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渡》 第1页 《飞云渡(出书版)》作者:流水无情/流水潺潺【完结+番外】 文案 一个是武林公敌;一个是名家子弟 一个是万众唾弃的江湖败类; 一个是人人称羡的少年英豪 一个是逃亡者;而另一个是狩猎人 他,冷于秋,发誓不再相信这世间的一切; 他,楚行云,却希望用自己的热血温暖那一颗冰冷的心。 到底,这一场爱与死的追逐谁胜谁负? 【 引子 月黑、风高、杀人夜。 雪亮的刀锋划过纤细白皙的脖颈,留下一道艷丽的伤痕。 如花似玉的面容开始扭曲变形,美眸中露出惊怖之色,樱唇张开,想叫,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说不出的骇人。终于,她的身体抽搐一下,再不动了。 “兰儿,爹……”房门推开,一个老者走进来,眼前突如其来的血腥画面令他先是一呆,意识到床上横陈的尸体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不由目眦尽裂。 “兰儿!” 充血的目光触到滴血的刀锋,随即上抬,对上兇徒的脸。——一张用黑巾蒙住的脸,一身黑衣。 暴喝一声,老者双掌齐出,直袭黑衣人。出手快、狠、绝,更由于饱含惊怒悲愤,夹带着一种难言的震慑之气,实是厉害无比。然而黑衣人只是微微一侧身就躲过了。 “恶贼,为何要害我女儿?老夫跟你拼了!” 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敌”,老者痛失爱女,使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式,不求自保,但求伤敌,黑衣人武功虽是高出他许多,一时间竟被逼得手忙脚乱,退到床边。 “咔嚓”一声巨响,一道惊雷闪过,也许是心虚,黑衣人脚下一软,竟然跌倒在床上。他慌忙间一支身子,只觉手臂触到一物,惊疑地回首,正对上被他杀死的少女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没有人对上这样一双眼睛还能无动于衷,何况人还是自己所杀!黑衣人虽然杀人无数,但在这一瞬间,心还是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 性命相搏,哪容半点分心?老者的掌风早已扫过来。黑衣人侧头避过的同时,只觉脸上一凉,罩脸的黑巾早已被掌风扫落。 “你是……”老者的脸色转为惊骇,象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但他已经没办法说出他看到什么了——白光一闪,老者倒在了地上,鲜血源源不绝地自他胸前涌出。 黑衣人的目光在两具尸体之间逡巡片刻,慢慢的俯身拾起掉落的黑巾,重新绑在脸上,然后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不知何时已是大雨倾盆。 第一章 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人目有穷尽,而这山却像是无穷无尽,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或者是天边去了。 山腰处,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消失在密林深处。小道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在后面的是个身着儒衫的书生,他拼命前行,走得满身是汗,可与前面大汉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终于,他忍不住叫道:“罗兄,慢走些,等等在下。” 那大汉闻声皱了皱眉,心中暗暗懊悔一时冲动带了个书生上道,腿脚又慢,不知延误了自己多少行程。心里头暗骂,却仍然不清不愿地住了脚。催促道:“快些,快些!” 书生擦了擦脸上的汗,赔笑道:“就来。” 大汉撩起自己的衣襟扇风,边扇边看天色,眼见太阳正在天上照着,暑气蒸人,不禁抱怨道:“不是已经入秋了吗?怎么还是这般炎热?这是什么鬼天气!” 向四周张望一番,又道:“这山上却也古怪,走了整整一天,也不见有水源,再这样下去,不热死也要渴死了。” 忽然他视线凝结在一处,失声叫道:“张秀才,你看那里,莫不是个酒馆么?” 书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酒旗飘飘,迎风招展,可不就是个酒馆?喜道:“正是……喂!你等等我呀!” 飘扬的酒旗下,是间木头搭成的小屋,小而敝旧,但在这崇山峻岭之中能有这么个地方也足以快慰人心了。小屋的门前还贴着一副对联:天不管,地不管,酒馆; 来也罢,去也罢,喝吧。 那书生指着对联笑道:“看来这里的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士。” 那大汉哼了一声,心里暗骂书生酸气。 “客人请进。” 稚嫩的声音在脚下响起,两人猝不提防,被吓了一跳,这才看见门槛上还坐着一个一身红衣,梳着沖天辫,大约六、七岁的孩童。 这小孩长得还真是俊秀,白里透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灵光闪动,小嘴一张,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牙,正在嘻嘻的笑呢。他冲着屋里叫道:“爹爹,有客来了。” 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知道了。” 这小屋外面看很小,到了里面就更小了,一张柜檯再加上四张桌子就把空间都占尽。两人寻了张桌子坐下,大汉这才叫道:“掌柜?” “来了。”柜檯后面露出一张脸来,头髮蓬乱,和那络腮鬍子连在一起盖住了他多半张脸。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揉揉眼睛,问道:“两位要酒还是要茶?” “要酒!” “要茶!” 两人同时开口,对望一眼,大汉道:“我要酒,他要茶。” “稍等。”这男子手脚倒也麻利,一会儿工夫酒斟满、茶上桌了。 那大汉心想着山野之地定然没什么好酒,尝了一口,不料酒味香淳,竟然还不错,忍不住一饮而尽,又斟了一碗,贊道:“好酒,价钱不错吧?” “还好,一两银子一碗。” “噗”的一声,大汉含在口中的半碗酒尽数喷了出来。 男子啧啧嘆息:“可惜,五钱银子就这么没了。” 大汉跳起来,一拍桌子叫道:“你这是杀人呀?一两银子足够我买一坛这样的酒了。” 男子拿眼角扫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杀人又如何?寒儿,咱们店里的规矩说给他听听。” 红衣小孩依然坐在门槛上,转过身来,笑嘻嘻地道:“我们的规矩是:进来一个‘宰’一个,从来不拉回头客。” “听见了没?” “听见了。”那大汉不怒反笑,“原来是家黑店,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你是找打,就让大爷来教训教训你!”拉开架势,一拳向对方鼻樑上招唿过去。 他这拳是江湖上最常见的罗汉拳,使得倒是虎虎生威,若是打在人身上,想来骨头也要断了。可惜他忘了一件事:开黑店的若没有些本事,怎敢来开黑店?他连对方是怎么出手的都没看清楚,就被打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男子伸出手:“一碗酒是一两银子,你喝了一碗,吐了一碗,加起来是两碗;另外还要加算特别服务费用三两,加起来是五两银子,拿来吧。” 大汉忍不住问道:“什么是特别服务费用?” “你吐了一桌一地,害我要打扫,这是二两银子。另外要我陪你打架,一拳也是一两。” 敢情他打了人,还要向被打的要拳头钱。 大汉一肚子苦水,有心不给,眼见他的拳头在眼前晃来晃去,那里敢说个“不”字?委委屈屈的给了钱,头也不回的去了。 “罗兄,等等我。”那书生原本躲在桌子底下发抖,一见那大汉要走,也要跟着,站起来看了眼那男子,又不敢动了。 颤颤巍巍将手探入怀中,摸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一层又一层的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加起来只怕也没有五两重。他都抖抖索索地拿出两块放在桌上,见对方眉头一皱,干脆全部放下,转身就跑。 “且慢。” 听到这两个字,书生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撒腿便跑,可是脚下就象钉了根桩子似的,怎么也动不了。他哀声求道:“大、大王,小人身上实在只有这么多了。” 那男子也不理他,拿起那包银子,挑了一块最小的收下,然后仍将银子塞如书生怀中:“喝茶用不了这些银子。” 书生不知他是何用意,拿着银子呆立不动,直到男子瞪了他一眼,这才如梦初醒,一边道谢,一边头也不回地去了,活象后面有鬼追他似的。 男子打了个哈欠:“搅了我一场好梦。寒儿,我看这时候也没人会来了,咱们收拾收拾关门吧。” 红衣小孩眨眨眼睛,道:“可我看见又有一个倒霉鬼正往这走呢。”他小手一指——前方果然有个人,果然是向这里走来。 这人身长玉立,英挺非凡,年纪虽轻,但举手投足之间自然透出一股威重之气。任何人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绝非一般! “这位客官,喝酒还是喝茶?”男子依旧懒洋洋的招唿着。看来即使来的是皇帝老子,也提不起他半分兴趣。 青年微微一笑——这笑容足以使任何一个怀春少女花容失色,他的声音同样低沉而悦耳:“对不起,我不是来吃东西的。” “不吃东西,到酒馆来做什么?”男子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青年仍是笑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其实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这位客官,我看你是找错人了。我终日在这荒山上,能见过几个人?只怕你说的我莫说见过,听也没听说过。” “别人或许没听说过,但这人我担保你一定知道。” “哦?说来听听。” 青年寻了张椅子坐下,才道:“说起这人,八年前在江湖上可是大大有名。若论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当世可说是无出其右。” 男子挑了挑眉:“竟有这样的人?他是怎么个阴险狡诈、卑鄙无耻法?” “这人原是魔教的护法,后来不知为何竟要行刺魔教教主。行刺失败之后,他逃出魔教,投身中原武林。” 说着青年长嘆一声:“中原武林都道他是个弃暗投明的志士,便倾心接纳。其中杜鹃山庄的杜老庄主更是将他留在家中,待如上宾。然而令人想像不到的是,这人人面兽心,居然杀了杜庄主,还掳走了他的女儿!” 第2页 男子一直听着,这时才道:“你怎知是他杀了杜庄主?” “杜庄主死时,他和杜姑娘也在山庄失踪,这不是畏罪潜逃是什么?后来中原武林要找他出来公审,他非但不肯现身澄清,还将前去围捕他的武林人士杀死十之六七。以后的几年中,他躲在暗处,伺机向当日余下的诸人下手,三个月前,参与围剿的最后一位‘追魂掌’周老英雄也被他杀害,连同他不会武功的女儿周若兰一同死于家中。” “你又怎知人是他杀的?单凭当时的一点恩怨么?” “若是只为八年前的恩怨,当然还不能下定论,但周老英雄临死之前曾经见到了兇手的脸,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地上写下了兇手的名字——” 说到这里,青年抬起头来,冷峻的双眸盯住男子的脸,一字一字地道:“冷于秋,你还有什么话说?” 第二章 “冷于秋,你还有什么话说?” 青年这一句话说完,真气暗暗贯注全身,进入戒备状态,以防对方突然发难。 男子神色不变,只淡淡地道:“冷于秋,这是什么人?我没听过。” 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自怀中掏出一卷画轴来:“白云山人萧逸之可谓当今画坛第一人,不知兄台可曾听说过?” “不曾。”男子笑笑,“想来如此有名的画师是断不会到这荒山野岭中来的。” “这位萧先生最善描摹人物,上至帝王将相,下到贩夫走卒,经他手一画,不但形貌逼真,而且更能得其神髓。更妙的是,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只要被他看过一眼,他就能准确无误的将这人画出来。” 男子静静的听着,知道他要切入正题了。 青年展开画卷:“若干年前,萧逸之曾经见过冷于秋一面,当时惊为天人,回家之后便将此人形貌默画出来,一直藏于家中,但知道这幅画的却不在少数。如今冷于秋的恶行引起武林公愤,便有人将这幅画借了出来,以作为日后寻人之依据。” 画卷上描绘的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乍看之下令人惊艷,真真称的上“秋水为神玉为骨”,五官更是精緻柔美得不可思议!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大概就是他微微上扬的嘴角所勾勒出的那一抹嘲弄般的笑意,使他平添几分玩世不恭之意。 看着画卷上的人,青年的语音也不知不觉放柔了,嘆道:“如此人物,也难怪会令阅人无数的白云山人念念不忘。” 男子却显然对画上的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仍然淡淡的道:“画是好画,可惜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阁下的用意。” “别急呀。”青年的目光在男子与画卷之间来回打量,颔首道:“七、八年的时间再加上刻意的掩饰,的确面目全非,可惜了天赋的容貌。不过,有一点却是怎么掩饰也改变不了的,那就是一个人的眼睛和神情。” 他把画卷举到男子身侧,画外人与画中人的容貌虽截然不同,然而神态间却是惊人的相似! 青年笑看男子,目光中的意味很明显:你还怎么狡辩? 男子依然神色不变,慢慢地接过画卷,看了半晌,摇头嘆息:“若是这位萧什么的大画师知道自己的大作竟然成了通缉像,不知会作何感想。” 抬眼看向青年:“话说到这份上,看来我想不承认也不行了。说吧,你想怎样?”他原本是一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模样,此时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尤其一双眼睛,光彩夺目,熠熠有神,天下再也找不到这样一双明亮的眼睛。 楚行云目光中掠过一丝异色:“只是希望兄台跟我走一趟。” “哪里?” “昊天堡。” 冷于秋上下打量青年一眼,忽道:“听闻昊天堡这几年在江湖上名头甚响,已隐隐有号令群雄之势,看阁下的举止气度,莫非是昊天堡的少堡主楚行云?” 青年微微一笑:“不敢,正是楚某。” 冷于秋点点头:“果然英雄出少年,但不知楚少堡主一心与我过不去,为名乎?为怨乎?” 楚行云肃然道:“为了江湖公义!” “好一个江湖公义!”冷于秋冷笑一声,“这样的话我也听得多了。想让我跟你走,容易,打赢了我去哪儿都行,即便是要我这条命也由得你!” 楚行云环视四周:“就在这里?” “出去,料理了你,我还要继续开我的店。” 没有人敢轻视魔教护法的武功,正如没有人敢小瞧昊天堡少堡主的实力。两个一流高手全力相搏的结果是天地足以为之动容变色。 小木屋的后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之中有一片空地,无疑是个交手的好场地。 楚行云和冷于秋已经拆了上百招,依然谁也奈何不了谁。两人都对自身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自然也忍不住佩服起对方来。 一次对掌过后,两人各退据一方,调整气息,以准备下一回合的交手。楚行云由衷贊道:“听闻魔教护法的武功之高,仅次于教主,今日楚某可算见识了。” 冷于秋道:“有这样一位少堡主,看来昊天堡的名声也绝非浪得呀。” 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找到了赞嘆之意。 楚行云嘆道:“可惜,若不是你的所作所为,造成今日敌对之势,我想你我应该可以成为朋友的。” 冷于秋脸色一变,正想说话,忽听一个怯怯的童音叫道:“爹!”却是自己的儿子正躲在竹林之中,大概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刀光剑影,一张小脸已骇得煞白。 “寒儿,你乖乖的站在那里,不要乱动。”冷于秋一见儿子,心头不由一软,暗想自己一生任意而行,如今有了这孩子,却再不能什么都不顾了。 想到此处,长嘆一声,向楚行云道:“如果我说我并没有杀人,你信不信?” 楚行云道:“若人不是你杀的,你更应该随我回去,在天下英雄面前澄清误会,我想到时武林群雄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冷于秋摇头苦笑:“若真跟你回去,莫说是我,连我儿子的这条命之怕也难以保全。看来这一架还是要打下去了。” 楚行云还想再说些什么,冷于秋的剑早已招唿过来,只能挥剑招架。 这一番恶斗又不同于刚才,冷于秋知道无路可退,出手时更是不遗余力,每一剑都不离楚行云的要害,招招致命。四周的竹叶不堪承受两人的剑气,纷纷坠落! 落叶纷飞中,冷于秋飞身而起,人在竹林之中穿行,身法之快有若闪电。楚行云不知他是何用意,跟在后面紧随不舍。 忽然,冷于秋空出的左手握住一根竹竿,整个人竟生生煞住飞奔之势,迴旋过来,而在他身体转过来的同时,右手的剑也已挥出,尖间的指向正是楚行云的胸膛! 楚行云正在全力追赶他,万万料到对方居然还有这一手,此刻他的身子就象离弦之箭一般,哪里收得住势?他等于是自己送到剑锋上去的。楚行云大惊之下,回剑护身,可是已经晚了,他甚至能看到冷于秋的剑锋从自己剑背上擦过! 也许随着一声轻嗤,楚行云这个人也将从此在这世上烟消云散。所有属于他的荣耀也将随着他的灵魂飘走,剩下的只是一幅冰冷的躯壳。 然而,冷于秋的剑却突然变了方向,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划,随即轻飘飘落在地上。 “为什么不杀我?”楚行云握紧出血的手腕,手上的剑早已拿捏不稳落在地上。他虎口受伤,暂时是没法用剑了。 “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杀的。”冷于秋打量他一眼,带着一丝嘲弄:“何况你现在还有办法抓我么?” 他笑了笑,转身想离开,然而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前方的景象,却怎么也笑不出了。 “冷于秋,想要你儿子命的话,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竹林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七、八个手持刀剑的人,这些人的衣着打扮具都不俗,看来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冷于秋和楚行云专心于比斗,竟不知他们是何时来的。其中一个手上抱着个红衣小孩,正是冷于秋的儿子冷寒。冷寒的小脸此时涨得通红——一双大手正卡在他的项间,使他唿吸困难。 冷于秋面无表情,转身向楚行云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江湖公义?” 楚行云也呆了。他明明记得自己是一个人上的山,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向那抓住冷寒的男子道:“向兄,这是怎么回事?” 这男子名叫向铁龙,是和风堂的堂主,在江湖上也是大大有名。由于他处世圆滑,向来不得罪人,又有个绰号叫“八面灵龙”。 向铁龙似笑非笑,道:“我还想问问楚少堡主是怎么回事?知道了姓冷的下落,也不告知兄弟,自己一个人就来了。还好我们及时赶来,不然岂不又让这厮跑了?” 楚行云听他指责自己,皱眉道:“楚某此来纯粹是为了结江湖上一段公案,并无他意。但向兄以对方不谙武功的幼子相胁,这种做法只怕有欠光明。” 向铁龙还未答话,他身旁一人已抢着道:“楚少堡主此言差矣,对付这等武林败类还讲什么光明磊落?我们的法子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又有一人冷冷的道:“楚少堡主莫不是自己未能抓住姓冷的,见别人即将得手,心里头不服气吧?” 楚行云认得这人是崑崙派弟子郑天宏,为人向来刻薄孤僻,听他对自己冷嘲热讽,不禁面色一沉,向铁龙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为了武林的安定而奔走,自然不会计较这些。楚少堡主的武功气量在下向来是佩服的。” 他话音一顿:“冷于秋,你到底从是不从?” “我还有选择吗?”冷于秋沖楚行云笑笑,“我说过,若是跟你走,莫说是我,只怕我儿子的小命也难以保全。” “噹啷”一声,长剑抛在地上: “想怎样就来吧。” 第三章 楚行云坐在马上,不时回头看一眼后面的冷于秋。 冷于秋的状况不是很好,甚至可以用狼狈来形容。他身上的大穴已经全部被封住,虽然还能走能动,但却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比普通人还要不如。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沉重的镣铐,手铐之间横着一条链子,现在正牵在向铁龙的手中。别人骑马,他却只能被牵在地上走,就象牵一只羊、一条狗一样。 第3页 “他好歹也是一个成名人物,怎可如此羞辱于他?” 没有人听楚行云的“仗义执言”,楚行云自己也很清楚,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表面尊敬,其实是又忌又妒,生怕他会来跟他们抢功——抓住了冷于秋,足以使任何一个人扬名江湖。 他在心里冷笑:这些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昊天堡的声名是靠这样的手段得来,他宁可不要! 他本该拂袖而去的,但终于隐忍着留了下来,为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日头,太毒了。” 向铁龙擦去额头的汗水,回首向众人道:“到山下的路程还远,咱们姑且歇歇吧。” 众人早已走得不耐,一言既出,纷纷附和,就在一片树荫下围作一团。楚行云不愿与这些人一起,坐在稍远处。冷于秋同马匹一起被绑在一棵树下。 向铁龙解下水囊,笑道:“大伙也都渴了,喝口水吧。” 人不少,水囊却只有两支,一个一个地传过去,最后一个是楚行云。他喝了水,走过去想把水囊交给冷于秋,却被郑天宏拦下。 “人喝尚且不够,哪有多余的给畜生喝?” 冷于秋接口道:“你刚刚不就喝了?” 他不等郑天宏说话,摇头嘆息:“自己说自己是畜生,这样的人倒也稀奇。” “你——”郑天宏脸色一变,“找打!”一个巴掌扇将过去。 若在平日,区区一个郑天宏冷于秋又怎会放在眼里?可他现在全身无力,行动又被绳索限制住了,只有挨打的份。 眼看郑天宏的巴掌就要落在冷于秋的脸上,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轻轻架住了他的手臂。只是轻轻一架,郑天宏运足力气,竟没撼动。 楚行云淡淡地道:“郑大侠,对付一个无还手之力的人,用不着如此吧?” “大侠”两字,他刻意说得极重。 局面已经很僵了,向铁龙连忙置身两人中间,劝道:“郑兄弟、楚少堡主,大家都是自己人,何苦为个阶下囚吵起来?” 顺势拿过水囊:“水已经不多了,还是省着点用的好。” 对方既然已经卖了自己一个面子,楚行云也不好再坚持己见,仍旧退回原地坐下。感觉到有两道愤恨的目光向自己背后刺过来,心知是郑天宏,他对此人不屑以极,依旧泰然稳坐不予理睬。 冷于秋摸摸儿子的头,轻声问:“渴吗?” 冷寒咬住嘴唇,摇了摇头。自从父亲出事以来,他就表现出了超出年龄的坚强懂事,一直没有哭闹,只是默默地跟在冷于秋身后,山路崎岖,这些骑着马的大人都已渴坏了,他一个孩童怎能不渴?但他知道父亲没办法弄水来,也就不开口要。 冷于秋笑笑:“爹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哪个小孩不爱听故事的?看见儿子眼中露出期盼之色,他想了想,开口道:“从前有一只猪,他又脏又懒,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养的肥肥的,终于有一天到了挨宰的时候了。” “后来呢?”冷寒张着大大的眼睛,听得很入神。 “后来就被宰了。它死了以后,魂魄飘到了阎王爷那里。阎王爷问它:你来世想当什么呀?这只猪想了想,觉得当猪实在太可怜了,又想龙是万兽之首,最好来世变成一条龙。” “那阎王爷答应了吗?” “答应了。那只猪一觉醒来,就听到有人说:快把那只铁笼拿开!他一瞧自己,四四方方,身体是一根根铁条焊成的——原来阎王爷会错了意,把它变成了一只铁笼!” 冷寒拍手笑道:“原来铁笼是猪变的!” 冷于秋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向铁龙一眼,笑道:“不错,寒儿真聪明。” 他们父子俩个旁若无人地讲故事,向铁龙等人都听在耳里,起初也不觉什么,约听越不对劲。向铁龙的脸已经沉下来了,但却没什么表示,他身旁一人却已沉不住气跳了起来:“混帐,敢骂我家堂主!” 他是和风堂的副堂主雷战,武功尚可,只是为人鲁莽,脾气暴躁,但对向铁龙倒是忠心耿耿。 冷于秋淡淡地道:“我骂他什么了?” “你说他是猪——”一句话没说完,已经知道上了当,连忙住口,回头看向自家堂主,见他脸都绿了。 冷于秋看着向铁龙:“向堂主,我给孩子讲个笑话难道也不成么?这个笑话好笑吧?” 向铁龙这人到真是好涵养,居然还是没有发作,甚至还笑了笑,只不过笑容里却象是有根针似的:“自然可以,这笑话倒也好笑,想不到冷护法到了这时候居然还如此风趣,只希望你以后也能笑得出来。” 说罢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天色:“赶路要紧,咱们走吧。” 歇脚的这短短的一会功夫,居然也有热闹好看,一行人中除了郑天宏深恨冷于秋,与向铁龙、雷战同仇敌忾之外,其余诸人都存了几分看好戏的心态。楚行云好笑之余,也不禁为冷于秋担心,心想这人命悬人手,也太不知收敛,向铁龙不是省油的灯,只怕还有苦头好吃。 他目光转向冷于秋,见对方也正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我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 “什么?” “照顾我儿子,他还小,一切与他无关。” 其实,以后的路程中,向铁龙倒没有对冷于秋怎样,只不过将牵住他的链子交给了郑天宏而已。 而郑天宏也没有做什么,只不过他的马忽然不听话起来,时而走得快些,时而走得慢些。慢的时候到没什么,快的时候也不算太快,但对于一个武功尽失,带着沉重镣铐的人来说,却委实难以跟上,好几次冷于秋都几乎摔倒在地。 他的头髮早已散乱,烈日的照she之下,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一绺绺的贴在脸上:嘴唇却干的似要裂开。身上的衣裳也已被汗水浸透,黏煳煳地粘在身上,使行动更为不便。他的手腕和脚踝被镣铐磨破了皮,现在每走一步、每动一下,都会令他痛得皱眉;偏偏他是不能停的。 早在他出言辱骂向铁龙时,就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若要他忍气吞声,那可比什么都难。即使他明知道要受十倍的折磨,也是先骂了再说。 突然之间,郑天宏双脚一夹,跨下马疾驰起来,冷于秋连忙快步跟上,可惜双脚之间的铁链委实太短,他一步没错开,整个人跌倒在地! 在众人的惊唿声中,他被快马拖出去足有三、四丈远! 郑天宏一勒缰绳,回头笑道:“如何?” “爹!”冷寒挣扎着从楚行云的马上滑下来,奔到父亲身边,“你摔疼了么?”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冷于秋勉强笑笑;“没事,儿子,看见了吧,疯狗撒欢就是这个样子。” 他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是不肯服软! 郑天宏脸色变了变,正想说话,忽然听见马蹄声响,几骑人马迎面行了过来。 第四章 这一行人转眼之间已经来到近前,为首一人拱了拱手:“请问——”话说到一半,他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发出一声轻唿:“咦?向兄。” “杜庄主。”向铁龙也连忙上前施礼。 来人是杜鹃山庄的现任庄主杜圣心。他不及寒喧,先问:“可曾抓到那冷于秋?” 向铁龙向地上一指:“可不是他?” “这是什么东西?”杜圣心皱了皱眉,目光所及之处,是个蓬头垢面、满身污秽,乞丐一般的人,跟印象中的那个美少年相差的实是天差地远,忍不住有此一问。 冷于秋抬起头,勉强笑道:“大舅子,你好啊?” “果然是你!”杜圣心脸色一变,跳下马来到他身边:“我问你,月儿那贱人呢?” 冷于秋怒道:“不许这么说他!月儿她好歹是你亲妹子,何况她已不在了。”说到后来,语气转为黯然;月儿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了。 “死了?”杜圣心一呆,道:“死了也好,这丫头不知廉耻,竟和杀父仇人私奔,丢尽了我杜家的人。” “老庄主不是我杀的!” “还敢狡辩?”杜圣心一掌将冷于秋打出一丈远,“我爹爹待你不薄,你却害他性命,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他越说越气,凑上去还想再打,不妨一个红色的身影挡在了冷于秋的前面;冷寒哭道:“不许你打我爹爹!” “哪里来的小孩?”杜圣心先是一怔,随即了悟地看向冷于秋,“他叫你爹爹?” 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机,狞笑道:“好,我先毙了这野种再说!”长袖一挥,向冷寒头顶罩落! “不要!”冷于秋奋起全身力气向前一扑,一把推开儿子,只听“啪”的一声,杜圣心的手掌重重落在了他的肩头,隐隐还夹杂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杜圣心一呆之际,冷寒已经被另一双手抱在怀里;楚行云冷冷的道:“杜庄主,冷于秋为患武林,并非只杜庄主一家之仇,应该怎么处置,还是开武林大会公决为上。至于这孩子,一无武功,二无过错,我想还是应该善加对待,以免落人口实。” 他句句言之成理,神色之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威重之气,令人不得不服,杜圣心为他气势所震,竟有些心虚,看向向铁龙:“这位是?” 向铁龙淡淡的道:“杜庄主不认识么?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昊天堡楚少堡主。” 杜圣心盯了楚行云半晌,道:“难怪,难怪。”面上的表情极为僵硬。 楚行云比杜圣心还要小上几岁,被这样一个后生晚辈出言训诫,任谁也会觉得不舒服。向铁龙深谙处世之道,察言观色,心知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然形成,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局面难于控制,连忙轻轻一转,带开话题,将冷于秋之事放在一边。——一不牵扯到冷于秋,这些人之间的矛盾也没这般明显了。 傍晚时分,总算到了山脚下。一行人怕引人注目,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没有进入村镇,反而依照杜圣心的指点绕小路而行。天色完全变黑之前,宿在一间名叫“明净寺”的庙宇之中。 这明净寺的主持慧因大师与杜圣心是方外之交,而他本人属少林旁支,也算是武林一脉,是以招待的甚是热情诚恳。 第4页 明净寺庙小香客也少,客房自然也不太多,两人合住一间刚好用完。冷于秋父子自是被锁在柴房。 本来慧因大师要派寺中僧人留守柴房,但杜圣心却道冷于秋诡计多端,坚持由自己来守。众人想他与冷于秋仇深似海,自然要亲自把守才能安心,也就由得他去。 少了一个杜圣心,便有一人是独睡。这些人互相有交情,唯有楚行云与他们格格不入,没人愿意同他一间,他也正好落得独享。 夜色渐深,各房的灯火早已熄灭,谈话声也渐渐变为鼾声,楚行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难以入睡。 终于,他披上衣服,悄悄来到庭院之中。天上,一轮明月皎洁如霜,晶莹似玉,辱白色的月光洒下来,整个庭院都如积水般空明澄澈。 他悄悄从怀中取出一幅画卷,小心地展开,画上的美少年在月光下似乎更增添几分朦胧的美,令人心动、令人赞嘆。 楚行云对着画卷出了半晌的神,这才悠悠嘆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入怀中。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对一个画上的人物如此痴迷,从他拿到了这幅画、看到了画上的少年起,他整个人似乎都不对劲了。 几乎每天,他都要对着它一、两个时辰,少年的眉、眼、神情都已被他牢牢刻在心上,所以在见到冷于秋本人时,尽管与画上的是大相迳庭,他还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对于这个八年后落拓的冷于秋,他是怀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不能说是失望,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抬起右手,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是冷于秋留下的,他为什么不杀自己呢?如果他真如传说所言那般穷凶极恶的话,多杀自己一个也不算什么吧?他,有什么目的? 冷于秋呀冷于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人还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杂七杂八地想了许多,忽然惊觉:自己对这个冷于秋的关心似乎已经太过了。抬头看看前头,更禁不住苦笑——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柴房前面。 回去吧!正这么想着,柴房里发出的几声奇怪的声音却扯住了他的脚步。 冷于秋同样也睡不着。这一天他的体力消耗太多,按理应该很累,很需要补充体力,可他睡不着。 肩膀的痛,手腕、脚踝的痛,还有磨破的手肘、膝盖的痛,都时刻折磨着他的神经,令他难以安睡。 冷寒睡在他的脚边,睡梦之中泪水还是不停的流下。对于这个孩子,冷于秋有满心的怜惜愧疚。他可以不在乎加诸自身的苦痛,却无法眼看着这孩子受到自己的连累。他的寒儿,只有七岁呀!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小fèng,一个黑影闪进来,又轻轻将门带上。 “谁?” 对方没有回答。 冷于秋向旁挪了挪,护住儿子,沉声道:“你不说我就叫了。” 一只手粗鲁的摁住他的嘴:“别叫,是我。”来人的口气很慌张,大概是怕他真叫出来。 “你?杜圣心?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杜圣心的气息有些急促,一双手更是猴急地探入冷于秋的衣襟,“于秋,你可知道,我好想你,我想了你整整八年了。” “你……放手!”冷于秋想扳开他的手,可惜力不从心,他轻斥道,“杜鹃山庄何等的名头,你却在这里非礼一个男子,就不怕传出去身败名裂?” “不会传出去的。”杜圣心双手不停,轻笑道:“于秋,你这么骄傲要强的人,这种事是断不会告诉人的,我知道。” 听他有恃无恐,冷于秋也只能冷哼一声,不能否认这人确是抓住了他的痛处。 “嗯!”一声惊叫,却是杜圣心冷不防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小声点,你不怕给你儿子听见?”杜圣心把嘴凑到冷于秋耳边,戏弄道。 冷于秋咬牙道:“你这恶鬼!” 他想偏过头去,却被杜圣心扳回来,他喘息着:“让我好好摸摸你……嗯?你脸上怎么这么多胡茬子?倒象是个要饭的,我都几乎认不出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让人见到你那么美的样子,又来和我抢!” 轻抚着冷于秋的脖子,他放柔声音道:“于秋,你那时候好美,比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美的多。我一见到你,魂就飞了,所以才一定要邀你到杜鹃山庄来做客……可我没想到,你居然和月儿这贱人有了私情……”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转为怨毒,张口在冷于秋脖子上咬了一口,听他闷哼一声,随即吃吃地笑了:“还好这丫头已经死了。于秋,乖乖的跟着我,我可以救你出来,让你过好日子,你都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吧?我会好好疼你,连这个野种,我也可以帮你养,如何?” 冷于秋目中露出嘲弄之色,冷冷的道:“你还没睡着,怎么就做梦了?” 杜圣心脸色一变,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渐渐收缩,直到冷于秋唿吸困难,才松了手,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没关系,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 冷于秋大口喘着气:“你要做便做,哪这么多废话!” “我会的。”杜圣心yin笑着,伸手解开了他的腰带。 知道没有人会来救自己,冷于秋闭上眼睛,感觉到裤子被拉开,那双令人噁心的手正在抚摸着自己的下体,而那张嘴也没闲着,狗一样在自己身上乱啃乱嗅着,一种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深恨自己的无能! 或许,有的!犹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晚上,自己也是无力地躺着,任凭一个男人在身上肆虐。从那时起,他就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让这样的事情重演!可是……只想苦笑,万般由命不由人呢! 忽然,那双手停了下来:“什么人?” 随着杜圣心的轻喝,冷于秋也听到了几声轻咳。 杜圣心脸色连变了几变,提上裤子,飞也般的奔到门口,一熘烟去了。 事到临头,最怕的其实是他。 “这是你的脱身之策吗?” 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一个人坐在窗棱上,脸背着月光看不清,但冷于秋认得他的声音——楚行云。 他的口气之中充满了斥责不屑的意味。 冷于秋慢慢站起来,背对着他整理好自己的衣物,这才缓缓的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无论怎样,都与阁下无关吧?” “你是默认了?”楚行云不禁气结,心想这人凭的无耻!长嘆一声:“冷于秋,我看错了你!” 冷于秋身子一震,轻微的几乎看不出来,他扬起头,冷笑道:“天下看错我冷于秋的,又何止是你一人!” “很好。”盯了他背影半晌,从牙fèng里挤出这两个字,楚行云身形一晃,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听到衣袂声响,冷于秋这才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空荡荡的窗口,慢慢的,嘴角轻扬,扯出一个嘲弄的微笑。 第五章 自从那晚之后,楚行云就再没和冷于秋说过话,他不理睬冷于秋,冷于秋自然也不会上赶着理他。如是过了一天,他开始沉不住气了。休息打尖的时候,眼睛总是忍不住向冷于秋的方向瞟,有时看见冷于秋也向这边看过来,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紧张,看见他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扫过,没做任何停留,又忍不住失望。 他当然知道冷于秋不会向他解释什么,而他到底在期待什么,他自己其实也不清楚。 一个人骑在马上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旁边的树林中隐隐有些响动,楚行云一惊之下看过去,只见阴翳的密林之中,时而有白光闪过,仿佛暗藏着无限杀机。 他回头看向向铁龙等人,这些人目中都已露处警觉之色,有人更是暗暗握紧了手中兵器。——他们都是老江湖,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嗅觉。 向铁龙忽然勒住马,喝道:“何方英雄?请现身吧!”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响声不绝,无数支羽箭如同急雨一般she过来。众人大惊之下举起兵器抵挡,但这箭委实太多太密,人群中“哎呀”、“啊”的唿声不绝,已经有不少人中招了。最可怜的还是那几匹马,主人无力回护,纷纷中箭倒毙在路上。 楚行云观望形势,见己方群龙无首,人人各自为战,如此下来死伤必多,奋声叫道:“大家不要慌!向堂主、杜庄主,有劳两位在前面开路,其余的围成一圈,以掩护伤者,由楚某断后!” 众人早就慌了,听到有人发号施令,想也不想便依命而行,背靠背围在一起,且行且战,终于杀过树林,来到一片空地之上。 向铁龙等清点人数,所幸没有人被she杀,但受伤中箭的甚众,好在人人行走江湖身上都带有疗伤密药,倒也不必为此发愁。 楚行云皱眉道:“暗算咱们的这伙人,行事实在卑劣,不知是什么人。”说着有意无意看了冷于秋一眼,心想多半是冲着他来的。 杜圣心哼了一声:“除了魔教,还有谁会干这么不要脸的事?”向铁龙沉着脸,点了点头。 所谓“魔教”指的是罗剎教。“罗剎”两字本来就有妖魔之意,何况这些人的武功行事都大异常人,透着几分诡秘,而许多行径更是为武林正道所不齿,所以向来称之为魔教。 杜圣心这么一说,众人也都觉得只有魔教才能干得出这种事,纷纷咒骂开来。 郑天宏左臂中箭,痛的直呲牙,提起长剑来到冷于秋身前:“魔教此来是来救你的吧?我先杀了你,看他们怎生救法!” “且慢!”楚行云格开他的箭,“以我看来,魔教此来,不是为救他,而是要杀他。” 向铁龙也赶过来劝阻:“不错,这人是魔教的叛徒,只怕魔教杀他之心,比咱们还要强烈。” 郑天宏可以不理会楚行云,但向铁龙的话却不能不给面子,哼了一声,忿忿地坐在一边,闷声道:“魔教这群妖人,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不知他们还会有什么手段。喂,你也是魔教的人,他们的手段总该知道吧?”最后这一句,却是对冷于秋说的。 冷于秋悠然道:“这可就说不准了,也许暗杀,也许放冷箭,也许在水中下毒……” 郑天宏插口道:“下毒就没指望了,我们都自己带有水囊……”话说到一半,忽然之间住了口,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也都变了。 第5页 从明净寺出来的时候,主持特别为他们一行人准备了充足的粮食和水,遇袭的时候,虽在慌乱中,这些东西还是被带出来了,可是现在他们却发现每支水囊都已被利箭she穿,流失了大半。——或许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人。 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水喝的日子简直不能想像,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无助。 向铁龙抬眼看了看天色,嘆了口气:“还好再有两天咱们就能到达大名府,到了大名府,就什么都不怕了。” 然而话是这么说,这两天是否能平安度过,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 接下来的一天,众人都在时刻提放魔教的来袭,然而直到晚上也没有动静。心里再怎么惊慌,觉还是要睡的,除伤者外,向铁龙将余下人分成三拨,轮流守夜。 楚行云被分在第三拨,他躺在火堆前,朦朦胧胧正要入睡,却被一声惨叫惊醒,刚刚翻身坐起,下一声惨叫又已传来。 由于是露宿,有人睡在火堆旁,也有人倚在树下。发出惨叫的两人原本是在树下盘坐而睡的,现在却已被吊到了树上,气绝身亡了。向来是有人从树上用活套套住他们的脖子,再勐然拉起,导致瞬间窒息而亡。 早有人飞身上树一探究竟,除了绑在树枝上的绳子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杜圣心的脸色已经变了,这段时间是他带人把守,可他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听见:敌人的手段实在是神出鬼没,难以预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升到心头。 向铁龙沉声道:“大家睡得再紧凑些,莫要再睡在树下。” 其实不用他说,人人都已这么办了,只是哪里还有心情入睡?明知道对方是想以此举来击溃他们的精神,却偏偏无可奈何。 漫长的一夜,大概也只有冷于秋父子睡的安稳——对于他们来说,落入哪一方的手中都没什么分别。 终于,当第一缕晨光透过密密的枝叶she到人身上来的时候,黎明也到来了。黑暗已然远走,但危险却仍在潜伏着。 楚行云揉揉眼睛醒了过来,与此同时,第三声惨叫也已响起。 已经清醒的,半梦半醒的,还有没清醒的,人人都在这一声惨叫中惊耸起来,人人都在想:不知这一回死的又是谁? 死的人是向铁龙的副手雷战。他倒在一片糙地上,满脸惊骇之色,在他的喉咙上赫然插着一只羽箭,他的裤子解了一半,显然是在小解的时候被暗算杀死的。 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向铁龙,此刻也已变了脸色。他虽然不怎么欣赏雷战,觉得这人太过拙笨,但到底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老部下了。 杜圣心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还好再有一天就要到大名府了。” “再有一天,再有一天……”郑天宏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滴落下来,他的脸色更是可怕,忽然大叫道:“再有一天咱们就都要死了!他们……他们是绝不会让咱们活着到大名府的!” 他提起剑来,快步来到冷于秋跟前:“都是你!若不是你咱们怎会落到这般田地?我先杀了你!” 冷于秋一直在安抚受惊的儿子,见状也不惊慌,轻轻推开冷寒,向着杜圣心说道:“杜庄主,你可要救我呀。” 人人都知道杜圣心和冷于秋有杀父之仇,冷于秋居然会向他求救,人人都觉奇怪,只当他是吓坏了。只有楚行云知道那晚的事,暗暗皱眉。 杜圣心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做贼心虚,已经先慌了神。冷于秋又道:“那晚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我可是记得很清楚。” “你……你胡说什么?”杜圣心见他就要抖露自己的丑事,情急之下抢上前来,抬起一脚将冷于秋踢飞出去。 冷于秋身子撞倒树上,嘴角沁出血来,却兀自笑道:“你说只要我……”话未说完,又已着了杜圣心一掌。 杜圣心怕他胡说八道,拳脚不绝,直到楚行云等过来将他拉开,这才停手,仍恨恨地道:“你若再要胡说,当心自己的狗命!” 紧张恐怖的气氛环在身边,人人的心绪都大失常准,也无暇去顾及杜圣心的“失常”。向铁龙嘆了口气:“咱们还是赶路吧。” 冷寒努力着想把父亲扶起,可是他的人太小,根本难以支撑冷于秋的身体,眼看父亲就要倒在地上,他急得只想叫,忽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轻在冷于秋的腋下一托,冷于秋就奇蹟般的站稳了。 不用说,出手的人是楚行云。 冷于秋想沖他笑笑以示谢意,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忍不住轻哼一声。 楚行云的眉头依然皱得紧紧的:“激怒他们很有趣么?” 冷于秋笑笑,正想说话,却听前面有人叫道:“有水源了!有水了!” 前方已然传来淙淙的水声,树林的空隙中隐约还可以看到一截白带般的流水。 大家早已渴坏了,一看见水源,情不自禁地向前奔去,就连向铁龙的脸上也不由露出喜色。 冷于秋喃喃道:“先是暗算,再来是放冷箭,现在也该轮到下毒了。” 楚行云听他这么一说,暗想不错,连忙叫道:“大家等一等,当心水中有毒!” 有人已经趴在溪边上,一口水就要放入口中了,一听这话,吓的手一抖,尽数洒在了身上。 “魔教的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整条溪水中下毒吧?”说话的是向铁龙,他的心思到底比常人缜密得多,想的也周到。 冷于秋悠然道:“罗剎教的手段你就算没见过,也应该听说过。当然,你们若是定要不信,我也没什么办法。” 眼看着清澈见底的溪水从身边流淌而过,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偏偏不能喝,这实在是比什么都令人难受。想到魔教的手段,却是谁也不敢造次。 郑天宏铁青着脸,忽然走过去,一把将冷于秋拉到溪边:“你先来喝喝看!” “你们不能这样!”楚行云知道他是想让冷于秋来试毒,连忙出声阻止 ,“如此做法和魔教又有什么分别?” 他目光扫过众人,希望有人能出来阻止,可是这些人却一个个神色木然,人人的眼睛都盯在冷于秋身上,显然对郑天宏的行为已经默认了。 “向堂主,难道你也认同他们这么做?” 向铁龙干咳一声:“事急从权,也只得如此。” 楚行云一挥衣袖,怒道:“你这些人枉称‘侠义’二字,楚某耻于和你们为伍!”他这么一说,不少人垂下头去,脸上露出惭愧之色。 郑天宏冷笑道:“楚少堡主当然是位大大的侠客,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来替姓冷的试毒?也免得我们都扮了黑脸,倒由你来做好人!” “好,我喝!”楚行云怒气上升,大步上前,掬起一捧溪水向口中送去,手触到嘴边的时候微微一顿,情不自禁瞟了冷于秋一眼,一扬头喝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敢喝,众人一时都呆住了。过了半晌,向铁龙试探着问道:“楚少堡主,如何?” 楚行云暗暗提气,真气在体内运行一周,并未发现任何异状,于是缓缓的摇了摇头。众人一声欢唿,争先恐后地向溪边奔去。楚行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不禁为中原武林默哀。 “想不到你这倒是还有几分骨气。”不知何时,冷于秋已经来到他的身边,一贯冷诮的眸子里此刻居然有了几分嘉许之意。 有了水,以后的行程就变得快多了,就连魔教造成的阴影也奇蹟般的淡了几分。一行人又走了有半里路,忽然扑通一声,有人倒了下去。 起初众人还以为是魔教来袭,四下察看并没有发现异动这才放下心来。有人扶起晕倒的那人,问道:“你怎么了?” 那人道:“我也不知为什么,头一阵一阵晕得很。” 他话刚说完,又有人叫道:“我也头晕!” “我也是。” 楚行云心想莫非是溪水中果真有毒?可自己却为何没事?正想着,忽然一阵晕眩,险些摔倒在地。 向铁龙叫道:“溪水中有毒,大家要小心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人人反而更加惊恐。慌乱之中有人叫道:“不好,魔教、魔教来袭了。啊!”句末加上一声惊唿,显然已经遭了毒手。 楚行云眼前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谁是谁。他挥起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不让任何人靠近身前。只觉得头越来越昏,手臂越来越沉重,终于头顶“轰”的一声响,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醒来,感觉什么东西正在拨弄他的身体,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你终于醒了。” 第六章 “你终于醒了。” 冷冷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熟悉非常。楚行云直觉的叫道:“冷于秋?” 脑海中慢慢回忆起昏迷前的事,发现水源、中毒、遇袭……一惊坐起:“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人呢?” 他现在所在不是当初遇袭的地方,而是一片树林之中。向铁龙、杜圣心,甚至魔教诸人都已不见踪影,偌大一片地方,只有他和冷于秋父子三人。 “他们?大概都被罗剎教抓了吧。至于你,当然是我救你出来的。” 冷于秋象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的头髮依然蓬乱,衣衫依然褴褛骯脏,上面的斑斑血迹也依然清晰可见,可他却已不再落魄潦倒。他脸上那种飞扬的神采,足以使人忽略他的外表。 “你的锁链?”最让楚行云吃惊的是冷于秋身上的镣铐都已不见了。 “解开了。” 是谁替他解开的?向铁龙?钥匙是在他身上不错,但楚行云确定他不会这么做。 冷于秋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的道:“这种东西,何需钥匙?我只要一根头髮就解决了。” 他笑笑:“对于一个终日逃亡的人,这是基本的生存技能。” “可是你的穴道……” “也解开了。你不是问我为何定要激怒杜圣心么?我这人虽然也有些奇怪,但绝没有喜欢挨打的癖好。在他打我之时,我不停变换角度,让他的拳脚落在解穴的位置上,同时,暗中催动真气,内外作用之下,穴道自然就解开了。” 当时只以为他是图一时口舌之快,却原来居然是苦肉计,当真谁也想像不到。楚行云长长吁了一口气:“好心计。” 第6页 “多谢。”听不出他是褒是贬,冷于秋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顿了顿,“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在我走之前,一併指教了你。” “还有……为什么救我?”楚行云奇怪自己在问这句话时,心跳居然会加速。 “不为什么。”冷于秋转过身,冷冷的道:“在这些所谓的武林正道之中,也只有你还象个人!” 说完这句话,他就拉起冷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楚行云直觉地叫道:“等等!” “还有什么事?” 楚行云挣扎着站起来:“你若真是无辜的,为什么不回去证明给天下人看?” 脚步停住,冷于秋转过身来,叉腰道:“你这人脑袋是榆木做的不成?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若是去了,话还没说清楚,头已掉了好几回了。” “不会的,我会保护你!” “你?”冷于秋的眼中又露出讥诮之意,“你凭什么保护我?不要人救你就是好事了。对了,这个是你的,给你。” 他抛过去一样东西,楚行云接过一看,脸顿时红了。那是冷于秋的画像,他一直小心的收藏在身边,不知怎么竟落到冷于秋的手中。 有一种心事被戳破的感觉,楚行云直觉地想要掩饰:“那是我留着要还给萧先生的。” “你要怎样那是你的事,不需要告知我。”冷于秋话音仍是冷冷的,神情中更带有明显的不屑。“寒儿,咱们走。” 楚行云将画卷收回,心里则在暗暗嘆气,瞧冷于秋的模样,只怕是将自己看作同杜圣心一样的人了。 哎! “爹,那个叔叔在跟着我们。” 冷寒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远远跟在后面的楚行云,小小的步子已经跟不上父亲的节奏,时刻都有跌倒的危险。 冷于秋嘆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楚行云在后面跟着?只不过懒得理他而已。现在为儿子的膝盖着想,不理恐怕不行了。 “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只希望你能跟我回去。” “如果我不肯呢?你又想以武力相逼不成?” “当然不会,就算我想也不大可能,我已经输给你了。”楚行云笑了笑,“不过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改变心意为止。” “你为何一定要跟我过不去?又是为了武林公义?” “不错。” “很好。” 冷于秋要尽力控制自己才能忍住不一脚踢飞他,“你就跟吧,我看你跟到什么时候!” 冷寒看了眼怒气沖沖的父亲,又看看微笑着的楚行云,忽然跑到他身边,说道:“叔叔,你是好人,我爹爹也是好人,好人不要打好人,好不好?” 楚行云曾经多方回护他们父子,在冷寒小小的心中,对这个叔叔还是很有好感的。 听他口齿伶俐,说的跟绕口令似的,楚行云忍不住笑了,拍拍他的头:“我是要帮你爹,可不是要害他。” 冷于秋哼了一声:“寒儿,过来。他这种榆木脑袋若是也能说通的话,黄河水都要倒流了。” 楚行云笑而不语,仍在后面不即不离地跟着。 树林尽处,是一条河,蜿蜿蜒蜒地流过,拦住了去路。河面上成片地苇丛随着风向起伏,犹如波浪一般。苇丛中,三两只渡船荡来荡去。 冷于秋叫了一条船,看向楚行云:“你会不会划船?” “略通一二。” “很好。”手臂在船夫腰间轻轻一托,也未见使力,那船夫便从船头飞起,稳稳地落在岸上。倒是他自己吓坏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随即一锭银子落到他身边,冷于秋的声音远远传来,“银子给你,你的船我们包了。” 被抓的时候,冷于秋身上的东西都已被搜走,后来忙着逃命,也没工夫取回。银子是楚行云的。他不仅要出钱,还要出力,现在正在辛苦地划着名船。而冷于秋父子则悠闲地欣赏起江上景色,冷寒更是趴在船头玩起水来。 “你不会划船么?”楚行云随口一问,倒不是抱怨。 “会呀。” “那……” “有你在嘛!” 也就是说,楚行云被当作免费劳力使了。 冷于秋看着江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冷于秋笑道:“我忽然在想,罗剎教若是懂得把握机会,只需在这船上打个洞,到时候沉到水里面,你我武功再高还不是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他只是随口说说,不料船底竟真的有个洞,正汩汩地往上面灌水。大概这洞早就打好了,起先是用泥丸塞住,渐渐的船到江心,泥丸也终于遇水化开。 “怎么办?你会水吗?”楚行云是旱鸭子,侥是他遇事镇定,见这情形也不由慌了。 “会倒是会,可我不喜欢弄湿身体。还好有这个。”冷于秋抓起船桨,将一支远远地扔了出去。 船桨没入水中,很快又浮了起来。 “水上飘,怎样?” 楚行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贊道:“好应变!” 冷于秋淡淡地道:“你出道也算不短,可有多少次面临生死边缘?” 楚行云一呆,他曾经做过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每件都可说艰险无比,但若说九死一生的危险境地,细想下来却是没有。 “没有吧。我却已经歷过无数次了。”也只有这样的经歷,才能有这般的应变。冷于秋淡淡说来,却没有丝毫骄色,甚至眉宇间飘过一丝淡淡的悲哀,可惜楚行云没看到。他抱起儿子,飞身跃上船桨,身形未稳,又一支船桨也扔了出去。 楚行云与他并肩而行,眼见江边已然在望,冷于秋笑道:“我忽然在想,若是对方趁咱们身在半空之时发难,可就糟了。” 话音未落,无数支羽箭已从岸边she了过来。 楚行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还真是料事如神!”昊天堡少堡主可不是浪得虚名,长剑在手,羽箭纷纷被斩为两断。冷于秋随手接过一支箭,反手she回去,正中一名魔教徒的胸口。 为首的魔教徒眼见无法得逞,唿啸一声,瞬间带着部下撤入林中。 水路走不了,只得仍在林中穿行。冷于秋踩在柔软的落叶上,象是又想起了什么,竟又笑了:“我忽然在想……” 楚行云现在就怕他这句话,一听先皱起了眉头。冷寒扯住父亲衣襟:“爹爹,别再说了,再说又应验了。” 冷于秋笑道:“傻孩子,我就是不说,该来的也会来的。我只是想,这里如果忽然罩下一张网来……” “哗”的一声,一张大网果然从空中罩落下来! 第七章 “哗”的一声,一张大网果然从空中罩落下来! 网很大,出现的也确实突兀,一般人猝不提防一定躲闪不开,还好经冷于秋一说,大家都有了防备。冷于秋抱起儿子飞身跃出,楚行云躲过的同时抄起几枚石子,向树上弹去! 惊叫过后,两名魔教徒应声落地。 “还有多少人,一併出来吧,你们那些旁门左道的伎俩起不了什么作用!” 对方显然也已经察觉到这一点,楚行云一声喊罢,二十几名魔教徒缓缓自林中走出,成合围之势慢慢向三人靠拢。 “交给你了。”冷于秋拍拍楚行云的肩膀,如是说。 “你呢?” 冷于秋嘆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是拉起儿子,找了一块凸起的大石坐下,叮嘱道:“不要让我们等太久。” 明明是他惹的麻烦,别人为他拼命,他却坐在那里纳凉……楚行云看着冷于秋那事不关己的样子,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了。 一名魔教徒看出便宜,喝道:“我们要找的只是冷于秋一人,不相干的人速速退开,免得枉送了性命!” “我的确是不想枉送性命。”楚行云一边说一边抽出宝剑,随即双目一抬,精光爆she,“只是你们还没有这个本事!” 最后一个字出口,他的人也已迎了上去!剑光如练,化身成一条银龙,奔腾飞舞,所到之处,魔教徒纷纷后退。 冷寒坐在父亲的腿上,双手托腮,全神贯注地关注战局,忽然说道:“爹爹,这个楚叔叔又会划船,又肯帮咱们出银子、打架,不如带上他,以后会很方便。” 冷于秋贊同地点头:“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二十几名魔教徒的武功居然还都不错,若在中原武林,勉强也可算得一流高手。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楚行云,绝顶的高手! 同样是高手,这其间的分别却不是以毫釐去计算的,三个臭皮匠能赛过诸葛亮都是人们自我安慰胡说的,二十一个魔教徒,二十一柄剑,挥舞开来,却连楚行云的衣角也没沾上。 不过,即使如此,放倒这些人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当楚行云擦着额头的微微汗水转过身去看的时候,冷于秋父子已经睡着了。 确切地说,是冷寒睡着了,冷于秋正在给儿子擦流出来的口水,见到楚行云埋怨道:“怎么这么慢?” “啊……”无语问苍天! *** 几天的接触之中,楚行云发现冷于秋这人确实不大容易相处,出身魔教的人,大概都有几分怪僻。但除了性格怪一些,嘴毒一些,他的心地还不算太坏,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相救自己。 也许许多恶事并非是他所为,他这又臭又硬的脾气,得罪的人应该不会少,就是有人暗中怀恨陷害于他也未可知。 所以留在他身边保护他是很有必要的,既然想伸张正义,首先一点就要查清事实,勿枉勿纵——每当被指使做事时,楚行云就这么对自己说。至于是否保护冷于秋就得出钱出力,服务周到,他倒没有想这么多。 总之,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在林中又行了三、四里,眼前仍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冷寒被他父亲抱在怀里,睡得正香,楚行云跟在后面,用心观察着四下的动静,以防魔教再耍花招。——不用冷于秋提醒,他已经自动自发有了保镖的意识。 忽然,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传入楚行云的耳中。自然,冷于秋也听到了。两人对望一眼,楚行云握紧宝剑,飞身上前查看究竟。 第7页 声音是从前方不远处发出的,然而楚行云上下搜索,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影子。又一声呻吟响起,他凝神细听,这一声竟象是从地面上发出的! 地面上仍然覆盖着厚厚的黄叶,仔细看就会发现有一处略略突起,拨开落叶,底下赫然是一个人! 见到这人的脸,楚行云几乎要叫起来。 向铁龙!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向铁龙的气息很弱,身上有好几处伤,血已经凝固了,但他的神志还不大清醒,躺在这里也似乎很久了。 “向堂主,醒醒!” “没用的。”冷于秋也跟了过来,“他跟你一样,喝了溪水,中了罗剎教的迷药,头脑不清。” “那你快救醒他!”既然冷于秋能解他的毒,也一样救得了向铁龙,不过,他愿不愿意相救就另说了。 果然,冷于秋瞪起眼睛:“我为什么要救他?” 楚行云嘆了口气,知道“晓之以理”是没用的,只问:“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是如何逃出来?” 冷于秋哼了一声,手一招,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粒药丸给向铁龙服下。先前的搜身,竟没把这搜了去。 “他为何还不醒?”楚行云注视着向铁龙的反应,许久,露出怀疑之色,心里不禁想难道冷于秋给的解药是假的,要趁机杀了他以抱羞辱之仇? “欠揍吧。”冷于秋上前一步,手掌举起,反反覆覆搂了向铁龙几个耳光。 楚行云惊道:“你要做什么?”正想阻止,只听向铁龙“噫”的一声,竟悠悠转醒。 “如果我想杀他,自然会光明正大的下手,犯不上用这种伎俩,你当我跟你们这些‘正派人士’一样么?”冷于秋竟是看穿了楚行云的心思,满脸不屑之色。 楚行云心知是自己多疑,无言以对。 两人说话之间,向铁龙也醒来。看清眼前的楚行云先是一呆,再看见冷于秋,又是一惊,警觉地想要站起,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禁不住闷哼一声。 “向堂主莫惊,我们不会对你不利。”一指冷于秋,“是他救你起来的。我只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向铁龙惊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来回迴转了几圈,终于镇定下来,长嘆一声:“死了,都死了。” 发现中毒之后,他马上想到是魔教捣的鬼,他心念转得很快,趁着慌乱,就地一滚,躲到一旁的糙丛当中。后来魔教出现,将一干人杀戮殆尽,但他们的目标似乎只在冷于秋,对其余的人都不在意,没发现冷于秋的身影,立刻追了出去,竟没留意到他。 他怕这些人去而復回,一路逃将出来,不时以匕首刺自己的身体来保持清醒,逃到这里,终于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故事不长,但向铁龙分两次才说完。说完了,就靠在树上不住喘气,忽然他拉住楚行云的手:“楚少堡主,念在大家都是侠义道上的人,你可不要丢下我不管!”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使没有遇到魔教,也决计走不出这片树林的。 楚行云委实看不起向铁龙的为人,对同行的这些人也并无好感,但相处多天,听到他们惨死,也觉得有些伤感,又见了向铁龙这副模样,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看向冷于秋。 冷于秋哼了一声,抱起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好吧。”楚行云嘆息着,点了点头。 生死面前,有些人的骨头可以软到什么地步,楚行云总算是见识到了。 向铁龙不愧是个聪明人,“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知道必须要仰仗别人才有活路,向铁龙对楚行云和冷于秋的态度简直是肉麻得刺骨。楚行云简直不能明白他怎能够对不久前还肆意折辱的人陪着笑脸,卑躬谄媚。 晚上在林间露宿,最忙的人要算向铁龙。他的岁数最大,又有伤,却很勤快的拾柴、生火,又堆起落叶铺好三人的床铺。 楚行云看着他忙里忙外的身影,又是不屑,又忍不住可怜他。堂堂和风堂的主人,何等身份,却为了保命,连起码的尊严都不要了。 冷于秋也在看向铁龙,冷冷的道:“这种人突然献起殷勤才可怕呢。” 冷寒靠在父亲怀里,嘟起小嘴:“爹爹,我不喜欢那个满脸坏笑的叔叔。” 谁喜欢他才怪!冷于秋向天翻了个白眼。说实话,他自认不是个心软的人,死在他手下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若让他狠下心将向铁龙扔在林中,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尽管那张脸让人噁心。 火苗烧得极旺,可向铁龙还在不断向火堆里添加枯枝。在火堆前坐着其实并不舒服,伴随着浓浓的黑烟,还有难闻的烧焦味道。可是明明离火堆最近的向铁龙竟似不受影响,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只是,隔着一层烟雾,他的笑容竟有些诡异。 烟越来越浓,烟呛味里隐隐还夹杂着一丝奇异香气。 “不好!”冷于秋忽然叫了一声,伸手掩住儿子的鼻息。楚行云的脸色也变了。 烟里有毒! 第八章 烟里有毒! 冷于秋失声叫道:“蚀骨销魂散!” 他的神色显得很惊慌,自从相遇以来,即使是危难之时,楚行云所以见到的冷于秋也始终是镇定自若的,从未见过他有大惊失色的时候,这蚀骨销魂散到底是什么剧毒,竟能让他变了颜色? “不错,正是蚀骨销魂散。”向铁龙的声音阴恻恻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在他的脸上,尤显诡异狰狞。“你久在魔教,应该对这种毒的毒性十分清楚。中毒之后千万不可运气,一旦运气,就会气血逆沖而亡,到时候,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你莫非投入深入了魔教?” 楚行云对向铁龙多少也有些了解,虽然知道他有些无耻,但却没想到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堂堂一方之主,居然为了保命投身人所不齿的魔教。 向铁龙的脸上露出一丝愧色,但很快就敛去:“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识时务者为俊杰,魔教妖人心狠手辣,他们给我下了毒,若是不丛,就会毒发溃烂而死!”大概是想到了毒发时的惨状,他脸上的肌肉一阵纠结。 提起宝剑,向铁龙来到冷于秋父子和楚行云身前,阴冷的目光依次在三人脸上扫过,狞笑道:“魔教只要冷于秋一人,其余的随我处置,如果你们求我的话,我或许会考虑放过其他人。怎样,冷护法,楚少堡主?” 其实即使冷于秋和楚行云求饶,他也万万不会放过他们任何一人,不然他又怎能安心的回去作他人人敬仰的和风堂主?他这么说,只是希望这两人也能露出贪生怕死的模样,就好像他当时一般,这样他的心里才会平衡一些。 楚行云本已经闭上眼睛不再理他,这时忽然说道:“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 楚行云淡淡的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这条性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不要因为你自己怕死,就认为所有人跟你一样。” 冷于秋接口道:“我再补充一句,被再玩这种猫抓老鼠的把戏;不要因为你自己是傻瓜,就认为别人也一样是笨蛋!” 他的话向来犀利泼辣,毫不留情。 向铁龙辱人不成反自辱,不由老羞成怒,一把提起冷寒,冷笑道:“很好,你们都是聪明人,都很有骨气不怕死,就不知这小鬼是否也跟你们一样!” 如果这两人表现的胆怯些,他的火气或许还小一些,他们越是视死如归,他就越恼怒。只因他知道这样才是对的,偏偏他自己做不到。 “放开我儿子!”冷于秋的脸色一变,挣扎着想要站起,无奈提不起一丝力气。 “姓冷的,你不是很硬气么?我杀了这小子,看你可还硬气得起来!” “不要!” 眼见向铁龙的手掌就要落在冷寒的头顶,这一掌下去,这个伶俐乖巧的孩子就会脑浆崩裂而死,楚行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一声暴喝,紧接着掌击声、惨唿声接连响起,而这惨唿声是竟是向铁龙发出的! 楚行云诧异地张开眼,正看见向铁龙的身体倒飞出去,越过火堆,结结实实地撞在一棵树上。他吐出几口鲜血,双目圆睁,满脸惊骇之色,已然气绝了。 这几下变故实在太快,楚行云一时间竟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回过头来,见同样应该是动弹不得的冷于秋此刻竟站了起来,不觉脱口道:“原来你没中毒。” 冷于秋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一丝血却从紧闭的嘴角慢慢沁出。而他的力气也象是随着这丝血流光了,整个人就象是风吹落的一片叶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冷于秋!” “爹爹,你怎么了?” 冷于秋闭目调息了很久,才缓缓张开眼睛,看见儿子急得流出泪来,微微一笑:“爹没事,把这个药丸给叔叔吃了。”声音微弱,全不似平时清亮。 楚行云知道一定是解药,张口吃了。“你呢?” “我若不吃,还能站得起来?” “可你……” 冷于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忽然笑了笑:“我在离开罗剎教时,便已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预先留了些解药以备不时之需。这些解药果然派上了用场……咳咳!” 他咳嗽几声,“哇”的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冷寒惊得呆了。“爹——” 楚行云挣扎着想要站起,冷于秋叫道:“别动!你的解药还没有奏效,现在一动,血脉就会逆行!” “那你岂不……” “不错。”冷于秋苦笑道,“我虽服了解药,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将毒全部逼出,所以现在毒血已经流遍全身。也就是说,我没有多久好活了。” “怎么会?爹——” 冷于秋手指点出,戳在冷寒的睡穴上。——现在儿子的哭声只会让他心乱难过。 他直直的盯着楚行云,“我也算曾经救过你,现在如果求你一件事,你也不会推辞,是不是?” 见楚行云面露迟疑之色,笑着补充:“放心,我不会叫你杀人放火的。” “你说。”心里其实隐隐已经猜到了。 “照顾我儿子。” 冷于秋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却象燃烧着一团火。 从他的眼中,楚行云看到了热切的期盼和由衷的恳求——只有涉及到冷寒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深沉关爱! 第8页 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楚行云直觉地点头:“你放心。” 冷于秋笑了:“你这人虽然有点迂腐,但说过的话还是算数的——榆木脑袋的好处就在这一点——寒儿交给你,我也放心。等你毒一解,就带着他快走,他们要的既然是我,只要我还在这里,就不会为难你们。反正我也无药可救了。” “其实我是很怕死的,自从有了这个孩子,我就怕极了死去。可是,越不想死的人,死得越快,老天就是这样,喜欢做弄人……” 他轻抚冷寒的额头,目中流露出无限爱恋不舍,还有深深的、痛入骨髓的无奈。 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渐渐的消失在凄冷的夜色之中。 第九章 大名府的酒楼,大多是集酒馆、客栈为一体的,福星楼就是其中之一。它的规模在大名府虽不能说是数一数二,数三数四还是有的,也算得上小有名气。 天刚蒙蒙亮,一辆大车从薄雾轻笼的远处急驰而来,行至福星楼前时,赶车人一勒缰绳,两匹马长嘶一声,堪堪停下。 赶车的是个身穿宝蓝色衫子的青年,一身英气,怎么看也不似一名车夫。他跳下车,上去拍打紧闭的店门。 “谁呀?” 一般酒楼这种地方,开门都不会太早。大清早来敲门,简直就象是恶作剧。试想,谁一早就来喝酒、投店?伙计阿齐美美的春梦正做到紧要时刻,却被这一通不识相的敲门声惊起,憋足了一肚子的火,正想臭骂这不识好歹的傢伙,一开门见了这青年,竟骂不出了。 “客官有什么吩咐?” 一锭银子塞入阿齐的手中。“准备一间上房,要快!” 青年说着走回马车前,一拉帘子,一个红衣小孩从车厢中跳出来。青年探身进去,抱出一个人来。 这人的全身上下被棉被裹了个严严实实,只有一绺头髮散落在外面,丝光华亮。青年抱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小心,阿齐心想:这人莫非是个女子?莫非是一家三口出门在外,妻子不幸染了病? 这样的情形他其实也见过不少,只是从来他见到的丈夫都没有这青年英俊,孩子也没有这红衣小孩伶俐可爱。 不知这妻子又是怎生模样?他实在好奇的很。可是他踮起了脚,伸长了脖子,除了那绺头髮,却连一片肌肤也看不见。 “你还不快去准备?”看他直发愣,青年不禁皱起了眉头。 “唔……唔……” 阿齐赶紧叫出掌柜的登记,又领着他们到了后院最僻静的一间上房——这当然也是他们要求的。本来他也想跟着进去伺候着,结果红衣小孩沖他嘻嘻一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若不是他退得快,鼻子都要被撞歪了。 红衣小孩关上门,神色立时变了,快步来到床前,紧张的看向青年。 “叔叔,我爹爹怎么样了?” 棉被已经拉开,哪里是什么红颜女子?那人满脸鬚髮,分明是个落拓汉子。他双目禁闭,面色苍白,脸上隐隐罩着一层黑气,就算没死也是病入膏荒了。阿齐若是看见,只怕要失望得紧。 这三人当然就是楚行云及冷于秋父子。 楚行云掏出一粒丹药来,塞入冷于秋口中。随即将他身子扶起,自己则盘膝坐在他的身后,慢慢地将内力渡入冷于秋的身体,以助药力尽快发挥作用。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两人头顶冒起白烟,一滴一滴的细汗从冷于秋的额头冒出来,他的面色却开始有了些微红晕。紧接着轻“噫”一声,缓缓张开了眼睛。 “爹爹,你醒了。”小脸满是喜色。 冷于秋笑的依然虚弱,抬起手来轻抚儿子的头。“你给我吃的什么药?”这句话却是问楚行云的。 “天心大还丹。” “难怪。”冷于秋点点头,随即露出一丝苦笑,“如此珍贵的东西给我吃了不嫌浪费么?” 提到天心大还丹,武林中人大都会露出艷羡的神色来,那可是疗伤补气的圣药,能得上一粒已是极难,实是珍品中的珍品。但尽管如此,也只能吊得冷于秋一时之命,是以他有此一问。 “我已经想到救你的法子了。” “唔。”冷于秋的反应极为平淡,只是眼角间飞快的闪过一丝异彩。倒是冷寒心急地催促:“叔叔,你快说呀。” “你可听说过‘山中子’?” 冷于秋一怔:“就是那个神机妙算无双、医术超绝无双、神功独步无双、脾气古怪无双的山中子?” “正是。” 冷于秋长长吁了口气:“这人或许救得了我,但他脾气乖僻,又精通玄学,常说人的生老病死自有定数,对于求医者多半闭门不纳;何况他隐居多年,谁也不知道他的居所,即便是他肯医,找到他之前,我已经毒发而死了。”说罢悽然一笑,哎!早知道不能抱以希望,果然…… 被这一笑的凄凉刺痛了眼,楚行云只觉热血沸腾,抓住他的肩膀:“我不会让你死的,只要找到我就有办法说服他!” 直到冷于秋闷哼一声,他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放开了手。 “若是找不到呢?” “那就再接着找!我手上还有七粒大还丹,足够你支撑一段时间,我们不停地找,总会找到的!” 很少能看见温和沉稳的楚行云露出这样急切的神情,而那坚定的目光,更是让人不自觉的感到他所说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冷于秋与他对视半晌,眼中渐渐有了光彩,他偏过头去,过了良久,才道:“为什么这么帮我?” “因为我不能看着你死,因为……”因为什么呢?怎么也忘不了看他闭上眼睛时心里的那分恐惧,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他活下去! 可是,这话要怎么说呢?“因为我不忍看着寒儿这么小就失去父亲。” 他顿了顿,接着道:“只要力所能及,我绝不会见死不救。不光是你,任何人都一样。” 的确,换了是别人,他也会倾力相救,义无返顾。不同的只是那份感觉——他不懂这是什么感觉! 如果冷于秋是他的亲人,他可以解释为亲情;如果冷于秋是个女子,他可以解释为爱慕。 可,冷于秋什么都不是! 他简直没有办法去判断那溢在心里满满的东西是什么! “是呀。”将他变换不定的表情收入眼中,又过了许久,冷于秋才吐出这两个字。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似是嘆息,又似是松了口气。 “爹爹,你说楚叔叔能找到大夫么?” “不知道,话倒是说的很漂亮,这几天也不见他人影,谁知道干什么去了。” “他一定是自己出去打听了,带着咱们不方便嘛!” “你这小鬼倒是很相信他!就因为这些小东西?” 在冷寒的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玩具,有弹弓、有泥人、有风车……只要市面上见得到的玩意,这里一应俱全。 这自然都是楚行云买给他的,正如冷寒所说,为了方便,他将这父子两人安置在客栈里,又叮嘱冷寒不要出去,以免被魔教发现。这些都是买来给他解闷的。冷寒自小长在山中,倒有一半未曾见过。小孩子哪能不爱这些?正玩得不亦乐乎。 “楚叔叔很好呀,又照顾我,还救了爹爹你的命,是个大好人。”几天下来,冷寒对楚行云的好感成倍数上增。他对他们父子的好自不用说,这些玩具更是功不可没。 说得冷于秋心里怪不是滋味,喃喃地道:“这点小恩小惠就收买了你,你还是我儿子么?” 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酸酸地问:“我问你,是爹好,还是你的楚叔叔好?” “都好。” “谁更好些?” “这个……”冷寒侧着脑袋想了想——看得冷于秋牙痒痒,心想这还用想吗——终于展颜一笑:“当然是爹好。” 没等冷于秋笑出来,又加上一句:“楚叔叔也不错,如果咱们能一辈子在一起就好了。” 谁跟他是“咱们”?冷于秋忽然觉得自己父亲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忍不住道:“他跟咱们不是一路的,早晚都要分开。” 冷寒又想了想,拍手道:“有了,人家说两个人成了亲就一辈子不会分开,爹爹,你干脆和楚叔叔成亲好了!” “咳咳咳……”冷于秋实在庆幸自己没有喝水,不然难保不被呛死。这小鬼,到底都在想什么?“胡说!两个男子怎能成亲?” 冷寒张着大大的眼睛:“为什么不能?” “这个……不能就是不能!” “为什么不能?爹爹,你不喜欢楚叔叔吗?” 谁会喜欢那个榆木脑袋?何况还是个男子?可是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楚行云那双真挚的眼睛,否认的话留在喉间,竟说不出口。许久,才正色道:“我只爱你娘一个人。” 冷寒眼珠一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冷于秋打断: “寒儿,试试你的新弹弓好不好玩?”说罢,伸手指向窗外。 第十章 “寒儿,试试你的新弹弓好不好玩?”冷于秋说罢,伸手指向窗外。 一言未毕,冷寒的弹弓早已流星般she过窗纸,只听“哎呀”一声,显然窗外窃听的人已经中招了。 冷于秋武功高强,自然不可能不传授给儿子,冷寒自幼便练习弹弓,力道虽嫌不足,但准头绝对是一流。他一招得手,弹不间发,连珠炮般地打过去,窗外叫声不绝。最可怜是那纸煳的窗户,转眼间已经被打成了筛子。 “别打,别打!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冷于秋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示意冷寒停手。他最初以为是被魔教发现了踪迹,但看这情形似乎又不是——魔教之中绝对没有这种三脚猫的功夫。 “吴兄,你怎会在这里?咦?你的脸怎么了?”楚行云不知何时也已回来,正跟那人说话,看来他说是“自己人”倒是不假。 “没什么,被小鸡啄的。” 冷寒奔出门去,拉住楚行云的手:“楚叔叔,你可回来了,刚刚有一只熊趴在窗外偷听,你可见着没?吓死我了!”说着拍拍胸脯,做惊魂未定状,可那双狡黠的大眼却怎也掩不住笑意。 第9页 不用说,那人的脸色自然难看得很。 楚行云看了两人的情形,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心头暗笑:好孩子,果然虎父无犬子,口头上的亏是一点也不肯吃。他怕这一大一小再对上,忙道:“既然来了,咱们进去说吧。”拉着冷寒当先进了屋。 那人随后跟进,略略打量一眼四周,目光就停在了冷于秋的身上。“楚兄,这就是你要救的那人呀?看你这几天焦急万状,我还当是个什么样的绝代佳人,把咱们楚少堡主的魂都给勾了过去,无论如何也要来看上一眼,却原来……唉!唉!”嘆息连连,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冷于秋看这人二十三、四年纪,面貌原本称得上英俊,只是眼角的那块乌青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这自然是冷寒的杰作)。不同于楚行云的沉稳,这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吊儿郎当的气息。衣服穿的随便,头髮扎的随便,一站三道弯儿,活脱脱一个市井小流氓。 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很难让人产生好感。 冷于秋淡淡的道:“你不是说要找山中子么?怎么带回一只熊来?”外面冷寒说的话,他自然也听到了。 楚行云怕这两人吵起来不可收拾,忙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吴不知吴兄,是有名的万事通,也是我的好友。寻找山中子一事,还要他鼎力相助才行。”言下之意:冷家大小二位“战将”,给点面子吧。 冷于秋哼了一声,不言语了。 “对了,吴兄,可有山中子的消息?” 吴不知一拍胸脯,笑道:“天下还有我吴不知找不出的人么?就在碧云山无忧谷。” 碧云山的山势不算陡峭,但马是上不来的,在这里自有其它的交通工具——滑竿。 两根长长的竹竿之间搭个软兜,一前一后两个汉子,多重的人一抬就起来,而且又平又稳,绝对不会掉下去。 冷于秋现在就坐在滑竿上,不时察看四周的情况。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以来,魔教的人竟象是平空消失了,竟没了动静。有时他和楚行云商量起来,都觉这些人不可能就这般轻易罢手,难道是又有什么阴谋? 然而再怎么担心,以现在这种情形,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前方的一阵笑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是楚行云和冷寒。冷寒骑在楚行云的肩膀上,快乐的很,不时低下头去和楚行云轻声说笑。 这两人倒是投缘的很。寒儿向来不和外人亲近的,这楚行云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把他收得服服帖帖,左一个“楚叔叔”,右一个“楚叔叔”的,听得他这个当爹的心里怪不是滋味。 说到楚行云这人,倒也奇怪的很。起初本以为他一定和向铁龙等人一样,也是个沽名吊誉、贪生怕死之辈,但事实证明,这人还是很有骨气的。他不是只把“侠义”两字放在嘴边,而是身体力行去做,正直得虽然有些迂腐,但,在冷于秋看来,倒有几分可爱之处。毕竟在江湖这个大染缸中,正直、单纯的人已是凤毛麟角了。 想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奇怪自己怎会对这个人有了兴趣。好象自从妻子难产死后,他就只一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其他人莫说是男子,即便是绝色美女也是从不放在心上的,而对这楚行云,好象有些好奇过度了。 走在前面的两人交头接耳,大概是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爆发出一阵大笑。看的冷于秋直眼红—— 如果他不是中毒不能动的话,楚行云的那个位置应该是他的。 “你吃醋了?”那个什么万事通吴不知不知道为什么也跟了来,说是怕他们迷了路。一路上废话奇多,听的人烦不胜烦。 冷于秋绷起脸:“什么意思?” 吴不知保持一贯的嬉皮笑脸:“我看你脸上酸酸的,难道不是看儿子和别人这么好心里不舒服?” “那你一定是盐吃多了。” “怎么说?” 冷于秋白了他一眼:“咸(闲)得很呀。” “你——” “吴兄,你见多识广,何不把那些奇闻异事给大家讲讲,也好让咱们长长见识?”楚行云倒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听后面两人又有吵起来的迹象,连忙转移话题。 问到自己拿手的,吴不知又高兴起来,想了想:“我有阵子出海,见过一种巨鱼,这鱼足有一座小山那么大,只要一张嘴,就会有不少鱼游到它嘴里去。最奇的是,它的背上还有个孔,从上面能喷出一道水柱来。” “象山一样的大鱼,还能喷水……真有这样的鱼?”冷寒张着大大的眼睛,又是惊奇,又有些难以相信。 “当然有的,不仅有这么大的鱼,还有更大的牛呢!” 说话的是冷于秋。吴不知想不到他居然会帮自己说话,一时呆住了,怔怔地听着。 “我见过这牛的皮,展开了连整个大名府都能罩住;叠起来的话,也足有几层楼高,三十个壮丁抬也抬不动。” 吴不知这下可不知道了,忍不住问道:“真有这么大的牛皮?” “当然。”冷于秋淡淡地道:“若是没有怎么大的牛皮,你的鱼是怎么来的?” 楚行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冷于秋这张嘴,真是让人气又不是、恨又不是。本想说几句话缓解吴不知的尴尬,山路一转,眼前的景象使他情不自禁叫了出来:“到了,无忧谷到了!” 原本连绵起伏的山在这里忽然断裂开来,走进去居然别有洞天。而入口处的石碑上更是标明了这里的所在——“无忧谷”。 楚行云朗声说道:“在下楚行云,有事求见山中子老前辈,烦请一见!” 他这话是以真气送出,虽然声音不大,但绝对保证谷中人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然而过了半晌,却不见半个人影。 “山中子老前辈,烦请出来一见!” “你喊什么。” 随着这冷冷的声音,一个白影出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脚步,足不沾地,他竟象是“飘”来的! 这是什么样的轻功修为? 他的年纪也不是很大,楚行云猜他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面目清俊,尤其神色间的那股清冷的气质,更使他看来傲如冰雪,端不似凡尘中人。 楚行云长长吁了口气,拱手道:“麻烦兄台代为通报一声,在下楚行云,有事求见山中子老前辈。” 白衣男子淡淡地打量他一眼:“我很老么?为何你口口声声叫老前辈?” 他这一句话说完,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 “你就是山中子?” 第十一章 “你就是山中子?”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就连冷于秋的脸上也情不自禁露出惊讶之色。山中子成名极早,少说也有十余年,而且在众人的心目中,精通玄学的人,大都是白鬍子老头,谁也想不到他居然如此年轻。 楚行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深一揖:“在下等此番前来是向前辈……先生求医来的。”他想山中子既然不愿听人叫他“前辈”,连忙改口。 山中子冷冷的道:“我已隐居多年,尘世间的事不再过问,你们还是另寻高明吧。”说着长袖一挥,转身就要离去。 “且慢!”楚行云掏出一块玉玦,“先生昔日曾言,得此玉玦者可以要求先生为之做一件事,不知这个承诺是否作数?” 山中子盯着玉玦半晌,缓缓地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只是我有‘三不医’,这规矩是不能改的。” 楚行云一呆:“哪三不医?” “手染鲜血者,不医;命数已尽者,不医;面目可憎者,不医。” 他指着冷于秋:“我看这人形容邋遢,面中带煞,更何况眉间已隐隐现出死相,只怕我这三条他都符合。” 楚行云听他依然藉故推託,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心中一震,暗叫:糟了。 山中子一双清冷的眸子看向冷于秋:“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你有‘三不医’,而我,恰恰也有‘三不看’。更巧的是,我这‘三不看’的条件阁下也都符合得很。所以即便是你要给我医,只怕我还不肯呢。” 歷来只有山中子选病人,到还从没有人敢不知死活的挑他的毛病,山中子淡淡的道:“说来听听。” “第一,无仁心者,我不看;第二,欺世盗名者,不看;第三,自命不凡者,不看。” 他笑着解释:“我听有句话叫‘医者父母心’,对所有的病人都该一视同仁,全力救治,否则见死不救的医生同杀人的兇手又有何区别?只不过一个是亲手结果,给对方一个痛快;另一个则是要他受尽折磨,慢慢去死。这样的人又岂能言‘仁心’? “至于第二条,人人都说山中子是位神医,可以起死回生,我一直奇怪,天下怎会有如此能人?今日一见,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凡是没把握看好的你干脆闭门不纳,也难怪救一个活一个,只是这‘神医’之名,只怕也难符其实。” 他每说一句,山中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楚行云在一旁看的暗暗担心,情不自禁退后一步,以防山中子若是突然发难,也好能及时施以援手。 “还有第三条呢?” “这的三条嘛——”冷于秋笑了,“在阁下眼中,只怕人人都是面目可憎、举止粗鄙,就不知阁下可曾想过,在别人眼中,自己又是什么样子?只怕是……” 吴不知接口道:“只怕是装腔作势,自命清……”眼见山中子寒潭一般清冷幽深的眸子从他面上扫过,心中一凛,最后一个“高”字竟又生生咽了回去。 山中子面无表情,盯着冷于秋,许久,冷笑一声:“你不用我医,我偏偏要医你,倒要让你看看我是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从无忧谷的入口向前行大约一里地,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林木掩映中,可见一排竹制的精舍。 两个白衣侍从早已迎了上来。山中子低声吩咐了几句,竟自行进屋去了。在他看来,这些人既是不速之客,自然也用不着什么待客之道。 一名白衣男子来到楚行云身前:“主人吩咐,他不喜外人,这位公子由我带进去就好。” 第10页 原本抬着冷于秋的两名轿夫在入谷时就已被遣回,现在是由楚行云抱着他。楚行云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正感迟疑,冷于秋已然笑道:“到这份儿上,你还怕他杀了我不成?” 楚行云想想也是,将人交了过去。自有另一名男子带着他和吴不知、冷寒到不远处的一间精舍中落脚休息。 冷于秋被白衣男子抱着,本以为会被直接带去见山中子。哪想得到白衣男子竟绕过精舍,向着后面的树林中行了过去。 树林中隐隐传来淙淙的水声,越往前走,水声就越清晰,终于来到一眼小潭之上。 “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冷于秋看着发出幽幽寒气的潭水,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心想不会是…… “扑通”一声,他已被丢进潭水之中,好在水浅得很,冷于秋即使坐着,也只能没过他脖子而已。 “主人生性喜洁,最厌不修边幅之人,公子还需沐浴更衣,才能进去治病。” 混蛋!谁家给人沐浴是用这寒潭之水的?冷呀! 沐浴、更衣、梳头、修脸,然后面貌一新的冷于秋终于被带到山中子的面前,也着实让他大大吃了一惊。 怎么也想不到原本面貌可憎的一个人露出真面目后竟会是如此光艷照人,不可逼视。 “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长的英俊?”冷于秋的口气坏极了。任谁在寒水中被泡了半天,上来后又象个玩偶般被摆来弄去,心情都不会很好,何况是他。 山中子别过头去,冷冷的道:“蠢物就是蠢物,纵然会有金玉其外的模样,也难掩内中败絮。带他到内室去!” 所谓内室,除了两个蒲团,竟是再无他物,想来是山中子的练功之所。山中子命人将冷于秋扶坐在一个蒲团之上,随即挥手屏退了众侍从。 房门掩上,一室皆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竹fèng中透过来,投在地上,勾画出栏杆的模样。 “我现在用真气将你体内的毒气逐渐逼出,再配合以针灸药剂,七日之后,你体内的毒当可连根拔除。” 山中子说着,双掌抵在冷于秋的后心上。两道热流随着他的手掌传入冷于秋的体内,所到之处,封闭已久的穴道被沖开,血脉也开始畅通。冷于秋只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心想这人倒还真有几分本事,神医之名只怕不是浪得。全身热气蒸腾,头脑昏昏的,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身后的手掌突然向下一按,勐然增强的力道将打着瞌睡的冷于秋惊醒,清冷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你竟然睡着了,难道不怕我一怒之下改变主意,拂袖而去?” 冷于秋懒洋洋的一笑:“我为何要怕?你要清楚,我并没有求你什么,倒是你死缠活缠定要医好了我。” 他悠然闭上眼睛:“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的话,向来是作数的。” 第十二章 吴不知实在是不明白,冷家父子脾气那般古怪,楚行云居然就能受得了他们。更令他难以理解的是,冷寒那个小鬼见了谁都是一副戒备样,对他就不用说了,惟独对楚行云,服帖得不得了。真不知道楚行云是用了什么高明的手段! 象现在,这一大一小就在房中大玩游戏,把可怜的他一个人晒在一边,倍受冷遇之下,他只好出门透透气。 暮色渐沉,算来到这无忧谷中也有多半天了,冷于秋疗伤还未回来,也不知毒清得如何。记得来时的时候曾经见过不少白衣侍从,现在这些人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偌大一个山谷,除了数不清的树木,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似的。 一个人在谷中无聊地闲逛,远远的只见一个白衣人影正向他们的那间客房走去,忍不住追了上去。 “喂,你……”白衣人回过头来,吴不知只觉头脑中“轰”的一声,原本想要说的什么,一时间忘得干干净净。 天!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男子!从不知道“美若天仙”这四个字也能用来形容男人,可是除了这四个字,他又委实想不出还有什么词能形容眼前这个男子。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完美得令人惊嘆! 大概是他的痴相惹得男子不快,男子双眉一挑:“做什么?” 这语气、神态都透着几分熟稔,吴不知也无暇细想,怔怔的道:“你们谷主把我们丢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男子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之色,淡淡道:“我不是这谷中的人,我是来求医的。” “原来你是来求医的,正巧,我也是陪人来求医的。”发现大家是同路人,吴不知感觉亲切不少,“对了,这山中子脾气古怪得紧,你是怎么令他首肯的?” “你们怎样,我就怎样。” “不会吧?我们根本就是骂得他点头,你怎可能一样?”打死他也不相信这个美人会骂人,何况冷于秋的毒舌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说来这山中子一脸的高傲模样,看了就令人讨厌,但我却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当面骂他!这姓冷的小子也真行,有求于人身段还是高得很,丝毫不肯收敛一些。偏生这山中子就吃这一套,居然答应了;这真是物以类聚!” 男子目光闪动:“看来你不大喜欢你的这位朋友。” 提到冷于秋,吴不知可是一肚子怨气:“老实说,我见过的人也不算少,象他这般难缠的还是第一个。面目可憎就不用说了,脾气更是臭得要命,尤其那张嘴,半分不肯饶人。他那儿子年纪还小,可也一副讨人嫌的模样,这父子两个,简直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小怪物……”实在是这一阵子被冷家父子压抑得太久,难得有这么好的一个听众,话头一打开,竟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正说在兴头上,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吴兄,你在这里做什么?”回头一看,却是楚行云带着冷寒也出来了。 “我……” “爹!”冷寒一眼看见白衣男子,欢唿一声,放开了楚行云的手,直奔入他的怀中,“爹,你的病好了。” 这一声“爹”直似一个霹雳,惊得吴不知目瞪口呆。眼见冷寒一口一个爹,蹭在男子怀中亲热非常,内心之中,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绝美男子与印象中那个丑陋汉子联繫起来。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楚行云,只见后者正呆呆地立在当地。 楚行云是早就见过冷于秋的真面目,然而画卷中的人物与活生生的人又不一样。何况歷时八年,冷于秋容颜依旧,那一份少年的青涩早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岁月锤鍊出成熟风致,更是牢牢的攫住了他的双眼。 过了许久,吴不知长长吁了口气,喃喃地道:“难怪,难怪!”脸上一时间闪过瞭然、疑惑、震惊……表情复杂以极。 冷于秋瞪了他一眼:“难怪什么?” 吴不知似是刚刚回过神来,愣了一下,随后一指楚行云:“难怪楚兄会如此不遗余力地相救,原来……”他嘿嘿笑了两声,神色间暧昧极了。 “吴兄,你别乱说!我……我只是……我不是……”楚行云眼见冷于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拽着冷寒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心知他又误会了,急忙想要澄清,可情急之下,又不知该怎生解释才好。 上天可见,他对冷于秋真的没有一丝邪念,他只是情不自禁地想要了解他,想要帮他、保护他,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这种感情是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姑且称之为杂念吧。 哎,杂念!居然对一个男子有杂念,自己果然是不对劲了。 以后的几天里,白天冷于秋继续在山中子那里疗毒,晚上就回到客房里休息,除了冷寒,他对谁都是爱理不理。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反正他平时就是这副模样。然而在楚行云眼中,却又不一样了。两人几番同生共死,尽管表面看不出,他还是能从语气、眼神的些微波动中感到冷于秋态度的软化。可是经过那天之后,冷于秋对他的态度就变了,变得更冷,甚至于有几分是刻意的疏远。 这份疏远,连冷寒都明显地感到了。 “爹爹,你为什么都不理楚叔叔了?” “小鬼,我以前也不怎么理他呀。” “不一样的。”冷寒想要说说哪里不一样,偏偏又说不出来,“就是不一样!” 小脑袋实在不适合做太过复杂的运动,想了一会儿,竟然就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还喊着,要和他的楚叔叔一起玩。勐然一个翻身,将被子踹到了地上。 冷于秋无奈地摇头,重新拾起被子给他盖好,自己却披了件衣服下了床。 打开窗子,凉如水的月光就这样涌了进来,映得一室通明。不知是谁说的,秋天的月光最美、最纯净的,果然,皎洁无暇,就象……月儿! 手在怀中摸索半晌,掏出一支金钗来。藏得深,只因为太过宝贵,生怕丢失了。 金钗的样子很普通,一头雕成月牙的形状,底下缀了一颗珍珠。金钗是他亲手打的,手工粗劣,不值几个钱,可月儿却当宝是的。 现在,月儿去了,这支钗成了他的宝。 还记得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月儿,月色也是这么美、这么纯净。他是被一阵柔雅的箫声引过去的,然后他就看到了月儿。 月儿穿着一身白衣,俏生生站在月下,就象月中的仙子一样,干净柔美得不可思议。而他,就呆呆地看着,悄无声息地堕入了情网…… 微风透过窗子,悄悄探进来,随风而来的,还有似有似无的箫声。 月儿! 冷于秋全身一震,错不了,这旋律,这份清雅,到死他都认得! 手在窗台轻轻一按,人已经越到了窗外。毒伤初愈,脚步还有些踉跄,不过他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要去见月儿! 穿过一排排竹屋,箫声是从后面的树林中传来的。泪眼模煳中,隐约看到一个白衣人影。 心在跳,手在抖,月儿,他的月儿! 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牢牢的,生怕这一放下,月儿就再也消失不见了。 “冷于秋?” 眼前的脸孔开始变换,清丽的容颜变为男子阳刚俊挺的面庞。微微蹙着眉,是他熟悉的模样——楚行云。 颓然松开手,失魂落魄地转回。是的,他的月儿已经不在了。 “你怎么了?”从没见过这样的冷于秋,身后的男子有些慌张,追上去握住了他的手。 第11页 “放手!”心中早已被失落沮丧充斥得满满的,正无从宣洩,哪里还有心情去理会别人? “你到底怎么了?”楚行云正对他无由的疏远感到莫名其妙,既然今晚有这个机会,不妨就说个清楚。 “放手!” 纠缠之间,两人一同滚落在了地上。楚行云就压在冷于秋的身上。 “今天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为何你总是有意迴避别人,毫无理由地拒绝他人给予的善意?为何你总要把自己排拒在人群之外……” 话音戛然而止,楚行云一脸的震惊。借着淡淡的月光,他可以看清冷于秋的脸,还有顺着脸颊流下的两行清泪。 “你哭了。” “放开!”冷于秋挣扎着要起来,可是久被毒素销蚀的身体却怎么敌不过楚行云的腕力。不愿让人见到自己这副脆弱的样子,冷于秋咬牙偏过头去。 从未见过这样的冷于秋。往日的冷于秋,无论是蓬头垢面也好,俊美无双也罢,都给人一种强势的感觉,从不会令人觉得他脆弱。 可是,现在,他却象一个水晶玻璃人儿一样,脆弱得让人心怜。那双迷离的泪眼,还有那微微开启的红唇,使他增添了一份楚楚可怜的神韵,在在的吸引住了楚行云的目光。 似是被一种无形的魔力所驱使,楚行云轻轻扳回他的脸,在对方惊愕的注视下,锁住那片红唇,深深地印了上去! 第十三章 只是轻轻的,唇与唇之间的接触,却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如此柔软,如此甜美。楚行云从来不知道,仅仅是一个亲吻,竟有如此大的魔力,让人不想移开。 不想……移开! 猝然惊醒。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强吻一个男人?慌忙抬起头来,只见一双冷到令人骨子里发寒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全身不由一僵。 “玩够了没有?够了就快起来!” 冷于秋面无表情,声音更是没有一点温度,较之楚行云,更应该惊慌的他此刻却冷静的出奇。可是这冷静之下所郁积的怒火,一旦爆发起来只怕也惊人得很。 楚行云一呆之下,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手忙脚乱,这一生恐怕也从未如此狼狈过。 直至他完全离开,冷于秋这才翻身坐起,行若无事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就好象是他自己要倒下去,与楚行云无关似的。 “我……” 楚行云想说句抱歉的话,但本来就心虚,被冷于秋一瞪,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 冷于秋上下打量他几眼,目光中难掩轻蔑之色,然后嘿嘿冷笑数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寂静的夜色之中,他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每走一步,都象是踏在楚行云的心上。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楚行云知道,从今晚起,两人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凉凉的夜风吹在身上,楚行云却丝毫没有感到舒服。满脑子都是自己适才惊人的举动,以及冷于秋临去的身影。 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只记得当时头脑一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起初以为这般跟着冷于秋,只是源于对这个迷一样的人物的好奇,可是现在连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了。 看来真的需要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放纵感情任意而为下去,只怕结果会不可收拾。 视线从远处拉回,月光下的一个亮点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一只金钗!做成月芽的形状。 月儿,冷于秋的妻子,这是他留下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对此这么敏感,更不明白,当想着要收起来交还给他的时候,心里为何会隐隐有一丝喜悦。 *** “你心不静。”山中子撤回抵在冷于秋背上的双掌,淡淡的道:“你应该知道,行功之时最忌讳的便是心有旁骛,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 “何谓心静?”冷与秋的声音仍是懒洋洋的。 “屏除杂念,一尘不染。” 冷于秋了悟似的看了他一眼,嘴角上扬,勾起一丝令人看了就不舒服的笑意,曼声吟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 这本是禅宗五祖弘忍座下大弟子神秀作的一首示法的佛偈,后面还有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在一旁洒扫的小沙弥惠能听后,随口念的。据说当时弘忍听了,便觉还是这小沙弥悟得透,遂将衣钵传与了他,是为六祖。 这虽是佛家典故,在民间却也流传极广,不少人耳熟能详。冷于秋知道倒也没什么希奇,只是他只选前一偈来说,吟诵间似含深意,山中子眉心微蹙:“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远离人群,隐居在这幽谷之中,不问世事,不见外人,住得干干净净,穿得一尘不染,这样就能做到心静了?” 他冷笑一声,“我看不见得吧?若是真的一尘不染,心无杂念,又何必斤斤计较于形式?处闹市之中心自然不乱,酌贪泉之水也自怡然,这才是真正的心静之人。” 头一次有人对山中子说这样的话,在他来说,当真有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一般,沉默许久,才问:“那你呢?” 冷于秋睥睨一笑:“自在红尘中,谁能不逐流?逐流亦不惧,我心自不渝。”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山中子似乎从冷于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怔怔地盯着冷于秋,好象第一次才看清楚这个人,半晌,长嘆一声:“我这才发现,其实你我是一样的人,只是我要守住的是这一方净土,而你要守住的却是这一颗心。” 冷于秋也呆了半晌,也嘆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你我的确是一样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失声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为何你我一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只因……只因我们实在是太过相象了。” 他这么一笑,山中子想起当日的情形,也不觉莞尔。这一笑之中,两人间原本的一点龃龉也消于无形,剩下的只有难言的亲切感,就好像一个一直独自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找到了同伴。 “你可知我当时为何要留你下来?” 冷于秋想了想:“你当然知道我那是激将法,我也很奇怪,象你这样的人,没有理由看不穿的,那么为何还要救我?” “只因即使是激将法,也从没有人胆敢在我面前用——没有人愿拿自己的性命冒这种险。”山中子笑了笑,“你是第一个敢当众顶撞我的人,这样的人,我还不希望他太快就死。” 冷于秋长长吁了口气,他当时只是想,就算是死了,也得先杀一杀这人的嚣张气焰,想不到竟歪打正着!说来也是因这山中子脾气太过古怪。只是如果换了是自己,多半也会这么做。物以类聚,自己个性本来古怪,倒也不必太谦虚。 “还有,那个昊天堡的少主手中的玉玦也是原因之一,我师父曾欠他先人一个人情,势必是要还的,这样做也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不过我倒有些奇怪,那人看来就是个中规中矩的世家子弟,居然和你扯上了交情,如此不遗余力的救你。” 山中子的神色间透着几分玩味,他本不是个对别人的事情有兴趣的人,不知为何却对冷于秋和楚行云之间的关系关心起来,着实有些奇怪。不过冷于秋却没有注意这点,事实上,提到楚行云,他的脸就沉了下来。 “我和这人没有任何关系,他救我也未见得出于好心。” “原来如此。” 山中子似笑非笑,居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倒是冷于秋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你笑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就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我觉得他对你固然关怀备至,你对他也与众不同。” 这话就有些暧昧了,冷于秋剑眉一挑:“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对他怎么与众不同了?” “你看他的眼神都与别人不同,你自己不知道么?” 冷于秋一呆,脸色一脸变了几变,突然道:“今日事已毕,我要走了。”也不等山中子再说些什么,急匆匆地去了,活象身后有怪物追似的。 少了一个人,内室顿实显得空旷不少,山中子负手而立,日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一人一影,尤显孤单。他就这么站着,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终于嘆了口气:“ 微斯人,吾谁与归?如今被我找到了,只可惜似乎又晚了。” 所谓冤家路窄就是这样,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两个不该见面的人就这么遇见了。 冷于秋所住的房间就挨着楚行云的,他现在最不想见到这个人,可是刚走到门口,正赶上楚行云从房中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看见对方一呆之后,神色转为漠然,楚行云有些慌乱。但他到底不是寻常之辈,很快就恢復了从容:“我有话跟你说。” “我不想听。”冷于秋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去,进屋,然后毫不犹豫的关上了门,留下楚行云一个人对着大门发愣,想了一夜的话蹩在肚里,不知该跟谁去说。 他嘆了口气正想走,谁知门又开了。“我寒儿呢?” “在我房里睡着了。” 楚行云本以为冷于秋下一步定要过去抱孩子,不想他却一动不动,只是神情复杂的看了自己几眼,然后闪开身:“进来吧,我也有话跟你说。” 第十四章 房门一关,一切都仿佛被隔绝在外,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楚行云莫名的全身一紧,明明知道冷于秋不会对他如何,心里却仍然感到有些局促不安,然而到底在怕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冷于秋站在床边,背对着他,看不到是什么表情,只能听到他的语音,平静、缓慢,却又带着难掩的冷漠:“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么?” “你为何这般大费周章的帮我?” “我——” “你是人人称羡的少年侠客,而我却是人人除之而欲后快的武林公敌,按理说应该是不共戴天,可是你却声言要‘保护’我,不辞辛苦地带我来到这里。天心大还丹是武林至宝,你却毫不犹豫的给我用了;还有那块玉玦,可以求山中子为之做一件事,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却自愿把这宝贵的愿望浪费在我身上……” 他转过身,清澈冷洌的目光直逼楚行云:“说!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第12页 直面这样的目光是在是件痛苦的事,楚行云只觉心底深处的那点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心事就要被一览无余了,忍不住别过头去。 “我说过,我只是不能见死不救。”话还是当初的话,也确是出自内心,只是经过昨晚的事件多少显得有些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快不能肯定其中的真实性了,冷于秋会相信么? 忐忑地等了半天,却听不见冷于秋的回答,只有熟悉的细细琐琐,楚行云诧异地看过去,一张脸顿时脸得通红:“你……你做什么?” 冷于秋的外衣已经被抛在了地上,里衣也已解开了一半,露出大片白皙肌肤,令人耀眼生花。楚行云不敢多看,连身子也背了过去。 “为什么不敢看?这不是你想要的么?”冷于秋就维持这衣带半解的模样绕到他身前,那一抹嘲弄的微笑不知何时又已勾勒在嘴边。 “你说什么?” 冷于秋冷笑一声:“还装什么?你昨晚的行止不是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么?姓冷的一无钱财宝物,二无声望地位,所剩者,不过是这具皮囊而已;难得楚少堡主有兴趣,自然也不敢爱惜……反正我也不喜欢欠人的情。” 楚行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完完全全把这几句话消化透的时候,从所未有的怒气也直腾腾冲向脑门:“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这样不仅侮辱了我,也在侮辱你自己!” “我没有侮辱你,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他指着楚行云的心窝:“你敢赌咒这里面从未对我有过龌龊念头?” 楚行云想说没有,却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不由语塞。 “回答不出了?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我其实见得多了。在我心里,你和那败类杜圣心根本没有区别,只不过他是公开的趁人之危,而你,则是一步一步引君入瓮,直到别人开始相信了你,你才露出真面目把一切都打破!” 说到这里,遥远的记忆与现在渐渐重叠,冰封的脸上绽裂出一道脆弱的伤痕,一闪而逝:“不错,你这样的人才更可恶!” “不是的!”他怎可以这样?完全扭曲了自己的一番心意!楚行云禁不住大叫起来:“不管你这么想,我之所以救你,绝非为了贪图你什么!不错, 我是一直想得到你的信任,只因我不希望你受人误解,更不想见到你对任何人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只因我……只因我爱你!” 一句话说出口,震住了两个人。冷于秋固然不能置信,楚行云也被自己情急之下的言语惊得呆了。 其实,仔细想想,一切并不难解释。倘若冷于秋是个女子,自己只怕早就明白了;只因他是个男子,所以才迟迟无法相信,相信这份惊世骇俗的感情惊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许,早在见到那幅画像开始,自己就已深深的陷了进去,只是一直不敢承认。 他嘆了口气:“昨晚的事是我一时冲动,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这样,更无法向你解释。既然你不相信我,我也没有办法为自己证明什么。好在你的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以你的武功才智,应该不会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我会马上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抬眼了看了冷于秋一眼,见他仍然没有任何表示,嘴角不由扯出一丝苦笑。 结束了,该结束了,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还是在伤己伤人之前,早早结束了好。 “我走了,你……保重!”他慢慢的转过身,走了出去。 冷于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眼眸中似乎有着一瞬间的黯然,但很快的,又归于平静。 “好雅兴呀,一个人下棋?” 树林的深处有一片空地,空地当中有个小小的石桌,石桌上摆着个棋盘,黑子和白子厮杀正烈,然而一旁坐着的却只有山中子一个人。 “左手跟右手下,你有没有试过?”山中子落下一枚白子,这才抬头看冷于秋,一看之下,眉头微蹙,“你的脸色不好,有事?” 冷于秋不答,在他对面的石凳坐下:“一个人下有什么意思,我来陪你。” “你会下棋?” “小看我。”冷于秋拿起一枚黑子,沉吟一会儿,在一处落下,恰恰将白子的去路封死。 “果然是高手。”山中子淡然的脸上泛出微笑,“不过你一个人出现在这林中,当不是专来陪我下棋的吧?我看你神情落寞,莫非是有了什么烦心之事,藉以排遣?” “你什么时候喜欢管起人家的闲事来了?”冷于秋双眼只盯着棋盘,摆明了不愿多谈。 山中子自然不是多事之人,淡笑不语。 两人棋力相当,杀了个难解难分,山中子的白子略略处于劣势。他拿起白子,迟迟的没有落下去:“你的毒再有一天就会拔清了,其实现在应该说已无大碍,对你运功行气全不影响。” “你可是想凭这救命之恩叫我相让于你?” “你以为你一定赢?”山中子斜睨他一眼,倒没有愠恼,“只是你果然是个不错的对手,就不知今日之后,你我是否还有机会一起下棋?” 这话似乎还有什么深意。“你要说什么?” 山中子正想回答,只听林外有人叫道:“爹,爹爹!” 冷于秋“腾”的坐起,脸上变色:“寒儿!” 冷寒小小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竹林中,小脸急得通红,一见父亲,就好像见了救星一样,扑上去拉住他的袖子:“爹爹,楚叔叔……楚叔叔不见了!” 提到这个人,冷于秋脸色骤然一变,沉声道:“不见了就不见了,他这么大的人,还怕被人拐了不成?” “可是我找遍了谷里都见不到他的人,他的包裹也不见了,他走了!” “那又如何?咱们和他非亲非故,他要走,还能硬留住他不成?” “可是……可是……”冷寒一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明明答应过我要一直陪我玩的!” “别哭了。” 冷于秋蹲下身子,将儿子抱了起来,柔声安慰,“别哭,别哭,还有爹呢,爹陪你玩,好不好?” “不一样的!”冷寒知道父亲是不肯帮自己找回楚行云了,鼻头一酸,甩开冷于秋的手,跑了出去。 “寒儿,寒儿!” 冷于秋叫了两声,他也肯不停下,终于消失在重重的树影之后。 “不去追?” “由他去吧!小孩子顶多哭一场,就没事了。” “我是说那个人,不去追他回来?” 山中子没提那人的名字,但谁都知道是楚行云。 冷于秋板起脸:“笑话,我为何要追?”他坐下来,“接着下。” “不必了。”不等冷于秋说什么,山中子接着道,“因为你一定会输。”别有深意的一笑,挥挥袖子,居然就这么走了。 “真是的,说走就走!”冷于秋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只觉心里象是有什么东西堵着,烦躁已极。忍不住暗问:月儿,月儿!我该怎么办? 求助似的将手伸到怀中摸索,勐然一僵。 金钗不见了! 左找右招,所有的地方找遍,却怎么也找不到。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莫非…… 想到这里,再也不敢迟疑,施展轻功,向谷外奔去! 远远的听到吴不知的声音在身后喊:“你要去哪里?” 但冷于秋的身法何等迅速?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第十五章 一路飞奔出谷,沿着大道直追出六七里地,却始终没见到楚行云的身影。大病刚愈的身体其实经不起剧烈的运动,冷于秋只觉胸口发闷,不由停下来喘息。 平静的空气中开始有了异动,冷于秋依然维持着全无戒备的姿势,瞳孔却在收缩。 “出来吧。” 数声破空之声响起,八个黑衣蒙面人分站四角,拦住了冷于秋的所有退路。紧接着,又有一名黑衣人跃入场中,瞧身法,武功实在高出其余几人许多,当是这些人的首领。 “你们是罗剎教的人?”尽管离开了罗剎教,尽管对那个地方全无好感,但冷于秋始终无法象别人一般称之为魔教。 “冷护法。” 淡淡的一笑:“我早已不是什么护法了。”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冷于秋忍不住问:“阁下是赵护法,谢坛主还是左坛主?” 时隔八年,对以前旧僚已经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只是隐约觉得当是这几个人中之一。 那人一声轻笑:“冷护法所提的这些人,当年都是身居高位,可惜现在都已不再了。至于在下,只是入教不久无名小卒,实不值一提,冷护法如果有兴趣,回到教中自会知晓。” “回到教中?你们不是来杀我的么?” “自然不是,教主吩咐千万不得伤了冷护法的性命。” 冷于秋一呆,喃喃的道:“不得伤我?是了,我意图谋刺教主,怎能就此被杀?自然是抓我回去以教规处置。” “这在下就不知道了。久闻冷护法武艺超群,不过似乎曾经中过毒,现在余毒仍未全部清出,更是消耗了不少体力,武功只怕是要大打折扣。奉劝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们回去,对大家都好些。” 冷于秋目光闪动:“知道我中毒并不希奇,知道我在这里求医也不是难事,可是连我疗伤的进展都一清二楚,这就令人不得不佩服了。阁下到还真是个人才。” 那人似乎也觉自己说得太多,有些后悔,喝道:“废话少说,你应还是不应?” “你说呢?”冷于秋仍在向着他轻笑,人却倒飞出去,手肘闪电般后掣,正中一名黑衣人胸口。紧接着手掌一翻,切在他项上,这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已倒地。 原来冷于秋知道自己现在体力极差,以一敌九实在困难,何况看样子为首黑衣人的武功只怕不在他之下。自己孤立无援,唯今之计,只有先制住几人才多了几分胜算。 但这些黑衣人都是魔教中精心挑选出来的高手,武功、应变俱是一流,冷于秋能两招放倒一人全凭攻其不备。那人一倒下,其余的人也已攻了上来,顿时陷入苦战之中。 冷于秋所长是在剑法,但他匆忙出谷,并无长剑随身。此处地形空旷,更是连片糙叶也没有。反观中黑衣人有备而来,都有趁手的兵器。 第13页 以己之短,攻人所长,冷于秋更显吃力。百招过后,他身上已然见汗,行动也迟缓许多。 他越打越是焦急,心想自己逃了八年,难道今日就要栽到这里不成? 他不怕死,可是他的寒儿怎么办?想到这里,心绞一样的痛。 从来身临危难,他所靠者不过自己而已,可是这时却不知为何想起了楚行云——那个曾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爱他的人。 哎,他可知道他要保护的人正遭逢困境? 心念一闪之间,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瞬间那声音已然到了近前。接着,一个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踢落一名黑衣人攻向冷于秋的长剑,随即身行一转,稳稳站在了众人眼前。 冷于秋眼睛一亮,楚行云! 想不到他真的来了,心里莫名升起一丝暖意。 “你不是走了么?为何又回来?”明明刚刚还在希望楚行云能来,可是一对上对方的目光,别扭的性子又发作,板起了脸孔。 “我来还你这个。”楚行云掏出金钗,“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那晚我捡到了,本想还你,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去找冷于秋,就是想将这金钗还给他,可惜冷于秋一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后来,他负气而走,盛怒之下早已将这事忘在脑后。直到行了一半,这才恍然想起。 当时着实犹豫了半晌,想回去,又怕被冷于秋冷嘲热讽;不回去,又怕他着急。思量半晌,还是不争气的回来了。也幸亏回来,这才得以施与援手,心中着实为这个决定庆幸不已。 冷于秋伸手接过金钗,斜睨着他:“金钗送到,你还不走?” “我说过要保护你,这种场合当然不会走。”楚行云神色淡然,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傲气,“我虽不如山中子名高望重,但说过的话,也是作数的。” 冷于秋不禁一笑:“那好,我就给你个机会。” 两人说话之时,众黑衣人一直围成一圈戒备着。这时为首那人突然一声轻哨,其余黑衣人顿时绕着他们疾行起来,而且越行越快,绕得人眼花缭乱。 冷于秋脸色一变:“大罗天魔阵!” 楚行云一呆:“什么?” 冷于秋已经没时间跟他解释了,随手撒出一把东西:“断魂砂!” 这似乎是非常厉害的毒物,黑衣人一听,不由都放慢了脚步。冷于秋要的就是这一刻,一拉楚行云:“快走!” 楚行云不明所以,只能跟着他蹿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奔入一旁的树丛,一干黑衣人紧随不舍。 “大罗天魔阵厉害非常,一但缠住了就难以脱身,所以千万不要给他布阵的机会。” “你的毒砂呢?” “傻瓜,蒙人的。” 树林尽头是一片绝崖,两人奔到这里再无前路,何况冷于秋的体力也不容他再这般耗费下去,他守在林边,沖楚行云笑道:“守株待兔,如何?” 楚行云明白他的意思,也守在林边。不一会儿衣袂声响,有人奔到了近前,他提起长剑向那人胸前穴道刺去。 不料这人正是那为首的黑衣人,虽被楚行云占了先机,却仍能及时招架。长剑一扬,与楚行云斗在了一起。 “谁叫你非要挑个扎手的,这人就让给你了。”冷于秋凉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黑衣人本是他先看到的,他想奔在最前面的定是武功最高的,也是最难对付的;最难对付的当然就要留给别人——这一点他向来是把握很准的。就在楚行云和这人交手的空当,他也已解决了两名追来的黑衣人。 但没容他悠闲多久,另几名黑衣人同时杀到,只得打起精神迎战。好在少了几个人,天魔阵就难以摆成,两人虽不能说稳操胜算,至少是不会输了。 冷于秋到底吃亏在没有兵器,不然这几人不在话下,打斗中眼角上瞟,正寻思着折下一枚树枝来。不料那黑衣首领竟抽空向他这里刺来一剑,他慌忙闪身,长剑还是在他胸前衣襟上划了一道口子,并发出“珰”的一声轻响,却是碰到了那支金钗。 金钗自楚行云还给他时就被他放在怀中,这时被长剑一挑,登时击飞出去。冷于秋一声惊唿,想要追去接住,几柄长剑立时拦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柄剑在那钗上一拨,金钗向着山崖边直飞出去! 冷于秋再也顾不得其他,甩开众人飞身追了过去。然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在他之前抓住了金钗! 这人正是楚行云! 他虽抓住了金钗,人也已跃离了山崖,再无落脚之处,眼见就要跌落深渊之中! 冷于秋想也不想,扑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襟。两人的身子都落在外面,只有冷于秋的一双脚勾在崖边。 见此情形,一众黑衣人都惊得呆了,为首那人想起教主的吩咐,急忙上前去抓冷于秋的脚,手堪堪碰到之时,崖边的土突然松动起来! 惊唿声中,楚行云连同冷于秋一起,直直的坠落悬崖之下! 第十六章 阴冷的黑夜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在走着,一张张脸孔不断地向身边扑来,每一张脸孔都带着狰狞的恶意,阴惨的笑声更是令人不寒而慄。 他惊起,拔剑挥舞着,击退了一批敌人,然而另一批又已袭来,他只能不断挥舞着剑,不断地冲杀。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敌人却如cháo水一般,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 他累了,真的累了,真想放下剑就这般倒下去。 天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闪电,随着这道闪电,黑暗消散了,敌人消失了,耀眼的白光包围住了他。 白光之中,一个白衣女子带着盈盈的笑意飘然而来。 月儿! 他抢上前去紧紧握住她的手,然而眼前的脸孔却幻化成一个青年男子的面容。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眸 —— 一阵错愕中,冷于秋张开了眼。直直地望上去,是成片的重重叠叠的树阴。几缕余晖从树叶的fèng隙间透过来,格外地刺眼。 是了,他跌落了悬崖,在空中连变几种身法,也没办法缓解降落的速度。幸亏山崖下的树木声得茂盛,他压断了几条粗枝,这才落到地上,应该没受什么伤。只有头部受不了冲击,昏了过去。 楚行云呢?两人是一起落下来的,他应该就在附近。 翻身坐起,惊觉身下软绵绵的,一看之下不觉失笑——楚行云正被他压在身下,也昏了过去。 “喂,醒醒。” 叫了几声,楚行云这才悠悠转醒。 “你怎样?可有受伤?” 楚行云睁开眼睛,茫然地注视冷于秋好一会儿,试探着动了动,伸出手来:“给你。” 手掌摊开,掌心中一物闪闪发光,赫然就是那枚金钗。 冷于秋接过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你这又是何苦。” 楚行云勉强笑了笑:“这对你很重要,不是么?金钗被我捡到,我自然有义务将之完壁归还,也免得你心存遗憾——我既然说过要在你面前永远消失,总要走得干净些,免得被人斥作无耻之徒。”说着挣扎着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楚行云回头一笑:“金钗已经交还到你手中,我自然是要离开了。” “这里是崖底,你怎么离开?” “自然是先找出路。” “算了,还是我去找吧。”冷于秋瞟了一眼他微跛的右腿,“看你的样子好象受了伤,不太方便。” “不必了。”楚行云转过身去,居然就这么走了。 想不到他会拒绝自己的好意,冷于秋倒是有些惊讶。不过冷于秋这人向来没什么善心,若是偶然发一次,却也不容人拒绝。当下快步上前与楚行云并肩而行,偷眼瞧他不备,抬起一脚轻轻向他右腿踝骨上踢落—— “啊!你做什么?” 相对于楚行云的又惊又怒,冷于秋却是笑得一派悠闲:“你腿似乎受伤颇重,寻找出口的事还是交由我去办吧。” 楚行云哼了一声,倔强地还想前行,可是腿才迈出一步,锥刺刀剜般的疼痛就侵袭而来,不由颓然坐倒。不明白对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还嫌羞辱得他不够么?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冷于秋一眼。 被他这么一瞪,冷于秋忽然觉得心情大好,笑道:“你就在这里好好将养,我去去就回。” 楚行云别过头去不理他。 这片树林着实大得很,冷于秋走了很久才走出来,再往前就是满目的岩石峭壁,也看不到出口在哪里。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他挂念着楚行云,仍寻原路返回。沿途中拾了些枯枝,又顺手打下一只山鸡来。 楚行云仍在原地坐着,脚上的伤已经处理完毕,一直在向他这边张望,但一看见他的人影,又转头看向别处。 “崖底大得很,一时很难找到出路,我看咱们只有先在这里歇一晚,天亮再说。”说着,忙着堆柴生火,又将山鸡褪了毛,放在火上烤。 楚行云一声不吭地看他忙这忙那,忽然站起来,一跛一跛地向林间走去。冷于秋以为他是要方便,也不理会,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山鸡的香味都飘溢出来,他才慢慢地走回来。 他的手中也抱着些枯枝,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一只山鸡。堆柴生火,居然也似模似样地烤起来。只是他委实从没自己动手开过灶,不唯鸡毛褪得稀稀落落,树枝也是穿了好几次才穿上去,鸡屁股都快被他戳烂了。 冷于秋一直在冷眼旁观——要他自己主动服软那是不可能的,即使事情是他先做错。何况他也想瞧瞧,这个大少爷能倔强到什么时候。悠闲地撕下一只鸡腿,边吃边贊:“好香,好香。” 事实证明,烤山鸡其实不是件容易事,需要一定的经验和技巧。同样的山鸡,在冷于秋手中外焦里嫩,香气四溢,而到了楚行云手中则是外焦里焦,令人望之却步。 冷于秋的山鸡已经吃了一半,故意嚼得啧啧有声,不时偷眼看楚行云,心里在暗暗盘算着他什么时候会弃甲投降。 哪知这楚行云也真是倔强,盯着手中黑乎乎的东西半晌,一咬牙,居然连撕带扯几下生吞了下去!看得冷于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人的脾气十头驴子加起来也比不上。他却不知道楚行云虽然平时温和,发作起来却是个死硬派,不然当初也不会受激不过以身试毒。 “算我怕了你!”总不能眼看着他吃这血淋淋半生不熟的东西最后病倒吧?冷于秋一声长嘆,将手中的半只鸡递了过去。 第14页 其实楚行云的心里另有一番想法,他性子虽然温和,但到底也是昊天堡的少堡主,武林众人人称羡,当然也有他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被倾慕之人说成无耻之徒,又是难过又是愤怒。这次为了金钗的事重新回来,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虽然回来了,却是迫不得已,若是再粘在你身边,你表面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只怕更要瞧我不起。姓楚的不是厚颜无耻之徒,说什么也不能让人小看了。 这种想法虽然有负气的嫌疑 ,生性如此,倒也不是他故作姿态。 楚行云还在犹豫着,到底是接还是不接,忽然手上一紧,冷于秋早已把东西塞到了他手中。他自己则已退到火堆旁,往里面添着柴火。 火堆噼噼啪啪的响着,空气因灼热变得有些氤氲,冷于秋的脸显得朦胧起来,但是他的声音依然清晰:“你是昊天堡的少主,天之骄子,父母钟爱,万众瞩目,可曾尝过被人欺凌辱骂的滋味?可曾试过被人唾弃、瞧不起的难过?可曾有过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别人轻视眼光的辛酸?可曾尝过被人出卖的绝望无助……如果这些你都承受过,就会明白我为何这般不通人情。” 冷于秋看着楚行云笑了笑:“你一定想不到我是个马夫的儿子。” 他悠悠的诉说着:“我爹是罗剎教的一名马夫,后来在一次正道人物围攻总坛的时候被杀,算得上是为教殉难,所以我和我娘才没有被赶出去。” 可是马夫的儿子即便不是马夫,也不可能出人头地,永远都低三下四之人。有时候他会躲在角落里,看教中的师父教子弟们练武,只是每次被发现都免不得一顿好打。直到有一天,有个很有权势的人物看中了他的资质,替他说了几句好话,他才有机会摆脱这样的处境。 他不断的努力,终于为教中立了几项大功,被破格提拔为护法,然而在教中人的心目中,他却永远只是个马夫的儿子,永远也摆脱不了别人的欺侮与嘲笑。 这其中自然包含着无尽心酸,但在冷于秋道来却不过是三言两语。楚行云回想起家中的那些马夫,都淡淡的没有什么印象,怎么无法把眼前这风神俊秀的男子与这些人联繫起来,不觉皱起了眉头。 冷于秋当然没有错过他的这个动作——长年的经歷使他对此格外敏感。“很惊讶是不是?”他冷笑一声,“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人心中,马夫根本不能算作人!” 如果坐在面前的是另一个人,楚行云一定会拿“英雄不论出身”这样的话来安慰一番。可是他太了解冷于秋的高傲个性,这些话非但不能说给他听,即使露出一个同情的眼神也是侮辱了他。 他想了想,肯切地道:“不管你是什么出身,在我眼中,你就是你。” 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冷于秋呆住了,喃喃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说的话和她的一模一样呢?” 第十七章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的话和她的一模一样呢?” “她是谁?” “月儿。” 月儿,冷于秋的妻子!瞧他那副痴迷的样子,楚行云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月儿出现了。若不是她,我真的以为这世上在没有所谓的情义真心。”说着,说着,冷于秋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月儿的眼睛好纯净,好亮,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看着她的眼睛,你就会觉得一切还是美好的……奇怪,你的眼睛居然也跟她那么相似,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发现了。”长长的手指轻轻在楚行云的眼皮上划过,留下一阵颤慄。 楚行云一呆:“我不是女人!” “傻瓜,我只是你的眼睛很象她,又没说你就是女人。你若是个女人,一定丑的不得了,我早被你吓跑了。”冷于秋撇撇嘴,一副看笨蛋的神情,刚才才培养出的一点温馨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相比于冷于秋,楚行云到底“忠厚老实”得多,遭他抢白一顿,就不知该怎么回嘴了,转移话题道:“对了,那你为何要离开魔教?” 一瞥冷于秋的脸色不对,赶紧加上一句:“你若是不想说,可以不说。” 冷于秋的双眼直直的望着火堆,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就在楚行云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终于开了口:“我从来就不喜欢那里,每个人都是表面善良,内心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若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连自己的亲人都毫不犹豫的杀掉。我之所以留在那里,完全是因为一个人……” 楚行云试探着问:“那个当初帮了你的人?” “不错,他教给了我许多东西,包括……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骗了你?” 楚行云还想再追问下去,可冷于秋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睡吧,罗剎教的人恐怕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咱们,养足了精神才好应付。” 他扫出一片空地,用树叶堆起枕头的形状,当先躺了下去。过不多时,微微的鼾声已经传来,也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 也许他只是想藉此来避开这个话题而已,尽管一无所知,楚行云却能感觉得到,“那个人”对他的伤害很深、很深。 火舌依然在吞吐着,映着冷于秋苍白的脸。楚行云发现他的睫毛很长,象小扇一样,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偶尔眨动几下,看来竟似忍受着难言的痛楚。 “你是昊天堡的少主,天之骄子,父母钟爱,万众瞩目,可曾尝过被人欺凌辱骂的滋味?可曾试过被人唾弃、瞧不起的难过?可曾有过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别人轻视眼光的辛酸?可曾尝过被人出卖的绝望无助……如果这些你都承受过,就会明白我为何这般不通人情。” 冷于秋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不错,这些事他从未经歷过,但可以想像得出,这些经歷会带给人多少的伤害。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里好痛。 他曾经想远远的离开,离开冷于秋的身边,重新当回他的少堡主,过回原来的日子。可是经过了这一晚,他又有些怀疑,自己还能离得开么? *** 天刚蒙蒙亮,楚行云就被冷于秋摇醒了。 “快走,咱们一定要赶在罗剎教搜山之前离开。” 楚行云爬起来,还没站稳,又轻唿一声跌倒。 “啧啧,你的脚可以媲美熊掌了。” 相比于昨天,楚行云的伤处明显肿了两圈,说那是熊掌还真不为过。 “要不要我背你?” 楚行云脸一红:“不用,我自己能行。” 冷于秋居然也不再坚持,退后一步,欣赏他一拐一拐的样子,心里则在默数着:一、二、三…… 当他数到十的时候,楚行云颓然倒下。他居然还是不着急,笑嘻嘻的在一旁看着。 楚行云回头想求他,可以看到他那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又闭上了嘴。 “不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不好,想说什么就说呀,扭扭捏捏的不象个男人!” 楚行云咬咬牙:“请你背我行不行?” “我还以为你能倔强到什么时候呢。”冷于秋一笑,觉得昨天被迫服软的怨气似乎消了一些。走上前去躬起身子:“上来吧。” 楚行云真是拿这个男人没有办法,有时成熟极了,可怄气起来却又象个好胜的小孩子。可更奇怪的事,自己明明被他气的牙痒痒,偏偏又忍不住喜欢他这样子。 这个冷于秋呀,外表看似冷漠,内心却是一团火,明明饱经沧桑,却还能保留着一颗天真的赤子之心,矛盾又极端,可又要命的吸引人,自己只怕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陷进去的吧!现在就算想要回头,只怕也难了。 沿着山壁走了有大半个时辰,眼前的景物居然没什么变化,除了山壁还是山壁。到底身体还很虚弱,冷于秋开始觉得有些吃不消了,但他实在太要强了,仍然咬紧牙关挺住。 楚行云一直在留意着他,对他这副强撑着的模样是在无可奈何。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出言劝他歇息,他一定会一口否决,只得嘆了口气:“咱们歇歇吧,我累了。” 冷于秋一笑:“一直呆着不动的人也会累?”原本是笑着说的,说完后脸色却变了。 “有人来了!” 第十八章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冷于秋闲敲着棋子,含笑问坐在对面的山中子。 说实话,当时听到人声真是吓了一跳,首先想到的是魔教来找他们了。以他们那时的身体状况,实在没有把握能应付得了。直到看到吴不知那张痞子脸,才长长松了口气。 “卦相上是这么说的。” “卦相?”冷于秋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对了,世人都说你能参透天机,‘神机妙算无双’。你还能算出什么来?” “我还能算出你一生坎坷,日后还有一个大劫。” “什么样的大劫?”冷于秋问的也不是很真心,反正他这一生劫难也多了,多一次少一次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山中子落下一枚棋子,清脆有声: “生死攸关!” 冷于秋眉心一蹙,想到了冷寒:“可以化解么?” “劫只可以应,却不能化解。” “这算什么玩艺?那你还算个什么劲?” 山中子端起茶碗来轻啜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道:“解闷呀。” “一个人躲在红尘之外,看别人为了命运苦苦挣扎,最终又无力摆脱的样子?”冷于秋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嘲弄之意,“果然有趣得很,是个解闷的好法子!” 尽管和山中子意气相投,但他绝不是个与人交好就可以为之隐恶的人,有什么不满还是要明明白白表现出来。 山中子注视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一向对什么事都很坦白,只是……” 他的话音一顿,“别人的生死我可以不加理睬,独独你却不能,劫虽不可以化解,却可以转嫁到别人身上。” “哦?不知要转到谁的身上?”冷于秋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是绝不屑做这等损人利己之事,但听听也无妨。他也很想弄清对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山中子那样的人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是十二万份的不相信。 “与你最亲近之人。” “寒儿?”冷于秋双眉一挑——这时他要发火的前兆。 第15页 “我知道你是绝对捨不得的。”山中子笑了笑,“现在除他之外你最在乎的人是谁?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我哪有什么在乎的人!”冷于秋虽然这么说,脸色却有些不自然。 他的这点神色间的变化当然逃不过山中子的眼睛。山中子看在眼里,眼神有着一瞬间的黯然,很快又恢復了平静:“还是有吧?我知道你一定不肯下手,所以我不介意代劳。” “什么?”冷于秋的脸色变了。 “你以为我给他吃的当真是消肿止痛的药……” 他的话音未落,冷于秋的人已沖了出去。 精舍之中,一名白衣侍从正在服侍楚行云喝药。他无疑是个很尽责的僕人,即使面对的不是主人,仍然表现的一丝不苟。将药细细的吹凉,这才小心翼翼的端到楚行云的面前。 “麻烦你了,其实这些我自己来就行。”楚行云含笑接过,药碗在唇边顿了顿,正待一饮而尽—— “不能喝!”一道旋风沖了进来。人未到,声先闻,在楚行云微愕之际,挥手打翻了药碗。 “噹啷”一声,青磁大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黑黑的汤汁流了一地。原本屋里的两人都怔住了,不约而同的看着来人。 这人当然就是冷于秋。 楚行云皱了皱眉:“你做什么?” 冷于秋正想说话,忽听身后一声悠悠的嘆息——山中子跟在他身后也来了。他回过身,一把抓住山中子的手腕,厉声道:“解药呢?” 山中子不答,只是用平静的眼眸直直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是了悟又似是伤感。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慢慢的,冷于秋的手松了。 “你没有下毒,你在试探我!” 山中子没有说话,但不回答不就是默认了么? “为什么?”冷于秋只觉心里乱糟糟的,心事被戳破使他感到狼狈,不知该如何应付。毕竟他已经把自己的心牢牢地封闭许多年了。 “因为我想让自己死心。”山中子居然还笑了笑,只是笑容中难掩苦涩。 冷于秋默然。山中子对他的心意他不是没有感觉,只是他不说,自己也就乐得装傻。现在想起来,只有满腔愧意。 “我太了解你,而你,也太了解我。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其实刚才如果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我在试探你,可是你却没有想。因为你的心已经乱了。” 楚行云一直在一旁听着,隐隐明白似乎是与自己有关,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话一出口,就被冷于秋吼了回去:“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楚行云只得乖乖闭上了嘴。 山中子看着两人的情形,心想大概只有楚行云才受得了冷于秋的坏脾气吧?这两人还真是天生一对。“你心里既然如此在意于他,为何不愿承认?堂堂七尺男儿还要学小女儿惺惺作态么?” “谁惺惺作态了?我只是还不能确定而已。” 楚行云这会儿总算听明白了。巨大的喜悦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但他直觉地说道:“没关系,我可以等,等你觉得可以接受我那一天!” 冷于秋看看山中子淡然笑着的脸,又看看楚行云真挚坚定的目光,一时百感交集,不由呆住了。 “我本想出口挽留你下来,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我说你命中还有一个大劫,这倒不是信口雌黄,只是还不能参透而已。总之,一切小心为上。” 冷于秋一行人已经走了很远,但是回头望去,仍能看见那个山峰上久久伫立的白衣身影。他立在山峰之上,一如以往般的孤高绝傲,可是现在在冷于秋看来,却透露出寂寞的影子。 高处不胜寒。有谁是甘心情愿的独享寂寞? 都是无可奈何呀! 冷于秋嘆息着转过头来,正对上楚行云关切的眼,心中莫名升上一股暖意。他长嘆一声:“走吧!” 一直走到山脚下,所担心的墨教众人仍是没有出现,有些奇怪,但又都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吴不知拱了拱手:“咱们就在这里作别吧!” 事情已毕,实在没有理由再挽留他,何况远离了自己等人也等于远离了麻烦,楚行云也只有由他去了。 目送着吴不知的背影离开,楚行云忽然想到,自己曾经答应过要远离他们父子,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又有变故,但冷于秋到底没有明确表示过要他留下。厚着脸皮跟上去吧,觉得自己象个无赖;离开吧,又捨不得,一时难以决断剑。回头看去,冷于秋父子已经走得远了。 冷寒回头招招手:“楚叔叔,快来!” 楚行云应了一声,却仍站在原地不动,只看冷于秋有什么表示。 冷于秋似乎是什么都没听到,仍在往前走,走了几步,终于停下,转身,一脸的不耐:“你这人怎么回事?还不快来!” 楚行云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第十九章 在山中住了将近半个月,下山来已是深秋了,树叶一片黄似一片,清风一吹,纷纷落到大路上,厚厚的铺了一地,踩上去软绵绵的,舒服极了。 冷寒被父亲牵着手,走在地毯般的落叶上,心里也觉得快活极了。父亲的病好了,楚叔叔也回来了,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开心。如果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父亲和楚叔叔离得好远,而且两人的表情都是冷冷的,根本不说话。 他不喜欢这样!冷寒大眼睛一转,忽然拉住父亲走了几步,空着的一只手掌握住了楚行云的。发现这两人都惊异的看了他一眼,他则回以一个无辜的微笑。 日光投在地上,也勾出了三人的影子,两边两个长一些,中间那个短一些,构成个“川”字的形状。 这就是所谓的一家三口吧?冷寒满足地想:一个爹爹,一个叔叔,还有一个他。咦?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不管它了!三个人能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人来打扰就好了。 想的是很好,偏偏天不从人愿。冷寒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对面已有一对人马疾驰而来,堪堪停在他们的面前。 明显的感到楚叔叔的手一僵。怎么了?冷寒诧异地抬起头,发现他的楚叔叔脸色变了。 顺着楚行云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正在看着为首的那个老头。那个老头长的好讨厌,眼睛象刀子一样,一脸的兇相,不过仔细看看,他的眉眼倒和楚叔叔有几分相像。哼,楚叔叔长得可比他好看多了! “二叔,怎么是您?”愣了一愣,楚行云这才开口。 老者也在看着楚行云:“云儿,果然是你。” 这老者正是楚行云的二叔,昊天堡的二堡主,号称“一剑擎天”的楚维扬。他生性严厉,不苟言笑,连楚行云平时都畏他几分。只是他近年来都在昊天堡里纳福,已经很少理会江湖中事了,会来到这里还真是奇怪。 “您不是在堡里么?为何会在这里?”发现楚维扬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打量,楚行云直觉的放开握住冷寒的手。 不明白为什么楚叔叔会放开他的手,冷寒想问,可是身子一紧,已经被父亲拉到怀里,困惑地抬头看父亲,只见他面沉似水,看不出是在想什么。 楚维扬哼了一声:“还不是为了你!前些日子听说你和一干江湖人士去寻那冷于秋,为武林除害,结果竟半途没了踪迹。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我和你爹娘委实担心的得很,你爹爹身子不好,只好託了我来寻你。如今见你无恙,总算松了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刚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暖意。 楚行云心中感动:“行云不孝,有劳二叔了。” “平安就好。”楚维扬神色一敛,“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与你同行的那些人呢?是不是被冷于秋那厮杀了?” “不是!”楚行云直觉的反驳,“他们是被魔教所杀,不关冷于秋的事!” “谁不知道冷于秋原是魔教的人,定是他们串通一气,藉机残害武林同道。” “不,冷于秋已经离开魔教,他自己也几遭魔教迫害,九死一生!”楚行云越说越是激动,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义务为冷于秋辩白。 跟随楚维扬来的都是名门大派的高手,与魔教都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他这般一个劲的为冷于秋开脱,早有人看不过眼,楚维扬身后的一人喝道:“楚少堡主,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你和冷于秋是一伙的不成?” 他这么一说,众人纷纷附和,矛头齐齐指向楚行云。 楚维扬脸色沉了下去,手中马鞭一扬,指着冷于秋父子:“这一大一小又是谁?” “他们——”在这种情况之下,楚行云又怎能说这人就是冷于秋?可他又不善撒谎,憋了好一阵才道:“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楚维扬冷笑一声,“云儿,你还骗我!他就是冷于秋对不对?这恶贼到底用什么手段迷惑了你,让你这般回护于他?” 一句话让楚行云惊得变了脸色,只想:叔叔怎么会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怎么搪塞过去? 没有容的他想出对策,身后的冷于秋已经冷冷的开了口:“不错,我就是冷于秋。这人是路上遇到的,我不认识,更不是什么朋友。说我迷惑他,那还真是冤枉,对你们这些侠客,我还真不敢高攀,只怕什么时候把我卖了都不知道。” 楚行云只觉的叔父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连忙站出来:“二叔,您——” 楚维扬一挥手,打断了侄儿的话:“云儿,你还不快过来?与这等邪魔外道站在一起,难道不怕失了身份?” 积威之下,楚行云不及细想,自然而然向前迈出一步。这一步踏出,才勐然想到,这无疑是与冷于秋划清了界限,他那么敏感的人,只怕又不知要怎么想。回头看时,只见他神色漠然,似乎无动于衷,可是楚行云却有一种感觉,觉得那身影正在飘出一阵淡淡的哀伤味道。 楚维扬见侄儿听了自己的话,脸色终于缓和了些,马鞭一指:“姓冷的,你是要我们动手,还是自己乖乖的束手就缚?” 冷于秋轻蔑的一笑,根本不理他的话茬,低头告诫儿子:“寒儿,你以后可要记得,说话的时候千万不要用马鞭指着人,这可是很失礼的,只有没有家教的人才会这样。” “知道了。”冷寒大眼睛眨了眨,了悟般地指着楚维扬:“那这个伯伯就没有家教!呀!爹爹,你看,他怎么发抖了,抖的好厉害,是不是羊颠风犯了?”说到这里,小小的身子往父亲怀里缩了缩。他曾见过羊颠风发作的情况,当时吓坏了,至今记忆犹新。 第16页 冷于秋忍住笑:“别怕,别怕,这不是羊颠风,大概这位老伯不爱洗澡,所以长了痱子。” 冷寒一听,连忙退了一步,小手还连连扇风,好像真的闻到了臭味一般。 这父子俩人一搭一档,小的状似天真,大的别有用心,可把楚维扬气了个半死。他成名多年,威高望众,放眼江湖哪有人敢对他说句不敬的话?更别提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肆意调侃。 不过没有等他发火,已有人迫不及待的替他出头了。一名身材高壮的男子越众而出:“姓冷的,你死到临头还在逞口舌之利,看我‘游龙鞭’葛成来会会你!” “游龙鞭”葛成是什么样的人,冷于秋不知道,也并不在意。见他长鞭挥到,伸手一抄,已经抓住了鞭尾。 葛成吃了一惊,用力想要拉回来,可是怎么拉也拉不动。心里这才知道不妙,想不到这个看来文文弱弱的人竟有这么大的力气。 冷于秋微一运力,已将葛成带了过来,飞起一脚,正中对方腰眼。葛成眼前一黑,手掌松开,人也飞了出去。冷于秋挥起长鞭,在地上一甩,“啪”的一声轻响,震的所有人都是一凛。他则抓住鞭柄,冷冷的看向众人。 首战失利,众人都有些胆怯,谁也不敢轻易上前,忽然想到己方人多势众,双拳难敌四手,还怕了他不成?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家一起上!”顿时纷纷跳下马来,蜂拥了上去。 楚行云眼见冷于秋被团团围住,这样打下去,只怕累也累死了,忙冲着楚威扬说道:“二叔,以多凌寡,胜之不武,传出去不仅被人笑话,而且又将‘道义’二字置于何地呀!” 说得楚威扬倒是有些动心,正想叫众人下去,由自己亲自上阵,场上已经有人叫道:“对付这等武林败类,还讲什么道义?楚少堡主话未免太过迂腐!” 楚威扬一想也有道理,点头道:“大不了咱们不伤他性命就是。” 楚行云正想出言反驳,冷于秋的话音远远传来:“你还不明白么?‘道义’两个字是说给人听的,这些大侠客们,打得过的时候就讲道义,打不过的时候就不讲,这叫‘变通’!” 他四面受敌,又得护住冷寒,兵器也不顺手,这一分心说话,立刻险象环生。 楚行云观望战局,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相助冷于秋,就等于和叔叔以及整个武林为敌;若是不帮,难道还要看冷于秋再被抓住饱受折辱?忽听到战圈中冷寒困惑的声音:“爹爹,为什么这么多人欺负咱们,楚叔叔也不来帮忙?他不要咱们了么?” 天真的童音却象大石一般重重打在楚行云的胸口,对呀,寒儿一直是将他当作亲人一般敬爱的,他怎能伤了这孩子的心? “傻孩子,爹不是跟你说过么?永远也别指望别人来帮你,一切只能靠自己。”这声音高傲中透着无奈,正是冷于秋。 是要经歷过多少冷漠与背叛,才会如此怀疑人性,甚至把这种观念当作信条教给孩子?楚行云想起冷于秋不堪的过往,心中难过已极。而他现在好不容易开始相信接受自己了,难道就这样再一次让他失望? 不! 想到这里,楚行云只觉热血沸腾,什么叔父,什么昊天堡,什么江湖武林,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是想去牢牢地抓住冷于秋,牢牢地去抓住这份来之不易的信任! 第二十章 “爹爹,楚叔叔为什么不来帮咱们?” 冷于秋听到儿子的疑问,心里莫名其妙的一酸。 他不怪楚行云,真的,在大事面前,人总会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已经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到奇怪。楚行云还算是好的,至少没有倒戈相向,他已经知足了。 他只是有些失望,原以为会遇到一个例外,不想…… 唉! 微微一分神间,一把钢刀已经横至胸前,急忙向后闪开,终于还是慢了一点,左臂的衣襟被划了道口子,幸好没有受伤。 “爹爹,你受伤了?” “没有,乖,别怕。”冷于秋边安慰儿子,边观察四周形势,希望找到相对较弱的一环,冲杀出去。然而放眼望去,却是黑黑的一堵人墙。 他这里暗自估量,人墙外圈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还没有容得弄清楚情况,一道利剑一般的身影夹带着一团白光已然沖入战圈,白光所到之处当者披靡,很快就已来到冷于秋父子的身边。 看到这个人,冷寒几乎要叫起来! 来人一袭青衫,身长玉立,英挺的脸上有着一丝欣慰的笑意,不是楚行云是谁? 他直直的看向冷于秋:“我来了。” 冷于秋也道:“你来了。”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冷于秋没有问他为什么来,楚行云也没有多作解释,这一刻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楚行云来了,不已经说明了一切么? 冷于秋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笑意从眼中传出,慢慢舒展开来,凝成嘴角边一个绝美的微笑。 ——你来了,没有令我失望,我真的没有看错你。 这一笑几乎令人屏息,美的不可思议。楚行云从没见过冷于秋如此舒展的笑容,记忆中冷笑、篾笑倒是见得不少。 他曾经无数次在心目中描绘过冷于秋笑起来的样子,然而这个笑容却远比他所能想像更为动人。 这笑颜简直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 不仅是楚行云,连周围的人也被这笑容所倾倒,四下里传来一阵抽气声。 冷于秋看准时机,足间向下一铲,扬起一抔土来,一拉楚行云的手:“快走!”两人互相借力,施展轻功,从众人头顶上飞过,如两只大蝴蝶一般,轻轻巧巧落在了两匹马上。 变故实在是来得太过突然,等到群雄回过身来,冷于秋和楚行云已经手握缰绳,拨转马头准备离开了。他们想到自己居然被一个男子,还是‘魔教的妖人’给迷惑住了,以致给了对方落跑的机会,不禁露出懊恼之色。老羞成怒之余,纷纷叫骂开来:“楚少堡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姓楚的,难道你想帮冷于秋这妖人不成?” “莫非你真是被他迷惑住了?” 楚维扬就是在这片指责声中分开人群来到前头,脸色之难看自是可想而知,先是狠狠的瞪了冷于秋一眼,这才森然看向自己的侄儿:“云儿,你这是做什么?” 楚行云面对叔父仍是有几分怯意,但心意已决,却是不肯更改了:“二叔,这其间确实是有天大的误会,向铁龙等人决非冷于秋所杀,侄儿不忍见他被无辜冤枉,只好出此下策。” “你难道不知此举是与整个武林作对么?” 楚行云看了冷于秋一眼:“侄儿知道。”他紧接着又道,“侄儿自问无愧于心,即便是与天下为敌,也绝不改初衷!” 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迴转余地,气得楚维扬全身哆嗦,半晌才道:“好,很好,咱们楚家怎会出了你这么个是非不分的、道理不明的逆子!好,你走吧,从此以后再也不要说自己是楚家的子孙!” 楚行云眼见叔叔正在气头上,心想现在说什么也是白搭,嘆了口气:“二叔,日后侄儿再向你请罪。” 正想策马离开,忽听有人喝道 :“什么人躲躲藏藏的,出来!” 随着这一声呵斥,一个黑影从道旁的岩石后窜出,掉头就跑! 楚行云和冷于秋一看那人,都吃了一惊 : “怎么是他!” 第二十一章 冷寒小手一指:“那不是那个怪叔叔么?” 他口中的“怪叔叔”就是吴不知,冷寒从没见过象他那样痞里痞气的男子,背地里就叫他怪叔叔。只是吴不知跟他们分手时走的是另一条路,按理说现在已经行出很远,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而对方的人也已认出吴不知:“他是‘万事通’吴不知,跟姓冷的是一伙的,上山的时候还跟着他们一起!”早有几人闻言追了上去。 吴不知虽然号称“万事通”,武功方面却着实不通得紧,眼看几下便要被人追上。知道他绝对逃不脱,楚行云低声道:“你带寒儿先走,我去救他。” 冷于秋有些迟疑,这一去只怕救不出人来反会被抓,有心和他同去,又放不下孩子。楚行云笑了笑:“即便我失手,他们也不会对我怎样。” 知道多说无益,冷于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不许失手,我等你。” 这大概是相识以来冷于秋第一次表现出对他的关心依赖,楚行云忽然觉得全身充满力量,反手握住他的:“你放心!” 说完这句话,他的人也已经飞身而起,沖向敌阵,与此同时,冷于秋也策马离开。 群雄大概没有想到楚行云回去而復回,一时间竟忘了动作。毕竟是楚维扬反应得快,看到楚行云的身子从旁跃过,抢步上前,双掌上翻,一招“举火烧天”拍了出去。勐听他叫了一声“叔叔”,心头一软,心想难道真的抓了他任人处置不成?楚行云是一定要罚的,可也不能由得外人看热闹。 这么一想,这一招就没有使出去,眼看着楚行云从身边熘了过去。 “吴兄,我来帮你!” 吴不知早已被对手逼得狼狈不堪,一见楚行云,呆了呆:“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我又回来了。”楚行云嘴上说话,手上也不停着,几记快剑,已将围攻吴不知的几人击退几步,但同时,身后的群雄也已追了上来。 吴不知眼望面前执刀仗剑的敌人,嘆了口气:“为什么回来,这下咱们都跑不了了。” “那就一起被抓好了。”楚行云的口气倒是一派平静,“咱们朋友一场,何况你又是被我连累,我怎能弃你于不顾?” 顿了顿:“相信换作是你,你也会如此。 ” 吴不知一呆,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想说什么,还是没有开口。 事实上也不容得他开口了,对面已有四人抢攻上来,他的几手三脚猫的武功,只剩下了躲闪的分儿。 相比之下,楚行云的情况好了很多,围攻他的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实力还是远逊于他。只是杀退了这两个人,后面还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他,这般打法,何时是个尽头?何况不时还要分心照顾吴不知。想到冷于秋还在等着他,只有拼到底了。 第17页 这边吴不知终于还是没能躲过对方横扫来的一刀,大腿被划了一道,鲜血登时如泉涌出,忍不住大声哀号起来,楚行云被他叫心惊,抽身想去看看得他的情况,站住他的两人却如附骨之蛆一般,甩也甩不脱,他心急则乱,一连遇了几次险招。 吴不知大叫:“你快走,别管我!” “要走一起走!” “你——”吴不知还想说些什么,一条长鞭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鞭稍在他腰上一卷,他只觉身体有如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啊!” “啊!啊!啊!” 哀叫之声不绝于耳,声音之惨烈,相信只有刑堂才能与之一较高下。 “你下手轻一点好不好?你这是治伤呀,还是想杀人呀?啊!” 已经收割好的庄稼地里一片狼藉, 吴不知坐在一块大石之上,左腿的裤脚挽得高高的,露出伤处,楚行云正在为他处理伤口。这个“医生”的医术实在是不怎么样,吴不知只痛得龇牙咧嘴,眼泪鼻涕一起流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叔叔,你忍一忍,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样哭好难看。”冷寒睁着圆圆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瞧着,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大的男人受了伤还哭,爹爹受过伤,自己也受过,都没有哭呀。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我就是又流血又流泪,管得着么?” “寒儿,别理他,这种人就该让他痛死算了。”冷于秋刚从附近的农家卖了些食物和水回来,正在一块较为平滑的石头上一一摆开。 从敌人手中夺下的长鞭正死蛇一样躺在地下,两匹马拴在道旁的树上,追兵被甩得不见踪影了,他们才敢停下。 吴不知瞪了冷于秋一眼:“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别忘了我是被谁连累的。” 冷于秋哼了一声:“我只知道有个蠢才明明已经离开了,又巴巴的赶回去让人抓!” “那不是因为我看见有人要对你们不利,才想来通风报信——” “哈,通风报信!我看你是来帮倒忙的,若不是你,我们早就脱身了。”冷于秋撇了撇嘴,真是服了这个笨蛋。 “好了,大家都饿了,吃东西。”楚行云一听两人斗嘴,赶忙以最快的速度包扎好伤口,抱着冷寒坐到一边,并以最有效的方式打断他们的唇枪舌剑。奇怪的是,吴不知一开始痛得叫个不停,一斗起嘴来,居然也不喊痛了。 战事暂休。冷寒吃着父亲递来的煮蛋,咬了几口,忽然叫了起来:“这颗蛋有两个黄!” 吴不知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希奇,小孩子少见多怪。” 冷寒仍然对这一新鲜事物感兴趣不已,左看右看,忽然问:“爹,你说这蛋孵出来,是不是会有两只小鸡呀?” 冷于秋指着吴不知:“这你得问这位万事通。” 吴不知歪头想了想,正色道:“大概是一只鸡两个头。” 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引得冷寒咯咯直笑,就连冷于秋也情不自禁露出笑意。四人自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相处得和睦融洽。 饭后又歇息了少许,四人催马前行,冷于秋父子合乘一骑,楚行云和吴不知勉强凑得一骑,临近傍晚时分,终于来到市镇上,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月上中天,夜已经深了。 深秋的夜有些冷,楚行云披了件衣裳,一个人来到庭院之中。 他睡不着。 在人前虽然装出笑脸,可在他心里却是思绪万千。 今天一役,他已经是等于与中原武林决裂,那么今后他将要如何自处呢? 自幼身在江湖,以匡復道义为己任,从没想过有一天回被排除在正道之外。 还有他的家人! 二叔已经被他气得不轻了,爹娘知道了又会怎样?他简直不敢去想! 冷于秋对他又是怎么样的心思?自己能呆在他身边多久? 这一切的隐忧都萦绕在他的心头,使他的心无时无刻不沉重。即使相处的快乐能让他暂时忘掉这些,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再也无可迴避。 他该怎么做呢?不由望着木架里的ju花怔怔的出神。 一声轻咳从身后传来,一人曼声吟道: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二十二章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充满调笑意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腔调令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楚行云转过身来,就看到冷于秋的笑脸。大概真的是如此星辰如此夜的关系,冷于秋的脸竟显得说不出的温柔。 “寒儿呢?” “早睡着了。开始还说要找你来玩,我才转个身的工夫就爬在床上睡了。”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这么投缘呢?冷于秋至今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一个人呆呆的站在这里吹风,为什么?有心事?” 是有心事,可是不能和冷于秋说的,怕他多心。“没……没什么,我有些倦了,我回房去。”楚行云有些慌张地回到自己房里,才想带上门,冷于秋已经跟了进来,吓得他险些惊唿出声。 冷于秋皱起秀挺的眉毛:“为什么这般惊慌,难道你屋里藏了什么?”说着,推开楚行云向里观望。 自然什么都没有。楚行云才想叫冷于秋出去,忽然发现俩人的距离很近,近到只要脖子轻轻一伸,就能碰触到他的脸颊—— 蓦的,他的脸红了。 该死,他又在心猿意马了,若是象上次一般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只怕又要被他误会。 “夜深了,你还是走吧。” 冷于秋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直直看了他半晌,忽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啊?” 冷于秋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淡淡的无奈:“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你能做到这一步,我很感激。可是你的前程、家人该怎么办?你是武林新秀,天之骄子,总不成象我这样被万人唾骂,整日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吧?”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就了解了游戏规则。不怕你杀人,不怕你放火,怕的是你得罪了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从此难于立足。 已经不能再否认了,不错,他喜欢楚行云。从那一刻,楚行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一切的闯进去救他的时候,就已经完完全全的赢得了他的心。 也正因为如此,才不能不为对方去想一想。白天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楚行云有时虽然在笑着,却也难掩眉间忧色。 “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走,相信他们不会为难你。日后我若落在你手里,还希望你要手下留情呀。”心里纵然难过,纵然失落,却已习惯了不去表现出来,甚至于还有心情说句玩笑的话。从此以后身后再不会有个傻小子巴巴的跟着,父子俩人轻松不少,只是,都被他跟了这么久了,突然少了个人不知会不会不习惯…… “我不会回去!”楚行云几乎是立刻就张口否决,“不错,我是有些担心,不知该如何面对爹娘。但今日之事若是让我再重新选择一次,我也绝对不该初衷。” 他的声音放柔,神情的眸子对上冷于秋的:“我并不是一时的冲动,我相信我所作的都是对的,也绝不会后悔。”他越说越是动情,只觉得眼中的那双眸子也越发晶亮起来—— 好美! 不行,忍不住了!一把推开冷于秋:“好了,你走吧!” 什么跟什么!冷于秋被他弄得煳涂,前一刻还深情款款,现在马上就变了脸色要赶他走,这人莫非病了不成?冷于秋当然是愈发不肯走了。“你怎么了?阴一阵阳一阵的。” “我……”楚行云不知该怎么解释,憋得面红耳赤,“你若要不走我又要对你做怪事情了。” “那你就做呀。” “啊?” 冷于秋有些不耐烦,一手勾住他的头,将自己的唇印上他的,很快又放开,微笑道:“这不叫怪事情,我有时也会做的。” 被他的笑容所感染,楚行云终于鼓起勇气吻了下去。只觉这一次吻得更深、更沉,也更甜蜜。这莫非是所谓的两情相悦?冷于秋容许自己吻他,是否就代表他也接受自己了?想到这里,一颗心欢喜得几欲炸开了。 冷于秋也情不自禁的沉醉在这一吻之中。 不是没有被男人吻过,被强行侵犯的感觉只剩下屈辱与悲哀。然而现在他却从楚行云生涩的碰触中感到了一阵甜美的颤慄,只觉得热度从他的唇传向了自己的,进而扩散到四肢百骸,忍不住想要更多……就在他感到陶醉的时候,楚行云的唇却离开了。 怎么了?冷于秋张开略带水意的眼眸,看向面前不知所措的男子。 “还要怎么做?” 什么?冷于秋要昏倒了。“你难道从未和人有过肌肤之亲么?” “不……不曾。”他生为世家子弟,自幼家教极为严格,见了女孩子说几句玩笑话也觉得是越礼,更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ji院娼馆之类的地方也没去过?” 楚行云吓了一跳:“那种地方,家父是从不肯让我们去沾染的。” 冷于秋简直是用看圣人的眼光去看他了:“你多大了?” “二十一岁。” 冷于秋长长吐了一口气:“看来我是遇见了一尊佛爷。”越想越觉有趣,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楚行云被他笑得更加尴尬,脸更红了。他从来不觉得不曾沾染过情事有什么可笑之处,可被冷于秋这么一笑,又觉得不对劲起来,好像自己多么奇怪似的。见他笑得那么夸张,不禁有些老羞成怒。 冷于秋忍住笑:“没什么,没什么。”忽然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念头,再一次确认:“你真的不曾有过?” “不曾。” “那就好办了。” “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来教你。”话音柔和中透着诡异,最终消失在楚行云的唇边—— 第二十三章 一缕晨光越过窗纸的屏障,逃过床幔的遮挡,终于得以窥清床上的情形。床上的人儿似是春梦未醒,依然拥被高卧。他的全身都藏在厚厚的棉被中,只有一头乌髮露出来,丝缎一般铺在水青色的褥上,万般的引人遐思。 第18页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袭白衣、满面春光的绝美男子迈步走进来,将手中装满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然后拉开幔帐,坐在了床上。 他的脸上本来就带着浅浅的笑意,看来心情好得很,尤其是在看到床上人的时候,眼神更是温柔极了,让人就算在这眼波中溺死也是甘愿。 “喂,懒猫,起床了。” 他的话音也是难得一见的温柔,口气更是溺宠的象是在哄小孩——他本来就比较擅长哄小孩。 也许是睡得太沉,没听见他的叫唤,床上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起床了,太阳都照到屁股了。” 声音抬高了些,但仍如泥牛沉海。 白衣男子有些不耐烦了,他本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心想这要是我家寒儿,我早就一掌拍上他的小屁股了。 可惜不行,因为他就算再不讲理,再蛮横,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愧疚的,因为他把床上人的给“吃”了。 所以为了表示补偿,他一大早就跑去厨房,亲自做了一些最拿手的早点特特的端来。够体贴了吧? “起来吧,早点快凉了。” 奇怪,床上的人好像动了动。冷于秋眼珠一转,好象有些明白了,于是长长嘆了口气:“我知道让你在下面是有点委屈,可大家都是男人,总有一个要在下面的,不要太小气好不好?大不了下次我委屈些,让你在上面好了。” 什么“上面、下面”的!床上人终于装不下去了,翻身坐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 大概是起得急了,楚行云直觉腰腿一阵酸软,向后倒去,被抢上前来的冷于秋一把搂住。一看见冷于秋的脸,楚行云似乎想到了什么,脸红的跟个柿子似的,做稳了身体,赶紧把他推到一边。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冷于秋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脸,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是害臊吧?” 他这么一说,楚行云得脸就更红了,无疑是默认了。 冷于秋心想这么单纯的傢伙这世上只怕已经绝种了,实在是想笑,可又碍于楚行云的面子只得强行忍住,憋的脸都快变形了。 楚行云嘆了口气:“你想笑就笑吧,我怕你忍得中了内伤。”掀开被子想要下床,两腿刚一着地,股间的疼痛又席捲而来,不由坐了回去。 “很痛吗?”心里知道这应该是很痛的,已经很小心了,结果不想还是伤了他。“下次还是让你来好了。” 其实是很痛的,不过看到冷于秋难得一见的关切眼眸,楚行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了。“那不是换你痛了?与其你痛,不如我痛。” 昨晚到后来他本是可以拒绝的,只是不忍拂了冷于秋的意。就象冷于秋说的,总有一个人要承受多一些,就让自己来承受吧,谁让自己先爱上他了呢? “与其你痛,不如我痛”,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听在冷于秋耳里,却是心cháo起伏,不知是惭愧多一些,还是感动多一些,只是情不自禁的将拥住对方的双臂圈得更紧、更紧。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偎依着,倾听对方的心跳声。只觉两颗心从没有靠得这么近,两个身体也从来没有这般温暖。 楚行云小心翼翼的撑起身子,回过头来,凝视着冷于秋绝丽的面庞,一双手更是紧紧握住了他的,:“你放心,于秋,我一定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一生一世都不会辜负了你。” 他的面庞是那么的温柔,眼神是那么的深情,语气又是那么的诚挚,冷于秋只觉一股热流在胸中迴旋,然后冲上头顶,使得眼前一片氤氲,急忙转过头去,喃喃的道:“傻瓜,这话要说也是我来说吧?好歹我也是上面的那个……” 第二十四章 由于吴不知腿上的伤,一行人不得不在小客栈里多停留几天。好在这里极为偏僻闭塞,一时间倒也没人找到他们。而魔教自始至终也没有出现,众人虽然安心,又都隐隐觉得似乎又有什么阴谋在酝酿着。 这几天冷于秋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眼神都比平时柔和许多,这最先是冷寒发现的,到后来连吴不知也开始察觉出来,忍不住偷偷把楚行云拉到一边寻问:“你们两个最近出了什么事了?” 他倒不是另有所指,只因现在能左右冷于秋心情的,除了他那宝贝儿子,就是楚行云了。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楚行云顿时红了脸,嗫嚅着道:“没什么……吴兄怎会这么问?”难道他们太不小心了,被人察觉了什么? “那就怪了。”吴不知一脸深思状,“你没发觉他最近满面春风的么?” “没有,我看跟平时没什么区别?”这时候,只有装傻了。 吴不知居然还是不肯松口:“不对,一定有什么,他近来非常的不对劲,最奇怪的是,一连五天了,他居然都没有骂我,没有糗我,没有抢白我,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非要被人骂他才舒服不成?楚行云想问又没好意思问。 吴不知还在那里费神琢磨:“就拿早上来说吧。轮到他替我换药,一点也不小心,痛得我哇哇乱叫,他居然也没有趁机嘲笑我。若在以前,他一定就会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一点痛就叫得比杀猪还难听。’怎么回嘴我都想好了,到时我就会说‘你见过杀猪么?怎知道杀猪怎么叫!不然你叫一个我来听听?’他当然不肯叫,又会说……然后我就会说……哎?楚兄,你怎么走了?” 傍晚时分,小镇上开始有了炊烟,裊裊依依的,直升向天空,在落日的映衬之下,透出几分安定祥和的美。 走出阵子,是一片平坦的黑土路,土路尽头,横卧着一条小河。河水蜿蜿蜒蜒的,绕过小镇,流向远方。而远处,几百亩的田地全仗它来滋润。 余辉洒在河面上,给流动的水波镀了一层金。河边有几个赤脚的孩子正在摸鱼嬉戏,小的有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几岁,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笑闹声。 “想去吗?”冷于秋笑着问一脸希冀的儿子。憋了几天,冷寒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央求着要出来玩,所以冷于秋和楚行云就带他出来透气。至于那个吴不知,夹在中间实在碍眼,就以腿伤未愈为名让他留下来看守门户。 冷寒着迷的看着这些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听父亲一问,下意识的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一个黑影迎面朝他飞过来,吓的他退了一步,这才发现那掉在地上不停扭动的东西原来是一条鱼。冷寒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皮肤黑黑的,打着赤膊的少年正在沖他挤眼睛,他又受惊似的退了一步。 少年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玩,他本还有些犹豫,结果身后有人把他推了出去,他就有些害羞、有些胆怯、又有些期待的跟了去。 冷于秋和楚行云就一起坐在一块大石上看他们玩。头一次看儿子玩得那么开心,冷于秋禁不住感慨:“这孩子总跟我住在深山里,从小就没什么玩伴,说起来是我这当爹的亏待了他。” 楚行云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我看这里很好,风景如画,少有人来,民风也纯朴。小隐隐于野,咱们干脆在这里定居下来好了。” 冷于秋一愣:“咱们?” “是呀,你,我,还有寒儿。”楚行云笑笑,“难道现在你还跟我分的那么清楚么?” 冷于秋有些欢喜,又有些犹豫:“你不想再重归武林,扬名立万了?” “我本就没想过什么扬名立万,我只是想以自己的有用之身为武林做一点事罢了。”他含笑注视着冷于秋,“现在我只是想为你做一点事。” 冷于秋幽幽地道:“是么?外面多么繁华热闹,你难道一点都不留恋?” 楚行云嘆了口气,反手揽住他的腰:“你这人就这么疑心,我难道是个口是心非之人么?” “你当然不是。”冷于秋笑了笑,笑容中却透着无奈,“我虽然总说你榆木脑袋,又迂腐,可说心里话,你这人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君子。反而我又小气又多心,是小人。这辈子,小人见得多了,没见过君子的模样。我常常在想,我运气这么差,象你这么个好人怎么就偏偏让我遇到了?” 楚行云笑了:“你也是个好人呢。” 冷于秋苦笑道:“那就更糟了。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怎会落到这四面楚歌、无处容身的地步?我这辈子争过、求过、真心付出过,我想要的东西却从没有真正得到。现在我不争了,不要了,却遇见了你,就好像天上掉了一块大馅饼,偏偏就砸在我的头上。你虽然就在我身边,我甚至连你的体温都感受得到,却总是觉得那么不真实,好象你总会离开似的。” 这种恐惧实在经歷了太久的沉淀,以至于根深蒂固,无可解除。楚行云听得心痛,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去宽慰他才好,只有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对他更好、更好。 许久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晚风吹来,只有小孩子们的嬉戏声。 在他们的身后就是大路,这时候居然还有行人。两个江湖客打扮的人边走边聊:“听说昊天堡的楚堡主病了,可是真的?” “应该不会错,我兄弟认识昊天堡的人,就是他亲口说的,听说还病得不清呢!”说话的这人是个中年汉子,相貌平常,衣衫随便,一看就是个跑龙套的角色。 他的话刚说完,觉眼前一花,一个青衫青年已经站了他的面前,吓了他好大一跳。 “这位兄台,你刚才说的昊天堡,是哪个昊天堡?” 这青年神出鬼没,态度倒是有礼得很,中年汉子的胆气顿时壮了,看着对方,又有些鄙夷:“江湖上还有几个昊天堡?当然是湖山边上的昊天堡了。” 青年的脸色一变:“兄台说堡主病了?” “不仅病,而且病得很重。” “是么?” “这堡主本来身体就不好,后来被他儿子一气,就一病不起了。说其他这儿子,原是个好样的,年纪轻轻,武艺高强,江湖上哪个提起来不贊声好?可惜也不知怎的,竟叫个魔教妖人给迷惑了,公然助他逃跑。你说,这楚老爷子能不气么?若换了是我,只怕我也要气病了。” 他罗里罗唆说了一大堆,瞥眼见青年脸色苍白,问道:“你没事吧?你难道认识楚家?” 第19页 青年摇了摇头,勉强笑笑:“没事,我……不认识他们,多谢兄台。” 中年汉子还想再说什么,那青年已经走得远了。 河水仍在不停的流着,岸边的嬉戏声却已经听不到了。沙地上留下无数个小脚印,只有一个孩子孤零零站在那里。 高大的身影缓缓靠近他:“他们呢?” “回家了。”孩子语气中难掩寞落之情。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想不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悠悠的一声轻嘆,牵起孩子的手:“咱们也回去吧!” 夕阳无声,流水无声,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在这无声的世界中走得那么慢、那么孤单…… 第二十五章 正当黄叶纷飞时,寂寂离情深锁院。 任谁也不会把‘闲情’这样的字眼和吴不知联繫起来,但此时,他确实是坐在庭院中望着一堆落叶发呆。 说是发呆,也不尽然,楚行云一踏进院来他就察觉到了。 “你们不是一起去散步了么?怎么那对父子先回来,你却隔了这么久?咦?你的脸色不大对劲,出了什么事?”走到近前,吴不知才发现楚行云的脸色苍白,与他平时温文尔雅的样子相差太远。 楚行云神情倦怠,声音更加倦怠:“我在路上听到人说我爹病了,病得很重。” “啊!”吴不知吃了一惊,吃吃地问,“那你……” “我爹的病是因我而起,我必须要回去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吴不知漫声附和,心里却不知实在想什么,以至于楚行云叫他的时候吃了一惊。 “吴兄。” “啊?楚兄有什么要交待?” “我会尽快赶回来,所以我希望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吴兄能替我照应着他们父子些。” 吴不知先是一呆,随即笑了:“且不说我们是冤家,冷于秋的武功高我十倍不止,我哪有本事照应他?他照应我还差不多。” “我不是说玩笑话。”楚行云的目光恳切已极,“于秋的武功是很高,但他性子倔强,很容易树敌……” 吴不知插口道:“这我知道。” “相比之下,吴兄你处世灵活,人面又广,有很多需要仰仗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值得依託的朋友!” 从没被人这么说过,吴不知一时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吃惊,其实吃惊还要远远大过欢喜:“我?你又在说笑话了。” 楚行云笑了笑:“吴兄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回忆着,“那时是在西子湖畔,有个孩子不慎落入水中,当时第一个下水救人的就是吴兄。” “不错,我那时急了,想也不想就跳了去,等到了水中,才想起自己是个旱鸭子,结果救人不成反成了被救的那个。”提起当年的糗事,吴不知就臊红了脸,巴不得所有人都忘了,偏生人家记得很牢。 “不错。吴兄或许认为那是丑事,但在我看来,这才急人之难的真汉子!当时我就对自己说,这样的人我无论如何也要结识一番!” 一袭话说得吴不知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一直奇怪,以楚兄的家世人品,怎肯折节与我这种武功低微的小人物的结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脸色的神情更是变幻不定。 楚行云沉声道:“武功高低,多半是靠后天勤奋,侠义风骨却是与生俱来。武功高的人,不见的有侠骨,这样的人,武功再高,权势再大,楚某也是不屑一顾 。倒是吴兄你,只因我的缘故,就为于秋四处奔走,毫无怨言。这样的人,我怎能信不过呢?” 他本就不是作伪之人,一番话字字恳切,好像有千斤之重,压在吴不知的胸口。吴不知只觉自己快要不能唿吸了,大声叫道:“你不要信我,信我没用的!你若是放不下他,为何不自己留下来?怎么这么巧,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也会有江湖客来,还偏偏谈论你爹爹的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我刚刚去城中证实过了,消息不假。” “城中?”听这里的掌柜说最近的县城也在八十里外,难怪楚行云会显得如此疲倦。然而最疲倦的,应该还是心吧? “无论我爹是不是真的病了,我都必须回去一趟,把我们的事情说清楚。”楚行云苦涩的一笑,“我想来想去,其实别无选择。即使这真是个圈套,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钻了。” 他拍了拍吴不知的肩膀:“所以这里的一切只好拜託吴兄。”他回头看向自己的房间,那里还在点着灯,隐隐的有个人影。 “我要进去了。” 吴不知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没说。楚行云已经从视线中消失很久了,他还在那里站着。一片落叶从他身前飘落,他伸手接住。 枯黄的叶子已经再没有了往日的生机,他忽然笑了:“你居然相信我这种人?连我自己都快不相信自己了,你居然相信我?哈,哈!” 大家有没想过,真正的阻力也许并不是楚行云的家里。 第二十六章 推开房门,迎面而来是一阵酒菜香气 。油灯被点燃了,罩上纱罩,平添几分朦胧的美。而灯下男子的绝美容貌,此时看来,竟象空中的烟花一般,那么遥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及,也许,伸出手去,就消失不见了。楚行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寒意。 “怎么会有酒?平时没见你喝。” “我是不大喜欢喝酒的,不过,今天一定得喝。”冷于秋笑了笑,笑容中有几分寞落:“因为,这是给你饯行的。” 他不给楚行云说话的机会:“你什么也不用说,我不会怪你。换作是我,我也一定会这么做。可惜我父母都不在了。” 楚行云沉默着,走过去坐下,冷于秋替他把酒杯斟满,他看也不看,端起来一饮而尽。“放心,我一定会回来。” “但愿吧。” “不是‘但愿’,是一定!”楚行云有些不高兴,如果他都对他没有信心,两人还怎么继续下去? “不要说‘一定’,这的词才是最不一定的。”冷于秋笑的已经有些凄凉,“我以为我这辈子一定会把那人当神一样敬仰,结果我恨不得杀了他!我以为我和月儿一定能白头偕老,结果月儿去了。我以为从今以后我一定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结果你出现了。世事如棋,难以预料,‘一定’这两个字还是不要说的好,说了,徒惹伤心。” 灯影闪动着,有只飞蛾扑闪着翅膀想钻进纱罩里,被冷于秋挥开了。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一个斟酒,一个喝,很快的一壶酒已经空了。 楚行云忽然站了起来:“无论你相信不相信,这辈子我都再爱不会爱上别人了。就算所有人都反对也好,所有人都咒骂我也好,说什么我也不会放开你。就算你将来讨厌我了,不要我了,我还是会缠在你身边,除非我死 !” “死”字说到嘴边,已经被温软的唇堵住,紧接着,冷于秋的手在他身上的敏感处不停的摸索着。 所有的豪言壮语都被堵了回去,楚行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融化。直到冷于秋的唇离开,他才喘息着吐出几个字来:“你的手……好冰。” 冷于秋轻笑:“那是因为你喝了酒,身体太热了。”他并没有喝酒,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脸颊酡红,眼波也朦胧醉人,显得格外的情动。 纠缠之间,两人衣服已经脱下,散落了一地。冷于秋抱着楚行云,就势滚到了床上。床幔一抖,滑落下来,遮住了里面的人影。 楚行云自觉全身都象在火烧一样,偏偏冷于秋还再挑逗着他的敏感带,让他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只好闭上眼睛哀求:“于秋,不要……” 本以为冷于秋一定会像往日一样,在他说‘不要’后变本加厉,想不到他居然真的停了。 “于秋?”楚行云诧异的张开眼睛询问,这才发觉冷于秋就在他上方的咫尺处,那张脸美得让人屏息。 “说的也是,你明天还要赶路,今天就算了。”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戏嚯的光芒,冷于秋真的躺到一边,说不做就不做了。 这可怎么办?楚行云有点傻眼,点燃的一把火叫他怎么熄呀?“于秋,别戏弄我了。”好难受! “傻瓜,我不做,你可以自己来嘛!” “你是要我……要我……”楚行云已经吓傻了,自己来?在他面前?他还不如去死算了。 就知道这个傻瓜会错了意,冷于秋有心再逗逗他,又觉得他这样很可怜,终于还是发了善心。“傻瓜,我不对你做什么,你可以对我做什么呀!” “啊……”一声轻唿还没完,人已经被一双白于般的手臂勾了过去,唿声消失在两唇相接中…… 半遮半掩的幔帐里,纠缠的身影,急促的喘息,充满诱惑的呻吟,编织成了这个瑰丽的夜晚。 天快亮时,楚行云才在冷于秋熟睡的身体旁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冷于秋是怎么想,可是再他来说,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象这样爱一个人了。不,应该说,他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于秋,于秋…… 心满意足的一遍遍在心里唿唤着这个名字进入了梦乡。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一定会好好的保护他——这个他最珍稀的人。 直到楚行云均匀的鼾声传来,冷于秋才张开了眼。侧过身子,借着微微的晨光打量爱人年轻的英俊的脸庞。 他一定不知道吧,自己每晚都是在他睡后才会入睡,以便能够肆无忌弹的把他看个够。他也一定不会知道,从第一晚开始,自己就在心里默数着,数着这样的幸福能够维持几天。 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眼前的脸孔年轻得令人心痛。是的,他还太年轻了,太天真了,没有经歷过任何的挫折和苦痛,所以不知道人力即使再强,也强不过头上的一个天! 十几年的敬爱崇拜,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原以为的天长地久,也只维持了短短的一年。这一次,似乎更短…… 他有一种预感。也许,这一次,又到头了…… 第二十七章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秋叶已经落的差不多了,留下光秃秃的树干说不出的臃肿可笑。细细一数,楚行云离开也有近半个月了。 第20页 这半个月中,吴不知一直在观察着冷于秋。他心里有些好奇,这个冷于秋对楚行云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他可曾如楚行云一般真心相待?为什么楚行云的离开对他来说,似乎一点影响也没有? 住在客栈里还是太过显眼,他们就将房退了,在镇东口租了一间小屋。冷于秋的生活很简单,也很有规律。尽管楚行云走时留下了足够的钱,他还是每天都到河边去捉鱼,然后提回来卖。再有就是整理家务,陪孩子玩。 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的就象他们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似的。吴不知偶尔会离开一两天,到外面打探消息,但除非他主动提及,冷于秋绝对不会问。 在这段没有楚行云的日子里,冷于秋也绝口不谈这个人,就好像他从未存在于他的生命中似的。相比之下,还是冷寒有几分良心,时常会问问楚叔叔怎么样了,但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掉。 吴不知常常想,在冷于秋的心里,楚行云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角色呢?或许,一切的柔情蜜意,都只是这傻小子一相情愿幻想出来的,在冷于秋看来,他只是一棵用来遮风的树而已。风雨来的时候,躲在下面避一避,风平浪静了,随时都可以离开。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就会很为楚行云不值。所以当他带着些试探的味道,状似漫不经心的说出下面这个消息时,他也没有期望冷于秋会有什么超常的表现。 “他要成亲了。我到大名府转了一圈,那里的人都在传说昊天堡的少堡主要和淮阳夏家的千金成亲,聘礼已经收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冷于秋的反应,他看到冷于秋举着斧子的手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很快的又“噼噼啪啪”噼起柴来。吃饭的时候,帮儿子洗澡的时候,都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倒是吴不知自己,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事,直擂到半夜,才朦朦胧胧的睡去。 天亮的时候他是被冷于秋叫醒的。迷迷煳煳张开眼,就看见冷家父子俩人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他的面前,最扎眼的还是冷于秋身后背着的包袱。 “你们要去哪里?” “无忧谷。” 吴不知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无忧谷是山中子隐居的地方。“去那里做什么?”难道他知道楚行云靠不上,转而去寻找另一个依靠? “与你无关。”冷于秋话音顿了顿,“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让你也好另作打算。” “你这是什么意思?”吴不知叫了起来,“楚行云呢?你就放任他去成亲了?”明明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不知为什么,吴不知却有一种被打了一巴掌的感觉,好像被背叛、被抛下的人是自己一样。 “你和他,乱七八糟搞了一堆的事,难道都是发梦不成?”他越说越是激动,就想跳起来,忽然发现外面的空气冷的骇人,又连忙缩了回去,好容易培养出来的一点气势却是荡然无存了。 “楚叔叔要成亲了?”冷寒不知所以的看着自己父亲,“成亲是什么呀?他是不是不回来,不要咱们了?” 冷于秋爱怜轻抚儿子的头:“傻孩子,别多问。走吧。” “喂,你们——”吴不知望着远去的父子俩人的背影,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顿住了口。 还要说什么呢?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对大家都好。 无忧谷仍是没什么变化,依然孤傲寂寞。不知是否是天气的原因,看起来更冷了。 “你好象早知道我会来。” 初冬其实是很适合山中子的,他坐在那里,就好像树枝上的霜花一样。洁白、晶莹、冰冷,给人一种凄神寒骨的感觉,自然而然的与冬色融为一体。 他在这里下棋,却早早派了白衣侍从在谷口处等待。连冷于秋都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确有非常人所及之能。 “我还知道你为何而来。”山中子平静的看向冷于秋,“我不答应。” 冷于秋嘆了口气,苦笑道:“你果然知道。我知道把寒儿寄放在你这里实在很不方便,可是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够信赖託付。” 山中子站起来,寒潭般的双眸锁在冷于秋的脸上:“我不答应,是因为我不想看你去送死。” 冷于秋双眉一挑:“你认为我是去送死?” “我只知道,你这一去,想要回来就难了。” “这就是就你说的那个大劫?” 山中子点了点头,脸上神情之慎重,让冷于秋也不敢等闲视之。 “你也说过,劫只能应,但不能躲。” “不错,不过……” “不要说不过,你知道我非去不可。”冷于秋笑了笑,“你放心,我会回来,我的寒儿还在等我呢。那人欠我一个解释,不问清楚我不甘心。” 他的声音是那么坚定,让人觉得再多的话也是多余的。山中子情不自禁的嘆了口气,悠悠地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第二十八章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像昊天堡的规模如此之大。它并不同于一般武林世家,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座城堡,里面有住民、有商户、有客栈、有酒楼,而楚家则是这里实际上的统治者,一方的领主。 昊天堡的大门永远是开着的,而这几天,气氛似乎比以往更为热烈,因为他们的少堡主就要成亲了。 新娘子也是出身武林世家,门当户对,更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楚夏两家是世交,这两人可以算得上青梅竹马,几乎人人都看好这对才子佳人。 堡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添了几分喜气。他们虽然不姓楚,但多年以来的唇齿相依,楚家与他们已经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了。 尽管离婚期还有一段日子,但以昊天堡的声名,前来恭贺的客人已经是络绎不绝了。这天午后,一名男子来到了堡中。 这人相貌很平常,衣着更是平常,也没有带来贺礼。引起堡中人注意的是,他自称是少堡主的朋友。 没有人怀疑他这个说法,即使没有人认为这样的人也配当少主的朋友。他们的少主生性豪慡,喜欢四处结交,而选友的眼光更是出人意表。 很快有人进去通报,但第一个接到通报却是二堡主楚维扬。这是二堡主的命令:“如果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找上门来,自称是少堡主的朋友,就先带他来见我。” 于是现在这个名叫丘寒雨的人就站在楚维扬的面前了。面对楚维扬这样的武林名宿,他的表情还是很从容,丝毫没有任何拘谨不安。甚至在对方威重的目光下,还能应对自如。楚维杨开始有些欣赏起这青年人来。 “不知丘公子是怎生与舍侄结交,为何老夫从未听他提起过?” “在下一介书生,为人迫害,幸亏楚兄仗义相救,后因谈话投机,这才结为知交。似在下这般无名无望,想来楚兄定不会向老先生提及,即便是提及了,相信也早已忘记了。” 他这话说得倒是在理,楚维扬对这个丘寒雨的身份又不禁信了几分:“秋公子此次前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是……”丘寒雨刚要回话,就听外面脚步声响,一人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二叔,听说有人来找我,不知是谁?”来人正是楚行云,他走进来目光就落在了丘寒雨身上,而丘寒雨也正回过脸去看他,四目相交,楚行云愣了愣。 丘寒雨抢上一步:“楚兄,可还记得丘寒雨?”背对着楚维扬,他正好向楚行云使了个眼色。 楚行云很快会意过来,满脸堆欢:“原来是……丘兄,多时不见,丘兄怎会来此?” 楚维扬咳了一声:“你们有事相谈,我就不打扰了。”他瞧这人一副斯文瘦弱的样子,脚步虚浮,不是习武之人,应当会不惹什么麻烦。 尽管如此,临走时仍不忘将侄儿拉到一边叮咛:“前一阵子我才好不容易将你倒戈相向之事向武林朋友解释清楚,可莫要再搞出什么乱子来。” 楚行云应了,恭恭敬敬目送叔叔的身影离去,顿时眉间一宽,满脸喜色:“于——”想到这里耳目众多,一拉对方的手:“到我房里去!” 楚行云的住所在西头,是个独立的小院。里面假山池沼一应俱全,布置得极为精緻。进去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的下人全部支开。 “于秋!”确定再没有人来打扰,楚行云一把拥住了眼前的男子,叫出了这些日子以来时时在梦里萦绕的名字。 然而对方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应他的热情。 楚行云微感诧异,抬起头来看向那张陌生的脸,忍不住笑了:“于秋,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我都险些没认出你来。” 这个“丘寒雨”自然就是冷于秋了,他本是忿忿而来,想到楚行云居然一眼就认出是他来,心情好了许多,哼了一声:“没听说易容术么?我若不改头换面,你那二叔能轻易就放过我?” “可我从来不知道你居然会易容。” “又没说是我,是你那好兄弟吴不知!”从无忧谷出来,想不到吴不知居然守在外面,一脸贼笑着说什么就知道他会去昊天堡,还好心的帮他乔装改扮。 “他人呢?”若说吴不知会易容楚行云倒不觉希奇,反正这人似乎三教九流都凑上一脚。 “没跟来,他怕了你二叔。”冷于秋还记得临别时吴不知的眼神,好像自己要去送死似的,昊天堡又不是龙潭虎穴,还难不倒他冷于秋! 一时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冷于秋拉下脸来。“我是非来不可的,你欠我一个解释。” “你……你知道了?”实在是废话一句,他人都在这里了,怎会不知道?楚行云的脸色一黯,显得焦急又心虚。 “看来那件事是真的了。”对方的神情其实已经是说明一切了,冷于秋一路上想好了许多质问之词,此时却突然没有了说的力气,只想速速离开这个地方。 “于秋!”眼见冷于秋转身欲走,楚行云手疾眼快地拉住他,“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事情不是很明白了吗?”一把甩开楚行云,他冷笑,“拉拉扯扯做什么?你可是要成亲的人了。” 他刻意把“要成亲”三个字说得重重的,楚行云一愣之下,突然笑了,上前揽住他的腰:“于秋,你是在嫉妒,是不是?” 第21页 “我为什么要嫉妒?哼,哼,我为什么要嫉妒?”一声快过一声的反问中透出心事被揭穿的恼羞成怒,冷于秋扭动身体想摆脱他的怀抱,却反而被拥得更紧。 楚行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于秋,你既然来了,就表示心里有我。既然如此,为何不听我把话说清楚?” 感觉到怀中的人儿安静了些,他才接着开口:“那日我回来后才知道原来我爹爹并未生病,一切都是二叔他们放出的假消息。之后他们就商量着要给我订一门亲事,好让我收心。我自然是不肯答应,争了许久也没有结果,也想过一走了之,可是我在这里日夜都有人监视着,形同软禁,一时也脱不开身。于秋,这些日子 ,我时时都在想着你……” 最怕的就是他听到消息以后愤然离去,从此天涯海角再也遍寻不着。尽管两情相悦,但冷于秋始终也没说过一个“爱”,也没给过一个明确的承诺,这一直是楚行云的一块心病。打从离开冷于秋的那天起,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惴惴,就怕他会不辞而别,幸好—— “幸好你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紧紧贴在一起的身子把楚行云所有的反应忠实传达给了冷于秋,包括他说这话时的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欢喜还是害怕。他的声音中却透露出巨大的喜悦。 冷于秋在心里嘆了口气,身子后退,好留出一些距离来打量眼前的这个青年 ——他的确是清瘦了许多。 “你瘦了。”先说话的是楚行云,一只手已经爬上了朝思暮想的脸,细细的摩挲着。 “傻瓜,我这副模样你怎知我瘦了?” “我搂着你就知道了。” 冷于秋哼了一声,想起自己才应该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于是扒开乐楚行云的手,反过去搂住他的腰。 楚行云当然不会说什么,怎样都好,只要他能跟于秋在一起就行了。 “你打算怎么办?当真去成亲?”冷于秋的手在楚行云身上游走着,惹得他的喘息一声急似一声。想到不管怎么说他还订了亲了,心里着实不快,指尖划过他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时,狠狠的捏了一把,换来楚行云的一声惊唿。 “自然……自然不会,你知道的,今晚……今晚咱们就想办法离开,啊!”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楚行云再也支持不住,软软的挂倒在冷于秋的身上。 “今晚吗?那还有时间聚一聚。” “聚一聚”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形之下已经是不言而喻。直到这时冷于秋才真心笑了出来,半扶半抱的带着楚行云,向着床的方向走去—— 一室春光难以遮掩,透过窗纸上的细孔传到屋外,也落入了……一双错愕的美眸中。 第二十九章 十七八岁的姑娘家心里都有些秘密,夏紫嫣也不例外。她的心底深处有个很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是关于楚行云——她的楚哥哥的。 夏楚两家,一方隐然是江南的武林盟主,另一方在江北也是根深蒂固。交情虽好,相隔却甚远,夏紫嫣只随着爹爹来过昊天堡两三次,但一住往往就是十天半月。那时候她还是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小姑娘,就已经成天跟在楚行云身后跑了。 两人还在私底下勾过手指,约好将来是要做夫妻的。虽说这只是儿时的戏言,但她是记得很清楚的,相信楚哥哥也不会忘记。 所以当昊天堡来人提亲的时候,大家虽然都嫌事情太过仓猝 ,她却硬劝着爹爹应承了下来。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便在父亲的护送下,随着迎亲的队伍来到了昊天堡。 今天是她来到这里的第四天了,她始终没有机会见到楚哥哥。奶娘说成亲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她虽然有些失望,但一想到几天后她就是楚哥哥的新娘子了,也就心平气和下来。 几年不见,楚哥哥一定变得更加英俊挺拔了吧?总听爹爹说他如何如何好,每次听了都象是在夸自己一样心里甜滋滋十分受用。 从花园里望过去,那棵光秃秃的垂柳后面就是楚哥哥的院子了,这时候也不知楚哥哥在做什么?有没有也在想她? 一个黑影毫无预兆的闯入了视线,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谁敢在昊天堡里胡来?昨天还听爹爹说,这里表面虽然一派喜气,其实警惕并未放松,反而比平时更严格。然而这个黑影并不是幻觉,还在墙上沖她招手。 也许是哪个叔伯在跟她开玩笑呢!她一来没遇过危险,二来又仗着自己有些功夫,竟然忘了喊叫,运起轻功也追上了墙。 等她飞上了墙,黑影又在地上了,还在沖她招手。夏紫嫣好胜心起,心想我一定要追上你,看看你是谁不可!又跟着追了下去。 就这样你追我跑,几个起落,黑影终于在一片屋檐下停住,爬在窗前,似乎在看什么。见她来了,挥挥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里面有什么好看的不成?夏紫嫣的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凑上去看个究竟。 窗纸被捅破了一个小小的洞,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床上的情景。幔帐虽然被拉了下来,但那一丝fèng隙却泄漏了里面的秘密——那两个纠缠的身影! 即使没见过,猜也猜得出这两人在干什么!夏紫嫣满脸通红,正想转过去不看,床上的两人变了个角度,底下的那人的脸露了出来! 那是—— 夏紫嫣惊得呆了,即使几年没见,容颜变了好多,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人是谁! 楚哥哥! 老天呀!这一定是恶梦!夏紫嫣只觉得眼前天地都崩裂了,脑海中只留有一个画面,就是她的楚哥哥赤着身体,嫣红着脸,在男人身下媚人喘息的模样!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去的,直到撞在一个人的身上,被那人着急的摇晃着,神志才回来几分。 “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眼睛直勾勾的,不会是中邪了吧?” 模煳的人影渐渐清晰:“奶娘……” “是我,是我!我的好小姐,你别吓我呀!” “奶娘!”夏紫嫣象是找到了什么依靠,扑在对方身上大哭起来。直到哭累了,这才在奶娘的劝说诱导之下抽抽啼啼说出了她的亲眼所见。 “奶娘,你说,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不行!我要去找他!” 这时才想起要去兴师问罪,夏紫嫣转身欲走,却被奶娘一把拉住。 “小姐,不能呀。你还不是楚少爷的媳妇呢,去问什么?再说,他们既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等无耻之事来,想必是没有顾忌,你去了岂不是自取其辱?” “那……那我该怎么办?”夏紫嫣一颗心乱糟糟的,早已六神无主,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奶娘眼珠一转,露出她这个年纪妇人特有的老谋深算的神情:“小姐,我问你,事已至此你还要楚少爷么?” “我……”夏紫嫣呆了一呆,想到楚行云,心里一阵刺痛,但这些年的爱恋又岂是轻易割捨得下的?“楚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那人引诱他的!” “那好,你就听奶娘的。再怎么无所顾忌,有个人他也一定会畏惧几分!” 欢愉中的人儿并不知道他们的秘密已经被人洞悉,仍然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之中。 冷于秋这才知道除了心里牵挂之外,身体对对方的渴求也已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他本不是个纵慾的人,但今天却陌生的连自己的都觉得奇怪,似乎一碰到楚行云的身体,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 楚行云也显得格外的热情,嫣红的脸颊比以往都要诱人,引得他不由自主沉迷在其中…… 若在平日,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形之下,他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心情,然而适才所有的危险都似被他抛到脑后去了,只想着怀里的人儿是多么的诱人! 还有楚行云,不必看他这时的甜蜜又心虚的模样,凭了解就知道他绝没有胆子在自己家里,在他双亲的眼皮底下胡天胡地!总之,今天一切都透着奇怪。 在整理衣物的时候,冷于秋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桌上——花瓶里的几枝粉红色的娇艷花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这花有几分似海棠,但即使是海棠花,这时节也谢了。这应该是…… 冷于秋脑海灵光一闪,是了,这是“千媚”!这种花无嗅无味,没有毒害,只是当它和檀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很奇怪的用处,而且只对相爱的情侣起作用——催情! 而这间屋子里,却是用檀香熏过的,他一来就嗅到了,只是没有在意。 “那花是哪来的?” “花园里的吧!每天都会有丫鬟送来插上。”楚行云不讨厌花,但也称不上爱。摆在那里,他几乎不会注意。“怎么了?” “没什么。”也许这只是巧合而已。尽管觉得不对劲,但冷于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阴谋,只好安慰自己别去在意。“别忘了,今晚我去生事,等到没人注意你的时候,就趁机熘出去。吴不知备好了马在城外接应,我也会去会合,只要离开了昊天堡的地头,一切就好办了。” 楚行云点头应了:“你要小心。” “走吧。”冷于秋正想开门出去,又被身后的楚行云带了回来,印上了一个深深的吻。 “于秋,我爱你。” “傻瓜!”冷于秋的回答仍然是故作漫不经心,但在心里也觉得,这一刻好像比以前的所有时候都来得真实,幸福似乎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了。 微微侧了一下头,不知怎么的,视线又停在了那瓶“千媚”上,艷丽的花儿却给心上蒙上了一层黑色阴影。 尽管暗自压抑,不好的预感还是悄悄的爬上心头。 第三十章 这位名叫“丘寒雨”的客人被安置在一间客房之中,尽管他其貌不扬 ,尽管他衣着寒酸,但少堡主对他的器重是有目共睹的,这些底下人自然就也不敢怠慢,选的自然是最好的上房,服侍的也是周到有礼。 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开,房门关上,冷于秋这才轻舒了口气。楚行云已经大致把这里的情形告诉给他,等到夜中时一切行动就开始,现在还可以浅眠一两个时辰。 坐在床上,被褥光滑柔软,还隐隐透着异香,看上去宽敞又舒适。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睡过这么好的床了,东躲西藏的生活,有片瓦遮头,有床被褥取暖,就已经很不错了。 第22页 直到现在他还是难以相信自己居然混入昊天堡了,天知道这里除了楚行云,有多少人想杀他而后快!冷于秋的臭名,江湖上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嘲的想,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方设法想要成名而苦于无路,自己没做什么,却能“名满天下”,难道不该偷笑么? 有时候也会想,人一生到底要经过多少劫难才能修成正果呢?为什么有人的道路平坦宽阔,有人就註定了崎岖坎坷呢?想来想去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一声苦笑。 怪不得谁,这一条路其实是他自己选的。即使被欺骗、被伤害也无话可说! 想起重逢时楚行云那副惊喜神情,嘴角边不由挂上一丝微笑。这个傻瓜,或许还不明白,现在已经不是他离不开自己,而是自己离不开他呀。 没有人甘愿寂寞,那清冷出尘的山中子是,自己也是。 寂寞太久的人,心里这把火烧起来,也会比别人炽烈得多!而点起自己这把火的,就是楚行云。 从来没说过爱楚行云,并不代表对他的爱会少了一分。相反,只是因为爱得太深,才不敢表露出来。也许是经歷了太多美梦成空的破灭,才会患得患失,明明都已经把心掏出去了,却天真的、自欺欺人的想着,如果少说一句誓言,也许就会少爱一分,到时候也就不会伤得太重、太痛! 楚行云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看他和风般的笑容;多喜欢看他真诚的、情意绵绵的眼睛;多喜欢那种走在前面,想到身后有人跟着,有人在关切注视自己时,情不自禁想回头的那种安心感;多喜欢两人赤裸相拥时,从他的身上慢慢渡到自己心头的那股暖意! 几乎没有办法忍受变回一个人孤独的日子,所以不顾一切的来了。 临行的时候对默默自己说,也对老天说:就再任性这最后一次,就再为自己争这最后一次。虽然自己一直是个运气很坏的赌徒,而且已经没有了赌本,还是想再祈求一次幸运! 到此为止,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顺利得出人意料。过了今晚两个人就会重在一起,逃到海角天边去,再不受世人的束缚,他一直可望不可及的幸福也将唾手可得。 然而每当这样想的时候,伴随而来的却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深深的恐惧。事情好像太简单了,太顺利了,简单顺利得令人恐惧! 这种恐惧不仅仅是为了相识楚行云以来身边一连串看似巧合的事件,也不单单是那束美丽的有如毒药的“千媚”, 他隐约有种感觉,似乎有一只巨大的黑手正在向他慢慢逼近,在他的身边窥探着,只等时机一到就会上前来狠狠攫住他的喉咙! 好几次他都做到这样的梦,真实得有如现世。 如果这话告诉楚行云,他一定会笑自己疑神疑鬼,可是鬼遇见得多了,怎能不疑? 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想了许多,始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起来看看窗外,月亮升上树梢,已经是二更天了。遥望远处楚行云的居所,想来他此时此刻也必定难以安眠,不知是不是在跟自己想着同样的心事。 但愿一切顺利! 刚刚在心里祈祷完毕,敲门声便已不识时务的响了起来。 “谁呀?” “丘公子还没睡么?” 门打开,出现的是安排他住到这里的昊天堡管事,好像姓廖。模样倒还顺眼,只是那双眼睛实在太复杂,时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让人喜欢不起来。一如现在。 冷于秋皱了皱眉,作出一副被吵醒的样子:“是廖管事,有事?” 廖管事笑了笑,这笑容在冷于秋看来似乎别有用心:“这么晚了来打搅丘公子实在是万分过意不去,只是有个人一定要见您。” “什么人?” “我家老爷,也就是这昊天堡的堡主。” 第三十一章 “我家老爷,也就是这里的堡主想见丘公子。” 什么?冷于秋暗中吃了一惊,直觉的想到莫非事情有变?可是自问没有任何漏洞可寻,即使对方心存怀疑,也只应是在暗中防备,断不会在毫无证据之时将事情闹开。 “这么晚了,楚堡主招在下何事?” 廖管事一脸皮笑肉不笑:“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丘公子,请!” 冷于秋向外看了看,见跟廖管事同来的还有两名僕役打扮的青年,即便有些武功底子也不会很高。他现在若是击退众人强行离开倒是不难,只是今日事情不成,日后楚行云想走可再难找到机会。事到临头,即便是刀山油锅,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随着廖管事绕过花园,在迴廊上拐了几拐,又穿过月亮门,终于来到一座独立的庭院之中。花木掩映中,一间厢房似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廖管事走到门前就停住了脚步:“请!” 房门是虚掩着的,从里面透出几丝光来,似是有人,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很平静呢,就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在等着他。冷于秋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不过是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而已,布置成客厅的模样。正当中是一把檀木椅,椅子上坐着一名老者。多年训练出的直觉告诉冷于秋,这里只有这老者一人。 这老者自然就是昊天堡的现任堡主,楚家的集大权者楚维名了。 冷于秋本以为似他这般唿风唤雨的人物,必然也象他的胞弟一般冷傲固执、气势凌人,然而事实正相反,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很和蔼的老人。他身上的那种威重与敦厚兼备的气质,象极了楚行云。再仔细看,眉目其实也很相像。 到底是父子!不自觉的,冷于秋对这老者产生了些好感。但他也知道,对方是绝对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有些人天生就招人厌,他不幸就是。 “丘公子。” 冷于秋礼貌性的拱了拱手:“楚堡主。” “请坐。” 冷于秋就寻了张椅子坐下,只等对方开口。 “听说丘公子与犬子是朋友,不知怎么认识的。” 这问题在冷于秋进堡之时,楚维扬就已问过了,冷于秋仍旧是那套说词,只说自己无意中得罪了某些江湖客,幸得楚行云相助,进而两人结为知己。 “不知丘公子得罪的是些什么人?” 在决定化名来此之前,冷于秋早已把对方可能会提出的问题都想得很周全,这一问当然也在意料之中。他正想回答,不料楚维名已然接着说了下去:“莫不是‘八面灵龙’向铁龙、‘杜鹃山庄’的杜圣心等人?” 他双眼一睁,精光暴she,落在冷于秋的身上:“丘寒雨,冷于秋!嘿嘿,你可把咱们都唬住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了,可冷于秋还是纹丝不动,隔了半晌,才笑了笑:“到头来还是逃不过楚堡主的法眼,事到如今,我不承认也不行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望楚堡主见告。” “你若是想问是谁将你的身份告诉老夫,请恕不能直言。” 冷于秋的确是想问这个,退一万步想,对方即使知道他已用的是化名,也断不会猜到他是冷于秋,这其间一定是有人在搞鬼。只是还没等他问,楚维名已经将话堵死了。 不过这也至少证明了他的猜测不假,知道他来这里的人并不多,答案已经唿之欲出。 “楚堡主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不知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这武林公敌呢?”冷于秋冷然注视楚维名,心里则在提防着他的举动——也许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就会从四面八方冲出无数伏兵来。唯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 “不必担心。”楚维名倒是看出他的心思,“这座院子里也不过你我两人而已。” “喔?楚堡主难道不想抓冷于秋?或者是还不清楚姓冷的这颗项上人头在市面的价钱?”不是他小人之心,只是口蜜腹剑的人见得多了,总得多个心眼。 面对冷于秋的防备眼神楚维名也只是笑笑:“我已经老了,还要这些浮名做什么?似我这般一脚踏进棺木的老朽,所挂牵者,莫过于膝下这一子了。” 冷于秋不语,等他说下去。 “有人告诉我说,说阁下与犬子的关系有些……有些……”他不知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还是根本耻于将这两人不可告人的关系说出口,说的甚是含煳,但眼里的轻蔑与不贊同已经让冷于秋很明白了。 “我和他的关系有些不清不楚,是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永远不要企望好运会降临在自己这种人身上。面对楚维名又惊又怒的神情,冷于秋则回以无谓的一笑。明知道这样只会加深对方的厌恶,却怎么也无法作出诚惶诚恐的可怜模样。 “原来是真的。”这个打击对楚维名来说着实不小,他全身一震,向后重重的靠在椅背之上,一时间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原来是真的!那人告诉他时他还在将信将疑,儿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规矩守礼,一直是他的骄傲,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不,儿子一定被迷惑住了!魔教的人不是都有邪术么?他看向冷于秋,目中的厌恶简直难以隐藏:“不管你想怎么样,我只是希望你能离开云儿。” 他该不会是认为自己迷惑了他的儿子吧?也对,冷于秋这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勾引个把人倒也不算希奇。既然如此,自己也没有必要跟他客气了,冷于秋淡淡的道:“我若是不肯呢?别怪你不客气是不是?不知楚堡主有没有想过,你儿子已经被我迷昏了头,如果我死了,他会恨你一辈子!” 楚维名一愣,原本握紧的手又松开,颓然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才再抬起头来。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冷于秋忽然觉得他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我听维扬说,你也有个儿子?” 他的话音也显得有些苍老,而且流露出一些祈求之意,冷于秋微觉不忍,应道:“不错。” “那么我想你一定明白一个父亲的心情。这世上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儿子这一生能够平平安安,能够有所作为,若真是如此,就算是死了,他也是开心的。反之,若是儿子走了弯路,最痛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做父亲的,是不是?” 冷于秋没有回答,他在心里问自己,若换了自己是他,换了寒儿是楚行云,自己该怎么?难道任由寒儿去走这条满是荆棘的路么? 第23页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只是有些伤人而已。 痛心的父亲还在诉说着;“云儿不仅是我的希望,还肩负着楚家的希望,昊天堡的希望。难道你忍心见到他成为为天下人所不齿的异端、败类?忍心见到他成为昊天堡的千古罪人,落得一世骂名……如果你对我云儿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情分的话,我求你放过他吧!” 夜已经深了,早已过了和楚行云约好的时间,那个傻瓜现在在想什么呢?一定是急的团团转,猜想着为何自己还不来吧? 想去见他,又怕见了之后不知该说什么?也许一看他的眼睛,自己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就又软了。可是不见他,又怕他会傻傻的闹出事来。 就这样走几步就退回来,退回来再走出去,来来回回的,在后门吹了半晌的风。冷于秋苦笑着摇头:还说他是傻瓜呢,自己更象。 从那房间出来走不了几步,就是楚家的后门。猜想起来,那院子便是接待一些不能从前门进的、不体面的客人用的吧?一如自己。 走吧!当是做了一场美梦。 梦总是要醒的,不是么?醒了就别再留恋。 虽然这么想,情不自禁的又回头向楚行云住的方向望了一眼。惊奇的发现,安静的重重院落忽然间灯火通明,还在想是发生了什么事,嘈杂的声音也隐隐可以听到了。 冷于秋脸色一变,难道那傻小子沉不住气自行逃走被人发现了?直觉的想回去,楚维名的话却又适时的在耳边响起,告诉自己所作的一切只会害了楚行云。 罢了,罢了!一声长嘆,转身欲走,却浑然不知他已经是走不成了。 “嗖嗖”声响,几道身影已经跃到跟前,将他团团围住。 “恶贼,你害死了堡主,还想走么?” 第三十二章 昊天堡的大厅之中,临时搭起了两张软榻。楚行云就跪在软榻旁边,低垂着脸,听到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挑开遮挡的幔帐,冷于秋看到的是一具毫无生气的人体。那容颜与半个时辰之前所见的一般无二,却透着阴沉的死气。双目圆睁,震惊的表情凝结在脸上,显示出他的死不瞑目。胸前的剑创足有一寸长,鲜血殷红了前襟,惊心动魄的跳入冷于秋的眼帘。 楚维名真的死了!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在他的旁边还有一具尸体,是个华服的中年妇人。尽管此时给人的感觉有些狰狞,但仍然可以看出生前必定是个美人。而她的面目倒与楚行云有七、八分相似。 冷于秋已经猜到她是谁了——楚夫人! 连她也死了!楚行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双亲 ,一定悲痛欲绝吧?忍不住向他看了一眼,心中首先涌上的是深深的怜惜。一时间竟忘了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确定四面八方都有人把守,冷于秋已是插翅难飞,楚维扬才道:“廖管事?” “小人在。” “你说说今晚发生的事。” “是 。”廖管事充满怨毒仇恨的眼睛先在冷于秋身上扫过,这才说话,“秉二堡主,今天夜里二更的时候,堡主突然将小人叫起,命小人请丘……请这姓丘的恶贼到后院小屋去。堡主似乎是有很机密的事情要对他说,命小人将他带到那里就自行回去。然而到了三更天,堡主仍然没有转回。夫人担心,就命小人再去看看,没想到小人一到那里就看见堡主……堡主……躺在那里,已经气绝身亡了。” 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昊天堡的人听了,都是悲愤难当,有人甚至当场嚎啕大哭起来。 冷于秋神色平静,毫无惊怒之情,大概是这种事情经歷多了,已经有了抗力。他在意的只是楚行云。他看到楚行云的身子一震,又惊又痛的眼光直向自己看来,似乎是在问:当真是你杀了我爹? 冷于秋心中一痛,缓缓摇了摇头:你应该信我,你说过信我的。 大厅内已一片哭嚎之声,楚维扬一挥手,喝道:“哭什么?要哭也得等到报了仇再哭!蓝儿,你再说说夫人遇害时的情形!” 那名叫蓝儿的丫鬟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叫她,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楚维扬面前:“回……回二堡主,当时夫人正在等堡主回来安寝,结果一人拿着剑冲进来,二话不说,就一剑将夫人刺死,还刺死了一旁服侍的青儿。奴婢……奴婢当时正在铺床,见状躲在床后,这才逃过……逃过一劫。” “你可见到兇徒的脸孔?” “见、见到了。”蓝儿回手一指冷于秋,咬牙道:“就是这恶贼,我到死都记得他!” 她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任谁无法心存怀疑,就连冷于秋都几乎要相信人是自己杀的了,更何况昊天堡众人早已认定了他是兇手! 有人就叫起来:“杀了他为堡主报仇!”这一唿,立刻得到不少响应。 “且慢!” 一直没有说话的楚行云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冷于秋,又转向众人:“杀人总有要有动机,可我实在找不出他要杀我爹爹的理由。” 这倒是一个漏洞。这‘丘寒雨’同堡主素不相识,又与少堡主是好友,实在没有理由杀害堡主,众人一时哑然。 “我知道。” 一袭紫衫的少女越众而出,美丽的脸上一片苍白:“我知道,我知道他为何要害楚伯伯!” “紫嫣,你可不要胡说。”说话的是夏紫嫣的父亲夏雨楼,他想楚家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女儿又怎会知道? “我没有胡说。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还告诉给了楚伯伯。”她转向楚行云,“楚哥哥,你们白天的事我都看到了,什么都看到了。” 冷于秋和楚行云都是一震,尤其看到女孩凄凉哀怨的神情,一下子明白他们的事她果然都知道了。 楚维扬心急的催问:“到底什么秘密,丫头,你快说呀!” 夏紫嫣的目光停留在楚行云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温柔不舍:“楚哥哥,我听见你叫那人的名字了,我听见你叫他‘于秋’。” “于秋?”楚维扬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冷于秋,他是冷于秋!” 事情到这里已然很明白了。楚堡主发现了冷于秋的身份,于是被冷于秋杀人灭口。而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杀了楚夫人。反正在众人的认知里,冷于秋兇残成性,这种事情多半做的出来。 “这恶贼,杀了那么多人,想不到这次居然害了堡主!”人人心中怒意又增了几分,但碍于武林中关于冷于秋的种种传说,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楚维扬喝道:“姓冷的,你还有什么好说?” 冷于秋没有说话。 别人骂他也好,怒视他也好,咬牙切齿叫嚣着要杀他也好,他似乎都没有看到、听到。他的目光始终只看着楚行云。 在这些人里,他只在意楚行云,楚行云的一句话,对他来说比别人的一千句、一万句都还重要。 “你也相信是我杀了他们?” 楚行云抬眼望去,见那一双美丽的眸子中流露出哀怜祈盼之情,似乎自己的一句话,就已经能够决定他的生死。真的就想这样上前去把他搂在怀中,柔声的安慰,反覆诉说自己对他爱恋,诉说自己对他的信任。可是,廖管事的话、蓝儿的话,还有夏紫嫣的话都令他不得不去怀疑! 以父亲刚正,既然知道了他和于秋的事,不可能不去阻止,而于秋又是个不好说话的人……他的脑海中甚至已经浮现出了父亲和冷于秋争执起来大打出手的画面! 这血腥的画面令他如触电般的全身一震,喃喃地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冷于秋笑了,笑得凄凉:“你不是不知道,你也相信了,不是么?” 这笑容令楚行云的心都纠结起来,他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却被楚维扬抢了先。 “好侄儿,你总算明白过来,不再受这妖人的愚弄。哼,这姓冷的妖人兇残卑劣,天下间还有什么坏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大家一起上,将他乱刀分尸,好为堡主报仇!” “好!”齐齐的一声回应之后,刀出鞘、弓上弦,只等楚维扬再一声唿喝就冲上去。 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人中央,冷于秋还是很平静,看不出半点要出手的意思。他的目光缓缓在一簇簇雪亮的刀锋上扫过,忽然间笑了起来。大声的笑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震惊的看着他,只因他们没想到冷于秋到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也不明白一个人怎能笑得比哭还难听——这也许只因为他们虽然伤心,却从没尝到过心痛欲绝的滋味。 “不错,人是我杀的,天下间的坏事都是我冷于秋一人所为,杀一两个人又算什么?你们想报仇就只管来吧!” 一干妇孺都已经退了出去,其余的团团围在冷于秋身前,唯一没有动手的是楚行云。 早有人把剑塞在他的手上,但他怎么能对冷于秋动手呢?那是他曾经誓言用一生去守候的恋人呀!但同时也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抬起头,越过重重的人影,终于看到了冷于秋——那飞舞的长髮,那迅雷一般穿梭的身影,还有那凄绝的脸孔,都让他的心刺痛着。 于秋!于秋!我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心……乱了。 楚维扬久战不下,心里越发着急。他性子本极刚烈,越极就越气,一瞥眼见侄儿站在那里发愣,更是心头火起。 “云儿,你在做什么?难道不想为你父母报仇了么?”说着伸手一推,一把将楚行云推入战团。众人一见少主上阵,纷纷退让到一边。 楚行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是凭着本能去应战。只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想也不想,长剑随手挥出。 “哧”的一声,剑锋没入了冷于秋的身体! 第三十三章 冷于秋并不是没有看见楚行云的剑刺过来,也并不是躲不开,他只是没有躲而已。 或许他是认定了楚行云不会伤他,又或许他想再赌一赌——那自己的命去赌楚行云对他的一颗心。 然而,很不幸的,他是个运气一向不好的赌徒,这一次,又输了,而且输的彻底! “哧”的一声,长剑没入了冷于秋的肩胛,一阵剧痛由肩头传到心底。冷于秋愣了一愣,忽然笑了,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你刺偏了,应该刺这里。” 第24页 如果刺到那里就不会痛了,哈!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于秋为什么要用那样凄绝的眼神看着自己? 剑锋切入肌肤的触感使楚行云恢復了神志,紧接着他赫然发现:自己手中握着剑,而剑的另一端就在于秋的身体里! 他……伤了于秋! 这个认知让他一下子懵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手一颤,下意识的将剑拔出! 鲜血迅速的从创口溢出来,染红了冷于秋胸前的衣襟,凄艷夺目,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实在想不到楚行云随随便便的一剑竟能重创顽敌。到底是楚维扬身经百战,应变奇速,瞅准机会偷偷上前,重重一掌结结实实的拍上冷于秋的背心! 掌力将冷于秋打出一丈开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楚维扬大唿:“这妖人受了重伤,快将他拿下!” 人群“唿啦”一声向冷于秋逼近,而冷于秋似乎被这一掌击昏了,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有人来到他身前,要去抓住他的胳膊,他才勐然抬起头来,嘴一张,一口鲜血激she而出! “血里有毒,大家快退!”楚维扬一下子记起以前曾听人说过,魔教中有一种“天魔解体大法”,可以将鲜血如暗器一般喷出,而且血液中含有剧毒,他不知这是绝命的打法,只是觉得邪门,所以印象倒是尤为深刻。 众人听他这么一叫,纷纷退开,只有楚行云呆呆站在那里,身上溅了几点血迹。 楚维扬这一惊非同小可,拉住侄儿:“云儿,你怎样?”眼见血色鲜红,当是无毒,这才放下心来。 一旁有人叫道:“妖人逃了!” 楚维扬脸色铁青,一挥手:“追!” “噹啷”一声脆响,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楚行云的长剑掉落在地上,人也晃了几晃,倒了下去。 *** 脚步踉跄的出了楚家,冷于秋煳里煳涂的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捂住伤口,鲜血从他的手指fèng流下,滴在地上,他就把衣袍下摆捲起来堵在上面,微一迟疑,向着反方向跑去。 他躲进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靠在冰冷的墙上,依稀听到有人叫着:“这有血迹,他往那边逃了!”然后听到追兵的脚步由近而远。 他松了口气,只觉得双腿再也难以支撑,颓然坐到在地上。 袍子已经殷红了,一定流了很多血吧?他甚至能感到生命正在从身上一点点的流失。一阵咳意涌上来,他赶忙捂住嘴,以免发出声音,可是喉间的腥甜告诉他:他吐血了。 楚维扬老儿这一掌中只怕用了全力。他只觉得全身上下、五脏六腑都在承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痛。 然而最痛的,还是肩头上的伤! 脑海反覆出现的都是楚行云那一剑刺来的情景,幻影里每一剑的刺出,都伴着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呵呵,他还是对自己动手了! 不能怪他,是自己的对他的期望太高,想的太好,以为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站在自己一边。冷于秋呀冷于秋,这还要怪你呀,吃了那么多的苦怎么就记不住教训呢? 所以,活该! 这样想着,情不自禁笑了出来,一丝鲜血也顺着嘴角流下。 “你放心,于秋,我一定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一生一世都不会辜负了你。”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楚行云嫣红着脸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只有满心的感动,现在想想真是讽刺! 为什么在这种什么偏偏又想起来了呢?清晰的象昨天发生的一样!自己总是说世事难料,所以每当他想说些情意绵绵的话的时候,都打住话茬,只怕日后情变之时徒增伤感。 想想自己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呀!可是既然料到了,为何当初还要陷进去呢?弄得现在一身狼狈,痛苦不堪! 身体在一点一点变凉,是要死了么?死了也好,就不用再受苦了。 寂静的巷子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接着年轻母亲的声音响起:“是饿了吧?乖宝别哭,咱们来吃奶奶。” 然后是父亲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你快哄哄他,吵死了!” 对了,孩子!寒儿! 真的是煳涂了,他还有寒儿,寒儿还在等着他回去呢!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勉励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指在怀中摸索,取出一瓶丹药来,拔开瓶塞,张口尽数吞了下去! 他要活着! 第三十四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昊天堡一天的活动也开始了。人们还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中,浑然不知一夜之间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的堡主已经被一个名叫冷于秋的恶贼给害死了! 所以他们一如既往的过着自己的生活,家家户户起床收拾,吃早饭,然后准备去工作。 卖早点的小贩一早就支起了摊子,点燃了灶,当第一位客人来的时候,热腾腾的肉馒头已经出锅了。一只野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围着他的脚打转,害他的馒头掉在了地上,那狗则是叼起了馒头一熘烟跑了。想到还有客人等着,他也只好悻悻的骂了几句了事。 叼着馒头的野狗穿过大街,来到小巷口上,青砖砌的墙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掌拍在狗头上。那狗“呜”的一声逃跑了,留下印着狗齿印的馒头滚落在地,又沾了满地的灰。 手的主人拾起馒头,拨开一层皮,将馒头撕成一块一块的塞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他的头髮散乱,身上沾满了血污,神情委顿,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火一样的光彩。 他受了伤,而且看来不轻,以至于吃东西都成了一种辛苦的劳动。但他还是勉强自己都吃下去,他必须要补充好体力,只有这样才有机会活着逃出去。 他已经经歷过了那么多的磨难,度过了那么多的生死关头,他相信自己这一次也能熬过去!因为……寒儿在等他呀! 受伤时的愤怒绝望心情现在已经平静下去,多年以来的逃亡生涯使他对困境有着超出常人的适应能力,所以他深知这个时候冷静的头脑才是至关重要。 他暗自估量了下形势,现在楚家的人必定已经把所有的关口把死,而且动员一切力量寻他。只有先躲起来,趁夜的时候再想办法离开。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混过白天,以他的身体状况,根本难以移动,而这条小巷虽然偏僻,迟早会被人找到的,那时该怎么办呢? 事实证明,越怕什么什么就越来得快。脚步声急促的响起,一人欢唿:“在这里了!没错,就是他!” 几个劲装青年团团围在了他的身前。 冷于秋抬起头,从一张张写满仇恨、紧张又兴奋的脸上看过去,却没见到他想见的身影。 “楚行云呢?” 青年们都是一怔,想不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问这个,一人答道:“我家少堡主不在这里,他若是在了先将你抽筋扒皮!” 抽筋拔皮呀,冷于秋笑了,大笑,笑得放纵,大笑着道:“他若是真想要我这条命,给他又何妨?” 贴紧墙根慢慢的站了起来,尽量控制自己虚软的双腿不去发抖,冷于秋神色却是傲然的:“至于你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奈我何?想要抓我就一起上吧!” 大概是被他的狰狞的模样,还有无所惧的气势震住了,青年们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等想到这个举动是懦弱的表现时,这才高叫着冲杀上前。 刀光,剑影,血花翻飞。 躲过了迎面而来两把刀,反手一掌打飞身后的一人,轻轻一带让攻过来的长剑转而去阻住自己人……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现在对冷于秋来说每一招都要用尽全力,最糟的是头脑也越来越昏沉! 终于,当一把大刀要噼上头顶的时候,冷于秋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 楚行云行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卧房里,他的脑子有些乱,昨天晚上好象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记忆零零碎碎的,很难一下子把它们连贯起来。 他记得自己这几天一直都很困扰,因为自己并不想成亲,想回去找于秋,可偏偏又被看住了。 后来于秋来了,自己很高兴,两人定好了计划夜里逃走。然后自己就等呀等,等于秋的信号,结果有人来禀报说:爹娘死了,杀人的就是于秋! 想到这里,楚行云一凛,中断的记忆全部被激活起来,他记得于秋受了伤,是自己!是他自己把剑插入了于秋的身体! 不! 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天空中一束明亮的焰火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报信用的焰火! 神台在一瞬间清明,他们发现于秋了!他们要杀于秋,于秋受了伤,会送命的! 再也没办法想到其它,就这样赤着双脚奔了出去。心心念念的只有一点,去找于秋! 至于找到之后是救冷于秋,还是帮着众人拿住他,而他自己将陷入怎样的尴尬境地,楚行云都已经顾不得了。 他只是不停的飞奔! 那一天,昊天堡的许多百姓都看到一个散发赤足、衣衫不整,面目有些象他们少堡主的青年,在街上发疯一样奔跑。 当楚行云赶到的时候,昊天堡的人都已经到了。他们都呆呆的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情景—— 青石板的路、青石垒的墙,现在都已被血污成红色。除此以外,没有人,也没有尸体,什么都没有。 冷于秋,还有昊天堡的几个青年都象凭空消失似的,无影无踪了。 人呢?逃走了?还是……楚行云忽然蹲了下去,不停的呕吐。 第三十五章 身子象沧海中的一片叶子,不断起伏颠簸着,恍恍惚惚中,冷于秋似乎做了一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了小时候。 那时只有七岁吧,他在准备饲料的空当儿偷偷练从校场里偷学来的武功,结果被几个出身好的孩子看见了,他们嘲笑他、作弄他,说他不配练武,然后把他打得遍体鳞伤。 那一天他伏在地上,全身热辣辣的痛,平生第一次有了种愿望——他要便变得很强很强,再不让人看不起他!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从地下往上望去,那人很高大,背着光站着,太阳在他头顶镶上一道耀眼的光晕。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神祗!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是左护法的独子,同时也是教主的徒弟,只比他大七岁,却有一张少年老成的脸,一双慑人的眸子,而且已经为教中建了功。 第25页 那人收下了他,请最好的师傅教他武功,有空的时候也会亲自指点他,还教他读书识字。娘说他遇见了贵人,他也这样以为。 他叫那人“举鹏哥”,而那人总喜欢摸摸他的头,叫他“小秋儿”。 举鹏哥待小秋儿很好、很好。 他记得有一次他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动,举鹏哥偷偷来看他,柔语温言地安慰他,哄着他吃药。 “小秋儿,乖,别怕,不苦的。” “小秋儿,乖,别怕,没事的。” “小秋儿,我喜欢你呀,我一直喜欢你呀!” “忍着点,不痛的!” 举鹏哥的脸忽然变得很诡异,很可怕,双手在他身上游移着,忽然扯开了他的衣襟!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举鹏哥,那张脸,像野兽一样! 他突然发现,他所在的并不是教中他的房间,而是一间黑暗的小屋里面。那小屋,是他一生的梦魇! 一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而梦中的恶寒仍然停留在身上,让他情不自禁抱住双臂。 “小秋儿,你终于醒了。” 似是从恶梦中追来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冷于秋吃惊的抬起头,看到了一张他这一生都不愿再看见的面孔。 这张面孔说起来很英俊,英俊的可以使人过目难忘,这张脸上有一对象徵霸气与傲气的斜飞剑眉,有一双锐利精明胜过鹰隼的眼睛,还有一张一句话可以让人享尽世间荣华,同样也只一句话就可以把人打入地狱的嘴! 他是罗剎教的教主——华举鹏! 冷于秋情不自禁的瑟缩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冷于秋了,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小秋儿,你终于醒了!你受了重伤,昏迷了足有十来天,我都担心你醒不过来了。” 微微一愕,是的,他受了伤,是……那个人刺的。心头一痛,却不愿意表露出来,藉故打量四周。 “这里很眼熟,是你救了我,把我带回罗剎教来了?” “是呀,总坛的圣药才能治好你的内伤。” 冷于秋暗暗调息,果然发现身子好了许多,淡淡的道:“多谢你呀。不过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远在这里,结果我一受伤就马上赶过去了。” “你知道我很关心你,不过是教中的兄弟们先查到了你的消息,及时将你救下,之后我才迎过去将你带回。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依然是那样的温柔眼光,依然是那样关切的声音,那一晚发生的事似乎真的只是他的一个噩梦而已,冷于秋冷笑道:“你放心什么?我是教中的叛徒,下毒谋害了老教主,又将你刺成了重伤,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是应该我死了你才开心?还是你想留着我慢慢的折磨?” “小秋儿,你这是什么话?”华举鹏皱起双眉,“老教主的死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我……” 他解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伤疤。“当年你刺了我一剑,害得我几乎丧命,但是我一点都没有怪过你,没有恨过你。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怪你,真的。” 冷于秋的目光停留在那道伤疤上,当年他怀着恨意刺过去的,刺得很深,现在虽然全愈了,还是留下了很深的疤痕。望着这道疤痕,冷于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他似乎有一些软化,华举鹏握住他的手:“小秋儿,你留下来吧,让我好好补偿当年对你的亏欠,我发誓,绝不再强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你的性命,至少……也要等你伤好了再走。” 冷于秋抽出手来,淡淡的一笑:“是呀,外面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就算你什么都不计较,教中的兄弟肯放过我么?” 华举鹏大笑:“傻孩子,现在我是教主,我要保护的人谁敢动?” 这一笑大有睥睨傲视的态度,冷于秋看了他狂傲的脸孔半晌,喃喃的道:“是呀,你现在是教主了,自然不用象以前一样。” 长嘆一声:“一切都随你吧,只是我想先去拜拜老教主的墓。” 第三十六章 罗剎教的西南方是一排树林,树林后是教中的禁地,歷代教主的灵柩都安放在这里,只有现任教主以及他认可的人才有资格进去。 华举鹏现在就守在禁区入口处,因为冷于秋说想一个人跟老教主说说话,所以他将人扶进去又出来了。 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一个把风放哨的,如果被教中的兄弟看到了一定吃惊得紧,教主的威严说不定也会受影响。不过,他不在乎,小秋儿终于回到他的身边了,只要能搏佳人高兴,要他做什么都行。 等了足足八年,这一次他是不会再让小秋儿从他身边熘走了。 风中传来一丝异动,华举鹏双眉一紧,“出来!” 一个人影从树林中越出,在半空中一个优美的翻身,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上,单膝点地:“属下飓风门副门主木天罗参见教主!” 华举鹏神色缓和了些,点头:“起来吧。回头跟你们门主说,人已经回到我身边了,飓风门这件事办得很好,我会一一酌情嘉奖。” “谢教主。”木天罗口中这么说,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属下还有事情要禀报。” “哦?”华举鹏的神情有些不耐,心里盘算着冷于秋还有多久会出来,可不能被他看见。 “属下觉得门主有些举动有异,似乎有叛教的迹象。” “怎么说?” “属下同门主一起奉命去刺杀姓楚的老匹夫,然而门主却似不忍下手,白白错过了许多大好机会,最后还是属下一剑结果了老贼。事成之后,本应是属下与门主一起来此復命,但门主却失了消息。前一段日子他与那楚行云交往甚密,属下实在是怕他……” “不必说了!”华举鹏目中精芒一闪,缓缓的道:“传令下去,飓风门主私自结交中原武林人士,意图不轨,今查证据确凿,有见之者格杀毋论!” “是!那这门主之位……” “就是你了!” 木天罗眼中露出一丝得色:“多谢教主!” 风吹着开始变黄变干的树叶,沙沙作响,使这片空旷的土地显得格外的寂静。 在这里,长眠着罗剎教歷代共二十六位教主。二十六个亡魂在这里漂浮着,守护着这一片土地。 上代教主的墓建在一棵百年的梧桐树下,梧桐的叶子随风飘落,为这景象又增几分萧杀之气。 冷于秋的思绪也象这飘落的叶子一样飘向了远处—— 当他用血汗立下无数功劳当上护法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九岁。那时老教主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教中一片人心惶惶。 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担心老教主,他们真正担心的是下一任教主是谁。这其中,也包括了老教主的三个徒儿。 他们都是一时之选,谁也不甘心屈居人下,早已在暗中培养好了自己的势力。 精明的老教主自然也有察觉,所以在最后的日子并不常召见三个弟子,即便是召见也是三人同时。相比于其他人,老教主更为信任他,这大概是因为他和华举鹏的关系较为隐秘,谁也不知道他们竟是一路。这使他看来无朋无党,也没什么野心。 老教主病中的日子对他很是依赖,衣食住行都要他来照顾,煎药餵药也是。还记得老教主过世的那一天,老教主喝了他的药,全身突然开始痉挛,半个时辰后便七孔流血而死。 后来查出药里有毒,结果自然要着落在他身上。 可是他怎么会毒死老教主呢?他记得他煎药的时候举鹏曾偷偷来坐了一会儿。老教主曾跟他说这天要宣布新教主的人选,而且偷偷告诉他是二弟子葛飞鸿,他是举鹏哥的耳目,这话当然也要告诉举鹏哥。 大家要审他,要杀他给老教主报仇,要将他碎尸万断,他跪在地上偷偷抬头望过去,举鹏哥也在人群当中,也附和着大家的提议。 那时候,心里好痛好痛,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即使被关在阴暗的地牢里,受着教中兄弟的毒打,他还是相信举鹏哥是迫不得已的,举鹏哥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果然过了几天他被救了出去,安置在一间偏僻的小屋里。整整半个月,举鹏哥都没有露面,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 终于在一天晚上,他从睡梦中被摇醒,举鹏哥一脸兴奋的坐在床头,告诉他: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他作了教主,还把所有的反对势力都一併剷除。 他当然也很高兴,举鹏哥的夙愿终于实现了,这比他自己当了教主都还高兴 ——那时候他还单纯得不知道恶梦就要降临在他头上了。 举鹏哥脸色火红,唿吸急促,边撕开他的衣服边对他说:小秋儿,你知道么?我成功之后最想什么? 他不知道,只觉得害怕。 举鹏哥说:就是你呀,我的小秋儿!我那时总对自己说,等我当上教主,第一件事就是让你成为我的! 举鹏哥的表情是那样的可怖,举动是那样的疯狂,任他挣扎反抗、哭喊求饶都没有用。 那一夜,天塌了,地陷了,所有他所坚信的东西都随着那一阵剧痛被完全打碎! 记不得他是被关了多久,被侮辱侵犯了多久,终于被他找到机会刺了举鹏哥一剑,然后趁乱逃了出来。 从此以后,就是无止境的逃亡生涯,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了。 八年过去,他还是又回到了这里。 人生如棋,步步难测,是天意?还是人为? “在想什么?这样呆站着会受凉的。”一件披风披上他的肩头,也唤回了他的神志。回过头去,对上华举鹏情意绵绵的眸子,心中微微一恸,又转为漠然。“没什么。” 树叶沙沙的响,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华举鹏才问:“小秋儿,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怨我?” 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冷于秋口气淡淡的,象在谈天气:“你一直都对我很好,我被人欺负了,是你教我武功;我娘死了没钱下葬,是你给她买的棺椁墓地,让她的尸身免遭恶狼分食;我出身不好,总被教中兄弟排挤,好几次都靠你在暗中解围;我被几位长老设计陷害,也全仗你才脱了险,这些我都记在心里的。” 华举鹏心头一热:“小秋儿……” 第26页 “别这么叫,现在不比当年了,你是教主,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好了。” 说着,冷于秋一笑,那笑容淡得就好像天边被风吹散的那朵轻云一样。他撇开华举鹏,自己一个人向回走,风吹卷着他的衣襟,他也好像就要随风而去。 第三十七章 自然变幻,沧海桑田,也许需要几千万年的积累,然而人世间的变化,却往往只是一朝一夕;影响人一生的巨变,其实它的发生也只在一瞬间而已。 一夜之间,昊天堡喜事变丧事。堡主的猝然过世使得堡内蒙上了一片阴云,放眼望去满是萧条凄凉的景象。 悲戚之余,人们对堡主的死因也作了多方猜测,尽管知道是为jian人所害,但于细节却是不甚清楚,众说纷纭,越说越是煞有介事,渐渐的揣测变成了事实,流言慢慢滋生开来。 “听说那贼人是少堡主的朋友,他怎能与贼人结交呢?” “也许是被骗了吧?” “可我听府里厨娘的娘家弟弟的媳妇的二姨说,这少堡主与那贼人的关系还真是不寻常,着实透着暧昧。” “什么是暧昧?” “就是不干不净、不清不楚呗。据说少堡主一听那贼人死了,当场就晕过去了。” “不会吧,我瞧给堡主送葬的时候他那模样很伤心呢。” “你看着是那样,暗地里你知道他是为谁伤心?” “这,这他不是引狼入室?” “哼,那还稀奇了?谁家难保不出个不肖的子孙?豪门多败儿,你可记住了!” “哎,真看不出,看不出……” 这些风言风语并没有传到楚行云的耳中,外界的任何事情都已经不能对他有所作用。他的脑子空空的,心也空空的——只有什么都不想才能使他暂时从痛苦矛盾中解脱出来。 从那天开始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即使吃了也会吐出来。只要一吃东西就会想到那天小巷中满地的鲜血,进而眼前浮现出冷于秋横尸就地的模样。久而久之,他甚至开始从中有了种自虐的快感。 这个当初意气风发的青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睡着的时间也长了起来,睡梦中他常常会梦到死去的父母,以及不只所踪的冷于秋。在这时候,他会感到与他们无限的接近。 这天睡梦中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在耳边哭,他张开眼,看见个人影坐在他旁边,依稀是夏紫嫣。 见他醒过来,夏紫嫣哭得更厉害了:“楚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真的喜欢你!”说完这句话,她就哭着跑了出去。 楚行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煳涂,又似有些明白,终于只是悠悠的嘆了口气。目光转动之间,定在屏风后。 一个人慢慢的从屏风后踱出来,一袭青衫,头上竹笠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看见楚行云在看他,就把斗笠拿了下来。 “楚兄,还认得我么?” “吴兄啊,你怎么来了?”楚行云笑了起来,“快请坐!” 吴不知却没有坐,只是惊奇又有些哀伤的看着他:“你怎会变成这样?” “我很好呀。我今天很高兴,你是这些天来第一个来看我的朋友。”说着,楚行云苍白的脸上似乎真的露出一些喜气。 “朋友”两个字使得吴不知心中莫名的一痛,几乎有一种转身欲逃的冲动,苦涩的一笑:“楚兄,你错了,咱们从一开始就不是朋友。” 楚行云象个迷途的孩子一样,抬起困惑的眼:“怎么说?” 吴不知不答,仍是走回到屏风后面,而楚行云也不好奇,就坐在床上等他。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走出来,楚行云一看那张脸,怔住了。 “于……秋?” 那张脸就是冷于秋当初化名入昊天堡时的模样! “楚兄,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 山中的气候似乎总是比外面要冷一些。罗剎教的总坛就坐落在一座山峰之上,四面峭壁,无处攀援,只有一条铁索为架的木板桥连着对面的山峰。 这是进出总坛的必经之地,把手的人却都安排在山下。这座桥一直是寂寞的,只有近来才有个人喜欢在这里陪它。 人人都知道这人是教主的贵客,不能冒犯,也知道他喜欢清静,都远远躲起来不敢打扰。 所以冷于秋常常是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对着这座桥,对着地下深不可测的山涧发呆。 山崖上一抹红色吸引住了他的视线。那是一种野ju花,记得以前他还在这里的时候常常会见到,很顽强的一种花,开在山崖边,风吹不倒,霜打不凋。 冷于秋忽然想,若是有人在它的花精上踩上几脚,折上几折,甚至于将它连根拔起,它还能像以前一样再挣扎着挺起腰来么? 这个想法很有趣,忍不住探出身去,却被一双大手带回,然后被紧紧的圈在对方宽阔温暖的胸膛。 “小秋儿……” 耳中传来男子深深的、夹杂着些许恐惧的嘆息声。冷于秋笑了:“你以为我要跳下去?” 感觉到身上环绕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他接着道:“放心,我不会死。我要死就不会等到现在,那么多难过的日子我都过来了。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人就象野糙一样?越被人践踏长得就越高,天生一条贱命。” “别这样说,你不是野糙,你是养在御苑里最美的花。” 冷于秋笑笑,也不和他争辩。 “这里风大,回去吧。” 点了点头,任由他揽着自己向回走。 “我记得你还有个儿子,回头把他也接来吧,我会好好照顾他,象自己儿子一样疼他。” 对于华举鹏这几句肺腑之言,冷于秋也只是漫不经心的应着: “等我伤好再说吧。” 说话间已经来到冷于秋的住处前面,左护法殷动天早已候在那里。 “教主!” 华举鹏眉心一蹙:“有事?” 殷动天似有迟疑,看了一眼冷于秋,冷于秋淡淡的道:“你去办正经事吧,不用管我。” “快些回去,我叫丫鬟给你准备了一碗参汤,记得趁热喝。”匆匆交待了几句,华举鹏跟着那人走了。 冷于秋却不急于回房,反而向着不远处一片梅林走去,梅花还没有开,光秃秃的枝干有些可笑。 一名罗剎教徒来到他身边:“公子!” 冷于秋无聊的扫了一眼,见他低垂着脸,态度倒是很恭敬。 “你们教主去前厅议事了,不在这里。” 那人站着不动:“我是来找公子的。” 冷于秋这才有些诧异:“找我?” 那人抬起脸来:“于秋,我就是来找你。” 第三十八章 “于秋,我终于见到你了!” 那人抬起头来,面容形容消瘦,精神却奇异地好,尤其一双眸子熠熠有神,闪着喜悦的光芒,语音更是激动得有些呜咽——竟是楚行云! 冷于秋看着他,一时间不能明白髮生了什么,忡怔之间,早已被拥入对方怀中。 “于秋,我好想你!” 感觉到对方温热的体温,冷于秋眨了眨眼,终于确定这不是梦,脑子里乱轰轰的,一个声音在叫嚣着: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他终于来了! 反she的只想去回拥住他,手一颤,又缩了回去。 楚行云却没有注意到这些,此刻在他心中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四周的一切都已被他抛在脑后,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怀中得这具躯体! 于秋还活着,真好!他就完好的站在自己的眼前,真好! “我以为你死了,以为咱们今生今世再没有重逢的一天,我真的再不想活下去!老天保佑,你还活着!我现在知道你是无辜的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管了,咱们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一起好好过活,好不好?” 深情的倾诉,一字一句动人肺腑,然而听在冷于秋的耳中,一点一点浮起心头的竟是深深的无奈! 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了,可那又如何?事到如今,还能像以前一样么? 何况,这世上真有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么?若是,为何他躲了八年还是还是重新被卷到纷扰中来?楚行云,他还是这么天真呀! “你……”想让他放开自己,却不料已经有人先喊了出来:“放开他!”一阵劲风袭来,将楚行云逼退几步,紧接着一只大手将冷于秋带到一边,却是华举鹏杀到了。 “你是谁?” “你是谁?” 两人齐声发问,又同时住口,交错的目光中火花一闪,四周顿时充满了浓郁的火药味。 “本座华举鹏!”华举鹏的神情甚是倨傲,他已经可以猜出对方是谁了。一个辱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跟他争于秋?嘴角边扯开一丝冷笑。 华举鹏,魔教教主! “我易容成了冷于秋的模样,害死你父母,再嫁祸于他,全是奉教主之命离间你二人的关系。” 吴不知的话在耳边响起。这人才是罪魁祸首!楚行云又惊又怒,叫道:“于秋,就是他!一切都是——” 话未说完,已被一阵掌风打断。 “大胆狂徒,擅闯本教该当何罪?”华举鹏根本不容楚行云有说话的机会,抢上去又是一掌。楚行云想起这人即是杀父害母的兇手,哪里肯退让?两人顿时斗在一起。 一道人影迅速无比的插入两人之间,一掌挥退楚行云,转过身来不避不闪,直面华举鹏的掌风。但华举鹏哪里会伤他?一掌将要触及他的身体,又硬生生的收住。 冷于秋转向华举鹏:“我有话要对他说,行不行?”见他面露迟疑,又加了一句:“你可以在一边听。” 华举鹏一笑,退到一边。 “于秋?”于秋要跟他说什么?楚行云的心很慌,很不好的预感悄悄爬上心头。 冷于秋垂首想了想,涩然一笑:“我心里乱得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事到如今,你我真的还有话好说么?” 心中一痛:“你还在怨我,是么?” 想说不怨的,这些日子以来,本以为已经释怀了,可一见到他,心中的苦涩却又不断地涌上来,才知道这份伤痛已经深深扎在心里了。 第27页 “我不该怨你么?别人冤枉我,伤了我,我可以不在乎,反正我被人冤枉惯了,可是你不能!全天下的人都可以冤枉我,独你不能!”因为我连心都已经掏出来给你了呀! 美丽的眼中闪闪过深深的伤痛,看得楚行云心如刀绞,却找不出话来为自己辩解。 “你说过你要保护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你说得那么真,我竟傻傻的相信了。可是我没想到,就是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的人,亲手把剑刺入了我的身体!” 明明已经痊癒的伤口,此时却又剧痛难忍,冷于秋痛楚地闭上双眼。楚行云担心地上去扶他,却被他推开,过了好一会儿,他指着自己的心口继续说道:“你知道么?这里很痛,真得很痛!痛到我不能原谅你! “我不能原谅你对我的不信任 ,更不能原谅你的软弱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不会还有下一次!” “不会的!” “你用什么保证?你的誓言么?”他悽然的目光让楚行云情不自禁退了一步,“你当然可以再信誓旦旦地对我保证些什么,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印证一次了……我累了!” 真的累了,他其实比不上悬崖边的小花,也比不上古原上的野糙;他会累、会痛、会寂寞、会心碎。“我已经过够了漂泊的日子,只想找个安静的港湾好好的些一些,这些,你给得了我么?你扪心自问,你给得了我么?” 他转过身来,指着华举鹏:“可是他给得了!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你伤了我,我还是不能原谅你。然而这个人,我曾重重的伤了他,他却始终如一地待我,对于这样一份情意,我怎能不动心?从你刺我那一剑起,你我之间的情分便也被你亲手断送了,你走吧,免得自取其辱!” 于秋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他竟有些听不懂?楚行云直觉头脑昏昏沉沉,茫然的眼睛看向华举鹏。后者露出得意的微笑,炫耀似的搂住冷于秋,亲昵的在他耳边象是说些什么,冷于秋竟没有迴避。 楚行云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跌倒。长期的自我折磨,再加上长途跋涉,已经使他的身体濒临崩溃,全凭心中对冷于秋的一份执念才支撑到现在。 “于秋——”这一开口,喉间顿时涌上一股腥甜,在嘴角边溢了开去。 冷于秋嘆了口气:“你身子不好,还是赶紧离开,找个地方养伤去吧!” 这还是于秋么?以前的于秋虽总是骂自己,笑骂声中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情意,而现在他口气虽然温和,却透着决然的漠然。 不,这已经不是他的于秋了,即使看到他伤心吐血,眉头也不会皱一皱! 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真的是自取其辱么?胸中又一阵血气翻滚,又要吐血了么?吐干了才好。可是,不能在他们面前! 咬了咬牙:“你保重!” 毅然转身离去,却没注意到那一瞬间冷于秋眼中闪过的凄绝。 闪风吹着,吹得人心骨生寒。楚行云的身影已经过了铁索桥,消失在对面的山坳中。冷于秋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他消失的那一点上。 “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华举鹏正立在他身侧,为他挡住风。 “这人虽已和我恩断义绝,但总还有些情份,你放过他好不好?” 华举鹏眸光一闪:“小秋儿,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冷于秋侧头看他:“举鹏哥,我以前对你言听计从,是敬你,爱你,可并不是傻子。你的个性我还不知道么?我猜你早在下山的路上设下重重埋伏,是也不是?” 澄澈的目光中有着瞭然 ,华举鹏与他对视半晌,终于败下阵来:“来人!” 一名罗剎教徒应声而至。 “传下令去,放那姓楚的下山!”看了眼冷于秋,又道:“今后也不许伤他。” 那人领命去了。 “小秋儿,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 冷于秋不答,反而走到桥中心去了。山风吹他的长髮,轻舞飞扬,衣袂飘飘,更是衬得人飘逸如仙。 华举鹏痴痴地看着他:“小秋儿,你是我见到这世上最美的人,真的好美!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这世上除了你,我再不会爱别人了!” “是么?”冷于秋涩然一笑,轻声道:“你爱我,你是怎么爱我呢?你爱我所以要欺侮我,你爱我所以千方百计害我,让我走投无路?” 扬起脸,他冷笑:“你的爱重如泰山,我承受不起!” 华举鹏脸色骤变:“小秋儿,你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应该是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那时我化名入昊天堡,知道真相的只有楚行云和吴不知,楚行云不会害我和他父母,那就只剩下吴不知了,这道理就好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我本来一直奇怪,为何我的行踪罗剎教会知道得那么清楚?那是因为吴不知就是罗剎教的内应!是不是?”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凌厉,华举鹏忽然觉得自己象个被审的犯人。这才惊觉,八年过去,冷于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热情单纯的小秋儿了。 “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哎!小秋儿,你变了!” 冷于秋冷笑:“我变聪明了,是不是?这些日子我想到了很多,这才发现原来我即使离开了罗剎教,也没逃脱你的掌握!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大致想清楚了,不妨说一遍,你听听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深吸了一口气:“八年前我伤了你后离开,你并没有就此打算放过我。你养好了伤,或许还在你养伤之时,就已经定好了计划。你命人在中原武林大肆杀戮,然后嫁祸给我,你想逼得我走投无路,好乖乖的回到你的身边。可是你没想到,我居然躲了起来,任谁也无法找到。然而你并没有放弃,你命吴不知潜入中原,暗中打探我的消息,又把这个消息散布开来,引得各方人士抓我,一方面你想渔翁得利,另一方面你这时仍然想让我明白,你才是我唯一的依靠!我说的对不对?” 事到如今,想隐瞒已是无用,华举鹏嘆了口气:“不错,只是我没想他们居然让你受了伤,只好命吴不知带你到山中子那里去。” “只怕你更想不到的是,半路竟杀出了一个楚行云,而我竟然爱上了他!”提到这个名字,心里还是会痛,想起他吐血时的模样,多想上去扶他一把,可是不能!自己当时只要露出一点软化的意思,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华举鹏面露怒色:“哼,那个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对他全心全意?我听了这个消息,心想即使把你带回来,你的心还是在小子身上,有什么用!只好改变计划,设计杀他父母,好让你对他完全死心。你自己也看到了,那样一个软弱的东西,怎配得上你?” 口气一软:“小秋儿,你乖乖回到我身边,这世上只有我才能保护你,只有我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你还不明白么?” “明白,我当然明白了。”闭上眼睛,冷于秋笑得沉痛。这个毁掉自己一生的人,居然还在口口声声地说爱自己!多么可笑!“我明白了只要有你在的一天,我,还有我身边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有好日子过!”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到这里来?”他手指着渡桥,“这下面的铁索已经被我削断了,只有木板在上面支撑着,平时走的时候察觉不出,只要用力一震——” 他的脚用力一跺,板桥顿时轰然中裂! “小秋儿,你疯了么?” 华举鹏一惊,飞身想去拉住靠向崖边的断桥,手脚却被冷于秋牢牢地缠住! 华举鹏脸色惨变:“小秋儿,你——”,挣扎了几下文丝未动,终于长嘆一声,惨笑道:“罢了,罢了,能和你死在一起,夫復何求!” 冷于秋只觉身体箭一般的坠落,死亡就在脚下,这一刻心中竟是无比平静! 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死去的月儿,想到了山中子,想到了寒儿,最后还是想到了楚行云。 他会因自己的绝情而伤透了心吧?没关系的,情爱如烟,伤痛总有一天会淡去。就象自己虽然失去了月儿,有遇见了他一样。只希望他在找到幸福的时候,还能够记得:曾经有一个叫冷于秋的人,曾经与他有过一段过往。 如果他能谅解,就记住自己的好;如果不能谅解,即使是恨,也不要把他这个人忘掉! 风在耳边掠过,隐隐似乎听见有人在唿唤的他的名字。 那么遥远,似在天涯;又那么真切,似在耳边。 是他么? 情不自禁露出一丝微笑的同时,眼泪也滑落了下来。 楚行云伏在树干上,鲜血不停从嘴边溢出。 冷于秋的声音象魔咒一样迴荡在耳边:从你刺我那一剑起,你我之间的情分便也被你亲手断送了,你走吧,免得自取其辱! 于秋,于秋,你怎能如此绝情? 心痛,痛彻心肺。“哇”的一声,又一大口鲜血吐出。 随着这一口血,心突然变得清明。 不对!于秋不会如此对他,不会! 跌跌撞撞的跑回去,正看见那渡桥从中断裂,相互纠缠的两个人跌落下去。 心跳,停止了。 “于秋!”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迴荡在山涧之中,久久不散。 第三十九章 “咦?这里什么时候新起了座坟?昨天看时还没有咧!” 天阴沉沉的,山脚下,远离大道的丛林中,一座孤零零的坟茔矗立在那里,坟头上的黄土未干,显然这座坟新修不久。 一个樵夫打扮的青年站在坟前,正喃喃自语,心里着实奇怪:这荒山野岭远离人烟的地方,谁家会把坟建在这呢? “冷于……于……”他想念念墓碑上的名字,可惜肚里墨水实在有限,“于什么呀?怎么叫这么怪的名字?” “是冷于秋!” 略带不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他一跳:“谁?啊!” 后面这一声惊唿,却是因为他已回头见到了搭腔的人。这真是一个“人”吗?“人”哪有长得这么美的?那样一身白衣,那样一张脸,比画上的仙女还要美得多! “你……你是什么人?”心里一紧张,说话也结巴起来。 “我?嗯,我叫冷于秋。” 第28页 “冷于秋,冷于秋……”青年樵夫自言自语的念了两遍,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看看墓碑,再看看眼前美得不像话的白衣人,“你……你……你……啊!” 随着这一声惨叫,他的人也跳了起来,转过身来撒腿就跑,活象后面有鬼追似的。 “于秋,你又捉弄人了!”一声轻嘆,身着青衫的青年从暗处走出,立在白衣人的身后。他的脸上微有病容,但一双眸子神采奕奕,尤其停在白衣人身上时更是发了光。他虽然对白衣人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脸上却始终带着溺宠的温柔。 冷于秋白了他一眼:“哼!我哪里捉弄他了?这碑上的名字不是冷于秋么?我不叫冷于秋么?别忘了,上面的字可是你写的!” 楚行云解释道:“人人都道你已经与魔教教主同归于尽,立下这碑可以为咱们省下许多麻烦。从此以后,冷于秋这人不復存在,所有的恩怨也随之一笔勾销,岂不甚好?” “我知道。” “那你还……” “我无聊呀。” “你呀。”楚行云苦笑着摇头,看了眼那石碑,尽管知道那是假的,可看到“冷于秋之墓”时心里还是情不自禁的一颤,感到莫名其妙的后怕,轻轻一嘆:“那天我赶到悬崖边上,看到你掉落下去,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还好你没死!” 想起那时的惨烈,冷于秋也情不自禁嘆息:“我当时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只想他既然到死不会放过我,干脆同归于尽好了。却没想到,他居然放了手,还我把抛上了山崖。” 华举鹏最后在他耳边说的话还那么清晰:小秋儿,我决定放了你了,记得,是你欠我的! 两人之间到底谁欠谁?现在已经理不清楚了。如果有可能,冷于秋到是情愿同他一起掉下去,为两人之间的恩怨画下句点。 “于秋,你恨他么?” “我……不知道。他教我武功,照顾了我十几年,我是将他当作自己的父兄一般,可同时他也毁了我一生!我们之间的恩怨说也说不清楚,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我对他是敬、是爱,还是恨!” 楚行云沉默半晌,轻声道:“照理说他害死了我爹娘,我和他仇深似海,理所当然的应该很他,可我现在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得到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想再找回来又用错了方法,机关算尽,到最后却落得一场空。” “你呀,是个烂好人,害死你爹娘,那个吴不知也有份,你却还是放了他。” 楚行云嘆了口气:“他手无寸铁站在我面前领死,我又怎能下手?他既已有悔悟之心,让他活着忏悔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何况若不是他坦诚一切,你我之间的误会又怎能得以解开?我甚至有些感激他,还有华举鹏,若不是他临死前的一点善念,我就再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他看向冷于秋,眼中有着露骨的情意,可冷于秋却似无动于衷,板起了脸:“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别忘了,我说得很清楚,你我之间已经恩断义绝了。” 这次楚行云却没有因他的话而却步,柔声问:“于秋,我一直想问你,你说你爱上了华举鹏,为何又要与他同归于尽?” 冷于秋脸色变了变:“与你无关!” “他对你那么好,即使你不爱他,也可先稳住了他再慢慢脱身,为何定要走这一条绝路?因为你顾念着我!你怕只要他活着的一天,就不会放过我,是不是?” 不愿与他眸光相对,冷于秋偏过头,声音还是冷冷的,却不难听出其中的软化:“你定要自作多情、愿意这么想也随你!” “于秋!”楚行云把他拥进怀里,止不住满心的感动:他的于秋呀,还是这么别扭,别扭得可亲可爱!“你对我的情意,我想我就是作牛作马也还不清!” “那你就作牛作马呀!”冷于秋仍是板着脸,“别吹牛了,牛会耕田你会么?马会拉车你会么?我看你做一只烦人的苍蝇还差不多!” “那好,我就是一只烦人的苍蝇,你到东,我就跟你到东,你往西我也跟你往西,在你身边烦着你,让你甩也甩不掉!” “无赖!”冷于秋哼了一声,双臂一用力,将楚行云的手的震开,“你想跟着我?哼,你有这个本是么?”飞身跃上了树梢。等到楚行云也跃上去时,他早已跳到了另一棵树上。 两人就这样一个走,一个追,在这树林中高来高去地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忽然之间,楚行云一声惊唿,从树上掉落了下来。 “你怎么了?身子还没好充什么英雄!”冷于秋冲到他身边,噼头就是一阵臭骂,然而不管再怎么掩饰,早已被那一脸关切出卖了所有心思。 忍住胸中翻滚的血气,楚行云微微一笑:“于秋,我就知道你嘴里无论说得多么硬,其实心里是最软、最好的。” “傻瓜!”冷于秋背过身去,“还当你真要死了,原来是装蒜!”一边说一边迳自走开,只是这一回却不再跳到树上去了,步子也慢了许多。 “于秋,咱们要去哪里?” “谁跟你是‘咱们’?” “那好,你要去哪里?” “先去山中子那里,把寒儿接回来。” “然后呢?” “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过太平日子!” “真有那样的地方么?” “只要一直不停的找下去,总会找到的。” 堆积在天空厚厚的云,不知从何时起,正在渐渐的散开—— 太阳……出来了! ——全文完—— 第四十章 番外——独白 人说“三尺之上有神明”,可是我不信,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所谓神明只不过是弱者自愚愚人的把戏罢了。 我不信神明,我只信我自己。 我的父亲是个本分的镖师,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人死了更是不值一提,剩下孤儿寡母更是悽惨。但我从来不怨,世态有炎凉,人情分冷暖,岂独我一家? 我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个教训:人活着,就要活出个名堂来,哪怕不择手段。 我加入了罗剎教,江湖上人人称他们“魔教”,避之如蛇蝎。但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他们才能让我实现愿望。 那时的魔教似乎刚刚经歷了一场极大的变动,许多教中的元老都被杀或被逐,所以吸收进了很多新人。事件的始末我没有打听,也不在乎——在这种地方,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教主好像很看重我,亲自教我武功,还把我提到了堂主的位置,然后,他把一件秘密任务交给了我。 为此,我又重新回到了中原武林。 在这里,我的名字是“吴不知”,身份是专靠出卖情报为生的江湖混混,我做得很成功——有魔教专门情报网为我搜集情报,做个“万事通”又有何难? 我的任务是找一个叫冷于秋的人,听说他以前是魔教的叛徒,老教主就是被他害死了,现在不知道隐居在哪里。我不明白,为何要浪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去找这样一个人,他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不是吗?而教主,以我看来,并不是一个傻到会为了仇恨而大费周章的人。 教主让我做我就去做,不明白的事,我从来不问。我想这大概就是教主看重我的理由。 我至今记得那一天,西湖边上,我一次看到那个人。 当时我正在同一个买主讨价还价,他从我们身边走过,一脸的厌恶。 我知道他是昊天堡的少堡主,也知道昊天堡的江湖地位,当然也知道这种世家子弟向来都是眼高于顶的。嘿嘿,他看不起我,焉知我又看得起他?若没有家族的荫庇,他楚少爷未必便如我吴不知! 我带着一种恶意的嫉妒心情,等着看他被人打得灰头土脸的那一天。 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在湖边玩水的小孩不慎失足,只能听见他在水里扑通的声音以及岸上惊慌的母亲的哀求。 那声音,魔音一般迷惑了我的心神,让我记起去世的母亲。什么也没想,就这么跃入湖中,直到呛了几口水,才记起自己是不会水的。 昏昏沉沉的,有人把我拖上了岸,清醒时,先对上了那个人大大的笑脸。那时阳光好刺眼,我赶忙又把眼睛闭上。 他问说:“兄台,贵姓?” 他贊我:“急人之难,是真壮士。” 他求我:“在下仰慕吴兄的为人,教个朋友如何?” 呵呵,你这样就知道我的为人了?真是个单纯的傢伙! 不否认,最初同他相交是怀着一种戏弄的心理,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将名门世家子弟玩弄于掌故之上。 跟他在一起,自然会认识不少本不屑于认识我的人。人人都在巴结他,看我的眼神则是奇怪:楚大少爷怎会结交了这样一个混混? 只有一个不省事的金刀门的什么章门主直言不讳,说与我一起有失身份。本来也是如此,但这位大少爷却脸色一沉:“这位吴兄是楚某的朋友,阁下既然看不起我二人,就告辞了。” 然后我就被他拉出了门,回头看一眼章某人又急又羞涨红的脸,心里头暗笑不已。 虽然我认为这个楚大少爷实在是不会做人,但不能不承认,他拂袖而去的模样真是——潇洒! 再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冷于秋,但教主并未要我及时将人带回,他布了一个局,很多人都被牵在局内,包括……楚行云。 我冷眼旁观,看他在网中越陷越深,我告诉自己:世上哪有什么朋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可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悸,他诚恳信任的目光让我有一种无所遁行的感觉…… “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值得依託的朋友!” “不错。吴兄或许认为那是丑事,但在我看来,这才急人之难的真汉子!当时我就对自己说,这样的人我无论如何也要结识一番!” “……这样的人,我怎能信不过呢?” 天真,楚行云,你真是天真!居然会信任我这种人! 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别这样信任我!你让我,不知所措! 最后一次任务,我没有亲手杀死楚维名,想起那个一脸至诚的青年,我知道,我的手软了,我的胆寒了。 第29页 我逃走了。 我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着滔天巨变,知道那个信任我的青年正面在面临怎样的痛苦。而我,只能躲起来。 没有得到多少清静,我遇袭了,袭击我的是我原先的同伴。 “狡兔死,走狗烹”,何况还是不听话的走狗? 我侥倖逃出,但清楚的知道事情并没有完——魔教想要杀的人,绝没有倖免的可能。 我忽然想去做一件事,一件我早就该去做的事。 ——我去了昊天堡,又见到了他。然而再见到他的时候,我却几乎认不出他了。我简直没有办法把眼前的人与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联繫起来。 我说了早应该说出的话。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是不对,可是我看见他死灰色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希望的光芒。 这样就足够了。 以后事情我只能从纷扰的江湖传言中听取个大概。有人说,楚行云后来独闯魔教,与魔教教主,以及杀他父母的冷于秋同同归于尽;也有人说,楚堡主的死原是昊天堡定下的一计,效仿当年荆柯刺秦王,不惜一切代价剷除魔教;更有甚者,说这三人之间根本关系暧昧,原是情人间的争风吃醋……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而真相如何,却只有那三人自己才知道了。 无论如何,教主是死了,千真万确。楚行云和冷于秋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再见到过他们。我曾偷偷祈求神明,但神明似乎都没有听见。 魔教失了教主,群龙无首,被武林正派大举围攻,兵败如山倒,从此一蹶不振。中原武林终于迎来了暂时的平静。 转眼间已经过了两年,人性健忘,当年那些轰轰烈烈的人物已经从人们的脑海中淡去,就连魔教,也不復再被提及。 我仍在江湖中打转,没有人追杀的日子很轻松,我忽然觉得自己以前汲汲于名利的样子实在可笑。千古虚名,不如樽前一醉,这是一种解脱还是一种沉沦我自己也不清楚。 喝醉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青年,和风暖洋洋的,总觉得象他在对我笑。 “掌柜,给我两坛上好的女儿红,要快。” 这声音好熟悉,好像……呵呵,看来我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楚叔叔,好了没有,我爹在外面都等急了,你小心他回去又闹你。” “好了,好了,寒儿别催,你爹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依我说,都是因为你老是让着他,嘻嘻,这叫自作自受。” “这孩子……” 随着下楼的脚步声,两人交谈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却已经僵硬着不能动了。 是他,是他! 从身旁的竹帘子望出去,我看见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来到门前停着的一辆马车前。 然后,车帘掀开,一张绝美的脸孔探出来,一脸不耐的向青年抱怨,青年却只是溺宠的笑着,明亮的眼中似乎便只剩下他一人,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哄得他笑了。 两人亲昵的姿态,叫一旁的众人又慕又妒。 我看见青年扶那孩子上了车,然后自己坐在了赶车的位置上,马鞭在手中一扬—— 我听见那车轱辘辘的离开。 我忽然挣扎着站起来,冲出窗外! “啊呀!有人跳楼了!” “干什么,那是二楼!” “喝多了吧!” 是的,这些年我的确是喝得太多,所以只能够象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眼睁睁看那车子绝尘而去。 雾气模煳了双眼,我忽然想哭,感动得想哭! 这些年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 愿神明保佑他们!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