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狱》 第1页 [军事小说] 《大越狱(出书版)》作者:天歌【完结】 编辑推荐 世界上最复杂的智力斗争。“人要为自己活着,也为信仰奋斗!”“无论失败多少次都好,只要活着,就永不放弃。”“不是每一次都要做出艰难的捨弃,我们可以选择谁也不放弃。”“当计划用完,机会用尽,那么,跑吧。不跑就是瓜娃子。”“我要带你离开这(或者说,有个计划我们都可以出去)。”这是狱中最有号召力的一句话。“祝你好运。”每次听到这句话,就快到高潮了。“有时候事情的发展不是你能掌控的。” 内容简介 故事讲述日军侵占中国南部苏州时,化学青年孟松胤被日寇捕入恶名昭着的结构类似五角大楼的“野川刑务所”,最终打入狱中之狱的“羽字号”。日军设在中国的监狱备有各种刑罚和生物化学监刑形式,惨绝人寰。监狱虽然只是方寸之地,却汇聚着共产党地下组织、帮会流氓、汪伪汉奸、灰色游击队、新四军战士、国民党军统人员等各路人马。内部斗争十分严峻,但本质上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日本法西斯! 【主要人物表】 孟松胤 电池厂青年技师,通晓化学、物理知识,性格温和併兼具诗人气质,因师生之谊和恋人之情被捕入狱。在共产党人老鲁的帮助下,逐渐成长为一名坚强的战士,依靠自己的智慧与特长,百折不挠地多次实施越狱计划。 老鲁(鲁邦) 新四军“新江抗”特务连副连长,在狱中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孟松胤的保护人与可靠同盟,始终机智勇敢地与日寇斗智斗法,关键时刻勇于牺牲,于艰难险阻中寻找生存希望。 齐依萱 孟松胤的未婚妻,试图营救未婚夫未果,反而招来神秘追杀,失去父亲之余数度亡命天涯,最终香消玉殒于茫茫太湖之中。 齐弘文 齐依萱之父,孟松胤之师,身份及立场较为复杂,既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叛徒,又不失普通中国人的良心,在“化学武器防护”的研究课题上有所突破,也由此落得可悲的结局。 李匡仁 日伪特工,被派驻在齐家父女身边担当监督和保护工作,与齐依萱日久生情并逐渐转变立场,入狱后以自己的专业知识成为孟松胤的得力助手。 韦九 监房“龙头”,太湖“水火帮”匪首,强悍而勇勐,兇残中不乏义气,在一致对敌的斗争中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郭松 监房“龙尾”,欺软怕硬的江湖小流氓。 张桂花 亦正亦邪的“皮帽子军”,兇悍自私,经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最终惨死于攀越计划的实施过程中。 刘子春 孟松胤的难友,利用身为红衣“外牢”的便利条件,为越狱计划提供了大量的帮助,自己也利用巧妙的“面粉爆炸”原理成功脱逃。 蒋亭虎 来自四川的“清水袍哥”,随川军出征江南抗敌,在太湖激战中不幸被俘,为人颇为正直。 耿介之 被捕前系国民党军统人员。 邱正东 新四军伤员,孟松胤和老鲁最忠诚的伙伴。 洪云林 被捕前系活跃于太湖流域的共产党游击队战士。 庞幼文 忠义救国军中态度进步的左派人物。 陆雨官 沪西76号汉奸,因得罪主子而锒挡入狱。 黄鼠狼 惯偷,拥有高超的窃术和开锁绝技。 月京未来 监管号房的日军狱官,表面通情达理,实则阴险狡猾,在与号房中的囚徒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整日陷于猫捉老鼠游戏的泥淖之中。 青木藤兵卫 负责看守野川所的“戒护队”队长,性格残暴,几乎到达变态、疯狂的程度。 伊藤英明 善良的日本教官,俳句爱好者,在工场中与孟松胤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谊,关键时刻多次掩护孟松胤渡过难关。 【作者简介】 天歌,原名马瞻,男,1964年出生,江苏苏州人。长期从事写作,自1980年代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和it类文稿,近年开始长篇创作,着有长篇小说《上海黑帮》(二部)、《大越狱》、《混社会》等。 楔子 “龙虎牌”万金油虽非万能的灵丹妙药,但对付油漆确实颇有奇效。 天气已经热得令人团团转,可“野川所”内的囚服却始终不换,所有人身裹臃肿的冬衣,看上去比孵蛋的母鸡还要辛苦。大伙猜测说,日本赤佬肯定是基于节约棉纺制品的考虑,想让大家从棉衣直接向夏衣过渡。 孟松胤脱下自己身上的灰蓝色囚衣,捧在手上仔细端详。 囚衣没有衣领,也没有纽扣,靠胸前的两排布条打结维繫。胸前的四位数编号是一小块缝上去的白布,很容易将其撕去,但后背上那个碗大的“羽”字则是用糙白漆印上去的,即使用利刃也无法彻底刮除。但是,现在仅仅在字体上涂上一层万金油,不过半个钟头的功夫,漆皮果然开始起皱、翘脱。 “孟夫子,这万金油真是滷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咋就这么管用呢?”老鲁惊喜地一拍大腿。 第2页 “里头含有桉油精、丁香酚和氨水之类的挥发成份,能对油漆起到分解作用呗。唉,不把这个羽字去掉,肯定跑不多远就被逮住。”孟松胤边说边用指甲勐刮漆字;他是个长着一张长圆脸的年轻人,看上去眉眼清秀带有浓重的书卷气,但眼下面黄肌瘦,显得十分疲倦。 指甲过处,漆皮纷纷脱落。 “今天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砂锅里捣蒜,一锤子买卖!”老鲁从口袋里摸出一段比半根筷子稍长的扁铁,在铺板上蹲了下来。“乘现在枪兵还没上岗,我先把木板撬松了再说吧。” 扁铁通体呈灰不灰、蓝不蓝的色泽,顶端被打磨成锋利的刃口,虽然看上去有点不三不四,但说它是件宝贝却一点也不过份——整体由四氧化三铁1锻打而成,而热加工时的温度又绝对不可超过770度的居里点2,否则就无法作为顺磁物质吸收金属探测仪发出的电磁波。日本人的金属探测仪虽是由普通军用探雷器改装而成的简陋装置,模样十分寒酸,但灵敏度却不可小觑。想当日,老鲁身怀这件宝物闯关带进号房,毫不夸张地说,真是冒着被枪毙一百次的生命危险。 1具有磁性的氧化铁。 2物理学家居里发现的物理特性,物体在铁磁体和顺磁体之间转变的温度。 号房宽约三米、长约十米,但屋顶奇高,竟有五米开外。占据整个室内面积三分之二的,是一块看上去铺天盖地的巨型铺板——宽约二米,长约九米,高约五十公分——这块夸张的铺板由一排结实的水泥墩支撑,坚固的程度堪与一座真正的桥樑媲美,即使一辆坦克驶过,怕也不会坍塌。 铺板由坚韧的水曲柳木条呈契口形式铺设在水泥板上,没有使用一颗铁钉,也就是说,只需撬出紧靠南墙的第一块,所有的板条将随之松动,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全部抽出。 “这玩意儿也挺好使!”老鲁用扁铁的刃口使劲凿挖木条的边缘,原先凝重的神色顿时轻松了不少。“小鬼子肯定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号房里居然藏着这么一件宝贝。” 眼看进展顺利,原先在铺板上靠墙蹲成一熘的几名汉子忍不住围上前来察看。 号房内所有的人分成两拨,一半坐在铺板上,一半坐在过道里,连孟松胤和老鲁在内,总共是十五个人。 事实上,其他人虽然一声不吭,可并非全都闲着。 号门边,有人把耳朵紧贴在铁门上,仔细聆听门外走廊上的动静;墙角边,有人目光灼灼地监视着头顶上的窗户——南墙上离地三米的地方开有一扇窗户,竖着一排手指般粗细的铁栏,看上去活像一张大嘴在半空中狞笑。 窗户的外侧,也就是牢房的外墙上,建有一条长长的空中走廊,日本人只需顺着这条走廊巡视,隔着窗玻璃便能将每间号房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铁栏之外的玻璃窗可以在空中走廊上开启或关闭,但平时很少打开。现在,孟松胤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两扇玻璃窗,只要破窗时声响稍大,日本兵自然应声而至,那么所有的计划全盘落空。 “窗框也得先挖一下!”孟松胤朝老鲁建议道,“十五个人爬上爬下要花费不少功夫,枪兵巡逻的间隔时间虽说没准,但咱们还是得按最短的半小时来算。” “嗯,没错。”老鲁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贊同。“抓紧时间,一会儿小鬼子见咱们还不睡觉,肯定要起疑心。” “最后再重申一遍,待会儿行动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乱,各人记清自己的分工。”孟松胤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逐一扫视,不知是不是由于紧张,嗓子突然有点发哑。“一会儿拆被子的拆被子、绞窗栏的绞窗栏、扎木梯的扎木梯,千万别挤成一团……” 刚说到这里,一直仰首监听着空中走廊上动静的汉子突然跳起身来,神色紧张地一把摁住老鲁的手。 “嘘,鬼子来了!”干瘦腊黄的中年汉子鼻子底下挂着两撇老鼠尾巴一样的鬍鬚,如果脑袋上扣顶乌纱帽,活脱脱就是一个袖藏十万雪花银的清知县——眼下摁在老鲁手背上的那只手,已经抖成筛糠也似。 孟松胤见势不妙,抓起囚衣迅速穿上身,但后背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片冷汗。 “朱二宝,委屈你一下,开一回飞机吧!”老鲁飞速将扁铁藏进口袋,皱着眉头突然有了主意。“现在铺被已经来不及了,千万不能让鬼子起疑心。” “来吧!”朱二宝稍微镇定了一些。“老鲁,下手轻点。” 说话间,走廊上脚步渐近,两名枪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窗外。 老鲁二话不说,站起身来一脚踢在朱二宝的腿弯处,令其脸沖墙跪倒在地,随后反剪两条胳膊,嘴里喊声“起”,高高地抬了起来。 “哎哟!”朱二宝悽厉地叫了起来,脑袋顶在墙上痛苦地乱晃。 “到底服不服?到底服不服?”老鲁的手一会儿上抬,一会儿放松。“今天要是不服,非整死你不可!” 每次上抬,朱二宝的脑袋总要配合默契地“嗵”一声撞在墙上,虽然老鲁手下已经留有余地,但痛楚仍然不小,所以满脸痛苦的表情看上去极为逼真。 第3页 走廊上的日本兵停下脚步,“哗啦”一声打开玻璃窗,本想凶神恶煞般大声叱骂一番,但凑近窗口仔细一看,脸上顿时阴转多云,探着脑袋饶有兴致地观赏起来。 “他的,什么的干活?”一名士兵瞪眼问道;他是个长相兇恶的年轻人,一眼看去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太君,他的,抗日分子的干活。”老鲁仰面答道。“点灯不亮,炒菜不香,不是好油。” “唔,开飞机,大大的好,大大的好。”另一名士兵听得似懂非懂,笑哈哈地点点头;这厮满脸浓重的鬍鬚,五官深藏其间,俨然天机不可泄露之势。 “滚一边去!”老鲁松开手,一脚踢翻朱二宝。 两名枪兵看看再无下文,多少有点失望,大喝一声“统统的睡觉”,随手关严玻璃窗,顺着走廊慢吞吞地离去。 “朱二宝,委屈你啦。”老鲁拍拍朱二宝的肩膀。 老鲁的面色很黑,黑中又泛着些红,一望而知以前肯定在乡间干过农活。单就相貌来看,令人很难猜出其精确的年龄,说三十来岁也好、说四十来岁也好,似乎都挺靠谱。 “哎哟,我的脑袋都快撞晕了。”朱二宝揉着额头哼哼道。 “没办法,这是必要的牺牲嘛。”老鲁摸出口袋里的扁铁,蹲下身继续凿挖铺板。 是啊,要想逃出野川所这一魔窟,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现在最关键的是计划有无破绽、工具是否有效、会不会被枪兵发现、是否中途遭受意外等等,一切的一切,到目前为止仍属悬念! 号房内鸦雀无声。 刃口到处,干燥的木屑爆裂四溅,老鲁呆望着这些飞迸的碎屑,回想起这几个月来所有险恶的遭遇,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恍然如梦,往日的一幕幕情景如气泡翻腾般再度重现在眼前。 老鲁记得很清楚,自己被捕的那一天,恰好是一年一度的“立春”…… 一、举起手来 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光秃秃的行道树,在路面上洒落一层稀薄、凌乱的光斑。按节气来说,今天恰逢“立春”,可阴冷的程度却一点也不比严冬客气,借用一句文绉绉的话来说,正好叫作春寒料峭。 老鲁顺着护龙街一路行去,暗忖这般萧杀的街景,就四一年这种兇险的年份来说,马虎点说恐怕已算平和,除了偶然飞驶而过的三轮摩托不免使人心头一凛,提醒你现在苏州城的真正主人,是那些似乎急着去投胎的日本军人。 越靠近南门,街景越发荒凉。老鲁拦住一名行人问路,打听盘门裕棠桥怎么走,行人指点说,右转朝着瑞光塔的方向走不远便到。老鲁回过头来,与不远处一名中年男子对接一下眼神后继续前行——身后的那位老兄身穿灰蓝色棉袍,头戴呢帽,腋下夹着一只蓝布包袱,看上去像是一名小心谨慎、随时防备着被掉下来的树叶砸开脑袋的烟纸店老闆,一路上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老鲁身后。 一路前行来到护城河边,远远地便看得到大名鼎鼎的吴门桥的身影。按说这座由花岗石砌筑的单孔拱桥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但四年前就在这座古桥上发生过一起震惊江南的兇案,一下子便出了名——被鲁迅骂出名的原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因阻拦日本兵对中国妇女施暴而在桥头惨遭枪杀——苏州西抱太湖,北枕长江,当年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建城于此,距今已有二千五百年的歷史。古城虽然歷代饱经战乱,但基本上还保持着“河街相邻”的水城格局,向来以物产丰饶和园林古蹟而名满天下,只是近年饱受日寇铁蹄蹂躏,“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早就名不副实,说是人间地狱恐怕更为恰切。 老鲁站在桥头,眼望滔滔东流的古运河水,不由得长嘆了一口气。 “喂,老兄,嘆什么气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叫唤。 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四、五个壮汉,正摇摇晃晃地围拢而来。老鲁一惊,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亮铮铮的铜质皮带扣。宽板皮带的后面,掖着一把带鞘的匕首。 这几个人全都是短打扮,但款式和面料显得比较时髦,一个个面相兇狠,身形粗蛮,走起路来像螃蟹那样不可一世。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一对眼睛像两只不甘寂寞的田螺那样鼓得老高,而鼻子却羞答答地不肯抛头露面,再加上一张嘴巴阔得没了王法,基本上不用描画,已经像极了城隍庙里的泥塑小鬼。 “干什么,想牵牲口1?”泥塑小鬼大喝一声,两只田螺唿之欲出。“再敢动一动,老子立马种你的荷花2!” 1黑话,动用武器。 2黑话,将人投水溺毙。 “各位弟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鲁手离开腰,面色也镇静下来,“你我既不相干,何必出挺1呢?” 1黑话,为难他人。 “听口音,老兄是无锡人?”那汉将脸上的横肉放平些许。 “没错,打无锡来。”老鲁点点头。 “那好吧,看你老兄也是码头上跑跑的人,我就跟你扛竹竿进城,直来直去吧,”那汉双臂抱在胸前,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会儿眼看就到饭口了,可我们弟兄的酒钱还没着落,你看是不是就手请个客呢?” 第4页 老鲁松了口气,终于明白这几个傢伙不过是附近的地头蛇,也许是正巧路过,也许是存心守在这僻静的所在专事敲诈勒索的勾当。顺便瞥一眼身后那位头戴呢帽的男子,此刻早就停止脚步,站在桥下一个理髮摊边看摊主给一个老头剃头,装作排队等候的样子,但眼角却时刻留意着桥上的动静。 “在下姓潘1,请三老四少多多指教。”老鲁边说边将袖口内卷,同时把内衣的左襟也向内翻卷——这两个“挂牌”动作,已经明确无误地表明了清帮弟子的身份。 1清帮为翁、钱、潘三位祖师所创,入帮者不论何姓,一旦入帮,均被视为潘氏后人。 泥塑小鬼将老鲁上下打量,只见面前的汉子身板壮实,头戴一顶深褐色的宽沿礼帽,身穿缎子面料的玄色对襟夹袄,下套一条肥大的花旗布裤子。就眼下这身打扮来说,多少有点不三不四,显得有点匪气,又有点土气,给人的印象有点像一个白相得不太灵光的白相人。 “老大是本姓潘还是出门姓潘?”那汉忙问。 “沾祖爷灵光,头顶一个潘字。”老鲁双手抱拳。 “老大烧的是哪炉香?”那汉继续“盘道”。 “在下头顶二十二炉,手烧二十三炉,脚踏二十四炉。”老鲁从容道来。 “在下头上也顶一个悟字1,你我原来是同参兄弟啊,失敬失敬。”那汉也拱了拱拳。 1清帮传承的字辈。 “幸会,幸会。”老鲁哈哈大笑。 其它几人离远了一些,看出敲不成竹槓,多少有点失望。 “敢问老大,贵帮共有多少船?”那汉并未全信,摆出了继续“盘海底”的架势。 “一千九百九十只!”老鲁迅速答道。 “打的是什么旗?” “进京百脚旗,出京杏黄旗,初一十五龙凤旗,船头四方大红旗,船尾八面威风旗。” “船有多少板?板有多少钉?” “板有七十二,谨按地煞数;钉有三十六,谨按天罡数。” “有钉无眼什么板?有眼无钉什么板?” “有钉无眼是跳板,有眼无钉是纤板。” 老鲁虽然对答如流,但说到这里开始有点心虚,暗自担心下面接不上来必露马脚,灵机一动,马上以攻为守,笑嘻嘻地反问道:“请教老大,什么板无钉却有眼?” “什么板无钉却有眼?”那汉一楞,沉吟着乱翻白眼。 “光屁股坐板凳,有板有眼呗。”老鲁哈哈一笑。 一句胡搅蛮缠的俏皮话搅散了紧张气氛,所有人都讪笑起来。 “大水沖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万望老大见谅。”那汉这次倒是确信了。 “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老鲁继续打哈哈。 “这样吧,今天我请客,一起去火山窑子红红面孔1,就当是给老大赔罪。”那汉建议道。 1黑话,火山窑子指酒馆饭店;红红面孔指喝酒。 “不用了,老大的美意心领了,”老鲁连忙推却,“我约好十二点钟跟朋友见面,实在耽误不得。” “既然这样,老大请便吧。”那汉正好就坡下驴,闪开身让出路来。 “那就后会有期了。”老鲁再次拱手,头也不回地走下桥去。 苏州不愧是座水城,果然名不虚传,水道纵横,四通八达,转来转去到处是桥,这会儿才下吴门桥,裕棠桥已遥遥在望,远远看去,桥堍下面果然泊着一艘茶舫。 戴呢帽的男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茶舫长约一、二十丈,宽约六、七丈,但久经日晒雨淋,油漆早已剥落,看上去显得有些破旧,庞大的身躯停靠在河滩旁,乍看之下很像是陆地延伸出来的部分。老鲁定睛一看,只见船头顶篷上迎风招展的杏黄色招幌,明明白白地写着“海棠春茶馆”五个大字,立即放慢脚步,迅速将桥上桥下的周边环境扫视一遍,特别是桥堍下的两边河滩,看得尤其仔细。 头戴呢帽的男子像变戏法一样从腋下的包袱里拿出几本旧书,将包袱皮摊在地上,在路对面就此摆开了旧书摊。老鲁隔得远远地与其最后交接一次眼神,转身走下桥堍,踏着跳板登上船头。 舱门口的伙计正无聊地望着河水发呆,见了老鲁连忙上前招唿,点头哈腰地连说“里边请”,在临岸一侧的一张空桌上用抹布形式大于内容地划拉了几下,拖过板凳请客人入座。 老鲁没有理会,自己在临水一侧的窗边选了张空桌坐下。 船舱内分两行摆放着十几张桌子,分坐着七、八位茶客,一个个神情散淡,悠闲自在地抽菸、看报、闲聊——就现在快近十二点钟的午饭时段来说,生意应该算是相当不错了。 伙计笑嘻嘻地端来茶碗,用铜壶向碗中注水,一不当心,些许热水溢出瓷碗,在桌面上汪成一片,连忙飞快地用抹布仔细擦去。他是个三十来岁的干瘦男人,生就一张和气生财的灰白色猪腰子脸,笑起来微微露出嘴角边金灿灿的牙套来。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有点像无锡人。”一名身穿长袍的中年男人转过身来,坐到了老鲁的对面。 第5页 “是啊,打无锡来。”老鲁迅速将对方上下一番打量。 “呵呵,先生何以对海棠如此关注呢?”长袍男人摸出一盒“算盘牌”香菸,抽出一支递过来。 “哎,天气忽冷忽热,不知道今年的海棠花开得怎么样了?”老鲁接过烟,划着名火柴先为对方点,再为自己点,嘴里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不知道先生说的是西府海棠还是垂丝海棠?”长袍男人突然压低嗓音。 “不,我说的是贴梗海棠。”老鲁面无表情,也摸出一包“算盘牌”香菸摆在台上。“巧得很,我平时也抽算盘牌香菸。” “贴梗海棠的花期起码要到三、四月份,如果先生要吃海棠糕,盘门一带倒能买到。”长袍男人一脸严肃。 “不,我想吃采芝斋的敲扁橄榄。”老鲁说到“敲扁橄榄”四字时,曲起指关节在桌面上敲了四下。 “不许动,举起手来!”十五号联络员脸色一变,变戏法一样从长袍底下摸出一支二十响快慢机来。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老鲁的鼻子,其他茶客也唿啦一声全部站了起来,包括那位伙计和始终背对着老鲁的看报男人,纷纷掏出手枪齐刷刷地指来。 老鲁的双手很快便被一付黄铜手铐反铐在身后,推上了一辆黑色的雪佛兰汽车。路对面摆书摊的戴呢帽男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似乎此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汽车三转二转,减速驶入一条狭窄的弄堂,在一扇紧闭的铁门前停了下来。 老鲁定睛一看,门柱上一左一右各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招牌,左边是“苏州驻屯日军宪兵队特高班”,右边是“中支那侦查队苏州分队”。 踏入一幢漂亮的米黄色洋楼,顺着走廊一直朝前走,来到楼梯口的一间房间前,门楣上挂着一面小木牌,上书“第一取调室”。 进得门去,只见宽敞的房间内只摆着一张笨重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名年约三、四十岁,长得肥头大耳的龅牙男人,鼻子底下留着一撮仁丹鬍子。办公桌的对面,还有一张形状古怪,看上去异常结实的座椅,看一眼就有触目惊心之感。 老鲁还想四周打量一下,但已被摁进了那张奇形怪状的座椅。 座椅由粗壮、沉重的木头打制而成,左右两侧带有扶手,看上去比皇帝的龙椅还稳固,而左侧一块摺叠起来的栏板放下来后,正好拦在老鲁的腹部,将身体卡在中间丝毫动弹不得。毫无疑问,这一措施是为了防止逃脱和可能发生的攻击行为,如果再加上一付手铐,恐怕孙悟空到此也难以脱身。 “你的,快快的说,大家的,客气一点,日子的,好过一点。”龅牙男子开口说道,从语音到声调,一听就是标准的日本人讲中国话。“先说叫什么名字?” “大丈夫坐不改姓,行不更名,我叫鲁邦。”老鲁答道,说的确是实话。 “鲁邦?”龅牙在纸上写了几笔。“到苏州来,什么的干活?” 老鲁抬眼细看,只见那厮身穿便服,头上却戴着一顶日本军帽,神情异常威武、自信,上半身趴在办公桌前,仿佛整个大东亚都在本老爷的掌控之中。 “我从无锡乡下来,别人给我三十块大洋,让我到苏州来跑一趟腿,”老鲁装出傻乎乎的样子答道,“我们乡下只认大洋,不大相信法币,军用手票就更没人要了,太君,拿法币去镇上买东西,店家大大的不喜欢……” “巴嘎!”龅牙太君一拳捶在桌子上。“你的,共产党新四军的干活,护送高级干部的干活,我们的,统统知道。再不说实话,死了死了的有!” “太君,千真万确,我真是上了别人的当,说我是新四军,真是抬举我了,早知道要被抓到这里来,打死我也不来苏州了。”老鲁大声叫冤。“我回去以后找他算帐,非把狗日的揍扁不可。狗日的有钱,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放个屁都一裤裆油……” “日得个娘,嘴还真硬!”龅牙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老鲁听在耳里,暗想这小鬼子还真是中国通,句句话都听得懂,骂起人来也字正腔圆,居然还带点常熟口音。 “表将有点道理,中国话全听得懂。”老鲁扭脸笑嘻嘻地对“茶馆伙计”说道。“就是一张嘴巴在苏州,牙齿却跑到浒墅关去了。” “表将”二字纯属无锡土话,意思颇为复杂、微妙,原是一句极其恶毒的骂人话,意思为“婊子养的”——“将”字也即“子”和“养”的连音。但是,这又是一句几经演变后歧义颇多的蔑称,含“这傢伙”、“这小子”之意,不过在亲密朋友间却又多有使用,甚至还有父母将儿女唤作“细表将”,则无疑又是一种爱称了,所以如何理解完全应该依场合而定。 “日得个娘,老子就是中国人,嫩只阿乌卵1。”龅牙脸上再也挂不住,开始改口使用常熟话——如果再装日本人摆威风,不知道那憨头憨脑的土流氓还会说出什么难听话来。“来人,把这阿乌卵送隔壁去,先让他清醒清醒再说。” 第6页 1常熟方言中,把你说成”嫩“,而”阿乌卵“则有傻瓜、白痴、二百五之意。 隔壁的刑讯室内到处堆满刑具,看上去显得极为侷促,两个看不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的大汉正在抽菸聊天。 老鲁飞快地扫了一眼,只见屋子里虽然摆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如铁链、皮鞭、狼牙棒、火盆之类,最最显目的,还得数一具用于捆打的“大”字形木架和一张老虎凳。墙角边的火炉上,炖着一大锅被剁碎了的尖头红椒,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气息来。 “朋友,跟你说句体己话,现在开口还不晚,别苦头吃足再开口,那就亏杀老本啦。”一名红鼻子大汉凑近老鲁笑嘻嘻地说。 “二位长官,我是被冤枉的。”老鲁大叫道。 “呵呵,来这里的人里边,十个里头有九个半是这么说的。”红鼻子大汉哈哈大笑。 老鲁被七手八脚地架到老虎凳前,强按着头颈抬上横凳,转眼间双臂和上身已被绑到垂直的背柱上,大腿和膝盖部分也被皮带牢牢地固定起来。老鲁明白了,那是因为行刑的傢伙偷懒,若是鞭打的话往往自己累个半死,效果却丝毫没有;动用烙铁的话,一是升火麻烦,二是皮肉的焦煳味不大好闻,自己也会觉得噁心;只有老虎凳,使用起来方便省力,轻巧干净,而造成的痛楚却无与伦比……刚想到这里,小腿下面已经垫上了两块红砖。 钻心的疼痛袭来,老鲁勐地憋住唿吸,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两名打手自顾自走开了,点上烟继续闲聊。老鲁明白,膝关节在人体四肢的各大关节中,活动范围最小,而老虎凳的作用在于撕拉韧带,像现在这样垫砖以后暂停一会,目的是令受难者持续痛楚,因为痛苦时间短,比如受刑者脱臼后昏厥,就达不到既折磨人又省力的要求了。 “说不说?不说加砖啦!”十来分钟后,红鼻子大汉走回来看看老鲁的脸色。 老鲁一声不吭,心里倒是希望狗日的干脆再加两块上来——以前曾经听人说过,在老虎凳上,男人最多能受四块砖,年轻女人则能受五块,但很容易因脱臼而昏厥——现在干脆昏死过去,倒也是一件好事。 “都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可这小子就是不转弯,”龅牙在一旁不耐烦地说,“别费事了,上辣椒水吧。” “光棍吃肉毛朝里,”老鲁艰难地哼哼道,“是相不开口,神仙难下手。” 这两句话都是帮会内惯用的箴言、戒句,内行人一听便知,说这话的肯定是“有门槛”的“光棍”。龅牙以前在常熟老家“上过香”、“放过布”,一听这话马上来了兴致。 “光棍进门看脸,出门看天;识相不识相,全在招子亮。看老兄也是门槛中人,山不转水转,能照应的我一定照应。”龅牙走近来又把老鲁一番打量,嘴里随口应道:“这样吧,我暂且相信你是受人利用,只要你说出那人是谁、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放你走。” “光棍受敬不受压,光棍噼竹须爱笋,”老鲁微微睁开眼皮,吃力地说道,“吃一根鱼翅,拖三年航船,我既然收了别人的钱,就得把事情办到。人是在无锡乡下的茶馆里认识的,我也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更不晓得是什么脚色。” “光棍点到便知,倥子捧打不退,”龅牙口气缓和了一些,“光棍头上有风车,只有千里交情,没有千里威风。老大,我可是为你好,看在大家烧的是同一炉香的份上,能帮你开脱一定帮你开脱。” “多谢老大好意,光棍许愿须还愿,一人做事一人当,”老鲁重新闭上眼睛,似乎不想再啰嗦,“光棍三怕三不怕,自己挖坑自己跳。” 龅牙倒有点吃不透了,看这傢伙木头木脑,不知进退,确实有点像乡下软硬不吃的“码头哥弟”。宪兵队抓到的新四军和共产党、抗日分子并不算少,哪见过这种作派的“同志”,难道是共产党为火力侦察而故意放出的稻草人? 老鲁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但脑子里其实清醒得很,直庆幸当初下的功夫没白费,那些乱七八糟的戒语、春点还真起到了一定的迷惑作用,像龅牙这样的蠢货,哪会想到名震锡东地区的“黑面孔鲁邦”,令地面上所有的草头司令大感头疼的新四军“新江抗1”特务连副连长,竟然会花时间去“夹磨2”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1即谭震林领导的“江南抗日救国军”,后被整编为新四军第六师。 2黑话,学习、训练、调教。 作为特务连的副连长,老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接受的都是非常特别的任务,为了应付复杂而严峻的斗争环境,各种奇招怪招都得使用。比方说,为了接近青红帮徒众组成的武装队伍,事先特地找来一名帮会中人,专门学习各种规矩、春点,死记硬背,灵活运用。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捷径,为接近、争取、转化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帮会徒众,亦正亦邪,你跟他讲大道理,完全是麻绳上按灯泡,线路不通;若与其称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反倒左右逢源、事半功倍。 这次来苏州的任务,虽然没什么特别,但却异常重要。 第7页 上个月皖南事变发生后,新四军军部的一部分突围人员辗转进入无锡地区,计划渡江北上去盐城新四军新军部集结,但日军自事变以后便封锁江面,到处捕杀突围人员,要想渡江,唯有绕道上海乘轮船至海门县青龙港。这批突围人员共有十八名,其中有许多是军部的中、高级干部,故此行动代号被称为“十八罗汉”。 但是,如何将十八罗汉从无锡护送到苏州,无疑是一桩艰巨的任务。 两地间虽然只有一百多里路,但封锁严密,根本无法武装护送。经再三商量,“十八罗汉”全部伪装成跑单帮的小商人,分散开来从乡间徒步穿越,由老鲁单枪匹马一路护送。 这一次,“十八罗汉”携带日用品进入无锡与苏州交界处的浒墅关,与当地农民换成大米后进入苏州。途中碰到土流氓,他满嘴黑话地跟人家称兄道弟,拍胸脯发誓日后一定要八拜为交,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云云;碰到民团、自卫队的盘查,他油嘴滑舌地乱拍马屁,实在不行就偷偷塞几个钱了事……平安到达苏州后,“十八罗汉”分成三拨,在城中分三处找栈房住下。但没想到海棠组内出了叛徒,若不是接头之时留了个心眼,让一名新四军团长扮作旧书贩的样子跟随其后观察动态,那就彻底砸锅了。 “看来你小子不打算开口了是不是?”龅牙在一旁尖厉地咆哮道。“好吧,不识相吃辣椒酱,来人,上川菜。” 老鲁的口中被插进一只铅皮漏斗,呛鼻的辣椒水勐地灌下,由于鼻孔已被捏住,一小部分呛进了气管,令人觉得现在钻进两肺的简直就是熔化了的铁流。 一声勐咳,些许辣椒水喷吐出来,溅到了龅牙的身上。 龅牙看看被弄脏的衣服,嘴里骂声“日得个娘”,气恼地挥起拳头击向老鲁的头颅。 眼前一黑,老鲁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自告奋勇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齐依萱赶紧开始穿衣打扮,准备出门。 说是打扮,其实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梳妆檯前除了还有半支眉笔,其它香粉、口红之类的基本设施尽付阙如。好在齐依萱自信自己天生丽质,眼下单用那半支眉笔勾了下眉毛,镜子里一照,照样显得干净利落、端庄娴雅,看上去既像大家闺秀,又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傍晚时分,街上行人多了一些,但大都来去匆匆,似乎身后都跟着债主。齐依萱走出滚绣坊,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南石皮弄。 踏进“昌明电料厂”的大门时,恰逢工人放工,正三三两两走出厂门各自回家。齐依萱站在车间门口翘首等候,但却迟迟不见孟松胤的身影出现。电料厂的规模不大,厂房也很简陋,主要是以半手工的方式生产“大力士”牌干电池。 “齐家小妹,等情郎来了?”一位头髮花白的老者笑呵呵地招唿道。“来,进来等吧,孟松胤在实验室里忙了一下午,大概把时间都忘了,我去叫他一声吧。” 齐依萱客气了几句,跟着老者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落坐。 “那间屋子就是实验室,小了点,也破了点,”老者指着一扇小门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别看这间实验室其貌不扬,在沪宁线上名气还不小呢,吃电池饭的人都知道我们昌明电料厂有个技师名叫孟松胤,本事跟上海滩上的洋人比也不遑多让。” “吴老闆,看你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齐依萱笑道。 “这小子脾气真是哌哌叫,要是我有女儿啊,第一个许配给他,”吴老闆认真地说,“齐家小妹,你也快毕业了吧?依我看,毕了业就赶紧结婚,留神孟松胤被别人家抢走。” “唉,医学院早停课了,听说要搬迁到内地去,我都在家晃荡一个多月了。”齐依萱答道。 “唉,这年头,乱成一锅粥了。”吴老闆摇头嘆道。“对了,我去叫他一声,这书呆子一忙起来就不知道时间。” “不用叫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昨天说好一块儿去观前街看电影的,时间还早,等一会儿好了。”齐依萱连忙拦住。“他最近到底在研究什么?我看他老是魂不守舍的。” “在改进填料的配方呢,”吴老闆解释道,“我们现在用的还是十几年前从日本传来的吸水式黄纸板技术,容量小、存放期限短,跟美国货比差了一大截。人家现在已经改用煳式技术了,什么面筋式啊、布袋式啊、棉纸式啊,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再不迎头赶上,迟早得关门大吉。” “怪不得他老跟我父亲讨论什么电煳、电芯之类的问题。”齐依萱笑了起来。 “孟松胤真不愧为令尊的高足,”吴老闆继续夸赞道,“诚所谓名师出高徒也……” 话刚说到这里,实验室里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齐依萱吓得一声尖叫,吴老闆也惊得跳起身来。 实验室的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了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工作袍,手戴橡皮手套,满头满脸都是黑尘,像是刚从墨水池里钻出来一般,连眼镜玻璃也是黑的。 “松胤,又没成功?”吴老闆连忙迎上前去。 第8页 “唉,不知道是成份不对还是步骤不对,”孟松胤像瞎子走路一样伸着手摸索,“晚上我找老师请教去。” “明天再说吧,今天晚上开开心心看电影去。”吴老闆帮孟松胤摘下眼镜。 “依萱,再等我一会儿,我先洗洗脸。”孟松胤一眼看到齐依萱,咧嘴一笑。 这一笑不要紧,在整张黑脸的映衬下,牙齿顿时白得刺眼,原本被眼镜遮罩着的地方也留下了两个白色的圆圈,看上去像马戏团小丑一样显得滑稽至极,齐依萱被逗得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经常这样,经常这样,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吴老闆笑道。 “我今天把二氧化锰、氯化铵加石墨粉配比起来,加上电煳后1.5伏的电压很稳定,”孟松胤神情兴奋地跑到脸盆架前撩水洗脸,“我有一种预感,很快就能成功了。刚才出洋相,估计是氯化汞、氯化锌出的毛病,这玩意儿实在太调皮了。” “咦,你加氯化汞干什么?”吴老闆不解地问。 “电煳对锌层的腐蚀太快,我想靠氯化汞减缓这一过程……”孟松胤换了一盆水继续洗脸洗头髮。“这方面的资料太少,我手上只有一份日文的文献中提到过,但是其中好些单词看不明白,特别是那些专业上的外来语。唉,原来学过的那点日语许久不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上次我看到你父亲的书橱里有一套‘岩波理化学辞典’,待会儿带回来看看。” 一直洗了四盆水,总算彻底收拾干净,露出了一张眉眼清秀的长圆脸。 这张脸不见得有多英俊,但五官极其端正,一眼望去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印象,虽然还带有一丝残存的学生气,但眉宇间却又透出一股聪明伶俐的气度来。孟松胤换上自己的西装,与吴老闆告别后推着自己那辆英国产牛赫生牌脚踏车走出了厂门。 骑上车,不多时来到市中心的观前街,只见大部分酒楼菜馆依旧歇业,找了许久总算看见一家面馆还在营业,但除了光面没别的东西可吃。 吃完面已是华灯初上时分——说是华灯,其实是勉为其难地亮起路灯而已,为了省电,还只亮马路的一边,说是一派寒伧恐怕更为合适,但总的来说,这仍然不失为一个美好的夜晚。 孟松胤感慨道,按庄子的说法,我们现在是“含哺而嘻,鼓腹而游”,也就是说吃饱喝足而随意游逛,乃人生一大乐趣也。齐依萱被讲得咯咯大笑,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吃碗光面也能引经据典,是不是最近常去诗社染上的酸毛病? “早不去啦,日本人不是禁止集会么,对诗会虽不至于彻底禁绝,但每次都派文化汉奸大讲特讲俳句之妙,搞得人兴致全无,”孟松胤答道,“俳句虽然也是好东西,可场合不对、心境不对,意思就全盘走了样。” “嗯,那你还是自己在家读读你的海涅、拜伦吧。”齐依萱笑道。 来到北局的大光明电影院,一看海报,正在上映的是李香兰主演的“苏州之夜”。 卖票的地方挺空,队都不用排,这样的景象在战前是不可想像的,那时候的售票窗口前永远人山人海,黄牛手上的当场票起码要翻一个跟斗。 开场前的人流明显增多,路边叫卖花生、葵花籽的小贩生意特别兴隆。都说苏州人会享福,看来一点不错,看电影的时候嘴巴里一定要弄点东西吃一吃,以便获得双重享受。可惜沦陷期间百业萧条,没什么东西好吃,唯有这花生瓜子勉强应市,但价格奇高,并非人人都吃得起。孟松胤称了一斤咸水花生,付了钱刚想离开,齐依萱突然说不对,那小贩的秤做了手脚,花生的份量绝对没有一斤。说罢,拿着纸袋走到不远处一名卖瓜子的摊贩面前,请他帮忙復称一下。 卖瓜子的显然是卖花生的竞争对手,欣然同意帮忙,拿秤一称,居然只有七两不到。 “花生不要了,退钱!”齐依萱走回花生摊前,当场气得柳眉倒竖。 “哪有这个道理?”小贩是个模样泼辣的中年妇人,嗓子反而先响了起来。“东西拿走了再来倒扳帐,谁知道做过什么手脚。” “你……讲理不讲理?”齐依萱知道碰上了难缠之人。 “你这份量缺得也太离谱了,居然七两不到。”孟松胤说道。 “喂,说话牙齿捉捉齐,不要冤枉老实人。”妇人像被开水烫着了一样尖叫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饶有兴致地看这对斯文的情侣如何应对悍妇。齐依萱气得脸都涨红了,把纸袋往摊子上一扔,连声嚷嚷要对方“退钱”。 “算了,算了,走吧,犯不着为这种事计较。”孟松胤反倒有些着慌,忙拉住齐依萱的胳膊迅速离去。 走进电影院坐下,齐依萱依然气唿唿的高兴不起来,孟松胤陪着笑脸劝说道,行啦,这点小事没必要生气,这种小贩其实也很可怜,天天日晒雨淋也赚不到几个钱,所以只能动点小脑筋、使点小手腕。齐依萱终于笑了出来,说你这书呆子真是老好人一个,明明被欺负了还替人家说话。 不多时,电影开场,观众席间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嗑瓜子的声音。孟松胤回头看看,估摸观众人数大概还没坐满一半,想上去这部“苏州之夜”肯定很糟糕。 第9页 看了十来分钟,事实证明猜测完全正确。银幕上的苏州城山清水秀,人民安居乐业,李香兰饰演的中国姑娘穿着旗袍搔首弄姿,与一名胖墩墩的日本军人在花前月下唱歌、调情,看得人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日本人真不要脸。”齐依萱附在孟松胤的耳边轻声说。 “轻点,别惹麻烦。”孟松胤连忙告诫。“要不别看了,早点回去吧。” 想提前退场的观众还真不少,但没想到出口处的大门早已反锁,根本不容中途逃跑。 好不容易等到散场,孟松胤如蒙大赦,骑上脚踏车先送齐依萱回家。 滚绣坊是条白天也很幽静的小巷,一面依河,两端通向大路,现在才九点来钟,但已经一个人影都看不到,简直状若半夜。昏黄的路灯映照下,孟松胤的脚踏车“哐啷哐啷”颠进小巷,打破了那一片死寂。 齐家住的是一幢独门独户的石库门房子,楼高二层,看上去相当气派。孟松胤将脚踏车靠在墙边锁好,齐依萱用钥匙打开了大门。锁车的当口,孟松胤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墙角里有个人影一晃,暗想别是小偷小摸之人在那儿探头探脑,还是安稳点把车推进院子里去吧。 听到门口有声响,客堂里的灯光亮了起来,一个身穿长衫的瘦高身影柱着拐棍迎了出来。 “爸爸,不是身体不舒服吗?干嘛不早点睡下?”齐依萱高声问道。 “老师,您身体不舒服?”孟松胤停好车,微微鞠躬。 齐弘文是东吴大学理学院的化学系教授,主攻化工热力学,三七年日军轰炸苏州之时,腿上中了一块弹片落下残疾——齐依萱的母亲也是在这次大轰炸中丧生的——由于行动不便,所以近年除了日常教务,经常闭门不出。 “没事,只是有点伤风罢了,”齐弘文微笑道,“松胤啊,你们厂最近的新产品搞得怎么样了?” “有进展,也有难点克服不了,这不,正好有事要向老师请教呢,”孟松胤走入客堂,“还有,我看到您的书橱里有一套‘岩波理化学辞典’,想借回去看看。最近在到处找资料,可惜来源实在太少,只搜到一点战前的日文资料,没办法,只好把日文捡起来再啃一啃。” “嗯,书房里坐吧。”齐弘文推开楼下厢房的门。 孟松胤在书橱里找到辞典,稍微翻了翻,觉得很是合用。 “老师,我这几天一直在做实验,想在电煳中加入氧化汞和表面活性剂,但一直没成功,”孟松胤坐下身来说道,“不过,最近有一个很大的收穫,发现乙炔墨应用在正极粉中,可以使放电时间延长百分之五十……” “哦……”齐弘文随口应道。 “另外,我发现要是用电解二氧化锰代替天然二氧化锰的话,非但可以进一步提高放电时间,而且性能更加稳定,可以大幅度延长成品的存储期……” “作为商品,这一点也很重要。”齐弘文点点头。 孟松胤觉得有点奇怪,以往谈到学术问题的时候,老师向来是精神振奋,不吃不睡都要讨论个明白,可今天却明显有点提不起兴趣来,而且神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齐弘文年纪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一向养尊处优,加上保养得法,所以显得非常年轻,像是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他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肤色白皙,面无赘肉,看上去很是精明强干,但瘦削的身形和鼻子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又平添了几分斯文儒雅的气度,一看就是典型的江南知识分子。 “老师,身体还不大舒服?”孟松胤关切地问,“要不,我明天再来领教吧。” “不是……”齐弘文一把摁住孟松胤,但表情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松胤啊,你今天根本就不应该到这里来,现在,你可能已经惹鬼上身了!” “什么意思?”齐依萱眼都瞪圆了。 “你们进门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异常?”齐弘文问道。“特务已经盯住我们家,现在把孟松胤也连累上了。” “为什么?”孟松胤和齐依萱几乎是异口同声。 “因为我是共产党人。”齐弘文平静地说。 孟松胤呆住了,细看老师的面色,根本不像是开玩笑,但是,一位兢兢业业,甚至看上去还有点胆小怕事,整天在象牙塔内打转的化学教授,怎么可能是共产党人呢?齐依萱也惊讶得嘴都合不拢,如果不是亲耳听见,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与世无争的父亲,竟然是传说中的共产党。 “老师,您是开玩笑吧?”孟松胤问。 “你想想看,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齐弘文反问道,“情况紧急,我也没时间转弯抹角了,干脆向你们俩和盘托出吧。其实,早在沦陷以前,我就是中共江南特委1领导下的海棠组成员……” 1后改称“中共江苏省京沪线东路特别委员会”,简称东路特委。 “海棠组?”齐依萱问。 “就是地下交通联络站,我是站长。”齐弘文答道。 “厉害,这么多年,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真是滴水不漏哪!”孟松胤暗想连自己这样的得意门生、亲随弟子都被瞒过,隐蔽得确实高明。 第10页 “这是铁的纪律,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齐弘文说道,“今天要不是情况特殊,同样不能说出来,但现在海棠组内出了叛徒,几条支线已经暴露,好在上下线之间都建有防火墙,所以还没遭到完全破坏,但如果不能及时把叛徒排查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进来抓人呢?”孟松胤奇怪地问。 “放长线钓大鱼呗,”齐弘文答道,“你今天这一来,他们肯定会把你当成是我们组织中的人,而且暂时还不一定动手抓你,很可能是你走到哪跟到哪,暗中监视和你接触的每一个人,希望由点及线,再由线及面,将海棠组全部摧毁。” 孟松胤的后嵴樑上马上冒出了鸡皮疙瘩,想想要是自己家房前屋后也守着一批特务,还不把一辈子谨慎小心的爹妈吓死?要是跟到昌明电料厂去,那整座工厂都不得安宁,善良本份的吴老闆也将受到牵连……“爸爸,那你怎么不跑呢?”齐依萱吓得哭了出来。 “还有很多工作要安排,首先必须马上查处叛徒,”齐弘文答道,“上个月发生的皖南事变,你们俩应该都知道吧?” “我光知道是国民党军队八万人和共产党军队一万人打了几天几夜。”孟松胤点点头。“新四军好像除了少量突围成功之外,几乎全军覆没……” “前些日子,十八名突围成功的新四军干部歷尽艰险到达无锡,特委安排他们经苏州去上海后渡江北上,行动代号就叫‘十八罗汉’,”齐弘文开始娓娓道来,“由于海棠组内出了叛徒,前来接头的无锡同志已经被捕,十八罗汉全部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散落在苏城各处,如果不能立即找到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日本人已经知道十八罗汉藏在苏州,那来个全城大搜查,专门排查旅馆客栈不就得手了?”孟松胤有点奇怪。 “日本人鬼得很,知道一搜查马上就打草惊蛇,十八罗汉肯定四散开来撤出苏州,所以先来个封堵退路,随后有的放矢、事半功倍。你大概还不知道,苏州六城门已经只许进不许出了。”齐弘文解释道。“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火速安排人手进宪兵队去接头,取得十八罗汉的名单和藏身地址,因为无锡同志随时都有可能被转往监狱,一旦入了深牢大狱,那就石沉大海,再也联繫不上。” “真是火烧眉毛啊。”孟松胤沉吟道。“可是,宪兵队哪是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的地方?再说,那位无锡共产党人谁都不认识,究竟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恐怕连您都不知道吧?” 齐弘文略一思索,打开书橱下方的一扇柜门,搬出一台笨重的暗褐色木壳收音机来。孟松胤一眼便看清楚,这是一台很普通的电子管收音机,和自己家的一模一样。 这台早川株式会社出产的夏普牌高放式收音机,在苏城销量很大,乃殷实人家的必备之物,原因是沦陷期间,日军发布通令禁止市民使用七灯以上的收音机,六灯以下的机型皆须到指定的“改造所”去拆除短波线圈并加贴封条,以阻止民间接收外来讯息。许多市民购买收音机时为了避免麻烦,干脆选择日本产品,一时间夏普牌收音机销量大增。 孟松胤看教授那么神秘,不由得多了个心眼,把收音机捧在手里掂了掂份量,马上觉出要比自己家的那台要沉得多,再细看后盖上的封条,似乎也有动过手脚的痕迹。 “里边的内脏有一半是美国飞歌牌的部件,花了我几个月的改装时间,主要是零件难搞,都是托跑单帮的人化整为零从上海夹带过来的。”齐弘文爱惜地拍拍收音机壳。 “那就是说这台收音机能收到短波,”孟松胤还是不太明白,“但这又怎么样呢?” “这样不就可以接收到组织上的指令了?当然,那是以密码方式夹杂在正常节目中播报的。”齐弘文耐心解释道。“我们海棠组还有一部发报台,为防止被敌人侦测到,发报地点经常变动。” “只要在约定的时段准时收听就可以接受指令了。”孟松胤完全明白过来。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被监视起来了,根本来不及安排人手入宪兵队去与无锡同志接头,明天只能亲自进去一趟了。”齐弘文仰面自言自语般说道。 “爸爸,你疯了?!”齐依萱惊叫起来。 三、本部留置场 凌晨时分,孟松胤独自一人走出了齐家的大门。 深巷内空无一人,身后似乎并没有人跟踪。孟松胤加快脚步,朝五卅路方向走去。 一路行去,沿途街巷破破烂烂,两旁全是废墟、瓦砾。三七年“海劳源部队”由娄门攻入苏城,机群狂轰滥炸,美丽的古城整整三天三夜火光沖天,这一段街道几乎被夷为平地,街头和河道中到处都是死尸,之后光掩埋尸体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孟松胤每次走过这堆废墟,总会觉得胸口发闷、手脚发凉,耳边似能听到冤魂的哭诉。 在一面路灯映照下的粉墙前,孟松胤站住了脚步。 回头看看,四下阒无一人。孟松胤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日本产的“不易墨汁”,又从裤兜里拿出一支大白云毛笔,伸入瓶中浸得墨饱,在墙壁上挥笔写下了一行粗壮的大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第11页 写完,并不急着离开,而是退后两步,像欣赏书法作品一样仔细端详,甚至还在不够张扬的笔划上精雕细琢般添补几笔。 “站着别动!”身后传来一声高叫。 两条人影不知打哪儿突然冒了出来,提着手枪死死拦住了孟松胤的去路。二人均身穿便衣,要不是手上有枪,看上去与普通百姓无异。 孟松胤没有一点打算逃跑的样子。 “他妈的,不知天高地厚,老虎头上拍苍蝇!”一名头戴礼帽的汉子边骂边摸出手铐,咔嗒一声铐住了孟松胤的双腕。 二人一左一右把孟松胤夹在中间,按刚才的来路返回,在街角的转弯处登上一辆显然早就等候在此的黑色轿车,朝正西方向捷驶而去。 孟松胤坐在后座上,依然被那二人夹在当中,眼见窗外的街景是往景德路方向而去,暗想齐教授估计得一点不错,果然是往宪兵队送,希望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最好也跟预计的完全一样,只是挨一顿揍、饿几天饭、听几天“思想矫正”的废话。 刚才面对孟松胤的自动请缨,齐教授并未感到突然。满苏州城内,不要说是充满正义感的热血青年,只要不是铁桿汉奸,任何人都对日本统治者充满了刻骨仇恨。孟松胤说,只要能帮老师渡过难关,自己吃点苦头没什么大不了——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自己已经算是苏州俗话所说的“毛脚女婿”,为了神圣的爱情,这点牺牲算得上什么? 齐弘文夸奖道,好,儒家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正是我们读书人的理想追求、道德标杆,如今豺狼当道,我辈虽不能经天纬地、利济苍生,也须对家国天下抱有一定的担当意识。齐依萱则泪眼婆娑,拉着孟松胤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 孟松胤自己心里当然很清楚,家国天下之类的慷慨话嘴上说说自然痛快,其实最要紧的是把自家的帐目盘算清楚,借用一句升斗小民常用的话来说,就是“吃亏也要吃在明处”。今晚夜入齐宅,已然落下洗脱不尽的嫌疑,即刻回家的话,除了给父母带来麻烦之外没有别的好处,该死的日本人想出一道“五户连保”的毒策,只要紧邻的五户人家中出现一位“不良分子”,所有人家都将受到惩罚。 所以现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能还是最明智的解决方案。 孟松胤有个疑问,就算自己进了宪兵队,及时找到那位无锡的鲁邦,又如何取得对方的信任呢?齐弘文说,新江抗指示,现在启用后备的第二套暗语,分别是宋朝刘子翠和苏轼的诗句——这第二套暗号,鲁邦出发前已经背熟,而苏州方面却是刚刚接到启用通知,包括自己在内原本也不知情。 孟松胤最大的顾虑还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但齐弘文说这个不用担心,一是“情节轻微”不会关太久,二是已经想好后路,至时会托关系提前担保出来。伪警署的一位副署长,是个脚踏两头船的傢伙,请他出面,万无一失……刚想到这里,一眼看到车窗外的街景似乎已到金门附近,孟松胤心跳勐地加剧起来。 进了大楼,先被推进一间门上挂着“第一取调室”的房间,铐在一张椅子上始终无人前来理会。 天亮以后,门开了开来,走入一位肥头大耳的龅牙男人,身穿便衣,头戴日本军帽,面相显得既精明又愚蠢。 “站起来!”龅牙暴叫如雷。 孟松胤想,真是一点不错,体现绝对权威的最经济做法就是:你站着的话就命令你坐下,你坐着的话就命令你站起来。 “你的,快快的交待,大家的,客气一点,日子的,好过一点。不说,死了死了的有!”龅牙点上一支香菸。“你的,共党分子的干活,是不是?” “易易艾1。”孟松胤脱口而出。 1日语,不,不是。 “你的,日本语的,明白?”龅牙一怔。 “却笃1。”孟松胤答道。 1日语,稍微,一点点。 龅牙乱翻白眼,没想到今天发利市碰到一位懂日语的,倒是不便再装腔作势、班门弄斧。 押送孟松胤进门的戴礼帽汉子偷偷想笑,但没敢笑出来。 “他妈的,读书人不好好读书,捣什么乱?”龅牙开始改用常熟话。“说,姓名、年龄、住址、职业。” 孟松胤抬眼看一眼面前这位盛气凌人的冒牌货,也有点想笑,但同样没敢笑出来。 “快说!”冒牌货一拍桌子。 “孟富贵,二十五岁,崑山人,跑单帮的。”孟松胤故意使自己的口音带上一点上海腔,以便听上去像是崑山人。 “胡说,跑单帮的半夜三更去滚绣坊齐家干什么?”龅牙一瞪眼。“老子警告你,别耍滑头,那个齐教授是抗日分子,我们早有掌握,只是没去惊动他而已。” “我以前在东吴大学念书,齐教授是我的老师,不信你们可以去学校调查,”孟松胤一脸无辜,“毕业后我就回崑山了,最近一直在苏州、上海之间跑生意,因为你们关了城门不让出去,住栈房开销又太大,所以只好去齐教授家借宿。” “他妈的,白面书生还挺会编故事,”龅牙嘲笑道,“借宿就借宿,半夜跑到大街上去写标语干什么?” 第12页 “唉,我是因为生意蚀本,又回不了家,心里不大痛快,”孟松胤边说边留意龅牙的表情,“再加上齐教授也不念师生之谊,不肯收留,所以一气之下就跑到了大街上……” “混蛋,你当我是白痴是不是?”龅牙又一拍桌子吼叫起来。“来人,送隔壁去,先弄几道点心给他尝尝。” 来到隔壁,上身的西装和绒线衫被迅速扒去,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白衬衣,孟松胤一是因为寒冷,二是因为恐惧,禁不住微微地打起颤来。煳里煳涂间,整个人已被推上了老虎凳,头颈、上身、大腿全部扣上皮带,脚跟底下随即垫上了两块板砖。 剧痛袭来,孟松胤差点叫出声来,记忆中,自出娘胎以来,还从没受过这样的罪、吃过这样的疼。有那么一剎那,一丝后悔勐地浮现:早就应该知道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为什么还如此轻率地主动请命?如果说这是为了爱情所作的牺牲,那么,牺牲也确实太大了一点。 但是,既然现在后悔已晚,那又何必后悔呢? 行刑手弯腰拾起一块青砖,准备再次垫到孟松胤的脚下去,但龅牙却对其摇摇头,朝墙上挂着的皮鞭一抬下巴。 “这小子一付嫩骨头,三块上去肯定断掉,以后出去了影响不好,”龅牙低声说道,“最近上面在搞日中亲善和平运动,昨天特别关照过,凡是罪行不严重的思想犯,不要断胳膊断腿的出去,面皮上不好看。” “那就用鞭子?”行刑手从墙上众多的皮鞭中选了一条。 “嗯,注意别打脸,”龅牙点点头,又凑到孟松胤的跟前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样,大家都是中国人,够照应的吧?” 话音刚落,皮鞭已经唿啸而来。孟松胤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吸足一口气后绷紧全身的肌肉,只觉得耳边鞭声噼啪乱响,上半身顿时火辣辣的像被浇了一桶沸水,而下半身由于棉裤较厚,痛感不太强烈。 孟松胤强忍疼痛没有叫出声,但下嘴唇已经被自己的牙齿咬出血来。他张嘴换了一口气,准备继续忍受那狂风暴雨般的鞭打,但是,奇怪的是,行刑手突然停了下来。 睁眼一看,原来是走来了一名日本军官,看样子官衔不是太高,屋子里的人见了他虽然恭敬,但也没有过多理会。 “他的,什么的干活?”军官随口问道。 “思想犯,街上写标语的干活。”龅牙回答道。“共产党新四军的干活。” “笨蛋!”军官围着孟松胤转了一圈,回头对着龅牙大声呵斥,“写标语的,思想激进的干活,共产党新四军大大的狡猾,不会这么干!” 所有的人都不敢表示异议,虽说这傢伙有点自作聪明,喜欢显示自己比别人英明,但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试想,真正的共产党新四军怎么可能做这么幼稚的事情、作如此无谓的牺牲?写标语之类的事情,确实多见于进步学生和热血青年。 龅牙有点想反驳,但伸了伸头颈没敢说出来。 “你的,思想大大的有问题,”军官指着孟松胤说道,“日中亲善,皇军优待的干活。” “看,皇军给你一个反省的机会,好好珍惜吧。”龅牙连忙顺水推舟。 “感化的干活,打人的不要,”军官一本正经地对龅牙训斥道,“脑袋的多用,中国人说话,要西瓜的干活,不要芝麻的干活。” 军官说完转身走出门去,大皮靴踩得地板“嗵嗵”响。 “他妈的,这赤佬就喜欢指手划脚,不动刑吧,说我们做事不肯花力气,”龅牙低声埋怨道,“卖力点吧,又说我们笨,真他妈难伺候。” “是啊,我们累个半死,他倒做好人。”行刑手把鞭子往地上一扔。 “他妈的,就爱充大尾巴鹰,好像天下就他们日本人聪明。”龅牙的声音轻得近乎嘟囔。 “算了,我看不如乐得省力,把这小子往号子里一塞,随他妈的便吧。”行刑手建议道。 “嗯,先关进去再说。”龅牙点头表示同意,瞟一眼筋疲力尽的孟松胤,挤眉弄眼地哼哼道,“小子,算你走运,优待优待的干活。” 宪兵队的“本部留置场”位于办公楼西侧的操场边,周围绿树掩映,不明底细的人乍看之下,还会觉得颇有些景色宜人的意思。 所谓的“留置场”,也就是中国人通常所说的拘留所,由一间宽广的礼堂改建而成,从中隔成数小间,看上去所有的设置都很简陋,看不出拘禁场所特有的封闭感、严密感,好些窗户口只是很随便地钉上几根木条,力大之人恐怕一脚便可踹开,给人的印象,这里应该只是一个临时拘禁之地。但是,礼堂的周围却警戒森严,四角都有持枪士兵站岗把守,大门口还蹲伏着两条兇勐的狼狗,看到身上不穿军装的人便站起来狂吠。 孟松胤刚从老虎凳上下来,双腿又僵又硬,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被那两条狼狗一叫,更觉得小腿发软,几乎有些站立不稳。狗叫带着一种勐兽特有的胸腔音,鲜红的舌头和白森森的利齿,让人看一眼就不寒而慄。 进得敞开的大门,这才发现室内还安有一道粗木围成的木栅。 第13页 栅内是监室,地上铺着一层糙木地板,在押人员全部席地而坐,人手一份浅绿色的印刷品作埋头阅读状;栅外是一个来回巡视的日本兵,手里拎着一根皮鞭,一边抽菸一边监视众人,发现有人抬头东张西望便大喝呵斥。 孟松胤偷眼看看四周,估算出这间囚室中约莫关押着三、四十人,男女杂处,鸦雀无声,除了墙角设有一只恭桶之外别无它物。孟松胤学着大家的样子盘腿而坐,背部离墙一尺,与身边的人相隔一尺,低头捧读日本兵塞给自己的一份浅绿色印刷品。 那玩意儿八开大小,五张纸钉成一份,传单不像传单,招贴不像招贴,上面倒是图文并茂,花里胡哨,哪怕是不识字的人也能明白个大概。第一页的标题是“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图片为日本兵持枪追击歪戴高帽、身穿西装、跑丢了一只鞋的英美人,文字皆如口号,不外乎“大东亚解放”、“英美势力业已一扫而空”等报纸上天天鼓譟的内容;第二页全是皇军的“赫赫战功”、“煌煌战果”;第三页是“日中亲善共荣”、“建立新江苏新苏州”云云……孟松胤暗想,不知道这该死的“自我学习”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从这间监室的大小来分析,整座礼堂起码被隔成了三、四间,要是无锡的老鲁不在这一间怎么办? 不多时,有人抬来了两箩筐馒头,每人上前领取两只。孟松胤暗想现在最多才十点钟左右,这么早就开饭了? “快吃吧,这里一天只给两次吃的。”旁边一位年龄比孟松胤稍微小点的小伙子轻声说道。 “这会儿饿过了火,胃都麻木了,就是渴得难受。”孟松胤把一只馒头递过去。“给你一只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那小伙子高兴地接过馒头。“忍一下,一会儿有人送水来。” 孟松胤开始啃吃硬梆梆的馒头,同时仔细打量室内的每一个人,只见大部分人都在窃窃私语,而日本兵看在眼里也不干涉,看来现在是自由活动的时间。 仔细一点,这里一共是三十二个人,大部分是中青年人,其中有七名妇女。去除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符合三、四十岁年龄条件的中年人约有七、八个,但并无“身材强壮、脸色墨黑”之人——孟松胤心脏勐地一沉。 “你是为什么事进来的?”身旁的小伙子问道。 “在街上写标语,”孟松胤答道,“上了老虎凳,也挨了鞭子。” “巧了,我也是写标语,已经被关了一个多礼拜。”小伙子高兴地抓住孟松胤的手握了握,“我叫刘子春,电力技校的学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松胤,工厂的工人,”孟松胤答道,随后乘机打听,“这里关着的都是些什么人?我看好像都是平民百姓嘛。” “没错,差不多都是老百姓,日本人管我们叫思想犯,所以要做狗屁不通的思想矫正,”刘子春压低了声音笑道。“不过,可能也有共产党新四军的人,只是人家不说而已。” “日本人也是神经过敏,有点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孟松胤道。 “比方说那边那个农民,就因为在田间捡到一支当年国军撤退时扔掉的枪;旁边那小子是跑单帮的,就因为夹带了一桶火油,”刘子春指着对面几位男子一介绍,“那位老伯是家里来了乡下亲戚,没去申报临时户口。” “归纳起来就四个字,鸡毛蒜皮。”孟松胤嘆道。 “看到那两个穿蓝袍的姑娘了吗?她们是因为在学校里唱进步歌曲、组织读书会。”刘子春来了谈兴。“还有那个穿旗袍的太太,仗着男人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家里的短波收音机没去登记改装,没想到日本人六亲不认,也进来啦。” “日本人真是杯弓蛇影。”孟松胤苦笑道。 “我们这间房关的都是情节轻微的思想犯,挨个十天半月都能出去,隔壁两间就重一点了,都是所谓的抗日犯,能不能出去还是问题。”刘子春吃完馒头用袖子抹抹嘴。“听说,出不去的都要送到野川所去。” “野川所?!”孟松胤的嘴巴停止了咀嚼。“隔壁的情况你了解吗?” “不清楚,”刘子春笑道,“你要想了解也不难,再犯点事就官升一级,马上送你去隔壁。前天有个小子吃饭时抢别人的馒头,结果挨顿揍后就去隔壁了。” 晚饭仍然是每人二只馒头,孟松胤又送了一只馒头给刘子春,说自己刚进来,肚子里还有点油水,顶得住。刘子春感激地接过馒头,感动得眼睛都有点湿润了。 “松胤兄,今天我吃你一个馒头,日后一定在松鹤楼还你一桌酒席。”刘子春一本正经地宣布道。 “呵呵,患难之交,用得着那么客气吗?我……”孟松胤啃着自己的那只馒头,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松胤兄,有什么话只管说。”刘子春三口两口便咽下了馒头。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孟松胤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我想打你一顿!” “你想转到隔壁去?”刘子春眼珠转了几圈,马上明白过来。 第14页 “聪明人,我要找一位朋友,有要紧事。”孟松胤答道。 “不过,这里有三间监室,万一你要找的人不在隔壁怎么办?”刘子春问。 “只能试试运气了。”孟松胤道。 “嗯,那动手吧,”刘子春微微一笑,“不过,下手轻点啊,雷声大雨点小就成。” “好,这半个馒头就算作从你手里抢来的。”孟松胤将剩下的半个馒头晃了晃。 说罢,两人同时站起身来,拉开距离你一拳他一脚地打将起来,只是相隔较远,大多数拳脚都没落到实处,但看上去还是挺吓人的,惊得周围的人全都躲避开来。 孟松胤表现得特别蛮横,嗓子里低吼着又踢又打,把刘子春一直逼到墙角。木栅外的鬼子兵见了连连吆喝,又唤来一名在礼堂外面站岗的哨兵,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沖了进来。 “他抢我馒头。”刘子春装出一付可怜相告状。 孟松胤站在原地,手上捏着那半个馒头,一句话也不说。 枪兵噼手夺过那半个馒头,随手扔还给刘子春,然后举起枪托便朝孟松胤砸去。 孟松胤连忙抬起胳膊抵挡,同时顺势跌倒在地。坚硬的枪托正好落在小臂上,还好,份量不算太重,但接下来两名日本兵同时抬腿乱踢乱踹,肚子上和后背上前后挨了十几脚,疼得人差点背过气去。 撒完威风,两名枪兵一左一右架起孟松胤的胳膊,半拖半拉地退出大门。孟松胤终于舒了口气——要是狗日的打完了直接离开,那这场戏就算白唱了。 隔壁的格局完全一样,但关押的人数稍微少一些,正如刘子春所说的那样,二十几个人中,起码有一半戴着镣铐,有几个人还被锁在木栅上无法动弹。 木栅外,站着两名持枪士兵。 孟松胤找了块空地坐下,这才发现,这里的规矩反而没有隔壁大,不必保持间距正襟危坐,可以随便躺卧及轻声交谈。从外表来看,这里的人大都受过刑,脸上和身上都有血迹,有一名身形彪悍的年轻人,整张脸都被烙铁烫烂了,连双耳也被烙得缩至一半,看得孟松胤腿肚子直发软。 坐停当以后,孟松胤首先将屋子里的人大致浏览一遍,去除十几名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和四名女同胞,还有七、八名中年男子,其中,果然有一人全部符合齐教授的描述:“身材强壮、面色墨黑、身穿玄色对襟短衫”。孟松胤暗暗庆幸,还好,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没白折腾。 再细看那黑汉,身上戴着一付“大”字形镣铐,由铁链将双手和双脚禁锢在一起,稍一动弹,铁链便稀里哗啦直响。 天色渐渐昏暗,房顶上的电灯亮了起来,木栅外的士兵一声吆喝,意思是睡觉时间已到。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场面有点混乱,大家纷纷收拾毛毯,排着队到另一边的墙角去行方便之事,而轮到几位女同胞时,事情就变得特别不方便起来,只得相互帮忙将毛毯展开作屏障。最难办的是那些重伤和断了腿的人,必须由两至三人帮忙架到恭桶旁去,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那只该死的恭桶,足有半人来高,简直就像一口水缸那么大,打开木盖后散发出阵阵恶臭,孟松胤掩鼻屏息,差一点便呕吐出来。本来一直在木栅外晃来晃去的士兵也吃不消了,嘴里嚷着“快快的、快快的”,先后退到了门外。 眼见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孟松胤迅速靠近了黑汉。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孟松胤在地上蹲了下来,一字一顿地吟咏道。 这是宋代诗人刘子翠颂咏海棠的名句,但在眼下这种臭气熏天的混乱场合咏来,无疑离题万里,滑稽得无以復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黑汉眼睛明显一亮,终于面无表情地开口诵出这两句苏轼的名句。“这后备的第二套暗号本来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到危急时刻不会启用,你们怎么知道的?” “无锡方面知道苏州出了问题,用电台临时通知的。”孟松胤答道。 “进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老鲁不慌不忙地说,“这会儿,十八罗汉说不定早已到达上海。” “什么意思?”孟松胤没听明白。 “那天去接头的时候,一直有人跟在我身后作监视,万一出事,所有的人立即分散转移,”老鲁话说得极快,“退出苏州城后,在四乡继续装作单帮客,伺机再与组织接头。” “这么说来,我这趟进来纯属多此一举?”孟松胤呆了半晌,垂头丧气地问。 “没错,毫无意义!”老鲁斩钉截铁地说。 四、一表三千里 齐教授原先指望的那条门路,其实根本走不通。 那位伪警署的副署长,虽然平时跟共产党一直眉来眼去,但屁股终究还坐在日本人的板凳上,若是暗中提供点情报什么的,那叫惠而不费,刀切豆腐两面光,而抛头露面去担保一位“思想犯”就大不一样了,那是没事找事,弄把虱子在身上挠痒痒玩。 齐教授一筹莫展,而且也不大方便经常出门,因为守在滚绣坊内的特务们虽未採取进一步的行动,但仍然每时每刻紧盯不懈。 第15页 齐依萱急得团团转,想来想去只有去求表舅,兴许还有一点法子可想。 表舅姓巫,早年曾留学日本,现于省政府民政厅任科长,职位虽然不高,但很得省长高冠吾的器重,在日本人面前也颇兜得转。这些年来,齐家与巫家几乎没什么来往,主要是齐弘文对汉奸嗤之以鼻,所以旗帜鲜明地禁止女儿去巫家走动。 齐依萱找到巫家,却被告知表舅现在已经升迁调任,具体做什么不大清楚,只知道忙得成天不着家,一个月里难得回来几天,实在要见他,只有去十梓街信孚里办公的地方找。 齐依萱马不停蹄直奔十梓街,途中偷偷回头,总觉得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有个身影若即若离地尾随其后。 找到十梓街与五卅路交界处的信孚里,齐依萱一下子傻了眼。 五卅路的两端早被高墙封堵起来,方圆一公里内布满了包括驻屯军司令部在内的日、伪机构,而信孚里的入口处同样加装了铁门并由日本兵把守,士兵的脚下还趴着两条凶相毕露的狼狗。齐依萱硬着头皮站在远处不敢靠近,好不容易等到信孚里的铁门里走出一名文员模样的中国人,这才靠上前去打听表舅在不在这里。 那人问明齐依萱是“巫主任”的外甥女,马上显得极为客气,满脸堆笑充当嚮导,领着齐依萱踏入铁门,一路畅行无阻地走向一排青砖楼房。 在一座二层楼的办公室内,齐依萱见到了正在打电话的表舅。 “哎哟,是依萱哪?”表舅一楞,放下电话,脸上热情洋溢。 “巫主任,你这位外甥女长得真漂亮啊。”嚮导一脸讨好的神色。 “呵呵,黄股长,麻烦你了。”表舅笑哈哈地说道。 “哪里话,哪里话,”黄股长转身告退,“你们聊,我还有事情要忙。” “黄股长,谢谢你领我进来。”齐依萱礼貌地致谢。 “李秘书,这份资料你马上送到政务组去。”表舅拿起桌上的卷宗递给旁边的一名年轻人。 秘书一走,屋子里再无他人,齐依萱稍微寒暄了几句,忙将来意和盘托出,表舅听罢脸色马上一变,慌忙站起身来关上房门,连声责怪齐依萱不该冒失前来,更不该去管这样的闲事。 “这个孟松胤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冒险为他奔走?”表舅皱着眉头问,又用明显埋怨的口吻说道:“十有八九,你已经被人盯上了,身后拖着一条尾巴竟然跑到信孚里来。” “他是我未婚夫。”齐依萱撒了个小谎。 “哦,这倒情有可原。”表舅手托下巴沉吟道。“可是,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齐依萱答道。 “这里是新成立的清乡委员会,人事关系特别复杂,”表舅面有忧色,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这里既有原江苏省政府的人,又有上海沪西七十六号下来的人,两方面的人马暗中都较着劲,所以在这里做事得处处小心,稍有不慎便会阴沟里翻船。” “舅舅,能不能找人帮忙打听一下孟松胤的下落呢?”齐依萱还不死心。 “做不到,”表舅大摇其头,语气明显不悦,“我如果主动插手这件事,岂不是授人以柄?老实说,你今天跑到这里来,很可能已经给我带来了麻烦。” 齐依萱一下子红了眼圈。 “唉,年轻人就是没脑子啊,好端端的去写什么标语,难道写写就能写跑日本人?”表舅大摇其头,“好在事情不算大,关几天吃点苦头就能出来,你也不必太着急。” “现在关键是人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齐依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本来还指望请舅舅出面,托人情保他出来呢。” “不可能!”表舅一口回绝,像被胡蜂螫了那样叫了起来。“能关在什么地方?肯定是日本宪兵队?!所以托人情走门路的脑筋,我劝你还是不要动了。老实说,要是一般的刑事案关在警察署,哪怕是杀了人,你们齐家只要把房子卖了凑足一笔钱,我保证三天里边把人给你送回来,可现在是宪兵队……” 齐依萱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 “唉,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表舅口气缓和了些。 齐依萱越哭越厉害。 “唉,要不这样吧,我打个电话找朋友问问吧,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表舅有些心软,但随即又再三强调,“仅仅只是问问啊,其它事绝对帮不上忙。” 齐依萱抹着眼泪点点头。 表舅摇了个电话,接通后并无客套,直接进入正题匆匆交谈,看来与对方确实关系亲密。但是,随着话题的深入,表舅的面色越来越严峻,齐依萱看在眼里,一丝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好了,你快死了这条心吧。”表舅一放下电话便指着齐依萱的鼻子来了这么一句。“按道理来说,这种写标语的毛孩子,关个十天半月都会放掉,根本不用托关系,不过这次情况大不相同,任何人都插不上手。” “到底为什么呢?”齐依萱想起了父亲的那些事,连忙小心试探,“是另有案情?” 第16页 “跟案情无关。”表舅回答得非常干脆。“不过,具体原因我不能告诉你。” “舅舅,我求你了,快告诉我吧。”齐依萱苦苦央求道。 “不行,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表舅一口回绝,“能做的我都做了,再说下去我自己都要站不住脚了。” “我保证不对任何人讲,行不行?”齐依萱还不死心。 “不行!”表舅态度坚决。 “那我今天不走了。”齐依萱干脆坐了下来,摆出准备安营扎寨的态度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赖皮?”表舅又气又急,脸色都发了白。 “只要把原因告诉我,其它事情保证不再麻烦舅舅,行不?”齐依萱继续讨价还价。 表舅沉着脸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自己觉得现在是湿手捏上了干面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要舅舅告诉我原因,我以后再也不上这里来了。”齐依萱忙递上一颗定心丸。 “唉,算我怕了你,小姑奶奶,”表舅只得屈服,“老实告诉你吧,日本人这次抓了一大批年轻人,大部分都是有文化的学生、技工,有可能送往日本去做工,估计那姓孟的也是这个原因。” “做工?”齐依萱一惊。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放心,做的是技工,不是苦工,”表舅继续说道,“这个结果还不算太坏,所以你也不必太担心了。” “怎么可能呢?”齐依萱大叫道。“日本还用得着到中国来找技工?” “轻点!”表舅不满地提醒道。“你平时大概不看报纸吧?知不知道现在日本实行的是南北并进的国策,大东亚共荣圈计划非但囊括东亚全区,还包括大洋洲地区在内,要占领这小半个地球,你说需要多少兵力和装备?” “你的意思是说,日本自己人力不够,得从中国补充?”齐依萱有点明白过来。 “现在日本国内兵源紧张,得从朝鲜、台湾等地充实进来,”表舅神秘兮兮地说道,“日本青年都从了军,岛内能做工的人越来越少,连军工生产都无以为继了,以后靠什么来打仗?” “我懂了,日本人在这里物色技工,是要运回日本去帮他们生产军火!”齐依萱恍然大悟。“难怪这一阵找碴抓人的事特别多,唉,正好让孟松胤赶上了。舅舅,能不能再托托人,把他弄出来呢?” “你看,又得寸进尺了不是?”表舅极不高兴地嚷嚷起来。“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只是一名小科长,没这么大的能耐,掉进野川所的人,说什么也不可能捞出来……” “什么?”齐依萱跳起身来。“野川所?!” 要说野川所的大名,在苏州几乎无人不知,完全可用恶名昭着来形容,但它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却又没人说得上来,光知道这是一座日军全新建造的监狱,全称叫作“野川刑务所”,位于荒僻的南园一带,被关押的人大都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甚至是死了也出不来。百姓们盛传日本人发明了大量的酷刑,甚至以人肉餵食狼狗,或以“硝镪水”化人于无形。多年以来,市民们虽然谈虎色变,但对这神秘、恐怖之地的真实情况其实是一无所知,颇有些像传说中的鬼,谁都听说过,但谁也没见过。有时候,街头有人吵架时会说:“你这个枪毙鬼,早晚得进野川所去”,可见这是一个何等恶毒的诅咒,庶几与入鬼门关无异。 表舅自知说漏了嘴,只得沉默不语。 “舅舅……”齐依萱的眼中再次冒出泪花。 “别说了,再说我可真要生气了!”表舅眼都不抬一下,正式下达逐客令。“好啦,你先回去吧,我呢,找机会再帮你问问。” 齐依萱知道,后面半句话纯粹是瞎敷衍,那样的“机会”永远也不会找到,既然油盐不进,还是打道回府吧。 “那我就不送了,”表舅拉开房门,先探头看看周遭动静,“记住,以后千万别再往这里跑了,对谁都没好处。” 走出信孚里的铁门,齐依萱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话:真是一表三千里啊。 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齐弘文安慰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至今向来如此,你今天自作主张去找那个王八蛋,本身就是个错误。 “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嘛,”齐依萱摇头嘆息,“爸爸,你今天怎么不去学校?” “我一大早已经去过学校,请了半个月的病假,”齐弘文答道,“这一阵尽量少出门,你今天去信孚里抛头露面,简直就是闯进龙潭虎穴。” “表舅现在是一个叫什么……清乡委员会的部门主任,好像是升官了,”齐依萱道,“所以架子也比以前大了。” “哦,这王八蛋到清乡委员会去了?”齐弘文来了兴致。“最近人事大调动,全是为清乡做准备。” “是啊,”齐依萱答道,“这清乡到底是什么意思?” “日本人计划以水道、铁路、公路为依託,用铁丝网和竹篱笆设置封锁线,围剿区域内的一切抗日力量和中间势力,”齐弘文解释道,“对我们党组织和新四军来说,这又是一场空前的毁灭性灾难哪。” 第17页 “这些消息是哪里得来的?”齐依萱有点好奇。 “这个你就别管了,”齐弘文连忙岔开话题,“有一点爸爸可以向你保证,孟松胤不会关多久,过一阵就一定能出来。” “为什么这么说?”齐依萱有点惊讶。“这么有把握?” “你就相信爸爸吧,”齐弘文的面色一点不像开玩笑,“具体为什么,我现在没法跟你解释。反正孟松胤是我的得意门生,又可能是我将来的女婿,而且还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被捕的,我自然会对他的安危负责。” 齐依萱觉得这话怎么有点奇怪,既没头没脑,又似乎挺有把握。 “好了,我要听收音机去了,你听着点门外的动静。”齐弘文看看手錶。 “嗯,我歇一会就去准备晚饭。”齐依萱答道。 齐弘文钻进书房,随手关紧房门。 齐依萱回到自己的房间,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漫不经心地翻看,但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孟松胤的事,胡思乱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越想越心惊肉跳。推开西窗,原本还是胭脂红的落日已成浓重的血色,此刻高悬于灰蓝色的苍穹,使人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日本膏药旗来。 书房里飘出一股刺鼻的烟味,好像是父亲正在烧什么东西。 父亲对学术素来十分痴迷,平时不是泡在学院的实验室里,就是呆在书房里手不释卷,而且当下记录下来的一些方程式、公式、图表,总有随手烧掉的习惯,齐依萱早就习以为常。 “依萱,我出去买包烟,马上回来。”齐弘文在楼下叫道。 “我去买吧。”齐依萱连忙走下楼来。 “不用,不用,你不知道牌子。”齐弘文连连摇手,匆匆走出门去。 齐依萱推开书房门,想去看看父亲刚才到底在烧什么东西,顺便开窗透透气,走到书桌边时,一眼便看到檯灯前摆着一包“算盘牌”香菸,拿起来一看,里面还剩大半包,心想父亲这是怎么了,这不明明还有烟,哪用得着特地跑出去买? 不多时,齐弘文回来了,但手里空空如也,并不像平时出去买烟那样腋下夹着整条的香菸。 “烟呢?”齐依萱奇怪地问。 “正好碰上算盘牌断货。”齐弘文似乎一怔。 “书桌上不是还有大半包吗?”齐依萱提醒道。 “唉,爸爸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啦。”齐弘文笑道。“该做晚饭了,米缸里米还多吗?” “不多了,看样子还能支撑两、三天。”齐依萱道。“要不,晚上烧点薄粥对付对付吧。” “嗯,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所以汉奸和日本人才想出了这个该死的清乡计划,其实最大的目的就是掠夺粮食,”齐弘文道,“听说,粮店已经没有大米供应了,每户每天最多只能买二升北方运来的杂粮,叫什么共和面、六谷粉,真是天大的笑话,江南鱼米之乡竟然闹起了粮荒。” “每户每天才二升?那人口多的人家怎么办,岂非每天都得去粮店排队?”齐依萱嚷道。 “唉,往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喽。”齐弘文嘆道。 晚饭是清粥加一小碟萝蔔干,父女俩有电灯不开,点着洋油灯在昏黄的光晕下进食,原因是齐弘文经常要开收音机,耗电量比较大,再开电灯的话容易超出限额。日本人的最新规定是:每户每月只能耗电三度,超出者不是罚款,而是直接剪断电线。 喝完粥,肚子里依然空空荡荡,齐弘文对女儿说,没办法,只有早点睡觉,睡着后就不饿了。 “问题是以后天天如此怎么办呢?”齐依萱一脸忧色。 “是啊,是得想想办法,”齐弘文放下筷子,若有所思,“我明天出去找找人,看能不能弄点大米回来。” 当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齐依萱起来一看,父亲不在房间里,已经早早地出了门。 到了九点来钟,齐弘文兴沖沖地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挂腌肉,身后跟着一名挑夫,挑着满满一担大米走进门来。 “哪来的腌肉?”齐依萱欢叫起来。“我都快忘记肉滋味了。” “呵呵,先对付一阵再说,”齐弘文得意地将肉交给女儿,吩咐挑夫将米挑进灶批间,“託了好多人才搞到这点东西,真是不容易哪。” 午饭是白米饭加半碗蒸腌肉,齐依萱边吃边赞嘆,直说好多年没吃到这么好的大米了,跟以前粮店里买出来的陈米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同时好奇地追问这么好的白米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是不是从黑市上跑单帮的人手里买来的? “跑单帮的人从乡下弄过来的米,数量都不多,而且价格贵得像老虎肉,这么一担米,我看能换一座房子了。”齐依萱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别瞎猜啦,我是找朋友搞来的,”齐弘文不再兜圈子,“作为回报,我把咱家朝东的那间厢房借给他几个月,让他安置两名乡下来的亲戚。” “这么说,这担米算是房租了?”齐依萱道。 “什么房租不房租的,老朋友了,彼此帮忙呗,”齐弘文笑道,“傻丫头,吃你的吧,别瞎操心啦。” 第18页 “唉,我们还有白米饭吃,不知道孟松胤这几天吃的是什么饭?”齐依萱自言自语道,随即黯然神伤。 刚吃完饭,大门突然被轻轻地拍响了。 “我去。”齐弘文一把拉住准备去开门的女儿。 来人是两名年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长相虽然斯文体面,但看上去却又不像读书人,更不像是“乡下亲戚”,而且口音也是地道的苏州本地人。 齐弘文非常客气地将客人领入厢房,同时给女儿介绍说,留着分头的那位叫小王,戴着眼镜的那位叫小李。厢房内空空荡荡,仅有一几一床和两把靠椅,但客人非常满意。 “依萱,去烧些水给客人泡茶。”齐弘文吩咐道。 客人忙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看上去谦逊有礼,颇有教养。 “厢房里只有一张床,要不我再让木器店送一张来?”齐弘文歉意地说。 客人又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两个人挤一挤就行。 齐依萱回到灶批间,捅开煤炉烧水,齐弘文跟了进来,对女儿轻声说道,以后烧饭得准备四个人的量,不过不用担心大米的来源,他们俩有办法搞到。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齐依萱轻声问道。“是你们党组织的人?” “小孩子不要过问这些事。”齐弘文不置可否。“记住,他们俩一般不出门,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平时不要去打搅,也不必过多接触,明白了吗?” 齐依萱烧好开水灌在暖瓶里送进厢房,却发现客人都不在房内,而是跟着父亲在屋前屋后、楼上楼下到处转悠,连后院、后门、后墙这些地方也全部看了一遍,边看边指指点点,同时低声商量着什么。 齐依萱看在眼里越发煳涂,这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五、野川所 三天过去了,既没被鬼子提审,也不见有人来作保。 孟松胤开始有点沉不住气:难道,自己被遗忘了,还是齐教授家发生了重大变故? 第五天一大早,仍然是乱糟糟的出恭时间,一夜没睡安稳的孟松胤再次靠近老鲁,脸上的表情明显已经惊慌失措。 “老鲁,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孟松胤脸色苍白、眼圈发黑,脸庞已经明显瘦削。“会不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老鲁答道,“叛徒实在太可恶了,破坏力也非常大。” “那为什么日本人也不再提审我呢?”孟松胤说出了最大的疑惑。 “有几个可能,第一,他们真认为你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国青年,所以并不重视,”老鲁慢慢分析道,“第二,可能是十八罗汉早已脱险离开苏州,当然,也不能排除已经落入敌手的可能性……” “该死的叛徒!”孟松胤狠狠地骂道,马上想到齐依萱会不会受到牵连。 “这么多天没有人来保你出去,这样看来,海棠组被彻底破坏的可能性也非常大。”老鲁眉头紧皱。“还有一个可能,是日本人自己的问题,可能他们最近遇到了什么事,你看这一阵提审也越来越少,似乎有点忙不过来的意思。” “那我怎么办呢?”孟松胤慌张起来。 “你又没什么事,还是有希望出去的,”老鲁神色突然凝重起来,“我就不同了,包括这里的同志,十有八九会被送进野川所去。” 听到“野川所”这三个字,孟松胤一下子话都说不出来了。如果说,所谓的“九死一生”还不足以说明其险恶的程度,那么沦入魔窟的唯一结局,便是踏上了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日復一日,大致算来,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孟松胤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彻底遗忘了。更奇怪的是提审确实越来越少,似乎真的如老鲁所猜测的那样,日本人忙不过来了。 终于,一个雨天的清晨,礼堂外传来一阵卡车的引擎声,随即闯进来许多如狼似虎的士兵,除了重伤人员之外,三分之二的人被先后押了出去。 很不幸,老鲁也在其中。 走出大门的时候,老鲁回头看了孟松胤一眼,略微点一点头,似是告别,又似是勉励,但目光中不无悲凉之意。孟松胤心脏乱跳,手脚冰冷,难道,老鲁和这些难友这就被送往野川所去了?! 监室内一下子空了许多,但不到十分钟,门外突然又押来了几十个人,看样子,大部分都是读书识字的年轻人。孟松胤仔细一看,其中有好些熟面孔,都是原先关在隔壁的难友,但更多的则是陌生面孔,监室内一下子便人满为患。 再挨个细看,竟发现刘子春也在其中。 刘子春也发现了孟松胤,连忙暗暗挤过来,在孟松胤的身边若无其事地坐下。 “松胤兄,你已经瘦得不成样了。”刘子春盯着孟松胤刀削般的双颊说道。 “是啊,我自己也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摸摸肋骨,都跟搓衣板差不多了。”孟松胤苦笑道。“你也差不多,脸上全是骨头了,出去了得好好补补。” “出去?”刘子春的语气有点不大对头。“你以为我们还能出去?” “怎么了?”孟松胤预感到一丝不妙。“你听说什么消息了?” 第19页 “没见你们这里的人都送走了?都送野川所去啦!照这个样子,可能最后也会轮到我们。”刘子春叫道。“日本人最近正在紧锣密鼓做准备,清乡快要开始啦。我们那边能看新苏报,每天能听两个钟头广播,还能看一些狗屁传单,所以知道点局势。” “什么叫清乡?”孟松胤根本摸不着头脑。 “苏南地区武装势力太多,日本人准备在四乡分区域实行军事扫荡,”刘子春解释道,“主要目的是剿灭共产党新四军,如果行之有效,再向华中推进,朝八路军下手。” “难怪日本人这一阵忙得四脚朝天,”孟松胤沉吟道,“不过,这个清乡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目前确实还看不出清乡和我们有什么联繫,但是有一个现象很奇怪,”刘子春用下巴一指新来的人,“这几天陆续进来了许多年轻人,大部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大多数人都是工厂里的技术工人和各专科学校的学生,不知道日本人究竟想搞什么鬼名堂。” “技术工人?”孟松胤陷入了沉思。“集结了这么多具有一技之长的人,肯定是想加以利用,那么,到底是用在什么地方呢?” “所以我推断,我和你这样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了。”刘子春颓丧地说,眼圈突然有些发红。“我有个不祥的预感,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孟松胤顿时觉得浑身汗毛倒竖,虽然很想说几句宽慰话,但脑子里一片茫然,只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真正的泥淖。 监室内一下子关了五十多人,挤在一起连走路都有些困难起来。 通过简单的交流,孟松胤大致了解到大家的来歷确实跟刘子春所说的相符,以工厂技工和聪明伶俐的学生为主,而且抓捕的名目千奇百怪、牵强附会,简直都有点好笑。 比方说,有两位纺织机械技工学校的学生成立了一个研讨左翼文学的“鲁迅文学研究社”,创办了一份在同学中传阅的油印小报,但仅出了两期就被日本人发现了;机器专科学校的五名学生,因为学校图书馆被焚而被抓,但大家一致认为实际上是日人纵火后栽的赃;一位电力专科学校的学生,就因为上茅房时在日语课本上撕了几页纸擦屁股,被日本教官逮个正着;还有数名高等技工学校的小伙子,在日本学监主持的“阵亡将士祭扫大会”上不肯下跪,当场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名车船修造厂的技师,因为城里买不到砂糖,所以学人家跑单帮跟乡下农民换了一些蜂蜜,谁知回城时在城门口被日本兵“检问”时出了麻烦:日本兵问“什么的干活”,他答是“蜜糖的干活”,日本蠢货把“蜜糖”听成了“密探”,刺刀不分青红皂白地顶了上来……孟松胤突然觉得有些纳闷,为什么这些犯下了莫名其妙的所谓“罪行”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和机械、电力等行业有关的技工、学生,而不见农校、桑蚕专科、美术专科、医学专科方面的学子,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唉,自己阴差阳错落到这个地步,惟有随波逐流、见机行事,只是不知道家中父母到底怎么样了?儿子突然失踪,对老人来说该是何等沉重的打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糟糕了。还有,齐家父女的安危也让人时时惦念,齐教授是否摆脱困境、齐依萱能否免受牵连,都是一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肉跳的事。 最近,有一件事也非常怪,日本人不再煞费苦心地“矫正”思想,也不提审、拷打,甚至对大家的交谈也懒得干涉,完全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孟松胤本能地觉得不安,一向锱铢必较的日本人突然变得大方起来,真正的用意肯定不妙,母鸡上树,不是好鸟。 果然,不出三天,礼堂外卡车轰鸣,大队的持枪士兵闯了进来,用细麻绳将大家一个一个串在一起,每人绑住一只胳膊,每组十人,吆喝着赶上卡车。 三轮摩托的引擎声嚣张得不可一世,狂吼着引领四辆墨绿色的军用卡车驶出城门,一头扎向荒凉的郊外土路。四辆车中,前三辆的车厢上蒙着厚重的油布,殿后的车上则坐着十几名左臂箍有白色臂章的宪兵队士兵,甚至还在驾驶室的顶棚上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 半小时后,车身开始剧烈颠簸,孟松胤想,此刻肯定已经驶出了苏州城。 直到油布掀开,孟松胤随着别人走下跳板,这才发现原来此刻正处身于一所奇形怪状的广场之上,卡车一共运来了五十个人。 之所以说广场奇形怪状,主要在于它的格局是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被死死地圈在一道高达五米的围墙之中,墙顶还架着电网,令人顿生一种插翅难飞的闷绝感。再看身后那扇厚重的大铁门,已经“轰隆”一声关了起来,两名守门士兵各牵一条兇勐的狼狗站在门边,若非紧紧握着皮带,那又跳又叫的畜生恐怕早就蹿了上来。 一队持枪士兵迅速围了上来,一名翻译官模样的中年男人手提皮鞭,“嗒拉嗒拉”敲着自己的皮靴,大声命令大家排成五行,每行十人。 “欢迎各位光临野川所,依拉夏意玛赛1。”翻译官油腔滑调地大声说道,甚至还故作潇洒地向大家微微鞠躬。 第20页 1日语,欢迎光临。 孟松胤心里勐地一沉,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毛髮似乎全都竖了起来:难怪这地方一进门便有一股杀气腾腾的氛围将人迅速包裹,原来正是该死的野川所。 孟松胤定了定神向正前方看去,只见一左一右延伸着两排高大、坚固的平房,活像一个人平躺时分开的两条腿。建筑物的窗户奇小、奇高,全都安着粗壮的铁栏杆,一看便是典型的监房风格。有趣的是那两腿的当中,耸立着一座高大的圆形岗楼,活像一具男人胯下的“不文之物”,只是岗楼中晃动着一名士兵的身影,正对着广场和人群的,是一架黑沉沉的机枪。 孟松胤现在还不知道,眼前的这座建筑,如果从空中俯瞰的话,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大”字形,五排监房向外延伸,各有一个雅至极致的名称,名为宫、商、角、徵、羽,而正中部位的岗楼,正好居高临下地将五排监房尽收眼底。广场的边角地带堆放着许多石子、黄沙、砖块、似乎整座监狱还在继续修造或是扩建之中。 吊儿郎当的翻译官一声吆喝,带着众人走向位于广场西侧的“检身所”。 所谓的“检身所”,实际上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房。楼上大概是医务室之类的场所,窗玻璃上煞有介事地贴着一个红十字;楼下空空荡荡,只摆着几付桌椅板凳,上面堆放着大量服装和一摞摞的饭碗,此外就是屋子中间一字排开的几只巨大的汽油桶,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处的。 门外突然走进来七、八个身穿暗红色囚服的人,全都光着脑袋,手上拿着理髮用的推剪,看样子是要给大家剃头。这几个傢伙的面相都很奸滑,浑身上下一股流氓腔,一看便知不是省油的灯。但是,他们的境遇却似乎相当不错,有几个人走进来时,嘴上还叼着香菸。 这几个傢伙剃头的手艺相当差劲,但速度很快,就那么站着剃——被剃的人同样站着,脑袋低垂——黑髮纷纷落地,而脑袋上未剃净的发茬却此起彼伏,活像被狗啃过的一样。 “把衣服全部脱光!”翻译官对剃过头的人大声命令道。“进桶去消毒,快点!” 众人纷纷脱衣,赤身裸体地轮流跳进汽油桶中,在浑浊的液体中浸泡一下,而且必须脑袋也沉没下去,使头皮全部浸湿。孟松胤嗅嗅鼻子,闻到一股类似浆煳味的怪味,马上分辨出,桶中装着的应该是石碳酸溶液。 爬出桶的人走到一边去领囚服,但必须先张大嘴,让一名戴着口罩的医官用手电筒照着检查一下,随后两腿分开,身体微蹲,在地上像青蛙那样连跳十次,最后领取一套灰布囚服和一双布鞋,以及一只胶木饭碗、一柄木制调羹和一柄竹制的猪鬃牙刷——调羹和牙刷全被折断,长度只有原有的一半。 孟松胤明白了,那样做的目的是防止有人利用身体的腔道夹带禁品,而折断的调羹和牙刷,肯定是为了防止有人将其打磨成武器或工具。 “把眼镜摘下来!”翻译官突然大喝道。 孟松胤抬头一看,原来那厮是在跟自己说话,连忙取下眼镜递过去。 翻译官随手将眼镜往墙角里的一只箩筐里一扔,“哗啦”一声响,镜片立即碎裂。孟松胤偷眼一看,只见那只箩筐中已经积存了大半筐眼镜的残躯。 “低头!”一名红衣囚徒在孟松胤的后脑上拍了一巴掌。 脑袋刚低下来,一把冰凉的推剪已经贴到了鬓脚处,飞快地一路推进,伴随着“咯噔咯噔”的声音,孟松胤原本那风流倜傥的三七开分头顿时化为乌有。 剃完头,学着别人的样子脱光衣服迈进汽油桶,在冰凉的石碳酸溶液中钻了一钻,然后蛙跳十次。刚去除眼镜,双眼很不适应,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煳煳的,唯一的好处是就这么煳里煳涂地光着身子蹦跶,羞耻感小了很多。 孟松胤领到的囚服是一套薄薄的棉袄棉裤,没有衣领、没有纽扣,靠胸前的两排布条打结维繫。衣服本身已经很旧,散发着淡淡的霉臭味,可以猜想到以前肯定被不少人穿过,而那些衣服的主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想到这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也因为冷得有点吃不消,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微微打起颤来。 衣服的颜色是一种黯淡的灰蓝色,后背上用油漆印着一个巨大的白字:“羽”,左胸部位还缝着一块小小的白布,上面写着“5287”的编号。再看别人身上的衣服,马上明白过来,日本人已经将大家重新分了组、编了号,而那些为大家剃头的红衣囚徒,肯定拥有比较特殊的身份,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脚色。 “按编号排成五列,回到广场上去。”翻译官吼道。 大家走回广场,按宫、商、角、徵、羽站成五排,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孟松胤偷眼寻找刘子春,只见他的编号是“角”,看来以后得与这位新朋友分开了。 脑袋上凉飕飕的令人很不习惯,一阵冷风吹来,孟松胤不由得缩着脖子打了个寒噤,同时看到广场东侧突然冒出来二、三十名士兵,正荷枪实弹朝广场涌来。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负责看守野川所的卫兵,而东侧的那一熘平房,大概就是他们的营房。 士兵们在四周形成一个包围圈,甚至还架起了几挺机枪。紧接着,狱房的铁栅洞开,慢慢吐出了一股股同样穿着灰蓝色囚服的人群,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约莫有二、三百人之多。 第21页 孟松胤好奇地观察着这些人,看着他们一拨拨从身旁走过,站到后面去列队。但是,就在这无意之中,眼前突然一亮,竟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老鲁! 老鲁显然也认出了孟松胤,微微点头作为招唿,眼神中含有一丝亲切的笑意。就这匆匆一瞥,孟松胤顿觉镇静了不少。 “升旗!”翻译官大叫道。 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放“君之代”,两名日本兵在旗杆上升起了“日之丸”和一面青天白日旗——当然,是汪记的冒牌青天白日旗,上端附有一条三角形的黄色飘带。 接下来的程序是喊口号,由一名留着仁丹鬍子的“教诲师”声嘶力竭地先说了几句陈词滥调,无非又是“扶持中国政府共建大东亚皇道乐土”、“共存共荣”之类的套话,然后带头挥臂高唿“大日本帝国万岁”、“大日本皇军万岁”、“打倒共产党”……囚徒们懒洋洋地举起右臂,开始三三两两地跟着喊,其中喊得最起劲的是那些穿红衣的傢伙,而大部分穿蓝衣的人则喊得有气无力、敷衍了事,甚至是假张嘴、不出声。孟松胤细听了一下,许多人在喊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做了手脚,比如把“大日本帝国万岁”改成“小日本帝国不万岁”;把“大日本皇军万岁”含煳其辞地喊成“小日本皇军杂碎”;把“打倒共产党”喊成“打不倒共产党”……经过这一场闹剧,孟松胤的心情倒是轻松了些许,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又使人一下子跌进了冰窖。 “下面,请野川少佐给大家训话。”教诲师最后宣布道。 一名年纪五十左右、长着一脸络腮鬍子的军人慢慢走到大家面前,看来,他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孟松胤发现,这傢伙的一条腿有点瘸,但走路的时候却又竭力掩饰。 野川少佐不会说中国话,叽哩哇啦说了一通,脸上的表情倒是十分和蔼。 “今天来了许多新客人,皇军大大的欢迎,”翻译官开始翻译,“如果有人现在想离开,可以马上提出来。” 孟松胤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有人想离开吗?”翻译官大叫道。 新来的人群里小小地骚动起来,好多人纷纷用眼光相互交流,意思是:“难道真有这样的好事?”、“要不要试试?” “要离开的人请走出队列。”翻译官再次高叫,说得有板有眼。 孟松胤开始有点心动,但转念一想事情不合常理,谁知道小鬼子挖的是什么坑,还是不要轻信为好。想到这里,暗暗转过脸去,在身后的队列里搜寻老鲁的面孔,急切地一眼扫去,终于在后面第三排中找到了那张显眼的黑脸。 老鲁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很明确:千万不要上当! 野川少佐等了一会儿,再次鼓励性地高叫了一句什么,脸上透出一丝和善的笑意。 “最后一次机会,要走的话请向前一步,立即就能回家!”翻译官重复道。 有五名年轻人终于抵制不住“立即回家”的诱惑,迟疑着迈出队列。 “哟嘻,哟嘻。”野川少佐笑嘻嘻地走过来,将五名年轻人逐一打量,最后选定一名瘦弱的小伙子,示意他再往前走一步。 那小伙子又高又瘦,也许还害着病,站了这半天,脸上的表情恍恍惚惚,已经有点支撑不住的样子,见日本人选中自己,不假思索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野川少佐朝远处的一名日本兵挥手发出一个信号,那名士兵忙从营房里扛来一架高高的竹梯,靠在围墙边自己先爬了上去,然后隔着电网朝外神态夸张地瞭望,仿佛墙外的风景异常迷人。 “只要你有勇气爬出去,我们绝不阻拦,”翻译官凑近小伙子说道,“野川少佐保证,绝对不会有人向你开枪。” “电、电网。”小伙子看一眼墙顶上的电网,并未完全煳涂。 “现在绝对没有电。”翻译官大摇其头,随即朝梯子上的士兵嚷了一句日语。 那名士兵立即笑嘻嘻地用手去抓电网,众目睽睽之下,果然一点事情也没有。 “相信了吧?”翻译官一脸坏笑,一拍小伙子的肩膀。“去吧。” 孟松胤也纳闷了,既然承诺不开枪,而电网又确实没电,那么只需顺梯子爬上墙头,再把梯子抽上去翻到墙外就能轻松脱身——小鬼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 小伙子一步一步朝梯子走去,刚才那名士兵回到地面,服务周到地帮忙扶住梯子,甚至还颇为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伙子顾不得多想,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飞快爬上了颤颤巍巍的竹梯。不多时,顺利登上墙头,先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电网,果然平安无事,这下彻底放心了,连忙抓住电网的铁桩,稳稳站上了墙顶。但是,刚想弯腰将梯子抽上来,地下的日本兵已经一把夺过梯子,扛起来回头就走。 小伙子既不能上也不能下,心里一慌,只好用手去抓电网和铁桩以保持身体平衡,这当口,野川少佐突然眼望瞭望楼上的哨兵,举起双手拍了两下,显然是在发出某种信号。大家正不解其意,只听墙顶勐地发出一声惨叫,那可怜的小伙子已经挂在电网上,身体勐烈抽搐着,浑身黑烟直冒,衣裤瞬间化为灰烬。 第22页 孟松胤只觉得一颗心勐地堵到了嗓子口,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稳,胃里酸水直泛,呕吐感一阵阵地袭来。 几百人的广场上鸦雀无声,再看那小伙子的身躯,很快便完全烧焦,看上去比刚才缩小了许多。 野川少佐轻松地耸耸肩膀,表示可以解散了。 人群稍稍骚动起来,纷纷低声交头接耳。 “新来的听好了,站在原地不要动,”翻译官大声吼道,“其他人通通回号房!” 新来的五十个人,不,现在应该是四十九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排着队回监房,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下面会有什么好事轮到自己。孟松胤一眼看到,老鲁在接近自己身边时,突然走出队列,快步朝自己走来。 孟松胤一楞,还没回过神来,老鲁已经奔到身旁,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两个耳光。 孟松胤一下子被打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两名士兵马上奔了过来,一左一右抓住老鲁的胳膊。 “怎么回事?”翻译官走上前来问道。 “这小子在外面欠了我一大笔赌帐,到处都找不到他。”老鲁愤愤地指着孟松胤叫道。 “他妈的,到了这里还惦记赌帐,下辈子再算吧!”翻译官一脚踹向老鲁。 两名士兵见状也举起枪托乱砸,老鲁连忙躲避着跑回自己的队列,旁边一名矮胖的少尉看在眼里,拿出钢笔在手上的一份卷宗上暗暗记了一笔。 孟松胤注意到,老鲁的后背上,也是一个白色的“羽”字。 六、规矩 羽字号监房位于“大”字形建筑右边那条“腿”的位置,紧靠西侧的检身室。 十名羽字号囚徒由三名戒护队士兵押送,在一名矮胖的日本少尉的引领下经过一道紧闭的铁门,缓缓走进阴森森的走廊。 走廊的两侧是一扇扇整齐排列的铁门,看上去有点像旅馆的楼层。每扇银灰色的铁门上用黑漆写着巨大的阿拉伯数字,正中部位有一个像一包香菸那么大的观察孔,但是窗口盖着一块起遮罩作用的小铁板,也就是说,只能从门外掀起小铁板向里面观察。门的左下方,接近地面的地方,开有一个四方的墙洞,约比一本书稍微大些,用于向室内传递物品,同样被一块小铁板遮盖着,只能由外面打开。 在“1”号门前,少尉停住脚步,翻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表格,估计应该是名单之类的东西,然后用一把其大无比的钥匙打开铁门,将两名囚徒推了进去。 继续前行,在“2”号门前,又看了看名单,再次推进去两个人。 在“3”号房门前,正好轮到孟松胤,本来已被推了进去,但少尉看看名单又改了主意,把孟松胤一把拖了出来。 孟松胤最后进的是“6”号房,大门上粗壮的笔划和带着死亡气息的浓黑色,有种急欲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咣铛”一声锁上了,一股淡淡的霉臭味扑鼻而来,孟松胤突然想到了一句成语:身陷囹圄。 跟天下所有的囚禁场所一样,这里光线黯淡,只有对面的南墙上,离地约莫三米的地方开有一扇窗户,放进来一道耀眼的阳光,投在地板上形成一方被铁槛割裂的光斑。隔着这道刺眼的光柱,孟松胤一时还看不大清面前的人与物,但还是能够隐约感觉到,现在正有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在紧逼着自己。 “新来的,过来!” 有人发出了邀请,听上去是苏州本地口音,但语气极不友好。话音未落,一个满脸粉刺的年轻人已经从墙角里跳了出来,看来他就是那声音的所有人了。 “喂,你犯的是什么事?”那人大声喝问,接着不等回答便阴阳怪气地说道:“不管犯了什么事,先收下咱们六号房的见面礼再说吧。” 好些人此起彼伏地一阵大笑。 这种笑的长度和宽度具有夸张和变形的特徵,不管是不是真的好笑,先嘻嘻哈哈弄个上气不接下气。笑到最后,竟有点剎不住车,好像一辈子没笑过,今天逮着个理由,赶紧把积蓄的存货悉数倾销出来。 “喂,少跟他啰嗦,先交待规矩。”牢房的尽头有人开了腔,声音有点嘶哑,但充满了威慑力。 所有的笑声嘎然而止。 年轻人点点头,赶紧安排嘻开的大嘴归位,摸摸由于激烈的面部运动而开始不大舒服的粉刺,围着孟松胤转开了圈子。这是个牙床骨异常发达的傢伙,虽然满面都是与年龄不相称的皮肤褶子,但眉目之间却又有一股难以隐藏的稚气。据此,可以大致判断出他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二岁。 “我说新来的,看你样子还算机灵,老子跟你长话短说吧,”粉刺朋友嬉笑着说道,“要是你的脑袋一没被水浸过、二没被门夹过、三没被驴踢过、四没……” “他妈的,少抖机灵!”那个嘶哑的声音笑骂道。 “新来的,现在给我记住最关键的一条,这儿不比你家,一举一动都有规矩,不是吓你,就是放个屁也要先打探下时辰对不对,”粉刺朋友的语气严肃起来,“要是仍然拎不清,叫你声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无论你胃口有多好,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23页 作完这番推心置腹的忠告,粉刺朋友一拍孟松胤的肩膀,同时一指墙壁。 孟松胤扭脸一看,并藉以打量了一下整间牢房。 这是一块三米宽、十米长的狭长形空间,屋顶高约五米,墙壁离地二米高处全部由水泥浇铸。靠门边的墙角处,有一只磨光石子浇砌的正方形水斗和一只自来水龙头,旁边是一只水泥砌就的蹲式便坑。占据整个室内面积三分之二的,是一大块架空的厚木地板,宽约二米,长约九米,高约五十公分,俨然一张超级木板床。这块夸张的铺板,由一排结实的水泥墩子支撑,形成一格一格像桥洞那样的储物空间。铺板下的过道,宽仅一米,使整个空间看上去显得特别侷促。四周的墙上没有任何木架、搁板之类的设施,只有一条陷入墙体的凹槽,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熘黑色的胶木饭碗,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所有的人分成两拨,一半坐在铺板上,一半坐在水泥过道里,加起来总共约有十五、六人。 “他妈的!你朝哪儿看?”粉刺朋友指着侧面的墙壁教导道:“那儿,看仔细点!” 孟松胤转脸一看,只见墙上用红漆写着八条“守则”,每个字都有拳头那么大。 粗略看去,“守则”的内容主要是“不准走动、不准说话、不准对面、不准依墙、不准向外张望……”之类的限制,但就监室内目前的情况来看,执行得颇为偷工减料,可见日本人的监管力度似乎不是太大。 “懂了没有?这是日本人定的规矩。接下来呢,再跟你交待一下号房里的规矩。”粉刺朋友围着孟松胤又兜了一圈。“首先,我们准备了一个欢迎仪式……” 这话刚一出口, 原本坐着的人堆里约有三、四个人像听到命令一样“唿啦”一下站了起来,不怀好意地慢慢围拢来,就像一群飢饿的恶狼逼向猎物,每个人的脸上都漂浮着一层稀薄的坏笑。 孟松胤眼见那些傢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拥来,情知大事不妙,虽然一时还搞不清楚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想必不会真是热情好客的行径。 “慢!”一个声音突然高声响起。 孟松胤只觉得那嗓音非常熟悉,顺着方向望过去,只见窗口那道强光的背后,闪出了老鲁粗壮的身影,跳下铺板,三步并作两步朝孟松胤跑来。 “龙头,这人姓孟,是我多年的脚碰脚1,”老鲁勾着孟松胤的肩膀对铺板顶端那位声音嘶哑的汉子说道,“请龙头给我一个面子,把规矩马虎掉行不行?” 1黑话,朋友或者江湖弟兄。 孟松胤这才看明白,所有的人全部在铺板上下的左右两边靠墙而坐,只有那汉子的位置位于铺板的顶端,果真有点龙首的意思,看来是六号房的牢头无疑。 “姓鲁的,你才来几天,别他妈处处摆丹佬1,人五人六的规矩都没有。”粉刺朋友先不买帐,伸长头颈大声叫道。 1本为黑话,向别人硬借财物之意,后在苏州地区演变为俚语,有摆老资格、神气活现等意。 “行了,少他妈嚷嚷。”铺板顶端的“龙头大爷”似乎有点疲倦,咳嗽几声,在铺板上躺倒下来。“给老五一个面子吧,洗个澡算了。” “谢龙头。”老鲁高兴地叫道,就手拉着孟松胤往号房尽头的一扇小铁门走去。 孟松胤没想到号房里面居然还别有洞天,小铁门的外面是一个十五平方左右的小天井,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磨光石子浇砌的水斗和一根晾晒衣服的铁丝,但是顶部安着棋盘状的钢筋,看上去依然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里是放风场,早晨六点开,晚上六点关。”老鲁告诉孟松胤说。“先洗个澡吧,反正对你也没坏处,正好把刚才的药水洗掉。” 根据以往的道听途说,孟松胤多少也了解一点牢狱里的各种传闻,知道里面有牢头狱霸,有下马威、杀威棒一说。这道手续,有的地方叫“升堂”,有的地方叫“服水土”,有的地方叫“做规矩”、“见面礼”、“拜山头”等第,反正都是一个意思,不外乎接受暴力的洗礼,今天要不是老鲁出面解围,真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好几名汉子跟了出来,万分热心地伺候于左右:首先打开水龙头将水槽放满,同时在墙角的排水口附近用毛巾围成一道防水圈,以免肥皂水淌开来。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孟松胤孟老爷便可以“入浴”了。 孟松胤脱下囚服,赤裸的皮肤暴露于寒冷的空气之中,立即布满了鸡皮疙瘩。 “站到排水口那嘎瘩去。”一名东北口音的马脸汉子命令道。 孟松胤走到排水口那儿,将毛巾在水池中浸湿,象徵性地洗了起来,皮肤一碰上冷水,整个身体立即打起了寒战。 “这叫洗澡?”粉刺朋友走了过来,抓起一只小木盆扔进水池。“朋友,这是做规矩,你也别记恨。” “你娃好福气哟,龙尾亲手伺候你娃,”一个四川口音的汉子嬉笑道,“你娃今天一定要洗巴适了。” 孟松胤暗想,这“龙尾”的意思会不会跟“龙头”差不多,属于这间号房里的二号人物——刚想到这里,龙尾手里满满当当的一盆冷水已经噼头盖脸浇了下来。 第24页 孟松胤嗓子里“啊”地一声叫,早已水淋淋湿遍全身,只好赶紧用力摩擦皮肤,嘴里的两排牙齿打开了架。 “擦肥皂!”龙尾命令道。 孟松胤抓起肥皂便往身上乱涂,刚搓了几下,龙尾已经浇下了第二盆水。 沖洗完毕,擦干身体,立即穿上衣服,但这并不说明神圣的规矩已经“做”完。 “听好,马步沖拳,一百下。”龙尾命令道。“别不乐意,这也是为你好,受了凉感冒发烧,你自己倒霉。” 这话倒有几分在理,于是孟松胤只得两腿扎成马步,两臂平置于腰间,开始温习伟大国术的基础动作。 等到做满一百记马步沖拳,孟松胤已是满头大汗,再无伤风感冒之虞。日后,每当回想起这屈辱的一幕,孟松胤总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平心静气一想,觉得这样的规矩还是非常合理、必要的——在此欢聚一堂的来客,初来时非但骯脏邋遢,很多人身上还饲养着跳蚤、臭虫等精巧的宠物,更有甚者,还生有淋漓尽致的疥疮和万紫千红的花柳病,如果不在入监之初把好关,那大家就只能有福共享了。所以,这洗澡的过程实际上相当于一道体检手续,也是选拔人才、安排岗位的重要前提,如果煳里煳涂地让一位生着杨梅大疮的傢伙去洗大家的饭碗,那该多么噁心。 回到号房,大家跳上铺板坐回原处,老鲁拉着孟松胤在自己身边坐下,龙尾看在眼里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孟松胤有点明白过来,龙尾的位置位于龙头的右侧第一,这就是说,地位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有点类似于宰相的角色,而铺板上其他人的地位,从座次上便能分辨出来,比方说老鲁与龙尾相隔两个位置,所以是排行老五——老鲁进来的日子并不久,不知道是怎么混到今天这个地位的? “现在明白我刚才在广场上为什么要打你耳光了吧?”老鲁低声问道。 “明白了,为了把我弄进六号房来吧?”孟松胤的声音同样极低。“可为什么一打就起作用了呢?刚才差点被塞进别的号房。” “日本人喜欢把对头放在一起,这样相互争斗、相互监督,他们不就省事多了?”老鲁把嘴凑到孟松胤的耳边,“六号房里什么人都有,你处处要当心哪,回头找机会我再跟你细说。” “刚才你怎么正好在广场上呢?”孟松胤问。 “每次有大批新丁入监,日本人都要玩杀一儆百的花招,这已经成了野川所的规矩,”老鲁答道,“狗日的每次都要从各个号房里抽人去看,今天正好叫到我,也算是一件巧事,否则就遇不上你了。唉,你要是进了别的号房,进门的规矩够你喝一壶的。” “是啊,听说新来的一般都得呆在便坑边上是不是?”孟松胤问。 “没错,等再来了新丁才能挪位置,”一旁的龙尾听在耳里,笑着插嘴道,“你小子运气真他妈好,一来就插队,现在差不多已经是老六的官衔啦。你让老五说,刚才洗澡我他妈是不是够意思?” “嗯,够意思,算我老鲁欠你一个人情,”老鲁笑着点点头,又对孟松胤说,“照规矩,至少要洗一、两个钟头,用冷水一小盆一小盆沖。” 孟松胤开始后怕起来,要是寒冬腊月冲上个把钟头,身体还不冻成冰棍? “哟,快开饭了。”龙尾看了一眼阳光照射在地板上的位置,这是此地的钟表无疑。 “老五,乘现在空闲,你教教新丁,先让他学会报数。”龙头翻了个身朝老鲁细声细气地吩咐道。 孟松胤现在知道了,说话低声细调、有气无力,每句话都需要别人重复、传递、放大,都是龙头大爷及一切位高权重者应有的风范。 “好,是得先教好了,回头别惹上麻烦。”老鲁答应着示意孟松胤站起来。“来吧,我先教你怎么坐、怎么立正、怎么报数。” 孟松胤心想,这有什么好学的,连小孩子都会做。 谁知,一学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单说一个“坐”字,其中便大有学问:屁股坐在床板的边沿,必须挺胸拔背,眼睛平视前方,两手垂落在大腿上,关键是两只脚必须微微内扣,脚跟紧贴“床脚”,也就是那支撑床板的水泥墩——这样做一是看上去特别有精神,二是如果快速、突然地站立,由于双足内扣,重心前倾,不太容易保持平衡——万一有人想对日本狱官进行攻击,突然跳起身后必定会有一个挪动脚步调节平衡的环节,就这剎那间的延滞,对方已经足以採取应对措施。 再说立正,其实也颇为不易。立,动作并不难,速度快点,啪一下站起身来即可;正,也不难,身型笔直,目不斜视就算圆满完成。问题是,一般人在耳朵听到“起立”的口令后,总不免有半秒到一秒的延迟,动作的完成看上去就显得比较拖拉,如果是十几个人一起站立,那快的快、慢的慢,简直就不堪入目了。训练立正的目的,就是要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耳朵听到命令后不必将信息传至大脑,直接指挥大腿即可。 “千万别不当回事啊,现在练这个可不是没事闹着玩。”老鲁严肃地告戒道。 第25页 “你要是练不好,明天早晨点名时试试看,日本人要不把你抽胖,算你营养不良。”龙尾在旁边补充道。“还有啊,平时要是听到门响,赶紧坐到板上去,跟狗日的说话也要先喊报告,让你说了才能说。” 试了几次,孟松胤很快便掌握了这种不经大脑思考的条件反射式弹跳动作,龙头看在眼里,点点头“唔”了一声,显得很满意。 “再练练报数。”老鲁吩咐道。 “来,过来几个人,”龙尾对旁边看热闹的人叫道,“坐下陪着练几遍。” 五个人在床沿上坐成一排,龙尾一声令下:“起立”,大家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孟松胤已经掌握了要领,没有任何脱拍。龙尾又大喝一声:“报数”,前面五个人很有节奏地开始“一、二、三……”,发声短促、响亮、节奏分明,并伴以一个扭头传达的动作。轮到孟松胤时,连忙气沉丹田,用胸腔音报了个“六”,节奏也掌握得不差分毫。 “这小子挺机灵的,一学就会。”一旁看着的龙头笑呵呵地说,精神比刚才好了不少。 “是啊,跟黄鼠狼新来时不好比了,”龙尾也笑了起来,指着地下一名小头小脑的汉子嚷嚷道,“这小子刚来那天,老子帮他练了个把钟头,就是死活不明白什么叫节拍,不是快就是慢,脑子里天生缺根筋。” “呵呵,黄鼠狼这呆货是大活宝,五百年才出一个,”东北口音的马脸汉子公布了他的研究推测,“知道为啥吗?他爹妈造他的时候没看黄历,看的是小人书。” 孟松胤事后得知,这位马脸汉子名唤张桂花。 “我就搞不懂了,像黄鼠狼这种笨手笨脚的人,居然也能吃二指禅这碗饭?”老鲁笑呵呵地问道。 “这小子脑子里虽然缺筋,手和脚老合不上拍,可单拿手上的功夫来说,狗日的简直就是万里挑一的奇才,”张桂花嚷嚷道,“说不定就是因为手太快了,老天爷才让他在别的地方差劲一点,要不然,还不成神仙了?” “我不信,看他那傻样,还能快到哪里去。”老鲁不以为然。 “不信?”张桂花来了兴致,随手从墙上的沟槽里拿起半截牙刷递给老鲁。“黄鼠狼,过来显显本事,让老五开开眼。” 黄鼠狼扭扭捏捏地笑着走过来,孟松胤细一打量,只见这傢伙个头不高,体格细巧,一颗脑袋瓜长得很有特点,后脑勺像被砸肿了那样不计后果地凸出,再凸出,其弧度比一粒橄榄核还要兇险,剃了光头以后尤其明显,让人直担心他晚上睡觉时怎么办,如果仰面而卧,那整颗脑袋根本就是滚来滚去安放不住的。 “我眼下已经有了防备,就不信他真有办法偷走。”老鲁将牙刷放进自己的裤兜,用力拍了拍。 “都是瞎说的,我哪有这本事,都在蒙你玩呢……”黄鼠狼腼腆地沉着头走向外面的天井,“新丁洗澡把下水口堵住了,我去通一通。” 老鲁转脸一望,只见天井里的地面上确实积着一滩水还没流尽。就这分神的当口,黄鼠狼已经轻巧地擦身而过,径直走到了天井内。 “我可没那么好蒙……”老鲁自言自语道。 几位头面人物纷纷狂笑起来,张桂花更是拍着铺板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老鲁一摸裤兜,那半截牙刷早已不翼而飞。 七、牢饭 铁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一个看上去约莫六十多岁,佝偻着腰,像是害着气喘病的红衣老汉慢吞吞地出现在门旁的传递洞口。 “那是送饭的外牢。”老鲁对孟松胤说。“这里的饭食比宪兵队的稍微好些。” “啥叫外牢?”孟松胤不解地问。 老鲁解释说,所谓的“外牢”,指的是那些受到“优待优待的干活”的拘押对象,身穿红色囚服表示与抗日活动无关,大部分都是在日本主子面前犯了过失的汉奸和作奸犯科的流氓恶棍,还有一部分情节轻微,家里又花大钱走了关系的人。他们在大墙内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平时帮日本人做些杂务,吃住方面条件较好,甚至还能抽菸吃肉,所以在蓝衣囚徒面前总爱摆狐假虎威的臭架子。 红衣老汉推着一辆吱吱嘎嘎的小推车,车上装着两只木桶,一只装饭,一只装汤。 十六个人,十六只碗,很快便聚集到了门洞边,负责打饭的黄鼠狼蹲在地上,将所有的饭碗通过门洞传递出去。这些黑乎乎的胶木碗价值不菲,是号房里唯一的贵重物品,在安全性上远远超过陶瓷和金属制品。 红衣老汉抖抖簌簌地用一把竹制铲刀在每只碗内装入三两多一点的米饭,再从汤桶里舀出一勺并没有什么青菜的青菜汤,一同浇入饭碗后传递进来。 黄鼠狼每接到一碗饭,照例用调羹将米饭和菜叶扒掉五分之一左右,把那些剋扣下来的饭菜合併在一只空碗内,除了最后的五碗,全部如法炮制。 “黄鼠狼,手脚快点。”龙尾有些小小的激动,馋涎欲滴的样子好像面对的是一只烤全羊。 黄鼠狼先将五碗完整的米饭端上铺板——孟松胤看出来了,从龙头到老鲁这五个人,俨然是六号房内的权贵阶层,除了可以享用满碗的饭食,屁股底下还铺着一张草蓆——从理论上讲,一片薄薄的草蓆铺在那里并不会让屁股觉得更舒服,纯属多此一举,但在目前环境下,它象徵着地位和尊严,是最重要的政治待遇之一。 第26页 龙头从容地将剋扣下来的饭食大致分成五份,逐一倒给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位贵族。 黄鼠狼把饭碗端到孟松胤面前时,迟疑着看了龙头一眼,似有徵求意见之意。 “给老子端过来。”龙尾斜了孟松胤一眼,对黄鼠狼命令道。“规矩不能破。” 黄鼠狼忙将饭碗摆到龙尾面前的铺板上,老鲁看在眼里,脸色稍微一沉,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后又忍了下来。 龙尾将孟松胤的配额倒了一半给龙头,其余全部倒在自己碗里,经过这番光明磊落的分配,“叭嗒叭嗒”的咀嚼声再度此起彼伏。 “老弟,熬一熬吧,”孟松胤身边的老七是位三十几岁的白面书生,忙里偷闲地劝了一句,“我们进来时都这样,好在也没见有谁饿死。” “嗯,我还扛得住。”孟松胤苦笑道。 “你啊,只有求老天保佑,早点再进来一个新丁,”老七继续安慰道,“来了新丁,你就算解放啦。” 这当口,老鲁一声不吭地把孟松胤的那只空碗移到自己面前,把自己碗里的饭食一分为二,倒了一半在空碗中,然后端起来往孟松胤手里一塞。 龙尾一楞,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孟松胤并未察觉,端起碗来吃了一口,只觉得那米饭又干又硬,还有些霉味,显然是些古董一样的陈米,经过菜汤浸泡,变得像沙粒一样粗糙。 “他妈的,反了你了?”龙尾突然一声怪叫,从铺板上跳了起来。 孟松胤还没明白过来,龙尾已经冲到眼前,站在铺板上居高临下飞起一脚,“啪”一声钝响,正中孟松胤的下巴,饭碗当即脱手掉落,饭和汤随即撒满铺板。孟松胤觉得下巴一麻,脑袋一晕,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同时本能地举起双臂,防备第二次打击。果然,龙尾逼近过来,又是一拳直捣面门。 孟松胤这次已有准备,头一偏,来拳落在腮帮子上,又是狠狠地一麻。幸好躲得快,不然的话鼻子肯定开花。 “有种,还敢躲?”龙尾边骂边使出下勾拳连击孟松胤的腹部。 一连串的勐击令孟松胤感到气都透不过来,虽然紧绷着腹肌抵御进攻,但一阵阵闷痛袭来,眼前开始有点发黑。一瞬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破釜沉舟进行抗击的念头,手臂下意识地做了个前推的动作。 这个动作虽然幅度不大,也没多少力量,但还是把龙尾推得倒退了一步。那厮当下暴跳如雷,再次挥拳奔来。 “姓郭的,你别欺人太甚!”老鲁跳起身来,一把抓住龙尾的胳膊。 “欺了又怎么样?”姓郭的龙尾虽然有些顾忌,但仍然不甘示弱。 “已经跟你打过招唿,他是老子的脚碰脚弟兄,你这么做是不是成心要下老子的面子?”老鲁摆出准备动手的架势。“好,今天老子陪你玩玩。” “老五,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按规矩办事,你别瞎掺和。”龙尾有些慌张起来,转脸对一直沉默不语的龙头说道:“龙头,老五进来的时候咱们没把规矩做好,你看,现在嚣张起来了。” “行了,都坐下吧。”龙头半躺在墙边开了腔,脸色显得委靡不振。“他妈的,脑袋越来越疼,都是被你们闹的。” 龙尾藉机挣脱老鲁的控制,气哼哼地坐回原处,老鲁还有点不肯罢休,但想了想也拉着孟松胤坐了下来。 玲珑乖巧的黄鼠狼连忙上前来收拾铺板,仔细地将米饭全部刮到碗里,将汤水揩抹干净,最后问老鲁这饭还要不要了,得到不要的回答后,马上三口两口吞下肚去。 “天都擦黑了,怎么还不封号?”龙头看看天色,自言自语地咕哝道。 “来了,过来了。”龙尾竖起耳朵辩听着说道。 远处传来一阵“乒桌球乓”的铁门关闭声,紧接着头顶上的走廊里传来一串脚步声,一名日本狱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原来,高高的窗户外面,也就是牢房的外墙上,建有一条长长的空中走廊,狱官只需顺着走廊巡视便能将每间牢房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所谓“封号”,就是在走廊里推动机关,把牢房通向放风场的小铁门关掉。 日本兵探头朝牢房内看了几眼,哐当一声关上了小铁门。 “铺被,准备睡觉!”龙头命令道。 又是一片忙乱,大家将被褥从铺板下的“号洞”里拉出来,除龙头和龙尾是每人单独一床被子之外,其余人都是两人合盖一床被子。 被褥全部由粗布缝制而成,由于战时棉花紧缺,里面塞了很多布头、布条和废纱,盖在身上硬梆梆的不太暖和。枕头欠奉,孟松胤只得学着老鲁的样子,将脱下来的衣裤卷一卷往脑袋下一压,躺平身体一试倒还将就得过。 “看出来了吧,这里的形势非常复杂,”老鲁在孟松胤的耳畔轻声说道,“和宪兵队完全不一样,那边基本上都是好人,而这里好人和坏蛋差不多是一半对一半。” “是啊,我原先还以为这里的人,都是因为抗日才被关进来的呢。”孟松胤道。 “这几天你不要跟别人多接触,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老鲁告诫道,“对了,按理说你犯的事很轻微,怎么就送到这里来了?” 第27页 “这事我也纳闷,日本人一直就没提审过,到日子就送这里来了,”孟松胤答道,“最奇怪的是前些日子又抓了一大批思想犯,清一色都是年轻人,不知搞的是什么鬼名堂。” “白天在广场上我也看到了,都是识文断字的年轻人,”老鲁沉吟道,“最近北面角字号监房那边正在大兴土木,像是在建造新监房,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事有关?” 四周的人都在偷偷交谈,所有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煳里煳涂的嗡嗡声,看来,这睡前的一段时间,堪称是一天里最轻松惬意的时光。 “你来的日子不长,怎么一下子就混到老五的位子了?”孟松胤问道。 “别提了,也是靠拳头打出来的。”老鲁苦笑道。 “他们人多势众,你怎么打得过?”孟松胤不大相信。 “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学过一点黑话,到这里派上用场啦,”老鲁笑了起来,把声音压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那个龙头,原本是太湖里的巨盗,入过清帮,所以我也自称是清帮悟字辈门徒,跟他乱套近乎,再加上那一带各式各样的武装队伍我的确都接触过,许多草头司令都跟我称兄道弟,他就更加吃不透了。再说了,他也想拉拢我壮大势力。” “龙头的权力好像挺大。”孟松胤道。“还有那个龙尾,似乎看你不大顺眼。” “是啊,龙头是日本人任命的,你千万要注意,别跟他发生冲突。这里的生存环境非常严酷,你看看黄鼠狼那小子的境况就应该知道了,这也是我非把你弄进六号房来不可的原因,”老鲁再次叮嘱,“龙尾那小子其实是个脓包,全靠拍马屁爬到老二的位置,看我插队成了老五有点吃醋。” 天色很快便完全黑了下来,便坑上方的屋顶上亮起了一盏电灯。 空中走廊上开始有日本兵巡视,老鲁告诉孟松胤说,野川所的“大”字形建筑设计得确实巧妙,空中走廊四通八达,日常巡视只需一、两名士兵来回穿梭便足以胜任,而中心岗楼上的瞭望哨也只需安排一人便可,配上一支97式狙击步枪,可将四面高墙之内的范围全面控制起来,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孟松胤问,这里为什么名唤野川所呢? 老鲁说,日本人有个习惯,喜欢以最高长官的姓氏来命名,比方说,苏州驻屯军叫小林师团,当年在姑苏城中烧杀淫掠的部队叫海劳源部、富士井部,而这座监狱的监狱长名叫野川光一,所以便唤为“野川刑务所”,简称野川所。 “老鲁,别说话了,小心招小鬼子骂。”睡在铺板顶端的龙头干涉道,但语气很客气。 “哎,不说了,睡觉。”老鲁笑嘻嘻地答应道,又对所有人大声命令:“睡觉!” 大家全都立即停止交谈,牢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一夜无话,孟松胤居然睡得相当死,连梦都没做一个。 这个踏实的好觉,一直睡到耳边响起高亢的公鸡报晓声,这才勐地惊醒过来。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公鸡? 孟松胤擦擦惺忪的睡眼,四周一望后差点笑出声来,原来是黄鼠狼在一本正经地模仿公鸡打鸣,两手圈在嘴边,拉着长音,听上去几可乱真。更奇怪的是,号房里所有的人都见怪不怪,丝毫没有笑话的意思,似乎那无非就是一只真正的公鸡在报晓而已。孟松胤突然明白过来,这肯定也是此地的规矩之一。 空中走廊里的日本狱官一路走来,粗手粗脚地打开每间牢房的小铁门。 “走,出去刷牙洗脸。”老鲁边穿衣边对孟松胤说。 孟松胤跟着大家来到明亮的放风场,开始用黄鼠狼已经挤好牙膏的半截猪鬃牙刷漱洗。 放风场顶部的罗纹钢像手指那么粗,把蔚蓝的天空切割成一张巨大的棋盘。抬头望去,白云飘过,是初春特有的那种稀薄、轻盈的浮云,舒缓地变幻着形状奔腾而去。 孟松胤把目光拉回,越发觉得这所十五平方的天井活脱脱就是一只渺小的铁笼。 除了墙边的水斗和水龙头,放风场内别无它物。大家围着下水道刷牙,然后凑到水龙头前用淋湿的毛巾胡乱擦几下脸。 早饭仍由那名害着气喘的红衣老汉送来,每人一碗泡粥,喝下以后只会令人觉得更饿。 这一次,龙尾没敢为难孟松胤。 “大家把衣服整理好,准备点名,别拖拖拉拉惹日本人不高兴。”龙尾对大家交代道。 众人纷纷检查自己的衣服,看胸前的系带是否全都系好。孟松胤想,不就点个名,搞这么认真干什么?再看大家的神情,没有一个人掉以轻心,全都非常严肃,连龙头也在仔细地上下检查——经过一夜好睡,这傢伙的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大家回到牢房,按个子高矮排成一列,齐刷刷地坐在铺板的沿口,由龙尾做最后的较验,看每个人之间的间隔距离是否均匀,看有没有人弯腰驼背精神不振。孟松胤有点紧张起来,瞧这样子,这点名手续还真不是闹着玩的走过场形式。 “新来的,教你的要点都掌握了吗?”龙尾来到孟松胤面前。 “没问题。”孟松胤赶紧正了正身子。 第28页 “记住啊,眼睛绝对不许往两边瞎看。”龙头也嘱咐了一句。 大概坐了有七、八分钟,外面的走廊里突然响起开启大铁栅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不用说,是狱官们进来了。 隔壁的号房里此起彼伏地响起短促有力的报数声,一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气氛全面瀰漫开来,孟松胤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起来。 “咣铛”一声响,六号房的大门洞开,几名身穿军服的狱官走了进来,手上全都拎着木棍,孟松胤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门外的走廊里还站着好几位狱官和持枪士兵。 “起立!报数!”当头的狱官大叫道,孟松胤认出就是昨天送自己进号房的那名矮胖少尉。 “一、二、三、四……”气壮如牛的报数声响彻号房。 可是,报到“十二”的时候,接下来应该是“十三”,不知怎么搞的,也许是紧张过度,有个倒霉蛋也跟着报了个“十二”。队伍一下子卡住了,紧张气氛越发严重。 矮胖少尉不打二话,抄起木棍朝那倒霉蛋噼头盖脸一阵乱打,连打了六、七下才算罢休,同时大声命令:“再报!” 这一次总算顺利过关,少尉阴沉着脸去外面的天井里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径直走出号房,大铁门重新锁上。 “刚才是哪个混蛋报错数的?”走廊里的脚步声还没完全离去,龙头已经像屁股被烫着了一样弹跳起来,窜到队伍的末端恶狠狠地问道。 大家的目光对准了一个身材瘦削、脸色黑黄的少年。 那小子苦着一张脸,正一手揉胸口、一手揉脑袋,看来刚才那几下的份量着实不轻。 “小江北,你个狗娘养的,已经是第二次报错了吧?”龙尾伸手就是一个耳光。 那位被称为小江北的少年动也不敢动,垂着脑袋甘受处罚。 “下次再这样,我他妈把你的狗蛋敲碎!”龙尾加上一脚,把少年踢翻在床板上。 “自己打二十个耳光。”龙头皱着眉头命令道。 小江北躬身而立,开始严肃而认真地抽打自己的面孔。 孟松胤暗想,这个看似简单的报数规定,其实就是一种巧妙的心理折磨,压力越大,再简单的行为也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差错。这种军事化管制的形式,天天一大早就给你上一道弦,免得你以为坐牢仅仅是屁股的任务,平心而论,确实不失为一大高招。 八、危险的气息 齐依萱奇怪地发现,小李和小王基本上足不出户,除了吃饭的时候和父亲聊几句无关紧要的家常,平时总是无声无息地呆在厢房里,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 齐弘文认为,日本人从中国抽调青年人去日本做工的可能性确实非常大,因为近年穷兵黩武,急速向太平洋区域扩张,国内的学生、工人、渔民等全都应徵入伍,军工生产也面临困境,而大量具备一定素质的中国青年只要稍加培训即可为其所用,而且使用成本接近于零——没想到,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油瓶那么巧,这件事让孟松胤阴差阳错地遇上了,早知道会有这么糟糕的结局,当时说什么也不让他去冒这个险了。 齐弘文最近整天守在书房里,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收音机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闭,似乎是在等侯什么重大的消息。 有时候去厢房送水,齐依萱惊讶地看到,小李和小王天天闷在屋子里所做的事,竟然不是下象棋便是打纸牌,最多也就是出去买几份报纸回来看看。但是,但凡门外稍有动静,他俩便立即警觉起来,暂停手头的棋牌竖耳辩听。有一次,一名东吴大学的校工来给齐弘文送信,俩人当即跳起身来躲在窗后,右手插在胸前像是随时准备掏枪。 齐依萱实在忍不住好奇,又向父亲打听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齐弘文严肃地叮嘱道,不要再打听了,这不是女孩子家应该过问的事,顺便又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几天之内即将搬家。 “搬家?”齐依萱简直惊呆了。 “搬到僻静点的地方去住一阵,”齐弘文尽量显得轻描淡写,“你也稍微准备一下,可能说走就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齐依萱有点明白过来,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这个你先不要管,”齐弘文的口吻非常奇怪,“日后,万一……我是说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的去处是爷爷奶奶家,千万不要再留在苏州城内,明白了吗?” 齐依萱当然不明白。 爷爷奶奶远在吴江乡下,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避难? “别担心,爸爸无非是多做几手准备,”齐弘文改用轻松的口吻安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齐依萱越想越害怕,但父亲又不想透底,不知道这件没头没脑的奇怪事到什么时候才能一见分晓。 更为奇怪的是,本来一直在滚绣坊内探头探脑的小特务,突然像秋风下的落叶一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天里,齐依萱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为孟松胤做点什么。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位闺中密友萧碧云的父亲,听说是位戒菸局的局长,据称在黑白两道都极兜得转,跟日本人的关系也非常近,常人办不了的事,他都能办到。 第29页 一个雨天的下午,齐弘文终于穿戴整齐出门而去,齐依萱一看是个机会,拿起一把雨伞也悄悄熘了出去。 来到萧碧云家,把事情简单一说,萧碧云也挺着急,忙说现在就陪你去找我父亲。 萧碧云留着短短的头髮,戴着一付沉甸甸的眼镜,平时特别爱看鸳鸯蝴蝶派小说,以前跟孟松胤也见过几面。 戒菸局位于观前街上的承德里,只是一幢不大的青砖小楼,要不是门口站着一名身挎盒子枪的缉私队烟丁,真让人误认为只是殷实人家的私宅。 “戒菸局开烟馆,大概也是天下第一奇景了,”萧碧云苦笑着说,“看到旁边的那间烟馆了吗?那可是苏州最大的烟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地方越占越大,最后把戒菸局挤到角落里去了,哈哈,真是极大的讽刺啊。” “唉,这年头什么东西都缺,就是不缺这玩意儿,”齐依萱感嘆道,“醉生梦死的人真是越来越多啊。” 确实,沦陷以来,烟毒愈演愈烈,日军可谓一举两得:一方面可以消蚀民众的反抗意识,一方面可以大肆敛财弥补军费开支,而各级官吏更是乘机自肥,大赚特赚昧心黑钱。 战前的民国政府有个设想,名曰“六年禁菸”,计划在六年之内分批传戒菸民,直至彻底禁绝,没想到沦陷后流毒变本加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更滑稽的是日本人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制定了一个“菸民登记领照暂行法”,规定菸民必须领取“戒菸”执照。比方说,缴费三元,半年换发一次的“甲照”,可在家中吸食;缴费一元的“乙照”,只可在“戒菸所”吸食;无照私吸的,被抓住了罚款吃官司。于是,苏州城内一下子冒出了一百多家挂羊头卖狗肉的“戒菸所”,各级贪官污吏大发横财。 “大小姐,萧局长不在办公室,在隔壁吹箫呢。”烟丁看到萧碧云后讨好地招唿道,朝旁边的“戒菸所”一呶嘴。 “哼,成天就知道抽、抽、抽。”萧碧云不满地咕哝道,拉着齐依萱折向门口挂着厚门帘的戒菸所。 齐依萱首先看到的是大门两旁的一付对联:“重帘不捲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一掀门帘,一股怪异的浓香顿时扑鼻而来,只见大堂上排列着几十只烟榻,几乎每只烟榻上都躺着烟客,烧烟匠穿梭往来伺候客人,而瘾君子们则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与女招待调情说笑,看上去一派兴隆景象。 “哎哟,大小姐来了,”一名烧烟匠看到萧碧云后马上迎了上来,“局长在雅间里,我带你去。” 齐依萱这才看到,大堂后面还有数间装饰得极为精緻的包厢,推门进去,只见烟榻上横卧着一名光头、酒糟鼻子的矮胖老男人,正是以前见过几次的萧碧云的父亲,连忙礼貌地叫了声“世伯”。 局长的身边半躺着一位长相妖娆的女招待,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随手关上包厢门。 “爸爸,齐依萱有点要紧事想托你帮忙。”萧碧云半是央求半是命令。 “呵呵,什么事啊,只要我办得到,闲话一句。”局长非常客气。“来,坐下来慢慢说。” 齐依萱忙将孟松胤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心里其实已经做好准备,猜想这位局长十有八九会面色一变,就像一表三千里的表舅那样,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 “小事情,小事情,闲话一句。”没想到局长居然满口应承。“只要是关在梵门桥弄里的宪兵队,那就没问题。放心吧,要是没旁的事,我保他明天回家。” “真的?”齐依萱惊喜地叫了起来,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简单。 “这样吧,你们俩先回去,我下午去一躺宪兵队。”局长半坐起身来爽快地说道。 “我爸爸三教九流的人都爱结交,宪兵队里有不少老关系,跟日本人也说得上话,”萧碧云得意地说,“日本人也得靠我爸爸帮他们赚钱,所以多少应该买点面子。” 齐依萱礼貌地告退,回家的路上,直庆幸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顿觉脚步轻松,眼中看到的全是希望。 但是,这份阳光明媚的心情一回到家就被彻底打破了。 齐依萱没敢告诉父亲自己出去找萧家父女的事,只说一直呆在家里闷得慌,随便出去转了转。 齐弘文倒是没有责怪之意,但匆匆说出了三句令人目瞪口呆的话:准备搬家!今天就搬!现在就搬! 所谓的搬家,其实无非是收拾一些换洗衣服和锅碗瓢盆,齐弘文额外又整理了一箱化学典籍,其它东西一概不带,加上小李和小王,四个人一人一辆黄包车便全部搞妥。 黄昏时分,四辆临时叫来的黄包车先后走出滚绣坊,朝城北方向一路跑去。 新居位于城外的山塘街四百二十五号,外表看上去破破烂烂,其实还是一套很有来头的明清府第,据说曾是一位大盐商的私宅,不过现在却居住着十几户人家,齐弘文选择这样的地方,显然是看中了它独特的地理环境。 山塘街东起阊门,西至虎丘,长约七里,相传为白居易所建。整条长街依河而筑,自古以来便是南北客商的聚集之处,连《红楼梦》开首也把阊门、山塘一带称为“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但是,民国以后,这里日渐萧条,外地难民大量聚居,慢慢演变为一处平时鲜有外人进入的偏僻之地,再加上由于街道与河道并行,形成了山塘街南侧的房屋全部一面临水,真箇是“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比如四百二十五号这所宅第,便是典型的前门沿街、后门临河,确是非常理想的藏匿之地。 第30页 后门临河的好处是:既能杜绝来自背后的威胁,而万一正面受到攻击时又能从水道脱逃。 大宅院重门叠户,齐弘文租下的是最后一进,后门一开便是清澈的山塘河。 小李和小王住在楼下的厢房里,齐家父女俩则住楼上的两间。齐弘文对女儿说,这几天哪也不许去,连大门都不能出。 齐依萱注意到,后门的石台阶下停泊着一只小木船,二楼的窗户口还悬挂着一根麻绳,也就是说,危急之时,可以从二楼窗户直接滑落到船上,半分钟内便摆渡到对岸。 齐依萱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一大清早,小李带着一名挑夫送来了一担大米和半篮鸡蛋,甚至还有一只油汪汪的金华火腿,左邻右舍见了羡慕得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私下里纷纷猜测新来的这户人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搞到这些堪比黄金的东西。 日子还像以前那么过,只是更加寂寞和无聊,齐依萱整整一个上午呆在楼上的房间里,靠在临河的窗前眼巴巴地望着河面发呆。 山塘河上总是空空荡荡,只有清晨和傍晚时分才能见到几只乡下人的卖菜船悠悠驶过。齐弘文拿出一大卷钞票交给齐依萱,说此地买菜倒是方便,城里根本看不见的新鲜蔬菜,在这里足不出户便能买到,日后也别惦记着省钱,干脆天天吃个畅快。 “爸爸,你哪来这么多的钱?”齐依萱有点奇怪。 “最近不是物价飞涨吗?学校里发了一笔特别津贴。”齐弘文轻描淡写地说。 第二天,齐依萱心里一直惦记着孟松胤的事,不知道萧碧云的父亲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到了下午,再也按捺不下心头的焦虑,跟父亲提出了出门的请求。 “不行,现在出去太危险。”齐弘文断然拒绝。 “好不容易才有点眉目……”齐依萱有点生气。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齐弘文像是耐心地为学生解答难题,“要是事情办妥了,孟松胤自然释放回家;要是办砸了,你就是去了也没有用,所以,你去不去根本就无所谓。” “道理是没错,可不去问个明白,总归放心不下。”齐依萱还不死心。 “要不这样吧,”齐弘文沉思片刻后作出决定,“我让小李陪你去一趟,直接去直接回。” “好吧。”齐依萱只能答应。 走出门去,山塘街上并没有多少人,齐依萱走在前面,小李却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路走到阊门总算叫到黄包车。两人分乘两辆车,小李依然远远地跟在后面。齐依萱猜想,小李的目的,肯定不单是因为两人同行引人注目,更是防备自己身后粘上甩不掉的尾巴。 为了节省时间,齐依萱没有先去萧碧云家,而是一路直奔观前街承德里。 来到“戒菸所”门口,让车夫等在门口不要离开,小李则下车从报童手上买了一份报纸,闪在路边的电线桿边装作看报纸的样子,双眼时时留意身边的动静。 齐依萱掀起布帘走进门,对烧烟匠说“找萧局长”,又被领到了昨天的那间包厢。 推门进去,只见萧碧云的父亲依然横卧于烟榻之上,只是身边半躺着的女招待已经换了一名,连忙躬身叫了声“世伯”。 局长挥挥手让女招待出去,放下烟枪慢吞吞地喝了口茶,脸上的表情没有昨天那么客气可亲了。齐依萱想,坏了,不是好兆头。 “那个姓孟的事情我已经问过了,本来呢,人在宪兵队手上,应该是闲话一句……”局长挠挠头皮。 “现在呢?”齐依萱忙问。 “现在转到野川所去啦。”局长脱口而出。 “野川所?!”齐依萱只觉得心头一沉。 “是啊,事情搞大啦,我的闲话就说不上了,”局长又挠挠头,“按说他那点事吧,根本就不算事,可不知道怎么搞的,一下子就转走了。” “世伯,还有法子可想吗?”齐依萱脸都发了白。 “办法嘛,也不能说没有,”局长的目光在齐依萱的身上乱扫,“可是,难啊,得慢慢商量了。” “得花大钱吗?”齐依萱想起了滚绣坊的房子。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局长摇摇手,“得慢慢想办法。” “那到底怎么办呢?”齐依萱完全没了主张。 “别急,我萧某人既然已经答应帮忙,那这件事情我一定管到底,”局长恢復了和蔼可亲的神情,“这样吧,我晚上请朋友吃饭,你一起作个陪,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如何?” “不……不……”齐依萱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下子慌乱起来。 “呵呵,吃顿饭有什么关系呢?”局长满脸堆笑,“又不会把你也吃掉。” “不行,不行,”齐依萱像被烫着了一样大摇其头,“世伯,外面黄包车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那就随你便啦。”局长扫兴地往烟榻上一躺。“小傢伙一点都不识抬举。” 齐依萱快步走出“戒菸所”,心里又气又急又害怕,忍不住边走边抹开了眼泪。 第31页 坐上黄包车直接回到山塘街,把孟松胤已被转往野川所的事情跟父亲一说,齐弘文也愁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唉声嘆气,一筹莫展。 “唉,没想到事情竟会糟糕到这个地步,”齐弘文一拳擂在桌子上,“唉,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啊。” “接下来怎么办呢?”齐依萱的声音带着哭腔。 “唉,真是对不起孟松胤啊!”齐弘文的眼角闪现出一丝泪光。 “能不能让你们的人想想办法呢?”齐依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叫道。“既然连火腿和鸡蛋都能搞到,说明他们还是有些门路的,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傻孩子,这不一样。”齐弘文摇摇头。 “怎么不一样呢?”齐依萱追着问。 “这些天来,你也应该看得到,爸爸的处境很危险,早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齐弘文苦笑着说道,“爸爸已经考虑好了,像现在这样带着你东躲西藏也不是个办法,所以过几天就让小李送你去乡下爷爷奶奶家。” “我不去。”齐依萱赌气地叫道。 “不去不行啊,”齐弘文摸摸女儿的头,“等过了这一阵,爸爸会去找你,然后在乡下过一段太平日子再说。” “我不去。”齐依萱还是那句话。 “你看,爸爸现在连晚上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枕头底下还塞着这鬼东西,”齐弘文看无法说服女儿,心里一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来,“再说楼下的小李和小王,大概你也看得出来,都是为了保护爸爸特地守在这里的,以前没跟你明说,是生怕你害怕。” “真有这么危险?”齐依萱看着父亲手上黑油油的手枪,眼睛都瞪圆了。 九、头面人物 不知是谁首创了“坐牢”一说,回味起来真是精准无比,一个“坐”字,而非“站”和“躺”字,画龙点睛般地概括了牢狱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 这个“坐”字,具体到六号房,那就是“盘板”。 所谓盘板,看上去无非是盘腿而坐,似乎还颇为轻松惬意,但事实上却相当不易:首先,腰背要挺直,但又不允许紧靠墙壁借力;两腿交叉叠压,不多久便又涨又麻,与铺板直接接触的脚髁骨尤其疼得厉害——如果歪歪扭扭地随意躺卧,被窗外的日本兵看到后轻则呵斥,重则“稀哩哗啦”地拉枪栓恐吓。 正坐得难受,铁门一响,那位孟松胤已经见过两次的矮胖少尉出现在门口。 “5287。”少尉面无表情地叫道,头一扭,表示“出来”。 孟松胤坐着不动,压根没意识到是叫自己,老鲁连忙用胳膊暗暗一捅作提醒。孟松胤看看胸前的编号,总算反应过来,连忙忐忑不安地走向大门。 “蹲下!”少尉指着门边靠墙的地方命令道。 孟松胤靠墙蹲下。 少尉关门上锁,示意孟松胤站起来走在前面,朝走廊前端的出口处走去。事后孟松胤了解到,狱官一般都走在囚犯后面,以防遭受袭击,而遇到开门、关门的环节,囚犯还必须自觉蹲下——看来狱官这碗饭也不好吃,跟训兽师一样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走廊顶端是有枪兵把守的大铁栅,紧挨着这道铁栅的,是一间宽敞的值班室。 进得门去,只见里面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笨重的办公桌和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头靠椅,但办公桌的对面还有一张形状古怪、异常结实的座椅——这样的座椅,孟松胤已经在宪兵队里见识过——少尉让孟松胤坐上去,把左侧摺叠起来的栏板放下来,正好拦在孟松胤的腹部,令人丝毫动弹不得。 少尉先公事公办地拿起一份档案,核对了一下姓名、年龄之类,中国话非但说得非常好,居然还是一口标准的北方官话,孟松胤甚至不得不承认,许多捲舌音,自己都不如他说得字正腔圆。少尉长着一张胖乎乎的圆脸,颧骨特别高,但五官却奋不顾身地向中心地带聚拢,像被谁恶作剧捏了一下,看上去挤成一团,密不透风。 “看档案,你毕业于东吴大学,很好,我喜欢和读书人打交道。”少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口气还算柔和。“不要害怕,也不要说谎,对读书人,皇军自有优待。” 孟松胤点点头,看样子,这傢伙似乎是个中国通,而且为人还挺和善。 “你是学化学的?”少尉又问。 “对,毕业后一直没找到事做,只好跟着别人跑单帮。”孟松胤答道。 “不管学的是什么专业,只要是大学生,脑袋瓜总比一般人聪明,就能对皇军作出贡献。”少尉拿起摆在桌上的一包“金蝙蝠”牌香菸,抽出一支递了过来。 这句话,孟松胤一时无法理解,也懒得去理解,虽然平时并无抽菸的嗜好,但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想法,最后还是伸手从桌子上拿起火柴点上烟,笨拙地抽了一口。 “金蝙蝠”牌香菸价钱非常便宜,战前才几分钱一包,烟味辛辣刺鼻,只有码头苦力和人力车伕才抽,现在估计是天皇陛下的御用“招待烟”了,有机会抽上一根还颇有皇恩浩荡的意思。 第32页 少尉又问了一些案由之类的问题,边问边核对手上的材料,然后又说了一些诸如“既来之则安之”、“遵守纪律、不要闹事”、“不要与有共产主义倾向的人多接触”之类的套话。孟松胤频频点头,神情坦然,看上去“思想稳定”。 “你的案情比较简单,我也不会为难你,安心等候释放的那一天吧。”少尉站起身道。“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孟松胤忙把还剩三分之一的菸头在菸灰缸里掐灭,准备起身离开,看到少尉没注意,把那肥壮的菸头藏在手心里,偷偷放进了裤袋。 回到六号房后了解到,少尉请抽御烟,是野川所的规矩之一,唤做“思想摸底”,而那名少尉名唤“月经未来”,掌管羽字号的十间牢房。 “月经未来?”孟松胤吃了一惊。 “哈哈,那傢伙名叫月京未来,可我们都叫他月经未来。”龙头在一旁肚子都笑疼了。 孟松胤一看现在气氛恰当,忙摸出口袋里那个豪华的菸头进贡给龙头,一时龙颜大悦,连夸新丁“会做人”。老鲁看在眼里,对孟松胤暗暗点头表示赞许。孟松胤暗想,请客送礼这一套,真是到哪都吃得开。 “那傢伙好像挺和善的。”孟松胤随口说道。 “和善?”龙头叫了起来,学着日本人的腔调说道:“小老弟,你可大大的看走眼啦。” 现在,孟松胤可以仔细观察一下这位德高望重的龙头大爷了: 年约五十不到,中等个头,肌肉不算发达,但体态敏捷,给人一种性情暴躁但又不缺乏头脑,甚至还工于心计的感觉。一张稜角分明的长脸上,两眼又窄又细,而且鼻带鹰钩,肤色黄里泛黑,看上去十分兇悍。 “老四,搓个火来。”龙头扭脸吩咐道。 老四就是那位长着一张马脸的东北汉子张桂花——孟松胤有点搞不明白,这里怎么会有东北人? 张桂花去被褥的破缝中扯出一些棉花来,整理成薄薄的一片,又用指甲去墙上颳了一些石灰粉撒在上面,随后将棉花仔细地捲起来,形成一只“花卷”的样式。孟松胤觉得很奇怪,所谓的“搓火”,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桂花把“花卷”放在铺板上,脱下一只鞋来,鞋底压在上面开始奋力搓动。说也奇怪,不多一会儿棉花卷内开始冒出烟来,张桂花继续勐搓,随后鼓起嘴凑上去不轻不重地连吹几下,棉花卷竟然燃起了鲜红的明火。 龙头赶紧叼着菸头凑到火苗上去,勐吸几口将烟点着,随后深深地连抽了几口。烟雾瀰漫开来,张桂花忍不住嗅着鼻子追随着勐闻,龙头看在眼里,笑着将快要燃尽的菸蒂郑重其事地赠给这位六号房的燧人氏。 张桂花乐不可支地用指甲夹起菸蒂,含在唇间忍着烫又吸了两口,这才依依不捨地掐灭,将最后剩余的那一点菸丝小心翼翼地藏进口袋。 “下次再有积余,卷巴卷巴还能抽一口。”张桂花自言自语道。 “老鲁,你这位朋友姓什么?”龙头享受了菸草,心情特别愉快。 “姓孟,孔孟的孟。”老鲁答道。 “姓孟,又是读书人,以后就叫他孟夫子吧。”龙头欣然御赐“号名”。 “还没请教大哥的名讳,”孟松胤学会了见风使舵。“听口音,好像是东、西山一带的人吧?” “没错,我是东山人,”龙头点点头,“东山水上飞的名号听说过没有?” “韦九?水上飞韦九?”孟松胤有点不敢相信。 龙头点点头,马上面有得色。 洞庭东山原系太湖中的一座小岛,后与陆地相连形成半岛,三面环水,盛产杨梅、橘子、碧螺春茶叶,由于周边湖面岛屿众多,便于藏匿,所以自古以来多有湖匪出没,民国以后,大大小小的匪帮竟有两百多个,其中最为着名的便是环太湖地区令人谈虎色变的“水火帮”,而水上飞韦九的名头,在整个东太湖区域内更是一时无二,《新苏报》上三天两头有他的新闻,简直可以说是妇孺皆知。 老鲁后来向孟松胤介绍说,韦九本属“水火帮”中的一个分帮,以家族、亲友结伙,有严密的帮规、暗语,一旦入伙,终身为匪,而且是世代相传。日军进入太湖后,韦九接受国民党的招安,被改编为“忠义救国军”,打着抗日的旗号招兵买马,势力越来越大。同时,又偷偷与日本人接洽,被大森部队收编为“警护军”,得到了大量的财物和军械。但是,新四军东进以后,韦九迫于形势,摇身一变再次反戈抗日,打出“苏锡人民抗日自卫军”的旗号……一套人马,捧多家饭碗,日本人觉得被调戏得不轻,脸面都丢尽了,恼怒之下派重兵围剿,用汽艇将韦九堵在湖心,水上飞再也无处可飞。 “以前看报纸,经常看到关于水上飞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真人。”孟松胤感慨道。“大哥进来很久了吧?” “半年多啦。”韦九的语气突然自豪起来,“孟夫子,算你运气好啊,进六号房有老鲁照应,一点苦头都没吃。我刚来的时候,六号房的龙头是条东北虎,见面礼一样不少,老子哪吃这套,当下打得天翻地覆,被钉了一个礼拜的板。” 第33页 “什么钉板?”孟松胤又不明白了。 “钉板的滋味真不是人受的,”韦九似乎仍然心有余悸,“日后你应该有机会亲眼看到,他妈的,真不是人受的。说句老实话,这碗江湖饭啊,叭嗒叭嗒吃起来是挺香,可硌着了牙,也他妈不好受。” “我进来的时侯稍微好点,可也够呛,”一旁的龙尾插嘴道,“那条东北虎真他妈辣手。” “这里怎么会有东北人?”孟松胤问。 “皮帽子军呗,”老鲁答道,又一指刚才搓火的马脸老四,“张桂花也是皮帽子军,东北虎。” 所谓的皮帽子军,孟松胤多少知道一点。 近年日军的战线越拉越长,在上海的兵力严重不足,而手下的汪记和平军又无所作为,所以特地从关外调来了几万名伪满洲国军人。这支队伍的成份以关东马贼和地痞流氓为主,由于头戴皮帽而被老百姓称为皮帽子军。这批傢伙平时毫无军纪可言,到了花花世界更是劣性大发,成天不是抢东西就是姦淫妇女,日军为了国际舆论,反倒要派宪兵前去阻拦、整治,有时候双方甚至还会内讧交火。日军当局自认将皮帽子军招到上海来是一大失策,只好将他们分散到京沪、沪杭两线的乡间去对付游击队,没想到这下子皮帽子军更加如鱼得水,不是反而加入了游击队,就是彻底沦为土匪,一个个全部落地生根——看来,张桂花就是这样流落到太湖流域来的。 看看张桂花,这会儿似乎正在想心事,又像在回味菸草的滋味,根本无意加入交谈。 再看老鲁,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眼神里颇有鼓励之意,孟松胤想,看来老鲁也是这个意思:迅速与这几位头面人物进行交流,增进彼此间的了解和信任,否则绝对没有好日子过。 “你大概时间也不短了吧?”孟松胤趁热打铁,扭头问龙尾。 “那当然,也快半年了,”龙尾似乎有些自豪,“一步步熬上来的。” “你是为了什么事?”孟松胤问。“也是拉队伍?” “他拉个鸡巴队伍!”韦九哈哈大笑,谈兴高涨。“他是吃小虫、吊玉蟹1的干活,找些小老闆啊、小职员啊,敲打个仨瓜两枣,要是遇到眼皮上抹鸡屎的傻女人,那就发一票大财了。” 1黑话。吃小虫,敲诈小业主和平民;吊玉蟹,色诱并敲诈富家妇女。 “那是以前练手的路数,”龙尾居然也点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明自己不光吃小虫,也有能力吃大户,“这次不就挖1了一个大汉奸一万法币?” 1黑话。敲诈。 “有一套。”孟松胤并不知道“挖”的含义,但能够想像到肯定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勾当。 “照我说啊,你们这几只戆卵根本就是有眼无珠,”韦九继续拿亲密助手开心解闷,“吊玉蟹这活,做起来不难,难的是物色对象。蟹不好,啥都白搭。” “听你们说了半天,我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孟松胤听得一脸茫然。 “嗨,这都不懂,这小子算是废了。”韦九痛心疾首地宣布道。“举个例子吧,他们一伙在跳舞厅、电影院之类的地方转悠,物色一个看上去有钱,或者是家里男人有钱的女人,那就是玉蟹,然后就由一个长相体面的小子放本事去勾搭,跟上海拆白党的勾当有点像。我刚才不是说了么,这票营生一定要看准蟹好不好,最好的蟹是除了有钱,还要胆小、讲面子,如果碰上一只脸皮厚得像鞋底的蟹,赶紧认栽收手。” “呵呵,咱们这次就是眼力不到家,碰上了一只死蟹,还是大汉奸的小老婆,自己向男人坦白去了。”龙尾咕哝道。“得,全部完蛋,自己倒像一串大闸蟹被拎了出来。” “厉害。”孟松胤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表示钦佩还是鄙视。 “铺被,睡午觉。”韦九看看阳光投射的位置,突然叫道。 黄鼠狼和小江北随即走了出来,表明铺设被褥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 乘这当口,韦九上了一趟便坑。 龙头大爷“甩瓢子1”,需要一定的排场,小江北和黄鼠狼手忙脚乱地铺好被褥,匆匆转战于便坑,前者用半张破残的《新苏报》将臭气扇向半空,后者捧着一盆自来水,随时小心而准确地从龙头的尊臀后部缓缓冲落,安排排泄物及时、妥善地进入管道。这项工作充满了技术性和艺术性,必须恰到好处地掌握流量和落点,万一有一星半点溅到大爷的身上,你就后果自负吧。 1黑话,大便。 老鲁介绍说,小江北,也就是一大早报错数被连揍了两顿的少年,本来在汪记和平军中当兵吃粮,在一次与新四军的交战中带头逃跑,被日本督战队抓了进来,目前在六号房里坐第十六把金交椅——倒数第一位;黄鼠狼则是一名惯偷,撬门开锁的本事哌哌叫,据说任何锁在他面前都形同虚设,有一次偷到省政府一位要员的内宅,被卫士当场擒获。这厮一举一动无不贼头贼脑带有黄鼠狼的妖气,而且腰身居然“比女人还细”,故得此号名,目前坐第十五把金交椅,倒数第二位。 优雅而隆重地完成了登厕仪式之后,韦九舒适地打个哈欠,缩入已经拍打得又松又软的被窝。不管睡得着睡不着,两小时的午睡就此开始。 第34页 午睡后是放风时间,可以进天井稍作熘达,唿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去自来水龙头边喝些水。孟松胤发现,一到放风时间,头顶上空中走廊里的日本兵明显多了起来。 约莫四、五点钟光景,大家回到牢房等候吃晚饭。 孟松胤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热辣辣、酸熘熘,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但是,待会儿的晚饭有没有自己的份,还是一个问题。 “真是无聊啊。”孟松胤盘腿坐在板上对老鲁轻声说道。 “无聊?”张挂花听在耳里马上叫了起来。“过几天你就知道啥叫屁滚尿流了。” 老鲁解释说,这几天其实是百年一遇的空闲,简直是难得的享受,平时大伙都得没日没夜地煳制纸盒,累得腰酸背痛,比挨打还难受。日本人才不会做蚀本生意让你白吃干饭呢,这几天正好是运输没跟上的原因放几天假,那该死的纸活说来就来,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晚饭依然是菜汤泡饭,但数量比中饭要少一些。 除了屁股底下有蓆子的贵族,其他人享用的依然是经过剋扣的定量。黄鼠狼把饭碗端到孟松胤面前时,迟疑着看了龙头和龙尾一眼,似有徵求意见之意,老鲁不打二话,噼手将饭碗夺来,直接往孟松胤手里一塞。 龙头斜了一眼,脸无表情,什么也没说;龙尾则干脆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孟松胤没什么好客气的,壮着胆子抄起木调羹,大口大口吃了起来。饭是陈年的籼米,据说是“军备粮”,由于放了过多的水,烂糟糟的特别沾牙。菜汤的表面羞答答地浮动着几汪油花,孟松胤运气不错,居然还吃到了一小块煮烂的冬瓜。奇怪的是吃完以后舌苔上什么感觉也没有,胃倒显得更空了一点,真像当年黑旋风李逵所说的:“嘴里淡出鸟来了”。 “你们知道这菜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吗?”韦九边吃边说。“用大铁锅,大得一男一女可以在里面洗鸳鸯浴,菜放进去后用大铁杴翻几下,然后放水进去死煮,最后倒几滴油进去,再抓把盐一撒,完事啦。” “我见过那大铁杴,”张桂花忍不住笑道,“我操他妈,那叫一个大,就是种树、挖棺材的那种。” 全体吃完,仍由黄鼠狼负责洗碗。这期间,其余人可以站起来稍作走动及轻声交谈。 老鲁带着孟松胤去天井里转了转,轻声交换了一些有关十八罗汉的看法,再次认为肯定已经脱险,否则日本人还会继续刑讯逼供。此外,不能将“同案犯”关押在一起,这是拘禁的重要原则,现在两人同处六号房,说明日本人根本就不把“案由”当回事了,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十八罗汉一案已经不復存在。老鲁认为,齐家父女的安危确实可虞,特别是孟松胤突然“升级”,不知道其间有无关联,同时再次提醒,六号房内各方势力杂陈,狡猾的日本鬼子是按照相互牵制的原则精心配比的,所以处事应该尽量圆滑一些,说话尤其要当心……孟松胤问,六号房的几位头面人物算是初步了解了,只有那位老三,好像不大爱说话,不知道是什么角色。 老鲁道,老三名叫蒋亭虎,四川袍哥,原来是范哈儿1的部下,随三十万川军出川抗日,在一月份的冬季反扫荡中,八十八军与日军在太湖边连续激战三天两夜,多次拼刺刀肉搏,最后弹尽粮绝不幸被俘。老鲁又说,这个人确实不大爱说话,但为人还算正直,可以说是一位标准的“清水袍哥”。 1即传奇名将范绍增。 天色渐暗,房顶上的电灯早早地亮了起来,大伙低声嚷嚷着“月经来了、月经来了”,只见空中走廊里出现了月京少尉的身影,放风场的小铁门应声关闭。 “铺被,抻条1。”韦九发出了命令。 1黑话,睡觉。 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房顶上的电灯熄灭了,只留下墙角里一盏15瓦的长明灯幽幽地驻守,四周浸入了一片浓稠的昏暗。 静倒是够静,除了戒护队士兵巡逻的脚步声,没有别的动静。 也许过了一小时,也许还不止一小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铁门被响亮地打了开来。大家全都惊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盯着被月京未来推进来的一名新丁:一名状若惊弓之鸟中年汉子。 “报告,号子里已经十六个人啦。”韦九坐起来叫道。 “急什么,再挤一挤!”月京未来不耐烦地说,在门外又不咸不淡地幽了一默:“有几个人我还没你清楚?” 中年汉子干瘦腊黄、形神猥琐,而且个头特别矮,从后面看上去有点像没有发育好的学生娃。由于长着一张流露出几分狡诈之态的刀把脸,尤其令人觉得可厌的是鼻子底下居然还留着两撇老鼠尾巴一样的鬍鬚,看上去活像一位贪赃枉法的县太爷。 “这混蛋,把老子的好梦全搅了,”韦九恼火地骂道,“问问是干哪行的。” 龙尾郭松像一条听到主人命令的猎狗一样跳起身来,恶狠狠地逼过去。 “嘿,你这狗娘养的,说真话,是什么的干活?”郭松满脸的粉刺红得发亮。“要是敢讲半句假话,有你好瞧的。” “我说,我说,”县太爷不经吓,腿肚子筛起了糠,“兄弟是耍腥钱挑汗1的,打直隶那边来苏州跑码头,各位好汉多多照应、多多照应。” 第35页 1黑话,耍腥钱,走江湖之意;挑汗,卖假药。 “哟喝,看不出,还是个春点半开1的货!”韦九来了兴致。“先请教下高姓大名吧。” 1黑话,指懂一点黑道隐语、切口。 “不敢,不敢,二龙戏蔓1。”那汉弯腰答道,面色镇静了一些。“朱二宝。” 1黑话,朱姓,取二龙戏珠(朱)之意。 “为啥事端钵1的?”韦九又问。 1黑话,被捕。 “兄弟原来在阊门外开设丁香座子1,前一阵看人家治脏病来钱快,又立了块包治花柳的牌子,”朱二宝小心翼翼地答道,“前些日子来了几个日本兵,非要我帮他们治杨梅大疮,没法子,我只好去西药房买了几针六零六,没想到扎了几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突然死了一个,这不,连夜送这里来了。” 1黑话,专医痔疮、漏疮的诊所。 “他妈的,你倒是杀敌有功啊。”张桂花笑骂道。 “看你也是老江湖一个,这石瓮1里的规矩不会不懂吧?”韦九打了个哈欠。 1黑话,牢狱。 “懂,懂。”朱二宝忙不迭地点头。 “那好,今天时候不早了,明日操练吧。”韦九重新躺下身去。 “听大爷的。”朱二宝拱了拱手。 “滚一边去!”郭松一脚踢过去。“给老子睡到便坑边去。” 便坑的沿口高出地面五公分,实际上是一块用来按放便池的水泥墩,由于无需解释的原因,其局部地理特徵是终年湿润,气息耐人寻味。朱二宝乖乖地躺了下去,头顶离沿口的距离只有几寸。 “这还差不多,”郭松扭脸对韦九说道,“越是这样的老江湖,越不能给脸色,不把他弄服贴,狗日的冷不丁就给你鼓起一个包来。” 第二天一大早,报晓的“公鸡”变成了朱二宝,小江北已无可争议地晋升了一级。 “起床!”韦九喝令道。 没有人拖延,一个个以救火般的速度穿好衣裤,雷厉风行地爬将起来。 睡蓆子的贵族,不用自己叠被,其余人则需要自己叠,最后由黄鼠狼负责将所有的被子塞进铺板下面的坑洞。然后是依次漱洗,由小江北在每人的断柄牙刷上挤上黄豆般大小的牙膏,依次用饭碗盛水去放风场刷牙洗脸。 孟松胤惊奇地发现,墙上用来挂毛巾的并非钉子、钩子之类的物件,而是一只撕去下部锡皮的圆形牙膏头,将仍有残余牙膏的那只“圆盖”使劲贴上墙,干透后就是一只合格的挂钩,据说可以承受大约一公斤的重量。 全体漱洗完毕,静坐等待七点半开早饭。 早饭以后,本来应该是“盘板”时间,但今天临时改为消遣新丁的项目。 对于卖假药的老江湖,韦九的意思是今天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全当替天行道。要论理由,张桂花的话最具代表性:“我他妈有一阵去窑子逛得勤,老二伤风流鼻涕了,看了电线桿上的gg,说是七天包断根,可老子花了好几百法币,操,鸟玩意儿还是半死不活,回头再找那狗日的,早就鸡毛掸1了。” 1黑话,走,鸡毛掸帚(走)。 “我也是,我也是,”一名精瘦如竹竿的汉子积极加入声讨行列,“老子有一次去逛日本人开的慰安所,没想到第三天就给颜色看了,后来找了个跟这混蛋一样的野鸡郎中,说是三百法币包好……” “大哥,我开的是丁香座子,治花柳只是临时客串。”朱二宝细声细气地抗辩了一句,表明与那三百法币并无瓜葛。 “他妈的,不是你也是你,都是一路货,”竹竿伸手一个巴掌,宣布了具有一定逻辑性的有罪推定,“骗走老子三百块钱,效果却一点也没有,到现在还是个鼻涕老二,不信我让大家瞧瞧。” “滚你妈的,”见那厮跃跃欲试真要脱裤子亮出证物,韦九笑着拍去一巴掌,“想让老子把早饭吐出来是不是?少他妈往人堆里挤,别传染给大家,给老子滚远点!” 大家听了连忙散开来一些,尽量与那厮保持一定距离,意思是免得通过空气被传染。那厮偷眼看看龙头并不是真的生气,赶紧献上一个媚笑,甚至还颇有点得意让龙头愉快地笑了出来,并亲手赏了一巴掌。 “这傢伙是什么人?”孟松胤轻声问老鲁。“怎么丧心病狂到这样的程度,居然到慰安所去逛?” “这傢伙叫陆雨官,上海人,原本是沪西七十六号的汉奸,”老鲁答道,“沪西七十六号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有名的杀人魔窟嘛,”孟松胤一脸不解,“那里好像都是死心塌地的铁桿汉奸,日本人为什么要动手抓自己人?” “具体原因不大清楚,但汉奸与日本人之间也有矛盾,这个完全可以肯定,”老鲁答道,“陆雨官一直是李士群手下的红人,这次跟着来苏州,说是着手实施清乡计划,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被日本人抓了进来。我估计,会不会是贪污了日本人的钱财,把主子惹恼了。” 今天“操练规矩”的主持人仍旧是郭松,满脸粉刺照例闪亮无误。节目单未变,依次是冷水浴、坐沙发、看报纸等经典保留节目。 第36页 所谓的“坐沙发”,形式很简单:朱二宝背靠墙站在铺板上,右脚的脚背贴紧左腿的膝盖窝,两手左右交叉抓住自己的耳朵,眼睛直视对面墙壁凹槽内的木碗清点并报数,等到聚精会神数到一半时,张桂花伸出脚来突然一勾,支撑身体的左脚顿告崩溃,身体顺着墙壁狠狠地摔向地面。由于两手正交叉抓着耳朵,根本来不及作支撑,所以这一屁股墩的舒坦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更要命的是后脑勺正好撞在水泥墙上,“嘭”一声钝响,朱二宝顿时眼前金星乱冒,不辨一物。 “看报纸”稍微复杂些:铺板上倒扣一只木碗,相距五六步路远的墙角里放着半张《新苏报》,朱二宝左手抄过右腋抓牢右耳,同时弯腰用右手食指抵住碗底,以此为圆心转圈。有了刚才的经验,朱二宝当然知道这张报纸不是那么好看的,但麻木的臀部和闷痛的后脑提醒他,反抗将是徒劳和愚蠢的,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折磨,于是只好像蟹那样横行着,摇摇晃晃地测量圆周长。 “停!”张桂花等朱二宝转到第六圈,蹲下来一指墙角的报纸,“行了,过去看报纸吧,快去!” 朱二宝当然巴不得停下来,于是直起腰朝那张报纸大步走去。但是,刚刚迈出第二步,强烈的眩晕袭来,勐地一个倒栽葱摔向地面。幸好倒地之前,右手本能地作了一个支撑动作,否则连门牙都有可能磕掉。 观众踊跃,像抽了鸦片一样来劲,当郭松兴奋地宣布下一个节目是“保卫金鱼缸”的时侯,几位仁兄已经屁癫癫地在准备道具。 朱二宝晕头转向、焦头烂额,坐在地上拉风箱似地大喘气,但立即被命令站到便坑边去,挺胸、拔背、昂首,作士兵手握钢枪保家卫国状。虽然他的钢枪只是一条抻成条状的湿毛巾,但拉紧了两头横在胸前,还是显出十分的精神和十二分的滑稽来。 “哨兵!”郭松喊道,作为这齣闹剧的导演,已经就表演内容向朱二宝作过详细的阐述。 “有!”朱二宝啪一个立正。 “金鱼怎么样了?”郭松喝问道,一脸的正经。 “报告,金鱼非常安全。”守卫者蹲下身去看一眼脚下的便坑,又是一个立正,表示一切都非常稳妥,然后开始背诵一首不知流传了多久的经典大作:“紧握手中枪,保卫金鱼缸,金鱼死亡我死亡,我与金鱼共存亡。” 有人开始嘻笑,但很快被韦九轻轻的一声咳嗽给制止下去。 “哨兵!”张桂花叫道。 “有。”朱二宝依然十分认真,因为事先已被告知,如果文戏表演不尽人意,那就有改演武戏的可能。 “附近有没有馋猫?”张桂花又问。 “报告,没有!”哨兵手搭凉棚夸张地四处侦察了一遍。 这几句台词被周而復始地使用,便坑边的倒霉蛋不厌其烦地报告着虚构的金鱼们的最新动态,如果不是韦九最后说“行了”,那么可怜的卫兵将不得不与馋猫继续对峙下去。 最后的压轴戏是“乱弹琴”。 “这乱弹琴是什么意思?”孟松胤问老鲁。 “能有什么好事?就是卵弹琴呗。”旁边的蒋亭虎苦笑道。“就是用根细线,一头系在自己的宝贝上,另一头咬在牙齿间,把线绷紧了不就跟琴弦一样?用手指甲一拨,铮铮响,还挺好听呢。以前有个傢伙,左手在线上滑上滑下,右手拨个不停,能弹出一首完整的君之代来呢。” 这次朱二宝不肯就范了,提着裤腰死活不松手。 “哟,有性格了?”张桂花一个大嘴巴毫不含煳地扇了过去。“小样,看我不整死你!” 朱二宝的半边面孔顿时胖了许多,看上去甚至比一名党国要员还要胖一些。但是,这傢伙醒过神来后,竟然无意识地瞪了张桂花一眼。这一眼,也许是本能反应,也许确实心有不服,但毫无疑问已经捅翻了马蜂窝。 张桂花二话不说,一脚踢在朱二宝的腿弯处,令其脸沖墙跪倒在地,随后麻利地反剪起他的两条胳膊,勐一使劲,高高地抬了起来。 朱二宝悽厉地叫了起来,脑袋顶在墙上痛苦地晃来晃去。 “不服是吧?不服是吧?”张桂花的手熟练地一会儿上抬,一会儿放松。“小样,看我不整死你!” 每上抬一次,朱二宝的脑袋总要“嗵”一声碰在墙上,七、八下之后,这架飞机已经晕头转向,彻底失去了航向。 惨叫声引来了空中走廊上的两名日本兵,趴在窗口饶有兴致地观赏起来。 “他的,什么的干活?”一名士兵笑眯眯地问道。 “太君,他的,抗日分子的干活。”张桂花仰面答道。 “唔,开飞机,大大的好看。”另一名士兵翘翘大拇指。 “行了,大伙排好队,”韦九命令道,“小江北,拿鞋来。” 大家聚拢过来排成一列松散的队伍,小江北则脱下自己的鞋恭恭敬敬地递到韦九手上。 “叫狗日的把蹬空子1卸了!”韦九喝令道。 1黑话,裤子。 完全丧失了反抗意识的朱二宝被摁倒在铺板上,拉开裤子露出了瘦骨嶙峋、枯燥乏味的屁股。 第37页 韦九走上前来,抡起坚硬的鞋底,“啪”一声重重地抽打在焦黄的屁股上。朱二宝疼得浑身一颤,但挺住了没叫出声。韦九又连抽了两下,每一下都打得干净利落。 “哟嘻,大大的好。”窗口的日本兵看得眉开眼笑。 “老规矩,每人三下。”韦九把鞋往郭松手里一塞。 郭松站近一步,同样漂漂亮亮地三个连发,然后将鞋依次下传。 轮倒老鲁时,表情有些迟疑,但还是手起鞋落,不轻不重地打了三下,随后把鞋递给孟松胤,示意他依样画葫芦。 “孟夫子,开个荤吧。”韦九笑呵呵地说。 孟松胤犯了难,天地良心,自打出娘胎以来还没打过人,现在倒好,跟人无冤无仇的竟要下手痛打。可是,旁边那么多人看着,不下手过不了关,看来只有到什么山砍什么柴了,于是鼓足勇气,强忍怜悯,学着老鲁的样,轻描淡写地抽向面前那具屁股。 朱二宝早被抽麻木了,趴在那儿哼都不哼一声,红肿的屁股倒是显得娇艷了些许。轮到老七的时候,执行力度特别小,几乎只是象徵性地一扫而过。 老七年纪大概二十七、八岁,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但总体显得文而不弱,虽然目前面黄肌瘦,但依稀可见以前是位体格强健、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据老鲁介绍,老七名叫耿介之,原来是国民党军统人员,为人相当正直,因一次暗杀汉奸的行动失败而被捕,所以平时特别痛恨汉奸,刚进来时曾与陆雨官打过一架,差点把对方掐死。 “老七,你怎么总爱跟龙头顶牛?”郭松看在眼里,阴阳怪气地发难。 “没办法,吃不饱,没力气。”老七声音不响,但态度相当硬朗。 “大哥,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当初太仁慈,没把规矩做足,”张桂花在韦九面前继续煽风点火,“瞧,现在一个个都鼓起包来了。” “嗯,说得有点道理。”韦九往铺板上一坐,面色明显阴沉起来。 “行啊,还有谁有脾气,一块儿鼓出来,让老子也领教领教。”张桂花沖大伙嚷嚷道。 孟松胤算是看出来了,郭松和张桂花分别属于韦九的左右臂膀,一文一武,搭配得极其合理。而老四蒋亭虎和老五鲁邦,则相当于挂个闲职,平时能享受到一些待遇,但并不属于核心阶层。 “姓张的,你别狗仗人势!”耿介之被激怒起来。“老子早晚都是一死,有种的话,你现在就把我这条命拿去!” 张桂花知道老七不大好惹,一时没了主意,翻着白眼什么也说不出来。 “行啦,坐下消消气,坐下消消气。”一旁的老八和老九勾住耿介之的肩膀往后拉。 老八名叫邱正东,年约三十出头,长着一张红扑扑的四方脸,据老鲁说,邱正东原为“江抗”的新四军排长,在一次对日作战中受伤而被俘,进野川所之前已受尽酷刑,完全凭强壮的体格硬挺过来,没想到进野川所后右胳膊上被打了一针,不多久皮肉便溃烂开来,鬼子又假惺惺地帮助“医治”,从肩膀到小臂打上一寸厚的石膏以保持肘部的弯曲状态,直到三个月后才准许打开,此时,肘关节已经永久性地僵死,再也不能端枪射击。 老九名叫洪云林,年纪也是三十出头,长相有点像淳朴的农民,原本是光福一带的游击队小队长,因为叛徒出卖而被日军抓获。刚进野川所时,月京未来还想“教诲”一下这位貌似憨厚的农民,摆出循循善诱的架势问道:“你认为是毛泽东好还是汪精卫好?”洪云林的回答是:“太君,他们是哪村的,我怎么不认识?” 这两人在六号房里为人十分低调,不大与人交往,但人缘却相当不错,好在龙头似乎挺欣赏他们俩,所以郭松、张桂花之流也不大敢为难他们。 “呵呵,这小子瘦叽叽的,再打恐怕要散架了,”老鲁站出来劝住张桂花,“老张,肚子里空空荡荡的,费那力气干嘛,龙头你说是不是?” 张桂花藉机下台,气哼哼地坐了下来。 “让狗日的起来吧。”韦九冷冷地说道。 “他妈的,说谢龙头啊。”郭松踢了朱二宝一脚。 “谢龙头。”朱二宝吃力地叫道。 窗口的日本兵看看没有下文,吹着口哨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朱二宝已经坐不起来了,只得趴在铺板上慢慢将息。这当口,走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大铁门被人“哐”地敲响,把大家吓了一跳。 “开膘啦。”门外的外牢气喘吁吁地叫道。 大家记起来了,今天是星期五“开膘”的日子,注意力一下子转移了过去。 所谓的“开膘”,其实只是菜汤里增加一些油渣,半浮在菜汤里机灵地探头探脑。今天分饭多了一道工序:将每碗饭里仅有的几小块油渣一一挑选出来,均匀地分成五份,贵族朋友人手一份,余众仍是寡淡的汤泡饭。 老鲁分了几颗油渣给孟松胤,笑着说,这可是野川所的鱼翅海参,千万不要小看。 饭后依然是午睡,大家纷纷钻进被窝努力入睡,尽量减少体能消耗。 也许是油渣的功劳,韦九今天精神特别好,缩在被窝里瞪着两眼,颇有点百无聊赖。发了几分钟的呆,翻身去号洞里找出那份《新苏报》的残骸,一本正经地阅读起来。 第38页 这张旧报纸实际上仅仅只剩下了四分之一,看日期,居然还是一年前的,不知道它究竟打哪来,又是如何安全保留至今的。报纸其实已经快要烂掉了,天晓得它已经经过多少双手,纸面早被磨起了绒毛,字迹也模煳不清,现在拿在手里简直就像一块柔软的纺织物。但是,这并不妨碍韦九每天捧读如仪,形式大于内容地看上一、二十分钟。 开头几天,孟松胤看到韦九这种煞有介事的做派,暗地里总觉得非常好笑,但渐渐也有点理解了,大家成天就是吃了早饭等中饭,吃了中饭等晚饭,眼前永远是白花花的水泥墙壁,所以对一切带有文字和图案的物品会特别感兴趣。 刚有点迷迷煳煳,突然听到西北方向传来一阵凌乱的枪声,似乎离号房距离很近。 大家全都惊坐起来,纷纷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 “肯定是日本人在枪毙人,”韦九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小鬼子!” 老鲁告诉孟松胤,日本人经常会在西北方向的操场边枪毙人,通常以抗日分子和共产党人为主,更为残酷的是,枪杀后将尸体直接扔进硝镪水池化掉,连骨头也不剩一根。更加惨无人道的是有时候连子弹都不愿浪费,直接以挖眼、剥皮、斩首、水煮或狼狗咬的方式处死,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没错,就是畜生都不如,”韦九表示同意,“我刚进野川所时,月经未来为了逼供,把老子带到硝镪水池边去吓唬过一次。” “龙头,你见过那硝镪水池?”孟松胤忙问。 “见过,就在病栋的地下室里,一米见方,像口井一样,上面盖着盖子,”韦九现在说起来还心有余悸,“那盖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好像份量挺沉,掀开来后里面黄烟直冒,像开了锅的粥一样翻滚不停,把人魂都吓掉了。” “那盖肯定是陶瓷做的,外面再包一层石棉做密封,一般材料顶不住硝酸的腐蚀。”孟松胤忍不住插嘴,又问道:“什么是病栋?”。 “就是病房,”耿介之解释道,“说是病房,其实跟停尸间差不多。” “原来关在三号房的时候,我去过一次那鬼地方,”邱正东说道,“那时候正好天寒地冻,三号房有个重病号叫老王,月经未来怀疑是传染病,要我们把他抬进病栋去等死。” “进了那鬼地方,不给吃、不给喝,其实就是把人活活饿死。”洪云林补充道。 “过了两天,三号房又出了个病人,月经未来又逼着我们把人送进病栋,”邱正东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我进去一看,老王早就死了,脸被老鼠啃去了半边,连眼珠都没有了,只有眼角边还挂着一滴眼泪,已经冻成了冰珠。” “日本人就是畜生,”韦九低声骂道,“病栋的老鼠真他妈吓人,只只都像猫那么大。” “所以说,在这里千万不能生病,”蒋亭虎说,“生了病就是死路一条。” “唉,今天又不知是谁遭了毒手。”邱正东咕哝道。 十一、关老爷的牌位 一天清晨,月京未来“晨检”以后不像平时那样关门离去,而是站在门口传达了一项最新命令:从今天开始,点完名以后所有人都必须面向东方三鞠躬,向日本天皇致敬——说罢,嘴里喊着口令,令大家调整方向,练习鞠躬的姿势。 大家极不情愿地敷衍了事,可月京未来没那么好煳弄,提着棍棒在众人身后走来走去,看谁弯腰的幅度不够便一棍打来。 “他妈的,真不是东西,把我们当奴才了。”月京未来一离开,老鲁第一个破口大骂。 “狗日的,就跟逼着别人给自己送礼一样,真他妈不要脸。”张桂花往地上唾了一口。 “咱们不能让鬼子的阴谋得逞。”邱正东嚷道。 “孙子才愿意这么做?”蒋亭虎白了邱正东一眼。“可不这么做,鬼子能放过你?不说暗牢、浓床了,就是每天敲你几棍也吃不消啊。”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韦九摇头嘆息。 “我倒有个主意。”老鲁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快说来听听。”郭松催促道。 “我建议在东面立一座关老爷的牌位,这样咱们鞠躬的时候就等于是在敬关老爷了,”老鲁指着朝东的墙壁说道,“咱们学关老爷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榜样,小鬼子还不是拿咱们没辙?” “好主意。”韦九第一个叫了起来。 “主意是不错,可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来立牌位?”张桂花表示疑问。“还有,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这么干,会不会惹麻烦?” “据我所知,日本人也一向敬拜关公,应该不会公开反对。”耿介之说道。 “这事讲究一个心诚则灵,心意到就行,形式上不必苛求,”邱正东说道,“那怕只是在墙上写几个字也行。” “孟夫子,你是读书人,知道应该怎么写,你来写吧。”蒋亭虎找来牙刷柄朝孟松胤手里一塞。 “好,那就我来写。”孟松胤拿起牙刷柄站上了铺板。 第39页 孟松胤踮起脚尖,略一思索,在墙面上用隶书工工整整地刻写上十四个大字:“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 第二天早上,月京未来点完名后,像昨天一样命令大家转身面向东方三鞠躬致敬。 今天大家的鞠躬姿势都很标准,毕恭毕敬,一丝不苟,月京未来看在眼里非常满意,但马上又觉得有点奇怪,目光狐疑地四下扫射,终于发现了墙上关老爷的“牌位”。 “谁写的?”月京未来厉声喝问。 没有人回答,但孟松胤顿时心脏乱跳起来。 “到底是谁写的?”月京未来狂吼起来。 从这厮的神情来看,似乎不像大家原先所期望的那样“也敬拜关公”,如果咬住这件事不松口的话,后果还是相当严重的。 “好,我给你们一天时间,要是明天还没人承认的话,全体饿饭三天。”月京未来冷笑道。 “怎么办?”等月京未来一出门,孟松胤连忙找老鲁要主意。 “不能承认,”老鲁答道,“实在不行,只能大伙一快儿死挺三天。” “你说得倒轻巧,咱们现在这样的身子骨,别说饿三天,就是一天都受不了哇。”张桂花叫了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孟夫子是为了大家才这么做的,现在让他一个人扛,太不仁义了吧?”老鲁反唇相讥。“难道你愿意向日本天皇致敬?” “谁说我愿意了?”张桂花翻翻白眼。“王八蛋才愿意。”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通,但仍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孟松胤越想越害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口。现在六号房中只要有一个人松口,那么,等待自己的也许就是该死的暗牢或浓床了。明天月京未来进来点名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呢?所有的人都甘愿接受饿饭三天的惩罚吗? 到哪里去找能让所有的人都不开口出卖自己的妙方呢? 晚饭前,又来新兵了。 按当初的设计标准,每间牢房容纳的人数应该是十四名,但是,六号房现在已经关了十八名——挤一点当然没什么问题,怕就怕日本人为了腾出空间而大开杀戒。 新丁四十来岁年纪,保养得白白胖胖,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看上去颇有几分富贵相。气人的是落到了这步田地,竟然还没忘记摆出公子落难的神气,两眼看起人来充满居高临下的不屑和自命不凡的倨傲。此君身穿合体的西服,衬衣领子雪白,配一条颜色雅致的碎花领带,在眼下这种场合,大有鹤立鸡群之感。 韦九也感到十分意外,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新丁:不剃光头、不穿囚服、骄傲得像一只漂亮的芦花公鸡。 “问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事进来的。”韦九对郭松吩咐道。“狗日的倒像是有钱有势的员外。” 员外极不情愿地回答说姓罗,脸上还是难掩不屑的神情。 “你他妈挺会拿架子是不是?”张桂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巴掌拍过去。“小样,看我不整死你!” “你早晚会后悔。”罗员外冷冷地扫了张桂花一眼,一脸君子不与小人斗的神情。 “脱衣服!”张桂花勃然大怒,揪住罗员外的衣领拖向天井。 罗员外置之不理,张桂花刚想大打出手,郭松一脸坏笑地拉住,拿起面盆去水槽里舀满水,噼头盖脸地浇过去,沖得罗员外顿成落汤鸡。 “喜欢穿着衣服洗澡是吗?今天老子成全你,慢慢享受吧,”郭松把面盆交给黄鼠狼,“每隔五分钟给他浇一盆水,不急,洗上两个钟头再说。” 天气仍然很冷,小风阴飕飕的像软刀子一样,浑身湿透的罗员外被沖得东倒西歪,抖得几乎站立不稳,脸色都发了青。 “再请员外喝碗酒吧。”韦九淡淡地说。 “上啤酒!”郭松扯大嗓子作功率放大。 酒保是张桂花,用胶木碗舀了满满一碗自来水,直接送到罗员外的嘴边。 罗员外不知兇险,被逼不过,只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下肚去。一碗刚喝完,第二碗立即递了过来——如此再三一口气喝了五碗。 “六号房的定量是十五碗,”郭松热情洋溢地解释道,“但据说最高记录还没超过十二碗,一般人呢,在第八碗就醉到了。” 什么叫醉倒?罗员外一时还没想明白。喝到张桂花亲手强灌的第六碗,开始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差不多已能隔着肚皮听到哗哗的水声。第七碗喝得尤其艰难,张桂花在旁不停敲打督促,往后脑勺上拍了几十个巴掌。罗员外已经冷得打起了颤,像喝烧酒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咪着冷水,脸色变成一种吓人的灰白,眼珠也像金鱼那样鼓了出来。 “瓜娃子喝完这碗就饶你。”蒋亭虎用四川话劝道,柔声细语像哄小孩喝咳嗽药水。“难得来一次,一定要喝巴适了。” 罗员外见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豁出去往死里喝。肠胃胀得快爆炸了,甚至已经无法弯腰。正如人们根据经验所预言的那样,当第八碗才喝掉一半,突然张嘴似山洪暴发般“哇”地呕吐起来。 第40页 “醉了,醉了。”看客们热烈欢唿起来。 这实际上不是呕吐,而是喷射,肠胃痉挛着挤压出一股粗壮的水柱,像被撞坏的消防龙头那样在空中留下一道弧线。 “别忘了给客人抽菸。”韦九提醒道。 张桂花笑嘻嘻地取来牙刷柄,插在罗员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乘对方莫名其妙之时,牢牢捏紧那两根夹着“香菸”的手指,而郭松则配合默契地抓住牙刷柄狠命一扭。罗员外终于悽厉地叫喊起来。 “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韦九正式盘问。 “开银行的。”罗员外回答得有气无力,除此之外再也不肯开口。 “给他吃几根油条。”郭松及时提出对策。 这根“油条”实际上是那条硬邦邦的旧毛巾,放水里浸湿后拧成油条状,简直和一根棍子差不多,抽人后背非常得力。只听“啪”一声闷响,罗员外差点摔倒。 孟松胤突然醒悟过来,万一这位银行家是因为涉及抗日而被抓的,这么折磨人,岂非大水沖了龙王庙? “龙头,我看最好别把这傢伙逼得太急,”孟松胤凑在韦九耳边提醒道,“这种人跌进来绝对有着非比寻常的原因,你看他头不剃、衣不换,背景肯定硬得很,现在把他玩得太狠绝对没好处。” 韦九点点头,表示十分贊同。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这点利害关系还会看不出来?刚才主要是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再加上被郭松和张桂花左右一架,这才玩起了火。那俩混蛋光知道找乐,简直一点脑子也没有。 “咱也没衣服给他换,要不,让他钻被窝里去吧,”张桂花也开始有点担心,“狗日的别真是一座真神。” 罗员外哆哆嗦嗦地脱去湿衣服,连打了几个喷嚏,光着屁股狼狈不堪地钻进黄鼠狼安排的被窝,躺在号板的最末端一声不吭地将息。 晚上,罗员外发起烧来,鼻息异常粗重。 “放心,睡一晚啥事没有。”张桂花对韦九说。“肉蛋孙平时吃得好,底子厚,折腾几下没关系。” 第二天早上,罗员外的面孔红扑扑的,并且开始咳起嗽来。 “让狗日的躺着吧,到了明天啥事没有,”张桂花还是那句话,“平时鱼翅海参又不是白整的。” 点名的时候,罗员外的衣服还没干,只好继续躺在被窝里。月京未来凑近去看了看,见确实病得不轻,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就在午饭前的刻把钟,发生了一件令大家羡慕得要命的事:罗员外获释。 罗员外支撑着穿上湿衣服,摇摇晃晃走出铁门,临出门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韦九一眼。 吃罢中饭,几名外牢突然搬来几大摞黄纸板和两大叠已经裁切好的黑纸块、白纸条,然后又给了半碗浆煳和一支羊毛排笔。 “他妈的,轻松日子到头喽,又要干这该死的活计了。”张桂花嚷嚷道。 老鲁指着那堆原材料告诉孟松胤,那是专为西药厂加工的包装盒,用于放置那种玻璃管的注射剂,今天材料少,只需干半天,以前忙起来要干整整一天。 大家在板上四散开来,分成几个小组,轻车熟路地开始忙碌。 领头摺纸板的“上手师傅”名叫庞幼文,年纪四十不到一点,原来是忠义救国军第十支队除奸团成员,在观前街上枪击一名恶贯满盈的伪公署警长时不幸被捕。老鲁暗中曾与孟松胤谈论过忠义救国军的立场问题,说这支带有浓重帮会色彩的武装力量可以说是典型的亦正亦邪,虽有鱼肉乡里的流氓作风和顽固的反共立场,又深晓抗日救国的民族大义,所以,这样的人应该尽量团结,以对付共同的敌人。庞幼文非常爱干净,每隔几天就要洗一个冷水澡,在天井里露出一身剽悍的纹身:一条四爪青龙越过左肩盘旋于胸背——有时走廊上的日本兵见了这条过肩龙也会翘着大拇指喝彩。 与庞幼文的情况有些类似的是三十来岁的吴帆光,原为国军的一名副班长,在与日寇的血战中多次英勇负伤,溃退时加入忠义救国军,在苏州周边地区搞了很多次暗杀、爆破、策反活动,这次因为策反一名汪伪军官失败而被捕。吴帆光性格比较乐观,平时喜欢哼几句评弹,放风的时候动不动便捏着嗓子来一句:“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有意思的是这位老兄永远只会这么一句,但是颠来倒去,乐此不疲。 煳制纸盒的主要流程是先将厚纸板摺叠成形,然后在白纸条上刷浆将毛坯包裹起来,最后在盒子内部粘上黑色的瓦楞纸。做好的成品,全部竖立起来排放在过道里,等待自然阴干。 孟松胤被分配在比较容易掌握的粘贴瓦楞纸一组,跟着别人边学边干,很快便掌握了要领,觉得这不失为一种简单而又不乏趣味的劳作,总比一味呆坐要强得多。 教孟松胤摺叠瓦楞纸的“师傅”名叫林文祥,年近四十,和蔼可亲但沉默寡言,据老鲁讲,他很可能是一名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人,由于叛徒出卖而被捕。看得出来,林文祥曾经受过许多酷刑,脸上、手上伤痕累累,尤其是十个手指甲,曾被全部拔去过,现在仅仅新长出来三分之一,看上去是一种鲜嫩的粉红色,孟松胤见了牙床一阵发软。林文祥淡淡一笑说,没什么,只要三、四个月就长好了。 第41页 一起摺纸的还有一位名叫李滋的年轻人,年纪比孟松胤稍微大些,罪名也比孟松胤严重些:“抗日现行犯”。据说他原来是营造公司的一名监工,既懂得造房子、也懂得拆房子,一次给地处盘门的海军司令部扩建办公楼时发挥天才的想像,偷偷用竹竿替代钢筋,结果房子还未封顶便塌了一面墙,幸亏家中耗费巨资及时打点,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李滋最大的遗憾是当时不应该完全以竹竿做市面,至少应该在关键部位稍微“破费”几根钢筋,等楼房完工、工钱到手后再全家逃到乡下去,让那堆豆腐渣一年半载以后再压死一窝鬼子。 干了两个钟头,孟松胤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非常害怕干这活,原来是看着轻松,其实很累,由于盘腿而坐,上身必须弯得极低,时间一久,头颈和腰背酸得像要断裂一样。 今天需要煳制的纸盒不多,所以浆煳就显得多了一些。没想到,就是这些浆煳,最后给孟松胤惹上了麻烦。 浆煳由真正的面粉调制而成,闻上去比平时所吃的军备粮还要香,负责刷浆的小江北实在忍不住诱惑,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捞了一坨抹进嘴里,谁知一旦尝到甜头便再也收不住手,左一抹右一抹,不知不觉中竟然吃掉了小半碗,更糟糕的是最后还被张桂花看见了。 张桂花不声不响走到小江北身后,乘小傢伙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喉咙,一手死命卡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捏开嘴巴,同时用膝盖狠狠地顶向腹部。 “大家看看,狗日的偷吃浆煳,”张桂花像疯了一样狂吼道,“我让你偷吃、我让你偷吃……” 小江北被掐得快背过气去了,但又不敢、也没有力气挣脱。 孟松胤正好就在旁边,看在眼里心中实在不忍,连忙上前劝解,嘴里说着“算了算了”之类的话,试图拉开张桂花铁钳一样的大手。 “他妈的,六号房哪轮得到你做主!”张桂花朝孟松胤瞪眼大骂。“给你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也不撒泡尿照照。”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孟松胤气得嘴唇直哆嗦。“人都快被你掐死了。” “掐死又怎么样?”张桂花越发嚣张。“信不信老子连你也一块儿掐死?” 孟松胤有点明白过来,张桂花这是借题发挥,主要是素来看不惯不卑不亢却又游刃有余的老鲁,今天顺便来一个敲山震虎。 “行,有种就说到做到。”老鲁突然站了起来。“来,我看着你掐。” 张桂花没料到老鲁会公开摆明对立的姿态,楞了一楞,众目睽睽之下再无退路,干脆孤注一掷,一个箭步跳出去,起手掐向孟松胤的头颈。 老鲁动若脱兔,瞬间出手,飞快搭住张桂花的手腕,顺势一个别转,轻轻松松便令对方跌跌撞撞地撞向墙壁。几乎与此同时,耿介之和邱正东带头站了出来,沉着脸与老鲁并肩而立,对张桂花怒目而视,看得那厮再也不敢贸然动手。 “吃浆煳也是被你们逼出来的,”林文祥开口说道,“要是能像你一样顿顿吃个半饱,谁会做那样的事?” “姓林的,你这话什么意思?”郭松不能再装聋作哑,当即跳了出来。“是说咱们哥几个多吃多占不应该?” “是啊,号子里到底还讲不讲规矩?”蒋亭虎帮腔道。 “就是不应该多吃多占!”庞幼文直截了当地回击道,“这样的规矩早就应该废除!” “是啊,大家都是中国人,都受着鬼子的欺压,为什么自己人还要欺负自己人?”老鲁大声嚷嚷道。 “大家既然都标榜自己是好汉,那就更不应该欺负弱小,否则跟丧尽天良的鬼子有何两样?”孟松胤壮着胆子叫道。 这番话算是击中了要害,几位多吃多占的“好汉”立即闷掉了。 韦九自始至终坐在原地没吭过声,眼见现在的形势已是事实上的揭竿而起,而两方面的力量又极不对称,如果出面弹压的话,很可能造成政权颠覆的后果,所谓众怒难犯是也。 “孟夫子说得有道理。”韦九自言自语般说道,脸上的表情既冷静又淡漠。“行了,都坐下吧。” 孟松胤暗想,韦九真是聪明人,别看外表粗蛮,其实心细如髮,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勐打勐冲,什么时候应该顺水推舟。 一场纷争就此平息,大家重新投入工作。 未曾撕开、摺叠的厚纸板堆放在靠南墙不远的铺板上,孟松胤看着这堆半人来高的纸板,又看看头顶上离地三米的窗户,眉头越皱越紧,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再看周围的人,全在埋头干活——孟松胤大着胆子把纸板使劲推向墙边,以此垫脚而双手抓住窗沿,同时迅速一个引体向上,目光越过窗栏投向室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灰白色的高墙和墙顶的电网,此外还能看到右侧十来米远的地方是一座二层小楼的屋顶——从二楼窗玻璃上贴着的红十字来看,定是检身所上面的医务室无疑——其余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孟松胤收回视线,用手指轻轻叩响手指般粗细的铁栏杆,又顺便用指甲抠了抠窗沿边的墙灰,似乎是在验证这些栏杆是否坚固……“干什么?”张桂花在身后晴天霹雳般一声大吼。 第42页 “没什么,看看外面。”孟松胤连忙跳下纸板。 “看看外面?”张桂花一拳打了过来。“你他妈不要命了?” 这一拳正中面门,孟松胤脑袋里一阵昏眩,不由得后退两步,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鼻子里很快便淌下了两道鲜血。 “好大的胆子,要是被鬼子看到你朝外面看,当场枪毙都有可能。”郭松阴阳怪气地说。 “这不是给大家找麻烦?”张桂花气势汹汹地还想动手。 “为什么打人?”孟松胤清醒了一些,本能地做出准备迎战的姿势。 “哎哟,长脾气了?”张桂花举拳咆哮道。“小样,看我不整死你!” 老鲁突然出手,一言不发地捏住张桂花的手腕,目光平静但又坚毅。 “来、来、来,老子今天陪你好好玩玩。”张桂花揉揉被捏红的手腕,退后一步摆出大打出手的阵势。“说句老实话,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今天三拳之内不让你趴下,我他妈张字倒过来写。” “谁都不是三头六臂,口气不要太大!”耿介之站在老鲁的背后开了口。 此话一出,林文祥、邱正东和洪云林也站了出来,抱着胳膊虎视眈眈地盯着张桂花。郭松看在眼里,偷偷朝后面退了半步。 “怎么,全鼓起来了?”张桂花有点着慌,但六号房第一打手的台型又必须扎起来。“好,今天干脆一块儿收拾。” “行啦,都是自家兄弟,掐来掐去有什么意思?”韦九终于吭了声,神色虽然严峻,但口气仍然是轻描淡写。 “是啊,饭都吃不饱,还有力气打架?”庞幼文附和着和稀泥。 “行了,行了,散了吧。”吴帆光把张桂花拉开。 “老鲁,算了吧。”林文祥也把老鲁往后拉。 双方借风落蓬,骂骂咧咧地分坐于铺板的两端。 孟松胤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六号房实质上大致可以分成对立和中间的三派,表面上波澜不惊,但随时都会像火药桶一样爆炸开来,可见战争、灾难、牢狱之类的非常环境,向来都是验证人性的试金石,善与恶仅在一念间沉浮,咫尺天渊,一如天堂和地狱间的距离。三十个平方的六号房,俨然就是社会的缩影,如果说掠夺资源、奴役他人、贪婪嫉妒等等恶行本属人类的本性,那么大家聚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基于利益和本能党同伐异,最后也註定了将以争斗、磨合和妥协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 看来,龙头真不是好当的。 十二、对战 山塘河上最热闹的时段,永远是每天的清晨。 六、七点钟的时候,水面上总会“咿咿呀呀”地摇来几只菜农的小船,与河滩上的女人们大声讨价还价,而临水的人家通常则是开了后门直接交易。 山塘街紧靠近郊,所以还能买到一些新鲜的蔬菜,只是价钱贵得吓死人,青菜论棵作价,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齐依萱买过几次韭菜,竟然是每根一角钱,卖菜的老婆婆说,这还是便宜的,要是不怕半路上被抢,弄进城去能卖到两角钱一根。 齐依萱每天一早一晚买两次菜,都是把钱放在篮子里,系在绳子上从二楼的窗户直接垂到船上,然后将蔬菜吊上来。一来二去,山塘河上的几位船主都知道四百二十五号有位漂亮的大小姐,菜买得又多又爽气,是位不折不扣的大主顾。 窗下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河滩,妇人们在台阶边洗衣、聊天、骂孩子,互相交流跟婆婆斗智斗勇的心得体会,齐依萱无聊的时候总依在窗口听着玩,日子倒也过得寂寞而悠闲,似乎与战乱与危险毫不相关。 但是,这样散淡的时光以后恐怕再也享受不到了,齐弘文已经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派小李送女儿离开苏州——之所以委派小李,那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齐弘文已经看出小李对齐依萱似乎隐隐约约有些好感,而且为人非常正派,足可託付此任。 小李名叫李匡仁,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化工系,与齐弘文属于同行,所以这些日子里接触颇多,时时凑在一起就学术问题深入讨论,在纸上写写划划,偶而还会争论几句。有时候,齐弘文也会大发感慨说,小李啊,你灵性很足,跟我的得意门生孟松胤颇有几分相像,你真不应该放弃学业哪。 李匡仁生就一张白皙的圆脸,再加上同样圆乎乎的眼鼻,难免透出一种俗称为娃娃脸的神态来,使人很难想到实际上却是一位精明强干之人。这段日子里,李匡仁先生与齐家父女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与齐依萱朝夕相处,虽然不能用形影不离来形容,但也相差不多,甚至与一般情侣相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时间一长难免暗生情愫,朦朦胧胧生发爱慕之意。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齐依萱为孟松胤的事日日焦虑,那有心思去体味这份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微妙感觉。 经再三考虑,齐弘文与李匡仁一致认为应该选择水路去吴江,虽然耗费的时间稍多,但要比陆路安全得多。李匡仁随即去虎丘附近的花农那里雇定一只带棚的橹船,又为齐依萱办来一张“善良之市县民”证件和一份梅机关出张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万事俱备,只待明早出发。 第43页 到了下午,齐弘文突然想到路上还应该备点干粮,忙让李匡仁出去想想办法。 “要不,我去弄点压缩饼干来吧。”李匡仁不假思索地说。 “好吧,能搞到的话当然再好不过。”齐弘文点点头。 李匡仁当即出门而去,齐依萱觉得有点奇怪,现在糖果店里基本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哪里去买压缩饼干?如果没有搞错的话,那玩意儿只有军队里才有,满苏州没有一家店铺会出售这种东西。 齐弘文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自己的旧西装,要女儿明天穿着这身男装上路,同时建议最好再去剃头店把头髮也剪短点。 “那我现在就去剪头吧,”齐依萱答应道,“我看小李有一顶呢绒的工人帽,明天跟他借来往头上一扣,再用锅灰把脸抹黑点,那就谁也看不出来了。 “路过哨卡的时候别多说话,有事让小李去应付,千万记住啊。”齐弘文再三叮嘱。“还有,出门出路一带要学会见貌辨色,万事不可鲁莽……” “记住啦,”齐依萱笑道,“爸爸,你简直比老太婆都啰嗦。” “孟松胤的事情你放心,等近阶段的危险过去后,我会尽全力营救他,”齐弘文一脸严肃,“不出意外的话,我还是有点把握的。” 这句话,齐依萱听在耳里却并没放在心上,认为父亲只是嘴上说说,聊作安慰而已。 “新鲜青菜一块钱三棵、新鲜青菜一块钱三棵……”河面上远远地飘来一阵叫卖声。 “晚上多买点菜,把剩下的那点鸡蛋全炒了,再蒸点火腿,敞开肚皮吃一顿,算是给你饯行吧。”齐弘文苦笑道。 “好吧,我去把卖菜船叫过来,”齐依萱走到窗口探头大叫,“买青菜。” “来喽。”小船上的汉子一边答应一边加紧摇橹,船头很快便靠到了后门边的台阶下。 齐依萱跑下楼去,开了后门,蹲在台阶上准备挑菜。 “大小姐,一块钱两棵,随便挑。”船上的汉子放下橹,将缆绳穿在墙上的缆洞里系牢。 “咦,刚才还喊一块钱三棵,怎么一转眼成一块钱两棵了?”齐依萱不高兴地问。 “大小姐,肯定是你听错了,”汉子矢口否认,“我一直买一块钱两棵,不信你去问那边河滩上的嫂嫂,她刚买了两棵……” “算了,不买了。”齐依萱有点恼火,转身欲走。 “大小姐,再商量商量吧,”汉子马上软了下来,“你看,多新鲜的青菜啊。要不这样吧,我赔点老本,两块钱五棵怎么样?” “你这个人做生意不老实……”齐依萱看看河面上没有别的菜船,只好再次蹲下身来挑拣。 这当口,前面的天井里传来一声悠长的吆喝:“捉垃圾哎——” 苏州近郊的农人有一传统,空闲时肩挑一付箩筐穿门入户,走进沿街人家的天井、客堂收集菜皮、蛋壳、煤灰之类的垃圾作肥料,名曰“捉垃圾”,有时登堂入室一直闯进人家后院也是常事,居民们司空见惯,向来不以为怪。只是近年物资短缺,百姓家中哪有菜皮、蛋壳可扔,所以已经好多年无垃圾可“捉”。 “没有,没有。”前面厢房里的小王闻声走了出来。 “先生,煤球灰也要。”捉垃圾的汉子央求道。 “没有,煤球灰也没有,快出去。”小王不耐烦地叫道。 话刚说到这里,勐听得一声枪响,随即是一阵身体倒地前压翻锅碗瓢盆的稀里哗啦声——齐依萱跳起身来,转脸一望,只见客堂里站着一名打扮成农民模样的捉垃圾汉子,手里拎着一支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瞄准自己的胸口,而小王早已趴在地上气绝身亡。 齐依萱尖叫一声,手里的青菜全部掉落,幸好捉垃圾汉子马上掉转枪口,迅速朝楼梯上冲去。齐依萱终于明白过来,此人真正的目标是父亲齐弘文。 楼上很快便响起了枪响,听得出双方正在近距离对射,看来父亲刚才听到枪响后已经有所防备。 六、七声枪响过后,一串沉闷的滚动声传来,像是有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齐依萱吓得浑身乱颤,双脚再也挪不开步。 “依萱,快跑!”齐弘文突然从二楼窗口探出身来大叫,肩膀上鲜血淋漓,看来已经中了一枪。 齐依萱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怎么跑、往哪里跑。 齐弘文从窗口跨出一条腿来,一手抓牢预备在窗台上的绳索,意欲下滑到一直泊在窗下的小船上去,没想到台阶边那条菜船上刚才还在讨价还价纠缠不休的汉子,早已拔枪在手守候多时,稍微一瞄啪一声扣下了扳机。 这一枪正好打中齐弘文的胸口,齐依萱恍惚中只见父亲的脸上一片痛苦,但仍然支撑着向菜船上的汉子连开两枪,随后身体朝后一仰,轰然倒向地板。 菜船上的汉子头部中枪,咕咚一声栽入水中,鲜血顿时染红了河面。 附近河滩上洗衣服的妇女见状一闹而散,齐依萱总算缓过神来,一面哭一面叫,像疯了一样冲进后门,连滚带爬地奔向楼梯。 第44页 楼梯口的方砖地上,大腿中弹的捉垃圾汉子浑身是血,看来刚才从楼梯上一路滚落下来摔得不轻,脑袋大概被撞晕了,双眼虽然大睁着,眼神却有些迷煳。齐依萱一眼望去,第一印象是这人生着浓密的络腮鬍子,额头上有一道粗壮的刀疤,虽然穿着一身农民的土布衣裤,但气度却更像是军人。 看到齐依萱出现在跟前,捉垃圾汉子本能地抬起抢,但很快便看清面前站着的不过是一位手无寸铁、惊慌失措的姑娘,忙垂下枪口,挣扎着爬起身来,还想往楼梯上闯。 “不许动,举起手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吼叫。 齐依萱回头一看,原来是举着手枪步步紧逼而来的李匡仁,枪口直指捉垃圾汉子的后脑勺。看样子,他刚才并未走远,听到枪声又折了回来。 捉垃圾汉子无奈地松开手,驳壳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匡仁跳上一步,一脚踢开驳壳枪,又弯腰拾起来插在自己腰间,看看一边的小王已经断气,狠狠地一脚踢向捉垃圾汉子。 “走,上楼!”李匡仁厉声命令道,又对早已吓傻了的齐依萱说,“快,上楼看看你父亲怎么样了?” 齐依萱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大叫着“爸爸、爸爸”,快步奔上二楼。 李匡仁飞速探头从后门口看了一眼河面上的情况,然后用枪顶着捉垃圾汉子的腰眼,也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楼去。 半躺在地板上的齐弘文左手捂在胸口,鲜血仍在汨汨流淌,但神志还很清醒,齐依萱大哭着扑过去,但举着双手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浑身抖得几乎站立不稳。 “齐教授,伤到要害了吗?”李匡仁大声问道。 “恐怕比较严重。”齐弘文答道,为了不使女儿害怕,还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来。“他们总共两个人?” “嗯,船上一个已经被你打死了,”李匡仁答道,又一指捉垃圾汉子,“小王被这傢伙打死了。” “幸亏你及时赶到啊。”齐弘文轻轻咳嗽几声,嘴角边淌下了血丝。 “他们肯定已经守在附近观察过一段时间,前后地形都很熟悉,刚才看我出门是个机会,马上就动手了,”李匡仁用窗口的那根麻绳将捉垃圾汉子捆了起来,“我走出大门时,看到这傢伙坐在前面酱油店门口抽菸,穿衣打扮虽然跟乡下人没有两样,但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当下就起了疑心,走远以后偷偷回头一看,见这傢伙直往河滩边跑,大概是去叫同伙配合,后来又见他挑着垃圾担走进四百二十五号,我知道坏事了,连忙拔腿往回赶,可还是晚了半步。” “你小子真狡猾啊。”地上的捉垃圾汉子哼哼道。 “住嘴!”李匡仁又一脚踢去。 “现在怎么办呢?”齐依萱哭着问李匡仁。 “你赶紧去对面糖果店打公用电话,找一位姓宋的科长,就说三十五号已经中枪身亡,三十六号请求派人派汽车增援。”李匡仁撕了一块旧报纸,摸出钢笔在上面写上一个“432”的三位数电话号码。“快去。” 齐依萱依然六神无主,赶紧用袖子抹抹眼泪,拿着号码奔下楼梯,快步跑向大门外的糖果店。 “老伯伯,麻烦你帮我叫一下电话。”齐依萱把号码递给柜檯后的店主。 “咦,怎么只有三位数?”店主一看号码傻了眼。“苏州的电话号码都是四位数,是不是漏写了一个数字?” 齐依萱急得直跳脚,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听筒,摇响了电话。 “要哪里?”听筒里传来一名男子懒洋洋的声音。 齐依萱试着报出那个三位数号码,没想到对方立即像吃了鸦片烟一样振作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姐要接梅机关?” “什么?”齐依萱一楞。 “小姐,这是梅机关特务班的号码,你是不是搞错了号码?”接线员现在耐心特别好。 “没有搞错。”齐依萱喃喃地说,脑子里一片煳涂。 “那好,请小姐稍候。”接线员客气地说。 听筒里一阵轻微的“咔嗒”声后,传来了一名老男人的声音,公事公办地问“找谁?” “我找宋科长。”齐依萱怯生生地说道。 “我就是。”对方态度柔和了许多。 “我这里是山塘街四百二十五号,”齐依萱又开始哭泣起来,“三十五号刚才被人打死了,三十六号让我来打电话,要你们赶快派人派汽车……” “你是齐教授的女儿?”宋科长问。 “对,我爸爸也中了枪,你们快来啊……”齐依萱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急,我们马上到。”宋科长“咔嗒”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齐依萱这才慢慢地缓过神来,刚才接线员说到“梅机关”,李匡仁怎么会想到把梅机关的人叫来呢?这大名鼎鼎的梅机关在苏州的“出张所”位于公园路一带,属下宣抚班和特务班的人身穿草黄色的“协和服”,系黑色领带,腰挎军刀和短枪,是陆军部公开的特务机关,平时大量任用汉奸,总爱披着伪善的外衣对中国人“教化安抚”和“剿抚兼施”,但抓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煳,有时候甚至比宪兵队还要兇狠。 第45页 回到楼上,只见父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地板上已经淌满了鲜血。 “爸爸,你怎么样了?”齐依萱抖着嘴唇问。 “没有关系……”齐弘文勉强一笑。 “那个电话是梅机关出张所的号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齐依萱转脸问李匡仁。 “哼,你还蒙在鼓里吧?”墙边的捉垃圾汉子冷笑道,“他们本来就是日本特务的走狗,包括你的父亲在内!” “什么走狗?”齐依萱似乎没听懂。 “齐弘文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叛徒!”捉垃圾汉子大叫道。“卑鄙的叛徒,就是躲到天涯海角,组织上早晚也会把你处决掉。” 李匡仁飞起一脚踢去,正中捉垃圾汉子的下巴,那汉哼了一声,顿时昏死过去。 “该死的共产党!”李匡仁骂骂咧咧地又踹了一脚。 “爸爸,这……这……”齐依萱张口结舌,脑筋说什么也拐不过弯来。 “唉,爸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孟松胤……”齐弘文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特别是孟松胤,简直就是亲手害了他。” “和孟松胤有什么相干?”齐依萱越发煳涂。 “爸爸的本意,只是想利用一下孟松胤,并没有太多的恶意,但没想到事情会弄假成真,居然会被弄到日本去作劳工……”齐弘文的声音越来越轻,语速也越来越慢。“依萱,听爸爸的话,去乡下找爷爷奶奶……” 齐依萱心乱如麻,能做的事只有哭成一团。 “依萱,听话……”齐弘文的眼睛开始失去光泽,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小李,拜託你……送她去吴江……” “放心吧,我一定送她去。”李匡仁答应道。 “你快去门口警戒……防止再有人进……来……”齐弘文吩咐道。 李匡仁想想也有道理,万一杀手不止两名,那就太危险了,连忙提枪在手,一熘烟跑下楼去。 “依萱……我口袋里有支钢笔,你赶快藏起来……”齐弘文硬打精神低声说道。“记住,不要给任何人看,也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包括小李在内。” 齐依萱明白过来,父亲刚才是把李匡仁故意支走,那支钢笔里面肯定有着极其重要的秘密,连忙伸手去父亲的西装内一摸,在胸口处的内口袋里拿到了一支粗壮的黑色钢笔。 “记住我的话,赶快藏好,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千万、千万!”齐弘文再三叮嘱。 齐依萱旋开钢笔帽,突然发现里面并没有笔尖,只是一只伪装的空壳,里面塞着一张捲成棍状的稿纸,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快藏好!”齐弘文拼尽全身的力气叫道。“千万……千万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啊!” 齐依萱吓得一颤,忙将那支奇怪的假钢笔藏进贴身衣袋。 “如果有机会,你也不要呆在江南了,一定要往内地跑……要是遇到重庆方面的人,或者是可靠的共产党人,你把它……交给他们……”齐弘文的声音越来越低。 “爸爸,那我们一起去内地。”齐依萱抓住父亲的手叫道。 “别了,依萱……”齐弘文突然奇怪地一笑。 话音刚落,齐弘文突然挣脱女儿的手,迅速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枪响之后,齐弘文脑袋一歪,但原本靠在墙上的身体并未倒落,而齐依萱却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似乎此刻中枪的人是她。 等到楼下的李匡仁听到枪声冲上楼来,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时间怔怔地站在屋子中央,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来形容。地上渐渐甦醒的捉垃圾汉子也被枪声彻底惊醒,没料到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结局,眼睛一下子瞪得足有铜铃那么大…… 十三、阿喀琉斯之踵 吃过晚饭没多久,天就擦黑了。 封号以后,大家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一天中最轻松的分堆聊天。 “孟夫子,你刚才究竟在看什么?”老鲁忍不住问。 “我其实是在看窗的结构。”孟松胤压低声音答道。 “窗的结构跟你有什么关系?”老鲁颇不以为然。“总不见得你想从窗户里逃出去?” “你说对了!”孟松胤附在老鲁的耳朵边答道。 “哈哈,逃出野川所?你小子的脑壳里咋会蹦出这样的想法来?”老鲁高声大气地笑着嚷嚷道。 这句话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号房内像蝉鸣突然停止那样,顿时安静下来。 “逃出野川所?”蒋亭虎首先倒在铺板上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你要是说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女婿,兴许我还会相信。” “小样,不知道天高地厚。”张桂花鄙夷地一撇嘴。 “孟夫子跟我说着玩,一个人唱小热昏1呢。”老鲁自觉刚才失言,连忙掩饰。 1苏南地区的民间滑稽说唱表演。 “我没瞎说!”孟松胤固执地说。“我也不喜欢开玩笑。” 第46页 “老弟,你还是个不错的冷面滑稽,”陆雨官也哈哈大笑,“我看王无能1也没你这点花露水。” 1三、四十年代享誉苏沪地区的着名滑稽戏艺人。 “这鬼地方,铁门、铁窗、高墙、电网、哨兵、狙击枪……真不是夸张,就是老天爷给你按上一对翅膀,恐怕也没法从这院子里飞出去,没见头顶上的钢筋,空档间连个脑袋都伸不出去。”耿介之认真地说道。 “就是,书上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插翅难飞!”邱正东附和道。 孟松胤慢慢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小段野芦苇的花穗,小心翼翼地递到老鲁的手上,似乎那是一把能够打开野川所大门的钥匙。 “这不就是野芦苇?河滩边、水塘边多的是,太湖上更是铺天盖地,乡下都用来当柴烧。”老鲁不解其意。“这能说明什么问题?不就是被风吹过来,落到了上面的走廊里,然后又掉了下来?” “这一小截芦花,是那天刮西北风的时候落进来的,这说明野川所的外面就是野地,至少是西北方向全是野地,否则不会有芦苇花飘到走廊上来。”孟松胤答道。 “有点道理,”老鲁跟随这一思路继续分析道。“这东西一般长在水边潮湿的地方,我猜这附近不是有河塘就是有水沟,所以不会有人在这种地方建房子,估计野坟倒有几座。” “那又怎样?难道咱们在墙上打个洞?”郭松指着南墙问道,“钻出去以后再在外墙上也打个洞?” “呆货,这样的话日本人先在你脑袋上打洞了。”蒋亭虎叫了起来。 “你们还没懂我的意思!”孟松胤认真地说。“其实动这念头,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你们半夜里都在打唿噜,我可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一直在琢磨这事。” “别开玩笑了,这事有点像瞎子剥蒜,瞎扯皮。”张桂花嘲笑道。“这儿里外加起来就四十五个平方,晚上一封号,才三十个平方,再加上一、二十双眼睛全天二十四个钟头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放个屁还得留神别嘣着谁,除非咱们全变成耗子,从下水沟里熘出去。” “唉,算我对牛弹琴。”孟松胤垂头丧气地说。“不说了,睡觉。” “孟夫子,说下去,”韦九突然开了口,“别理那帮蠢货,我在听着呢。” 孟松胤看看韦九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意思,眼神中居然满是期待和鼓励。 “我只是随便说说,不要当真……”孟松胤搪塞道。 “孟夫子,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今天爬窗的事肯定也有原因,”韦九的口吻非常严肃,同时还带有一丝明显的威逼,“不管你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今天说什么也得摊开来说,行得通行不通是另一回事,要想背后搞鬼,可别怪我不客气。” 孟松胤沉默不语。 “要不你就随便说说,就当聊天解闷也好。”老鲁捅捅孟松胤的胳膊。 “说出来自然没问题,但我不知道这儿所有的人是否都靠得住?”孟松胤当然还有顾虑。 “这得分什么事,”韦九摸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要是有办法逃出这个鬼地方,我敢拿性命担保,这件事绝对不会有人怀二心。” “要是真行得通,白痴才不想出去呢。”郭松嚷嚷道。 众人纷纷表示同样的意愿。 “我只知道我的方法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孟松胤在韦九身边坐了下来,“但我无法保证号房里的人是否能够同心协力。” “这个由我来保证,这句话我敢在关老爷面前起誓!”韦九立即表态,同时指指墙上的牌位。“我知道你在为牌位的事担心,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了,只要你能把大家带出去,从现在开始,六号房的龙头大爷就是你,你说往东,咱们绝不往西!牌位的事由我来扛,你就不用操心了。” 禅让龙头的宝座当然是一句戏言,对孟松胤来说也根本无所谓,真正让他心存感激的是韦九的末一句话:“牌位的事由我来扛!” 当然,韦九也不是傻瓜,说这话也有一定的前因后果。 自打罗员外放票之后,韦九已经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特错的事,必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此时再把牌位一事揽在身上,就绝对算得上是聪明之举了。所谓债多不愁、蚤多不痒,就是这个道理。 “我觉得,要想拧成一股劲,当务之急是要废除一切号房陋习,包括打人骂人和剋扣饭食的行径,同时也应该消除门户之见,尽量避免一切内斗,”孟松胤壮着胆子提议道,“否则的话,不可能办成任何事情!” “说得好!”老鲁首先贊同。 “嗯,有点道理。”韦九也表了态。 “孟夫子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不管这件事最后办得成办不成,咱们都得死马当作活马医,”老鲁补充道,“大家现在已经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蹦不了我。” “既然都是脚碰脚的弟兄,那就得事事一条心、处处一股劲,绝对不许扒灰倒笼、提闸放水1,”韦九的话大大增加了推行的力度,“谁要是胆敢吃里扒外,老子绝不轻饶,抽筋剥皮虽然办不到,摘两盏灯笼还是方便事,哪个不信,可以试试。孟夫子,现在可以把办法说出来了吧?” 第47页 1黑话,损人利己、泄漏秘密之意,也是清帮十大帮规中第三、第九条中规定的死罪。 “那好,我先大概透个底吧,”孟松胤终于下定决心,“据我观察,六号房虽然坚固无比,但是百密一疏,仍然存在着一个脆弱的要害部位,犹如阿喀琉斯之踵。” 大家面面相觑,根本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孟松胤环视一周,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现在跟这帮傢伙讲什么阿喀琉斯之踵,确实与对牛弹琴无异。 “呵呵,阿喀琉斯是古希腊神话里海神的儿子,也是有名的大英雄,”耿介之哈哈大笑,“这傢伙刚生出来的时候,他娘拎着他的脚脖子在冥河里浸了一下,从此浑身上下刀枪不入,战无不胜,只是当时他的脚脖子被他娘捏着没浸到水,所以那地方是唯一脆弱的要害,最后被人发现了秘密,一箭射中送了命。” “那么,咱这六号房的脚脖子到底在哪儿呢?”张桂花瞪着眼环视整间号房。 “慢着,要是最后非但没跑成,反被逮住了呢?”蒋亭虎问道。 “对啊,别偷鸡不着蚀把米。”郭松也被提醒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野川所是什么地方咱们心里都明白,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算是出不去了。”老鲁马上表示反对。“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是不是被逮住又有什么出入?” “唔,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大不了就是枪毙呗。”韦九一锤定音。“现在这么活着,我看比他妈死都难受。” “那就别耽误功夫啦,赶紧动手吧。”张桂花嚷嚷道。“孟夫子,求求你老人家开恩,先说说办法行不?都快急死我了。” “咱们得先找到工具,”孟松胤摇摇头,“没工具,全白搭。” “孟老爷,这里哪来的工具?”郭松嚷道。 “向日本人申请呗,”韦九没好气地抢白道,“真他妈方脑壳。”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李滋插嘴道,“号房里唯一能称得上工具的,只有这半截牙刷,这点猪头肉摆不成宴席吧?” “说难,是难,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孟松胤耸耸肩膀。“万事开头难嘛,工具到手,就算成功了一半。” “我看够呛。”张桂花并不乐观。 “别他妈总说丧气话。”韦九马上表示不满。 “别急,明天瞧我的。”孟松胤卖了个小小的关子。 第二天点名时和平时一样,月京未来跑到天井里看了一圈,然后站在关老爷的“牌位”前,阴沉着脸将大家的脸色一个一个依次看过来。 孟松胤一颗心顿时吊到了嗓子口。 “最后再问一遍,到底是谁干的?”月京未来终于开了腔。 “报告,是我。”韦九平静地说。 “混蛋!又是你,昨天的事还没跟你算帐。”月京未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好,那就新帐老帐一起算吧!” 事后证明,韦九这一个耳光挨得还是值得的:月京未来既未剷除墙上的字迹,也不再要求大家每日清晨向天皇鞠躬,整件事情就此不了了之。大伙猜测说,大概日本人也惧怕关老爷的英灵,不敢轻易得罪。 下午依然是煳纸盒,号房里顿时充满了硬纸板特有的那种腐草气息,还有那酸熘熘的浆煳味。 韦九心事重重地坐在角落里,大概仍在回味月京未来那句“新帐老帐一起算”的话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 “我看,肯定是罗员外出去后告的状。”孟松胤在韦九的身边坐下后说道。 “这事你就别管了,早点动手吧。”韦九拍拍孟松胤的肩膀。 孟松胤找了条被子,拆开一条口子,伸手进去掏出几根布条来,然后选了两根又长又结实的放入裤兜。 “行了,可以动手了。”孟松胤对老鲁轻声说道。“先把工具准备好。” “我就一直在琢磨,你的工具到底怎么解决。”老鲁马上来了精神。 “其实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孟松胤领头走进天井。 “你是说这铁丝?”老鲁随着孟松胤的视线看去,顿时开了窍。 横贯于放风场中央的那根铁丝长约三米,比铅笔芯还要粗一些,两头分别紧缠在东墙和西墙的铁耳上,而两只铁耳则直接浇注在水泥墙里面,看上去显得异常坚固。铁丝的用途主要是晾晒衣服、被褥、毛巾,虽然锈迹斑斑,但非常吃得起份量,有时候好几个人同时吊在上面都没事。 “要是把这玩意儿弄下来,倒是能派不少用场。”张桂花端详着铁丝跟铁耳的缠绕部分。“可缠得这么结实,怎么弄得下来?再说即使弄下来也太显眼了,明天月经太君查号时一眼就能看到。” “即使狗日的粗心大意没看到,可铁丝这么长,你往哪里藏?”郭松问道。“万一来个突击查号,不就露馅了?” “这个好办,”耿介之不以为然地说,“三米长的铁丝,一折为二就是一米五了,把它垂直穿到水槽的下水管里去不就行了?再不行就一折四。” 第48页 “不,我不需要那么长,只要二十公分就够了。”孟松胤说道。“而且铁丝不能全拿掉,不然进来查号时一眼就会发现。” “什么?”老鲁吃惊地问。“既要截二十公分下来,又要让铁丝还挂在老地方?这怎么可能!” “偷梁换柱呗。”孟松胤摸出裤兜里的布条扬了扬。 “可铁丝那么粗,缠得又那么死,单靠手指根本拆不开来啊。”老鲁试着拨拉了几下铁丝的缠绕处,根本纹丝不动。 “这个就更简单啦,看我的,”孟松胤站到中间,捏着铁丝的正中部位,试着轮圆了纵向转圈,“像这样使劲转,力道全吃在两头,不消多久就能拧断。” “那弄下来后怎么用呢?”蒋亭虎问。 “我只要二十公分就够了。”孟松胤答道。“把它一折为二,再绞成麻花状,一头砸扁了稍微磨一磨,就能靠它挖东西用了。” “那咱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干啊!”张桂花来劲了。 “让大家呆在里面别出来,院子里人多了容易引起注意,再派一个人守在大门边听着点动静,”老鲁对郭松吩咐道,“我来盯着走廊上。” 郭松答应着去了,老鲁退到南墙脚下,装出一付悠闲的样子抬头东张西望。 不多时,两名巡视的士兵从空中走廊上慢吞吞地走过,老鲁连忙示意孟松胤住手——根据平时的观察,士兵巡视的时间间隔并不一定,有时候半小时走过一趟,有时候偷懒,两个钟头才露面。 等士兵的脚步远去,孟松胤马上两手抓住铁丝,继续拼命地划圈。 摇了五分钟后,由于动作过勐及心情紧张,再加上已经好久没有吃过正经粮食,孟松胤累得喘开了粗气,两条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来干一会。”张桂花连忙走上来接替。 孟松胤取来毛巾,在水里沾湿了搭在铁丝的右端,又旋转了大约五分钟后,铁丝的左端已微微发热,首先出现了疲劳迹象,孟松胤用手背试着温度,忙叫张桂花停下来,随后亲自动手,放慢了速度继续转。 不多时,左端的一头先行断脱,而右端则因为有湿毛巾降温而并未断裂。孟松胤小心翼翼地握着铁丝,在二十公分处使用来回弯折的办法,很快将一截铁丝断了下来。 “喝,真简单。”张桂花接过那段二十公分长的铁丝感嘆道。 还没来得及高兴,耳朵附在铁门上的黄鼠狼突然匆匆跑向天井,通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大金牙来了! “坏了!”韦九脸色微变。 “外牢里面共有四大杀手,大金牙名列榜首,”老鲁赶紧拉着孟松胤回到号房,“这帮为虎作伥的傢伙,平时没事就爱耍威风揍人。” 慌乱之中,断头铁丝只能明目张胆地扔在地下。 门一开,月京未来带着三名彪形大汉走了进来,其中一名果真镶着一口亮灿灿的大金牙,长着一张兇悍无比的灰脸,眉眼间邪气涌动,似乎随时一触即发。孟松胤心头乱跳,倒不是害怕穷凶极恶的大金牙,而是担心天井里断裂的铁丝被发现。 “起立,报数。”韦九叫道。 “都坐着别动,”月京未来手里拎着一根木棍威严地叫道,一指韦九,“你,出列!” 韦九只能出列,同时自觉地伸出双手,但神态不失威严。 “好,你小子也算是明白人,老子就问你一句,服不服?”大金牙厉声问道。 “服。”韦九将衣袖撩起,露出两条胳膊。 “干什么?你以为铐一铐就算了?”大金牙提高了些嗓门。“今天请你住单间,让你这有眼无珠的蠢货享一个礼拜的福。来吧,先来道点心,坐一圈飞机散散心。” 说罢,两人一左一右抓住韦九的胳膊,顺势一脚踢往腿窝令韦九跪倒在地,胸膛正好贴在墙上。大金牙嘴里喊声“起”,将韦九的胳膊朝后上方狠命地抬了起来,看上去真像飞机的翅膀! 韦九干嚎一声,面孔紧紧地贴在墙上,根本没有逃脱的余地。由于力学原理,他的上半身失去了自制能力,只有两条小腿还能稍微踢蹬几下,但飞行员又及时地在这两条小腿上踏上了一只脚,名曰“踩油门”,令其彻底无法动弹,随后每踩一下油门,韦九便爆发出一阵像受伤野兽一样的哀嗥。 这样的叫声非常刺耳,月京未来皱着眉头不胜其烦,抡起手中的木棍朝韦九的脑袋上抽去。 韦九一声不吭地一歪脑袋,顿时不省人事。 “送进暗牢去!”月京未来命令道,又一扭头对众人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都挺会闹是不是?好,改天送一个人儿来陪你们闹。” 月京未来说话时喜欢模仿纯正的北平腔,比如把人说成人儿,但对其中微妙的区别却不甚了了。 韦九被拖了出去,牢房里鸦雀无声。 “龙头这次够喝一壶的了,”张桂花似乎很有经验,“进了暗牢,只能跟鬼作伴,不把你关死,也把你闷死。” “什么是暗牢?”孟松胤问。 “在检身室下面有四间单人牢房,没有声音、没有光亮,”老鲁答道,“门一关便漆黑一片,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第49页 “是啊,还不如挨一顿刑痛快,我刚来的时候被关过半个月。”邱正东点点头。“那鬼地方二米长、一米宽、一米高,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躺着、坐着或蹲着,简直能把人逼疯。” “今天这事肯定跟罗员外有关。”孟松胤说道。 “没错,那傢伙恐怕是真正的大汉奸,跟日本人犯了别扭或是内部倾轧,”李滋来了个事后诸葛亮,“也有可能这傢伙对日本人非常有用,但又不大听话,所以弄进来吓唬吓唬他,现在目的达到,就把他当成一个屁给放啦。这样的人出去后顺便告一刁状还不是容易事?” “有钱好办事啊,”老鲁道。“老话说得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 “也怪昨天把他玩得太狠,没多留个心眼。”蒋亭虎道。 “我早就猜到这傢伙是个脚色,单看他的衬衣领子白成那样便能轧出苗头来……”李滋继续说道。 “你他妈早不说晚不说,现在倒说得头头是道!”张桂花鄙夷地骂道。 “快,先把外面的铁丝弄好再说。”老鲁对孟松胤催促道。 孟松胤连忙回到天井,从裤兜里掏出那根事先准备好的布条,一头系在铁丝断裂处的茬口上,另一头仔细地繫到墙上的铁耳上去,让整根铁丝依原样悬挂起来,随后取来一条干毛巾,轻轻地盖在布条上,正好将亏空部分完全遮掩起来。 孟松胤将手上的那段铁丝一折为二,让两股铁丝紧密地绞合在一起,随后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布条,在“铁麻花”的根部使劲缠上几道,既有紧固的作用,又能起到把柄的功用。 “基本上能用了。”孟松胤快步走回号房,慢慢钻进坑洞。 号板下如同桥墩一样的砖砌基座,既是铺板的支撑,又是号洞之间的隔离,虽然比较结实,但覆盖在外的水泥层非常薄、非常脆,孟松胤用坚硬的“铁麻花”使劲钻撬,很快便划开了一条裂缝,然后慢慢地把这层外壳剥掉,露出了里面的红砖。 砖块是用普通灰浆砌起来的,只要沿着砖缝把酥松的灰浆一点一点抠掉,再用软硬劲摇动几下,就可以顺利地抽离其中的一块。孟松胤挖了半天,一块裸露的红砖终于被完全剥离,四周一撬,顺利地抽了出来。 孟松胤顾不得脏,用手把掉落的灰土、水泥渣拢集起来,统统推往漆黑一团的坑洞尽头,随后来到天井里,右手拿着红砖瞄一瞄准,勐地向“铁麻花”的一头砸去。 三记钝响,每一记都惊心动魄,仿佛砸在大家的心口上一样。 “铁麻花”圆鼓鼓的头部被砸成了扁平状,下一步便是将这个被砸扁的头部打磨得更加锋利,以便能够胜任以后的挖掘和切割工作。 “沾点水磨!”老鲁提醒道,用手去水池里接了点水洒在水泥地上。 野川所的建筑工程质量,还真是没说的,使用的水泥和黄沙都是好货,所以地面的硬度和耐磨度相当好,给研磨工作带来了不少便利,孟松胤只磨了几十下,“铁麻花”的头部已经异常雪亮。 “孟夫子,真有你的,这鬼玩意儿又能撬、又能钻、又能割,啥都能干。”张桂花由衷地赞嘆道。 “这件宝贝可得藏好,防止鬼子突击检查,要是被搜走就全完了。”洪云林提醒道。 “嗯,平时最好把它放在号洞里,用的时候再拿出来。”邱正东建议道。。 众目睽睽之下,孟松胤蹲在地上开始了另一项奇怪的工作:用铁麻花在红砖上用力刮擦,刨下许多砖红色的粉末来,细心地收集到一只空纸盒中去。 “孟夫子,这又是什么戏法?”旁边的老鲁揣摩了半天没明白。 “我还真想不明白,这跟逃跑有什么关系?”郭松自言自语道。 “就你那脑瓜,咋能跟人家大学堂里念过书的人比!”张桂花鄙夷地说道。 “你脑瓜好?”郭松翻了翻白眼抢白道。“你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让我瞧瞧,要是张桂花三个字一笔不错,我马上给你磕三个响头。” “不认识字又咋的?”张桂花不高兴了。“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老子的本事不在这里。” “行了,等明天浆煳一来就成了。”孟松胤收起纸盒。 大家顿时大眼瞪小眼:越狱用浆煳? 睡觉前,郭松又来了花样,在板上走过几个来回,终于憋不住气了。 “我说,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了,”郭松用严肃的口吻对众人说道,“龙头这一去,少则一礼拜,多则半个月,咱们总不能……” 他本来想说“群龙无首”,但又有点不好意思。 孟松胤心想,这厮真是个机灵鬼,看现在已经没有危险,竟然还想找机会过一把权力瘾。由此可见这个小集体里面,别看好些人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可一旦风生水起,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对,这话有道理,总得有人先把号房管起来,”孟松胤首先表态,“六号房的龙头,顺理顺章应该是你。” “那可是个顶着磨盘做戏,吃力不讨好的差使,”郭松勉为其难似地苦笑了一下,算是给面子答应了,“就说龙头吧,事情是咱们大家一起干的,可黑锅他一个人背。” 第50页 作完这一局部的人事变动,紧接着又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议题有关月京未来明天将要送来的那个“人儿”。 “没什么大不了的,”现任龙头郭松与其说是在鼓励别人,还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咱们人多心齐,还怕他一个?一人一拳就把他揍扁了。” “放心,咱们弟兄总归胳膊朝里弯。”张桂花连忙表示一致攘外的决心。“管他来的是谁,看我不整死他!” “进门就升堂,先来个下马威。”蒋亭虎也表了态。 “揍,不服就揍,服了也揍。”陆雨官又像平常那样放屁添风。 十四、疤脸煞星 一大清早,月京未来所说的“人儿”大驾光临。 天哪,好一个人儿! 从身穿红色囚服这一点来看,人儿显然是从外牢队伍中抽调过来的,看样子年纪四十不到,身材魁伟、肌肉发达、脸相残暴、表情冷漠,颊上有一道长达三寸的伤疤,由于创口太深及缝合工艺欠佳,以致于皮肉外翻,泛着油亮的红光,活像一片被犁开的土地。 “大家听好喽,我是湖南人,”新龙头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神态自若,说话似乎还算客气,“大家懂味呢,日子都还过得,要是哪个跟我逗把,惹老子不痛快,好吧,我让他后悔爹妈生了自己,晓得啵?” 说完这番简洁明了的开场白,他开始逐一打量屋子里的每一张面孔,似乎在辨别着什么,而且很快便像一条优秀的猎犬一样嗅出了异样气息,立即将目标锁定在坐在铺板顶端的郭松身上。 “让一让,”人儿斜着两眼,高抬下巴显出挑衅的神情,“腾个地方。” 铺板的顶端无异于龙床,乃六号房政治、经济和权力的中心,当然不是可以随便“腾”的,只要挪动半步,就意味着将龙头大爷的位置拱手相让。孟松胤开始庆幸,昨天要不是郭松心血来潮要过当龙头的瘾,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也许就是自己。 在场所有的人都明白,就郭松和疤脸之间,完全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垒,甚至还不足以形成对垒的局面,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郭松当然不是笨蛋,早就掂量出自己到底有多少斤两,自打疤脸一进门,脑子里就已经拨开了算盘。 “老哥,你的来头,大家都有数,所以兄弟什么都不说了,”郭松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尽量使脸色保持平静,以便打造不卑不亢的形象,“老哥,我就问一句,你能不找我这些弟兄们的麻烦吗?” 这话的前半部分是说给大家听的,先挑明疤脸的来头,有日本人撑腰,所以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样就找个冠冕堂皇的台阶自己走下来了;后半部分,其实也是说给大家听的,意思是为了保护亲爱的弟兄们,所以只好大义凛然自我牺牲了。 孟松胤想,最艰难的第一回合开局还不错,郭松这小子也不是白混的,并非一点脑子都没有,这番话既保证了自己的安全,又尽可能地不失体面。要是真信了蒋亭虎、陆雨官之流“进门就升堂来个下马威”、“不服就揍,服了也揍”的豪言壮语,那就彻底完蛋了。 “那得看老子高兴不高兴唦。”疤脸一点也不领情,浓重的湖南口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强横。 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没想到这傢伙这般油盐不进。 “老兄有点不讲义气了吧?”郭松尽最大的努力使口气强硬起来。 “义气?”疤脸一瞪眼翻了脸,那道伤疤像蚯蚓一样鼓了起来,“老子没功夫跟你们费脑壳,摆明里说,是你们这帮勺儿1自己有眼无珠。老话说,不识字好吃饭,不识人难吃饭,傻小子连鸡巴的正反面都没搞清楚,就嚷嚷着要上大姑娘。老子废话不说,你个勺儿到底腾不腾地方?” 1湖南土话,傻瓜、蠢货。 前因后果已经讲得一清二楚,自然再无周旋的余地。看不出五大三粗如同一台压路机那样的疤脸,竟然有着瑞士钟錶一样精緻、细密的头脑,难怪能在野川所内出落得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孟松胤想,真不能小瞧了月京未来,其实每座号房的人员安排,包括龙头、龙尾、贵族的比例,看似随意搭配,实际上全在精密掌控之中。比方说,真正的恶棍,如果在一个号房里投入势均力敌的两、三位,那么不出半天,医务室就有得忙了。现在看来,这个原来属于韦九把持的六号房,还是属于口味比较清淡的类型。 “勺儿”郭松,现在完全像只斗败的公鸡,只能悲哀地“腾”了那么“半步”,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鼻樑肯定硬不过对手的拳头。 一场武装夺取政权的战斗尚未打响便刀枪入库。 “哪门滴,不爽唦?”看郭松两眼一翻一翻还有点不买帐的意思,疤脸又提高声音嚷了一句。“有脾气说话,老子不把你这勺儿整得拉稀,算你大便干燥。” 疤脸得意洋洋地坐上龙椅,就像康熙大帝盘踞在紫金城里那样,阔气地掏出一整包“金蝙蝠”香菸,近于铺张地连抽了两支。 朱二宝一看现在正是风起云涌、改朝换代之际,再不革命,更待何时?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疤脸。 第51页 “大哥。”朱二宝诚恳、驯良地一脸微笑,捧着自己的饭碗给新龙头当菸灰缸。 谁知疤脸不吃这套,眼一瞪,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扇得朱二宝后退两步,灰黄的面皮上泛出一只酱紫色的掌印。这样气吞河山的巴掌,韦九还差点意思。 “他妈的,谁是你大哥?”疤脸是真正的软硬不吃。“少跟老子套近乎。” 朱二宝将“菸灰缸”轻轻摆在疤脸面前,缩头缩脑地退朝下殿。 “算你懂规矩。”疤脸打量着可人疼的朱二宝嘴里哼哼道。 “谢龙头。”朱二宝顿时面露喜色。 疤脸非常满意杀鸡儆猴的效果完全达到,抽完烟去天井里转了一圈,暂时没找任何人的麻烦。这一转不打紧,孟松胤被吓得差点闭过气去,要是那厮不经意间用手去碰触铁丝,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还好,天井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转眼工夫,已是“上啃1”时间。 1黑话,吃饭。 “你,负责打饭。”疤脸一指朱二宝。 朱二宝受宠若惊,连忙灵活地窜至门边去递接饭碗,同时自觉取消了刚实行的“不剋扣”新政。他的操作流程与以前的老规矩并无明显不同,只是剋扣的份量更厉害了一点,也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但是,疤脸并未按惯例与元老院贵族共享剋扣下来的部分,更加令人吃惊及气愤的是,这个可恶的傢伙最后并未吃尽这份数量大于食量的汤泡饭,随后採用丧心病狂的方式来处理宝贵的食粮——统统倒入便坑! 这一触目惊心的行为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引起了震盪,人们有充足的理由认为,这傢伙可能疯了,或者本来就是一个疯子。对于新任统治者来说,需要的就是这种震撼效果,在一个响亮的饱嗝作前奏之后,这名疯子暂停一切疯狂行径,开始安静地享用“金蝙蝠”香菸。 在这种沉闷气氛的笼罩下,漫长的下午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人们像惊弓之鸟一样呆坐着,连习以为常的午睡也自然而然地取消了。 “喂,你,你,你们俩搭伙演个‘划船’让老子乐一乐。”疤脸穷极无聊,突发奇想。“演好了,晚上赏你们俩每人一两饭。” 疤脸钦点的是朱二宝和黄鼠狼——柿子拣软的捏,朱二宝这活宝是块天生的贱骨头,黄鼠狼看上去也硬朗不到哪里去——拿这两个宝贝开刀万无一失,藉机正好观察号房里其他人的反应,然后度身打造各个击破的对策。 孟松胤不知道这“船”怎么个划法,但知道准没好事。 朱二宝抖擞精神自导自演,开始指手划脚地指导黄鼠狼,看得出来,这傢伙颇有意要在尽短的时间里博得新龙头的欢心,作出这点牺牲,完全是合算的、必要的、经济实惠的。 “划船”说简单也简单,俩人面对面坐在铺板上交叉双腿,屁股压在对方的脚背上,同时伸出两臂抓住对方的双臂,随后前后晃动身体表示正在风浪中颠簸——孩童们都会得心应手地玩这把戏,但对成人来说却未免稍显难度,更别提一边艰难地“行船”,一边还得喜气洋洋地引吭高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不简单之处,在于这两位倒霉的朋友得光着屁股表演!试想,两名成年男人,将裤子褪至膝盖处,光着乏善可陈的屁股在那儿扭捏作态,该是何等狼狈和可笑。 但是,除了哈哈大笑的疤脸,没人笑得出来。 疤脸一个人在那儿狂笑,自己也觉得毫无意趣,而且颇显得像白痴一样。关键一点,无非又说明了另一个事实:大家并不给自己面子。 这么一想,不由得怒从心起,眉头一皱,马上改变战略。 “你,上去划一会儿!”疤脸一指张桂花。 自打进入号房,疤脸就在观察、分析所有人员的成份和实力,得出的结论是:元老院贵族中,实力最强者非张桂花莫属,倘若改用擒贼先擒王的手段,只有先将其击破。 张桂花装作没听见,以前成天把“小样,看我不整死你!”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六号房金牌打手,怎么可能光着屁股做小丑? “他妈的,耳朵聋了?!”疤脸一脚踹去。 张桂花顿时脸色发紫,腾地站了起来。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疤脸大骂道,“不买帐,老子让你演小鸡拔河!” “小样别穷得瑟,老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张桂花被逼上了绝路,干脆破罐子破摔。 疤脸没有第二句话,跳前一步,挥拳便勐击张桂花的脸颊。 张桂花负痛抵抗,但肚子上又挨到连续的击打,喉咙里“喔哟”一声叫,无可奈何地软瘫在铺板上。 “下次老子让你半身不遂。”疤脸收起他那一对骨节扁平,拳峰上布满厚茧的拳头。 孟松胤事后问老鲁,什么叫“小鸡拔河”?老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用一根细布条,正当中栓一根草梗,两头分别扎在两个人裤裆里的那话儿上,面对面朝相反方向使劲拽,地板上再划好线,以草梗过线定输赢。” 第52页 还好,关键时刻铁门一响,月京未来探头把疤脸叫了出去,小鸡拔河这事暂时搁置。 “看来日本人要摸一下号子里的情况。”郭松轻松了一些。 “你估计这畜生是临时呆几天,还是就此留在六号房了?”孟松胤问老鲁。 “说不准。”老鲁摇摇头。 “你们几个混蛋,”郭松突然来了气,指着蒋亭虎、陆雨官骂开了:“一个个说得比唱还好听,把老子架起来往天上一扔,自己倒跑了。” “兄弟,不是哥几个存心不抬你,实在是抬不动啊,”蒋亭虎被骂得顶不住了,“再说了,你锣鼓家什也没敲开来,哥几个也不能先竖起来打头阵啊。” 这几句话把郭松说得哑口无言,是啊,你自己先蔫了,怎么怪得了别人。 二十分钟后,疤脸回来了,果然满身烟味,神情舒坦。 五点来钟的时候,晚饭送达,但可恶的傢伙又将大量剩饭按中午的处理方式如法炮制。 吃完自己有限的定量,并且眼看着一大碗汤泡饭被倒入便坑,孟松胤突然感到一阵阵飢饿感袭来,甚至比进食前还要难受,好像沉睡中的肠胃被一下子唤醒了。这也难怪,进来这么久了,肚皮里的油水早就消耗殆尽,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身体会不会垮掉。 “铺被,睡觉,不许再说话。”疤脸命令道。 天还没黑,竟然这么早便睡觉,真令人哭笑不得。 本来的饭后闲聊时段被自然而然地取消了,很明显,统治者不希望臣民们相互间作过多的交流,思想和言论过于活跃,有百害而无一利,而防微杜渐,未雨绸缪,才是治理之本,也是已被证实了的经验和真理。 第二天,疤脸依然毫不留情地毁灭宝贵的粮食。 众人仍旧肌肠漉漉,李滋甚至还晕倒了一次,本来好好地蹲在那儿,站起来时咕咚倒地了,一头一脸全是冷汗。 中午时分,天井里的阳光非常好,疤脸晒着太阳抽菸,朱二宝赤胆忠心、义薄云天地蹲在旁边以便随时伺候,两人的心情似乎都非常愉快。 疤脸把抽剩的烟屁股赏给朱二宝,往墙上一靠打开了瞌睡。 老鲁一看是个机会,忙拉着耿介之、邱正东和洪云林走到墙角,商量是不是应该团结起来,使用某种方式正式跟疤脸斗一次,否则长此以往,事情只会越来越糟。郭松这样的人,平时在弱者面前兇狠霸道,但见了强者就跟灰孙子一样;蒋亭虎和张桂花、庞幼文等人虽有血性,但也首鼠两端,挑不了大梁;其他人得过且过,不大可能揭竿而起……“是不是要给畜生治病?”林文祥看出异常,走过来直截了当地问。“如果是的话,算我一份。” “我也加入。”不远处的庞幼文听到后立即表态。 “好,我来想想,怎样搞才能叫日本人抓不住把柄。”老鲁点点头。 但是,事情到了下午三点来钟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韦九被提前放还了,据说是因为四间暗牢不够用,还有更重要的犯人需要关押,所以让韦九占了个便宜。 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现在二位龙头同处一室,如同两块石头碰撞在一起,註定了将会爆出火星来,不知道月京未来如此调度究竟是怎么想的。 从目前双方的实力来看,比方说体格强健和脾气暴烈的程度,每天三顿都能吃饱的疤脸自然占据上风,特别是摆明了身后还有强大的支撑,心理上更具优势,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韦九绝无胜算的可能。 “弟兄们,准备好水,我先洗个澡。”韦九一进门便敏感地发现了盘踞在自己龙座上的疤脸,似乎稍微楞了一下。 韦九瘦得眼窝都陷了下去,脸上脏得像抹了鞋油,浑身散发着一股粪便的气息,但看上去精神矍铄,眼神仍像锥子那样尖锐。 小江北和黄鼠狼看看疤脸的脸色,见并无明显反对的意思,赶紧在天井里围着水池忙碌起来,毕竟前龙头余威尚存,而且不知道日本人接下来会是什么安排,所以做小厮的谁都不便得罪。 其余人迟疑着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些表示慰问的话,比如“大哥,回来啦?”、“大哥,没事吧?”等等。孟松胤注意到,大家都无师自通地避开了“龙头”这一敏感的称唿。 “大哥,苗条了好多啊。”孟松胤也赶紧敷衍了一句精心设计出来的问候,自己感觉分寸拿捏得相当到位。 韦九咧嘴一笑,伸手在孟松胤胸口轻轻地捶了一拳表示亲热。 坏了,这轻轻一拳,把苦心经营起来的平衡全打破了。孟松胤发现,疤脸冷冷的目光犀利地扫将过来,毫无疑问,说明已经把这畜生给得罪了。 在韦九脱衣服的当口,人们发现他的身上,特别是胸口和后背,布满了许多皮下出血的紫瘢。疤脸一声不吭,冷冷地注视着韦九那一身虽不发达,但仍然不失强健的肌肉,似乎是在计算这些肌肉到底能够产生多大的攻击力,抑或能否抵得住自己的拳脚。 洗完澡,穿好衣服,韦九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老位置。 “朋友,挪个座。”韦九的口吻客气中不乏威严。 “放你妈狗屁!”疤脸两眼一瞪,首先打破平衡。 第53页 韦九突然来了个先发制人,飞起一脚勐地踢向对方的下颏。 其实刚才进门后首先洗澡,就是为了有时间可以冷静地考虑、估量和选择。论体格和蛮悍,韦九得承认自己并不具备抗衡的条件,但优势是拥有几个也许能助一臂之力的帮手。这一脚并没用出十分的劲力,但立即将自己推到了骑虎难下的位置,只有闭着眼睛不计后果地拼打。再说,打得过打不过是一回事,而打不打又是另一回事。 疤脸倒是没有丝毫的迟疑,勐地从地下弹跳起来,抡起双拳直扑过来,嘴里发出一阵“呜……呜……”的咆哮声。 这是一场真正的短兵相接,特点是不讲究技巧的运用,仅侧重于蛮力的发挥。疤脸採用的是贴身近战方式,虽然不太注意防守,但出拳迅勐,势不可挡,你即使发现了空档也无法及时还击。在这暴风骤雨般的进攻下,韦九的鼻樑和颧骨分别遭到了重创。 老鲁与林文祥和邱正东对望一眼,捲起衣袖刚想加参战,只听得头顶上的窗户口“哗啦”一声枪栓响——两名枪兵不知什么时候起早就守在窗外,严密监视着六号房内的一举一动,看来肯定是月京未来特意安排的。 韦九悲哀地发现,自己的体能已经衰退到了极点,再加上目前正处于愤怒状态之下,一时胸闷气短、手脚发软,就在忙于招架躲避的当口,腹部突然翻江倒海般一震,上半身不由自主地软塌下来。 韦九不得不承认疤脸的这记短勾拳打得漂亮,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同时清醒地意识到,现在躲避重创的唯一办法是赶紧与对方搂抱在一起,然后再伺机反扑。可惜,疤脸早已觉察到这一点,突然灵活地后跳半步,同时借势提起右膝,从下向上勐地撞击而来。 这股无法阻挡、无法逃避的巨大冲击力,夹裹着死亡气息唿啸而至,只听“噗”一声闷响,坚硬的膝盖可怕地撞击在韦九的脸面上。 韦九迅速倒地,双目紧闭,躯体发软,当即失去了知觉。人们很快便发现,前龙头左边的颧骨部分明显地肿了起来,活像一只挨了冻的番茄,鼻樑也歪了,鼻孔里开始流淌刺眼的鲜血。 “喂,傻站着干吗?快收拾收拾唦。”疤脸扭头吩咐道,若无其事地走回原位,摸出一根香菸抽了起来。 众人开始紧急救护,首先用冷湿的毛巾擦干净韦九脸上的血迹,然后将其拖至墙边,半躺半坐着便于唿吸。老鲁拿来饭碗,舀了半碗凉水泼到韦九脸上,终于将其激醒过来。 “没事。”韦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吃力地喘息道。 众皆沉默,一时间,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起来。 “只要死不了,老子非把这齣好戏唱到底不可。”韦九闭上眼,像在自言自语。 十五、龙争虎斗 接下来的日子里什么都没发生,但孟松胤每日如履薄冰,唯恐铁丝的秘密被该死的疤脸发现。 疤脸始终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韦九的存在视而不见,依然独来独往地按自己的方式消磨日子,简而言之就是吃喝拉撒、打人骂人,包括处理那些剋扣下来的饭食。 又到了温暖的午后,疤脸照旧在天井里晒着太阳抽菸,朱二宝则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等候赏赐。这傢伙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机灵鬼,一方面手里捏着铁丝的秘密装聋作哑,一方面在疤脸面前大摇尾巴,这样两边都不得罪,日后还有迴旋的余地。 “龙头,衣服破了,要不要我帮你补一补?”朱二宝一眼看到疤脸的囚衣在跟韦九斗殴时被拉破了一块。 “这里哪来针线?”疤脸不解地问。 “瞧我的。”朱二宝得意地说。 机灵鬼屁颠颠地回到室内,在裂开的铺板拼缝处抠挖出一根长短、粗细均比较适中的木刺,细心地在水泥墙壁上将一头磨尖,又将另一头含在嘴里,用尖利的犬牙慢慢咬出一道沟来,以便系牢棉线。有了针,找线就简单多了,随便找件旧衬衣撕开一角就行。 疤脸笃悠悠地看着乖巧玲珑的朱二宝绣花一样缝补自己的外套,心情很好地打趣其翘着兰花指的模样“比娘们还风骚”。 室内的铺板上,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聊美味佳肴、聊女人、聊家乡,疤脸在外面听了几耳朵,见话题四平八稳,也就懒得去管。 蒋亭虎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一阵家乡的川妹子如何“嫩得像豆腐”,又强烈建议大家火锅一定要“放哈罂粟壳”,然后“汤料烧得烫烫儿的”、“羊肉切得薄薄儿的”、放进锅“滋一哈就捞起”……一时间“滋”得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疤脸抽完一支烟,把小江北和黄鼠狼叫了出去,领衔担当敲背和捶大腿的重任,不多时便舒服得打起了瞌睡。这几天里,孟松胤再三关照小江北和黄鼠狼这一对难兄难弟,必须随时关注疤脸的一举一动,比如说,看他洗脸洗手的时候,千万记得立即将毛巾递上;看他百无聊赖靠近铁丝的时候,一定要及时打岔分散其注意力,总之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碰到铁丝。 现在,疤脸就坐在铁丝下方不远的地方吞云吐雾,孟松胤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根本没心思参与闲聊,唯恐那厮无聊时随手去拉铁丝。号子里的人有个习惯,一进放风场通常都喜欢伸展四肢以活动腰背,这时横在面前的铁丝特别容易成为活动的辅助物——以双手抓住铁丝作下蹲动作或作踢腿动作——原本粗壮的铁丝能吃几个人的份量,而现在则一碰就断,连风大一点都令人担心。好在朱二宝还算帮忙,在天井里一见疤脸舒展身体,往往及时蹿上前去捏肩膀、捶腰背,把这头勐兽哄得服服帖帖。。 第54页 号房里,韦九乘这难得的松懈时机凑近闲聊的人堆,暗示郭松、蒋亭虎、张桂花三位半死不活的死党跟他走。 韦九径直走到便坑边蹲了下来。这个位置,外面的疤脸正好看不到,其他几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靠在门边、坐在铺板的末端,围成一个不动声色的小圈子。 孟松胤明白了,他们四个人肯定有事要商量。 “我说哥几个,想不想把狗日的一次干倒?”韦九压低声音问,重点先激一激张桂花:“老四,你就忍得下这口气。” “没那么便宜,早晚有狗娘养的好瞧。”张桂花的火气一下子被吊了起来,但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小样,看我不整死他!” “此仇不报非君子!””郭松咬牙切齿地哼哼道。 “今天没时间绕弯子,我就直说了吧,”韦九直截了当地问道,“就一句话,我想今天就摆平狗日的,大家捧不捧场?” “干到什么程度呢?”蒋亭虎也在韦九的对面蹲了下来。 “敞亮人!”韦九一拍蒋亭虎的肩膀,同时观察着外面的动向。“要干就干个痛快,来个一熨斗烫平。” “算我一份!老子豁出去了。”郭松突然来了胆气。“不赶紧整一下不行,万一铁丝上的猫腻被狗日的发现,篓子就捅大了。” “格老子的,”蒋亭虎也激动起来,“老子绝不拉稀摆带,要整就整个安逸。” “大哥你看咋办就咋办,全听你的。”张桂花激动得满面通红。 “动手不是问题,没人会站在他那边,”不远处的老鲁听在耳里,慢慢走去也蹲了下来,“关键是干到什么尺寸,怎么对付背后的日本人,得先考虑清楚。 “我的想法是等夜深人静以后,黑灯瞎火的闹起来,”韦九无意隐瞒,再次压低一些嗓音,“到时候场面一片混乱,谁也搞不清事情是谁干的。” 孟松胤竖起耳朵倾听,暗想这倒是个好主意,责任均摊,这样日本人就老虎吃刺猬,没法下嘴了。 “我们人多,一人一拳就够他受的了。”张桂花道。 “不用费那劲,”韦九神秘地一笑,从腰里摸出一截一头磨得尖锐无比的牙刷柄,“有这个,今天摘了他的灯笼1,让狗娘养的受用一辈子。” 1黑话,眼珠。 牙刷柄虽然是竹制的,而且只有半截,但质地坚硬,磨尖后只要使用得法,甚至有可能刺穿一个人的胸膛。事实上,这两天里韦九一直偷偷地在水泥地上打磨这截牙刷柄。 大家都笑了起来,认为这不过是韦九说的一句狠话而已。 “我具体干啥?”张桂花问,两眼闪闪发亮。 “你负责他的两条腿就行了,”韦九做了个示意动作,“用膝盖压住他的肚皮,让狗娘养的透不过气来。” “那我呢?”蒋亭虎问。 “你负责他的右胳膊,摁牢了,千万不能松动,这傢伙拳头厉害,”韦九摸摸自己的歪鼻子,又吩咐郭松,“你负责摁住他的左胳膊,其余事我来干。老鲁,动手的时候人不能太多,否则挤在一起反而乱套,不过还得请你照看着点,万一有人制不住他,关键时刻搭把手行不?” “嗯,这样分工挺合理。”老鲁点点头。“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样事情可能会越来越糟。” “管不了那么多了!”韦九站起身来,一句话打消了盟友最后的顾虑。“大家放心,要是闹出了什么后果,老子一个人扛!”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六点左右准时封号。 熄灯后,众人络络续续进入了梦乡,或者是装作进入了梦乡。 和平时一样,十点以后戒护队士兵准时上岗,在空中走廊里绕着圈子巡逻,鞋底在水泥地上磨擦着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来。孟松胤有点犯困,但想到将要上演的一场好戏,心里既有点期待,又有点害怕。 约莫半夜十二点过后,行动拉开了序幕。 “餵。”韦九轻轻摇醒郭松,附在耳边低语道。“你先过去试试狗日的睡熟了没有。” “好!”郭松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嗓子都有点哑了。 郭松蹑手蹑脚地走近铺板的顶端,探头一望,疤脸睡得正熟,张着大嘴唿唿地打鼾,根本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连忙挥挥手表示一切正常。 行动正式开始,几条黑影在号房里悄没作声地晃动起来。 在房顶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投影巨大而可怖,真有点鬼影憧憧的意思。孟松胤看在眼里,心跳勐地加快起来,包括另几个偷听到计划的人,全都微睁着两眼等着看热闹,心情颇似小孩放爆竹,既憧憬,又害怕。也怪疤脸恶贯满盈,说他死有余辜也不算过份,这会儿,全在等着看他的好看。 三条身影敏捷地跳了起来,正如先前所商定的那样,立即便牢牢地控制住了疤脸的身体。 被惊醒的疤脸试图反抗或大声叫喊,但胸口立即受到沉重的一击,剧烈的疼痛和致命的窒息使他根本无法作出这些本能的响应。张桂花曲起一条腿,用坚硬的膝盖抵住疤脸柔软的腹部,腾出右手来,捏紧拳头朝其面门上死命连击三拳。这三下子,与其说是拳头的击打,还不如说是一把铁锤的勐砸,疤脸蹩着一口气,气都喘不出来了。 第55页 韦九自然也没闲着,单腿跪地,弯起右胳膊,用又尖又硬的肘部狠命地在疤脸的胸膛上重击不止,似乎意在敲断整副肋骨或震碎所有内脏。迅勐的攻击仅仅持续了一、二十秒,疤脸已经软成了一滩泥,也可能暂时丧失了意识。 惊醒了的人们谁也不敢随意走动,全呆在原位上大气都不敢出,最多抬起上半身,尽可能地看个究竟。睡在疤脸旁边的朱二宝早就惊醒过来,跳起身,闪在墙边,毫不掩饰地颤抖不止。 此刻的号房,竟然死一般沉寂。 就这当口,韦九迅速掏出那截坚硬、尖锐的牙刷柄,怀着通常所说的深仇大恨,稍加瞄准,准确而有力地插入疤脸的眼眶。 鲜血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终于引发出朱二宝灵魂出窍一般的惊叫。 疤脸延迟了一秒钟,似乎在验证事件的真实性,随后便和应着朱二宝的叫声吼出了声。 这种叫声似乎并非通过声带振动而发出,而是来自胸腹深处的某个角落,带着深沉的共鸣,风格不落窠臼,完全像野兽的哀嚎,仿佛来自地狱般集合了痛苦、愤怒和悲哀,具有一种慑人魂魄的感染力,孟松胤当即觉得后嵴樑上一阵冰凉,全身像过电般一麻,皮肤上浮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四名偷袭成功的战士迅速疏散,韦九脱去沾有鲜血的外衣往号洞里一塞,若无其事地躺回到原来的位置,留下疤脸捧着脸在地板上打滚。不过,这傢伙的手也真够辣的,竟然一咬牙自己将那截牙刷柄拔了出来,一股血流汹涌而至,脸上出现了一个令人看了不寒而慄的血窟窿。 旁边的朱二宝抖得坐都坐不住了,像条壁虎一样拼命往墙上贴。 守夜的士兵听听声音不对头,不像平时贻笑大方的“操练”,噼里啪啦跑来一看,这才发现出了大事,张嘴骂了几句,赶紧一路小跑回去叫人。 月京未来带着两名枪兵和几名睡眼惺忪的外牢很快便赶来了,打开铁门,首先奔到满地乱滚的疤脸面前,粗略了解一下伤势的严重程度。疤脸用手捂着伤眼,竭力想止住奔涌的血流,浑身上下已经沾满了鲜血,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看上去像厉鬼一样吓人。 号房里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孟松胤手脚发软,突然觉得一阵噁心,胃里翻江倒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带出去。”月京未来知道事情不小,但脸上的表情仍然相当平静。 两名外牢一人架着疤脸的一条胳膊,艰难地朝门外奔去。其实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拖。 “谁干的?”月京未来扫视一圈,两眼直冒火星。 没有回答。 “谁干的,站出来!”音量提高了一倍。 所有的人都低下头去。 “你,你说!”月京未来指着朱二宝的鼻子叫道。 朱二宝还在颤抖,两眼圆睁,面无血色,喉头像塞了一只不上不下的汤圆,一拱一拱就是说不出话来。 “好,有种,”月京未来没心思再作逗留,转身走出门去,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颇有份量的话:“全给我听好了,明天给你们半天时间,谁干的自己来自首,否则全部送刑讯室一个一个过堂!” 第二天早晨居然比平时还要平静些,好像昨夜根本就没事发生过一样。 大家差不多全都一夜没睡,浮肿着两眼,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的天色发亮,甚至连“公鸡”忘记报晓这样重大的事故都无人追究。 自从朱二宝混到了事实上的二把手位置以后,司晨之职重新落到了小江北的身上。这孩子真是个倒霉蛋,虽然最近号子里陆续来了三名新丁,可来的都不是鸡头鸡脚,总是进门就插队,把他压在最底层一直不得晋升。 现在,韦九自然而然地恢復了龙头身份,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这份尊贵和荣誉最多也就维繫半天时间。其实,根本不需要一个一个排队过堂,只需把朱二宝拎出来,老虎凳都不用,两个嘴巴上去立马水落石出。 真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后果不堪设想啊! 直接参与动手的四个人,现在冷静下来后也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昨晚动手时凭的是一时之勇,也是人多胆子壮,你架我,我架你,轿子越抬越高,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一点脑子都没有。这轿子抬上了屋顶,要下也下不来了。 郭松已经有点魂不守舍,当然也后悔不迭。蒋亭虎和张桂花没那么慌张,但始终闷着头,脸上乌云密布。对于报復行动,两人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但都有点责怪韦九事情做得太过,没掌握好分寸。捶一顿就捶一顿,下手狠点就是了,为什么偏要摘灯笼呢?开头以为韦九只是说说而已,谁知这傢伙心狠手辣,说到做到,一点折扣都不打。 “你俩肯定以为噼里啪啦狠捶一顿就差不多了,对不?”韦九似乎看出了他俩的不满,“啥叫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你不把他往死里整舒服了,他一个翻身爬起来,哼,不把你鸡巴蛋敲碎,我他妈韦字颠倒写。” 其实,不要说是四个直接当事人,其他人也都极度不安,呆会儿,如果日本人把你第一个拎出去怎么办?孟松胤也是越想越头疼,如果月京未来把自己第一个叫出去就麻烦了。不说,不可能,而且不说也没用,别人一样会说;装傻,更别想,你总不能说当时睡得正死,什么都没看见吧? 第56页 “要是真自首呢?”郭松沉不住气了,试着问道。 “你疯了?”蒋亭虎喝道,“哪有送上门去挨刀的买卖?” “那怎么办?眼瞅着躲不过去啊。”郭松咕哝道。 “瞧你那熊样!”张桂花也对这种愚蠢行为表示鄙夷。 早饭以后,大家盘坐在板上发呆,号房内鸦雀无声,人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孟松胤所想的当然是家中父母和齐家父女,最多再琢磨一下为什么自己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被小题大做地弄进野川所来,而这个鬼地方是有名的易进难出,将来又到底何去何从……看看身边的老鲁,双目微闭似老僧入定,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铺板顶端的四位头面人物虽然默不作声,其实心里边比谁都急、比谁都慌,一个个愁眉苦脸,束手无策,只要大门外稍有声响便马上支起耳朵来倾听,简直状若惊弓之鸟。 熬到点名,月京未来依惯例进天井巡视一圈,只字未提昨晚的事。 “这事会不会就这么过去了?”郭松自言自语着安慰自己。 “想得倒美,日本人有这么好说话?”张桂花翻翻白眼。 “他妈的,怕什么怕?大不了把老子这条命拿去!”韦九摆出英雄气概大声骂道。“好汉做事好汉当,老子一个人扛!” 孟松胤看得出来,韦九话虽这么说,心里其实一样害怕,只是江湖中人混的就是一张面皮,无论到什么时候,脑袋可以丢,面子不能丢。说到底,昨晚那件事最终必将水落石出,与其被别人指认出来,还不如主动承担下来,终究还能落下一个光明磊落的名声。 韦九跳下铺板,径直走向大门,伸出拳头擂响了厚重的铁门,随后拉大嗓门一声大吼:“报告!” 十六、开了小差 齐依萱那天醒过来的时候,始终认为失去知觉前看到的那一幕,可能只是梦境或幻觉。 李匡仁也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才是最好的自我解脱,你甚至不妨认为齐教授只是出了远门,迟早会有回来的一天。 但是,怎么可能做到“什么也没发生”呢?只要摸到口袋里那支伪装的钢笔,它就会真真切切地提醒你:父亲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天晚上的夜色黑得不甚透彻,窗外月朗星稀,天穹似浸油的薄纸一般半透明,以至于齐依萱醒来后只觉得像刚刚睡了一觉,脑子里既清醒又煳涂,但空气似乎特别清新。竖起身体一看,自己正躺在父亲的床上,李匡仁则坐在床前的靠椅上擦拭手枪,再看地下,父亲的尸体已被搬走,那名捉垃圾汉子也不见了踪影,看来梅机关已经来过人,整件事情彻底结束了。 “醒啦?”李匡仁走过来看看齐依萱的面色。 “人呢?”齐依萱如梦初醒。 “放心吧,齐教授的后事我们自会料理,”李匡仁收起手枪,“我已有承诺在先,所以绝不会扔下你不管,明天清早船到后马上送你去吴江。” “我不走。”齐依萱的神情依然痴痴呆呆。 “不行,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无法存世,还是走吧。”李匡仁耐心劝解道。“按理来说,这事已经属于我的份外之事,但看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你飘零在这乱世之中,希望你还是听从我的忠告。” 齐依萱依然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唉,这该死的年代……”李匡仁欲言又止。 “我爸爸说利用了孟松胤,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过了好一会儿,齐依萱才稍稍平静。 “这事现在虽然可以摊开来说了,但我想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李匡仁似乎不大想说。 “不,我一定要知道。”齐依萱坚决地说。 “好吧,”李匡仁勉为其难地说,“我看过你父亲的档案,他在战前已经加入了共产党,三八年的时候,满铁上海事务所为了对华东地区的各类资源进行调查,搜集一切有用的资料和情报,需要吸收大批本土人才,你父亲也成了他们选定的目标。满铁是个什么机构你知道吗?” “知道一点。”齐依萱点点头。 以前曾经听父亲提起过关于“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的只言片语,报纸上也能看到一些零星介绍,知道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机构,表面上是一个以铁路经营为主的商业公司,但却公然涉足政治、军事、情报领域,拥有极为显赫的权势,始终活跃于侵华行动的最前沿。远在战事发生之前,父亲就曾在“满铁”主办的专业杂志上发表过化学方面的文论,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优异的专业能力被日本人注意上了……“你父亲究竟是如何暴露共产党人身份的,我还不大清楚,”李匡仁的话吞吞吐吐起来,“照我想来,应该不外乎……不外乎……” “后来呢?”齐依萱想,李匡仁想讲的大概是“威逼利诱”这四个字。 “自去年开始,你父亲的关系从满铁上海事务所转到苏州,从属于梅机关苏州出张所,”李匡仁继续说道,“你父亲骨子里还是个清高的知识分子,向我们提供的情报并不多,所以上面很是不满,曾经严厉训诫过几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日本人看中你父亲,真正的用意还不在于得到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情报,而是……” 第57页 “而是什么?”齐依萱忙问。 “是他的学术水平和……研究成果,”李匡仁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对不起,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研究成果?”齐依萱越来越煳涂。 父亲对学术的痴迷确实非同一般,平时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学院的实验室和图书馆中,回家后也总是手不离书,书房里的灯光每晚都要亮到午夜以后,哪怕是这段东躲西藏的日子里,随身也带着一箱书籍,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研读,同时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有时候,齐依萱好奇地走近去瞄一眼,发现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和千奇百怪的计算公式,跟天书没有两样。更奇怪的是,父亲总是随手写、随手烧,几乎从来不留底稿。 “你父亲在化学研究方面颇有建树,特别是有机化学领域,学术水平在满铁众多的专家学者中也属佼佼者,”李匡仁一声长嘆,“唉,树大招风啊,打个不确切的比方,也可以说是自古红颜多薄命。” “这么说,你也是梅机关的特务?”齐依萱如梦初醒。 “唉,一言难尽哪……”李匡仁的表情有些尴尬。 “怪不得,”齐依萱沉吟道,“以前老见爸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半夜里一个人在天井里抽闷烟打转。” “前一阵打无锡来了一批新四军干部,根据你父亲的情报,我们秘密抓捕了海棠组的十五号联络员,派我们的人冒名顶替去与无锡方面联络,不过最后还是被识破了,”李匡仁边回忆边说,“共产党方面虽然认为泄密的原因是由于十五号联络员的叛变,但对教授也开始有所怀疑,至于最后到底是怎样确认的,我也不大清楚。” “难怪要让孟松胤以苦肉计混进宪兵队去,原来是想彻底完成这一任务,”齐依萱全部明白过来,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怪不得临终前还说对不起孟松胤,利用了他、害了他……” “嗯,这位姓孟的激进青年根本就是蒙在鼓里,”李匡仁接着说道,“本来呢,你父亲的想法是姓孟的没什么大事,最多关几天受点苦,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三搞两搞弄假成真,一下子被转到野川所去了。” “既然这样,那你们为什么不把孟松胤放出来呢?”齐依萱叫道。 “教授曾多次向上面要求过,这个我可以作证,”李匡仁解释道,“可是日本人的机构太多,光是特务机关就有七、八个,内阁、陆军、海军、宪兵、满铁,都自成体系,现在虽由上海系统的梅机关统管,可事情还是很不好办,特别是跟苏州系统的金子机关搞得很僵,勾心斗角非常厉害。后来教授又忙着躲避共产党的追杀,这事就更没法兼顾了。而且,最近日本人正全力筹备清乡行动,各个部门都有大动作发生……” “可怜的孟松胤!”齐依萱终于放声大哭。 “依我看,教授的死,一半也是为了向这位姓孟的学生谢罪。”李匡仁嘆息道。 齐依萱百感交集,不由得越哭越伤心,肩头抽动着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重新一片空白……正哭得昏昏沉沉间,楼梯一阵乱响,齐依萱再一次吓得面容失色。 “不用怕,是我们的人。”李匡仁探头一看后安慰道。 来的是四名中国人和一名日本人,跟李匡仁似乎很熟悉,低声交谈了几句,开始在房间里到处搜查起来。齐依萱看得莫名其妙,但又不敢声张,只见那名日本人搜得尤其仔细,连齐弘文床上的枕头、被子都用刀划开来翻腾,其它如衣柜、抽屉等处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齐依萱马上想到了藏在自己身上的那支无头钢笔,心里勐地一跳。 搜查的结果一无所得,日本人叽哩咕噜一声命令,意思要把齐依萱带走,幸亏李匡仁连忙上前阻拦,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梅机关出张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亮了一下。 “宋科长已经同意,由我护送齐小姐去吴江,”李匡仁与一名油头粉面的特务交涉道,“通行证都办好了,你们可以马上去核实。” 那名特务用日语跟日本人解释了一番,一干人等这才蜂拥而去。 “都看到了吧?”李匡仁苦笑着对齐依萱说道,“你无论如何不能再呆在这里了,现在不单共产党可能会再次找上门来,日本人方面也不一定放过你,据我所知,齐教授应该还有一些……未尽事宜……所以你一定要乘他们还没醒过神来的时候马上远走高飞。” 齐依萱再次想到了口袋里的钢笔,但随后想到父亲的后事不知道会如何安排,而自己又必须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由得伤心欲绝,再次掩面痛哭。 天蒙蒙亮的时候,虎丘花农的小船如约而至,吱吱呀呀地停靠在后门边。 这是一艘看上去非常干净的小木船,平时主要用来装运虎丘一带盛产的茉莉花、白兰花,所以现在即使是空船,依稀还能嗅到一丝丝残存的花香。摇船的是一对父子,父亲名叫钱三官,是个一脸憨厚的农民,儿子大概十七、八岁,基本上像哑巴一样没开过口,俩人轮流摇橹,小船一刻不停地顺水而行,速度倒也不算慢。 第58页 齐依萱坐在船篷内,眼望两岸的房屋纷纷后退,脸上的神情除了悲哀,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苍凉和忧愁,李匡仁看在眼里,心里也颇不好受,一阵阵酸楚似波浪般袭来。船篷用双层竹篾编成,中间嵌以箬叶,表面涂以桐油,既可遮风避雨,又营造了一方温馨的小天地,当然,现在处身其间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享受这样美好的氛围。 齐依萱的一句话,就问得李匡仁如坐针毡。 “小李,你为什么还要为日本人卖命呢?”齐依萱问得轻描淡写,脸上也毫无表情。“你看看我父亲的结局……” 李匡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滑头话: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 中午时分,船家父子歇息打尖,一人吃了两大块由米面、麸皮、豆饼和菜叶等物混合后蒸熟的糠饼,渴了便直接从河里舀水来喝。糠饼黑乎乎的,质地粗得像是由一把沙子捏成的,老实巴交的钱三官说,这玩意儿,以前我伲乡下人是用来餵猪的,可现在,就是这样的猪狗食也不敢尽兴吃。 “你看,连农民都没有粮食吃,实在是荒唐啊。”李匡仁摇头感嘆,将携带的压缩饼干分了几块给父子俩。 齐依萱嚼着干巴巴的压缩饼干,突然想到这肯定是日军的给养,心里马上百感交集,眼里几乎又要垂下泪来。 “吃吧,别多想了。”李匡仁看在眼里马上轻声宽慰。 下午,船家父子稍显力乏,李匡仁自告奋勇上前顶替,谁知摇橹的动作看似简单,其实相当不易,一推一拉间的力道必须恰到好处,李匡仁摇了半天,船身只是乱晃,不肯前进,一用蛮力,木橹则干脆脱落。钱三官现身说法,传授了几个诀窍,李匡仁仔细揣摩,这才掌握了要领,船身歪歪扭扭开始前行。 船到横塘镇,遇到了第一个水上检问所。小船靠岸接受盘问,李匡仁交验了自己的证件和齐依萱的“善良之市县民证照”,又拿出那份梅机关出张所签发的“特别通行证”,盘查的和平军士兵一看上面有特务班班长市川修三的签名和私章,马上挥手放行。 接下来遇到的第二个关卡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甚至还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这个检问所规模比较大,是一所傍河的房屋,里面驻扎着三、四名日本兵和十几名和平军,上岸一看,原来正好位于竹篱笆的隔离处,所以双向来往的农人特别多。李匡仁告诉齐依萱说,现在清乡行动虽然还未正式开始,但很多重要地段的竹篱笆已经搭建完毕,严禁民众擅自穿越,违者格杀勿论。 “哎呀!”齐依萱突然一声惊叫。 不远处的篱笆上挂着两颗黑乎乎的人头,在太阳的暴晒下皮开肉绽、龇牙咧嘴,看上去显得异常恐怖,旁边还挂着一块木牌,上书“钻篱枪杀”四个大字。再看稍远处的地方,篱笆上还绑着一名早已气绝的大肚子孕妇,袒胸露腹,令人惨不忍睹,特别是高涨的腹部血肉模煳,显然是被鬼子的刺刀直接捅死的,而且是连带腹中胎儿一起捅死的——齐依萱当下浑身颤抖,两腿一阵阵发软,几乎有点站立不稳。 “别害怕。”李匡仁一把挽住齐依萱的胳膊。“别往那儿看。” 李匡仁告诉齐依萱说,这该死的篱笆把农民的田地一隔为二,许多人家为了耕种另一半甚至要绕道几里路通过检问所,所以不得不冒险穿越篱笆,只是一旦被发现便会丢掉性命,而且还要被斩首示众。 检问所门口排队等候过关的人很多,李匡仁带着齐依萱和钱家父子穿过队伍,直接走到一名小头目样子的汉子面前,递上自己的证件和通行证。 “原来是自己人啊。”小头目面色松弛了一些。 “是啊,自己人,”李匡仁递上一支香菸,“我是送人去吴江,执行任务。” “咦,这人怎么不像男人?”小头目看到齐依萱时叫了起来。 齐依萱虽然穿着父亲的西服、戴着李匡仁的帽子,但伪装得很不成功,面容和体态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这下惹来了麻烦,不远处的一名日本兵听说是冒牌货,马上来了兴致,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非要当场搜身不可。 听说搜身二字,齐依萱马上急白了脸,再看那名日本兵一脸淫亵的坏笑,更是吓得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地往李匡仁身后躲。 “太君,我是梅机关的人!”李匡仁急忙递上自己的证件。 一脸下流相的日本兵一手推开,根本不看证件,嘴里不停地嚷嚷“搜身的干活、搜身的干活”。 情急之中,李匡仁用日语大吼了一声“八嘎亚路”,随即展示手上的特别通行证,让对方看清上面市川修三的亲笔签名——这以攻为守的一声吼还真起了作用,日本人吓了一跳,反倒不敢放肆了,但又心有不甘,接过通行证一字一句地细看起来。 齐依萱提心弔胆,不知道这该死的鬼子兵到底买不买帐,正心里头七上八下之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打骂吆喝声,转眼一看,原来是几名鬼子押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农民向检问所走来,看样子,大概又抓获了穿篱笆的农民。那名一脸下流相的日本兵见了,再无心思与齐依萱纠缠,将通行证往李匡仁手上一塞,匆匆奔向那位倒霉的农民。 第59页 “畜生!”李匡仁轻声骂了一句。“鬼子现在正在抓典型,搞杀一儆百的把戏,这农民看来又要被砍头了。” 谁知道,这次绝对不是砍头那么简单,原来鬼子觉得常规的杀戮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再也得不到什么“乐趣”,所以又想出了新花样,已经在篱笆前的空地上事先竖好了两根粗壮的毛竹,一头深埋于土中,一头压弯在地面并以麻绳固定,现在把那可怜的农民押至两竹之间,将他的两条腿各绑在一根竹梢上,既不打也不杀,只是围看着哈哈大笑。 在场的人正看得莫名其妙,只见两名日本兵举刀在手,一声怪叫,一左一右同时砍断了固定毛竹的麻绳。 众目睽睽之下,两根毛竹勐然弹起,当竹梢弹离地面数米的时候,农民的身体一下子便被撕裂开来,右边的毛竹上挂着一条大腿,左边的毛竹上则悬着露出体外的内脏,鲜血随着竹杆的摇晃而纷纷洒落,惨烈的程度实在是笔墨无法形容,就连那几个恶魔一般的日本兵也不敢多看,转过身来撒腿就跑。 齐依萱双腿一软,蹲在地上干呕起来,脑门上勐地沁出了一层冷汗。 李匡仁扶着齐依萱回到船上,一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打,自己也是面色苍白,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船家父子自然也被吓得不轻,重新上路以后一句话也没有,只是闷着头把橹摇得飞快。 “我觉得你不能呆在吴江!”隔了好半天,李匡仁才慢慢缓过神来。“现在乡下一样不太平,甚至比城里还要不太平。” “那我还能去哪里?”齐依萱幽幽地问。 李匡仁没法回答,只能眼望着河水继续发呆。 黄昏时分,船到石湖附近的一座小镇。 李匡仁扶着齐依萱登岸,打算去镇上找栈房住宿,而船家父子则准备留在船上过夜。 “钱三官,我先把船钱结给你们吧。”李匡仁从口袋里摸出钞票递给船家。 “先生,给多了。”那位忠厚的父亲发现钱钞多了一倍。 “一路辛苦,多给点应该的,”李匡仁挥挥手,同时吩咐道,“要是明天中午我们还不回船,你们俩只管回去。” “好的,我伲一定等到中午,先生尽管放心。”钱三官点点头。 李匡仁带着齐依萱朝镇子里走去,钱三官点了两遍钞票,高兴得连疲劳都忘记了,让儿子点起油盏,一人吃了两只糠饼,开始商量这笔意外的小财回去后该怎么花。 天黑以后,父子俩在船舱内铺开单薄的被褥,早早地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整个上午不见两位客人回来。 中午时分,父子俩一人吃了一只糠饼,一直等到约莫下午两点来钟仍然不见人影。钱三官对儿子说,这档生意实在太划算了,摇了一半的路,却拿了双倍的钱,看样子他们开了小差,不会回来了,得,我伲回苏州去吧。 十七、飢与病 韦九出门时是站着走出去的,但二十分钟以后,是被两名外牢架着胳臂拖回来的。 人们发现,韦九脸上、身上并无血迹和伤痕,似乎并未受过拷打,但再仔细一看,只见两眼各有一圈拳头般大小的青紫,左右手臂上各有一块直径大约两寸的焦瘢,胸口残留着一些呕吐物,裤子上还有大小便失禁的现象。 外牢把韦九放在地上,又转身搬进来一付沉重的“板铐”。 孟松胤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大概就是大家谈虎色变的“上板”了吧? 这是一块比单人床稍微宽些的厚木板,四角固定着四只铁铐,中间部位挖有一个圆窟窿。眼神涣散的韦九被搬上板后仰面而卧,四肢摊开,双手双脚被分别铐住,身体呈“大”字形丝毫不得动弹,臀部则正好对准那个窟窿。孟松胤明白了,原来那是排泄孔。 老鲁告诉孟松胤说,这玩意儿又叫“浓床”,人在上面躺久了,后背上的褥疮难免会烂开来,化了浓滴滴嗒嗒往下漏,有时候还会爬出蛆来。 “算这小子运气好,四间暗牢全关着人,不然的话,烂在里面都有份!”大金牙一边在手脚处上锁一边嚷嚷。 “瞧这模样,是上电刑了吧?”张桂花在旁边问道。 “可不是,”大金牙答道,又一翻白眼,“我看你们号子里的人应该统统上一遍电刑。” 铁门刚一关上,大家连忙凑到“板铐”前去察看韦九的动静,郭松吩咐大家一起出力,将韦九连人带板抬到墙角龙床的位置安置下来。 “大哥,怎么样?”郭松凑近去问道。 “没事,不就是过一过电。”韦九艰难地一笑。 “还好,总比关进暗牢好,躺在板上就是拉屎撒尿麻烦点。”陆雨官道。 “你懂个屁!”张桂花鄙夷地骂道。“你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不信你小子试试,朝天躺着不动,也不用铐你,就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看能撑多久。我他妈情愿被狂揍一顿,熬一熬就过去了,哪怕被砍几刀,当时痛一下,养几天就好了,可这玩意儿比软刀子割肉还难受。” “要是换了朱二宝这不遭人待见的货,估计拉屎撒尿全得往自个儿的裤裆里招唿了,谁会去伺候他?”蒋亭虎笑道,说得朱二宝心惊肉跳。 第60页 朱二宝现在又被打还了原形,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便坑边的位置上,要不是这傢伙手里掌握着铁丝的秘密,现在又是一个同舟共济的局面,恐怕早就被打得大小便失禁了。这机灵鬼现在口口声声咬定自己跟疤脸套近乎完全是为了保护大伙,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避免铁丝上的手脚穿帮。 “估计会钉几天?“孟松胤问。 “也许七天,也许半个月,鬼才知道呢,”张桂花答道,“时间太长人就废了,那什么,老二,快去找件旧衣服出来,手脚那儿得赶紧包上点软东西,不然过不上多久皮肤就全磨破了。” 郭松手忙脚乱地撕开被子,从里面扯出几根滥竽充数冒充棉花的烂布条,在四个铐子上仔细裹上一层,使金属与皮肤隔离开来。 刚安生下来,铁门又开了开来,月京未来带着两名外牢和好几名戒护队士兵走了进来。 “起立!”郭松叫道。 除了韦九,大家全部站起身来。 “都站在原地不要动,”月京未来命令道,“排着队一个一个到院子里去!” 两名外牢先走到通向天井的小铁门旁,把住门挨个搜查每个人的口袋,甚至包括衣领、袖口、裤腿的卷边等隐蔽部位,查完一个放一个。 搜身工作进行了十几分钟,还好,什么违禁品都没发现。孟松胤急得脸色发白,一是担心天井里的铁丝露馅,二是害怕号洞里的铁麻花被发现。 大家在天井里围成一圈蹲下,彼此交换着眼色,似乎都在问:怎么回事啊? “不像是例行检查。”郭松偷偷咕哝道。“会不会是昨天出了事,所以今天仔细查一遍。” 一名外牢翘着屁股钻进藏有铁麻花的号洞,孟松胤看在眼里吓得心脏都快蹦出嗓子口了。还好,那傢伙什么都没发现,空手退了出来。二十分钟后,号房里的士兵和外牢全部退了出去,铁门重新锁上,看来没发现任何问题。 大家回到号房一看,好傢伙,号洞里的东西全被翻了出来,被褥、衣服、肥皂、手纸之类的杂物扔得遍地都是,看上去一片狼藉。孟松胤赶紧钻入号洞查看铁麻花,还好,那宝贝玩意儿安然无恙地嵌在砖缝间,令人彻底松了一口气。 等大家收拾好东西,午饭时间已到。 饭后不到半个小时,铁门又是一阵响,外牢送来了大量的黄纸板,又得煳纸盒了。 孟松胤仍旧负责叠瓦楞纸,长时间弯着腰、垂着头,半天下来,颈椎和腰背酸得像要断了一样。 到了晚上,孟松胤跟别人一样,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一躺倒便唿唿大睡。 没想到,第二天又加大了纸盒的数量,而且是一大清早便送来,似乎一定要满负荷运行才行。 天气仍很寒冷,冰凉的浆煳粘在手上又湿又滑,非常难受。特别是小江北、黄鼠狼和朱二宝,每天还得负责工后清洗铺板,用抹布和凉水把浆煳疙瘩清理干净。要命的是这些残余的浆煳干了以后非常难清除,又没有坚硬的工具,只能用手指甲慢慢抠挖,全部弄干净起码得花半小时。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家受的这点罪,和韦九比起来,简直与享福无异。 这两天里,韦九真可以说是备受煎熬,开头还和旁人有说有笑的,可仅仅过了几小时就开始浑身难受,身体在允许的范围内扭动着,争取那一点点微小的活动空间。但是,动作幅度稍微大点,又会使手腕和脚腕受力吃痛,说是度日如年,一点也不夸张。到后来,话也不想说了,身体也不怎么挣扎了,面如死灰,眉头紧蹙,只有嘴里还时时轻微地哼哼几声。 更麻烦的事是吃喝拉撒。吃喝还好点,由小江北伺候着一口口餵;撒尿也不是太困难,连人带板竖起来就行;要是碰上出恭麻烦就大了,得浩浩荡荡搬运至天井中,一头搁在水槽上,整个人呈四十五度角斜躺着,然后拉下裤子,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诗意盎然地行事。完事后,由朱二宝进行善后工作并清理现场,用自来水将排泄物冲到下水沟里去。好在由于进食不多,饮水也稍加控制,所以韦九的水火之事并不多,再加上小江北伺候到位,倒也勉强过得。 三天以后,韦九的忍受力似乎已经到达极限,脸色青灰,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都凝固起来了。小江北想出一个办法,将一些柔软的衣物捲起来塞在其身下,让后背与木板稍稍脱离,并每隔一段时间移动一下塞垫的位置,让身体各部位轮流放松,同时,再对四肢加以按摩和捶打,减少肌肉的僵硬,使人不至于肉体和精神同时崩溃。 孟松胤发现,不知什么原因,近日每份米饭的数量越来越少,到最后竟然连二两都不到了。大家纷纷瞎琢磨说,会不会是日本人也闹起了粮荒?希望这仅仅是因为运输跟不上而导致的暂时现象。 没想到,更坏的结果还在后头。 第四天的中午,送来的不再是米饭,而是每人一瓢黑不熘秋的煳状物,吃进嘴里粗糙不堪,难以下咽,而且滋味极怪,带有一股淡淡的霉腥味。 这玩意儿南方人闻所未闻,但张桂花却知道一点,说这是六谷粉,由黍稷、高梁、玉米等杂粮碾碎混合而成,北方农家一般蒸窝头或烙饼吃,鬼子却图省事,加水煮成煳状物瞎对付。 难吃倒也罢了,关键是不耐飢,刚放下碗,走几圈路就又饿了。 第61页 孟松胤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飢饿的感觉。 飢饿和饿完全是两回事!要说平时,当然也常有饿的时候,比如吃得晚了、吃得少了,或者是漏掉了一、两顿,但那仅仅局限于一个“饿”字,无非胃里难受一点,至多就是头晕心慌腿发软而已,而“飢饿”则远非这种点到为止的身体感受,它会带来心理上的强烈反应,对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食物产生夸张的渴求和崇拜,见到一块泥巴都有恶狠狠咬上一口的冲动。前些日子是每次刚吃过中饭,放下碗就开始热切地盼望晚饭,现在则是进食以后反而会觉得胃袋更空更瘪,就像火上浇油一样,只会令火焰越燃越烈。孟松胤觉得,现在就是让自己一顿吃掉一头牛,大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开膘”的日子,眼巴巴地等着吃几粒油渣解馋,没想到日本人今天特别大方,居然每人发了一枚咸鸭蛋。韦九说,自打他进入野川所起,少说也有十来个月之久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小鬼子有这样的壮举。 可是,欢天喜地磕开蛋壳一看,大伙纷纷骂开了娘。原来这些咸蛋早就变了质,蛋白上生有斑斑驳驳的黑斑,蛋黄部分都发了绿,散发出一股特殊的臭味来。 洪云林以前在乡下见过怎么腌鸭蛋,一看就说:这批蛋在腌制前已经不新鲜了,腌制后存放的时间又太久,不过,就吃一、两只问题不大,应该不会搞坏肚子。 大家一边骂着小鬼子真会过日子,废物利用煳弄人,一边还是皱着眉头吃了下去。 孟松胤比较倒霉,拿到的那只蛋坏得特别厉害,蛋壳的内壁上都生出了绿黑色的霉菌,拿在手上既不捨得扔,又不大敢吃,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看看大家都在吃,还是硬着头皮抹去霉菌,皱着眉头吃下肚去。 味道有点发苦,孟松胤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吃坏了肚子啊!好不容易得到一点营养,应该滴水不漏、全面吸收才好。 不幸的是,担忧很快便变成了现实,只不过个把小时,肚子就开始先闷痛、再涨痛、继而翻江倒海般抽痛,最后手续齐全地疼成了一团。熬了刻把钟,肚子里绞痛下沉,顷刻间大江东去、兵败如山倒。孟松胤跳起身来直奔便坑,蹲下身去便是惊天动地一通水泻,好不容易摄取的一点营养连带着皇军的深情厚谊全部付诸东流。 “孟夫子,怎么回事,不要紧吧?”老鲁关切地问。 “没事,拉空就没事了。”孟松胤其实是在安慰自己。“好久没有正经碰过荤腥,肠胃太弱。” “呵呵,读书人就是娇气啊。”郭松笑道。“我刚才拿到的那只也霉得厉害,跟朱二宝换了一只,你看那厮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朱二宝成天在满汉全席1里钻进钻出,早就练成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啦,谁能跟他比?”陆雨官阴阳怪气地说道。 1黑话,各式各样、种类齐全的花柳病。 “唉,真他妈点背!”孟松胤骂了句北方话,继续蜷缩在铺板上将息。 没想到,肚子是慢慢不疼了,可隔了不到一小时,又想上便坑了。 实际上,情况比孟松胤预想的要严重得多。开始还是每隔一小时拉一次,后来发展到每半小时就要拉一次,到了晚上,基本上每十分钟就要拉一次。最厉害的一阵,几乎是刚站起来,又得蹲下去,直拉得两眼发黑,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其实,别看蹲上蹲下忙得团团转,肚子里似有千军万马唿啸而来,实际上却空空如也,如同《新苏报》上有关大东亚形势一片大好的社论一样徒有其名。 整个晚上,孟松胤拎着裤子在铺板和便坑间来回折腾,老鲁虽然一脸忧色,但也束手无策,只能以乡间常用的土办法试试运气:勐掐小腿前外侧的“上巨虚”、“足三里”和肘部的“曲池”。 到了后半夜,泻势总算稍有缓解,但老鲁的一句话,又令孟松胤再次不寒而慄。 老鲁说,日本人很忌讳号房里有人得急病,特别是发现有泄泻、发烧症状时尤其神经过敏,往往不分青红皂白便送进病栋隔离,而那该死的病栋是个什么地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进了那道门,简直就是入了鬼门关,跟直接埋进棺材没有区别。 韦九躺在板上说,是啊,送进去就是等死,断气以后,要么让外牢拉出去随便埋掉,要么干脆扔硝镪池里化掉。 一通话说得孟松胤心惊肉跳,浑身汗毛倒竖。 谢天谢地,天亮以后总算止了泻,只是浑身发软,面色蜡黄,整个人站都站不稳。 “不行,这样鬼子点名的时候要穿帮,”老鲁急得团团转,对孟松胤再三叮嘱,“早饭一定要多吃点,在鬼子面前千万不能露出马脚来。” 分早饭的时候,老鲁把自己的那份六谷粉全部扣在孟松胤的碗中。孟松胤刚想推辞,老鲁严肃地强调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呆会儿点名时必须强撑起精气神来,否则你这辈子就算走到头了。 吃完早饭,孟松胤觉得人舒坦了一些,但老鲁在一旁转着圈端详了一会,觉得仍然不够保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连忙伸手在孟松胤的脸上胡乱拍打、揉搓了一通,以便看上去面色显得红润一些。 第62页 还好,点名时月京未来并未看出破绽,等报完数马上跑到木铐旁去察看韦九的情况,连外面的天井都忘了检查。 等到月京未来走出门去,孟松胤一下子瘫倒在铺板上,同时脑子里清醒地意识到:在这里身体将越来越差,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病不起,而下一次可能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想到地狱一般的病栋,真令人心脏勐颤,浑身像泡在冰水中一样冷入骨髓。孟松胤睁开眼,目光投向高高在上的窗口,眼神中一片茫然,但视线很快便聚焦在窗口那一根根粗壮的铁栏上,似乎幻想中自己已经化身为飞虫,振翅飞向窗外的蓝天白云。 午饭前半小时,号房里又来了新丁。 被扔在地上的汉子受刑不轻,一张脸肿得像蒸坏了的馒头,双眼被挤成两条肉缝,都快睁不开来了。而且,他的大腿上还有枪伤,走起路来非常艰难。奇怪的是,这人并未被剃成光头——这样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即将被释放,二是即将被处决——从目前的表象来看,显然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眼圈发紫,看样子像上过电刑,”老鲁凑近去撩开那人散落在眼前的乱发,又看看大腿上扎着的绷带,“兄弟,腿上中弹了?弹头有没有取出来?” “取出来了,”那人并不像大家想像的那么虚弱,“小鬼子麻药也不上,直接挖出来的。” 听到回答,老鲁突然一楞,连忙用手将那人额头上的头髮全部撩起来,露出了一道粗壮的刀疤,再看看那满脸浓密的络腮鬍子,顿时不敢相信般地惊叫起来:“你是老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山塘街上枪击齐弘文的“捉垃圾汉子”。 “你是……无锡的老鲁?”老陆也不敢肯定。 “没错,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老鲁扶着老陆坐上铺板。“狗日的小鬼子,把人打得都快认不出来了。” “小鬼子打了半天什么也没捞着,又给老子上了几次电刑。”老陆摸摸耳垂,那里已被电极烧出了焦黑的斑疤。“渴死我了,老鲁,给点水喝。” 喝完水,老陆精神好了不少,仗着身板硬朗,在板上躺了一会,特别是吃了几口煳状的六谷粉之后,元气竟然渐渐恢復过来。 孟松胤偷偷地问老鲁,怎么会认识老陆的?老鲁解释说,老陆是“东路特委”锄奸队的人,以前曾一起在“新江抗第一期教导队”培训过,不知道这次到底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除奸失了手呗。”老陆听到后苦笑着说道。 十八、铁麻花大显身手 下午,铺板要用于煳制纸盒,老鲁和孟松胤一左一右把老陆架到天井里,在墙角边坐了下来。 空中走廊的正下方是号子里唯一的死角,哪怕头顶上有人,也无法看到下面的情况。 “老鲁,我早就知道你被关在这里了,可没想到我俩会在这里见面。”老陆感慨道。“真算是一件巧事了。” “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里?”老鲁有点奇怪。 “这个……”老陆看了一眼旁边的孟松胤,欲言又止。 “没关系,”老鲁忙说,“他叫孟松胤,自己人,就是因为十八罗汉的事被扯进来的。” “哦,他就是孟松胤?”老陆不胜惊讶。“这真是阿巧他爹碰上了阿巧他娘,巧上加巧啊。” “你怎么连我都知道?”这回轮到孟松胤惊讶了。 “我的事其实跟你们大有关系,”老陆压低声音说道,“要是鬼子看透这一层,就不会把我也关到六号房来了。不过,也有可能他们觉得事情已经了结,根本无所谓了。” “快说说,到底有什么关系?”老鲁忙问。“还有,十八罗汉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十八罗汉你就不用担心了,”老陆脸上稍露笑意,“当时来苏州之前就预备了第二方案,万一与海棠组联络失败,马上撤退至太平、湘城一带,自行与苏州区工委联络,我听说后来是从水路穿过阳澄湖,经崑山去上海的。” “呵呵,这第二方案连我当时都不知道,”老鲁笑道,“谢天谢地,现在应该已经安全抵达盐城新军部了,老子这点苦头没白吃,至少是拖住鬼子赢得了时间。” “我的苦头算是白吃了。”孟松胤苦笑道。 “你啊,接下来要吃的苦头多着呢,还是早点有个思想准备。”老陆道。 “此话怎讲?”孟松胤忙问。 “那天,我好像听到过这么一耳朵,说什么……”老陆皱着眉头回忆道,“对了,说你会被弄到日本去作劳工,而根据我们组织上最近搞到的情报来分析,日本人近期大肆抓捕爱国青年,一是和清乡行动有关,二是确有送往日本做劳工的可能。” “去日本做劳工?”孟松胤傻了眼。 “他们可真会盘算,把日本人弄出来当兵,把中国人弄进去做工,连工钱都不用付。”老陆大骂道。 “怪不得……”孟松胤有点明白过来。“怪不得一下子抓了那么多年轻人,还专挑受过教育、有一技之长的人……” 第63页 “这笔帐啊,你应该算到齐弘文的头上去,”老陆看了孟松胤一眼,“不过,齐弘文这该死的叛徒,也算死有余辜了。” “什么?”老鲁跳了起来。“你再说一遍,齐弘文是叛徒?” “什么?”孟松胤也跳了起来。“你有没有搞错?齐教授是你们的人,是海棠组的负责人。” “我当然知道他是海棠组的负责人,”老陆脸露讥讽之色,“可他早就卖身投敌啦,否则老鲁不会进来,你也不会进来,我就更不会进来了。” 老鲁目瞪口呆,回味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所有的前因后果和想不通的死疙瘩通通迎刃而解。 “不会,你们一定搞错了。”孟松胤说什么也不相信。“当时是有一个叛徒,是一名联络员。” “错啦,那位联络员其实是被齐弘文害掉的,”老陆解释道,“东路特委开始也不敢确认齐弘文已经叛变,后来略施小计,通过无线电给他传了个假情报,说特委有高级领导要进苏州城,由海棠组负责接应,这下齐弘文上当了。” “鬼子严阵以待,最后扑了空?”老鲁猜测道。 “是啊,齐弘文知道自己彻底暴露了,马上加强防备,还让梅机关派了两个人日夜保护,最后干脆连家都不要了,带着女儿搬到山塘街上去住,”老陆越说越来劲,“可这傢伙到底是读书人,经验不足,最后还是暴露了。” 孟松胤大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被一系列令人吃惊的消息彻底砸晕了。 “怎么暴露的?”老鲁饶有兴致。 “这傢伙手里有了日本人给的赏钱,天天从菜船上买蔬菜吃,搞得那一带的菜农都知道那家人家非常阔气,整条山塘街上找不出第二家来。”老陆娓娓道来。“也是巧事,我们锄奸队正好有同志藏身在虎丘附近的农民家里,听说此事后连忙仔细打听,后来又派人去向左邻右舍打探,都说这家人家是刚搬来的,非但大米成担成担挑进来,而且还搞得到鸡蛋、火腿这些稀罕东西……” “这下简单了,一核实就跑不掉了。”老鲁一拍大腿。“这么说,你是行动时失手才被捕的?” “是啊,没防备齐弘文躲在楼上的衣柜后面先开了火。”老陆遗憾地说。 “齐教授真死了?”孟松胤依然不敢相信。 “真死了,中了两枪,”老陆用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不过,最后致命的一枪,是他自己开的,临死前似乎有些悔意,直说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孟松胤……” 一粒眼泪悄悄地滑落,孟松胤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依我看,这个齐弘文虽然是个叛徒,不过初衷可能仅仅是想利用你一下,并不是真正想害你。”老鲁拍着孟松胤的肩膀嘆息道。“只可惜最后阴差阳错、弄假成真,把你彻底葬送了。” “那么,他女儿怎么样了?”孟松胤如梦初醒。 “那姑娘似乎跟你一样,一点也不知情,”老陆回忆道,“齐弘文临终前曾经关照女儿,要她去吴江乡下找爷爷奶奶。” “唉,这样的乱世,一个姑娘家,日子可怎么过哟!”老鲁摇头嘆息。 孟松胤用袖子抹抹眼泪,眼睛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的蓝天,喉头急速地蠕动。 天空蓝得很深,但是蓝得很纯净,几片乳白色的云彩一动不动地紧贴在这片背景上,看上去有点像夸张的儿童画,特别是隔着钢筋网格望去,更有一种拼图般的虚假感。一个小黑点在网格间灵巧地飞舞着,不知道是蜜蜂还是苍蝇,孟松胤突然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似乎身后灰暗、侷促的号房,反而变成了模煳的回忆。 思维一闪,脑际突然浮现出父母和齐依萱的面孔,甚至还有那令人爱恨交加的齐弘文……但是,这些面容竟然变得如此遥远,似乎与自己已经相隔了一个世纪。 “孟夫子,别想不开啊,”老鲁安慰道,“我知道你不放心那姑娘,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孟松胤站起身来,在天井里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蓝天白云。 “小伙子归心似箭了。”老陆也笑了起来。 孟松胤钻进号洞抠出半块砖头,蹲在走廊下继续前两天被疤脸打断的工作:用铁麻花在红砖上用力刮擦,将刨下的砖红色粉末收集到纸盒中去。 号房里的人见了,全都跑出来围成一团观看,纷纷议论孟夫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给我拿点浆煳来,一小坨就够。”孟松胤说道。 浆煳?大家越发不明白了。 郭松去房内转了一圈,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小块硬纸板回来了,上面是满满一坨浆煳。 “够了吗?不够再拿。”郭松把纸板放在地上。“还好今天活不算多,我让大家刷浆煳时再尽量省点,实在不够,再兑上点水。” “兑水的时候千万当心啊,”孟松胤道,“水兑多了浆煳不粘,要不今天少弄点,明天再弄一点?” “不用那么麻烦!”郭松大大咧咧地说,“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第64页 孟松胤把那些红砖的粉末全倒在浆煳上,用手指搅拌均匀,合为一种红不红、黄不黄的黏厚膏体,看得大家更加莫名其妙。 “大家看看,跟号板的颜色是不是差不多?”孟松胤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作品。 “好像深了些,红了些。”老鲁答道。 “嗯,号板上的油漆没那么红。”耿介之说道。 孟松胤想了想,转身走进号房,钻进铺板下掏出一小把刚才挖下来的灰沙,回到外面用鞋底使劲研磨得似粉末一般细,然后一同拌入浆煳,看上去整体颜色马上浅了不少。 “还是深了点,”张桂花越来越煳涂,“我说孟夫子,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整这屎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好玩的?” “呆会儿你就明白了。”孟松胤答道。“帮我把牙膏拿来。” 张桂花取来号房里的三星牌牙膏,孟松胤挤出一坨雪白的膏体,与浆煳均匀地拌和在一起。这一次,那一大坨合成物的颜色顿时浅了不少,也厚了不少。大家打量了一番,都说差不多了,跟号板的颜色基本一致。 “行,大功告成。”孟松胤小心翼翼地将膏体全部刮进纸盒。“地上赶紧清理一下。” 老鲁端来一盆水,将残留在水泥地上的灰沙、浆煳统统沖洗干净。 孟松胤回到号房,把纸盒和铁麻花放进号洞内的窟窿内,心里顿觉一阵轻松。 没想到,刚想爬出号洞,铁门突然一响,勐地打了开来。 月京未来平时经常喜欢使用突然袭击这一手,走路、开锁不发出一点声音,勐地拉开门闯进来,看大家正做什么,有没有人违规,没想到今天正好被他逮个正着。 孟松胤吓得一个激灵,本能地想尽快钻出来,但继而一想,现在钻出去肯定来不及了,被看到满身的灰沙马上完蛋,于是当机立断,干脆撑大胆子往号洞里缩。不过,要是月京未来一眼发现号子里少了一个人,那麻烦就更大了。 幸好,门很快便关上了!孟松胤松了口气,赶紧露出头来探看动静。 “没事,月经未来让外牢又送了些纸板来,”老鲁安慰道,“还好,没发现少了一个人。” “这么多纸板,今天恐怕干到天黑都干不完了。”郭松埋怨道。 “那抓紧时间一块儿干吧。”孟松胤拍拍身上的灰土。 “孟夫子,你只管忙你的事,”张桂花嚷嚷道,“让你煳纸盒,那不是大材小用?” “嗯,月经未来刚来看过,应该不会再来了,”板铐上的韦九有气无力地说道,“只要留意好上边的大头兵便行了。” “行,那我干我的。”孟松胤点点头。“来,先把龙头挪个位置。” 大家七手八脚地搬起沉重的板铐,把韦九连人带板抬到走道上斜立着竖起来,孟松胤则重新钻回号洞取出了铁麻花。 按反覆设想的计划,孟松胤现在要做的事是撬松铺板。 铺板由木质坚韧的水曲柳长条拼成,每根长约二米,宽约二十公分,厚约六、七公分,表面上过一层油漆,但看上去斑斑驳驳,已经比较陈旧。勐一看,整块铺板似乎无比坚固,但由于木板是直接铺设在水泥板上的,下面并未使用木档固定——显然是因为契口地板,同时避免使用金属的螺丝、铁钉等危险物——这一点可从整张铺板的厚度大致计算出来。也就是说,只需想办法抽出其中的一块,比方说是最不显眼的第一块,那么所有的木块都将随之松动,如果你愿意的话,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撬出铺板上的所有木块。 孟松胤现在要对付的,就是南端的第一块,计划是先将沿墙的一条边挖掉两公分——这两公分应该已经大于契口的尺寸——再将那根木板的上下两头切断,就能轻松地整体抽出。然后用第一块去撬第二块,那就容易多了。 按照已在脑中演练了多遍的工序,孟松胤先顺着第一块木板靠墙的一边,用铁麻花的头部一点一点地开凿。随着一丝一丝的木纤维被凿削、剥落,孟松胤心头一阵狂喜,没想到看似坚挺的地板竟然这么容易对付,比原先想像的要省事得多。 老鲁手上拿着一领草蓆蹲在旁边,随时准备摊开来进行遮盖,郭松则背靠在大铁门上,一边倾听外面走廊上的动静,一边用后背堵住门上的观察孔,防止有人朝里面窥视。 其余人仍旧紧张地工作,成型的纸盒在过道里堆积如山。 干了约摸两个小时,看看已经完成了大约一米,孟松胤调过头来,接着凿地板的另一头。照这个进度,晚饭前应该就能完工。 “停!”斜靠在墙上的韦九一直留意着头顶上的动静。“大头兵过来了。” 孟松胤连忙住手,等待空中走廊上的士兵慢吞吞地走过。 又挖了个把小时,地板和墙之间出现了一条筷子般粗细的缝隙。孟松胤把碎木屑拢在一起,抓起来放进裤兜,吹干净后拿出装有那坨秘法配制的膏状物的纸盒,将膏体小心翼翼地倒在地板上,用硬纸板抹到缝隙里去,然后再仔细修刮平整,就像一名油漆匠在刮腻子一样。 六号房的墙壁虽然不算陈旧,但上面布满了鞋印、污渍、蚊子血和人体接触留下的印痕,看上去有种杂乱的感觉。等全部嵌好一看,“腻子”的颜色和脏旧的木头颜色非常接近,与旁边同样脏兮兮的墙壁也很协调,不仔细分辨的话,还真看不出异常来。 第65页 “孟夫子,活干得真漂亮,可一点也猜不透你小子究竟想干什么。”自始至终看得眼都不眨的韦九苦笑道。“能不能先透个底,到底是在哪里下手?” “是啊,那阿三阿四的脚脖子到底在哪儿呢?”张桂花也直挠头皮。 “事情已经干到这份上了,大伙儿又全是一条心,说出来有什么关系呢?”郭松也凑了上来。 “没这个必要,”孟松胤坚决地摇摇头,“我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大家好,可以把风险降低到最低。再说,龙头现在还被锁在板上,说什么都是白搭。” “你们就别逼孟夫子啦,”老鲁解劝道,“现在大伙虽然都想早点逃出去,可毕竟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这段时间里会不会冒出事情来。” 大家想想确实有道理,这样的事情,谨慎点总归没错。 孟松胤走到便坑边,掏出口袋里的灰沙和木屑小心地丢进坑洞,顺手把口袋翻出来用力抖抖,随后装了几盆水用力冲下。 “接下来干什么?”老鲁问。 “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被子里的布条掏出来,能掏多少掏多少,”孟松胤答道,“不够的话,大家把贴身穿的衣服拿出来,全部撕成长布条。再不够的话,就把被子拆开来。” “要那么多布条干什么用?”蒋亭虎问。 “现在别问那么多,到时候就知道了。”孟松胤还是这句话。 “这里的被子倒是挺帮忙的,肚子里有一大半是碎布头、碎布条、烂棉纱,连旧报纸都混在里面,真正的棉花一半都不到,而且都是烂疙瘩一样的下脚料,”耿介之从坑洞里拉出一条被子,手捏上去硬梆梆的高低不平,“日本人把棉花定为战略物资,专门用来制造军火,所以当成宝贝一样捨不得用。” “棉花怎么造军火?”张桂花不明白了。 “棉花是硝化棉的原料呗,”孟松胤道,“做子弹、做炮弹都用得着。” “怪不得日本人不许跑单帮的人倒卖棉花,抓住了就要治罪。”邱正东说道。 “来,别光顾着说话,先把我搬回去吧,还是躺着好受一些。”韦九站了半天,已经疲惫不堪。 大家把板铐放倒,重新抬上铺板靠墙摆放,正好盖住那条挖掘过的印痕。 “到目前为止,一起都很顺利。”孟松胤对老鲁说。 “是啊,希望接下来一直这么顺利。”老鲁点点头。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傍晚时分出毛病了。 晚饭前一刻钟通常是外牢进门来收取成品纸盒的时间,今天也不例外,月京未来打开铁门,几名外牢推着一辆平板车出现在门口。 “怎么回事?纸皮都起了卷!”一名外牢拿起一只纸盒叫了起来。 孟松胤暗想坏了,今天额外用掉一些浆煳,郭松往碗里加水时加得多了点,粘度不免大大降低,导致最后完成的那部分纸盒出了问题,包在纸板外面的纸皮起了卷。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月京未来接过纸盒看了看,一时也搞不懂是什么原因,“上次也是这样的情况。” 孟松胤马上想起,肯定是上次小江北偷吃浆煳,后来不得不加水矇混。 “报告太君,那是因为今天的浆煳太稀,粘不住。”郭松轻声分辨道,两腿站得笔直。“再加上天气干燥,干得特别快,所以有点翘。” “还敢狡辩?”月京未来一个耳光扇了过来。“别的号房怎么都不翘?” 郭松不敢再说话。 “是不是偷吃浆煳了?”月京未来用手冲着大家一划,把所有的人都框了进去。“一群混蛋!” 大家都不吭声。 “一群混蛋!”月京未来再一次骂道,看看板上的韦九,似乎突然明白了原因。“是不是因为没人管就放肆了?好,呆会儿我找人来管!” 门一关上,孟松胤急忙拉着老鲁进了天井,郭松和张桂花等人也跟了出来。 “刚才那话啥意思?”孟松胤问。“是不是还像上次那样,派一个像疤脸那样的畜生进来?” “今天好像不大一样,”老鲁摸着下巴说道,“今天是看龙头锁在板上,号房里没人管,找个人进来管一管的意思!” “不管派谁进来,咱们的事情一样砸锅!”孟松胤来回踱开了步。“本来干得挺顺手的,运气好的话今天晚上就能成事。唉,赶紧跟大伙说一声,晚上什么都别干,被子里的布条先不要掏。” “只好耐心等等了。”郭松垂头丧气地说道。 “是啊,不能操之过急。”吴帆光附和道。 “现在的问题是根本等不了,”孟松胤叫了起来,“那道缝被发现了怎么办?” “这倒也是,看着再像也没用,用手指一抠就露馅了?”蒋亭虎道。 “还有这根铁丝。”孟松胤一指搭在铁丝上的毛巾。“来了外人,随时随地都会暴露。” “就算不露馅也没用,”洪云林道,“有了外人,咱们还有机会继续干?” “嗯,那就彻底歇菜了。”庞幼文道。 第66页 “不过,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耿介之眼珠子转来转去地想主意。“就是不知道来的是什么样的人,是临时来一下,还是一直呆下去。” “有办法?”邱正东忙问。 “反正现在愁也没有,还是见机行事吧。”耿介之道。 熬到晚上封号过后,来人了。 月京未来的身后紧跟着一名身高一米八左右的中年男人,体格的壮健程度与疤脸不相上下,身穿红色号服,显然是一位老资格的外牢。这傢伙的脸相不甚兇恶,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圆脸,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特别大,仿佛彼此正闹着别扭,意欲各走各路,再加上鼻子又比较长,给人造成一种接近分崩离析的感觉。孟松胤注意到,这位代理龙头的两条胳膊特别短,也特别粗,如果脱去衣服显露出来,恐怕比瘦竹竿陆雨官的腿都粗。 “我姓庞,以后就叫我老庞好了!”中年男人说起话来居然很和气。 “庞大哥,没说的,我们都听你的。”郭松走上前去第一个接话。 老庞看了郭松一眼,又看了看板上的韦九,已经掂出份量,判断眼前这两位,定属六号房的骨干力量无疑。 “那各位就多照应吧。”老庞像古人那样抱了抱拳,突然又扭脸朝大家声色俱厉地高叫起来,“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头里,谁要跟我玩猫腻,老子眼里可不揉沙子!” 十九、苦肉计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庞躺在韦九旁边的位置,但跟任何人都没交谈的兴致,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心事,不多时便唿唿大睡。 第二天清晨,孟松胤赶在众人洗漱之前便爬起身来,从挂在墙上牙膏头上的几条毛巾里挑出最新、最干净的一条,暗中塞给黄鼠狼,同时朝老庞的背影一抬下颌。 黄鼠狼马上明白过来,知道孟松胤是生怕老庞自己动手拿毛巾,连忙动手打来一盆水,将毛巾用力搓洗了几下,装作讨好的样子端到老庞面前。 老庞觉得十分受用,洗漱完毕后在天井里走来走去活动身体,等待即将送来的早饭。 早饭是隔夜的少许剩饭,混在六谷粉里加水煮成的米煳,看上去灰不拉几、不三不四。孟松胤猜测道,这些米饭肯定是鬼子们昨晚吃剩下来的,扔在锅里废物利用了。张桂花嘆口气道,管他娘的,好歹也算见到大米了。 老庞吃的是两只白面馒头,大家纷纷猜测,这傢伙进来以前肯定也是个人物,或者家里花过大价钱,但总的来说,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早饭以后,老庞依然独来独往,不屑与众人为伍,一个人坐在外面晒太阳、抽菸,而号房内的孟松胤却如坐针毡,眼角的余光始终紧盯着他的身影,就怕这厮无聊的时候用手去抓那根铁丝。 还好,今天要干的活特别多,纸板早早地便送来了,终于把老庞引了回来。 开始干活的时候,老庞转来转去地监视每道工序,吓得负责刷浆的黄鼠狼特别留意手上的份量,奉行宁左勿右的宗旨,涂在纸片上的浆煳比平时要厚得多,没想到最后过犹不及,依然没能讨到便宜。 老庞不声不响地走到黄鼠狼跟前,一个耳光直扇过去。 黄鼠狼眼冒金星,被打得莫名其妙。 “知道为什么揍你吗?”老庞问。 黄鼠狼摇摇头。 “你他妈有没有脑子,刷那么多浆煳干什么?”老庞大吼道。“想叫日本人破产是不是?” 耍完威风,老庞继续检看其它工序,最后来到正蹲在地上的陆雨官面前,同样一言不发,突然飞起一脚踹往陆雨官的胸口。 陆雨官正在摆弄刚完成的成品,把每只小盒子小心地竖起来呈人字形打开,顺着墙脚整齐地排成一排。正干得专心致志,没想到遭到突然袭击,仰面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 “知道为什么揍你吗?”老庞问得还是那么诚恳。 陆雨官一脸傻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心里也明白无论自己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横竖都难逃一个揍字。 “你排那么紧干什么?都快粘在一起了。”老庞大叫道。“重排,把间距离加大一倍!” 大家加倍小心,生怕自己的工序出了问题,既要遭受突然袭击,又要应对“知道为什么揍你吗”的考题。 “一帮混蛋!”老庞完成了与月京未来一模一样的鑑定,跑到天井里抽菸去了。 中午,大家吃的依然是一股垃圾味的六谷粉,只有老庞吃的是一碗白米饭,碗尖上还有几块萝蔔干,看得大家馋涎欲滴。 饭后继续紧张工作,但孟松胤仍然放心不下那根要命的铁丝,就怕老庞无聊的时候伸手去抓,想来想去,只有安排陆雨官把成品纸盒中的一部分搬到外面去,在铁丝下方的地面上堆放起来,不让老庞接近那片危险区域。 “今天活多,里面脚都插不下了。”陆雨官边码放纸盒边解释。 老庞探头朝里面看看,什么也没说。 号板上的孟松胤朝老鲁苦笑一下,又一挑眉毛递了个眼色,意思是“接下来怎么办”。 “再看看。”老鲁面无表情。“等傍晚盒子收掉后再说。” “为什么呢?”郭松不解地问。 第67页 “现在做的盒子一点问题都没有,要是月经未来今天把他带走,那咱们就不用多事了。”老鲁压低声音道。“要是还呆在这里,晚上再想办法。” “唉,板上的这条缝,还有外面的铁丝,都是定时炸弹哪。”孟松胤一脸忧色。 还好,整个下午相安无事,老庞除了每隔一段时间进来巡视一圈,监督一下纸盒的质量,对号子里的人和事并无太大的兴趣。 好不容易挨到收工,外牢进号来取走成品,黄鼠狼和小江北打来自来水,开始卖力地清洗号板。 “把板铐抬下来,一块儿擦擦。”老庞命令道。 孟松胤顿时脸都白了,老庞的意思是将韦九抬下来,将号板顶端的那片区域用水擦一遍,这样至少心理上会觉得干净一点,因为那是他晚上挨着睡觉的地方。但是,板铐一旦搬开,那道缝隙将立即面临暴露的危险,所有的希望和努力极有可能化为乌有。 “干嘛不动手?”老庞瞪着眼问,同时随手指了指离身边最近的耿介之和邱正东,“你,还有你,一块儿帮忙搬。” 耿介之和邱正东无奈,只得慢吞吞地爬上号板,磨磨蹭蹭地准备搬动板铐。 孟松胤心跳加快,气都喘不均匀了。 “推老子干什么?”不远处的老鲁突然一声怒吼。 孟松胤回头一看,只见满脸怒色的老鲁正一把揪住张桂花的胸脯,将其重重地顶在墙上,而张桂花显然也不是笨蛋,马上便领会了老鲁的用意,也装出暴怒的样子动手还击,俩人推推搡搡扭成一团。 “别打了,别打了……”耿介之和邱正东敏捷地跳下号板,分别劝解老鲁和张桂花。 “干什么?”老庞恼火地大吼道。“吃得太饱,有气力没地方花是不是?” 老鲁一看目的达到,随即松了手,老庞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把擦号板的事忘了个精光。 晚上,大家依然早早地上铺睡觉,连以前的睡前交谈都免掉了,一是因为说话不方便,二是因为今天干活太累,实在没有多余的精神。 第二天早上,进号房来点名的人不是月京未来,而是一名年近五十、鼻子上架着一付眼镜的高个子中尉,从脸相来看,显得比较和善,至少要比野川所内的大多数狱官和善许多。 点完名,中尉依惯例走进放风场看了一圈,很快便退了出来。 孟松胤终于放下心来。 “月经未来今天是不是生病了,怎么找别人来代替?”孟松胤问老鲁。 “嗐,来月经了呗。”张桂花哈哈大笑。 “我看会不会是休假,”陆雨官插嘴道,“进城去逛慰安所了。” “少他妈噜嗦,管好自己的事,”老庞一本正经地训斥道,“一会儿干活多用点心,别给老子打马虎眼。” 煳制工作进行得紧张而有序,成品纸盒每一只都合乎标准,老庞看在眼里非常满意,一个人跑到天井里抽菸去了。孟松胤仍然一边劳作,一边注意着天井里的动静,就怕老庞发现铁丝上的秘密。 “怎么办?”孟松胤忧心忡忡地低声问老鲁。“要是那傢伙用毛巾怎么办?” “是啊,我也一直担心这事。”老鲁无计可施。 “要是好事被这厮搅黄了,那才叫一个冤呢。”张桂花无可奈何地嘟囔道。 大家提心弔胆,如坐针毡,但思来想去仍然一筹莫展。 “我倒有个办法不妨一试,”板上的韦九突然开口说道,“要是奏效的话,我兴许还能提前下板。” “那不就一举两得了?赶紧试试啊。”孟松胤低声叫道。 “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让老鲁和张桂花再打一架,然后逼那厮动手,”韦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今天是个好机会,月经未来正好不在,临时代管的那傢伙看样子比较好蒙。” “老鲁,那是不是再试试?”张桂花看了一眼老鲁。 “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老鲁点点头。 “老鲁,得罪啦。”张桂花急不可耐地跳起身来,一把揪住了老鲁的胸脯。 双方嘴里一声高过一声骂开了娘,老鲁反揪住对方的衣襟,一边撕扯一边脚下乱踢,把张桂花一路扭向外面的天井。 “你们两个混蛋,干什么?”老庞立即被吸引过来了。 “他偷我做好的盒子!”老鲁举报导。 “谁他妈偷了?”张桂花大叫着突然出拳打向老鲁的肚皮。 老鲁“哎哟”一声叫唤,也腾出一只手来反击,两个人顿时闷下头来扭打成一团,拳头击打在身体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钝响。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二人虽然打得难分难解,动作幅度也显得极大,实际上都没使出力气来,只是表面看上去热闹而已。当然,成天吃那狗屎一样的六谷粉,谅谁也使不出多余的力气来。 老庞气得脸都歪了,当着代理龙头的面居然还敢继续打,明显是把六谷粉不当粮食。 “停!”老庞愤怒地大叫道。 二人似乎没听见,继续打得热火朝天。 “停!”老庞一手揪住一个,想往两边分开。 第68页 老鲁很给面子地松了手,两手一摊,表示自己根本不想打,可张桂花不但不住手,反而更加起劲,连续几拳打在老鲁的胸口上,捶得砰砰直响。 “你他妈来劲了是吧?”老庞心中焦躁,一拳直捣张桂花的面颊。 张桂花的面孔很快便肿了起来,口角边也挂下了一丝血迹。 “还打吗?”老庞气唿唿地吼道。“要打的话老子陪你。” 张桂花也不回话,定一定神,连血迹也不擦,抢道直奔门口,伸出拳头使劲擂响了铁门。 “报告,报告!”张桂花的声音像挨了刀一样。 敲门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迴盪,把隔壁五号房和七号房的人都惊动了,只听得一阵在号板上跳上跳下的声音传来,肯定都趴在各自的门口关切地聆听动静,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毕竟,这样的擂门报告属于严重事件,平时难得发生。 老庞眼看局面已经无法控制,也有点傻眼了,原指望一拳定干坤,没想到这傻大个会报告日本人。 “报告,报告!”张桂花继续高叫。 很快,走廊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那名戴眼镜的中尉开门闯了进来,手里拎着一根粗长的木棍,身后跟着两名持枪的戒护队士兵。 “什么的干活?”中尉厉声喝问道,一眼就看到了张桂花嘴角的血迹。 “报告太君,他揍我!”张桂花带着哭腔说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往死里揍。” “太君,他们俩打架,我在管教他们。”老庞急忙解释。 “打架的不行,打人的也不行,”中尉看了一眼张桂花红肿的脸颊,狠狠地瞪一眼老庞。 张桂花一看情况对自己有利,干脆往地上一蹲,手抱着头作万分痛苦状。孟松胤见了差点笑出来,没想到五大三粗的张桂花居然还挺会演戏。 这一招还挺管用,中尉心里一火,当下把老庞一个双臂反剪,摸出一付铜质手铐,动作麻利地反铐起来使劲推向门外。 门刚关上,张桂花马上从地上站了起来,与大家相视一笑,一脸的得意。 “明天早上月经未来会不会把他再送回来?”郭松有点不放心。 “应该不会,”庞幼文分析道,“人家是中尉,月经未来是少尉,哪敢驳人面子?官大一级压死人嘛。” “对,把老庞弄进来主要是为了把纸盒的质量搞上去,现在目的达到,再弄进来也没什么意义了。”孟松胤补充道。 第二天,进来点名的人换成了月京未来,脸色阴沉着,一看就像是心头憋着火。 “昨天是谁和谁打架?说!”点完名,月京未来连天井都顾不上去检查,横眉冷对地责问道。 老鲁和张桂花先后迟疑着举起手来。 “带出去!”月京未来朝门外的士兵命令道。“关进好汉笼去!” 老鲁和张桂花被刺刀顶着腰押出门去,但月京未来并未马上离去,而是慢吞吞地走到板铐边,饶有兴致地观察韦九的气色。 “今天算你运气,提前放你下来,”月京未来挺直腰杆大叫道,“给我把号房好好管一管,要是再出现打架一类的事,我先枪毙你。” 门一关上,孟松胤忙问大家什么叫“好汉笼”。林文祥说,那是一种鬼子专门用来折磨人的刑具,用二米长的木板条钉成一只仅可容纳一人的箱笼,四周布满尖头朝内的铁钉,人被圈住以后只能挺胸站立,腰背稍微塌一下都会被钉子刺中。洪云林说,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的话,普通人最多能撑几个小时,不知道老鲁和张桂花能撑多久。 不多会儿,果然来了两名外牢,打开板铐上的四个铐子,把韦九翻到一边,抽出板来抬出门去。 “大哥,感觉怎么样?”蒋亭虎爬上铺板问道。“先躺一会儿舒展舒展,别忙着站起来,会摔跟斗的。” “我知道。”韦九答道。 “我上次就是太急,勐不丁站起来,腿软得像不是我自个儿的,当下就是一个大马趴!”蒋亭虎道。“来,我先给你揉揉。” 蒋亭虎先帮韦九四肢按摩,又翻过身来把后嵴樑也轻轻拍打一遍,随后让韦九自己在铺板上叉开手脚,滚来滚去地作出各种奇形怪状的舒展动作,把全身的肌肉全都活动一遍。 预备了十分钟,韦九这才在搀扶下站起身来,由郭松和蒋亭虎一左一右架着臂膀,下了铺板在过道里慢慢地迈开了步。韦九的腿不停地颤抖着,走几步就要歇一歇,直到逐渐适应过来,这才扶着墙独自摇摇晃晃地走进天井。 一唿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气,韦九的精神立即就好了不少,抬头看看天空,脸上随即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孟夫子,等老鲁和张桂花一回来就动手怎么样?”韦九问孟松胤。 “你的身体吃得消?”孟松胤反问道。 “没事,顶得住,”韦九用拳头捶捶自己的胸膛,“时间不能再拖,万一哪里露了马脚,肯定全部泡汤。” “是啊,我就成天担心外面的铁丝。”郭松嚷道。 “你们以为我不急?我就不想马上动手?”孟松胤点点头,“实话告诉你们,我是在等下雨天,咱们这事,非得雨天帮忙才行。” 第69页 “下雨天?”韦九若有所思。“为什么呢?” “现在先给大伙仔细说说该怎么干总行了吧?”吴帆光催促道。“咱们到现在连到底该朝哪儿招唿都不知道呢。” “我一直在琢磨,号房里能透气的地方只有两扇铁门和一扇窗户,要下手,应该逃不脱这两个地方吧?”耿介之问道。 “没错,”孟松胤表示贊同,“大门外是走廊,有铁栏和枪兵把守,就是让你出去也走不掉;小门外更没戏,钢筋密得连脑袋都伸不出,同样让你跑也跑不出去。” “那剩下的只有窗户了。”李滋叫道。 “对,就是窗户!”孟松胤站了起来,“那就是阿喀琉斯之踵!” 如果单纯为了通风和採光,窗户的面积理应越大越好,但监狱是个特殊的地方,所以即使是一扇简单的窗户,也理所当然地不同寻常。 南墙上的窗户离地三米,宽约八十公分,高仅五十公分,像一张扁平的嘴巴骄傲地在半空狞笑,而安装在窗洞里侧的那一排手指般粗细的铁栏杆,看上去煞似龇开的门牙。窗洞的外侧是两扇玻璃窗,可以在空中走廊上开启或关闭。一般情况下,窗户很少打开,至少孟松胤来到野川所已经半个多月,还从没见到过窗户洞开的景象。 韦九说,这扇窗户估计只有到了盛夏季节才有可能打开。 “孟夫子,你不会是开玩笑吧?”朱二宝盯着窗户上的铁栏杆发了半天呆,眼睛眨巴个不停。 “我平时和谁开过玩笑?”孟松胤反问道。 “这么粗的铁栏杆,我看就是神仙也难下手。”蒋亭虎也嚷嚷道。 “是啊,单靠一根铁麻花,根本不顶用啊。”韦九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孟松胤的眼睛。 “谁说要用铁麻花了?”孟松胤得意地一笑。“大哥,你先爬上去仔细看看。” 韦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忙让体格健硕的蒋亭虎靠墙蹲下,然后自己双手扶墙,两脚踏着他的肩膀准备攀越。谁知蒋亭虎长期肚里没食,早就外强中干,憋着口气就是站不起来。林文祥和洪云林见状忙上前帮忙,撑住蒋亭虎的左右胳肢窝一同使劲,这才晃晃悠悠地把韦九託了起来。 韦九先伸长脖子观察了一会儿窗外,目光越过走廊,只能看到一面高高的外墙;再细看眼皮底下那一根根铁栏杆,虽然已经开始锈蚀,但依然坚固无比,确实如蒋亭虎所说的那样:神仙难下手。 “行了,放我下来。”韦九失望地说道。“孟夫子,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啊?我实在看不出名堂来。” “先别下来,给你这个。”孟松胤从裤兜里掏出铁麻花递给韦九。 “干什么?”韦九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用它划拉一下窗框部位,把表面的墙泥剥开一点,看看有什么结果。”孟松胤提醒道。 韦九用铁麻花在窗框里侧的位置用力划拉,墙粉纷纷掉落,露出了里面白生生的木框。 “有脚步声,快下来!”一直注意着走廊上动静的小江北提醒道。 韦九连忙住手,迅速跳落到铺板上,不多时,窗口走过两名士兵,叽哩咕噜地交谈着渐渐远去。 “大家都看见了吧?”孟松胤轻声问道。“整间号房,就数这窗口最薄弱,跟保险箱上的锁一样,可以说是唯一的缺口,所以我把它说成是阿喀琉斯之踵。” 老鲁和张桂花直到天黑前才被放回来,脸上和手上全是被尖钉刺出、划出的伤痕和血迹,神情恍恍惚惚,进门后趴在铺板上动都不愿动。 “站了整整一天,真他妈够呛。”韦九摇头嘆息道。 “这该死的玩意儿,没点毅力还真撑不过来,要不怎么叫好汉笼呢?”庞幼文道。“赶紧帮他们俩揉揉。” 大家一拥而上,围着两位“好汉”敲背、捶腰、按摩双腿。 “希望这是我们在野川所里吃到的最后一次苦了,”孟松胤一边揉着老鲁的颈椎,一边拉着长音像念诗一般吟咏道,“黑夜降临,黎明还会远吗?” 二十、世外桃源 石湖边的那座小镇,实际上只能算是一处较大的村落,聚居着两百来户农户,连一家像样的客栈都没有。 李匡仁在集市周围问了许久,总算打听到镇上有一家唯一的栈房名叫“同安客舍”,走去一看才发现,说是“客舍”,其实就是民居,乃一家房屋宽敞的殷实人家腾出几间空屋,门口挂块牌子招揽生意而已。 李匡仁要了两间房,连食帐算在一起总共才五角钱,实在便宜得出乎想像,不过进房间一看,马上又哭笑不得起来,所谓的房间里面堆满了农具和杂物,床上还躺着一架纺织土布的织机。店家解释说,这里除了农历八月十七“五通神”生日之际有人到上方山去进香,平时根本没有客人,不过不用担心,马上就可以打扫干净。 不多时,店家端来饭菜,居然是像模像样的炒药芹、炒鸡蛋和大米饭,李匡仁奇怪地说,大米在城里早已纳入配给制,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的小日子反而过得舒坦。店家笑着说,这里跟城里比毕竟偏僻,日本人也很少来,所以家家户户都勉强过得,一般人家的后院里都埋着几缸大米。 第70页 “照这么说,西山那边的日子应该更好过了……”齐依萱沉吟道。 李匡仁中途转向的目的地是太湖中的西山岛。 清乡行动即将展开,吴江一线同样难以倖免,说不定还会是重灾区,此时去投奔祖父母,绝对不是明智之举,一来人身安全没有保障,二来极易再度受到梅机关的骚扰。目前清乡行动还未开始,日本人的兇残已经登峰造极,今天下午在横塘检问所门口看到的“竹裂”惨剧就是最好的例证,所以日后暴烈的程度根本无法想像——李匡仁的意见是要躲就躲得远一点,干脆隐入茫茫太湖中去。 李匡仁的另一项决定更加令人吃惊:从今天开始不再为梅机关卖命,与齐依萱一併逃进太湖,做一个良心放在天平上不再倾斜的普通中国人。 “你确实甘愿放弃所有的前程?”齐依萱问。 “什么前程?我看是朝不保夕,而且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且……”李匡仁苦笑道。 “而且什么?”齐依萱忙问。 “现在还不方便和盘托出,”李匡仁把问题挡了回去,“老实说,我想逃离这个漩涡的念头,也不是今天心血来潮才突发奇想,只不过下午在横塘看到的那一幕,在我身后推了一把,让人一刻也忍耐不下去了。” “就怕西山岛不是你想像的世外桃源,那就糟糕了。”齐依萱面有忧色。 李匡仁出身于苏州城中的富户,三七年日军轰炸苏州时全家罹难,当时他正在上海读书,总算留了一条性命,所以,在梅机关个人档案的亲属一栏里,只有一个“无”字作交待。但是,李匡仁还有一条不是亲属却胜似亲属的关系,日本人并不知晓——从李匡仁哌哌坠地的那一天起,负责哺育和照料日常起居的是一位家住西山的奶妈,直到李匡仁读中学时才回到老家——奶妈姓沈,家住西山岛临湖的明月湾一带,就李匡仁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西山岛应该是整个苏州地区受日寇荼毒最轻的地方。 西山岛面积达八十平方公里,乃太湖中第一大岛,四周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几乎与世隔绝,更由于远离苏州城区五、六十公里,盘踞在城中的日本占领军也大有鞭长莫及之感,特别是隔水相望的东山一带常有各色各目的游击队出没,共产党的力量也很强大,所以西山岛上只建了几座炮楼,由大森部队派出一支百把人的“警护军”和一个团的和平军驻守。好笑的是由于岛上地形复杂,山谷绵延,小股的日本兵外出时还经常被游击队和湖匪杀死,所以平时基本上是龟缩在驻地不敢贸然外出。李匡仁甚至还听说过这样一件滑稽事:西山岛上最大的一股匪帮平时行踪不定,匪首名为蔡三乐,有一次捉到两名蹿入村庄寻找花姑娘的日本兵,既不打也不杀,而是剥光衣裤,半夜里赤条条地倒吊在镇上的牌坊上,把皇军羞辱得脾气都没有了,后来居然派人居中讲条件,将蔡三乐招安为和平军大队长了事。 吃完晚饭,两间客房已经打扫干净,腾尽所有杂物,铺上了乡间特有的那种厚厚的花被褥。 油灯下,李匡仁喝着一壶店家泡来的土茶,就明天的行程与齐依萱仔细商量。按他的计划,明天早晨先步行到木渎,然后坐小火轮经胥口去西山。齐依萱可怜巴巴地说,我什么都不懂,连现在到底是在哪里都搞不清楚,全部由你做主好了。李匡仁笑道,这里是上方山脚下的石湖,属于太湖的支流,春秋时范蠡带着西施就是从这里泛舟入太湖的。这番话说得齐依萱面孔微微一红,一时默默无语,只听窗外的野风唿唿直响。 “早点睡吧,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李匡仁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站起身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苏州到西山的航班一天只有一班,早晨从胥门码头出发,中午停靠木渎,如果错过钟点,那就要再等一天了。” “好的……”齐依萱点点头,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用害怕,我就在隔壁。”李匡仁看出齐依萱是害怕独处,连忙安慰道。“你要是实在害怕,我就在油灯下坐一夜吧。” “不用,不用……”齐依萱连忙叫道。 “那好,有事就叫我。”李匡仁站起身走出门去。 齐依萱插上门,展开床上那厚得像棉花包一样的花被子和衣躺下,睁着眼睛睡意全无,东想想、西想想,满腹心事如乱麻一团,连个头绪都理不出来,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合眼,床头的油灯整整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起床后吃了些店家预备的稀粥和咸菜,匆匆走上了东北方向的野道。 中午时分赶到木渎,一路寻到码头,又碰上了麻烦事:码头上售票的老汉说,现在正是内河枯水期,小火轮靠岸容易出洋相,再说现在木渎也没什么人搭船去西山,所以航班一般不再停靠。 李匡仁好说歹说总算买到船票,另外又塞了两块钱的好处,老汉这才答应用一条小木船短驳。等到航班来临,老汉站在船头连敲三声响锣通知小火轮减速,又凌空搭起一块跳板,两人这才顺利地登上了甲板。 傍晚时分,水面上出现了西山岛的轮廓,小火轮即将到达终点,李匡仁看到不远处有艘单桅渔船正不紧不慢地漂浮在湖面上,连忙走进船头的驾驶舱,拍拍船老大的肩膀,摸出两张钞票往他的上衣口袋里一塞。 第71页 “先生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船老大笑着问。“是不是现在停一下船?” “聪明人!”李匡仁哈哈大笑。 “没问题。”船老大一口答应。“我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了。” 小火轮慢慢停稳,“呜——”一声拉响了汽笛,李匡仁连忙朝着渔船上的人连连挥手,意思是让他们赶快靠拢过来。渔船上的一对弟兄早已会意,当下点起竹篙,慢慢淌向小火轮。李匡仁扶着齐依萱跳进渔船,小火轮收起跳板重新启航。 李匡仁对渔船上的弟兄报出奶妈的姓名,打听现在是不是还住在明月湾,如果能驾船把自己一路送去,价钱好商量。没想到那弟兄俩听了奶妈的名字当即一脸喜色,连说真是巧事,那是他们的表姨,还住在老地方,哪用价钱不价钱的,这就把你们送去。 “老天爷帮忙,实在是巧事一件。”齐依萱也喜形于色,不过仍然有些不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从码头上岛呢?” “元山码头上有大森部队的警护军检查来往旅客,我们虽然证件齐全,不会有什么麻烦,但终究是露了马脚,以后也许会有不利。”李匡仁解释道。“现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腹地,不是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明月湾位于西山岛的南部,春秋时已形成村落,因吴王夫差和宠妃西施曾在此消夏赏月而闻名。据说当时的村民多为沦为奴隶的越国俘虏,南宋时期金兵南侵,又来了大量偏安避祸的达官贵人,山村从此兴旺起来,建起了大量精美的宅第、祠堂、石板街、河埠、码头……千百年来,村民多靠种植花果、茶叶和捕捞为生,差不多可称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船家兄弟扯起风帆,不多时绕过岛的南端,径直驶入风平浪静的明月湾。上岸以后,穿过古村落的石板路进入一处山坳,远远地便能看到绿树掩映之间,零零星星散布着十几户人家,船家兄弟说,沈娘一家就住在那一大片桃林旁的数间大瓦房里,附近的人家差不多都沾亲带故,现在家家户户都有逃难来此的亲戚,大部分都自苏州、上海两地而来——李匡仁想,这倒是好事,混在那么多的外来人口中,大家见怪不怪,更加不易暴露。 早春时节,正是桃花绽放、柳树抽芽之际,半坡上那一抹红云般吐露的芳菲,不由得令人马上想到诗经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名句,而丝丝黄绿的垂柳,远望恰似轻烟和薄纱笼罩,羞答答地预示着春意的萌动,正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桃红柳绿”景象。时近黄昏,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都升起了裊裊炊烟,迷迷濛蒙瀰漫于半空,微呈金黄的暮色中,这红云、绿纱、白烟交相辉映,再伴以零星传来的鸡鸭鸣叫和声声狗吠,令人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李匡仁随着船家兄弟绕过一排缠满青藤的竹篱笆,踏进一扇半掩的柴扉,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树丛下餵鸡的奶妈,连忙高叫了一声“沈娘”。 近二十年不见,奶妈苍老了些许,不过音容未变,看上去身体相当硬朗。看到客人走到跟前,端详了半天也没认出是谁,直到李匡仁报出自己的名字和“阿仁”的小名,这才如梦初醒,大喜之下旋即流下了热泪。 “阿仁啊,怎么会是你啊?”沈娘拉着李匡仁的手叫道。 “沈娘……”李匡仁一时激动,眼中顿时湿了一片。 沈娘共有二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老夫妻俩现在和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一起过活,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也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当晚,沈娘杀了一只老母鸡,又放了一把采自屋后竹林里的扁尖,煮成一锅鲜美无比的鸡汤,又叫船家兄弟去船上拎来几条太湖特产的“翘水白鱼”和一小篓白壳螺丝,使唤两房媳妇蒸的蒸、炒的炒,不多时便摆到了客堂中的八仙桌上。 沈娘的大儿子雪男特地去镇上打来一坛老酒,拉着船家两兄弟作陪,非要李匡仁喝上几口不行。齐依萱见了这么多好菜,惊讶得简直不敢相信,比方说这只老母鸡,在苏州城里恐怕就比凤凰还要稀罕,饶你是腰缠万贯的富豪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李匡仁吃了几口鸡肉,也摇头晃脑地说,自己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吃过鸡,差不多都忘记是什么滋味了。齐依萱尝了几口白鱼,直说味道鲜美的程度“吓煞人”,船家兄弟得意地说,这白水鱼、白米虾和小银鱼是有名的太湖三白,要是喜欢吃的话,以后三天两头送些过来。 “生活在太湖边就这好处,一年到头吃不尽的湖鲜,就是穷人也永远不会饿肚皮。”李匡仁笑着对齐依萱说。“怎么样,我们干脆就做西山人吧?” “是啊,我看岛上遍地是果树,一年四季瓜果不断,要是没有日本人来骚扰,真跟世外桃源差不多了。”齐依萱点点头道,但又有点不放心。“这里真没日本人来?” “来是来过的,不过次数不多,主要是查一下户口,”沈娘看齐依萱面有忧色,连忙又说:“不用担心,雪男有个结拜弟兄在乡公所当差,明天托他去办一下户口,改一下名字,就说是我家的儿子和媳妇好了。” “能这么办?”李匡仁有点不信。 第72页 “能,我们这里都这么干,家里来了避难的亲眷,就找人去保甲办事处偷改户口簿,”雪男笑着说,“反正东洋人心里也清楚这套把戏,只是没心思去管,其他人乘机睁一眼闭一眼,就是下来查户口也是随便瞎转转就走。呵呵,西山的户口早就是一本煳涂帐了。” “回头我找几件我年轻时的衣服给你,人前人后就做我家的媳妇,安心住下来吧。”沈娘拉着齐依萱的手说。 饭后,沈娘指挥儿子和媳妇打扫出一间空屋让齐依萱住,李匡仁则暂时与雪男的儿子挤一张床将就一夜,明日再将堆放织机、农具的后厢房整理出来,然后去叫村里的木匠打制一张新床。 第二天,齐依萱换上一身沈娘年轻时穿的土布“拼接衫”和绚丽的三角包头布,腰里再围上一条漂亮的“绣襉襡裙”,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位亭亭玉立的水乡小媳妇。李匡仁笑着评价道,真是古韵今风、千娇百媚哪,你可别小看这身行头,那可是传承了千百年的传统,很可能还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原貌呢。 李匡仁也换上了沈娘的小儿子雪根的土布衣服,套上一双老布鞋,远看上去倒也与本地村民相差不多。 日子过得恬静而平实,白天,李匡仁和齐依萱跟着雪男、雪根去山坡上为果树和茶树剪枝、松土、施肥,活计不重还饶有兴致。雪根介绍说,整片向阳山坡上的桃树、杨梅树、批把树、桔子树都是自己家的,只可惜现在收成再好也没用,因为根本就运不出去,到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鲜果烂掉。 风和日丽的日子,李匡仁带着齐依萱随船家兄弟去湖上打渔,顺便欣赏周遭的山光水色,几次下来,除了学会怎么看风向、辨水流,居然还练就了一手撒网的本领。 齐依萱跟着沈娘学会了织布,还跟雪男的老婆学会了刺绣,但是,日子过得虽然逍遥,暗埋在心底的忧伤和疑虑却时时泛滥,一是失去父亲的痛苦无法释怀,二是孟松胤的事总让人牵肠挂肚,三是藏在钢笔里的那纸秘密,还有,以后的日子难道真这样一直过下去? 更关键的,还有父亲的临终嘱託,要将钢笔里的那纸秘密交给“重庆方面的人”或是“可靠的共产党人”,可在这孤零零的太湖独岛上,去哪找这两方面的人马?如果自己在此乐不思蜀,万一那是一件急事而就此被耽搁,那就糟糕透顶了。 日子过得飞快,三晃两晃半个月过去了。有那么几天,齐依萱觉得事情闷在心里实在烦恼,很想跟李匡仁来个和盘托出,一起商量着拿个主意,可想起父亲特意强调过的“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包括小李在内”这句话,只能暂时作罢。 一天,李匡仁跟随船家兄弟去湖上打渔,齐依萱一个人坐在绷架前练习刺绣的针法,正好雪男的老婆要去石公镇上办事,顺口问齐依萱想不想同去。齐依萱正好闷得无聊,暗想来到岛上后一直窝在山坳里,连西山岛是方是圆都不知道,今天何不藉机会出去散散心? “镇上有没有日本人?”齐依萱最关心这个问题。 “镇夏和元山有日本人,石公没有。”雪男的老婆一口断定。 雪男的老婆去石公镇是交还这几个月里刺成的绣件,顺便结帐拿钱。西山的绣娘一般都是为绣坊加工绣件,由绣坊老闆提供锦缎、花线和底稿,刺成后按件计酬,而绣坊老闆一般都是神通广大之人,定时将成批的绣件装船运往苏州、上海、无锡等地高价出售。当然,现在战乱一起,生意停滞,唯一还有上海的两租界尚能销出一些。 镇上的景象稍显萧条,有一半的店铺都上着门板,沿路走起,果然不见日本兵的影子,连和平军也看不到。 绣坊老闆被绣娘们称为“邓大官人”,住在一座高大、阔气的明清古宅中,客堂里全是四乡八村赶来交件的绣娘。 邓大官人为人很随和,和绣娘们嘻嘻哈哈地一边打趣一边验货,看到齐依萱时微微一楞,马上看出面前的这位农家女虽然一身地道的本地装束,但姿容、气度和举止明显与众不同。 “这位大小姐怕是从苏州、上海来的吧?”邓大官人为了表示自己慧眼识人的能耐,笑呵呵地一语挑破。“长得真是标緻哪,跟月份牌上画的一样。” 齐依萱低头不语,突然听到不远处厢房的房门一响,鼻子里马上闻到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异香。 转眼一看,只见厢房门口站着一名身高体长、年约三十来岁的精瘦男子,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上下打量。齐依萱想起来了,那股屋子里飘出的异香是鸦片的味道,跟以前在戒菸所里闻到的一模一样。看来,那人原本正在屋子里抽鸦片,是被邓大官人那句“长得真是标緻”的感嘆勾引出来的。 齐依萱开始有点后悔,今天来镇上抛头露面完全是多此一举,被李匡仁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责怪…… 二十一、一揽子计划 野川所内的口粮再次起了变化,六谷粉换成了听上去颇为好听的“共和面”。 “共和面我以前听说过,但没吃过,光知道比牲口吃的饲料都不如,”张桂花苦着脸嚷嚷道,“那玩意儿全是糠麸、豆饼、橡子、草棍、锯末,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鬼名堂,磨碎了混在一起,反正里面啥玩意都有,就是没有正经粮食,最要命的是吃了还拉不出屎来,简直能把人给憋死。” 第73页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大家终于尝到了这可怕的食物。 天哪,这哪里是食物,简直就是泥巴,或者说,跟垃圾没什么区别。 那鬼东西看上去呈灰黄色,由于没有任何粘合劲儿,和水之后捏不成形,所以全弄成了一团团馒头不像馒头、大饼不像大饼的死疙瘩,蒸熟之后还是掩盖不住其中的霉腥味。孟松胤咬了一口,马上觉得牙齿被砂石硌得慌,硬着头皮细嚼了半天,仍然无法下咽,只觉得喉咙口像吞了一把沙子。 “他妈的,还不如直接吃木屑痛快。”郭松脸都扭歪了。 “再熬几天吧。”孟松胤艰难地吞下一口。 “孟夫子,全看你的啦。”张桂花捧着自己的那一坨狠狠咬下一大口。“这玩意儿要吃上一个月,非把人逼疯不可。” “就着水吞稍微好些。”老鲁捧着一碗自来水,嚼碎后像吃药一样“送服”。 大家都试了一下,这样确实比较容易下咽,于是纷纷效仿,但空中走廊里巡逻的日本兵看到后却连声呵斥,大喊“生水的不卫生,不准喝!” “狗日的,从来不给人送开水,不喝生水喝什么?”张桂花小声骂道。“这会儿倒挺会装孙子,还他妈不卫生呢,不卫生你大爷的。” “小鬼子的文明错了板眼。”孟松胤也哑然失笑。 “别说这里了,就是外面,老百姓吃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老陆摇头嘆息道,“大米早就看不见了,连黑市上也找不到,据说成了特供品,只有鬼子和汉奸才吃得到。” 老陆脸上的肿胀消退了一些,看上去精神也好了不少,吃共和面的时候,强忍飢饿把自己的那份分成两半硬塞给老鲁和孟松胤,说自己反正没几天好活了,随时都会被拉出去枪毙,吃不吃根本无所谓,把孟松胤感动得热泪盈眶,心里边百感交集。 孟松胤安慰老陆说,不要泄气,运气好的话,咱们还是有机会逃出去的,千万要挺住。 现在,谁都明白孟松胤的设想是要弄断窗上的栏杆,但是,就靠一把可怜的铁麻花? 但是,孟松胤却胸有成竹,因为他的最大发现在于:栏杆固然是铁的,而框子却是木头的!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郭松好奇地问。 “还记得有一次我爬到窗户上去的事吗?”孟松胤问道。“就是那时发现的,为这事,那天还挨了张桂花这小子一拳。” “呵呵,我那是眼睛上抹了鸡屎,惭愧,还跟老鲁动了手,”张桂花讪笑起来,“真他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日本人打仗需要钢铁,连老百姓家的破铜烂铁和门上的铁环都要搜去,哪怕是建造监狱,钢铁也是能省则省,”孟松胤指着窗户说道,“所以窗框这种他们认为不重要的地方,就用木料代替了。” “对,从建筑营造业的角度来看,窗框部分使用钢铁纯属浪费,”李滋插嘴说道,“而且钢铁还需要焊接,施工方面也远远不如木框方便。” “所谓百密一疏,正在于此。”孟松胤点点头。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好久,”李滋依然不解,“既然费了那么大的劲挖地板,那肯定是要用地板做文章,你是不是想把地板插到栏杆之间去,利用槓桿定理把其中的一根撬弯、撬断?” “不愧为营造业的行家,”孟松胤微笑道,“不过,我的设想并非如此。” “是啊,木板的长度和强度都有限,绝对产生不了足够的作用力。”李滋表示同意。 “每根铁栏杆之间的距离大概是十二公分或十三公分,用木板撬的话,也许能把左右两根全都撬弯,但伸缩性不会太大,铁条又不是牛皮筋,所以撬的意义不大。”孟松胤指手划脚地说。“我们现在手上有工具,完全可以在铁桿与窗框的连接部分下手,选中其中的一根铁桿,把与之连接的木头挖烂。不用多,挖烂一上一下两个点就行。” “然后呢?”李滋问。 “打个比方,我们现在以三根钢筋为例,”孟松胤继续说道,“三根钢筋竖在那儿,就好比一个川字,假如咱们把当中那一竖搞断,左右两边加起来就有二十五公分的空隙,任何人都钻得出去了。”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虽然一时还听不大懂所有的道理,但“钻得出去”这几个字不会不明白。 “那么,这川字的当中一竖,假设我们已经将其上下两端的木头挖烂,你用什么办法来搞断它?”李滋又问。“用地板撬?” “不,这点作用力可能不到家,不一定撬得出来。”孟松胤马上否定。“再说,还会产生一定的声音,太危险了。” “那你干嘛一直打地板的主意呢?”郭松忍不住插嘴问道。 “别他妈打岔。”韦九眼睛一瞪。 “我的想法是拆掉一床被子,用水沾湿后穿在相邻的两根栏杆上,另一头打个死结,在下面再横穿一根地板,然后用人力死命绞,懂了没有?”孟松胤比划着名解释道。 “哦,‘弯矩’和‘力矩’,也是槓桿原理中的一种。”李滋恍然大悟。 第74页 “呵呵,我是学化学的,对力学只知道些皮毛,”孟松胤笑道,“到底是力矩产生弯距,还是弯距产生力矩,我也记不清了。” “好办法!”李滋一拍大腿。“这样绞所产生的作用力非常大,如果再加上地板同时撬,铁桿应该不难脱出。其实只要脱出一头就行,死命摇几摇,另一头自然也松动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老鲁松了口气。 “其实啊,钢铁这玩意儿看上去死硬,其实也有一个死穴,叫做金属疲劳,只要反覆扭曲,作用点超出疲劳极限时,马上就会断裂,就像咱们上次搞断铁丝那样。”孟松胤继续说道。“就算这窗框也是铁的,照咱们这两种办法双管齐下,同样能把焊接点搞裂,只不过声音就要响多了。” “撬钢筋时不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吧,要是把鬼子兵招来怎么办?”老鲁问道。 “这就得听天由命了,”孟松胤道,“据我观察,鬼子兵每次出来巡逻的时间不是绝对固定的,但中间的间隔一般不会短于半个钟头。好在现在天气还比较冷,他们也偷懒不大愿意出屋。要是呆在岗楼里门窗关紧的话,这点声音应该听不到。” “夜深人静,声音传得远啊,这点要考虑到。”李滋沉吟道。 “对,咱们可以在木板梢上包点布,撬慢一点,应该不会弄出很大的动静来。我现在主要把希望放在用被套拧这一招上,这办法声音不大,最多是钢筋最后脱出木框时会发出一记声音,但也不会太响。”孟松胤越讲越来劲。“为什么我一直在等下雨天,就是这个道理。一下雨,声音就传不远了,要是遇上个打雷天,那就更是老天爷帮忙了。” “今天的天气阴得像日本人的脸色,我看有希望下雨。”庞幼文盯着窗外的天空看了一会认真地说。 “老天爷帮忙,赶紧来一场大雨吧。”朱二宝喃喃自语道。 “可是,还有一道窗玻璃怎么办?”老鲁问道。 “窗玻璃也有办法,”孟松胤答道,“我的想法是在窗玻璃上涂上一层浆煳,再粘上几张瓦楞纸,然后用一根包着棉花的木板去撞击。这样玻璃碎裂后不会到处飞迸,声音也会轻得多。” “办法倒是个办法,可不大保险。”李滋摇摇头。“浆煳加瓦楞纸能有多大的附着力,碎玻璃恐怕还会掉落,除非换成橡皮胶带,贴成英国国旗的米字形,那就万无一失了。” “他妈的,读书人脑子就是坏。”韦九笑道。“可是上哪儿去弄胶带呢?鬼子的医务室里倒是有,可弄不过来啊。” “这个兴许不难,”老鲁眼睛一亮,“实在不行,老子再使一招苦肉计,脑门子在水池边沿上磕破了喊报告,就说自己搬纸板时不小心滑了一跤,这样好歹也算工伤,鬼子应该会把人带到医务室去包扎。” “对,只要进了医务室,顺手牵羊偷一卷胶布回来还是不难的,”郭松表示贊同,“实在偷不到,回来后把脑门上贴的胶带撕下来也够用了。” “小鬼子可没多少人味,就怕狗日的看了哈哈一笑,根本不带你去包扎,那就惨了。”张桂花并不乐观。 “嗯,这个靠不大住,还是浆煳加瓦楞纸靠谱,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得冒点风险,就跟押宝一样,得赌一把。”韦九连忙打断。 “嘘,有人来了!”靠在大铁门边的小江北突然挥手警告道。 大伙迅速復归原位,门开处,月京未来探入了半个脑袋,目光在众人身上环视一周,最后落定在老陆的身上。 一屋子人中间,只有老陆一个人留着头髮,看上去煞是显眼。 “你,出来。”月京未来指着老陆叫道。 铁门重新关闭,大家迅速围拢,纷纷议论老陆此去会不会凶多吉少,因为按这些天来不剃头髮、不再提审的迹象来分析,十有八九会被枪决。 “要是老陆今天能回来,多少还有一线希望,运气好的话今晚就能跑掉。”老鲁神情黯然地自言自语道。 “孟夫子,我觉得还有问题没有解决。”韦九现在只关心晚上的行动计划。“就算栏杆顺利撬开、就算没有惊动鬼子、就算咱们全部爬出窗洞,可外面不是还有一道高墙吗?” “是啊,我也一直在纳闷。”郭松插嘴说道。“这墙少说有五米高,再加上墙顶上的电网,至少也有五十公分,咱们又没梯子,怎么上得去?” “呵呵,咱们有梯子!”孟松胤得意地笑道。 “哪来的梯子?”郭松狐疑地自言自语。 “把铺板全拆了,所有的木板条用布条綑扎连接,去除重合的部分,三根加起来至少有五米长,用六根就能搭成梯子的左右腿了,再加几根横档,那不是现成的梯子?”孟松胤答道。 “怪不得你这阵子拼命跟地板对着干,原来是这么回事。”老鲁彻底明白过来。 “咱们得提前准备好大量的布条,把用不着的衣服也撕了,”孟松胤的语气里充满自信,“撕好了分散放在每个人的口袋里。到时候撬窗的人负责撬窗,其他人同时扎梯子。这梯子一定要扎得牢,要是爬到一半散了架,那就全完蛋了。” 第75页 “那得多少布条啊?”林文祥叫了起来。“还得是比较粗的布条,太细的不能用,梯子上只要有一处扎得不牢就会出纰漏。” “细布条也能用,把几小股合编起来就行。”邱正东说道。 “那墙顶的电网怎么对付呢?”庞幼文问道。 “电网平时到底通不通电目前还不大清楚,”孟松胤眉头紧锁,“但我们必须把它看成是通电的,可以用木板加棉被来隔离,当然,危险性还是不小的。此外还得用布条编织好一根牢固的绳索,一头绑着木板卡在电网的铁桩上,可以顺着它熘下地去。” “还有一个问题,怎么应付岗楼上的探照灯呢?”吴帆光问道。“虽然半夜里鬼子也偷懒打瞌睡,基本上不使用探照灯,但我们人太多,耗费的时间也多,这一点最好也考虑周全一些,万一被鬼子发现怎么办?” “我有两个晚上睡不着觉,特地留意过这事,从没见他们亮过探照灯,但是你说得很对,这一点应该考虑周全。”孟松胤答道。“我的想法是,从窗口出去后,用一根布条从空中走廊上熘到地面,然后迅速朝右侧跑,那边有一座二层高的楼房,大家刚进野川所的时候都见过,楼下是检身所,楼上是窗玻璃上贴着红十字的医务室,它的南首是一小片空地,正好是岗楼上的探照灯照不到的死角,我们就从那儿攀越。” “我再看一下。”老鲁说道。 “来,我顶你上去。”洪云林蹲了下来。 “没错,探照灯的方向跟我现在看出去的这个角度应该是一致的,小楼的南侧正好是死角。”老鲁欣喜地报告道。 一小时以后,老陆鼻青眼肿地回来了,断了一条胳膊,嘴里鲜血淋漓,满口牙齿全部松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老鲁照料他在铺板上躺下,叫孟松胤取来冷水毛巾,仔细为他擦了一把脸,大家看在眼里纷纷大骂鬼子的歹毒,但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老陆,情况不妙吧?”老鲁忧心忡忡地问道。 “嗯,说是再给我二十四个小时……”老陆裂开血煳煳的嘴巴试图笑一笑。 “狗日的……”老鲁悲愤得再也说不下去。 空中终于滴滴嗒嗒下起了雨,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全都跑到天井里去看雨,一个个兴奋异常,似乎已经成功在望。孟松胤挤到天井里面,仰面观望那越下越大的雨滴,只希望这雨势能一直保持到半夜,这样也许还有机会挽救老陆的性命。 天空中一片灰暗,大片浓厚的乱云迅速移动,不停变幻出种种可怖的形状。 “老天爷够意思,够意思!”韦九赞不绝口。 “求求老天爷,这雨千万别停,千万别停……”朱二宝突然跪倒在地傻乎乎地磕起头来。 “这呆货,再出不去恐怕要得神经病了。”韦九高声大气地嘲笑道。 “好,今晚行动!”孟松胤眼望铅灰色的天空一字一顿地说。 韦九勾住孟松胤的肩膀,重重地摇了几摇表示嘉许和赞赏。 “孟夫子,窗框是用什么木料做的?”李滋突然问道。“要是硬木做的,没那么容易弄破,单靠一把铁麻花恐怕不济事。” “要不你上去看看?”孟松胤想想也有道理,这傢伙是营造业出身,这些细节上想得比较周全。 “嗯,把铁麻花给我。”李滋跳上铺板。 “来,我顶你上去。”老鲁也跳上铺板,在窗下蹲下身来。 李滋踩着老鲁的肩膀爬上窗沿,左手搭在窗框上,右手紧握铁麻花使劲在暴露的木质上试刨了几下。 “怎么样?”孟松胤在下面急不可耐地问。 “还行,是普通的糠椴木,硬度中等偏软……”李滋边刨边扭头回答道,右手的铁麻花突然一滑,“哎哟!” 老鲁急忙将李滋放下来,仔细一看,这傢伙左手的手指上已经留下了一条细小的伤口,血珠正一股股地冒将出来。 “做事的时候不能分心,瞧,出乱子了吧?”老鲁埋怨道,顺手接过铁麻花放进自己的口袋。 “没事,包一下就好。”李滋毫不在乎地笑笑,又问韦九,“龙头,撕点旧报纸给我行不?上面的油墨能止血。” “行啊,反正这报纸以后再也派不上用处了。”韦九爽快地蹲下身,从坑洞里找出那半份字迹模煳的报纸。 李滋撕下小半张纸,迅速将伤口裹住,再用右手使劲捏紧。 “看,雨下大了!”张桂花突然一声大叫。 大家再次拥入天井,满脸喜色地观望雨势,只见天空正慢慢发亮,乱云已经全部散尽。 “好,天色发亮,说明这是货真价实的长脚雨。”韦九大喜过望。 二十二、万丈深渊 雨不歇气地下个不停,天井里的排水口孔径太小,而且被树叶之类的杂物堵得不太通畅,地面上很快便汪起了寸把深的积水。 今天送来的晚饭依然是狗都嫌弃的共和面疙瘩,黄鼠狼刚想蹲下身来接取,正在门边转悠的李滋赶紧走上前来帮忙。 “你赶紧去院子里把排水口那儿的烂树叶弄掉,再不清理,一会儿水要漫到里面来了。”李滋对黄鼠狼说。“这里我来弄。” 第76页 “嗯,黄鼠狼,赶紧去通一下。”一旁的韦九觉得很有道理。 黄鼠狼赶紧脱掉鞋袜、捲起衣袖,快步冲进天井;李滋蹲在地上排开一熘饭碗,将递进来的面疙瘩一一分放。 “老伯伯,多给一块行不?”李滋低声下气地对墙洞外的老气喘央求道。 “想得倒美。”老气喘并不接受这种成本低廉的感情贿赂,重重地关上了外面的铁板。 “跟老不死的费什么话,反正也是最后一顿了,”韦九咧嘴一笑,“运气好的话,明天就能吃香喝辣了,他妈的,弄点肉吃吃多棒啊。” 大家聚在一起进食,一边痛嚼那锯末一样的鬼玩意儿,一边憧憬明天的鸡鸭鱼肉,一个个胃口大开,最后只好一人多喝两碗冷水应付过去。 韦九说,出去以后,大家可以跟着他一起潜回太湖,再把以前的弟兄召集起来,不怕没有好日子过。庞幼文说,要是哪位仍然心存忠心报国之志,可以随他一起投奔忠义救国军,真刀实枪跟鬼子干一场,言下之意有点看不上韦九打家劫舍的勾当。老鲁说,都不成,出去以后大伙一定要三三两两分散开来,否则极易被鬼子来个一锅端。 刚说得热闹,铁门一响,月京未来突然闯了进来,身后带着几名外牢和多名戒护队士兵——这样的阵容,尤其是在晚饭后的这段时间里,以前从未有过先例——孟松胤心中一跳,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难道又是突击检查? “立正!”韦九发出口令。 大家连忙站成队列,准备依惯例报数。 “全部靠墙坐好。”月京未来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大家纷纷脱鞋爬上铺板,背靠着墙盘腿坐定。孟松胤暗想,要是铺板上被动过手脚的痕迹被看穿,那就彻底完蛋了。还好,号房内光线昏暗,月京未来对铺板并未注意,直接快步走向天井。 完了,孟松胤想,肯定是铁丝上动过的手脚穿帮了。 月京未来踏进天井,直接走到那根孤零零悬挂于半空的铁丝跟前,用手中的木棍将遮盖在上面的毛巾一把挑开,露出了下面勉为其难担当联接作用的细布条。毛巾因吸足雨水而变得异常沉重,掉在地上像一滩烂泥那样不可收拾。月京未来死盯着细布条端详了半分钟,心情终于也像地上的毛巾一样不可收拾,举起木棍勐地砸向铁丝。 细布条无声断脱。 “铁丝在哪里?”月京未来回到号房,首先问韦九。 “报告,不知道!”韦九不假思索地答道。 月京未来抡起木棍抽向韦九的肚皮,而且随手抽回的时候突然变换方向,再次砸向毫无防备的头颅。韦九本能地用手遮挡,小臂和脑门同时被敲个正着,身体晃了几晃差点摔倒。额头上皮开肉绽,除了鲜血直淌,还鼓起了一个吓人的大包,刚才若无那小小的遮挡,恐怕被直接砸死都有可能。 不过,这一棍虽然打在韦九的头上,但却惊在老鲁的心头——现在铁麻花正藏在自己的口袋里,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给你们一分钟时间,”月京未来站在过道里厉声威胁,“要是被我搜出来,统统枪毙!” 老鲁隔着口袋摸摸铁麻花,心跳越来越勐烈,但实在想不出有效的应对措施。 号房内如死般寂静,天井里“滴滴嗒嗒”的雨声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房,在耳朵里也勐然放大了十倍。 “我现在开始数数,要是数到六十还不交出来,全部押到广场上去就地处决!”月京未来岔开双腿狂吼道,果然一板一眼地开始计时:“一、二、三、四、五……” 身边的老陆突然微微挪动屁股,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过来,用手轻轻碰了碰老鲁按在裤兜外的手。 老鲁心里明白,老陆是让自己把铁麻花交给他。 也许,老陆的想法很简单:行动计划已经无可挽回地流产,而自己本来就将面临处决,此时将责任承担下来,无非像九十九加一一样无所谓,多一点和少一点没有任何区别。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月京未来的面色已经发青,数数的节奏越来越快。 老鲁推开老陆的手,意思是不能这么做。 但是老陆已经下定决心,不容分辩地再次伸过手来,在老鲁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再争,否则吃亏更大,所有人都无法保全。 老鲁脸上毫无表情,但心里既难过又无奈,而且七十八下拿不定主意。这当口,老陆突然拨开老鲁的手,将自己的手直接插入了藏有铁麻花的裤兜。老鲁想挣脱,但身体又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定时炸弹一般的铁麻花被老陆夺走。 “不用搜了!”老陆站起身来,将铁麻花“啪”一声扔在铺板上。 月京未来捡起铁麻花细看,似乎还饶有兴致。 “干什么用的?”看了半天终于发问。 “打架!”老陆冷冷地说道。“谁敢欺负我,老子就给他好看。” “先把他带走!”月京未来当然没那么好煳弄,对身后的士兵大声命令道。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挟住老陆,推推搡搡地押向门外,月京未来则开始在号房内四处转悠,鼓起双眼寻找一切可疑点。 第77页 首先是检查前后两扇门,然后站上铺板检查窗户上的铁栏,但并没找到任何不对头的地方,最后一低头发现铺板上接缝的颜色有些异样,连忙蹲下身来仔细研究,用手指甲一抠,缝隙里的填料马上松动脱落,再用力一挖,一块木板立即被抽了出来。再挖,再抽,一下子拆下了好几块,堆在一起颇为可观。 “怎么回事?”月京未来朝韦九咆哮道。 “也是……打架用的。”韦九吞吞吐吐地答道。 “混蛋!”月京未来翻翻白眼莫奈其何。 “真是打架用的。”韦九再次强调。 月京未来哭笑不得,跳下铺板,气沖沖地锁门离去。 大家松了口气,聚集在一起既庆幸矇混过关,又懊恼计划破产,同时纷纷感佩老陆的义举,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这才将焦点集中到另一个问题上来:日本人是如何知道铁丝上藏有猫腻的?而且不早不晚,正好是在行动前的关键一刻。 太奇怪了,这几天谁都没离开过号房,绝对不存在叛徒告密的可能,而且月京未来掌握的情况只限于天井里的铁丝,其它相关细节则一无所知——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十分钟后,铁门再次打开。 “统统排好队,拿好自己的饭碗和牙刷站到外面来!”月京未来命令道。 “完了,换号房!”老鲁偷偷附在孟松胤的耳边说道。 大家手忙脚乱地找到自己的饭碗、调羹和牙刷,排着队一个一个走出铁门,这才发现走廊上早已站满囚徒,全部顺着北墙一熘儿排开,同样各自捧着自己的食具和牙刷。 “进五号房!”月京未来指着隔壁那洞开的铁门吆喝道。 大家顺着南墙鱼贯进入隔壁的号房,不多时,“哐、哐”两声响,五号房和六号房的铁门几乎同时关闭。 号房的结构和设施完全一样,感觉上换了等于没换,唯一不同的是铺板牢固得纹丝不动,天井里的铁丝已被事先拆除,换句话说,越狱大计再也没有文章可做。孟松胤不得不佩服月京未来的狡猾,这傢伙虽然一时看不出六号房哪里不对头,但本能地觉得铁麻花的背后肯定有毛病,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来个釜底抽薪。 惊魂甫定,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声。 “老陆!”老鲁跳起身来一声惊叫。 毫无疑问,老陆被枪杀了——天色已渐渐变暗,通常情况下,戒护队不会在这个时候执行枪决。 “老陆……”老鲁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多义气的好汉,救了大伙的性命!”韦九感慨道,紧跟着跪倒在地。 众人纷纷下跪,齐刷刷地排成数行,面朝枪响的东南方久久不起。孟松胤心里一酸,大滴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出师不利,功亏一篑,唯一的希望被彻底粉碎!孟松胤怎么也想不通,毛病到底出在哪个环节,癥结又在什么人的身上——如果真能找出那个人来,恐怕将其碎尸万段也不算过份——韦九扬言道,要是咱们里头真有这样的畜生,老子一口一口活活咬死他。 更稀奇的事情还在后头,非但大伙一个个急红了眼,就连日本人也没闲着,似乎也在积极寻找这头“畜生”。 第二天早上点过名后,月京未来在过道里走了几个来回,随后伸出手指点兵点将,在众人中选出六人,排成队列一併带出号房。这六个人分别是:孟松胤、耿介之、吴帆光、李滋、陆雨官、林文祥,最显着的共有特点是均属识文断字之人。 月京未来押着这六个人来到办公室的门口,让大家顺着墙根蹲在走廊里,随后一个一个叫进去审问。 孟松胤排在最前面,被第一个带进去过堂。 月京未来的态度很客气,只字不提铁麻花是什么时候搞出来的,又是谁带头想出来的,而是单刀直入地追问“到底想用来干什么”。孟松胤回答说,号房里等级森严,自己刚进来不久,根本没有地位,平时基本上没机会进天井,所以根本不知道铁麻花的事。月京未来不再逼问,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白纸往桌上一拍。 “在纸上写几个字儿。”月京未来递来一支蘸水钢笔,又像纯正的老北平那样拖着儿音。 “写什么?”孟松胤接过笔来,心里一阵纳闷。 “写自己的姓名,再把铁丝这两个字连写五遍。”月京未来命令道。 孟松胤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得照办,附在桌前一挥而就。 “出去,在外面蹲着,把下一个叫进来。”月京未来拿起白纸仔细端详。 孟松胤回到外面,拍拍耿介之的肩膀示意他进去,自己依旧在墙边蹲下。 “什么事情?”吴帆光偷偷问道。 负责看守的日本兵一脚蹬在吴帆光的肩膀上,意思是不准说话。 不多时,耿介之出来了,换成吴帆光进去。 半个小时以后,六个人全部过完堂,看样子全都没有受到打骂,重新排成队列回到号房。 “怎么样?”老鲁迎上前来急不可耐地问道。 “没怎么样,就让我在纸上写下姓名和铁丝两字,”孟松胤答道,“铁丝两字一共写了五遍。” 第78页 其他五人也说,一模一样,进去后做的也是这件莫名其妙的事。 “铁丝?”老鲁彻底煳涂了。“狗日的玩的是什么花招?” “依我看,是在对笔迹。”耿介之突然说道。 “这么说来,有人用铁丝两字向鬼子通风报信?”孟松胤勐然惊醒。“而且这人就在我们六个人中间?” 大家面面相觑。 “就凭这几个字,怎么可能对得出来?”陆雨官不以为然。“打个比方说,我要是故意模仿别人的字体,不就矇混过去了?” “字体和字迹是两回事,”耿介之摇摇头,“从笔迹学原理来说,一个人的笔迹是性格、智力、能力、行为的反映,不管你怎么伪装,字体的结构、大小、间距,包括尖锐圆润的程度,还有笔划的力度等等都无法掩盖。刻意伪装的字通常只能矇骗外行,在专家面前根本无法隐藏。” “这么说来,月经未来是想拿着这些字去找专家鑑定、对比?”孟松胤终于理清了思路,“假如真是这样,说明他手上还有一份可供对比的样本。” “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里有的是笔迹学专家,要不了半天时间,这事就能水落石出。”耿介之苦笑道。“这样也好,日本人帮我们找出叛徒来了。” “不对,不是这样,”孟松胤并不同意,“假如该死的叛徒就在我们六个人中间,刚才在月经未来面前肯定早就自认了,表功还来不及,没有任何理由再伪装。” “照你的意思,月经未来使的是障眼法?”耿介之有点开窍。“对,就是障眼法,故意找六个人一起出去,既避免叛徒暴露,又能继续为其所用,便于日后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妈的,谁是叛徒,给老子站出来!”韦九当即暴跳如雷。 焦点顿时聚集到吴帆光、李滋、陆雨官、林文祥这四人的身上——但是,谁又会干这种拆自己台脚的蠢事呢?即使干了,又基于何种理由呢? 四人纷纷赌咒发誓,一口咬定事情与己无关,都说自己从没离开过号房,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大伙的眼皮底下,就是想告密也根本做不到。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蠢货呢?”韦九翻开了白眼。“再说,确实也没人离开过号房。” 孟松胤一屁股坐在铺板上,手托下巴,眉头紧蹙,脑子里像一锅烧开的水那样翻滚开来,连老鲁跟自己说话都没心思理会。 这件事一直讨论到午饭时分仍在原地打转,孟松胤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只得灰心丧气地走下铺板,在过道里似困兽般来回走动。 墙洞外的铁板一响,老气喘送饭来了,黄鼠狼像平时那样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接送饭碗。孟松胤看在眼里,眼前突然一亮,连忙跳上一步,在便坑边的藤条框中拿了一张黄草纸,迅速撕下一角,揉成一团后捏在手心里。 “让开,让我来。”孟松胤在黄鼠狼的身边蹲了下来。 黄鼠狼不解其意,只得挪动身体让位,孟松胤将手臂伸出墙洞,随即摊开手掌,露出那一团草纸。果不其然,墙外的老气喘丝毫不觉奇怪,飞快地将纸团拿走,若无其事地继续派发那烂泥样的共和面。 “昨天那张纸交上去了吗?”孟松胤凑近墙洞,故意用慌张语气低声问外面。 “早交啦。”老气喘回答道,声音同样很低。 不远处的李滋看到这里,面色顿时煞白。 “你还有什么话说?”孟松胤的目光刷一下扫向李滋。 李滋想说什么,但下巴抖个不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其他人看在眼里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耻的叛徒!”孟松胤将手中的饭碗连同那一坨“烂泥”一起砸向李滋的面门。 “我该死,我该死……”李滋开始自己打自己耳光。 “真是你?”韦九一把揪住李滋的胸脯,但仍然有些不相信。 “龙头饶命、龙头饶命……”李滋居然哭了起来。 “孟夫子,你怎么会怀疑到这傢伙身上的?”韦九收住拳头,生怕万一搞错。 “还记得昨天傍晚的事吗?”孟松胤反问道。“这傢伙故意弄破手,撕了一角旧报纸包伤口,然后又抢着在墙洞边打饭,猫腻就在这上面。” “你的意思是李滋用手上的血在旧报纸上写字?”耿介之马上明白过来。 “你问他吧。”孟松胤一指李滋。 “是不是这样?”韦九瞪眼咆哮道。“说,写了什么?” “写了两个字……铁……丝。”李滋可怜巴巴地说。 “我搞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孟松胤无限痛心地摇摇头。 “我该死,我这是自作聪明,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李滋痛哭流涕。“我就写铁丝两字,只把事情说出来一半,目的是害怕行动失败,这样我举报有功,日本人就不会把我怎么样了……” “你不想出去?”老鲁喝问道。 “想,所以才说一半,”李滋镇静了一些,“我原以为铁麻花已经完成了使命,就是被鬼子搜去也无所谓。” 第79页 “打的真是如意算盘,”孟松胤苦笑道,“这样行动成功自然最好不过,万一失败,可以跟日本人说已经举报在先,甚至还可以更无耻地说自己是被胁迫的,真是两边讨好,刀切豆腐两面光。” “是啊,没想到鬼子比你还狡猾,抢先来了个干坤大挪移,”耿介之愤愤地讥讽道,“结果是害人害己,坏了大家的好事。” “混蛋,我估计你刚才已经在鬼子面前承认了!”孟松胤指着李滋的鼻子骂道。“月经未来不动声色,一是可能还没察觉我们的所有计划,二是考虑日后继续利用你为他通风报信,说,是不是这样?” “对天发誓,其它事我一句没说。”李滋抹了抹眼泪。“其实,我现在也后悔得要命……”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陆雨官在旁边感嘆道,“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妈的,还害惨了别人。”张桂花赶上前来,朝着李滋的面门一拳打去。 “我已经说过,要是找出叛徒,老子一定要活活咬死他!”韦九气得眼都发红,抡起胳膊准备大打出手。 “孟夫子,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李滋跪倒在孟松胤面前磕头如捣蒜。 孟松胤看着这又可恨又可悲的可怜虫,只觉得心头勐地一软,所有的希望和失望同时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不由得长嘆一声,一把拦住韦九,拖着他的胳膊一同走进天井。 “为什么不让我揍他?”韦九不明白地问。 “现在就是打死他也没有意义了,”孟松胤解释道,“一来咱们自己会因此而受罚,二来月经未来肯定马上给他换房,反而作成这混蛋了。依我看,不如另想办法慢慢消遣他。目前月经未来还没完全察觉我们准备逃跑的心思,我们也得继续迷惑他,这样以后也许还有机会。” “嗯,有道理。”韦九想想也有道理,迟疑着点头答应。“那就听你的,先放过那狗日的胆小鬼。” 二十三、墙头草,随风倒 “呵呵,大小姐果然生得标緻,雪白粉嫩,真像剥了壳的鸡蛋。”又瘦又高的汉子慢慢走入客堂,嘴里赞嘆不绝,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齐依萱的脸。 汉子的鼻子底下留着两撇精心修剪过的八字鬍,看上去面相还算和善,尤其是三七开的头髮被刨花水泯得熘光滴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桐木清香,就是苍蝇站上去也会摔断腿。从衣着来看,此人上身套一件绸缎面料的藏青色对襟夹袄,与镇上一般的富家男子没什么区别,下身却是一条黑色的西式长裤,而且小腿上还打着绷带,再加上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三截头”皮鞋,看上去不文不武、不伦不类,吃不透到底是什么脚色。 “我们走吧。”齐依萱低头拉了拉雪男老婆的手臂催促道。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那是我堂弟。”邓大官人笑吟吟地解释道。 “大小姐不要误会,来,进屋歇歇脚,喝口茶水再走不迟。”那位堂弟热情地邀请道。 “哟,邓大少爷怎么不请我们进去歇歇脚喝口水呢?”旁边一名年轻绣娘斜着两眼怪声怪气地嚷道,看上去与这位大少爷十分熟络。 “呵呵,不要瞎说,不要瞎说。”邓大少爷有些不好意思。 “哼,邓大少爷是看见花说花好、看见稻说稻好,”另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绣娘面色不悦,话里有话,“花好稻好,能称你的心都好。” 齐依萱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没想到就这么一位浑身滑稽相的傢伙,还是风流倜傥的乡间登徒子呢。 “快走吧。”齐依萱再次拉了拉雪男老婆的手臂,转身准备离开。 “不用着急,不用着急,帐还没算完呢。”邓大官人劝道。 “是啊,着什么急呢?”花心大少爷走上一步拦住齐依萱的去路。“来,来,里边请。” “邓大官人,这是我们家小叔子的女人……”雪男老婆连忙解释。 “胡说,你们家雪根的女人我见过,什么时候又讨了城里的大姑娘?”邓大官人没那么好煳弄。 “是……是……是老三的女人。”雪男老婆着了慌。 “又在胡说,”邓大官人皱着眉头嚷道,“你们家就老大、老二,什么时候又多了个老三?” “看上去要叫乡公所去查查户口了。”玉树临风的花心大少爷阴阳怪气地威胁道。 齐依萱不知如何应对,只有一走了之,当下扔下雪男老婆,一个人走出门去。 花心大少爷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心里有些懊恼,当下一个箭步蹿到门边,再次伸手拦住了齐依萱的去路。旁边那二位冷言冷语的绣娘看在眼里觉得十分解气,帐也不算了,干脆抱着胳膊继续看笑话。 “你想干什么?”齐依萱气恼地问。 “明明是苏州口音,换一身衣服就想蒙人?”花心大少爷没好气地叫道。“说,来西山干什么?” “大少爷,别……”雪男老婆忙上前打圆场。 第80页 “走开,没你的事!”大少爷眼睛一瞪。“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在这里不把事情说清楚,那就一起到乡公所去讲。要是去乡公所也讲不清楚,那就去日本人那里讲!” 齐依萱心里一沉,没想到竟会碰上这样的无赖,但是,现在既硬不得又软不得,万一真得罪了这厮,自己倒没什么,对李匡仁和沈娘一家可就不利了…… “嗐,不会做人,不会做人。”邓大官人痛心疾首地摇头嘆息。 “就是,我这边好心好意,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今天干脆把事情弄弄清楚再说。”大少爷沉着脸哼哼道。 齐依萱没法发作,正急得团团转之际,眼角里看到客堂外的门楼下突然闪出一条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来的竟然是李匡仁,身后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雪根老婆——不用问,肯定是李匡仁回来后不见自己的踪影,从雪根老婆的口中得知去向后生怕出事,马上匆匆追来意欲阻拦,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这边已经跟那无赖相持不下。 “走,我们回去。”李匡仁拉着齐依萱的衣袖平静地说。 “慢,你又是什么人啊?”脸面彻底丢尽的大少爷脸色一变。 “你管我是什么人!”李匡仁没好气地答道。 “喔哟,还是块臭石头。”大少爷尖叫起来。 “算了,算了,别惹事了。”邓大官人见形势不妙,连忙上前劝解。 “不行,这不明不白的算怎么回事?”大少爷两眼一翻。 “我们走。”李匡仁根本不想纠缠,拉着齐依萱扭头就走。 “别走!”大少爷大喝一声,一手重重地按在李匡仁的肩膀上。 李匡仁站定脚跟,转脸盯着对方看了半晌,仍然分辨不出这傢伙到底是块什么材料,随即满脸厌恶地抬起手臂,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使劲拂落,似乎拂去的是一堆臭烘烘的垃圾。 “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大少爷面皮发紫,一伸手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手枪。 “哪捡来的破铜烂铁?”李匡仁鄙夷地冷笑道。“这也算是枪?当心走火嘣掉自己半个蛋。” 李匡仁的嘲笑并非毫无理由,那厮掏出来的是一把在日军下级军官中普遍装备的一款“南部十四式”手枪,由于牛皮枪套圆不楞登极似龟壳而被老百姓笑称为“王八盒子”,更因性能拙劣而声名狼藉,非但日本军方抱怨不断,连缴获该枪后自用的国军、新四军、游击队也对其骂不绝口,一致认为这玩意易卡壳、易走火、弹夹还时常脱落,除了吓唬老百姓,几乎无法在实战中使用,甚至推断出日本人为何自杀时喜欢用战刀切腹,就是因为怕这倒霉的破枪靠不住。 “老子一枪嘣了你!”大少爷恼羞成怒,举枪对准李匡仁的脑袋。 “嗯,这就对了,这玩意儿就是用来吓唬人的,”李匡仁冷笑着点点头,转眼间也摸出了一把手枪,“今天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手枪。” 那是一把崭新、铮亮的德国鲁格自动手枪,做工精美、性能优异,与寒伧的王八盒子顿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关键之处在于,这把名枪在国内虽然名气很大,但实际上并不多见,而拥有此枪的人,显而易见不是等闲之辈。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邓大官人首先急白了脸,赶忙插身在双方的当中。 “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大少爷收起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王八盒子,口气仍很强硬地自报家门。“我告诉你,老子可是蔡三乐的人,你别老虎头上拍苍蝇。” “别拿蔡三乐吓人,不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李匡仁一脸的不屑。“怎么,套上一层和平军的老虎皮就以为人家认不出来了?” 湖匪蔡三乐在西山确实名气很响,手下的几百弟兄在东太湖流域横冲直撞,连日本人都非常头疼,不过据雪男、雪根弟兄俩讲,这傢伙兔子不吃窝边草,对西山本岛的百姓并无太多骚扰,但对盘踞在镇夏和元山等处的日本兵却颇多抗击,上次那件把日本兵剥光衣裤倒吊在牌坊上的事情就是他的杰作,所以大森部队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动用招安手段将其收编为和平军。 “什么和平军,你小子给我听仔细了,老子现在已经是共产党的人马!”大少爷翘着大拇指语出惊人。 “笑死人了,共产党要你这样的人?”李匡仁也收起了枪。 “这位先生不要误会,舍弟确实已经算是半个共产党的人。”邓大官人一看形势缓和,神情马上松弛下来。 “此话怎讲?”李匡仁问。 “先生有所不知,蔡三乐的队伍被东洋人收编已经是老黄历啦,”邓大官人故作轻松地拍拍李匡仁的肩膀,“新四军东进以后,蔡三乐反戈一击,身上换了颜色,已然旧貌变新颜也。” “真是共产党的人?”齐依萱瞪大眼追问道。 “那还有假?”大少爷得意洋洋地挺一挺干瘪的胸膛。 齐依萱低首不语,突然想到了父亲的那支钢笔。 “共产党在太湖中风生水起,将来必有大展宏图的一天,”邓大官人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也是所谓的乱世出英雄,不过良禽应该择木而栖,贤臣也须择主而侍,只有带眼识人,才可保得风调雨顺也。” 第81页 李匡仁勐地想起,以前曾经看到过一份简报,说中共太湖县委书记兼新四军太湖游击支队政委,是一名年仅二十岁的徐姓青年,新四军东进后孤身一人潜入洞庭东、西山,成功策反了数支当地武装——看来,蔡部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支。 “老兄,还没请教你是哪路神仙呢。”大少爷客气了不少,抱拳拱了一拱。 “在野之人,不足一提。”李匡仁含煳其辞地一掠而过。 “我看今天是不打不相识,大小也是个缘分,”邓大官人眼珠骨碌碌乱转,“我看相见不如偶遇,何不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呢?这样吧,今天由我作东,请先生喝杯水酒,也算代舍弟赔个不是。” “不必了,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可。”李匡仁一口回绝。 齐依萱拉了拉李匡仁的衣袖,意思似乎是不要拒绝。 “不要客气,来,来,里边请。”邓大官人继续盛情相邀。 李匡仁觉得有点奇怪,齐依萱今天怎么回事?竟有与这两位活宝结交之意——转念一想,现在栖身于孤岛之上,差不多也是人在屋檐下的格局,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逢场作戏煳弄一下比较妥当。 “那就只好叨扰了。”李匡仁拱了拱手。 “来人,去镇上的菜馆炒几个好菜来。”邓大官人扭头吩咐佣人。 李匡仁让雪男和雪根的老婆先回去,随着邓大官人走入客堂,在八仙桌旁分宾主坐下。 双方客客气气说了些场面上的闲话,又说了些蔡三乐跟日本人之间的趣事,气氛逐渐融洽起来。大少爷自我介绍姓邓名中豪,因身形瘦长如棍,江湖上人称邓一棍,现在是蔡部的一名中队长。李匡仁为自己取了个假姓名,谎称自己是苏州的生意人,夫妻俩来西山仅仅只是避乱——邓家兄弟听在耳里并不相信,但也不再细究。 不多时,菜餚送到,佣人摆开碗筷,捧出一坛陈年的杨梅酒来。 “太湖里共产党的人多不多?”齐依萱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共产党身上拉,“他们平时都在哪里?”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邓一棍殷勤地为李匡仁斟酒,“共产党现在的策略是长期隐蔽,积蓄力量,所以谁也说不清确切的人数,比方说我们这支队伍,虽然现在被共产党改编为苏锡人民抗日自卫军,可所有的人马该种田的还种田、该打渔的还打渔,这不,也算长期隐蔽呗。” “呵呵,其实就是伸一只后腿,留一条后路。”李匡仁大笑起来。“江南地区跟你们差不多的队伍还有很多,全都大同小异。” “没办法,乱世中谁都得罪不起啊。”邓一棍咪了一口酸甜的杨梅酒。“要学会八面玲珑才好。” “那么,共产党的人马到底驻扎在哪里呢?”齐依萱再次追问。 “听说中共太湖县委在光福一带,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得问三乐哥。”邓一棍随口应付道。 “光福的什么地方呢?”齐依萱又问。 “好像是沖山一带吧,”邓一棍仍然无法肯定,“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难道也想去投靠共产党?” “这杨梅酒不错,你也喝一点。”李匡仁飞快地扫了齐依萱一眼,似乎已经觉察到有些异常。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齐依萱掩饰道。 一顿饭吃了个把小时,李匡仁顺便打听了一下岛上日本人的动向和其他几股武装势力的情况,酒足饭饱以后,双方拱手告别,约定日后有空再叙。看得出来,邓一棍越是猜不透李匡仁的来歷,就越想进一步交往。李匡仁对齐依萱说,这样的人结交一下也有好处,虽然都是些墙头草一样的脚色,可关键时刻也许会有用处。 回到沈娘家后,齐依萱问雪男老婆讨要纸笔,说是要练习手上的描画功夫,以后刺绣的图样好自己打样。雪男老婆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支秃毛的墨笔和几张清明节上坟时用的黄裱纸。李匡仁见了笑问道,下这苦功,难道真想一辈子呆在西山做绣娘?齐依萱回答说,反正闲着没事,就当修身养性也罢。 当天晚上,齐依萱关在屋子里,从褥子底下翻出那支暗藏玄机的钢笔,展开里面那一页天书般的稿纸,开始仔细抄写上面密密麻麻的分子式和大串的计算公式,写着写着,眼前依稀浮现出父亲和孟松胤的面容,几次三番眼中湿润,停下笔来对着油灯发呆。 窗口的灯光一直亮到半夜。 半夜里,空中下起了小雨,李匡仁从床上爬起来关窗,一眼看到齐依萱的房里灯火通明,心里觉得十分奇怪,联想到日间在邓家的饭桌上关于共产党的那些问答,越发感到不对劲,但发了好一阵呆也猜不出个究竟来。 第二天是个阴天,齐依萱仍然像平时那样跟着雪男老婆学刺绣,李匡仁则跟着两兄弟去山坡上干活,为桃树作花期修剪。 桃树的萌发能力极强,所以一年四季需进行多次修剪,两兄弟自小学得一手家传绝技,只需几招截枝、疏枝、扭枝、剥皮的手法,便可使夏果又甜又大,产量大增。雪男的看家本事是手提一把锋利的板斧,看准某些向阳的粗壮枝桠,在丫杈处一斧噼下,但令其裂而不断,随后在伤口处塞进一块小石片。雪根介绍说,到了明年,石片和树身结成一体,能起到改变生长方向的作用,还能刺激果实生长得更多更好。 第82页 李匡仁看得有趣,也抄起斧子学着噼枝,但枝桠颤颤巍巍很不好把握力道,只好用左手扶着去砍。雪男刚想阻拦,利斧已经凌空下落,只听“哎呀”一声叫,李匡仁左手的手指已被伤及。 仔细一看,还好,只是食指上被刮去了一层皮,血倒流了不少。雪男笑着接过斧子说,城里的少爷哪干得来这样的活计,赶快回去包扎一下,在家里好生歇着吧。 李匡仁捂着伤口赶回家,向沈娘讨了一块干净的细布条将伤口包扎停当,突然看到客堂内不见齐依萱的人影,走去向雪男老婆一问,说是一个人刚走不久,可能是到镇上买东西去了。 李匡仁越想越不对劲,呆了半晌,快步走出门去,朝石公镇方向匆匆走去。 来到邓宅一看,果然看到齐依萱正坐在客堂内与邓一棍说话,而邓大官人却手里捧着一张黄裱纸横看竖看,满脸都是莫名其妙的表情。 “兄弟,你们俩真是有趣,怎么不一起来?”邓一棍看到李匡仁后站起来招唿道。 “嗐,我是被斧头弄伤了手,家里的药又被她藏起来了,我实在找不到。没办法,只好跑一趟了。”李匡仁扯了个小谎。 “手伤了?”齐依萱看到布条上的血迹后有些着急。“伤得怎么样?” “还好,擦破一层皮。”李匡仁答道。 “兄弟,你家太太给我出了道难题啊。”邓大官人笑呵呵地对李匡仁说,扬了扬手里的黄裱纸。 “哦,什么玩意儿?”李匡仁伸手将纸接了过来。 齐依萱脸上马上显出了焦急的神色,刚想伸手去夺,但还是晚了一拍。 “我也搞不清写的是什么东西,看上去跟道士画的符一样,”邓大官人摇摇头,“你太太说是什么化……呃,化学,要舍弟帮忙递给光福那边的共产党,我看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名堂。” “托人带到共产党手里去一点不难,我顺手就能办到,”邓一棍大大咧咧地说,“可共产党现在最需要的是枪炮弹药,要你这道鬼玩意一样的化……化学符有什么用?” 李匡仁捧起纸来飞快地上下细看,脸上的神情先是震惊,继而是兴奋,最后又变为忧虑,皱着眉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齐依萱忧心忡忡地注意着李匡仁的脸色,眼中明显还有一丝后悔之意。 “哟,兄弟,看你这模样好像挺识货,说说看,到底是啥玩意?”邓一棍嚷嚷道。 “开玩笑,把这玩意交给共产党,简直就是寻人家开心,”李匡仁装作不满的样子责怪齐依萱,将纸塞进口袋后对邓一棍说道,“这事就不劳老兄费心了,我这伤口还得赶紧回去上药,改天我请客,一起好好喝一杯。” 回家的路上,齐依萱默默无语,感觉事情已经被自己彻底搞砸了。 “这只是你自己抄写的半份,对不对?”李匡仁问。 “对,我多了个心眼,只抄了半张纸,想先来个投石问路……”齐依萱吞吞吐吐地答道,“别怪我,这是我父亲临终前关照的……” “关照你千万不要让我看到,对吗?”李匡仁笑问道。“当时,你父亲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也很正确,不过,你今天把配方交给那两个蠢货,实在是太危险了。” “唉,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只想早点完成父亲的心愿。”齐依萱委屈地说。 “邓一棍、蔡三乐那样的人是随风乱倒的墙头草,这份配方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那就糟糕透顶了。”李匡仁苦笑着摇摇头。 “你说这是配方?”齐依萱瞪大眼睛问。“是什么配方呢?你是学化学出身,应该看得明白吧?” “嗯,就因为我也是学化学的,所以当时梅机关才派我到你父亲的身边去工作,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还担当着监督和协助的任务。”李匡仁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你赶紧说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齐依萱急不可耐地叫道。 “快要下雨了,回去后再跟你从头道来吧。”李匡仁抬头望望阴沉沉的天空。 二十四、修械所 日子依然过得不紧不慢,除了每天吃的共和面令人望而生畏,其它方面倒还太平无事。 臭烘烘的共和面固然难吃、难咽,硬硬头皮也就熬过去了,但吃了以后拉不出来就叫人忍无可忍了。由于本身吃的份量不足,大伙一般都是四、五天才解一次大便,个别人甚至长达一星期按兵不动。但是,不拉不等于不想拉,实际上肚子里鼓涨、闷痛、翻江倒海,可任你在便坑前蹲上半天也没有动静。所以,现在号房里表示关心的问候语变成了这么一句:拉了吗? 肚子的下半段虽充盈、坚硬如磐石,上半段却永远空空如也,似水与火同时夹攻,令人焦躁得恨不得撞墙。当然,最要命的后果还是体力亏损,成天有气无力,连走路都直拖脚后跟。孟松胤觉得自己的情况也是一天比一天糟,连腿上都起了浮肿,稍微动一动便有心慌心悸的感觉。 有一次,野川所内的“教诲师”进号房来教唱“君之代”,大家跟着胡乱哼哼,头两句的语音是:“克米嘎哟哇,吉哟尼,亚吉哟尼”,大家学了几遍,故意用苏州近郊的口音唱成:“粳米加肉哇,吃肉伲,要吃肉伲”。在苏州话中,“伲”指我或我们,放进唱词中正好成为倒装句,大有浑然天成之妙,“吾皇盛世千秋万代”顿时变成了“我吃肉,我要吃肉”的吶喊。 第83页 有意思的是,“肉”虽然不见踪影,但“粳米”还真被唱出来了。 某天的中午,送来的居然是久违了的米饭——虽然还是那种已经发霉、生虫的军备粮,但大家还是乐开了怀——孟松胤对老鲁说,日本人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现在突然改善伙食,肯定另有原因。 的确,最近窗外老是传来阵阵车辆的喧嚣声,有时连夜间也不停歇,而且听得出其中还夹杂着许多重型卡车,似乎是往野川所内成批地装运物资。 “会不会是扩建牢房?”老鲁猜测道。 “我第一天刚来的时候就见到广场上到处都是黄沙、石子,野川所的北面像是还在扩建,”孟松胤摇摇头,“不过,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大卡车日夜进出,似乎又不像是造牢房那么简单,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我说呢,鬼子哪有那么好心,突然给咱们吃米饭了,”张桂花嚷嚷道,“说不定是让咱们把身体养好点,好帮他们做苦力。” “嗯,日本人不会做蚀本生意,没准真是让大家去做苦力。”孟松胤点点头。“不过上次听老陆说,是准备把人弄到日本去做苦力,难道这就要动身了?” 这个谜底很快便解开了,仅仅吃了三天米饭,月京未来便宣布了一项重要决定:从明天开始,所有人每天去北面新设的“作业场”劳作十二个小时,工作出色者将得到提前释放的奖励。 谁都知道,最后那句纯属屁话,跟绑在驴子眼前的胡萝蔔一样,永远都不可能吃到嘴。 第二天早上,大家列队走出五号房,穿过走廊和两道铁栅,慢慢来到了广场上。 孟松胤今天还是头一次走出“羽”字号监房,放眼四望,只见三角形的广场周围布满了戒护队士兵,沙包堆成的掩体后面还架着机枪。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别的号房里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蓝衣囚徒,全部站定后黑压压一片,总数约有两百人上下。“君之代”的乐声中,沾血般的“日之丸”在旗杆上慢慢升起。 “他妈的,像是月经来了。”张桂花眼瞪着膏药旗低声咕哝了一句。 高音喇叭“喀喇喀喇”响了几下,刚进来那天已经见过一次的野川少佐首先训话,先啰哩啰嗦谈了下“当前形势一片大好”之类的套话,随后话题一转说新建的作业场是一个教育人、培养人的地方,目前先以羽字号为试点,在工作中选拔人才,优秀者有机会被送往日本为帝国继续效力,诸位应该珍惜这个为大东亚共荣作贡献的机会。 训话完毕,大家列队绕过巨大的“大”字形建筑,在枪兵的押解下,朝正北方一路行去。 春天已经悄悄来临,东墙边所有的空地上长出了大片嫩绿的野草,其中夹杂着许多已经开花的蒲公英,毛茸茸的花茎上绽放着鲜黄色的花瓣。墙脚边长着几株茂盛的马樱丹和大片已经萌发花蕾的紫花地丁,那星星点点米粒般大小的花舌洒满了向阳的绿地,孟松胤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充满了想躺在上面打滚的冲动。 但是,紧靠围墙三米左右的地带,新拉起了一道围绳,上面挂满了画有骷髅图样的木牌,上书醒目的“地雷”两字。这就是说,现在鬼子在围墙脚下埋设了地雷,就是任你走出牢房并得到梯子也没法上墙。看来,这也是月京未来动用的第二招补救措施。 紧靠北墙的是厨房和专供日本兵使用的食堂,灶房的房顶上竖着高高的烟囱,正悠悠地冒着轻烟。 食堂的旁边是一幢二层楼房,所有的窗口都装着铁栅,但铁条显得很细、很疏。窗内挤满了红衣外牢们的身影,好奇地看着外面那支近两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在面前经过,神情都有些吃惊。看来,这是专门关押外牢的地方,看管得确实比较松懈。 孟松胤无意中一抬头,突然在二楼的一个窗口发现有人正在挥手,而且竟然是在对自己挥手。仔细一看,原来是自打进了野川所后就再没见过面的刘子春——奇怪,这小子怎么混到外牢队伍里去了? 孟松胤朝老朋友露出微笑,同时举起手来,装作抚摩头顶的样子向其致意。 北面的围墙上新开了一扇大铁门,穿过这道油漆还未干透的横移式铁门,似乎走进了一座工厂的大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西向排成一行的五间崭新、高大的青砖厂房,多跨连续,整整齐齐地无间断比肩而立,唯一与普通工厂不同的是四周依然是高墙和电网,而且各车间的窗户口都按着铁栅,门口还各有两名枪兵把守。 月京未来指着厂房高叫道,这里是修械所,专门修配战场上淘汰下来的枪枝,大家有机会在这里学习技术,为皇军效力,应该深感荣幸,好好干,我保证大家天天都有米饭吃。 “这恐怕是为清乡做准备。”孟松胤对身边的老鲁轻声说道。 “没错,肯定是把破枪修一修拨给伪军用,鬼子的门槛贼精。”老鲁低声骂道。 以后的事实证明,这一猜测丝毫没错,这所修械工厂就是为了清乡行动而建立的,专门收集华东战场上报废的破残枪械,修整后供参加行动的数万和平军使用。为此,特地到各地搜罗了大量机械加工设备,还从日本调来一批技师和技工任教官,在野川所内边培训边工作,同时从囚徒中筛选能力较强者送往日本的兵工厂。 第84页 月京未来拿出一份名单,开始将所有的人重新分组,被叫到编号的人站成一队,由两名枪兵带走。 韦九和张桂花被分到了热处理车间,老鲁和蒋亭虎被分到了铸造车间,邱正东和洪云林则被分到了铆焊车间。装配车间和搬运组的人最多,庞幼文、耿介之、林文祥、吴帆光、陆雨官、朱二宝全被划了进去。剩下的人具有一个特点,全部年纪较轻或文化程度较高,如孟松胤、郭松、李滋、黄鼠狼、小江北,被分往最重要的机械加工车间。 孟松胤终于彻底明白过来,难怪这些日子来日本人对自己的案由不闻不问,其实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所车间内配备五到六名教官兼监工,机械加工车间技术含量最高,配备的教官全部来自日本北九州的小仓兵工厂,其中一名五十岁左右、面戴黑框眼镜的男子名叫伊藤英明,是整个修械所的“技术总监督”,由于曾在满洲的奉天兵工厂从事过一阶段培训工作,会说一口带有东北味的中国话。 明亮的车间里摆满了各式工具机,车床、刨床、磨床、镗床、铣床、沖床等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台长达十余米的龙门刨,像一头怪兽那样趴在车间的尽头。伊藤英明身穿夹克式的紫色工作服,首先领着三十多名“受训生”参观了一圈,大致介绍一遍设备的名称和用途,并将大家再次分组,由各教官具体分管。孟松胤被分到了车床组,由伊藤英明亲自负责“育成训练”。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车工,需要学习的知识很多,首先是各种理论学习,比如说:识读简单的图纸、掌握工具的使用、熟悉工具机的构造和切削原理、知晓各种刀具的用途、对金属材料的认识等等。日本教官的讲解速度非常之快,浮光掠影一带而过,简直比填鸭还狠。受训生们囫囵吞枣,消化不良,但总算也学了些皮毛。孟松胤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日本人要找有文化的年轻人,就是因为接受能力强,可以尽快投入使用,要是全像朱二宝、陆雨官那样的笨蛋,估计学到战争结束都派不上用场。 午饭时分,外牢进入车间,挑来两箩筐灰黄色的杂面馒头,分发给每人两只。车间里的食用水每天只送一次,在门口靠近枪兵的地方摆放一只带有龙头的搪瓷保温桶,顶盖上另放几只搪瓷杯,喝光以后就只能去自来水龙头上喝生水了。 日本技师们围坐在车间外的阳光里,人手一只木制的弁当盒,一边与负责警戒的枪兵说笑,一边享用雪白的大米饭和分置于木格内的蔬菜、肉食。 下午继续量具和工具学习,主要是钢尺和游标卡尺的使用方法,以及卡盘扳手、刀架扳手、三爪卡盘、迴转顶尖等常用工具的应用,大家轮流摆弄来摆弄去,竭力记住所有的要点。月京未来已经口头下过一道命令:一个月之后就将进行考核,不达标者“一律枪毙”——没人认为他的话仅仅只是威胁,因为在野川所内,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连理由都不需要,何况还有了理由? 傍晚临放工时间还有半小时,孟松胤早已饿得头晕眼花,稍一分神,竟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 戒护队的队长名叫青木藤兵卫,是个三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宽阔的肩膀上顶着颗硕大的脑袋,但手和脚却像女人那么纤小,由于脾气暴躁、凶蛮,连手下的士兵见了他都非常害怕,更别提普通囚徒了。这厮不管走到哪里,手里永远牵着一条眼珠子发红的狼狗,而且还定下了一条规矩:在车间范围之内,囚徒与他遇见或有事报告之时,必须在三米以外停下脚步,同时放下手中物件侧身让路——目的无疑是害怕哪位陷入绝望的囚徒发动突然袭击——有一次,小江北手里捧着一块工件在过道里正好迎面碰上那恶人恶狗,心里一慌忘了规矩,青木藤兵卫当下大声喝住,手一挥,大狼狗箭一般蹿了出去,在小江北的小腿肚子上生生撕去了一块肉。 一般情况下,青木队长每天至少进车间巡视两次,今天时近放工,伊藤英明正站在车床旁认真讲解,孟松胤边听边摆弄手上的一只迴转顶尖,由于此刻正饿得有气无力,手上没有什么力道,一不留神,那只该死的迴转顶尖竟失手掉落,正好不偏不倚砸在伊藤英明的脚上,当即引发出一阵惊叫。迴转顶尖又名“活顶尖”,是一件一头呈尖椎形状的金属圆柱体,份量着实不轻,而且下落时尖头朝下,若非伊藤英明穿着皮鞋,恐怕脚背都有被钉穿的可能。 伊藤英明疼得脸色都发了白,脱掉皮鞋拼命揉脚,正在附近转悠的青木队长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似凶神恶煞般直奔孟松胤,手里牵着的狼狗也来了劲头,露着白森森的牙齿跃跃欲试。伊藤英明见状连忙站直身体,伸开胳膊拦住青木,用日语说了句什么,总算把这比恶狗还兇悍的傢伙支走。 “没有关系,新手难免犯错。”伊藤英明对孟松胤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修械所的大门是进来容易出去难,放工的时候,所有工具和工件必须归位并清点,最后由日本教官统一检查。月京未来还定出了一条毒辣的“连坐制”,每五人分成一组相互监督,如有一人私自夹带金属物件,则五人同时受罚。工作时间,别说不允许去别的车间走动,就连车间门口的警戒线都不准踏越。最厉害的是还在大门口增设了两台由军用探雷器改装的金属探测器,手持式的圆盘嗡嗡作响,像灵敏的狗鼻子一样,在通过的每一个人身前身后嗅上一遍。 第85页 一星期以后,正式上工具机实习,学习变速手柄和刻度盘的使用、车刀与工件的安装、尾架与中心孔的使用等等,并尝试车削一些短轴类的教学零件。分配给孟松胤使用的是一台上海“明精机器厂”根据英美最新机型仿制的六英尺、八档变速齿轮车床,看上去成色还相当新,不知是从沪宁线上哪位倒霉的厂主手里抢来的。 孟松胤虽说是学化学出身,但理解能力和触类旁通的悟性极好,再加上天生动手能力较强,很快便成为车间里三十多名“受训生”中的佼佼者,连伊藤英明也大为惊嘆,毫不掩饰地再三表示欣赏,有一次午饭吃寿司时甚至还递了一只给孟松胤表示友好。 安排在磨床组的郭松和钻床组的黄鼠狼,运气就没那么好了,由于领悟力不高,很多最基本的操作都没掌握,除了加工出一些报废的工件,一点成绩都没有,天天被教官骂得狗血喷头。操作牛头刨的小江北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三头两头还是要挨骂。相比之下,操作龙门刨的李滋就机灵得多了,技术一学就会,而且跟教官相处得非常融洽,那名来自北海道的罗圈腿小老头经常挂在嘴边的四个字就是:大大的好。 由于煤炭供应跟不上,戚墅堰发电厂的供电一直不太正常,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停一次电,有时停一、两个钟头,有时竟要停半天。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家都特别高兴,可以围在一起堂而皇之地聊天,有时,那些日本教官也会兴致勃勃地加入聊天的行列,藉机学习一些简单的中国话。 这些教官大都为老实本分的普通工人,身上较少军人的暴戾和兇恶,特别像伊藤英明,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和善,而且礼貌十足,工间休息的时候,经常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版的诗集默念。据他自己说,战前他是一名工业技术学校的教员,要不是战争,恐怕至今还在北九州过着清淡的安稳日子。由于孟松胤懂得一些日语,而且技术学习方面又出类拔萃,所以很令他刮目相看,闲暇时非常乐意坐在一起交谈。 每天去车间和回号房的途中,队伍都会经过围墙边那一大片长满野草的空地,人们忍受不了飢饿的煎熬和绿色的诱惑,开始壮着胆子在走过的时候偷偷弯腰採摘,日本兵看在眼里觉得无所谓,只要不妨碍队伍的行进速度,一般都懒得去干涉,于是众人纷纷学样,路边的灰菜、蒲公英、车前草之类很快便绝了迹。孟松胤尝过一次灰菜,在车间里用热水烫一下再吃,没想到味道还相当不赖。 但是,靠近道路的野草被拔光之后,再往纵深处走,日本人就要打骂了,大家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远处的那大片青葱望“草”兴嘆。 一天傍晚,队伍拖着疲惫的脚步慢吞吞地回号房,通过工场大门的时候,像平时一样接受搜身和金属探测器的检查,几名押送的枪兵相互交谈着点火抽菸,走在队伍前列已经受过检查的老鲁一看是个机会,带头快步走向离道路稍远处的草地,迅速採摘野草。身后的孟松胤见状立即跟进,直奔围墙下靠近埋有地雷的危险区域,因为那儿有一大蓬半人来高的马缨丹显得特别醒目。 但是,刚想动手採摘那肥厚的茎叶,却被紧跟在后的韦九一把拉住。 “有毒,不能吃。”韦九警告道。 队伍旁的枪兵大声吼叫起来,出列的人只得赶紧归队。事后,老鲁也证实了马缨丹确实有毒的说法,说乡下将其唤作“臭草”,经常有小牛、小羊和小狗误食后发生中毒,不过郎中们的偏方里头也经常用来医治气喘、发热一类的毛病。 两个星期以后,练习的项目越来越高级,从端平面、外圆柱面、台阶轴与锥度成形面的车削加工,一直发展到螺丝刀的车削方法与滚花加工……孟松胤现在最大的担忧是,学不好要遭到惩罚,但学得太好的话又无异于做鬼子的帮凶,其结果无非是尽早为清乡运动服务,制造杀人武器去残害中国同胞。 唯一的解脱之道,只有再次逃跑!但是,这又谈何容易呢? 不过,事情还是出现了转机。 一天中午,送饭的几名外牢推着手推车走进修械所,其中突然出现了刘子春的面孔。 手推车停在门外的空地上,刘子春将车上的杂面馒头装入藤筐,然后挑着担子轻快地走入机械车间。孟松胤惊喜地迎上前去招唿,老朋友相见分外亲热,只是车间门口站着枪兵,不太方便表露出来,只能使劲握了握手表示问候。 “以前来这里送饭的傢伙偷日本人吃的肉被抓,被贬到厨房烧火去了,我跟他正好来个对调。”刘子春一边分发馒头,一边轻声解释。“我原先一直在厨房打杂,主要负责烧火。” “能混到这份差事,家里花了不少钱吧?”孟松胤问道。 “唉,肯定倾家荡产喽。家里多少有点房产,我父亲还收藏了一点古董,怕是都孝敬了汉奸。”刘子春苦笑道。“跟你们比起来,人虽然轻松不少,可终究还是死路一条啊。” 像往常一样,日本教官全都聚集在门外边聊天边吃弁当,两名孤独的枪兵正好藉机放松,站在旁边嘻嘻哈哈地说得起劲。刘子春扫一眼门外,见无人注意,拉着孟松胤的手转到车床的背后蹲了下来,迅速从裤兜里摸出一只不大的烤红薯往孟松胤手里一塞。 第86页 “知道今天能碰上你,特地预备的,”刘子春咧嘴一笑,“我把这玩意扔在烟囱出灰口的热煤渣里烤熟的,快吃吧,香着呢。” 孟松胤高兴得两眼放光,连表示感谢的客套话也顾不上说,将烤红薯一掰为二,举起右手的一半便连着皮往嘴里送。 “还记得以前在宪兵队的时候,我吃了你一个馒头,曾经对你许过一个愿吗?”刘子春一本正经地问道,“当时我说,今天吃你一个馒头,日后一定在松鹤楼还你一桌酒席。” “嗯,好像有这事。”孟松胤点点头。 “现在看来,这个愿还不了啦,只能用这只烤红薯代替了。”刘子春一下子神情黯然。 “你穿上了红皮,还是有机会出去的吧?”孟松胤宽慰道。 “没用,只是活得轻松些、能吃饱饭罢了,”刘子春摇摇头,“我听说,只要是年轻人,以后一样会被送到日本去。” “嗯,除非你家爹妈认识汪精卫,兴许还有机会出去。”孟松胤嘆息道。 “行了,我还得给别的车间送饭,明天见吧。”刘子春站起身来,挑着空担走出车间。 二十五、烟囱 连续数天,每到午饭时分,刘子春总会偷偷塞给孟松胤一些食物,除了烤红薯、烤土豆之类,有一次竟然是两只烤熟的鸡蛋。 孟松胤让他以后别这么干了,免得遭来危险,刘子春毫不在乎地说,没事,鬼子从来不到厨房后面的烟囱出灰口附近去,嫌那地方太脏,连空气中都是煤灰,容易弄脏鞋袜。 一天中午,刘子春搞到一小块咸肉,用烟壳内的锡纸包裹着同样炮制后夹带进来,令孟松胤喜出望外,嚼了半天都捨不得下咽。孟松胤背靠工具机蹲在地上,享受着那块干硬如脚踏车轮胎的咸肉,再次聊到了烟囱、菸灰的事,但是,刘子春随后的一句话,居然令他顿时忘记了咀嚼。 刘子春说:要是烟囱离围墙再近点的话,老子早就从烟囱口逃出去了! 孟松胤问:怎么逃? 刘子春说:太简单了,每天一大早升火之前,都要把头天烧下的煤灰扒出来,有一次我钻进出灰口,突然发现烟囱其实不像外面所看到的那么粗,而且内壁也并非绝对光滑,都是扁砌的红砖,如果光着脚丫子,摊开手脚拼命往上撑,几分钟内就能攀至烟囱口。 孟松胤问:你爬到烟囱口了? 刘子春说:是啊,还探出头去望了望四周呢。烟囱口比围墙高得多,可惜离围墙太远,否则我就想办法弄根长绳吊着身体盪过墙顶去了。 孟松胤说:不靠谱,靠绳子能盪多远,摔下来不死也残废。 刘子春说:你还别说,前面热处理车间的烟囱就离墙很近,估计也就四、五米远的样子,不过那烟囱大概有七、八米高,恐怕没那么好的体力攀到顶。 孟松胤说:高倒不怕,中途可以休息一下,分几次爬到顶。关键是离外墙的距离,要是能到现场去看一看就好了,可惜日本人不许窜岗,我晚上回号房后问问热处理车间的人,他们肯定知道得清楚些。 刘子春不过是随口一说,孟松胤倒是牢记在心头,整个下午都在琢磨这件事。晚上回了号房,马上拉着韦九走进天井,悄悄打听热处理车间的详情,如烟囱的口径、高度、离围墙的距离等。韦九说,巧了,这事得跟张桂花打听,他正好就是负责拉煤、出灰的。 “算了,先不要声张开来,”孟松胤摇摇头,“咱们得吸取上一次的教训,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怎么,还不死心?”韦九吃了一惊。 “也许,这次能找到点门道,”孟松胤沉吟道,“你明天帮我留意下炉子间的情况,比如什么时候升火、什么时候出灰、附近有没有日本人……” 刚说到这里,号房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走入天井活动身体,孟松胤连忙闭嘴。 “你们俩聊什么呢?”郭松问道。 “瞎聊,累了一天,就这会儿才算放松。”孟松胤随口敷衍道。 “是啊,可把老子累坏了。”老鲁扭着腰舒展身体。 最近,老鲁一直在学习翻砂技术,每天跟一千多度的高温铁水打交道,眉毛都快被烫掉了。同在铸造车间的蒋亭虎则更惨,被分配到修模组做“冶坊工”,面对几百度的高温,在烧得发红的模箱上刷石墨水,虽然背后有风机吹出强烈的冷风,但前烫后冷两面夹攻,天天被熏得全身墨黑,实在是苦不堪言。 邱正东和洪云林听了这话也大吐苦水,说铆焊车间的活也不好干,冷铆还好点,热焊就够人喝一壶的了,一不留神就得“电光性眼炎”,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一样,可日本人往大家的眼睛里滴几滴牛奶就算医治过了。 “他妈的,有时候老子真想一头扑进铁水里去!”蒋亭虎大骂道。“这才刚刚开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都不知道。” 是啊,既然生不如死,有机会还是应该再冒一次险,哪怕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孟松胤已经打定主意,明天无论如何应该想办法去热处理车间看看,观察一下炉子间附近的情况,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有效的逃生契机。 第87页 第二天,刘子春给孟松胤带来的是一只土豆。吃掉半只以后,孟松胤将剩下的部分藏进裤兜,问刘子春到底有什么办法让自己去热处理车间看个究竟。 “这样吧,你现在站到离车间门不远的地方去,一会儿随机应变。”刘子春吩咐道。 孟松胤站起身来,走到大门边的保温桶旁用搪瓷茶缸慢慢接水,刘子春则挑起空担,轻快地一蹦一跳走出车间。 刚出大门,刘子春一个趔趄,四脚朝天摔了个大跟斗,惹得旁边的日本教官和两名枪兵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刘子春装作无比艰难的样子爬起身,瘸着腿走了一步,马上挤出满脸痛苦的表情,嘴里嘶嘶地直冒冷气。 “太君,走不了路了,”刘子春朝枪兵央求道,“找个人帮忙挑担吧。” 枪兵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没有多想便挥手答应。刘子春赶紧朝离门最近的孟松胤一声吆喝,指指地上的担子,意思是快来接替。孟松胤走到门边的警戒线旁,眼睛看着枪兵,迟疑着没敢迈步。 “快快的!”枪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命令道。 孟松胤迈过警戒线,挑起地上的空担,一手扶住摇摇晃晃的刘子春,一同朝前面的车间走去,两辆装满馒头的手推车吱吱嘎嘎地跟在后面,很快便来到了隔壁的铆焊车间。 看到今天换成孟松胤进来派发馒头,大家都觉得十分奇怪,但孟松胤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做完事就走。一路派发过去,很快便来到铸造车间,乘大家急不可耐地啃馒头的当口,孟松胤悄悄摸出裤兜里的那半只土豆,飞快塞进一脸吃惊的老鲁手中,若无其事地挑着空担走出大门,直奔最末端的热处理车间。 金属物体的热处理大致上分为退火、正火、淬火和回火四项基本工艺,以提高工件耐磨、耐腐蚀的性能,改善毛坯的组织和应力状态。比如说,白口铸铁经过长时间退火处理可以提高塑性而获得可锻铸铁;齿轮经过热处理后使用寿命可以增加几十倍;廉价的碳钢通过渗入合金元素可以代替耐热钢和不锈钢……总而言之,这“四把火”都离不开热源。 热处理车间内炉子很多,渗碳炉、回火炉、淬火炉等一应俱全,其中最大的热源是一所独立的炉子间,位于热处理车间的西南端,由一名老司炉工负责烧火、操作鼓风机,张桂花则担当拉煤和出灰的体力活,每天推着一辆两头翘的翻斗“元宝车”,不停地往返于露天的煤堆和车间内的大小炉子之间。 发完馒头,孟松胤回到手推车旁,放下扁担,对刘子春递了个颜色。 “等等,我去撒个尿。”孟松胤装出松裤带的样子朝西北方向的墙角跑去。 “我也正好想撒尿。”刘子春马上会意,瘸着腿快步跟了上来。 热处理车间门口的两名枪兵看在眼里并未疑心,只管自己抽菸闲聊。推手推车的外牢是个呆头呆脑的中年汉子,坐在车扶手上两眼一直盯着枪兵手里的烟,一心希望一会儿能捡两个菸头回去过瘾,更没心思去留意刘子春想干什么。 西面的围墙与热处理车间平行,相距不过四、五米远,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夹弄,但是,车间西面的房顶上竖着一排二米多高的电网,否则只需一架竹梯或一根绳索便可跨越夹弄了。 夹弄里,靠厂房的一面堆满了小山包一般的煤堆。 刘子春说得没错,头顶上的烟囱高约七、八米,由黄色的耐火砖砌成,而炉子间的出灰口就开在车间西墙的外面,假如从出灰口爬进烟囱,只需斜拉一根长绳,便可连接烟囱的顶端和围墙的顶端——绳子的两头各绑一只铁钩,一头勾住烟囱口,另一头甩向围墙勾住墙沿,绝对吃得起一个人的份量——唯一的障碍是不清楚墙上的电网白天是否通电。 “怎么样?”刘子春紧张地问。 “这个死角确实很理想,车间门口的鬼子兵不走过来的话,根本看不见。”孟松胤答道。“不过,我现在的体力可能没法爬那么高。” “这个好办,我先爬上去,到顶后把绳子勾在烟囱口放下来,你顺着绳子爬就容易多了。”刘子春热切地鼓励道。 “我怕你也没这么好的体力。”孟松胤依然不太乐观。 “这阵子我多偷点东西吃,有空再练练身体。”刘子春信心十足。“当心,有人来了。” “喂,你们俩在这里嘀咕啥呢?”身后突然响起了张桂花的声音。 能自由进出热处理车间大门的,只有张桂花一人,见今天孟松胤进来送馒头,赶紧跟出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弄点外快滋补一下。 “没什么,撒尿呢。”孟松胤随口答道。 “骗谁呢?地上还是干的,撒到哪去了?”张桂花不满地咕哝道,眼珠一转有点开窍,“我看,你们俩是在打这烟囱的主意吧?” “开什么玩笑……”孟松胤有点着慌。 “孟夫子,别以为就你聪明,”张桂花一脸怪笑,“老实说,我有这念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关键是身子骨不行……” “行,行,晚上回了号房再说吧。”孟松胤怕车间门口的枪兵怀疑,赶紧打断。 第88页 两人装出系裤带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回手推车旁,扔下张桂花一人在西墙边仰头看着高高的烟囱发呆。 晚上回到号房,稍微洗洗脸和手准备吃晚饭。这几天晚上吃的都是军备粮米饭和少许咸菜,跟以前那狗屎一般的共和面比起来,简直已有天壤之别。孟松胤发现,自己腿上的浮肿已经消退了不少,体力似乎也好了一些。 等到天井里人一空,张桂花用肩膀拱拱孟松胤的身体,示意去外面说话。孟松胤无法拒绝,只好跟了出去。一旁的老鲁看在眼里,生怕孟松胤有麻烦,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 “孟夫子,你们要是打算从那冒气的地方……”张桂花开门见山,但话只说一半,挥了一下手表示“逃跑”的意思,“横竖都离不开我帮忙,我看,还是摊开来说省事。” 孟松胤想想有些道理,没有这傢伙的配合,确实没法动手。 “怎么了?”老鲁走入天井问道。 “这件事正好要跟你商量,”孟松胤拉着老鲁走到墙角边蹲下来,把声音压到最低,“我打算从热处理车间的烟囱里跑出去……” “烟囱?”老鲁惊叫起来。 孟松胤简明扼要地说了下自己的设想,同时强调这件事不能让太多的人知道,目前就这里的三个人加一个刘子春,但最大的障碍却并未解决,一是墙头的电网,二是行动时间的短促——最好是等到一个停电的机会,但又必须赶在炉子升火之前完成攀越。 张桂花说,自己每天早晨所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室外的出灰口清渣,这个过程至多花费十分钟的时间,这时炉子间内的那位老司炉工已经开始在炉排上加煤,再在煤上铺一层木柴,等出灰完毕立即点火,也就是说,最多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安全、有效。老鲁问孟松胤,咱们都不能自由走动,一大清早怎么跑到夹弄里去?孟松胤说,这个不难,我早看好了,可以从厕所里直接爬上房顶。老鲁又问,可是你那位朋友刘子春要到中午送饭的时候才能进来,而我们三个一大早就得行动,时间上怎么配合?孟松胤说,是啊,这也是一个难题,得另想办法。张桂花嚷嚷道,实在不行就别等他了,咱们仨先跑他娘的!孟松胤断然回绝说,不行,得靠他解决绳索的难题。 的确,同时满足停电、升火之前、刘子春到场这三大要素,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是人为制造断电事件,而刘子春又能找到一个一大早进入工场的理由。 翌日,将这三个难点跟刘子春商量,没想到当场就得到了解决。 刘子春塞了一只烤土豆给孟松胤,然后拍着胸脯说,停电的事他有办法做到,而一大早进入工场应该也不困难。 “怎么可能?”孟松胤根本不相信。“野川所的电你想停就停?” “你忘了我是学电力技术的?”刘子春得意地笑道。“野川所的配电间就在厨房旁边,是一个简单的配电系统,平时无人值守,进去做点手脚的话,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嗯,现在隔三岔五停电,你那里一搞,鬼子肯定还以为是正常停电。”孟松胤点点头,啃了一大口手里的烤土豆。“那你一大早怎么进来呢?” “这个更简单啦,我可以隔天中午送饭的时候把扁担和藤框扔在西墙边,”刘子春似乎胸有成竹,但声音低得像蚊子叫,“第二天一大早进来,就说是来拿担子的。而且,藤框上的绳子很结实,接起来还能派点用场。” “好主意,我正为绳子的事犯愁呢,”孟松胤大喜过望,“每只藤框上有两根绳子,每根二米不到一点,接起来就是近四米,如果四根全接起来,至少能有七米多长,我晚上回去后再通知一下老鲁和张桂花,睡觉的时候把贴身穿的单衣单裤全撕了,把袖子和裤腿藏在身边带进工场,这样问题就全解决了。” “你们俩躲在这里鬼鬼祟祟嘀咕什么呢?”郭松突然走了过来,一脸的狐疑之色。 “没什么,老朋友叙旧呗。”刘子春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绕过巨大的工具机走向车间大门。 “哼,我看你们俩肯定是在鬼商量什么好事。”郭松冷笑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可别带累别人啊。” 现在车间里实行“五人连坐法”,对郭松这样的人,还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嚷什么嚷?快蹲下来!”孟松胤亮出手里还剩一小半的土豆。“见面分一半,拿去吧。” “我说呢,肯定有好事,原来是开起小灶来了。”郭松脸上马上乐开了花,接过土豆就往嘴里送。“以后有好事千万想着点兄弟。” “我去厕所出恭,”孟松胤站起身来,“有人进来帮我挡一下,别他妈刚出来一半就被吓回去,这年头能拉点货出来也不容易。” “嗐,吃饭的时候谁会去拉屎,”郭松翻了翻白眼,“肚子里又没东西,我看就你小子还有富余了!” 所谓的厕所,其实只是在车间顶端的东北角上加了一堵转角隔墙,没有顶棚、没有窗户,终日臭气熏天,再加上旁边是一处废料堆,堆置着许多大家平时练习时出错报废的工件,走路不小心经常会绊到脚,所以平时很少有人愿意接近。按理来说,当时车间的设计图纸上并未标註这个简易厕所,完全是后来临时添加上去的,原因是这里的工人比较特殊,不能由其自由走出车间如厕,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补救措施。 第89页 厕所的旁边,是一扇巨大的横移式铁门,自打孟松胤进入车间以后,还没见到这扇大门打开过,不知道它究竟通向哪里。更奇怪的是:这扇铁门上并没有装锁,而是直接用焊枪烧死的,无论从内、从外都无法打开。 厕所内部的空间又窄又小,仅设有一个蹲位。墙角边,安着一只水龙头和一只粗陋的混凝土水斗,孟松胤站上水斗,又踮着脚踩在水龙头上,纵身一跃,两手抓住隔墙的上沿拼命引体向上,努力了两次总算爬上隔墙的顶端。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及缺乏运动,孟松胤的体质已经相当糟糕,就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差不多已经精疲力竭、气喘如牛,后嵴樑上冷汗直冒。孟松胤想,要不是这一阵刘子春的“小灶”,今天恐怕根本就爬不上来。 喘匀气以后,孟松胤在隔墙上慢慢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抓头顶上的钢架。 离厕所最近的地方是龙门刨的位置,高大的门梁与隔墙顶端处于面对面的位置,恰好挡住别人的视线,若非留神注视,很难发觉有人攀爬。 多跨连续厂房的内部总高约为六米,主框架置于四面基座上,屋顶上开有两排起採光作用的“活动型平天窗”,只要抓住支撑屋顶框架的钢架,马上就能毫不费事地爬出窗口。 按比较正统的工业设计规范,单层三跨以上的工业建筑主要採用侧面採光和顶部採光相结合的混合採光方式,其中天窗的设计大有学问,必须计算适当的太阳高度角,在工作区域内既要採纳光线,又要尽量避免直射,以免产生强烈的眩光和反射光。机械车间顶部的“活动型平天窗”採用双层玻璃加大热阻系数,每扇天窗以工字钢作支柱,支柱内槽置有涡杆,与开启天窗的涡轮相连。晴天开启天窗时,只需转动涡杆下端的旋转手柄,便可带动涡轮涡杆系统工作,从而打开离地六米的天窗。 钻出天窗一望,孟松胤马上又有了新的发现:原来屋顶上还建有一排像火车的车厢那样的封闭型走廊,东西向横跨所有车间的顶部。 孟松胤马上明白过来,这种“戴帽式”的连廊,肯定就是所谓的“气楼”,可以使各车间内的油烟、灰尘、热量通过空气对流而排解,而且还方便工件的转运,即使外面大雨倾盆,车间之间的物件传输也安然无恙,事实上使并排的五所车间连成了一个整体——以前电池厂的吴老闆筹划新建一所厂房时,也考虑过这样的方案,还把图纸拿出来让孟松胤看过。 难怪,每所车间中部的西墙边都设有一架铁扶梯,实际上那就是气楼的出入口,只是现在入口处全都装着铁栅,无法自由出入。看来,日后一旦完成培训,进入正常的修造生产阶段,气楼肯定会开启使用,那时,各车间的人大概就有机会相互来往了。 房顶朝北的外墙上,设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排水明管,用于雨水和雪水的排泄,全部由坚实牢固的白铁制成,只要在这条明管上繫上一条短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跳落地面。再看房后,是一片长着半人来高杂草的荒地,十几米开外,才是安有电网的围墙。这就是说,只要落地后一直朝西走,就能毫无阻拦地到达西墙边张桂花的出灰口。 同时,孟松胤又有了另一个意外发现:北面的围墙上,同样孤零零地开有一扇大铁门。 仔细一看,又发现围墙上的铁门和各车间的后门之间,地面上的杂草全都长得比较稀少,而且有明显被碾压过的痕迹,尤其是通往西面热处理车间的一条路线被压得最厉害,泥地上布满了深深的轮胎印——孟松胤突然醒悟过来:围墙上的那扇门肯定是为各车间运送、按装设备而特设的,因为重型运输车辆无法通过野川所正南方向的大门,比如机械加工车间的那台龙门刨,除非拆掉门楼,否则根本运不进来,而车间里那扇被焊死的后门,则是因为已经完成了使命,再无开启的必要;通往热处理车间的路径被压得寸草不生,无非是因为运煤车辆经常出入所致,同时也说明,围墙上的那扇铁门,现在只有在运煤的时候才会开启。 再看西面,热处理车间的房顶上竖着好几根大大小小的烟囱,其中最粗最高的便是紧靠围墙、即将成为自己的逃生通道的那一根。放眼远眺,围墙外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南北向与围墙平行——所以围墙与热处理车间之间的距离无法离得更远,仅仅才四到五米,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夹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孟松胤对自己说道。 二十六、你这无翅的伙伴 “孟夫子,我今天从出灰口钻进烟道瞧了瞧,烟囱里头上面细、下面粗,下面那一段距离爬起来还是挺费劲的,我就怕刘子春那小子撑不上去。”晚上回到号房,张桂花马上把孟松胤拉入天井。 “嗯,是得有点思想准备,”孟松胤点点头表示嘉许,“还有,隔天的中午,刘子春会把扁担和箩筐故意忘记在西墙边,你想办法把上面的绳子剪下来后仔细接起来,留神啊,接得不牢的话,摔下来可成肉饼了。” “热处理车间常用一种铁丝网包裹工件,由细铁链吊着进行加热,我找机会偷点铁丝网出来,拆开来不就成铁丝了?”张桂花得意地一笑,“用铁丝在绳子接头的地方好好缠几道,弄好后埋在煤堆里,准保神不知鬼不觉。不过,光靠那点绳子,长度还不够吧?” 第90页 “回头我问问老鲁,看能不能找机会弄一根细铁链来。”孟松胤灵机一动。“对了,得多留点细铁丝,绳子的两头还得绑铁钩。呆会儿我再跟老鲁商量一下,铁钩也得预备起来了。你现在回屋子里去,把老鲁叫出来。” 张桂花答应着走回号房,孟松胤在水池边磨磨蹭蹭地洗手洗脸,不多时,老鲁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条毛巾,也装出一付准备到水池边来洗脸的样子。 号房里,其他人又累又饿,看上去全都半死不活,东倒西歪地躺在号板上不想动弹。 “洗什么洗,又不是娘们,还那么爱俏?”半倚在墙角边的韦九朝老鲁嚷嚷道。“唉,老子腰都快累断了。” “呵呵,洗洗解乏呗。”老鲁随口应付道。 孟松胤开门见山地给老鲁分配任务,一是明天找机会弄一根细铁链,二是寻找两只能代替铁钩的金属物件。 老鲁拍胸脯说没问题,铸造车间里别的没有,这两样东西正好是现成的:平时吊装稍大一点的工件都用“神仙葫芦”手动起重,而捆绑工件的就是那种细细的铁链;铁钩稍微难找一些,但绝对没有问题,因为实在找不到的话,就是自己动手浇铸两只也很方便。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早晨进车间以后出不来。”老鲁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这个不成问题,我教你一个办法,从厕所隔墙的墙顶爬上房顶,然后从气窗里出去,只要提前准备一根三米左右的布条便成,”孟松胤捲起衣袖,露出里面的衬衣,“头天晚上把衬衣撕了就成,把布条编起来缠在腰里,随时都能派用场。房顶上我已经爬上去看过,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明天上厕所的时候自己再观察下。” “嗯,进屋吧,那帮傢伙要疑心了。”老鲁用湿毛巾胡乱擦着脸走回号房。 第二天是个阴天,中午刘子春进来送饭的时候,一下子塞给孟松胤一只红薯加两只鸡蛋,又亮了亮口袋里的另一只红薯,说是待会儿给老鲁,让他也增加点体力。 “老子积下的私货全清仓了。”刘子春笑呵呵地说。“昨天我又去配电间仔细看了看,一点问题都没有,把配电柜里的闸刀拉掉就成。” “不保险!”孟松胤马上停止了咀嚼。“万一日本人马上查出原因,再次合闸,那不完蛋了?” “也有办法,我看配电间里用的是普通的‘多油断路器’,我可以把三联箱上的螺栓拧松,再想办法灌点水进去,让它无法绝缘和灭弧……”刘子春附在孟松胤的耳边说道,突然一眼看到鬼头鬼脑靠近过来的郭松,“那讨厌鬼又来了。”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孟松胤飞快地剥吃鸡蛋,将蛋壳藏进裤兜。“明天一早行动,你呆会儿把担子扔到西墙边去,其它就不用管了。” “二位,今天有啥好东西啊?”郭松嬉笑着在孟松胤身边蹲下身来。 孟松胤只得苦笑着分了半只红薯递过去,刘子春白了郭松一眼,哼了一声起身离去。 下午,雨越下越大,而且又遇到了停电,车间里只好停工。 大伙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寻找干净的地方坐在地上聊天,几名日本教官也围在一起,用洋风炉烧水喝茶。车间入口处东首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摺椅,算是几名教官的休息场所,桌上摆着一套颇为精緻的茶具和一只一千瓦的小电炉,随时都能喝上滚烫的茶水,而中午的饭菜也能加热后食用,万一遇到今天这样的断电情况,那就临时使用烧煤油的洋风炉。 日本教官们工作时的态度非常认真,一律身穿工作服和大头皮鞋,手戴白手套,屁股兜里各插一支铜质的手电筒——车间内主要靠东侧的一排窗户和顶部的“平天窗”採光,每逢阴雨天气,光线便明显不足,虽有顶棚上的吊灯补充,但设计之初考虑到电力供应的问题,灯泡的数量和瓦数都有缩减,这种情况下,许多角落里永远都是黑咕隆咚的,尤其是庞大的工具机背阴处,工具和工件掉下去后找都找不着。 伊藤英明独自一人搬了一只周转工件的木箱坐在车间门口明亮的光线下,捧读那本随身携带的袖珍版诗集。一旁的枪兵试着跟他搭话,但并未引起他的交谈欲望,敷衍几句后继续埋头品读,只是时而仰面观望灰暗的天空,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孟松胤跟郭松坐在一起,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着,脑子里却想着明天早晨是不是还会有雨,而有雨的话,对攀越来讲是不是会增加难度……“喂,过来。”一名肥胖的日本教官对孟松胤吆喝道,招手示意他过去。 孟松胤不知什么意思,只好站起身走过去。那位教官拿起一只茶盘往孟松胤手上一塞,又一指独坐在大门边的伊藤英明,意思是将盘子里的一壶热茶和一只茶盅送过去。孟松胤只好捧起茶盘,慢慢走向伊藤英明。 “谢谢。”伊藤英明接过茶盘放在地上,合上书本礼貌地点头致谢。 “先生为什么对石川啄木的作品爱不释手呢?”孟松胤瞥一眼书本封面好奇地问。 “你也知道石川啄木?”伊藤英明一脸惊讶。 “稍微了解一点,”孟松胤脱口而出,“石川啄木用口语的形式开创了日本短歌的新时代,可以说是一项了不起的创新。” 第91页 “说得对,”伊藤英明满面惊喜,像是找到了知音,“他的创新还体现在形式上,一举打破三十一个音一行的传统形式,创造出二十一个音三行的独特格式,同样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不过,我记得他好像在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在贫病交加中与世长辞了,”孟松胤努力回忆以前在诗社里学到的知识,“真是生如夏花哪!” “孟桑,你说得没错,啄木一生坎坷,穷困潦倒,妻子、儿女都贫病而死,”伊藤英明十分动情地感嘆道,“刚才你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啄木,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也拥有一样的命运,妻子、儿女都先我而去,所以特别容易产生同病相怜的共鸣。” 孟松胤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一旁的枪兵虽然什么也听不懂,但照样听得津津有味,只是难以掩饰一脸的奇怪。 “孟桑,我请你喝茶。”伊藤英明突然高兴起来。 说罢,站起身来去伙伴那里再拿来一只茶盅,随后将茶盘放在木箱上,二人面对面席地而坐。 “孟桑,你怎么会对啄木的生平和作品那么熟悉呢?”伊藤英明斟满一盅茶水,双手捧给孟松胤。“要知道,哪怕在日本,也不是人人都了解的。” “我喜欢诗歌,以前加入过诗社,”孟松胤谦逊地一笑,“再说,艺术无国界,诗歌无国界,只要是真情实感,就能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得到共鸣。” “说得太好了!只是,这污秽的世界,早已没了诗的立足之地,就像啄木所吟咏的那样,”伊藤英明频频点头,随后用日语诵读起来,“……人间的国度里,污秽的风吹得久长,自由的花朵终被践踏,不朽与诗的纯真早已沦亡……” 孟松胤马上记起来了,那是啄木的名作“海鸥”中的诗句,马上接着用日语轻诵道:“啊,我的朋友,我有一个心愿:可否将闪亮而永不疲倦的双翼暂借给我——你这无翅的伙伴。” “孟桑,你的日语发音非常准确,”伊藤英明由衷地惊嘆道,“实在令人惊讶啊!” 交谈越发热烈,伊藤英明告诉孟松胤,自己自幼就喜好汉诗和俳吟,自中学时代起就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过作品,当时甚至还给自己起了个“俳号”,名唤“蝉吟”。不远处的枪兵饶有兴致地听着交谈,对孟松胤挤眉弄眼地翘了翘大拇指表示佩服。 可是,你这无翅的伙伴,明天能否顺利飞出这魔窟般的污秽之地呢?孟松胤眼望越来越暗的天空,心事再次浮上心头。 晚上回到号房,孟松胤首先告诉老鲁明天一早正式行动,让他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得把衣服撕好。老鲁回答说,放心,晚上躺在被窝里偷偷撕,几分钟就够了,同时告诉孟松胤,细铁链和铁钩都准备好了,就藏在厕所附近的废料堆里,明天早晨带进厕所后往腰里一缠就行。 吃完晚饭,照例是李滋洗碗,大家围坐在一起轻松聊天。今天由于停电歇了三、四个钟头,大家的精神都很好,韦九说笑了一会,要李滋上板来为自己按摩腰背。 自打上次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李滋成了号房里的灰孙子,谁都把他看得连狗都不如,要不是忌怕他到日本人面前去告状,恐怕早就整死他一百回了。 “龙头,我今天头疼,身体也有点发软,好像是伤风了,让我上板歇会儿吧……”李滋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央告道。 “他妈的,跟老子摆大少爷的架子是不是?”韦九一脚蹬过去,正中李滋的小腹。 “哎哟……”李滋一声闷叫,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伤风了是不是?”韦九还不罢休,从号板上跳起身来,“我来帮你治治。” “算了,算了,随他去吧。”孟松胤赶紧上前拦住,现在再起纷争,岂非节外生枝? “他妈的,这小子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韦九气哼哼地重新坐回远处,“要不是他干的好事,老子早就在太湖里就着白壳螺蛳喝老酒了。” “真想剥了这狗日的皮。”张桂花斜着眼睛骂了一句。 晚上,大家纷纷进入梦乡,孟松胤用胳膊捅捅身边的老鲁,脱下自己贴身的衬衣,用牙齿咬开口子,在被窝里慢慢撕扯。随着“嘶、嘶”的撕裂声,衬衣被撕成了布条,再将布条编织起来,连接成一根三米来长的绳索。剩余的布头也全部系在一起,加上从被套里挖出来的布条,另编成一条细绳,用于从围墙顶端下落时使用。 老鲁的被窝微微动弹着,也传出一声声轻微的撕裂声。 早晨起床时分,俩人的穿衣速度比谁都快,别人还在睡眼惺忪地伸懒腰,他们已经穿好外衣下了地,那条编了小半夜的布绳神不知鬼不觉地缠在腰间,旁人丝毫没有察觉。 吃完早饭,大家像平时一样列队出门,路过外牢居住的那幢小楼时,孟松胤看到刘子春在二楼窗口里露出的脸,马上目光相接,互相微微点头表示一切正常。 进入车间以后,日本教官还没到场,大家围在工具机旁开始做工前清洁工作,郭松随手打开工具机上的36伏工作灯,突然发现灯泡并未点亮,嘴里嘟囔着这鸟灯泡是不是烧坏了,又走到门旁的闸刀边去拉亮车间上方的照明灯。 第92页 “咦,怎么没电?”郭松又惊奇又高兴。“一大早就停电,好,老子可以眯眼打个盹了。” “我肚子好痛,得上趟厕所去,怕是拉肚子了。”孟松胤心头狂跳起来,皱着眉头朝郭松说道。 “好东西吃得太多了吧?”郭松挤眉弄眼地笑道。 孟松胤快步走进厕所,踩着水斗爬上隔墙,飞快地上了房顶。 爬出天窗后,解下腰间的布绳系在白铁排水管的支架上,小心翼翼地下落到地面,朝西面热处理车间的方向一路迅跑。刚跑到一半,只见老鲁的身影也正好钻出铸造车间的天窗,同样在往排水管支架上系布绳。 “铁链和铁钩没问题吧?”孟松胤赶上前去帮着老鲁落地,同时用极细的声音问道。 “没问题。”老鲁拍拍腰间。 两人轻手轻脚地摸到西墙边,探头一看,只见张桂花正在出灰口奋力出渣,情况一切正常。 “马上就好……”张桂花扭脸轻声说道,不停手地用铁筢掏煤渣。 孟松胤和老鲁焦急地等待着,同时侧耳倾听东南方向有无刘子春的脚步声传来。 “绳子呢?”老鲁问张桂花。 “在煤堆里。”张桂花一指不远处小山般的煤堆。“箩筐和扁担被我扔到墙外去了。” 老鲁翻开煤堆表面的煤块,抽出了那条由四根短绳连接而成的长绳,仔细检查之下,发现所有的接头都很牢固,全用铁丝网上拆下来的细铁丝缠绕加固。老鲁解开衣服,取下缠在腰间的细铁链和铁钩,将其中的一只铁钩递给孟松胤,自己则动手将一头连着铁钩的铁链与麻绳系在一起。孟松胤蹲在地上,将另外那只铁钩系在麻绳的另一头,又用张桂花预先准备下的细铁丝在接头处紧缠几道。 最后,二人合力将整根绳索试拉几下,结果令人相当满意。 “这会儿,炉子间里面的老头正在炉排上铺木柴,一会儿就点火。”张桂花终于出清炉渣,附在孟松胤的耳边轻声说道。 万事俱备,只等刘子春到来便可攀爬。 但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刘子春就是不露面。 “那小子会不会遇上了麻烦?”张桂花急得团团转。 “不会吧?”孟松胤与其说是安慰别人,还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再耽搁要来不及了。”老鲁也有点着慌。 张桂花探头朝东南方工场大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随即凝神观望,似乎发现了新的动向,脸色也更加紧张起来。 “怎么样?”孟松胤忙问道。 “不妙,那小子来是来了,可被枪兵拦在门口,好像正在盘问。”张桂花边望边报告。 “这可怎么办?”老鲁急得直跺脚。“时间不等人哪,再过几分钟,里边就要点火了!” “他妈的,枪兵一个劲地摇头!”张桂花咬牙切齿地骂道。 孟松胤望望天、望望烟囱、望望围墙,突然没了主意。 “怎么办?”老鲁看着孟松胤的眼睛问道。 孟松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是仍然毫无办法。 “不行,不能再傻等下去,时间来不及了!”张桂花转过身来,抄起地上的绳索往自己的腰间绕。“我先上去!” “不行!”孟松胤一把拉住。“你体力肯定不够,要是爬到一半没力气了怎么办?” “管不了那么多了,”张桂花奋力挣脱孟松胤的手,“我半道上多歇几次,准成,别耽搁时间了!” 说罢,张桂花一猫腰钻进了出灰口,爬到灰室与烟道口连接的部位,站直身体后用力上跳,同时撑开四肢抵在黑乎乎的烟囱内壁上,像一条壁虎那样一蹿一蹿地往上攀爬。 停火一整夜以后,烟囱的内壁已经冷却,但摸上去依然有点热烘烘的。张桂花奋力上行,不多时手掌上便被磨出了血泡。 “行不行?”孟松胤趴在地上,将头伸进出灰口问道。 张桂花没功夫回答,也根本没力气回答,这样的攀爬比原先想像的要艰难得多、费力得多,刚爬上去三、四米的高度,感觉上差不多已经耗尽了全部的体力,两条胳膊又酸又软,分开的大腿则已经开始微微打颤,脑门上甚至还冒出了虚汗——幸好烟囱的内壁上嵌有一段段木桩的残余部分,否则早摔下来了——建造烟囱的时候,建筑工人通常从内部堆砌起来,盘旋而上的时候,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在内壁上横嵌一根木桩以便攀爬和立足,等建造完毕后再从上至下依次锯断。 “不行的话赶紧下来,咱们还能再找机会。”孟松胤发觉有点不对头。 张桂花喘匀了气,咬紧牙关继续往上,但腰间的铁链越来越沉,速度也越来越慢,喘气声在烟囱内迴盪、碰撞,震得自己的耳膜嗡嗡乱响。 “快下来!”孟松胤再次叫道。 张桂花犹豫了一下,有点想放弃努力,但看看烟囱顶端那一方明亮的天空,又有点不甘心。 “不好,鬼子来了!”老鲁突然紧张地轻声叫道,在孟松胤的腿上踢了一脚作警告。“不能下来。” “先别下来!”孟松胤忙向张桂花传达,同时从出灰口退出身来。 第93页 果然,东南方工场大门的方向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正边走边说地朝西墙边走来。 “太君,我也不知道忘记在什么地方了,让我仔细找找。”刘子春大声说着话,意思很清楚,无非是让孟松胤知道此刻日本人正一同走来。 日本兵用日语不满地咕哝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现在要绕到车间的后面去已经来不及,老鲁一把拉住孟松胤,就近滚倒在煤堆的后面,深埋着头,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巴嘎!”日本兵在出灰口附近望了一眼,并没看见箩筐和扁担,扭脸朝刘子春大声叱骂。 “咦,到底忘在哪里了呢?”刘子春手摸脑袋装傻,同时举着手里的香菸献殷勤,“太君,太白古的干活。” 日本兵翻了下白眼,接过香菸,掏出火柴点着香菸,想了想,又噼手夺过刘子春手里的大半包香菸,毫不客气地直接往自己的口袋里一塞,随后朝大门方向一扭头,意思是:跟我走! 刘子春无奈,只得悻悻地离去,途中偷偷回头,心有不甘地频频望向西墙。 与此同时,炉子间里不明就里的老司炉工也点着了火,干燥的木柴不多时便燃着了上层的煤块。 炉膛和烟道之间虽然设有一块“炉口板”,而烟道与烟囱之间还有一块“烟道盖”,但仍有丝丝缕缕的煤烟瀰漫开来,顺着烟囱快速升腾。 张桂花被熏得眼都快睁不开了,只得强忍咳嗽,拼命再往上爬。但是,就在离烟囱口还有一、二米远的地方,说什么也爬不动了,只觉得头昏眼花,嗓子口的咳嗽也无可阻挡地爆发出来。 幸好日本兵已经走远,并未听到烟囱里的异常动静。 “完蛋,我们还是尽快原路返回吧!”老鲁对孟松胤说。 “张桂花怎么办?”孟松胤急得下巴都抖了起来。 “再不走,咱们俩也得搭进去了。”老鲁急得脸都涨红了。 “张桂花,快下来!”孟松胤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出灰口,趴在地上朝烟囱里低声叫道。 但是,现在要下来也来不及了——炉子间里的老司炉工先后抽离炉口板和烟道盖——烟与火同时喷发翻腾,只听烟囱内的张桂花拉着长音一声惊叫,身体像铁秤砣一样重重地摔落下来。 二十七、谜底 雨越下越大。 “这一场透雨下来,菜畦里的韭菜肯定疯长,明天可以吃螺蛳肉炒韭菜了。”李匡仁眼望雨丝面露喜色。“诚如杜诗所说的一样,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好一幅雅俗并济的闲适画面啊。” 大颗的雨滴拼命敲打着窗前的芭蕉叶,噼噼啪啪清脆悦耳,却反衬出屋内愈加寂静。齐依萱拧开那支钢笔,取出里面那捲成细棍的稿纸递给李匡仁,脸上的表情既犹豫又如释重负,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不安。 李匡仁展开稿纸,坐在窗前仔细捧读,神情一会儿惊喜、一会儿不解、一会儿忧虑,齐依萱看在眼里,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要是落在日本人的手里,你父亲真要死不瞑目了。”李匡仁放下稿纸喟然长嘆。 “上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齐依萱再也忍耐不住。 “这是化学武器的克星!”李匡仁言简意赅,“是你父亲多年研究的心血。” “化学武器?”齐依萱越发煳涂。 “日本大概是世界上研制进攻性化学武器最疯狂的国家了,目前世界上公认的十四类制式化毒剂中,陆军部共生产了九种,而且还在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不断研发新品种,”李匡仁一五一十从头道来,“像芥子气、路易氏气、光气、二苯氰砷、氢氰砷这类窒息性和糜烂性毒气都是家常便饭,现在已经在开发更加恶毒的神经性毒气。他们将毒剂制成炮弹、手榴弹、毒烟罐、毒气盒,还成立了三个专门的军种,名叫野战瓦斯部队和迫击大队、步兵发烟部队,运往中国的弹药总量中,化学弹药竟然占到了惊人的三分之一。”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和爸爸闲聊,好像谈到过这一话题,”齐依萱叫了起来,“爸爸说,中国政府对化学武器缺乏研究,普通士兵更是一无所知,几次战役中因毒气而伤亡的人数,占到总伤亡人数的百分之二十,真是想起来就令人痛心。” “日本是个资源缺乏的国家,常规军火消耗不起,所以才想到了这个经济实惠的损招,”李匡仁摇头苦笑,“不过,日本人自己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虽未达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程度,但在研制、生产、运输、使用的过程中也有大量人员受到伤害,为此又聘请德国顾问研制了许多防护和救治设施,后来满铁中央试验所的上海事务所着手研制抗毒剂和急救品,物色了一批国内化学界的佼佼者和学业出色的在校大学生,使用各种手段威逼这些人为他们工作,说来惭愧,你父亲和我本人,正好就是这两类人中的代表。” “唉……”齐依萱一声长嘆。 “一开始,派给你父亲的研究课题是最新型的二元化武器,”李匡仁的声音低沉了一些,“所谓的二元化,基本原理是将两种或者两种以上无毒、微毒的化学物质,分别填装在由隔膜分开的弹体内,发射后隔膜破裂,化学物质发生反应后形成新的毒剂,这样成本更低、效率更高、安全性也更强……” 第94页 “我爸爸做的就是这个研究?”齐依萱抢着问。 “依我的观察和推断,你父亲其实已经掌握了这一新技术的要点,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一直没有承认,而且在日本人面前总是敷衍了事,以能力不济作推託,”李匡仁的脸上微露笑意,“后来,满铁方面也看出他在消极怠工,严厉训诫以后让他换了一个课题,也就是后来他一直致力研究的抗毒剂和急救物。” “也许,爸爸是不愿意帮着日本人杀人,而抗毒剂和急救品的性质就不一样了,非但对人类有积极意义,而且早晚也会帮上中国人的忙,这样中国军队在战场上也会少吃很多亏,”齐依萱终于完全明白过来,“难怪爸爸要我想办法将这份配方交给重庆方面或共产党方面。” “你父亲作为一名中国人,总归还是良心未泯,”李匡仁呆呆地望着雨中颤抖的芭蕉叶,“梅机关一直怀疑他研究上已有突破,但始终抓不到把柄,后来有意让他更多地参与情报工作,好让他与国、共两方面形成更坚决的对立,彻底断绝其后路。” “可怜的爸爸,最后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知道日本人和共产党都不会放过自己,所以唯有一死了之。”齐依萱抽泣起来。“更可怜的是孟松胤,莫名其妙葬送了自己,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以我看来,你父亲的研究成果虽然还处于实验室阶段,但已经很成熟,”李匡仁指着稿纸上纵横交错的方程式说道,“比如说,二琉基类物质对路易氏气有特效抗毒作用。这里,全身性氰毒剂中毒,可以吸入亚硝酸异戊醋急救。还有这里,氢氰类中毒时,可以用亚硝酸纳、二甲基氨基苯酚、硫代硫酸钠缓解……” “很有价值吗?”齐依萱问。 “太有价值啦,在此基础上,药理学家马上可以配制出一系列特效药物,可以挽救无数人的生命!”李匡仁激动地叫道,“比方说,钴类化合物在人体内直接与氰化物的氰基结合,可以形成无毒的氰钴化合物从肾脏排出,由此,可以制成注射液或口服剂。再比如,在路易氏气的攻击下,人体最易受到伤害的首推眼球,此时如果将二琉基丙醇制成油膏及时涂抹,便能与酶或蛋白质的疏基争夺路易氏剂,生成稳定的环状化合物……” “你跟我说这些,差不多是对牛弹琴。”齐依萱不好意思地说。 “难怪你父亲临终前再三强调,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让我这样的人知道,”李匡仁依然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之中,“以前,我总是隐约觉得你父亲的身上藏有秘密,依他的学术水平,研究必定已有成果,没想到,最后的谜底却藏在你身上,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齐依萱忙问。“我本想借邓家那二流子的关系和光福的共产党联络上,但又害怕配方流失,所以自作聪明抄了半份……” “这个再容我仔细想想,另找一条更稳妥的出路,”李匡仁沉吟起来,“我现在倒有点担心那二流子,这傢伙虽然不识货,可要是在酒桌上、赌檯上信口胡说,那就麻烦了。俗话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万一被小特务们听到风声……你不知道啊,日本人的情报机关多如牛毛,各家都养着大批的小特务,哪怕是穷乡僻壤,照样无孔不入。” “那怎么办?”齐依萱害怕起来。 “以后得多留点神,千万不要一个人外出,万一有情况,我们先往湖上跑,”李匡仁神色严峻,想了想又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往内地走,一路辗转去重庆。” “去重庆?”齐依萱几乎要跳起来。 窗外晦暗的光线勾勒下,齐依萱脸上的线条显得异常柔软,特别是院子里那棵雨中的芭蕉,肥大的绿叶反射着天光,更把肌肤映衬出一种冰清玉洁般的光泽来,再配以混合着忧愁和无助的表情,真是百分之百符合“楚楚动人”这四个字的写照。剎那间,李匡仁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雨水浸泡过一样,软得几乎要停止跳动,有那么一瞬间,真想鼓起勇气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让她从此不必恐惧和忧虑,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位悬而未决的孟松胤,马上又如苏州俗话里所说的那样“一丈水退掉八尺”。 古训云:君子不乘人之危!好在孟松胤的事总有尘埃落定的一天,那么着眼于来日方长,恐怕才是唯一的路径。 “事关重大,只有去重庆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匡仁把目光从齐依萱的脸上移开。“而且,这事还不能拖,得赶快走。我总觉得,危险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近。” 齐依萱说,去重庆谈何容易,清乡还未开始,在苏州的周边地区走动已经充满艰险,一旦封锁线全面拉开,穿越千山万水往内地跑就更是不可能的事了。李匡仁说,那倒不一定,只要想办法进入上海,租界里还有到香港的外轮通航,以此为中转可达武汉和重庆。李匡仁还说,只要进了上海,一切都好办,最难办的倒是西山到上海这一段路程,不过,上次与邓家那俩活宝喝酒时谈起,他们似乎有办法。 确实,那天的酒桌上,邓大官人曾经吹嘘过自己的本事,说每隔几个月就要放船去一趟上海,将手头积存下来的绣件贩进租界,由于熟悉江浙交界处纵横交错的水道,一般都是从庙港进入淀山湖,而后直达上海朱家角,每每可以避开途经的大小检问所和所有税卡。 第95页 “倘若能搭上这傢伙的船,倒是一条不错的捷径。”齐依萱沉吟道。 “明天我去镇上请他喝酒,先搭一搭他的脉。”李匡仁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依然是个雨天,李匡仁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出门,先去镇上最好的菜馆定了一桌酒菜,让小伙计一会儿送到邓宅去。 走进邓宅一看,巧得很,邓一棍恰好也在,正躺在厢房里悠闲地抽鸦片。 “老弟,来得正好,下雨天正好无聊,一会儿一起喝几口。”邓大官人高叫道。 “是啊,我也是下雨闲着没事,正好做个回请,”李匡仁收起雨伞走入客堂,“酒菜我已经在镇上叫好,一会儿就送到。” “呵呵,怎么好意思让你上门请客呢?”邓大官人客套道。 “都是弟兄,没什么请客不请客的,都一样。”邓一棍笑嘻嘻地走出厢房。“兄弟,怎么不把弟妹带来呢?” “她有点不舒服,在家歇着呢。”李匡仁顺口敷衍。 佣人端上茶来,三人扯了些不咸不淡的闲话,李匡仁见缝插针,很快便将话题引到了去上海的水路上。不多时,菜馆小伙计挑着两付食盒送来酒菜,佣人调开桌凳,摆好碗筷,三人推杯换盏开始吃喝。 “兄弟,弟妹说要找光福的共产党,我昨天跟三乐哥扯了一扯,三乐哥说没有问题,这事包在他身上。”邓一棍喝了口酒讨好地说。“三乐哥还说,过几天还想跟你认识认识,有机会一起喝个酒聊聊。” “你跟蔡三乐全说了?”李匡仁心里一惊,但脸上却显出颇为高兴的样子。 “是啊,三乐哥就爱结交各路豪杰,吃什么饭的不管,只要讲义气便是兄弟。”邓一棍为李匡仁斟满酒。 “可惜啊,这些天我正准备去趟上海,”李匡仁心里暗说糟糕,但依然面无表情,“等我回来后再说吧。” “去上海干什么?”邓大官人问。 “去看个亲戚,顺便要一笔旧帐,呆个十天半月就回来。”李匡仁信口开河。 “要是不急,就这几天里边我正好有船要去上海送货,你们俩大可搭个便船,”邓大官人主动扯到了船的话题,“就是从靠近浙江边界的水道绕着走,得稍微多花些时间。” “这倒无所谓,反正有的是时间,”李匡仁跟邓大官人碰了碰杯,“坐船的话,一路上看看水上风光倒也不错。” “那行,我这边的货差不多也收齐了,发船前我派人去叫你。”邓大官人一锤定音。 “兄弟,不是我多嘴,你这次去上海,是不是为了那什么……化……化学那玩意儿?”邓一棍自作聪明地眨眨眼。 “哪里会为这事,”李匡仁轻描淡写地说,“那张破纸早让我烧掉了,这次去上海主要是要债,出来的日子久了,身边的钱快不够花了。” 邓一棍听到这里生怕李匡仁问自己借钱,不敢再往下说,慌忙连连劝酒,把话题扯向别的地方。 喝了两、三个钟头,看看空中雨停,李匡仁红着面孔向二邓辞别,摇摇晃晃地迈出大门,顺着湿漉漉、滑熘熘的石板路慢慢走回明月湾。 回到家,把欲去上海的想法跟沈娘提起,说得老人家眼泪汪汪,好生不舍,雪男、雪根弟兄俩也说,就此一别,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李匡仁安慰道,日本人早晚总要滚蛋,到时候一定回西山来安家落户,啥地方也不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跟往常一样,单等邓大官人的通知马上出发。 可是,左等右等七、八天时间一晃而过,邓大官人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李匡仁忍不住又去了镇上一次,叫了酒菜上门请客。这次,没碰上邓一棍,俩人对酌了半天,场面难免有些冷清,邓大官人推说最近货总收不齐,船期还得推迟,李匡仁嘴上说不要紧,心里暗暗觉得邓大官人的态度似乎有些异样。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沈娘家所有的人起了个大早,连几个孩子也不例外,匆匆吃过早饭便去山坡下的茶树丛中採摘茶叶,从早上五点来钟一直採到九点左右,三、四个钟头下来,李匡仁和齐依萱累得腰酸背痛,胳膊软得都快抬不起来了。 洞庭西山特产碧螺春名茶,每年春分前后开採,谷雨前后结束,尤以清明前的“明前茶”最为名贵,全部由茶树上细嫩的芽头炒制而成。按规矩,开採必须在天亮后至上午九点前进行,通常选一芽一叶初展,芽叶形卷如雀舌的採摘,而炒制一斤竟需六、七万颗芽头,人工浩大可见一斑。下午三点以前,一般是拣剔芽叶的时间,将鲜叶摊放在匾中去除杂质并使其微微干缩,之后到天黑以前便是炒制时间了,必须当天采当天炒,绝对不能隔夜。 沈娘说,採摘时必须选标准的一芽一叶,颜色稍深的“鱼叶”不能要,这样茶叶才卖得出好价钱。 “达官贵人一口茶,草头百姓多少汗哪!”齐依萱感慨道。 “真是叶叶皆辛苦啊。”李匡仁也深有同感。 刚说到这里,李匡仁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山坳口好像闪过一条人影,连忙定睛细看,但那一带正好是一片高大茂密的批把林,分辨了半天一无所有。 第96页 现在天色刚亮,若非採摘碧螺春,谁会起得那么早呢? 李匡仁问雪男,这附近还有人家栽植碧螺春吗?雪男说,茶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但种碧螺春的肯定没有。李匡仁越发奇怪,呆呆地盯着批把林的方向观察良久,但再也不见那人的身影。 吃过午饭,大家围坐在院子里拣茶,两个钟头下来,眼都快看花了。 午后三点钟模样,雪男架起一口平锅,烧得滚烫后将茶芽抖入,双手迅速翻炒三、四分钟,名唤“杀青”,继而撤去火头使锅温下降,将茶叶抖、炒、揉、捻十分钟,手不离茶,茶不离锅,将全部茶叶揉搓成捲曲的螺状,表面看上去茸毫显露。最后的一道工序是烘干,将茶叶摊放在桑皮纸上放进锅里用文火烘烤,达到固定形状、蒸发水份的目的。 “好傢伙,整个过程正好四十分钟。”李匡仁看了一眼手錶大声喝彩。 “来,喝一碗这新得不能再新的新茶。”沈娘开心地叫道。 雪男老婆端来一摞白瓷碗,将水吊里的滚水先倒入碗中,稍待冷却,雪男用手指抓起毛绒绒青葱可爱的茶叶一一丢入水中。只见茶叶沉入水中后慢慢舒展,碗底绿云翻卷,汤色间顿时充盈了春的气息。齐依萱低头一闻,只觉清香袭人,忍不住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真香啊,怪不得俗称吓煞人香。”齐依萱赞不绝口。“回味又有几分甘甜,难怪价钱那么贵。要是平时,我们这样的老百姓根本就吃不起。” “古人说得好啊,洞庭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李匡仁摇头晃脑地吟咏道。“碧螺春茶集吴越山水的灵气和精华于一身,简直就是人间精灵哪。” “那你们就别走啦,以后天天让你们喝碧螺春。”沈娘大笑道。 刚说到这里,院子里原本一直趴着的大黄狗突然一阵大叫,气势汹汹地跳跃着朝篱笆门一路跑去。 李匡仁端着茶碗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心中顿时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二十八、盐铁论 张桂花死得很惨,据老司炉工后来说,从出灰口拉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被烟火炙成了一具焦炭。 这一结果事实上还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缠在张桂花腰间的绳索同时化为灰烬,刘子春终于可以免受牵连,至于那一根铁链和两只铁钩,似乎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张桂花属于热处理车间的人,要搞到这两样东西易如反掌——种种迹象表明,这只是一起孤立的偶发事件。 但是,清理现场的时候,在炉灰中发现了数根细铁丝,月京未来和青木队长蹲在出灰口看了半天,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它的用途,但是,与配电间的“多油断路器”同时遭到破坏的现象结合起来分析的话,不难想到事件的背后还藏着另外的同谋。 出灰口很快便装上了一道铁栅,平时上锁,钥匙由热处理车间的枪兵保管,只有出渣的时候才打开。配电间也加强了防护,门窗全部加装铁栅并上锁,连地上都划定了警戒线,无论红衣、蓝衣,囚禁人员一律不得靠近。青木队长对所有车间的前后、上下仔细检查,努力寻找一切安全隐患,终于发现了厕所隔墙存在的毛病,为防患于未然,下令给所有的厕所加盖一道石棉瓦顶棚,这就是说,以后再也无法由房顶气窗爬出车间。 厕所加顶后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最后不得已又拉了一路电线,在石棉瓦顶棚下装上一只灯泡,由上厕所的人自行开关。 现在,韦九接替了张桂花的工作,不知道这件事应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孟松胤好几天夜不成寐,反覆回忆这次行动的所有细节,寻找失败的根本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主要是攀爬的关键步骤得依赖他人,一旦刘子春无法及时到场,计划便全盘失败——那么,下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一定要把所有环节的主动权全部抓在自己手里,否则仍然难逃失败的下场。 但是,原有的可能性转眼间被悉数消除,整个车间已经滴水不漏,要想逃跑,一定得另闢蹊径。 三天以后,灰心丧气的孟松胤终于再次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灵感总是像闪电一样于剎那间闪现,有一次孟松胤走出厕所的时候,一眼看到旁边那扇巨大的横移式铁门上锈迹斑斑,不由得站住脚陷入了沉思。 从理论上来说,越是直截了当的方式,效率就越高,成功的概率也越大。那么,假设有办法开启这扇铁门,只需穿过外面十几米距离的荒地,便可到达围墙边那扇无人值守的后大门。目前阶段,后大门主要用于运送煤炭和金属材料,随着培训内容的深入,大家已经初步掌握了基本的工作技能,下一步,工场内即将源源不断地送来大量破残枪枝,那么,大门的开启机会必将越来越多。当然,这样的开启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但却足以告诉你这样一个事实:它是可以开启的! 当然,怎么开,那是另一回事了。 据韦九讲,这把北门的钥匙平时由青木队长掌管,运煤的时候,每次都亲自去北墙边开门值守。那么,假如能够得到这把钥匙,一切就变得简单和直接了……反过来说,即使北门永远向你敞开,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厕所已经加盖顶棚,没法再越出车间半步。也就是说,最关键的一点,是得想办法打开车间的后门。 第97页 但是,这扇该死的铁门已被牢牢焊死,除非大张旗鼓地动用金属切割设备,比如氧乙炔切割,否则根本无从谈起。邱正东和洪云林所在的铆焊车间里倒是有现成的氧乙炔切割设备,而且与机械车间仅仅一墙之隔,但怎么可能在枪兵的眼皮底下运过来呢? 现在的一线曙光在于:铁门靠近厕所,难以避免湿气的侵蚀,表面已经泛出了几滩黄褐色的浅表性锈斑。 孟松胤觉得脑子里已经形成了新的思路。 中午吃饭的时候,孟松胤偷偷地告诉刘子春,让他明天带点盐进来。 “这个好办,厨房里有的是盐,我抓一把在口袋里就是了,”刘子春一口答应,“你要盐干什么,就馒头吃?” “我是让它吃。”孟松胤用下巴指指后门。 “什么意思?”刘子春当然不明白。 “我要让门快速生锈!”孟松胤语出惊人。 “把门锈穿?”刘子春差点笑出来。“等门锈穿了,我们哥俩的骨头大概也烂掉了。” “别急,顺利的话,有个十天半月你就看得到结果了。”孟松胤拍拍朋友的肩膀。 第二天,刘子春带来了一大把粗盐粒,等没人注意的时候,孟松胤悄悄接过来藏进了口袋。 等到下午,眼里观察到门边搪瓷保温桶里的食用水已经见底——一名磨床工人拿着杯子去接水,倾斜着搪瓷缸只接到了半杯——孟松胤随即走到水缸旁,假装用杯子接水。龙头里自然一滴水也没有了,孟松胤朝旁边的枪兵苦笑了一下,拿着杯子走进厕所。 厕所里空无一人,孟松胤将杯子凑在水龙头下放了小半杯水,随即从口袋里拿出一小撮盐粒撒进水中,然后轻轻晃动杯子加速溶解。 等盐粒全部消失以后,孟松胤慢慢走出厕所,乘无人注意之际,偷偷将盐水全部泼洒在铁门上。 这样的举动,当天傍晚临放工前又重复了一次,而且还在厕所旁的废料堆里那些报废的工件上也洒了一些。 车间的地面上油污和金属残屑较多,经常需要用水沖洗,让污物进入车间四周的排水明沟。孟松胤现在总是抢着去做这项清洁工作,藉机有意无意地用橡皮水管对准铁门和废料堆沖洒。 第二天一早,首先要做的事便是去观察铁门,但是,洒过盐水的金属表面依然如故,毫无变化。孟松胤如法炮制,当天又找机会泼了三次,只是傍晚时的那一次被郭松一眼看到,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满脸都是无法掩饰的疑惑表情。 第三天,金属表面终于泛出了淡淡的黄斑,这下,郭松无论如何忍不住了。 “孟夫子,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吃饭的时候,郭松挨着孟松胤席地而坐。“是不是在打这扇门的主意?有好事千万别忘了兄弟我啊。” “哪里的话,你别自作聪明。”孟松胤断然否定。 “呵呵,我虽然没你那么聪明,可也不是傻瓜,这点苗头还看不出来?”郭松有点不高兴了。 晚上回到号房,郭松立即拉着韦九窃窃私语,孟松胤看在眼里知道肯定与自己有关,果然,韦九不一会儿便拉着孟松胤进了天井,老鲁见了立即跟出来,在空中走廊下的角落里一起蹲下。 “孟夫子,你信不过别人,难道连我也信不过吗?”韦九开门见山。“要是真有门道,说出来大伙一起商量商量也好啊。” “不是信不过,实在是八字还没一撇,只是有个设想而已。”孟松胤知道没法再隐瞒。“不信你问老鲁,在他面前我都没提过。” 老鲁连忙证实。 “那你总找机会往铁门上洒水干什么呢?”郭松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老往厕所跑,太容易招人怀疑了,把事情说出来,我一块儿帮着干不是更好?” “好吧,我就把自己的设想说一说吧,”孟松胤终于下定决心,“说这事之前,我先说说盐铁论,不过,这可不是桑弘羊那时候的盐铁论,而是我孟松胤的盐铁论。”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往门上泼的是盐水,从化学角度来讲,那叫氯化钠溶液,”孟松胤侃侃而谈,临时开设化学课程,“盐水遇到金属后会形成一个典型的原电池反应,负极失去电子成为亚铁离子,电子移动到正极与氧气和水生成氢氧根,随后二者合为氢氧化亚铁,经氧化后又成为氢氧化铁,最终形成铁锈,全过程称为吸氧反应,也是电化学腐蚀的一种,对金属的腐蚀速度相当之快……” “打住,打住!”韦九显然不是好学生,听得头都大了一圈。“干脆说吧,你反应来反应去,到底想干什么?” “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让铁门早点生锈。”孟松胤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 “这办法靠谱?”郭松表示怀疑。“海里的大轮船不都是铁做的?成天泡在盐水里怎么不烂?” “轮船除了有防锈的涂层,一般还採用阴极保护法,通常是在吃水线以下的船壳上装上一些更易失去电子的金属,比如说锌块,这样首当其冲被腐蚀的是活泼的锌,而铁就得到了保护。”孟松胤耐心地解释道。“我现在洒的盐水浓度大概在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之间,根据理论,这个浓度的腐蚀速度最快,一般两、三天表面生斑,四、五天出现锈层,一周以后全锈;如果超过这个浓度,速度反而有所降低。” 第98页 “你想让门锈出一个洞来?”老鲁疑惑地问。“以你小子的脑袋瓜,就想出这样的馊主意?” “我哪会那么幼稚!”孟松胤笑了起来。“我要的是生出来的铁锈。” “要铁锈?”老鲁更摸不着头脑了。 “只能一步一步走着瞧,最关键的步骤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决,”孟松胤挠挠脑袋,“比方说北面围墙上的后门,只有在运煤的时候才打开,而钥匙由青木那傢伙亲自掌管,实在没有办法好想。” “这个简单啊,咱们派黄鼠狼去偷,”郭松提议道,“黄鼠狼那小子的偷技还是哌哌叫的,只要有机会让他近青木的身,不怕搞不到手。” “嗯,是个办法,”孟松胤豁然开朗,“现在先看我第一步能不能成功。” “我还是没明白,你要那铁锈干什么用呢?”韦九好奇地盯着问道。 “用来开门!”孟松胤答道。 “用铁锈开门?!”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具体的步骤你们就别问了,”孟松胤正色说道,“我们得吸取上一次失败的教训,还是像带泥萝蔔那样,吃一段洗一段比较保险。” “有道理,别像上次那样,再被李滋那样的软蛋搅黄。”老鲁表示同意。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韦九一下子醒悟过来,“这件事一路办下去的话,大伙早晚会看出眉目来,我看李滋那傢伙靠不住。” “那怎么办?”郭松反问道。“又没法把他除掉。” “不行,这傢伙要是再出一次毛病,老子的性命大概也得交待掉了。”韦九突然眼露凶光。“我来想想办法,看有没有法子让他彻底闭嘴。” “别,别,”孟松胤连忙拦住,“现在完全可以避开他的耳目,没必要先动这样的脑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对,还是先解决钥匙的问题要紧。”老鲁附和道。 “假设咱们把钥匙偷到了手,接下来怎么办呢?”孟松胤问老鲁。 “其实根本不用偷到手,只要几秒钟的时间,在粘土上按个模就行,”老鲁得意地说,“干了这么久的铸造,别的不敢说,浇把钥匙出来还是小菜一碟。” “你的意思是用翻砂的办法复制一把钥匙出来?”孟松胤又惊又喜。“那现在就看黄鼠狼的本事了。” “去把黄鼠狼叫出来,我跟他聊聊,”韦九对郭松说道,“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就你们机械车间五个人知道,再加上我和蒋亭虎,还有一个老鲁,加起来正好八个人……” “不是八个,是六个,”孟松胤纠正道,“小江北还不知道,李滋也不太清楚。” “千万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了,人数一多,准坏事。”韦九扭头命令郭松。“咱们在外面商量事,你在门边看着点,别让他们听去。” 听说此言,孟松胤和老鲁的心里一下子沉重起来——行动在即,而其他人必须被抛弃在计划之外,继续忍受命运的宰割——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条件所限,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与其同归于尽,还不如跑成一个是一个。说起来也好笑,一个号子里的弟兄必须割捨,而机械车间里那二十几个别的号子里的人倒是坐享其成,虽然目前还都蒙在鼓里,可到时候大门一开,有谁不愿跟着跑的? 时近清明,江南地带进入了细雨纷飞的季节,天空终日阴沉沉的,雨水往往像孩童的眼泪那样说来就来。 天黑以后,空中撒起了不大不小的雨珠。 第二天仍然是个雨天,雨量虽然不大,但空气中湿度极大,这对加快铁门的腐蚀速度相当有利。孟松胤观察到,铁门上已经像溃疡的皮肤那样冒出了黄锈,虽然很浅很薄,但看上去非常旺盛。 连续几天都是雨天,黄锈慢慢变红、变厚,四处蔓延着面积越来越大。再看废料堆里的报废工件,表面也开始布满红锈,特别是生铁和纯铁,锈蚀的速度简直近乎于疯狂。这些“氧化铁”的结构疏松多孔,并不能保护里面的物质不被氧化,所以,假如一直保持这样的腐蚀状态,这些看似无比坚固的钢铁,将会被彻底氧化,最终成为一堆沙状的锈末。 经过一天时间的准备,老鲁为黄鼠狼提供了一只精巧的“小棺材”,孟松胤则提供了一根歷尽艰辛才加工而成的“飞影钩”。 “小棺材”是一只装有黏土的小盒子,制作过程相当复杂:先让蒋亭虎用石膏捏成一只模具,干透后,将铸造车间内随处可见的硅砂1、水玻璃2、高岭土3合在一起搅拌后浇铸进去,干结后便形成了一只长方形的容器,看上去活像一具小棺材。老鲁找机会将其放到炉边去加热固化,最后再在这只棺材内填满柔软湿润的“膨润土4”。 1表面光洁的天然硅砂,与粘土粘结后成为铸造业中“型砂”和“芯砂”的造型材料。 2俗称泡花硷,无色或略带色,透明或半透明的稠状液体,常用于铸造业。 3纯净的黏土,白色或灰白色的粉末,陶瓷业原料,常用于铸造业。 第99页 4主要由蒙脱石类矿物组成,粘结力比普通粘土高,常用于铸造业中的湿砂型。 晚上回号房的时候,老鲁把小棺材卷在袖口里通过检查口,主动举起双手接受搜身,谁知门口的枪兵还懒得动手,一歪头就放行了。 工场开张以来还从没搜到过任何违禁物,枪兵们难免有些麻痹,除了金属探测这一关,蹲上蹲下的搜身工作开始大幅度偷工减料,除非特别怀疑或有长官在场,一般情况下能免则免。 但是,就在接近金属探测这道关卡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 铆焊车间有一名叫丁大头的冷铆工,正站在老鲁前面四、五个人的位置,今天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口袋里藏了一枚不到一寸的螺丝钉,头戴耳机的鬼子兵用探测线圈一照便发现了异常。旁边的枪兵冲上前来搜出螺丝钉,当场用枪托将丁大头的脑袋砸得皮开肉绽,不多一会儿便昏迷在地。 接下来的人,被探测器照得特别仔细,轮到老鲁时,同样从头到脚毫不放松。还好,探测器丝毫觉察不到小棺材的存在。 孟松胤的“飞影钩”其实就是一段长约二十公分、一头弯曲成钩的钢丝,但加工过程却异常麻烦。 孟松胤首先向伊藤英明讨教有关材质的知识,最终选取了一块65号锰钢,然后以学习使用拉丝刀的名义鼓动伊藤英明一显身手,在车床上直接加工,但由于车床和拉丝刀的局限性,成品的直径远远达不到“脚踏车钢丝”那么细的程度,最后只得叫郭松帮忙,在无心磨上面再度加工,总算制成了这根纤细而富有弹性的钢丝。 准备工作刚刚就绪,刘子春却给大家迎头泼了一大盆冷水。他说,据他观察,青木队长口袋里的钥匙圈上起码挂有五把钥匙,而小棺材却只有一只,一次只能印一个模,所以成功的希望实在渺茫。孟松胤想想确有道理,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头,根本无法辨别哪把才是北大门上的,总不见得让黄鼠狼冒五次险,一把一把试过来吧? 不过,黄鼠狼倒是拍胸脯说没有问题,只要搞清楚北大门上是什么样的锁,他就能八九不离十地辨出钥匙来。韦九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帮你搞明白。 隔天,韦九在地上拾了一只枪兵扔下的烟壳,再将一小块焦炭细细地砸成粉末藏进口袋,乘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穿过夹弄,飞跑着熘向北大门边。 插销上扣着一把沉甸甸的铜质挂锁,看上去比一般老百姓家里使用的要大得多、结实得多,上面斜盖着一块橡胶皮遮挡风雨。韦九将烟壳的彩印面朝里包住铜锁的表面和底部,右手掏出口袋里的炭粉,使劲摁向烟纸并小心抚摩,将铜锁的尺寸、表面的镂刻、锁芯的大小全部清晰地拓印出来。 黄鼠狼见到这份拓件后,一眼就认出这是美国的耶鲁牌弹子锁,孟松胤凑上去一看,只见圆形图案的当中果然是“yale”四个字母,暗想这貌不惊人的黄鼠狼还真有几分本事,不由得随口夸赞道:真是行行出状元哪。 这下黄鼠狼来劲了,眉飞色舞地卖弄道,天底下不管什么锁,锁芯永远都是圆形的,因为只有圆形物体才能转动,方形、扁形都做不到,而弹子锁的最大弱点是易被“撬拨法”破解,要是老子能去后门边,只要一根细铁丝在手,十秒钟之内就能开锁。 “少说现成话,”韦九不耐烦地打断,“你到底有没有把握一眼就认出钥匙?” “有,”黄鼠狼挺了挺干瘪的胸膛,“瞧这锁芯,比一般的锁大一圈,所以那钥匙也比较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是一种对称的双边四齿钥匙。” “那好,接下来就看你的眼法和手法了。”孟松胤鼓励道。 黄鼠狼这几天一直在吹嘘自己的手艺如何了得,说盗术的精髓主要分“眼法”和“手法”两大部分,前者是必须一眼就能看出藏钱藏物的部位,分辨有货和没货的口袋各是什么特徵;后者是动作快捷准确并不露痕迹——当初练本事时,一般是在米缸中放入若干铜钱后用手去夹,将手指练得异常灵活,据说真正的高手能在热油锅中夹取玻璃球而不伤手——黄鼠狼承认,自己手指上的功夫还不算太精湛,但筷子功和钩子功却颇得师傅的真传,当年靠一双铁筷和一根铁钩纵横于沪宁线上,到哪都没失过手。 但是,青木这傢伙不是普通人,在车间里根本不允许你靠近,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无影钩”去勾。 二十九、铁锈、钨丝、银粉漆 门上的铁锈越来越厚,用指甲轻轻一刮便扑簌簌地掉落。 孟松胤将这一现象向伊藤英明报告,说很可能是因为连续阴雨,而且车间里经常要用水沖洗地面,所以角落里潮气太重,最好的办法是用银粉漆做一下抗腐蚀处理。 “说得有道理,不处理的话终有一天会穿孔。”伊藤英明完全同意孟松胤的说法。“等青木君来了,我跟他讲一下。” 傍晚时分,青木藤兵卫依例到场,像平时一样手牵狼狗在车间里走一个来回,正在牛头刨旁干活的小江北见了那狗,吓得直往工具机后缩。最近,小江北的腿上一直打着绷带,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伊藤英明见了青木藤兵卫马上迎上前去,领他去铁门边察看锈蚀的情况,不多时,又招手让孟松胤过去。 第100页 孟松胤一边走向铁门,一边朝正在钻床旁忙碌的黄鼠狼使了个眼色。 “孟桑,青木君问,为什么别的车间里的铁门都没问题,单单我们这里锈得这么严重?”伊藤英明问孟松胤。 “别的车间有热源,空气没那么潮湿,”孟松胤平静地回答道,“而且我们这里经常要用水沖洗地面,难免会有水溅到门上去。” 青木藤兵卫想想很有道理,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这当口,黄鼠狼已经悄悄地靠近过来,离开三、四步路的距离仔细观察下手对象的衣袋和裤兜,紧张判断钥匙串到底放在哪个位置。 “看这里,”孟松胤蹲下身子,用指甲剥弄鳞状的锈末,“最好的办法是将铁锈全部刮掉,再涂上两到三层银粉漆。” 伊藤英明和青木藤兵卫同时弯腰细看,黄鼠狼见机会来到,快速移动脚步靠上前来,同时垂直小臂让袖中的铁钩滑落,以快如闪电的动作让顶端的弯钩前伸,轻轻探入青木藤兵卫因弯腰而充分暴露的裤袋开口处,随即一勾、一转、一拉,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整串钥匙像出水的鱼儿一样被钓了上来。 钥匙相互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好在车间里工具机声轰鸣,青木藤兵卫丝毫没有察觉,倒是旁边的那条狼狗全部看在眼里,虎视眈眈地盯着黄鼠狼一动不动,吓得黄鼠狼差点晕过去。实际上,同时盯着黄鼠狼一举一动的人还有龙门刨旁的李滋,此刻隐身在高大的门柱后露出半个头来张望,怎么也掩饰不了脸上吃惊和恐惧的表情。 好在那狗并没叫起来,黄鼠狼别转身体,一眼就从五把钥匙中找到最大、最厚的耶鲁牌,用手指捏住了放入口袋,摸索着在小棺材内的粘土上按了下去——耶鲁牌的黄铜钥匙正反面完全一样,只需取一个模印即可。 狼狗的红眼珠依然盯着人不放,黄鼠狼真怕它突然叫起来,所以不敢再冒险将钥匙串送回裤兜,而是换了个地方,送进袋口比较宽松的上衣口袋,随后迅速收起“无影钩”,迈动发软的双腿慢慢走开。 狼狗终于叫了起来,冲着黄鼠狼的背影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青木藤兵卫不知道何故,回头看看并无异常,忙拍拍狗头让它安静下来。 黄鼠狼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要小便失禁了,一抬眼,正好与李滋的目光对接。 “我什么也没看见,”李滋欲盖弥彰地对黄鼠狼低声说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放工前,小棺材交到了孟松胤的手上,黄鼠狼说,自己再也经不起惊吓了。 孟松胤学韦九的样把小棺材卷在袖口里,过关时主动举臂接受检查,但执勤的枪兵理都不理,一摆手就放行了。 回到号房,将小棺材交给韦九,任务圆满完成,但黄鼠狼在天井里把偷钥匙的过程被李滋看见的事一说,韦九当场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动手把李滋拉出来揍一顿。孟松胤立即拦住,说这样也好,各走各路,互不干涉。韦九不同意,说万一事情再次坏在他身上怎么办?孟松胤说,那也没有办法,现在要收拾他已经晚了。 老鲁和蒋亭虎对着粘土上的模印研究了半天,讨论了一些应该使用“整模”还是“分模”、分型面和浇铸位置、挖砂造型、加工余量之类的问题,说要是顺当的话明天就能拿出钥匙来。 第二天晚上一回到号房,老鲁眉飞色舞地向孟松胤报告了一个好消息:钥匙的铸造和加工非常顺利,明天中午便能托刘子春带给韦九。 韦九拿到钥匙后马上找机会熘到后门边去试开了一下,但遗憾的是并没成功,钥匙片厚了一点,塞都塞不进去。拿回来后,让蒋亭虎带进车间用锉刀打磨一下后,第二次总算成功了。 韦九对大家承认说,开门的那一霎那,自己确实非常动心,真想立即推开大门逃之夭夭,但想想这么做的后果无疑剥夺了其他弟兄的自由,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再说,一旦日本人发现有人逃跑,马上就会放狗来追,成功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开门以后,我们到底往哪跑呢?”韦九提出了这个最大的疑问。“还有,狗怎么对付?那畜生的鼻子灵得很。” “西面不是有条河吗?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过河。”孟松胤答道。“狗倒好对付,我让刘子春弄包辣椒粉来,到时候往门口一撒,准保那畜生晕头转向。” “好办法。”韦九一拍大腿。“过了河,大家再分散走,愿意去哪就去哪。”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提出来,只是……”老鲁突然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事?”韦九忙问。 “我想……把邱正东、洪云林和林文祥他们这几个人一起带走,”老鲁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知道这很难办到……” “不行!”没等老鲁说完,韦九便叫了起来。“这根本就办不到,不是人多人少和危险性大小的问题,而是压根没有办法做到。” “是啊,他们根本就没法进机械车间来。”孟松胤补充道。“现在别说是他们,就是你和蒋亭虎两个人,到底应该用什么办法进到机械车间来,我至今还是一筹莫展。” “我知道,他们是你的同志,”韦九拍拍老鲁的肩膀,“但是,现在条件有限,不是不帮,实在是帮不了,只能跑成一个算一个了。孟夫子,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做?” 第101页 “把日本教官们烧水热饭用的电炉搞坏掉!”孟松胤答道。 “电炉?”老鲁和韦九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要使电炉发生故障,最简单的办法不外乎两个:一是在使用中搬动、碰撞,二是令电热丝沾水。相比之下,第二个办法简便易行,而且非常安全。 于是,某个大清早一进车间的大门,孟松胤便直奔墙角,将茶壶里隔夜的茶水倒入那只敞开式电炉的发热盘——当然不能倒得太多,只需让弹簧状的钨丝下端浸到水就行——通常情况下,教官们进车间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烧水喝茶。 高温下的电热丝遇水会产生化学反应,比如说,电解水的过程中会产生氢气,再加上茶水中杂质极多,分解后更容易生成催使电热丝熔断的化学元素。孟松胤如法炮制了几次,小电炉三天以后便罢了工。 教官们都是机械加工方面的好手,但对电气制品并不内行,检查了半天,全都束手无策。孟松胤对伊藤英明建议说,电热丝断了可以接起来,只不过寿命不长,但应急用一下完全没问题。 “孟桑,那就拜託你修一下。”伊藤英明将电炉推到孟松胤面前。 孟松胤用尖嘴钳夹起烧断的电热丝,剪去两边的断茬,将簧状金属丝拉长一些后仔细地铰接在一起。通电以后,小电炉重新发红髮烫,乘伊藤英明不注意,孟松胤捡起桌上那段剪下来的电热丝,悄悄放进了口袋。 电热丝约有两寸来长,由钨丝绕成,通电后便会产生一定的电阻率,短时间内能够达到八百度以上的高温。孟松胤将这段钨丝藏在车床的下面,彻底松了一口气。 现在,铁锈和钨丝这两大要件已经齐备,接下来只要得到银粉漆,那就离成功不远了。 更让人高兴的是,银粉漆终于送来了。 一天上午,一名外牢送来了一桶银粉漆和一柄毛刷,直接交到伊藤英明的手中,孟松胤见了连忙自告奋勇说自己以前在工厂里做过油漆工,对付一扇铁门完全是轻车熟路,伊藤英明没有多想便将漆桶和工具递了过来。 孟松胤找来一把三角刮刀,先将铁门上的锈末彻底剷除,同时将其细细地研磨成粉状,乘人不注意的时候,全部用手收集起来装在一只捡来的烟盒里。这一过程,又被龙门刨后的李滋偷偷地尽收眼底。 车间里共约三十人上下,一般都按所来自的号房形成小圈子,互相之间没什么交往,也不允许有过多的交往,所以大家连别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不大清楚——这些人,虽然什么忙都帮不上,但也不大可能给你添乱,一旦大门打开,共享现成的自由,何乐而不为呢?反倒是李滋这种模稜两可之人,一方面是首鼠两端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压根不相信计划会成功,更由于恶毒的“五人连坐法”的威胁,随时都有可能像一颗定时炸弹那样爆炸起来。 高大、狭长的龙门刨离铁门最近,好处是正好遮挡住别人的视线,特别是那些到处走动的日本教官;坏处是在门边做手脚的话,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李滋的视线。 孟松胤现在开始考虑,到底是不是应该照韦九所说的话做,来一个所谓的“先下手为强”。 废料堆里那些淋过盐水的生铁和纯铁表面锈得比门还厉害,将这些锈粉全部採集起来,数量已经完全满足需要,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剋扣银粉漆了。 孟松胤用铁砂纸将铁门的表面打磨了一遍,然后薄薄地涂上一层油漆,等干透以后,再磨磨蹭蹭地在门边消磨时间。铁门的结构很简单,框架上蒙着一层铁板,手指敲上去发出一种“咚咚”的闷响,看上去非常坚固。 现在,油漆桶内的银粉漆还剩一半多一点,孟松胤盖紧铁盖,将桶往废料堆边一放,另外找来一只给工具机注油的油壶,在毛刷的表面浇上一层黏稠的机油,避免猪鬃上的余漆遇到空气后干结。 中午吃饭的时候,刘子春为孟松胤带来了两片用热水泡得半生不熟的白菜帮子,郭松打秋风分去一片,三人蹲在车床背后又开始窃窃私语。 “子春,有一件事,我简直不知道怎样跟你说……”孟松胤对刘子春吞吞吐吐地说道,“可明天就要动手了,不说又不行。”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刘子春已经知道孟松胤想说什么,“我没法跟你们一起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啊,我把全过程在脑子里演练了几十遍,实在想不出带上你的办法来。”孟松胤把手搭在刘子春的肩膀上重重地摇了几摇。“可是,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又实在不忍心。” “老兄,没办法,只能委屈你了。”郭松也拍拍刘子春的肩膀,假模假样地安慰了一句。 “没关系,我理解。”刘子春的神情还是有点沮丧,但又有点不死心。“要是我还像上次那样,一大早进来找箩筐呢?” “不行,第一次这么干小鬼子没怀疑到你头上,已经算你运气了。”郭松先急了。“要是再像上次那样耽搁一下,大家就全完蛋了。” “这次不像上次,时间掐得非常紧,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我们一进车间就得关门把卫兵拦在外头,”孟松胤满含歉意地耐心解释,“而且这次的风险比上次更大,只要五分钟内打不开大门,十分钟内游不过小河,所有人全部完蛋。” 第102页 “唉……”刘子春摇头嘆息,难以掩饰脸上的失望和无奈,“那就只有祝你们成功了。” 孟松胤再次拍拍刘子春的肩膀,眼睛里泪光闪闪,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要的辣椒粉我带来了。”刘子春摸出口袋里的一只香菸盒露了一下。 “你把它交给韦九。”孟松胤按住刘子春的手。 “行,我这就过去。”刘子春站起身来。 晚上回到号房,孟松胤脚不停步地走进天井,韦九、老鲁等人见了知道肯定有要事商量,连忙先后跟了出来。 其他人劳累了一天,而且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现在瘫坐在地上,简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好些人干脆横七竖八地躺在铺板上,连眼都懒得张开。邱正东和洪云林虽然看出孟松胤和老鲁、韦九等人肯定暗中在谋划什么事情,但也不想多管闲事,干脆来个不闻不问。 “明天动手。”回到号房后,孟松胤对韦九说。“明天一早你先去把后门打开,再在门口撒一些辣椒粉,然后到河边去等我们。” “嗯,姓刘的那小子已经把辣椒粉给我了。”韦九点点头。 “辣椒粉和钥匙都藏好了吧?”孟松胤还有点不放心。 “都藏在煤堆里,绝对没问题。”韦九答道。“除了我,谁也不会去煤堆里翻腾。” “你别藏得太好,回头连自己都找不着。”老鲁打趣道。 “不可能,煤已经不多,就剩一小堆了。”韦九答道。 “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车间门口的那两名枪兵了。”孟松胤眉头紧皱。“我到现在还没想出对付他们的好办法来。”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老鲁的脸色阴郁了许多,“依我看,除了硬碰硬,没有别的办法。” “怎么个硬法?”孟松胤问。 “我跟蒋亭虎夹在队伍里头混进你们车间,一进门就把大门关上,把枪兵拦在外头,”老鲁答道,“虽说这是不算办法的办法,但至少也能拖延一些时间。” “铁门从外头没法砸开,枪兵得去把青木那混蛋叫来,然后从隔壁铆焊车间上气楼,还得打开楼梯口的两道铁栅,这样才能绕进机械车间。”蒋亭虎道。 “明天分一下工,蒋亭虎负责关门,我上气楼去把楼梯口的铁栅堵死,”老鲁想了一想,马上有了主意,“铁栅上是把挂锁,我去把锁芯撬坏,让他们一下子开不开来。” “关于大门,我的设想是这样,可以在滑槽里塞进一块铁楔,敲严实后,管保谁也打不开来。”孟松胤说道。“咱们干脆对小鬼子说是门坏了,得关起来修,这样多少可以多拖一点时间。我已经物色好一块三角铁楔和一根报废的圆轴,就扔在大门旁。” “呵呵,准备得很充分了。孟夫子,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把戏了吧?”韦九笑着问道。“我就是猜不透,你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开门,那铁锈和银粉漆究竟能派什么用处?” “呵呵,我来告诉你吧,银粉漆中的银粉不是真正的银粉,而是铝,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钢精。铝熔化后喷成细雾,再经研磨便成了铝粉,所谓的银粉漆,其实就是清漆加铝粉,”孟松胤终于将计划的细节和盘托出,“铝粉这玩意儿脾气很大,不能遇到火星,就是在倾倒铝粉时,摩擦一大也会起火,最厉害的甚至会爆炸。” 所有的人听得大眼瞪小眼,气都不敢乱喘。 “铁锈的名字叫氧化铁,这玩意儿脾气很老实,不过跟铝粉碰在一起就不得了,成了化学上的铝热剂,发生的剧烈反应被称为铝热反应,可以达到三千五百度的高温,瞬间就能溶化任何钢铁,”孟松胤继续说道,“比如战场上用的穿甲弹,连坦克车都能熔穿,还有铁道上焊接钢轨,使用的其实就是这玩意。” “我的乖乖,这么厉害?比炼钢炉的温度都高,”韦九惊讶得嘴都合不拢。“那么,你搞来的那段两寸长的电热丝是干什么用的呢?” “铝热剂虽然发作起来非常厉害,但要手工引燃并不容易,需要近千度的温度,我们以前做实验时一般都用镁条引燃,可这里上哪去弄镁条?而且即使弄到手,暴露在空气里头也很容易失效,所以,我就想到了用电,”孟松胤得意地说道,“我已经观察好,厕所里临时接上去的那盏电灯用的是一根很长的花线,把它扯下来后足以拉到门边,明天,我负责调配铝热剂,让黄鼠狼和郭松去拉电线,等我做完准备工作立即合闸。” “李滋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他?”老鲁问。 “这小子是我的一块心病!”韦九一拍大腿。“我看,不如现在就把他叫出来,把话全部讲清楚,要是胆敢走漏半点风声,老子活活掐死他。” “对,就明着跟这瓜娃子说,咱们那么多人,除非鬼子把人一下子都杀光,否则早晚跟他算帐。”蒋亭虎咬牙切齿地说。“报仇就讲究个前赴后继,否则镇不住瓜娃子。” “这傢伙是个聪明人,这几天我和黄鼠狼做的手脚他全看在眼里,估计心里也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孟松胤有点举棋不定,“不过他一直在装聋作哑,我看存心捣乱的可能性也不大,否则早向日本人报告了,我看不如不去惊动他。如果让他了解了计划的全部细节,万一这小子害怕连坐,我们岂非画蛇添足?” 第103页 “明天真把大门打开了,我看这小子肯定跑得比谁都快。”老鲁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那就先把这小子搁起来再说。”韦九沉吟道。 三十、功败垂成 一大清早排队出号房的时侯,孟松胤和黄鼠狼有意排得比较靠前,老鲁和蒋亭虎则紧随其后,队伍像平时一样,不紧不慢地走进工场大门。 一般情况下,月京未来总是跟在队伍后面一直押送到工场大门口,等所有人全部进去以后,守门士兵通常会将大门关闭,仅留一扇一米来宽的便门供迟来几分钟的教官们出入,此时,月京未来便会熘回“寮”去睡个回笼觉,监管任务暂时转交给那些同样睡眼惺忪的戒护队士兵。 进车间的时候,孟松胤快走几步赶到队伍的最前头,抢先去开那扇沉重的横移式铁门,但是拉开后却又不像平时那样全部打开,而是仅仅只开三分之一的距离。两名负责看管机械车间的枪兵懒懒散散地站在门边,丝毫没觉出有任何不对头的地方。 机械车间的人鱼贯而入,队伍则继续前行,分别走向各自的车间。 老鲁和蒋亭虎稍低着些头,夹在人堆里混进了机械车间。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再加上枪兵们平时也不大注意囚徒们的面目长相,所以这件事尽管就发生在眼皮底下,仍然什么都没察觉出来。 最后一个进门的是蒋亭虎,走进车间后一眼看到门边果然扔着一块铁楔和一根圆轴,马上假意用力推了推门,得到纹丝不动的结果以后又在门的下部踢了几脚,给人的印象似乎是门卡住了。 “太君,门卡住了,我修一下。”蒋亭虎指着门对枪兵连说带比划。 枪兵点点头表示同意,蒋亭虎当即关闭移门,拾起铁楔便往门与滑轨的间隙间塞,然后操起圆轴将其用力敲进去,将整扇门彻底卡死。车间里不明真相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都站停了脚望着蒋亭虎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搞不懂是不是门真出了问题。 “大家不用管我,忙你们的。”蒋亭虎大叫着走向门边的配电箱,检查供电闸刀是否在断开的位置。“黄鼠狼,快去拉电线。” 黄鼠狼和郭松同时沖向厕所,踩着水斗将吊在石棉瓦上的电线一把扯落,然后顺着线路一段一段地敲去白瓷线夹,将柔软的花线全部抽出,一直抽到足够通到后门边的位置。 与此同时,老鲁早已操起一把小号的锉刀,一路直扑车间中部的西墙边通往气楼的铁梯。众人又一楞,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陌生人? 老鲁奔到铁栅前端详了一下挂在上面的铜锁,用锉刀又尖又硬的尾部捅进锁芯,随即一转一撬,使锁芯彻底破坏。 孟松胤当然不会闲着,早蹲在后门边快手快脚地开始调配铝热剂:将所有的铁锈倒入漆桶后充分搅拌,令清漆中的铝粉和氧化铁成份尽可能地混合均匀,然后操起毛刷,甩干上面的机油,蘸着已经变成灰色的油漆开始在铁门的表面涂刷。从理论上来讲,要让燃烧更勐烈,还应该加入一些强氧化剂,如红烟硝酸或普通硝酸之类,不过,就眼前这道薄钢板而言,一个最简单的铝热反应就完全有把握将其摧毁。 不多时,门上出现了一个湿漉漉的灰色椭圆形,看上去就像在大门上开了扇小门,大小尺寸足以使一个人弯腰钻出。 车间里的人全都围上前来观看,但没有一个人猜得出唱的是哪一出,包括李滋在内,虽然已经估摸出这些奇怪举动的目的肯定是想打开后门,但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太可能,或者说是不可思议。 “老弟,你们几个在耍什么把戏啊?”一名红脸膛的钻床操作工忍不住问道。 “是啊,那两个陌生人肯定是你们号房的吧?是不是想从这儿逃跑?”一名精瘦的磨床操作工看看依然守在配电箱旁的蒋亭虎,又看看楼梯上的老鲁。 “要跑的话大家一起跑,他妈的,最多被枪毙。”红脸膛的钻床操作工在孟松胤身边蹲了下来。“老弟,要帮忙尽管吩咐。” “把电热丝接上去。”孟松胤顾不上回答,扭脸对郭松命令道。 郭松立即跑到孟松胤的那台车床边,在底座的缝隙里找到那段钨丝,跟黄鼠狼协力剥开花线,将钨丝与电线绞接在一起。 孟松胤在门上涂了几遍,看看涂层已经很厚,刚扔下毛刷,只听得前门已经被人“咚咚”地擂响——看来,不是那两名枪兵觉得不对劲,就是教官们已经到来。 孟松胤接过郭松手上的电线,将钨丝直接插入桶内余下的混合物中埋住,再用毛刷压住电线使其无法翘脱,再将整只漆桶推到椭圆形涂层的下方,站起身来快步后退。 “大家快散开,危险!”孟松胤边跑边对周围的人大叫,带头在工具机的背后蹲下身来。 所有的人四散而开,纷纷寻找工具机后的躲避位置,都以为即将发生爆炸。 “通电!”孟松胤朝蒋亭虎大声命令道。 蒋亭虎还没来得及推上闸刀,身边不远处的窗外显出了枪兵和教官们的身影,纷纷隔着玻璃和铁栅朝里张望,观察车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伊藤英明一眼便认出站在配电箱旁的蒋亭虎并非机械车间的人,枪兵一枪托砸碎玻璃,迅速将枪口伸进窗口,叽哩哇啦大叫着死死瞄准了蒋亭虎的脑袋。 第104页 空中很快响起了手摇式机械警报器那悽厉、恐怖、带有魔鬼般旋律的高频啸叫,惊得所有的人头皮发麻,孟松胤觉得自己的双腿开始微微发起颤来。 蒋亭虎怔了一下,但还是抬手将闸刀用力推了上去,随即撒开双腿,像在战场上一样猫着腰呈曲线飞跑。几乎与此同时,窗外的枪响了,一粒子弹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蒋亭虎的腿弯处。 后门边冒出了一团火光,漆桶内的混合物被迅速升温的钨丝引燃,开始发生强烈的化学反应,火光由暗红色渐渐转为桔红色,很快便烧向铁门上的涂层,发出一片刺耳的“嗤嗤”声来。 蒋亭虎拖着受伤的腿就势一滚,躲到了一台工具机的背后,但是再也无力奔跑。 铝热反应越来越强烈,椭圆形内的钢板被熔化为四氧化三铁如泪珠般倾泻,整扇铁门像一张被火焰舔过的纸那样,渐渐穿孔、扩散,顷刻间化为一个大洞。 老鲁操起一根橡皮水管,对准铁门开始喷水,使熔化的金属表面尽快冷却。窗外的日本人哇啦哇啦大叫,警报声也越来越响,但老鲁似乎根本没听见。 大功告成,只需穿出这个门洞,就能与外面的韦九会合了。 按时间来算,韦九现在早就应该打开北大门并撒下辣椒粉,说不定已经踩水渡过了小河——但是,谁又能想到,此刻的韦九实际上仍在西墙出灰口旁的煤堆边团团打转,急得连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心都有了。 韦九刚才一走进夹弄,就觉得仿佛被人脑后敲了一记闷棍:昨晚放工前还是薄薄一层的煤堆,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一座煤山! 毫无疑问,这是昨天夜间运来的。 由于工场内的培训计划即将结束,接下来马上就要开始正式的修造工作,对燃料的需求将进一步扩大,所以这次送来的煤特别多,铺天盖地,几乎将半条夹弄塞满,而辣椒粉和钥匙,已被严严实实地压在这多达几十吨重的煤块底下。 韦九只楞了几秒钟便抄起洋锹开始疯狂地向煤堆发动进攻,在记忆中的埋藏位置奋力挖掘,将沉甸甸的煤块往两边拼命拨拉。煤块十分粗大,有稜有角,非常不好挖,按眼下的挖掘速度,粗略估计非得一刻钟的时间才能挖到底,而即使挖到,还不知道辣椒粉包在重压下是否已经破裂、钥匙是否已经弯折……警报声阵阵袭来,刺得韦九耳膜发痛,整颗心脏顿时像落入冰水中一样,令人一下子手脚发软,浑身再无半点力气。看看脚下仅仅才挖出一个浴盆般大小的浅坑,韦九终于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一屁股瘫坐在煤堆上,捏成拳头使劲地敲打自己的脑袋。 直到枪声响起,韦九这才惊醒过来,连忙跳下煤堆跑出夹弄,然后顺着车间的后墙朝东一路狂奔,一直跑到机械车间的后门口。 在水流的冷却下,铁门上蒸汽瀰漫,黑洞洞的椭圆形洞口像一张巨嘴那样,边缘部分凝结着许多水珠状的金属悬挂物。 “别出来,钥匙没了!”韦九弯腰朝洞内大吼道。 “你说什么?”洞内的老鲁似乎没听明白。 “昨晚运来几十吨煤,钥匙被压在下面了。”韦九再次大叫。 这次里面的老鲁听明白了,洞内再无任何声息,恐怕都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击晕了。韦九转过身来,顺原路飞快地返回夹弄,心里边空空荡荡,大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警报声一声响过一声,大批戒护队士兵在青木藤兵卫的率领下涌入工场,从铆焊车间的楼梯登上气楼,迅速扑向通往机械车间的那扇铁栅。月京未来站在机械车间前门边被捅破的玻璃窗前,铁青着脸色,将目力所及之处能看到的每个人的神色、姿态和所在位置全部观察一遍,以便尽早发现疑点。 “快开门!”月京未来狂吼起来。 李滋第一个从蹲着的角落里站起来,快步奔向前门,捡起地上的那根圆轴,猫下腰来将滑槽内的铁楔往反方向又敲又撬,不多时便将铁门重新打开。 被老鲁破坏掉的锁芯费了青木藤兵卫很多时间,枪托砸不到,用撬棍又不得力,最后不得不动用氧乙炔切割设备,从铆焊车间搬来氧气瓶和乙炔瓶,用气割枪将门搭扣切断。 老鲁和蒋亭虎首先被铐了起来,其他人则被枪兵赶拢到一堆,一律蹲下等候发落。 月京未来凑在门上的大洞前仔细端详,又钻出洞去察看外面的情况,甚至还跑到围墙边去查看北大门是否无恙。但是,经过这一系列的勘查,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没发现,唯一的疑点只有门边那根差不多已被烧焦的电线——漆桶和毛刷早就化为乌有——但是,仅仅只靠一根电线,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呢? “不用查了,是我们俩干的!”蒋亭虎平静地对月京未来说道。“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可惜啊,还是没跑成。”老鲁大声嘆息道。 “门上的洞是怎么烧出来的?”月京未来喝问道。“这件事为什么要到机械车间里来做?” “用机油呗,一通电就烧起来了,”蒋亭虎随口胡说,“铸造车间里没机油,只能上这儿来啦。” “你们准备用什么办法打开北大门?”月京未来一时吃不透机油通电后到底会不会燃烧。“还有,谁是你们的同谋?” 第105页 “当然是用撬棍啦。”老鲁翻了个白眼。“这么简单的事还用得着同谋?” “混蛋!”月京未来即使用屁股想想也觉得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机械车间里谁帮过你们的忙?” “这事谁敢帮忙?”蒋亭虎语气里带着讥讽。“别添乱就不错了。” “谁要敢添乱,老子早就一棍敲上去了。”老鲁一下子把机械车间里的人全部撇清。 “你,你说,”月经未来突然指着地上的李滋叫道,“有没有别人帮忙?” “没……没……没别人帮忙。”李滋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你,你说。”月经未来又一指郭松。 “他们一进车间就关门,手上又拿着铁棍,我们只能躲得远远的……”郭松连忙回答。 “你,你说。”月经未来挥手打断郭松,手指突然指向孟松胤。 “我们都躲在工具机后面看,后来枪一响就赶紧趴下,什么都没搞明白。”孟松胤答道。 刚说到这里,野川所的最高长官野川少佐匆匆赶到,沉着脸先去察看门边的情况,但转来转去猜不出个究竟,只得下令先将老鲁和蒋亭虎押到审讯室去再说。 机械车间停工半天,所有的人被分成几组接受盘问,好在大家都把老鲁和蒋亭虎说过的话作为蓝本,颠来倒去只是重复,谁都没有露出破绽来,甚至包括李滋在内,也没敢吐露实情——现在日本人并无证据在手,一时不会危及自身,而一旦触犯难友,则致命的危险肯定就在眼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下午,北大门洞开,驶来了一辆装载砖头和水泥、黄沙的卡车,随后又来了几名外牢,在后门外砌起了一座厚厚的砖墙,椭圆形的大洞被严严实实地堵了起来。此外,厕所里的电灯和电线也被干脆剪除,另在北墙上高高地开了一只窗洞用来採光,尺寸小得恐怕连一只狗都钻不出去。 事后了解到,实际上所有车间的后门外都加了一堵墙,厕所里也一律剪除电线增开小窗,连热处理车间西侧那条通往后大门的夹弄,也被高高的砖墙封堵了起来,以后,包括运煤车在内的一切运输车辆,全部由野川所的正门进入工场——这就是说,韦九再也无法接近后门,手上的钥匙也成了废物。 日本人虽然暂时弄不明白门上的洞到底是怎么搞出来的,但亡羊补牢和防患于未然的道理不会不懂。至于机油通电后是否真会燃烧的问题,最终并未深入研究下去,因为即使能够燃烧,又怎么可能爆发出那么大的能量呢?月京未来建议向上级报告,请专家来勘验现场,追查真相,但野川少佐并未採纳这一意见,原因非常简单:并不想让上司得知此事——号称固若金汤的野川所,居然在重兵把守之下依然捅出这么一个大窟窿来,除了说明主管人员的无能,对任何人的前途都没有好处。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撬开老鲁和蒋亭虎的口。 月京未来亲自负责审讯,在刑讯室内整整呆了一天,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作为一名具有一定经验的监狱管理人员,他深知对待面前这样的硬汉,家常便饭一样的老虎凳、辣椒水、烙铁烫之类不会起任何作用,所以一开始就使用了类似于凌迟的毒刑。 凌迟是将肉割下来,而月京未来只是割皮,让医务室的一名台湾医官用细巧锋利的手术刀将人体的表皮割开,然后顺着一定的角度在表层切入,这样的结果是皮肉仍然相连,失血也不会很多,而痛楚却无与伦比。这一过程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割割停停,停停割割,一旦晕过去便马上用盐水浇泼,直至受刑者的后背和大腿上如鱼鳞般挂满一块块破碎的表皮。 没有人知道老鲁和蒋亭虎是怎么熬过来的,尤其是蒋亭虎,由于腿上的枪伤失血较多,昏厥的次数特别多,到最后别说盐水泼不醒,连烙铁烫上去都没了反应。 傍晚时分,月京未来失去了信心和耐心,下令将二人吊到广场上的旗杆上去。 放工之际,当人群排着队走回“羽”字号牢房的时候,全都看到了这样一幕令人心颤的场面:原本挂有日、汪旗帜的两根旗杆上,倒吊着两具全身赤裸、面目全非的人体,双臂柔软无力地下垂着,一些尚未干结的血水顺着十个手指慢慢滴落。 当天夜间,蒋亭虎停止了唿吸。 天亮以后,老鲁被放了下来,台湾医官过来看了看瞳孔,又摸了摸心跳,当场大表惊嘆,说从来没见过生命力这么顽强的人,接着便给老鲁打了一针,并用绷带草草包裹躯体和大腿,让外牢用担架送往病栋。 “真是条好汉。”医官看着一声不吭的老鲁忍不住再次感嘆。“真是条好汉哪。” “是啊,不怕死没啥稀奇,硬硬头皮就行,谁都做得到,”抬担架的外牢也对老鲁佩服得五体投地,“要熬过这些折磨,真叫是生不如死,绝对不是人人做得到的。” 蒋亭虎的尸体,被直接送进了地下室中的硝镪池。 三十一、水之殇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邓一棍先生头上抹了许多香喷喷的刨花水,换上一身轻薄鲜丽的软缎春装,一路摇摇摆摆走进了镇夏镇。 第106页 邓一棍有个相好在镇上开糖果店,是个颇有三、四分姿色的半老徐娘,蔡大少爷今日兴沖沖前来,满心希望能成就一星半点如糖果般甜蜜的事体,没想到她家那做木匠的男人正好因为生意清淡而歇息在家。蔡大少爷与妇人隔着柜檯四目相望,料想今日不可能有所斩获,真是巫山相隔远、大漠孤烟直,只得灰熘熘地无功而返。回家的路上,大少爷兀自气闷,寻思是不是找个地方喝上几口,途中正好碰见一名昔日的老友秦春狗,干脆一把拖住就近走进一家酒馆。 秦春狗在和平军中当差,还是个腰胯驳壳枪的中队长,这几年里和蔡三乐做了不少生意,以每发子弹一角钱的价钱暗中倒卖赢利,大挖大日本帝国的墙脚。 二人叫了酒菜慢慢吃喝,三杯下肚,不免聊起了男人间永远兴致勃勃的话题。邓一棍感嘆道,最近明月湾来了一对小夫妻,那小娘们的长相别提多撩人了,老子一辈子花草堆里走过来走过去,还没见识过这等要人性命的美色。秦春狗说,别吹牛了,你小子天生一对桃花眼,看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邓一棍说,骗你是丫头养的,他妈的城里女人硬是不一样,细皮嫩肉的赛过水豆腐。秦春狗问,你小子浑身都是本事,早弄上手了吧?邓一棍悻悻地说,屁,她家男人不是等闲之辈,手里还有一把德国撸子,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秦春狗一听来了精神,忙说手里有德国撸子的人确实不好惹,不过这样的人怎么会呆在明月湾呢?邓一棍说,我也正纳闷呢,估计里头大有隐情,而且那小娘们还想托我跟光福那边的共产党牵线搭桥,说是有一份……化……哦,化学的什么名堂要交给共产党。 秦春狗马上警觉起来,哦,要找共产党? 邓一棍说过便忘,秦春狗却将这事暗记在心,回去后立即上报大队长,稍作商量后觉得事情很不简单,极可能是一个邀功请赏的机会,又一起赶往元山上报日本警护军方面。西山岛上虽然不通电话,但电报来去的效率还是非常高的,仅仅半天功夫,来去了四、五个电报,苏州方面已经通过年龄长相和“德国撸子”、“鬼画符一样的化学名堂”等基本特徵,将目标锁定在失踪已久的李匡仁和齐依萱身上。 苏州梅机关指示,万勿惊动,将派专人前来处理此事。 那边紧锣密鼓调兵遣将,这边却风平浪静、天下太平,李匡仁虽然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但依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还在优哉游哉地品尝着现炒的碧螺春茶。事后回想起来,真是白受了那么多年的特务训练,连这点最基本的判断力和决策力都丧失了。怪只怪西山的风土人情太迷人,而且在这世外桃源与可人、可心的齐依萱日日相处,真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不过,大黄狗一开始狂叫,李匡仁马上便惊醒过来。山坳里从来没有外人进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不为过,来到沈娘家后的这些日子里,还是头一次见到大黄狗这样狂暴的叫法。 齐依萱还在捧着茶碗品味甜滋滋的茶水,根本没意识到危险已经靠近,李匡仁不打二话,一把拉住她的手,转身便往屋子里跑。身后,大黄狗已经蹿到了篱笆门外,连连狂吠着一声高过一声。齐依萱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一看李匡仁的神情,情知已至危急的地步,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唯有紧跟着直往灶屋后飞跑。 灶屋的北面有一扇后门,开出门去是一片长满野芦苇的小池塘,对岸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菜畦。池塘宽约六、七米,沈娘平时为了进出方便,在池塘中央泊着一条已经废弃的漏水破船,两头各搭一块三、四米长的跳板,可以直接去到对岸栽种、收割。李匡仁扶着齐依萱摇摇晃晃地走过跳板来到船上,顺便将跳板一脚踢下水去,走上对岸后,又将另一块跳板抽离,拉着齐依萱的手朝远处的一大片杨梅林狂奔而去。 大黄狗越叫越凶,似乎还在愤怒地扑咬,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狗叫声戛然而止。 “要是没有这条狗,我们今天都完蛋了。”李匡仁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 “来的……到底……是什么人?”齐依萱喘得话都连不成句。 “不知道,进门就开枪,应该不是好人。”李匡仁也拔枪在手。 “那支……钢笔……怎么办?”齐依萱脸都白了。 “那倒不要紧,我藏在茅房的砖缝里,谁也不会想到。”李匡仁答道。 “不行,我跑不动了。”齐依萱停下脚步,弯着腰拼命喘气。 “再坚持一下,先跑进杨梅林再说。”李匡仁挽着齐依萱的胳膊,一半是扶,一半是拖。 刚走出没几步,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叫:“站住!” 转身一看,好傢伙,池塘对岸的灶屋门口站着一大群人,一个个持枪在手似凶神恶煞,甚至还有人已经做出举枪瞄准的动作。粗略看去,那十几个人中既有身穿黄绿色军服的日本兵,也有身穿灰黑色军服的和平军,还有几名身穿西服的年轻人。 “李匡仁,不要跑!”一名西服男子双手圈在嘴边大喊道。“跟我们回去,把事情说清楚就行。” 李匡仁定睛细看,只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姓什么叫什么记不大清,但肯定是苏州梅机关的人,以前曾一起在上海总部培训过。 第107页 “快走!”李匡仁拉起齐依萱急促地叫道。 齐依萱只得强行支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朝杨梅林继续奔跑。 “站住!再不站住开枪啦!”对岸的声音威胁道。 “弯腰!”李匡仁对齐依萱低声叫道,率先做出低首弯腰的样子。 后面果然开了枪,但似乎还是警告的意思,全部打在较远处的地上和树上,但还是把齐依萱吓得连声尖叫,腿软得几乎挪不开步。 李匡仁转身开了一枪摆明抵抗态度,继续拖拉着齐依萱往前跑,不多时,总算钻入了茂密的杨梅林。 “我实在……跑不动了。”齐依萱哭叫道,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跑不动也得跑啊!”李匡仁急得直跺脚。 “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呢?”齐依萱满脸都是绝望。 “往古码头跑。”李匡仁向四周稍作观望,马上作出了决定。“往山上跑绝对是死路一条,只有往湖里跑。” 齐依萱拼尽全身力气爬起身,再次艰难地迈动脚步,可恨这片四季常绿的杨梅林虽然能起到很好的掩护作用,但地势正好处于一片斜坡,越往上走越觉吃力。李匡仁回头观望,只见沈娘家后门口已经不见一人,可以想见,那帮傢伙现在肯定正返回前院,准备绕过池塘一路追来。 “日本人实在太毒辣,千万不能落入他们手中,尤其是你这样的年轻姑娘,”李匡仁不停为她打气,“走,穿过这片杨梅林就是平地了,坚持一下。” “那怎么办?”齐依萱一下子被吓懵了,干脆停住了脚步。 “还能怎么办?快跑啊,我的小姑奶奶。”李匡仁有点后悔刚才的话,连忙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古码头那边经常停着几只小船,只要下了水就好办,一头钻进芦苇盪,管保谁也找不着,等天黑以后再出来想办法。” 这个计划听上去相当不错,齐依萱顿时有了些信心,抹抹眼泪,咬牙加快了脚步。所幸穿过杨梅林便是下坡路,绕过几座孤零零的野坟,终于走上了通往古码头的一条便道。 古码头宽约四、五米,长达五十余米,全部由花岗岩石条铺就,如一把宝剑直指湖心,但由于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已经坍塌,现在已经基本废弃不用,平时只有几艘螺蛳船、放鸭船、鸬鹚船之类的轻舟停靠。李匡仁一马当先跑上空荡荡的码头,将系在码头边的几艘小船一一解开缆绳,由其慢慢飘离码头。 “他们追来了!”身后的齐依萱突然惊叫起来。 李匡仁回头一看,只见追兵果然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连忙就近跳下一艘螺蛳船,飞快地解开缆绳。 “快跳下来。”李匡仁大叫道,搀扶着齐依萱跳下中舱,螺蛳船首尾都呈方形,因吃水较浅而十分灵活,大都为夫妻俩人漂在水上捞取螺蛳、蚬子所用,唯一特别之处在于中舱部位置有一只木盘,一般是男人站在船头上用两根竹竿上的耙和斗捞取水底的螺蛳,起水后倒入木盘,由坐在中舱的女人耐心挑拣,剔去泥污杂物后去镇上叫卖。 李匡仁摇动轻橹,小船打了个转,终于歪歪扭扭地朝湖心驶去。 时近黄昏,夕阳在水面上洒满了金鳞。远处的水平线上,一艘双桅渔船孤独地游弋着,搅动起满湖璀璨,使波光与绚丽的晚霞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水天一色的静谧画面。 “停船!”追兵边跑边喊。 李匡仁奋力摇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啪”一声枪响,不远处的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快把木盘竖起来!”李匡仁对齐依萱大叫道。 齐依萱忙将中舱的木盘翻倒,自己弯腰躲在后面,虽然这一层木板根本无法阻挡子弹,但感觉上还是安全了不少。 追兵很快便涌上了码头,找到两条刚才李匡仁来不及解开缆绳的鸬鹚船,跳下四名黑狗子,先后掉转船头直追而来。 鸬鹚船上使的是双桨,俗话说“一橹能敌三桨”,所以速度上还是李匡仁的螺蛳船稍胜一筹。不过,黑狗子都是本地人,从小就惯会驶船,眼看着距离有越来越接近的趋势。李匡仁摸出枪来,稍一瞄准后连开两枪。 两枪都未命中,但把黑狗子吓得不轻,停下桨来趴在舱中不敢露头。 “开枪,把船打沉!”码头上穿西服的年轻人大声命令道。 黑狗子躲躲闪闪地趴在船头上,架着三八大盖开始射击。李匡仁连忙停下橹来,同样趴倒在船尾,拔出枪来连连回击。 连打了三枪,终于射中一名坐在船尾摇桨的傢伙,那厮晃了几晃差点栽下水去。 这下火力更勐了,子弹嗖嗖乱飞,李匡仁只觉得肩膀一震,整条胳膊突然软了下来,低头一看,右肩已经渗出了一片鲜血。咬咬牙试着强抬手臂,在左手的帮助下勉强还能上举,似乎并未伤及骨骼。看来这小口径的三八大盖果然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精度高、速度低,弹头进入人体后不会翻滚,破坏范围较小。 “你受伤了吗?”身后的齐依萱惊恐地问道。 “这帮狗汉奸!”李匡仁愤怒地骂道。 “打在什么地方?”齐依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第108页 “快趴下!”李匡仁扭头大喊,支撑着又开了一枪。 很不幸,德国鲁格手枪的装弹量为八发,来西山时弹盒里还剩六发,现在前后加起来已经开满五枪,只要再开一枪,这支精美的名枪将立即成为废铁。李匡仁扔下手枪,挣扎着扶起橹来继续摇动,螺蛳船晃晃悠悠重新前行。 “抓活的!”码头上的西服青年手圈在嘴边大喊道。 鸬鹚船上的黑狗子瞄准螺蛳船的船身连连射击,只听“笃、笃”两声闷响,船尾被打穿了两个洞,湖水立即毫不犹豫地涌进尾舱。 “现在怎么办?”齐依萱反而不像刚才那么惊恐了,一把掀开木盘站了起来。 李匡仁无法回答,看看船尾已渐渐倾斜,所有的努力都成徒劳,只能恼怒地摔下木橹。 “枪里还有子弹吗?”齐依萱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但神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应该还有一发。”李匡仁悲哀地捡起枪来,突然感觉到一丝异常。“怎么?你……” “把这颗子弹留给我吧!”齐依萱的眼中突然噙满了泪花。 “我……我……我做不到……”李匡仁持枪的手颤抖起来。 “做不到也得做,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被他们抓走?”齐依萱挺立在中舱,脸上热泪纵横。 李匡仁心中一阵绞痛,眼前顿时一片模煳。 “放下枪来,饶你们性命!”鸬鹚船上的黑狗子们大叫道。 “来吧。”齐依萱柔声鼓励道。 船尾的下沉越来越快,李匡仁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以手掩面,绝望地无声地痛哭。 “快动手吧!”齐依萱一把抓住李匡仁的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脯。 李匡仁浑身颤抖如风中的树叶,抹抹眼泪,但仍然无法扣动扳机。 在天际边那玫瑰色的霞光映衬下,齐依萱柔软的身姿如天鹅一般美丽,阵阵湖风吹来,一头长髮四散飘逸。李匡仁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用左手托住右手的前臂,咬着嘴唇慢慢将扳机扣下……但是,枪响前的一剎那,枪口勐地一个偏转,最后一发子弹无奈地射入了湖中。李匡仁垂下手,鲁格手枪“咕咚”一声掉入水中。 鸬鹚船上的黑狗子们一看已经没有危险,大唿小叫着开始奋力划桨。 齐依萱对李匡仁挤出一丝笑容,神情间透出无尽的悲凉和凄楚,转过脸去,毫不犹豫地投向已被晚霞染成红色的湖水。李匡仁一动不动地站在已经淹没小腿的水中,眼望齐依萱落水处泛起的阵阵涟漪和气泡,只觉得脑袋像受到重击一样,意识全部变成了空白。 西边浸血般的落日又大又圆,浩瀚的水面上波光鳞屑,远处那艘双桅渔船听到枪声后早已改变航向,鼓起风帆飞快移动着,像一把利刃剖开那些耀眼的光斑,渐渐变成一叶模煳的黑色剪影。李匡仁怔怔地望着这片远去的帆影,恍惚中只觉得满目炫丽的黄昏景象突然失色,依稀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黯淡、呆板的死光,仿佛整片湖面已经停止脉动,随着那水一般女子的消殒而永远失去了生命。 三十二、如虎添翼 月京未来开始陆陆续续地找人谈话,虽然一无所获,但仍然乐此不疲地把机械车间的人往自己的办公室带,一会儿和颜悦色地请抽菸,一会儿声色俱厉地扬言要把人塞到“好汉笼”里去或吊到旗杆上去,看那架势,非把铁门燃烧的原因找到不可。好在车间里的人绝大部分人都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再加上完全可以往老鲁与蒋亭虎身上一推了事,所以一个个乐得装傻,都说那两个陌生人突然冲进来关门,吓都吓懵了,哪有心思留意用的是什么办法。 尤其让人觉得心惊肉跳的是李滋被叫出去了两次,月京未来似有从这里打开缺口的意图。李滋捶胸顿足地发誓,这次哪怕掉了脑袋,自己绝对不会再出卖弟兄。郭松阴阳怪气地说,不怕死没什么稀奇的,人人都做得到,只有像老鲁和蒋亭虎那样能忍受非人折磨才是真正的好汉。 没过几天,工场里突然大忙特忙,这单独谈话、横刺里打探的把戏只能暂时搁置起来,大伙这才松了口气。 大卡车从野川所的正门驶入,送来了好几车破破烂烂的枪械和掷弹筒,光是卷口或折断的刺刀就装了满满一车,将其全部搬入库房分类安放更是花费了整整半天时间。 装配车间位于整排厂房的正中部位,东面是机械车间和铆焊车间,西面是铸造车间和热处理车间,而装配车间本身又被一隔为二,北面的三分之一被闢为库房,由搬运组的人负责在各车间之间运送物件——由于工序的需要,工件必须在各车间之间来回传递,当天下午,气楼上的所有铁栅全部打开——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除了搬运组的人,其他人只有在工作需要的时候,经教官同意下才能进入别的车间。事实上,除非是下雨天,通过气楼穿越反而要麻烦许多,当然,“别有用心”的人绝对不会那么认为。 伊藤英明宣布,由于时间的限制,接下来的培训计划是在实际工作中继续学习,第一步先从修整最简单的三零式铳剑开始。 “到底啥叫三零式铳剑?”晚上回到号房后,孟松胤马上向别人请教。 第109页 “就是装在三八大盖前面的刺刀,因为是明治三十年定型的,所以管它叫三零刺,又叫友坂刺刀,”耿介之解释道,“三八大盖装上三零刺后,长度达到一米六十八,正好弥补了小鬼子身材矮小的缺点。再看咱们的中正式,正好短了十厘米,武谚云,一寸长、一寸强,这十厘米的差距在白刃战中的作用实在太大了,中国人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 “是啊,三零刺的质量也非常好,在肉搏战中确实占有很大的优势,”庞幼文连连点头,“不过小鬼子也过分夸大了白刃格斗和精神力量的作用,三零刺差不多已经成为日本陆军的象徵,甚至被当作‘决定最终胜负的方式’被写入了《步兵操典》,把刺刀当成精神武器,实在有点滑稽。” “不会吧?”吴帆光将信将疑,“我看送来的这批三零刺钢火很差劲,做工也特别粗糙。” “没错,基本上都卷了刃、崩了口,好些还断成了两截。”陆雨官补充道。 “那都是后来朝鲜仁川和东北奉天生产的,钢材中杂质多,做工也单薄,还特别容易生锈,所以现在修修补补让伪军去使用。”庞幼文道。“我看那些枪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不是,大部分缺胳膊少腿,有的连枪柄都断了,”洪云林嚷嚷道,“他妈的,修好了这些刀枪去杀中国人,真不是人干的事。” 晚饭以后,天色尚未黑透,月经未来突然送来了一名新丁。 现在的五号房一下子少了三个人——张桂花、蒋亭虎和老鲁——大家睡觉时宽敞了不少,现在加人进来,不但占据了宝贵的空间,更主要的是不知底细,说话做事自然大不方便。 总的来说,这是一位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来人三十岁不到的样子,脸上到处是青肿,而且还没了眼镜和头髮,就是认识的人,也不会认出他是李匡仁,更何况号房里根本就没人认识他。 “喂,是第一次进来吧?”郭松嬉笑着迎上前去致欢迎辞,“我看你样子也算机灵,就跟你来个长话短说吧,要是你的脑袋一没被水浸过、二没被门夹过、三没被驴踢过……” “少啰嗦,问问是为什么进来的。”韦九不耐烦地打断。 “说说吧,到底是干什么的?”郭松伸手在李匡仁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李匡仁“哎哟”一声叫,脸露痛楚的表情,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肩膀。 郭松觉得有点奇怪,连忙拉开对方的衣领,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纱布。 “是枪伤?”邱正东走了过来。“鬼子打的?” “嗯。”李匡仁点点头。 “你是谁家的人马?”邱正东又问。“怎么看上去像个读书人?” “对不起,现在不方便说。”李匡仁非常礼貌地回绝。 “好吧,以后再说吧,”韦九对这年轻人颇有好感,一指孟松胤旁边的位置,“你就睡在孟夫子旁边吧,都是读书人,应该比较聊得来。” 李匡仁脱鞋爬上铺板,在孟松胤的身边落座。 “你叫什么名字?”孟松胤问。 “李匡仁。”李匡仁神情放松了不少。“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我叫孟松胤。”孟松胤笑着答道。“都叫我孟夫子。” “什么,你是孟松胤?”李匡仁不假思索地流露出吃惊之色。 “怎么?你知道这个名字?”韦九追问道。 “我怎么不认识你?”孟松胤仔细分辨李匡仁的面容。 “我也不认识你,但是知道你。”李匡仁有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后悔。 “听谁说的?”孟松胤越发好奇。 “一个朋友,搞化学的,”李匡仁只得随口应付,“其实我也是学化学出身,所以听说过你的名字。” “喔,真是巧事,”孟松胤非常高兴,“那你一定也听说过齐弘文的名字喽?” “听说……过。”李匡仁只得承认。 “他是我的老师,你知不知道他女儿现在的情况?”孟松胤一把拉住李匡仁的胳膊急切地问,“他女儿名叫齐依萱……” “这个我不大清楚。”李匡仁没等孟松胤把话说完便连连摇头。 “唉……”孟松胤失望地长嘆一声。 “唉,齐弘文这该死的叛徒,带累了多少人啊。”韦九忍不住大声嘆息。 “其实……”李匡仁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韦九盯着李匡仁的双眼追问。“朋友,我看你话里有话啊。” “没有,没有。”李匡仁急忙掩饰。 “好吧,明天再说。”韦九不再紧逼。“铺被子,睡觉。” 李匡仁的岗位被安排到了库房,由于肩膀上带有枪伤,暂时不宜干别的体力活,而且又读书识字,所以目前最适合做收发、登记之类的事情。 韦九跟孟松胤商量说,看新来的傢伙说话吞吞吐吐,其中肯定另有隐情,今晚好好问问他,说不定能问出点有关齐依萱的消息来。 第110页 晚上一回号房,韦九马上拉着李匡仁走进天井,孟松胤一眼瞥见,忙跟了出去。 “朋友,你昨晚初来乍到,不知号房里水深水浅,所以说话留有余地,我不怪你,”韦九的语气虽然诚恳但非常严肃,“现在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放心吧,现在没有外人,只管说实话。”孟松胤鼓励道。 李匡仁低头不语,虽然经过昨晚一夜的思考,包括今天日间又向同在库房的陆雨官了解过韦九的身份和背景,已经打定主意要找机会向孟松胤和盘托出所有的前因后果,以及齐依萱已经投水身亡的悲惨结局,但是一下子却又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才好。 “你不会是得罪了日本人的汉奸吧?”韦九用了个激将法。 “被你说对了,我以前确实是个汉奸。”李匡仁爽快地承认道。 “仔细说说看。”韦九有点得意。 “我非但认识齐弘文,也认识齐依萱,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认识。”李匡仁语气沉重。 “那你先说说齐依萱现在到底在哪里?”孟松胤几乎要跳起来了。 “她已经死了!”李匡仁的嗓子突然变哑。 孟松胤似乎没听懂,或者说是听懂了不敢相信,眨巴着两眼,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已经死了,在太湖里,自己跳下水的。”李匡仁一字一顿,说得十分艰难。 “你他妈的别跟老子胡说八道!”孟松胤一把揪住李匡仁的衣领,情急之下粗话都骂了出来。 “我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说八道。”李匡仁的眼眶勐地发红。 “你他妈的肯定在胡说八道、你他妈的肯定在胡说八道……”孟松胤眼神发直。 “快详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韦九对李匡仁厉声命令道。 李匡仁抹了抹眼睛,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从自己当初接受任务住进齐家开始,到齐弘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直到自己怎样带着孤苦伶仃的齐依萱避祸西山,又如何受到追踪而在湖上遇难,听得孟松胤两腿发软,坐在墙边再也站不起来,韦九也唏嘘不已,感慨万千,拍着大腿直说可惜。 “孟夫子,千万不要想不开,”韦九拍拍孟松胤的肩膀,“咱们一定得支撑着活下去,这样日后才有机会向狗日的报仇。” 孟松胤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渐暗的天空,目光中始终一片茫然,思绪飞舞飘摇,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第一次请齐依萱去观前街游玩的那一幕。 记得那是孟松胤第一次领工资——当时还是昌明电料厂的实习生,每月薪金只有二十七块钱,但孟松胤还是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富甲一方的财主——当天便约了齐依萱去大名鼎鼎的朱鸿兴面馆吃面。 苏州人并不喜爱面食,但却极其讲究汤水和“浇头”,吊汤都用鸡肉、猪肉、鳝骨做原料,加入独门老汤后真是鲜美不可一世;面是绝似梳子梳出来的细面,撩面师傅手上也有功夫,抓篱朝空中一掼令面条卷紧,既能饱吸汤水,入口又有筋道;“浇头”更是五花八门,以肉食河鲜为主,滋味浓郁,四季变换,普通百姓虽花费不多也可一近美食。 “双浇、带硬、宽汤、免青。”孟松胤摆出老吃客的做派朝堂倌吩咐道——这几句切口的意思是双份“浇头”、面条稍硬、汤水稍多、不要放蒜叶,让旁人一听就知是行家里手而肃然起敬。 吃完面,两人又去听了一档评弹,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晚听的是长篇弹词《描金凤》,由于是从半当中听起,来龙去脉全不明白,坐了半个多小时便兴味索然,两人提前退场,漫无目的地在闹市区闲逛了一圈后穿小路回家。小巷子里没什么人,路灯也十分昏暗,黑暗中,齐依萱将自己的手塞到了孟松胤的手中。 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巷,一直把齐依萱送回家门口,孟松胤再也没松过手,握着那只温暖、柔软、细巧的小手,只觉得心里边满是麻酥酥的感觉,哪怕现在就是一路走到上海去也不打紧……孟松胤眼睛一眨,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孟夫子,不要太难过了。”韦九再次拍拍孟松胤的肩。 “是啊,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匡仁也偷偷擦了擦眼泪。 “我他妈的一定要跑出去!”孟松胤的双腿似乎突然注满了力量,跳起身来在放风场里似困兽般来回走动。 “好样的!”韦九高叫道。 回到号房以后,孟松胤再没说过话。 到了晚上,孟松胤早早地躺入被窝,异常疲倦般安静地入睡。但是,半夜里,所有的人都听到孟松胤的被子里一阵阵地传出压抑的抽泣声来。韦九竖起身来想劝解几句,但想了想什么都没说,长长地嘆了口气照旧睡下。 幸好,第二天起床后孟松胤恢復了常态,至少是表面看上去与平时没有任何异样。特别是进入车间以后,更是专心致志地投入工作,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三零刺的再造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伊藤英明开始安排机械车间的人熟悉枪械的构造和各部件的特点,首先从最常见的三八大盖开始,一一分解开来详细解析其优缺点。 第111页 仅仅一个下午,以前从未接触过枪械的孟松胤,已经将三八大盖的原理和特点了解得相当透彻:优点在于构造简单,后座力较小,所以射击精度很高;缺点是膛内只有四条疏松的右旋膛线,所以威力不大——后来跟号房里玩枪的老手讨论这些问题,大家都认为日本人的武器其实非常差劲,跟欧美国家根本没法比。见多识广的庞幼文说,日军热衷于单发步枪和白刃格斗,其实恰恰是落后的标志,只可惜咱们中国人竟然比他们还要落后。 一周以后,孟松胤开始接触枪枝的心脏部位:枪机。 三八大盖的枪机部分拆分开来后共有栓体、抽壳钩、机尾、击针和击针簧五个零件,加工精度都比较高,虽然孟松胤目前的工具机操作水平已基本能够胜任,但想到早一日独立工作,这些该死的枪枝就将早一日流向战场,便故意装傻充愣,天天磨洋工加工出一堆废品来。 这一周里,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除了老鲁被突然放还,基本上得算非常太平。 老鲁的身上仍然缠满纱布,但精气神居然相当不错,一点也看不出刚从鬼门关前逃回来。大家都说,野川所自打开张以来,还没人能从病栋活着出来,现在真是出现了奇蹟。 老鲁说,这次幸好遇到个好心肠的台湾医官,大概因为当时行刑的人是他,内心多少有些愧疚,所以非但每天进病栋来为自己打一针,还偷偷弄来几瓶葡萄糖盐水,否则小命早就报销了。此外,还有一名外牢也帮了不少忙,天天送来食物和水,吃得比号子里都强,所以身体恢復得很快。老鲁又说,病栋里就一件事特别恐怖,那就是老鼠特别多、特别大、特别凶,隔壁房间有个患“虎烈拉1”的小伙子,差不多就是被活生生咬死的,所以自己只能白天睡觉,晚上跟老鼠大眼瞪小眼地对峙,嘴里得不停发出“嘘嘘”的声响。 1由霍乱弧菌所致的烈性肠道传染病。 “跟蒋亭虎比起来,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老鲁感慨道。“这会儿,蒋亭虎的骨头大概都化没了。” 是啊,可怜的蒋亭虎,不知那一缕孤独的怨魂是否还在地下室中游荡、徘徊? 又过了些日子,孟松胤开始接触掷弹筒的修造技术。 在日军中大量装备的八九式掷弹筒只有不到三公斤的重量,居然比普通步枪还轻,造价也只有一支步枪的四分之一,非常适合单兵携带。这玩意儿的杀伤半径广达五米以上,一发榴弹如果落在人群中,可以同时杀伤数十个人,而且配套使用的九一式榴弹与普通的手榴弹也基本相同,造价相当低廉,所以日军在每个步兵小队中都配有一个掷弹筒小组,令中国军队非常头疼。 一次闲聊的时候,庞幼文说起这鬼东西的威力,感嘆说要是能弄到一发九一式榴弹就好了,一炮就能把后门口的那堵墙轰倒。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现在的野川所内,枪炮虽然随处可见,唯独弹药方面管得滴水不漏,想得到一发榴弹的可能性,并不会比得到天上的月亮更大。 “除非咱们能自己做出一颗炸弹来。”老鲁苦笑着咕哝道。 “你别说,只要有原料,做炸弹一点也不难。”李匡仁随口说道。 听闻此言,孟松胤的眼睛突然一亮。 “孟夫子,发什么呆呢?”韦九看出孟松胤的神情有些异常,“难道又用你的化学方法反应来反应去?” 孟松胤的眼光发直,似乎根本没听到韦九的话。 “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有几种简单的原料,完全可以做到。”李匡仁脱口而出。 孟松胤眼珠开始骨碌碌乱转,继而慢慢扭过脸来,与李匡仁面面相觑。 两人对看了大约半分钟,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苦味酸!” “啥东西又苦又酸的?”老鲁问。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李匡仁兴奋起来,“假如我们能得到……” “嘘!”孟松胤将食指竖在唇前制止李匡仁往下说。“没错,只要我们能弄到那三样东西,其它就有办法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又不是厨房里的油盐酱醋,想想办法还能弄到。”李匡仁一下子又泄了气。 “不一定,既然有了思路,拐着弯走就一定能走通。”孟松胤的思维活跃得如一锅滚水。“黄鼠狼,帮我拿一碗水来。” 黄鼠狼飞跑着取来半碗水,孟松胤用手指蘸着水在墙面上写下一排分子式:“c6h5oh”,随后对李匡仁说,这东西野川所内现成就有,而且数量极多。 李匡仁蘸着水,也在墙上写下了一个分子式:“4hno3”,后面再加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谢天谢地,也有现成的。”孟松胤一拍大腿。 李匡仁想了一想,又写下另一个分子式:“h2so4”,外加一个问号。 “呵呵,我已经想好了,这个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孟松胤得意地一笑。 “太好了,有了这三斧头,咱们就大有希望了。”李匡仁一把握住孟松胤的手。 大家全被吸引了过来,虽然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看不懂,但仍然听得津津有味,围在一起盯着墙上的字迹仔细端详。 第112页 “两个秀才碰到一起,搞起鬼来更厉害了。”韦九笑呵呵地说,顺便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李滋。 “照说书人的话讲,这叫如虎添翼。”陆雨官用一句文绉绉的话作出了归纳。 三十三、致命的马缨丹 “孟夫子,先缓几天动手。”韦九对孟松胤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为什么?”孟松胤觉得非常奇怪。 “我对李滋那小子总觉得不大放心,要动手的话,我看得先跟他做个了断,这样才比较保险!”韦九的理由似乎很充分。“不是我心狠手辣,实在是咱们再也输不起了。” 离晚饭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大伙儿全都东倒西歪地躺在铺板上不想动弹,孟松胤累了一天,也很想摊平身体喘口气,可还是被韦九硬拉着走进了天井。 “那小子骨头虽然软了点,可不至于……”孟松胤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老鲁发表自己的意见,“从上次抢着开门的表现来看,这小子确实靠不大住。咱们这次琢磨的事情更细密,出不得半点纰漏。要是像以前那样,一有风吹草动,第一个想到的是怎样保住自己,咱们肯定彻底完蛋。” “现在要是狠不下心来,下次再出一趟差错,脑袋搬家的人就是咱们几个了。”韦九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而且,这也是对其他人的一种警告,让大家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谁要是出卖弟兄,绝对没有好下场。” “嗯,道理是没错……”孟松胤沉吟道。 “比方说朱二宝和陆雨官那种人,天生就是软骨头,小江北和黄鼠狼也硬朗不到那里去,不採取点预防措施不行。”韦九补充道。 “不过,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千万不能打草惊蛇。”老鲁告诫道。“这个倒是比较难办,这小子要是被吓着了,来个先下手为强怎么办?” “放心,我有办法。”韦九狡谲地一笑。“第一次翻窗逃跑那么好的机会,被这小子活生生搅黄了,现在让他付出代价也不算过份,就算是新帐老帐一起算吧。” 一提到那次中途夭折的行动,孟松胤心里便一阵难受。 要不是该死的李滋,自己现在已经在某个僻静的乡间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齐依萱也许也不会离开人世了。 “孟夫子,你不是说最难搞到手的是硝酸吗?”老鲁把嘴凑在孟松胤的耳朵边问。 “没错,我需要的三样东西里面,就数它最重要,”孟松胤点点头,“有了它,差不多已经成功了一半。” “那我问你,野川所里哪里有硝酸?”老鲁又问。“是不是只有病栋下面的化骨池里有?” “对,硝镪池里就是硝酸。”孟松胤立刻来了兴趣。 “关在病栋的那些天里,我到地下室里去过,还在那里睡过觉,”老鲁得意地说,“病栋就两间房,其中一间专关传染病人,下面就是地下室。” “你去地下室睡觉干什么?”孟松胤不明白了。 “嗐,老鼠实在太多,大得像猫一样,连活人都敢咬,”老鲁现在说起来仍是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有时候夜里实在困得厉害,只能到地下室去眯一会儿。说也奇怪,老鼠从来不进地下室,大概是害怕里面的气味。” “对,硝酸具有挥发性,盖子不可能盖得十分严密,多少会有一蒸腾,再加上地下室又不怎么通风,老鼠哪受得了。”孟松胤笑道。 “别说老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没见我这阵子嗓子口老是痒痒的,总想咳嗽,估计是被伤着了,”老鲁轻轻咳嗽了几声,“没办法,总比被老鼠咬掉耳朵好。” “其实,我一开始就在打硝镪池的主意,只是始终没想到具体的方法。”孟松胤若有所思。 “现在机会不是已经来了?”老鲁趁热打铁。“硝镪池边有好些小口大肚的罈子,全装在一只只木板条钉成的箱子里,依我看,肯定就是硝镪水。” “嗯,很可能就是浓度为65%的浓硝酸,溶入水中就成所谓的硝镪水了。”孟松胤彻底幸兴奋起来。 “孟夫子,你那反应来反应去的,我帮不上什么忙,这硝酸的事,包在我身上吧。”老鲁拍拍孟松胤的肩膀。 “你有什么办法?”孟松胤不大相信。“这硝酸可不同于别的东西,得用陶瓷或金属的密封器皿,而且也不是随便什么金属都可以,只有铝制品才是最安全的。” “铝的脾气不是很大吗?”韦九现在也成了半个化学家,一下子想起了上次那神奇的铝热法。 “就因为铝的这个特性,接触到硝酸后表面会迅速氧化,由此,反而形成了一层保护膜般的氧化层,可以阻止对金属的继续反应,这叫铝的钝化。”孟松胤解释道。 “对了,鬼子兵身上挎着的军用水壶份量很轻,我以前在太湖上缴获过几只,乡下叫做钢精壶……”韦九眼珠一转,突然有了主意。 “对喽,那就是铝制品。”孟松胤叫了起来。 “那好,我有办法了。”老鲁一拍大腿。 第113页 老鲁的办法很简单,但是又很危险,竟然是去偷取铸造车间门口那两名枪兵身上的水壶,细想想简直无异于去老虎头上拍苍蝇。 枪兵身上的水壶由铝材一次性压铸而成,通体圆滑光亮,由帆布背带固定斜挎于腰间。由于车间里广有热源和粉尘、噪音、有害气体,枪兵们一般情况下很少愿意呆在车间里面,通常都情愿站在门外承受日晒风吹。这样一来,身体的挥发速度便比较快,需要时时补充水分,所以他们平时上岗都像行军时一样随身携带水壶,时不时地喝上几口解渴。 午饭前一刻钟,外牢会准时为每所车间送来一桶热水,此时,两名枪兵往往轮流进来为自己的水壶添水,这时就是唯一的下手机会。 老鲁以每人半个馒头的代价买通了两位工友,让他们在第二名枪兵准备加水的时候制造事端,自己在旁伺机动手。 饭前,外牢们用手推车为铸造车间送来了一只白色的双嘴搪瓷保温桶,刚在木架子上安放停当,枪兵便第一个走进来放水,老鲁见状也走了过去,在离桶不远处装出整理木模的样子,眼睛的余光时刻留意周边的动向。 第一名枪兵走了出去,换成第二名枪兵进来添水,老鲁眼看那厮将桶嘴对准壶嘴扭开龙头,忙对附近的工友一使眼色,两名木模工马上吵吵闹闹地扭打起来。 枪兵见了赶紧把龙头一关,将水壶随手往保温桶的顶盖上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打架的人面前,吼叫着将双方一把拉开,每人给了一个耳光。两名木模工骂骂咧咧地散去,枪兵回到保温桶前一看,咦,水壶不见了——就在刚才大耍威风的当口,老鲁已经一手捞走,飞快藏进乱七八糟的木模堆中,人也大摇大摆离开了现场。 枪兵四处寻找了一圈,还是不见水壶的踪影,但看看水桶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实在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加上外面的伙伴正好叫自己一块儿抽菸,一时也顾不得再找下去,最后只能自认倒霉,悻悻地走出车间。 不多时,刘子春进来送饭,老鲁对他扔了个眼色,去木模下面拿出那只水壶,偷偷塞了过去。 刘子春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害怕,但迟疑了一下,还是迅速接过来藏进了自己的衣服里面。 “带出工场大门就行,把它扔进墙边的草堆里,我自己会去捡。”老鲁轻声吩咐道。“离门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堆长得特别高的臭草,就扔在那儿。” “是不是开着一团团五颜六色小花的那种?长得好像挺高挺壮,叶子是有股臭味。”刘子春回忆了一下墙脚下的情形。 “对,我们乡下叫它臭草和臭金凤,”老鲁再次关照,“记住,离工场大门五十米左右的距离。” 刘子春答应着去了,顺利通过大门口的岗哨,拖拖拉拉地跟在手推车的最后面。 外牢们走出工场时,卫兵从来不用金属探测器,在他们眼里,这群吃得好、睡得舒服的红衣囚徒早就成了驯服的家犬,不存在任何危险性。 刘子春目测着老鲁关照的五十米距离,果然在道旁看到了好几株生长得十分茂盛的马缨丹,也就是老鲁所说的“臭草”,忙对同伴谎称要撒尿,不慌不忙地走近草丛,站在地雷警示线外看四周无人注意,随即从衣服里拿出水壶,闪电般往茂密的绿叶中一扔。 傍晚放工时分,大家在门边排着队等候检查放行,老鲁挤到孟松胤和韦九身边,又用眼色把李匡仁和郭松召唤过来,轻声传递了一个命令:呆会儿看到自己出列拔草的时候,赶紧一拥而上做掩护,同时尽量多拔一些灰菜和蒲公英,晚上好好吃一顿。 通过检查后,队列慢慢前行,老鲁接近离门五十米处的那堆马缨丹时,突然率先出列,弯下腰快速採摘离路边最近的野草,孟松胤和韦九连忙跟上前去,专挑灰菜和蒲公英下手,李匡仁和郭松也走出队伍,一同加入採摘行列。 由于后面的人还在接受检查,队伍前进的速度很慢,押解的鬼子此刻一付懒散相,见有人出列拔草也懒得去干涉。老鲁拔了几把蒲公英,迅速朝墙边埋有地雷的危险区域靠近,蹲下身来,拨开马缨丹那带有微刺的乱叶,一眼便看到了亮闪闪的水壶。 “挡住我。”老鲁对孟松胤低叫道。 孟松胤和韦九立即移到老鲁的身后继续採摘,老鲁回头望望见枪兵的目光正对着别的地方,赶紧拾起水壶藏入内衣里面,同时飞速将内衣的下摆塞入裤腰。 韦九见水壶到手,马上松了口气,看着眼前那茂密的马缨丹,突然灵机一动,似乎脑袋里又产生了什么好主意,随后左右开弓,採摘了一大捧马缨丹那略带毛刺的枝叶。 今天的晚饭依然是黄乎乎的老米饭,但碗里浇了一勺还很烫嘴的冬瓜汤,大家围着铺板上那一大堆被洗净的草叶,一个个吃得摇头晃脑,简直像过年一样高兴。孟松胤将灰菜叶泡在热汤里烫成半熟,吃上去滋味相当鲜美,嚼在嘴里“喀嚓喀嚓”响,听着都让人心里舒服。 老鲁招唿了一声邱正东、洪云林、林文祥等人,叫他们一块来吃,但邱正东马上客气地回绝了,意思非常明显,似乎就是不想和韦九、郭松这样的人走得太近。 灰菜和蒲公英很快便被吃光了,郭松伸手去拿放在一边的马缨丹,想尝尝这闻上去有股臭烘烘怪味的卵形毛叶滋味到底如何,但被韦九噼手夺了下来。 第114页 “别吃!”韦九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有毒!” 郭松正在奇怪,既然有毒为什么还要带进号房,李滋捧着饭碗走了过来,探头探脑地望着铺板上剩下来的绿叶,既想开口讨要,又有点不好意思。 自从上次越窗计划事发生以后,李滋一直饱受众人的冷淡,这次破门过程中虽然没捅出什么篓子来,但还是显露出了一些骨子里的软弱性和两面性,幸好月京未来之前一直忙得晕头转向,把突破的希望全押在老鲁和蒋亭虎的身上,但是,一旦等他缓过神来,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李滋这样的人身上后,不难想像将会出现极其严重的后果。 “怎么,想来点?”韦九斜了李滋一眼,口气非常友好。 李滋咽了口唾沫,实在抵挡不住那绿油油的诱惑。 “俗话说,三天不吃青,肚里冒火星,”郭松有点明白过来,阴阳怪气地嚷道,“吃点青,明天屎也拉得爽快。” “滋味好的都吃光了,要不,你就将就着吃点臭草吧,”韦九指指铺板上的马缨丹,“这玩意儿就是味道不大好。” “要是味道好,恐怕也轮不到你吃了。”郭松嬉笑道。 “你别说,有的东西闻着臭,炒熟了吃就一点不臭,”韦九一本正经地说,“比方说鱼腥草,闻上去又腥又臭,可用麻油一炒,那叫一个香。” “唉,可惜咱们没那口福。”郭松在旁一吹一唱。 李滋忍不住拿起一小捧马缨丹的枝叶,凑到鼻子下一问,发觉虽然有一股怪臭,但并不是十分厉害,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想想自己一直饱受便秘的折磨,终于有点动心。 “管它好吃难吃,能把屎拉痛快就行。”郭松继续煽风点火。“来吧,别客气啦。” 李滋将带着柔刺的绿叶塞入口中,皱着眉头嚼开来品尝,在起初那股令人厌恶的气息消散开来之后,带来的却是植物特有的清香和青涩。 “这么臭的东西,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孟松胤还是不忍心看着李滋一步步走进陷阱,伸手去夺那一捧碧绿的枝叶。 “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李滋并不领情,避开孟松胤的手反而加快了吞吃速度。 果然是习惯就好,李滋硬着头皮大嚼特嚼,很快便将铺板上所有的马缨丹全部吃下肚去,想像着明天应该能够像郭松所说的那样“拉得痛快”,心里边还相当满意。 事实上,拉是拉得相当痛快,但似乎也过于痛快了。 仅仅两个小时以后,李滋开始频频腹泻,粪便恶臭而且带血,身体也开始发烧,更奇怪的是眼鼻中出现了分泌物,而且还十分畏光,连头顶上那盏昏黄的电灯泡都怕,躺在铺板上得用被子蒙着头。 半夜过后,情况越来越糟糕,非但面色蜡黄,浑身衰弱,连走路都不会走了,只能躺在过道里喘着气不停地战慄。他哪里知道,可怕的马缨丹能使胆囊麻痹,肝肾衰竭,甚至能轻松放翻一头小牛,何况一名本就皮包骨头、虚弱不堪的人。 “黄鼠狼,敲门报告!”韦九命令道,将藏在号洞里的军用水壶拿出来递给老鲁。 老鲁将水壶藏进衣服里面,又特意去被子里挖摸了一阵,抠出一块厚实的碎布头放到水龙头下去淋湿,然后小心地放进口袋。 黄鼠狼擂门大喊报告,很快便叫来了一名值班的枪兵,隔着观察窗看看地上的李滋,马上去把月京未来叫来开门。 “会不会是虎烈拉?”韦九对匆匆赶来的月京未来问道,口气像是自言自语。 一听“虎烈拉”三个字,月京未来连忙后跳几步退到门外,用衣袖捂住口鼻,满脸都是恐惧之色。 “快快的,送到病栋去!”值班枪兵越俎代庖地下令道。 “快点,去两个人。”月京未来完全同意。 韦九朝老鲁使个眼色,弯腰抬起了李滋的上半身。老鲁赶紧踏上一步,抱起李滋的双腿便朝号门外抬。月京未来命令值班枪兵一路押解,自己则躲得远远地负责锁门、开门。 外面的月色很亮,韦九和老鲁费力地抬着李滋那沉重的身体走向病栋,枪兵则隔开十几步路远的距离跟随在后面,掩住鼻孔的袖口始终没敢放下来。 病栋里空无一人,上次那位患虎烈拉的小伙子肯定早已死去。 “你快去地下室,这里交给我。”韦九一进门便对老鲁说。 老鲁放李滋的腿,快步直奔地下室。 韦九磨磨蹭蹭地将李滋搬上板床,嘴里故意“嗨、嗨”地叫,似乎正在拼命地用力气。病栋内黑灯瞎火,值班枪兵又不愿意靠得太近,站在老远处一点也没觉出异常来。 刚把李滋放平在床板上,韦九脚下突然踢到一件圆熘熘的硬物,发出一声清脆的玻璃碰击声。 弯腰捡起来凑到月光下一看,原来是一只挺大的盐水瓶,突然想到老鲁曾经讲起,前些天被扔在这里时台湾医官给他打过针、吊过水,这瓶肯定就是当时留下的——早知道这里有现成的玻璃瓶,就不用冒险去偷鬼子兵的水壶了,不过,现在把它带回去也好,也许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韦九撩起衣服下摆,将盐水瓶贴胸藏在内衣里面,同时蹲下身在地上一摸,又摸到了三只小小的厚壁玻璃瓶,想了想,也干脆一併藏入口袋。 第115页 与此同时,老鲁早已摸黑走进地下室,边走边摸出水壶,并预先拧开了上面的金属盖。 地下室内十分暗,仅靠一扇只露出地面二、三十公分的顶窗通风透气,幸好窗外不远处竖着一盏路灯,恰巧漏进一缕还算明亮的灯光,不偏不倚地投射在地面上那一米见方的硝镪池井盖上。老鲁掏出口袋里的湿布条扎在脸上,将口鼻全部蒙住,随后将水壶放在由耐腐材料特制而成的井盖上,开始动手搬取墙角里那些木夹中的陶瓷容器。 按照孟松胤的提醒,搬动时需避免摇晃和碰撞,老鲁小心翼翼地将大肚小口的陶坛捧到灯光下,慢慢旋开顶端由耐腐蚀材料制成的盖子。一股刺激性气体顿时喷吐而出,虽然隔着湿布条,老鲁还是觉得鼻腔、气管和双肺一阵刺痛,连忙屏住唿吸,捧住坛体倾斜坛口,将里面那穷凶极恶的液体轻轻灌入水壶。 铝质水壶发出“嗤”的一声,但很快便无声无息。 估摸着至少已经装满半壶,老鲁放下陶坛,盖紧盖子放回原处,随后旋紧水壶的盖子,拉下脸上的布条擦擦外表面,将倾倒时溅到的残液抹去。 布条冒着烟很快便千疮百孔,为求保险,老鲁又按孟松胤关照过的那样,伸手去墙壁上抠了一些墙灰,在手掌中碾碎了抹往铝壶的表面,让其中的石灰成份起到有效的中和作用。做完这一切,老鲁解开衣服,将水壶端端正正地挂在胸前,扣上衣扣后回到地面。 “好了?”韦九问。 “好了。”老鲁答道。 外面的枪兵早就等得不大耐烦,用日语骂骂咧咧地咕哝着,依然跟在两人身后走回“羽”字号监房。 孟松胤见硝酸顺利搞到,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而韦九随后亮出的那一大三小四只玻璃瓶,就更属于意外之喜了。 孟松胤兴奋地说,下一个步骤就是想办法去搞硫酸,正好需要合适的容器,本来考虑让刘子春去搞一只陶罐之类的东西,但密封问题又解决不了,正在为此伤脑筋呢,现在有了盐水瓶,真是天助我也。至于那三只小小的厚壁玻璃瓶,医学上称为“西林瓶”,暂时还派不上什么用场,先一起藏进号洞再说。 第二天早晨,为避免“传染”,五号房全体停工,同时对所有的人进行简单的消毒处理。 外牢送来了一只装满石灰粉的草包和一小包石碳酸粉,外加一只半人多高的废汽油桶,孟松胤见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说日本人真是太够意思了,简直无异于雪中送炭——石碳酸呈针状结晶,散发着一股特殊的臭味和燃烧味,原本应该为白色,但现在暴露在空气中已经变为淡淡的粉红色。 月京未来隔着铁门上的观察窗命令道:李滋睡过的地方和便坑周围要遍撒石灰粉,铺板、地面和使用器物要用稀释后的石碳酸溶液擦拭,另外,每人都必须钻进汽油桶内的石碳酸消毒液中浸泡,像初入野川所那天一样,连头皮都得浸湿。 “这几天,我天天都在动脑筋到底怎样才能搞到苯酚,没想到,最后竟是送上门来的买卖。”李匡仁感嘆道。“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是啊,再把硫酸搞到手,我们就成功了。”孟松胤兴奋地对李匡仁说。 三十四、设备和原料 取得硫酸和玻璃滴管的任务,交给了林文祥和耿介之,因为两人同在装配车间的搬运组,具有接触这两样东西的便利条件。 由于修械所内很少有大型工件的转运,所以目前只配备了两辆载重量为半吨的小松牌蓄电池叉车,由林文祥和一名来自二号房的年轻人负责驾驶及操作,而耿介之和一名姓陈的老头则专门负责机修部分,主要任务就是修理那两辆三天两头出毛病的破叉车。姓陈的老头以前干过汽车修理,对液压件的维修很有经验,耿介之拜其为师边干边学,也掌握了不少机修技术。 隔天傍晚放工之前,林文祥将叉车上的蓄电池接上电源充电,以便经过一夜的饱充使电解液中的硫酸浓度提高。一般情况下,电解液放电后的硫酸浓度只有10%至15%,而充足电后能达到35%至38%。叉车上配备的铅酸蓄电池与汽车和摩托车使用的启动型产品不同,属于牵引型中倍率放电设计,通常使用管式极板,容量比使用片式极板的启动型产品大得多。 一大早进入车间以后,林文祥拔去充电电源,顺便将蓄电池上的接线端子拧松后拔离,随后坐上驾驶座装模作样地启动叉车——结果当然是毫无反应。 “破车又出毛病了,是不是蓄电池坏了?”林文祥大声嚷嚷道。 “不会啊,这组蓄电池刚换上去不久,不可能那么快就坏,来,我来检查一下。”陈老头放下手中的活计,打开工具箱准备拿出里面的长颈胶头滴管。 “陈师傅,我来检查吧,会不会是液面太低造成的。”耿介之抢着说道。 “嗯,我这边正忙着呢,你去看一下吧。”陈老头把工具箱往耿介之面前一推。 耿介之拿了两根长颈胶头滴管走到叉车旁,拧开蓄电池的加液孔盖,将滴管慢慢探入槽格,捏动橡皮球吸取稀酸液。林文祥扭头看看四周无人注意,赶紧从怀里摸出一只玻璃瓶,也就是韦九从病栋带回来的那只盐水瓶,拔去橡皮帽迅速递了上来。 第116页 耿介之将滴管插入玻璃瓶,捏动橡皮球挤出电解液,然后重复以上动作,在多个槽格中吸取那浓度应该在35%以上的稀硫酸。林文祥见速度太慢,忙拿起另一根滴管,学着耿介之的样子一块儿吸。 “怎么样?”陈老头在远处探头问道。 “液面是低了点,回头我加点蒸馏水。”耿介之边回答边加快手上的动作,玻璃瓶里已经积满半瓶酸液。 刚说到这里,大门口的一名枪兵突然走近来观看,看两人蹲在叉车旁到底在捣鼓什么。 叉车充电时一般都停在门口的配电箱旁,离门口的岗哨不远,平时遇到拆解、维修的时候,穷极无聊的士兵总爱凑过来看热闹解闷。耿介之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点慌张,手一哆嗦,一滴酸液落在地上,滋一声微响,水泥地上顿时被腐蚀出一滩灰白色。 “别慌,小鬼子只是看热闹,谅他看不懂什么名堂来。”林文祥低声说道,神态显得十分安详。 耿介之想想确有道理,干脆放慢速度,从容不迫地继续工作,但还是觉得枪兵站在旁边有点碍手碍脚,灵机一动,想是不是吓唬一下这傢伙,于是故意将手一晃,让几滴酸液掉落地面。 “太君,毒气大大的有。”耿介之用衣袖掩住口鼻,装出一付不堪忍受的表情。 枪兵听明白了,赶紧后退几步站到门外。 装满整整一瓶酸液以后,林文祥盖紧橡皮塞,随手藏在墙角边的杂物堆里,等傍晚放工前再拿出来,偷偷塞入裤管后用布条将瓶身绑在小腿上。 “两根滴管我来带。”耿介之准备学这个样子夹带。 “还是我来带吧,万一被发现,损失也小点,”林文祥将滴管抢了过来,“与其两个人都冒险,还不如一个来扛。” 耿介之感激地拍拍林文祥的肩膀,看着对方将两根长颈胶头滴管藏进另一只裤管。 天气虽然已经渐渐暖和,但大家仍然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现在裤管里夹藏着玻璃瓶,从外面看还真看不出来,只是走路时得加倍小心。放工通过门口的检查时,大伙将林文祥拥在中间,免得被鬼子从步履上看出破绽来。还好,像往常一样,哨兵挑着人搜身,态度并不十分认真。轮到林文祥通过时,随意摸了摸上下口袋,根本就懒得蹲下身去检查两腿。 回到号房,林文祥解下玻璃瓶,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孟松胤说,好,现在原料已经齐备,下一步就是准备工具了。 首先需要一只容器,想来想去只有日本教官煮茶用的陶壶最合适,郭松自告奋勇说,自己还没作过什么贡献,这个问题就由他来负责吧,在放工前找机会偷过来,绑在小腿上或揣在怀里带出来。 最近,日本教官们已经懒得自己动手煮茶,特别委任郭松担当此职,每天一大早在教官们尚未进车间之前便用电炉和茶壶烧水。郭松藏起茶壶,顺手打碎了几只杯子,将碎陶片混在一起,推说是自己不小心打碎了茶壶和茶杯,接受了一系列“笨蛋”、“废物”之类的评价以后矇混过关。 邱正东和洪云林的任务是制作一只简单的小铁炉,用铆焊车间里随处可见的薄铁皮焊成一只像一本书那么大的方盒,上面再加两根横档作托架,看上去就跟一个“目”字一样,做好后托刘子春带出工场大门,仍旧扔在墙角的马缨丹丛中。 关于燃料问题,孟松胤思考了很久,在号房里烧动明火,首先火光要小,其次烟雾和气味也要小,要满足这些条件,最理想的莫过于酒精了,但是这玩意只有医务室才有,很难搞到手。煤油倒是不难搞到,洋风炉中就有,但这玩意烧起来气味太重,容易被发现。最后只剩唾手可得的煤炭了,但同样存在着烟和味都太大的毛病。 韦九出主意说,他以前在乡下见过农民烧炭,可以学这个法子用木材在炉道里试试看。李匡仁说,这个办法好,我记得煤的燃烧热量是每千克15至27百万焦耳,比木材稍微高点,而木炭能达到每千克32百万焦耳,整整翻了个倍。孟松胤说,从化学角度而言,木炭是木材经不完全燃烧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热解而成,是一种残留焦油的、不纯的无定形碳,热处理车间的工业炉达不到这样的加工要求。韦九说,我可以找些桦木、青冈木之类的硬木块,一大早在炉排上点火烧着后捅到烟道里去,然后到后面出灰口去扒出来焖在炉灰里,这样煅成的炭烧起来没什么烟。 “松胤兄,我觉得这些东西解决起来都不难,难的是如何找到一只温度计,”李匡仁提醒道,“这个问题你是如何考虑的?” “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件事,”孟松胤的情绪马上一落千丈,“实在不行,只能不用温度计,凭经验大约估计。” “不行,这可开不得玩笑!”李匡仁惊叫起来。“没有相对准确的温度,出了纰漏怎么办?” “什么样的纰漏?”韦九问道。“会爆炸出人命?” “差不多。”孟松胤无奈地点点头。“实际上,我们非但缺少一只温度计,还缺少一只钟錶呢,反应过程中需要严格控制时间,单靠嘴巴数数似乎不大靠谱。” “是啊,时间控制不好一样出纰漏。”李匡仁看上去已经没什么信心。 第117页 “钟錶的问题不大,我已经想好办法了,”孟松胤拍拍李匡仁的肩膀为其鼓气,“郭松,你把龙头从病栋捡来的小药瓶拿来。” 郭松钻进号洞,找出那三只西林瓶递给孟松胤。 “瞧见没有,这就是我的钟表。”孟松胤得意地说道。“老鲁,你明天把两只小瓶带进车间,用铁丝在两只橡皮帽上各钻一个小洞,然后在其中一只瓶内灌满你们铸造用的石英砂……” “我明白了,是做一只沙漏!”李匡仁叫了起来。“妙,实在是妙。” “两只瓶口对口,接缝处用水玻璃封一下,这样绝对牢靠,”孟松胤把两只西林瓶递给老鲁,“还有,橡皮帽上的小孔先钻得小一些,把石英砂装进去后马上调试一下,最好能把一瓶砂流尽的时间控制在一分钟。” “这个比较难估计,”李匡仁摇摇头,“没有钟錶作基准,只能默念一到六十的数字,可能误差比较大。” “没有办法,只能靠多校对几遍来避免误差,”孟松胤一把抓过老鲁的手腕,像一名中医那样凝神把脉,“健康成年人的心跳大概是每分钟60至80次,我看老鲁好像很标准,基本上是每秒钟一跳。明天你就把着自己的脉校正几遍,注意,得在休息的状态下,心情也不能紧张。” “明白,试准了再封起来。”老鲁哈哈大笑。“这点小事,根本不可能让老子心跳加快。” “两根胶头滴管正好一根当搅棒、一根当滴管,可以说不缺什么了,”李匡仁沉吟道,“可是,说来说去,温度计还是没着落啊。” “医务室里的温度计能不能用?”老鲁问道。“能用的话,我想想办法。” “不能用,”李匡仁一口否定,“那是体温计,测温范围是35度到42度,我们需要的是量程能达到100度的。而且,体温计内的水银柱标示的是恆定读数,也就是说,不会随着温度的变化而动态显示。” “对了,所以医生护士量完体温后要甩几下。”耿介之第一个明白过来。 “其实,这两种温度计的结构和原理都大同小异,如果我们真能搞到一支医用体温计,也许就有办法改造成一支实验用的温度计了,”孟松胤将手里剩下的一只西林瓶举到眼前,“原本我考虑土法上马,用玻璃滴管插入这小玻璃瓶,里面灌点煤油或是带颜色的水,但这玻璃滴管虽然够长,但又实在太粗,要是能搞到一根细玻璃管就好了。” “孟夫子,你刚才说,要是有一支体温计就能改造?”老鲁问道。 “对,把前面的玻璃泡敲掉,把里面的水银倒掉,插到这只小玻璃瓶中用煤油做测温介质,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来实现测温的目的。”孟松胤解释道。“测温介质的膨胀系数、沸点、凝固点有所不同,用煤油和红钢笔水测到100度绝对靠谱。” “煤油不难弄,洋风炉里就有,”郭松插嘴道,“红钢笔水就更好办了,自己滴点血在水里不是一样?” “自己放血?亏你想得出来。”李匡仁苦笑着摇摇头。 “这小子说得没错,放血!”老鲁突然被此话启发,勐地一拍大腿。“我有办法搞到体温计了。” “什么办法?”李匡仁忙问。 “那个姓林的台湾医官人还不错,有一次在病栋跟我说过,如果伤口有问题可以随时找他,”老鲁站起身来说道,“这傢伙上次活割我和蒋亭虎,也是被逼无奈,要是我能进医务室,应该不难找机会偷到一支体温计。” “医务室主要是为狱官和日本兵开设的,不会让普通囚徒随意进出,”孟松胤并不认同这一想法,“再说即使肯让你去,月经未来肯定从头到尾陪在旁边,你根本没机会下手。” “那我问你,体温计前面的小玻璃泡是不是没用?”老鲁想了想问道。 “对,我只需要那根细玻璃管。”孟松胤答道。“当然,如果能同时再搞到一支注射器就更好了。” “那就好办了,”老鲁笑了起来,“我就说我发烧了,然后量体温时把玻璃泡咬断……” “不行,”李匡仁马上打断,“水银有毒,别说吞进肚子里去了,就是在空气中挥发也有毒性。” “体温计内的水银容量大概是500到700毫克,其中汞含量不超过百万分之0.1,只要不接触到人体的伤口部位,一般来说问题不大。”孟松胤却有不同的看法。“以前在实验室里我经常打碎温度计,一般都是找些硫磺粉撒在地上,让它们生成硫化汞不再挥发,或者用干面粉撒在上面,在地上挖个坑直接埋掉。” “呵呵,这种事我还没遇到过。”李匡仁不得不承认孟松胤的学养比自己深。 “以前齐依萱在医学院实习的时候还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有些小孩发高烧的时候煳里煳涂把体温计咬破,水银都流进了消化道,”孟松胤回忆道,“这时一般都喝些牛奶和鸡蛋清之类富含蛋白质的东西,让蛋白质与水银结合以延缓吸收,同时再吃一些粗纤维的食物,一般都能随粪便排出……” 第118页 提到齐依萱的名字,孟松胤突然剎住话头,眼中闪过一丝哀痛,再也无心往下细说,而李匡仁同样神情默然,双眼投向黑沉沉的窗外,就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了,我就试试看吧。”隔了好一会儿,老鲁跳下铺板打破了沉默。“把小药瓶给我。” “要这小药瓶干什么?”孟松胤将西林瓶递给老鲁。 老鲁并不回答,慢慢脱开衣服,露出了胸口上的伤疤。 刀疤早已癒合,形成一条条嫩红色的肉丘,像肥壮的蚯蚓一样趴在胸大肌上。老鲁用指甲剥开西林瓶顶端那包裹在橡皮帽上的薄铝皮,将尖硬的锐角对准伤疤用力刺入。孟松胤勐然明白过来,刚想伸手阻拦,却被老鲁一甩手挣脱,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老鲁咬紧牙关死命一划,锋利的铝皮将整条伤疤活生生地撕剥开来——鲜血勐地沁出,霎那间便染红了整个胸膛。 孟松胤转身直奔大门,使劲敲响铁门并声嘶力竭地大喊“报告”。 月京未来打开铁门后首先查看伤情,然后厉声喝问是如何造成的。 “头晕,有点发烧,”老鲁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脚下一滑,正好撞在水斗的尖角上……” “废物,就会给人添麻烦。”月京未来不耐烦地骂道。“忍着吧,医务室的人早就下班了。” “林医官对我说过,任何时候都可以找他……”老鲁解释道。 “报告,体质太虚,如果血流不止的话,很可能会送命。”孟松胤站得笔直帮腔道。 “是啊,脑门还挺烫。”韦九装模作样地摸摸老鲁的额头。 “出来吧。”月京未来皱着眉头一扭脑袋。 走出羽字号监房的大门以后,月经未来派一名哨兵去宿舍把林医官叫来,自己押着老鲁慢慢走向检身室楼上的医务室。 林医官匆匆赶来后首先为老鲁止血,包扎的过程中,老鲁说自己头晕发烧,能不能量一下体温,林医官没有多想便从桌子上拿起一支体温计插入老鲁的口中,随后用纱布将洒满止血粉的伤口盖住,再用胶布呈井字形固定。 老鲁眼看伤口处理完毕,立即将舌头底下的体温计移到牙齿中间,揣摩着玻璃泡与玻璃管之间的细颈部位,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 “喀”一声脆响,玻璃颈应声断裂。 “体温计断了?”林医官顿时大惊失色,“快把水银吐出来!” 老鲁拔出口中的玻璃管,弯腰吐出玻璃屑和残余的水银,只见那些溅落的液体像荷叶上的水珠那样不安地乱滚,形成一片亮闪闪的银珠。 “快漱口!”林医官立即去水龙头下接了半杯自来水递给老鲁。 “笨蛋!”月京未来边骂边弯腰察看水泥地上的水银。 “快退后,水银会蒸发,有毒!”林医官警告道。 月京未来连忙用袖口捂住鼻子迅速后退,旁边的枪兵见了也吓得半死,竟然一步跳到了门外。林医官抄起桌子上的止血粉,全部撒向地上的水银,然后戴上口罩,用棉签和刮刀将已经成为淡黄色的固态物体装入一只小玻璃瓶。 乘这混乱当口,老鲁悄悄地将玻璃管藏入了口袋。 “有没有吞进肚?”林医官问老鲁。“水银的毒性很大,开不得玩笑。” 老鲁装出傻乎乎的样子点点头。 “快去厨房拿两只鸡蛋和一把生韭菜,否则会出人命。”林医官对月京未来嚷道。“别忘记在生韭菜上撒点油。” 月京未来非常恼火,更不愿大日本帝国的物资受损,但想到现在经过培训的囚徒同样也是帝国的一笔财产,只得气哼哼地向枪兵传达了这一指令。 “哈伊!”枪兵一熘烟地跑下楼去。 “自己抠喉咙呕吐一下。”林医官指着墙角边的水斗对老鲁命令道。 老鲁趴在水斗边干呕了半天,没吐出什么名堂来,由于刚才咬的时候有所准备,实际上水银根本就没进入喉咙。 “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打一针解毒针吧,”林医官想了想,拿起了消毒盒内的注射器,“幸好我手上还有几支二巯丙醇,算你小子运气。 打完针,鸡蛋和韭菜已经取到,老鲁仰起脖子,磕开蛋壳将蛋液灌入喉咙,随后狼吞虎咽地将乱草般的生韭菜吃下肚去。努力下咽的当口,眼中瞥见月京未来正和林医官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有关水银的话题,连忙偷偷伸出手去,将桌子上那支刚用过的注射器捞进了裤兜。 三十五、苦味酸 运进工场的三八大盖越来越多,工作强度和难度也越来越高。 孟松胤一直在寻找一种能暗中破坏这些杀人武器的办法,让所有经过修整的枪枝存在某种外表看不出来的瑕疵或隐患,但始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车床组的任务是为枪管的外部抛光,这一步骤虽然大有手脚可做,但很容易被检测出来:枪管的强度相对而言比较弱,由于高速旋转的原因,一不小心便会造成弯曲的后果,但在装配过程中容易被检测出来。 后来,孟松胤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瞄具部分,希望能找到其中的一处软肋,但分析来分析去依然一无所得。三八大盖的瞄具用燕尾槽与准星座配合,可以横向调整,外加一只可以竖立的框式表尺,上有三个觇孔照门抵消瞄准误差,整体相当简洁,并无下手之处。最后,经与老鲁、韦九、洪云林等人再三讨论,一致认为只有撞针部分才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第119页 撞针由超硬和耐高温的合金钢制成,如果暗中为它增加一道退火工艺,便可达到材质变软而外表看不出来的目的,这样装配而成的枪枝上了战场,用不了多久便跟烧火棍没有两样。韦九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由我去跟热处理车间的弟兄们商量着办,让小鬼子来个哑巴吃黄连。 温度计的制作很顺利,孟松胤让韦九带回来一小片木板,花了半个小时便做成了像模像样的成品:老鲁身上那沾血的纱布首先被揭了下来,放在碗里洗出血水后灌进西林瓶,随后插入那支断头体温计的玻璃管,将二者一同固定到木板上去,用细布条临时捆绑起来——明天由老鲁带进热处理车间,用水玻璃彻底粘牢,同时封堵玻璃管与橡皮盖之间的缝隙。 温度计制作不难,难的是必须调校后才能使用。按常规,必须分别在加冰的水中和沸腾的水中得到0度和100度的标点,但现在根本无法搞到冰块,只能以人体的体温为基准,将土温度计的西林瓶含在舌头底下,以玻璃管内血水的标示高度为37度,在木板上刻上一条印痕,随后将土温度计交给郭松,找机会在为教官们煮茶的当口将西林瓶插入沸水,以玻璃管内血水的标示高度为100度再刻上一条印痕,最后带回号房,由孟松胤在37和100的刻度之间均匀地分成63个等分,用西林瓶上剥下来的铝皮在木板上每隔十度刻出一道标示线。 三天里边,“目”字型炉具和茶壶被先后带回号房,韦九煅成的木炭也陆陆续续带了不少回来,所有的东西全部藏入号洞,让人觉得既兴奋又不安,但又唯恐日本人又来一次大搜查。 “现在就担心小鬼子来个突然袭击,”韦九感嘆道,“千辛万苦准备好这些宝贝东西,要是被狗日的搜走,我他妈就不活了。” “是啊,付出了多大代价啊。”老鲁隔着棉衣轻轻抚摸胸口的伤处。 伤痕已经初愈,上面的纱布早已拿了下来,用肥皂彻底洗净后绷在一只饭碗上,周围用橡皮胶带粘牢在碗口。孟松胤说,到时候这能起到过滤的作用,也是必要的设备之一。 “孟夫子,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说说到底怎么个干法了吧?”郭松实在忍不住好奇。“咱们就在鬼子的眼皮底下干这事,想起来简直跟疯子没有两样。” “他妈的,就是说了你也不懂啊,瞎打听干什么?”韦九大笑道。“孟夫子的脑袋瓜子确实灵,反正我就认准这个死理了,说怎么干就怎么干,肯定没错。” “孟夫子,只需要这三种可怜的原料和几件原始的工具,真的就能制造出军用级的炸药来?”耿介之的问题具有一定的深度。 “从理论上来说,完全没有问题,不信你可以问李匡仁。”孟松胤回答道。 “没错,从理论上讲完全行得通,”李匡仁神色并不轻松,“不过,制作的过程非常危险,特别是我们并没有实践的经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反应过程中随时都可能爆炸送命,这个大家得有心理准备。” 大家吓了一跳,纷纷面面相觑。 “我看也没什么准备不准备的,大不了就是轰隆一声上西天呗,”老鲁哈哈大笑,“这跟上战场一样,没什么可怕的。” “危险确实不小,整个过程都没有安全可言,”孟松胤正色说道,“反应过程虽然概括起来只有两步,先是在苯酚中加入硫酸,生成磺酸化合物,随后加入硝酸便得到了苦味酸,但问题是硫酸需要浓的,而我们只有稀的;硝酸需要稀的,而我们却只有浓的,这就增加了不少麻烦。” “苯酚?”耿介之听得很仔细。“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苯酚?” “就是石碳酸嘛,”李匡仁解释道,“低熔点的苯系中间体,是很多西药的原料,像阿司匹林、水杨酸什么的里头就有它,稀释后能直接作防腐剂和消毒剂使用,所以鬼子要我们用它泡身体。” “这么多东西藏在身边太不安全了,依我看,别夜长梦多,明天晚上就动手吧。”孟松胤看着韦九说道。“火种没问题吧?” “绝对没问题,石膏壳我已经浇好了。”韦九点点头。 “明天我就找机会去洋风炉里抽煤油。”郭松也一脸严肃。 韦九的设想是放工前去炉子里烧好一块木炭,装入一只预先准备好的石膏壳中包裹起来带回号房;为了发火迅速,郭松用注射器去洋风炉中偷偷抽取一些煤油——孟松胤考虑土制温度计中的血水到100度后可能会汽化而显示不清,这样的话就可以马上用煤油来代替。 第二天,火种和煤油安全运回,吃过晚饭以后,所有的原料和设备全部搬入天井,在走廊下的死角里一字摆开,洗澡用的汽油桶内装满了清水放在墙角边。 不多时,值班狱官前来封号,一扇扇号门关得震天动地。 “都进来了吗?”一名年轻的狱官在五号房的窗口问道。 “都进来了。”韦九抬头回答道。 小铁门迅速关闭。 现在,天井里只剩下了孟松胤、李匡仁和老鲁这三个人。 屋内的铺板上,韦九让大家把三个人的被子照平时的样子铺开,里面塞进一些饭碗、衣服之类的杂物,看上去鼓鼓囊囊像是睡着人,防止窗口巡视的枪兵看出漏洞。 第120页 天色还没黑透,老鲁将石膏壳内的火种倒在“目”字型炉体的木炭中,李匡仁将注射器中的煤油喷射了些许在炭块上,很快便引燃起一股鲜红的明火。 第一步要做的是提高硫酸的浓度,将来自蓄电池内的最高不超过38%的稀硫酸通过最原始的蒸发手段提高浓度。水的沸点是100度,而纯硫酸的沸点是338度,在稀硫酸中,由于硫酸和水之间引力的影响,成为拉乌尔定理的正偏差,第一个达到的沸点就是水的沸点100度,然后随着水的不断蒸发,一定时间后,98%浓度的硫酸就会形成恆沸物。倘若有条件加入无水硝酸镁,脱水蒸馏后就能得到100%的纯硫酸,也即“发烟硫酸”,那下一步的反应速度就更快捷了。 茶壶里的液体蒸腾、翻滚,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来,幸好现在戒护队负责巡夜的士兵还未上岗,空中走廊上不会有人走过。 第二步是将浓硝酸稀释,由李匡仁一个人操作,用湿布巾蒙住口鼻,将军用水壶中的浓硝酸缓缓倒入装有清水的饭碗中,然后用玻璃滴管当搅棒慢慢搅拌,待温度冷却后再渐次加入。硝酸的气味更加刺鼻,老鲁竖起双耳倾听四周的动静,唯恐隔壁的四号房和六号房有人发觉后吵闹起来。还好,听了半天没有动静,也许那些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现在已经趴在铺板上沉入了梦乡。 这当口,孟松胤早已将茶壶中提纯后的浓酸倒回盐水瓶,换上一壶清水在火炉上继续烧,然后摸出口袋里的纸包,将粉红色的石碳酸往水中倒入一部分。随着水温的上升,结晶体开始融化,孟松胤将温度计插入水中,玻璃管中的液面很快上升,显示出40度以上一些的刻度位置。孟松胤非常满意,石碳酸的熔点为43c,这说明土温度计的测温误差很小,完全可以当此大任。 接下来向石碳酸溶液中加入浓硫酸,用滴管边滴入边搅拌,同时将温度计插入反应液中不停观察温度,直至温度上升至95c。 “准备冷水。”孟松胤对李匡仁低声命令道。 李匡仁立即拿起一只空饭碗,去汽油桶中舀来一碗清水,蹲在孟松胤身旁随时听候指令,防止温度继续升高。 “计时开始。”孟松胤对老鲁命令道。 老鲁将土制沙漏翻了个身,两眼密切注视着,每逢瓶中的砂子漏尽便再翻一个身,同时用指甲在墙上划一道笔划。 “加点火。”孟松胤的眼睛直盯着温度计。 老鲁用一根细长的木炭将炉中通红的炭块挑松、翻身,又加入几块事先敲碎的新炭。 这是一个重要的保温过程,既要保持95c的温度,但又不能继续升高,否则将立即发生致命的危险。孟松胤不时地将温度计插入反应液中观察温度,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包裹在湿布巾下,露在外面的双眼在夜色中熠熠发光。苯酚易被氧化,一遇稀硝酸即生成红、黑色产物而报废,所以必须先使其与浓硫酸作用,在苯环上加上一个羟基,发生取代反应,也就是磺化反应,生成相对稳定的磺酸化合物,随后再用硝酸与磺酸物反应,以硝基取代磺酸基。 “不好,温度超出!”孟松胤低吼道。 李匡仁迅速递上饭碗,以便孟松胤将茶壶的底部浸入冷水中散热降温。借着月色和炉火,细看温度计液面终于下降,孟松胤舒了口气,脑门上沁出了冷汗。 “好险哪。”李匡仁声音都有点发抖。 老鲁在墙上划的“正”字达到了八个,也就是说,40分钟过去了。 孟松胤取下茶壶,使反应液自然冷却,随后又将壶身浸入汽油桶内的冷水中加速冷却,直到温度计的指示回落到最低位置的37c,又耐心等候了几分钟,以便冷却到安全的30c以下。 “可以开始硝化了吧?”李匡仁问道,“得抓紧时间,一会儿鬼子就上岗了。” 孟松胤点点头,拿起滴管开始往反应液中逐滴加入硝酸,李匡仁则同时用另一支滴管进行快速搅拌。滴加的速度先慢后快,得时刻防止产生泡沫冒出,而且反应液温度不能超过80c。 老鲁依然操作沙漏计数,20分钟后,滴酸完毕,一些黄色的物质开始析出,最后经90c以上保温10分钟,待反应液冷却至50c以下后,倒入水中进行稀释,等沉淀后用木调羹舀出浮在上层的固体物质,然后倒掉壶中的废酸,将刚才舀出的物质与沉在壶底的物质合併。 “2,4,6——三硝基苯酚!”李匡仁激动地低叫道。“传说中的苦味酸,我们成功了!” 孟松胤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将苦味酸加入凉水洗涤两次,全部倒进绷着纱布的饭碗进行过滤,让滤渣在空气中自然晾干。 “好,大功告成。”孟松胤对老鲁点点头。“赶紧熄火。” 老鲁马上舀了一碗水倒入炭火,“嗤”一声响,水汽四下瀰漫,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烟煳味来。 “好像有脚步声!”李匡仁警告道。 仔细辨听,脚步声由头顶上的走廊里传来,看样子是戒护队士兵上岗了。 老鲁毫不犹豫地脱下棉衣,往炉子上严严实实地一盖,按住四角让烟气无法外泄。夜风吹来,烟火气息散去了不少,但空气中不免仍然有些残留。 脚步声渐近,走到五号房的窗口时突然停止不前,吓得走廊下面的三个人心脏都快蹦出嗓子口了。孟松胤竖起耳朵倾听头顶上两名枪兵的交谈,虽然那浓重的关西口音听上去比较难懂,特别是那些含煳不清的绕舌音更令人头疼,但基本意思仍然能够明白。 第121页 一名士兵勐嗅着鼻子辨别气味的来源,咕哝着会不会是厨房里失了火,随即又否定说不像是厨房方向飘来的,倒有些像附近什么地方散发出来的。另一名士兵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是野外的农民在烧稻秸做肥料,不必大惊小怪,说罢,隔着窗户察看五号房内的动静,但看了半天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春夜的气温不算太低,但骤然脱去棉衣而只穿一件单衣的老鲁还是冷得直打哆嗦,冷风袭来,鼻黏膜受到刺激勐地一痒,忍不住想打喷嚏,但想到鬼子兵就在头顶上,只要发出半点动静,后果将不堪设想,只得捏紧鼻子反覆按压,咬紧牙关拼命屏住鼻腔里的空气,最后总算成功地忍了回去。 等到脚步声走远,老鲁拿起衣服让烟气散尽,将鼻子抵在棉衣上,总算轻声打出了一个迟到的喷嚏。 “我们轮流睡一会吧,离天亮还早着呢。”老鲁穿上棉衣提议道。 “你们先睡吧,我来留意走廊上的动静,”孟松胤道,“我一点都不困,正好仔细斟酌一下接下来的步骤,看採用哪种起爆方案比较妥当。” “好吧,留神我打唿噜。”老鲁笑着在水泥地上躺倒。 守着身边这一大堆可笑的“设备”,孟松胤渡过了一个漫漫长夜,也基本理清了起爆的思路。 在众多的烈性炸药中,苦味酸的威力仅次于诺贝尔发明的硝化甘油,是军事史上最早使用的一种勐炸药,只是很快被德国人制得的梯恩梯炸药所替代而失宠,不过二战开战以来,以黑索金为主的高能混合炸药又成后起之秀而广受青睐。但是,不管炸药本身如何日新月异,起爆的方法却始终是热起爆、机械起爆、化学能引爆、电起爆这几种,其中最简单的首推热起爆中的导火索点燃法。不过,苦味酸虽然威力巨大,但在小剂量的情况下并不容易起爆,而且操作时需要一定的安全距离,就车间北面那堵加建的墙来说,至少需要一、二十米的距离。目前情况下自制导火索并不现实,甚至要比制作苦味酸还要艰难,需要硝化棉、丙酮、硝酸钾、硫磺、乙醇等一系列原材料,根本无法办到。 那么,唯一可以选择的还是电起爆。 但是,厕所里的灯泡和电线早已被去除,连教官们使用的电炉也不见了踪影——上次电热丝经铰接以后虽然还能使用,但寿命大为缩短,没用几次便再次烧断,被伊藤英明带出了工场,目前干脆只用比较保险的洋风炉。 那么,除了车间里的交流电源,就没有办法好想了吗? 孟松胤突然想到了伊藤英明经常带在身边的那支手电筒! 天亮以后,所有的“设备”全部分散开来带入工场藏匿,号房里不留任何痕迹。孟松胤将制得的苦味酸分装在三只西林瓶中,一併藏于自己那台车床的底座下面。苦味酸自燃的温度在300c左右,而“闪点”更低,仅有150c左右,强烈的摩擦、震动和碰撞都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所以,现在孟松胤每天在那三只小瓶周围转来转去,简直无异于与死神共舞。 孟松胤关照所有的弟兄,如果遇到鬼子兵扔掉烟壳,一定要捡起来看看里面有没有锡纸。当然,那些站岗的枪兵大部分也是穷光蛋,平时只抽得起廉价的牌子,里面的防潮内衬都是那种夹心涂覆柏油的双层纸,带锡纸内衬的“仙岛牌”和“美伞牌”难得一见。 此外,如果有机会的话,还要设法弄到几根火柴。 郭松说,捡烟盒没什么难的,即使被鬼子发现也不要紧,但火柴就难弄了,恐怕只能找刘子春帮忙。 “孟夫子,你要烟盒干什么?”韦九不解地问。 “引爆炸药呗。”孟松胤漫不经心地答道。 三十六、原始的电池 工场里运来了一大批迫击炮和轻机枪。 经简单分解并按工序分类,这些武器被送入各个车间,所有的空地上全都堆积如山,工作量也由此勐增,自清晨六点开始,一直要忙到晚上八点收工,每天足足劳作十四个小时,连教官们也大喊吃不消。 由于工件需要频繁转运,原先关于上气楼必须由教官批准并陪同的规定也自然作废,渐渐发展到连自由穿梭于各车间之间也不再成为禁忌,整个工场的五所车间不知不觉中演变成一所一体化的大车间。 当然,月京未来还是作出了一些具体规定,比如说,串岗只有在“工作需要”的情况下才被允许,但守门士兵根本搞不清哪些是“需要”的、哪些是“不需要”的,所以这一规定很快又沦为一纸空文。此外,每间车间的厕所里只有一个坑位,明显属于不合理设计,现在人员可以自由流动,在一定程度上也弥补了这一缺陷。 再后来,由于兵力紧缺,戒护队的士兵被大量抽调加入清乡队伍,青木队长干脆撤消了原先每车间门口的两名岗哨,只留下工场大门口的四名士兵负责把守,平时铁门紧闭,工场大院之内的秩序完全由教官们负责。 为了增加教官们的威慑力,青木队长给他们每人发了一顶黄绿色的“战斗帽”,也就是那种脑后拖着两块帘布的军帽,看上去与准军人无异。耿介之说,那两片老百姓所说的“屁帘”其实用途不小,野战中可防日晒和蚊叮虫咬,还可保护耳朵不被炮声震伤。有一次孟松胤与伊藤英明在工间休息时闲聊,说到这“屁帘”的来歷时,伊藤英明说,其实那还是一道天皇赐予的护身符,一块是“八宏一宇”,一块是“四海一体”。 第122页 教官们脑后拖着这两道符在室内自豪地走来走去,虽然看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但仍然一个个神气活现,好些人觉得自己的威严和权力膨胀了不少,对囚徒们的打骂现象也明显水涨船高。 近期送来的迫击炮以“九四式轻迫击炮”为主,大部分都有支架和瞄准器损坏的现象,孟松胤的车床主要用于加工支架套管。邱正东说,这种该死的武器虽然冠以一个“轻”字,但威力十分强大,日本人通常在每个联队中配备数门,专门用来对付阵地上的机枪及压制战壕中的火力,如果有办法的话,最好在上面做点手脚,否则不知道会夺走多少中国人的性命。 大伙商量来商量去想了不少主意,特别是庞幼文以前在军中曾实际操作过此炮,说起这玩意的射程调节杆经常会卡死,主要是因为调节杆的螺杆部分因变形而失灵。吴帆光说,这就好办了,螺杆部分本来应该渗碳淬火使金属表面硬化耐磨,我们不妨依然像对付步枪的撞针那样做手脚,将这部分工件偷加一道退火工艺,让鬼子汉奸使用不久便失灵。 对付歪把子轻机枪使用的办法得倒过来了,庞幼文说,实战证明,枪械的结构越简单可靠性越高,结构越复杂则可靠性越低,而大正十一式轻机枪就是一款典型的复杂繁琐产品:主要毛病在于其独特的开放式弹斗供弹设计,弹壳需要润滑才能靠枪机产生的后座力退壳,从而必须在枪身上配有油壶和油刷,否则极易退壳不畅。毫无疑问,如果能增加它卡壳的可能性,便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捷径。 韦九说,这个不难,可以让大伙在这些要害部件“调质”的时候暗中採取“局部淬火”的工艺,而且是“急冷急热”的手法,造成工件的硬度、强度、韧性、耐摩性及膨胀系数不一致,增加热胀冷缩和变形开裂的机率。 一个阴郁的雨天,孟松胤正在忙着车削机枪枪管上的散热螺纹,伊藤英明兴致很好,顺便讲解了一些有关枪管的知识。他说,枪管的作用是赋予弹头速度并提供飞行方向,必须承受高热和高压,因为射击中产生的温度将高达上千度。其中,“枪喉”是个关键部位,也即弹壳口到来复线开始处的那段距离,击发后的弹头实际上是经过此处跳进枪管的,所以那儿便是枪管中最易受到磨损的部位,一旦受损便会向枪口部位延伸,导致瓦斯汽泄露,减低初速、影响精度——真叫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孟松胤想,找的就是这个要害,晚上回去后和弟兄们商量商量,看用什么办法对付比较好。 孟松胤正听得津津有味,手臂不小心碰落了手边的游标卡尺,正好掉在车床后面堆积得乱七八糟的工件之中。阴雨天气下,车间里光线不足,车床后面的背光处尤其昏暗,伊藤英明拔出屁股兜里的手电筒递了过来。 这是一只被涂成深绿色的铜质军用手电筒,孟松胤接到手中,心中勐地浮起一个念头,在弯腰拾起游标卡尺的同时,突然装作失手的样子,将沉甸甸的电筒对准一处金属的尖角部位掉落下去。 一声脆响,镜面玻璃当即破裂。 “对不起,对不起。”孟松胤边致歉边拾起电筒。 “没有关系。”伊藤英明并不在意。“反正没有玻璃也能用。” “给您添麻烦了,”孟松胤迅速清除玻璃碎片并拧下电珠,“实在是对不起。” 伊藤英明笑着摆摆手,恰好不远处又有别的教官在叫他,所以接过电筒便匆匆走开了。 孟松胤摊开手掌,只见掌心上的电珠丝毫没有受损,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但是,下午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又令孟松胤像被突然扔入冰窖般吓得浑身冰凉,直怨自己马虎大意,差点使之前的努力全部泡汤。 当时正逢工间休息的时候,孟松胤去保温桶边喝了杯水,一只手插在口袋中抚摸着那粒宝贝电珠,心里一直在琢磨接下来应该如何利用的问题,突然看到伊藤英明正站在自己的那台车床边,一脸严肃地悄悄招手。 孟松胤心里一个咯噔,预感到有些不妙。 “这是什么?”伊藤英明的手上捏着那三只装有苦味酸的西林瓶。 孟松胤只觉得像被人脑后敲了一闷棍,直后悔没把小药瓶藏在更隐秘的地方——刚才,伊藤英明肯定是看到电筒上不见了电珠,所以另借了一只电筒回到打碎的地方寻找,谁知电珠没找到,却在车床的底座下面找到了更奇怪的东西。 “这是……这是预防虎烈拉的药物。”孟松胤虽然脑袋发晕,但还是寻到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看不像!怎么有点像下濑火药?”伊藤英明掀开橡皮盖闻闻味道试探着问道。“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孟松胤暗暗叫苦,伊藤英明本来就是军工专家,肯定广泛接触过各类爆炸物,而日本工程师下濑雅允在五十年前配制成功的烈性火药,确实就是钝化了的苦味酸,当年的中日甲午海战中,北洋水师就曾深受其害,“是……是一位同监室的伙伴从医务室偷拿来的,”孟松胤镇定了一些,干脆来个一口咬定,“拜託您不要声张,否则我和我的朋友将会受到严厉惩罚。” 伊藤英明将信将疑,再次使劲嗅了嗅瓶内的气息,但苦味酸本身并没有明显的气味,所以仍然无法判断这些淡黄色的结晶体究竟是什么东西。乘此机会,孟松胤壮着胆子伸出手去,直接从其手中拿过瓶和盖,飞快盖紧后放入口袋。 第123页 “万分感谢。”孟松胤用轻声说道。 伊藤英明嘴张了张似乎还有话说,但想了想又缩了回去,慢慢转身准备离去。 “万分感谢。”孟松胤改用日语致谢,同时弯腰鞠了一躬。 “孟桑,我不是笨蛋,但我也不会追究此事,”伊藤英明的脸上显出一种平时少见的严峻神色,“我只想再说一句你们中国人的古话,请好自为之。” 孟松胤无话可说,只得再次深深一躬。 现在,非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还得尽快发出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刘子春为孟松胤带来一只余温尚存的烤土豆,孟松胤咬了一口便停止咀嚼,眼神突然一亮,脑海中勐然爆出“水果电池”这四个字来。 按原来的计划,孟松胤最想得到的是两节干电池,但这必须等教官们手电筒内的电池耗尽、抛弃以后才有机会捡取,然后用注射器向废电池内注射浓盐水来恢復电力——问题是这一过程过于漫长,而且,万一教官们不将废电池扔在车间内,那就意味着根本无从下手——而当年初涉化学领域时曾接触过的一个“原电池”实验,也即听上去充满了游戏意味的“水果电池”,现在就不失为一个可行性极强的方案了。 从理论上来说,水果电池的原料以番茄、柠檬之类含酸性液体较多的果物为上佳,但目前番茄还未上市,柠檬更不可能找到,唯一可以利用的只有土豆。 土豆中富含磷酸成份,每只至少能产生0.5伏电压和0.2毫安电流,如果将土豆串连起来提高电压和电流,便能有效地点亮小电珠,从而瞬间引爆苦味酸。如果用注射器在土豆中再注入一些硫酸以降低“电池”的内阻,无疑还能得到更大的能率。 “明天能不能多搞几只土豆来?”孟松胤问刘子春。“要生的,而且要一切两半。” “生吃?”刘子春没明白。 “我要派用场。”孟松胤道。 “炸墙?”刘子春指指后门处的那堵墙。 “对,炸药已经预备好了,现在就缺引爆的电池,我有办法把土豆当电池用。”孟松胤答道。“对了,顺便帮我搞一盒火柴。” “明白了,我明天挑两只大点的带来。”刘子春点点头,但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怅然若失的表情。“唉,如果成功了,咱们以后就再也没法见面了。他妈的,要是我有办法把厨房后面的面粉仓库也炸掉就好了。” “面粉?仓库?”孟松胤突然眉头紧皱。 “老兄,你怎么把面粉和仓库分开来说?”刘子春觉出了异常。 “我问你,面粉仓库是什么情况?”孟松胤一把抓住刘子春的手一本正经地问。 “就是堆面粉的一间屋子呗,”刘子春答道,“就在厨房西面,墙上有一扇装着铁栏杆的窗户,能看到外面就是一条小河。唉,就隔着一道墙!” “我有办法了!”孟松胤一拍大腿。“你晚上能熘进去吗?” “当然能进去,”刘子春答道,“那地方又不是什么要害场所,平时根本没人去,连门都不锁。” “那你有办法弄到鼓风机吗?”孟松胤又问。 “能,就是像一只铁壳蜗牛那样的玩意吧?厨房里有好几台,一拎就走。”刘子春来了精神。 “好,那你就想办法搞一台鼓风机,半夜里熘进面粉仓库去,关紧窗户,再弄破几包面粉,用鼓风机把面粉全部吹得飞起来,”孟松胤挤眉弄眼地说道,“然后你在门外扔一根火柴进去就有好戏看了。” “面粉能爆炸?”刘子春还不大相信。 “面粉是由粉碎机加工而成的,是一个消耗电能而对物体做功的过程,其中一部分所做的功便转化为能储存在物质表面,这在物理化学中被叫做表面能。而且面粉中含有碳、氢等元素,漂浮在空气中又大量吸附氧分子,进一步为燃烧提供了化学能,”孟松胤边吃土豆边解释。“所以,这些平时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小粉尘,一旦与空气充分混合,遇火后就会迅速发生燃烧反应,瞬间释放巨大的能量。从理论上来说,只要每立方米空气中含有9.7克面粉,爆炸的威力就不亚于炸药。” “天哪,真不敢相信。”刘子春听得目瞪口呆。 孟松胤的话一点没错,单从理论来说,完全无懈可击。打个比方,一块一公斤重的水泥,它的表面能只有很小的0.2焦耳,只相当于把一公斤的物体举高0.02米所做的功。但是,你若把它粉碎成面粉一样细小的粉尘,其表面能马上增加至2.7×106焦耳,相当于把一公斤的物体举高2700米所做的功,表面能竟然增大了一千万倍! “不过,光靠面粉可能还不足以炸塌一面墙,但把屋顶掀掉绝对没有问题,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估计做一根绳钩就行。”孟松胤越说越起劲。 “我得走了,”刘子春看了一眼车间外,发现推车的伙伴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这事我回去后好好琢磨琢磨。” 晚上回到号房,孟松胤开始再度分配任务。 装配车间庞幼文的任务是找一块像书本般大小的薄木板和两小段筷子般粗细的木条,再找几根小号的镀锌铁钉——孟松胤再三强调,一定得是镀锌的那种——准备好以后找机会放到气楼东首的死角里去。 第124页 库房内的陆雨官任务比较重,除了准备一张细砂纸和一卷绝缘胶布以外,还需要拆开一只从铆焊车间淘汰下来的小型手提式电焊机,把次级线圈上的漆包线抽出几米来——紫铜漆包线细长柔软,导电性能良好,用作水果电池的导线绝对合适——准备好以后同样放到气楼东首的死角里去。 孟松胤让大家把这几天里收集到的烟盒锡纸拿出来,在铺板上全部摊平,随后拿来一只空碗,用晚饭时特意留下来的一些饭粒,将锡纸仔细地粘贴到碗的内壁上去,黑咕隆咚的胶木碗顿时变成了一面亮闪闪的抛物面聚光反射镜。明天,让黄鼠狼在碗的底部钻一个小孔,再准备一块三角形端面的铁块,用丝锥在上面攻出内螺纹,再用扳牙在上次盗取钥匙所制作的那根“无影钩”的一端进行“套丝”操作,攻出外螺纹与碗底的铁块连接,这样既能固定“无影钩”,又能令碗体呈一定的角度稳妥放置。 刘子春第二天中午一下子带来了两只土豆,全部按要求切成两半,外加小半盒火柴,同时悄悄告诉孟松胤,昨天回去后仔细看了下面粉仓库的地形,又按房屋的高度准备了一根带钩的麻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就跑。 孟松胤紧紧握了握老朋友的手,憋了半天才说出四个字来:“祝你成功!” “也祝你们成功!”刘子春神色凝重。“你们需要的东西都齐备了吗?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没有了,东西已经齐备,”孟松胤答道,“我下午做试验,如果明天天气好的话,上午就动手。” “运气好的话,过几天我们也许能在太湖上见面了。”刘子春显得高兴了一些。 “是啊,到时候你只要在太湖上打听韦九,就一定能找到我。”孟松胤也高兴起来。 俩人再次紧紧握手,临分别时,甚至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飞快地拥抱了一下。如果运气不好,也许这就是此生最后的一次拥抱了——但孟松胤很快便后悔得无以復加,因为一转脸突然发现,刚才的拥抱动作正好落在伊藤英明的眼里,此时满面诧异,举着筷子连进食都忘记了——假如刘子春今夜逃跑成功,伊藤英明马上就会联想到现在看到的这一拥抱场面,这个马脚露得真不是时候。 下午,孟松胤让郭松打掩护,蹲在便坑上“占着茅坑不拉屎”,自己便有了一个去隔壁车间上厕所的理由。 看四周无人注意,孟松胤在口袋里藏了一把锉刀,慢慢靠近钻床旁的黄鼠狼,将加工完毕的“聚光镜”、三角形铁块和“无影钩”分别放入胸前和裤兜,快步踏上铁梯登上了气楼。 气楼高约二米出头,宽约四、五米,像一节巨大的火车车厢横架于各车间顶端。由于空气对流的原因,气楼中温度较高、噪音较大,特别是热处理车间和铸造车间,散发出来的热量和粉尘特别多,大部分都通过这里向外拔出。 气楼的南北方向开有两排窗户,所以通风和採光极佳,当然,和一般工厂不同的是所有的窗户上都装有铁栏,而且气楼开放以来,整所连跨建筑顶部的北沿上还加建了一道三米高的隔墙并拉有电网,避免有人破坏窗栏或通过“平天窗”爬上房顶逃逸。所以,原先站在气楼上应该能够看到北面的围墙、后门及墙外的景色,但现在被彻底掩蔽起来了。 机械车间通向气楼的铁梯位于车间西墙的中部,故而气楼的东首自然形成了一个死角,平时从来没人走到,现在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大量破损的木制周转箱,地上灰都积了厚厚的一层。 从号房中疏散出来的部分设备和器皿全都隐藏在这里,如炉具、茶壶、盐水瓶、注射器等——孟松胤一眼看到,周转箱后的地面上已经放好了一块木板和几枚铁钉,外加一张砂纸、一卷黑胶布和一团紫铜漆包线——谢天谢地,庞幼文和陆雨官的办事效率非常高,一点没拖后腿。 孟松胤轻轻拉动木箱,然后蹲在腾出来的空间里开始装配“电池”。 首先掏出口袋里那两只切成四块的土豆,切削面朝下在木板上排成一行,在每块土豆的一头各插入一根铁钉,又用大拇指的指甲在土豆的另一头掐出一道深深的沟痕,随后将漆包线一段一段折断,开始用细砂纸仔细打磨两面的断头,去除铜丝表面的绝缘漆。这项工作较费时间,特别是充当电池正极的一头需要像蚊香那样盘起来,打磨的部分几乎达到每段漆包线长度的一半。 装配很简单,将这一头盘成蚊香状的正极嵌入土豆上那道掐出来的沟中,而另一头裸露的铜丝则缠绕到下一块土豆身上那充当负极的铁钉上去,以此类推,将四块土豆全部串接起来。细铜丝连接电珠的负极并不困难,在螺纹上直接缠绕便可,而正极上仅有一个芝麻大的接触点,铜丝无法与其连接。孟松胤用锉刀敲了四颗铁钉,以一粒电珠的高度将两根短木条钉牢在木板上,这样将电珠塞入两根木条之间,就能顶牢作为正极的铜丝了。 作为开关导线的那根铜丝特别长,两头全都盘成蚊香状以保证较大的接触面和良好的接触性并用胶布固定,一头完全平置于木板上,另一头则利用铜丝自身的弹性微微翘起,呈现一个断路状态。 第125页 孟松胤试着用手指按下翘起的铜丝,电珠马上被成功点亮。 眼前这只“原电池”虽然非常原始,但一样符合“伏打电池”的基本原理:镀锌铁钉和紫铜丝的电化学活性不一样,特性更活泼的铁钉镀锌层能将土豆中的酸性物质置换出氢离子来,这样就形成了电子向正极转移的趋势,从而形成了电压;如果闭合迴路,便形成了电流。当然,现在的电流非常弱,可能什么都干不成,但是从理论上来说,电流的大小和土豆中酸的浓度有关,如果正式使用前用注射器往土豆中注入一些酸液的话,那就万无一失了。 最后,满心喜悦的孟松胤用多余的黑胶布以“丰”字形将土豆块拦腰固定在木板上,电池引爆部分全部完工。 接下来需要调试“聚光反射镜”了,孟松胤将“无影钩”插入碗底的洞孔与三角形底座旋紧,放到窗外射进来的一道阳光下调节仰角和方位,用半张香菸盒反面的白纸寻找阳光的聚焦点,确定位置以后用黑胶布将火柴梗固定在“无影钩”上,火柴头正好处于聚焦点上。 刘子春带来的是一盒苏州鸿生火柴厂生产的“美丽”牌火柴,如果没有搞错的话,应该属于硫化磷火柴,燃点约在150c上下。 阳光下,红色的火柴头毫无反应,孟松胤开始有些着急起来。 “孟桑!孟桑!”楼下突然传来伊藤英明的叫唤。 “来了,来了。”孟松胤赶紧站起身来答应。 “刀具磨好了吗?”伊藤英明大声问道。 孟松胤依依不捨地站起身来,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难道是抛物面的面积不够大?还是焦点没对准或火柴本身受了潮? “磨好了,”孟松胤大声回答道,“我在隔壁上厕所,这就下来。” 孟松胤将“电池”推到被周转箱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墙角边,带着满腹遗憾刚想下楼,阳光下的火柴“嗤”一声微响,燃起了一朵美丽的火苗。 三十七、两眼一眨,老母鸡变鸭 这次行动的难点不在于技术手段,而在于人员的集合及如何阻断工场门口的卫兵。 韦九的设想是仍然借鑑上次的成功经验,所有人听到爆炸声后马上关闭各车间的铁门,迅速通过气楼聚集到机械车间,目前工场大门口常驻的枪兵仅仅只有四名,等到警报响起,援兵赶到,人早就跑得精光了。 孟松胤问,那么各车间的日本教官怎么办? 每所车间内的教官是五到六名,总人数加起来有近三十人之多,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老鲁说,教官们没有武器,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形下未必敢出手阻拦,即使胆敢干预,我们毕竟人多势众,也很容易将其制服,可以将他们集中起来赶入库房禁闭。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庞幼文说道,“我认为必须首先将教官控制起来,否则他们肯定会想办法打开大门让枪兵进来。” “这样做虽然稳妥,但属于明火执仗面对面的对抗,万一行动失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孟松胤并不完全认同。“我原本的宗旨是神不知鬼不觉,避免一切清晰的对抗,留出一条后路来,否则一旦失败,必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孟夫子,你的想法确实没错,但现在我们面临的已是背水一战的局面,非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来不可,”耿介之拍拍孟松胤的后背,“当然,这完全取决于你的炸药能不能炸倒那堵墙。”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万一!”孟松胤还是有所顾虑。 “那也不怕,工场里近两百人一起行动,日本人找不到挑头的人,还能把所有的人全部枪毙掉?”林文祥安慰道。“老话说得好,法不责众嘛,再说咱们现在已经成了帝国的财产,他们能拿咱们怎么样?” “这样吧,再给我一、两天时间,我再仔细斟酌一下,”孟松胤依然满脸都是沉思的表情,“再说我们也必须等到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夜色渐深,铺板上的人全都打开了唿噜,孟松胤辗转难眠,但思来想去就是没有万全之策,最后干脆坐起身来,将自己的衬衣撕开一条口子,慢慢抽出那一根根布丝,仔细编织成一根稍粗的棉线,最后,将一段一段的短线连接起来,成了一根将近一米的长线,这才重新安心躺下。 到了后半夜,迷迷煳煳刚有些睡意,突然听到轰一声闷响,马上被震得彻底惊醒过来。 从方向来辨别,声音来自厨房方向,毫无疑问,刘子春已经成功引爆了面粉,接下来就看他的运气和身手了。 孟松胤喜不自胜,跳下铺板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竖起耳朵倾听窗外的动静。 隔了好一会儿,警报声如梦初醒般响了起来。 “刘子春跑成功了!”孟松胤兴奋地叫道。 天亮以后,大伙像往常一样列队走出“羽”字号监房,马上感觉到今天负责押解的士兵人数特别少,看来都被临时抽调到追捕刘子春的行列中去了。孟松胤抬头看看天空,只见云层很厚,阳光尚未露面,但肯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队伍进入工场,孟松胤马上发现今天的大门口仅仅站着两名士兵,而且神情萎靡不振,看来昨晚都是一夜未睡。 第126页 孟松胤想,这倒是个机会,假如中午时分阳光充沛,不妨今天就来个趁热打铁。 “孟桑,昨天夜里跑了一个人,”伊藤英明见到孟松胤后开口就是这么一句,“那人不知从哪里搞到的炸药,竟然把一间仓库的屋顶全部炸掉,用绳子翻墙逃了出去。” “是吗?”孟松胤装出吃惊的样子。“难怪昨夜听到了一声爆炸。” “那个人似乎逃跑成功了。”伊藤英明眼镜玻璃后的双眼紧盯着孟松胤。“青木队长带着人四处追捕,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们不是有狼狗吗?”孟松胤继续装傻。“怎么会追不到呢?” “那人很狡猾,在途中撒了不少辣椒粉,”伊藤英明观察着孟松胤的表情变化,突然话锋一转,“据我观察,那个人似乎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孟松胤心中咯噔一跳,马上想起了昨天与刘子春拥抱告别的一幕。 “是啊,就是那个天天来送饭的年轻人。”伊藤英明又点了一句。 “是吗?”孟松胤很快便镇静下来,随即含煳其辞地说道,“这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伊藤英明盯着孟松胤足足看了十秒钟,喉头动了动好像有话要讲,但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 “今天就动手!”孟松胤对郭松轻声说道。“吃饭的时候最适合,呆会儿你找机会去别的车间通知大家,中午的时候做好准备,听到爆炸声就立即动手。还有,让韦九把钥匙和辣椒粉准备好。” “好,我马上就去。”郭松兴奋地答应道。 “还有,回来时顺便把气楼上的茶壶拿下来,去厕所里放点水再放回原处。记住,一点点就成,我要用来稀释硫酸。”孟松胤关照道。 “记住了!”郭松使劲点点头。 孟松胤一边工作,一边寻找没人注意的机会,将藏在废料堆里的那三只西林瓶取出后放入口袋。自从那三小瓶苦味酸被伊藤英明发现以后,孟松胤不得不另找隐藏之处,最后发现废料堆里那些掷弹筒碎裂的筒身非常理想,用擦拭工具机和工件的回丝包裹以后整团塞入,既安全又不易被人发现。 “都通知到了,”郭松以送工件进行热处理的名义到隔壁几个车间转了一圈,回来以后脸上红扑扑的异常激动,“几个车间到时候同时关门,工具全部准备好了。邱正东和洪云林说,他们到时候干脆把铆焊车间的门焊死,老鲁也说,到时候他用铁水把铸造车间的门轨浇死,韦九的钥匙和辣椒粉已经准备好了,等咱们这边爆炸声一响,立马上气楼。” “好,准备动手!”孟松胤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天窗,也开始激动起来。 工场内庞大的建筑规模无法完全避免阳光辐射,尤其是简单的“平天窗”设计,虽然採用双层玻璃加大热阻系数,但并不能降低多少阳光的透射率。 时近中午,看看地面上来自“平天窗”的阳光投射位置慢慢移动,越来越靠近后门的位置,孟松胤拿起一把小锉刀和一只装着许多回丝的木制周转箱上了气楼。 孟松胤先用锉刀在电珠上细心地锉出一个小洞,用火柴棍往玻璃泡里填满苦味酸后,慢慢放回两根木条之间,为了与正极接触紧密,还在玻璃泡与木条之间塞了些摺叠起来的烟壳纸。随后,用注射器先去茶壶中吸了一些郭松刚预备下的清水,再去盐水瓶中吸了些残存的硫酸液,摇动混合后在每块土豆身上分数个点轻轻注入。最后,在起开关作用的蚊香型铜丝之间夹上一张摺叠起来的香菸壳,轻手轻脚地将整块木板上的“电池引爆总成”放入周转箱——倘若现在不小心碰到“开关”令整套电池构成迴路,那后果就相当可观了。 自从茶壶偷来以后,盖子一直没派上过用处,现在,该是它起重要作用的时候了。 孟松胤把茶壶盖放在手上掂了掂,感觉份量适中,非常令人满意,随即摸出口袋里那根昨夜花费不少时间织成的棉线,将其中一头系在圆滴型的把手上,试着轻轻扯一扯,感觉非常稳妥。随后,取下聚光镜上已经烧过的火柴残骸,在原来位置换上一根新的火柴。 做完一切准备工作,孟松胤将包括茶壶盖在内的“聚光镜总成”及“电池引爆总成”放入周转箱,在表面铺上一些回丝做掩护,捧着箱体慢慢走下气楼。 车间里的人各忙各的,北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 自从后门被堵以后,门口的那块空地一下子成了堆积杂物、铁屑的死角,尤其是许多损坏待修的周转箱,堆积得几乎有一人多高。孟松胤加快下楼的脚步,径直走到北墙边,轻轻拖开贴在墙脚旁的那些周转箱,侧身钻进了木箱与墙体的缝隙之间,随即拿出口袋里的小锉刀,开始在新砌墙面的砖缝间使劲撬挖。 砖屑和灰沙纷纷下落,孟松胤拿出一只西林瓶,将瓶体的一半小心谨慎地嵌入挖出的窟窿之中。依照这一办法,将三只西林瓶全部嵌入砖缝,恰好在墙体上构成了一个倒三角形。 根据力学原理中最重要的基本定律之一“胡克定律”,应力在固体局部区域内显着增高的现象,多出现在尖角、孔洞、沟槽之类的“刚性约束处”,应力集中会引起非弹性材料断裂,所以,那三个孔洞的存在就将导致“应力”和“应变”的变化,从而降低墙体的结构强度,使其更容易开裂而不至于影响到整座车间的框架结构。 第127页 孟松胤去除瓶上的橡皮盖,将脚边自己那只周转箱内的“电池引爆总成”取出后放在墙脚边,又取出“聚光镜总成”放在翻转身来的箱子上,随后根据聚光镜上聚焦点至地面的长度,将棉线的一头系牢在“无影钩”上靠近火柴头的位置,另一头悬挂着的茶壶盖正好像垂钓的鱼钩那样垂落在“开关”的上方,也就是说,只要火柴点燃后烧断棉线,茶壶盖落下来后将正好压在蚊香状铜丝上接通电路,从而令电珠内的钨丝升温后引爆苦味酸。 苦味酸的闪点只有150c,电珠起爆后由于“爆轰波”的作用,将造成“殉爆距离”内爆炸物的“殉爆”现象,三小瓶苦味酸同时炸开,自由之门立即开启。 按阳光投射的位置来判断,马上就要到午饭时间了,孟松胤将聚光镜稍稍偏转避免阳光照射,回到自己的车床边继续工作。 不多时,午饭送到,大伙全都拥到门口接取食物、饮用热水,车间的北面顿时空无一人。今天挑着担子进车间的人换成了一名贼眉鼠眼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好些青肿,看来外牢们也因刘子春的潜逃而受到牵连,遭受了一定程度的刑讯。 教官们像平时一样,围坐在东南角上边吃边聊,车间里气氛平和,几十个人里边,除郭松、黄鼠狼和小江北之外,谁都没觉察出异常来。 孟松胤对郭松微微一点头,独自一人走向车间后部。 郭松的脚边早已准备好一块三角形铁楔,爆炸成功后十秒钟内便可将大门堵死。黄鼠狼和小江北的眼睛已经看好了不远处的一堆机枪枪管,到时候正好以此来作为控制五名教官的武器。 孟松胤走到墙边的木箱堆旁后再次检查所有的联线是否稳妥,然后小心转动聚光镜的方位并检查茶壶盖的落点是否准确,最后轻轻抽去夹在蚊香状铜丝之间的纸片,甩开双腿朝车间前部迅速撤退。 但是,半途中在过道上迎面碰到了一名鬍子拉碴的年轻人,是磨床组的一名外圆磨操作工,看样子像是正准备去上厕所。 “小孟,慌慌张张干什么?”磨床工笑嘻嘻地问道。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孟松胤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有话在这里说不行?”磨床工纳闷地问。“我正急着要方便呢。” “不行,你跟我来,”孟松胤楼住对方的肩膀往回拉,“你把我的轴全磨坏了,你说这笔帐到底算谁的?” “我什么时候磨坏你的轴了?”磨床工一听就急了眼,跟着孟松胤快步走回车床边。 孟松胤拉着对方在工件堆前蹲下,整台工具机正好充当隐蔽物,刚装模作样翻腾了几下工件,只听北墙边轰一声响,火光和烟尘四起,堆积在附近的杂物和木箱在空中乱飞,巨大的冲击波瞬间震碎了附近的窗户玻璃和天窗玻璃。 抬头望去,堵住后门的那道厚墙已被成功炸出了一个大洞,透过洞口,已经看得到外面野地上那绿油油的野草。 郭松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大门,在黄鼠狼的帮助下迅速将铁楔敲入门下的导轨,随后接过小江北递来的一根枪管,朝呆若木鸡的教官们逼去。 “请上气楼!”孟松胤手持粗壮的机枪枪管对伊藤英明大声喊道。 伊藤英明虽然大感惊慌和诧异,但看看北面的洞口,又看看孟松胤手中的枪管,很快便镇静下来。 “孟桑,你无法成功,赶快放弃吧。”伊藤英明的表情极其复杂,眼神中既有同情又有愤怒。 “请上气楼!”孟松胤再次强调。 伊藤英明依然不肯就范,正相持不下之间,老鲁和邱正东、庞幼文等人已经通过气楼进入机械车间,手中的铁器将铁梯的扶栏磕碰得桌球乱响。与此同时,守在工场大门口的两名卫兵也已赶到,隔着窗户上的铁栏将枪口伸进来作瞄准状,但又不敢贸然开火,生怕误伤那五名教官,只得大声乱吼乱叫并朝天开枪作威胁。 气楼上的脚步声越来越杂、越来越重,看来大伙正源源不断地朝这边涌来。 “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邱正东抡起一根铁轴朝伊藤英明大吼道。 警报声悽厉地响起,可以想见,现在所有的狱官和留驻在野川所内的戒护队士兵正在迅速汇拢,很快就将冲进工场的大门。 “孟桑,后面围墙上的铁门早就换成了水泥墙,除非你能再炸一次!”伊藤英明的语气带着一些讽刺,又带着一丝同情。 伊藤英明的声音不响,但在孟松胤听来却与晴天霹雳无异,怔了一怔,当即扔下铁棍,朝炸开的洞口一路狂奔而去。 “孟夫子,钥匙和辣椒粉在这里!”韦九匆匆冲下气楼的铁梯,手里举着一把钥匙和一只纸包。 孟松胤顾不得回答,奔到洞口,拨落几块摇摇欲坠的砖块,弯腰钻出了墙洞。 穿过半人来高的荒草,孟松胤朝着围墙方向继续飞奔,其实,现在一眼望去,已经能够证实伊藤英明所言不虚:原先按有铁门的位置现在已被坚实的水泥墙所替代,墙顶同样拉有电网,形成了一个滴水不漏的死包围圈。 真是两眼一眨,老母鸡变鸭!难道是上次用铝热法烧门以后,鬼子意识到了后门上的隐患了?还是这扇后门本身已经不起作用,运输煤炭和物资可以全由正门出入,所以干脆来个彻底封死? 第128页 “门呢?”老鲁气喘吁吁地奔到墙边,吃惊得眼珠都快滚出眼眶了。 “狗日的,怎么说封就封……”韦九的眼中满是绝望和愤恨,抡起拳头朝墙上乱砸,直砸得自己的拳头上鲜血淋漓。 孟松胤伸出手去触摸那冰冷的墙面,似乎还在作最后的验证,虽然眼中干涩像要喷出火来,但心里早已流下了无奈的泪水。 三十八、玩火的境界 按青木队长的意思,这次起码要枪毙十个人才能解恨雪耻。 清查主谋的过程仅仅进行了二十分钟,目标便锁定到了五号房的几个人身上。 孟松胤一口咬定说,此事并无预谋,只是一桩偶然的突发事件,原因是自己在一支破损的掷弹筒内找到一枚遗漏的掷弹筒弹,由于好奇而摆弄、把玩,最后不慎击发。 为确保存放和运输安全,八九式掷弹筒弹的引信和弹体平时是分开保存的,作战时才装配起来并将引信上的保险销拔掉。一般情况下,每名掷弹筒手随身携带八枚装好的弹体,用完以后即需当场装配。战斗激烈的时候,晕头转向的士兵偶尔会将没有去除保险销的弹体装入筒口,此时,如果还没来得及拉动击发杆便中弹身亡或者是筒口变形卡死,那么残存弹体流入工场的可能性倒也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青木队长强调说,即使爆炸的原因属实,孟松胤挟持教官、带头逃跑的行为也应得到惩罚,而且从各车间统一行动的迹象来判断,明显具有预谋的特徵,不来个杀一儆百,戒护队脸面都没地方放。 到底应该对孟松胤实施何种刑罚,对青木队长来说也是一道伤脑筋的难题,因为伊藤英明直接找到野川少佐,竭力为孟松胤说情开脱,理由是工期紧张,而孟松胤是车床间组里唯一能独立完成精细加工任务的熟练工,所以惩处方案应以普通的鞭挞为宜,尽量避免伤残的后果。野川少佐觉得颇有道理,最终同意了这一方案,于是决定工场停工,全体人员集合在广场上,当众执行鞭刑。 青木藤兵卫与月京未来商量了半天,觉得仅仅只是鞭刑未免便宜了孟松胤,不如暗中再加点料,让伊藤英明无话可说。 当天下午,戒护队士兵和机枪手全部出动,在广场上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孟松胤赤裸着上半身被绑在旗杆上,在两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开始接受两名士兵的轮流鞭打。 惨叫声中,孟松胤的胸腹部位很快便血肉模煳,最终连叫都叫不出声了。五十鞭以后,青木藤兵卫从口袋里拿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老虎钳,命两名士兵抱住孟松胤的一条腿高高地抬起,脱去鞋袜露出脚丫,大家看在眼里不解其意,不知道这名疯子究竟想干什么。 老虎钳夹住孟松胤大脚趾的趾甲,随即奋力一扯,整片趾甲被活生生地拔了下来。 孟松胤的嗓子口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喊,本能地使尽浑身力气将腿往前蹬去,青木藤兵卫猝不及防,小腹受击被踹了个屁股蹲,爬起身来后毫不犹豫地将老虎钳往孟松胤的脑袋上砸去。 孟松胤脑袋一歪,当场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孟松胤发现自己已经处身于漆黑一团的暗牢之中,从头到脚到处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真希望刚才恼羞成怒的青木藤兵卫干脆拔出枪来,当场来个一了百了。 暗牢位于检身室下面的地下室,一共四间全部由水泥砌就,每间二米长、一米宽、一米高,活像墓穴一般,厚木门关上以后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时间概念,人在其间连腰都直不起来,始终只能躺着、坐着或蹲着。坚硬、潮湿的水泥地上铺着一些稻草,外加一块臭烘烘的破军毯,除此之外就是一只方形的铁皮煤油桶,用于盛放排泄物。 仅仅关了两个小时,孟松胤便觉得似乎过去了一个世纪,内心再无任何恐惧和担忧,有的只是狂躁和愤怒,渐渐濒临崩溃的边缘。 黑暗中,双眼无论睁开还是紧闭,结果完全一样,但心情慢慢平復以后,大脑反而更加清醒,诚如世人常说的那样,往事歷歷在目:父母的面容、齐家父女的影子、电料厂的吴老闆、大学的同学、诗社的同好、小时候打过架的小伙伴,甚至还有家里曾经养过的一只小花猫……想着想着,最后竟然心平气和地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暗牢的门并没有打开,而是由一名士兵拉开门上的移动小窗,递进来两只馒头和一铁罐水。 胸口的鞭痕和脚趾上的伤处已经结成血痂,孟松胤撕下内衣的一角下摆沾着清水忍痛清洗伤口,以免在这恶劣的环境中进一步感染,随即用布条包裹大脚趾,支撑着吃下食物并喝尽剩余的水。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小窗第二次打开时,还是两只馒头并换了一罐水——粗略算来,其间至少已经隔了一个昼夜,也就是说,鬼子每天只提供一次食物和水,数量仅够维持生命。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整整五天! 当然,孟松胤本人并不清楚到底过去了几天,除了躺在稻草堆里永无尽头般地沉睡,就是试着盘腿打坐,像参禅一样调匀自己的唿吸和心跳,压制一切意识和感知,竭力让脑海中的波涛慢慢平息。但是,光有禅意而没有禅心,又有什么用呢?结果是脑中纷争依旧,特别是屡屡想起已在太湖中魂飞魄散的齐依萱,胸中的愤恨奔流激盪,最后只剩下一个强烈的信念:这次出去以后,马上另起炉灶再谋越狱大计,来它个至死方休,不亦快哉! 第129页 第六天的下午,厚木门终于被拉了开来,新鲜的空气和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令人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响。 “出来!”月京未来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强光照射之下,孟松胤觉得自己快要失明了,如果不用手扶着墙壁,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回到号房,大伙一拥而上表示慰问、察看伤情,纷纷大骂青木这疯子的歹毒,同时一致认为,这次要不是孟松胤一个人独受刑罚,恰到好处地泄放掉鬼子的怒气,其他人肯定或多或少也会受到惩罚。耿介之说,不过这也不是一个好迹象,说明他们已经不太在乎咱们以后敢不敢再跑! “什么意思?”邱正东问。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庞幼文道,“我们这批人现在基本上都能独立操作了,如果把我们运到日本去,还能往哪里跑?” “是啊,羽字号的人第一批进工场,搞不好也第一批去日本,”陆雨官说,“还有宫、商、角、徵四所监房的人,都等着进工场培训呢,日本人哪肯让那么多人白吃干饭?” “完了,这辈子要死在日本了。”小江北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灰心,找机会再跑!”孟松胤舔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声音很轻,但听上去坚决得根本不容置疑。 没人怀疑孟松胤的决心,但也没人相信这句话能够实现的可能性。庞幼文拍着孟松胤的肩膀说,你小子真叫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啊,不过,只要你有信心,老子这一百来斤全交出来,跟着你小子干到底。 回到工场以后,孟松胤一眼便看到每所车间的大门全被拆除了,反正野川所内不必担心小偷光临,铁门本身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拆掉后反倒消除了隐患。原本被炸出一个大窟窿的砖墙,现在已被一堵更加牢固的钢筋混凝土新墙所代替,乱七八糟的杂物、废料、周转箱等物,也被整理得有条有理。 气楼被干脆关闭了,除非是雨天才在士兵的监视下暂时开放。此外,各车间门口恢復了岗哨,而且是一人把守在门口,一人把守在车间中部通往气楼的铁梯口,青木队长甚至还为每位教官发放了一把佩枪。 伊藤英明只字不提爆炸一事,但对孟松胤的态度冷淡了许多。后来,从别的教官口中,孟松胤慢慢了解到,这次要不是伊藤英明在野川少佐面前力争,恐怕早就成了徘徊在黄泉路上的孤魂。青木藤兵卫认为,那天在广场上,一名文弱书生竟敢当众将自己一脚踹倒,无疑是公开与皇军对抗,完全应该尽快枪决。伊藤英明反对说,按预定计划,这批熟练的受训生最迟下个月就将运往日本为帝国服务,将其处死已经毫无意义。野川少佐考虑再三后採纳了伊藤英明的意见,青木队长只得悻悻作罢。 自从38年以来,日本与英美在亚洲及太平洋地区的斗争日趋激烈,战线越拉越长,陆续占领了整个印度支那。41年以后,英美开始考虑向日本禁运战略物资,尤其是关键的钢铁和石油,对帝国构成了致命的威胁。为此,军方目前正在酝酿一个孤注一掷的计划,将在太平洋上有所作为。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日本本土非但兵源缺乏,技术工人的资源同样严重枯竭,最后只得喊出“工人上前线、妇女下车间”的口号。大量的工厂创造条件为战争服务,比如说位于名古屋的三菱飞机制造厂,原来不过是一家生产牛肉罐头的工厂。这样的搞法,本身已经够疯狂了,如果再没有必要的人力支撑,那就更可笑了。按伊藤英明的说法,一名军工行业内的熟练工,重要性甚至抵得过三名普通士兵,如果现在为逞一时之快而大开杀戒,绝对得不偿失。 孟松胤心里很清楚,整个野川所内,其实只有伊藤英明一人能看透自己——只要将那三只西林瓶与爆炸之间作一点联想,就不难猜到结果了——真是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日本人中,同样不乏忠厚善良之人,就像中国人中始终不缺汉奸一样。 值得庆幸的是,身上和脚上的伤口并没有感染,只是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而且还无法穿鞋,只能用布条将脚板与鞋底胡乱捆绑在一起。 工场中的工作量越来越大,除常规武器之外,甚至还送来了几辆破损的装甲车。 这种战车的造型非常丑陋,车体矮小,前长后短,顶部鼓起一个丘形炮塔,浑身都是凸出的铆钉,显然没有採用焊接技术。耿介之说,这种战车名唤九四式轻型坦克,由于车体矮小,被日本人称为“豆战车”,也即袖珍坦克的意思。 庞幼文说,虽然豆战车貌不惊人,但在战场上还是对装备简陋的中国军队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因为它的装甲厚度为12毫米,而中国军队最好的捷克式机枪只能在上面击出6毫米深度的凹坑,所以始终莫奈其何。目前,日本军队中已以八九式中型坦克为主,这些淘汰货就塞给奴才们使用了。 “那么,这该死的豆战车就没有弱点了?”孟松胤问。 “有,它的履带比较细,是唯一的薄弱之处。”庞幼文答道。 “那咱们就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办法在履带上动动脑筋。”老鲁道。 “还是老办法呗,在热处理上做点手脚。”韦九哈哈大笑。 “是啊,履带一断,在战场就是一堆只能挨打的废铁了。”李匡仁道。 第130页 豆战车的体型虽然不大,但挤在车间里仍然显得太占地方,不得已只好全部停到车间外的院子里来。 修整工作主要由铆焊车间的人来完成,由于室外无法使用铆压设备,只能改由热焊技术来唱主角。邱正东、洪云林成天在车上爬上爬下忙个不停,用气焊修补破损的装甲。 邱正东说,太好了,正愁找不到做手脚的地方呢,在焊接技术上搞鬼,实在太方便了。比方说,焊道与母材之间,或者是填充金属之间,只要令局部未完全熔化而结合,就能大幅增加日后开裂的机率。再比如,焊接时故意让熔渣和杂物残留在焊缝内,行话称为“夹渣”;或者在母体与焊缝熔合线附近因熔化过度,造成熔敷金属与母体金属的过渡区形成凹陷,行话称为“咬边”,如此等等,都有可能令该死的豆战车日后在遭受攻击或遇到复杂地形时土崩瓦解。 一天,洪云林正好在机械车间门口忙碌,孟松胤借喝水的机会瘸着一只脚走到门边观看,没想到一看之下,居然看出了一些门道。 豆战车的四周拉有一道隔离围绳,用细铁丝悬挂着一块标有“火气严禁”的木牌,提醒枪兵们不得在附近吸菸。装有减压阀的氧气瓶及装有防回火安全装置的乙炔气瓶分别放在专用的小推车上,与工作现场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 戴着墨镜的洪云林身穿白色防护服,手戴牛皮手套,蹲在车头焊接探照灯的防护罩。焊了一会儿,觉得焊嘴有点堵,但专用的通针正好不在身边,便顺手在一旁“火气严禁”的木牌上折下一段铁丝,试着去清理焊嘴口的杂物。没想到,这个违反操作规范的小动作被一名教官看到,当即大声喝住,赶上前来将洪云林训斥了好一阵。日本教官的工作作风十分严谨,向来喜欢照章办事,甚至有些近乎刻板。 孟松胤看在眼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教官们为什么那么大惊小怪,难道仅仅是为了规矩? 晚上回到号房后,马上跟洪云林探讨此事,立即得到了答案。 洪云林说,这倒不是单纯为了规矩,而是那么做确实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细铁丝在高温下如果遇到氧气,有可能会造成燃烧的后果,而金属燃烧的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正如上次的铝热反应那样,根本就无法扑救。邱正东补充说,没错,实际上气割技术运用的就是这一原理,金属在高温状态下与纯氧一起燃烧,在生成熔渣的同时放出大量的热量,藉以割开相当厚度的钢板。 这么一说,孟松胤马上记起了这样一件事:以前刚进大学做实验的时候,有一次为了好玩,将烧红的铁丝放入盛有氧气的集气瓶中,马上引起了铁和氧的强烈反应,顿时火星四溅,差点酿成祸端,为此还受到了齐弘文的严厉批评——那么,如果将这一原理引申出来,能不能为越狱大计作出贡献呢? 当年,齐弘文为学生们做“焰色反应”的实验时,曾经这样讲过:金属灼烧时,原子核外的电子吸收能量,从基态跃迁到具有较高能量的激发态,当再次回到基态时,会以一定波长的光谱形式释放多余的能量,而物质原子内的电子在高温下脱离原子核的吸引,使物质呈正负带电粒子的状态,那就是等离子存在了。比方说,把冰加热会变成水,而水继续受热就会气化,倘若温度升到几千度以后,气体的原子就会抛掉身上的电子,发生气体的电离化现象,在物理学上,这种电离化的气体叫做等离子态。 李匡仁说,理论角度而言,等离子焰的威力无坚不摧,普通的燃烧和爆炸与其相比简直都属于小儿科,但是,目前姑且不论我们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单就工场内的警戒状态来说,都绝无成功的希望。 “不,只要技术手段行之有效,我就有成功的把握!”孟松胤信心十足。“白天不行,难道晚上也不行?” “晚上?”李匡仁反问道。“晚上你能出牢房?” 孟松胤并不回答,只是扭脸看了一眼头顶的窗户。 “我有点明白孟夫子的意思了!”老鲁一拍大腿,随手一指窗户。“是不是还按这条老路走?” “对啊,上次要不是李滋那小子捣蛋,咱们早就成功了。”韦九也明白过来。 “现在这情形,光逃出牢房有什么用,围墙脚下的地雷怎么对付?”庞幼文问道。 “如果咱们改从工场这条路走,地雷就奈何不了人了!”孟松胤答道。 “这么说来,还是要破墙喽?”耿介之问。“而且要破两道墙。” “对,”孟松胤突然目光炯炯,“玩火是一种艺术,虽然形式原始,但也能玩出一定的境界来,跟爆炸相比,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悄没作声地进行,这一点至关重要。” “孟夫子,只要你认为有把握,没二话,我老鲁绝对跟着你干!”老鲁首先表态。 “唔,倒是值得一试。”李匡仁想了一会儿也开始认同这一设想。 “有没有人不想干、不敢干?”老鲁站起身来瞪着眼问大家。 这样的阵势,当然没人敢站出来说自己不想参与。 “老邱,你明天找找机会,看能不能先做一下试验,我现在还吃不透,用火到底能不能切割该死的混凝土。”孟松胤对邱正东说。 第131页 “你说吧,该怎么做?”邱正东问。 “很简单,你找一根钢管,比方说是枪管之类的东西,一头先用焊枪烧红,另一头套在氧气管上,然后把氧气打开,”孟松胤比划着名说道,“记得先把氧气瓶上减压阀去除,让高压的纯氧从铁管的冷端吹进去,从热端喷出来,这样就能引燃铁管。气量越足,火喷得越远。” “注意,一定要戴眼镜和面罩,”李匡仁叮嘱道,“等离子焰的亮度极高,不加保护会造成眼底灼伤的后果。” “其实氧气本身并不会燃烧,它的作用只是促使铁管燃烧,气压令高温状态下的等离子体向前喷射,虽然看上去像火焰一样,实际上与普通火焰有本质上的区别。”孟松胤补充道。“这样的燃烧应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甚至比普通的气焊还要安全些,不会发生爆炸。” “好,明天我去弄一块水泥墩来,跟老邱一起做试验。”洪云林说道。“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几位教官喜欢凑在一起喝点茶、吃点饼干什么的,这个机会最好。” “水泥墩恐怕不好弄吧?”小江北插嘴道。 “车间里有垫金属板材用的水泥墩,现成的,”洪云林答道,“乘人不注意的时候用装氧气瓶的小推车弄一块出来。” “还有,要是你们切割的时候被枪兵看见怎么办?”陆雨官不放心地问。 “没关系,枪兵根本不懂,肯定以为我们是正常干活,没准还站在旁边傻乎乎看得起劲呢。”邱正东哈哈大笑。 “那好,明天等你们的结果。”孟松胤一拳砸在铺板上。 三十九、三昧真火 试验非常成功,洪云林和邱正东啧啧称奇说,那玩意儿真是厉害得不可思议,任何物体在它面前都像一块豆腐那么嫩,火焰所到之处,无论钢铁还是水泥,一律灰飞烟灭,别的东西就更不用说了。 “呵呵,我看这大概就是连孙悟空都惧怕三分的三昧真火了。”孟松胤哈哈大笑。 “现在就缺一件挖窗框的铁器了,”韦九提醒道,“院子里没有铁丝,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是啊,就半支铅笔那么长的一小段金属就够了。”孟松胤似乎也没有好办法。 “工场里有的是铁器,可惜就是带不出来,”老鲁附和道,“现在没有刘子春帮忙,难度就更大了。” “看来只能冒险夹带了。”老鲁道。 “不行,鬼子的金属探测器还是挺灵敏的,”韦九马上反对,“没见上次铆焊车间的丁大头,差点被鬼子当场打死。” “像那样城门洞里扛竹竿,直来直去的当然不行,得动点脑筋、做点手脚,”孟松胤平静地说道,“不过,如果做点屏蔽的话,鬼子的探测器也许就失灵了。” “抛开是否可行不谈,这倒是一条很重要的思路。”李匡仁道。 “屏蔽?”大伙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重复这一新鲜的概念。 “所谓屏蔽,就是控制电场、磁场和电磁波由一个区域对另一个区域的感应和辐射。”李匡仁笑着对大家解释道。“具体点讲,就是利用低电阻率的金属材料中产生的涡流,对外来电磁波产生抵消或吸收的作用。” 大家大眼瞪小眼,比解释之前更加煳涂。 “依我看,咱们首先得从分析金属探测器的原理入手,”孟松胤对李匡仁说道,“这样才能想出具有针对性的方法来。” “嗯,探究的路径完全靠谱。”李匡仁完全同意。 “我虽没接触过探雷器的实物,但以前看到过一篇文献,对它的工作原理还是了解一点的,其实无非就是电磁感应,利用金属的涡流效应探测带有金属部件的地雷,”孟松胤继续说道,“电流通过探头线圈产生迅速变化的磁场,能在金属物体内部感生涡流,涡流再产生磁场,倒过来影响原来的磁场,从而引起震盪器频率发生变化而报警……” “难怪鬼子兵头上戴着耳机,敢情是靠听信号来辨别的。”耿介之叫道。 “假如我们在金属工具外加一层金属编织网作屏蔽层,是否管用呢?”孟松胤自言自语道。“比方说用铍铜丝、蒙乃尔丝等电阻率比较低的金属丝编织成一个管状长套。” “这里搞不到铍铜丝和蒙乃尔丝,但可以用漆包线来代替,”李匡仁出主意道,“紫铜的电阻率在铜类中是最低的,应该能够胜任。” “对,用磨去绝缘层的漆包线,”孟松胤叫了起来,“用单根铜丝织成,就像毛衣的袖管一样包住工具。” “工具和铜丝之间再加一层屏蔽衬垫,比方说用绝缘胶布包裹一层。”李匡仁再次建议。 “漆包线和胶布、砂纸由我负责。”陆雨官马上大拍胸脯。 “从理论上来讲,这样的屏蔽层能对磁通起到分路的作用,使屏蔽体内部的磁场大为减弱,”孟松胤皱着眉头努力回忆,“未被表面反射掉而进入屏蔽体的能量,在向前传播的过程中仍被继续衰减,也就是说最终被吸收掉了。” 第132页 “不过,理论终归是理论,实际结果谁都不好说。”李匡仁仍有担忧。 “做好以后由我来负责闯关,”老鲁马上表态,“只要有希望,总得想办法尝试,大不了再花点代价。” “明天上午我就把漆包线、胶布、砂纸这三样东西交给吴帆光或者朱二宝,”陆雨官急不可耐地朝孟松胤叫道,“让他们进机械车间取工件时交到你手中。” 果然,陆雨官说到办到,三样东西不脱板眼地于第二天中午前交到了孟松胤的手上。 孟松胤让郭松放风,自己钻进厕所用砂纸打磨漆包线,下午便开始在车床上车制一根15厘米长的细铁桿,随后又乘没人注意的时候在砂轮机上将一头打磨出较为锋利的刃口。 傍晚时分,孟松胤再次让郭松放风,自己钻进厕所,借着窗外透入的光线,在裹上黑胶布的细铁桿上缠绕一圈一圈的铜丝,绕了纵线又绕贯线。 郭松蹲在厕所门口的废料堆前,一边装作在废工件中找东西,一边观察四周的动静。可是,真叫无巧不成书,恰好在这尴尬当口,青木队长牵着他的大狼狗摇摇摆摆走入车间。 别往这儿来,千万别往这儿来……郭松眼角里瞧见那一人一狗的影子,顿时吓得心脏收缩成一团,只能暗暗默念、祈祷。车间里的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青木队长像往常一样在中间的过道里走一个来回,特别看到废料堆前蹲着的郭松以后,马上加快脚步直奔而来。 “孟夫子,找到了。”郭松捡出一根废轴装模作样地拿在手上,扯着嗓子通风报信。 青木队长觉得郭松的叫喊声有些突兀,而且也过于响亮,即使在车间嗡嗡作响的噪声背景下,仍然显得特别刺耳,不由得对着郭松的脸多看了几眼。这下郭松吃不住劲了,脸上马上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 孟松胤听到郭松的叫声,早将包裹好的工具放入口袋,若无其事地走出厕所。但是,一出门便与青木队长打一照面,还是禁不住楞了一楞。 “站住!”满腹狐疑的青木来回观察郭松和孟松胤的面色。 孟松胤只得站住,虽然心跳剧烈,但仍然竭力装出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暗骂郭松这蠢货连通风报信的事都做不好,一开口就露马脚。 “把手举高!”青木对郭松命令道。 郭松只得照办,但搜身的结果一无所得。大狼狗阴沉沉地趴在一边,除了眼珠乱转,身体一动不动。 “你,把手举高!”青木对孟松胤命令道。 完了!孟松胤的脑中刚闪过这一念头,青木的手已经伸进自己的口袋,摸出了那件即将包裹完成的工具。 “这是什么东西?”看着那奇形怪状的金属物体,青木傻了眼。 “车床电机中的一根轴。”绝望中的孟松胤随口编了个理由。 青木队长杀人放火的事做起来是内行,碰到与设备、技术有关的一切问题就彻底外行了,你就是一口咬定说一根木棍是电机的主轴,他一时半会也搞不清真假。 “伊藤君,请过来一下。”青木朝远处的伊藤英明招手大叫。 伊藤英明一看厕所门口的架势就知道出了问题,匆匆跑来接过那件棍状金属体,捧在手里仔细端详。 “我说是车床电机中的一根轴,可青木队长不相信。”孟松胤鼓起勇气对伊藤英明说道。 沉甸甸的金属体看上去显得莫名其妙,伊藤英明横看竖看了好一阵,根本摸不着头脑。 “伊藤君,到底是不是工具机上的零件?”青木不耐烦地问,铁青着脸色解开了腰间佩枪的牛皮套。“要是这个支那人在搞鬼,我现在就枪毙他!” “不,青木君,这确实是车床电机中的一根轴,”伊藤英明抬起头来朝青木队长费劲地一笑,“上面的铜丝松了,我让他重新绕一下。” 青木将信将疑,但想了想又没什么话好说,只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扣上枪套上的搭扣,牵着狼狗转身离去。 “谢谢。”孟松胤用日语向伊藤英明致谢,并深深鞠了一躬。 伊藤英明一句话也没有,脸无表情地转过身去,顺手将金属件放入自己的口袋。 绞尽脑汁设计、制作的工具就此失去,孟松胤回到号房后虽然还有些心有余悸,但仍然跟李匡仁凑在一起,再次讨论别的躲避方案。 “我现在已经引起了鬼子的怀疑,不能再亲自动手,看来得另想法子了。”孟松胤遗憾地说道。 “是啊,青木虽然不是内行,但毕竟不是猪头,如果再找别人仔细问问就穿帮了。”郭松直到现在还是后怕不已。“孟夫子,赶紧想办法,等青木那混蛋打听清楚以后,我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我们还得从探测器的原理入手来思考问题,”李匡仁想了想说道,“比方说,抛开屏蔽的概念,改从物体本身的材质角度来考虑呢?” “材质?”孟松胤突然眉毛倒竖。 “想想看,工场里有没有这样的材质……”李匡仁启发道。 “对啦,如果金属探测器遇到的金属是顺磁物质,而不是逆磁物质和铁磁物质,结果会怎么样呢?”孟松胤勐地一拍脑袋。 第133页 “是啊,我也正模模煳煳地想到这一点。”李匡仁叫道。 “啥……啥玩意又是顺又是逆的?”耿介之好奇地问。 “任何物质在外界磁场的作用下都会产生一个附加磁场,如果与外磁场的方向相同,该物质将被外磁场吸引,这就是顺磁性物质,”李匡仁耐心解释道,“如果方向相反,则被外磁场排斥,这就是逆磁性物质。” “我有点明白了,跟吸铁石的道理有几分像。”韦九马上开了窍。 “这么说来,如果某种金属能吸掉探测器发出的电磁波,不让它反弹回去,是不是就躲过去了呢?”耿介之问道,“有这样的金属吗?” “有啊,比方说四氧化三铁。”李匡仁答道。 “四氧化三铁、四氧化三铁……”孟松胤嘴里念个不停,突然一拍大腿,“有了,我有四氧化三铁了!” “你想自己动手制备?”李匡仁问道,“用铁丝在氧气中燃烧?” “不用,有现成的,”孟松胤答道,“你没来之前,我们用铝热法烧过一次铁门,燃烧中那些滴落的铁珠不就是四氧化三铁?” “现在还在?”李匡仁问。 “还在,是不是那些蓝不蓝、灰不灰的小铁珠?”郭松抢着说道。“那玩意儿似乎跟吸铁石有点像,全吸在废料堆里的金属上,上次爆炸后清理后门口的乱砖和垃圾,好像都没弄掉它。” “那好,明天去把这些铁珠收集起来。”李匡仁道。 “是不是回炉后重新浇注?”老鲁问道。 “重新浇注恐怕不行,”孟松胤摇摇头,“四氧化三铁的熔点在1500c以上,但我们只要加热到一半温度时已经到达居里点。” “啥叫居里点?”郭松傻乎乎地问。 “对磁性材料来说,并不是在任何温度下都具有磁性,通常都有一个临界温度,这就叫居里点,超过这个温度,原子磁矩的排列会变得混乱无序而失去磁性。”李匡仁回答道。 “对,居里温度就是使物体在铁磁体和顺磁体之间改变性状的临界点。”孟松胤补充道。“看来咱们得使用锻打的办法,就像走街串巷的小铁匠一样,光用锻炉、铁砧、铁锤这三件宝。” “这事我来办,”老鲁马上主动请缨,“你们把铁珠准备好,包在香菸壳里,乘我进机械车间送铸件的时候给我,由我来找机会锻打,一点不费事。” “锻打不难,但一定要注意控制温度,”孟松胤叮嘱道,“加热的时候不要超过700度,颜色呈暗红色便可,要是呈现橙黄色就说明已经超过900度,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记得四氧化三铁的居里温度是770度,所以千万不能超过这个温度。” “这样好了,我明天先试打一小块,出门的时候放在身上做试验,看鬼子的探测器能不能找出来,”老鲁建议道,“就花生米般大小的一块,即使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挨一顿揍。” “嗯,先试一下最好,就这么干!”孟松胤完全同意,“这个问题一旦解决,对我们来说就没有任何困难了。” “不,还有一个窗玻璃的问题。”李匡仁提醒道。 “这个我已经考虑到了,”孟松胤答道,“玻璃的硬度我记得好像是7h,金刚钻刀头上的硬度是9h,而普通金属的硬度一般为6h,也就是说,必须找到一种能达到8h硬度的物体,才能顺利划开玻璃。” “风钢行不行?”黄鼠狼问道。“就是那些制作切削工具的合金钢。” “风钢中含有钨、钼、铬、钒等碳化物形成元素,硬度是够了,但却没法逃过鬼子的探测器,”孟松胤摇摇头,“我现在看中的是车间里打磨刀具用的砂轮机上的金刚石砂轮,只要弄到一块碎片就行。” “对,护士打针时不就用砂轮片切割玻璃瓶?”李匡仁拍手叫好,“只要划出纹路来,这条纹路的内部便会存在很大的应力集中,作为脆性材料的玻璃很容易沿着这条纹路裂开。” “砂轮机旁扔着几块用旧了的砂轮片,明天我找机会砸破一块,藏一只角回来。”孟松胤道。“老鲁,你再准备好一块粘性大点的粘土,到时候有用。” “没问题。”老鲁道。 “那好,就等明天的试验结果吧。”孟松胤舒了口气。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便出了麻烦,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风云突变! 进车间以后,孟松胤按机械车间的操作规程,工作前擦拭工具机、检查刀具,还没正式开机,突然发现青木藤兵卫牵着狗、铁青着面孔闯入车间,目光炯炯地快步直奔自己而来,当即心里一个“咯噔”,情知昨天那关于“车床电机中的一根轴”的谎话还是露馅了,正如郭松所预言的那样,青木队长并非真正的猪头,这个问题只需另找一名教官打听一下便水落石出了。 大狼狗兴奋地尾随在主人身后,脚步一快,看上去活像跳跃而来。 “昨天那件东西呢?”青木怒沖沖地吼叫道。 第134页 “什么东西?”孟松胤迟疑着看看不远处正在喝茶的伊藤英明,装出一脸的困惑。 狼狗蹲在离孟松胤几步路远的地方,凝视着孟松胤一动不动。 “混蛋!”青木狂叫着一拳击向孟松胤的面门。 狼狗的胸腔里发出一阵充满暴戾之气的低吼,后腿突然离地,两只前爪瞬间搭到了孟松胤的胸前,要不是青木立即紧收皮带并发出命令其安静的指令,孟松胤恐怕要让这畜生当场撕碎了。 “青木君,还是为昨天的事?”伊藤英明快步赶了过来。 “东西在哪里?”青木斜了伊藤英明一眼,态度不甚客气。 “在我这里。”伊藤英明从口袋里摸出那根奇形怪状的“主轴”。“这是一种新的试验,别人可能还不太了解……” “不必解释,”青木摇摇手阻止对方往下说,噼手夺过“主轴”放入自己的口袋,随即对孟松胤扔下令人心惊肉跳的几句话:“给你三天的时间,要是回答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想用来干什么、谁是你的同谋这三个问题,我让你成为狼狗的食物!” 说罢,神气活现的戒护队队长牵着狼狗扬长而去,伊藤英明既担忧又恼火,朝着他的背影瞪了半天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孟桑,用中国人的话来说,我现在是爱莫能助了。”伊藤英明对孟松胤摇摇头,慢慢走回自己的角落。 孟松胤一屁股坐在身边的周转箱上,一时间只觉得心里发空,虽然身裹棉衣,后嵴樑上却依然一阵阵地发凉。 试验倒是非常成功,老鲁将一小撮铁珠锻打成一块花生米般大小的铁疙瘩,顺利通过探测器的检查,将其安全带回号房。 孟松胤说,那就打成半根筷子那么长、头部扁平如螺丝刀口的形状吧,拿在手上无论切削还是撬挖都能胜任。就是不知道面积和体积增大以后,是否还能有效逃避金属探测器的追踪,如果成功过关,那就来个趁热打铁,明晚马上行动。青木藤兵卫是个疯子一样的傢伙,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威胁不能认为仅仅是威胁,三天的期限一到,绝对干得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对,本来就该一气呵成,时间拖得越长,变数就越多。”李匡仁深表贊同。“现在再加上青木那混蛋来添乱,就更加刻不容缓了。” “你们俩明天放工之前一定要做好准备工作,”孟松胤对洪云林和邱正东吩咐道,“准备好一瓶满一些的氧气,不要装减压阀,把它固定在小推车上,可以推着到处跑。另外一套作加热作用的乙炔瓶和氧气瓶也要装在车上,到时候由三个人专门推这三辆车。此外,牛皮手套和护目镜也要准备好。” “没问题。”洪云林答道。 “多准备几根钢管,留意一下和橡皮管的口径是否一致,最好套上去后紧密一些。”李匡仁提醒道。 “用枪管的毛坯正合适,”邱正东道,“可为什么要多准备几根呢?” “燃烧的是钢管而不是氧气,消耗比较大,”孟松胤答道,“多准备好几根,烧短以后马上换一根新的。行动的时候时间仓促,不能因为找不到材料而耽搁,得事先把准备工作做充分。” “我明天把辣椒粉找出来放在身上,这样随时都能派上用场。”韦九马上表态。 “还有一点,出去以后到底往哪走?”郭松问道。 “咱们身上的这套衣服是个麻烦,实在太显眼了。”老鲁指着衣服上的字样说道。 天气虽然越来越暖和,可野川所内的囚服却始终没有更换,仍然是那一身臃肿的薄棉衣,一早一晚还问题不大,到了中午时分往往闷热难当,而鬼子还定下规矩,非特殊工种不允许在车间里脱衣服,简直让人苦不堪言。大伙猜测,鬼子肯定是基于节约棉纺制品的考虑,让大家从棉衣直接向夏衣过渡,免去春秋装的一大笔开支。 “我们现在连野川所在苏州的什么方位都不知道,万一是在城里头麻烦就大了,”吴帆光说道,“如果在城内,明天六城门肯定全部加强盘查,根本别想出去。” “我虽然端过日本人的饭碗,可新建的野川所到底在什么位置从没关心过,”李匡仁道,“我只知道宪兵队的监狱和军人监狱,还有狮子口监狱和七君子监狱全部都在城内。” “我以前上过一次屋顶,从地貌来看,四周都是荒地,连农田和农舍都看不见,绝对不像在城内。”孟松胤道。 “嗯,我看离城挺远,上次从宪兵队出发,汽车还走了不少时间。”老鲁道。 “出去以后必须分开来走,会水的下河,不会水的自找方向,接下来大家只能各安天命了。”孟松胤严肃地说。“本地人千万不能回家,目前看来,太湖是最好的去处,如果有缘的话,大家日后在太湖中相会吧。” “唔,日后大家在太湖上报我韦九的名头,转弯抹角肯定能找到我。”韦九笑呵呵地说。 “墙外是郊外荒地的话,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庞幼文分析道,“好处是逃起来比较容易,坏处是几里地内连老百姓的房子都看不见,想弄件衣服都难。” 第135页 “是啊,咱们身上背着这个该死的羽字,到哪都无法藏身。”朱二宝插嘴道。“把衣服扔掉恐怕也不行,里面太单薄,冷暖还在其次,关键是让人一眼便能看出破绽来。” “如果能把这个羽字去掉就好了。”陆雨官咕哝道。 孟松胤脱下自己身上的灰蓝色囚衣,捧在手上仔细端详。胸前的编号是一小块缝上去的白布,很容易将其撕去,但后背上的羽字则是用糙白漆印上去的,已深深地渗入布纹,附着力非常强,即使用小刀刮也未必能彻底去除。 “如果有香蕉水的话,也许能擦掉。”李匡仁随口说道。 “香蕉水不可能搞到,但有些车间平时不是发放一些万金油吗?也许可以拿来试一试。”孟松胤突然有了主意。 铆焊、铸造和热处理这三所广有热源的车间中,为了避免头昏脑涨的操作工出事故,教官们向野川所长申请,要来一些上海产的“龙虎牌”清凉油,专门提供给直接面对炉火和热源的相关人员,老鲁、韦九、邱正东、洪云林手上都有,但平时不允许带回号房。 “好主意。”李匡仁面露喜色。“万金油中的挥发成分是桉油精、薄荷脑、桂皮醛、丁香酚和氨水,能对油漆起到分解的作用。” “明天我们几个手上有万金油的人把油膏装在烟壳里带回来。”老鲁欢快地叫道。“他奶奶的,总算熬出头了,行不行就看明天的一锤子买卖!” 四十、自由之门 万金油对付油漆确实有效,只要在白漆字体上涂抹一层油膏,半个钟头后漆皮就开始起皱、翘皮,用手指甲一剥便纷纷脱落。 四氧化三铁锻打而成的工具呈扁铁的模样,比半根筷子稍长,头部经打磨后变得极为锋利,老鲁用一团胶泥将其包裹后藏在鞋底,大摇大摆地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查,安全带回号房。 孟松胤砸碎一块旧砂轮片,挑拣了一块锋利的碎片,藏在口袋里带回号房,又细心地用十几根从碎布条上拆下来的棉纱,编织成一根三十公分长的粗棉线,一头紧扎在砂轮片上备用。 洪云林和邱正东报告说,氧气瓶、橡皮管、钢管及防护用具已全部准备就绪,韦九也拿出装有辣椒粉的烟壳说,上次的纸包被压在煤堆下被弄破了,辣椒粉漏掉了不少,希望剩下来的这一点还够用。老鲁说,少一点没关系,只要那些畜生嗅进了鼻子,准保晕头转向。 晚饭以后,孟松胤撕开三条被套,将其中一条用锋利的扁铁划成布条,全部堆在号洞里备用。其他人则纷纷脱下衣服,仔细拆除胸口的那块白布,同时用扁铁锋利的刃口刮除后背上残存的白漆。朱二宝用被套里的细布条编了两根三、四米长的绳索,说自己的身体没大家那么灵活,一会儿从走廊上落地及翻过工场大门后落地时用得着。 老鲁不放心地再三叮嘱大家说,出去以后大家千万不要乱,一切都得按计划行事,现在先分一下组,有几个人不会游水? 郭松、陆雨官、朱二宝、吴帆光、黄鼠狼这五个人不识水性,被分成一组往正西方向跑;邱正东、洪云林、林文祥分成一组,渡河以后往正北方向;耿介之、庞幼文、小江北分成一组,渡河以后往东北方向;孟松胤和李匡仁、老鲁、韦九分成一组,渡河以后往正东方向跑。 “乘现在枪兵还没上岗,我先把木板撬松了再说。”老鲁趴在铺板上,开始用扁铁的刃口顺着木板缝隙用力凿挖。 不多一会儿,紧靠南墙的第一块木板被抽了出来。木质坚韧的水曲柳木条宽约二十公分,厚约六、七公分,大部分长约二米,也有一部分拼凑的短料,长度大约不到一米。由于木板全是直接铺设在水泥板上的契口形式,撬出其中的一块之后,所有的木板随之松动,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全部抽出。 “窗框也得先挖一下!”孟松胤建议道。“十五个人到时候爬上爬下的要花费不少功夫,枪兵巡逻的间隔时间虽说没准,但咱们还是得按最短的半小时来算。” “嗯,没错。”老鲁点点头答应道。“抓紧时间,一会儿小鬼子见咱们还不睡觉,肯定要起疑心。” 耿介之补充道,十五个人爬窗、落地,再加上翻越工场大门,一人消耗一分钟的话就是十五分钟过去了。剩下十五分钟要割开两道墙,留出的安全时间就不多了,因为巡逻的枪兵第二圈兜回来后马上就会发现情况,半分钟内就会响起警报。 洪云林道,没错,留出来的这段安全时间很重要,也是成败的关键,否则逃得不远,很容易被追上。 “最后再重申一遍,待会儿行动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乱,各人的分工都明确了没有?”孟松胤的目光再次在众人的脸上逐一扫视。“一会儿拆被子的拆被子、绞窗栏的绞窗栏、扎木梯的扎木梯,千万别挤成一团……” 刚讨论到这里,一直仰首监听着空中走廊上动静的朱二宝突然跳起身来,神色紧张地一把摁住老鲁的手。 “嘘,鬼子来了!”朱二宝摁在老鲁手背上的那只手已经开始发抖。 孟松胤抓起囚衣迅速穿上身,后背上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 “朱二宝,委屈你一下,开一回飞机吧!”老鲁将扁铁藏进口袋,急中生智有了主意。“现在铺被已经来不及了,千万不能让鬼子起疑心。” 第136页 “来吧!”朱二宝稍微镇定了一些。“老鲁,下手轻点。” 说话间,走廊上脚步渐近,两名枪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窗外。 老鲁二话不说,站起身来一脚踢在朱二宝的腿弯处,令其脸沖墙跪倒在地,随后反剪起他的两条胳膊,嘴里喊声“起”,高高地抬了起来。 “哎哟!”朱二宝悽厉地叫了起来,脑袋顶在墙上痛苦地乱晃。 “到底服不服?到底服不服?”老鲁的手一会儿上抬,一会儿放松。“今天要是不服,非整死你不可!” 每次上抬,朱二宝的脑袋总要配合默契地“嗵”一声撞在墙上,虽然老鲁手下已经留有余地,但痛楚仍然不小,所以满脸痛苦的表情看上去极为逼真。 走廊上的日本兵停下脚步,“哗啦”一声打开玻璃窗,本想凶神恶煞般大声叱骂一番,但凑近窗口仔细一看,脸上顿时阴转多云,探着脑袋饶有兴致地观赏起来。 “他的,什么的干活?”一名士兵瞪眼问道。 “太君,他的,抗日分子的干活。”老鲁仰面答道。“点灯不亮,炒菜不香,不是好油。” “唔,开飞机,大大的好,大大的好。”另一名士兵笑哈哈地点点头。 “滚一边去!”老鲁松开手,一脚踢翻朱二宝。 两名枪兵看看再无下文,多少有点失望,大喝一声“统统的睡觉”,随手关上玻璃窗,顺着走廊慢吞吞地离去。 “哎哟,我的脑袋都快撞晕了。”朱二宝揉着额头哼哼道。 “没办法,这是必要的牺牲嘛。”老鲁拍拍朱二宝的肩膀,摸出口袋里的扁铁,蹲下身继续凿挖铺板。 “抓紧这一段安全时间,把能做的事情先做掉。”孟松胤一指窗户。“我看还是先做一做窗户的功课。” “我份量最轻,我来吧。”小江北道。 “来,站到我肩膀上来。”老鲁在窗下蹲下身来。 小江北踩着老鲁的肩膀慢慢凑近窗户,先倾听一下走廊上有无动静,随后便在窗栏与窗框的连接部分下手,用扁铁将正当中一根铁桿下的木框挖烂挖透。糠椴木的硬度中等偏软,挖出缺口来并不费事,呆会儿铁栏吃到份量后将立即由此脱出。 “好,歇足精神,下半夜正式动手!”孟松胤在松动的床板上躺了下来。 “大家全躺下,把被子铺开来,别让枪兵看出不对头的地方。”老鲁朝大家叫道。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每逢戒护队士兵路过,大家还装模作样地打几声唿噜。 到了后半夜,枪兵明显有些偷工减料,两次巡逻间的间隔时间达到了一小时以上。 “动手吧。”最后一次听到枪兵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渐渐消失,孟松胤坐起来摇摇老鲁的胳膊。 “动手!”老鲁一骨碌跳起身来。 郭松、小江北和黄鼠狼各端着两只饭碗先去龙头上放水,用来浇湿两条已经拆空了内部填充物的被套,随后由小江北站在老鲁的肩膀上,将两条湿被套系在一起穿过铁栏,将正中位置动过手脚的那根与相邻的一根捆绑在一起,地下的一头也打个死结,然后在下面横穿一根二米长的地板,由孟松胤、李匡仁、耿介之、庞幼文四人以顺时针方向死命绞动。 与此同时,韦九带着其余人蹲在铺板上开始搭制木梯,将二米长的木条用布条綑扎连接,去除重合的部分,三根加起来至少有五米长,仅仅六根就能搭成梯子的左右两腿,当中再加几根一米长的短料做横档便大功告成。 被套越绞越紧,在槓桿原理的作用下,铁栏的下端发出“啪”一声轻响,一下子脱出了木框被挖破的缺口。小江北再次踩着老鲁爬上去,用手抓住铁栏拼命摇晃,不多时便将整根铁栏拔了下来。 “黄鼠狼,下面瞧你的了。”孟松胤将繫着粗棉线的砂轮片递给黄鼠狼。 “我以前割过不少玻璃,不过用的都是金刚钻刀头,不知道这玩意是不是管用。”黄鼠狼从老鲁手上接过一坨粘土。 “他妈的,别推託了,咱们这十五个人里头就你手巧,多少还有些划玻璃的经验,你不干谁干?”韦九不耐烦地骂道。 黄鼠狼不敢再吱声,踩着老鲁的肩头爬上窗口,先将粘土贴在玻璃的正中央,再将一头繫着砂轮片的粗棉线陷入粘土之中固定住,然后伸出食指在口中沾了点口水,在玻璃上以粘土为中心划了一个半径约为10公分左右的圆圈。李匡仁笑着评价道,这小子还挺懂科学,知道水分子会沿着刀口渗透的流体力学。黄鼠狼道,我哪懂什么力学,以前师傅就是这么教的,说这么做的话玻璃比较容易断——说罢,用左手按住棉线的末端,右手捏住砂轮片的锐角,沿着口水的痕迹干净利落地划了一个圆圈。 “用这敲。”孟松胤递上包裹着一层棉布的扁铁。 黄鼠狼又用口水在刀痕上抹了一圈,随后用扁铁自上而下轻轻磕打,最后左手捏紧粘土,右手握成拳头在玻璃中央不轻不重地一击,刀痕应声开裂,但玻璃片由于粘土的作用并未坠落,呈完整的圆形被取了下来。 这一系列声音并不太响,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来还是有些惊心。黄鼠狼将手伸出圆洞,缓缓拔开外面的插销,“嘎——”一声打开了窗户。 第137页 木梯早已扎好,老鲁试着摇了摇发觉远比想像中的还要结实,马上问朱二宝要了一根布绳,抬腿逐级而上,一马当先钻出窗洞来到了走廊上。 “棉被。”老鲁朝号房内轻声叫道。 庞幼文挑了一床最厚的棉被,爬上梯子递给老鲁。 走廊边缘的扶栏很矮、很简陋,老鲁先将被子扔下地去,然后蹲下身把布绳系牢在扶栏的立柱上,这当口,庞幼文已经来到走廊上,一气呵成地翻身跨越横栏,顺着绳索迅速滑至地面。 号房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开始攀爬,除老鲁在窗口和扶栏边负责扶持以外,很快便全部来到地面。殿后的韦九爬上窗户后慢慢抽回木梯,在老鲁的帮助下将其一併放落至地面。 “走,顺着墙根走。”最后落地的韦九命令道。 十五个人排成一行,一律弯腰捷行,在庞幼文的带领下朝北面的工场方向进发,一会儿便来到了“宫”字号监房的墙下。 沿途照明不多,几乎要每隔三、四十米的距离,围墙上才有一盏昏黄的路灯。 绕过“宫”字号监房的东首,队列来到了“商”字号监房的墙下,从这里一直往北到工场大门,将是整条线路中最危险的一段,从“大”字形建筑正中部位的瞭望塔上看下来,这一片毫无遮挡的宽阔区域正好处于监视范围之内,只要探照灯亮起,所有人将无所遁形,立即成为居高临下的射击目标。 庞幼文挥手示意大家停止前进,自己先谨慎地探出身去仰头观察,只见瞭望塔上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两个人影,还有两星微弱的红光时不时地一明一灭,看来上面的两名哨兵并未贪懒打瞌睡,而是在抽菸闲聊。庞幼文匍匐在地,缓缓移动身体,横穿宽约二十余米的一片空地,朝东北角上的外牢生活区前进。 外牢们居住的二层小楼虽然仍在瞭望塔的监视范围之内,但屋檐下的阴影可以起到不错的隐蔽作用。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匍匐前进,像蜗牛一样艰难而缓慢地移动,毫无疑问,只要有一人暴露,整个行动将立即宣告失败。韦九抱着一条棉被爬得尤其慢,老鲁则拖着笨拙的木梯跟在队伍的最末端,每爬几步便回首观望岗楼,好不容易才完成这一穿越过程。 还好,探照灯始终没有亮起。 绕过紧靠北墙的厨房和专供日本兵使用的食堂,队伍终于接近工场的大门。这里离瞭望塔已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如果在白天视线良好的情况下,门口的动静仍会被哨兵看得一清二楚,好在今夜星光黯淡,围墙上的照明灯又半死不活,倘若不用望远镜刻意观察,根本无法发现异常。 工场的大门约有四、五米高,基本与围墙持平,顶端虽然无法安置电网,但装有一排利剑一样的尖刺,并呈45度角向外倾斜。老鲁将木梯搁在铁门上,问朱二宝要来第二根布绳,首先爬了上去,登到半空中又弯腰从韦九手中接过棉被,叠成三层后铺在铁刺的上面,随后将布绳系在一根铁刺的根部扔向门后。 由于铁刺的倾斜角度较大,翻越并不容易,好在所有的人全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体力得到空前发挥,稍费周折便全部翻过铁门的顶端,一个个吊着布绳熘下地去。 “孟夫子,现在已经成功了一半。”韦九兴奋得嗓子发哑。 “是啊,自由已经在向我们招手。”孟松胤激动得鼻子都发酸了。 但是,最后一个攀上铁门顶端的庞幼文出了点问题。 身体已经趴在棉被上的庞幼文本来完全可以顺着绳索轻松落地,但他还想把事情干得更漂亮一点,将门外的木梯抽上来而不露丝毫痕迹——就在使劲抽拉梯子的过程中,由于臂力不济,一条梯腿“哐”一声碰撞在铁门上,吓得庞幼文灵魂出窍,差点从门顶上滚下来。 声音无可避免地在寂静中四向传递,瞭望塔上的探照灯随即亮起,一道剑锋一样的光柱划破夜幕投射而来,晃了几晃便锁定在铁门顶端那具横趴的躯体上,仅仅隔了两秒钟,只听“啪——勾”一声拖着尾音的枪响,一颗飞弹准确地打在离庞幼文的身体只有几公分远的棉被上。 “把梯子抽过来!”老鲁对庞幼文大叫道。 庞幼文终于缓过神来,将木梯抽上来后往门内一扔,自己抓着绳索落地,几乎是同一时刻,警报声鬼哭狼嚎般啸叫起来。 “是不是先把铁门焊死?”邱正东问孟松胤。 “来不及了,不能耽搁时间,”孟松胤的额头上一下子沁出了冷汗,“老邱,你和洪云林只管对付水泥墙,这里由我来想办法。” 邱正东和洪云林一头沖入铆焊车间,手忙脚乱地套上白色防护服,戴上牛皮手套和深色护目镜,由郭松、黄鼠狼、小江北三人推起装有钢瓶的铁架车直扑车间的后端,分头开始紧张的准备工作。 邱正东首先打开乙炔气瓶和装有减压阀的氧气瓶,用火柴点燃焊枪后仔细调节火焰,洪云林则蹲在另一瓶未装减压阀的氧气瓶前,将一头套在橡皮管上的枪管毛坯凑到烈焰上去加热。 大门口的孟松胤依然急得团团转,脑子里乱作一团,根本想不出行之有效的好办法来。 “要是谁会驾驶这豆战车就好了,可以把门完全堵住。”庞幼文看着停在院子里的装甲车遗憾地嚷嚷道。 第138页 “有了!”受到庞幼文的启发,孟松胤终于豁然开朗。“咱们可以用叉车堵门!” “好主意。”林文祥拔腿便往装配车间跑。 此刻,嗤嗤作响的气流声中,洪云林手中的枪管已渐渐由暗红变为桔红。 “都背转身去,别看。”洪云林大叫着提醒大家。 “行了,温度足够了。”邱正东关闭手中的焊枪。 “好,你去打开氧气瓶。”洪云林将铁管对准后墙,扭脸对邱正东说道。 邱正东取下未装减压阀的那只氧气瓶上的保护罩,一手搭在旋动手轮上,按逆时针方向缓缓转动半圈释放压力,纯氧通过皮管沖向红烫的枪管,瞬间引起了强烈的金属燃烧。 “加大压力!”洪云林大叫道。 邱正东开大阀门,烈焰怒吼着喷吐而出,将处于“活化状态”的金属分解成酷似火焰的等离子体,高速射向水泥墙面。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墙体上被割出了一道缝隙,洪云林手持枪管大致画了个圆圈,随后在中心位置最后一喷,霎时摧枯拉朽,墙上活生生被冲出了一个大洞。 “关阀!”洪云林命令道,迅速拔去烧短了的枪管,换上一根新管。“推车,走!” 郭松推起装着高压氧气瓶的铁架车,踏着滚烫的断砖和混凝土碎块前进,穿过墙洞直奔围墙,黄鼠狼和小江北推着氧气瓶和乙炔气瓶紧随其后。 车间外的大院中,林文祥早已驾驶着电瓶叉车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从外面根本无法打开。 “快去把各车间内的洋风炉和桌椅拿来,堆在门下面点火烧!”孟松胤朝大家大吼道,率先沖入机械车间的教官休息角去取洋风炉。 陆雨官、朱二宝、吴帆光飞跑着去别的车间拿洋风炉,老鲁和耿介之协力抬来一张桌子堆在门边,韦九再次爬上梯子将门顶上的棉被拉下来,披盖在木梯的横档上浇上煤油,点火之后火势迅速蔓延,不多时便烧着了旁边的桌椅。 “再去搬点桌椅和周转箱来,把火烧旺一点!”韦九兴奋地大叫道。 “铆焊车间的桌子不要搬,过河时要用。”孟松胤叮嘱道。“还有,煤油不要全部浇光,留一点给我。” 实际上,看到眼前的熊熊大火,孟松胤的脑子里已经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如果想办法利用氧气瓶搞出一场勐烈的爆炸来,整座工场将全部倾覆,一则可以有效阻断鬼子的追捕,二则可以彻底摧毁这一制造杀人武器的魔窟及所有设施、装备,令日寇在短时间内无法恢復生产。 多只警报器同时响起,可以想见,现在野川所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青木队长肯定正在集合睡眼惺忪的士兵,穿戴完毕后将直扑工场。但是,等他们手忙脚乱地找来长梯,准备翻越大门攻入大院的时候,又会发现滚烫的铁门根本无法靠近……“行了,鬼子一时半会没法进来,咱们赶紧撤吧,”耿介之嚷道,“这会儿,后墙应该已经打通了吧?” 没错,后墙已经顺利烧出了一个大洞! 尾声 越狱不是请客吃饭,哪里用得着谦让,大伙在洞口迅速围拢,酷似出笼的小鸟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扑向外面的野地,两只脚真正踏上了自由的土地。 等所有的人全部钻出去以后,耿介之和韦九抬着一张木桌费劲地通过门洞,跟在队伍后面,朝小河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快撒辣椒粉。”孟松胤连忙提醒老鲁。 老鲁摸出口袋中的辣椒粉纸包,在墙洞外的地面上呈半圆形泼洒。 “赶紧散开按原定的路线走,”孟松胤在所有人的背后大叫道,“大家各自珍重,后会有期!” “孟夫子,你怎么还不出来?”老鲁看到孟松胤仍然留在墙洞之内,不由得大声喊叫起来。 “我要炸塌整座工场!”孟松胤转过身去大叫道。“老鲁,你先走,我马上追上来。” “不行,要走一块走!”老鲁坚决地说。 “好吧,你去帮我搞点火种来。”孟松胤快步走向不远处那已被丢弃的氧气瓶和乙炔气瓶。 老鲁通过洞口重新钻入车间,一路飞奔着去前院的大门边取火。 孟松胤的设想很简单,就是要利用那两只高压的氧气瓶和乙炔气瓶产生爆炸。 爆炸,广义上说是指一种极其迅速的、物理的或化学的能量释放。压力容器破裂时,内部的高压气体解除了约束,迅速膨胀并以极高的速度释放能量——比方说,氧气瓶的压力为150大气压,但瓶内气压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增大,计算公式为:p=150×273+t/273+20(p为瓶压,t为瓶温),也就是说,只需将气瓶靠近高温热源,就能直接引起钢瓶的爆炸。 孟松胤飞奔着拖来两只破烂的周转箱,用脚踩散后拆开那些碎木条,全部堆放在氧气瓶和乙炔气瓶的四周,随后将洋风炉里残存的煤油全部倾倒在木条上。 不多时,老鲁举着一条燃烧中的桌腿气喘吁吁地返回,孟松胤接过来就手往碎木条上一扔,火苗迅速点燃煤油,霎时烈焰乱窜,开始无情地炙烤小推车上的钢瓶。 “快走!”孟松胤一把拉住老鲁的手,跌跌撞撞地朝墙洞跑去。 第139页 来到洞外的野地上,透过夜色,依稀只见十五个人早已分成两拨,五个不识水性的人正往正西方向一路狂奔,其余人往东聚至河边,飞快脱去棉衣棉裤和布鞋,团成一团堆在倒置的木桌上,小心翼翼地放入河水之中。 “下水!”老鲁脱去衣裤滑下河岸。 孟松胤三把两把除尽衣裤,同样扑通一声跳下河去。 所有的人拉开距离奋力划水,同时推着木桌慢慢前行,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与对岸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虽然已是春天,但河水仍然冰凉刺骨,孟松胤一半是因为激动,一半是因为寒冷,上下牙齿剧烈地打起架来。奇怪,为什么钢瓶还没爆炸呢?难道是温度不够或者火已熄灭? 刚想到这儿,只听“轰隆、轰隆”两声巨响,随即又爆发出一连串大小不一的爆炸声——回头望望,车间的屋顶早已被巨大的冲击力掀飞,整座工场火光沖天,顿时形同炼狱中的废墟——钢瓶爆炸时高速飞出的那些碎片,重力加速度如取9.8米/秒,动能已超20㎏f·m,如果此刻正有部分倒霉的鬼子兵进入车间,那结局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伙先后爬上对岸,手忙脚乱地将木桌上的干棉衣直接套在湿衣服外面。回头望望,只见对岸的火光越烧越烈,工场的断垣残壁被映衬得成了一片黑色的剪影,看上去活像一头被打败的巨兽。 “狗日的,也有今天啊!”韦九喜不自胜,嗓音都发了颤。 “别看了,赶紧走吧!”孟松胤穿上鞋子,朝黑暗中一头扎去。 穿过一片遍布荒坟的池塘,队伍再次分流,孟松胤和李匡仁、老鲁、韦九分成一组,继续朝正东方向迅跑。 “这里能见到坟地,说明附近应该有农家居住,咱们应该先找老乡问明方位后再定路线。”老鲁跑得气都喘不匀了。 “对,最好跟老乡换件衣服,”孟松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用棉衣换单衣,老乡肯定乐意。” “如果要进太湖,最好的办法不是靠自己乱闯乱跑,”李匡仁边喘边说,“要是这里靠近木渎方向,我看不如直接闯到码头上去,干脆堂而皇之搭航班进太湖,这一步险棋日本人无论如何猜不到。” “是个好办法,又快又稳当,”韦九赞嘆道,“只要出了胥口,就是老子的天下,随便拦条小船就飞他娘个无影无踪。” “我上次和齐依萱就是从木渎上船的,情况比较清楚,”李匡仁道,“苏州到西山的航班一天一班,中午停靠木渎,小码头上由一名卖票的老汉敲锣通知小火轮减速,我们只要摆平这老头就不难上船。一路上很安全,只要在到达元山码头之前下船就什么事都没有。” “好,就按你说的办!”老鲁一锤定音。 荒地里冷风特别大,尤其是贴身还穿着冰凉的湿衣,不由得令人微微打颤,但一想起那浩淼的八百里太湖,孟松胤一下子觉得整颗心都飞扬了起来。 夜空中月朗星稀,脚下的野草颳得裤腿沙沙作响。 穿过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四条人影迅疾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林中受惊的野鸟扑腾着翅膀沖向半空,盘旋了几圈后悄没作声地隐没于蓝黑色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