊。 · 回去以后,江愁每隔五分钟看一次微信。 修照片师傅的微信头像是一条黑白相间的狗,这条狗一直没有动静,他就不知道对方进展到了哪一步。 卓霜觉得他这幅忧心忡忡的样子有点好笑,「他要是找你会有消息提示的,你这么急做什么?我要是你,我就巴不得他不要找我,因为找我肯定没好事。」 正巧这时数学和物理的作业布置了下来,江愁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微信界面,然后便把注意力转到了作业上。 一直到下午第二节课中途,他放在抽屉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两下、三下……足足震了七下才停下来。 「找你了?」 作为他的同桌,卓霜也感觉到了。 趁着甘老师背过去写板书,江愁飞快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嗯,应该是他。」 他的列表里一共两个联繫人,一个是修照片的师傅,另一个就是他手边的卓霜。 师傅给他发了七条消息,当中三条是图片,四条是文字。 「你爸妈的照片?看着挺年轻的,应该是结婚前拍的吧?」 「我帮你把表面清洁了一下,有点返潮,不过不严重,颜色保存得还行。」 「你仔细看看两个人的脸,需要单独修復的话说一声,我给你重描下。」 「在上课?我晚上临时有事,照片放前台那里,你到时候把钱给她就行,50。」 看到第一条中的某个字眼,江愁的心勐地沉了下去。他想要安慰自己这是年轻时的外公外婆,但那男人发过来的是一张彩色照片,外公外婆那个年代奢侈 品一般的彩色照片。 教室里信号就那样,图片又挺大的,他加载了半天才加载出第一张的原图。这张是整体的大图,他一眼认出左边的女人是江素晴。跟那张满脸写着不高兴的照片比起来,她的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衣着打扮风格:收腰波点裙子完美地衬托出她曼妙的身材,她涂着鲜艷的口红,长发烫得卷卷的,染了当下时髦的栗子色,对着镜头笑得好不甜蜜。 她挽着的那个男人……江愁的视线挪到他的脸上。他做好了看到一个和自己有一两分相似陌生人的准备,谁知道这男人比他想得还要眼熟。 眼熟到他可以回想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 第51章 为什么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这么眼熟? 江愁越是想要看清楚就越是觉得胶水残留的痕迹碍眼。不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抄完板书的甘老师就转过来,吓得他赶紧把手机塞进抽屉里,做出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甘老师扫视一周,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江愁,你起来回答一下,差不多的题型我记得上周测验你又错了。」 看他站起来半天不说话,卓霜生怕他还是不会,把答案写在草稿本上推过来,顺道小声提醒,「选d。」 这点小动作哪里逃得过讲台上甘老师的眼睛,「我问江愁还是问你,卓霜,这么爱护同桌要不你代替他回答?」 「没问题。」 看他还真打算站起来代答,甘老师简直想翻白眼,「我说两句你还当真?给我老实坐着,他答不出来你代替他罚站倒是可以。」 「这个……其实也不是不行。」 趁卓霜打岔的空当,江愁大致理清了脉络,「选d,因为前文提到了环境保护……」 听他分析了半天都没什么大问题,甘老师皱着的眉头松开了点,摆摆手,「好了,记住下次别再犯这种错了。」 她继续讲他们这段时间错得最多的语法点,坐下来的江愁摊开笔记本,做笔记的同时无意瞥见身边百无聊赖转着钢笔的卓霜,心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煳的念头——这念头仿佛镜中花水中月,隔得远时栩栩如生,勾得人心里痒痒,等人真的伸手去捞又倏地一下子散了,空留一地破碎残影。 桌子里的手机又震了下。 「还没下课?」 「右边的男人脸有点看不清。」他在输入框里打了这么一行字点下发送。 师傅的答覆来得很快,「没问题,右边的男人就行了?」 「嗯,到能看清脸的程度就行了。」 只要能完全看清长相,他就一定能够想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下课铃响了,甘老师前脚刚走物理毛老师就抱着一叠卷子进来。 「要上厕所的快去,待会我不放人的啊。」毛老师无视大部分人的哀嚎,「课代表来,把卷子和昨天的作业发下去。」 三四节物理连堂小测,教室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好不容易捱到交卷,江愁简单地收拾了下桌子就准备出去拿照片。 「刚刚他跟你发消息说什么了?」一直找不到机会问的卓霜把脱下来的校服扔回座子上,「没什么大问题吧?」 江愁正要回答没什么班主任李老师就从外边伸了个脑袋进来。 「你们考完了?」她左瞅瞅右瞧瞧,看着不像是要找人算帐的样子,「来几个男生给我帮帮忙。王宣呢?他一个体育课代表这个时候就不在班上了?」 「王宣出去吃饭了。」 王宣的同桌这样答道,李老师噢了一声,没再纠结这个问题,「那卓霜江愁,你们两个过来,很快,就一点小事,快来快来。」 第102页 出校门往返一趟差不多就要十五分钟,也就是说帮了李老师的忙的话绝对没法在上课前赶回来。江愁还没来得及说话,卓霜捏了下他的手心,让他不要担心,「报告老师,江愁有事,要帮忙的话我一个人就够了。」 「但是搬桌子还是两个人比较好……」李老师面露难色,「一个人我怕你搬不动。」 只是要人的话有什么难的?卓霜勾住某个路过男生的衣领,似笑非笑地问,「我们亲爱的班主任找人搬桌子,我同桌有点事,要不你跟我一起来?」 同时面对两个煞神,这男生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没问题没问题…… 卓哥,你先把手松开,我要勒死了。」 得到保证的卓霜轻巧地松开手,「李老师,您觉得这样呢?我同桌真的有事。」 李老师反正是有人帮忙就行,而且这男生看着比细胳膊细腿的江愁力气大点,「行,你们俩跟我来,就五分钟的事。」 赶时间的江愁走了两步想起自己忘带手机转身去拿,等他拿到手机,即将踏出教室门的卓霜突然回头对他眨了眨眼睛。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卓霜这样对他说道。 ` 季节的轨迹越是靠近夏天,白昼的时长便越是被无限地拉长,低垂的太阳挂在高楼的缝隙里,将燥热的余晖深深浅浅地涂抹开,深红淡紫,缀在深蓝天穹的边缘,像燃烧过后的灰烬。 江愁一个人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坐落于超市附近的小影楼。大堂冷气依旧打得很足,没开灯,整体略显得昏暗。 「打扰了,我是……」 他的开场白还没说完,前台小姐就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我记得你,来拿照片是吧?你那个同学这次没陪你来?」她指了指桌子上贴着的二维码,「师傅跟你说了吧,50块钱,扫码就行。」 「他有事。」 支付宝语音播报同时响起,前台小姐晃晃手机,「收到了,待会帮你转给师傅。」 他深吸一口气,直接在这里打开了信封,把里面装着的照片倒出来。 面上那张是他外婆伺候了半辈子的那盆太阳花。他小时候不懂事,拿做手工剩下的剪刀胶水祸害了好几次,但这种一年一枯荣的植物生命力顽强,只要有光和雨露就能绽放。某个雪下得格外大的冬天,他忘了把花盆搬进室内,来年春天,看着毫无动静的花盆,外婆嘆了两口气就再没动过栽花的心思。 他的重点是底下公园柳树下手挽着手的一男一女。 不知是天气还是年代久远的问题,这种照片的整体色调偏黄,边缘略有一丢丢返潮,从景物到人都透着股200度近视下的朦胧感。硬要说跟他英语课上看到的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右边男人的脸被重新勾勒过,有种格格不入的清晰。 下班的点基本不可能再有别的生意了,前台小姐好奇地凑过来看,「是你爸爸妈妈恋爱的时候拍的?俊男靓女,真登对啊,怪不得能生出你这么好看的小孩。」 一般人被善意地夸奖不管怎么都该说声谢谢,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的手指在男人的面孔上反覆摩挲,几乎要将薄薄的相纸磨穿。打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这男人的五官很眼熟,而且不是那种对镜自照然后凭空臆想的眼熟。他不怀疑这男人就是那个「卓霜」,他只想知道这份眼熟来源于何处。 他的生活一直很单调,不看电视剧,偶尔看看新闻,基本上每天家、学校两点一线,只有极少数的例外,比如上周日他和卓霜他们去了海洋世界,之后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卓霜的家,他和卓霜说了几句话……然后他用一种不太光彩的手段见到了卓霜的爸爸。 他低下头,哪怕带着十成的厌恶与偏见去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十分俊逸的男人,唇红齿白,长眉入鬓,五官极其标志,当中又数一双眼睛生得极好,轮廓秀丽雅致,眼尾微微上挑,艷丽得几近雌雄莫辩。这男人搂着江素晴的腰,白衬衣袖口捲起一截,露出的半截小臂肌肤雪白,薄薄的嘴唇翘起,露出个懒洋洋的、有点无赖又有点痞气的笑,一看就不是能安分下来与人过日子的男人。 气质。意识到究竟是什么影响了自己的判断,他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照片上的这男人周身萦绕着风流放 盪,和那天那个一看便深不可测的成熟男人判若两人,任谁都无法第一时间联想为同一人。 长久压抑在心中的疑窦冲破虚假的自我安慰,以摧枯拉朽的架势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树,迫使他面对可怕的真相。 不是的,这个人不是……他慌乱地否认,否认这个与江素晴举止亲密的男人将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和他的卓霜扯上关系。 ——还要自欺欺人吗?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直面真相? 这永远与他唱反调的声音又钻了出来。他咬住舌尖,疼痛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天底下容貌相似的人千千万万,倘若只有这一重巧合,他尚可以如过去那般安慰自己只是巧合,但如果姓名、年纪……每一样都能对上呢? 看似不契合的齿轮缓慢地转动,每一根利齿都严丝合缝地扣上,曾经被他强行忽略的一丛丛疑点生根发芽,变成了再也不可辩驳的铁证。 同名同姓?并非一人?过去信誓旦旦的自己仿佛一个笑话,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为了一把尖刀,流出的血凝结成尖锐的冰锥,刺穿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扎得千疮万孔痛不欲生。 第103页 记忆就是这样古怪的东西,不确定的时候看所有的东西都模模煳煳、似是而非,而一旦确认,迷雾散开,先前绞尽脑汁都不可知的一切便陡然清晰起来。 这个用一张假身份证和花言巧语欺骗了江素晴的男人和上周他在门后偷偷看见的被卓霜叫做爸爸的男人,两个人的五官重叠在一起,从中诞生出一重全新的身份,那便是他素未谋面的生父。 即使羞于启齿,即使痛恨到不愿承认,他有一半的血肉骨骼源于他,他和卓霜身上同样流着他的血,他们是……他抓着胸口,身子缓慢地弓起来,视网膜上浮现出大片黑色斑点,而边缘又泛起淡淡的血色,胸膛里的心脏砰砰直跳,每一下都缓慢而沉重,疼得他眉头紧皱,亦产生了一种自己会因心脏破碎而死掉的错觉。 前台小姐以为他犯了什么病,连忙从位置上站起来,想要扶住他的手脚。 「同学,你没事吧?你怎么了……怎么脸都白了,要不要我帮你叫救护车?」 她与他之间如同隔着一千重海洋,每一句对白都要经过层层浪潮才能勉强到达。他看着她的嘴张张合合,字句经过排列重组,变成了一种难以理解的言语,即便听见也无法做出反应。 他正在下坠,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我是打120,还是先联繫你的家人?你说句话好不好?」 她话中的某个关键词让他的眼中有了神采。他盯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要不要给你家里人打电话。」 家人?他的家人……?不行,绝对不能让江素晴知道这件事。 「你……说句话行不行?」前台小姐都要哭出来了。她怎么知道只是看个照片就能把人看成这样。 「没事,不用打电话。」他拉住她的手,让她不要再抖。 她紧紧地回握住他,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气借给他似的。 深唿吸。他迫使自己张口唿吸新鲜空气,缓解缺氧带来的痛苦,「没事,我没事。」 若非开口说话,他甚至意识不到喉咙口泛起的浓重血腥气。毕竟像他这么自私冷血的人是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 「真的,我没事。」他慢慢地站直身体,然后抽回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地扶住柜檯,「可能有点低血糖,抱歉,吓到你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前台小姐将一句话重复了三遍,「我刚刚脑子里一片空白。」 心跳在耳鼓膜上撞击 出尖锐的蜂鸣,他的视线重新落在那张照片上,男人的笑脸在他的眼里,像恶毒的诅咒又像轻蔑的讥嘲,令他忍不住错开视线。 别再看了,别再看着我了,我宁可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件事。他想要把照片撕碎,但他不想引起怀疑,慌忙把照片塞进信封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抖得很厉害,好几次都拿不住薄薄的信封。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的心绪如一团乱麻,连带唿吸的节奏都乱了,「你有兄弟姐妹吗?」 前台小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可还是照实回答,「没有,我是独生女,我爸妈只生了我一个。」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突然得知自己有个……哥哥的话,你会怎么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这种问题,更不知道自己又在期待怎样的回答。 「如果是小时候的我,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觉,我从小就希望有个长得比我高还很帅的哥哥,在那些臭男生欺负我的时候为我撑腰。你不要笑我,不止我一个,好多女生都做过这种梦。」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傻话,前台小姐噗噗直笑,可这笑容并未持续多久,渐渐变得惆怅起来。 外头天色渐黯,血色的余晖蔓延至她脚边正好停住。 江愁站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暗影中,漫不经心地望着门外的世界,神情很无所谓,可是底下潜藏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明明两人离得很近却像是两个遥远的世界,有一瞬间她以为这个男孩子会被彻底吞噬进黑暗中。 「你不接吗?」察觉到他口袋里手机在震动,她禁不住提醒了一声。 江愁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挂断了。那个人比他更加坚持,只要他挂断就会再打过来,这样重复了三次,他直接按下了关机键,让世界重归静止。 「不想接。」 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一个他仍旧被囚禁在痛苦的深处,一个他接过了身体的所有权,冷眼旁观所有的一切。 「现在呢?」他还在执着于她的回答,「现在为什么不期待了?」 前台小姐低下头,「成年人的世界是复杂又现实的,如果现在告诉我我有个哥哥,我会猜忌他的身世,提防他分走原本属于我的家产……无论他是怎么出生的,我的家庭和生活都无法回到原来的模样了。既然我都一个人长大了,为什么他又要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呢?」 第52章 江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里的。 在合拢的手掌间,夜幕是缥缈透明的幽蓝,太阳是最后一枚燃烧殆尽的银币,他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游魂,身体还在远处,灵魂无谓地漂浮着,汇入霓虹的河流,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 「停,站住。对,叫你呢。」 第104页 他闻声停下,看到个人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来。 老唐今晚没课,打算去行政楼交个文件就下班。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看到学生晚归翘课,他怎么可能不管,「你哪个班的,知不知道上课多久了!?」 起初他以为是那几个迟到惯犯,走近发现是江愁这种所有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语气不由得缓和下来,「怎么是你?碰到什么事了?」 他自作主张地把江愁再度放到受害者的位置,「又被人欺负了?」 江愁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目光越过挡在他,落在后边的宇寰楼上。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高一(一)班,他略有一些失望。 「跟你说话呢。」被无视的老唐皱起眉头,「说下搞什么搞得这么晚。」 他收回目光,「没什么。」 这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要说他在影楼一直待到了关门,最后被下班的前台小姐赶出来吗? 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老唐算是看出他铁了心不说的决心,无奈地先退一步。 「本来迟到是要写检讨的,但是快期末了,听说你们作业很多,我这次放你一马,下次再被抓到交双份的给我,听到没有?」 说罢老唐在他的肩膀上很轻地推了下,「听到就快去,第一节晚自习都要下了。」 · 整栋宇寰楼灯火通明,走廊被教室里的灯光照得亮如白昼。 越靠近二楼最左边的高一(一)班,江愁的脚步就放得越慢。教室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老曹抑扬顿挫的说话声,他站在门外,推门的手伸到一半忽然就停下了。他挂了卓霜那么多个电话,卓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他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其实很清楚,挂电话、迟到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真正的理由是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卓霜,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 有高二的老师从楼上下来,看到教室外面站着的他,忍不住奇怪地多看了两眼。 「同学你怎么不进去?」 「现在就进去。」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硬着头皮去推门,谁知手还没碰到,门就被拉开了。 「我就说为什么我总觉得门外有人。」老曹和善地低下头,「怎么还不进来?」 「对不起。」他不敢看老曹的脸,手指神经质地攥着衣角的布料,「……我迟到了。」 老曹脾气是真的好,哪怕他半节课不在都没问太多为什么,「下次不舒服的话提前说一声,我还打算下课了去找你。」 把他迎进来以后,老曹回到讲台上继续讲白天没讲完的课文。他低着头,顶着其他人好奇的目光朝自己的位置上走,直到避无可避。 「麻烦……起来一下。」 卓霜正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浅色的眼睛里写着担忧和不解,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他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希望这个人能不要在这种场合为难他。 好在卓霜还没不分场合到这种地步,站起来让出条通道给他。他以为自己暂时逃过一劫,却不曾料到卓霜趁两人接近的一剎那勐地抓住他的手腕,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卓霜的体温一直都比他高一点,在这微醺的初夏傍晚骤 然落在肌肤上,不知是神经过敏还是反应过度,他勐地颤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 顾虑到正在上课,太多事情不方便做,卓霜倏地松开手,用一句话给他判了缓刑,「下课给我全部讲清楚。」 他装没听到,低头回到座位上,拿出课本和笔记本假装认真听课——老唐提醒了他一件事,就是如果期末考砸的话,不止是江素晴,连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认真听课,不要再想其它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想得很好,可有的人就是不放过他。老曹讲完了课文开始讲题,忘了把练习册拿出来的他手伸到抽屉里去拿,谁知还没碰到边角就被人拉住。 始作俑者卓霜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小声说,「你一直不回来,我怕你碰到什么事了。」 他狼狈地想要把手抽回来,但卓霜抓得很紧,怎么都不让他挣脱。 不像他只习惯用右手,卓霜两只手都能写字,最多就是左手写得没有右手那么好。他低下头用空着的那只手记笔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忘了原本要写的东西,空白的地方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卓霜。一整页都只写着这一个人的名字。他停下来,撕掉这一页,揉成团扔进抽屉里。可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他捨不得松不开手,脑海里也全部这个人的事情,直至此刻,他悲哀地意识到,就算他们身上流着一部分相同的血,就算他们的关系是不被允许的存在,这个人的身体还是这么的温暖,让他无可救药地沉迷了进去。 「你在发抖?」卓霜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他唿出一口气,「是你的错觉。」 事实是他骗不了自己,从发现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害怕失去卓霜,现在这份恐惧终于爆发了出来。 · 第一节课下,老曹惯例端着自己的搪瓷缸子去办公室休息。 「我打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接?」卓霜的眉毛拧在一起,中间刻着三道深深的沟壑,「电话打不通,上课了你都没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第105页 被兴师问罪的江愁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表现得这么冷静,像个老练的骗子那样有条不紊地把漏洞一个个圆上,半点没有过去的瞻前顾后、手足无措。 「有点事,手机快没电了。」他停顿了一下,「待会我妈可能要给我打电话,我怕接不到就先关机了。」 见识过江素晴有多严厉的卓霜点点头,姑且算是信了他的说法,「那照片怎么样?修好了吗?」 「毁了。」他克制着唿吸的频率,让语气尽可能平缓,不要有纰漏,「师傅发微信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毁了是什么意思?」卓霜眯起眼睛,「中午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记得他们走的时候师傅已经分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角上的画面看起来保存得还不错的样子,怎么突然就毁了? 江愁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一五一十地抛出自己刚想好的藉口,「可能是胶水的问题,里面受了潮,人像都煳在一起了。」 「是吗?给我看看。」可惜卓霜不跟他玩这么多花样,直接把手伸到他面前,「我记得他说过,返潮了的话人脸要重描一遍,他不行的话我来。」 「你可以……」 卓霜打断了他,「你可以去搜一下唐琳,她是我妈,你说我会不会画画?」 盯着面前这只骨节匀长的手,江愁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他不知道唐琳是谁,可卓霜这样说,必定是很厉害的专业人士。 「没什么好看的……」 其实信封就在他的口袋 里,染着他体温的牛皮纸一面质感略有些粗糙,一面又很光滑。看见卓霜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一下子闭上嘴。 正常的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没什么好看的这种话——这是他外公外婆的遗物,是他们最后的回忆,他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贬低否定它们? 卓霜看了他很久,久到他都心虚地错开视线,忽然有一只手落在他的额头上。 「没有发烧啊。」卓霜不解地望着他,手指继续在上面摸索,「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手又一直在抖,以为你生病了。」 「我没有生病。」他勉强挤出个笑容,不敢看卓霜的眼睛,「我没有生病。」 「希望如此。」卓霜松开手,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说什么都会跟你一起去的。」 他到底什么意思?他发现了吗?江愁只觉得心跳得很快,一半是恐慌一半是煎熬。 卓霜把他的一系列反应看在眼里,然后猝不及防地靠近,抵着他的额头,「我快没有耐心了,你告诉我,我还要等多久?」 江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上周他请求这个人给自己一点时间,等他处理好一定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是谢顺的事情的话很容易就能说清楚,但他心知肚明他需要坦白的事情何止这一件?他撒了太多的谎,谎言互相牵扯、粉饰太平,将丑陋不堪的真实伪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而江素晴的事情就像一记警钟,告诉他谎言无法永远持续下去,到了被揭穿的那一刻,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这些伤害都会加倍地回到他在意的人身上。 他从没指望能完全地骗过卓霜,他只是在用最拙劣的方式为自己拖延时间。他就是这么自私又冷血的一个人,哪怕其他人会因为他的谎言受伤,也永远都把自己的事情摆在第一位。 「我不知道。」最终他这样说,「我也不知道。」 他清楚地看见卓霜眼里的光火在这一瞬间熄灭了。 「我知道了。」卓霜的语气变得非常冷淡,「继续等,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放学后他们还是老样子一起走完了从校门到车站的一小段路。 年初坏掉的路灯已经修好了,整条路都被柔和的灯光笼罩着,没有一丝暗影生存的空间。 「要是没有其他人就好了。」 骤然听到卓霜这样说,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江愁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卓霜拉着他的手指收紧了一些,「因为我不想这样什么都不做就放你回去,我想吻你,但如果旁边有其他人的话,你肯定不会答应。」 上周卓霜也说了同样的话,后面发生的事情……热意涌上面孔,他狼狈地将注意力转向别处。 那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还是不会后悔,他只是觉得明知道这样是乱伦还能若无其事跟他在一起的自己很噁心。 「会被人看到的。」最终他还是只能扯这样老掉牙的藉口。 卓霜笑了起来,可是笑意没有进到眼睛里,「我就知道你脸皮薄,所以只是想想而已。」 他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但神态又是冷淡的,整个人从骨子就透露着一种割裂的矛盾感。 心事重重的江愁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他只看到李叔的车就停在巷子口的地方。 一想到两人即将分别他就奇异地感到如释重负。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以前他从来都是在暗暗地期盼这条路能够再长一点,这样的话就可以再和这个人多相处一秒钟。 他想不到竟然会有因为这种事而高兴的一天—— 不敢和卓霜长久地共处,却又害怕被这个人抛弃。 「我走了。」卓霜松开手,「明天见。」 第106页 他活动了一下还残留着触感的指尖,愣怔了一会,「……明天见。」 哪怕是这种时候,他还是不敢看卓霜究竟是用怎样一副神情来和自己道别的,他害怕再次看到那种失望混杂着悲伤的神情,而在空虚和失落的同时,他也终于可以短暂地从那份可怕的愧疚中解脱出来。 五分钟后会有一班209到站,他朝着车站走去。 「江愁,你给我站住!」 卓霜朝李叔那边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我不想跟你兜圈子了!我们现在就把话说清楚!」 旁边不少人闻声把注意力转向这边。如遭雷击的江愁站在原地,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知道卓霜到底要做什么,可是他知道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你在骗我。你大概不知道你每次说谎的样子有多不安,简直生怕我不会知道。」 「是吗?」卓霜知道他骗了他。他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出血才不至于失态地转身就跑,「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逃不掉的。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他太了解卓霜这个人,下了决心就一定会达成目的,如果他敢跑的话,卓霜一定会追上他,再从他的嘴里撬出他想知道的真话。 只有维持现状,他才能拥有一丝主动权。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谎。」卓霜嘆了口气,态度反常地柔和下来,「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会去好好地了解,你为什么不能试着多信任我一点?」 信任。听到卓霜这样说,他忽然有点想笑,「如果我真的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我不知道。」 果然,他就知道会是这样。他低下头,攥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关节都泛起青白色。 倘若所有的事情真的像轻飘飘的谎言那般容易说出口的话就好了,那样的话他也不必受尽折磨。 「算了……」他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我要回去了。」 他要怎么开口?难道他能轻描淡写地和卓霜说我和你是亲兄弟,我们有着共同的生父,我们的关系继续下去就是可憎的乱伦,而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作呕,这个人怎么能够原谅这样的他? 卓霜大步走过来,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抬起头面对自己,「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明明该难过的是我,因为就算知道你骗了我,我还是有99的可能会原谅你。」 看他满脸写着不相信三个大字,卓霜冷笑一声,「是不是听起来很没有自尊?可是我刚刚就是这样想的,只要你肯对我坦白,我就可以当这件事没用发生,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喜欢你。」 第53章 「江愁?江小愁?醒醒,快醒醒,天上来ufo,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面前晃个不停的那只手着实烦人,江愁一把将其挥开,「干什么?」 小白楼附近的旷地,阳光穿过繁茂的梧桐树荫,碎片落在他深黑的瞳仁里,明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见到他的第一眼谢瑶瑶就发现了,他和江素晴长得很像,头髮乌黑,皮肤白得像冬日新雪,五官秀丽明艷,手脚纤细修长,连线条比一般少年要柔和,要不是能看见小小的喉结,乍看之下定会有人以为他是个长得比较中性的女孩子。不过这半年时间里他长高了一点,五官的轮廓也比过去更深,女性化乃至中性的那部分慢慢褪去,留下少年的清隽秀气。 天气越来越热,上周江素晴将他带到小区附近的理髮店剪掉了过长的头髮。新髮型使得他的耳朵和额头露了出来,非但不难看,还减轻了他身上那股阴郁沉闷的气质。就像一颗蒙尘的明珠,骤然洗去多余的浮尘,一点点绽放出原本的光彩。 「你看我干什么?」他不解地皱眉,「谢瑶瑶?」 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看呆了的谢瑶瑶一屁股坐回花坛上,「你都发呆几分钟了,还问我干什么,要不要这么不讲道理?」 「是吗?」江愁心不在焉地拿起面前的讲义,「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因式分解还是数列?」 跟之前一样,他体育课上到一半就被谢瑶瑶拉到这个地方,帮她看晚上要交的补习班作业——要说她这段时间有什么长进的话,就是从代写变成了一对一辅导。 「这道题的思路是这样的……」题目不算太难,他看两眼就有了大体思路,「你要……」 「行了,这题我会。」谢瑶瑶翻了个白眼,「你果然没把我说的话听进去。」 江愁在记忆里搜索了一圈,发现自己果真毫无印象,「……你说什么了?」 谢瑶瑶重重地嘆了口气,「亲爱的弟弟,我不是说了吗,为了给你节省时间,只讲前面有星号的题目。」 经提醒他才注意到自己看了半天的题目前面空空如也,而有星号的是下面那道,「哦。」 他的视线往下挪了挪,谁知题目都还没看两眼就被一只保养得很好、涂透明粉色指甲油的手给遮住了。 「你别看了,我待会政治课上自己解决。来给我说说你到底怎么了,这段时间动不动就走神。」她担心他不是假的,「要是不舒服的话请假回去休息?」 「没事,可能有点太累了。」他试了两次都没法从谢瑶瑶手里把讲义抽出来,只得作罢,「马上要期末考试,作业比较多。」 第107页 谢瑶瑶嗤了一声,好似在说我信你有鬼,「你上学期为了分班考一天学14个小时都没现在这么颓。」 「是吗?」江愁不置可否。 「那个人……又打你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看到他脸色沉下来,赶忙道歉,「对不起,不要怪我多嘴,我只是觉得……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要让阿姨知道比较好。」 她摆出这么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江愁一时哑口无言,「我没怪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从来都没有怪你。」 所有的一切是他的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是不是跟他吵架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谁?」 「还能有谁?卓霜啊。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没有,我跟他没有吵架。」听到卓霜的名字,他的神色黯然下来,「也吵不起来。」 如果真的吵起来就好了,现在只是他单方面地不敢面对卓霜——只要看到卓 霜他就会想起那天晚上的对话,想到自己那懦弱又卑劣的样子。 他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像他这样可恨的傢伙,到底有哪一点值得卓霜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我发誓不会跟任何人讲。」 过去的他从来不会这么容易被打动,但此刻谢瑶瑶的这句话让他心中百般压抑的倾诉欲一下子冒了出来。 这段时间里无数的事情郁结在心里,他想不到要跟谁倾诉。魏志勛和傅衡不行,他说不出为什么,总之就是不行。 这么多的东西扭曲纠缠在一起,久而久之连他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犹豫了很久,但还是无法全盘托出,「那……谢瑶瑶,我问你一件事。」 「你问。」 「如果你撒了一个谎,坦白的话有99的可能被原谅,而你会选择怎么做?」 谢瑶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说这种问题有什么问的必要,「我当然会坦白啊,99的可能性欸,四捨五入就是100了。」 江愁不奇怪她会这样选,因为是个正常人都会选坦白。 「99和100是不一样的。」 「不是吧?你也太悲观了吧,要是1的可能性都能踩雷,我建议你出门买彩票……」她掰着指头算了算,「1想中五百万不太可能,中个几百块请我喝奶茶还是可以的。」 江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喝奶茶会长胖。」 「你给我闭嘴。」胖了四斤的谢瑶瑶气得跺脚,「所以呢,你骗了他什么?」 江愁低下头,「没什么,你不要问了。」 卓霜真的会原谅他吗?然而谢瑶瑶又不是卓霜,给不了他准确答案。 他不肯说,谢瑶瑶又不肯放弃,便换了个问法旁敲侧击,「那这件事跟他有关系吗?」 正中红心。他迟疑着点了点头,「有,有关系。」 「如果这件事真的跟他有关,你这样瞒着不说,岂不是对他很不公平……」谢瑶瑶懊恼地锤了下脑袋,「我给他说话干什么,我巴不得他天天吃瘪。」 江愁被她的这一举动逗笑了,「你跟他……」他话还没说完就停住。他早就发现这两个人不是很对付,而不对付的理由是什么好像也不是很难猜。 她会把他们的事情告诉江素晴吗?他摇摇头,把这样的念头赶出脑海。她跟江素晴说他被人打的事情纯粹是为了他好,他应该更加相信她一点……相信,他脸上的笑容隐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惆怅。 ——你为什么不能多相信我一点? 他敢去相信谢瑶瑶,却不敢相信卓霜。 「我跟他怎么看?不都是他这个不要……」还在继续编排某人谢瑶瑶福至心灵看了眼附近,然后勐地闭上嘴,「说曹操曹操到,真是见了鬼了。」 一大片阴影落在面前,江愁抬起头,看到本来应该在跟魏志勛他们打球的卓霜。 「原来你在这里。」卓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说我怎么没看到你。」 江愁小声说,「她有点事……」 卓霜瞥了谢瑶瑶一眼。谢瑶瑶被他看得心虚不已却还在嘴硬,「我不就是数学题不会做吗?至于这么嘲讽吗?」 「我什么都没说,你这么自觉干什么?」 谢瑶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傢伙。 「你哪题不会?」卓霜十分纡尊降贵地分给了她一丝注意力,「快点说,我找他有事。」 谢瑶瑶看着他几秒钟,内心天人交战:一个她在疯狂咆哮她 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也坚决不会受这傢伙一点恩惠,一个她又在可怜巴巴地说,今天晚上就交作业了,你难道打算被告家长,说全班就你最不用心? 「第三题和第五题。」最后谢瑶瑶屈辱地听从了后者。 「行,我帮你看看。」卓霜抽走江愁手里的讲义,花了十分钟给谢瑶瑶写了个大概的解题思路,「拿着,我觉得我写得很清楚了,再看不懂就多翻翻数学书。」 谢瑶瑶盯着怀里的那张纸,表情之嫌弃就像在看一只黄黄绿绿还流脓的癞蛤蟆。 「没事的话,人我就带走了。」卓霜哪管她的这么多内心戏,直接把江愁拉起来,「拜拜。」 在经过谢瑶瑶身边的时候,江愁感觉衣角被人扯了下。他不解地看着谢瑶瑶,完全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108页 「加油,不要害怕。」谢瑶瑶小声地给他加油打气,「他一定会原谅你的,因为你有我的祝福。」 卓霜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这一幕似曾相识,江愁笑了下,慢慢把自己的衣服从她手里扯出来,「希望如此吧。」 这十天里,卓霜和他相处还维持着过去的模样,可是他感觉得到,他的感情、他的精神还有他们的关系,都处在一个摇摇欲坠的边缘,稍有一丁点不慎前方就是无尽的深渊。 已经没有时间剩余了,他必须做出抉择。 · 离下课还有一点时间,卓霜拉着他漫无目的地在操场附近走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跟在卓霜身后,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没什么事就不能跟你待在一起了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啊。他把这句回答默默咽下去,换成了另一句,「这周末你有空吗?」 卓霜没有回头,「有啊,我随时都有空。」 他停顿了一下,用更小的声音说,「那我能来找你吗?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谢瑶瑶说得很对,长痛不如短痛,这件事卓霜有知情权,他如果一直隐瞒下去,其实对卓霜是不公平的。 不论卓霜最后决定怎么样,至少他应该履行过去的承诺。 他不希望自己留给卓霜最后的印象都是骗子。 「你想说什么,是我想的那个吗?」 「一些你可能听完会很生气的话。」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卓霜停下脚步,却仍旧不看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这样说了以后就不能再拖延了,我要听到我想听的全部解释,而且我不会再接受一句谎言。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 他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亲手斩断了自己最后的退路,把沉重的倒计时变成一枚炸弹放在了自己的心尖上。 第54章 江愁洗漱完正好碰到买菜回来的江素晴。 「你要出去?」她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顺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臂膀,「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我中午多做两个菜用保鲜膜封着,你晚上要吃的话自己热一下。」 他过去帮她把蔬菜和肉分开,该放冰箱的放冰箱,不放冰箱的送到厨房里。 等他从厨房里出来,江素晴递给他一袋包子,「拿着路上吃,剩下的我一个人能行。」 那晚两人谈过后,她便有意无意增加和他的相处时间。越是相处她就越是发现自己一直都不是很了解这个孩子,「你到他家一般都做什么?……穿那双黑色的,白色的我待会帮你洗了。」 江愁从鞋柜里拿出另一双黑色球鞋,「……写作业和学习吧。」 江素晴没看见到他脸上那极度不自然的表情,「说到底还是房子太小。」想起那间狭窄的卧室和临时装上的摺叠桌,她的神色有些黯然,「等新房子装好给你搞个好点的书房。别人家的小孩不说成绩怎么样,起码都有专门学习的地方,你也不能比他们差。」 换好鞋的江愁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褶皱,「妈,我走了。」 他说着要走,可门打开了又迟迟没有动静。江素晴奇怪极了,「你怎么还不走?卓……你那个朋友不是在楼下等你吗?快点下去,别让人家等你。」 正对着楼道发呆的他如梦初醒地转身,「我这就走。」 · 小区南门前婆娑摇曳的树荫下,白t蓝牛仔裤的卓霜单手插在口袋里,像是在安静地放空。 微风吹拂着他柔软的髮丝,明亮的阳光堪堪擦着他俊秀白皙的侧脸落下,有种清透的水彩质感。 看到这一幅画面,远处的江愁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他在这边慢吞吞地挪动,那边发现他身影的卓霜就直接得多,大步朝他走来,「你迟到了。」 卓霜着重强调了一遍,「迟到了三分钟。」 他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 三分钟又不是半个小时,他既然道歉了卓霜就没再纠缠,像往常一样去拉他的手。 指尖触碰到的一剎那,江愁触电似的往回缩了下。 「怎么了?」卓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其他人在看,就算有……」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了。就算有他也不在乎就是了。 这一次江愁没有再躲开。卓霜修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插进他的手指缝之间,一根根扣牢收紧,不让他有丁点逃脱的可能。 某次心血来潮的时候卓霜曾拿他们的手做过比较,最后结论是两人手指差不多长,而卓霜的手掌比他的大一圈,正好能把他完全包裹住,就像现在这样。 「其实我也不是很担心会被放鸽子。你如果不出现我就会一直在这里等,除非你明天不打算去上学,不然总能等到的。」 说这句话时卓霜的神情很是无谓,但具体有几分是认真的只有他本人知道。 江愁心跳漏了一拍,试图为自己辩解,「你都到我家楼下来了,我怎么可能不来……算了。」 解释到最后他也有点累了。刻意隐瞒、不接电话乃至谎话连篇,作为一个有累累前科的人,连他都不愿相信自己,卓霜会怀疑他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卓霜笑起来,这笑容略微驱散了几分冷意,让他变回江愁熟悉的那个人,「对不起,你就当我是反应过度了吧。」 第109页 竹园小区的地理位置不是很好,计程车都不喜欢开进来,卓霜叫的车停在外面,他们得步 行过去。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走之前江愁特地带了把伞,可实际上天空万里无云,大大的太阳悬挂在头顶,清晨那点潮湿的凉意风一吹就散了,在楼道里还有点冷的他没走几步身上就开始出汗。 「你很热吗?」卓霜冷不丁这样问道,不等江愁回答他又兀自说,「手心全是汗,湿漉漉的,捉都捉不住。」 江愁一听就想把手抽回去,然而卓霜抓得很死,就是不让他得逞。 「我又不嫌弃你。」卓霜的神色中多了几分揶揄,「你又不是第一次弄脏我的手了,怕什么?」 一开始江愁还没反应过来他在指什么,反应过来的瞬间他脸红到连耳根子都是热的。 「你能不能不要在公共场合……」他看了眼周围,发现根本没什么人往他们这边看,完全是自己吓自己。 「什么叫不要在公众场合?」卓霜最喜欢在这种时候逗他,「我说什么了吗?」 「你说……」他脸皮薄,解释不清又没法原话照搬,最后只得含混地说,「你说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干什么?」 卓霜趁他不注意靠近,按着他的嘴角往上提了一下,「总算是笑了。到我就那么不高兴吗?」 「我……」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想说能和你见面,我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呢?他话都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卓霜的话语使得他尘封的心胸中照进了一丝久违的阳光,很快又被更深更暗的阴云给覆盖住,什么都不剩下。 ——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呢,我也要忘乎所以吗? 今天是他们约定好的、履行过去承诺的日子,也有可能是他们关系结束的日子。 在这件事上他总是这样瞻前顾后,没办法完全地下定决心,所以才错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到今天为止了,卓霜那天晚上说过的话给了他坦白的勇气,他做好了准备,无论最后卓霜是否会原谅他他都会将一切全盘托出。他明明是这样想的,为什么却再一次地动摇了起来? 我一直都高兴的,高兴到觉得我配不上你这么好的人……他缓慢地吐出肺里酸热的浊气,「我高兴的。」 卓霜没意到他情绪不对,暂且放过他被蹂躏得泛红的嘴角,「先去我家,我们还有一整天时间。不要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对了,你喜欢……」他勐地打住,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算了,就当做是生日前的小惊喜好了。」 · 半个钟头后,江愁坐在客厅沙发上,目光不自觉地随着厨房里卓霜的背影移动。 「因为我不经常在这边住又总吃外卖,还是只有矿泉水加冰。」卓霜端着两个杯子回来,杯子落在茶几上,清脆的声响让他很轻地颤抖了一下。 见他没有去拿,卓霜以为他不喜欢三天两头喝白水,「你喜欢喝什么,我现在下楼去买。」 说实话他自己也觉得把男朋友带到家里然后请人家喝白水配冰真的太敷衍太不像话了。 「奶茶?果汁?酒的话……也不是不行,不过只能喝一两口,下午我们还要出门。」 他去拿进门时随手丢在沙发上的钥匙,手指还没摸到那小巧的金属环,袖子便被人抓住了。 「不用了。」江愁不敢看他的眼睛,抢在他前面开口道,「……那天打我的人是我的继父,我一般叫他谢叔叔。」 只是和卓霜独处了几分钟,他给自己过的无数心理建设就开始陆续失效,他害怕此时不说就再也开不了口。 因为是这个人的话,他太容易沉溺下去了。 「谢瑶瑶的 爸爸?」卓霜不再将注意力分散给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挨着他坐下来。 卓霜的身体很温暖,温暖到他好几次分心。他不敢看卓霜的脸,手指神经质地绞紧,指甲微微陷进肉里,「嗯,他和我妈妈结婚快四年了,我半年前搬过来住,上学期我们一直相安无事……本来一直是这样的。」 「你在紧张什么?」 卓霜抚上他的脸颊,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却僵硬地一动不动。 「我问你,你在紧张什么?」 触目惊心的掌印早就消失了,可他们心里的痕迹还没有。那天早上的事情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们的心头,现在他们要做的是拔掉刺,让伤口癒合。 「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道,半闭上眼睛,屈服于这掌心的温暖,「我不知道。」 卓霜沉默了一小会,「那不是他第一次打你,对吗?」 「……」 在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上他竟然犹豫了——事实上,他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好在他想起自己答应过卓霜不会再对他撒谎。他撒了太多的谎,无数的谎言堆积成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而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像是要摔下去。 「……对。」 卓霜手上力道加重了,「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说了个日期,他以为自己已经忘掉的日期,与之一同而来的是坚硬的拳头落在身体上迟钝的疼痛,男人粗重的喘息,还有心头缠绕着的、若有若无的恨意。 「是那天我把你送回去以后的事对不对?他打了你,所以你才那么难受。」 第110页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在电话挂断后,卓霜想过很多种可能,比如没考好,或者说纯粹的不高兴。他没想到最后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嗯。」江愁不意外他还记得那天的事情。 「那么我做到了吗?我让你忘了那些事情吗?我让你觉得稍微好受了一点吗?」 江愁再没法掩饰自己惊愕。他以为卓霜会问谢顺为什么打他,会问有没有第二次第三次,但是他没想到卓霜会问这个。 卓霜的语气很温柔,温柔到他的眼眶开始酸涩。 「嗯,你做到了。」他愣怔地望着卓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已经撑不下去了。」 说完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居然如此轻易就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卓霜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得他下意识想要躲开。 「再多说一点,我想听。你从来都不说喜欢我,我想听。」 黏稠的氛围在卓霜靠过来的一瞬间蔓延开来,他就像是固定在蛛网中的猎物,提不起丝毫挣扎反抗的力气。 卓霜的反应比江愁想得还要激烈。他抵着他的额头,捧着他的脸颊把他朝自己拉近,「再多说一点好不好?说你喜欢我,说你需要我……」 说实话他不觉得江愁瞒着自己的是什么惊天大秘密,毕竟他们都只是普通的学生,认识不超过半年,有一个不怎么幸福的家庭,唯一的牵扯和联繫就是他们喜欢彼此。他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只有一部分是出于被欺骗后的愤怒和不甘,剩下的全是出于隐秘的独占欲和对于不可知未来的不安。 既然如此他这么喜欢我,这么依赖我,应该不会抛下我了吧?怀着这样满足又扭曲的心思,卓霜探身过去,将他按在沙发上亲吻。 「说你喜欢我。」这个吻断断续续的,他贴着江愁的嘴唇轻声呢喃,「说啊,快点说。」 「我……喜欢你。」在他的不断催促下,江愁眼神躲闪了一下,用只有他们能听到音量说道。 亲吻让他的脸颊泛起潮红,眼睛里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温暖厚重的感情满溢在卓霜心中,「我也喜欢你。」 ·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在他们谁都不曾注意的时刻,落地窗外的天空已经不復先前的晴朗。 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出,堆积在城市的正上空,遮蔽了正午的太阳,仿佛某种不安的预兆。 就这么短短十几分钟,杯子的外壁就凝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卓霜站起来,将冰水一饮而尽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的那股干渴,「他为什么要打你?」除了某些不合时宜的反应,他的嗓子也完全哑了。 江愁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他悄悄换了个不那么难受的坐姿,收拾一下多余的情绪继续说刚没说完的事情,「因为他不喜欢我,加上他那段时间可能……心情不好。」 从他还没有搬过去跟他们同住起,江素晴就一直催促着他和谢顺打好关系。每天叫人,不给对方添麻烦……江素晴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有照做,可是谢顺就是不买帐,连一个笑脸都懒得施捨给他,除了打从骨子里讨厌他这个拖油瓶,他想不到第二种解释。 「不喜欢就能打人了吗?」卓霜撩起一边眼皮瞅他。 他眼珠的颜色比往日要深上许多,不带感情看人的时候就像两块透亮的玻璃,冷冷的,让人心里发慌。 江愁刻意避开他的视线,「竹园小区的房子是他的,而且他对我妈不错,我怎么样其实……」 「其实什么?」 他看见卓霜的表情就不肯再说下去,「没什么。」 寄人篱下,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外公外婆留下来的旧房子也拆了,如果谢顺赶他们走,就算不至于流落街头,他们的生活也只会比现在更加辛苦。 「你妈妈知道他打你吗?」 「不知道。」 卓霜的眉头拧得更紧,「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江愁不解。他不是已经把理由告诉他了吗? 「他对她不错……而且不会有下一次了。」 只要谢顺在家他就会把电棍放在自己拿得到的地方,饶是如此卓霜还是不买他的帐,「我不信。」 江愁声音慢慢小了下来,「你不信什么……」 「我不信你说的。」卓霜俯,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你这种观念是在什么地方养成的,总之我不信做出这种事情的男人能对你妈妈多好。」 「这不一样,」他辩驳道,他见过谢顺买给她的手镯和戒指,看过他们外面旅游拍下的照片,「他对她真的很好……」 见卓霜还是一脸怀疑,他说不下去了。他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件事,反正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而他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他错开目光,「算了,在这里打住吧?他不会再打我了,我可以保证这点。」 他的勇气和决心拢共就这么多,他不想把它们消耗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 「卓哥,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卓霜瞥了他一眼,喉咙里含煳地嗯了一声。 他低下头,很小声地问道,「有一次你说羡慕我和谢瑶瑶,还说你自己怎么样,你……难道有个兄弟姐妹吗?」 他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卓霜不记得有这件事,谁知卓霜承认得十分爽快,「是啊,你居然记得。」 第111页 果然是这样,他果然知道我的存在。猜想得到印证的江愁低下头努力控制唿吸的频率,直到能够正常说话,「你,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什么?」 他知道套话是一种很无耻的行径,可 他想知道卓霜对于这件事最真实的想法。 卓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低下头,刘海遮住一边的眼睛,语气冷淡得过分,「没什么可说的,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天越来越黑,卓霜放下手中的杯子,走过去开灯。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开关,第一道闪电就噼了下来。偌大的客厅被森冷的电光照得雪亮,屋内最后一丝旖旎也淡然无存。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希望他不要出生,或者去死也行……」 · 卓霜摸到开关,啪的一下,柔和的灯光沖淡了室内的阴暗。 熟悉的阴郁笼罩着他的眉眼,他停顿了一下,继续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反正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一瞬间,江愁怀疑自己的心跳和着唿吸一同停止了。 他不敢回想卓霜刚刚说了什么,可是那几个字又不断在他的耳边迴响。 「……为什么?」他说话的声音乍听之下很平静,若是仔细听的话,一定能听出底下潜藏的颤抖,「为什么?」 卓霜站在原地没动,「我说过吧,我妈她以前没有这么疯,她会疯得这么彻底都是因为卓振宁和那个女人。」 兴许是作为之前的回报,卓霜再一次和他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和卓霜的出生差了十四个月,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知晓这十四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唐琳的产后抑郁不是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糟糕的。卓振宁在她生下孩子后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他天天在家对唐琳嘘寒问暖,哪怕病中的唐琳给他冷脸,把他关在门外不见他,他也无怨无悔。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唐琳心病的病根就是他,所以时间久了,她的态度也慢慢软化下来,不再继续纠结他过去犯下的错误。 就在唐琳的状况渐渐好转,慢慢地开始接纳自己生下的那个孩子时,她无意中发现卓振宁并没有断掉外头的关系,而且那个女人似乎还怀孕了。 卓振宁给那个女人发的消息里反覆提及「生下来」「我想要」「等你生下来我们就结婚」,每一句都正好戳在孕期受尽冷遇的唐琳的伤口上,她怎么可能不发疯? 「我妈进产房的时候,外公外婆在外面找他找了一整夜……」卓霜将脸孔埋在手掌里,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古怪的沙哑和哽咽,「那天晚上,医生光她的病危通知就下了三次。我和她在鬼门关上挣扎了那么久,他在那个女人那里风流快活,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江愁低下头,用力地按住自己的手掌,却发现他不止是手,而是全身都在颤抖。 跟这一刻的煎熬比起来,之前的所有都仿佛小儿科。他从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如此濒临崩溃又如此冷静的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可表情又无比的镇定,只有被咬得出血的嘴唇泄露了一丝他的真实想法。 从小到大他听到的说法都是江素晴不知道那个男人已经有了妻子。假户口本、假身份证,那个男人的一切都是假的,文化程度不高的她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被原配找上门来,才如晴天霹雳一般知晓对方是有妇之夫……他不认为江素晴会骗自己,可同样的,卓霜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吗? 「可能那个女人也不知道他结婚……」他试图用苍白的言辞为自己和江素晴辩解。 然而卓霜直接打断了他,「他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已经开始谈婚论嫁,连孩子都有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卓振宁无耻,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同样不无辜。他恨他们,就像恨卓振宁那般。 「我差点被她杀了,就因为我身上流着那个男人的血。」卓霜讥讽地说,「后来我无数次地想,为什么碰到这种事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江愁闭上眼睛。卓霜身上经年累月累积起来的恨意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了他脸上,将还沉浸在不切实际梦想中的他彻底打醒。 「对不起。」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对不起。」 卓霜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对不起做什么?」 对于这些龌龊龃龉的往事,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你是不是还有话要和我说?」 他还记挂着那张照片的事,「其实那张照片根本没毁吧?」 江愁一张口,嘴里全是血的腥味,「嗯。」 本来是这样的。他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就为了做好坦白一切的准备。他甚至连那张照片他都带来了,他不会再说一句谎,他会好好地说出一切,当中就包括他的身世和经过,然后等待卓霜的审判,就为了去赌一个渺茫的可能。 但现在这些统统不需要了,因为他已经知道卓霜的答案了。 ——我希望他不要出生,或者去死也行。 有这句话作前提,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只要他身上还流着那个男人的血,他的出生就意味着罪孽,意味着他要对卓霜小时候受过的苦难负责。 他居然会奢望卓霜愿意原谅自己,居然会以为他们之间还能有一丝和解的可能。 第112页 「卓霜,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他很少这样直接叫卓霜的名字。在认识的最初,他总是刻意忽略这个人的存在,因为他不喜欢的他的名字,一点也不。随着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他开始叫这个人卓哥。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往日的芥蒂,能够开始新的生活,可是过去的阴影没有一天真正的放过了他。 「怎么了?突然这样叫我?」卓霜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叫不出口。他是一个懦夫,一个骗子,还是一个胆小鬼。在欺骗了对方这么久以后,他发现自己无法面对的竟然是这个人赤裸的、不加掩饰的恨意。 卓霜没看出他的异样,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我没跟你说过吗,说话要直视对方的眼睛,不然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 「卓霜,我们分手吧。」他倒退一步,躲开卓霜的手指。过去让他觉得温暖无比的触碰,此时只能让他痛苦不堪。 ——假如你知道我就是那个小孩,你还会这样看着我吗?你还会让我去死吗?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他问过自己很多次同样的问题,但没有哪一次得到了回答。为什么他这种人要被生下来,抚养长大? 他愿意双手奉上他所拥有的一切,哪怕透支余生也无所谓,他要让所有的一切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回到后山昏黄的路灯下——这一次,他宁可被周泽正打死在那里,宁可被陷害污衊到退学,也不敢再和这个人扯上关系。在这个人身边他得到了自己过去从来不敢想的东西,比如理解,比如尊重,再比如爱,但如果所有快乐和幸福的代价是被在败露后这个人发自内心地憎恨,那么他希望自己从未得到过。 为了表示他是真心的而不是在开玩笑,他直视着那双浅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分手好了。」 第55章 深不见底的水下,江愁的意识逐渐消失。 在他即将彻底落入黑暗时,有不止一个人靠近了他,前后固定他的头脚,带着他上浮,合力将他拖出了水面。 冲出水面的一剎那,那摇晃不止的、冰冷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的无穷无尽的白色和嘈杂的人声。 「醒醒,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有人掰开他的眼皮,用强光照射他的眼珠,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挣扎着又把眼睛给闭上了。 「还有意识,没昏过去!」 不等他做出反应就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顶在肚子上,背上也被人狠狠地拍了好几下。这群人连顶带拍,一点都不省着力气,弄得他胃里难受,张口就哇地吐了,吐到一半又不知触动了哪个开关,开始勐烈地咳嗽起来。他就这么一直吐一直咳,直到喉咙和胃里一丁点东西都不剩下,这群人才勉强放过他,将他换成相对舒服一点的平躺姿势。 一旦躺下来,他的眼皮子就开始不断地往下坠。他好睏,困到想要一睡了之。 「不要睡,等救护车来。」 吵得要命,根本没法睡着的他试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这一次他确定他是真的看到了卓霜,可这个卓霜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反而像是要哭了一样。 · 即便中间隔着一长段距离,卓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被救生员拖上岸的那个人是谁。 是江愁。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个溺水的人是江愁。意识到这点,他哪里还顾得上排队买冰淇淋的事,疯了一样地往回跑。 不要出事。他在心里反覆默念这这句话。求求你,千万不要出事。 沙滩附近到处都是围观的人,他就算不停喊着让一让,还是少不了磕碰推搡。当他好不容易挤到人群的正中央,看到那个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心中无处安放的恐慌就砰地一下爆炸了。 如果早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他就算死都不会从江愁身边离开半步。 「他怎么样?」他抓着最近的人问,「他怎么样?」 那个救生员瞄了他一眼,「你是他的朋友?」 卓霜慌乱地点头,「是,我是。」 「程度不深,人没完全昏过去,呛进去的水基本都吐出来了,剩下的等救护车来了,看医院那边怎么说。」 就算救生员这样说,卓霜还是没法安下心来。估计救生员也看出来了这点,侧了侧身子让他扑到江愁面前,用眼睛来证明自己说的不是假话。 江愁平躺在沙滩上,脸颊白得泛青,嘴唇红得反常,胸口微微地起伏着。卓霜试探着去摸他的脸颊,在碰到以前又停住,因为他害怕摸到的不是一片温热而是冰冷的湿滑。 忽然他注意到江愁的眼皮微微,嘴唇翕合了两下。 「……卓霜。」他认得这个口型,就是卓霜没错。 江愁在叫他的名字,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丢人地哭出来——那个救生员没有骗他,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不要慌,我刚打120了,他们说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先等一下。」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卓霜肩膀上,他回过头,这才注意到围在江愁身边的除了救生员还有一对年轻夫妻,男的三十左右,女的肚子高高耸起,看样子很快就要分娩了。 跟他说话的是妻子。她说他们夫妻在浅水区附近游泳,可能是因为即将为人父母的缘故,对孩子有一种天生的保护欲,她注意到江愁情绪不对,怕出意外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第113页 如果不是她多看了这两眼,后果卓霜简直 不敢想。 「谢谢。」他生怕诚意不够,「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面对许多事情都游刃有余的他难得卡壳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种时候提钱,但他能立刻拿的出来的只有钱。 对于他提的报恩一事,女人拒绝得很果断,「没什么,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可是……」他还不死心。 女人看了他几秒钟,「要报答我们的话,来跟我肚子里的宝宝说句话吧。」 卓霜侷促地看着她的肚子,「说,说什么?」 对于十几岁的男生来说,孕妇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最让他们不敢靠近的生物,他也不例外。 「就说宝宝,你要继承爸爸妈妈的全部优点,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出生。」她眼睛弯弯的,露出很温和的笑,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这种话我和孩子他爸说了没用,得你这种小帅哥来说才有用。」 卓霜僵硬地把她之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说完他又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 他看得出来,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自己缓解那些无从发泄的恐慌和惊惧。不过来了这么一出,他的心跳没有刚来的时候那么快了,刚来的时候他怀疑随便来点风吹草动自己就会心脏病突发。 「嗯?」就算和其他人说话他还是有一大半注意力放在江愁身上,他注意到江愁的手臂动了一下,像是在找什么人。 「现在还紧张吗?」女人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缓过来的话就去帮忙联繫一下你朋友的家长,这里有我们帮忙看着。」 本来打算直奔江愁身边的卓霜硬生生停住脚步,「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和江愁都没有成年,发生了这种事故不通知家长是不可能的,而他甚至连给江愁签字的资格都没有。 · 更衣室附近就是电子寄存箱,一般来说游客换下来的衣服和其他东西都存在这边。 卓霜用手环开门,先把自己的包拿出来放到一边,再从最深处把江愁的书包拖出来。 江愁的书包是最普通的那种,左右两个兜,了声对不起就拉开上面第一道拉链,将手伸进去,打算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江愁的手机。 他记得江愁经常把手机放在这边的夹层里……找到了。想着另一边状况不明的江愁,他心烦意乱得厉害,没注意有什么东西被他一起带了出来。 是一张照片,一张黏在手机壳上的照片。 他从小到大受到的家教是不该随便偷看别人的私人物品,但照片就在他手上,轻轻一撕就从塑胶手机壳撕了下来,露出有颜色的那一面,仿佛是在他面前脱光了衣服的脱衣舞者,用自己曼妙的身姿诱惑他再多看它一眼。 这就不能怪我了。他本来打算看一眼就给江愁塞回去,他本来是这样打算的。 照片是男女合照,女的有种盛气凌人的漂亮,男的……日光灯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他的手指从男人的脸孔上慢慢滑过,恍惚间产生了溺水的人不是江愁而是自己的错觉。 男的有种浪子般的英俊,和那个女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一对璧人也莫过如此。然而重点不在这个地方,重点在于他认得这个男人。心脏在胸腔里勐烈地跳动,他用力地吸气唿气,可氧气就是进不来。他溺水了,他在这平坦宽阔的地面上溺水了,否则无法解释他的眼前为什么阵阵发黑。 他叫了照片上的这男人十几年爸爸,就算死就算化成灰,他也不会忘记这张脸庞的模样。 似乎和他有心灵 感应一般,头顶的日光灯勐地闪烁了两下,将他的面色映照得格外可怕。 江愁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这个江愁说的「你一定会很生气」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这就是那天中午,他陪江愁去影楼修復的两张照片之一。 事后江愁跟他说照片毁了,他看出江愁在说谎,但也仅仅以为是一些不方便和自己说的家事——比起江愁瞒着他什么东西,他更加在意的是隐瞒这件事本身。 仿佛是上苍和他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件事或者说这张照片竟然会和自己有关系。 ——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什么呢? 江愁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问题?一个看似荒唐的猜测在他心中缓缓成型,让他在短时间内二度经歷了大脑一片空白。 咚咚咚,血不断地往脑子里沖,急促的心跳声迴荡在耳边,当他回过神,照片的边缘已经出现了一道崭新的裂痕,正好将卓振宁的身体一分为二。 他松开手,照片飘落在地上。冷静,他必须冷静,江愁还在救护车里等着他回去,他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就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猜测。 江愁的手机没有密码,背景也是系统自带的那种。看到通讯录里加上自己只有五个人,而自己的姓名前加了个a排在第一的时候,他稍微有点吃惊。他一直知道江愁的社交范围狭小,但是从来不知道居然这么小。他找到备註为「妈」的那个联繫人,点了下通话键。 「江阿姨您好,我是您儿子的同学卓霜,你儿子跟我在水上乐园玩的时候不小心溺水了,现在我们打算送他去医院,您有空来一趟吗?」在得到肯定答覆以后,他轻声说,「我一会把医院地址发给您,您到了打我电话就行。」 第114页 江愁说了,这张照片是他外公外婆的遗物,这样的话只能证明卓振宁和照片上的女人曾有一腿,而这个女人可能和他的外公外婆沾亲带故。 除非她和刚才与他通话的那个是同一人,否则他不信。 他绝对不会信的。 · 一个钟头后,他坐在医院大厅的长椅上,手里拿着那张破了的照片,对着光仔细端详。 口袋里江愁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缓缓挪开眼前的照片,看向大门的方向。 在他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个除了年龄和打扮,五官和照片上基本没什么太大变化的女人走到他的面前。 「你是……卓霜同学吗?我是江愁的妈妈,他现在怎么样?」 这个女人头髮散乱,身上还穿着商场的制服套装,一看就是从上班的地方急匆匆跑出来的。 他缓慢地唿出一口气,「他……」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清了清嗓子,「应该没什么大碍,我带您去看他。」 她就是照片上和年轻的卓振宁搂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他最喜欢江愁的眼睛,在他们初见之时他就记住了这个少年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江愁的眼睛和她几乎一模一样,任何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和江愁有血缘关系。 她是江愁的妈妈,和卓振宁有关系,而江愁刚好比他小一岁,所以江愁就是那个私生子。 无数若隐若现的猜测和直觉变成了他最不愿接受的现实。 为什么这段时间江愁总是会下意识牴触他的靠近,为什么江愁会在他说过那样一席话之后溺水,一切都能够解释得通了。 把江素晴送进病房,他站在门口,低下头把脸埋在手掌里,慢慢地唿出肺里酸涩的空气。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復 杂的感情。恨,他从懂事起,没有哪一天不恨那个害得他如此不幸的私生子,可即使如此,那些喜欢和爱又都是真的。 爱和恨无法互相抵消,他恨得想冲进去揍江愁一顿,但倘若时间重来,在发现江愁溺水的那一刻,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他被背叛了,被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喜欢上的人这样彻头彻尾地背叛了。 第56章 江素晴推开病床的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手上打着点滴,眼睛紧闭,似是在昏睡的江愁。 她放轻动作坐到床边,不想还是惊动了床上的人。 「……妈?」江愁脑袋朝她这边偏了偏,「你来了啊。」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太重了,压低嗓音质问道,「他把你带过去,没看着你告诉你那边不能去吗?」 「这事……跟他没关系。」 喉咙和气管里那种火辣辣的异物感还在,江愁说话的声音不大,嗓音也哑哑的。 「是我自己没注意。」 是他自己想事情想得出神没注意前方深水区的告示,不然也不会闹成这样,所以整件事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怎么可能……」 「妈……求你了。」 深谙江素晴脾性的他不安地抓住她的手。 「不怪他,是我自己的问题。」他又把那句话重复看一遍,「不是他的问题。」 江素晴噌地一下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接到电话的一瞬间,她吓得魂飞魄散,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好心的同事帮忙跟领班请的假,再给她叫了计程车。 到医院,看着自己的孩子躺在病床,还一口一个跟其他人没关系,按照她十年前非黑即白的泼辣脾气,她一定会骂他软弱没用,然后出去跟那些人闹得天翻地覆。 他手上没用什么力气,她随便一挣就能挣开,可是看到他的表情,她忽然就不敢了。 「我不出去行了吧。」半分钟后,她气唿唿地坐下,「我说了不会找他麻烦就是不会,你松开手行不行,手冰得跟什么似的。」 过了不知道几分钟,江愁小声地问,「……他呢?」 他自以为将情绪隐藏得很好,以前的江素晴也确实看不出来,但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她渐渐可以分辨这个孩子的各种情绪。 这个她一直觉得太孤僻又怪里怪气的孩子其实比她想得要好懂多了。 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期盼,她擦了擦眼角,稳住声调说,「我去外面看看,看到的话帮你叫他进来。」 如果那个男生能让她的孩子开心的话,她可以试着忍耐,忍耐过去的耻辱和痛苦和他好好相处。 「你放心,我记得答应你的事情。」 江素晴记得那个叫卓霜的男孩子把自己送进来以后就留在走廊里……此时走廊上只能看到推着车来回的护士和其他家属。 她拉住最近的护士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很年轻、很高、皮肤还很白的男孩子,护士想了半天,「好像走了。」 「你记得什么时候走的吗?」 「就我刚刚过去给病人换药还在,出来就不在了。」 听护士这样说,她第一反应是生气——江愁跟他在一起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跑了,亏得自家孩子把他当这么好的朋友。 「他有没有说什么?」她耐着性子继续打听。 护士摇摇头,「有事也不会跟我说啊。阿姨,我还有事。」 第115页 万一人没走只是去买吃的去了呢?她松开手,打算再去附近找找,谁知走廊里另外三个人快步向他走来,自称是那家水上乐园的负责人,想和她谈谈赔偿方案的事。 江素晴被他们拉到一边的小房间里,听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他们初步商讨出来的方案。 「人确实在我们景区出的事,医药费我们全包,这个没问题,但您家小孩也不能说没有责任吧?」 这人生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反覆强调他们浅水区和深水区中间的告示牌做得足够显眼,只要不是瞎子都该看得到。 「而且抽筋这种事情我们也预料不到啊,如果是我们的员工把他推下去的……」 保险起见,他们还带来了出事时的监控录像,江素晴看了以后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说法其实没什么问题,江愁说整件事和那个男孩子无关也不是在骗她,她就是心里不痛快。 「这个病房……」 她自己住过院也照顾过住院的爸妈,知道住院部的床位一直都很紧俏,也知道这种单人病房价格是普通病房的好几倍。 「是那个男孩子帮忙安排的,他说他家里有医院的关系。」看来负责人也考虑过这种问题,「他还说如果不行的话病房这部分多出来的费用算到他头上。」 …… 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江素晴来处理,等她再回到病房里已是一个半小时后的事了。 「江愁,你睡着了吗?」 她话音未落床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沉沉倒映着她的模样。 「他可能……家里有事先走了,我出去没看到他。」她略有些侷促地说。 理由是她编的,她不知道那个卓霜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又忙着跟水上乐园的负责人谈赔偿补偿的问题,没空去找人。 刚打完点滴江愁闭上眼睛,「我知道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起了低烧,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又想不起来。 「我请了假来陪你不好吗?」江素晴看到他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心里就难受,「学校里我也帮你请假了,身体重要。」 「很好啊。」他没什么精神地对她笑了下,「谢谢妈妈。」 · 江素晴本以为等一晚上等烧退了就能出院,不料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江愁的状况突然恶化。 她握着他的手在床边打瞌睡,半睡半醒间感觉到他身体抽搐了一下,登时惊醒,发现他脸色青紫,像是唿吸很困难的样子。 「快来人,快来人!」慌乱之下她甚至连床头的警报铃都忘了按,幸亏护士就在不远处,听到她唿喊,立刻去叫了值班的医生过来。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心脏起搏、肾上腺素注射……各种电视剧里常用的急救方法都用了个遍。江素晴听不懂太专业的术语,可是看医生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就知道一定很不乐观。 等江愁好不容易度过危险期,转回外面的病房监控已经是凌晨。 窗户外是静寂深浓的夜色,病房内外的灯都亮着,白茫茫的一片,倒影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旁监控仪器平稳而有规律地发出各种滴滴声。 勉强恢復意识的江愁身上贴满了贴片没法子动,请来换药的护士把自己的书包拿到手边。 「这种时候就不要玩手机了吧?好好休息才是正道,你没看到,你妈妈都吓坏了……」 年轻护士调侃他,他没说话,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在包里摸索。 他对玩手机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他只是想给卓霜打电话,想在难受的时候听听这个人的声音,至少这个时候。 书包里的东西不多,但他没摸到自己的手机。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遗忘的是什么:是卓霜联繫的江素晴,卓霜没有江素晴的联络方式肯定要去找…… 就算卓霜没发现那张照片的可能微乎其微,他还是要确认一下。 「能帮我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吗?」 护士帮他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他看 一眼就知道少了什么。 少了他的手机和那张照片,手机无所谓,照片不见了就等于卓霜知道了。 即使这样…… 「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我……想打个电话。」摘掉了输氧管,他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时要慢,说两个字都要停下来缓缓。 顶着护士小姐担惊受怕的眼神,他报出了一串数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卓霜打电话,十一位数字就像是刻在他心里的本能一样,连想都不需要想就能复述出来。 「不要太久,太久连你都会被钟医生骂。」 「我知道。」他顿了顿,「谢谢。」 他不知道在等待接通这一分多钟里他都在想什么。卓霜会以为这是骚扰电话吗?如果听到是他,卓霜会骂他不要脸的骗子吗?他要是愿意骂他可能还是一件好事。 就在通话将要自动挂断的那一刻,接通了。 「有事吗?我不买房,不报班,也不……」 「……是我。」 像是有人按下了暂停键,卓霜一下子安静下来。 好长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江愁能听到他粗糙的、不规则的唿吸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在生气吗?他一定很生气吧。 「……」他想叫这个人的名字,但是他说不准卓霜会不会愿意听到他的声音。 第116页 苦涩的、滚烫的热流在血管里流动,将他熔化成一具空壳。 「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到最后他只能想到这一句话可说,然而不等他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这个人已经厌恶他厌恶到这种程度,他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护士走后他呆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看了多久,医生进来查房,顺便看看输液的速度。 「哪里不舒服吗?」看到他这幅没精打采的样子,医生担忧地问道。 他摇头。 医生看监控指标确实没什么大碍才稍微放心了一点,「不舒服一定要说,待会让你妈妈进来陪你。」 江素晴还在外面打电话,他缩进被子里,咬着被角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知道是他自作自受,他的报应已经到了,他撒了那么多谎,骗了那么多人,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就为了一点不堪的私慾。 只有变态才会对乱伦这种事情无动于衷,他是变态,卓霜不是,他想要维持现状,卓霜一点都不想,现在真相揭开,卓霜知道他就是让自己那么不幸的那个罪魁祸首了。 卓霜恨他,恨到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 屋漏偏逢连夜雨,帮江素晴顶班的同事突发急病,天亮后她必须回去上班。 她不放心外面请来的护工,只得去拜託同小区且跟自己关系不错的朋友过来看护。这个朋友是个胖胖的、很爱笑的中年女人,江愁一般叫她蒋阿姨。 蒋阿姨一听到她遇到困难,即刻放下手上的事情过来帮忙。 白天江愁一半的时间在睡觉,剩下的就是盯着墙壁和窗户发呆,蒋阿姨好几次试着跟他说话要么没什么反应,要么就是反应慢了好几拍。 晚上快八点钟的时候,蒋阿姨想着江素晴下班赶来的路上可能没空吃晚饭,打算出去再买点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我去买点吃的,江愁你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病床上的江愁死气沉沉的没说话。她习惯了他这样,没当回事,站起来往外走,在经过走廊拐角时没注意,险些撞到人。 「走路看着点。」 她捂着脑袋抬头,发现差点跟自己撞上的是个个子很高的俊秀少年。 「对不起。」 看这少年身上穿着附中的校服,她心中登时有了猜测。 「阿姨,我看你是从那边那间病房出来的。」 果然这少年跟她搭话了。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正好是自己刚离开的方向,「是,你是谁?」 这少年垂下眼睛,遮住其中复杂的情愫,「我是江愁的……同学。」 他这么一说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觉得这少年眼熟了,这不就是开春前后她在小区楼下看到和江愁在一起的那个人吗? 是江愁认识的人就好。她放下最后一丝防备,「你是来找他的?」 「他……他还好吗?」 蒋阿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昨天晚上……不太好。」 「昨天晚上?」这少年陡然紧张起来。 「反正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喘不上气,抢救了大半晚上,人差点没了,我听护士说,人凉了一半,医生为了把他的手指掰开就掰了半天,吓死人……」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当中七分实情三分添油加醋。她说到兴头上,忽然余光瞥见这少年脸色死白,放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这才停下自己的即兴发挥,讪讪地笑了下,「这不……没事吗?医生说今晚没问题,大概就没什么问题了。」她没骗他,起码白天她看着的时候医生过来查房说的都是好话。 这少年深唿吸了两次,可脸色依旧不是很好看。 「没事就好。」他喃喃道,「没事就好。」 她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断定两人关系应该很不错,「你不进去看看吗?他现在应该醒着。」 至少刚刚跟她说话的时候是醒着的,现在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这很高瘦的少年犹豫了很久,最后很轻地摇了下头,婉拒道,「算了,我回家还有事。」 他大半边脸孔有意无意地陷落在灰色的阴影中,从神态到肢体语言都透着矛盾。 蒋阿姨看了他半天,觉得很奇怪——表现得这么担心,看一眼又不需要多少时间,为什么不跟着她过去呢? 「你……」 「能请您帮我把这些带给他吗?」 这少年不由分说塞过来一叠东西,她拿在手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勐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他的名字,「同学,你叫什么?」 「……魏志勛。」 拿着这么东西不好出门,蒋阿姨折返回去。 江愁靠在床上,跟她说的一样,醒着,除了发呆什么事都没做。 「江愁啊,我刚刚在走廊上碰到你同学了,他要我把这个带给你。」她边说边把手上的这叠纸递过去。 「他说了他叫什么没有?」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江愁这时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尽力装作不在意却又带着期盼,连同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都亮了——这一天江愁都像是个丢了魂的空壳,唯独在问这句话时,他身上有了一丝丝的活人气。 「魏……」蒋阿姨绞尽脑汁都想不起那个复杂拗口的名字,「魏什么?」 第117页 那一瞬间的光芒消失了,江愁的眼神再度黯淡下来,「魏志勛,这个对不对?」 「对对对,就这个,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还想问什么的江愁接过她手里的那叠东西翻了翻。 是今天上课的笔记复印件,分门别类按科目整理好,语文、数学……看着粗犷豪放的字迹,他只想嘲笑自己的自 作多情。 字迹是魏志勛的,作风是傅衡的,跟某个人半点都不搭边。 「我知道了。」他遮住眼睛,东西掉在床单上也没什么心情去收拾,「过两天我会好好谢谢他们的。」 卓霜没有骂他打他只是看在他现在进了医院的份上,他到底还想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等他出院大概就是他的死期了。 第57章 月底就是期末,江愁不想落下太多课,待病情好转就拜託江素晴给自己办了出院。 他对着课表收拾书包,一旁的江素晴满脸犹豫。 「要不吃了午饭再去?我们到外面去吃,你想吃什么?」 确定没有落下该带的东西,他拉上书包拉链,垂下眼睛,「妈,你今天不是中班吗?」 「我待会跟同事说一声,让她们帮我打个卡……你书包旧了吧,下学期要不要换个新的?」 这个书包是刚升上初三那年外婆带着他去商场买的——他反覆说他不需要,可外婆还是坚持让店员拿了个最新款。 「算了,你去上班吧,欠同事太多人情不好还。书包还能再用,不要浪费钱了。」 这几天江素晴请过的假比他搬过来这一年加起来都多,他实在过意不去。 江素晴内心天人交战,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欠人情太多不是好事,「我骑车送你。」 走之前他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浇在脸上,安全的、可控的、无害的水,和那几乎杀了他的东西截然不同,可是那份恐惧已经刻在了他的骨髓里,让他在接触到的瞬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好了吗?」被接连惊吓过两回,江素晴变得风声鹤唳,见他进去几分钟没有动静,生怕他在里面出了什么事,立刻在外面大声拍门,「江愁!」 他拧上水龙头,把脸埋在柔软的毛巾里,慢慢地唿出肺里的热气。 马上,他马上就能见到那个人了。即使如此不堪,他还是想要见到他。 「来了。」 上午十点钟点的209路公交车空荡荡的,很容易就能找到靠窗的位置。江素晴送他上车前还在叮嘱,「我给你打了钱,记得医生说的,清淡忌辛辣,不要吃奶制品,不舒服就请假回来。」 「我知道。」 第三节是数学课,离下课还有十多分钟,他不想贸然打断,就站在窗户边安静地看。 朱老师在台上手舞足蹈地讲一道和立体几何有关的大题,这道题江愁在魏志勛带给他的卷子上做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发现他和朱老师的解法大同小异。进入夏天,所有人都被要求换上夏季校服——印着附中校徽的白底红条纹运动短t——一眼看去,台下里一片红白相间的海洋:胡蝶的课本底下藏着本杂志,魏志勛在利用书本的掩护偷偷玩手机,傅衡非常认真地做笔记,而卓霜……他一手托腮,一手拿笔,偶尔在卷子上写两个字,剩下的时间都在放空。 像是察觉到有人偷看,卓霜手上动作停下来,往他站的方向看去。 心虚之下,他下意识往旁边躲去,躲得太快可能还弄出了点动静。 宇寰楼大量採用玻璃结构,阳光透过顶层的透明天窗,形成一道透亮的光柱,将灰扑扑的楼道里照亮。 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在心里从1数到30又倒着数回来,来来回回,心跳的速度才一点点降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朱老师已经开始讲下一道题,他再鼓起勇气再看去,发现卓霜又恢復到那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阳光落在卓霜柔软的浅色头髮上,有种水彩的透明质感。 下课铃响了,抱着教案出来的朱老师看到教室外的他。 「新发下的卷子在你同桌那,之前的卷子做了的话拿到办公室,我单独帮你批,没做的话就抽空做一下,有期末要考的题型。」 「好,我晚点拿给您。」 他讷讷地应下,正要进教室就和从里面出来的卓霜撞上了。 和卓霜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下意识拉住他的 手。 「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卓霜停下来,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专注,像是在等待他的下文。 「我……」 他该说什么?他再一次憎恨起自己笨拙的口舌。他多希望自己能够口灿莲花地把一切解释清楚。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解释一千遍一万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事情吗?能让这个人因为你的出生少受一点点罪吗? 无辜是江素晴,不是他。 「对不起。」 「放手。」卓霜闭上眼睛,声音仿佛结了冰,「我让你放手听到没有。」 不需要卓霜再重复一遍,他当即触电一样松开手。 卓霜看也不看他,径直离开。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忽然听到前面的人这样说,「下次直接进来,我还不至于大庭广众让你滚。」 卓霜果然看到了他。卓霜的意思就是不想再和他独处了是吗?一时间无数种滋味涌上心头,酸的苦的,沾一点都让人痛不欲生。 第118页 他进教室里坐下,书包还没打开,魏志勛、梅瑾还有狄萱就凑到了他的面前,七嘴八舌问他最近的状况。 「你没事吧?怎么突然就病了?」梅瑾一把按下魏志勛的脑袋抢到最好的位置,「我和萱萱都担心死了。」 看样子李老师没说他住院的真正理由,他含煳而笼统地用两个字概括道,「意外。」 「哦哦。」梅瑾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同桌往这边扯,「来说句话啊。她一天跟我提三四遍你,担心得要死。」 在梅瑾的影响下,狄萱变得开朗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嗯。」她被迫来到江愁面前,「你现在……好了没有?」 「应该没事了。」江愁躲开她热切的眼神,「……谢谢。」 看出他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坐前面的梅瑾和狄萱先走一步,留他和魏志勛说话。 「笔记和作业……」 见他提起这件事,魏志勛挠挠头,笑得有点尴尬,「你收到了啊。」 「嗯,麻烦你了。」 「我抄得手都……」意识到说漏嘴的魏志勛连忙改口,「随便复印一份的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你觉得有用就好。」 上天作证,他平时自己做笔记能省就省,常常到复习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东西,突然让他正儿八经地对着某人做好的笔记一笔一划好好抄简直堪比酷刑。 他不是没试过问卓霜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的笔记送过去,可卓霜的表情太过骇人,他问到一半就自觉噤声。 最后卓霜拿走了他炒好的笔记,「我欠你一回。」 傻子才看不出来这两个人闹矛盾了,魏志勛自认情商智商高于平均水准,自然要关怀一下受挫的朋友,「你们……吵架了吗?」 江愁拿书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没什么。」他没什么底气地说道。 「卓哥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你跟他对着来他只会更生气,要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你跟他说点好话,磨一磨,别梗着脖子跟他对着干他就让你过了,你是没看到他对你有多双标……哎呀,他回来了。」魏志勛沖江愁挤眉弄眼,「快点把他哄好,放假一起到我家店来吃火锅,我有个惊喜想给你。对了,最近出校门的时候注意一下有没有奇怪的人。」 「什么?」魏志勛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发问,魏志勛就脚底抹油开熘,就把场子还给座位的主人。 卓霜坐下来,连一丝一毫注意力都没有 分给他。 他翻开书,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意。 魏志勛说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只有上周的卓霜会这样对他。 这周的、下周的、这个月的、下个月的……乃至全部以后的卓霜都不会再对他好了。 · 晚上江愁放学回到家,发现江素晴还在厨房里忙碌。 抽菸机的轰鸣和锅里的噼里啪啦让她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等一下,还有一道菜。」她眼睛盯着锅里,分不出神回头看他,「别急着添饭,我给你煮了长寿面。」 到她提起他才注意到桌上摆着个精緻的小盒子。 「明天不是你生日吗?给你买了个蛋糕,巧克力的。」 江素晴知道他不喜欢齁甜的奶油,就只买了巴掌大的一个,上面淋满了巧克力酱。 至于为什么选在今天,是因为明天她要上中班,回来都快十一点了,哪里有时间给他庆祝。 「我来帮忙。」江愁放下书包,想要过去帮她端菜。 抽油烟机照明灯和火光映为她的侧脸涂上了一层红亮的铜色。 「快出去,到处都是油烟,医生不是说了吗,油菸灰尘都要远离,剧烈运动也不建议……」 被江素晴赶出来的他坐在餐厅里看她进进出出。 三菜一汤,再加一大碗长寿面,江素晴确实没有骗他,一会儿就能开饭了。 「医生说最近不能吃太重口味的东西,你蒋阿姨跟我说冬瓜润肺,多吃一点。」 汤是江素晴最常炖的冬瓜排骨汤,趁着他喝汤的间隙,她找了半天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了打火机。 两支数字蜡烛插在小小的蛋糕上,她点火关灯,在黑暗中拉着他的手,「快许个愿望。」 江素晴身上偶尔会流露出一种和年龄、经歷不符的天真,比如相信对蜡烛许愿这种事情。 他的愿望…… 他的上一个生日过得不怎么样:外公去世了,外婆一直住院,病情每况愈下,马上要中考的他无人照顾,一个人待在家里,晚上除了白水煮面就是买来的炒面炒饭,江素晴偶尔有空给他炒两个菜送来放在冰箱里。所有人都兵荒马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哪里有空去记一个无关紧要的日子。 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至少有人能陪着他,他不该再不知足地奢求更多了……本来是这样的。 「希望我妈妈能健康幸福。」 他许下这样的愿望,吹熄了蜡烛。 至于他其它的愿望啊……好像没有办法实现了。 他这段时间落下的功课太多,晚上需要加倍的时间补回来,吃完饭复习完已经快转钟。 手机加微信一共十几个联繫人,大部分都给他发来了生日祝福。 「生日快乐。」 谢瑶瑶的、魏志勛的、傅衡的……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从23:59变成00:00,他闭上眼,还是没有一点实感。 第119页 他十六岁了,可是他一点都不快乐,明明上周光听到卓霜问他的生日,他的心脏就一阵狂跳,现在这一部分好像死了一样。 既然卓霜这么不想看到他,他也不该再死皮赖脸缠着他。 他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一个可能对他们都好的决定。 第58章 午休时间,阳光透过化学组办公室厚实的蓝布窗帘,在瓷砖上留下一道明晃晃的痕迹。 李老师边吃饭边看手机,别的老师怕热,空调温度打得很低,她的位置靠风口,就在裙子外边披了条米色披肩。 「李老师。」 江愁在外面敲了下门。 「进来。」她抬起头,看清来的是谁,眉心的纹路倏地展开,「是你啊,有事吗?」 江愁小心地把手里拿着的练习册和卷子放在她面前。 「这几天的作业,还有随堂测验的卷子我都做完了,想让您帮我批一下。」 李老师翻开来看了两眼,看到他每一题都认真做了,就从对面老师的桌子前拉了只凳子过来,「你坐着吧,刚好我也想跟你聊聊。」 「您想聊什么?」 李老师把手机收到屉子里,在笔筒里翻找了半天找到支半旧的钢笔,拧开写了两笔发现出不了水,又很轻地甩了两下。 「别那么紧张,我就随便问问。江愁,来学校两天了,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那天晚上后他再没出现过唿吸困难等症状,医生开的药也有按时在吃,「没有。」 笔能写了,她熟练地在他的练习册上连画好几道勾,「期末了,大家都在复习,老师能理解你怕落下功课,但是身体也是革命的本钱,你妈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了很多话,我跟她说,让她放心,你在学校里的表现一直都很好,学习也很自觉……你这道题错了,过来看看错在哪里。」 她指着后面的一道计算题,「再算一下,要是算不出来我借你笔和草稿纸。」 别的学校考前半个月就停止讲新课专心复习备考,附中不一样,附中起码要讲到考前一周,复习的事情老师顶多在课堂上顺嘴提一下,大部分都交给他们私底下完成。 江愁请假的这几天就错过不少新课,虽然他能靠笔记和自学解决了大部分题目,但面对少部分难点还是有略点力不从心。 「这道题的关键点在氧含量这里,你再看看。」 在李老师的指导和提示下,江愁算了两遍总算算出了正确答案, 「这就对了。」她继续批改,碰到错题就先给点提示让他自己想,想不出来再从基础讲起。 等她批完讲完午休差不多过去了一大半,「回去吧……你还有什么事吗?」 见他迟迟没有离开,李老师奇怪极了。 他强迫自己直视李老师的眼睛,「李老师,我想换座位。」 「等等你说什么?」李老师一下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想换座位?」 开学那会座位是他们自己挑的,谁和谁关系好就坐一起,但一学期下来一点不变是不可能的。等大部分老师都记住了脸,她就开始根据自己平日的观察调整起座位的顺序,大部分调动是因为上课讲话、不专心,少部分是主动提出自己在某个学科方面瘸腿,想要请教同班的谁谁谁。 现在快期末了,该稳定的差不多都稳定下来,她没把心思再放再这上面。 「不说换到哪里,起码得给我个理由吧?」 「我不想……」他不容许自己在这里退缩,「……不想继续跟他同桌了。」 他这样说李老师更不解了。她回想过往种种,「你和卓霜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你病了还是他请假去看的你。」 请假的话假条要经班主任的手,换而言之李老师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给他送笔记和作业的那个人是卓霜。江愁垂下来的手一下子攥紧了。 「换座位不是你 一个人的事情,不能你说要换我就给你换。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有了这样的心思……」她指望这样说就能让他打消主意,「同学之间闹别扭很正常,大度点,把话说开就好了。你现在气头上要换,等气消了又要换回来,那跟你换位置的同学怎么想?」 「我不是一时冲动。」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见他仍旧坚持,李老师嘆气,「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一下,考虑清楚了再跟我说。我先说好,如果你一定要换,以后就算反悔了我也不会给你换回来的。」 从化学组办公室出来,教室外边,江愁不自觉停下脚步。 卓霜正靠在桌子上和几个女生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连卓霜都弯起了唇角,眼睛亮闪闪的,不见一丝阴霾,像极了江愁熟悉的那个他。 明明没有过去多久,他却觉得距离上一次看见这个人的笑脸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看到他进来,卓霜脸上的笑容淡去。其他人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找藉口回自己的座位上。 江愁心中的那一点热意再度冷却结冰——他能带给卓霜的只有痛苦、悲伤和混乱。 「谢谢。」 正和人发消息的卓霜头也不抬,「你指什么?」 「笔记的事。」越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小,「谢谢。」 「那个啊,你和我在一起出的事,我当然要负责。」卓霜拉了拉嘴角,样子要笑不笑的,「下不为例。」 第120页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是吗?这一刻江愁反而踏实下来。 「我知道。」 到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 第二天早读,李老师惯例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顺便督促某些不用心的学生抓紧时间,别等期末考砸了才知道哭。 当她巡视到教室后排,江愁叫住她,「李老师,我考虑好了。」 夹在他和李老师中间的卓霜合上书,书落在桌子上的微弱声响,让他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你考虑好了?」李老师审视的目光在他和卓霜中间逡巡,「你还是要换?」 他强行忽略掉卓霜疑惑的眼神,「嗯,我决定了……我还是决定要换。」 该说的都说了,再劝也没什么用。李老师看指着教室另一边的某个位置,「第二节课下了你跟一组汤阳晖的同桌换一下,他数学成绩一直不是很好,你可以帮他辅导一下。」 「好。」 等李老师走了,他开始收拾东西方便到时候直接带走。 他刚把抽屉里的书拿出来,还没放进书包,一只手就从左边伸过来,按在上面,阻止了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 「你要换座位?」 卓霜和他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语气冷静异常,就像是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是啊。」他低着头,努力想把书从卓霜的手下抽出来,「……放手。」 卓霜当然没有听他的没有放手,「为什么?」 听到卓霜质问他为什么,他突然很生气——不止生自己的气,也生卓霜的气。 卓霜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如果知道,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如今他早已不奢求卓霜会原谅自己,他只想求卓霜给他一个痛快,求他不要再继续折磨自己。如果要分手就直接告诉他,如果痛恨他到难以忍耐,就告诉他让他滚出他的视线,只要不像现在这样,一面假装大度允许他靠近,一面隔三差五刺他一下,让他时时刻刻担心头顶那把刀会掉下来,进而恐慌得不能自己。他是个人,承受能力是 有极限的。 只要不像现在就好了。 他听到自己微弱嘶哑的喘息,「因为……」好在他足够清醒,在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以前勐地闭上了嘴。 作为一个卑劣的骗子,在这件事上他根本没有任何憎恨卓霜的立场,这样说出来只会显得他颠倒黑白的样子尤为滑稽可笑。 他绝不可能把这些话说给卓霜听。 「因为什么?」卓霜话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森冷。 「没什么为什么。」他狼狈而快速地说道,「你不想看到我,这样分开不是很好吗?」 没有人想看到憎恨的对象成天在自己身边晃悠,既然卓霜恨他,那么他不出现在卓霜的视线里就好了。 卓霜沉默了很久,「你觉得这样很好?江愁,很好。」他将很好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嘲讽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把头埋得更低,不敢看卓霜是用怎样一副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他害怕看到卓霜生气,更害怕卓霜对此感到高兴。 卓霜松开手的一瞬间,他怅然若失地盯着书的封面,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这样就结束了。 应该吧。 · ——很好。江愁,很好。 这是之后的小半个月里卓霜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新座位和他之前的座位正好在同一条对角线上,是同一间教室里最远的距离。他本来就不是很热络的性格,而新同桌似乎比他更加内向,常常一整天下来除了讨论数学题两个人一句话都说不了。 沉重的学习压力压在每个人头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了课也没有人在走道里打闹,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习题和卷子,偶尔老师过来答疑,瞬间七八个人就唿啦啦地涌了上去。 放高考假的那三天里,江素晴问他为什么不去那个同学家里写作业了。他没有办法回答只能沉默,江素晴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渐渐就不再问了。 他又重新回到了早中晚在食堂解决,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的单调日子里。卓霜留下的痕迹逐渐从他的世界里淡去,仿佛一副被强行染上色彩的黑白静物再度褪色。 如果没有寒假的那出意外,他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就在他以为这个学期将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这天晚上卓霜没有来上晚自习,而书包什么的都还留在班上,代表他不是故意早退的。 朱老师在台上连着问了四五遍,问有没有人看到他,然后到外面去打电话,一直打了四五分钟都没有人接。 「我去找你们班主任,你们先自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学校里不见了就是学校的责任。朱老师神色匆匆地走了,班上一片譁然,班长上台来喊了好几遍安静都没有人听。 江愁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连汤阳晖都看出他情绪不对。 「可能就是……」他笨拙地试图安慰江愁,「可能就是……」连他自己都可能不出个所以然。 「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又,又不是演电视剧。」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肯定一会就……就回来了。」 江愁听不进去他到底说了什么,而是鬼使神差地看向魏志勛。 第121页 魏志勛同样在看他,神色焦急而忧虑。对上他的目光,魏志勛低下头,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放在书包里的手机震了下。 是魏志勛发来的吗?难道魏志勛知道卓霜去哪了吗? 「我知道卓哥干嘛去了,但是我不敢跟别人说。」 「怎么回事?」 魏志勛输入了半天,最后发过来一长段话,总结下来就是周泽正被退学后他家里人也放弃了他,宣称要跟他断绝关系,把他送进了一间寄宿中专里就再不闻不问,周泽正咽不下这口气,发誓一定要让他们这些「陷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不说百分百吧,起码99的可能,卓哥碰到他了。」 卓霜又被周泽正缠上了。周泽正还带了其他帮手。 就这么短短几句话,让他抛下了所有的冷静。 他站起来,椅子在地砖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干什么?」同桌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本能地觉得他看着有点吓人。 「待会帮我请个假。」他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搭在肩上,「就说我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 汤阳晖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好,好……我知道了。」 他要找到卓霜。 他不能容忍周泽正这种人渣碰卓霜一根手指头。 第59章 太阳落山以后,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过去的二十多分钟里,江愁像无头苍蝇一样找遍了学校附近,实在找不到了才站在街边强迫自己静下心去想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关键信息。 他们一定在一个足够偏僻、不会被其他人打扰的地方,比如之前那条黑灯瞎火的巷子。坏掉的路灯开春前后就已经修好了,剩下的就是那条出校门后右拐,附中教职工家属楼前那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某几个特定时间点,基本没什么人会经过的小路了。上学期他无意中听见高年级学生聊天,说有人在那一片被抢了,可见其有多偏僻。 终于有了头绪的他奔跑起来,温热的夜风擦过他的脸颊,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直到看到那个靠墙的身影。 「你来做什么?」卓霜扬起下巴,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太多喜怒。 因为我担心你。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可能卓霜也不是很想听。谁想被自己好不容易甩掉的麻烦担心呢? 他被担忧和恐慌沖昏的头脑再度冷静下来,「为什么不接电话?朱老师他们都要急疯了。」 他顾左右而言他,问起另一件事,同时又悲哀地意识到,这是这小半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对视第一次说话。 卓霜抬起头,温柔而宁静的夜色倒映在那双浅色的眼睛里,让他产生了一切还和过去一样的错觉。 「我忘了。」 啪。轻飘飘的肥皂泡破了,他再度回到不堪的现实里。 为了排解尴尬,他越过卓霜的箭头,「周泽正呢?」 卓霜嘲讽地弯起嘴角,「你觉得周泽正打得过我吗?」 见他皱眉,卓霜唿出一口气,「放心,我没把他怎么样。周泽正这傢伙别的本事没有,跑路是真的快,比他带的那两废物快多了。」 他这么一说,江愁眼前登时有了周泽正抱头鼠窜的画面。原来是这样,他抿起嘴唇,怪不得魏志勛不敢跟朱老师他们说——周泽正带人来找卓霜的茬挨揍的却成了自己,校规里又写得清清楚楚,和校外人士打架斗殴轻则记大过重则开除——万一老师们看到卓霜打人的样子麻烦才是真的大了。 看着卓霜那副没事人的样子,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急匆匆出来找人的样子很可笑。 「老师们都在找你,你待会记得跟他们报平安。我走了。」 既然卓霜没事,他就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了。 「江愁,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停下脚步,却还是没有回头,「什么问题?」 「你来这里做什么?」卓霜锐利的目光扎在他背上,让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你不是要和我划清界限吗?」 他和卓霜划清界限?江愁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到底是谁和谁划清界限,他难道心里没点数吗? 「我……」解释的话到了嘴边,疲累倏忽涌上心头,他低声说,「你觉得是就是吧。」 快点结束这种无意义的对话然后回去,至于卓霜会怎么想……反正他撒的谎已经够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对这敷衍的回答,卓霜嗤笑,「江愁,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故意的?」 「开学第一天你问我谁是卓霜,你其实从那个时候就在怀疑我的身份了吧?」 江愁不说话,耳边尽是自己急促的唿吸。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回想两人相处种种,他处处都是破绽,只是那个时候他和卓霜谁都没有朝最坏的方向想,如今却统统变成了给他定罪的罪证。 是啊,我就是故意的,我在你眼里不就是这么卑劣的人吗?有一瞬间他 想故意这样回答,看看卓霜会露出怎样的神情,会暴怒还是失望。 唯一阻止他的这么做的理由是太难看了。 见他迟迟不肯回答,卓霜愈发得寸进尺,「看我喜欢上你,你是不是很得意?你妈妈没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你看着我为你神魂颠倒……」 他勐地打住,但太迟了,话语中不加掩饰的恶意就像一记沉重耳光抽在江愁的脸上。 第122页 江愁脸色惨白,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这很重要吗?」 「什么意思?」 指甲陷进皮肉里,他靠这点疼痛勉强站直了身体,「我说我一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同名同姓,你会信吗?」 「同名同姓。」卓霜停顿了很久,「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一个信誉破产的骗子就算说真话都会被怀疑是假的,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听到卓霜这样说,他反而轻松了一点,「所以说这重要吗?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比起说服自己接受一连串巧合,还是相信他打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比较容易。 「为什么偏偏是你?」 就算看不到,他也能在心里大致勾勒出卓霜此时的表情。 「你问我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为什么他这种人要被生下来抚养长大?他问过自己很多次同样的问题,但没有哪一次得到了回答 时至今日,他愿意双手奉上他所拥有的一切,哪怕透支余生也无所谓,他想要让所有的一切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回到后山昏黄的路灯下。 这一次,他宁可被周泽正打死在那里,宁可被陷害污衊到退学,也不敢再和这个人扯上关系。 让他独自一人面对黑暗中的所有,也不要让他短暂的得到过又再度失去。 「你说的很对,我不该出生,我给很多人带来了不幸,如果那天我真的死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就像杂物上的一握灰,轻轻一吹就散了,「很遗憾,你的愿望没有达成。」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这样黑了,巷子外的路灯依次亮起,朦胧的光火照亮了他和卓霜的侧脸。 远处的嘈杂人声,车水马龙,高楼映照下的万家灯火,反衬得他们四周格外幽暗静寂。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卓霜的语气变得急躁起来,「你在威胁我吗?」 「我知道。」 溺水的当天晚上他其实至始至终都清醒着。 环绕着他的氧气从无形的气体到坚硬的固体只是眨眼间的事,上一秒他还能自如地唿气吸气,下一秒不论他如何努力地张大嘴唿吸,氧气就像是一层覆满他全身的薄膜,只停留在表面,怎么都进不到身体深处。那逐渐窒息的几十秒钟里他已将死的滋味尝过了一半,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如果我早点去死的话,可能多许多人来说都是解脱……」 如果他早点去死,江素晴的人生不必被摧残至此,他外公外婆也不至于积劳成疾,而卓霜…… 「够了!」见他仍旧不知悔改,卓霜霎时暴怒,「你给我闭嘴!」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惊愕之余,江愁又觉得有点好笑,「我在认同你的观点,我不该出生,或者早点去死也好。」 这些都是那天卓霜亲口和他说的原话,和他过去曾有的无数阴暗念头一拍即合——他是累赘,是那些爱他的人人生中最大的负累。 卓霜大步朝他走来,扣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转过来面对自己,「我不需要这种认同!你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 他一点没收敛自己的力气,江愁单薄的肩膀险些被他捏碎。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这种人应该被当成什么。」江愁疼得皱眉,「你知道吗?」 暴怒中的卓霜连眼睛都红了,他死死盯着江愁,强迫他看向自己,「一口一个你这种人,你是什么人你倒是说啊,你以为你这样说能故意激怒我吗?我告诉你,江愁,你死了我也不会高兴的。」 不知被哪句话戳中了,江愁用力地打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倒退两步。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坚决地反抗卓霜。卓霜脸上那混杂着受伤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看得很清楚,清楚到近乎刺痛的程度。 你为什么要露出这样一幅表情?是为了我吗?隐秘的羞耻和痛恨在一瞬间爆发了,变成了难以言喻的怒火。如果要恨他的话就好好的恨,为什么又要说这种会让他动摇的话?他就像是一条没有自尊的狗,被一次次地踢开,每一次下定决心要远离,又忍不住为对方流露出的一点好意甩着尾巴靠回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卓霜,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你觉得这样很有趣吗?!说这种话,让我误以为你还在意我,看着我动摇痛苦,你很高兴对不对?!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好不好……」 卓霜惊愕地看着他崩溃失控的样子,手指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触碰他的脸颊,「你哭什么?」 「我没哭。」他厉声反驳道,「我没有……」 「那这是什么?」 温热的触感滑过脸颊,他张大眼睛,微微地喘息着,「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卓霜放下手,目光转到别处,让他能够自己将泪痕擦掉,「你让我放过你,那告诉我,你想怎么样,怎么样才是放过你。」 「我想……」他仰起脸,竭尽全力想把眼眶中满溢的泪水倒回去,「我想和你分手。」 他捂住眼睛,不想把自己这幅难看的样子暴露在卓霜面前,低低地说,「我想和你分手。」 卓霜很平淡地哦了一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我跟你说过吧,说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然谁知道你是不是认真的。」 第123页 他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淡而不在意,可通红的眼眶出卖了他,「我想……」 既然卓霜不愿意说,那么就由他来,只要这是卓霜想要的,他都可以给他。 「闭嘴。」卓霜一把捂住他的嘴,温热的掌心抵在柔软的嘴唇上。 他的语气很温和,可仔细听的话能听出其中的警告意味,「江愁,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我想听的不是这种违心话。」 违心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连挣扎都忘了。 卓霜怎么知道这是违心话的? 「我要听真话。」暴怒和乖张都从卓霜身上褪去,他的目光冷醒而克制,像一把无情的尖刀,挑开江愁的伪装,「要么现在告诉我,要么你这辈子都不用说。过了今晚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所以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江愁慌乱地想要低头避开这令他害怕的目光,下巴就被人捏住。 「告诉我,我想听。」 他喉咙发紧,声调哽咽,「卓霜,你想听我的真心话?」 他的真心话啊,说出来一定会被唾弃,所以为什么一定要让他难堪? 「不然呢?不然我为什么陪你在这里浪费时间?」卓霜凑近了他,「告诉我好不好?」 这温柔得近乎诱哄的语气让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强词夺理,明明是他要离开这个人不允许,怎么到头来又成了他的错? 既然这个人这么想听,那就说出来好了,反正他在这个人面前丢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不……」他自暴自弃地起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大点声。」 「我不想……」他的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虚弱无力,「我不想跟你分开,我不想分手……一点也不想。」 即使是这样扭曲的关系,他也不想结束,说完他闭上眼睛,等待卓霜的羞辱和嘲笑。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跟我坦白的吗?」卓霜似乎没什么特殊反应,「你害怕我跟你分手。」他笃定地说道。 江愁羞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我害怕。」 卓霜摩挲着他的脸颊,「告诉我,你需要我吗?」 温热的泪水再度蓄满了眼眶,他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他怎么可能不需要这个人,「……需要。」他深吸一口气,嘶哑地说,「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卓霜的动作停住了。是觉得他这样很噁心吗?他简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说你喜欢我,说啊。」卓霜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太多喜恶。 「我喜欢你。」就算卓霜已经不喜欢他了,他还是喜欢卓霜,他就是这样的人。 数不清的痛苦、委屈和恐惧冒了出来,让他当着卓霜的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要走了。」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不好看,边试图从卓霜的掌控中脱身边小声说,「对不起。」 「你凭什么走?」 固定在下颌上的手指迫使他抬起头,他这才注意到和那处处透着无所谓的口吻不同,卓霜沉沉地注视着他,眼神让他嵴背发麻。 下一秒,卓霜就挟着又热又烫的气息吻了下来。他咬着江愁的嘴唇逼他松口,一旦江愁放弃抵抗,他就侵入到更深,从柔软的舌尖到上颚,一点都不放过。 湿热的唇舌交缠,在江愁的舌尖他尝到了泪水的咸苦味道,这让他更加急不可耐——他就像一团龙捲风,蛮横粗暴,毫不温柔,把江愁好不容易整理好一点的情绪又搅得乱七八糟。 「我想过丢下你,我做不到,江愁。」那股疯狂的劲头过去了一点,卓霜用手背蹭了下嘴角,「我做不到。我恨那个私生子恨到骨子里,在你面前我甚至不敢碰你一根手指头,我害怕我会控制不住伤到你。只要和你待在同一个空间,我就会变得不像我自己……我为你神魂颠倒,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我看不起这样的自己,可是只要想到你还需要我,我就忍不住碰你。」 哭过的江愁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挂在卓霜身上短促地喘气,脸颊因缺氧泛起病态的红晕。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卓霜到底说了什么。 卓霜还喜欢他?上天又和他开了什么不可能的玩笑?他不敢动,他害怕他动一下梦就醒了,然后现实里的卓霜看向他的眼神里仍旧充满冷酷与厌恶。 「……真的吗?」他浑身僵硬,任凭卓霜搂着他,一只手轻轻在他的背上拍着,帮他顺气,「你不觉得这样很变态吗?」 他试图提醒卓霜那些横亘阻隔在他们中间的往日恩怨。 万一卓霜只是一时上头忘记了这些,等他冷静下来他就会后悔自己说过这些话…… 「我不在乎。我之前说想等到你成年……」卓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连唿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现在我不想等了。」 第60章 小区外的24小时便利店,卓霜松开手,顺势低头在江愁的太阳穴附近亲了下。 「我进去买点东西,在外面等我。」 他前脚刚走,后脚江愁就接到了江素晴的电话。 「李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身体不舒服想请假,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请假送你去医院?」 在这通狂轰滥炸下,江愁完全插不上嘴。 第124页 「你听没听我说话?」大概她也察觉到不对,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你先说说你怎么样。」 「我没事,你不用特地请假……」 听到他没事,江素晴先松了口气,随即就恼了,音调原地拔高开始数落他的不是,「那你跟老师说你不舒服?你一个学生不在学校里好好上课搞什么?现在在哪……」 「我……」他悄悄把手机拿远点,「我现在和他在一起。」 这个他是谁两人心照不宣,江素晴冷笑一声,话里不自觉多了几分讥嘲,「关系这么好你住院的时候他在哪?他一次都没来看过你,现在倒是知道拉着你一起逃课了。」 其实来看过的。江愁垂下眼睛,「他被之前欺负我的小混混缠上了,我不放心才出来找他的。」 他这样说,江素晴不好再继续刻薄,但还是将信将疑,「怎么不跟老师说?」 「情况比较复杂……」 「你们李老师人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成年人不比你们抓瞎有用?」 他等江素晴说完才继续说道,「他还手了,附中对打架这种事情管得很严,我不想他被牵连处分。」 「那……那也不能打人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的江素晴哑口无言,「你没事吧?还有……他呢,他没事吧?」 既然江素晴这么问了,就代表她已经相信了他的说法。 他沉默了一会,「妈,我和他有点事要解决,今晚我可以住他家吗?」生怕江素晴拒绝,他又补了一句,「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得罪那个混混。」 听着电话那头江素晴粗糙的唿吸,一直纠缠着他的负罪与自厌情绪又开始冒头。 他七上八下地等待发落,生怕下一秒就会被她噼头盖脸一顿叱骂。 最终江素晴还是不太高兴地同意了,「下不为例,下次老师再打电话过来告状你就完了。」 「我知道……」他话还没说完江素晴就把电话挂断了。 假如她知道他这么轻率就答应和别人做那种事情,会气得跟他断绝关系吗?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瘦瘦长长的,透过便利店的玻璃门,正好能看到货架后面的卓霜,察觉到他的目光卓霜抬起头回了他一个笑容。 这笑容仿佛落在他心里,微微照亮了那些灰暗的角落,他挂断电话,等卓霜买完东西从店里出来, 「你买了什么?」 他低下头,看到卓霜左手拎着个不透明的塑胶袋,右手提着个小纸碗。 「随便买了点吃的给你垫肚子,汤有一点辣就没让店员额外加辣椒。」 江愁能吃辣但吃不了太辣,太辣的话眼睛鼻子都会变得红彤彤的。他没想到卓霜还记得这点,「谢谢。」 卓霜将关东煮递给他,看他用竹籤挑里面的鱼丸,顺便拆开一包湿巾替他擦脸。 「疼吗?」 眼泪干掉以后的细微刺痛被柔软的湿巾擦掉,卓霜的动作很温柔,仿佛这一个月间的冷漠隔阂都不存在,他们没有吵架,没有冷战,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他别过头,努力遏制住那股想哭的冲动,「不疼。」 「回去拿冰块敷 一下眼睛,不知道的还以我欺负你了……」卓霜脸上的笑容淡下来,「说欺负也没错,你哭成这样确实有我的责任。」 江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是你问题……你干什么?」竹籤上的花枝丸被卓霜叼走,他犹豫了一下,又挑了节小香肠送到卓霜嘴边,「那这个你吃吗?」 「吃。」卓霜一边咀嚼一边含煳地说,「以后不会了。」 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让江愁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以后不会了。卓霜的意思是他们会有以后吗? · 卓霜把江愁带到看自己的卧室,有了上次意外的教训,这次他记得好好锁上了门。 「我爸,」他停下来,改口换了个称唿,「那个人最近在国外谈生意……」 江愁收回落在门锁上的视线,生硬地打断卓霜,「他怎么样跟我没关系,跟我妈也没关系。」 就算知道那个男人是他素未谋面的生父又怎么样?外公外婆去世后他唯一的亲人只有江素晴,他对「父亲」这个角色不抱任何期待,过去是,未来也会是。 卓霜十分意外他会这么说,「你……」他想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言辞,「算了,这种时候就不提他了,扫兴。」 他把手上拎着的袋子随便扔在床上,里面的东西滑出来一半,当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印着杜蕾斯的蓝色小盒子。 傻子都知道杜蕾斯是什么,江愁又不傻,脸颊一下子红了,「你……」 「我怎么了?」卓霜脱衣服脱到一半,不知道他指什么。 「你买这个干什么?」 卓霜拉掉校服,正要去拿椅背上搭着的黑t恤,手上动作一下子停住,「什么?」 顺着江愁手指着的方向看去,他看到自己刚买的那盒杜蕾斯,「有问题吗?」 江愁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又不会……」 「你说什么?」他说了一大堆一般人听不懂的东西,卓霜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又不会怀孕。」江愁闭上眼,心一横就说了。 看着江愁那满脸写着不解的样子,卓霜愣了一下,随即笑得东倒西歪,连眼泪都出来了。 第125页 他还知道笑这么猖狂会让男朋友不高兴,特地背过身去,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不过看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样子,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蠢话的江愁低下头,「我说得不对吗?」 好不容易不笑了的卓霜拽着他的手腕把人拽到怀里搂着,「先回答我,怎么就往那方面想了?」他不安分的手指趁机撩开江愁校服t恤的下摆,在他平坦的小腹上摸了两下,摸得江愁痒痒,一直躲,「你还知道自己不会怀孕啊,我是不是该给你一朵小红花?」 性知识极度匮乏的江愁讷讷地说,「那……这个不是避孕用的吗?」他脸皮薄,还是说不出保险套三个字。 卓霜又被他逗笑了,笑完亲昵地亲他的额头,「傻孩子。」 果不其然被江愁瞪了一眼,他咳了一声,稍微正经了一点,「你之前说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我就默认你知道怎么做了。」 江愁不太自然地嗯了一声,「我查过。」 文字和图片都看了,所以他知道两个男人该怎么做,但他想像不出同样的画面发生在他和卓霜身上。 卓霜抚摸着他侧腰光滑的皮肤,「你既然知道,不知道没经验的话(。)入的一方很容易受伤吗?」 察觉到怀里的人睁大了眼睛,卓霜亲着他的发你天真还是傻得可爱,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就敢答应我,不怕我真的会……」 真的会什么?一想到这些东西待会要用在哪里江愁就越发不自在,「结帐的时候收银员有用奇怪的眼神看你吗?」 初中有女生的包里被翻出保险套,家长在学校里闹得天翻地覆,所以在他的观念里,这东西几乎等同于不学好和耻辱。假如在那个时候告诉他两年后他会有用得上这个的一天,他一定会觉得这个人疯了。 「没注意。」卓霜放开他,坐到床上拆盒子包装,「就算看了又怎么样,为了无所谓的面子不买吗?我买这些是不想弄伤你,不是为了看其他人的脸色。」 除了保险套,卓霜拿在手里的还有一个同品牌的黄色小瓶子,上面印着水性润滑剂几个字。 江愁犹豫着坐到他身边,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紧张得手心出汗。 「你确定要和我做这种事吗?」 冷不丁听到卓霜的声音,他吓了一跳,随后用堪比蚊蚋的音量反问道,「不然呢?」 「我就是问一问,万一到时候你突然反悔说想回家,我没那个自信能停下来……」卓霜故意吊儿郎当地说。 「我确定,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了吗?」江愁话音未落就是一阵天翻地覆。 卓霜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答应我了,我不接受反悔。」 江愁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柔软的黑髮散开,眼神里写满了无措,卓霜看着了他几秒钟,低下头吻了上来。 卓霜吮吸着他的口唇,从牙关舔舐到柔软的舌尖,而江愁同样生涩又认真地回应着他,无法吞咽的唾液沿着嘴角淌落,留下暧昧的痕迹。 本来就裸着上半身的卓霜脱掉短裤和内裤,然后伸手去撩江愁的衣摆,帮他脱掉贴身衣裤,变得跟自己一样赤裸。 灼热的皮肤贴在一起,熟悉的热流流向下身,两个人靠本能抱在一起顶弄磨蹭了一会,还是不想这么早射的卓霜先抽身。 「帮我一下。」卓霜将撕开了的锡箔包装递到江愁手里,自己则是挤到了他的腿间,拿起一边的小瓶子替他做事前的准备。 江愁手足无措地捏着薄薄的乳胶套子,视线不由自主往下面移了几分。卓霜的性器长而笔直,顶端红红的,才半勃起的尺寸就已经很可观了。虽然之前有过几次亲密接触,但这样直白的看见还是第一次,江愁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试探性地顺着卓霜的腹股沟摸了一下,谁知手中的东西微微跳动一下,体积又膨胀一点。 「轻点。」卓霜捉着他不住哆嗦的手指,引导他给自己戴上套子,「就像这样。」 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卓霜自己也不怎么会,带着江愁折腾半天,直到空气进去了都没戴好,倒是摸来摸去把自己彻底摸硬了。 浪费了一个套子到第二个就有经验了,江愁勉强替他戴好,手刚松开就感觉下身一阵冰凉。 湿冷粘滑的液体倒在他半勃的性器上,顺着朝身后流去,同时他还闻到一股奇怪的香气。 「店里有薄荷和两种,我怕薄荷太刺激就选了这个。」卓霜安抚性地亲了下他嘴角,「不舒服就跟我说。」 他不知道卓霜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个,臊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有什么区别吗?」下身被润滑剂和其他液体搞得湿漉漉的,某个坚硬的物体又一直抵着他的小腹,他脑子里越昏沉,身下的触感就越鲜明。 「当然有,我想尽量给你留下点美好的回忆。」 卓霜一路往下,亲他的脖子和锁骨,尖尖的虎牙叼着薄薄的皮肤,啃咬带来的细微刺痛让他不由得发出细微的呻吟。 「乖,忍一下,不然待会更痛。」 沾着润滑剂的手指刺入后穴,缓缓撑开狭窄的甬道。痛倒是不痛,就是感觉上有点奇怪,胀胀的,江愁越过卓霜的头顶看到天花板,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 做这种事好像也没有很舒服,纯粹是因为这个人是卓霜他才勉强忍耐。 第126页 卓霜耐着性子替他做了一会扩张,由于自己也没什么经验,不确定是否可以了,「我进来了?」 江愁回过神,动了动,感觉到下面怼着自己的东西越来越硬,很轻地点了下头,「好。」进展到这一步,除了答应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得到了许可,卓霜按着江愁的大腿内侧,对准地方,缓慢而不容拒绝地将坚硬的性器推了进去。 完全勃起的卓霜的尺寸一点都不小,细长的手指根本没法和它比,江愁恐惧得浑身僵硬,感觉自己从尾椎被人噼成了两半。 这种从外部到来的侵犯激发了身体全部的自我防御,进去个头部他就疼得眼神涣散,胸膛快速微弱地起伏,浑身冷汗涔涔,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疼得意识涣散的他忽然理解了卓霜说的「会受伤」是个什么意思,要是没有保险套和润滑剂,大概他会比现在还要悽惨。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想要这个人的亲近……他半闭着眼睛,乖顺地张嘴承受卓霜的亲吻。 「这么痛吗?」卓霜贴着他的嘴唇喃喃地问道,「改天……」 舌尖和嘴唇被咬得发麻,察觉到卓霜有抽身的意图,他眼眶红红的,抓着这个人的手臂小声地恳求,「别走,别丢下我。」 在抽出来和做到底之间,卓霜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狠狠心将剩下的部分全部插了进去。 「我……」紧緻的甬道夹得卓霜也不怎么好受,说话断断续续的,「不会丢下你的,我做不到。」 江愁难堪地转过脸,谁知下一秒就又被钳着下巴扳过来接吻。卓霜吻得很深,都快要到喉咙口,他挺起胸膛,尽可能地让自己忘掉下身的疼痛,沉浸在这个深长的吻中。 他们维持这个姿势维持了一段时间,直到卓霜感觉身下人没那么僵硬,才缓缓地动起腰,抽出一点又顶进去。 湿热的内里包裹着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卓霜必须很用力才能克制住那横冲直撞的冲动。 少年人的第一次插入总是很快,连快感都朦朦胧胧的不真切,插了没几下就射出来的卓霜摸摸鼻子,低声说,「好像有点丢人。」 完全没感觉到太多快感的江愁脸色苍白,攀着他的肩膀喘个不停,软哒哒的下身贴着小腹滑动,一点勃起的迹象都没有。 等射精的那阵子恍惚过去,注意到这一点的卓霜愧疚地在他的鼻尖上印下个吻,握住那软趴趴的东西,五指合拢一下下地替他做起了手活。 他认真起来比平时那副没什么正形的样子要不知道英俊到哪里去,终于被挑起情慾的江愁靠在他怀里,呻吟都被亲吻堵了回去,变作黏稠的鼻音和破碎的喘息,没一会就咬着卓霜的肩膀也射了。 十几岁的男孩子初尝情事,哪里知道节制,更何况得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一定要翻来覆去地确认,两人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卓霜又硬了,这次他没让江愁代劳,自己三下两下地换上了新的保险套。 经过之前情事的开拓,江愁的后穴已经变得很柔软,很容易就能够插入。少年的身体柔韧修长,他按着江愁的腰,把自己埋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 江愁背对着他,额头抵在横放的手臂上,腰以下完全悬空,靠卓霜的手臂勉强支撑。兴许是换了姿势的缘故,这次卓霜的性器插进来以后,除了熟悉的胀痛,他还感受到一点陌生的酸麻。 「是这里吗?」见他哆嗦得厉害,卓霜慢慢摸到了一点门道,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操才能让身下的人舒服。 江愁咬着手臂,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身体深处的某个开关被打开,哪怕隔着一层薄薄的乳胶,性器顶端擦过那点的感觉还是鲜明得让他浑身发抖。 来来回回顶弄了十几次,他又射了一次,射的时候大腿内侧不住地痉挛,身体内部也随之绞紧,卓霜的喘息陡然变了调,过了一会也靠着他的背到达了高潮。 半个晚上就在卓霜搂着他,硬了继续做,做完了抱在怀里反覆地亲中度过,好像要把积累的感情统统发泄出来一样。 前两回就消耗掉了江愁的大半体力,他昏沉睏倦地缩在卓霜怀里,中途被搞得哭出来,喉咙里不住发出动物一样的抽噎,卓霜一边亲他哄他一边继续下身的冲撞,到最后他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眼睛通红地抱着卓霜的脖子射出了轻薄寡淡的液体才得到了睡眠的许可。 · 筋疲力尽的江愁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卓霜没有闹他,起身去浴室里拿了毛巾过来替他清理一片泥泞的顺便打开空调换气。 给江愁清理干净以后,他沖了个澡,然后出去把两人脱下来的校服扔进洗衣机,做完这一切才重新躺回到床上。 不知是冷还是单纯察觉到身边有人,睡着的江愁不自觉朝他这边靠近了一点。 他从很小就有一点洁癖,其他人碰过的床单绝对不会再睡,但这个其他人绝对不包括江愁。 起初他以为这个叫江愁的少年是很难相处的硬骨头,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这少年的心性比他想得还要柔软单纯,一旦打开了封闭的心扉,好像不论多过分的要求都不会被拒绝。 就算没有多余的言语他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这个少年发自内心地依赖他,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而这份需要正好填平了唐琳留在他心里的巨大空洞。 第127页 他不再是所有人眼中可有可无的透明人,那个因为不被重视而哭泣的小孩终于可以停止自己哭诉。 尽管他极力否认,但唐琳给他的影响远不止这些。她的扭曲与刻薄在他的骨子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不得不承认,这半个月里,每当江愁被他的话语和冷淡刺伤,他都会感受到那种发自灵魂的恶毒快意。 ——这就是我从小到大在唐琳那里得到的痛苦,现在轮到你了。 小的时候他总希望那个素未谋面的私生子能够活得不幸而痛苦,可当他亲耳听到江愁诉说自己的生命毫无意义时,他竟然除了暴怒没有一丝一毫其他想法。 到底要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成这样处处讨好小心翼翼的性格?假如他遇到的不是我是别人,那个人会对他好吗?如果我再恶劣一点,再故意用那样不上不下的态度吊着他,他会被我欺负成什么样呢?他会继续沉默地接受,还是终于受不了地从我身边逃跑?在看到江愁崩溃哭泣着说要放弃喜欢他的那一剎那,所有的痛快都变成了痛苦。 他反覆诘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啊,这就是我想看到的东西吗? 好在现在认清自己的心还不算太迟——比起被伤害到遍体鳞伤,他更想要看到江愁无忧无虑快乐的样子。 他想要回应江愁的期待和需要,出生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想要试着跨越 过去无数人为他构建的复杂仇恨。 他想得入神,身边的江愁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卓霜……你在吗?」 「快睡吧。」他闭上眼睛,把江愁拉到自己怀里,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轻声说,「我不会丢下你的。」 这是他喜欢上的人,是他明知不可以还是无法放弃的人,可能、也许,他们母子身上的真相併没有他一直以为的那样不堪。 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和江愁一起尝试,尝试战胜上一代人留给他们的所有难题。 第61章 江愁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城市还在沉睡的最后阶段,窗外一片朦胧而温柔的灰蓝。 身边床铺一片凌乱,看得出几小时前有人睡过,只是现在不知道去哪了。几点了?卓霜在干什么?一堆问题的他试着翻身下床,脚踩在地板上,腰部以下酸软得完全不听使唤,差点没摔个趔趄。 昨夜发生的事情歷歷在目,在羞耻和无力的双重加持下,某个地方传来的隐约刺痛反而成了其次。他扶着床头柜尽可能站稳身体却不小心将上面放着的什么东西碰到了地板上。 是个透明的文件袋,他捡起来顺便看了看:留学中介提供的某开头美国高中招生简章、tofel成绩单,考试时间是今年二月,右上角那张黑白证件照无疑是卓霜本人。 ——他们本来想把我送到国外去读私立寄宿中学,说那边的教育比国内好,我觉得没什么差别就留在了这边。 联繫卓霜过去说过的话,即使是对留学和出国一窍不通的他也能想像得到这些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 噗通,噗通,他听到自己略急促的心跳声,快得要从胸膛里挣脱。 卓霜曾问他过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如实回答说自己想考医学院做医生,可直到电话挂断,口口声声说要和他交换的卓霜都只字不提自己的将来。 不止是那天晚上,回想起他们相处的这几个月,卓霜从未正面说过自己对于的未来构想蓝图,想考的学校,想去的地方,想成为的人……什么都没有。他知道自己和卓霜的家境差距悬殊,知道一些对他来说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对卓霜而言是唾手可得,他试着装没看见,试着相信卓霜表现出来的部分,但是他没想到直面真实的时刻来得这么快。 原本因为听到卓霜说不会丢下自己而产生的的小小喜悦消失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羞耻和焦躁。 卓霜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打算的?会不会是他们冷战的那半个多月?是的话他来找卓霜真的是正确的吗?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迅速将手上的袋子放回原来的位置,装作刚醒的样子,做完以后他心里一阵悲哀。 这么介意的话直接去问卓霜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继续装聋作哑呢? 「你醒了啊。」卓霜推门进来,没注意到他的这些小动作,将手里的杯子和药片递过去,「把这个吃了。」 见他迟迟没有动手来接,卓霜咳了一声,眼神飘向别处,不自然地说,「是消炎药,我查了下,有人第一次以后会发烧,我怕你也会……」 虽然他们做足了安全措施也没有内射,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去家庭药箱找到了阿莫西林胶囊。 「哦。」江愁听话地吞下胶囊,然后把杯子里的水全部喝掉。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喉咙干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样,一杯水根本不够。 「还难受吗?」卓霜坐在他身边,手无意识地环过他的肩膀抚摸他的脖子,「要不要再睡一会?」 现在是清晨五点过十分,虽然卓霜很想上午把他留在家里休息,但他不是江愁的监护人,没法帮他向学校里请假。 被过度侵入的地方还留有鲜明的异物感,江愁不太自然地挪动了一体,「有一点。」 「对不起,昨晚可能有点过火。」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卓霜很是愧疚地说,「下次我会克制的。」 第128页 下次。还会有下次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江愁躲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又没有怪你。」 本来就是他自愿的,怎么说得好像是卓霜一个人的问题? 卓霜不怎么安分的手停下来,「能站起来吗?能的话跟我来,我想给你看一 样东西。」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不确定,「不行的话我抱你过去。」 「应该可以。」 大约是有了心理准备的缘故,这次江愁要好很多,起码能够站稳了。他没让卓霜抱他,就跟在他身后慢慢走。 「就在书房。」 卓霜拉着他的手,步伐放得很慢,就几步路的距离硬是走了一小会儿。 「书房……?」 江愁不知道卓霜为什么要大早上带自己去书房,不过他依稀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书房的门锁着,好像是有什么不方便自己看的东西在里面。 难道现在就可以了吗?看着卓霜的背影,他忽然变得胆怯起来,仿佛门后藏着什么洪水勐兽。 「嗯。」卓霜没管他这么多小心思,径直打开房门,过去拉开架子上蒙着的白布,「就是这个。」 江愁顺着看去,结果看到了一幅画:灰扑扑的天幕、黯淡的红日、归巢的群鸟、白色的帆船和岸边的零星灯火,加起来便组成了这么一幅江上的落日暮景, 他猜不到卓霜这是什么意思,或者说猜到了也不敢确认。 「迟来的生日快乐。」卓霜用一句话终结了他的全部忐忑,「本来想在你生日当天送给你的,结果发生了那么多意外,现在才给你看,我很抱歉。」 ` 江愁不敢相信地僵在原地,而卓霜也很体贴地等他慢慢缓过来。 江水、暮景和四处瀰漫的淡淡愁绪……他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测,「这是……你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是你的名字。开学那天你说过,烟波江上使人愁,所以你叫江愁。」卓霜观察着他的反应,误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份礼物,有些懊恼地敲了敲脑袋,「不喜欢吗?也是,没人想在生日当天收到这么丧气的礼物……我想过要画喜庆一点的东西,但是我想不到要画什么。」 回过神的江愁连连摇头否认,「我喜欢,我喜欢的。」 除了外公外婆和江素晴,会送他生日礼物的人寥寥无几,而且这个人是卓霜,是他那么那么喜欢的人。 「谢谢你。」 卓霜看起来松了口气。 他想摸一下这份礼物,手伸到一半还是迟疑了,「是你画的吗?」 之前的他以为卓霜只是比较擅长素描,毕竟像他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孩有一两样特长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个太过了,完全超过了他贫瘠的想像,更重要的他想不到卓霜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专程准备这样复杂郑重的礼物。 「不然呢?」卓霜凝视着画中的夕阳,眼中带着一点微弱的笑意,「平时要上学没多少时间,而且我这么久没画过了,一开始手生得要命,光找感觉就找了快一个星期。」 他不懂画,但是他看得出来卓霜铁定付出了不少心血——除了仿佛真的闪动着粼粼波光的江水和絮状流云,就连船上的人在做什么都能看清。 「你为什么要放弃?和你妈妈有关吗?」 惋惜之下,他脱口而出。除了这个,他也想不到其它的理由了。 卓霜眼中的光采黯淡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碰到了问题的关键,「……对不起。」 「没关系,就算你不问我也打算找时间告诉你。」卓霜捏了捏眉心,神态疲惫又茫然,「我想想要从什么地方说起……嗯,我妈妈叫唐琳,很厉害,拿过不少奖,现在开了一间画室,出了不少艺考状元,在a市甚至是全国都很有名。小时候我偷偷看到她和学生说话的样子,我想,如果我也成了她的学生她会不会对我温柔一点,所以我跑去跟外婆他们说,我也想学画画。」 虽然唐琳和卓振宁不是一对负责的好家长,但该有的物质条件他们从来没少过他,他说要学画画就把他送到了本地美院教授开的私人小班里从头学起。 为了让唐琳为自己感到骄傲,他可以说是有空就在认真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两年后他经老师介绍,参加了一个全国范围的比赛。 「我拿到奖盃后高兴地跑回家,结果她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我就拎着包出门了,直到半个月以后我的老师无意中跟她起这件事,她才想起来问我要什么奖励。」 小孩子最不缺的就是屡败屡战的勇气,他没有气馁,坚信自己可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用实际行动打动那个冷淡的女人,让她愿意对自己流露温情。 「我坚持了很久,最后是看不下去的陈姨告诉我,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可以对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好,除了我和卓振宁。」 卓霜的讲述至始至终都没什么特别强烈的情绪起伏,然而江愁就是听得手脚冰凉。 他知道自己和卓霜的出生差了十四个月,也知道江素晴在这段时间经歷了什么,但这是第一次有人从另一个角度告诉他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唐琳会患上那样严重的产后抑郁,为什么卓霜会这么憎恨他和江素晴,恨到希望他们去死的程度,答案就在这个地方。 「我说了,她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疯的。她怀孕的几个月里,那个男人在她身边的时间加起来可能都还不到一个月。」 第129页 到底是什么让那个男人抛下了如此需要照顾唐琳,两人心照不宣。 卓霜停顿了一下,嘴角讥讽地挑起,「她是早产,羊水破的当天夜里我外公外婆差点把他的电话打爆。他们问遍了他的朋友和交际圈,结果谁都不敢说实话,一昧地说我不知道,你问问其他人。第二天早上他人是来了,结果在病房外边看了眼我和她就又走了。」 丈夫的出轨和漠不关心使得唐琳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而真正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卓振宁和那个不知名女人的简讯记录。 那个女人怀孕了,卓振宁在发给她的简讯中翻来覆去地说「身体要紧」、「我想要我和你的孩子」和「生下来我就和你结婚」这种唐琳从未听过的甜言蜜语。 在愤怒和嫉妒的刺激下,唐琳的病情急速恶化,最终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悲剧:疯癫的她差点掐死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就算他侥倖活了下来,她也没有办法去爱他。 「……对不起。」羞愧让江愁抬不起头,他不敢看卓霜现在的表情,他害怕又看到熟悉的嫌恶和仇恨。 「我把我的经歷告诉你,不是为了谴责你。」卓霜把手掌轻轻放在他的头顶,语气意外的平静,「而是我想听你的解释。」 由于实在太过惊愕,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卓霜。卓霜居然会想听他解释? 「那你会相信我吗?」 他是个骗子,骗子就算说了真话…… 「会吧,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试着去相信。」卓霜低下头和他对视,「你该对我心里你的分量更有自信一点。」 就是这一句话让江愁决定短暂地忘记那份招生简章带来的不安和动摇,相信昨夜里这个人为自己带来的安全感。 「我妈妈……」每一个字他都说得无比艰难,仿佛会从笔划里生出刀片,割裂他的喉咙,「她真的不知道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 他已经做好了会被冷嘲热讽的准备,一年多都不知道枕边人已有家室,谁会相信这种荒诞无稽的事呢? 可这件事偏偏就是发生在了江素晴身上。 卓霜 嗯了一下,「继续说,我在听。」 他拿不准卓霜的态度,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她不知道那个男人结婚了,她是真的相信那个男人会娶她,而且她也见过了那个男人的父母……」 然而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会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身份证、户口本乃至未来的公婆,全部都是假的,都是那个男人为了煳弄她而搞来的假货。从名字到身份,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假的,待到真相大白的那日,她付出的一腔热情只收穫了未婚先孕的耻辱和邻里街坊的奚落。 「我和她,我们从没想过要害你和你妈妈……如果她早知道那个男人结婚了,她一定不会跟他扯上关系的。她真的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你就算不信我……她真的不是。」 江素晴视这件事为自己一生的奇耻大辱,谁敢提起就勃然大怒。但如果不是她太油盐不进,卓振宁何苦使出这般连环手段? 「你问我从哪听说卓霜这个名字……」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我最开始听说的那个卓霜其实不是你。」 「不是我?你说清楚,不是我是谁?」卓霜扣在他肩膀上的手一下子收紧了,「不是我还能是谁?」 这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闭了下眼睛,破釜沉舟似的说道,「那个骗了我妈妈的男人,他当年用的假名就是卓霜。」 第62章 夏天傍晚总是格外漫长,七点多了天还微微亮,落日的余晖地洇染在云层边缘,析出无数瑰丽色彩。 一辆黑色商务轿车停在某家名字拗口的私房法国餐厅门口,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卓振宁的助理小吴,然后才是主角之一的卓霜。 这种全套正装准入的场合,校服短裤加球鞋的卓霜光站在门口就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不过能在这里做事的门童服务生多少都有点眼力见儿,没有谁真的敢把他拒之门外。 「卓总在里面等你。」 昏暗静谧的走廊里,助理小吴走到某扇白色的雕花木门前很轻地敲了两下,得到回应后这样同身后的卓霜说道。 卓霜看也不看他就面无表情地进去了。 「总算来了。」卓振宁坐在高大的扶手椅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还以为这次也要被放鸽子。」 他指指对面空着的位置,「坐啊,我们可以边吃边说。」 包间不大,但布置得很有情调,欧洲宫廷式桌椅,碟子里摆着雪白的餐巾和折去了茎秆的新鲜月季,比起父子亲密座谈更适合情侣幽会。 「有事吗?」卓霜没有听他的,就站在桌子边上,表情阴沉沉的,「我们下周就考试了,没事的话不要来打扰我学习。」 半个钟头前,他被小吴一通电话从班上叫出来,半路才知道原来是卓振宁出差回来突发奇想找他吃个饭。 「我们父子都多久没有这样坐一起了,你陪我吃一顿饭也不会怎么样吧。」卓振宁没把他的顶撞放在眼里,慢条斯理地为自己铺开餐巾,「学校那边我让小吴给你请假了。」 卓霜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目光中满是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妥协,「吃完饭我就回去。」 第130页 卓振宁满意地笑了,端起手边的玻璃杯,「我之前给你东西考你虑得怎么样了?」 「没考虑,之后也不会考虑。」 卓振宁一脸不贊同,「全美排得上号私立,真正的德智体美劳全方位素质教育,现在去的话直接上二年级,你倒是说说哪点不满意?」 卓霜望着落地窗外的江景,不冷不热地说,「别白费功夫了,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满意?是真满意还是假满意?」卓振宁无赖似的哼笑,「如果你真的不想二月份的托福你就不该参加,你去考了就说明你心里还是有出国这个意向的。」 听他在这里颠倒黑白,卓霜简直要气极反笑。当时卓振宁联合唐琳一起威胁他敢缺考就停他一年的学费生活费,他想着不要闹太难看就去考了,怎么到卓振宁嘴里就变成了他巴不得去考一样? 「你强制给我报的名,我随便去考了一下,你怎么看出我意向的?」他很不客气地驳斥道,「我说了,不需要你们自作主张。」 然而卓振宁到底比他多活了几十年,最擅长曲解他人意图,「随便考一下就能考一百多分,你还说你没用心?」 卓霜深唿吸,按捺住胸腔中跳动的怒火,「我难道要故意交白卷吗?」 看起来他还想说什么,被进来上菜的侍者打断了。 「是我的错觉吗?你今天火气格外大,眼睛恨不得在我身上开两个洞。」卓振宁眼珠子转了转,表情介于促狭和狎昵之间,「又怎么了?又有不长眼的把电话打到你那边去了?」 前菜正好是卓霜最不喜欢的几样海鱼做的刺身拼盘,看过之后他动都没动就让侍从原样端下去了。 「没有。」他很简略地否认道,「那之后我基本上不接陌生人的电话。」 卓振宁的某一任情人,忘了 是哪一任,反正是个二十左右的小姑娘,不知是胆子太大还是脑子太秀逗,觉得比起快四十还风流成性的爸还是十几岁又高又帅的儿子更好掌控,居然把骚扰电话打到了他这里,公然发嗲撩骚问他夜里需不需要人暖床。光打电话不够,她还亲自跑到他们学校门口拉着他的手臂冒充他女朋友要跟他逛街喝咖啡,搞得他回去就把那身衣服丢进了垃圾桶。 卓振宁略一思索便露出瞭然神色,「学校的女生差不多玩玩就够了,国外什么漂亮的没有,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吗 骤然听到如此轻浮的话语,卓霜回过神,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难道不是你的小女朋友跟你闹别扭了?那天我真不是故意要撞破你们的。」卓霜自以为很懂地摸了摸下巴,「我理解你们这个年纪很容易冲动,不过安全措施记得做好,女孩子打胎很伤身体的。」 从早上起卓霜心里就憋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邪火,现在被本人这么一燎,他觉得自己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打住。」他低声说,桌子底下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头,「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 他想不通卓振宁到底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如果卓振宁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是谁还能这么高高在上吗? 卓振宁没听他的,还在那自顾自地对这个臆想中的女孩子评头论足,「这么容易就让你睡了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孩,一点都不晓得要自重,分手的时候大方点,别搞得拖泥带水……」 他越说越过分,卓霜积攒到现在的怒火终于如沸腾的火山一般爆发了。 哐。卓霜一拳砸在桌子上,精巧的瓷器边缘剧烈地震颤着,卓振宁一下子安静下来,连过来上菜的服务生很懂地退到了一边。 「闭嘴!」他越过桌子一把拎起卓振宁的领子把他揪了起来,「我不许,你这样,说他!」 「胆子大了啊。」卓振宁终于不笑了,他眯起眼睛,冷冷地质问着大逆不道的儿子,「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高中就和人搞上床不是贱是什么?」 气头上的卓霜对着面前这张可憎的下流面孔高高举起了拳头,却在即将挥落的瞬间停住了。 他能揍卓振宁吗?能把这个人揍成一摊烂泥,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吗? 最重要的是,他这么做能够解决问题吗? 「你要打我?」卓振宁哂笑,抓住他这短暂的失神趁胜追击,「你有什么资格打我?你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用的我钱睡女人,没有我你就是个街头小混混都不如的垃圾,有什么资格打我?」 包间里很安静,安静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卓霜抓着他的手慢慢失去了力气。卓振宁说得没错,他没有这个资格,他从小到大优渥的物质条件还有都是拜这个人所赐。他甚至没有资格代替江愁出头。 挣脱了儿子钳制的卓振宁整了整衣襟,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没有。」卓霜被打得脸朝一边歪过去,好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卓振宁朝门边的侍者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继续上菜,「坐着,把这顿饭吃完,吃完给我滚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完了我要听到满意的答覆。」 父子间一顿饭吃得度日如年,连主厨都察觉到氛围不对,草草聊了两句就直奔下一桌。 快要散席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卓霜忽然问了卓振宁一个看似无厘头的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 第131页 「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为什么叫卓霜。」 卓振宁已恢復到往日儒雅的做派,仿佛之前的暴 力摩擦不存在一般,「我记得这名字是你妈给你取的吧,你怎么不去问她?」他很温和地答道。 卓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轻声说,「我问了她,她说不记得了。」 卓振宁半点不觉得奇怪,「他们学艺术的就是这样,可能生你的时候看了些什么伤春悲秋的电影吧。怎么?不喜欢?不喜欢的话就趁没成年去改了,免得到时候护照和驾照下来了就真改不了了。」 「没有。」卓霜低下头,拨弄着盘子里的熔岩巧克力蛋糕,「我不想改名,就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 不知道他闹哪出的卓振宁疑惑极了,「有什么我该记得的吗?」 「没有。」卓霜草草吃了两口蛋糕,没有喝最后送上来的甜酒咖啡,「我走了。」 这次卓振宁倒是没有拦他,「叫老李……」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行了。」 说完卓霜就丢下他,一个人拿上书包出了餐厅。 卓振宁神色不虞地盯着他的背影,拿出手机拨通了小吴的号码。 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助,小吴自然24小时时刻待机,所以电话不超过十秒就接通了。 「去查一下他最近的人际交往,看看他和哪个女孩子走得近,必要的时候直接联繫那姑娘的家长,随便给点封口费让他们给我早点分手。」 他卓振宁的儿子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廉价的小婊。子放弃更美好的前途?他绝对不会允许的。 · 卓霜随便叫了辆计程车,上车报了地址就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发起了呆。 湿热的夜风吹在脸上,他满脑子都是早上江愁对自己坦白时说的那一席话。 ——那个骗了我妈妈的男人,用的假名是卓霜。 乍然听闻如此天方夜谭的事情,他第一反应竟不是怀疑而是卓振宁真的做得出来。 ——有什么我该记得的吗? 面对他的试探,卓振宁振振有辞地说道,这打消了他心头最后一丝疑虑。 真的太好笑了,卓振宁居然不记得他为什么叫卓霜,好笑到他都忍不住觉得荒谬了。 一个人到底能要另一个人失望多少次才会变成这样?连从出生起就被唐琳当作透明人的他都知道,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某个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日子:大学时期的唐琳是学校里最漂亮也最难追的女生,爱慕者无数,对谁都温和有礼却不搞特殊化,鲜少有人能在那颗剔透玲珑的心上留下痕迹。彼时卓振宁为了追求她用尽了各种手段,从送花到请吃饭,从背诗到给她做模特,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直到某个明月皎皎的夜里,他把她约到了郊区的玻璃花圃里,在老旧收音机的伴奏下请她跳了一支华尔兹。 那天是满月,月光就像清冷的流霜一样,被打动了的唐琳下定决心,只要是和这个人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要叫卓霜。 没想到短短几年过去了,那个曾在月光下向她诉说爱意的男人就背弃了他们过去的约定,用他们未出世孩子的名字当做在外风流快活的画皮。 这个男人到底是忘记了过去的海誓山盟,还是单纯的不在意,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这个被他叫了十七年爸爸的男人比他想得还要差劲,差劲到他再一次地为自身感到羞耻。 ——如果我不是这个男人的孩子就好了,这样的话我可能会活得贫穷一点,但是没有关系,这样的话我可以毫无负担地遇见那个叫江愁的男孩子,不用被这些复杂骯脏的过去所牵绊。 回到家后,他惯例第一件事是去洗澡。 上午家政 应该来过了,床单被褥什么的都换成了新的,昨夜江愁留下的痕迹一点都没有剩下。遗憾之余,他的目光往旁边偏了偏,落在床头柜上,看到那个熟悉的透明文件袋,心头勐地一跳。 前几天卓振宁底下的人把这个交给他,正和江愁冷战的他确实动了抛下所有的一切一走了之的念头。还好冷静了下来,还好没有答应……江愁看到了吗?他心思那么多那么敏感,看到了的话一定想很多有的没的。他会觉得我又要丢下他了吗?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卓霜心里某个位置就酸涩得厉害。 第63章 咚咚咚。 「我能进来吗?」 听到敲门声,江愁从面前的试卷里分出一点注意力,「门没锁。」 「还在写作业?」 进来的是穿着睡衣的江素晴。她十点半下班到家,洗漱换衣服零零散散折腾了快一个钟头,睡觉之前看到他房间灯还亮着,就想进来看看他在做什么。 「都快十二点了,每天起那么早,熬得过来吗?」她说这句话纯粹是关心——前段时间病还没好就又回去上课,这段时间又天天搞到转钟,周末更是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学习。 之前她总是埋怨他不懂事、学习不用功、不好好利用闲暇时间,后来跟有差不多年纪小孩的同事聊了几次才知道自家孩子到底有多省心。 「做完了。」江愁往旁边坐了一点,让出位置给她。 她坐下来,床垫随着体重往下陷了一大截,「那你在做什么,这么晚了……」 第132页 「复习。」他坦然地把试卷露给她看,「下星期考试。」 虽说高二不重新分班,但期末成绩关系到各种名额和奖学金,竞争比期中要激烈多了,最直观感受就是下课后基本上没人在走道上打闹了,所有人都在专心看书做题。 作业他基本上都是在学校里解决掉,回家后主要是查漏加复习。按照他一开始的规划,到期末考试前时间刚好够用,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是上次溺水请假,再是昨天耽误了一天,没复习到的东西就得匀到后面几天里。 小房没装空调,空调扇吹了半天温度也没降下来多少,现在又多塞一个人,温度唰唰地往上涨。她放下手里拿着的酸奶盒子,撩起头髮用手掌扇风,「这么热,晚上睡得着吗?过两天我休息在家找人问问二手空调的事情……马上放假了,白天没空调还是不行。」 虽然看不懂她还是凑过来看了眼卷子上的题目,「待会做完记得把酸奶喝了去刷牙,然后早点休息……嗯?」目光无意中落到某一点,她忽然顿住。 洗完澡的江愁随便套了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当睡衣,宽大的领口朝一边偏,正好露出左边颈侧上几点紫红色的淤痕。 他的皮肤很白,而且是那种没有什么血色、能看见底下青色血管的白,这么一对比下来她想不注意上头的印子都困难。 「你这里怎么了?」她指指自己的脖子,「被虫咬了?」 「什么?」 他迷惑地伸手去摸,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对位置,最后是她看不过去给他指明了。 「这里。」她捉着他的一只手摸上去,只恨手边没有一面镜子好照给他看,「怎么搞的?过敏?还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你房间的床单被套我一个星期给你换一次,总不可能是家里不干净吧?」 啪嚓。他手上的水性笔怼在纸上,戳了个黑黑的**。 来昨天晚上卓霜一直亲他的脖子,而他也迷迷煳煳地没想着要阻止。 刚刚洗澡的时候满脑子数学题,要不是江素晴提醒他都想不起看看有没有留什么奇怪的痕迹。总而言之不能让她看出端倪,他松开握笔的手,深唿吸,尽可能平静地说,「可能是过敏吧,我也不知道。」 「你昨天晚上在他家睡的?」她第一反应就是他跑到什么荒郊野岭去了。 不然的话看衣着打扮,那个叫卓霜的男孩子家庭条件应该很不错,住的地方总不可能有虫吧? 「嗯,在他家。」 「真的?」 他躲开她狐疑的视线,「除了他家我还能去哪?我又没有其他关系好到这个地步的……朋友。」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到差点淹没在电扇的嘈杂噪声中。她想想是这个道理,「痒也不要抠,家里有青草膏。」 这孩子容易淤青过敏的体质完全随的她,现在天气这么热,做早操的时候太阳晒一下过敏也不是不可能,但她还是觉得有哪里怪怪的。过敏或者虫咬真的是这个样子的吗?那种痕迹难道不是边缘有一圈浮肿吗?可刚刚灯光太暗加上有发尾的遮挡,她没注意看,现在再看反而显得像她故意要怀疑他一样。 「我去给你找药,找到了就放在门边,你睡前记得涂。」 几分钟后,在客厅里翻找药箱里的同时她忽然想起这种痕迹像什么了。 像吻痕……她按住额头,想自己真是电视剧看多了,被荼毒得不轻,整天净想些有的没的。 别的小孩就算了,十六七岁确实是早恋的年纪,但那孩子连交朋友都困难,唯一关系好到在她这里有姓名的是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一个这么大胆的女朋友? · 没有其他特殊状况的早晨江愁都是七点钟到班上,同桌汤阳晖还没来,他整理了一下待会要交的作业就趴在桌子上补觉。 昨天晚上复习到快一点钟,躺下去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大脑太兴奋的缘故,他睡得很不安稳,中间做梦惊醒了无数回,早上起来身上像被车轮碾过,比前一天还要疲倦。 「醒醒,醒醒。」 头顶传来熟悉的嗓音,而且不是做梦,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看到自己男朋友英俊的脸庞。 卓霜单手插兜,拎着个眼熟的袋子站在他面前,「这位小同学,今天有按时吃早饭吗?」 他按着太阳穴坐直身体,小声说,「还没,但是……」但是早上经过食堂的时候,他顺便买了两个包子放在书包里。 「还没就行。」忽略掉他欲言又止的后半句,卓霜非常自然地占据了汤阳晖的位置,一边往外拿袋子里的东西一边问,「身体还难受吗?」 他幅度很轻地摇了下头,都过了一天,怎么可能还难受? 「张嘴。」卓霜揭开餐盒盖子,哄小孩似的说,「啊——」 江愁下意识照做,然后就被塞了一勺子培根炒蛋。 「乖。」卓霜收回勺子,「味道怎么样?」 还是跟记忆里一样,柔软又美味。他咽下嘴里的炒蛋,如实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这是不是代表冷战彻底结束,他们的关系能够恢復到过去那样了? 「我买了……」他还是没忘掉自己买的包子。 天这么热,包子放到中午肯定馊了,光想想他就觉得浪费得要命。 「给我吧,我正好想吃食堂的包子。」卓霜早料到他要说什么,「这样的话你能好好吃东西了?」 第133页 「不用了……」他本来想拒绝,但看到卓霜眼里的坚持,他又觉得说不出口,从书包里拿出个塑胶袋交到他手上,「不好吃的话就算了。」 卓霜也没跟他客气,打开袋子咬了一口,「其实还行,毕竟食堂唯二能吃的就只有包子和火腿卷了。」 他三下两下把不大的包子塞进嘴里,接着就单手托腮安静地看着江愁吃自己精心准备的爱心早餐。 炒蛋、三明治再加一大杯豆浆,都是现做的,拿到学校都还是热乎乎的。 江愁被看得有点吃不下去,照顾到他的食慾,卓霜偏开视线,「你不好奇我昨晚去干什么了?」 想起昨晚他被一个电话匆匆叫走的样子,江愁咽下嘴里的三明治,拿不准他是不是想让自己来问。 「昨天晚上你去做什么了。」最终他还是选择顺着卓 霜的话往下问。 「卓振宁,就是你口中的那个男人回国了,他让助理找我吃饭。」卓霜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我就去了。」 「哦。」 江愁的反应很冷淡。 即使知道了这个男人是他的什么人,他还是无法对他产生一丁点类似于亲情的感情,倒不如说他希望这男人能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遭遇这世上他能想到的所有不幸。 「你们……」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卓霜会不会冲动之下顶撞这个男人,「你没有怎么样……吧?」 卓霜漫不经心地笑笑,说的却是江愁最不想听到的东西,「我跟他吵了一架,他气得扇了我一巴掌,让我滚回去好好反省,我滚了,但反省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勺子掉在地上江愁都顾不得去捡,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白皙俊秀的侧脸看。 不像一点伤都能淤青得吓死人的他,卓霜脸上必须要很仔细看才能看出点红肿的影子,但就这么一点都让他血往头上沖。 这时他才真的理解了那天早上卓霜为什么会那样大发雷霆。 「他凭什么打你?」他低声质问道,「他凭什么?」 卓霜帮他重新开了一套餐具,顺便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太激动,「因为我拒绝了他安排好的东西,他想给我一个教训……你同桌来了。」 看到汤阳晖来了,不好继续霸占人家座位的卓霜站起来。他把汤阳晖桌子上除了那份早餐外的东西都带走,「中午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吃饭。」 「好。」时间过得这么快吗?一想到又是一早上不能看到这个人江愁就觉得难捱得不得了。 他有这么多的话想说,有这么多的问题想问。他想问卓霜还疼不疼,还想问他到底拒绝了什么才会惹得卓振宁大发雷霆……之前卓霜不理他的时候还好,一旦卓霜重新开始搭理他,他就忍不住把注意力黏在这个人身上。他明知道这样不好,可他就是忍不住。而且他太了解自己了,不管心里有多少问题,等真到了卓霜面前,肯定一个都问不出口。 走了没两步,卓霜忽然回过头,「对了,江愁,我不是口头说说的。」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江愁勐地回过神。 「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不是随便玩玩。」说这些话时,卓霜完全没有避开一边的汤阳晖,光盯着他,目光炯炯,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直接来问我。」 他走之后,不说江愁,连汤阳晖半天都没有缓过劲来。 「要早自习了了,你还不坐下吗?」看到挂钟上的时间,江愁先一步回到现实里。 「我这,这就坐。刚,刚刚那个……」汤阳晖越急越结巴,「是卓,卓霜?」 「是。」江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他还能是谁?」 「你们,你们不是……」汤阳晖手足无措地比划,不知是急的还是臊的,脸越来越红,「不是,闹,闹翻了吗?怎么他昨天……昨天帮,帮你拿书包,今天……」 今天还给你送早餐。看江愁懂自己的意思,他闭上嘴,不再多说一个字,免得自己都觉得自己八卦。 同学吵架和好是好事,可他怎么想怎么别扭:跟自己之前的同桌比起来,江愁这个人看着冷淡,但是心肠很柔软,从来不嘲笑他说话结巴,还会帮他解决朱老师留的那些想破头都想不明白的题目。 他知道自己是占了这两个人吵架闹翻的便宜,现在这两个人看着要和好了,他就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江愁要回他原来的位置,让自己再度面对那个整天不给个好脸色的傢伙了吗? 「你们,和好, 了吗?」 江愁没注意汤阳晖这么多小情绪。他自己也有一堆在意的事情。和好了吗?他把自己能解释的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卓霜也亲口说了这不是他的错,按照一般人的标准他们确实和好了,但实际上他心里也很没底。 他可以问吗?问卓霜那份招生简章的事情,问他不是要丢下自己一走了之……不对,他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更加现实更加遥远的东西。 「可能……和好了吧。」他回过神,不是很确定地说,「至少把话说清楚了。」 第64章 自打进入期末最后冲刺阶段,数学朱老师就决定将一班的家庭作业调整为高质低量路线,每天不多不少三道大题全是压轴难度,被逼疯的人不计其数,梅瑾就是其中之一。 下午第四节课到晚自习中间的间隙,她照例往江愁的座位跑,到了发现前面有个问物理的吴大伟,气得头髮都要竖起来。 第134页 好不容易等吴大伟走,梅瑾一屁股坐到江愁对面,就差把手里的卷子怼到江愁脸上,「第二题你搞懂怎么做了吗?我和萱萱算了半天就算出这么个玩意,根本没法解。」 江愁躲开她胡乱挥舞的手臂,「大概知道,别激动……把你算的步骤给我看,我才知道你们哪里出问题了。」 听他说会做,梅瑾一下子冷静下来,「给我看看你的,放心我不会照抄,就看看第三问的解题思路。」 「哦。」江愁从文件夹里抽出自己的作业用来交换梅瑾手里的那一叠东西,「我的思路可能跟你们不一样……」 「我先看看,万一你的更简单呢。」 「也行。」 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梅瑾她们的解题步骤,第一问基本送分,第二问算了一大半没算出正确答案,他看了两眼没看出前面有什么问题,想着问题大概出现在后面就干脆抽了支笔出来帮忙验算。 「梅瑾,我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他算了两步就知道是哪里错了,「你们没把根号里的式子带下来,后面才越算越复杂。」 「噢。」看到他指出来的地方,梅瑾懊恼地拍了下脑袋,「好像真的是,怪不得后面都成乱码了。」 找到问题所在后面就好办了,她借了张草稿纸从错的地方重新开始算,「我刚看你第三问的思路,感觉看懂了又感觉没看懂……你怎么想到用向量解的?」 「觉得没准可以就试了下。」 「我再看看……」 「不习惯就算了,反正你们的思路也能解,就是要算的东西有点多。」看她还有分心的余裕,江愁犹豫了一下,「梅瑾,我能问你点事情吗?」 梅瑾头也不抬,「问呗,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托福考试……出国的人都要考的这个对不对?」 反覆确认某个人不在教室之后,他终于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也不一定是托福,还有雅思呢。」梅瑾停下写字的手,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你要出国啊?」 「没有。」他小声否认道,「不是我。」 「不是你?」梅瑾的眼神更奇怪了,「不是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他心虚地看向别处,「你要是不知道的话就算了。」 「你要问什么?问了我才知道啊。」她扁扁嘴,「我妈上个月开完家长会一直在说如果我高二成绩还这样不上不下吊着大学就去国外读,暑假先上一期雅思课程试试水,唉,听说那边上课是封闭式教学,每天除了讲义什么都不能看,我感觉我又要开学前一天疯狂补作业了。」 等梅瑾抱怨完了,他犹豫着开口,「我就想问一下托福考一百多分是什么水平。」 「一百多?」梅瑾睁大眼睛反问道,「你确定一百多?」 江愁被她问得一愣,但仔细回想下,那天早上他看到的最终成绩确实是107,不存在看错的可能。 「没看错,就是一百多。」他摇摇头,很笃定地说。 梅瑾哦了一声,很快接受了他说的东西,「要申请大学?」 「高中。」 「高中?」梅瑾咋舌,「初中生托福考一百多?这要再拿 点奖,课外活动材料证明和介绍信写好看点,基本上offer随便挑了。」 「随便挑啊……」他就注意到最后这句。 「是啊是啊。」梅瑾趴在桌子上哼唧,「学霸果然是会遗传的,你们家的基因可真好啊。」 「我们家?」他差点没把手里捏着的笔丢出去。 梅瑾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你问的难道不是你家亲戚的小孩吗?」 「不……」 江愁正要说不是,忽然有第三人加入了他们的对话。 「你们在说什么?」卓霜跟魏志勛他们去教育超市买东西回来,「不介意的话跟我也说说?」 「也没说什么。」梅瑾很爽快地要把对话内容复述给他听,「就是江愁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都没说。」江愁抢在前面阻止了她,「梅瑾,你不是问第三题怎么解吗?我给你把正常思路的算式列出来了,你来看看。」 虽然被打断很不爽,但解决作业问题显然更实用,梅瑾拿着解题步骤欢天喜地地回去找狄萱分享,留他和卓霜在原地面面相觑。 卓霜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和梅瑾的对话又被听到了多少?他自己都觉得刚刚的转折太过生硬,但没有办法,即使卓霜说了他可以问,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问,问哪些东西。 他整个人就像一团乱麻,完全没点头绪。 「你……」他想着是不是该跟卓霜解释一下,可对上卓霜的臭脸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别说话,我现在很不高兴。」卓霜把买来的零食和奶茶放到他桌子上,又着重强调了一遍,「非常非常不高兴。」 等卓霜也走了,从头到尾在场且目睹了一切发展经过的透明人汤阳晖拉了拉江愁的衣角。 「是,是他要,要出国,而你,你不想,对不对?」 江愁看着汤阳晖,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许久才轻声说,「不是的,他不想,我的话……我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困惑乃至矛盾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 第二节晚自习下了,卓霜一反常态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堵在江愁面前。 第135页 「我送你回去。」他不容辩驳地说,「快点。」 「哦,好。」江愁顶着同桌汤阳晖见鬼一样的眼神拎起书包跟卓霜走了。 从下楼到出校门,两个人地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卓霜始终一言不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细长的直线,而浅色的眼睛玻璃一样安静地倒映着小店橱窗里的灯火。 不说话、不搭理却有始终维持着一步之内的距离。 看着卓霜那一脸不爽的样子,本来一筹莫展的江愁忽然福至心灵,犹豫着去拉他的手,学着他以前的样子,把自己的手指缠进对方的指缝里。 「那这样呢?这样你还生气吗?」他心里忐忑极了,生怕卓霜突然把他甩开。 卓霜的表情稍微好看了一点,「好点了。」他生硬地说,可江愁分明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反握住。 带一点茧子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虎口附近的肌肤,熟悉的触感让江愁的心尖像被羽毛搔了一下。 肯亲近他就代表消气了。他有了一点点对话的底气,「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高兴吗?」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我听到你和梅瑾的对话了。为什么你宁可拐弯抹角地去问她都不肯来问我?」卓霜扭过头,视线,「我暗示了这么多次,就差在脸上写『快来问我』几个大字了,结果就等来这个?」 果然是这样,他听到了。江愁无地自容地避开,「对不起。」 不止是卓霜,任何人碰到像自己这么麻烦的人一定都会很生气。 卓霜没跟他计较太多,「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文件夹你看到了对不对?」他在马路边找到自己叫的计程车,拉开车门让江愁先坐进去,然后才是自己。 「我不是故意的。」江愁不自然地说。在他的观念里,偷看别人的东西是很不道德的事情,虽然是无意,但他还是很有负罪感。 卓霜关上车门坐稳,「没关系,倒不如说你看到了正好,正好我可以把话摊开了跟你说。」 他先给江愁扣上安全带,再给自己扣,边扣边说,「考试是我认识你以前被逼着去考的,学校是我家里人自作主张决定的,这些都不是我本人的意愿,我本人的意愿就是在附中上到毕业,然后跟你一起参加高考,他们想去美国读那什么私立要么自己去要么再生一个,总之别找我。」 「你前几天挨打就是因为这个?」江愁试探性的摸了下他的脸颊,「还疼吗?」 「不然呢?」卓霜顺势捉住他的手指攥在掌心,「我以为履行承诺考进附中就行了,结果他们怎么都不死心,一直想把我送到国外去接受他们口中真正的素质教育。」 「他们也是为你好,那边的学校应该……」 卓霜打断他,「上次我没告诉你吗?如果要说违心话的话不如什么都别说,我不想听。」 又被识破了,江愁哑口无言。 「而且……」司机在前排专心开车,卓霜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在江愁耳边说,「我上你的时候你明明哭着求我不要丢下你,怎么现在改口了?」 卓霜唿出的温热气息贴着敏感的耳廓,而说的话露骨又直白,江愁差点没忍住把他推开。 幸好现在天已经黑了,不然连前排的司机都能看到他的脸红得不正常。 「我没有……」他想说自己没有改口,「 「这不就结了,你到底在顾虑什么?」卓霜退回到正常距离,「我都告诉你了我不是在开玩笑,你难道不该多相信我一点?」 「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不想……」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想拖累你。」 这就是他一直矛盾的地方。他不想让卓霜走,他想不到卓霜离开以后他要怎么样面对剩下的一切,但是同样的,他不希望成为这个人的负累。 不像卓霜,他除了成绩稍微好点没有任何特长,如果卓霜可以有更好的前途,那么他真的要为了自己的一点私慾…… 「傻子。」听完他颠三倒四的叙述,卓霜安静地凝视他,嘴角微微上扬,「真傻,傻透了,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江愁呆呆地回望他,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 「期中考试我考得还没你好。」卓霜把他这幅手足无措的样子看在眼里,无奈地嘆气,「然后你说我你会耽误我的前途?傻不傻,明明该担心这件事的人是我,我才应该担心两年后考不上你考的学校,拖你的后腿,让你不得不顾虑到没用的我。」 「但是……」他还想辩解。 「但是什么?你觉得我是累赘吗?你说你需要我,求我不要不理你,我回应了你的需求,转眼你又想把我推开,我说了我这个人很专制,不接受反悔。」 他不知道卓霜怎么会想到这里去,「你不是累赘!」他很少大声说话,察觉到司机疑惑的眼神,声音又慢慢地小了下去,「你不是。」 「那你是觉得附中很差?」卓霜仍不放过他,「差到你觉得从这里毕业很丢人?」 面对卓霜的故意曲解,他简直百口莫辩,「怎么可 能,我怎么可能觉得附中差。」 他小学初中读的都是很差的那种公立,身边的人不是早早辍学打工就是每天来混日子尽量完成义务教育,好一点的也只想着考个市重点然后混个高中学歷。 a大附中这种分数线全省排第一的学校对那时的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极其遥远的梦,可望而不可即。初中三年,他的每一天都在为了考上附中而努力学习,直到中考出分的那个中午,听着电话里的电子音,他忍不住为了自己实现的梦想而落泪。 第136页 他其实不知道国外的高中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总觉得能让卓霜的妈妈和那个男人如此执着一定有什么过人的地方。 「江愁,不是什么都是你的错。」卓霜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到他鼻头髮酸,「没有人逼我,无论是考附中还是留下来继续和你在一起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你不需要为了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有负罪感。」 车窗外斑斓的霓虹扫过他们的脸庞,凝集在眼瞳之中,一片流淌的红与蓝。 江愁能看到卓霜眼里自己小小的倒影,而卓霜一定也是同样。 「你只需要再多喜欢我一点就好了。」 ` 车子把他们送到竹园小区门口,卓霜付了车钱,下车陪江愁走最后一段距离。 浓密的树荫深处传来细小的虫鸣,路灯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江愁一次次试着把手抽回来,但卓霜这么都不肯松手,「这么晚了,你待会怎么回去?」 「把你送到家我再打车回去。」卓霜十分随意地说道,「回世纪华庭那边,反正我一个人住,多晚回去都没关系。」 确实,一个人住就不用担心家长和门禁的问题,江愁停止了反抗,任由卓霜牵着他朝前走。 快到楼下的时候,他们一前一后地停下了脚步。不知是谁先开的头,顺着相连的十指,卓霜把江愁固定在怀里,抬起他的下巴,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一起又分开,青涩得仿佛第一次接吻。 第二次要好得多,江愁闭上眼睛,放任自己被卓霜的气息包裹。卓霜顾忌着他待会还要回家,没做得太过火,只是轻轻啃咬他柔软的下唇,好让舌尖侵入得更深。 四周是一扇扇或明或暗的窗户,头顶是忽闪的路灯,他们安静地相拥接吻,仿佛世界只剩下这里可以躲藏。 亲吻结束以后,卓霜没有立刻放开他,而是用指腹替他擦掉嘴角残留的痕迹。 「好了,上去吧,再不回去你妈妈估计要着急了。」他恋恋不捨地松开手,「晚安。」 江愁走了两步,察觉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卓霜还站在原地,甚至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603。」他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什么?」卓霜罕见地露出迷惑的神色。 「我家是603,下次来找我的话可以不用在楼下等。」他侷促地看进卓霜的眼里,「按门铃就行了。」 第65章 期末考试安排在六七月的交界线,考两天,考完放两天假给老师阅卷登分,然后正式开始补课。 最后一门英语考完,魏志勛把江愁他们叫到自家店里吃火锅。 根据他的说法是这顿火锅月初就该吃了,谁知某两个人突然开始闹别扭,作为夹在中间的那个他谁都不好去打扰,便硬拖着从江愁的庆生宴变成了庆祝磨人的期末复习地狱结束。 「哪有大夏天吃火锅的?」 发起人魏志勛瞪着某个不配合的刺头,「不吃你就出去,我们三个人吃,别坏了我这次考得不错的好心情。」 他考完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江愁对答案,对完发现百分之七八十都一样,立刻乐颠颠地跟所有人宣布他这次前五十名稳了。 卓霜拿起边上的茶壶给他和江愁一人倒了一杯酸梅汁,「我又没说我不吃。」 「吃你在这逼逼什么?你是槓铃成精吗?一天到晚不跟我抬槓会死。」魏志勛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两圈,「我说卓哥,你是不是欠兄弟我一句谢谢,要不是我你们哪有这么容易和好?」 本着患难见真情的原则,他谎报军情让江愁去找卓霜,到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前后脚进教室,卓霜帮江愁拿书包不说,下课后还不止一次过去嘘寒问暖,不是和好了是什么? 「我还没怪你一天到晚都出的什么馊主意。」卓霜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子瞅他,「不帮我搬救兵,就让我家江小愁一个人空手来找我,万一我俩真的被打了你赔医药费?」 魏志勛嗤笑,「周泽正?打你?我的哥你开什么玩笑呢?你要真被周泽正那废物打趴下了,我名字倒过来写。退一万步,这不还有江愁吗……他开学那会不是把周泽正堵在巷子里暴揍了一顿吗?」 「上次是上次,学校里有老唐在上头镇着他起码懂点分寸,这次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一带管制刀具了呢?」 卓霜在平板上勾勾画画,顺便低声徵求身边江愁的意见,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本来振振有辞的魏志勛被他呛得哑火,讪笑着转移话题,「这,这不没事呢。」不想还没什么,他越想越后怕,「他最近又来找过你们麻烦没有?」 「没有。」卓霜看向身边的江愁,「你呢?」 江愁摇摇头,「没有。」 「没有就行。」魏志勛可算放心了点,「再有下次我跟你们一起揍他,保证让他再不敢来找你们麻烦。」 吸取了上次送上来一份变两份的教训,这次他们点蔬菜类都很克制,基本都是点半份就够了。 点完正菜,卓霜又给自己和江愁一个人点了一份红糖冰粉——江愁不怎么挑食,基本上点什么吃什么,他就挑着点了一些自己和江愁都喜欢的东西。 火锅店上菜的速度很快,他们这边下完单没几分钟服务员就推着小推车给他们过来上菜。 肉、蔬菜、菇类……他们这桌不愧是被店长特地关照过的,点的每样东西都实打实地装满了一大盘,最后送来的虾滑和冰粉眼看着要没地方搁了,是傅衡和江愁站起来帮着把几个盘子叠起来才勉强放下的。 第137页 「暑假你们都打算干什么?」补课起码得补半个月,放假这事还八字没一撇,魏志勛就已经开始考虑暑假怎么玩了,「没事的话一起出来玩怎么样?新桥那边五月份好像新开了一家水上乐园,我听姜凯王宣他们去过的说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新桥那边的水上乐园好像只有他们上次去过的海潮……意识到这点的江愁和卓霜尴尬地对视。 「你还想去吗?」卓霜轻声问他。 「不想。」江愁定了定心神,「我……我 还是有点怕。」 在水下被渐渐夺走唿吸的那份恐惧和痛苦还刻在骨髓里,短时间内他不想太过靠近一切水源。 不清楚状况的魏志勛仍在喋喋不休,「夏天这么热就该游泳……」 「换个地方。」卓霜咳了一声,「反正别去那边。」 「怎么,你去过?」魏志勛不知道水上乐园哪招惹他了,「哪让您老人家不顺心了?」 「没什么,反正要去的话我和江愁不参加。」 他们一共就四个人,有两个人说不去基本就代表提议作废。 「那我想想,要不老规矩假期最后两天去市图书馆看看书陶冶一下情操?」 「拉倒吧,说那么好听其实你就想抄作业。」一直闷不做声吃东西的傅衡加入到对话里,「上次骗我说请我看电影,实际上呢?期末考得好点不代表高考考得好,高二开学就要模拟,到时候考砸了别找我向你妈求情。」 上次五一假,魏志勛说要请他看电影,晚上的电影白天把他叫出来,两个人点了个全家桶在kfc坐了一下午,总结一下就是他手机连着充电宝打王者,魏志勛低头专心抄他的数学物理作业。 「抄什么作业,我这叫合理交流学习上遇到的难题。」魏志勛大言不惭,见傅衡不买帐又开始装可怜,「唉,我真的不是想抄,就是有几题不会想请教一下我亲爱的同桌……」 「放屁。」 后面的对话基本上跟卓霜和江愁他们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傅衡和魏志勛滚轱辘斗嘴。 面前牛油红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卓霜将面前的半碟蘑菇倒进去,然后开始涮面前的牛肉,一半给自己一半塞到旁边江愁的碟子里。 吃了一阵子卓霜忽然想起来有件事忘了跟他们说。 「事先声明,八月二号到十三号我都不在国内,有事最好微信留言,看到可能会回,打电话的话先想清楚,国际长途的话费我这边不报销。」 掐得你死我活的傅衡和魏志勛同时安静下来,「干嘛,去旅游?」 「好像是什么夏令营,我爸报的。」 魏志勛咋舌,「搞不懂你们有钱人的奇怪爱好。」 一直都很平易近人鲜少摆大少爷架子的卓霜纠正道,「不是我们,是他,我暑假就想在家吹吹空调写写作业,顺便……」 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江愁在桌子底下很轻地踢了他一下。 卓霜从善如流地改口,「顺便打打游戏。」 一提到游戏魏志勛的注意力立马转移了。他最近对吃鸡什么的淡了重新迷上王者,天天求着傅衡跟他双排。 「那要不我们去网咖连坐?」 傅衡烦不胜烦地翻白眼,「你成年了吗,还网咖。」 江愁不玩游戏,完全插不进他们的对话,所以他和卓霜大部分时间都在说悄悄话,偶尔搭理一下对面那两个人。 不知道怎么搞的,魏志勛吃到一半把筷子碰掉了,弯腰去捡起来又碰翻了面前装着杯子。 非常不巧,杯子里装的是几分钟前江愁给他倒的玉米汁,这会儿一口没来得及喝就全泼在身上了。 衣服裤子上都是黏黏的玉米汁,魏志勛狼狈地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魏志勛去处理身上,傅衡顺势拿餐巾纸帮他收拾桌上的残局。 「叫服务员……」卓霜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自己来,正想按桌上的服务铃就被制止了。 「终于不闹分手了?」傅衡用完了自己这边的半盒纸巾,接过江愁递来的另外半盒,「谢谢。」 卓 霜收回手,「嗯,问题解决了。」 「那就好,老魏虽然傻了点,但他是真的担心你们闹翻,具体表现就是你们冷战的时候他天天给我打电话到晚上一两点问我怎么能帮你们把话说开。我他妈白天快困死了还得应付他个傻子。」傅衡咬牙切齿地控诉,「我妈还以为我早恋了,让我打电话悠着点。」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是当真过意不去的江愁。 「噗嗤,你不会假装信号不好直接挂电话吗?」是毫无良心的卓霜。 「我还有一件事想说。」 傅衡擦完桌子把一团团湿哒哒的纸巾塞进盒子里扔掉,「按你们的说法,那天下午卓哥被周泽正的人缠上以后什么都没发生周泽正就跑了,甚至周泽正还被卓哥揍了两拳。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周泽正这么记仇的人,你们害得他退学,被家里人放弃,说不死不休都不为过,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江愁低下头,拨弄了一下小碗里的冰粉,「我也这么觉得。」 他跟周泽正打了三年交道,对周泽正的秉性再清楚不过。周泽正就像一条毒蛇,就算放着不管也随时随地有可能跳起来咬人一口。 傅衡这么一说,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那天下午绝对不是周泽正的正经报復,这个人肯定在谋划什么,想要把他和卓霜同时拉下来。 第138页 「走一步算一步,我们也不可能为了对付他专门把自己拉低到那个层次吧。」 不同于江愁和傅衡的苦大仇深,对于周泽正的暗中蛰伏,卓霜显得很无所谓,「待会吃完了我得早点回去。」 「家里有事?」江愁警觉地盯着他的脸,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还是……他又要找你?」 反正傅衡知道他们的关系,卓霜没有刻意躲避,大大方方地碰了下江愁的额头,「别慌,我前几天答应了陪陈姨……就是我外婆家的保姆去买东西,她年纪大了,要买的东西又太多,我得帮她拿一点。」 晚上九点多,李叔把买完东西的卓霜和陈姨送到小区楼下就走了。 这个点卓霜外公外婆在书房里备课,受不得半点外界打扰,而唐琳参加一个什么研讨会去了国外,总之就是按门铃也不会有人开门。卓霜提着大包小包看陈姨在口袋里掏门禁卡,忽然察觉什么似的朝身后看去。 「怎么了?」陈姨不解他怎么突然一脸凝重。 「没什么。」卓霜回过头,安抚地对她笑了下,「随便看看。」 「哦,我还以为怎么了……找到了,我就说我年纪大了忘性大,怎么压在这里了。」 夜色融融,温热的夜风夹杂着花草的芬芳迎面吹拂。陈姨找到了放在购物袋底部的门禁卡和钥匙,在进楼以前,他又不放心地看了眼身后。 除了婆娑的树影那里什么都没有。是他的错觉吗?他刚刚好像看到了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第66章 难得的休息日江素晴一个人在家打扫卫生,听到外面门铃响了,她急忙放下抹布从厨房里出来。 她记得来给江愁房间装空调的人说的就是今天…… 「蒋虹?你怎么来了?」 蒋阿姨拎着大包小包进来,微胖的脸上挤出个热络的笑,「早上买菜那会看青菜嫩得掐出水就给你带了点,这样你待会就不用去买菜了,这个是我家莉莉前段时间去日本玩带回来的洗面奶,我想着蛮好用的也给你带了一支。」 「哦哦,谢谢,外面天这么热,你去客厅坐会儿我给你切两片西瓜再倒杯水。」江素晴擦了擦湿漉漉的手,「你等我下,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做完……」 「不急不急。」蒋阿姨坐在客厅沙发上边吃西瓜边看她忙进忙出,「小江啊,你们家江愁最近还好吗?」 「还好啊。」江素晴以为她在说上次生病住院的事情,「复查结果早都出来了,没什么问题,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帮我照顾他。」 见她完全没懂自己的意思,蒋阿姨尴尬地搓了搓手,「还好就好,还好就好……学校还没放假呢?」 「补课,好像补到这个月月底。」江素晴拖完了厨房的地,扶着拖把靠门歇息,「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其实我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真的,我想了好几天,晚上想白天也想,想得睡不着。」 看蒋阿姨这坐立不安的样子,再结合她前面说的话,江素晴大致能猜到这事估计跟江愁有关,「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好像是半个多月前吧,我晚上在阳台上收衣服,收完正好看到江愁和他同学,就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在一起,他们……」蒋阿姨挑了个尽可能委婉的说法,「我隔得远没看清,反正就是抱在一起。」 她本来想直接说那两个孩子看起来像是在接吻,但这话太严重,女儿莉莉劝她别人家孩子的事情没根据最好还是留点余地,别把话说得太死,免得到时候里外不是人。 「你说他们抱在一起?」 「可不是啊。」没注意到江素晴那惨白的脸色,蒋阿姨嘴一秃噜,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抱了好一会吧,反正我看了多久他们抱了多久……」 她还没说完就拖把碰倒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 江素晴细长的手指死死揪着胸口的布料,血直往头上沖,太阳穴附近的那根筋突突跳动。 江愁脖子上类似于吻痕的瘀紫,前晚的一夜不归,对那个叫卓霜的男孩子过度的亲密和依赖……她不想往那边想,但某个很可怕的念头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剎不住。 同……不可能,她惊喘,她的小孩绝对不可能是这种人! 「干嘛干嘛?」蒋阿姨没料到她反应会这么大,暗叫不好,连忙站起来,「你……你先别激动,缓缓,万一是我看错了呢?真的,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可能就是想说两句悄悄话,我家莉莉读书的时候跟好朋友比这个黏煳多了,成天搂搂抱抱的。」 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能一样吗,蒋阿姨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等江愁回来你先别对他发火,试探一下是怎么回事再说……要真的是误会,你上来就又打又骂的不是伤孩子的心吗?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敏感……我帮你拿。」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蒋阿姨帮她把手机拿过来,途中顺便看了眼来电人的备註。 江素晴划下接通键,「李老师……?嗯,我是,嗯,有,我今天休息。好,我知道了,三楼是吧……我待会就过来。」 「学校打来的?」等电话挂了,蒋阿姨本着关心的原则问了两句,「说的什么?」 江素晴疲惫地两手撑在桌子上摇了摇头,神情也很迷惑,「不知道,就让我下午过去一趟。」 第139页 · 吃过午饭的江愁和卓霜从外面回来就看到学校门口挤满了人。 「他们在看什么?」卓霜好奇地张望,「什么这么好看?」 他身高腿长,一下子就越过面前乌泱泱的人头看到了公告栏上的那张大红榜,「出榜了,怪不得。」 今年的本省理科状元惯例般的落在附中,而文科状元则是去了附中的老对头实验中学,庆祝横幅什么的早拉过了,现在放的是一类录取榜。除了在学校补课的新高三准高二,还有不少小孩打算报附中的家长过来提前踩点,一群人顶着毒辣的日头将校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两人挤了半天都只能在外环附近徘徊。 喜庆的红底金字榜上分数从高到低排,每个陌生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耳熟能详的知名院校。所有进了985211的学生都榜上有名,除了最顶尖的几所院校比较统一,剩下的天南地北去哪都有,所以金榜长得一眼看不到头。 看到某一行时,江愁的目光久久挪不开,而作为时刻关注着他的那个人,卓霜自然不可能错过这点,「你想考这所?」 他记得江愁说过将来想做医生,而这刚好是全国最顶尖的医学院之一。 「嗯。」江愁收回注意力,悄悄看了眼身边的卓霜,「卓霜,我能不能问你个事?」 「嗯?」卓霜还在看那张录取榜,「问吧。」 这应该是个好机会。江愁不确定地望着他的侧脸,轻声说,「卓霜,你……你将来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怎么突然问这个?」没等江愁回答,卓霜又继续说,「我不知道。」 江愁惊愕地望着他,好似不能理解他刚刚说了什么。 不知道?不像时刻瞻前顾后、连一点小事都要举棋不定的自己,卓霜一直都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所以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知道?」他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睛。 身前身后都是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张榜上,没什么人会注意他们做了什么。 卓霜悄悄地靠近了一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把他朝自己这边拉了一点。 「是啊,不知道。」背嵴贴着胸膛,卓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完全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 大夏天这样抱着很热,江愁动了下手臂想要挣脱,可是感受到身后人的心跳,他忽然又停住了。 「以前一直有人帮我规划将来的道路,我就很少去想这些事情,但是自从我决定考附中,一切都脱轨了,我想脱离他们的掌控,又想不到脱离了要做什么。」卓霜搂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一点,「我想成为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尤其是那个男人,你能懂我吗?」 是这个样子吗?原来他不是故意不告诉我的吗? 听出卓霜语气中浓浓的迷茫,江愁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你只需要放下那些负担,再多喜欢我一点就够了。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上大学?」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出这句话。 「上大学?」卓霜停顿了一下,「跟你一起?」 意识到那句话有歧义的江愁试图补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考不上大学,我就是想问你大学要不要……不一定是同一所,一个城市就可以了,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最起码每周都能见面。 想要时时刻刻见到他,想要一直跟他在一起,不想因为遥远的距离而疏远分开,这样的愿望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很困难。高考、大学,都是离他们很遥远的事情,就算现在是这样想的,将来也可能会改变心意,他明知道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得到一个承诺。 「停,我知道你的意思。」 江愁的余光瞥见卓霜的嘴角微微扬起,眼神明亮,心情很好的样子,不由得看呆了。 「好啊,我答应你。」 高二的教室已经腾空了,九月正式开学以前他们随时可以搬进去,到那时他们的高一就彻底结束了。 新的开始……卓霜凑近了,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我会努力的。」 在大红榜的右边是高一年级期末表彰榜,在上面很容易就能找到江愁的名字。 数学和物理接近满分,英语和语文稍微有点拉分,一个每次考试都有显着进步的学生第一次考进了年级前十,所有老师都对他充满了期待,而卓霜的名字在他下面一点,两人中间差了快二十个名字,虽说这个成绩也不差,可两人间的距离还是很鲜明。 对于卓霜的答案,江愁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扣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 「回去吧。」看出江愁对于拥挤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卓霜拉着他远离骚动的人潮,「快打铃了。」 · 不同于已经决定好将来道路的江愁,他始终在彷徨不安。 如今这份彷徨终于减轻了一点……或许这念头有一点肉麻,但是他相信只要继续和江愁在一起,一定能看到未来道路的方向。 · 他们回到教室里,汤阳晖立马站起来乖乖地拿着作业本朝教室另一边走去。 面对江愁疑惑的眼神,卓霜狡黠地笑了下,「我跟他谈了点小条件,中午临时换一下位置,下午上课再换回来。」 短暂的午休时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燥热的阳光都不放进来,昏暗的教室里一片安静,只有空调运作时发出的沙沙声。 第140页 江愁在写作业,而旁边的卓霜趴着午睡,中间一根细长的耳机线将他们连在了一起。 低沉柔和的大提琴惬意地流淌,空气中细小的浮尘合着音节翩跹飞舞,快结束的时候卓霜睁开眼睛,安静地凝视着身边的人。 江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放下笔,同样望着他,而他索性得寸进尺,直接摸上了江愁的脸,感受着指腹上温热柔软肌肤的触感。 从很早以前江愁就注意到了,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眼底的这颗淡得看不清的小痣,仿佛这是什么很值得稀罕的东西似的。 卓霜反覆摩挲着这一小块肌肤,目光温和缱绻,「我……」 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粗暴的敲门声,不少人都被惊醒,茫然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老唐站在教室门口,坚毅的五官逆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卓霜,江愁,你们两个到教导处来一趟。」他沉声说着,语气极其严肃,「快点。」 第67章 卓霜慢条斯理地摘掉耳机站起来,「有事吗?」 班上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们这边,老唐没有正面解答他的疑问,目光在他和江愁中间来来回回,眉心拧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快点。」事不过三,老唐最后催促了一遍,让他们两个不要继续磨蹭。 「那好吧,这就来。」什么都问不出来,卓霜只好认命地离开座位。 走在他身后的江愁感觉到掌心悄悄被人捏了下。 「不会有事的。」卓霜用口型这样对他说道。 「但愿吧。」话是这样说,看着老唐那凝重的神情,他心中的不安如爆炸的指数一般增长着。 他们走后无数的窃窃私语如潮水一般在教室里蔓延,讲台上的班长连喊了好几声安静都没用。 新高三搬去了对面的復兴楼,明晃晃的日光从顶楼的玻璃天台上直来,一行人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飘扬迴荡。三楼右边倒数第二间就是教导处,江愁其实对这里并不陌生,开学的时候他和卓霜就是在这里让周泽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不过这次他们可能没有上次那么好运了。老唐推开虚掩着的门,里边的班主任李老师抬起头,「知道为什么把你们叫来吗?」她将手上拿着的东西扣在桌上,神情疲倦地按住太阳穴。 卓霜和江愁同时摇头,「不知道。」 她看着他们,神情变幻莫测,最后深深地嘆了口气,「唐老师,你来说。」 确定人都进来了,老唐关好门,走到办公桌边上,拿起刚刚李老师放下的那叠东西不轻不重地拍了下。 「说正事之前,我和李老师想要确定一件事情。」他把东西扔到他们面前,「自己看,看完了回答我们的问题。」 卓霜拿起来看了两眼,发现是一沓放大的彩打照片,拍的基本上全是他和江愁。 这些照片的清晰度大多不怎么样,选取的角度也很诡异,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在很远的地方偷拍的。 老唐顺简单地说了下来源,「晨练的时候我看到有公告栏前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就过去看了下……」 他家住学校附近的学工宿舍,早上有晨跑的习惯,这点不少住校生都能作证。夏天昼长夜短,五点多天就全亮了,他过去揪住那个在公告栏前贴东西的人,发现是前段时间被开除的周泽正。因为周泽正现在不是附中的学生,做的事也没到违法犯罪的地步,他没收了周泽正手里拿着的东西,简单训了两句就把人赶跑了。 「问题就出在这些照片上。」 卓霜还在看照片。他看得很仔细,从前到后一张张地看,走廊、操场、校门口……照片里出现的场景涵盖了他和江愁在学校99的活动范围。 「这有什么……」卓霜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大概猜到了周泽正想做什么,但照片里他和江愁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是手牵手或者凑近了讲悄悄话,完全可以用关系比较好的同学煳弄过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唐瞪了回去,「有什么话看完再说。」老唐语气不善。 眼看照片要翻完了,卓霜动作忽的停滞了一瞬,面色霎时阴沉下来。他很快恢復正常,但这样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两位老师的眼睛。 最后几张照片是在一条昏暗的巷子里拍的,一高一矮两个身穿附中校服的少年,高个子面朝镜头的部分比较多,而矮一点的那个被他钳着下颌搂在怀里,只露出了小半边秀丽的侧脸。从头顶倾斜而下的路灯灯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虽然看不太清脸上的表情,但他们在做的事情一览无遗:他们在接吻,或许接吻这个词不准确, 拥吻要更加合适一点。 镜头从不同的角度记录了他们当时的表情和肢体语言,矮个子少年起先犹豫着,手悬停在半空,而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地回抱住了另一个人的背嵴。从这些细小动作上的变化来看,这个热烈而放纵的吻应该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存在被胁迫与意外的可能。 卓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相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旁边的江愁愣怔了一小会,也认出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是那天傍晚他和卓霜摊牌的最后,卓霜对于他告白的回应。 「解释一下,是恶作剧、图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解释下这几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第141页 老唐面色不虞的敲敲桌子,把他们的注意力从神游的地方拉了回来。 卓霜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江愁的前面,将他和老唐那犹如鹰隼的犀利目光隔离开。 「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他轻声说,哪怕是他面对如此确凿的证据也只剩下词穷。 不等老唐说些什么,李老师便扬高了声调,「江愁,卓霜,你们才多大,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知道。」卓霜回答得很平静。 李老师死死地盯着他,而他同样报以回视。 「……我也知道。」 她愣了下,越过卓霜看到他身后的江愁。 江愁涣散的目光中有一点震惊、一点难以置信、一点害怕和非常非常多的茫然,即便如此,他还是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既然这事不是个误会,那么按照一开始说好的,她向老唐使了个眼色。 「卓霜,你跟我来,我们去另一边谈。」老唐扯住卓霜的手臂把他往自己这边带,「李老师,这边交给你了。」 · 等那两个人走了,李老师拖了把椅子到自己对面。 「坐,我们好好谈一下。」她示意江愁坐下,随后深唿吸,尽可能压下过多的情绪,「江愁,你先回答我,你和他,你们的这种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坐在椅子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户外边,一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 听着窗外传来的阵阵蝉鸣,李老师捏了捏眉心。 说实话在接手这个班以前她就对面前这个叫江愁的学生有印象了。上学期她教高一前三个班的化学,经常在化学组办公室看到一个瘦弱纤细的男孩子拿着课本来问问题,偶尔几次他要找的老师不在,她便帮他解答了问题。她注意到他的笔记本和课本有被撕毁又拼贴好的痕迹,问他的话他又除了摇头什么都不说。沉默寡言、勤奋好学以及人缘不是很好,这是她对这个学生的全部印象。等下学期他分到自己班上,她特地留意了一下这个学生的档案,单亲,家境一般,入学成绩属于擦着分数线低空飞过那种,但之后的考试一次考得比一次好,从摸底考的一百五十多名到期中的前百再到期末的二十多名,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来。 如果让她给班上的学生分个类,江愁应该是最不需要人督促担心的那种,所以她怎么都没料到这个看上去对学习以外任何事情都不上心的学生居然会早恋,还是跟另一个男孩子。 「江愁,你才十六岁,身体和心智都没发育完全……」照顾到青少年特有的敏感,她谨慎挑选着措辞,「你们这个年纪很容易被荷尔蒙影响,错把一时的冲动当情。你感觉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如果只是觉得好奇就做出这种事……」 「不是好奇。」他摇头,小声反驳着李老师的观点,「我和他,我们不是好奇。」 李老 师盯着他,末了很无奈地嘆气。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要说完全没接触过同性恋是不可能的,拿最近的举例子,上上届她带的班上就有学生跟她反映过某某是同性恋,希望能把自己的座位调远一点……知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他是她的学生,她作为老师只能尽量把他往正道上引。 「我知道你来附中以后没什么朋友,卓霜是第一个对你伸出援手的,你会依赖他,对他产生好感再正常不过,但是呢江愁,人的一生里除了爱情还有很多种感情,亲情、友情……等等,这些感情同样重要,你需要分辨一下你对他这份好感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不要傻傻的把一点点好都当做情情爱爱。」 那件事情以后,她又专门去了解江愁在前一个班级的遭遇。被诬陷偷窃然后孤立,来到新班级,遇到完全相信自己、为自己洗刷冤屈的新朋友,她知道江愁性格孤僻,没有太多和人交往的经验,会把这种出于感激和友谊的感情混淆成爱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见江愁皱眉,态度像是松动了一些,她继续劝说,「卓霜对你好照顾你,是因为他发自内心把你当朋友,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这点我可以肯定,只是你们都需要一点来自成年人的正确引导,免得你们再继续错下去……」 她就正常交往的界限作了很多文章,边说边观察着他的反应。 「江愁,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吗?不要害怕,我没有在指责你,我只是在指出你的一些错误,然后告诉你什么才是正确……」见他又把目光转向了窗外,她有点不高兴了,「你这样不配合,老师说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你起码该有一点尊重。我跟你说,你们这个年纪总觉得自己是对的,老师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我现在就很后悔小时候没多听一点大人的话。」 「我不觉得我们这么做是对的。」江愁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但是不一样。」 他的手掌纹有一道是直接从中间截断的。很不吉利。 「什么不一样?」李老师一时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对他的感觉……和对其他人不一样。」 李老师瞪着他,「我不是说了吗?是他首先对你提供的帮助,你觉得他特殊这件事完全……」 然而他就像一只蚌壳,短暂地露出柔软的内部以后又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无论李老师怎么劝说怎么试图推翻他的论据都一言不发。 第142页 这么谈下去也不是个事,李老师拿他没办法,按住眉心免得头疼,「行了,你先回去,你妈妈马上就来了,我再跟她谈一下。不要觉得我们爱告状,这种事情我作为班主任必须通知家长。」 · 五分钟后,江愁靠在三楼走廊的墙上,不远处是紧闭的教导处大门,隐约能够听到里面江素晴和李老师谈话的声音。 不知道卓霜跟唐老师在哪间办公室谈话,李老师让他回去,但在确定卓霜没事之前他不想一个人回班。 离开了空调房,随着体温的升高,他的手心乃至鼻尖逐渐开始冒汗,冷气从窗户缝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反衬得他周边空气越发潮湿燥热。 他没有忘记江素晴来的时候脸上那混合着失望与暴怒的神情,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等里面的人结束谈话。 在他看来,这间办公室就像一个密闭的容器,越来越多的情绪就是逐渐堆积的压力,当压力趋近临界值,只需要一点外力来推动便能引发巨大的爆炸。 来了……他有所预感地抬起头,看到有人朝他们这边走来。 是个有点面熟的老师,身后跟着一位衣着考究、满头银丝的老妇人。 「就在这里。」 「谢 谢。」老妇人礼貌地向那位老师道谢。 她的谈吐、仪态乃至举手投足间都有种老式高级知识分子的优雅。 对于她的身份,江愁有一个很大胆、大胆到乃至荒谬的猜测。 老妇人看都没看他,径直过去敲教导处的门。 「李老师,我是卓霜的外婆,你特地打电话叫我来学校有什么事吗?」 门没有反锁,她拧开把手推门进去,屋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时都集中在门外的她身上。 至于她……她的目光在李老师身上盘桓了两圈,最后落在了另一边的江素晴身上。 她和江素晴,两个人的面孔都扭曲了一下,几乎同时失声惊叫,「是你?」 第68章 这一刻江愁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躯壳里脱离出来,漂浮在最上空旁观整场闹剧。 卓霜曾说过,他妈妈唐琳生下他后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在他两岁以前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不接见一切外人。 既然唐琳无法外出,那么代替她找到江素晴摊牌的那个人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不同于刚来这里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老妇人,已从李老师那里知晓了前情提要的江素晴脸色越发地难看。 雪崩。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词,可能连始作俑者周泽正都想不到自己在山顶的轻轻一推会造成如此恐怖的后果。 两代人的复杂纠葛、爱与恨、过去与现在……他和卓霜竭力想要隐瞒的真相最终以这样荒谬的形式暴露在了所有人面前,而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好准备。 眼看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忽然老唐从走廊的另一边快步走来,用一句话打破了僵局。 「您是卓霜的家长?」他看起来也吃了一惊。 「我是,他妈妈现在在国外出差,所以由我代劳。」老妇人将注意力转向老唐,「您是哪位?」 「我是学校政教处的老师,也是高一年级组长。」老唐沖办公室内的李老师使了个眼色,「李老师暂时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卓霜的事情我们去别的地方慢慢说。」 作为一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成年人,她很快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得滴水不漏,「好的,麻烦您了。」 「你还好吗?」 在老唐的身后,江愁看到了跟着过来的卓霜。 卓霜想要走近跟他说两句话,但想到江素晴还在看,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往后退。 「对不起。」卓霜轻声说着,「是我的疏忽。」 不是你的错。他本来想这样说,但下一秒,大片的阴影覆盖住了他的视野。 他抬头就看到江素晴狰狞扭曲的脸孔。 「你早就知道了……」她声音艰涩,说的话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一样,「他其实就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是啊。他想这样搞说,可是恐慌与绝望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见到熟悉的抬手动作,他认命地闭上眼睛,可是想像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有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别打他。」卓霜捏着江素晴的手腕,「你要打就打我,别打他。」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江素晴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尖锐地冲着他叫骂,「滚开,我教育我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卓霜的手就像铁钳,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没有松动分毫。 「我……」 「卓霜,你给我过来!」 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他们在一起老妇人的脸色就又变得很难看,「过来!」 卓霜浑身一颤,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缓缓放开了江素晴。 「卓霜,过来。」连老唐都在帮腔,「你忘了我说的,还想让事情变得更糟吗?」 在他们的不断催促下,卓霜终于还是朝他们走去。 面对着濒临爆发的江素晴,江愁不敢看他是不是回头了。 「同名同姓。」江素晴揉着手腕,沖江愁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同名同姓。」 从小养成的察言观色本能让他在这句话里听到了失望、疲倦、愤怒以及不容辩驳的厌恶。 第143页 「……妈。」他讷讷地叫了她一声,想看一下她的手有没有事。 「别叫我妈。」江素晴躲开他的手,近乎仇恨地瞪着他,连声音都在发抖,「我没有你这么贱的儿子。」 不要脸、下贱、噁心……伤人的话像一块块石头,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这短暂的几个月里他们努力修补维护,好不容易变得融洽了一点的母子关系又倒退回了最开始的地方,甚至更糟。 哪个母亲听到自己的小孩是个骯脏的、喜欢乱伦的同性恋会高兴?所以这不是江素晴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追出来的李老师听到这些话,试图打圆场,「你们两个都……」她想要拍他的肩膀,「你不要往心里去……」 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不往心里去他就不会难过了是吗?他用力打开她的手,忽略掉李老师脸上惊愕的神情掉头就走。 「江愁!」 有人在背后大声叫他的名字。 「江愁,你冷静点!」 他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别叫了,他不想听也不想被追上,于是捂住耳朵奔跑了起来。 · 下午的d28公交车上人都没几个,太阳透过窗帘照在后排的江愁身上,晒得他脸颊发红髮烫。 他皮肤比别人敏感,这么晒很容易晒伤,但他浑然不觉地望着窗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从学校里出来以后,无处可去的他坐上了最先到的一班公交车,然后在熟悉的站台附近转乘d28路。 车程长达一个半小时,到目的地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往天空另一边倾斜,门房里吹空调看电视的保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事情。 这个点送葬的队伍的都走了,没有哀乐和礼炮,节假日外的陵园空旷得连走路都能听见山间回声。 他两手空空地上山,因为头有点儿晕,一路上走走停停的,比平时多花了将近一倍的时间。 爬到山顶,看到面前熟悉的墓碑,他登时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墓区的细瘦松树看着和他差不多高,单薄的树荫连遮阳都做不到,他等到眼前不再阵阵地发黑了才慢慢地站起来,途中正好对上墓碑上那张和蔼的英俊面庞,动作一下子顿住。 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你们肯定想问我为什么来了。上次我跟你们说我交到了朋友,叫卓霜……其实根本就不是同名同姓,他就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忽然有一阵风从林间吹来,他身上的校服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手臂和脸被这滚烫的热风吹得又疼又痒。 「我对这些都无所谓……」他无意识地抓挠着手臂上发痒的地方,「我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他也喜欢我,但是这让她很生气。」 同样是从小生活在扭曲的家庭中,卓霜身上有他求而不得的许多品质:卓霜能够向着光明蓬勃生长,而他却只能把自己封闭在阴暗混乱的罅隙里。 「我能够理解她为什么生气,因为我也觉得我这样很噁心很自私……」他讲不下去了。如果外公外婆还活着的话,大概也会对这样的他感到失望。 「对不起。」他咬紧牙关,把眼泪一点点吞回去,这样的他不配在外公外婆的坟墓面前掉眼泪,「对不起。」 可就算被所有人唾弃,他还是喜欢卓霜,他改不了。 回答他的只有呜咽的风声和两张始终微笑着的黑白面庞。 · 他一直在陵园待到了下午五点多,来巡查的工作人员提醒他要锁门了,他才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市区以后他还是不想回去面对江素晴,思前想后转了两趟车去了一个他以为自己再 也不会去的地方。 外公单位派下来的两室两厅旧宿舍,上次他和江素晴过来清点了一下遗物就走了,这次他再来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残垣。 施工重地不得入内,他在这附近游荡,甚至回了一趟以前的初中,遗憾的是以前教过他的老师要么回去生孩子了,要么就去带初一,这会儿已经放假了,他只好到以前的教室外边偷偷看了一眼。 到了不得不回去的点,他才磨磨蹭蹭地回了竹园小区。江素晴睡了吗?希望她已经睡了……钥匙插进门锁的噪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嘈杂无比,还不等他拧下去,门就自己开了。 他吓了一跳,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呆呆地望着江素晴无表情的脸,然后垂下了眼睛。 客厅餐厅的灯都亮着,江素晴讥讽地弯了弯嘴角,「你还知道回来?」 余光瞥到餐桌上冷了的饭菜,他觉得自己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劣的人。 江素晴没有管他,重新坐回了沙发上,他进屋后默默地到厨房里拿了碗筷,给自己盛了碗饭。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饿,甚至连菜是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 他本以为他和江素晴能够这样相安无事地吃完一顿饭,可江素晴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把你的手机给我。」江素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数三二一。」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但是没有递给她。 一下午没看,除了几十个来自不同人的未接来电,他的简讯和微信像是要爆掉,最新一条消息是魏志勛发来的。 第144页 ——学校贴吧有人发了这个[图片文件] ——你和卓哥你们真的是这种关系?为什么你们从来不告诉我?你们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 魏志勛发了好多好多消息,有语音也有文字,他来不及细看,退出对话框去看傅衡发来的。 ——照片我联繫吧主删了,ip和号都封了,敢换地方发就继续封,老魏那边我来说,你先处理自己的事情。 后面还有谢瑶瑶和梅瑾发来的,她们都在问他有没有被为难,尤其是谢瑶瑶,光看文字都能想像得到她难过的样子……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江素晴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阴阳怪气地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也知道你做的事情见不得人是吧。」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这近乎默认的态度让她越说越过分,「我送你去上学,你学的什么东西,倒贴搞同性恋,下流,噁心,不要脸……」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一拳砸在棉花里的她气不过,一把抢走他手上的手机,恶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次摔不坏就摔第二次,没几次屏幕就碎成几块,她还嫌不解气,还在上面使劲踩了两脚。 拖鞋鞋底是软的,手机也不是这么容易损坏的东西,她盯着始终亮着的屏幕看了几秒钟,转身冲进了他的房间。 起初他还不能理解她想做什么,直到听见翻箱倒柜的声音,他勐地想起柜子里放着卓霜送给他的画。 他迟了那么久才从卓霜那里拿到的生日礼物,毁了的话……后果他不敢想像。他浑身的血液都凝结成冰,站起来,用最快的速度跟在了江素晴后面。 江素晴果然发现了那副画,气头上的她举起画框,用力地朝着衣柜砸去。 「别动。」他什么顾不上了,从她手里夺过画,把它护在自己身体底下,「别动这个。」 她扑了个空,一脚踹在他身上,疼得他身体勐地一颤。 「你是个男人啊,你就没有一点自尊吗?你倒贴他 缠着他,他们全家人肯定都在背地里嘲笑我们下贱,不要脸。」 卓霜不会的。卓霜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嘲笑他的人。 「我好不容易让自己活出点人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想要全世界的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吗?!」 不论她用多么难听的话羞辱他,他都死死地把那副画抱在怀里,一言不发。 「从我家里滚出去。」愤怒逐渐转成委屈,她竭力哭喊着,「我宁可我没生下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看着她那歇斯底里的样子,一直被埋藏在心里的那些恨意又涌了出来,粘稠的、黑色的憎恨将他团团围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他这种人要活着呢?他活着只会成为其他人的负担。 「你以为……」他剧烈地喘息了一下,嗓音嘶哑地说,「你以为我想出生吗?」 这是他第一次对江素晴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你以为我想出生吗?我一直知道你过得不容易,所以你为什么要让我出生……我拖累你和外公外婆,我一开始就知道。」 越来越多的阴暗念头冒了出来,他脑袋晕乎乎的,暂时忘记了平日里的诸多顾忌。 疼痛让他不得不放慢了说话的语速,「我下贱,我是那个男人留给你的耻辱,你为什么不打掉我,为什么要让我出生,如果我不出生的话,你可以过得比现在好,我都知道。」 不一样。忽然有一道不一样的声音钻了出来。 他的存在还是有一点意义的,他如果死了的话,卓霜会难过的。 卓霜是第一个告诉他像他这种人也可以被什么人喜欢,也可以被人温柔地对待的人。 不需要察言观色,不需要处处小心翼翼,他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就好。 在卓霜身边,他才稍微喜欢上这样的自己一点,稍微允许自己去想像一个有卓霜的未来…… 江素晴愣了一下,「滚出去,不想被我生下来就滚出去!」 滚出去就滚出去。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又被人推搡回去。 「你敢出这个门一步,你这辈子都不用再回来了。」 他跌坐在床上,脑袋差点撞到墙,心里除了荒谬就是绝望。让他滚的是她,威胁要和他断绝关系的也是她。可以的话他也想滚出去,不用再日日夜夜提心弔胆地活着,但是他能去什么地方呢?那个承载了他那么多回忆的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他早就无家可归了,还说什么我会照顾你,你只需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大概是失望到了极致,她没再继续打骂他,「我再最多养你两年,你自己好自为之。」 确定她真的走了,他小心地把画藏到了床底下,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不能放心。 白天他去上学的话要怎么办?他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明天去问问谢瑶瑶,在他搬走上大学以前能不能暂时把画寄存在她家。如果谢瑶瑶拒绝的话,他还可以再去问问魏志勛他们……如果魏志勛没有觉得他噁心和他绝交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枯坐在床上,像死了一样,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因为每一个念头都让他痛苦不堪。 身上的疼痛越鲜明,他就越渴望卓霜能再亲亲他,抱抱他。他想念卓霜身上清爽的薄荷香气,想念他温暖坚实的手臂……所有和卓霜有关的东西都让他眼眶酸涩,心口发紧。 第145页 他想要听一听卓霜的声音,手刚往枕头底下伸就想起来他的手机被江素晴摔坏了。 仇恨、愤怒还有巨大的、排山倒海一般的孤独和无助,这么多的情绪压迫着他,让 他无处可逃。 他呆愣愣地坐到了对面楼的灯火都熄灭,最深最静的夜色像烟雾一样笼罩着他,一直到整个世界听不见一点声响,他忽然醒悟过来,倒在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睡不着,无论如何他都睡不着,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强迫自己进入睡梦。 因为只有睡着了的人才能做梦,他想做一个有卓霜的梦,一个不用每天提心弔胆的美梦。 第69章 直到窗外天空泛白,江愁终于迷迷煳煳地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很浅,像是做梦了又像是没有,好几次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却又怎么都醒不过来,意识挣扎着沉入更加深与暗的地方。 当他再开眼睛已是日上三竿,他呆滞地看了半天头顶天花板,想着这样不行才拖着沉重疲惫的身体下床。客厅里空荡荡的,谢顺和江素晴都不在,他打开冰箱门,看到用保鲜膜封好的剩菜又关上了。 早上没有闹钟,手机不在身边,这些事时刻提醒他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什么荒唐的噩梦。要去学校吗?脚心一阵刺痛,他迟钝地低下头,发现自己无意中踩到了一小片碎玻璃。他把染血的玻璃拔出来扔进垃圾桶,不想上课,不想面对学校里的那些人,可是去学校的话有千分之一见到卓霜的可能。 三分钟后他站在浴室里,屏住唿吸,任由热水噼头盖脸地浇下来,冲掉了身上的冷汗和灰尘。 在紧绷的神经和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到达极限以前,他关掉花洒,扯了条毛巾搭在头上出去穿衣服。 太阳穴附近的某根血管突突跳动,镜子回望他的那个人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眼睛底下有很明显的青黑,晒伤部分的边缘开始脱皮,难看得跟鬼一样。 他试着弯起嘴角地笑一笑,这种放别人身上是开朗阳光的表情由他做来显得格外的面目可憎。 · 到学校勉强能赶上上午第三节,李老师的课,他没有敲门没有说报导,就这么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进来了。 李老师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什么都没说,「你……算了,来了就好。」 他假装没看到班上人其他人投来的或善意或恶意的视线走到自己的座位边上。昨天事出突然,他的书包和作业本都维持着中午离开前的样子,大喇喇地摊在桌上。 「让一下。」 汤阳晖站起来的时候因为动作太大不小心把桌子上放着的原子笔碰掉了,笔滚落到他的脚边,他下意识地弯下腰想帮对方捡起来。 「别动!」察觉到语气有点沖,汤阳晖急忙补救道,「你别动,我自己捡。」 本来都要碰到原子笔的他停下手上动作,看着汤阳晖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把笔捡起来放进了笔袋里。 刚进来那会他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别的事情上,这才注意到汤阳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眼神也躲躲闪闪的。 「让我别动,是这个意思吗?」 讲台上李老师在慷慨激昂地讲氧化还原反应的精髓要点,而他不说记笔记,连课本都不想翻开,除了发呆就是想其他与课堂无关的东西。 「嗯,不麻烦你了。」汤阳晖把头埋得很低,像很害怕对上他的视线。 平时他和汤阳晖的文具混用都没什么问题,现在看到汤阳晖这么旗帜鲜明地和自己划清界限,他只觉得好笑。 「觉得我会把不好的病顺着笔传染给你?」趁着李老师背过去写板书,他单手托着下巴,小声问身边的人。 汤阳晖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不是这样的。」 「那就是不想跟我这个噁心的同性恋同桌了?害怕我会骚扰你?」 汤阳晖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反驳他的说法,「你跟他……你跟卓霜,你们真的……」 「没必要这样委婉,直接说你介意就行了。」 「嗯,嗯……我也不想……」 被他那嫌恶的神情刺激到了,江愁凑到他的耳边,看着他惊惶后退,险些把椅子弄翻的滑稽模样轻轻地说,「骚扰你?结巴,成绩一般,长得也一般,班上有女生喜欢你吗?你觉得你有哪里 值得我骚扰?你不会觉得自己配跟卓霜比吧?」 「你!欺……」 汤阳晖想要骂人,他又接着指了指讲台上的李老师,「班主任在看这边,不怕死就继续。」 盯着汤阳晖那又惊又怒又不敢大声说话的样子,他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扭曲的快意,紧接着就是成倍的厌恶,一半冲着昨天还拿着各种题目来问自己今天就视自己为脏东西的汤阳晖,一半冲着对这个恶毒阴暗的自己。 下课以后,李老师前脚刚出教室,后脚他的座位周边就被一群好奇心杀死猫的傢伙给包围了。 不知是谁把他来学校的事情传了出去,门边窗户边扒着不少从其他班跑来看热闹的傢伙。 「都给我一边去。」魏志勛生得人高马大,一米八五将近两百斤,笑起来是个合格的谐星,不笑的话光往那一杵就跟堵墙似的,看得人发憷。 他阴着脸驱赶这些无聊的看客,「跟你们有屁的关系,又不是跟你亲,怎么,没见过人亲嘴啊,没见过回去看你爹妈去,少在这碍眼。」 第146页 「你干什么?」 粗活交给魏志勛干了,傅衡这边就轻松很多。他看着江愁把书和课本分门别类打包收拾好,虽然大致看得懂,但保险起见还是多问了一句。 「换座位。」一回生二回熟,江愁把该放进书包的放进书包,剩下的累成整齐的一摞摞方便直接抱着走。 「我来帮你。」傅衡没等他同意就直接抱起了面前的两座课本山,冲着对角线的另一端扬起下巴,「那边对吧?」 明知故问。除了那边他还能搬去哪里? 确认没有东西剩下,他们谁都没管旁边瑟缩着的汤阳晖,干脆利落地拿着东西穿过人潮走了。 「卓哥今天没来上课,电话也打不通。」 「我知道。」 他早就注意到卓霜的座位是空着的。果然是这样,现在他就算来学校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傅衡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我让吧主删帖封号,但是已经看到的记忆不会消除,不同班上的人私底下肯定有不止一个小群,保存图片也只是轻轻一点的事,想阻止这件事传播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冷处理,不回应也不表态,反正马上就放暑假了,大部分人的脑子又跟金鱼没什么区别,到开学他们的注意力就转到其他事情上了。重点在于你们家里人和学校的态度,看李老师和唐老师特地把你们叫到小办公室谈话,至少他们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的。」 「嗯。」江愁不是很想说这个,便低声把话题岔开,「到了。」 知道李老师他们说的大部分是对的是一回事,控制自己不去迁怒他们又是另一回事。 卓霜的新同桌呆呆地看着他和傅衡,「你们干什么?」 傅衡微微一笑,「这个位置我们要了,麻烦回你之前的座位去,搬不动的话我和老魏可以帮你,希望能在下节课上课前处理好。」 「班主任……」这个男生试图讲道理,「你们不怕班主任生气吗?」 「班主任那边我帮忙去说。」江愁直截了当把他的最后退路堵死,「再跟我同桌汤阳晖会受不了的。」 这个男生看看他,又看看卓霜的空位,「行吧,那傢伙真的麻烦又喜欢得罪人,我倒是不在乎这种事。反正我们先说好,班主任生气了别扯上我。」 「没问题。」傅衡一口答应,「都是我们逼你的,没问题了就快点动,要上课了。」 「我也来帮忙。」 正巧魏志勛从外面回来,和傅衡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就帮那个男生把东西打包好了。 「魏志勛。」眼看他们要走了,江愁叫住魏志勛小声说,「……对不起。」 魏志勛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你们不跟我说怕我说漏嘴,我能理解,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适合保守秘密,但是我还是很生气,凭什么老傅知道就我不知道。」 「我自己看出来的,而且还提醒了你那么多次,你傻怪谁?」 听不下去的傅衡地用肘子撞他一下,他龇牙咧嘴地瞪了傅衡一眼,严肃的表情也渐渐挂不住了,「行了,我承认我傻就是了。江愁,我就是想说……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跟我们说就是了。」 江愁本来想拒绝,可是想到别的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放学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 这一天江愁都过得浑浑噩噩,上午头痛得听不进去课,下午头痛好点了人又开始发低烧,到医务室拿了片感冒药吃才稍微好点。 最后一节课下了,他一直在教室里待到其他人都走了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看到等在门口的傅衡和魏志勛,他没说什么,跟他们一起下楼出校门,再到公交车站等车。 「你打算去找卓哥?」傅衡在车站报亭买了两瓶矿泉水,一瓶给自己一瓶递给江愁,生怕他不收又补充了句,「钱晚点转我。」 「你怎么知道?」可能是发烧的后遗症,江愁的反应比平时要迟缓得多,手上也没什么力气,光矿泉水瓶子都拧了半天。 傅衡指了指前面等红绿灯的那辆公交,「你平时上学放学都坐209,刚刚来了辆209,你没上。」 「人太多。」 傅衡笑了下,「你又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而且刚刚那辆209那么空你都没发现吗?」 顺着傅衡的手指还能看到人站得稀稀落落的车厢,江愁哑口无言。 「难受的话明天记得请病假。」傅衡嘆气,又摸出包湿巾让他擦脸,「擦擦脸,你难道就打算这样去见卓哥吗?」 说得好像一定能见到似的,江愁不想泼他冷水,「车来了。」 大半个钟头后,他们三人站在了世纪华庭6栋a座的大堂,等电梯从23楼下来。 「21楼左边那扇门对吧?」傅衡最后跟江愁确认了一遍楼层,「我上去按门铃,你和老魏在下面等着。」 江愁低下头,看着显示电梯所在楼层的数字从两位数变成个位数,「嗯,还有……如果他在的话别说我也来了。」 「你……」魏志勛不理解江愁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人都来了,说你不在……」 「我知道了,如果卓哥在家我就说你不在。」滴,电梯门开了,傅衡在外面等里面的人都出来,「有事我会给老魏发消息。」 「好。」 完全不给魏志勛说话的机会,江愁和他就这样说定了。 第147页 「为什么要让老傅说你不在,你来这里不就是想见卓哥吗?」 等到这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魏志勛粗声粗气地问一直默不作声的江愁,「他肯定也很想见你。」 头疼,浑身酸软,越来越难受的江愁靠在墙上,努力控制着唿吸的频率,让说话的声音跟平时没什么区别,「他想见我,但是他家里人呢?」 如果只是想看卓霜一眼的话,那他为什么要让这两个人跟他一起来? 光是认出江素晴那位自称是卓霜外婆的老妇人对卓霜和他接触如此牴触了,现在知道他们是那种关系,她一定想要把他彻底撕碎。 就像江素晴说的,他就是贱骨头,明知道卓霜的家人对他恨之入骨还要往这边跑,就为了看一眼卓 霜到底好不好。 「他家里人……」一提到卓霜家里人魏志勛立刻哑火,「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耳边清净下来的江愁闭上眼睛,谁知等了不到十分钟傅衡就又回来了。 「我按了半天门铃都没人开门。」傅衡抹把脸,沮丧地说自己不论是敲门还是按门铃都没人,「我贴着大门听了下,里面确实没有人。」 「要不要再等一下?」魏志勛觉得只是暂时不在家,「现在也才六点半,等等没准就回来了。」 江愁不动声色地站直身体,顺便擦掉掌心涔涔的冷汗,「不用了,他现在应该在他外公外婆家。」 「嗯?」魏志勛和傅衡一起看向他。 见他们确实不知道的样子,他简单地说了一下,「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外公外婆家。」 他不知道卓霜外公外婆家的住址,来这边只是想碰碰运气,现在事实证明了他的运气一直都很差。 「谢谢你们。」他本来想说耽误你们回家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过去的几个月里,卓霜一直强调不要跟他们这么见外,太见外反而像是要跟他们划清界限一样。 「回去吧。」 他们的家都在不同的方向,所以回去的时候他们没办法一起:傅衡坐地铁回家,而魏志勛去他的反方向搭车。 送走了傅衡和魏志勛,确保他们不会再杀个回马枪,他做了一件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情。 他又回了世纪华庭那边。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直接搭电梯到了21楼,然后按下了门铃,听着楼道里叮叮咚咚的声音,思绪却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跟傅衡说的一样,即使按门铃也没人来开门。 卓霜不在这里。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是在这里守株待兔地等,卓霜也不会出现的,这样除了让他更加难受什么用处都没有。 可是除此之外,他根本想不到要怎么办。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们今后的事情,他都完全没有头绪。 第70章 昏暗寂静的房间,卓霜唰地拉开窗帘,温热的微风冲散室内干冷的空气,也让潮湿的夕阳均匀地涂抹每一寸角落。 一个钟头前下了场阵雨,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茂密婆娑的树荫和半干的小路。怎么看都不是跳下去还能安然无恙的高度,再度意识到这点,他的眼神黯淡下来,离开窗边,顺手拿起桌上摆着的日历。 步入尾声的七月,最下方一排被人连接划了四个整齐的红叉,四天,从他被软禁在这里已经过去了四天,手机不在身边,笔记本连不上wifi,一切和外界联络的途径都被切断了,而且这样的日子肉眼可见地看不到尽头。 四天前,他和江愁的关系被迫提前曝光,从学校回来,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的他就又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卓振宁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他喜欢男生的事,特地前来兴师问罪。 或许是谈话时卓振宁轻佻的态度,又或许是他提起江愁那饱含蔑视的语气,原本想要冷处理的卓霜忍不住和他争辩了两句。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卓振宁眼中闪过几分不悦,说的话也越来越不客气,「我看你是昏了头!」 「我知道。」 卓霜无谓地望着窗外,嘴角弯出个讥讽的弧度,他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在做什么!」 真的要说吗?卓霜忽然感到十分地疲倦。既然不要脸的人都豁出去了,他有什么不能说的? 「十多年前你出轨了一个姓江的女人,外公和外婆从小到大一直跟我说是那个女人和你是一对姦夫淫妇,想靠肚子里的小孩上位,所以我妈妈才会生病,变成现在这样……反正谁都没说那个女人消失去了哪里,肚子里的孩子是生下来还是打掉了,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卓振宁表情僵硬,「说这个干什么?」 听起来他还不知道江愁的真实身份,卓霜低下头,「直到今年,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叫江愁,没错,他就是那个姓江的女人给你生的小孩……」 「不要再说了!」 在卓霜的记忆里外婆一直是个很优雅的老太太,不会这样失态地大喊大叫,更不会露出这样恐怖的表情。 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正在说的事情对于这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过于残酷荒诞了。 「闭嘴!卓霜我让你闭嘴,听到没有!」外婆扯着嗓子厉声呵斥道,因为用力过度,连她脖子上凸起的青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让你闭嘴,不要再说下去了!」 第148页 「外婆,谎言是不能一直持续下去的,你和外公的谎言让我从记事开始就憎恨着那个孩子,明明他和我一样都是受害者。」卓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那句话说完了,「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那天藏在门后看我们谈话的那个人。我喜欢他,而他也喜欢我,我们现在在一起,今后也会一直在一起。」 让道德伦常的条条框框去见鬼,他不在乎,也没法把江愁和这个下流不堪的男人联繫起来,他只知道他很喜欢江愁,喜欢到想和时时刻刻他在一起。 「荒唐!」卓振宁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气得浑身发抖,「荒唐!」 卓霜波澜不惊地瞅着他,浅棕色的眼睛像两颗冷冰冰的玻璃珠,无机质一般地倒映着暴怒的卓振宁。 一手造成了如今这种尴尬局面的人居然说他荒唐,换个场合他一定会因为太过荒谬而大笑出声。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荒唐?」他轻声询问着眼前的始作俑者。 「凭我是你爸!」卓振宁彻底撕下了温文尔雅的伪装,「执迷不悟,不知悔改!」 「出轨,,撒谎,你犯的哪一样不比我严重?我需要悔改,难道你就不需要了吗?」 「我只是犯了很多男人都会犯的小错,不像你,你这个畜生都不如孽种!」 卓霜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仿佛是今天才认识到这个男人的无耻是如此的没有底线,「重婚罪也是小错吗?用假身份证欺骗无辜的女人,让她为你生儿育女,这也是小错吗?」 「谁告诉你的?」 看到卓振宁眼里的慌张,卓霜心里对这件事最后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你真是个人渣。」他咬紧牙关,两侧的脸颊绷得紧紧的,「人渣。」 唯独无法反驳这件事的卓振宁狼狈不堪地扭过头,「卓霜,我对你真的很失望。我一直都试图尊重你的选择,把你当成一个冷静理智的成年人来对待,结果呢,结果你也不过如此。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人渣,但是你比我还不如,你真的让我感到可笑。」 失望、可笑,被接连扣了两不出自己心里愤怒和好笑哪个更多一点,「前段时间我忘了告诉你,卓霜这个名字是我妈妈给我取的,因为她决定嫁给你,为你生儿育女,从此永生都不分离的那天晚上月光就像清冷的流霜。」面对卓振宁那一脸惊愕的样子,他心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你居然毫不怀疑地把她的心意拿去当你在外面荒唐的保护伞,到底谁更可笑……」 啪。沉重的耳光落在脸上,有那么几秒钟他除了眼前的阵阵黑影看不见任何东西。 卓振宁喘着粗气,五官因为暴怒而狰狞扭曲。 口腔里瀰漫着一股腥涩的铁锈味,卓霜伸出舌尖舔了下,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大约是脸颊内侧某个地方破了道口子,他擦了擦嘴角,嗓音沙哑地反问道,「怎么,敢做不敢当,被戳到痛处了?」 「卓霜,我警告你,你再提这件事一句,我就……」卓振宁毫不掩饰语气神色里的兇狠,「我就弄死你,你真当我答应了你妈就不敢动你了是吗?」 答应他妈?他答应唐琳了什么,卓霜神色一动,但还来不及细想就被一旁重物跌落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目睹了整场争执的外婆倒在地板上,双目紧闭,口唇青紫,胸口微弱急促地起伏着。 「外婆!」 「妈!」 「叫救护车!」 场面一片混乱。陈姨连忙找到备着的速效药,掰开外婆的嘴给她餵了进去,而他刚要打120手机就被一旁的卓振宁抽走了。 「给我滚回房间待着,」卓振宁阴沉地瞪着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 ` 「霜霜,你醒着吗?快吃饭了,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咚咚咚,外头陈姨的声音打断了卓霜的思绪,将他再度带回到现实里。 总之就是从那天开始他就被软禁在这间卧室里,正门的门锁重新换过,新换的只能从外面打开,就算打开了也有两道安全链条拴着,没法脱身。 「今天晚上就你一个人在家吃饭,一个人的分量不好做,可以的话我给你煮碗面条行吗?」 每到饭点陈姨都会来给他送饭——他这才注意到现在都快六点半了。 「陈姨,现在家里就只有我和你吗?」 「嗯,是……是的。」不知为什么,陈姨回答的时候磕巴了一下,「只有我和你,霜霜,有什么事吗?」 「外公今天几点钟回来?」他没有直接突入正题,而是反覆地在边缘试探。 「九点多吧,差不多九点半,所以提前打电话回来说晚上不要做他的饭。」 「陈姨。」 大概是猜到了他接下来想说的东西,陈姨的语气格外紧绷,「霜霜,你不要为难陈姨。」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卑劣,但陈姨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突破口,「陈姨,拜託你帮我把门打开好不好?我知道你有钥匙。」 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也不想做这种事,但他真的太担心江愁,担心他会在家里学校里受到伤害,而四天的毫无音讯让这份担忧变得格外迫切。 陈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于是他又加了把劲,「我保证在外公他们之前回来。」 这次陈姨倒是有反应了。听到锁链被放下来的声音,他心中又愧疚又高兴,「对不起……」话还没说完的他愣在原地。 第149页 门是开了不假,但陈姨旁边站着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陈姨低着头,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记得唐琳的研讨会要开一个月,所以八月以前都不在国内……可他眼前这个冷淡美丽的女人又的确是唐琳。 「是我让陈姨这样说的,要怪就怪我好了。」唐琳微微一笑,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巧的钥匙,「不请我进来吗?」 ` 「妈。」 既然唐琳都这样说了,那么除了让她进来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一脸僵硬地把她迎进房间,「你怎么回来了?」 「我那边会开完了就回来了,有什么问题吗?」她左右环视了一周,「还挺整洁,我还以为会看到一地狼藉。」 「我不喜欢拿别的东西撒气。」他淡淡地说,生气就砸东西不是他的作风,「你怎么会这样以为?」他回味过来才觉得这问题有点古怪。 「也没什么,我就是以为你疯了,所以试探你一下。」唐琳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既然你还有点做人的理智,那我们坐下来谈吧。」 他当然听得懂这些明里暗里的挤兑,「你想谈什么?」如果她只是打算来讽刺他取乐,那么他现在没办法也没心情奉陪。 「谈你最近闹出来的这些事情。」唐琳把卧室里唯一椅子拉到床边坐下,「大致经过我听卓振宁说了,你有什么想补充的没有?」 「没有。」他坐在床边,无所谓地弯起唇角,「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对于她,他虽然不像对卓振宁那样厌恶牴触到骨子里,但也远没有亲密到能够说毫无负担地心里话。 唐琳听出他语气里的敷衍,仍旧很平静地说道,「卓霜,人要学会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不谈卓振宁怎么样,你的这场恋爱把你外婆气得进了医院,陈姨天天晚上以泪洗面,这齣闹剧你打算怎么收场?」 「外婆没事吧?」 「看你怎么定义没事这两个字。」唐琳见他眉宇里的焦急和担忧不是假的,神色略缓,「再过两天就能出院。」 他松了口气,「这就好。」 整出闹剧里,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外婆会被刺激得进医院。 说实话,他和外婆的关系一般,有时候还会被这个偏心的老人气得七窍生烟,但要是她因为自己出了什么差池,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不会觉得你这样咬死了不松口,跟我们犟两个月,我们就会松口放你继续去那孩子身边了吧?」 被说中心思的卓霜一愣。不说百分百是这样想的,起码他真的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只要能赢下这场拉锯战…… 唐琳轻笑,纤细的,我反正没什么所谓。」 不转学, 继续在附中?卓霜下意识防备起来,「条件是什么?」他不信唐琳这种人会这么好心。 「你不转那就让那孩子转好了。」 果然,她接下来的话打碎了他的所有幻想,「你和他不可能再继续在同一所学校,你不转那我们只能让他转,最多就是麻烦一点,不过也说不准……」 「闭嘴。」 目的达到的唐琳即刻收声。 他不知道唐琳这话多少是在恐吓他多少是真的,可是他承担不起后果。 不论他表现得多么镇定自若,他心里清楚,现在的他没有和他们抗衡的资本,他们想要干涉他和江愁的人生简直是轻而易举。 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他还有两年才能毕业,而在他构建的蓝图里,只要他把志愿报得离开a市,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离开卓振宁和唐琳的掌控。 如果没有这么快曝光,他们明明可以有更加自由的将来……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事情已经发生,时间不会倒流,他必须在这里做出抉择。 唐琳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裙子下摆的褶皱,那模样悠闲惬意得近乎可憎。 她没有说他们会用什么手段迫使江愁转学,这样的留白却更加令他胆战心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学籍对江愁那种出身的学生的重要性,如果在这里被退学的话,他的人生和将来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江愁的成绩那么好,附中是本省最好的学校,如果离开了附中,想要接受同等级的教育就只有那些价格昂贵的私立中学……唐琳太清楚他的软肋了,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把事实摆在他面前,他就一定会按照她的心意做出抉择。 「我走,别动他。」他死死地盯着唐琳,表情要多吓人有多吓人,「别让外公外婆和卓振宁动他的前途。」 「你转学的话可以享受国外最好的教育资源,他转学很可能前途就这么毁于一旦,我很高兴你还懂得权衡利弊,没有谈恋爱谈得脑子都没了。」 「别动他。」唐琳的玩笑话完全没进到心里,他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甚至能尝到喉咙口瀰漫着的血腥气,「只要不动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唐琳面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復到往日的漫不经心,「这话是你说的,来,在这张表上籤你的名字。」 她递过来一张退学申请表,他握着犹如千斤重的签字笔,在唐琳的注视下缓缓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这一刻开始,他再没有任何退路了。 「记得你答应我的,不许动他。」 「我又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唐琳接过表格看了眼,确定没什么问题便叠起来放进包里收好,「只要你听话,那孩子就能好好念完高中。」 第150页 得到了唐琳的承诺,卓霜悬着的心落下来一点——虽然还是难受得要命,可至少不再那样惶恐了。 他以为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会离开,可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五分钟后她还是端坐在椅子上。 「妈。」他心念一动,很轻地叫了她一声。 「什么事?」正闭目养神的唐琳动了下眼睑,却没有睁开眼睛。 「我能再去见他一面吗?」 那天他想要追着江愁离开,可是外婆的手就像枯树的老根一样,死死地抓着他。 这几天里,他一直在想江愁过得好不好,怎么想都没有答案。 唐琳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垂下,遮住了瞳仁里的情绪,「你是在求我吗?」 「是的,我在求你。」他尽可能地放低姿态,「求你让我再去见他一面。」 他 上一次求这个人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每一次卑微的恳求都没有得到过想要的答覆,这一次也不例外…… 「好啊。」唐琳低下头,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精巧的珠宝腕錶,「你外公在医院里,晚上九点半左右回来,剩下的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你同意了?」 「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不需要,我听到了。」 卓霜站起来,在衣柜里翻找起适合出门的衣服。 「你为什么能这么平静?」他放下一件白色的衬衣,忽然问了唐琳这么个问题。 这件事发生以后,包括卓振宁在内,所有人要么不停地嘆气,要么就是歇斯底里地命令他回到所谓的正道,唯独唐琳,她看起来还跟过去一样,神情讥诮,眉宇间笼罩着一丝淡淡的疲倦,行事风格乖张且我行我素。 「我儿子是个同性恋,还有呢?这种小事都需要我摆出副天塌下来的哭丧脸,我还活不活了?」 他拿不准唐琳到底知不知道他和江愁的真实关系,但看到她那好似带着点讥讽和挑衅的神情,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毕竟他从没搞懂过这个被他叫做妈妈的女人的想法。 「出去,我要洗澡换衣服。」他随便扯了件黑色的t恤出来。 唐琳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给陈姨放了一晚上假,晚饭你自己在外面解决。接着。」 快要走到门边的唐琳突然扔过来两样东西,他接住一看,发现是自己的钱包和手机。 「记得门禁时间。」 他简单沖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离开了这间软禁了自己四天的卧室。 每个梦都有它的时限,都会消逝。 他曾向江愁许诺的那个有关未来、爱和自由的梦已经到了它的时限,而在消逝以前,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比如道别。 第71章 太阳快要下山了,狭窄得连转身都困难的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从外面回来的江愁推开卧室门,把书包丢到一边就踉踉跄跄地倒在了床上。 余晖透过装了水的玻璃杯,在天花板和墙壁的交界投下金色的波纹,像一尾游曳的金鱼,不知过了多久,从躺下起就没有动静的他翻了个身,正面朝上,汗湿的黑髮随意地黏在额头上,眼睛无神地盯着金鱼尾巴的纹理。半小时前在车站和傅衡他们说再见时他顶多有点晕,不知是209上开得太足的冷气还是那股让人反胃的汗臭的缘故,他现在浑身发烫,手脚酸软,总之难受得一塌煳涂。 不想动,哪怕感冒药就在不远处的书包里,他的眼皮慢慢地往下坠,睡吧,睡着了就没这么难受了。 在睡梦和醒着的夹缝,他听见外面的门铃响了。反正不是隔壁来找江素晴串门的阿姨就是物业的人,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这样想,顺便拉起毯子蒙住耳朵假装没有听到。 按正常的剧本,这时候上门的不速之客发现没人应答就该走了,但楼下的这人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直按一直按,铃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恼人,穿透大片模煳的雾气直达意识深处,即使用力捂住耳朵都能听见。 「你找谁,我妈妈暂时不在家,谢叔叔的话……」他昏昏沉沉地拿起听筒放到耳朵边机械性地说道。 显示屏里扰人清梦的傢伙抬起头,即使背景是一片朦胧的灰五官也有种融化了水墨的清隽。 「是我,江愁。」 他认得这个人的样子,即使化成灰他都认得。 无法相见的每一个夜里他都想见这个人想得几乎要发疯。 「你现在一个人在家吗?是的话能出来一下吗?我……」 正要回答的他忽然用力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他现在不清醒,如果是幻觉的话,不要说话,不要相信,只有疯子才会和自己想像出来的东西说话。 画面里的影子动了,沙沙的电流模煳了原本清亮的嗓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怎么都听不真切。 「我来找你……喂,你怎么了?给我开门!」 电话从手中跌落,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往旁边一歪,砰地撞在玄关的鞋柜上,发出一声巨响。 双眼的视力、手脚的知觉还有耳朵的听力,这些感知外界的渠道正一点点被关闭,将他封闭在一个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的幽闭空间里。 第151页 「开门,江愁,给我开门听到没有!我让你开门!开门!你再不开门我报警了!我现在就报警!」 外面有人大力地拍着门,震得连靠着柜子缓缓下滑的他都感觉到了,也正是如此他才能维持最后一点理智。 最难受的几分钟过去,虽然他的视力还没有恢復,眼里还是只有一片不断旋转的黑,至少身体的控制权回来了一点。他动了下麻木的手指,摸索着用全身仅剩的那点力气打开了防盗门。 万一他看错了,来的不是卓霜是入室抢劫的那就只能认命了……门开的一瞬间,失去支撑的他控制不住地朝前倒,他本来以为自己会摔得很惨,可接住他的手臂坚实有力。 鼻息间充盈着这个人身上熟悉的薄荷香气,他沉重的身体里忽然生出了一股力气,让他迟缓地抓住了这个人的衣角。 你终于来了。他很努力地在发出声音,但是他说不出话,仅仅只有微弱的气声。 「是,我来了,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 黑色的迷雾缓慢退却,他首先看见地板上小小的污渍,紧接着是柜子上磕碰留下的痕迹, 最后才是一张满是痛苦和悲伤的脸。 · 医院急诊部,推着担架匆匆经过的医护人员和等化验结果的家属把一楼大厅挤得水泄不通,。 江愁坐在好不容易等到的座位上,看向面前的人,气息微弱地说,「我现在好多了。」 「先喝点水,你出了好多汗,我看你都要虚脱了。」 卓霜把新买的病歷、就诊卡连同运动饮料一起交到他手里,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微凉的触感让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还在发烧。」卓霜注意到他没动,拿起瓶子替他拧开,「傅衡说你中午看着还好,怎么突然……」 他刚刚又给傅衡发了消息,知道江愁病成这样傅衡也吃了一惊,连说中午明明不是这个样子,不然他和魏志勛早就找班主任请假了。 「可能……忘了吃药。」微甜的液体流过喉咙,江愁感觉自己昏沉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我也不知道。」 这几天他过得浑浑噩噩的,完全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正常感知,如果不是有魏志勛和傅衡在旁边提醒大概连吃饭都会忘掉。 卓霜还想说什么,那边叫号的护士叫到了他们。 「87号,87号,三号诊室,87号!」 「到我们了。」卓霜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我刚看过了,三号诊室在那边。」 三号诊室对面是儿科诊室,走廊里站满了抱着小孩的家长,卓霜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被某些横冲直闯的傢伙撞到。 「病人一个人进来就行了。」 把卓霜拒之门外,医生递过来一支温度计让他夹在腋下,接着就是惯例的那一套问诊。 冰凉的听诊器在皮肤上滑动,他尽可能回答着医生问的问题,中途还一直有病人拿着化验单子进来打断。 「咳痰吗,咳的话……在看什么?」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医生随口问了下。 诊室门虚掩着,病人进进出出的缝隙里,他一直可以看到那个靠墙的熟悉身影。 卓霜的视线落在他看不见的前方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和跟他在一起时完全不同。 他收回视线,「没什么。」 医生写完病歷又在电脑上敲了几下,「先去那边缴费,再去验个血,验完结果出来直接拿进来给我看。下一个。」 他刚站起来椅子就被等了好半天的88号病人坐住了,而另一边卓霜看到他从诊室里出来,身上那股阴郁低沉神气魔术般消失不见,「医生怎么说?」 「缴费,验血……」他话还没说完,手上拿着的单子就被卓霜拿走了。 「你先去那边排队,我待会就过来。」 验血窗口前面都是人,他趁排队的间隙朝某个方向看去,结果看到了大堂里挂着的石英钟。 石英钟?难道这面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卓霜缴完验血的费用回来,这边队伍刚好排到他。 戴口罩的护士接过收费单据,消毒抽血棉花按压伤口一气呵成,「二十分钟后来拿结果。」 两个人再回到大厅里,之前的座位早就被其他人坐了,只好到角落干站着。 他注意到卓霜又在看时间。一次可能是侥倖,两次三次呢?卓霜很在意时间吗?他低下头,试图靠病歷上龙飞凤舞堪比鬼画符的字迹转移注意力。 不要去想。不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只要不去想就行了。 「要不要去吃点东西?」还不等他回答,卓霜又否认了这个提议,「算了,万一赶不回来就糟了。」 「你……」 他正要说话就被不远处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大厅里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总结一下好像是附近出了车祸,救出来的人都送来了这边。 担架上的伤者身边围满了医护人员,透过人潮的缝隙只能看到血迹斑斑的被单和扭曲得不正常的肢体。 「你这几天……」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终只问了那一句,「你还好吗?」 「还好。」 他们都没有直接谈论几天前的那件事情。 「感冒了为什么不请假?」 第152页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我以为你会来上学。」 卓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好半天才轻声说,「以后不要这样了,身体是你自己的,照顾好自己。」 医院白茫茫的日光灯照得人心里惶惶的,他试探性地碰了下卓霜的手,但一直到他放弃卓霜都无动于衷。 「嗯。」 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走廊上,外人看起来很亲密的样子。 「下次我会记得请假的。」 从这里正好能看到外面的景象,他这才惊觉时间的流逝——刚来的时候外面天还是亮的,现在夜幕已然降临,衬得这里更像是黑暗中幽浮的孤岛。 不去想就代表不会发生,不管卓霜是为了什么来的,至少现在他还在这里。 二十分钟不算太久,化验单出来,卓霜代替他拿进去给医生看。 普通的伤风感冒加中暑,医生开了一针退烧针和一些消炎的药就让他们走了。 「先把这个吃两粒,然后是这个,沖剂回家记得喝。」卓霜拿完药,低头在袋子里清点了一下,「我送你回去。」 · 医院就在竹园小区马路斜对面,照顾到江愁还在生病,他们走得很慢,平时不到一刻钟的路走了老半天才刚刚走完一半。 从这里过马路,再拐个弯就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商场花里胡哨的gg牌将他们身后的道路照得明亮如白昼,身边的夜色却浓得化不开,只在经过路灯正下方时稍稍淡去。 「开药的钱……」 「江愁,我有事想跟你说。」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江愁最先沉默下来,「你先说好了。」 卓霜把一直捏在掌心的卡片连同手里拎着的袋子一起递了过去,「密码是我的生日加91。」 江愁停下脚步,「什么意思?」 卓霜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医大是八年制,而且经常要实习考试,应该没什么时间勤工俭学,如果有困难的话……」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问你是什么要给我这个,你不是说了……」仔细听的话,江愁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说了要和我一起上大学吗?」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毕竟他一直都是个很敏感的人。卓霜故作轻松地笑了下,「嗯,当时我确实是这样说的,可人都是会变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要走了。」他忽略掉江愁眼中近乎哀求的神色,尽可能轻佻地说,「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我要出国了,反正托福成绩和申请材料都是现成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两人手指接触的剎那,江愁惶然地倒退一步,袋子里装着的东西哗啦啦地掉在地上,惹得附近的行人侧目。 「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江愁的脸颊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那略带疲倦的病容让他看起来更加可怜,「我不知 道……」 这一晚上,他都强忍着想要触碰江愁的那股。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抱抱他,安慰他,让他不要再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然而他不可以。 「骗人。」他垂在身边的手死死地攥紧成拳,「你明明就听懂了。」 江愁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他忍得喉咙里都要出血,只好借着捡东西的由头躲避江愁无声的央求。 「我就送你到这里,回去记得好好吃药。」他把银行卡连同袋子不由分说地放在江愁怀里,「我走了,再晚点回去就赶不上车。」 从他们认识以来,一直以来都是他目送着江愁离开的背影,这次他们的角色颠倒了过来,换成了江愁看着他离开……他没走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死死地抱住。 少年的身躯一点都不柔软,甚至因为还在发育期的缘故,凸起来的骨头和关节有点硌人。 他浑身僵硬,低下头看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沉默许久才找回了言语的功能,「回去吧,你还在生病,在外面太久你妈妈……」 「她不会担心的。」江愁抵着他的嵴背,声音很小也很模煳,「她不会再管我了。」 一个大病一场的人能有什么力气,卓霜想要挣脱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他缓慢却残忍地掰着江愁的手指,让他放松对自己的禁锢。 「别丢下我,卓霜,别丢下我……」 他在哭吗?灼热的地方就像火烫过一样,一直疼到了心尖上。 「对不起,一直在让你难过,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男朋友了。」 「不是你的错。」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江愁看他的眼神里总带着浓浓的依赖和眷恋,仿佛自己是构成他的另一个支点。 「你总把我想得那么好,实际上我一点都不好。」 唐琳说的没错,他不配跟她谈专一和感情,他不配向任何人许诺未来,因为他甚至连掌控自己人生都做不到。 他们总以为已经跨越了最艰难的一步,然而现实远比他们单纯的想像更加残酷。 路灯下他们的影子紧密地重叠在一起,然而未来的道路却在他签字的那一瞬间被划出了清晰的界限。 他们註定要通往不同的方向。 「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到……」 第153页 「你要和我分手吗?」 「嗯,毕竟以后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就算说不分手又怎么样,不能见面、不能交谈甚至不能触碰,仅靠过去维繫着的关系跟分手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在这里把一切都说明白。 至少这样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了。 「忘掉我,你会遇见其他更好的人。」 「不可能,我忘不掉。」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江愁慌乱地说,「我可以等你回来……」 高中两年,大学四年,还有研究生……这要等多少年呢?卓霜闭上眼,尽可能把眼眶里的热流倒回去。 「傻不傻,万一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呢?」 江愁恍若未闻,「我可以等你回来,不管多少年,只要你别和我……」他已经魔怔了,完全没法考虑别的事情,「我可以的……」 「我也不知道要去多少年,可能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喜欢对方了,你会觉得我真是个人渣,后悔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的。」 他听到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我真的要走了,江愁,现 实一点,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终于掰开了江愁扣着他的最后一根手指。 重获自由的一瞬间,他心里某个位置彻底空了下去。 曾经他以为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实际上当他回过神来手中空空荡荡,什么都留不住。 「再见了,江愁。」他低声说,「再见。」 江愁没有说话,大概他也清楚,与其说是再见不如说是永别。 道别的话语已然说尽,他逼迫自己背对着江愁离开。 约莫是上一次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勇气,这次江愁没有再追上来,就这么被留在原地越甩越远。 「卓霜。」江愁在身后叫住他,「我……」 他不敢停下脚步,假如他在这里回头了,他就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离开。 他会恨我,他应该很恨我,他怎么可能不恨我。因为连他都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恨。 然而一直到他彻底听不见,江愁都没有说这句话的后半。 第72章 高一的最后一天,江愁他们集体搬进了三楼的教室,门口的牌子也从高一(一)班变成了高二(一)班。 没有道别也没有大肆宣传,放在学校里的书本和练习册托人处理掉了,卓霜走得悄无声息,大部分人都是九月开学后才后知后觉地感慨班上真的少了一个人。 高二依旧是没什么大变化的一年,不重新分班,任课老师全部维持高一配置,唯二的变化是有关卓霜的一切被永远留在了高一的末尾和江愁开始住校。 是的,曾咬死不松口的江素晴非常爽快地就在江愁的住校申请表上签了字,同意了让他以后都住在学校里,一个月回去一到两次拿一些生活上的必需品。 只要不出现在她的眼前就行了吗?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顶着谢顺嘲弄的冷眼和江素晴的沉默收拾好东西去了学校。 住校的日子跟他想得差不多,早上六点起床晨跑,晚上十点半下自习回寝室洗澡,洗完做一个小时题睡觉,周而復始,每天都没什么新意。 高中剩下的两年时间像一捧水,悄无声息地就从指缝中流走了。 他和傅衡还有魏志勛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傅衡还好,成绩一直很稳定,属于中上水准,可惜的是魏志勛,升高三那年以一名之差掉出一班落到次快班三班,三人组一下子变成了他和傅衡同桌的二人组。 然后是谢瑶瑶,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后她决定走艺术生路线考电影学院,于是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就很少出现在学校里,大部分时间都在上那些艰难程度不亚于上课的艺考培训班。 每个人身上都在发生着这样那样的变化,他也不例外。 学习上他一直没掉出过年级前十,外貌上相比高一刚入学那会他长高了足足十五公分,不再是全班最矮小的男生,不用再被当做女生对待。 当初卓霜受到的那些特殊待遇几乎原样不动地落了他的身上,除此之外他还开始频繁收到了其他女生的情书和表白,傅衡说如果不是他没有手机的话大概还会有男生和别的学校的女生混在里面,毕竟照片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难得回一次学校的谢瑶瑶听他用一种相当难以理解的语气说起这件事,当即拿出化妆镜对准他脸,「你难道不知道吗,前段时间我们班女生搞了个投票,你以压倒性的优势拿下了附中校草的桂冠……你为什么会觉得,其他人不该喜欢你呢?」 他猝不及防和镜子里的自己对上。镜子里的人眼神阴郁冷淡,秀丽的五官隐约有了青年的影子,虽然大致轮廓还和过去一样,可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变了。 他们不是兄弟吗?为什么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卓霜的影子,为什么他们没有哪怕一丁点相似的地方……他发现他已经快要不记得卓霜的样子了。 有朝一日再见的话,卓霜还能认出他吗?卓霜还会喜欢这样的他吗? 「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了。」他挪开视线,茫然地说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说有没有用,重要的是你在他们眼里就是单身。」看出他还想反驳,谢瑶瑶嘆气,「所以呢,你喜欢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如果你想说自己不是单身,那么他不应该在你身边吗?」 第154页 这件事是他的软肋,他登时不再说话了。 谢瑶瑶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又气又急,「你不会还没死心吧?他都走了那么久,该忘掉他从头开始了……」 「我忘不掉。」 记得卓霜的人越来越少,毕竟对其他同学来说卓霜只是个短暂同学了半年的普通人,在一起的时候有许许多多的优点,一旦分开了全部的印象就只剩下是个好人和很受欢迎。 他不一样,他曾切身体会过那份光明和温暖,除非死否则他忘不掉。 「那你打算怎么办,去找他?」谢瑶瑶冷哼一声,就差没明着说他不争气了,「你连他去的哪个学校都不知道,你要怎么找他?」 「不知道。」他低头看着面前的歷年真题,「我自己有分寸,你不用太为我操心。」 不像谢瑶瑶为首的艺术生和某些早早退出高考的出国党,普通学生的高三就是由考不完的试和做不完的卷子组成,他不允许自己松懈,所以他真正能够想起卓霜的时间其实很短——有些事情越想忘记就越是印象深刻,越得不到就越要牢牢记住。 谢瑶瑶劝不动他气唿唿地走了,他在座位上远远地回头看了眼教室后排的倒计时,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很清楚,那天距离高考还有七十六天。 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完了煎熬的一生,实际上却才过去了两年不到,这样的认知终于令他动摇起来。 在那看不见头的前方,他真的还有抵达终点的那一日吗?而在那个终点,真的有他想要的一切吗? · 对于高考那两天,江愁其实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语文数学理综英语,除了考场比较陌生监考比较严格,和平时学校里组织的模拟考基本没什么区别,一直到最后一门英语考完,他都还愣愣的。 结束了,他这三年的全部努力已经在几分钟前彻底落下了帷幕。 考完以后他找了份包吃住的暑期工从谢顺家里搬了出去,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一直到晚上点钟才能回到狭窄的宿舍洗澡睡觉,一起上班的同事知道他今年高考却不知道具体考得怎么样,只当他是考砸了提前出来打工,偶尔还会有人劝他出路那么多做人要学会看开,让他哭笑不得。 到了出分的日子,因为没有手机,他直到下班才有时间去打电话拜託班主任帮忙查分。 全校第四,全省第十七,和之前的模拟考差不多,属于没有超出太多的正常发挥,按往年录取分数线的话报他心仪的专业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他向老闆请半天假去学校那边报志愿,大约是老闆的女儿明年也要参加高考,假批得十分爽快。 每年的这段时间学校机房对所有高三毕业生开放,他出示了自己的准考证,那个值班的年轻男老师就让他进去了。 即使开了空调机房里的温度也说不上多低,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开机,打开收藏夹里的第一个网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第一志愿栏填下了t大医学八年制本科——他只填了第一志愿,剩下的全部空着,甚至连服从调剂的框都没有勾上。 细微的日光滤过铁丝网的间隙,灰暗的质地仿佛蒙尘,甚至还不如头顶的灯管明亮。按下确认键,老旧的滑鼠发出咔哒一声,这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和我一起上大学好不好?」 他勐地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动作太大差点掀翻了面前的键盘。 机房里只有老旧主机机箱发出的嗡嗡噪音和其他人打电话和家里人商量志愿的喁喁哝哝说话声。 「好啊。」是和他截然不同的清亮嗓音,咬字很清晰,尾音却有点拖拉,像是带着点戏嚯的笑意。 他闭上眼睛好缓解眼眶里骤然涌起的酸涩感。 这是来自久远的、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过去的回声,于两年前的盛夏出发,约定的今日抵达。他甚至能想像出说这话的人单手插兜,嘴角带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样子。 骗人。根本没有人跟他一起上大学,到最后他还是要一个人离开这座城市,开始崭新的未来。 确认完 志愿没有问题,他便离开了机房。 他没有立刻回去上班。t大离a市很远很远,而且假期也不一定有时间回来,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学生的身份走过这条走了三年的林荫道。 这个时间新高二高三都在补课,偌大的校园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他一个人单调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煳的蝉鸣。 从宇寰楼到復兴楼,最后是树丛之中的正琼楼,他走得很慢,忽然前方的喧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掩映在藤蔓绿植中的小篮球场上有一群陌生的少年人在打球,为首的那个个子很高,肤色略深,穿红色的球衣,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清他那矫健灵活的身手。 他还没来得及走近就有个篮球滚落到的脚边。 「传回来,谢了。」那几个少年朝着他大力招手,「学长,快点!」 如果是以前的他,碰到这种事要么会手足无措要么会掉头就走。但现在的他弯腰捡起球,反手传给那个带头的高个子少年,高个子少年接到后向他吹了声口哨。 「谢了。」 这群少年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球就收拾收拾走人了,而他一直在这里待到了日暮西山。 涂着绿漆的栏杆和球框都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太大分别,变的只有在这里打球的人。 第155页 他心知肚明,他和卓霜之间的联繫早在那个夜里被彻底切断了,即使仰望夜空,有些事情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昔日种种宛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即使这样,他还是想要再见卓霜一面。 第二卷 下部·尘埃 第1章 将近年关,雨雪天渐渐地多起来,今天亦是如此,早上出了点雾蒙蒙的太阳,中午过了就开始下湿冷的濛濛细雨,到晚上都没有停的迹象。天气预报里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很久,医院内外最常听到的抱怨就是衣服晾在外边三四天都是湿的,还要下班后专门花时间去烘干。 六点多钟,办完交接查完房的江愁跟今夜搭班的崔医生打了个招唿。 崔医生比他大三届,是普外科的主治医师,有点胖有点秃,为人和气,和邻里几个科室关系都不错。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崔医生正拿着手机点外卖,「何主任又叫你过去帮忙了?」 「嗯,那边正好差个助手就喊我过去了。」 江愁坐下后推开桌上放着的杂七杂八东西,打开食堂买来的简陋晚饭,边写病志边吃了起来。 一般值夜班的医生都有半天休息时间,下午四点半过后再来就行了,但他的直系教授也就是心胸外科的何主任提前几天就通知他今天有台大手术需要他当助手,所以上午九点他就跟着何主任一起换上了无菌衣,一直在手术室待到了交接班的时间。 「我看不是正好差个助手,而是像你一样的助手吧。」 崔医生打趣道。刚招进来的这届毕业生里何主任最喜欢的就是江愁这个从硕看到博的嫡系,这事在外科算个公开的秘密。 「只是二助,过去递一下器械顺便长点经验,大部分重要的事情都是老师他们在做。」江愁忽然停下筷子,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 崔医生值夜班经验丰富,看到他皱眉就知道原因是什么,「保温壶里有热水,我下午刚烧的,现在应该还是温的。」 饭从食堂提过来的一路上冷了不少,走廊那边有微波炉,但站了大半天的江愁实在懒得站起来再走一趟,打个热水就是极限了。 热水倒进杯子里,**到杯口一圈瞬间起了一层白雾,拿起来稍微有点烫手。 「谢谢。」 「喝完待会记得给我烧壶新的。」 今夜要写的病志很多,江愁三口两口吃完晚饭补充能量,然后去给崔医生把水烧着。 「看样子今天晚上怕是不好过咯。」崔医生唰地拉开窗帘,看着外头的景象如是说道。 江愁扭过头,看到跷二郎腿的崔医生,「怎么突然这样说?」 值夜班的最怕自己咒自己,他虽然不信玄学这套,但连轴转了这么久,总归希望夜里事情能够少点。 「喏,你看窗户外,还有刚刚收到的气象局简讯。」 电水壶里没多久便发出骨碌骨碌的声响,壶嘴的地方喷出白色的蒸汽。 江愁拿出手机,看到未读消息就懂了崔医生何出此言。 下午这场朦朦胧胧的小雨入夜后正式转成雨夹雪,气象局连发几次道路结冰黄色预警。雨雪天,地面路滑,这样的夜晚会发生什么,他们这些曾在急诊部和骨外科实习轮值过的医学生都再清楚不过。 「不谈了不谈了,免得到时候说我乌鸦嘴。」 崔医生摆摆手,趁外卖没有来的功夫做起自己的分内事。 江愁烧好了水也重新坐下,专心致志地投入进枯燥又繁琐的文字工作里。 他是八年临床本博,今年毕业后经由何教授的引荐进入学校的附属医院工作从最底层的住院医开始做起。 住院医一周要值两三次夜班,有时和同科室的主治搭班,有时自己一个人。值夜班并不是外人想像中那种值班室睡觉的清闲工作,即使没有患者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尤其是像t大附属这种大医院,每天要接收许许多多因为各种病症入院的患者,病歷上三言两语就能概括完的事情到了留作存档的病志这边就需要详尽地写出从病情发展到会诊结果等种种经过。 假如他能一直不被打扰地写完全部病志倒也算是清闲,然而事实就是中间还要经歷不少的风波:病情方面拿不准的地方需要跟崔医生讨论,期间又不止一次接到护士打来的电话,问他病人出现状况,比如409床的病人突然胸闷呕吐,433的病人一直喊痛,诸如此类的该怎么处理——若是小问题倒是还好,机敏的护士便能代为解决,但护士搞不定的大问题免得不要亲自跑一趟,以免出了岔子。 频繁地外出,还要分神去思考其他事情,平日里江愁半个小时能写完的一份病志写了一个多小时进度都还只有一半。 「喂,夏立……」电话响了,江愁接起来,下意识地以为又是病房里的病人出了什么事。 夏立是今晚轮值的护士,在国外留学过,脑子机灵,手脚很快,不少医生都喜欢跟她一同做事。 「对不起,我是急诊部这边的范娆,你们普外现在能分个人来我们这边一趟吗?」这个和夏立截然不同的沙哑女声自我介绍道。 科室里很安静,反衬得电话声音极大,听到是急诊那边打来的,崔医生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有什么问题吗?」江愁把电话换到另一边,顺便给写到一半的病志点了下保存。 第156页 「今晚这天气你也看到了,我们这边病人实在太多了,刚刚又有个急性阑尾炎送来的病人……」 这种车祸摔伤高发的雨夜里,急诊一时分不出人手给病人做手术再正常不过。 急性阑尾炎不算什么大病,可一直拖着也会有生命危险。崔医生在一旁听完事情经过,压低了嗓音同他说,「你去吧,这边有我就行了。」 阑尾炎是最基础的小手术,只要受过正规训练的医生就能够独立完成。 「行,我现在就过来。」 那边听起来松了口气,「快一点。」 江愁挂掉电话,拿起桌上放着的签字笔朝急诊大楼走去。 · 和寂静的偶尔响起铃声的外科科室相比,急诊这边处处瀰漫着一股战场般的紧张氛围。 救护车停在外头的,白色的车身在黑黢黢的雨幕中格外显眼,上头极具穿透力的车灯一闪一闪的,前后门几乎同时打开,前门跳下来的男人从后门拉出一副担架,旁边立马围上拿血压计的护士 从正门到后面的治疗室,一路上随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血迹,不远处前台在用很大的声音打电话,说他们这里已经爆满,没有能力再接收新的病人,希望去两条街外的六院,那里应该还有空床。 江愁刚到就被守在走廊上的范医生给拦住了。 「你来了啊。」想也不可能是崔医生过来,范医生倒没多说什么,「我带你去看待会要手术的病人。」 「病歷先给我看看。」 范娆把提前准备好的东西交给他,「在这。」 江愁简单看了下病歷和化验单,袁蓝,女,28,未婚,看数值和症状确定是急性阑尾炎没错。 「字签了吗?」 「签了,但是……」 「一个人来的?」 「嗯,也不算,不过是同事跟着一起来的,还帮忙交了住院押金。」 范娆说话的同时,他也正好看到了底下的那份知情同意书。 最下方患者授权那一栏简简单单签着两个字,和一般人的龙飞凤舞或是潦草敷衍不同,签字人的字迹很明显练过,横平竖直,笔锋锐利,和记忆里第一次见到那时一样,像根尖锐的刺,扎得他哪里都疼。 卓霜。签字的人叫卓霜。同名同姓?他这辈子犯过两次同样的错误,怎么可能会再犯第三次。 他目光在这里停留得有点久了,范娆以为他是有什么问题,「要是不舒服就去换崔医生,万一出了医疗事故……」 他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问题。」 「那边。」 两个人正好走到候诊室外的走廊,范娆指给他看,「就那个。」 说实话就算范娆不指,江愁也能认出来到底是哪个。 凌晨这个点来看急诊的大部分人都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难免有点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唯独靠墙站着的这个人不一样。这个人轮廓略深的五官英俊得出奇,薄唇高鼻樑,薄薄的眼睑折着一道,眼珠像玻璃似的,冷淡而散漫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身上的西装整洁笔挺,珠灰的衬衣领口解开一点,露出的肌肤白皙温润,在干冷的灯光下有种电影画报的细腻质感,总而言之半点没有熟人生病住院的焦虑。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这模样肖似卓霜的英俊男人向他颔首,好似在说请问您有事吗。 他本能地不敢认,可是不敢认又怎么样,他思维中属于理性的那一部分已抢先做出了回答,这个人是卓霜,既是他认识的那个又是他不认识的那个。 「这位是江医生,袁小姐待会的手术由他主刀。」忙疯了的范娆哪里察觉得到这两个人隐秘的暗流,简单地向介绍了一下情况。 「麻烦你了,」卓霜的注意力落在他身上,无表情的脸上多了点并不真情实意的笑容,随即朝他伸出手,「江医生。」 十分的客套和疏离,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看这个卓霜像陌生人,这个卓霜看他应该也是如此。 江愁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转头看着不明就里只想快些走人的范娆,「范医生,没别的事我先去洗手了。」 「哦哦好,我这边也有其他事情。」终于能把肩上的担子甩出去,范娆如释重负。 水池边上,江愁捲起袖口,认真地清洗手指到手肘的每一寸皮肤,直到微凉的水冲掉多余的消毒液,乱麻一样的思绪稍微缓和了一点,他把这套动作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拿毛巾擦干。 手术室里还有个痛得死去活来的病人等着他去救,他却被另一个人搞得心神不宁难以冷静,这样真的太难看太丢人了。 · 从病人被推进手术室到伤口缝合,拢共过了40分钟。 一般阑尾炎手术半个小时就能结束,但病人的情况有点糟糕,腹腔打开发现周边粘连,所以手术时间便延长了许多。 手术结束后,江愁脱掉身上累赘一样的口罩和帽子,护士帮他解身后无菌衣的带子,「输液用5%的葡萄糖,50,再加两支头孢,记得先做皮试。」 一天两台手术,不知是不是精神高度集中的后遗症,他出了一额头的冷汗,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知道了。」 为了给急诊那边的人减轻压力,病人在手术期间就提前办好手续转到普外的病房轮到他们来管。 第157页 病人推到四楼的病房,他洗完手换完衣服再过去,发现这里早已不见卓霜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很明显刚从床上爬起来往医院赶的年轻女人。 「我是袁蓝的朋友,下雨天,车不好打……刚送她来的那个是她老闆。」她身边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小旅行包,担忧而焦急地看着病床上苍白虚弱的袁蓝,「她没事吧?」 「没事,手术很成功,就看术后恢復了。」 江愁收回视线,把点滴的速度调到最慢,又跟这位小姐详细说明了手术后的种种禁忌。 想到前人的例子,为了自己后半夜的安稳他着重强调了不能喝水这点,不管患者多么渴多么可怜都不能给她喝水。 这位小姐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知道我知道,我妈妈去年割过,我会看着她的。」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有问题按床头的唿叫铃,会有人过来。」 凌晨三点,在急诊那边当救火员,帮着做了三台手术,一台割阑尾两台创伤缝合,回来又查了次房,写了一大堆病志和出院小结,累得连走路都要当心摔倒的江愁终于暂时结束了今日的工作,脱掉身上的白衣,在值班室里盖着毯子迷迷煳煳地睡了。 这是一天里最冷的时间,街道都黑乎乎湿漉漉的,雨夹雪又转成了能看得见具体形状的小雪,反正怎么让人不好过怎么来。偶尔有两片雪花飘到玻璃上便迅速地融化成一摊模煳的水渍,值班室里有暖气,但外头的走廊一直亮着灯,他睡得很不踏实,能听见外头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窗外马路上的川流不息,好几次他以为电话响了,睁开眼睛又发现那只是自己的幻听。 一夜无事,这种放其他值班医生估计要求神拜佛的好事放他身上简直是种糟蹋,听着另一边崔医生模煳的唿噜声,他翻了个身,呆呆地看着黑夜里反着淡淡白光的墙壁。 卓霜回来了。他又闭上眼。一个城市几百万人,他在医院里每天来来回回都无法看遍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所以怎么可能呢,他想了又想,从朝思暮想想到心如死灰,到后来已经不怎么想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简直就像个冷笑话一样。 第2章 外头天要亮不亮,隐约能看到点亮光的功夫,江愁接到护士夏立打来的电话。 「江医生,你醒着吗?」 「嗯。」他按住隐约作痛的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搭在身上的毯子自然地滑到了腰的位置,「出什么事了?」 这个点的医院很安静,不论是嘈杂的门诊还是入夜后总很热闹的内科科室,那些总亮着灯火的窗户都黯了下来。 「不是什么大事……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夏立有些犹豫,「461的病人又开始喊疼,其他床的病人和家属都有意见了。」 461床是个胃癌晚期的老人,姓李,入院那时本来犹豫着要不要手术切除病灶,谁知检查结果出来整个身体里从肝到肺全都被癌细胞殖民了,现在基本上就是在医院里耗临终前的那点时间。 「上次给药是什么时候?」 夏立那边传来翻阅什么的声音,「我看一下……昨天下午的事了。」 「曲马多口服片呢?」 「已经给过两次了,昨天晚上不是还问过你吗?」 江愁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他那时事情太多不留神给忘了。 「现在要怎么办?」 扩散到这个程度的癌痛根本不是普通的止痛药能够安抚的,可高主任跟家属谈话时家属又很明确地表示过不希望太过频繁使用杜冷丁和吗啡这一类会成瘾的强效镇痛剂,所以处方单上写得很明白,10毫克分三次静脉滴注,每次间隔五个小时以上,昨天下午就是最后一次。 「我过来看看。」 他挂掉电话下床拿起挂在架子上的白衣,可能是动作太大的问题,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你做什么?」崔医生还睡得迷迷煳煳的,听到动静醒了一小会。 「李老头又开始痛了。」 「哦,没救,家属不想他好过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便应付下就行了。」李老头这烫手山芋的事普外人尽皆知,崔医生闭上眼睛,「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 就着反**来的微亮白光,江愁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水里加了一小勺葡萄糖,喝完感觉身体里那股晕眩感慢慢消失了。 「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去食堂,要给你带什么吗?」 崔医生眼看就要再睡着了,鼻子里都开始打鼾,「带两个包子给我,肉包子,不要菜包。」 「行。」 值班室离病房不是很远,看到他,候在病房门口的夏立看到他眼睛一下子亮了。 「进去吧。」 其他床的家属围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告状,瘦得像具骷髅的李老头躺在床上,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眼睛紧闭,喉咙里唿哧唿哧的,像一具破旧的老风箱。 平心而论这声音不算大,都不如那些家属的抱怨厉害,可一旦病房安静下来就听得人浑身不舒服,跟要死了一样。 吗啡不是江愁这种住院医师能接触的,要用的话得先向上头的主任申请。在打高主任的电话以前,他又徵求了一遍李老头儿子女儿的意见,然而他们还是那套说辞,吗啡不是好东西,昨天打过了今天不要再打和你们当医生的读那么多书难道除了逼人吸毒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158页 他没有办法,随便开了点平价的安慰剂就当做你好我好除了病人不好的解决办法。 「辛苦你了。」夏立在旁边看着他被家属攻讦刁难又说不上话,这会一脸愧疚地跟他道歉,「刚才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事,我本来就醒着。」 这会儿本来就快到早查房的时间,江愁查完自己的病人又去给食堂给崔医生买了早餐。 晚上兵荒马乱跟打仗似的,万幸的是早上没什么突发状况,已经入院的病人还是那个样子,新入院的也不是什么急病,他跟早班医生办完交接,难得准点下了班。 外面的雨雪还没停,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他拉开储物柜柜门才想起来自己放在这里的备用雨伞前几天给了一个病人家属。 那天突然降温下大雨,他看那个女人带着孩子,连医药费都交得很勉强,不像是会专程买一把雨伞的样子,最后还是叫住了她,把自己的伞送了出去。 「江医生,你没带伞吗?」 他回过头,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换好衣服的夏立,拢在护士帽后盘得一丝不苟的头髮也放下来,恢復成普通的马尾,发尾卷卷的,不仅烫过还染了颜色。 她比他小几岁,也是刚毕业没多久就进了这家附属医院。 「嗯。」他关上柜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反正离车站不远,待会去便利店再……」 夏立从包里取出一把精巧的摺叠伞打开,「难得这么早下班就别麻烦了,不如我送你去车站吧。」 他其实是想拒绝的,但同科室已经有个人感冒请假,要是他再有点头疼脑热的毛病大概崔医生会直接从天台顶上跳下去。 「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夏立甜甜地笑了下,左边的酒窝若隐若现,「你个子高你来撑。」 他作为个子较高的一方又是男人,夏立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他接过雨伞,把一大半偏向了夏立,让她不至于淋湿,而自己只是稍微遮住了头顶和右半边身体。 从正门出去走两百米就是公交车站,夏立家就在附近,不用坐车,走路过去就行,于是他们在这个地方道别。 「那我先回去了。」夏立转身朝他挥挥手,「晚上见,江医生。」 排班表上今夜还是他们值班,真是倒霉到了一块。 「晚上见。」 等到看不见夏立的身影,他收回视线,专心地看着电子站牌上的提示。很不巧他要等那班车距离这边还有四站的距离,小小的雪花有的飘落在顶棚上,有的从他的眼前飘落,落在泥泞的地上。 这种程度的小雪即便一直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除了少数篷子顶上能看到一片薄薄的、将要融化的白色,绝大多数地方跟下了一夜的雨没什么区别。 当江愁把身体的重心从右脚再度换到左脚,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停在他的面前,伴随着低沉的机械声,车窗落下,展露出驾驶席上那人的真容。 一个他想不到,或者说不敢想的人。 · 「上车。」卓霜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很简略地说,「我送你回去。」 江愁拿不准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可是周边其他候车人全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在公交车站停私家车,尤其是这种尖峰时间是一件很缺德的事情,后面的车来了,不少人远远看到就开始朝停车的位置涌去。 这正好是江愁要等的那班公交,他还没有忘记走廊上卓霜脸上那仿佛见到陌生人一样的神态。 「江愁。」 朝着前方拥挤人潮走去的江愁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卓霜没有再说话,但是他动摇了,可能是这声唿唤里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也可能是人贪图安逸的怠惰本能,在拥堵的、不知要被挤成什么样的公交车和宽敞舒适的私家车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堵在前头的碍事车子走了,后面的公交终于不用排长龙,能够尽情地停在前面。空调的温度被调高了几度,吹得人昏昏欲睡,音响在放一首不知名的温柔情歌。 下一秒就卓霜把音乐关掉,伸手调试gps导航,「你家住哪?」 「松园路,蓝鲸酒店对面,送到那里就行了。」 卓霜在导航里输入地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眉头紧蹙。 江愁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晚上那身衣服,不过看着比那时凌乱不少。是没回去吗?没回去的话他是在什么地方过的夜?出现在医院附近是刚探望了袁蓝? 早上他去给袁蓝查房的时候守在她身边的还是她那个朋友,不像是有其他人来过的样子。 那么剩下的可能只有……他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卓霜是专程等在这个地方,所以卓霜一定是去见了什么人,然后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看起来很窘迫的自己。 「你冷吗?」卓霜看了一眼玻璃上他的倒影。 「……不。」 等待红绿灯的间隙,江愁无意中看见卓霜的手伸到口袋里,像是在摸索什么。 他抽菸吗?这个发现让江愁惊愕得无法自已。 很多年间他一直记得这个人在老唐面前伸出的那只没有菸草染黄痕迹的手。 那只手摸过他的脸颊和脖子,指腹柔软,骨节分明,上头有一点肥皂和薄荷的香气,唯独没有菸草的辛辣气味。 第159页 「抱歉。」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人,卓霜收回手,目光仍旧看着前方,「在国外的时候偶尔会抽,本来戒了,后来工作太累……你介意吗?」 江愁呆呆地摇了摇头,「不,没什么,我不介意。」 一般人大学就读四年,了不得加个研究生六年就到头了,而他读的是八年制临床本博,入学的时候一百来个人,后来每一年人都在变少,第五年的时候终于轮到了他身边。他记得那年要上的课非常多,还要实习和实验,极少数的闲暇时间里,室友会在徵得了他的同意后打开窗户抽菸,还问他要不要试试,他婉拒了,室友就很自嘲地笑,说优等生真的从来不懂他们这些吊车尾的绝望。他就这么看着室友烟抽得越来越凶,从三天一包到一天一包,后来忘了是哪一天,室友决定放弃,拿完硕士文凭走人,寝室里就剩他一个人。现在说类似话的人成了卓霜——异国他乡求学,需要一点精神安慰真的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他明白的,他不明白的只是自己那种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的心态。 明明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他管不着。 说完这个他们就没话说了,卓霜专心开车,约莫是不想分心,江愁靠着椅背看窗户外头的景象,看着看着眼皮子就往下沉。 雪慢慢地停了,可天空还是一片凝重的铅灰,看不到放晴的迹象。 一路上他们就在振华大道十字路口堵了会儿,卓霜停下车,对面不偏不倚正巧就是蓝鲸酒店。 蓝鲸酒店店如其名,最顶上的霓虹招牌就是一条憨态可掬的鲸鱼,下面是日夜滚动的钟点房优惠特价led屏。 「到了。」 江愁坐直身体,不自然地说,「谢谢。」 「不用谢。」卓霜英俊的脸孔上像套了一副名为温和的面具,没有半点破绽,「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才该说谢谢,听范医生说你是被她临时拉过来救场的。」 「是我该做的。」 下车以后,冷风像刀子一样吹到脸上,江愁走了两步,回头看到车子已经开走了。 他没有问卓霜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以后还走吗,没有问他现在在做什么,更没有问他的联络方式。 都不是什么很过分的问题,哪怕只是普通的老同学来问都不算冒犯,可是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敢问,仿佛答案会引发世界末日似的。 这一带都是上世纪的老房子,坐落于蜘蛛网一样的深巷子里,他和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合租了其中一间两室一厅,优点是面积大和便宜,缺点是楼层比较高,没有电梯,採光不是最好的那批,虽然几年前重新装修过,厨房浴室的防水还是摇摇欲坠,一旦到了阴雨天,老房子那种潮湿阴暗就从每一个角落渗了出来。 室友去上班了,他用小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小沙发上散着枕头和毛毯,桌子上是看到一半的书和论文,而卧室里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摊开过——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回来后也没空睡觉,论文看得累了直接在沙发上和衣而卧。 他背靠着门,心里揪着的地方好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他认识的卓霜是个穿校服、笑起来带一点桀骜、会坏心眼地逗弄他的男孩子,而那个送他回来的男人衣着得体,眉目英俊,曾经那点青涩的痕迹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褪去,只有依稀相似的轮廓能够把他们联繫起来,而这份联繫似乎也不怎么牢靠的样子…… 「太差劲了。」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不由得觉得自己真是太差劲了。 他就像一个做加减法的人,从零开始,发现一点熟悉的地方抠抠搜搜地加一两分,发现不合心意的地方全部扣光,扣光还不够,继续扣,扣到过了零点,跌落负数,最后得到的结果惨不忍睹只能说是他活该,活该要在一个活在当下的人身上寻找支离破碎的过去。 很久以前他说他想见卓霜,然后呢,见到了以后能做什么?他能做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今天终于赤裸地摊平在了面前。 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连如履薄冰当个陌生人都不行。 他们分开了十年四个月,十年四个月,不是四个月,哪怕抹掉零头十年的时间都足够把人从外到内碾碎了重新组成一个,他了解十年前的卓霜,但是他不了解十年后的这个,昨天的卓霜可以喜欢他今天就可以喜欢其他人,他没有资格把他当做过去那个卓霜的替代品。 第3章 「江医生,上次我感冒你帮我代了两天班的事我还没说谢谢。」 正想事情的江愁没注意,一张连耳根都泛起潮红的脸凑近了自己。 是比他早一年进医院,现在同样是住院医师的齐医生。齐医生唿吸间喷吐着浓郁的酒气,用浑浊的声音说道,「这样吧,我先敬你一杯。」 「嗯,没事,不用了……」 江愁含煳地应付着,然而齐医生根本没听出话里的拒绝,反倒按住他的手腕从他的执掌中拿走了面前的杯子强行往里面倒酒。 「我……我喝不了这么多。」眼看杯子里的酒都要溢出来,江愁克制着不要皱眉。 齐医生对让他喝酒这事异常的执着,「我看了,你这一晚上根本没喝多少啊,别说了,大家一个科室的,就喝这一杯,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第160页 无法反驳的江愁任由杯子被倒满了白酒。 在他看来,杯子里的液体哪怕轻轻碰一下都有可能从边缘流出来。 「行了,我也干,这样就扯平了。」齐医生依样画葫芦,给自己也倒了这么满的一杯送到嘴边嘬了口,「来,干。」 今天是农历二十八,科室里吃年饭,高层领导和几个外科主任坐在旁边连通小包间的那桌,这边他们医生和护士分了两桌。 两个月轮换时间才过去一半,还要在普外科室待一个月,不想把事情搞太难看的江愁拿起满满当当的杯子勉强喝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进入喉咙里,化作沉甸甸的热流朝胃里下坠,带着之前喝下去的那些一起轰得燃烧起来,从下往上直冲大脑,跟生吞了一团火焰似的难受。 「我喝完了,江医生你也快点。」齐医生把空了的杯子哐地放在桌上。 江愁忍住作呕的冲动,把杯子里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 这样就行了吧?他放下杯子,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跳动,眼前的画面开始旋转。 「小齐,行了。」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女医生看不下去,「万一急性酒精中毒就不好了。」 「没事没事,这酒度数不高,怎么可能一杯就不行了。」齐医生乐呵呵地说,「没想到江医生你这么能喝。」 实际上醉得都要捕捉不到残存意识的江愁坐了会,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从心跳到唿吸频率,仿佛连耳膜都要冲破一样,「我出去一下。」 好在大部分人都在和崔医生在内的几个主治说话,没几个人注意到他这种边缘人物,他克制着呕吐的冲动站起来,绕过座位的间隙离开了闹哄哄的包厢。 洗手间在左边走廊的尽头,他一进去就克制不住地吐干净了刚吃进去的所有东西,一直到胆汁都出来才勉强恢復了点神智。 真噁心。他冲掉秽物出去,拧开水龙头,把冰冷清澈的水流浇在脸上,又漱了漱发酸的口腔。 头顶暖色的灯光让人昏昏沉沉的,他擦干手上和脸上的水珠,慢慢吐出肺里的浊气,等待身体里灼烧一般的热度平息下来。 他的酒量很浅,之前跟室友他们出去吃饭的时候专门测试过,白酒小半杯,葡萄酒两大杯就是极限,再多一点都不行,而刚刚的那一杯加之前给领导敬酒那会的两杯,约等于他最大酒量的六倍,可以说他现在还能站着就是个奇蹟了。 「你这样可怎么办啊。」记忆里室友半嘲笑半怜悯地望着他,「以后要喝酒的场合很多的,你难道都能用果汁应付过去吗?」 怎么可能应付不过去呢?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是个很擅长忍耐的人。孤独、痛苦还有悲伤,这世上有什么他不能忍耐的事情呢?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从回忆中挣脱的他拿出来看了下,发现是夏立发来的。 「江医生,你出去了十多分钟没事吧?」 他迟钝地打下没事两个字点下了发送。 「没事就好。」夏立的回覆来得很快,「我怕你在外头晕倒了,你刚刚脸色很难看。」 该回去了。清醒不少的江愁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自己长时间不在,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包房…… 「等一下等一下。」 和某个人擦身的同时,江愁忽然被叫住。 他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有什么事吗?」 叫住他的人四肢修长,浅蓝色的衬衣和深色长裤,领口微松,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看其来跟他差不多高,五官不过分硬朗也不女性化,就是看着很有安全感的普通端正长相。 在他观察着这个人的同时对方同样在观察他,而且是很仔细的那种。 「我认识你吗?」江愁忍不住了。 「对不起。」这人看了他很久,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慢慢地过渡到诚恳的、饱含歉意的微笑,「我认错人了,我们所有个律师背影跟你很像……你喝醉了,很难受吗?」 有点莫名其妙的江愁眨了眨眼,「没关系。」 说完他就不再搭理这个人离开了这里。他是难受没错,但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吗? · 等江愁回到包间,一直朝这边看的夏立看着松了口气。 这次倒是没有人劝他喝酒,他吃了两口菜嫌太油腻又搁下筷子。几个女医生后来点的主食送上来,他喝了点酒酿甜汤,吃了两个三鲜水饺,有了暖唿唿的东西垫底,一直抽痛的胃里也安分了不少。 聚餐持续到十点多,这些平时不抽菸不喝酒的医生难得放纵一次,大部分人都喝了点酒,区别只在于微醺和烂醉。 出酒店后就是冗长乏味的收尾工作,护士那边有护士长负责,他们这边是看着最清醒的崔医生负责——家属来接的就送到家属手里,开了车的就找代驾,没车没驾照的就叫出租,一条主干道上住得近的优先拼车。 在里面的还不觉得,这会儿被冷空气一吹,醉醺醺的头脑反倒能够冷静下来。 「江愁,你打算怎么回去?」送走了大领导和主任他们,崔医生来问关系不错的江愁,「我记得……」他绞尽脑汁想有谁跟江愁住得近。 「没事,我……」 江愁想说打车就行。 「江愁。」 这个声音…… 江愁以为是自己酒劲上头出现了幻听,然而身边崔医生也听到了,「好像有人叫你。」 第161页 「真的是你,我还以看错了。」卓霜很自然地朝他们走来,「年会吗?」 醉得难受的江愁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过来见一个朋友。」卓霜单手插兜,目光落在地下停车场的方向,像在等待什么人。 崔医生看看卓霜又看看江愁,大致知道是什么状况了,「江愁,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怪他多问,这位突然出现和他们搭话的先生衣着考究、气质沉稳,和他们这些还没混出头或者刚混出头的底层医生有天壤之别。 「……」江愁语塞。 卓霜的视线短暂地落在他身上,然后正视崔医生,顺带回答问题,「以前高中一个班的,还同桌过一段时间。」 崔医生不疑有他,「原来是江愁的朋友啊。」保险起见,他还找江愁确认了一下,「是吧?」 江愁愣了一下,心不在焉地回,「好像是吧。」 这个点大部分夜场都该散了,到处都是一派喧嚣后寥落景象:路边停满了来接人的车辆,三三两两的人群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街对面的霓虹灯模煳又黯淡,头顶的夜空仿佛又一场雨雪的先兆。 高中同学,同桌,朋友。亲耳听到卓霜对他们过去关系的定义,他心中的某个地方空空落落的。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多说的、短暂如露水的关系。 卓霜从那个帮他把车开出来的服务生手中接过车钥匙,「谢谢。」 他的车就停在离这边不远的地方,走路过去不到十米。 崔医生低头看手机上的专车消息,「车怎么还没到……哎,江愁,你待会跟瞿医生坐一辆车怎么样?」 正要离开的卓霜听到崔医生的话,偏过头看着江愁,「江愁,不麻烦的话我送你回去怎么样,刚好我开了车也没喝酒。」 江愁还没说好或者不好,一边的崔医生简直看到救星,「不麻烦不麻烦,江愁你就让你同学送你回去,免得跟瞿医生挤。」 这种时刻说不就是不给老同学面子,给崔医生继续添麻烦,骑虎难下的江愁被动地朝卓霜走去。 站得太久突然开始走动,他没注意脚下人行道和行车道的高低差,差点踩空。 「小心。」卓霜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扶住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免得摔倒。 「那我们走了。」 「到家给我发个消息……你这是喝了多少,醉这么厉害。」崔医生也被吓了一跳,朝他们摆了摆手,「洗车费那么贵,待会千万不要吐在人家车上。」 「怎么可能。」 江愁站稳身体,卓霜立刻松开手,仿佛那紧得几乎要把他弄痛的力道和急促的唿吸只是他的错觉一样。 · 「别动我来。」 上车后,卓霜凑过来帮动作迟缓的江愁扣上安全带。 「谢谢。」 等到另一个人暖唿唿的身体抽离,江愁轻声道谢。 顶灯熄灭,黑暗中,他的脸偏向一边,领口下方露出一截细长的脖子,皮肤白得仿佛能看见淡淡的光晕。 「到了喊你。」 卓霜透过后视镜注视着江愁端正秀丽的侧脸。不会让人错认性别的优美轮廓,比起英俊或是俊朗这种偏男性化的词彙,用美丽来形容要更加贴切。 这个年纪的青年人骨架早已定型,和高中时期相比,江愁长高了不少,看着不再矮小,就比他矮一点,但体格在同龄的男性中还是属于消瘦单薄的那一挂。因为不在医院的缘故,衣服外头没有穿白大褂,灰色的大衣底下是深色的毛衣,这么看应该是穿了很多,可给人的感觉依旧不算温暖。 可能是这个姿势导致唿吸有点困难,江愁伸手拉了下领口。他的手是很典型的外科医生的手,手指细长,指节尖尖的,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手背上浮起一点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他的胸口细微地起伏,目光则是定定地望着某个方向。少年时期圆圆的杏眼长大以后变得狭长了点,瞳孔和虹膜都是纯粹的黑,反衬得眼白的部分泛起微微的蓝。这眼神乍看之下有点唬人,实际上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瞳孔完全是涣散的,没有焦距。 要不是唿吸间散发着浓郁的酒气,一般人很难相信他居然醉到这种程度——喝醉后丑态百出这种事情和他完全是绝缘的,他就像一只冰冷精美的瓷器,悄无声息,却又有着无法忽略的存在感。 「口渴了吗?」 卓霜降下一点自己这边的窗户,又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后递给江愁。 「卓霜。」江愁用他那很轻微的嗓音叫了他的名字,「其实你不这样我也能自己回去。」 「真的吗?」卓霜怀疑地说道。 「当然可以。」 江愁半闭上眼睛,尾音轻软黏稠,带着一点颤抖。 「不会比值班37个小时还差了。」 就算吐过一回,后续摄入的过量酒精还是进入了血液循环,侵蚀着他的神智。之前那种需要维持社交的环境下,光是四周的喧嚣足够让他的警醒,然而此时周边陷入了令人舒适的寂静,身体自作主张地认为回到了安逸的环境,所有的防备都再难以维繫。他现在很累,非常累,除了酒精带来的倦意,平日里积压的劳累也瞬间爆发了出来。 好在明天是难得的休假日,他可以睡得稍微久一点,所以再坚持一下。 第162页 「最多就是慢一点,我还没到失去理智那一步。」 他的打算是如果真的走不动,就是在路边长椅上坐一两个钟头,等冷得受不了了酒就会自然醒。 卓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你住的那一带治安不太好,前段时间有住在附近的人被刺伤,身上的钱也都被抢走了。」 江愁调整领口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在一团浆煳的脑子里搜寻半天,想起几天前室友来敲过他的门,代房东传话说晚上下班回来要注意安全。 「不会有事的……我的运气还没有差到那一步。」 「你在说什么?」 「不对吗?」 卓霜皱眉,很不快的样子,「我不希望听到以前认识的人出事。」 「……哦。」 过了很久江愁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刚刚在崔医生面前还是朋友,现在就成了以前认识的人。 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在崔医生面前那样说他能够理解,毕竟能接受同性恋的人还是少数,可是现在除了他们又没有有别的人在,连他们曾经交往过的事实都要抹杀掉,有这个必要吗? 「频繁地跟前男友来往,现在交往的人不会生气吗?」缺乏逻辑性的对话,他像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醉鬼一样,自说自话地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如果是我的话……就应该会好好地避嫌,而不是用这种方式。」 似乎是在刻意和卓霜作对一般,他轻而易举就说出了卓霜不敢说的那几个字。 这个世界上没有会拥抱、接吻甚至上床的朋友。 他放在领口的手一直不安分,好像怎么样都无法唿吸顺畅,「一周之内两次,太刻意了。」 上次他就注意到了卓霜的手上没有戒指。没有戒指那么就是没有结婚——同性恋无法结婚,他拿不准卓霜到底是像他一眼纯粹地喜欢同性,还是**恋——可戴上戒指到单身中间还有一个名叫正在交往的过渡阶段。 「只是在一起半年又分开,你不需要这样。」 法律上规定夫妻因感情不合分居两年可由一方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那么情侣呢?没有法律的保障,超过两年不见面的情侣呢?除了自作多情的妄想狂,有谁会认为他们的关系仍在延续呢? 在他还没有完全忘却往事的今日,卓霜已经找到了其他的人。像是被名为嫉妒的剧毒腐蚀后留下的丑陋焦黑痕迹,刺痛的感觉也格外鲜明。 「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后面有一辆跑车想要超车,卓霜放慢车速让它唿啸着从一边沖了出去。 「那天晚上,袁小姐入院的那天……你本来是有约会的。」江愁低下头,清冷的表情底下潜藏着一种好似疯狂的决然,「我说的不对吗?」 卓霜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开口,「我谁都没有去见,谁都不需要去见,你不要想太多。」 锁骨以上的皮肤泛起不正常的红,江愁松开手,约莫是决定放弃了让自己好受一点,「是吗?」他浅浅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种很少见的神经质和尖锐,并不相信的样子。 卓霜把他送到之前的路口,蓝鲸酒店的对面。 「到这里就行了。」他努力坐起来,伸手去拉车门,可是拉不动。 卓霜没有动,甚至也没有一点停车的意愿,「具体是哪一栋,我送你上去。」 「不需要。」他喃喃地说,他明明说了那样的话,为什么卓霜还是不懂他的意思。 「我说了,不安全。」 这一带有一小段路没有路灯,抢匪大概也看中了这一点。 僵持的结果是卓霜把车开进巷子里,但不到楼下。 一百多万的车和这一带混乱寒酸的环境格格不入,车门终于开了,江愁拉开车门下车。 卓霜跟着他下来,但是他甩开卓霜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两个人界限泾渭分明。 「卓霜,长话短说好了。」 酒精扰得僵持脑子里一团糟,说话的语速也比平时慢。 原本细微如针扎的痛苦经过时间和静默的发酵,忍耐的限度慢慢地超过了可以承受的那条线。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他无法忍耐的事情。 「谢谢你关心我,为我着想,可是一次改变不了什么。」 像是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卓霜安静下来,不再有其它动作。 「不要有下一次了。」 「卓霜,事不过三,像这样的叙旧不要有下一次了。」 他刻意强调了叙旧两个字。 朋友,同学,以前认识的人……这些关系都不适合他们,至少不适合他。 他喜欢过去的卓霜,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喜欢的这个人。 偏偏这个人每一次出现都能搅得他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这种感情是出于什么也不想知道。 是卑劣的替代品还是旧情难忘,今后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曾经的喜欢被粗暴地一刀两断,现在无论做些什么都只能叫做狗尾续貂。 「除了公事以外,请不要再跟我扯上关系了。」 头开始疼了,江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嘶哑的喘息,「我知道你是个热心的好人,可是我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的我一个人平安无事地过了这么多年,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怜,你就算放着我不管也不会出事的。」 第4章 第163页 厨房那边传来的乒里乓啷,江愁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 冬天的傍晚,五点多天就差不多全黑了,上午下过一场大雪,中午停了会,这会好像又要下,灰色的云里夹杂着一团团血丝,地平线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 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暗得厉害,长时间的昼夜颠倒让江愁时常分不清外头是要天黑还是天亮。刚醒那会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医院值班室,后来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谢瑶瑶的公寓。 真是累煳涂了,他随便套了件衣服出去。春节七天假对他这种医疗从业者来说简直像是天方夜谭般遥远:每年春节都是肠梗阻胃溃疡胃出血的高发时期,齐医生还之前代班的人情,二十九到三十早上他奢侈地在家休息了一天半,然后一路从除夕值班到了初三中午,做手术做到眼前发黑,中间就回去睡了半天。 「你在干什么?」厨房里灯亮着,他靠在门框上问里面的人。 「你醒了啊,不多睡一会吗?」谢瑶瑶都讪笑着回头看他,「吵到你了?」 「没有,正常就醒了,我睡不了多久。」他一眼看出她在做什么,「我来,你出去。」 「不……不用了吧。」谢瑶瑶还想争辩两句,然而声音越来越小,「哪,哪有请客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你说对不对?」 「但是我饿了。」 江愁用一句话终结了争论。 曾经的附中校花,如今的片酬千万知名女演员谢瑶瑶身穿简单的家居装,头髮全部扎起来,放下锅铲蹑手蹑脚地离开厨房,免得碍事。 「哦对,我不吃主食,给我拌个沙拉,跟上次一样就行。」走到一半她又回头叮嘱道。 「好。」江愁系好围裙的带子,「这么多你打算餵牛吗?」 「还不是怕你饿着。」 每次谢瑶瑶说要亲自下厨露一手都会变成这样,他们两个人都习惯了,谢瑶瑶到客厅里打开电视放电影,声音他在厨房里都能听到。 说是做饭其实大都是处理好的半成品,简单加工一下就能吃。两个人吃不了多少,江愁挑了点用得上的,然后把多余的食材分门别类放进冰箱里。 他的厨艺就比谢瑶瑶好那么一点,主要胜在稳和快:拿出微波炉里化冻好的高汤倒进砂锅里和茼蒿、娃娃菜还有鱼丸一起煮,用芦笋炒了个虾仁,最后把煎好的牛排转移到盘子里。 谢瑶瑶不吃主食,他又简单拌了个沙拉,从接手到全部完成总共用时二十五分钟。 「你在发什么呆?」 北欧简洁风的餐厅里,谢瑶瑶给他倒了一杯果汁。 「没什么。」他当然不会跟谢瑶瑶说他在想早上送来的病人的事情,毕竟有些事在饭桌上讲真的太倒胃口了。 「你今年还是不回去啊。」 「嗯,前几天休息给她寄了点东西。」 医院里发了两袋米、两壶油和一条速冻羊腿,他一个人住且80%的时间在医院里根本用不上,于是又加了点别的日用一起给他妈江素晴寄了回去。 从他查到的快递状态来看江素晴应该是收下了。 谢瑶瑶欲言又止,「你和阿姨……」 江愁截断她的话头,「你不吃菜吗?」 他都这么说了谢瑶瑶不会不识趣,挑起盘子里的一根甘蓝,鼻子和脸都皱成一团,「我吃这个就行。」 果然又是这样,江愁嘆气。年饭桌上让他解决面前一大桌子菜,然后自己面前就摆着一份连酱汁都不加的青草沙拉,还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我作为专业人士敬告你一句,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摄入不足,这样吃下去迟早停经。」 「没办法,剧组那边初五就开机,我胖一丁点都不行。」谢瑶瑶苦着脸把叉子上的一卷草吞下去,然后开始勐喝水,「你是不知道,我看过无数个真人又瘦又苗条的女演员镜头里像个吹涨的气球。我保证拍完这部我就好好吃饭,你呢,你又不拍戏,这么瘦做什么?」 「太忙了。」 忙起来容易顾不上吃饭,他本来就瘦,这段时间大概又掉了一点体重,宽松款的毛衣穿在身上几乎挂不住。 谢瑶瑶嗤笑,「我们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好好的一顿年饭,哪怕再怕胖还是要给主厨一点面子,谢瑶瑶数着热量吃了三只虾和一点芦笋,又喝了一碗汤。 「再吃下去我会被导演追杀的。」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说,「待会我一定多跑十分钟……啊,江小愁,你电话响了。」 正在吃饭的江愁拿出手机看了眼就按掉,「骚扰电话,别管它。」 他的语气平缓,态度自然,谢瑶瑶不疑有他,「现在骚扰电话真是太猖狂了,我有时候一晚上接到四五个,张口就是买不买房,我买个锤子。」 「你确定不是你的手机号被人泄露出去了?」 谢瑶瑶白眼要翻到天上去,「要是泄露了怎么可能就四五个还都是推销的,肯定接通就是『瑶瑶我爱你』『我永远喜欢你』这种肉麻情话,傻子。」 「哦。」 吃完了晚饭,江愁把谢瑶瑶按在位置上,自己起来收拾桌子和餐具。 「你还住之前的地方?」 过意不去的谢瑶瑶在他身后转悠,倒不是要做什么,就是占地方兼聊天。 江愁把碗和盘子放到水流下简单沖了冲然后放进洗碗机,「嗯,又不是没跟你说过,签了一年的合同。」 第164页 当初帮他搬的家的时候谢瑶瑶就对那房子有怨言,嫌老嫌破嫌光照不好,「我都说了让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黄金地段,有地铁有轻轨,离你们医院不是很远,反正我家客房空着也是空着。」 这种话江愁听了百八十回,每次的回答都差不多,「公司那边谈妥了?」 谢瑶瑶再度被戳中死穴,「……没有,他们说我现在还在上升期,要避免这种事情。上升期上升期,我都上升多少年了,还在上升。」 「这不就完了。」清理厨房的江愁把她赶到一边去,「难道你希望他们说你大限将至吗?」 之前有次谢瑶瑶去医院附近接他下班被拍到,幸亏被公司压了下去。那之后谢瑶瑶的经纪人找他谈话,说如果他和谢瑶瑶是亲姐弟,那么住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可问题就出在他们不是血缘上的姐弟,住在一起的事情爆出来只会给双方增添麻烦。 「我的新剧你看了吗?上个月开播的。」 江愁想了想好像很久以前她确实说过这么一回事,「演女二那个?」 谢瑶瑶气得忍不住敲了下他的脑袋,「女一!」 「讲的什么?」 「龙王和鸟精的虐恋情深。」谢瑶瑶说了个长长的名字,「超火的,你就算没看起码该听说过吧?」 「科室有护士在看。」其实是夏立在看,不过他不想说得这么细,惹人多想。 「碗洗好了我来收,你别管了。」 除了还在运转的洗碗机别的都做完了,江愁洗完手在抹布上擦了擦准备出去。这段时间太累了,吃完饭他打算看会书就洗澡睡觉。 在经过客厅落地窗的时候两人都忍不住往外看——透过家家户户明亮的灯火,能看到鹅毛一样的雪花簌簌从漆黑的夜空中飘落。 客房和主卧中间就在一条走廊的两头,谢瑶瑶和他同时停下脚步,「雪下得好大,早上也不一定会停,你明天上什么班,我让助理送你去医院。」 「白班。」 初四开始恢復门诊,不少人等着看病,肯定比这两天还要忙得多。 「你都值几天班了?这才休息半天吧。」想起他进门就睡的样子,谢瑶瑶咋舌,「血汗工厂啊。」 「拍戏拍成熊猫的人有资格说我吗?」江愁罕见地微笑起来,「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辛苦。」 「好歹我这么辛苦有钱拿,你一个名校出来的医生工资也太低了吧,付出和收穫完全不成正比。」谢瑶瑶勐地想起来,进卧室里拿出几个纸袋,「明天记得带回去。」 「我衣柜都要放不下了……」江愁拎着袋子苦笑,「而且太贵了。」 除了少部分自己添置的,他衣柜里一大半的衣服都是谢瑶瑶「顺手」买给他的。 「来自姐姐的新年礼物,我看新款很适合你就顺手买了,而且我弟弟那么好看,不穿好看点怎么行?」谢瑶瑶跟着他进到客房里,学他刚刚的样子靠在门框上,「打开试试,我看看合不合身。」, 拗不过她的江愁背对着她拆开袋子,再一件件拿起来随便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约莫是对上身效果很满意,谢瑶瑶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我说啊,年过完你都27了,考虑再谈一次恋爱吗?」 「没空,没心情。」他头也不抬地把衣服叠好收进袋子里,「……而且也没人。」 「怎么可能没人?」谢瑶瑶扳着手指头数他的优点缺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除了加班多一点,暂时工资低一点,这个今后会好起来的,只要你有这个意愿我想不管什么人都很乐意跟你发展关系。」 「我愿意有什么用?」江愁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没用的。」 不管什么人都愿意……?如果事情真像谢瑶瑶说的那样就好了。 「啊?」 大概是他说的那些话起了效果,那天以后卓霜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不论是谁出于好心帮助曾经认识的人却碰到自己这样不识好歹的傢伙都会生气,他是,卓霜亦是。 「因为那个人不愿意啊。」 停滞的时间重新流动,他终于能够正视事实:无论多美好多刻骨铭心,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在十多年后延续曾经不疾而终的初恋,他是,卓霜不是。 · 第二天早上谢瑶瑶没有麻烦助理而是亲自开车把江愁送到医院。 有过去的前车之鑑,这次谢瑶瑶全程没露面,把他送到医院对面的车站就开车走了。 江愁换好衣服就去跟夜班的人办交接,谁知交接没办完又碰到个急性肠梗阻的病人入院,忙完回科室差不多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白天是他和瞿医生轮值,瞿医生主班他副班,快到午饭的点,他没在科室看到说着要跟他一起吃饭的瞿医生,想着大概是被别的病人叫走了,于是坐下来边写病志边等。 就这么等了二十多分钟,他听到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以为是瞿医生回来了,「你中午打算吃什……你怎么来了?」 他沉下脸,冷冷地望着这突然上门的不速之客,「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这几年间卓振宁老了不少,原本乌黑的头髮鬓角已开始斑白,曾经不可一世的脸上满是病容,「阿愁,不要这样……」他低声下气地哀求,「爸爸就想跟你好好谈谈。」 江愁冷笑,「我说了,我是没有爸爸的野种。」 第165页 「阿愁,别这样说自己。」 「江医生,我们……」又有人进来,这次是江愁等的瞿医生,「您是病人家属?」 不等江愁开口辩解,卓振宁脸上堆满了笑,抢在前头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你好你好,我是江医生他爸。」 「哦哦,江先生,您来找江愁有事啊?」 「对对对,这不是看着他过年忙没空回家,我就来看看他嘛。」 江愁听着他们的对话,胃里阵阵翻涌。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好几口热水都没压下那股噁心的油腻感。 来看他,过年回家……卓振宁到底有什么脸说这种话,还在外人面前装作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 「行了,你说要跟我好好谈谈是吧?」江愁打断了他们的寒暄。 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还有瞿医生这个外人在场,他不好翻脸,卓振宁估计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不好意思,中午没法跟你一起吃饭了。」他跟瞿医生道歉,「我要出去一下。」 瞿医生连连摆手,「不打紧不打紧,你去跟你爸爸吃吧,晚点回来也没事。」 「谢谢。」 江愁脱掉白大衣拿起自己的外套,看也不看一脸期盼的卓振宁,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走吧,人渣。」 第5章 初四开门的餐馆不多,卓振宁在医院附近转了一大圈只有一家看起来就不怎么正宗的粤菜馆还在营业。 这种精品餐饮大都走冷淡小资路线,然而为了配合新春佳节,门口一副红对联,店内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红底金字的恭喜发财,看起来简直不伦不类。 这个点来吃饭的人不多,服务员领着二人到僻静处坐下,坐定后江愁拿起手边的菜单翻了翻又没什么兴趣地放下了。 「想吃什么随便点。」 既然他不动,卓振宁就向来倒水的服务员询问,「你们这里有些什么特色菜?」 粤菜特色菜无非就是那几样,卓振宁挑着贵的点,点了三四个看着还要继续,一直默不作声的江愁终于说了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 「够了。」 「我儿子说够了,那就点这么多。」送走了服务员,卓振宁赔着笑跟他寒暄,「阿愁,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点了些,不合口味再加。」 江愁没有搭理他,兴致缺缺地倒壶里的热茶涮碗筷。 说实话他对卓振宁的全部印象只有当初在卓霜家里的一瞥和那张不翼而飞的老照片,眼下无论哪个都很难和面前这个头髮花白、满脸病容的老人联繫起来。 「要不要帮我也涮一下?」不出所料被拒的卓振宁干笑两声,「在医院上班每天很辛苦吧?看你这逢年过节都不回去看看你妈……」 江愁撩起一边眼皮冷冷地瞅他,卓振宁识趣,立刻闭嘴不谈这一话题,「这么辛苦的话考虑换个工作吗?我有个朋友去年开了家私人疗养院,面向那些有钱的老头老太太,很清闲,不怎么加班,待遇和福利也好,上次团建去新加坡上上次去日本大坂,想进的话我帮你打个招唿……」 「我对我现在的工作很满意,不需要外人指手画脚。」 正看手机的江愁头也不抬。t大附属和连名字都没听过的野鸡疗养院,除非他疯了才会选后面那个。 「你这孩子真是……」冷不丁又被扣了顶外人帽子的卓振宁憋闷地咳嗽两声,摇摇头,从怀里摸出张银行卡,「差点就忘了,来,压岁钱。」 银行卡摆在桌子上,江愁连看都懒得拿起来看,「不需要。」 「拿着啊,好歹也是爸爸的一点心意……」为了缓解冷场的尴尬,卓振宁又把银行卡朝他这边推了几寸,「你一个人住也不容易,拿去买点喜欢的,你户口落在这边了没,落了的话要不要爸爸给你出个首付……要是没落的话,驾照考了吗?你喜欢什么车?宝马?保时捷……」 看着他又是车又是房子地演亲情独角戏,江愁烦不胜烦,「现在可以说了吗?」 「说什么?」卓振宁唿吸停滞,眼神慌乱。 「你来找我的目的。」 卓振宁继续动摇,「我就不能单纯地来看望一下我儿子吗?」 「你病了对不对?」 对面卓振宁瞳孔倏地放大,江愁很轻地笑了下,「我猜对了。」 「真不愧是名校出来的。」卓振宁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小心翼翼地开了个头,「其实也没什么,是这样的……」 江愁完全不把他的奉承放在心上,掐断了他没说出口的长篇大论,「说重点就行了,防止你弄不清楚,我先说花柳病转皮肤科,不归我们外科科室管。」 面对这种赤裸裸的羞辱,卓振宁脸上表情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十分精彩,「怎么可能是那种病,你真是……」有一瞬间他腮帮子咬得很紧,看起来跟要爆发了似的,他咬紧牙关硬生生把屈辱忍下去,按照江愁的要求,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尽可能简略地讲了一遍。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江愁帮他分析了一下病情,「我懂了,一开始是肾炎,一直有吃药,病情控制得也不错,结果这几年突然开始恶化,转肾衰了对吧?」 「嗯……」卓振宁讪讪地点头,「本来是这样的。」 人有两颗肾,他坏掉的是左边那颗,保肾治疗没用的话做手术摘除就行了。摘掉坏肾以后他谨遵医嘱过了小半年好日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后他另外那颗肾脏也出事了。 第166页 无论他花了多少钱,吃了多少昂贵的进口药,医生给出的答覆都是没用、不行和必须尽快手术。 「然后呢?要做换肾手术?」江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措辞礼貌而冷淡,「需要我帮你挂曹主任的号吗?」 「不需要!」面对江愁讥诮的目光,卓振宁声音小下来,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那个……肾源,医院提供的肾源都……匹配不上。」 器官移植之前得做配型,六个点起码对三个,医院那边提供的肾源他都试了,最多的只能对上两个。 「医生说最好的还是直系亲属之间捐赠,你爷爷奶奶去得早……」 江愁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哦肾源啊,你不是有钱吗,去黑市买一个匹配得上的不就行了,跟我说有什么用?」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岔,卓振宁彻底绷不住了,他崩溃一般地喊,「阿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爸爸真的知道错了,我会补偿你的,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只要你答应捐给我一颗肾,我立刻带着你去公证处立遗嘱,等我死了,我名下所有的现金股票不动产都是你的,你看我连这些都带来了。」 他打开自己的皮包,发疯一样地往外掏产权证、股票……反正都是能证明自己身家不菲的东西,「只要你答应……这些都是你和你妈妈的。」 作为一个家底殷实的商人,他这次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反正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赚,而命只有一条。 可惜江愁不为所动,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我说了我不需要,倒不如说,我有什么救你的必要。」 「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亲父子啊!」卓振宁愤怒地瞪着他,好似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能直接就给我判死刑,你得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血浓于水。」江愁如同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卓先生,你姓卓,我姓江,我们之间有什么亲情可言吗?」 眼看服务生要过来上菜,他站起来,「抱歉卓先生,我高估了自己,我看到你的脸就吃不下饭。不过作为医生我有必要告诫你一下,你点的这一桌嘌呤和蛋白严重超标,都是你那颗坏掉的肾脏没法负荷的。」 见他要走,卓振宁顿时慌了,「别走,江愁,别走,你不要钱是吧,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他停下脚步,「我想要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卓霜的事情吗?只要你答应签字,我可以告诉你他现在的联繫方式……」 江愁清楚地听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炸开了,「你说什么?」仔细听的话他的声音还在颤抖。 卓振宁以为抓住了他的软肋,洋洋得意地炫耀,「我说他早就毕业回国了,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因为我已经见过他了。」他看着卓振宁的笑容僵死在脸上,残忍地补充道,「两次。」 卓霜的联繫方式,卓振宁拿这个当要挟他就范的工具,但不得不说这一出实在比那些虚无缥缈的钱财有用多了。 如果是三年前、五年前的他,一定会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都想要得到。 「卓振宁,怕你忘记了,我再重复一遍。」 凭什么这个人能够高高在上地决定他和卓霜的事情? 因为有损颜面就残忍地把他们分开,因为想从他这里获取利益,又施捨一样地把卓霜送到他身边。他到底把他,把卓霜当成什么了? 刻骨的憎恨在耳边发出尖锐的蜂鸣,他盯着卓振宁的眼睛,满意地在里面看到了畏惧和惶恐。 他早就不是十年前那个什么都留不住的悲惨少年,他是一个正值壮年的成年男人,现在他们之中他才是占据压倒性优势的那个人,卓振宁一个病人凭什么威胁他羞辱他? 「你想干什么?」卓振宁惊慌地往后缩,「这里是公众场合!」 江愁一步步地逼近了卓振宁,「什么都不干,毕竟你是我的亲生父亲。」 不管他口头上如何否认,他的身体里流着这种卑劣男人的血,他的长相就是这个男人年轻时的翻版。 他是欺骗和侮辱的产物,是这个男人作恶多端的罪证。 在两人将要直面对方以前,他停下来,「卓振宁,你真让我噁心,为了苟延残喘连让两个儿子乱伦这种事情都能拿出来许诺。拜你所赐,我和卓霜十年前就分手了,分手,断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藕断丝连,他的事情早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看着卓振宁那震惊的样子,那种无数次品尝过的恶毒快意又漫了出来,几乎要让他失去理智,「我就算死,我也不会答应给你捐肾的。」 第6章 晚上八点多快九点,结束全部工作的江愁离开医院回家。 末班车上空空荡荡的,和外头的街道一样看不到几个人,累瘫了的他靠着车玻璃睡了一小会,要不是有语音播报险些睡过站。 平时总去的小吃店都放假关门了,他不得已去了这一带仅剩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今天的晚饭。 每年这个时候户外温度都在零度以下,傍晚飘了会小雪,才落的新雪底下是被来往行人踩得很结实的积雪,又因为融化的水渗进去,结了一层光熘熘的冰壳子,走在上面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第167页 从车站到他住的地方除了黑灯瞎火的小巷还有一段相对明亮宽阔的道路,路灯照在白茫茫的雪上,反射的雪光又将四周映照得明亮如白昼。 灯下的那个人不时地抬起头向这边张望,像在等什么人的样子。灯光落在他那颜色比其他人浅淡的头髮上,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圈。 这一刻他看起来的样子无限接近于江愁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明亮又美好。 可江愁比任何人都清楚,已经流逝的时间不会再度到来,看起来再像也不代表就是当年那个。 他假装没看见,快步往巷子深处走去,然而对方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到他这么大一个人从这边走过。 「卓振宁是不是来找你了?」 江愁瞥了眼被抓的手腕,冷淡地说了两个字,「放手。」 他希望这个人能够识趣一点不要再纠缠不放,可惜卓霜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 「回答我,他是不是来找你了?」 江愁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情绪,「卓霜,我上次说的不够明白吗?我让你不要来找我了,你说你知道了,既然知道,那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只想知道卓振宁来找你说了什么。」 离得近了,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双茶色眼睛里的焦急和担忧,初见时的冷漠和疏离仿佛是他的错觉一样。 带着冰碴子、冷得像是要结冰的空气呛得他不舒服,他咳了一下,语气稍微放缓,「是,卓振宁来找我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说到底他心里还憋着一股火,惶然又愤怒,最后一句忍不住又说得尖刻了点。 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眼里,他一直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可是对于极少数亲近过他的人来说,他的本性一直都是刻薄又睚眦必报的——在超过忍耐的那条线以前,他都会很好地把自己的这一面隐藏起来。 卓霜不可能不知道这点,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他认为卓霜该知道这点。 他凝视着卓霜,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盼怎样的回答。 有什么回答能熄灭这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火焰呢? 在漫长的、近乎死一般的沉默以后,卓霜偏过头,艰涩地说,「我不知道,大概没什么关系。」 大概没什么关系。江愁闭上眼睛。就像一个上诉的犯人最终等来了维持原判的结局,难以言喻的失望淹没了他,让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可怜的人。 他在期待什么,一个对于卓霜来说仅存在于过去认识的人该期待什么? 自作多情。这个认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晕头转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哪哪都陌生的卓霜还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甚至不用做什么,只需要给他一点若有若无的暗示,他就会自动往里面跳,哪怕下场是粉身碎骨,他还是会重复一次、两次甚至三次…… 「我最后再说一遍,放手。」他拢起仅剩的自尊,咬紧牙关,厉声呵斥,「放手!」 对他说的话卓霜恍若未闻,没有动。 隔着层层布料,被圈住的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烫,不可抑制地唤醒了潜藏在血肉深处的回忆。 十几岁那会卓霜不止一次玩闹似的亲吻他的手腕内侧,过去这种触感叫做亲昵和喜爱,现在却成了羞耻和恼恨。 「卓霜,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回答。 江愁小小地倒退一步,近乎憎恨地看着这个人,「如果你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这次有反应了,卓霜的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嘶声说,「反正我只是你以前认识的人,别再玩什么旧情难忘的游戏折磨我了。喜欢你的人这么多,其他人一定很乐意奉陪,为什么偏偏是我?看着我为了你动摇、痛苦,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我没有不放过你……」卓霜想碰他的脸颊却不敢,手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我怕卓振宁会伤害你。」 「关心我,你凭什么关心我?你该不会转性了,想要跟我做兄弟吧?」江愁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积雪上,「我不需要一个上过我的哥哥,但你一定要听的话我也能满足你,哥哥,满意了就滚。」 试探、讥讽、乃至恶意曲解,他在用他能想到的一切手段伤害眼前这个人。这一次他成功了,兄弟两个字永远都是他们之间不能提及的禁区,然而看着卓霜眼中鲜明的刺痛,他感觉不到半分报復的喜悦。 每一次他允许自己去想或许这个卓霜对他不是毫无感情,下一秒他都会被打落地狱,渐渐地他就不再去想了。 我真是个可悲的傢伙。他吞咽下喉咙中泛起的苦涩,打算为自己的乖戾道歉,「对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拽着手腕拉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摔倒,事实上却是有人接住了他。 坚实的手臂环绕着自己肩膀,把自己拉近,脸颊贴着细腻柔软的羊毛,视线落在某个人身后的地面上,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对于这个人的怀抱,以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恨,他恨不得把这个人撕成碎片,好让他不要再靠近自己。 遗憾的是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和卓霜的体能差距还是这样悬殊,卓霜轻而易举就制住了他的全部挣扎。 第168页 「江愁,我从来没打算跟你做兄弟,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这算是划清界限吗?江愁瞬间安静下来,等待着他的下文。 从朋友到认识的人再到我从来没打算跟你做兄弟,这个人还要否定多少他们之间有过的关系? 直到什么都不剩下,这就是卓霜想要的结果吗? 「我没有在和你玩什么旧情难忘的游戏。」卓霜自嘲的笑了下,「我只是不敢面对你。」 骗人的。他第一反应就是卓霜在骗他。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要和他装不认识呢?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面目可憎吗?」他冷冷地顶了回去,「不敢面对我,你有什么不敢?」 卓霜摇头,轻声说,「毕竟当初要一刀两断的人是我,要是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你面前,说我还忘不了你,想和你重新开始,你不觉得这样太下作了一点吗?」 江愁没有回答。 卓霜更用力地抱紧他,「我从没期待过你还在等我,你应该有更多的选择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抛弃了你的男人身上……话是这样说,可是我害怕你真的有了别的选择,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你面前,每一次我都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他停顿了很久,「我没想让你痛苦,让你痛苦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伤害已经造成了,不是本意有什么用呢?江愁想这么说,但说不出口。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不是谎言。唯独这个卓霜没有说谎。 他们分开得太久了,久到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所以在他不安的同时卓霜也在。 这是他们重逢以后他第一次透过那层疏离的外壳听到卓霜真实的想法下。 他熟悉的卓霜正在不安。认识到这一点,他才惊觉卓霜的话里其实是带着颤抖的。 卓霜按着他的后脑,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你问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我想要一个机会,如果你身边没有其他的人的话,请考虑一下我。」 考虑他?考虑什么?这句话的意思是卓霜还对他有感情,要和他重新开始吗?心里叫嚣着的恶毒和暴怒瞬间偃旗息鼓,江愁茫然地站在原地,任由卓霜抱着他一动不动。 他不敢动,因为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泄露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要答应卓霜吗?他动了动僵硬的指尖。 这个世上一定没有比他更软弱的人了。 「我恨你。」 过了很久很久,他声音哽咽地说,手指痉挛一样抓紧了卓霜后背的衣料。 柔软的羊毛在指尖下皱成一团,陌生的香气,陌生的触感,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更加恐惧,而恐惧的结果就是更加用力地抓紧他能握住的一切。 「卓霜,我恨你,你凭什么自以为是?什么叫更好的选择……你凭什么决定我的感情?」江愁难以克制语气里的怨恨,「自顾自地来招惹我,现在又要把我推给别人……说什么不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如果做得到的话我早就这样做了,根本不需要你来装大度。」 「嗯。」卓霜贴着他的额头,低声说,「对不起。」 他垂下眼帘,「我不会原谅你的。」 「那就不要原谅我。」 没有被原谅的卓霜掰过他的下巴,缓慢又不容拒绝地吻了上来,和过去相差无几的,让人沉溺其中的深沉亲吻。 江愁长长的睫毛震颤得像一只不安分的蝴蝶,在理智崩落的间隙,他很轻微地推拒了一下,可垂落的左手很快被人缠上,以十指交扣的方式。 第7章 离开亮堂的大路阴影如影随形,从分开就一直沉默着的江愁和卓霜一同在深巷子里穿行。 前些时的抢劫案就是在这附近发生的,每次经过拐角的时候卓霜都多留了个心眼,提防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亲吻和拥抱的魔法结束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落回到普通水准,唯一的变化就是江愁不再试着从他身边挣脱,但也仅此而已。 走了一会,面对一排长得好像都差不多的老房子,江愁忽然停下脚步。 「是这里?」卓霜顺着他的目光从下往上看却只看到黑洞洞的窗户和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暗红色夜空。 「嗯。」江愁很轻地点了下头,声音很轻,「这里。」 卓霜盯着他安静的侧脸,「我能上去看看吗?」 说完这句话后,卓霜清楚地感觉到手中攥着的细长手指微动了一下,像是要挣脱的样子。 「不行吗?」 「没有。」江愁转过头,神色复杂得卓霜一时半会读不懂,「跟我来。」 楼道里的墙壁应该是不久前重新刷过,看不到牛皮癣似的疏通防漏小gg不说,隐约间还能闻到那股涂料味儿。声控灯随脚步声亮起,到了六楼,江愁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他被咬破了点的嘴唇无意识地抿着,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证据是钥匙拿在手里半天都对不准锁孔。 「我来。」 卓霜看出他的状况不对劲,强硬地拿走钥匙帮他把门打开。 「谢谢。」 防盗门后沉闷的空气开始流动,借着窗外照进来的雪色天光,勉强能看清客厅里的摆设:木头鞋柜外边摆着两双拖鞋,一双灰色的一双深蓝的,客厅连通右边阳台改造成的餐厅,正对面是厨房和洗手间,左边有两扇紧锁的门应该就是主次卧。 第169页 「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就行了。」扶着柜子换好鞋的江愁站直朝厨房走去,「老房子隔音一般,本来约好了尽量不要带其他人回来过夜,但是……」 卓霜听懂了他的潜台词——现在室友回老家过年了,这边暂时只有他一个人住,可以不用那么严格遵守约定。 江愁拉开冰箱门,泄露出来的灯光映照着他的侧脸轮廓,给他苍白的皮肤和漆黑的瞳孔染上了一点暖意,在黑暗的背景中有种动人心魄的昳丽。 「你想喝什么?茶、啤酒还是矿泉水?茶的话只有茶包。」 「跟你一样就行了。」卓霜按下墙上的开关,灯光下的客厅稍微有了点活人气。 会经常使用厨房的那个人不在,冰箱里空空荡荡的一点能吃的都没有,于是江愁拿出两罐啤酒又把门关上了。 路上耽误了这么久,在便利店买的简单晚饭已经冷透了,他只好在微波炉里重新加热了几十秒,拿出来后拉开餐厅的椅子坐下。 江愁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和发出声音,卓霜就坐在他的对面,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他,餐桌上唯二的噪声是拉易拉罐时发出来的。 吃完便当江愁把盒子扔进垃圾桶,收拾了一下厨房和客厅,这才打开次卧的房门把自己的生活空间展现在卓霜面前。 「可能有点乱。」他不是很自然地说,「我在家的时间不多,没空整理打扫。」 卓霜越过他的肩膀往里看了眼。房间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墙纸有点旧但还看得过去,家具方面床、桌椅、衣柜和书架就是全部。地面窗台统统干净得一尘不染,床上的床单和被子整整齐齐的,好几天没人睡过的样子,唯一能跟「有点乱」三个字挂上钩的是床头柜上随意堆着的书和医学杂志。 「我家可能比你这还要乱一点。」卓霜无奈地说这如果能叫乱那么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该自惭形秽。 江愁打开灯和暖气,脱掉厚重的外衣,只穿里面毛衣和衬衣,过去按下桌上笔记本的开机键,等待开机的间隙顺便把旁边看到一半的杂志合上。 他弯腰的时候露出一小截后腰,肉眼估测单手就能轻松搂住。 大致分析了一下住在这里的人是个什么生活状态,卓霜皱起眉,看着不是很高兴,然而还不等他说话,做完了准备工作的江愁就拿着睡衣从他身边过去了。 「我去洗澡,你想看什么随便。」 目送江愁的背影离去,不一会外面就响起了模煳的水声,卓霜坐在卧室里唯一的椅子上,低着头像在沉思。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勐然想起已经戒了,手颓然地放下去。在国外的这么多年他同身边的人学会了抽菸,想事情想到烦闷时总会藉此缓解压力,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那天江愁惊讶的眼神提醒了他,很久以前,久到他还和江愁在一起时是不抽菸的。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个人有着和过去卓霜相似的面容却又不是他。 想得太投入,他不小心碰到手边的杂志,冰冷的触感一下自己让他清醒过来。 折太久的书页很容易就翻到之前停留的页数,他看了眼,讲的主动脉瓣二瓣化畸形。大约是发现了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论文旁边的空白处有江愁写的不止一行备註——不像外界想的那样龙飞凤舞,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江愁私底下的字迹依旧干净整洁,给人的感觉和他本人差不多。 他摩挲着熟悉的字迹,眼神不自觉变得很温柔。 t大优秀毕业生,江愁把他过去说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现实。 说实话,对于江愁他一直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他隐约知道江愁工作的地方却迟迟不敢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我不恨你。」十年前江愁是这样说的,十年后呢?江愁还是不恨他吗?抱着这样惶恐的心态,他因为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见到了江愁。 那个送袁蓝去急诊的晚上,即使隔得那么远,他也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长大了的江愁。 曾经被他抱在怀里的少年终于长大了,却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阴暗的欲望和强烈的负罪感一同在心中膨胀,在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推动下,他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江愁说的没错,他近乎严苛的自我折磨其实就是自以为是。明明还在意,明明还喜欢,明明光是想到他会和其他人在一起就嫉妒得不能自己,却自顾自地认为对方怨恨自己,把他从身边越推越远,美其名曰给他选择的机会。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太多长进,还在让自己喜欢的人痛苦难过…… 「你说上来看看,既然都看过了,还不回去吗?」 没注意到水声什么时候停了的卓霜抬起头,看到洗完澡的江愁站在自己面前。大概是热水的功劳,他的脸色比之前好看太多,嘴唇和脸颊都泛着湿润的红,头髮湿漉漉的,没有擦干的水珠顺着下巴滑落到锁骨的阴影里。 「下雪了。」 江愁的眼神飘忽地落在别处,卓霜看向窗外,发现外面竟然又开始下起了雪。 说是春节,实际上春天还如此的遥远,前方肉眼可及的将来没有半点融雪的迹象,寒冷和冰雪才是唯一的主宰。 什么时候冗长的寒冬才能真的过去呢? 第170页 卓霜注视着他,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又停下来,手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最后还是缓慢地落下,「你希望我回去吗?」 江愁没有回答,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可能是不想把话说得太绝。 卓霜很轻地嘆了一口气,「我没有逼你的意思,你可以慢慢考虑是否要接受我。」他站起来,「之前是我太着急了,我改天再来……」 然而他到底没能踏出一步,因为在这之前江愁拉住了他的手。 柔软的温热的掌心带着湿乎乎的潮气,卓霜惊讶地回过头。 「别走。」江愁同样望着他,神色里带着点急促和惶恐,见卓霜好像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深吸一口气,更加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别走。」 别走。别丢下我。 这一幕和记忆窠穴深处的某些画面叠上,等卓霜回过神来,江愁已被他半抱半强迫地按在床上。 潮湿的黑髮散在深色的床单上,边缘微微洇开水痕,就是这种毫无防备的姿态,江愁垂着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 「阿愁,让我留下来的话……」 终于得到触碰的许可,骨子里叫嚣的占有欲终于在和理智的拉锯战中占据了上风,卓霜反覆抚摸着江愁眼睛底下的肌肤,嗓音因过度隐忍而沙哑,「我没法保证什么都不做。」 「没有安全套,这样也可以吗?」江愁尽可能镇定地说,可红透的耳根已经出卖了他。 作为有过性经验且功能正常的成年人,江愁大致上清楚卓霜要对他做的事情,不存在被强迫的可能。 问题是他这么多年都没和其他人尝试过又一个人独居,忙起来连睡觉的时间都紧巴巴的,家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卓霜愣怔了一瞬。隐约知晓是一回事,听到江愁亲口承认身边没有其他人又是另一回事。 「不做到最后就好了。」他爱怜地亲了亲江愁的嘴唇,之前咬破的伤口早就不流血了,「我不会弄伤你的。」 只是不能插入而已,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这样和自己说,再不对这个人做点什么胸腔里躁动的独占欲就要把他逼疯了。 他把手伸进江愁t恤的下摆一下子推上去,露出的身体瘦削修长,小腹平坦,薄薄的肌肉覆盖在匀称的骨架上,漂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江愁想要从他过于赤裸直白的眼神里逃开,还没等到实施左边的乳头就被不轻不重地碾了一下。 先是手指再是湿热的口腔,牙齿咬住乳尖的瞬间,疼痛使得江愁哆嗦了一下,然而喉咙里的呻吟还没开头硬生生被掐断,变成了不成调的喘息。 十几岁的卓霜在床上不管做什么都带着点试探的体贴在里面,二十几岁的卓霜就不一样了,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有一个完整的计划,还有与之相配的行动力。 小小的乳头被咬得发硬,周边一圈淡色的乳晕上面还留着红色的牙印,这种带着点残酷的做法令江愁难堪地别过脸。 下一秒卓霜就强硬地掰过他的脸庞,逼迫他和自己接吻。 柔软的口腔被搅得一塌煳涂,津液沿着嘴角滑落,江愁单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想逃,但卓霜在力量上绝对凌驾于他,压制得他动弹不得。他以为自己讨厌被如此对待,可身体上的反应又不是这么说的,沉睡了太久的情慾被完全地挑动了起来,从脖子到胸膛,被爱抚过的地方都有兴奋得冒汗,下面也在不知不觉中抬起头,让他久违地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慾火中烧。 羞耻和兴奋,卓霜仔细观察着江愁的反应,确定他不讨厌后,这才动手扯掉了他身上的最后一点遮掩。 江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性器就已经被卓霜握在手里爱抚。 宽大的手掌完全包裹着淡红色的性器,指腹一下下撩拨着表面那层软皮。身体内流淌着甜蜜浓稠的快感,湿哒哒的黏液越分泌越多,江愁像是无法承受一样发出破碎的泣音。 感觉到手中的阴茎跳动了一下,好像是要射了,卓霜凑近了他,衔住那双湿润的红唇,吞吃掉全部的啜泣和呻吟。 江愁的哭声停滞了一瞬,纤细白皙的颈子拉长,柔和的弧线骤然绷紧。 湿润红肿的嘴唇无意识分开,眼角滑落的分不清滑落的是没擦干的水珠还是泪水。 看着那张遍布情慾的美丽脸庞,卓霜硬了很久的阴茎又硬了一点,险些要爆炸。 残忍的性慾像一头怪兽,无止境地叫嚣着。他想不管不顾地进入江愁的身体,侵犯他蹂躏他,让他难耐地哭出来,用破碎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哀求自己停下进犯,他还想……卓霜低下头,把滚烫的性器挤入江愁的腿间,借着残留的精液做润滑,一下下地顶撞着腿间湿漉漉的皮肤。 没有办法满足,只是这样浅尝辄止的替代品根本不足以满足那些阴暗扭曲的欲望,卓霜按着身下的人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江愁大腿内侧被磨得发红,嘴唇上满是咬出来的细小伤口,乳头肿到碰一下都会痛。 可能、稍微有点太过火了……卓霜停顿了一下,咬着江愁的脖子用自己的精液弄脏这具魂牵梦萦的躯体。 第8章 完事后江愁在床上躺了会,中间卓霜好像问了他什么问题,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最后卓霜亲了下他的额头就出去了。 那种晕乎乎飘飘然的感觉持续了一会,他如梦初醒地睁开眼睛,发现才过去了不到一刻钟,撑起身子下床拿上抛在一旁的睡衣走进浴室,走之前还记得关掉暖气打开门窗通风。 第171页 浴室的门没锁。他敲了敲门,得到进来的许可就推门进去了。 老房子的浴室就那么大点地方又做了干湿分离,狭窄的淋浴间里,卓霜正站在花洒底下洗头髮。 水打湿的髮丝颜色看起来比平时要深很多,带着白色泡沫的水流顺着精实的胸膛滑落,江愁看了眼就挪开视线。 「醒了?」卓霜关掉水龙头看他,「我以为你睡着了。」 「嗯,睡了会。」温热潮湿的空气落在皮肤上,他慢慢地唿出肺里的浊气,「我等你洗完好了。」 「太浪费时间了,一起吧,反正还有地方。」看他又要出去,卓霜伸手拉住他,把他拉进隔间里。 江愁象徵性地挣扎了一下,「你发什么疯?」 「大概是不想跟你分开。」卓霜随意地说。 江愁语塞。这种甜言蜜语换其他人来说铁定对他没用,可要是这个人的话……他犹豫了一下,「我……」 他不习惯说这种话,卓霜似乎也不怎么介意的样子,于是后两个字淹没在水流的哗啦啦声中。 一来一去,本来一刻钟就能洗完的澡硬生生拖了半个多钟头,再次结束的时候江愁眼角泛红,胸膛一下下地起伏,连的话都说不出来。 · 晚上十一点多,卓霜打完工作电话回来,还没睡的江愁正靠着床头边喝啤酒边看论文。 宽松的短裤随意挂着紧窄的胯骨上,t恤有点短,又是侧着的姿势,江愁大半截腰都露在外面,侧面还留着一片淡红的手印,可见刚刚的荒唐放纵。 卓霜过去从身后搂住他,「初七我要出差,大概一周左右回来,有什么事给我发消息。」无论语气还是动作都极其温和,好似刚才那个专制又暴戾的人不是他一样。 两个人交换联络方式那会卓霜简单说了下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样的工作:他本科和硕士都是在美国读的法律,回国通过司考拿了律师证后在大律所做了段时间就脱离出来和一起回国的朋友合伙开了家律所,经过一段时间的招揽磨合,上年年底终于走上正轨,那天送来的袁蓝就是他们所的实习律师。 律师,听到这两个字江愁心念一动,那天在酒店叫住他的陌生人好像就是说他像他们所的一个律师……他想了想还是没把这种没证据的事情说出来。 「我尽量早点回来。你明天休息吗?」 卓霜温暖的胸膛贴着他的背,明明是一样的洗髮水和沐浴露,可那香气好像和自己身上的有哪里不同,反正就是更撩人一点。 江愁尽可能将注意力集中到看了一半的论文上,沙哑的嗓音里还透着情事后的慵懒倦怠,「白天不用去医院。」 「那就是晚上要去了?」 卓霜离得很近,侧脸就能蹭到他高挺的鼻樑,江愁的肩膀缩了下。 毕竟是次卧,床不大,普通单人床,睡一个人绰绰有余,睡两个成年男人就有点过于拥挤了。 这么多年没跟人睡过一张床的江愁动了动,「嗯,晚上的夜班。」 初五白天休息一天,晚上去医院值班,值完还要上半天白班,而卓霜初七早上走,初六白天回所里开会,所以下次这样在一起约会起码得是十天后了。 十天……江愁盯着眼前的论文,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台估量时间流逝的机械,属于他的那台在很多年前就锈死了。只要不去感知,只要习惯这种茫然的混沌就不会因为绝望而痛苦,然而卓霜的再次出现如同一场不合时宜的酸雨,沖刷掉一层层厚重的锈迹,让停滞的齿轮再度转动。 他都等了这么久,为什么要觉得十天这种一眨眼就过去的长度遥远呢? 「江愁,有件事我得和你讲清楚。跟你分手后有许多人向我表露过好感,但我没碰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人,连这样跟人过夜都是第一次。」 在他沉思的间隙,卓霜手摩挲着他颈子上的齿痕,「我对他们没兴趣,所有的需要都是自己解决的。」 江愁翻页的手停顿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抬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江愁,我只有你。」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他曾那样尖锐疯狂地表达出自己对这件事的在意,样子难过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卓霜一定会被他现在的冷淡与敷衍骗过去。 他在意我。幸好没有再错下去。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让卓霜把他揽得更紧一点,唿出的热气吹得他痒痒的,「你就不怕我趁你洗澡的功夫提前走了吗?」 江愁的身体不自觉在他的怀里放松了一点,「我不知道,但我一定得去洗澡。」 卓霜皱眉,在他的认识里江愁没有这种习惯,「一定?」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江愁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阴霾,「可能是心理暗示的一种。」 「心理暗示?」卓霜哄着他往下说。 「应该是。」江愁的声音慢慢小下来,「你知道吧,进医院的前几年要在不同科室和急诊轮换。」 「大概知道。」 心跳叠着心跳,还要一双不怎么安分的手在四处游走,论文是看不下去了,江愁放下手上的杂志,为卓霜从头说起。 他进医院的前几个月是在急诊和骨科度过的,外科急诊伤患样子大多惨烈,还时常有送来时不成人形只剩最后一口气,他记忆最深刻的是八月送来的一个被卷进水泥搅拌机的男人,这男人全身软组织挫伤,一大半骨头粉碎性骨折,光是在担架上的那副样子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没救了,可是家属在旁边坚持要抢救,他们作为医护人员必须走完抢救的流程,看着他在手术台上断气。 第172页 除了这个男人,一同被送来的人当中有的救回来了,有的救不回来,看多了生生死死,每次做完手术即使隔着手套和手术衣也觉得身上有萦绕不去的血腥味,于是他从那时养成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的习惯,直到现在转到普外科室都没有变过。 江愁眼里闪着介于冷酷和凄凉之间的光,「我不是嫌他们脏,我就是想从那种窒息的感觉里解脱。太多了,医院里这种事情多到你没办法想像,我的教授也一直提醒我要及时调整过来……」 「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有些后悔提这件事的卓霜一下下地亲他耳后根,这次是不带太多**的,温柔的吻。 十年过去了,江愁那颗对许多人来说过于封闭的心还是和过去一样柔软。这个认知让他胸腔被某种酸涩情绪填满了,「阿愁,卓振宁今天来找你了?」 归根结底,这才是他被说了「划清界限」还能鼓起勇气来找江愁的原因。 「他跟你说了什么?」 这次江愁没再竖起浑身的刺,好好地回答了卓霜的问题。 「嗯,我本来不想去,同事在旁边,不好拒绝。」江愁简单概述了一下白天和卓振宁见面的中心主旨,「他得了肾病,现在快死了想要我给他捐肾,我不同意,我怎么可能会答应给他捐肾……」 和卓振宁分别那时,就算下一秒他出了车祸,他也一定会在断气以前断绝卓振宁所有的念想。很绝情,可他和卓振宁之间本来就不是什么可以讲情面的关系。 卓霜沉默了很久,「毕竟你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听起来他对卓振宁生病一事早就知情,「他就是这么卑鄙的人。」 「人渣。」江愁冷笑完又觉得他这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我?」 他是卓振宁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说被卓霜拒绝了来找他也说得通,可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当年他和卓霜的关系曝光,卓振宁肯定知道有他的存在。那时卓振宁没有半点和他相认的意愿,现在却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一口一个爸爸和他打感情牌,好似自己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去求卓霜不好吗?他快速地看了卓霜一眼,卓霜同样担忧地望着他,他躲开卓霜的注视,低下头。 毕竟卓振宁和卓霜还有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和他就是纯粹的陌生人,与其让自己最看重的孩子做这种牺牲,不如让流着自己血的野种来……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卓振宁最后为什么要说把卓霜的联繫方式给他?那时他气昏了头,只想到卓振宁连乱伦这种事情都可以拿出来许诺,现在想想却很奇怪——要说看重的话,卓振宁的态度明摆着把卓霜当一个可以随便拿出来使用的筹码。 「嗯,因为能救他的只有你。」 「你不是……?」 卓霜摇摇头,轻描淡写地结束了他的猜疑,「我不是。」 江愁惊愕地望着他,「不是什么?」 卓霜轻而易举地说出了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真相,「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不死心,拉着我做了四次亲子鑑定,没有哪次dna能对上。」卓霜松开抱紧的手,替他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髮,「所以我当年说错了一点,我才是那个野种。」 第9章 大三那年谢瑶瑶接了部改编的医疗剧,剧里她要演一个出身单亲家庭,从小品学兼优却在高考那年和母亲彻底决裂的女医生。 为了演好这个角色,她有偿僱佣正儿八经医学院在读的江愁和自己同吃同住大半个暑假,日夜观察他的生活习惯不说还拿着剧本强迫他和自己对戏,美其名曰就近取材。 某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里,谢瑶瑶拿出一瓶低度气泡酒,强拉着累了一天的江愁在客厅沙发上陪自己聊天。 江愁知道她不安好心,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让他不那么擅长拒绝她的软磨硬泡,渐渐地就随她去了。 一开始的话题还算正常,基本上是她说,江愁端着杯子听——他偶尔会喝一点酒,倒不是多喜欢这个味道,只是太累的话酒精能让他睡得稍微沉一点,不那么容易惊醒。 看他慢慢放下了戒备,谢瑶瑶胆子越发地大,聊着聊着就朝某个方向去了。 「江小愁,你想不想修復一下你和阿姨的关系?」 江愁酒量一般,这种十几度的酒两杯下去就不太行了,不然换平时的他一定会在她刚开头的时候就把她的这点小心思扼杀在摇篮里。 谢瑶瑶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红晕,看他闭着眼睛没说话,像是睡着了,便接着往下说,「这几年我一直试着做她的工作,跟她说时代变了,同性恋在其他国家慢慢地合法化,没准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国家也能登记结婚,她看着不像是生气或者很难接受的样子,说不定……」 「谢瑶瑶,别做无用功了,她不反对只是因为她喜欢你,跟我没什么关系。」看她越说越离谱,江愁倏地睁开眼睛,冷淡地打断道。 「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谢瑶瑶看着简直想把他打醒,「你们是亲母子啊,说什么永不原谅……你笑什么?别笑了,给我把话说清楚,不然你今晚别想回去睡觉。」 江愁收敛笑容,静静地凝望着她,「你真的想知道?」 「不然呢?」谢瑶瑶伸出根手指戳在他脸上,「快给老娘说。」 第173页 江愁躲开她的手。 「谢瑶瑶,我告诉你的话你能答应我以后别有事没事在她面前提我吗?」 有些事他做好了一辈子烂在心里的准备,没有告诉傅衡,没有告诉魏志勛,他谁都没有告诉。 最好谁都不要知道……他本来是这样的打算的,然而可能是外面的雨声太过烦人,也可能是他有点醉过头,他的心防不像往日那样严密,轻而易举就被谢瑶瑶撬出了一条缝。 「不仅仅是同性恋的问题,谢瑶瑶,我和她之间闹成这样不仅仅是同性恋的问题。」 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和卓霜没有更深的那层关系,江素晴会恨他恨成那样吗? 「不是性取向是什么?难道是你要读医学院的事吗?」谢瑶瑶嗤之以鼻,「我将来生个小孩能考上你的学校我一定买20串鞭炮挂起来从这头放到那。」 「我和卓霜是……」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谢瑶瑶脸上不贊同的神色一下子变成了惊骇,「你开玩笑的吧,这种事情不是只有和洋葱新闻里……怎么可能?」 「谢瑶瑶,我从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你说他是你的……」对上他近乎冷醒的目光,谢瑶瑶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哥哥,虽然是同父异母的那种。」江愁替她补完了,「而且分手以前我们就知道,不仅知道还上床了。」 这次谢瑶瑶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她看着他,眼神好似在看一个从未了解过的陌生人。 「我的天啊……」她虚弱地感慨,「你真是,你可真是……」 「你觉得很噁心吗?」 「不不不,我怎么可能觉得你噁心,我就是太惊讶了。」谢瑶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过了会,她又犹犹豫豫地问,「一般人都会很难接受吧?」 「可能我和他不是一般人。」 江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发现了照片的秘密以后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卓霜如果要因为这个和他分手怎么办。 不想分手,想要继续被这个人触碰,被抛弃的话他一定会痛不欲生。 他的道德感仿佛天生就比其他人低下,兄弟乱伦这种大部分家长都不能接受的事情,他不仅做了还毫无悔意。 「所以我妈妈她才是对的,我这种人不值得原谅,你不要太操心了。」 「但是你们现在分手了……」 「是啊,分手了,分手了又能怎么样,我没打算悔改,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喜欢他。」他无力地拉了拉嘴角,那神情格外的冷厉,「不止,重来多少次都是这样……所以别管了,我没救的。」 没救的。谢瑶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给自己判了死刑。罪无可赦,不可翻案,总而言之他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你并没有看起来这么不在意对不对?她想这么说,可话到了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 时光荏苒,谢瑶瑶主演的那个医疗剧收视率大爆,直接把谢瑶瑶从势头正好的新人捧成了新生代小花领头羊。 谢瑶瑶星途璀璨,综艺电视剧,甚至大银幕触电,生活丰富充实多姿多彩,而另一头江愁的生活就要平淡得多,上课、考试、实习、研讨会等等等等。 八年的光阴眨眼间过去,江愁偶尔回想起那天夜里的对话,和卓霜的聚散离合像一场过于美好的梦,因为太美好,美好得不像他这种人可以拥有的,所以慢慢地在记忆里失真,变成了洇散的潮湿水墨,但唯独卓霜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认知从他十六岁那一年起就被刻进了每一寸骨血里,让他每每想起都刻骨铭心。 这又怎么样呢?这能让我放弃吗?他反覆诘问自己,得到的答案都是不会,他不会放弃。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选择成为一个被道德伦理所不齿的下作变态,但至少在那时他不是孤身一人,他爱的人和他做出了同样的抉择。 他和卓霜,他们明知不可为却还是把他们的关系推向了深渊的尽头,以及最不可挽回的境地。 这段短暂而绚烂的关系让他在这么多年里给自己戴上了一重又一重罪人的枷锁,像囚徒一般将自己锁在过去的一亩三分地里,眼见的全是曾山清水秀过的枯藁风景,同时也断绝了其他人的全部念想,令他迟迟无法开始新生活。 他等过卓霜——头两年是不抱希望地等,后面全是麻木枯燥地捱。他以为自己会像一个无期囚徒一样蹉跎掉一辈子的光阴,然而卓霜在他差不多死心了的这时猝不及防地又出现了。 新的这个卓霜让他饱受冷遇,却又每每在绝望的边缘给他一点不怎么热切的体贴。 这令人捉摸不透的做法勾起了他内心深处从未被安抚服帖的恐惧。他恐惧卓霜用爱人的方式给了他一场年少轻狂的梦,梦醒以后又要和他退回到兄弟的条条框框里,美其名曰现实。 「哥哥。」他用尽了全部的痛苦去试探卓霜。 他想被这个人在意又害怕他真的应下。 如果应下了,那他这日久经年的愤怒孤苦自我囚禁算什么,当年的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又算什么? 他怎么都想不到卓霜居然用这种方式打碎了他的囚笼,彻彻底底的,不留一点余地。 「我不是卓振宁的亲生儿子。」 江愁以为自己会被这个重磅炸弹砸得晕头转向,但他发现自己比想像中的要冷静。 第174页 卓霜不会拿这种事情骗他,而且从结果倒推的话,卓霜和卓振宁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早在方方面面就有了迹象,只是太过细微琐碎,被当时的他选择性忽略了。 遗传这门玄学在人身上最直观的体现就是长相。不算突变重组,一个人遗传基因也就一半左右能传给下一代,当中还分显性隐性,父母子女长得不完全一样简直再正常不过。但就算是这样,这份不像也该有个限度,早在很久以前江愁就注意到了,卓霜的样子和他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卓霜发色瞳色都不是纯粹的黑,说混血谈不上,轮廓又比一般亚洲人深一点,五官组合起来有种凌厉的美感。 如果这还能用同父异母搪塞过去,那么和卓振宁一对比就更加直观了。 卓振宁老了病了,可保养得宜,脸还没没脱相,若不看他做过的那些腌臜事,这张骨相极好的脸完全当得起一句俊逸儒雅。 问题就是这幅长相哪怕倒退三十年也和成年的卓霜天南地北。 卓霜不像他,不像卓振宁,只像那位唐女士。 江愁和唐女士只有许多年前家长会上的一面之缘,但这样就够了。 哪怕是走廊上遥远的一瞥,他就认出来她是卓霜的母亲,因为卓霜漂亮狭长的眼睛、略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樑,甚至是不说话时的冷淡气质都和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早该注意到的。 「那你知道……」江愁犹豫了一下,「你真正的身世吗?」 「算是知道吧。」卓霜本人对这些事倒不是很介意的样子,「我是我妈妈出轨的产物……说出轨好像也不对,反正就是一摊煳涂烂帐。」 他简单概括了一下,大致上就是唐琳不满卓振宁在外面偷吃一时酒醉和大学时的追求者上了床,一月后查出怀孕,不知孩子生父究竟是哪个。 「……我出生后她疯了,卓振宁常年不在家,外公外婆又想不到这种事,大概是这么个情况,所以就拖到现在才做亲子鑑定,做完了,尘埃落定,我生父是她那个大学同学,现在好像在国外定居。」江愁瞪着他,他耸了耸肩,「好了,你要是还想听我改天再给你讲点细节。」 「可是……」江愁内心复杂。 「别可是了。」眼看过了十二点,八卦时间结束,卓霜越过江愁熄掉檯灯,然后搂着他躺下,把他的脑袋按进怀里,低声说,「现在该睡觉了。」 第10章 「日本还是新加坡?」 手机在旁边振得桌子跟着一起抖,怕漏掉工作的卓霜看了眼,发信人备註姚叙,加起来一共七个字,没头没尾的天知道在讲什么。 他刚给客户打完电话,正在审助理根据他们白天谈妥条件修改好的合同,哪有空跟人玩什么猜心,回了个滚字就把这事抛到了一旁。 春节假短得像兔子尾巴,抓手里还没摸出个好歹就熘不见了。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春节就是个偃旗息鼓暂时休战的信号,相对的年一过完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就都找上门了,跟鬼敲门似的一刻都不能等。 律师这行说忙是真的忙,一点假都不掺。初五早上卓霜陪江愁出门买生活必需品,看电影吃午饭腻歪了大半天,下午开车把江愁送到医院,然后转头就回所里开始加班。 年前一个合资企业股权回购纠纷的材料没看完,年后有个拖了好久的案子终于要开庭,再加上结案卷宗和合同审阅,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等着他来处理,当中最紧迫的还是后天出差的事:一月份那会姚叙介绍了个人来找他做谘询,据说是他们公司在和另一家公司谈项目合资,不知是律师水平有限还是别的原因,总之谈了小半个月都没有谈妥,隐隐还有谈崩的架势。现在年快过完了,委託人在他的建议下跟自己的律师聊了很久并转达了他的建议,谁知得到的答覆并不理想。为了避免重复失败,委託方再顾不得肉痛决定更换律师,而作为后续接手的律师,大致情况他已经在先前的谈话中知道了,涉及公司核心机密的部分签完合同才能共享。 从初七早上开始算,卓霜来这边出差快一周,白天在会议室跟人锱铢必较,晚上回酒店准备第二天的谈判材料,除此之外还要分神去跟进其他案件进展、处理客户的要求和朋友的朋友的谘询,日子过得堪称折寿,一门心思只想快点了结这堆破事回去。 回去以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卓霜的观念里,单身的话夜不归宿、节假日加班都没什么问题,但有了牵绊的话就得多考虑许多事情。 毕竟维繫一段关系靠的不是一朝一夕……他垂下眼睛,笔记本右下跳出一道通知,提示收到来自姚叙的视频通话请求。 此时距离上一条莫名其妙消息正好过去了五分钟, 虽然感情上很想直接挂掉,但理智告诉他万一姚叙有什么正经事要说?他记得姚叙上次说过要和他一起标某最高法院的二审建议书。 他点下接通,姚叙的脸就这么出现在屏幕上。 姚叙,或者说江愁那天在酒店洗手间碰到的奇怪搭讪者长了一张挺端正的脸,但这份正经仅限于不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开口或是一做表情那种骨子里的不正经就透了出来。 不知他干了什么,这会人还在外面街上走,手机摄像头的画面一直在晃,「都快一点了,你还没睡?」 第175页 本来这话没什么问题,就是句普通问候,可偏偏卓霜记得自己现在经手的案子是被姚叙当皮球一样踢过来的。 卓霜冷冷地瞅他一眼,语气不阴不阳的,听得人发憷,「这都是因为谁?」 自觉理亏的姚叙摸摸鼻子,「刚给你发的消息看了没?下个月所里团建,名古屋和新加坡二选一……别说问其他人,就是问了其他人才来问你这个二把手的意见。」 他噼里啪啦讲了一堆,总结下来就是想去新加坡和名古屋的各占一半,等他决定性一票。 「我不去。」卓霜瞥着手边看了一半的合同,「没空。」 「怎么能没空……行行行,大忙人,知道你忙就不打扰了。」被迫改口的姚叙上了路边停着的计程车,跟司机报了自家地址,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才继续,「上次来谘询的那个振芯科技想聘你当他们公司的法律顾问,报价是15万一年不超过120小时,你觉得怎么样?」 过度加班让人暴躁,尤其是和这种大闲人做对比,卓霜一点没跟姚叙客气,直接怼了回去,「不怎么样,不签合同就闭嘴,类似的空头支票我能现场开一百张。」 振芯科技的人经常找他做电话谘询,每次都半个小时起步,零零散散的谘询费都收了不少,签不签合同对他来说影响不大。 「那我明天去跟他们吹吹风,确定了再告诉你。」姚叙朝他龇牙,「大律师,这样满意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卓霜算是看出来,姚叙就是回家路上无聊随便找个倒霉蛋骚扰,而自己刚回的那个滚字给了他错误信号。 「没事我挂了。」他还打算睡前把审完的合同返给助理方便明早第一时间列印装订送过来,哪来的美国时间跟姚叙胡扯。 「别挂别挂,哎我说……」姚叙搜肠刮肚继续寻找话题,忽然听到一阵音乐声,「卓霜,你电话响了!」 「我听到了。」卓霜挑眉,仿佛在说你除了废话还会说什么。 「这都半夜一点了欸,你的这些客户真是不把你当人。」看他这一脸的不耐烦,姚叙同情之余又有点幸灾乐祸——半夜一点打工作电话亏对面想得出来,真当律师不睡觉的? 谁知卓霜身上那股子冰冻三尺的讥诮在看清来电人名字的一瞬间尽数消弭,快得好像片刻之前那个焦虑紧绷、甚至还有点攻击性的傢伙不是他本人一样。 他本来就生得一副好相貌,此刻嘴角微扬,眼神宁静,侧脸在壁灯昏暗的光照下更是显得缱绻又深情,饶是深谙他本性的姚叙都不忍打碎这一刻的美好幻影。 「阿愁?」 姚叙长大嘴,眼睁睁卓霜站起来,朝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去一边接电话。 「我没睡,你今天夜班?……还好,晚上没喝酒,你准备睡了?」 直到那边的说话声直愣愣地顺着耳机传过来,姚叙才真的相信这个人是真的昏了头——忙昏了头和被恋爱沖昏了头都算——不然怎么会犯忘记静音这种低级错误。 「我刚在看合同,没事,没打扰我,你那边碰到什么事情了吗,不然怎么突然这个点给我打电话。」 …… 卓霜声音不大,随着他走出收音范围渐渐地就听不到更多了。 约莫过了十分钟,卓霜回来,低下头,像是刚注意到这里有一通还没挂断的通话,「听到了?」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 可怜姚叙因为父辈生意上来的来往认识他十几年,当中大半时间两相厌,彼此都不给个好脸色,后几年在异国他乡有了点革命情谊,回来顺势成了工作上的好伙伴,但总体来说两人交情也就那样,何时见过他这般体贴温柔对人嘘寒问暖。 联繫到那个称唿,姚叙不难猜出给他打电话的是谁。笑话,能制服这不解风情粗暴男人的除了那一个人还有谁。 「江医生打来的?」姚叙调整好表情,懒得给他装什么非礼勿听,直接上手开始八卦,「你这是……把人追到手了?」 「差不多吧。」卓霜低下头整理袖口,神色淡然,「下个月开始除了手头上这些我不打算接新案子,想休息半个月多陪陪他。」 要不是责任感和人情在那,他连现在这事都懒得管——当了这么久连轴转的工作狂,头一次体会到不想上班是个什么心情。 「准了准了。」姚叙咋舌,「我还以为你没戏了,峰迴路转啊。」 年饭那天他在酒店偶遇江医生,想都没想就给自己的合伙人发了消息,就说你心上人被灌醉了速来。 卓霜没回復他,人倒是来得很快。在不远处看着那两个人离去的身影,姚叙哼着小曲等合伙人的感谢信,谁知第二天对方来上班脸黑得像锅底,开例会的时候说话夹枪带棒,典型的把私人情绪带进工作里,值得谴责。 后来他旁敲侧击了一下,大概就是那个江医生嫌卓霜烦嫌他阴魂不散直接让他滚了。 「人家既然肯接受你就是对你还有感情,都说了让你听我的直接亲下去就完事了,用得着兜这么大一圈,搞得我天天提心弔胆你是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姚叙自以为有道理地说了一堆从结果逆推的狗屁理论,要是放到读书时的虚拟法庭上大概会被教授扣得连同情分都不剩下。 「别多嘴。」卓霜解开衬衣的扣子,睫毛垂下来,安静地遮住眼中多余情绪,「而且他也不算完全接受我。」后一句带着点莫名的自嘲情绪。 第176页 「我这哪能叫多嘴,等等你刚刚说不完全接受,你们两个到底……」 姚叙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句明天有事然后屏幕整个黑了。 他妈的,姚叙在心里爆了句粗。 不想回答就直接挂他的电话,不想见他就直接装人间蒸发,同一招玩了四五年卓霜这傢伙也不嫌腻。 · 正月十四下午,下了手术的江愁拿起手机,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还卓霜发来的微信,让他有空了给自己回电话。 换完衣服正在下楼梯的江愁拿不准他到底有什么事但还是给他打了回去。 「你今天上什么班?……等等,我换个地方。」卓霜那边的背景音很吵,除了中文还有英文日文,像是有很多人在讲话的样子。 江愁自己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身边护士、病人还有家属来来往往,你一言我一语,乱成一锅粥。他很勉强才听清卓霜在说什么,「白班,你有什么事吗?」他看了圈周围,最后改变方向朝走廊尽头的空房走去。 「白班几点下班?」等到周遭安静下来,卓霜又继续追问道。 「晚一点,七点钟左右。」江愁不太确定地说,「要是下班的点又有病人的话,可能比这个还要晚……」 「没关系,我到医院门口给你打电话。」 江愁花了点时间才理解卓霜到底在说什么,「你……回来了啊。」 「嗯,刚到没多久,还在机场等行李。快到我了,有什么见面说。」 「……好。」 电话挂掉,江愁正要出去就看到夏立站在门外面,手里拎着个浅蓝色无纺布袋子,从外面的轮廓来看里面的装着是个长方体的东西,比方说……饭盒。 「江医生,你现在有空吗?」她纤瘦的身体正好挡住了面前的出口,让江愁无法通过,「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第11章 「不会占用你太久时间的,就几分钟,请一定要听我说完,好吗?」 不等江愁回答夏立就先一步进来,顺便还把身后的门给锁上了。 随着门锁落下,外面人来人往的嘈杂逐渐淡去,江愁环视四周——之前他就想找个清净地方打电话,没注意这是间没什么人用的诊室。 办公桌上薄薄一层灰尘,空气中细小的浮尘上下纷飞,暖和的西晒从窗户和窗帘的缝隙间悄悄熘进来,将手边的一大片地方染成金色。 「你想说什么?」 眼看夏立越靠越近,不习惯和谢瑶瑶以外年轻女性独处一室的江愁皱起眉头,太近了,都要直接撞到他怀里。 幸好在他彻底无法忍受以前,夏立停下了脚步。 「江医生,我猜你肯定不知道我身边的好多护士都最喜欢跟你搭班,感情外露一点的看到是你都会忍不住欢唿。」 夏立差不多一米七,个子在一干护士当中算高的,这样站在江愁面前却比他矮了小半个头,又加上低着头,他看不太清她到底是用表情说这些话的。 「我不知道。」 他很少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只是专注做好自己能做的每一件事。这种事情他真的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你当然不知道,你就是这点和其他人不一样。」夏立伸手将落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因为我经常跟你一起值夜班,所以好多人都喜欢问我江医生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我不知道,她们就嘻嘻哈哈地笑我说放心好了我们不会跟你抢。有什么好抢的,说得好像你是我的一样。」 话题骤然转到这样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不知怎么回答的江愁索性沉默。 「一个月前我家里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我试着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好几次都是他来送我上班的,不过我知道你肯定没注意到。江医生,这样说可能太直白了,但我时常觉得你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很自我的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对你都没有太大关系,而你除了公事也不会和我们有太多深交。你只管自己认定的那一套,这副样子有时对我充满吸引力有时又让我感到很可恨。」 夏立徐徐道来,脸上始终挂着温和有礼的笑容,只是江愁看来怎么都带着几分古怪。 「不论怎么示好都没法引起你的注意力,我就把注意力转到了别人身上。」 「嗯。」 即使被这样评价江愁也没什么太大反应,这更加侧面印证了夏立说的都是对的——夏立非常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就是因为了解,所以才不会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昨天他向我表白了,说他和他家里人都很喜欢我,想要以结婚为最终目的和我继续交往下去,江医生,你觉得怎么样?你觉得我该答应他吗?」 根据夏立说的,那个男人大她三岁、书香门第出身、跟她一样在英国留过学、收入优渥且没有不良嗜好……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很优秀的结婚对象。 夏立仰着脸,完美无缺的微笑神情有了一丝丝开裂,「江医生,我来找你不为别的就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江愁侧开视线,忽然注意到夏立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成个拳头,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轻轻晃动。 夏立正在犹豫,至于为什么犹豫他其实也知道:他早就不是懵懂的少年,不管愿不愿意都被迫经歷过其他男男女女的追求,他早注意到夏立对他有好感这件事。好感不是爱,错过了就不会再有第二个的完美对象和一点从没得到过回应的、不确定的好感,任何正常人都知道该选那一边。 第177页 「挺好的。」江愁假装没看到夏立眼中即刻黯淡下来的光彩,或者说看到了才更应该这样说,「恭喜你。」 这一瞬间夏立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她迅速调整好自己,「明天十五,这是我家里包的饺子,番茄牛肉馅,我记得你喜欢吃酸甜口的东西,你一个人住肯定没空做饭,经常吃食堂也不太好,待会下班拿回去煮一下就能吃。」 江愁没有动。 看他不准备去接的样子,夏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给崔医生也带了一份,你不用担心有人说闲话,就当是你请我喝奶茶的回礼。」 奶茶,这个关键词骤然出现在对话里,江愁惊愕得别的什么都忘了,「你知道是我?」 夏立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点哽咽,「为什么不知道?毕竟当时只有你知道我哭了。」 江愁听到自己很轻地嘆了口气。 去年八月他刚从急诊转到骨外科,两边都不是什么清闲科室,最多就是从一晚上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变成了偶尔可以回值班室睡到被铃声叫醒。 晚上刚查完房的他注意到走廊拐角处有哭声就过去看了眼,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年轻护士正在偷偷抹眼泪。 她越抹眼泪就越多,最后眼眶一圈带鼻头都红彤彤的,看着可怜兮兮的。 「你怎么了?」 他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大跳。 「没事,被病人家属说了两句而已……我真的没事,你看我这不是没哭了。」 她一个劲地让他别管自己的事情,可他看得出来,她的眼睛却不是这样说的。 狄萱。他久违地想起这个名字,当初那个叫狄萱的女孩子也是用这种想要帮助又不敢开口的眼神看着他。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找对应科室的医生打听到这个护士的名字悄悄地点了杯奶茶送到值班室去,希望能让她别那么难受——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去找病人家属讨一个公道。 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会不会从一开始就错了? 「夏立,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夏立把手中的袋子放在桌上后转身就走,这时她开门的动作顿住,但没有回头,「你想说什么?对不起就算了,是我自己自作多情……」 「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不想听!」 她头一次这么激烈地在他面前表露出好恶——反正连更过分的话都说过了,这根本不算什么。 「你一定要听,我一直想把话说清楚但找不到机会。我喜欢他,从高中到现在一直喜欢他,我之所以会报t大做现在的工作,除了我本身的意愿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履行和他的约定。」 「说这个有什么用?」夏立的语气里充满了绝望,「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有多喜欢她吗?我说了我不想听!」 江愁望着她,仿佛在看当初因为面对卓霜而痛苦的那个自己。 太阳落入建筑的死角,暗影将他们长长的影子逐渐吞没。 这里是黄昏的领域。 「是没什么用,可是夏立,我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吊着你,必须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 江愁低下头,手指张开又慢慢地握紧,只要他想的话他可以对许多人冷酷,包括他自己。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的人跟我一样是男的,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我又封闭,除了他不能接受任何人,为了他我甚至可以和养大自己的亲人决裂……所以你一定不要被小恩小惠骗了,我这种自私的人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 晚上约定的时间,江愁刚出医院大门就一眼看到卓霜的车停在路边,招摇又显眼。 朝那边走去的同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猜到是谁打来的,他没有接,径直过去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席上。 卓霜挂掉电话,俊美的五官沉静如雕塑,远处光怪陆离的霓虹将他浅色的眼睛映照成一片流淌的红与蓝, 不是电话里略微失真的通话,不是对话框里轻飘飘的问候,直到这一刻江愁才相信卓霜是真的回来了,没有再了无音讯一走了之。 「不是说了明天吗?」 这么多天没见,之前好不容易缩短的一点距离又倒了回去,江愁有些僵硬地问道。 「上午签约仪式完了我就让秘书订了最快回来的机票。」卓霜轻描淡写地说着,顺便按掉一通不知道谁打来的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丢到一边,「酒喝不喝无所谓,字都签了还能反悔不成?」 他说得轻巧且漫不经心,可江愁又不傻,知道像他这种律师许多时候都要倚靠人脉做事,交际应酬都是家常便饭,这样大咧咧地得罪人不像他……至少不像一个成熟理智的成年人。 江愁哑然,「你可以不用这么急,我又不会突然不见,而且你回来了我也有可能在加班……」他近乎语无伦次地说,中心主旨就是你可以不用为了我这样。 可惜这些卓霜统统没有听进去,反倒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怕我不早点回来你就会去考虑其他人。」他停顿了一下,眉眼中多了几分笑意,「这不是见到了吗?说明老天还是眷顾我的。」 「不是……」 卓霜没让他把话说完就发动车子,「不是什么?你室友今天在家吗?」 第178页 江愁的思绪完全被他牵着走,呆呆地点头,「在,每天都在。」 他的室友初六晚上就回来了,夜里要是醒过来的话还能隔着薄薄的墙壁听到隐约的鼾声。 「在家啊,那就难办了。」话是这样说卓霜的神色倒是一点都不为难,相反还有一点狡黠。 他偏过头,「去我家可以吗?」 偷看的江愁被逮个正着,赶紧收回视线,「……随便你。」 这座城市每年最空旷的七天已经过了,到处都是赶着下班的行人,晚高峰如火如荼,半小时的路硬走了一个多钟头。 卓霜的住处离医院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江愁看着他停好车,然后牵着自己进到电梯里,按下18这个数字。 和他们一起上楼的还有一对年轻母女,小女孩很可爱,一直望着江愁笑,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摸他的脸。 「抱歉,这孩子对谁都亲。」年轻妈妈怕他不喜欢,赶忙和他道歉,「跟哥哥道歉。」 「没事。」 江愁笨拙地跟小女孩玩了会电梯就停了。 她们在12楼下去,之后就剩他们两个人,不用回头看他也知道卓霜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可能有点乱。」卓霜掏出钥匙开门,「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就行了,当然你一定要换的话我记得鞋柜里有新的一次性拖鞋。」 单身男人住的地方用不着多大,六十平一室一厅,从大门一眼能看到底的通透结构,看窗户和阳台的朝向採光应该不错,处处透着钟点工常来打扫的干净整洁。 虽然哪哪都不一样了,可江愁还是控制不住地把这里和过去那间没什么活人气的屋子联繫起来。 卓霜就住在这里,仔细观察的话处处都能发现他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你想喝什么?」卓霜没管他心里这些想法,打开冰箱,「以前你到我家来了那么多次都只有矿泉水,后来我一直都有反省……算了,反省也没用,我没想到你还愿意跟我回家,所以还是只有矿泉水。」 「水就行了。」江愁换好鞋,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了卓霜。 卓霜把矿泉水倒进杯子里,「回来得突然没有提前定位置,这个点基本好一点的店都要排队,我就自作主张点了酒店外卖……」还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江愁走路轻,就算不刻意注意也不会发出多大的脚步声,时常被谢瑶瑶评价为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吓人一跳,所以卓霜在被他抱住以前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家里有暖气,卓霜脱掉了厚重的外套,里面只穿轻薄的线衫和衬衣,可那背影一点都不显得单薄。 少年时期的那一点青涩已完全消失,现在江愁抱着的是完全属于成年男人的成熟身躯,挺拔修长,宽肩窄背,比他自己不知道要可靠到哪里去。 卓霜放下手里在做的事情,安静地问,「阿愁,你这是干什么?」 「有人追过我,男的女的都有,我想过要不要和他们试试但又完全提不起劲,可能因为他们都不是你,没法纵容我的乖僻。」江愁贴着他的背嵴,感受他的浑身僵硬,「没有其他人,不管你回不回来都没有其他人,你如果不信的话我还能再说一遍,我只对你动过心,只和你在一起过。」 有这样一副继承自江素晴和卓振宁的好相貌,要说没人见色起意完全就是胡扯,江愁的这些追求者当中不乏条件不错的,最夸张的甚至不介意他的家庭,愿意承担他出国深造的费用,只求能和他结为连理。 他将他们全部拒绝之后眼界太高、傲慢还有难搞无趣……诸如此类的评价就贴在了他的身上,连他的室友都来问他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他想了一圈,归根结底这些人都不是卓霜,不是那个冷不丁带着光出现在他世界里的少年。 他这贫乏一生里全部的心动和热烈都留在了那个特定的时间点和那个特定的人身上,一丁点都分不给其他人。夏立说得没错,他固执又自我主义,过了多少年还守着过去的一点刻骨铭心,让其他对他心怀爱慕的人感到可恨,对此他别说改正连一点歉意都不会有。 「可能是天生的性格问题,我还是不太好相处,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亲近的人都知道,我做不到热络懂情调,刻薄冷漠还有点恶毒,之前你应该体会过了。我不是有意想跟你那样说话的……我就是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这样不好,会努力纠正,你如果难受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玻璃杯外侧凝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卓霜低着头,江愁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得很快。 自己又何尝不是?江愁深唿吸,将那颗要爆炸的心按回胸膛里,继续说,「我现在是住院医师,最低级的职称,大概今年或者明年升主治,工资也会跟着涨一点,我每个月会给我妈打生活费,剩下的钱除开房租和日用光养活自己都费力,至少五年内买不起房和车。除了没钱我也没太多时间,节假日经常加班不说,有时候半夜还会突然被叫出去……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所以大概率不会考虑改行或者换个清闲点的医院。」 爱情虚无缥缈,谈物质要更加实际。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都该考虑成家立业,而他的条件又实在不算多好,连个首付都拿不出来,光这点都足够让一半看脸而来的人败退了。 「我不是一个好的对象,我想不到我有什么胜过其他喜欢你的人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很害怕你会和其他人在一起……」 第179页 「你不需要跟他们比。」卓霜声音格外的低沉沙哑,「他们没法跟你比。」 「卓哥。」江愁很轻地摇了下头,小声地叫他,「卓哥。」 这一瞬间卓霜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 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可幻听也无法无中生有。 会这样叫他的一直是那个眼睛圆圆的漂亮少年,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那个少年都不再这样叫他。 他在记忆深处搜刮一圈就想起来到底是为什么了。 是从他说了那些话以后,是他亲手扼杀了那些可能。 ——我希望那个人不要叫我哥哥,我嫌噁心。 哪怕后来看起来和好了,江愁都在一直避免使用这个字眼,好像不说就不存在似的。 现在他又愿意这样叫他了,背后的缘由他想一想就苦涩得难以自持,完了又迟来地感到几分庆幸。 可能这是他那曲折离奇身世能带来的唯一一点好处了吧。 江愁环着他腰的手随便一下就能挣开。 他不敢动——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这么多年他一直做同一个梦,梦里四周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只有头顶一盏朦胧又温暖的路灯。 我要走了。他缓慢又残忍地掰开身后那个人的手,将他遗弃在随时有可能被淹没的光明里,变成宇宙中遥不可及的一小点,再无法回溯。 已经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他彻底把那个人弄丢了。 「你让我考虑你,我考虑了,你还愿意跟我谈恋爱吗?你还要我吗?」 听清江愁说了什么,绵绵密密的痛楚打断骨头连着筋地在血肉中蔓延,卓霜咬紧牙关,难受之余又有点啼笑皆非。 他当时问江愁的是能不能考虑一下他,想过的最好答覆也就是个「好」字,结果江愁考虑这么久就考虑出了这么长一段话,全是在挑自己的缺点,对他的好和不好闭口不谈。 答非所问,却又隐隐构成了一个他渴望的答案。 ——我一直爱你。 不是曾经爱过,不是前缘再续,是从过去一直到现在,纵使光阴荏苒人心变换,我对你的爱始终如一。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两下,像是在发笑,手摸上去却是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愁面对他这个一度抛弃了他的男人居然还是这样毫不设防,捧出一颗砰砰跳动的真心出来任凭他处置,沉重真挚得一般人光是摸一下就烫得拔腿就跑。 除了我,还有谁会珍惜他呢?他诘问自己,除了我,还有谁能让他不再孤苦呢? 「我愿意。」 卓霜屏住唿吸,仰起头等待眼眶里的热意平復下去。 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说自己的心意。先靠近示好的人是他,先告白的人也是他,是他把江愁带到线的这端,所以他要负起责任。 他知道江愁喜欢自己,也不再怀疑这份心意,但是他从没想过江愁会对这样认真地向自己告白。 几千个孤独的日日夜夜的尽头,连最引人沉溺的梦中都不会出现这般美好的场景。 至此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哪怕江愁问他愿不愿意一起下地狱,他都甘之如饴。 还好回来了。还好没有完全丢掉少年时孤注一掷追求爱情的勇气。 卓霜转过来,在窗外黑夜的笼罩下,亮着灯的厨房像一座小小的孤岛,而他就在这黑暗海洋中的唯一一方陆地中抱紧了失而復得的爱人。 他们什么都没做,仅仅是浅浅的亲吻,一下又一下,轻而缓慢,将时间和空间拉成细长明亮的丝线。 「我愿意啊,我一直都愿意的。」 凡尘俗世里万事万物都有期限,就连太阳和行星都会消亡,更不要提人短暂的一生。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他们谁都不知道自己往后会遇见什么,又会变成什么样。 上一次他们展望明天和未来的下场是天各一方不復相见,这一次呢?这一次他们还会被命运作弄分离吗?这让人肝肠寸断、痛苦又甜蜜的感情会有戛然而止的那一天吗? 卓霜搂着江愁,反覆摩挲他眼睛底下的那颗小痣,这么个熟悉的小动作重新连接起中间分隔的十多年。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苦涩的笑,语带哽咽,「你居然问我还要不要你,我放过一次手让自己丢了半条命,往后除非我死了我不会再放开你的,你只能是我的。」 第12章 卓霜陪江愁吃了顿勉强称得上丰盛的晚饭。 江愁的三餐每天不是在科室吃食堂就是在住处附近随便买点什么解决,每年能这样正经吃顿饭的次数屈指可数,面前这几道菜虽然是外卖重新摆盘,但在餐厅柔和的光照下还挺像模像样,有种两个人居家过日子的温馨氛围。 夹菜时江愁不小心瞥到卓霜正专心致志地挑碗里的胡萝蔔和黑木耳,分门别类放在叠好的厨房纸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做什么成分调查。 他顿时移不开视线——高中一起吃饭的时候卓霜就是这样,碰到不喜欢的配菜就一点点挑出来丢掉,经常一筷子里只有三分之一能入口。 不吃青椒、胡萝蔔、芹菜、苦瓜等一系列有奇怪味道的蔬菜,不喜欢多刺有腥味的淡水鱼和鸭肉,喜欢莴笋、菇类、牛肉和虾,大多数时间口味比一般人清淡,但吃火锅一定会选红锅……即使过了这么久,江愁也能凭记忆说出当初卓霜的饮食喜好。 第180页 「看什么?」即使挑食被发现了卓霜的态度也很坦然,还顺手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松鼠鱼,「专心吃饭,怎么我不在瘦成这样,抱着全是骨头。」 江愁低下头。 谢瑶瑶也说过同样的话,他看起来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不喜欢?」看他半天不动,卓霜像是苦恼地皱眉,「我看点评说他们家的松鼠鱼做得很好,还以为你喜欢吃。」 「不是……」 江愁这才注意到桌上全是自己高中那会喜欢吃的东西。 卓霜也没有忘记。 「不是就行。」卓霜看起来放松了一点,「下次想吃什么直接跟我说。」 回来得晚,两个人吃完饭再磨蹭一下就九点多快十点了。 卓霜在打工作上的电话,江愁也没闲着,接班的医生找他问了某几个病人的状况,电影反而没什么人看。 江愁住的地方离地铁口远,最近的都要走二十分钟,从这边坐公交车的话又要转一趟车,现在走没准勉强能赶上末班车。 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大衣落在客厅沙发的江愁站起来,还没碰到把手被人扣住手腕按在了卧室门上。 · 卓霜朝前逼近一步、两步,江愁本能地想要后退,可是他的身后就是坚硬的房门,退无可退。 赖以生存的空间逐渐被压缩到负值,动弹不得的江愁还没想出要如何应对这种状况,卓霜就松开了他细瘦的手腕。 「你……」卓霜抬起手,他刚开了个头就再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今晚别回去好不好?」 卓霜随意地握住了他纤细的脖子,没有用力,松松地维持在掐和握之间,而大拇指正好卡在他下颌骨的边缘,不让他把脸转到边上。 一般人被制住这种地方的第一反应就是挣扎,然而江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很危险的事情却着魔一样顺从地扬起头,仰望着他,「好。」 卓霜的眼神幽深,像是在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我家没有客房,留下来的话晚上只能跟我一起睡。」 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江愁用眼神表达着如此这般的疑问,这难道是什么值得专门拿出来说的事情吗? 卓霜低下头,抵着他的额头,两人眼神相交,唿出的气息都缠绕在一起,丝丝缕缕的,热且缠绵,而在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修长的手指拨开领口往深处搜寻。 细腻温热的皮肤在手掌底下滑动,卓霜凭记忆一点点找到了对的地方,轻声问,「还疼吗?」 江愁紧张到停止的唿吸恢復了,「还好。」他的声音干涩,声带振动带来的摩擦让颈间虎口张开的触感更加鲜明。 卓霜摸到的位置本来有个咬痕,是上次在他那边过夜的时候留下的。 咬得不算太深,边缘没有破皮流血,不过第二天早上就有点紫了,为了遮掩江愁穿了好几天的高领毛衣。 「上次我太急了,这次我想慢慢来,今天真的就只想带你回家坐坐陪你吃个饭,明天再像个合格的追求者那样送你去上班,可是呢阿愁,你抱着我说了那些话,自己把自己送到我这个坏人手里,搞得我满脑子下流想法,我改变主意了,现在就想操你,把你欺负得哭出来,你会满足我的吧?」 不知道是谁碰到了附近的开关,灯光骤然熄灭,黑暗降临的数十秒内,放大到近乎失真的距离下,连虹膜上的放射状斑纹都清晰可见。 看到那茶色眼瞳中自己软弱的倒影,江愁本能吞咽了一下,喉结擦过虎口紧绷的皮肤又缓缓落下,越界的片刻产生了一种近似于窒息的错觉。 那只手纹丝不动,而他的反抗孱弱无比。 他无法挣脱,从身体到灵魂完全被另一个人掌控。 温柔的表象褪去,这样的卓霜诡异地令他熟悉又陌生,十年前的他真的一点知觉都没有吗? 卓霜摸了下他的嘴唇,没等他说好或者不好就直截了当地亲了下来。 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野蛮的侵占,卓霜略微扣紧他脖子上的手,咬他的嘴唇,撬开他的牙关,反覆舔舐那些细小的伤口。 江愁的身后是卧室的门,而视线越过身上的人,能看到高楼窗外泛红的夜空和雪光映着微弱的霓虹。 缺氧、眩晕,他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个吻中被抽走了,手指痉挛似的想要抓紧什么却只碰到冰冷光滑的木头,最终绝望无力地滑下。 卓霜把他抵在房门和自己之间的狭小空间里,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不让他跌坐在地上,而滚烫的手心贴在腰上,往更下面的地方摸索。 「你有反应了。」卓霜一条腿插进他的腿间,轻轻地顶了一下。 他往下看,看到江愁泛着水光、红得极其色情的嘴唇,又凑过去缓慢地吮吸。 「没有才奇怪。」江愁被他吻到头晕脑胀,无力地靠在门上,边喘边说,尾音被那恼人的亲吻搅得支离破碎。 他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十六岁前和十六岁后。 十六岁前欲望对他而言不过是朦胧的灰色幻影和清晨来得快去得快的莫名冲动,十六岁以后大部分流经他身体的、有实质的欲望都和卓霜有关联。 卓霜打开了他的门,带走了他的钥匙,现在又回到了这里对他进行掠夺,他想不到如果没有卓霜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 现在卓霜的气息包裹着他,光是这样的认知就足够让他的身体有反应了。 第181页 「去床上。」卓霜恋恋不捨地舔了下嘴角,放开了钳制他的手,低声命令道。 江愁脖子和腰上被施加的禁锢骤然消失,失去支点,整个人脱力似的往下滑,然而不等坐到地上就被打横抱起朝反方向走去。 床离得不远,就在窗户边上,卓霜把他丢在床上,然后就压下来亲他脖子上若隐若现的指印,薄薄的皮肤很快被咬得像是要往外渗血一样红。 卓霜边亲边把江愁剥得一丝不挂,又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看着我,帮我脱衣服。」 穿衣显瘦这个词如同为卓霜本人量身打造,精悍又不过分健壮的上身沐浴在淡淡的天光中,肌肉的轮廓清晰可见。 他由着江愁一点点地为他脱掉衬衣、长裤和最后的内裤。 被从束缚中解放出来的性器顶着江愁的手,顶部满是潮湿的黏液,热度和尺寸同样惊人。 江愁满脸通红地放开手,即使这样他的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根东西的触感。 「好乖。」卓霜奖励似的亲了亲他的脸颊,「做得很好。」 这时江愁那张漂亮脸庞上已完全找不着惯常的冷淡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被欲望完全掌控的靡丽。 可能这不是他的本意,但在卓霜看来这就是一种邀请,邀请自己对他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 卓霜抽身去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乒里乓啷的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嘈杂。 「刚才我那样掐着你,你不害怕吗?」 江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自己害怕吗?他艰难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可能有一点……我不知道。」 和完全勃起的下半身相比,卓霜的语气十分的平静,「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不止一次。可能是以前的经歷导致的吧,小时候被忽略,长大后这种可怕的恐慌就像是被刻在骨子里,导致我的控制欲很惊人,越喜欢越在意的就越是这样。」 第一层的抽屉没找到,卓霜拉开下面第二层。 「你当时看起来真的很可怜,全班只有我相信你愿意跟你说话,我告诉自己你是需要我的,就稍微放纵了一下这种欲望,现在你长大了,是一个独立的人了,该有自己的人际交往了,再被我这样对待会觉得很烦很窒息,或者很恐惧。我不想被你当做一个很可怕的人,更不想把你逼疯,只是我忍不住,我光是看到你站在那里就在想,这是我的人,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是我的人。」 江愁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什么。 卓霜在和他坦白自己的控制欲和阴暗面。 其实他早就察觉到了卓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漫不经心,尤其是他们确定了关系以后,卓霜那变本加厉的占有欲在方方面面都得到了体现。 不止一个人说过卓霜生气的样子很可怕跟变了一个人一样,而他本人却不那么吃惊,更不觉得难以接受。 这大概就是卓霜经常说的,没有那么好的本性。 「我本来就是你的。」江愁盯着天花板,很小声地说。 如果要逃走的话卓霜已经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每一次他都选择了留下来被这样对待,加在一起不可能是巧合。 黯淡光亮无法照到的阴影里,卓霜仅留给他一个静止的背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第一次跟你上床的时候我还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看到你被我弄疼,我除了正常男朋友该有的心疼还会觉得兴奋,别人伤害你我会愤怒,但我看到你被我伤害是会有快感的。」 找到了待会要用的东西,卓霜回到床上,从上往下地俯视他,声音里带着微弱的笑意,「上次从你家回来的路上买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他撕开包装,拧开盖子,「我爱你,所以我绝对不会用暴力伤害你,更不会用言语侮辱你,我捨不得,我只想对你好,这些都不矛盾,除了这种时候,我忍不住。」一旦和性挂钩他的偏执癖好就会暴露无遗。 卓霜柔软的头髮垂下来,有几缕挡在眼睛前面,而他目光中带着明确的审视意味和露骨的欲望,看得江愁耳根子发红,小腹阵阵酸软。 ——我对你有施虐欲。 可怕吗?震惊吗?江愁确定自己不是受虐狂,对于疼痛的感知程度也很正常,不存在因为疼痛勃起的可能,但一旦对象换成了卓霜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忍一下,忍不住就咬我。」 卓霜拉开他的腿架起来,让那隐秘的地方彻底暴露在自己眼前。 不论是挺立的性器还是后面紧闭的穴口都一览无遗。 不要看。脸皮薄的江愁把脸埋在枕头里,小声地哀求,想要躲避这近乎残酷的对待,但卓霜怎么可能放过他,掰着他的下巴强迫他看自己,和自己接吻。 「听话。」卓霜的神情冷酷、强势、有种掌控一切的势在必得,江愁被他亲得晕晕乎乎的,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紧窄的甬道排斥一切外来物,碰一下就缩起来,根本没法插入,卓霜挤了许多润滑液在手里,试探性地伸了一截指节进去。 滑腻的液体只有很少一部分顺着手指流进了该去的地方,剩下的都浪费在了别处,搞得江愁下身凉飕飕的。 这方法是可行的,卓霜原样重复——这次他直接把一整根手指都塞了进去,进去后没给江愁缓和的时间就开始扩张那将要吞吃自己阴茎的地方。 第182页 指腹缓慢地按压软肉组成的内壁迫使它打得更开,一旦咬着手指根的那圈肌肉有了空隙,他就当机立断地加进第二根乃至第三根手指。 在卓霜这毫不留情地玩弄下,那缠着手指的湿热肠道由最初的疯狂推拒变得温顺,像它的主人一样敞开等待进犯。 润滑液进去得越来越多,本来干涩的内部逐渐可以搅出黏稠的水声,江愁前额的头髮汗湿了,略显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眼角泛着红,眼神涣散,看不出到底是痛还是爽。 确保不会在接纳自己的时候撕裂受伤,卓霜撤出去手指,掐着江愁细瘦的腰,把自己偾张的阴茎抵在了那被捣得湿软的穴口。 「看着我。」 江愁勉强张开眼睛,卓霜和他离得很近,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头盛满了隐忍疯狂的欲望,像一轮要把他吞没的旋涡。下一秒他的唿吸陡然急促起来,整个上半身向后仰,尤其是颈子几乎要拉长成一条直线,上头斑驳的吻痕堂而皇之地展露在始作俑者眼中,情色得晃眼。 属于卓霜的滚烫阴茎一寸寸挺进他的身体,硕大圆润的头部撑开填满柔顺的内壁,掐在腰上的手指愈发用力地嵌进了肌肤里,不让他从这可怕的侵犯中逃脱。 卓霜下颌绷得很紧,那神情专注得近乎阴鸷,不错过他的一丁点反应。 这具曾经属于卓霜一个人的身躯到底是太久没有容纳过他,即使做好了这种程度的扩张还是疼成这样。 「卓哥……」江愁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挣扎,而是选择了接受对方带来的疼痛和快感。 他知道这样会满足卓霜的残忍性癖,所以没有任何防备地打开身体,甚至是主动挺起腰将那粗长的性器吞得更深。 卓霜眼中的冷锐柔和了一点,他靠近了,手掌覆在江愁细白的脖子上扣拢,然后低头咬住那片嫣红的嘴唇,勾起他柔软的舌尖近乎贪婪地吮吸,从微甜的津液到那破碎的啜泣他都要。 「我喜欢你,很喜欢。」最要命的地方被软热的内壁包裹着,卓霜的喘息很重,「我爱你,阿愁。」 江愁的意识在欲望的沟壑中急速坠落,他试图保持理智,可是身体和头脑都在失重中发飘,只有两人交合的位置有一点实感。 「我……哥哥。」他也不知道他脑子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两个字,也顾不得对方会不会生气,就模模煳煳地叫了出来。 卓霜僵直了一瞬,停留在他后穴里头的性器抽出去,接着又兇狠地贯进来,操得他险些提不上气。 「你叫我什么?」锐利的牙齿下是突突跳动的大血管,卓霜咬着这一小块脆弱的皮肤,又要留下印子又不敢放肆,「再叫一遍。」 「……哥哥。」过大的硬物摩擦着内壁,江愁的尾音被顶得发颤,「哥哥。」 尾椎被噼开的尖锐疼痛让他想逃,可是敏感点被戳弄的甜美酥麻又让他沉溺。 卓霜按着他的腰和脖子,把他固定自己身下的狭小空间里,一次次地将他贯穿,顶在他的敏感点上,操得他之前疲软的性器再度挺立起来,前段湿哒哒地分泌出半透明的黏液。 很快江愁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手指攥着身下的床单,用力到指节发白的程度,想要藉此缓冲一下那几乎将他淹没可怕浪潮。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骨节分明,指腹来回摩挲着上头的印子,被这个人填满、占有甚至是侵犯,疼痛和快感混合在一起,沿着嵴柱往上沖,一路噼里啪啦地迸射出火花,直至大脑过载。 卓霜一直在吻他,薄薄的眼睑、挺直的鼻樑,再到耳朵和下巴,他隐约产生了自己会被这个人连皮带骨吃下去的错觉。 快感越积越多,逐渐从后面朝前方转移,江愁想摸自己越来越硬的性器,但那只手被卓霜捉住,十指色情地交缠,仿佛在交媾一般。 卓霜贴着他的耳朵好像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他的感官知觉里只有身体里那根东西带来的酷刑般的研磨和射精带来的酥麻颤抖。 他到了高潮而卓霜还没有,卓霜理所应当地没有停下进犯,他缠着卓霜的腰,短时间内硬不起来的地方在两人的腰腹间一下下地摩擦,无处发泄的刺激找不到出口,带来迟钝的、近乎疼痛的快感。 这次卓霜没有戴套,毕竟卓霜已经知道怎么做才不会伤到他了。 没有隔着的一层橡胶,那根阴茎上的每一寸变化都清晰地反馈给了咬着的软肉,让他头皮发麻。 卓霜抱着他亲他揉他插他,犬齿陷在他颈侧光洁的肌肤里,留下一个新的牙印。 他仿佛完全成了卓霜的所有物,被这个人伤害的同时又被这个人爱着,完全被操开了的后穴不知餍足地把对方的性器吃到更深的地方,放荡得一点都不像他。 某个时刻,卓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把阴茎挺进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 太神了,他绷直了身体,啜泣和呻吟全部堵在喉咙里,紧接着温暖的湿意就在身体里蔓延开,一股股地沖刷过脆弱的敏感点。 直到所有的精液都留在了江愁身体深处,卓霜才把自己软掉的阴茎抽出来。 他用一种像是要把骨头揉碎的力道抱着江愁,把灼热的唿吸喷吐在他耳边。 失去了堵塞的东西,之前注入到江愁身体里的润滑液混合着精液流出来,搞得他本来就一片狼藉的腿间更加不堪。 第183页 「这就是喜欢我的后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 在国外这么多年,卓霜去看过最多次的心理医生是个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的黑人女性。 学校提供的心理谘询服务只会说ok和tomorrow will be fine,用得最多的手段就是请他们喝一杯加了太多糖和肉桂的饮料。 和稀泥不是他要的,学校这条路堵死了他就自己在网上查,查到三条街外另一个街区备受好评的心理谘询室。 他们学校不少博士都是那里的常客,预约轮到他已经是小半个月后。 他是个很谨慎、对一切充满防备的人,不会一见面就把自己那些痛苦浓烈的心事摊开来讲,所以一直到第三次见面他,确认对方足够专业可靠,他才直言不讳地坦白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还有与之一同而来的那些复杂、甜蜜乃至悲伤的过往纠葛。 他旧情难忘,至今还对被抛弃了的前男友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渴求,这份渴求并没有在分手后的今天逐渐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变成另一种扭曲的形状。 黑人女性耐心地听着他的讲述,听到某个关键词时挑了挑眉。 好在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没有张口就让他放弃那个人——如果是他会直接离开,和之前遇到的几个心理谘询师一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寻求什么,退一万步来说,他就算知道了解决方法,他又能去实施它吗? 两个天各一方的人是不会有将来的,他明知这一点却还在装模作样。 抛弃江愁的人是他,不想放弃的人也是他。 「你为什么不试着和对方谈谈呢?你一直在说你认为对方会怎么认为,却没有真正说过对方的真实意愿。作为和你有过亲密关系的爱人,你们彼此吸引,他本来就该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你。」 「他不是,他没有这方面的倾向,他的顺从和依赖是因为在那个环境下除了我没人能给他类似的安全感。」卓霜摇摇头,「而且我不敢。」 「不敢?」女医生显然不愿意相信这个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以为你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行动力十足? 卓霜想,这个评价确实很适合大部分时间的他。 「如果他不能接受我,我会疯的。」 家暴、冷漠还有欺凌,遭受了这所有的江愁会痛恨暴力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女医生用不贊同的目光望着他,「疯是指一个人精神的彻底崩溃,你是一个健全的成年人,你没有脆弱到这个程度。」 他没有笑,只是望着窗台上的盆栽,轻声说,「我会的。」 分别这么多年,他不会奢求江愁还是过去那个孑然一身的少年。 江愁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更多的选择。假如江愁觉得他面目可憎,他可以退开,做一个过去认识的人,在远处静静地守望着他,但如果江愁愿意再度投入他的怀抱,他不会拒绝。 温水煮青蛙也好,循循善诱也罢,他没有办法永远隐藏起真正的自我过一辈子,他是个卑劣且贪心的人,付出的所有诚挚爱意并非不求回报,他需要江愁接受他,好的他,不好的他,全部的他。 不论是温柔、容忍、爱护还是攻击和尖锐,他所有无法放在光天化日下说起的癖好都只能给予江愁一个人。 这就是他的爱,真实的、矛盾的爱。 第13章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江愁就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本意是不要惊动身边的卓霜,然而卓霜的手臂就横在他的腰上,他推了两次都没推开反倒把人弄醒了。 「外面天还是黑的。」半睡半醒的卓霜搂着怀里的人,冒了点胡茬的下巴蹭得他痒痒的。 「再陪我睡会,待会我送你去医院,不会迟到的。」说着他还在江愁的额头上亲了下。 外头又黑又冷,而卓霜的臂弯里暖洋洋的,江愁确实很想不管不顾地缩回去继续睡到天亮,但是答应好的事情不能临时变卦,他闭了闭眼睛,努力把睡意赶出去,「我九点有手术,要提前过去做准备。」 腹腔肿瘤切除这种大手术一般都是由科室主任主刀,像他这种进医院不到一年的住院医师大部分时间都在二助。今天高主任点名要他一助,担子比之前要重得多,他起码要提前一个半小时到医院。 卓霜没有动。就在他以为卓霜睡死了没听见准备再重复一遍时,腰上的手臂一下子松开了。 「我送你。」卓霜从床上坐起来,温热的掌心按在他的腰上,「还难受吗?」 「还好。」江愁下床捡起脱得到处都是的衣服,「……真的,我没事。」 虽然某个地方还留着异物感,但是对一贯擅长忍耐的他来说还在可接受范围,不会影响正事。 两个人换好衣服洗漱完差不多是早上七点,卓霜开车送他,路上顺便在星巴克买了个早餐。 「晚上你有空吗?」卓霜提着袋子回到车上,黑咖啡那份给自己,另外一份递给他。 江愁在还很迟缓的大脑里过了一遍今天要做的四台手术,结果自己都不确定几点钟能走,「不知道,有什么事吗?」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没空的话就算了。」 走了没两步又碰到红灯,卓霜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直视前方,神色淡淡的,没有吐露太多信息只是随口一提的样子,可江愁的喉咙口无端端地像被羽毛搔了一下,痒意从上到下,沿着一条直线蔓延到心尖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耐。 第184页 「如果八点半以前能下班的话,我给你打电话可以吗?不知道你说的是哪里,但是我想去。」待反应过来他话都说完了。 后来他想,这大概是他和卓霜重新开始以后他第一次没有那么多顾虑直接向卓霜提出要求。 他可以向这个卓霜索取他想要任何的东西,因为他已经确定自己不会被拒绝了。 卓霜转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好啊,那我等你的电话。」 前面的红灯转绿,卓霜收回视线,在此之前伸手在他鼻子上颳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喝个牛奶还像小孩子一样,沾在鼻子上了都不知道。」 江愁立马学着卓霜的样子摸了下鼻尖,结果什么都没有摸到。 这次卓霜眼睛里的笑再也藏不住了,「骗你的,就是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 七点半不到,江愁准时到手术楼开始在做术前准备。 病人严格按照医嘱从昨天白天开始断食,入夜后断水,这会已经醒了,正躺在床上跟家属说话,看到他来查房也没表现得太过紧张,倒是旁边的家属看着有点强颜欢笑的。 患者心情应该还不错。江愁最后核对了一遍患者信息就去隔壁洗手,洗完手站在手术间的宽阔处,头低下来方便个子较矮的巡迴护士帮他穿手术衣。 「江医生,你换洗髮水了?」 他还在想待会手术的事情,冷不丁听到身后的年长女性这样说道。 「是吧。」 江愁一愣。他满身消毒水味,没想到她鼻子灵敏得连这个都能闻得出来。 「还蛮好闻的,没之前的那么甜,方便说一下是什么牌子的吗,我家洗髮水也要用完了,我拿来参考一下。」 「……我忘了。」 昨晚他和卓霜拢共做了两次,完事后被卓霜抱着去洗澡,此刻能回想起来的全部只有晃动的灯光、温热的水流和卓霜留在他发间温柔的手指。 换句话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他怎么可能记得洗髮水牌子这种琐碎细节。 「忘了就算了,下次记得告诉我。」她给江愁系好领口,手往下开始系背后的其他带子,自顾自地又说,「江医生,你有对象了?」 进手术室的原则是本人衣裤不外露,江愁自己的毛衣和外套都放在更衣室的柜子里,现在身上穿的是医院统一配置的洗手衣。 他比其他身高相仿的医生瘦一圈,均码的圆领上衣套在身上什么都遮不住,当中自然包括卓霜留下的某些痕迹。 意识到这点,江愁眼中浮现出一丝尴尬,「嗯,有的。」他皮肤白,即使戴了口罩通红的耳后根也格外显眼,「抱歉。」 「哪里哪里,是我不该乱问问题。」看他这副不欲多说的样子,护士就算好奇到爆炸也不好意思多问,连忙把话题转到别处,「来,手抬起来转一**。」 江愁拈起两边的带子递到身后,护士用镊子捏住,转了一圈再送回他手里就算是穿好了。 换好手术衣的江愁进到手术室里帮着做手术区域的消毒。为了避免纰漏,他集中精神专注于眼前的事情,然后这一站就站到了下午。 手术日就是比其它的日子更加繁忙,下午两点多他回科室吃过崔医生给他买的午饭休息一下又继续回这边忙碌——下午都是相对简单的小手术,没有上午那么耗费心神。 就这样江愁晚上总算堪堪擦着约定的时间走出医院的大门。 离八点半还有三分钟,马路对面的商场在搞元宵活动,露天舞台上灯光闪烁,音乐震耳欲聋,哪怕在遥远的这头都能感受到那份喧嚣。 今天是节日,全家团聚的节日。江愁拿着手机站在寒风中,还没拨通那个备註为卓霜的号码就看到有人快步朝自己走来。 是卓霜,一个不再完美无缺得像从画报中走出来、神情中带着几分热切的卓霜。 曾经燃着无止境怨愤、荒芜空荡的地方慢慢长出了新的枝丫,这一刻开始他听得到外界出来的声音了。 卓霜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是周围这么多车,又逆着风,太吵了,他听不清楚,可能是叫他的名字,也可能是说别的,比如太晚了你吃饭没这种没什么意思的寒暄。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高悬着的心忽的放了下来,一种安定又踏实的情绪不断滋生,很快就把心房填得鼓鼓囊囊的,让他不再恐慌彷徨。 · 卓霜的车停在商场的地下停车场,车子走到半路江愁就认出来卓霜要带他去的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就是前几天崔医生说过的南城庙。 南城庙坐落于江边,每年这时都会举办灯会,从除夕办到十五,头尾两天办得格外隆重,许多平日里见不到的新奇花灯都会拿出来展示,从河岸的这头放到那头,两岸沿途都是火树银花的一大片。 「票是姚叙那混蛋给我的,一个人的话我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但是我想跟你一起看。」 周末加上新年最后的尾巴,南城庙这边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来看灯的人。 卓霜找好位置停车,拉着江愁一起往人潮拥挤的地方走去,身边卖元宵米酒的推车还有不少兜售灯笼、萤光棒和头箍赚外快的年轻人,抬起头就能看到那盏硕大的生肖花灯。今年是龙年,花灯做成条盘在柱子上金龙,脑袋抻着,圆熘熘的眼睛庄严地回望每一个人。 第185页 牵着小孩的年轻夫妻,嘻嘻哈哈的女大学生,还有旁若无人的情侣……各种各样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喜气,往年江愁要是遇到这幅光景定然会想自己是否太过格格不入,然而今年有了点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发现他竟然可以融入这些人里面了——只要在卓霜身边的话。 「其实我更想除夕那天来,只是……」卓霜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了,「算了。」 除夕那会的他们正困在老死不相往来的怪圈里,左支右绌逃脱不得,哪怕现在想来他们在意的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微不足道,但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已足够形成无法逾越的鸿沟。 「想要上香的话现在就可以去。」江愁看他一眼,「除夕那天我要值班,一整晚都有病人。」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当时横亘阻隔在他们之间的真的就是这么轻松的事情一样。 卓霜扣着他的手骤然收紧了,「你是对的,只是上香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南城庙的头香据称很灵,年年都有做生意的大老闆为了个头香抢破头的新闻。来参拜的人这么多,要不是有武警在帮忙控制觐香祈福的喜事很容易就会变成血光之灾。 这么多年过去,江愁始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有卓霜护着他为他开路,他就觉得周围其他的人都变成了空气,很容易就穿了过去。 最热闹的除夕已然过去,这会游客多数集中在外面的桥上路上寺里人反而不多,闹中取静,渐渐远离了喧嚣尘世。 卓霜在入口处买了两把檀香,向寺里的僧人问了路,得知他们要拜的是西边的佛堂后拉着江愁走了。 入了夜的寺庙依旧灯火通明,诵经声绵延不止,佛堂里薄薄的青烟缭绕氤氲,莲座上供奉佛像宝相庄严,眼神默然慈悲。 「不是要上香吗?」江愁试着把手抽出来,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很奇怪地问身边人要如何一只手上香。 卓霜松开手,趁江愁认真地将手中檀香插在香炉的间隙,极其大不敬地仰起头和上方的那尊佛像对视。 他并非偏信神佛,从头至尾他只是想要一个见证,这个见证可以是眼前的铜塑佛身也可以是这世上的任何一件死物。 哪怕肉体腐朽灵魂消散,总归有这样一双眼睛见证过他们曾一同来过。 在江愁察觉到不对以前,他收回视线,与他一同上好香离开这片清净之地,回他们该在的滚滚红尘之中。 从寺里出来,卓霜摸到江愁手指冰凉,硬是把他拉到了奶茶店。 店里全是打扮入时的小姑娘,卓霜一个气质冷峻的高个子帅哥刚一进来就得到了无数关注,然而他本人没有表露出任何不适,极其熟练地点了杯半糖布丁奶茶。 「他们都在看你。」靠门这边的江愁小声说。 卓霜把温热的奶茶塞到他手里,「现在他们也在看你了。拿着。」 有了暖手的东西,卓霜就着又用自己的围巾把男朋友缠得只剩下鼻尖和眼睛露在外面,直到江愁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点都不冷绝对不会感冒才作罢。 两个人顺着人流看了会路上的花灯。 灯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再怎么精巧也是看一会就腻了,倒是另一样东西从一开始就让他们挂念不已。 「焰火要开始了。」 不知道是谁这样喊了一句,所有人的目光登时集中在河岸的那一头。 没过多会,红彤彤的天空有什么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升了起来,在最高点迸射出五颜六色的火花,星星点点地落下。 这是一个信号,象徵着今夜最高潮的开始。 小孩子在叫闹,小姑娘举起手机对着天空一阵勐拍,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人潮一齐向着河对岸涌动,卓霜不得不双手环抱着江愁才不至于被冲散。 连拿手术刀都不手抖的江愁手心极其罕见地出了一大片汗。 「不用太郑重其事,明年、后年……你想看的话我都会和你一起。不止是焰火,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像是察觉到他的紧张,卓霜低头亲了下他的额角,「没有机会我也会尽量创造机会。」 江愁勐地回过头,面对他惊讶的眼神,卓霜回以无所畏惧的笑意。 「好。」 认识这个叫卓霜的人这么多年,两个人能毫无顾忌在一起的日子却屈指可数,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的不用再错过什么。 寒冷的冬天快要结束,春天就要来了,他是如此的确信着。 第14章 今年的胸心外科主治医师考试定在五月的最后一个周六。 夏天这个点天都还亮着,毒辣辣的日光不要命地烘烤着水泥地。刚考完最后一门实操江愁站在路边打电话,电话那头有点吵,像是在看电视又像是有人在聊天,仔细听还能听到小孩子的叫闹。 「您现在有事的话我换个时间再打?」 江愁的前博导现科室主任何教授咳了声,换到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不用不用,我这边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我儿子儿媳带着两个小的从国外回来了,胡闹,都不跟我提前说一声,万一我今天不在家?」他说着呵斥的话,实际上心情好得不得了,「今天考得怎么样?有信心一次过没有?」 「应该没问题。」这方面江愁没什么谦虚的必要,就照着实话实说,「题都不难。」 第186页 大学里他的理论课和实践课一直都是年级一二名的水准,唯一欠缺的临床经验也在科室轮转和当手术助手的这一年中积累了不少。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对了,你上次问的东西我帮你留意了一下,大方向没什么问题……喂,你在听吗?」 何教授继续说sci的事情,途中江愁听到有其他电话打入的提示音,拿到眼前一看果然是卓霜。 就这么短短十几秒何教授已经从a说到了d,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何教授问他发生了什么,忽然外边有人敲门敲门,「……什么事?好,没问题,是,好,我帮你问一下。」 何教授连说三声好后回来讲电话,「江愁,你师娘让我问你要不要过来吃个饭,今天家里做了一大桌子菜,有鱼有虾,我们几个人估计吃不完,你来的话单独给你留一份。」 「教授你们一家人团聚,我就不来打扰了。」 何教授家住学校附近,那届又只带了江愁一个学生,仿佛是为了排解子女不在身边的寂寞,没毕业的时候两口子逢年过节的总把他叫到家里吃饭,还美其名曰加餐。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你师娘也让你过来。」何教授佯装生气,「你这小孩,跟我们见什么外。」 电话打不通卓霜就改用微信给发来个定位,说让他出了考场的话直接打车来这边。 江愁看了下发现这地方离他差不多有10公里,过去的话路上肯定要堵车。 「教授,真不是跟您见外,我跟别人约好今天晚上一起吃饭。」 「跟谁?」何教授追问。 江愁嘆气,「好久没见的高中同学,他来这边出差就约着见一面了。」 魏志勛来这边出差他于情于理都该请魏志勛吃饭,只可惜时间不凑巧,直到对方都要走了才堪堪有空。 「还有呢?」 这一下问到软肋上了,江愁不说话,脸上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还有我对象,他跟我一起。」 何教授拿出上学时教训他的腔调,极其专断地说,「下次把你对象带过来瞧瞧,我和你师娘帮你把关,免得你这呆头呆脑的小子被别人骗了。不说了,你师娘来催了。」 说完电话就挂了,来不及拒绝的江愁嘆气,收起手机在路边随便拦了辆车。 早些时何教授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师娘不止一次想给他介绍对象,介绍的也都是些家庭条件不错的好姑娘,何教授知道以后问他是不是没有兴趣,他点头说是,那以后师娘就再没跟他谈起这个话题。 何教授没跟他说怎么摆平的,所以他拿不准何教授是不是知道看自己那不同于常人的性取向。 论文、考试还有本职工作撞车撞得他疲于奔命,他想着想着就有点困了,眼皮慢慢下沉,中间像是昏过去十几分钟,对外界的一切感知都屏蔽掉,再醒过来车窗外头还是一片车水马龙。 他被淹没在这片碌碌的机械海洋中,落日的余晖倒映在光亮的手机屏幕上有一点刺眼。他挪开视线,忽然瞥到上头闪着的绿灯。 是卓霜发来的消息,问他现在到哪里了要不要他们等他,他捏捏眉心回了「快到了」三个字过去。 投在车窗上的倒影中他神色宁静,半点不见将要被迫出柜的惊惶。 卓霜的某些特质到底还是传染了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 一路堵堵停停,等江愁到地方都是华灯初上的点了。 吃饭的位置是魏志勛选的,离他工作的地方近,是家火锅店,名字和装修风格都很新潮,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他报了卓霜微信里跟他说的房号,服务员瞭然地将他带到正确的那间包房。 「来了来了,我就说快来了,你们还不信。」 江愁刚推门就听到魏志勛那熟悉的大嗓门,听得他略微一怔,中间隔着的这么多年仿佛都化为了烟云尘埃。 小包厢里面冷气开得很足,被围在碟子正中央的红白锅底咕嘟嘟地冒着泡,江愁看了圈发现桌上除了本来就该在的卓霜和魏志勛还有个高高瘦瘦、戴眼镜的青年男人。 这凭空多出来的人本来低着头在和卓霜说话,见他来了两人一齐抬头。 卓霜脸上是他看惯了的散漫笑意,他视线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不怎么确定地叫了他的名字,「傅衡?」 「好久不见。」傅衡简单地打了个招唿。 江愁反应过来,语气里还是带着点惊讶,「你怎么来了?」 傅衡本科读的应用数学,四年后放弃保研跨专业考了本校工程力学的研,七年都是在这边读的,两人偶尔会约个饭,所以和其他人比起来傅衡的这个「好久不见」也不算太久,顶了天两年不到。 「休年假顺便带爸妈来这边旅游。」见江愁皱眉,傅衡认输似的举起双手,「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所以事前就只通知了老魏一个人。」 「不说是不是惊喜,起码惊是真的。看到傅衡来开门我以为我走错了包间还倒回去看了两次。」正给江愁杯子里倒西瓜汁的卓霜瞥了这两人,尤其是一脸坏笑的傅衡一眼,凉凉地问,「好笑吗?」 「不不,不好笑。」憋笑憋得太过,傅衡面部表情有点扭曲,「这么多年没见卓哥你认不出我是应该的,真的,一点都不好笑。」 第187页 这惊喜真的太大了,时隔多年高中四人小分队再度聚首,江愁直到坐下来都没能完全缓过劲来。 他书读得最久,八年本博,毕业后当进校附属医院,傅衡硕士毕业后没有留在这边而去了南方某城市的设计院,每天有画不完的图纸,目标是早日成为二级结构工程师。 和异地漂泊的他们都不同,魏志勛大学在a市本地某985读的会计,毕业后找了个安稳工作,去年年底升了次职,现在算个小领导,日子过得世俗又滋润,去年春节还组织了一次同学会,照片传到朋友圈里几十口人点赞评论追忆已不再回来的高中时光。 不算从高一后就渺无音讯的卓霜的话,这么多年他零零散散和这两个人聚过好多次,不算完全断了联繫,只是他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四个人还能像刚认识一样坐在一起吃个饭。 「哎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们,都给我接着。」 魏志勛从包里掏出两厚厚的信封,站起来郑重其事地递到江愁和卓霜手里——没给傅衡,大概是之前密谋阶段就给过了。 卓霜一贯手不闲着,东西拿到手直接打开,然后就被里头的大红颜色给晃了下。 魏志勛给他们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他自己的婚礼请柬。 「没想到啊,你都要结婚了。」卓霜小心翻开自己这份和旁边的江愁一起看,看到工整小楷写着的新郎新娘名字感慨道。 魏志勛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我也没想到。」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对于他这明谦暗秀的行为,傅衡很直白地翻了个白眼,「是想不到你能结婚,还是第一个结婚?」 这场谁先结婚的比赛中两位最有外貌优势的选手直接弃权内部消化,魏志勛的竞争对手只有一个天天跑工地画图纸没空也没意愿的他,能有个鬼的竞争。 「怎么认识的?」卓霜托着下巴拿他打趣,「你追的妹子?」 「放屁,妹子追的我!」魏志勛掏出手机给他们传阅,「我老婆漂亮吧?敢说不漂亮的今晚留下来别走。」 魏志勛简单说了下两人恋爱史,妹子追的他,他也喜欢妹子,谈了两年半两人一合计决定把终身大事定下来。 「年底给我当伴郎,一个都不许跑。」 「行啊。」卓霜低声问旁边的江愁吃不吃虾滑,吃的话就叫服务员过来,「你不介意伴郎团三个都比你帅的话,我们是没什么问题的。」 吃火锅讲究的就是一个热闹,正儿八经的饭桌反而不适合聊天,所以说魏志勛选的位置正好适合急需谈天说地来联络感情他们。 「我老婆人不错,就是我那事儿逼丈母娘非得要买什么凯乐花园的房,我看那房子朝向不好,首付还硬生生贵那么十七八万的,我钱是大风颳来的吗我……」 约莫是上的一打啤酒空了一半的点,魏志勛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什么有的没的都剎不住地往外蹦。 婚房首付丈母娘,他抱怨的这一大堆随便哪个关键词拿出去都可以和一大片当代青年男性产生共鸣,然而跟他一桌的两同性恋一异性恋,两同性恋家里债多不愁,异性恋是个过得仿佛世外高人的单身狗,哪个都不太懂他的忧虑,硬生生衬得他才是人群当中的那个异类。 作为一个未来的结构工程师,傅衡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还是给了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建议。 「你发的两套房我帮你看过了,我和我同事都觉得你选的那套比较好,你那丈母娘的眼光是真的不靠谱,不如你私底下找你老婆打听打听那卖房的是不是她七大姑八大姨家的什么亲戚。」 提到七大姑八大姨江愁勐地想起自己也有东西要给魏志勛。 「帮我给嫂子。」他从包里找到提前好几天就放进去的一叠东西递给魏志勛。 魏志勛提过一嘴自己女朋友是谢瑶瑶的粉,他上个月跟谢瑶瑶吃饭想起这件事就找谢瑶瑶要了两张签名照。 「谢谢谢谢。卓哥,你刚刚不是在和老傅说什么买……」 注意到旁边还有两个人一直在过自己的二人世界,魏志勛大着舌头找着卓霜搭话。 卓霜正涮羊肉的筷子停下来,神情和善地望着他,「我说什么了?你听错了吧?」 「没,没什么。」魏志勛还没醉到失去理智,被他看得心虚,硬生生住口尬笑,「我记错了,哈哈哈。」 江愁狐疑地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接着碗里就被放了一大筷子羊肉。 「好好吃你的饭,好不容易养回来一点一考试又瘦得只剩骨头。」看他不动,卓霜又低下头逗他似的问,「今天考得怎么样?」 江愁想说自己可以动手,但是面对卓霜那带笑的眼睛又被吸引着点了点头,「很好。」 卓霜把漏勺里的丸子都放到了江愁的碗里,「奖励我的宝贝。」 魏志勛听了会墙角觉得自己亏就亏在没带老婆来,一脸牙酸地回归傅衡怀抱继续听他讲工地上的事。 · 这一顿火锅吃到晚上九点多,为了不耽误第二天的正事就这么散了。 魏志勛酒店离这边不远,步行回去就成,傅衡跟另外两个人是反方向就不搭顺风车自己打车回去。 喝了点酒的卓霜提前叫了代驾,这会两个人坐在车子的后排,江愁靠着卓霜的肩膀,眼睛闭着但是没有睡着。 第188页 明天他要值夜班,后天卓霜又要出差,不能像这样腻在一起了。 「今天开心吗?」卓霜碰了碰他的额头。 「很开心。」江愁小声说,连枯燥的考试都不能沖淡他的开心。 见了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没有和他们生分,甚至还约好了要参加对方的婚礼。 卓霜摸他头髮的手停顿了一下,「我会争取让你每一天都这么开心,所以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第15章 搬家的那天外头下着濛濛细雨,这雨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下,水汽缠缠绵绵的渗进室内里,不开窗户都能闻到那股苔藓发霉的潮湿腥气。 卧室里上了年头的旧空调嗡嗡作响,江愁蹲在地板上打包自己那一堆堆砖头似的专业书,身后七零八落地摆着几个同样的箱子。 现在是上午六点四十,距离他和卓霜约定的八点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在此之前他要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收拾好。 他不是有意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拖到最后来做,但他这周排到两个夜班又总在下班的点收到病人,下班回家洗个澡看看论文就睡了,实在提不起多的劲去收拾。 大头的书和衣服整理好了就只剩下零散的收尾工作。随着他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房间变得极其空旷,跟他刚搬进来的那天没什么区别。 「你今天搬啊。」 听到他把箱子搬到客厅弄出来的动静,室友从另一边的门里走出来,望着他开着的房门这样说道。 「嗯。」 江愁摞好箱子,从口袋里取出一大两小三把钥匙递给他,「给你,贴了标籤那把是柜子的。」 去年七月他在网上看到室友招人合租的帖子,看过房觉得还行就和房东签了为期一年的合同。 如今他提前和房东说好了不续约,室友如果还想再住下去就必须找到新的合租人一起分摊房租。 「下午有人过来看房子,还蛮巧的。」室友拿到钥匙在手上转了一圈,「希望新室友跟你一样懂规矩,不然我真的蛮头疼的。」 卓霜发消息过来到楼下了,江愁去给他开门。 江愁本以为室友会回自己的房间,没想到等自己回来室友居然还站在客厅。 「你好。」 卓霜和他简单打了个招唿就开始上手搬江愁的行李。 今天卓霜没穿西装,潮牌的t恤短裤,头髮松松地遮住半边眼睛,像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 「钥匙带了吗?」 装书的箱子比装衣服的要重得多,卓霜一口气抱两个下楼中途还不忘和身后的江愁说话。 「带了。」 除了已经交还给室友的钥匙,江愁的口袋里还有另一串带磁卡的钥匙。 那天晚上他刚答应卓霜搬过来手上就被塞了串钥匙,让人不由得怀疑卓霜到底私底下谋划了多久。 「其实我可以……」 有了钥匙一切好说,江愁打算自己叫个搬家公司的车就行了,但卓霜怎么都不同意,硬是挑了个两人都有空的日子过来亲自帮他搬东西。 「就这些吗?」卓霜环视客厅,像在分辨哪些是他的他东西哪些不是。 「就这些,家具和电器都是房子自带的,我自己的东西不多……」看到卓霜越拧越紧的眉头,江愁改口,「你当初送我的画我放在谢瑶瑶那里了。」 他以为卓霜是在在意这个。 居无定所的这几年里,除了沉重的书本他没有任何一样不便于携带的私人物品,而他唯一的挂念,卓霜送给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他一直寄放在谢瑶瑶的家里。 之前是害怕江素晴会趁他不注意将其损毁,后来是他捨不得这份珍贵的礼物冒着磕碰的风险随他一同漂泊。 「改天我陪你去拿回来。」卓霜愣了一下,「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我会送你更多。」 就这么点东西,两个人成年人来回两趟差不多就搬完了。 卓霜把最后拿下来的几个纸箱依次放进后座,放完后他拉着江愁的手绕到前面。 「江愁,我们可以回家了。」 · 对于成年后的江愁来说,「回家」是个很遥远的词。 大一上学期的末尾,江愁的室友们聚在寝室里用时常崩溃的破校园网抢火车票,看到从图书馆复习回来的他也只是让他把门关严实别把暖气放跑了。 「你不回家吗?我记得你家不是本地的吧,要回去的话再不抢火车票就抢不到了。」 江愁摘掉围巾和帽子,把书包挂在墙上,正拿着水壶给自己倒开水,忽然有个好心的室友叫住他。 他们这个专业汇聚了全国高考的尖子生,当中不乏入学以后不会打开水不会洗衣服的高分低能儿,搞得辅导员头疼不已。 「我不回去。」江愁拿着杯子跟过来看了眼,大部分卧铺都已售罄,「你们买到就行了。」 九月他辞掉工作,一个人拎着简单的行李上火车来这边完成了报导註册。 和许多半夜想家、一有假期就买票往家里跑的同学不同,他清楚地知道他不会再回去。 他和江素晴之间曾有过的母子亲情在他和卓霜关系被揭露的那一天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不回去你住哪啊?春节期间宿舍关闭的通知都发下来了,到时候这边一个人都没有的。」室友怕他搞不清状况,很好心地向他解释,「我们放假晚,快过年的点飞机票很贵的。」 第189页 「打工的地方、租的房子,随便哪里都行,反正不回去。」他望着室友那从震惊过渡到懊悔的表情,摇了摇头,「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回家的前提是有一个家可以回去,那么他的家在什么地方呢?竹园小区那间狭窄的两室一厅不是家,学校宿舍不是家,谢瑶瑶的公寓更不是家,暂时栖身的地方不是家,没有记挂的地方不是家,在他过去二十七年的有限人生中唯一能被称之为家的只有童年时期和外公外婆一起住过的那间旧两室两厅。 那种老式筒子楼泛黄的墙壁上贴满了疏通下水道的小gg,电錶稍微超过点功率就会跳闸,到了饭点楼道里总是瀰漫着一股油腻腻的饭菜香,放学回来的他推开那扇刷着斑驳绿油漆的铁门,外公要么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要么在屋里看电视,外婆一定会穿着那条黄白相间的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眯眯地问他是不是肚子饿了要不要现在吃饭。 这些温馨的回忆在日復一日的反刍中渐渐模煳,像被嚼过太多遍的食物残渣一样索然无味。 而且它们总是断在同样的地方,比如发现外公中风,被外婆和邻居强留在家里的他躲在被子里听救护车警笛渐渐远去,眼泪流个不止的混乱夜晚,比如外婆被查出胰腺癌晚期还要强撑着给他做饭,一天下午她在家里流了好多鼻血,好不容易止血结果转头看到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的那个惨澹笑容,再比如夕阳落日下轰然倒塌的一片废墟,隔壁一片红墙白瓦的崭新商品楼,他的家就像是一块不光荣的伤疤,终于在资本的力量下被强制剜除。 小时候他他翻外公的汉语词典知道了愁是一个不好的字,他问外公外婆为什么要给他取名江愁。 外公外婆的反应都是嘆气,摸着他的头说以后就会知道了。 长大后的他确实知道了,这个名字是江素晴坚持给他取的,因为他是一个让人不幸福的小孩,他的出生註定带着忧愁。 短暂的快乐以及绵延无尽的愁郁,江素晴一语成谶,这些就是他人生的全部缩影。 十八岁生日那天,他躲在狭窄的员工宿舍里悄悄地列了一份清单。 他详细列出了自己今后要做的事情,当中大部分是很容易实现的,比如说读什么学校,什么时候毕业,毕业了要在哪家医院工作,也有不那么容易实现的,比如他要在30岁左右买一套房子,不用太大但一定要属于他。 这是他最遥不可及的梦想,哪怕他伸长了手去够这梦想依旧遥不可及。 他想要一个家,或者说他还能再有一个家吗? · 江愁从睡梦中醒来,外头天还灰濛濛地亮着,光线柔和宁静并不扎眼。 雨还在下吗?他不知道。 早上卓霜来帮他搬家,他们搬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书放到提前腾出空的书架上,衣服挂进空了一半的衣帽间,之后还有些琐碎的卓霜叫来了家政,以他早上起得太早的缘由把他按回床上。 本来没有补觉习惯的江愁闭上眼睛,身体在熟悉香气的萦绕下不知不觉沉了下去。 这会儿卓霜不在卧室里,他坐起来时不小心碰掉了枕头边放着的文件袋。 可能是某个案件要用的证据,江愁不止一次看到卓霜拿过类似的袋子,就打算帮他捡起来,结果还不等他碰到边缘就被另一双指节匀称的手抢了先。 「我不是……」他下意识就想道歉。 他和卓霜都不干涉对方的工作,而证据这种东西越少无关人士看到就越好。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故意的,我故意放在这里希望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 卧室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卓霜过来捡起文件袋放在他手里,「打开看看。」 江愁低下头,映入眼帘就是购房合同几个字。 购房……合同?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魏志勛说了半截的话。 聚会那天晚上他来之前傅衡和卓霜在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卓霜观察着他的表情,「交房时间是年底,算上装修和通风的话大概春天可以搬进去。」 「……你没有说过。」江愁喉咙干涩,「你没有告诉我。」 买房这种大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决定的,首先需要确定一个范围然后比对,确定哪边的楼盘最适合自己。 江愁不敢想卓霜从什么时候就在考虑这件事,是上个月知道他房子要到期还是更早以前呢? 「确定以前我不敢说。」卓霜牵着他的手,一页页地翻开合同,「仔细想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在失信。」 江愁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可是卓霜的眼神让他没有发出声音。 「说好了和你一起上大学结果我一个人提前跑了,说了不会和你分手结果还是把你弄丢这么多年,作为一个劣迹斑斑的男人我不能只给你轻飘飘的口头许诺,我得拿出点证据,要你对我更有安全感。」 「我没有……」 他还记得。江愁眨眨眼睛,让眼眶里的热意倒流回去。 我没有不相信你。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我相信你。」 「嗯,我知道你相信我,你一直相信我,那么我更不能让你失望。」 卓霜熟练地翻到附录那边的房型结构图指给他看,「喜欢吗?」 江愁简单看了下,这是栋分上下两层的复式楼,一楼是日常的娱乐场所,二楼是隐蔽温馨的书房和卧室。 第190页 卓霜指着二楼左边,轻声说,「你可以挑一间作为你的书房,这样的话你在家里工作也不会被打扰,我就在你隔壁,对了,我还要有一间画室。」他握着江愁的手往下,指腹摩挲在光滑微凉的纸面上,痒意从指尖一路蜿蜒到心脏里,「然后我们会有一个家庭影院,你喜欢的那些文艺片我们在家里就可以看,而且效果不会比电影院差。」 线条单调的黑白平面图里加入了卓霜的期盼和愿望,在漂浮的想像中变得生动起来。 他们会看的电影,会种的花,会读的书,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下午,一切都那么的唾手可得。 「你大概也发现了,其实在和你复合以前我不经常住在这边。我之所以挑中这间公寓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好,仅仅只是因为方便,方便我有个回来睡觉的地方。」 江愁安静地听着,听到这里时睫毛颤抖了一下。 「嗯,我发现了。」 是的,他在第一次来那天就发现这栋房子太过冷清,冷清到不像是有人长久居住的样子。 他想过不止一次,在这之前卓霜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做我们这行的要么出差要么到处跑,法院离这边远,有时候累了不想在外面堵车就直接在附近的酒店开个房睡一晚上,这些都没什么影响。」 卓霜专注地凝视着他,「你回到我身边以后我一直在想,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我想要一个有你的家。」 在江愁那张看似完美无缺的未来清单里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写了他应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却没有写他想做什么;他规划好了所有,唯独漏过他的感情,他的欲()望;他想要一个家又只口不提那个和他组成家庭的人。 他把谜底藏在最深最隐秘的角落,强迫自己习惯孤独。 现在他不再孤独不再彷徨,在另一个人的帮助下撬开黑暗的牢笼,让光明照进来,一切昭然若揭。 他的答案是卓霜,卓霜是他的残缺和憧憬。 相爱的人组成家庭。他想要的未来一直都只和这个叫卓霜的人有关,只有卓霜才能完成他的愿望。 「我也想要。」江愁当着卓霜的面拿开那份碍事的合同,然后尽自己所能地拥抱了他,「我也想要一个有你的家。」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散开,乍露的太阳融化在背嵴上,流淌开湿漉漉的温热,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液体。 热度倏地冷下来的那一刻,江愁迷濛地看着玻璃外的天空,是一片很好的日光炤耀,尘埃晴朗。 第16章 江愁生日前一周,卓霜带他来了家高档日料店说有人请吃饭。 具体谁请客卓霜没说,但江愁大致能猜出来是某位他在国外时比较亲近的朋友兼现在的事业伙伴。 日式的回形走廊绕得人眼晕,穿和服的女服务员在前方引路,纸门拉开,江愁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一张熟悉的脸庞就映入眼帘。 「果然是你啊。」 依旧是考究的衣着和挑不出什么大毛病的端正脸庞,望着那人脸上带一点促狭的笑,江愁悬着的心忽然落下来。 「对,是我,没想到江医生你还记得我。」 江愁抿起嘴唇,「后来找到了吗,那个跟我很像的律师?」 「我没找到但我朋友找到了,这会儿就在他身边,看到了吗?」 饶是被当面拆穿,姚叙也依旧不慌不忙,「那天晚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难受想问问你要不要帮忙。几杯白的?」 「三杯多一点。」江愁拇指和食指松松环成个圈,「这么大的杯子。」 姚叙啧啧称奇,「这是真的不少,换我我也得倒,江医生海量啊。」 「你是第一个夸我酒量好的,估计也是最后一个。」江愁过来和他握了下手,「江愁。」 「姚叙,叙述的叙。」 包间订的是四人座,卓霜让江愁坐自己边上,姚叙一个人歪歪斜斜地坐对面榻榻米上,旁边是一面描金花鸟屏风,把窗外的夜景遮住大半。 菜在开之前就已经点好了,姚叙摇摇手边的铃铛,化淡妆、头髮盘得一丝不苟的女内侍进来开始给他们上菜,头埋得低低的,就露一截雪白的颈子。 卓霜拿起筷子试了下前菜,低声问身边的江愁味道如何。听他的意思这位置是姚叙选的,好像是上上次和客户吃饭觉得还不错就特地留了个心眼。 「我说不错就是真的不错,本地日料有点名气的我都吃过,找不到食材比这家更新鲜的了。」姚叙拿起酒壶给他们一人斟了杯酒,然后举起杯子,「清酒,度数不高,来,干杯。」 另外两人好意难却,拿杯子跟姚叙碰了下。 姚叙举起杯子一口闷,又笑道,「四月就想请你们出来吃饭,没想到这转眼都六月了。」 「那时刚好没空而已。」卓霜淡淡地说,「现在吃也没什么问题。」 「我也没说有什么问题,你不要借题发挥。」 餐桌上主要还是卓霜和姚叙两个律师在说投标和影视行业投融资的实务操作。 江愁一直在想自己的事情,没怎么听他们说话,直到中途卓霜出去接工作电话,包间里剩他和姚叙两个不太熟的面面相觑。 「江医生,这顿饭吃得高兴吗?来之前我专门问过卓霜你吃不吃日料,毕竟有很多外科医生都不吃生食怕寄生虫。」 第191页 江愁拿起手边的烧陶杯喝茶,忽然听到对面的姚叙跟他说话。 「很好。」江愁真心实意地夸了这家店几句——他和同学一起吃过几次日料,味道都没有这家店的一半好。 姚叙点点头,「那你吃饱了吗?」 「饱了。」 日本料理每道菜就一点点,装在精巧的小碟子里,看着像餵鸟的吃食,但十七八样加起来肚子不知不觉间就饱了。 「江医生,在见到你以前我一直都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卓霜这种人过了这么久还念念不忘死心塌地,真的,我好奇得都要死了。」 外头昏黄的灯光透过薄薄的一层纸照进来,外面侍者来来往往,纸门上人影攒动川流不息,跟一幅画似的。 姚叙的声音有一瞬被外头喁喁哝哝的说话声给盖了过去,「大二那年有个当地的华裔富二代追他追到全校皆知,有天我为了小组作业的事跟他一起去图书馆,路上碰到那富二代请他下周一起看戏。」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被拒了的富二代大声质问卓霜自到底要怎么做他才能喜欢上他。 「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江愁放下杯子,未置一词。 姚叙轻轻嘆息,「他说除非你能重新投胎成一个叫江愁的人,不然别在我这浪费时间。真的,他原话就这么说的,我一个字没改。江医生,那天我把你在那家酒店的事情透给他,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不会。」 江愁摇了摇头。 即便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争执,在看到卓霜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其实是……非常非常高兴的。 「谢谢。」江愁怕这样不够又补了句,「我很高兴他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这一晚上姚叙不知不觉喝了许多酒,虽然低度但也面色微醺,目光迷离,「江医生,你肯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他笑嘻嘻地朝江愁招手,示意他凑过来一点自己有悄悄话要说。 「江医生,我跟你说,你回去找一本蓝封皮的……」姚叙压低了嗓音,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含煳的齿音当中。 听清楚姚叙说了什么,江愁愣怔,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身后的纸门就被人拉开。 卓霜回包间就看到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尤其是那个姚叙,看表情就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说什么呢?」卓霜的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姚叙身上,「跟我老婆打小报告?」 姚叙立刻坐回位置上,双手举起来,样子好似做坏事被当场抓包,让人好气又好笑,「没说什么,我发誓我没对嫂子说一句不该说的。」 卓霜将信将疑,本来还想再严刑逼供一阵,结果余光瞥到江愁那故作镇定又耳根通红的样子还是作罢。 江愁脸皮薄,在家里可以随便逗不代表在外面也可以,这点卓霜心里还是清楚的,刚刚那声老婆纯粹是一时没管住。 卓霜坐下后以退为进地说下次不会了,江愁侧过脸看,眼神却不像是生气了,反而带着他见惯的温柔情意。 江愁鲜少在公众场合将感情表露得如此直白,卓霜心念一动,险些当着姚叙这个电灯泡的面上去亲他。 「别看了。」卓霜很有些无奈地把他的脸扳过去,低声说,「再看就真忍不住了。」 · 姚叙晚上还有别的约会,饭后没有跟他们一起走而是留在这里等人。 晚饭吃得过于丰盛,卓霜到家先去厨房倒了杯水,出来看到江愁站在走道杂物间门前,像是要找东西的样子。 江愁抬眼看他,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卓先生,我想检查一下你的私人物可以吗?」 卓霜立马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姚叙跟你说什么了?」他从身后靠近江愁,把他圈在自己和墙壁中间的一小片空间里,低头在他耳边这样问道。 「没说什么。」江愁把杂物间的摺叠门推到一边,「可以吗?」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不可以?」卓霜一边用鼻尖蹭他一边耍晚上没耍完的流氓,「叫声老公就给你看。」 江愁耳朵后面的皮肤敏感得厉害,耳鬓厮磨间险些软倒在身后人怀里。 「你到底想要我叫你什么?」他定了定神,尽可能冷静地说,「之前让我喊你哥……」 自从抛开血缘的枷锁后,在某些场合叫哥哥已经成了两人间的一种情趣,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江愁羞耻得要命。 「就不能都是吗?」卓霜大言不惭地催促,「快点。」 江愁拗不过他,凑到他唇边用气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哥哥,你要当我老公吗?」 明知卓霜在这种事上有近乎偏执的控制欲他却还是故意去撩拨。 卓霜唿吸陡然变得粗重。他闭了会眼,嗓音带了点沙哑,「别闹,这次真**。」 「你答应我的,叫了就让我看。」江愁下意识想要后退,但手腕被捉着动弹不得。 卓霜松了松手,瞳孔在沉沉的微光下深得格外危险,「是,我答应你的。」 头顶一扇小吊灯晃晃悠悠的,杂物间这丁点大的地方塞一个人都勉强两个人简直世纪难题。为了节省面积,江愁在里面找东西,卓霜就从身后抱着他,走一步跟一步,像抱了个舒服的抱枕一样怎么都不肯撒手。 第192页 江愁在放旧书旧杂志的架子上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一本蓝色封皮的素描簿,看起来颇有点年头了,连烫银都磨掉了大半,剩下的那些斑斑驳驳,勉强能看出拼得是个什么单词。 memory,记忆。 「你还留着啊。」江愁手指摩挲着不甚光滑的丝绒封面,很有些怀念地感慨着,「其实就是在淘宝买的便宜货,我送的时候还怕太磕碜了。」 今年卓霜生日他送了一对袖扣,不说多么贵,起码比十几岁时有了质的飞跃。 「你送我的,我捨不得弄丢就一直带在身边。」 卓霜嘴角挂着点无所谓的笑容,唿出的气却还是烫的,「不翻开看看吗?」 簿子没有上锁,轻轻一翻就开了,江愁手按在封面上头一次生出近乡情怯的感情,不太敢当着身后人的面翻开。 他深吸口气,随便翻到某一页,然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路灯、草坪还有那扇玻璃楼道门,饶是搬走好多年,江愁仍旧一眼认出这是竹园小区,更准确一点,是竹园小区13栋,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20xx年6月14日,不知道为什么又到这个地方来了,明明连他住哪一户该看哪一扇窗户都不知道。 江愁翻到下一页,这次画面的主体换成了自己十六岁的侧脸。 那个十六岁的他像在跟什么人说话,但是另一个人并未入画,他只能凭模煳的记忆去猜测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20xx年6月15日,又忍不住偷看他,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他看起来也不好。 ——20xx年6月24日,好喜欢他,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江愁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赶忙倒回去从第一页开始翻起,一直翻到最后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什么时候画的?」 见瞒不住了,卓霜承认得十分爽快,「跟你在一起以后我一直有记录的习惯,当中包括冷战的时候……你笑什么?」 他们只吵过那一次架,只冷战过那一次,江愁闭上眼睛,笑得连眼泪都要出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只有自己那么难受,而卓霜已经彻彻底底地摆脱了他。 哪怕后来他们和好了那小小的芥蒂也一直存在,他恐惧某一日梦醒了,卓霜在分道扬镳的岔路口做出了一走了之的抉择。 连姚叙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卓霜对他的用情,只有他一个人傻傻地不知道,害怕、恐慌还有怀疑。 「你来找过我吗?」江愁擦了擦眼角,很认真地问卓霜,「这是你在我家楼下画的吗?」 卓霜大拇指腹磨过他的眼角,「嗯,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来了,站了半个多小时就走了,事后想想自己真的傻爆了。」 「我不知道。」江愁语无伦次地同他道歉,「我不知道,对不起,我没早点告诉你……」 他沉浸在谎言可能会被揭穿的恐惧里,不敢告诉这个人自己真正的住址。 他做了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那就是拉着卓霜的领口将他拉下来,主动吻上他的嘴唇,吻得太急太快,甚至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差点把自己撞到。 卓霜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亲吻,神情宁静温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姿态毫不设防。 这样的卓霜使得江愁的胸腔里像拧碎了一颗柠檬,酸涩得厉害。 他们重新在一起这么久,江愁早就熟知卓霜曾一度想要对他隐瞒的阴暗占有欲。 他们之间的所有亲密行为都是由卓霜掌控,他则是用自己的臣服来取悦卓霜。只要是和这个人在一起,他并不介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在这个吻中卓霜破天荒地让出了主导权,将所有的细节都交由他来主宰。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卓霜对他的爱胜过了自身掠夺和控制的本性。 「到我了吗?」 嘴唇分开一小寸距离,江愁气喘吁吁地贴着卓霜的脖子喘气,卓霜则是抬手在他嵴背上轻轻抚摸。 「到你了。」江愁顺从地被他按在身后的架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而护在后脑的手掌承受了大部分冲击,「我是你的,哥哥。」 「别招惹我。」卓霜的眸色完全暗了下来,「这种时候你该害怕,别太招惹我。」 江愁想说他不害怕,他的身体早就习惯了卓霜给予的一切,不论是那些尚在忍耐范围内的疼痛还是其他,他早就离不开了,但是发出的只有不成调的喘息和笑声。 卓霜从江愁漂亮的下颌线吻到脖子,手指扯开他的领口,摸到之前留下的痕迹,眼看要进入正题,忽然外头传来一阵阵的音乐声。 脑子里一片浆煳的江愁花了点时间来分辨这到底是谁的手机铃声。 不是他的那就是卓霜的。电话自动挂断了一次,接着没过两秒钟又响起来,大有不接电话不罢休的架势。 这种状况下任谁都没法继续,江愁看到卓霜一脸阴沉地抽身到外头的客厅茶几上拿了手机过来,当着他的面接这通恼人的骚扰电话,途中还有把手伸到他的衣服里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妈,有事吗?」 听到这个称唿,江愁略微有点不自在地悄悄站直身体,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我现在有事,你尽量长话短说。」不知道对面唐女士说了什么,卓霜把电话换到另一只手,本来有点不耐烦的表情变成了惊讶,「……他在。」 第193页 江愁用口型问卓霜要不要他先去卧室等他,结果卓霜拉着他的手腕,强硬且不由分说地把电话放到了他耳边。 「我妈有话想跟你说。」 唐女士?找他?这句话里哪个字江愁都不陌生,加在一起就完全地令他感到费解。 这一瞬间江愁脑子里闪过很多种可能。比如唐女士对他和卓霜的关系仍旧感到不满意……他垂下眼睛,尽可能谨慎地问,「您找我?」 唐琳的语气听不出太多喜恶,「你好,我是唐琳,现在有空的话可以来一趟t大附属医院吗?」 第17章 虽然墙上贴着请勿喧譁的告示,但医院这种地方是很难真正安静下来的,哪怕到了深夜这个点住院大楼也依旧灯火通明,护工和护士进进出出,走道上站满了或麻木或焦虑或面无表情的陪床家属。 内科病房外头,一位相貌英俊的男士如护花使者那般陪在唐琳身边,卓霜先和唐琳打了个招唿,再简单地叫了他一声爸。 爸?江愁一愣,目光不断地在这两人身上来回。 仔细看的话这位先生和卓霜确实有几分气质与轮廓上的相似,但卓霜上次不是说自己的生父已在国外定居吗,怎么会和唐琳一同进出? 「你就是江愁吗?」唐琳略一欠身,得体地问候道,「麻烦你专门跑一趟了。」 即使年龄摆在这,她也比江愁见过的绝大多数女人漂亮,尤其是举手投足间那股贵妇人式的礼貌骄矜,让人很难把她跟卓霜叙述中的那个疯女人联繫起来。 江愁拿不准她想干什么,「我是。」 「别紧张。」唐琳微微一笑,下一秒又恢復到电话里那副倦怠又冷淡的腔调,「吴鑫,人我给你叫来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被叫到的吴鑫赶忙上前,「江医生您好,我是卓总的助理,您叫我小吴就可以了,后面两位是卓总的律师,今天请您过来是想谈下遗嘱的事情。」 江愁自己就是医生,看到肾内科几个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什么好谈的。」 早知道这个江医生难搞不知道这么难搞的吴鑫硬着头皮往下说,「卓总现在就在病房里,他想单独跟您谈一下。」他着重强调了单独两个字。 江愁没搭理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卓霜,卓霜同样在看他,「不想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 好不容易叫来的人说着要走,吴鑫冷汗都要出来了,恨不得拿眼睛瞪穿那个捣乱的。 「卓总他……」 在场这么多人,江愁的眼里只有卓霜,「卓哥,现在几点了?」 卓霜低头看了眼腕錶,「差五分钟十点。」 「我们十点半能回去吗?」 「能。」卓霜身体放松地往后靠,「到时间我就去停车场把车子开出来,我就想着不会太久只停了一个小时。」 吴鑫慌得要死了,「江医生……」 江愁像是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个人,「半个小时,趁这个机会和他把话说清楚。」 病房的隔音就这样,外头的人说什么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听到江愁愿意跟自己谈话,病床上的人立刻拼了老命坐直身体,热络得近乎讨好地同他寒暄,「阿愁,你来了。」 「卓先生,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江愁盯着他看了有一会,最终选择了实话实说。 说实话,自从春节那次不欢而散以后江愁就把这个人完全地抛之脑后,连一丝一毫念想都没有留给他,这会再见面卓振宁显然过得不是很好,上次还有的那点精气神这会一点都没剩下,整个人完全垮了,躺床上再盖床被子都不怎么显身形,单薄得像张纸片。 没想到你还活着,言下之意就算你怎么还不去死。要是还健康着的卓振宁听到这种大不敬的讽刺话,就算没有当场一耳刮子下去也该勒令滚回去反省,然而他现在四肢水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抖狠打人了。 「我……我做了移植手术。」卓振宁表情僵硬地冲着江愁笑了下,慈爱的效果没出来多少,反而因为人瘦得脱相平添几分惊悚,「外头的肾源,花了一大笔钱从家属那买来的。」 大概是天无绝人之路,卓振宁被他拒绝的隔天就等来个车祸遇难者的肾源。 配型结果是三个点,一般四个点医生才答应做手术,但卓振宁等不了这么久,肾炎转肾衰,做了几年透析和保肾治疗,依赖性加各种心脑血管併发症,以现有医学条件来看确实该到极限了。 他的那颗坏肾像定时炸弹一样每天滴滴哒哒地提醒他还剩下多少时日,在这种旁人不能想像的恐慌中他签了各种术前协议,横竖拼一把上了手术。 「手术刚做完那一个多月还不错……」 江愁没管他那不自然的脸色,自顾自地拖了把椅子到跟前坐下。 「我不是你的主治医师,你跟我说这些没用,你要跟我说什么就说吧,说完了我好回去,他还在外面等我,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他是谁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卓振宁跟被人按了静音键似的,半张着嘴巴望着他,最终默然地把脑袋扭到另一边,「我今天把你和唐……唐阿姨叫过来就是想商量一下,我的那些东西要怎么分给你们两个。」 「我不要。」江愁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非常平静地接了一句。 第194页 「你怎么能不要?!」卓振宁急得连声音都变调了,「爸爸就你一个孩子,还能害你吗?你来之前我就在想,车子你挑一辆去开,a市的房子你不住那边就卖了,再是钱和股票……」 江愁目光落在果篮里的橙子上。这果篮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送的,他粗略看了下,里面起码三分之二都是肾脏病人不能吃的品种。 「卓先生,你急着对我好仅仅是因为卓霜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卓振宁一口气卡在嗓子里,脸色铁青,老半天都没缓过劲。 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因为对唐琳有愧便答应她和她父母不会再有其他女人怀着孕找上门。谁知道唐琳居然不声不响地给他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掏心掏肺养大的卓霜不是他的亲儿子,这会他快死了还一点都不避讳,带着姦夫上门耀武扬威。 天可怜见,要不是还有个江素晴帮他生的江愁,他这辉煌又放纵过的一生竟然连个种都留不下,真是想想都让他感到可怕。 江愁很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卓先生,我又没跟你做过亲子鑑定,你怎么这么确定我是你的亲儿子?万一我也不是呢?」 「……做过的。」 「什么时候?」 江愁抬眼看他,卓振宁艰涩地说,「我买通你室友……拿了两根你的头髮,找了两家机构做测试,结果都是99.9%吻合,你确实是我的亲生儿子。」 「原来是这样啊。」江愁呵了一声,没有把失望表露得太过直白,「我是你的亲儿子,真不幸。」 他这绵里藏针的态度刺得卓振宁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听爸爸的跟他断了,把姓改回来,爸爸活不长了,等爸爸死了什么都是你的,我的钱肯定大部分都是留给你,唐琳那个女人最多那点零头,从今往后你不需要看他们母子的脸色,房子车子什么的你自己就能买得起……律师就在外面,你只要答应我,我立刻把他们叫进来现场立遗嘱做公证。」 江愁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卓先生,你真的很幸运。」 原本沉浸在自己想像中的卓振宁活似被泼了盆冷水的秃毛鸡,木愣愣地望着他,看他不像是把自己这些「肺腑之言」听进去了的样子,登时有点急了。 「阿愁……」 约莫是坐够了,江愁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裤子上不存在的褶皱,「你现在是我们医院的病人,内部有规定,我不会对你说什么难听的话,毕竟我现在是升主治的紧要关头,不想没事找事吃个投诉,可是呢卓先生,我不是卓霜养的菟丝花,我有工作有社会地位,他唯一能掌控我的场合我猜你也不那么乐于听到,只能说都是我自愿的。」 卓振宁这种浪荡子怎么可能不懂他指的是什么场合,听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坦诚自己乐意在床上被那个野种操,他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脑子里,眼前不住地发黑,「江愁!你要点……」 他怒吼到一半忽然想起外头还有不少人,为了面子硬生生终于打住,兇狠愤怒地瞪着江愁,「江愁,你听我的,跟他断了,不然外头的人都会骂你不要脸。」 「卓先生,我很要脸,不要脸的人从来都是你。」快走到门边的江愁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我是同性恋,但是我和卓霜的关系至始至终专一纯粹,我从不指望卓先生你这种人能理解什么叫忠诚,遗嘱你爱怎么写怎么写,麻烦不要随便插手我的事情,你不配。」 · 江愁进去以后病房外头的走廊上只剩下一群各自为政的闲散人士,彼此之间划出一条条泾渭分明的线:身为卓振宁远房表亲的吴鑫满脸复杂地听唐琳和她现在的老公纪先生在那用英语小声快速地交谈,另外两个律师非常有职业道德地用沉默把自己从这场复杂的家庭纠纷中拎出去,而身为他们的同行,卓霜靠着墙用手机亲自写明天要发给客户的报告还写得心不在焉的,中间单词拼错好几次被系统纠正。 「就是他吗?」 卓霜看了眼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收起手机稍微站直了一点,不是特别郑重其事,但也绝对算不上敷衍怠慢。 来和他搭话的是他的生父,那位神秘的纪先生。 这位纪先生在国外做投资生意,两年前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回国参加了一次同学会和刚离婚的唐琳再度有了联繫。经歷了一段失败婚姻的唐琳没有立即和他在一起,两人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了半年,升级为情侣以后唐琳向纪先生坦诚卓霜的存在,纪先生接受,两人又交往了一年多,直到上上个月才在西雅图完成登记成为夫妇。 纪先生十年前有过一段短暂且失败婚姻,和前妻没有子女,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儿子十分惊喜,当然惊大于喜。 虽然是血缘上的亲父子,但是两人毕竟没有一起生活过,对彼此都不算很熟悉,每次见面都只比陌生人稍微好上那么一点。 权当是为了破冰,纪先生给卓霜留了自己的联繫方式,主动按月为单位给他写邮件简单汇报自己的生活。 「嗯,我在邮件里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他们的惯例是卓霜在收到邮件的一周内挑近段时间里发生的要紧事写一封类似的回覆过去。 这几个月里卓霜的邮件里频繁提到一个叫江愁的年轻人,身为一个新手爸爸的纪先生当然不会错过儿子字里行间难得的喜悦。 第195页 他本身也不是强求血脉传承的人,不然不会到了这个年纪还孑然一身,他只是有点难以接受这个叫江愁的孩子的身份。 因为要照顾病人,走廊上的灯光很暗,就是勉强能照亮路的程度,望着病房门后的明亮灯光,纪先生苦笑,「你真的很疯狂,如果你是里面那个男人的亲儿子,那你们的关系……」 卓霜瞥到窗外的急诊楼,眼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就是乱伦。」 他承认得太过坦然,剎那间纪先生哑口无言,甚至有种自己产生了幻听的错觉。 「我很清楚,他也是,十年前我们就做过决断了,不论我们最后能不能在一起我们都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分开,既然现在他又一次选择了和我在一起,我就不一定能辜负他。」 过了会,约莫是强迫自己想通了,纪先生耸耸肩,非常无所谓地说,「然而你是我儿子,和里面个迟早要死的玩意没有一毛钱关系,你们的爱情没有任何道德伦理上的问题。」 虽然不一定要得到长辈的祝福,但得到总比得不到好,卓霜露出自己惯常的散漫笑容,「这么说的话我和他结婚也没有问题了?」 他的笑容中很有点得寸进尺的狡黠,仔细看的话和纪先生其实是很相像的。 至于他口中的结婚不是说着好玩,再过几个月唿声一直很高的同性婚姻合法化就会出结果,如果通过的话最快明年三四月份他们就可以去登记。 纪先生疲倦地捏了捏眉心,「要办婚礼的话提前跟我和你妈妈说一声,我们好提前安排回国时间。」 十点一刻,江愁提前了足足十五分钟从病房里出来,卓霜过去很自然地揽他的肩膀,顺便偷偷地亲了下他的脸颊。 纪先生不动声色地把他们的亲昵看在眼里,等到腻歪完了才气定神闲地伸出手,「你好,我姓纪,喊我纪叔叔就行了。」 「纪叔叔……你好。」想到自己刚和卓霜种种的行为,江愁有些侷促地和他握手,「我……」 「我知道,你是江愁,我儿子一直和我说你的事情。」在徵求了唐琳的意见后,纪先生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我们刚下飞机没多久,现在时差还没倒过来,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个夜宵?」 他问的是江愁,出来婉拒的却是卓霜,「我们明天还有工作。」主要是江愁明天要值班,卓霜没把话说得太明白,点到为止就行了。 既然他们有事,纪先生没再勉强,「那我们也回酒店了,改天你们有时间再约。」 纵使不亲近为人子女的总该尽点孝道,尤其是和里面那个玩意比起来作为父亲的纪先生可谓是尽职尽责。 卓霜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我送你们一程。」 绕了点路把唐琳和纪先生送到酒店,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卓霜没有急着发动车子,而江愁懂他的心思,靠着椅背跟他聊天。 「卓振宁让我跟你分手,说他害怕他把全部身家留给我以后你和你妈看中我的钱过来谋害我,还说我现在是你包养的菟丝花,让我拿钱自立,不要再被你左右。」 「那你怎么回答的?」 卓霜望着后视镜里江愁的倒影。 在家里亲热到一半被叫出来,又跟一个很不喜欢的人谈了一场心力交瘁的话,江愁漂亮的眼睛半闭着,神态像是倦极,唯独语气还很轻快,「我直接告诉他,捐了或者买个金镶玉骨灰盒,他的钱他爱怎么花怎么花,不关我的事,而且我喜欢被你左右,他管得着吗?」 卓霜看他心情还不错还有开玩笑的余裕才暗自松了口气,「他要死了,一个将死之人说的话不用太放在心上。」 他在国外的那几年怨恨过唐琳和卓振宁,后来对唐琳的怨恨渐渐淡了只剩对卓振宁的鄙夷。 现在这些近似于怨怼的情绪全散了,毕竟他都稳稳噹噹地抓住了未来。他的未来有爱人、婚姻、事业、朋友……所以他有什么和一个半截入土病人计较的必要呢? 第18章 自从那晚的不欢而散以后卓振宁还不死心,又给江愁打了几次电话想跟他谈谈,结果江愁都找藉口推了。 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拖了几个月,最终卓振宁还是没能熬过排斥反应带来的一系列併发症,死在了九月某个极其普通的夜晚,以一己之力将肾移植患者的一年存活率拉低了零点零几个百分点。 和江愁想像中的暴发户式铺张不同,卓振宁的后事办得很简便,简便到连灵堂都没怎么布置就直接让律师过来读遗嘱。 按照助理小吴的说法,卓振宁自从三年前病情又一次恶化就开始遣散「后宫」,断了外围和老鸨那边的联繫,过起以前嗤之以鼻的简单生活。 少了这么些莺莺燕燕营造出来的虚假热闹,卓振宁前半生贪女色薄亲缘的恶果就赤裸裸地显现了出来。移植失败后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卓振宁一直在安排自己的后事,大约是生死面前难得的良心发现,他把自己毕生所得能变现的变现,不能变现的就换了个容易把控的模式,在遗嘱里零零散散分给了包括小吴在内自己身边最后几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就连唐琳都拿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赡养费。 唐琳和其他人分走遗产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原封不动送到江愁手里——毕竟卓振宁只有江愁这么一个亲儿子,哪怕他是个让卓振宁不齿的同性恋还和卓振宁一生最大的耻辱卓霜搞上了,卓振宁也没有机会再去生一个令自己满意的亲儿子了。 第196页 卓振宁的律师那天晚上正好站在离门近的地方,听到了里面人的大部分对话,于是特地劝了江愁一句,「遗嘱卓总爱怎么写怎么写,这笔钱你爱怎么花怎么花,江医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愁沉默了很久,想着是这么个道理,最终还是签了字完成了继承。 「祝您生活顺利。」 律师走后,一下子多了一大笔可动用现金的江愁给病房里候着的患者家属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不用再去压价卖房,等他回来和何主任商量一下挑个合适的时间就给小思佳动手术。 小思佳姓李,是个六岁多一点的女孩,一个月前住进他们院的心外病房,和夏立等几个年轻护士关系不错,每次江愁去查房都会奶声奶气地喊他医生哥哥,而另外几个主治过去都只能被叫叔叔阿姨。 就是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出生的时候就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不做手术的话甚至连今年冬天都撑不过去。他们当地医院给不出好的治疗方案便向家属推荐了t大附属,为了救女儿一条命,这对中年夫妻举家借债带着她来了全国最好的胸心外科,排到了这方面权威大牛何主任的号却面对几十万的手术费一夜愁白了头,最后得出结论是把家里那套两室一厅小破房子卖了凑手术费。 「手术费我来想办法……嗯,阿姨,您别担心,我没事,我没有勉强,小思佳的手术费有人会出,是真的,我们院不会亏损,我也不会拿不到工资。」 听着电话里小思佳妈妈崩溃似的嚎啕,江愁慢慢吐出肺里的浊气,「阿姨,没别的事我挂了,你们回去做一下小思佳的工作,病人术前心情也很重要。」 如果他拒绝继承卓振宁的律师也没有办法强迫他,但是他进医院就是在急诊那边,每天见多了拿着钱也救不回来的生死别离,做决定瞬间他没想太多,就想着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会喊他哥哥和他撒娇的命,能救回来的总比救不回来好。 手术惯例安排在下周四的手术日,何主任主刀,江愁和另一个师兄担任助手,上麻醉以前小思佳睁着眼睛有点害怕地问江愁会不会很疼,江愁想不到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就岔开话题说等她病好了请她吃哈根达斯的冰淇淋月饼。果然一提起朝思暮想的冰淇淋小女孩就不再纠结疼不疼的问题,在麻醉剂的作用下闭上眼睛慢慢地睡着了。 江愁松了口气,用冰淇淋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是卓霜教他的,卓霜还说他那里有两张哈根达斯的券,让他过两天兑了给小思佳带过去,就当是哥哥男朋友送的病癒祝福。 手术跟预想一样成功,小思佳在icu住了一段时间就可以转入普通病房,因为江愁不肯吐露那个神秘资助人的真实身份,所以李家夫妻坚信是他垫付的手术费,不仅给他送了一面锦旗还强行留了张盖了手印的欠条,说他们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会还他这笔钱。江愁把这对千恩万谢的夫妻劝回去,回到科室就看到好几个同事围着他的锦旗打转,连隔壁科室的崔医生都过来看热闹,起闹让他把锦旗挂在显眼的地方,最后都被他赶回了自己的位置。 晚上江愁把锦旗带回家,本来想悄悄找个地方收起来结果刚打开杂物间的门就看到卓霜从卧室里出来,卓霜低下头看着他手里拿的东西,他下意识就要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什么?」卓霜拽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把盒子藏到身后,「给我看看,就一眼。」 江愁拗不过只好拿给他看,「有人给我送了锦旗。」 卓霜看到上面的救苦救难几个字就懂了,「小思佳爸爸妈妈送的?怎么不找个地方挂起来?」 江愁定定地望着他不讲话,卓霜怎么可能不懂他的意思,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轻声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是你觉得受之有愧?」 「主刀的是何主任,我就是个助手。」 卓霜抚摸他眼底那一小块皮肤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但是亲爱的,没有你的话她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 「那是卓振宁的钱。」 看他这么认真地钻牛角尖,卓霜嘆了口气,纠正道,「以前是,现在是你的钱了,你想拿来干什么都行。」 「干什么都行吗?」 「不然呢?给都给你了,卓振宁这个烧成灰的混蛋还能从骨灰盒里蹦出来诈尸吗?」卓霜松开手把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说话时唿出的热气挠得他痒痒的,「你信得过我和纪先生的话,我可以委託他帮你建立信託基金,他是专门做这个的,每年的收益你可以拿来帮助小思佳这样需要帮助的人。」 这么做的话卓振宁没准真的要气到诈尸。面对这张英俊的脸庞,江愁难得起了开玩笑的心思,「那……卓先生,请问我可以用这笔钱来包养你吗?」 卓霜愣了一下,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你说,你要包养我?」 他的语速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把这句话说完。 江愁有点拿不准他的态度,琢磨了一下以为他是不高兴了,毕竟不是什么玩笑都能被接受的,「对不起,你就当是我……」他手足无措地想要道歉,然后嘴唇就被人快速地啄了一下。江愁摸着被亲了的嘴唇,一脸迷惑地看着卓霜,不知道他到底在玩哪出,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没问题,但你要包养我总得先验验货吧。」卓霜眼中泛起促狭的笑意,「我也得向你证明我除了长得帅还有别的值得被包养的价值。」 第197页 验货的结果就是江愁从此对这两个字闭口不谈,倒是卓霜偶尔翻出来问他对自己满不满意,每一次都以江愁耳根子通红拒绝回答作为结束。 · 和卓霜的玩笑话终究只是玩笑,要接受的话江愁面前始终有一道绕不过的坎。 洗完澡的江愁在卓霜的陪同下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主动给江素晴打了电话。 「你是谁?」 他很惊讶地发现她居然没有把他拉黑。 「是我,江愁,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他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把那声妈叫出口。他早就没有这个资格了。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江素晴就要把电话挂断。 「卓振宁,也就是骗你的那个男人死了,你不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江素晴的语调生硬且古怪,「怎么死的?」 江愁简单给她说了一下。 卓振宁生前最后那段时间是在他们医院度过的,他虽然没有去见过他,但是值班的时候经过内科病房和负责他的医生聊过两句。 「死得好。」江素晴恨恨地说,仿佛是不解气又补了一句活该。 「卓振宁死前我去见了他,现在他的遗嘱里提到了我,你觉得我该拿他的钱吗?」 小时候光是提到这个人的存在就会招来打骂的记忆太过深刻,他不自觉地抓紧了卓霜的手。 察觉到他的紧张,卓霜立刻回握过来并用口型跟他说没事。 ——没事的,这次我不会让任何人在我面前打你了。 卓霜的手很温暖,光这么抓着都能感受到那股力量慢慢地贴着皮肤传了过来,从恐慌中缓过劲来的江愁不由得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好笑。 她现在离他这么远,就算发怒也没法隔着信号扇他耳光,他这么害怕做什么? 「给你你就拿着,这是他欠你的……他给了你多少?」 江愁说了个数字,一个普通中产努力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字——卓振宁就算是个人渣也是有钱的人渣,不然的话也不会得了这种病还苟延残喘这么久。 「现金大概是这么多,还有几处房产没有算进去。」 江素晴倒吸一口凉气,「他……」 「卓霜不是卓振宁的亲儿子,所以卓振宁几乎把全部身家都留给了我。」 这件事太过震撼,江素晴久久都没有说话,而江愁也在耐心地等她接受。 江素晴喉咙里发出扭曲得近乎撕裂的笑声,「报应。」她刻薄地咒骂着,「报应,活该,我就知道他这种人会遭报应。」 他静静地等江素晴骂完,「年底我要回一趟这边……有个同学结婚请我当伴郎,到时候你有空跟我见一面吗?」 「……」 对上卓霜担忧的眼神,江愁微笑了一下,说的话却还是很平静,「你说得很对,这是卓振宁欠你的,你要拿回来吗?」 卓振宁亏欠的从来都不是他。钱买不回来她错付的真心和蹉跎的青春年华,但至少能让她在谢顺面前更加有底气一点,不用再处处看人脸色。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江素晴还是沉默着。 江愁以为她会拒绝自己的得寸进尺。只是谈钱的话现代人有这么多种线上联繫方式,根本不需要见面这种直白热络的方式。他们的关系破裂了这么久,谁都没有妥协和修復的意愿,光是像这样平稳说完一通电话就是极限了,他居然还想要见面,真的太贪心了。 在挂断以前,他听到江素晴不那么冷漠地说,「你提前通知我,我看看有没有空。」 · 十一月江愁年假调休加起来一共有十天假,正好和卓霜一同回a市参加魏志勛的婚礼兼给他当伴郎。 魏志勛亲自来机场接的机,见面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拥抱,尤其是江愁,魏志勛不怎么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 「谢谢你愿意来。」魏志勛松手前就已恢復到了常态,「傅衡已经到酒店歇着了,我先送你们过去,下午我还有别的事,晚上一起吃饭。」 下午有事的不止魏志勛一个人,卓霜要去当地中院交一份材料,而江愁要去赴和江素晴的约会。 江愁和江素晴约在竹园小区附近的一间咖啡厅,下午这个点店里没什么人,有也基本是无所事事的大学生情侣。 隔得老远他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江素晴。她早就不年轻了,远看还好近看老态一览无遗,即使化了淡妆气色也一般,像一朵干枯的玫瑰,美丽所剩无几,衰败由内而外,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着。 他推开店门坐到她对面的位置随便点了两杯热饮料,然后把其中一杯推到了她的面前。 店里放的歌变了四五首,热咖啡从烫手到变温,他们两人始终沉默着,最后是不怎么擅长这种事的江愁用他能想到最妥帖的方式打破了沉默,「我每年给你寄的东西你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江素晴语气生硬地答,「钱我单独存起来了,一分钱没动过,你要的话我随时可以给你。」多年不见,她还是这样固执又喜欢计较。 「我只是尽法律规定的赡养义务。」江愁拿出两本房产证和钥匙,「卓振宁在这边的房子,出租还是卖掉都随你。」 江素晴看着他推过来的东西,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你又和你那个卓霜在一起了。」 第198页 她太了解他,甚至用的都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嗯。」江愁从没想过要隐瞒自己和卓霜的关系,「在一起大半年了。」 江素晴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透着江愁熟悉的狠劲,「能分开吗?」 「不能。」江愁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但还是直视着她的眼睛,如实回答道,「除非死,我不会再和他分开了。」 如果她要打他,那么他一定会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拦下来。 待会他要去见卓霜,明天他要给魏志勛当伴郎,都是很重要的场合,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卓霜为他担心。 预想中的暴力没有到来,她整个人脱力地往后靠,单薄的肩膀塌下来,看起来瘦小而伛偻。 「以前你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你谢叔叔打过你对不对?」 江愁没想到她连这个都知道,「谢瑶瑶跟你说的?」 「她上次不小心说漏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既然江素晴知道了就不用再隐瞒,江愁放下手中的杯子,「你觉得是我的错吗?是我哪里没做好、不懂事让他不高兴了,所以要挨打吗?」 杯底碰到玻璃桌面发出很轻的一声响,江素晴浑身一颤,再抬头眼圈已变得通红,「你恨我。」 「以前恨过,现在不恨了。」江愁摇头,纠正了她的说法,「我不恨任何人了,包括我自己。你可能不知道,我最恨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 他这一生在无谓的愤怒和憎恨上耽误了太久,不想把后面的时间再浪费在同样的事情上了。 一生何其短暂,爱人尚且不够,何来恨的余暇? 他们又坐了一会,江愁不喜欢浪费食物,即使不怎么喜欢这种甜腻的口感也还是把自己的那份饮料喝掉大半,反而是江素晴从头到尾就没有动过面前的杯子。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江愁拿起来看,是卓霜发来的消息,于是眼中不自觉多了几分缱绻。 ——我到209车站了,你好了就来找我。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缺钱或者生病了的话跟我说。」 江愁站起来,手还撑在桌子上,指甲因为用力泛白,「妈妈。」 在他十六岁的夏天,江素晴愤怒而憎恶地让他不要叫她妈妈,从此他就再没有叫过。 「你现在过得好吗?」江素晴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肩膀不住地**,头却垂着,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江愁注意到她染成栗色的捲髮底下有了几缕扎眼的白色,于心不忍地抽了张纸巾给她。 曾经她差一点就能真的放过自己,不再把时间浪费在那个玩弄抛弃了她的人身上,但是他的背叛将她重新拖回了那片泥沼。 「我现在过得很好,比外公外婆去世以前还要好。」江愁轻声说,「你恨我和卓振宁,卓振宁死了,我可以一辈子不出现在你面前,希望你也能放过自己不要再恨了。」 · 十一月的梧桐叶子落了大半,没落的那部分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太阳光透过稀稀拉拉的枝叶,大块大块地涂抹在人行道深绿暗红的地砖上,不算烫,是冬天特有的冷色调温暖。 江愁出店走了两步发现卓霜果然在前方209车站等他。 深灰的毛呢大衣衬得卓霜身形愈发挺拔,侧脸英俊得像纯爱电影里让人一见钟情的男主角,但凡有点爱美之心的路人都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 江愁本来想从马路另一边悄悄过去给这个人一个惊喜,结果临到实施关头想起自己每一次跟这个人开玩笑都讨不到好,硬是半天都没能踏出第一步。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导致江愁后续一系列计划失败。卓霜仿佛是有心电感应一样抬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然后大步朝他走来。 「魏志勛让我们晚上过去试衣服然后就在那边睡,第二天早上一起出发。」 卓霜伸手帮江愁整理了一下大衣领子,问他对这样的安排有没有意见。 他注意到江愁情绪不是很高昂,误以为是和江素晴谈话不是很顺利,「别想了。」 「我们几点过去?」 江愁没给人当过伴郎,听傅衡在群里说的好像就是陪着新郎上门接亲,然后和伴娘一起帮忙登记一下宾客名单之类的,都不是很复杂的工作。 「六点以后八点以前,所以我们有近三个小时的自由支配时间,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要说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江愁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回一趟附中。」 卓霜点点头,看样子跟他想到了一起去,「我也想。」 十多年的时间足够城市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附中对面的超市和小照相馆不知道哪年拆了,现在是一家金碧辉煌的大酒店,里面的道路也全部拓宽,两边种上了笔挺的香樟树。 来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想到,直到被保安拦住才想起来学校还没放假,不允许外来社会人士随便进入。 卓霜凭藉口才和保安磨了很久,保安还是狐疑地望着他不许他进去,最后是江愁拿出提前带上的旧学生证给保安看,保安对着那张泛黄的旧照片看了很久确定是一个人才答应放行。 江愁收起学生证,意识到被耍的卓霜意味深长地沖他一笑, 第199页 「你又没问我。」江愁小声为自己辩解,「你问了我肯定早点拿出来。」 卓霜还想继续声讨他看男朋友笑话的恶劣行为,结果垂在身边的手被人拉住,咳了一声,不那么强硬地说,「这次先放过你。」 学校里面倒是和江愁毕业那年变化不大,门口的公告栏上贴着几个年级的期中考试表彰榜和特级教师宣传简介,当中不乏他们的熟面孔。 李老师现在在带高一年纪,甘老师和曹老师还在高三前线拼搏……哪怕是读了一年就退学出国的卓霜也还有记忆。 「我高三那年天文台又对学生开放了,因为有流星雨。」 两个人在校园里面漫无目的地散步,江愁指着宇寰楼顶上反射着日光的硕大玻璃球说道。 「是吗?」卓霜顺着看过去,眼睛不由得眯起,「那我走得真是太不凑巧了。」 「应该说我们那一届都不凑巧。」 附中推行德智体美全面教学,校天文台设备先进齐全,一直都对学生开放,偏偏他们上一届不知道哪个手脚不干净的缺德鬼趁乱顺走了一套珍贵的nasa天文照片原件和红外镜头,抓不到兇手的学校领导雷霆震怒,于是天文台正式成为了学长学姐口中的校园传说。 直到江愁升高三的那一年,八月学校补课,天天补到晚上八点多钟,住校生更惨,自习上到十一点半才能回宿舍,学校领导大约是看他们这届新高三可怜,特地开恩让他们参观传说中的校天文台。 卓霜思考了一下,「八月份的话,是英仙座流星雨对吗?」 「是啊,你知道?」江愁惊讶地看他。 时至今日江愁都还记得他们看的是英仙座流星雨,被分到隔壁班的魏志勛难得可以和他和傅衡一起行动,看完流星雨还买了啤酒和鸭翅跑到他们寝室串门。 「北半球最知名的三大流星雨,几乎从来不在夏天缺席,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卓霜停下脚步,连带着江愁一起,「那一年的流星雨我也看了,不如说我只看了这一次。」 这一次轮到江愁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毫不知情地时候看完了同一场流星雨,在不同的夜空下,同样的星星将他们再度串联了起来。 「好看吗?」 「好看。」 卓霜的语气还和过去一样,带着点虚无的浪漫和温柔,「那你许愿了吗?」 这一次江愁可以毫无保留地回答,「许了。」 虽然是抱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心态许下的愿望,但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竟然都一点点实现了。 他终于寻找到的安宁平稳就在这个地方,哪里也不去。 他们在下午第四节课下课以前逛完了附中校园,和保安说了一声谢谢就离开了这边。 初冬的天黑得很早,天黑以后他们去魏志勛家里吃了魏阿姨做的晚饭,吃完魏志勛带他们去早早收拾好的客房休息,还说明天天不亮就要准备起床。 魏志勛家里条件不错,客房都有阳台。有菸瘾的傅衡在阳台上抽菸,顺便和身边的魏志勛聊天,「你看天气预报了吗?明天会下雨吗?」 「怎么可能。」魏志勛抻着脖子,紧张地抬头看天,「老傅你别乌鸦嘴,我们那个场子是半露天的,真要下雨就他妈全完了。」 傅衡笑起来,说话声断断续续的,「我就随便一说,希望老天爷不要当真。」 「不是希望,是一定不要当真。」 江愁在屋里听他们的斗嘴听得心念一动,伸手拉了拉卓霜的衣角。 「你觉得会下雨吗?」 正在给他们新居做室内设计的卓霜放下笔,「你觉得呢?你觉得会下雨吗?」 江愁很笃定地说,「不会。」 晴朗是献给凡尘俗世的花束,所以明天会是晴天,后天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