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江山,一晌贪欢——词帝李煜的悲情人生》 第1页 [史学研究] 《无限江山,一晌贪欢——词帝李煜的悲情人生(出书版)》作者:木溪【完结】 编辑推荐 他有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关于国家命运,关于儿女情长,关于做一个帝王还是做一个诗人,诸般种种,千头万绪,总是不能遂人心愿。然生命本就是如此玄妙,有阴晴圆缺,一如人间生离死别无常聚散;还有阴差阳错,一如他捧着一颗诗人的心,偏偏又被註定了帝王的宿命。 人的情感,本来就不是清水一潭,或许正是其中点滴浑浊不清,才更让人按捺不住窥探的欲望。关于李煜人生的种种,细节多有佚失,又有千年风霜相隔,真实面目实难还原,唯有从其诗词与倖存史册中寻找蛛丝马迹。解读李煜,却不奢求能读懂他。那些看不清的风景,时常会给人意外的惊喜。 内容推荐 本书为散文体传记,以丰富的歷史知识为背景,以李煜的词为 脉络,运用散文化笔法点评、赏析,进行个性化、情感化解读, 展开李煜悲情的传奇人生。 作者简介 木溪:迷恋漂亮的字迹、纤细的手指、美丽的人,喜欢艷阳、流水和让人舒服的声音。典当文字,换一段不期而遇的梦。着有《愿时光清浅,许你安然:李清照的词与情》。 ================= 前言 浮华过后成词帝 “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清代袁枚曾援引《南唐杂咏》中的诗句如此评价李煜。当我对他的认识只局限于《虞美人》《相见欢》等寥寥几阕后期词篇时,曾对袁枚的评价深以为然。 彼时,那个浸润着一身江南烟雨的男子,仿佛就在眼前。他目有双瞳,这本是圣贤面相,但却不见威严,文人的细腻情思和赤子情怀倒更令人瞩目。因早已向北宋臣服示好,他不穿黄袍着紫衣,开口便是千古幽怨和泣血之殇。声声泣,声声哀,愁更深,怨更甚。不加掩饰的故国之思,触怒了宋太宗,于是,沉醉在统一天下的荣耀里的高傲统治者,赐一壶毒酒,就把这位昔日的南唐国主,葬送在北方苦寒地。 常对此耿耿于怀,觉得若非为君王身份所累,他的生命断不会止于四十二岁的盛年。若没有英年早逝,又会有多少词章传世。李煜说:“天教心愿与身违。”念及此,只觉得登基为君,乃是他悲剧命运的肇始。 然而年龄渐长,阅历日深,尤其又窥见他笙箫醉梦的前半生,对他的认知才逐渐清晰起来。李煜早期,“寻春须是先春早”,贪恋及时行乐;“踏马蹄清夜月”,有大周后缱绻相随;“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有小周后画堂幽会;有美人“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香艷风情,又有“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奢华享受。他用华美温婉的文字,咏出一首宫廷欢乐颂,诉说着未经事的贵族青年那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细腻心思。 一路循着他生命的脉络,从少年、青年到壮年,才知他是如何把浅唱低吟、浓词艷曲换做深沉哀鸣。南唐的江河日下,让他饱尝兄弟分离之苦,开始生出“离恨恰如春草”的不绝愁绪;国破辞庙的悲剧,令他的视野越过浮华奢靡的宫廷生活,词中才开始有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开阔。 由高处坠至谷底的体验,让他的词渐渐摆脱花间词的靡丽。王国维先生认为“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是李煜把“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若没有经受这番身世巨变,李煜或许便不会有这样大起大落的生命体验,后人便难见他在亡国后一句句愁如春水向东流的动人长嘆。 南唐亡国后,昔日风流青年逐渐展露沧桑之颜。岁月如刀,催人老去,而催得李煜老去的又何止逝去的光阴,还有“天上人间”的巨大落差——登基时,他受了众臣子三拜九叩的大礼,然而明德楼下,身为俘虏的他却不得不向宋主叩首,还要谢恩。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浮华早已逝去,汴京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就是他这个“违命侯”的府邸,终日门庭冷落;小周后被召入北宋宫廷,被迫服侍宋太宗,李煜只能装作不知……面沧桑,心更甚,年轻时的亡妻丧子之痛,也未曾让他沉痛至斯。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倘若命运可以自己选择,李煜或许更愿意做个富贵闲人,只把绝代风华示于他所钟爱的自然风物、诗词曲赋。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或许正是因为残酷的权力斗争毁掉了他的南唐,李煜才能成为“词中帝王”。尽管在李煜身后,这美誉才姗姗来迟,又或许这种虚名并不足以治癒他的伤痛,权当安慰了为他伤心的后人。 李煜本人未能如其词一样,获得压倒性的颂扬和赞赏,后人对他的评价甚至有很多矛盾之处。最受人非议的,莫过于他治国的无能以及向宋朝步步妥协的懦弱,但懦弱如他,又在囚徒生涯不顾声闻于外而高唿故国之思。关于他和大周后、小周后之间的纷乱纠缠,也常常令人难辨其情真情假:他与大周后情深意笃,娥皇亡故后,他不顾帝王身份自称“鳏夫”而写悼文;但在妻子病重时,他又与妻妹偷情于画堂南畔,其香艷旖旎,使人心醉又令人心凉…… 第2页 人的情感,本来就不是清水一潭,或许正是其中点滴浑浊不清,才更让人按捺不住窥探的欲望。关于他人生的种种,细节多有佚失,又有千年风霜相隔,真实面目实难还原,唯有从其诗词与倖存史册中寻找蛛丝马迹。解读李煜,却不奢求能读懂他。那些看不清的风景,时常会给人意外的惊喜。 第一章 贪欢享乐,见帝王风流 温柔乡富贵地,却非英雄冢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熘,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浣溪沙 红日金炉,玉楼碧阙,佳人美酒,无不透露出李煜帝王生活的些许痕迹。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皆是些缠绵缱绻、显贵荣华的风景。这枕温柔乡,这片富贵地,曾摄过才子的魂魄,缠过词人的心田,再以后遭遇国破家亡,帝王仓皇辞庙,甚至沦为赵氏兄弟的囚徒,千般万般,皆由此起。 很多人说,承袭帝位非李煜所愿。由是出发,无数拥趸以“天教心愿与身违”诉说着李煜生于帝王家的无奈,将登基为帝的荣耀一刻,生生掰扯成了才子悲剧命运的源头。倘若他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风流如他、才情如他,那一双眼睛定然像微风过的湖面,时而荡漾起一抹碧水的青光,时而暗淡出一片夜空的清寂。这样的男子,世人皆盼着他能有个快活且圆满的人生。 心有愿,但天不遂。歷史与命运,屡屡与人们的愿景开些弔诡的玩笑,便让词客坐了皇位,又让君主成了俘虏。 清朝的第一位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便是被这命运玩弄的棋子之一。顺治帝六岁登基,十四岁亲政,仅这两个数字,已足够让人刮目相看。据正史记载,这位少年天子崩于天花。然而诸多野史,都称他后来看破红尘、厌倦宫闱,最终在五台山出家。 和这桩不见于正史的奇闻一起流传民间的,还有一首《归山词》,其中有这么几句自白: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相传此诗见于五台山善财洞上院正殿的山墙上。康熙帝命人拓印,带回京城请孝庄太皇太后鑑别。这位在宫廷斗争的血雨腥风中很少落泪的老妪红了眼圈,颤巍巍地点头,认定笔迹确实出于她那抛却万里江山的儿子。 《归山词》是否是顺治亲作,歷来争论不止。然二百余言,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同一宗遗憾——事与愿违。 后人多说,继承大统,这本就与顺治的心愿相违,也和李煜的心志相悖。他们隔着千年的凄风苦雨,都成为被皇权羁缚的可怜俘虏。 公元961年,二十五岁的李煜子承父业,成为南唐的统治者。因为兵败,当时的南唐已取消帝号,沦为后周的附庸。李煜继位不久,即向代周建宋的赵匡胤大量纳贡,并亲笔写了封言辞谦卑的表文,表示愿意恪守臣道。 若观时局,李煜这番举动或可称是不能不为;倘论骨气,则是人未举步但膝骨已弯。 先读顺治的《归山词》,再吟李煜的《浣溪沙》,勐然惊觉,或许,自作多情的后人,大多误读了李煜。多情如他,即使亡国后,也未像顺治这般发出过“为何生在帝王家”的感慨。 这位南唐君王的生活,自有一番绮丽光景。 红日升,已有三丈之高。大殿里,太监和宫女们忙着朝金炉里添加炭火。侍者往来不绝,连地上的红毯都被踏出了褶皱。善舞的美丽宫人,随着舞曲翩飞似蝶,跳到用情处,束髮的金钗沿着光滑的青丝坠落。 或是因那缭绕不去的香气,或是因宫人曼妙的舞姿,或是因舞者那柔顺乌黑的长髮,或者只是因为美酒,置身其中的李煜有了些许醉意。他随手摘下一朵鲜花,希望能藉此醒酒。恰在此时,其他宫殿里的音乐缥缈传来,先入君王耳,再绕君王心。 宋代的陈善在《扪虱新话》中有言:“帝王文章,自有一股富贵气象。”李煜词中这一番尊荣至极,又怎“富贵”二字了得? 炉是黄金铸成,虽然贵重,却不及用炭之讲究。香兽这种用炭,并非寻常人能用。最初使用香兽为炭的是晋朝羊琇。据《晋书·羊琇传》记载:“琇性豪侈,费用无復齐限,而屑炭和作兽形以温酒。洛下豪贵,咸竞效之。”李煜学不来羊琇的智勇,已是可悲,又竭力效其奢侈,更加可嘆。 红日高过三丈,皇帝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接见大臣,更未思索国家命运百姓祸福,反而沉醉在歌舞美酒中,日日以谱新曲、做新词、制新舞为乐,实在让人忍不住怨之恼之。 若非一国之君,李煜自然无法把风流才子的奢华迷梦变成现实。宋代李颀在《古今诗话》说:“诗源于心,贫富愁乐、皆系其情。”此语可视为《浣溪沙》一词的註脚——做着太平天子的李煜,有着由衷的快乐和满足。 他曾沉醉于那温柔乡、富贵地,待到想从中抽身而出时,则是怕那温柔乡终会成为英雄冢。乱世出英雄,当赵匡胤厉兵秣马准备一统天下时,不识干戈的李煜有成为英雄的机遇,却没有成为英雄的雄心。他早已在醉舞狂欢、夜夜笙歌的欢愉中大醉,在金炉红毯的奢华中迷失。 第3页 和他一同迷失的,还有整个南唐朝廷。 《资治通鑑》有言曰:“楚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吴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说的是上行下效之害。可惜李煜早生了些年头,无缘得见司马光对君主的劝谏。正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整个南唐朝廷被诗词和歌舞笼罩,文人无谋,武士无志,表面繁华至极,背后隐忧重重。 故而,小小南唐的旖旎宫廷,算不得是英雄冢。 在那些歌舞昇平的年华里,李煜对皇位甘之如饴。他贪恋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能带来的诸多特权,并选择对帝王的责任置之不理。难怪史书评价他:“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 才子李煜掌舵南唐,或许是他的不幸。然与之相比,南唐子民却更加不幸。当他在大好晨光里逗弄佳人、拈花听鼓的时候,赵氏的兵卒已磨刀霍霍。 有人或许要为李煜辩解:不恤政事不上早朝,李煜并非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向前追溯二百年,便有唐玄宗有过之而无不及。诗人白居易的一首《长恨歌》,揭了这位帝王的短: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早已烂熟。李隆基与李煜这两位君王,同样“不早朝”,同样夜以继日沉溺于政务之外,同样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安史之乱起,六军不发,唐玄宗眼睁睁地看着宠妃“宛转娥眉马前死”,却“掩面救不得”,只落得“此恨绵绵无绝期”。爱情支离破碎,盛唐也随之一併成了说书人嘴里的往事。 帝国在玄宗手中由盛转衰,相较而言,李煜则失去的更多。当他手擎白幡向宋军投降时,不仅失去了“三千里山河”和深爱的女人,还有为君的尊严、为人的自由。 歷史不止一次证明,不管是因为女人,还是因为其他和朝政不相关的兴趣,但凡荒废政务者,大多会被歷史荒废,成为一卷汗青中灰暗的一笔。 后人说唐玄宗是被女人所误,其实,这位“开元盛世”的开创者,只不过是把自己从“应做”之事中解脱出来,放纵任性地投入到“想做”的事情里。他是被放纵吞噬的。 李煜则与他不同。享乐是人之天性,而奋发图强则需后天磨砺。李煜被极具文人气质的父亲教育长大,在他为一首词的韵脚紧锁眉头时,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去做好一个皇帝。他是被无知戕害的。 他懵懂无知地过着他理想的生活。这种红日升而不起,佳人舞而心醉的日子,被斥为奢靡无度,或许能够和杜甫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相对照,成为极乐与地狱的范本。然而,很多人像明代文学家杨升庵一样,疾言厉色地“讥其忒富贵耶”,但论词章,又贊其豪华妍丽,甚至引为“绝唱”。 帝王的狂欢不是一日,也不是一夜,而是夜以继日;宫殿里的宴乐,不在一处,而在多处,甚至,整个宫廷都迷失在了箫鼓齐奏的歌舞昇平里。词里前后唿应,帝王生活之放纵无度,可见一斑。 日头是红灿灿的,兽炭是带着薰香的;箫鼓一曲曲,荡漾了心神;美酒一樽樽,已染醉了灵魂。李煜眼中的宫廷生活,说得文雅些,恰似一桌色美香浓味鲜的珍馐美馔。先哲们说尽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可嘆李煜却不懂。 值此美景,面对佳人,耳闻仙乐,不沉醉,难;抽身而退,更难。 难怪李煜醉了。 寂寞宫廷里的奢侈爱情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玉楼春 有一种美丽叫天生丽质,有一种俗气叫浓妆艷抹。那不施粉黛、肌肤嫩白如雪的美人儿,在鱼贯而入的嫔妃和宫女的簇拥下,愈发显得高贵脱俗。 她,便是李煜的髮妻大周后。 后宫佳丽三千,唯独她,不需靠脂粉讨得君王的垂青。把她和李煜牵在一起的那根红线,名曰爱情。在与权势难脱干系的寂寞宫廷里,爱情是件奢侈品。便是李煜和大周后最初的结合,多少也沾了些权力的影子。 那一年,她十九岁,他十八岁,一个是开国功臣之女,一个是当今君王的血脉,年龄相若,门户相当,君父指婚,不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能也不敢摇头。 之后,爱情的种子在两个年轻人心头迅速发芽并茁壮成长。这金风玉露相逢的欢愉,源自她仰慕他学富五车,他爱她秀美多才。青春易逝,容颜易老,才情却在岁月的踽踽前行中,积淀成了一种醉人的气质。 大周后就是拥有这种醉人气质的女人。十八叠《霓裳羽衣曲》,是她给李煜的莫大惊喜。 在《霓裳羽衣曲》奏响南唐深宫前,这乐曲显现的是一代帝王的大手笔。开元年间,河西节度使杨敬忠把此曲献给唐玄宗,精通音律、恨不能投身梨园的玄宗亲自润律,使之成为唐代舞曲的集大成之作。 后来,白居易曾作《霓裳羽衣歌》,伴舞者颜如玉、貌倾城,裙色如虹,丝帔如霞,以黄金珊瑚做配饰,闻乐而舞,则长袖翩翩似风中弱柳,裙带飘飘如天边流云;乐曲曼妙,百转千回,此一刻如白雪簌簌落地之音,突然间声若游龙,到高潮处,“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第4页 安史之乱后,又经五代十国的动盪,这首名曲也被歷史尘埃埋葬,只留下白居易的残歌,撩拨后来者的心弦。 李煜有幸得到了残谱。他本是书、画、词、曲无一不通的全才,不过,对于音乐,他比“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的大周后还是略逊一筹。据《南唐书》记载,大周后破解并重造了这首古曲,留佳音,去淫繁,用一把琵琶,弹奏出了清越可听的新声。 在改造《霓裳羽衣曲》的过程中,大周后曾修改原曲中节奏缓慢之处,使新曲更加欢快。因有悖于尾声渐缓的传统,新曲并没有被所有人接受,甚至有人称之为淫曲。大臣徐铉甚至为此作了一首诗,影射其为亡国之音:清商一曲远人行,桃叶津头月正明。 此是开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别离声。 徐铉一定没料到,此后不多年,一语竟成谶。 早在唐朝盛极而衰时,《霓裳羽衣曲》就被视作亡国之音。制成此曲三十多年后,安禄山起兵造反,玄宗丢了长安,曲谱也消失无踪。再到南唐,新曲不过在宫苑内响了二十载,江山变色,李煜将曲谱付之一炬。 因君王喜爱,杨贵妃和大周后都曾组织宫人排练舞蹈,惹得君王心醉神迷,无心国事,这也是后人称她们为“祸水”的一条罪证。没有人去想,她们不过是女人,当岁月在她们姣好的容颜上烙下印记时,还有正值豆蔻的莺莺燕燕时刻环绕君侧,大周后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抓住情郎的心。 当一叠曲罢,笙箫已停,听曲的人却还沉浸在水云仙乡,是在仙境中迷了路,还是邂逅了暂离天宫的仙女?恐怕只有听曲的人,才能知晓吧。不多时,下一叠舞曲又响起,如云的美女抛开拘谨,翩翩起舞,如在花间穿梭的蝴蝶,婀娜多姿,妩媚妖娆。 每叠曲罢,绕樑之余音尚在,新一叠又已开始。十八叠奏罢,听者已不知身在仙境还是凡尘。 曲得新生,舞更销魂。“重按霓裳歌遍彻”,李煜也藉此向大周后倾诉爱慕,握着她的纤纤素手,欣赏着人间天籁,还有眼波流转,眉间情浓。 南唐宫廷内的《霓裳羽衣曲》,印证着大周后的才情,也见证着她和李煜的爱情。曲罢再奏,舞罢从头,日日夜夜不停息,唯有你侬我侬。 人婀娜、曲勾魂、爱情润人心。忽一阵风至,夹杂着春日的温润气息和阵阵香泽,直把人吹得肢体舒爽、春心荡漾。李煜早已沉醉不能自拔,此番又被撩拨心性,顾不得君王威仪,忘情地和着拍子,敲击栏杆,还不忘问一句:“香气何来?” 李煜果真是醉了。否则他怎会忘记,宫中的主香女一职乃他亲设,她们不时在宫中遍洒百合花的粉屑,让江南温柔的风,把香气带到深宫里的每个角落。这大概是明知故问,不然,他实在无法表达,这恰到好处的香气究竟带来了多大的惊喜。 谁说春风不解风情?撩人暖风,已让帝王喜不自胜。 曲终舞罢已不知何时,该回寝宫安歇了。李煜不忘嘱咐:“不必掌灯,莫辜负了这朗朗晴空和如玉圆月,我且骑马而归吧。” 踏月而归,良辰已足够醉人,又有大周后这如花美眷相伴,可谓乐事。 歷代文人骚客向来偏爱月这一意象。但凡明月出现处,必与朗朗干坤相关联,容不得藏污纳垢之事。所以,一直觉得,踏月的男子,都带着股仙气儿。古龙笔下就有这样一位妙人儿: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嚮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盗帅楚留香欲窃金伴花的白玉美人,没有遮遮掩掩的踩点打探,而是大大方方地先向对方递了这样一封书信。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就这样先声夺人地出场了。偷盗并非雅事,然而,他却“踏月来取”,那皎洁月光下的倜傥身影更显颀长,不惹风霜的面容更显俊朗,以至于让人把是非抛诸脑后,对这踏月而来的翩翩公子心神往之。 同样骑马踏月,帝王李煜又有了不同的风姿。 既为君王,又在深宫,彼时的李煜,应该是黄袍加身,策马徐行;大周后或骑马相伴身侧,或乘轿紧紧跟随;宫人侍女列队相随。 夜深人静,脚步声和着马蹄声,踢踢踏踏的节奏,便与李煜和大周后的心跳共振。 然而,窃以为白色才能衬出李煜的气质。月色下,他着一袭白袍,色如玉之温润,质有纱之飘逸,不染凡尘。微风袭来,衣袂飘飘。黄色则过于霸道,在柔和月光下略显突兀,就如皇位之于李煜,格格不入。 在这金雕玉砌、奢华得几乎失了人间烟火的深宫里,李煜险些就成了一个只知醉生梦死、追求享乐的君王。纵使他生着潘安貌,胸怀司马相如之才,也距离“风华绝代”四字有些距离。幸而,纸醉金迷并未让他完全丧失本真,享尽繁华热闹以后,他还有携美踏月的雅兴。 这一幕“马蹄清月夜”,如诗如画,富丽中见出清雅。 回到寝宫,李煜便作了这首《玉楼春》,初稿中“临风谁更飘香屑”一句本为“临春谁更飘香屑”。他将纸笺拿给大周后看,大周后说,上下两阕均有“春”字,不妥,不如改为“临风”。如此,既避免了重字,还与“飘”字相衬,更见动态之美。李煜连声贊好,欣然改之。 第5页 李煜和大周后,是君臣、是夫妻,还是知己。若无大周后,则《霓裳羽衣曲》难復,《玉楼春》难成。佳人不必在深谷,这位陪李煜临风醉、踏月行的皇后,不只是李煜一人眼中的佳人。 很难说,在这场宫廷欢乐颂中,他与她,谁风华更胜? 及时行乐,恐欢愉难久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子夜歌 寒冬甫过,北风裹挟着黄沙席捲而来,辽阔的中原大地呈现出沧桑美感。赵匡胤所在的开封城内,春寒依旧,皇宫内苑,也只有点点寒梅,俏立枝头。 开封城还在倒春寒时,赵匡胤视线不及但眼线遍布的金陵城内,已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梅花满树堆粉、迎春枝头闹春、海棠似点点胭脂、杜鹃傲然绽放、桃花风中飘香……像有一阵鼓点催开百花,它们赶着花期络绎而来,把金陵的春天装点得闹闹腾腾,开封之春也因此更加寂寞。此情此景,让赵匡胤怎能不对南唐的土地垂涎三尺? 李煜只看到了“禁苑春归晚”;赵匡胤看到的,则是整个南唐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盎然春光。高度决定了他们的视野,而视野,又决定了他们后半生的高度。 忙于禁苑寻春的李煜,可能一生也未能通晓此理。 寻春之事,歷代文人雅士都在做,可惜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于他们而言,春天总是太短,还没来得及抓住它的尾巴,酷夏就已来临。 春日短暂需及时行乐,紧迫感袭来,遣词造句一向精緻的李煜,竟也来不及细细琢磨,仔细修饰,只招唿左右宫人道:“在春天到来前,便要做好寻访春天的准备;在百花盛放前,不妨先安排好赏花的活动。”语毕,他匆匆而去,唯恐错过了美好春天的一瞬。 这样通俗的开篇,却一直为后人津津乐道。清代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着》中有过评价:“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这首《子夜歌》,就如王昭君和西施不施粉黛的模样,素面朝天,却于率真中见出真性情。 上阕开篇,隐约有几分唐诗《金缕衣》的影子: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花落只在转瞬间,令杜秋娘想到应“惜取少年时”,但李煜想到的,则是尽兴“看花”,莫待花枝老。 鲜花易老,好年华也会随时光而去;花朵一岁一枯荣,好年华却从不回头。 李煜能敏锐地觉察到春天的到来,未雨绸缪地安排寻春事宜,在国事上却后知后觉。宋军架桥过江时,他只觉可笑而未设防,投降后寝殿中仍有未拆封的战报——治国于他而言,不是不能,倒更像不想。倘若他肯把赋词寻欢的心思匀出几分在政事上,金陵何至于王气不再? 连赵匡胤都承认,李煜若能勤奋地治理国家,南唐可能便不会亡。可是,在本应“识干戈”的时光,他只顾兴致勃勃地在禁苑寻春。 春满金陵美如画,皇宫里的春天更美。不仅因为群花在枝头摇曳生姿,还因为美人笑靥胜花。淡青色的细瓷酒壶卧在玉石桌上,素胚上勾勒着点点青花。佳酿珍藏多年,未过滤的米酒醇香扑鼻。美人玉手纤纤,擎着酒杯劝饮君王,这一晃动,沉淀在杯底的渣滓缓缓浮起,杯中酒浑,不多时渣滓又沉,酒水清亮,杯底则漾着温润的光泽。 消受着良辰好景、美人佳酿的词人,终于恢復一贯的精雕细琢,以“缥色”代酒壶,借“玉柔”代美人洁白柔软的手,仅以五字,绘出一幅美人劝酒图。 昔日李白曾有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李煜面前人花交映,难怪他也忍不住“频笑粲”。何况“禁苑春归晚”,让他有更多时间尽情享受春日温柔。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林寺内,白乐天将本已消逝的春意延长,这是山上山下温度不同所致。而李煜的“禁苑春归晚”,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或许,他相信自己和唐玄宗一样,既是人间天子,便能主宰时令。 唐代南卓曾在《羯鼓录》中记载了唐玄宗号令春花之事。早春二月,宫内杏花含苞已久,但因春寒料峭,迟迟不肯吐蕊。玄宗盼春心切,于是命人在内廷击打羯鼓,演奏的正是他亲谱的《春光好》。不多时,绿柳发芽,红杏生花,天子笑着说:“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 李煜赞嘆“禁苑春归晚”时的情态,当与玄宗一般无二。他明知,禁苑禁得了百官子民的出入,却决计拦不住春去春来。禁苑的春意迟迟不肯离去,说这番梦话的人,若非痴了,便是太过得意。李煜不觉得玄宗所做之事可笑,反而也招来乐工,在禁苑击响了羯鼓。羯鼓声中,他与随行者赋诗作词,自觉风流俊赏。 “诗随羯鼓成”,非才高者不能为。三国时有曹植七步成诗,李煜的敏捷才思,大抵不输于他。 对曹植,晋人谢灵运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赞誉。其兄曹丕嫉妒他的才华,又对曹植深得父亲曹操宠爱而耿耿于怀。曹丕继位后,寻了个无聊的由头,命曹植在七步内做诗,否则性命不保。曹植果然出口不凡,此后《七步诗》流传千古: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第6页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用“煮豆燃豆萁”比喻兄弟相残,一句“相煎何太急”让曹丕面红耳赤。 只可惜,未见典籍记载李煜随羯鼓而成的诗句,否则,当又添一段佳话。 赏花、闲评、赋诗,一人则无趣,需志同道合的人相互应和。李煜父子治下的南唐,如曹植一样的风流人物不在少数。 把李煜锻造成文人的李璟,也是个痴迷文学的帝王。李璟素爱与擅长诗词的臣子唱酬应和、品诗论文,乐此不疲。在他的倡导下,南唐官员几乎人人都能做诗,甚至连武将也不例外。冯延巳、徐铉兄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煜兄弟久受薰陶,也个个擅诗。李煜的九弟李从谦,有一首着名的《观棋诗》:竹林二君子,尽日竟沉吟。 相对终无语,争先各有心。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 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 李从谦写这首诗时尚未成年。那时他常常去看李煜和他人对弈。有一天,李煜开玩笑让他当场赋诗,否则以后不准旁观。君无戏言,小从谦自然信了兄长的话,略一思忖,便吟出这首诗。虽然没有咚咚羯鼓相伴,但少年展露出的过人才华已然令人心折。 帝王的家风就是一个国家的国风。李煜父子,骨子里更近于文人。他们以文人的精神和胸怀治国,最高的雄心壮志不过是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由他们掌舵的南唐,文人辈出、文学鼎盛,但面对赵匡胤的悍将强兵,却不堪一击。 及时行乐,往往是因为害怕欢愉难以长久。莫非,禁苑中的李煜已感觉到了隔江那边肆意的窥探,或预知了未来的命运? 不!危机感是政治家才有的素质,李煜却不过是个文人。他看到的,不过是从枝梢簌簌而落的花瓣以及一併捎走的春光。 调情,撩拨心弦的风月游戏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 纵是春日,北方的风也不及南风温柔。读罢词章,放下书卷,萦绕心头的居然不是“烂嚼红茸”的美人,反而一心纠结于词中“檀郎”。思绪随风盪至西晋,只因那个名唤潘安的男子。 他跨越了足以令沧海变桑田的漫长时光,仍然面如冠玉、不染纤尘,仿佛拥有不老的容颜。当年少的潘安在洛阳街市信步而行时,少女、少妇见到这俊俏挺拔的身姿,无不惊为天人,纷纷搁下礼数忘了羞涩。她们朝着潘安聚拢,把他围在中间,娇花蜜果都化为爱的讯号,争相投射向潘安。 潘安小字檀奴,故称檀郎。檀木质地坚硬而色彩绚烂,香气永恆,万古不朽。十年间,沈腰潘鬓消磨,风霜老了华发,掷果盈车的譁然渐行渐远。檀奴之名,却如美玉,形于外而凛于内,香远益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少女春心荡漾,若非始于美景,必发端于一个撩人心性的男子。阳刚风骨固然令人仰慕,但倘若美到极致,也足以令女子侧目凝眉。潘安便凭着倾世之貌,诱惑着无数怀春少女内心最深的渴望。 女人们把檀奴幻化为理想的爱人,亲昵地唤其“檀郎”。后世男人争相自比,既为了炫耀俊美容貌,也为展露才子风流。 李煜或许也是这样一个自比“檀郎”的男人。 他本该同无数亡国之君一样留下千古骂名,却偏偏赚尽后人同情的泪水。当他浸润了一身江南烟雨,用柔软的笔触和精緻的文字记录下又一位“檀郎”的风流韵事时,不经意间,词成绝唱,也留下难解的谜团。 这首词里的“檀郎”是李煜吗? 李煜的事迹,载于史书,传于民间,然而总有些许遗憾——他的很多故事语焉不详,未被写尽。他像一阵化入江南春天的风,行人能看到花摇影动,青丝拂面,却抓不住那片刻的轻柔。他有诸多诗词传世,阕阕都似一支以其命运沉浮为主题的曲子,撩弄心弦,但当人们的好奇被撩拨至极时,乐声戛然而止,大戏还未开场,便已曲终人散。 幸而,后人所着的《清异录》中,还有蛛丝马迹可循。彼时的李煜,掩去了帝王贵胄气,就像寻常富贵人家出门寻欢的翩翩公子。“李煜在国,微行娼家,遇一僧张席,煜遂为不速之客。僧酒令、讴吟、吹弹莫不高了,见煜明俊酝藉,契合相爱重。煜乘醉大书右壁,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久之,僧拥妓入屏帷,煜徐步而出,僧、妓竟不知煜为谁也。煜尝密谕徐铉,言于所亲焉。” 古来名士多与青楼有着剪不断的联繫。后来的柳七自不必说,唐人杜牧有扬州梦十年,李白笔下与青楼相关的诗多达十几首,甚至连忧国忧民的杜甫、悼妻情深的苏轼,均有和青楼相关的诗词传世。 女人因男人的宠爱而心安,男人因女人的仰慕而自信。风流的人大多自赏,青楼是让男人得到自我认同的绝好去处。李煜白龙鱼服,游戏青楼,事后并不隐瞒,反而秘密地说给臣子听,可见,被诗化了的花街柳巷,甚至成了男子炫耀风流的寄託。 或许,在密谕徐铉的那一刻,明月照着宫墙,月下梧桐映出稀疏的影像,宫人大多已经睡去,只有几个在殿内侍候的宫女垂手敛目,毕恭毕敬地等待君王的吩咐,即使递上茶水的瞬间,她们也怕失了礼数,不敢抬头望一眼李煜俊秀的面容。日復一日,容颜渐老热情渐消,偌大的宫殿内,了无生趣。 第7页 有那么一霎,李煜想起了曾对他笑唾红茸的女子。他们相会于烟花地时,女子并不知他是帝王。 她晨起梳妆,绛红的香膏擦过嘴唇,留下浅浅印痕。下了楼阁,遇到客人,她习惯性地开口一笑,呵气如兰。唱着一曲清歌,朱唇似樱桃绽破,皓齿若隐若现。歌罢暂歇,美酒入口,唇上沾了酒滴,越显红艷。她以袖口擦拭,似是无意,似是挑逗,妩媚动人。 曲终筵罢,客人大多散去。她与心爱的檀郎携手入了闺房。美人拈针捻线,似要绣花,但视线却像被什么致命的诱惑吸引,牢牢停留在对方身上。她刚把红线衔在口里要打结,檀郎已欺身过来开始调情,美人娇嗔一声,把嚼烂的红线吐向对方。 美人的绣房再雅致,终究不及皇宫堂皇富丽的万分之一。但是,烂嚼红茸向郎唾的率真和直白是李煜在深宫里不曾遇到的。这娇柔的美人,风尘味道太炽,南唐的后宫终归容不下她。 女人想要抓住男人的心,需要美貌和涵养,需要夫唱妇随,需要鸾凤和鸣,但如果只是让男人动心,有时却只需几分自然流露的真性情就足够了。 在倾吐爱意时,女人常不如男人直接,便有了千百种奇特的表白方式,有的千般温柔百般顺从,有的则是无尽地折腾。嗔怒是更具女人味的一种爱恋,其中情意,懂情趣的男人自会知晓。 美人调情,以红茸唾面,哪个男人能不心动? 男人们豪饮,和女人有关的话题常如下酒的菜餚;三两闺蜜相聚,挂在嘴边的多半是男人。而男女之间,调情总是不会令人厌倦的游戏。 调情是门艺术,不是每次都能调出激情,有时候还调出险情。调情是件事关人命的事。 潘金莲勾引武松,先是把武松约来同坐,见武松不语,又话些家常拉近距离。潘金莲又是问候又是陪酒,几番暗示不成,到灶王爷处大声许愿说:“灶神菩萨,女弟子潘氏金莲,想与二叔结个鱼水之欢,望神圣庇佑,早点成功,大香大烛,拜谢菩萨!”可惜武松还是没听见,潘金莲不得不再欺上前去,直接坐在武松的大腿上,右手搂住他,左手送酒,却只换来武松一声:“呔!嫂嫂住手,不要动!” 潘金莲和武松调情,非但没换来她想要的云雨欢愉,反而种下了武松血洗鸳鸯楼的伏笔。一则武松头上的伦理道义、兄弟深情箍得紧张,再则,潘金莲的调情手段委实不够高明。 越是含蓄婉转、温香醉人的调情,越是让人招架不住。譬如南朝诗人何逊《咏舞妓诗》中,歌舞固然令人心怡,但那千娇百媚的舞者无声暗送的眼波,更能夺魂摄魄。 管清罗荐合,弦惊雪袖迟。逐唱回縴手,听曲转蛾眉。 凝情眄堕珥,微睇托含辞。日暮留嘉客,相看爱此时。 酒至酣处,情到深处,宾客和舞妓牵手共舞。舞妓眉毛轻挑,眸中含情,频频递来深情蜜意。喧譁过后她独留恩客,“日暮”“相看”。这定是场美丽的邂逅,一如李煜和那位烂嚼红茸的美人。 李煜的词、何逊的诗,都在情至高潮时结束,后事如何,引人浮想联翩。后有宋人周邦彦,以一曲《青玉案》大胆写出了调情男女享受洞房欢愉的声色:良夜灯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酒罢歌阑人散后。琵琶轻放,语声低颤,灭烛来相就。??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雨散云收眉儿皱。只愁彰露,那人知后。把我来僝僽。 女子放下琵琶,眼波涟涟,连声音都似猫儿一样打着颤儿。她灭烛相就,温柔又热情,迫切又矜持,叫人爱,惹人怜。花烛熄灭,有沉香弥散于室内,共赴巫山云雨,便是一夜缱绻。但雨散云收后,男人却犯了愁,只怕“那人”知晓后,会怨愤责备。由此便知,这两人乃是偷情,未出场的“那人”,当是男子的髮妻。男人明知妻子会不满,却仍与媚眼如丝的女子成了好事。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王熙凤因丈夫与他人有染而耿耿于怀,贾母半开解半训斥,道:“哪家的猫儿不偷腥!” 有多少男人,能如柳下惠般硬起心肠,拒绝那善于调情的女子。 恐怕李煜便不能,实是因为那俏皮又妩媚的风情比软语温存还撩人心弦。 不过,檀郎究竟有何魅力,能让美人投怀送抱? 李煜自比潘安,并非自夸。史书记载他“貌英奇、广额、丰颊、骈齿”,从面貌来讲,算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何况还有书卷墨香薰陶出来的温润风范以及皇室特权哺育出的雍容气度。或许正因如此,初遇时人群里的惊鸿一瞥,李煜已赢得了佳人芳心。 既得佳人暗许,就当调情逗趣,否则岂非辜负了大好韶光。他们这调情的桥段,与下面《菩萨蛮》里的场景倒有八分形似,不过若论神气,后者更多了平民的天真。 牡丹含露珍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却道花枝好。美人发娇嗔,揉碎花打人:“花若胜于妾,花还解语无?请郎今夜伴花眠!” 美人笑语殷殷问情郎:“我美还是花美?”情郎故意想要将她惹恼,便说:“当然是花美。”美人假意生气:“既然花比我美,那么花一定更懂风情。今晚就让它陪你入睡吧!” 男女调情的至境,大抵是添了情趣却不流于低俗。让女子娇嗔而现妖娆,调情至此,已臻化境——李煜做到了。 第8页 相投志趣下滋养的爱情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菩萨蛮 旁观别人的爱情,总喜欢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迷恋,为什么分离,为什么缘深情浅,为什么爱能生恨……痴爱与情断,总该有个理由吧?倘若爱的理由不被世人接受,纵使相思憔悴了容颜,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场笑谈,比如张爱玲爱上胡兰成;倘若分开的理由不被认可,斩断情丝的那个,无疑会被贴上负心的标籤,比如抛弃卓文君的司马相如。 很多人是因为一句“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初识李煜,于是对他的认知便从审视他的爱情开始。 自古以来,帝王身边从不缺少女人,却大多与爱情无缘。爱情里若是掺杂太多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便淡了风月的多情。帝王宝座人人觊觎,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必须使出浑身的智慧和勇气,才不至于被漩涡吞没。有时候,他们也不得不牺牲爱情,与权臣望族联姻。 李煜的第一桩婚姻,多少也含着“联姻”的味道。十八岁奉旨与娥皇完婚前,恐怕李煜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美貌,是不是温柔,是否能陪他月下抚琴,风中吟诗,梧桐树旁说春秋。即便如此,他只能惴惴,却不能拒绝。 他对未来的妻子并不了解,但对未来的岳父却很熟悉。 娥皇的父亲周宗是南唐开国功臣,年轻时为李煜的祖父李昪立国而奔走唿号,之后又劝谏李璟继承皇位。建国后,李昪曾在崇英殿设宴,只请三人入席,周宗便为其中之一;李璟在位时,曾在筵席上当众为周宗整理头巾,以表尊崇。 君主笼络重臣,最廉价而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便是给他们皇亲国戚的尊崇地位。于是皇子公主就成了父亲的筹码、皇权的工具,一生的幸与不幸只凭天定。 和娥皇成亲时,李煜也算得上是这样一枚“筹码”,没有两情相悦,只有忐忑不安。好在天命待他不薄,李煜渐渐发现娥皇不仅有月貌花容,还能与他诗词唱和。更让李煜意外的,是娥皇的音乐造诣甚至胜过了自己。 娥皇善弹琵琶。李璟曾听过娥皇演奏,曲罢终了,余韵尚存,令李璟赞不绝口,把自己喜欢的烧槽琵琶赐给了她。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一把烧槽琵琶,是善音律的李璟对娥皇的嘉许。 于李煜而言,最初有多忐忑,后来就有多惊喜。娥皇復原了《霓裳羽衣曲》,把李煜的惊喜推向了最高处。世人总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李煜的婚姻,在宫商角徵羽的滋养中,成了爱情的萌发地。 李煜的婚姻,政治为媒;但李煜的爱情,音乐为媒。花为媒、月为媒,均不及琵琶曲中结下的这段良缘,充满惊喜,如柳暗花明,风流了千年。 在音乐上的共识促成了李煜和娥皇的爱情,那么,李煜又是缘何爱上小周后的呢?遍翻史书,除了美貌,实难找到对小周后才艺的记载,后人更多在想像中将她幻化为娥皇年轻时的模样,认定她一定像大周后一样貌压群芳、诗书画精绝,更重要的是能歌善舞。后人之所以作此联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煜对音乐的执念,能得到他爱慕的女人,应该也善音律。 爱情是人群中惊鸿一瞥,然后目光相遇,气味相投——说不清相爱的理由时,便只好如此解释,仿佛情人必以知音为前提。于李煜而言,他生命中不能缺少音乐,就像刘伶爱酒、黛玉爱花,就连国破家亡后,他还令歌女日日高唱国殇之曲。 这首《菩萨蛮》中的男子,似乎也感染了李煜对音乐的痴迷,对酒宴上的吹箫女一见钟情,宴罢后再见无期,忘不了却见不到,以至于生了心魔。 宴席上,美女如云迷人眼。觥筹交错之际,悦耳的箫声穿透世俗的喧譁纷扰,像流入男主人公心田的一汪清泉,顿时,无论是浓妆艷抹的脂粉美人,还是满盘珍馐和玉瓶美酒,都丧失了吸引力。男主人公所有的思绪,都在箫声的牵引和撩拨下,起起伏伏,忽的到了九霄云外,忽又坠入深海水晶宫,浮浮沉沉,令人不由得屏住了唿吸。后来,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吹箫人的手指上,指如削葱根,纤细嫩白。美人手指不停移动,曲调越发撩人,男主人公更是如痴如醉。 有人曾说:“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如果会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这首词里,男子那斩不断的爱慕,却是由传入耳中的音乐引发的,不过,女子的美貌对男子胸中的情海必然是能推波助澜的。试想,如果这吹箫女才艺双全,文史词章无一不通,相夫教子箇中好手,却偏偏一头黄髮、身形猥琐,即便算不得焚琴煮鹤,也会是桩遗憾。 幸而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盈盈如一泓秋水,清可见底,却勾魂摄魄。李煜擅长白描,前期作品还不见“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气势,多于细微处见真章,此处便以细腻的局部描写勾起对整体的遐想。按其一贯风格,词中人物的整体形象必和所描绘的局部形象一致。“秋波”常用来比喻美人双目,然而,苏轼的“佳人未肯回秋波”少了温度,朱德润的“两两秋波随彩笔”多了雕琢,皆不及李煜这一句“秋波横欲流”灵动传神。眼波流转处,女子明眸善睐、热情又纯情之态唿之欲出。 第9页 这个“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的女子,纵使没有倾城容颜,也一定有令人销魂蚀骨的风韵。 在席间发过痴,用眼神调过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女人恋爱时,最先想到的是生生世世不分离,男人嘴里说着缘定三生的承诺,脑海里想的却多是鱼水之欢。张生初会崔莺莺时想的是这桩事,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也是如此。 李煜词中这男子也未能例外。他恨不得把这宴席变作闺房,好和吹箫女成了好事。然而他很快阻止自己继续联想,“未便”二字倒勉强有了自律的意味——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女子,若成不了恋人,也可引为知己,只惦记着情慾,岂非唐突佳人。 美好时光多易逝。宴席散罢,曲声绕樑不绝,吹箫的人业已离去,只留下因情而痴傻的男子,徒劳想念着那曲、那人。宴席散去,好梦成空,或许从今以后,他若想与她再见,就只能在梦里了。 “空”是男子和吹箫女的归宿。因音乐结缘而最后好事“空”的旧事,实在不少。 在唐代的一本传奇小说中,书生李益爱上了歌舞妓霍小玉,两人以红烛为媒,美酒为约,互许终身,恨不得日日夜夜耳鬓厮磨。可是,越是情深,考验便来得越快。李益为朝廷委以重任,离开前发誓决不相负。霍小玉苦候情郎,却等来对方移情别恋的消息——他已迎娶了能助其仕进的表妹卢氏。霍小玉郁郁成疾,最终悲愤交加而死,魂魄变为厉鬼,誓要报復。 因霍小玉通诗文、善歌舞,声名在外。两人初见时,李益便请霍小玉唱歌。霍小玉最初不肯,后在母亲强迫下才答应了,“发声清亮,曲度精奇”,李益听罢一曲,便坠入情网不能自拔。这便是这场孽缘的开端了。 好在李煜的爱情没有以这个“空”字收场。在李煜的爱情中,音乐是必需品;但对李益来说,歌舞之娱可能不过是锦上添花,远不及功名利禄更加诱人。 汉代班婕妤也曾以音乐征服了汉成帝。圣眷正浓时,汉成帝夸赞她的古筝能净化心灵,但赵飞燕得宠后,班婕妤便被冷落疏忽,简直像被打入了冷宫。在这桩悲剧里,音乐敌不过美色。 音乐似能撩拨心性,动人情感,但往往来得快的,去得也急,甚至一曲未奏,情感已生了质变。所谓爱情,常常就是这么一种禁不住诱惑的东西。由音乐催生的情怀,更是如镜花水月一样。 于是,“魂迷春梦中”的结局,倒未尝不是好的。有美梦可做,有美人可念,总比丑陋且无望的现实更易让人得到安慰。所以,便格外感念《菩萨蛮》中那个痴迷但懂得克制的男子,让人还能对爱情保持着美好而纯粹的想像。 风月如刀相思老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谢新恩 爱情中若是相思缺席,或许就如金秋不见叶落,冬日没有雪飘,成了一场缺憾。甜蜜到底的爱情,完美无缺的风景,皆大欢喜的结局,能取悦一时,却很难被铭记一世。多转几个弯看到的风景才会带来更多惊喜,经歷更多挫折得到的成功才更珍稀,别离是苦,相思会痛,爱情由此百转千回,有滋有味。 词中女子自问:“何处相思苦?”復又自答:“纱窗醉梦中。”原是相思成疾,酒醉难医。这虽是主人公的一腔剖白,未必不是词人李煜的未言心曲。 有人说李煜词前期香艷,后期哀婉,这一首《谢新恩》中情感虽哀哀戚戚,但与后期国破家亡的巨大哀恸相较,只是些儿女情长的小小闲愁,像山间晨雾,风来就散日出则明,终究成不了遮天蔽日的大气候。说它香艷,又不同于花间词人那镶金嵌玉、裁花剪叶般雕镂出的旖旎风情,不过,毕竟是以女子为主人公,他以帝王之尊揣测思妇之心,倒也把其中的脂粉味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樱花落尽日,正是春去时。随着时光河流湍急而去,最美的风景也成了泛黄旧时光中的斑驳影像。或许,那人正是在去年这个时节离去,或许,他许下了早日归来的约定,结果期许落空,就连花期也一併错过了,徒留女子独立落花下,看燕儿双飞,观戏蝶共舞,而后唏嘘感嘆。 如他们一样辜负了花期的情侣,还有北宋词人陈亚笔下这一对。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生查子·药名闺情》 依依作别,两人约定重逢之日,即将远行的檀郎应许:“最迟到樱桃成熟,我定会归来。”于是痴心女子就执着守护着这个约定,每每相思情切,就用这将至的归期安慰自己,半是心酸半是甜蜜。可是,樱桃红时已过,连金菊都已盛开,她从夏天等到了秋天,还是不见对方归来。 到底是因何事湮留,分明约好的归期,为何成了一纸空言? 不明就里的被辜负,远比襟怀坦白的背叛更让人无法释怀。李煜词中的女子,怀揣着同样的困惑,还有尚未熄灭的期待,看日落月升,云散星闪,固执地盼望着离人的归来。可惜,花不解语,冷月无声,空闺中究竟何其寂寞,只她一人才懂。遥远的距离,似乎把分别的时间都无限拉长了。去年今日的你侬我侬,被漫长的别离拉扯成了难以诉清的别恨,恨那把有情人拆做两处的残酷命运,还有那一去不返音讯渺茫的离人。至于这怨恨中掺杂了多少深挚情爱的纠葛,更是难以说清。 第10页 爱似是水到渠成之事,真情有了寄託,天变暖了,云变淡了,一颗玲珑心也暖洋洋、软绵绵,爱情是如此温暖熨帖。多情如李煜,大抵少不了这种体会,他才能把爱情中的相思写得缠绵入骨。可是,再伶俐聪慧的人,一旦爱了,也会走投无路。譬如心中生了怨、恨、恼,那又如此,还是不能不相思。明知相思苦,还是甘愿牵肠挂肚,令人不由感嘆:原来爱比不爱容易! 她定然不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子,平日里或淡妆或浓抹,总是风情。离别让爱潦倒,相思令人狼狈,如今,她双鬟不整花颜憔悴,潸然而下的珠泪打湿衣襟。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竟无人怜惜。 至于哪种相思最苦,人人各有说法。有人说望眼欲穿最痛,便有人说“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最无奈,李煜借词中女子之口来说:“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可怜醒时不能同欢,唯有梦中共乐。醉梦中颠倒神魂,执手相看泪眼,不过是一时安慰,犹如饮鸩止渴,醒来后依然独守空闺,梦中欢愉转瞬成空的幻灭感,如泰山压顶而来,会让人沦陷到更深的痛苦里。 盼归之念犹如天际白云、水上浮萍,飘飘荡荡没有寄託,一阵劲风卷过,一波浪头拍来,无根无系之物定会尽数散去,昔日恩情到今日淡薄,可这一颗心,就算只凭了最后的执着和勇气,还是不忍把旧情割捨。 李煜能把一个女子思人的心情揣摩至此,足见一颗天生敏感的诗心。他在这首词里并未掺杂功业未成、人生失意之类的难言心事,只是就情写情,写深陷情牢的女子的牢骚和委屈,还有那场令人痛彻的爱的凌迟。 于情爱二字,无论男女,要走的路总是相似的。北宋大词人晏殊的《踏莎行》中的主人公,未尝不是揣着同样的心事。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他独行于幽僻小径,路边红英凋敝,更显得茫茫郊野被翠绿染遍,还有高台上郁郁葱葱的树色,无不昭示着暮春已深,夏意渐浓。本就飘忽不定的杨花,又得春风帮衬,更是肆无忌惮地濛濛乱飞,直扑行人面颊。这风景本也是美的、俏皮的,杨花与春风嬉戏游闹,彷如顽童般可爱纯真。但是,词中那一抹淡淡寂寥,就如藏在繁茂葱郁的翠叶中的黄莺,又如被密密缀连的的珠帘阻隔在外的飞燕,只一声啼鸣,就再也藏匿不住。 翠叶与黄莺逗趣,珠帘与燕子游戏,这活泼物象却都只是表面风景,不能激起词人心湖的寸缕波澜。他从满眼绿意的郊野回到室内,无心玩味途经的景色,只是对着裊裊炉烟和缭绕游丝发呆。缘何成痴?“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原来他借酒消愁,终于酒入愁肠换来一场好梦,可是酒醒之后,依然庭院深深无人,斜阳晚照独影。 最苦原是醉意消,好梦醒。 人说“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风月何尝不是如此?风月纠葛,甜蜜时让老者心如孩童,苦涩时风月如刀韶华易老。爱情本就如此扑朔迷离,才让人慾罢不能。太阳每日东升西落,月亮按时爬上树梢,星辰织缀在低垂的夜色大幕上,静谧如郊野清晨的日子里,总有人心甘情愿为情沦陷,为爱相思。 第二章 宫闱深深,情真情假难辨 水仙欲上鲤鱼去 玉树后庭前,瑶华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后庭花破子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是沈从文先生说给他的妻子张兆和的情话。似是正浅浅聊着家常,他突然就告白了,让人始料未及,禁不住怦然心动,一时间连空气里都漾满了玫瑰芬芳。当初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沈从文追求漂亮的张家三小姐,情话写满厚厚一摞,也没换回三小姐一个笑颜。胡适对张兆和说:“他顽固地爱着你。”张兆和回答:“我顽固地不爱他。” 不过,后者的顽固终于融化在前者义无反顾的深情里,花开并蒂连理枝;又不过,当婚后的柴米油盐替代了此前的你侬我侬,两人间的矛盾开始显山露水,直至磕磕绊绊到老,终究只算作红尘里的一对平凡夫妻,称不上是神仙眷侣。 可就是这平凡的相扶相伴,却是让多少人羡煞的福气。 当娥皇年龄正当最好时,也遇到了一个爱她的人。那个人还未登基,但贵为皇子的李煜所走过的桥、看过的云、喝过的酒定然也是不少的,他阅过的人,好比初夏时的宫苑繁花,乱花迷人眼。可他从这千娇百媚中穿行而过,只是观光客,而非採花人,千里风尘、万里云天都只是落在身后的风景,他走过来,只是牵住了娥皇的手。 虽是政治意味参半的婚姻,但都是情扉已开的年轻男女,各自被对方的魅力吸引着,灵魂也很容易就变得贴近。天正蓝,云正轻,花正红,阳光晕染出一个温暖的金色光圈,一切刚刚好,他们在最好的年龄相爱。 幸福来得太容易,难免让人生出了错觉——只要彼此牵着手,抬眼就能看到对方的笑容,就仿佛置身仙境。《淮南子》中有记载:“(崑崙山)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琊树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现在,这本长在崑山西巅的玉树出现在后宫庭院,还有原本生长在神山仙境里的瑶华仙草也遍布宫廷,玉树仙草灼灼生光,妆檯边对镜自照的娥皇,仿如降临人间的云中仙子。 第11页 “瑶华”一词在此,或许又另有深意。传说炎帝有四个女儿,其中三女名唤瑶姬,未嫁而死。她的魂魄变作一株瑶草,根植于仙山之上,枝叶繁茂,开黄花结丝果。若谁有幸吃下瑶草果实,就会得到他人的爱慕。童话与传说,大抵总是缺憾与圆满并存的矛盾体,生时未体会到情爱之苦的瑶姬,靠着一缕不绝的精魂,执着地为他人牵起了姻缘线。 被宠爱,一定是一件让人幸福感爆棚的事情;付出爱,又何尝不会收穫满满的幸福。所以说,两情相悦,果然是最值得推崇与赞美的爱情范本。 情意深浓的日子,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美的。她是他眼中无与伦比的美丽,他是她心中不可替代的风华,连黑漆漆的夜空也因为两三星星的眨动显得可爱三分,连参天的千年古木也因旁逸斜出的枝桠多了一点俏皮。至于词人所说的“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正是这欢喜心情的又一番证明。花怎会不老,月怎会不残,不过是在倾心相爱的人眼里,只见盛开,不见凋零。 一如另一句话所说:“世界上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是和你一起看风景的人。”那种眼前只有美好风光的心情,必然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与你共度的人的存在。爱情虽附丽于生命,却是生命的另一重精彩——它让思念如游丝,却沉重;它让誓言如山峦,却柔软。李煜与娥皇必然是在这样甜如蜜、美如花的生活里,才忘记了时光的狡黠与命运的乖蹇。 风花雪月的浪漫时光终结于娥皇的一场大病。 病魔突然造访,娥皇的身体迅速衰弱了下去,终日昏昏沉沉躺在寝殿里。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在愁云满面的君王面前装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彼时,李煜成为南唐国主已有四年,荏苒时光与诡谲争斗并没有让他变得多么成熟。爱人的急病,让他一下子也慌了手脚。除了细心地看护和照顾,他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那秀丽的容颜一天天憔悴下去,真若蚀骨之痛。 虽然在宋朝的打压下,李煜的帝王尊严已大打折扣,毕竟仍是天子,可他贵为天子,却留不住将逝的爱人。“受命于天”的神话,就像是成了笑话。昔日唐人李商隐在汴州城西的板桥店与情人作别,惆怅赋诗道:“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他感嘆道:你如仙人乘着锦鲤,凌波而去,在水中拖曳着的一条白浪,就如同我的相思绵延不绝。看着你离去的身影,我就像是那水中芙蓉,日日夜夜红泪斑斑。 此时此刻,娥皇俨然已如水上仙子,将要乘着鲤鱼划浪而去。水波依旧荡漾,雾气迷濛,如梦如幻。“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这是李煜在悽怆之中无奈的唿唤:人能否如不凋之花、常圆之月,永远青春不老,恩爱不绝!却原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祈愿,并非人人都有的福祉。 不久后娥皇病逝,后庭玉树枯萎,妆檯瑶草凋零,四季轮迴似乎也出现了误差,从山花烂漫、阳光和煦的春日,瞬间就坠入冷冰冰的时节。《女宪传》记载:“(大周后娥皇病故,后主)每于花朝月夕,无不伤怀。”伤怀情绪,悉数凝于笔端,化作悼念诗词若干。其中有一首《感怀》:层城无復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生命如骤雨,如冰雹,如狂风,往来匆忙去留无意。那些关于现世的温暖祝福,每每让人感动到落泪,可惜,原来并非个个都能落得圆满结局。 佳人殁,无人携手看梅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琼窗梦笛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谢新恩 瑶光殿旁的梅花开放时,粉嫩的花朵在枝头摇曳,像撒娇的孩子,等人来哄。 如果大周后陪在身边,李煜一定会轻抚花枝,把散发着幽香的梅花递到爱妻鼻侧,和她一起沉醉于芳香。对着这片梅花,他或许会作新词,而她必会谱上新曲,留一段琴瑟和谐的佳话。事实上,此时李煜“天教长少年”的愿望已经成空。伴他十年的大周后,在风华正茂时撒手人寰。 大周后生前居住的瑶光殿,本是温柔乡,如今却成了伤心地。他不想再来,怕徒增伤心,但还是忍不住来了。恰逢梅花盛开,一派云蒸霞蔚的美景,着实刺痛了李煜的双眼。这种痛,比“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惆怅要胜百倍。“不知何处去”的佳人,或许有了更好的归宿,但和李煜耳鬓厮磨整十年的大周后,却孤零零地去了一个春风不到、梅花不开的寂寞世界。 这片梅花是李煜和大周后一起种下的。相约花开赏梅的他们,当初并没料到这个约定会无期实现。徘徊于瑶光殿外,昔日你侬我侬的情意重现眼前,苦闷无计的李煜索性怨起了梅花: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 《梅花》诗言辞虽直白,情感却深婉。李煜如泣如诉:梅花啊,你的主人已经离去,你却竟然不知!纵使再美再香,又有何用! 李煜自言“壮岁失婵娟”,长嘆再无知心人能陪自己种梅赏梅。 不只瑶光殿旁,寻遍南唐后宫,到处可见娥皇的影子。她为他,费尽心血復原《霓裳羽衣曲》,在教坊内反覆奏响琵琶,教授宫人,陪他寻春禁苑内,马踏清月夜……纵使李煜邂逅了小周后,两人情浓时,他也不敢设想失去娥皇的生活。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然而,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12页 她终于还是去了,空余上苑风光。此后一段时日内李煜的生活状态于《谢新恩》中可见端倪。下阕首句虽有缺字遗憾,幸不影响整体表达。 “秦楼不见吹箫女”一句用典。据刘向《列女传》记载,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善吹箫的萧史因箫声结缘,在秦楼共居十年,鸾凤和鸣,最终乘凤而去。李煜以“吹箫女”代“琵琶女”,言善弹琵琶的大周后已经逝去,就连李璟赐给她的烧槽琵琶,都随她长埋地下,如今留下李煜一人,形单影只。 昔日的上苑羯鼓声响、歌舞醉人,现在虽仍有秀美风光,但已无人欣赏。花开花落本是自然规律,就如生死,非人力能够决定。这道理如此浅显,但词人仿佛今日才懂得。东风恼怒他的后知后觉,不甘不愿地只吹来一缕香气。 残日照琼窗,往昔的华美映衬着今日的悲凉,当年爱意有多浓,今朝痛苦就有多深。悲至高潮,眼前的景物却又明快起来:杨柳于风中媚态万千,好一片盎然春意。李煜不禁起疑,这美景是不是美事的预兆,难道能再见娥皇吗?哪怕是瞬间,他也会满足。他非常明白,再相逢也只能是在梦里,于是便“懒思量”。 黄粱一梦终成空,他不想自欺欺人,换来更大的失落。 与亡妻梦中相见,只会徒增困扰。这种痛苦,宋代的苏轼亦品尝过,才有一首千古悼亡之作《江城子》,让人泣下沾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时光荏苒,苏轼的生活想必是不如意的,又怀思深切,以至于容颜憔悴,“尘满面,鬓如霜”,纵使能与妻子再见,她恐怕也认不出自己了。失去大周后的李煜,未尝不是这种潦倒情状。这个衣着用度甚至对香料都十分讲究的男人,在大周后病重期间,精心照料,餵她吃饭,替她尝药,困了便和衣而睡,哪里还有昔日檀郎的半分风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周后身体每况愈下,幼子仲宣又不幸夭折。丧子之痛啃噬着李煜本就善感的心,其哀痛之深,在他写下的祭文里清晰可见:“与子长决,挥涕吞声。”其中一句“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更令人肝肠寸断——孩子尚且年幼,正是恋家的年龄,乖蹇的命运怎就忍心把他带走! 那段时间,李煜常常泪流满面,但在病重的娥皇面前,他还要强颜欢笑,并严令封锁仲宣夭折的消息,只怕加重娥皇的病情。对这段歷史,史书有载:“仲宣殁,后主恐重伤昭惠后心,常默坐饮泣,因为诗以写志,吟咏数四,左右为之泣下。” 在他几近崩溃的边缘,娥皇还是知道了真相,不久便也去世了。出现在娥皇葬礼上的李煜,不再是那个“明俊蕴藉”的青年,他目光呆滞,形销骨立,不拄拐杖已经不能站立,比起苏轼的“尘满面,鬓如霜”有过之而无不及。纵使娥皇再生,在这茫茫人海中,她还能认出她的“檀郎”吗? 苏轼与妻子梦中重聚,“相顾无言”,默默吞声饮气。若李煜在梦里再见娥皇,又能说些什么?告诉她自己独寝多日,恐她担心;告诉她教坊缺了新曲,恐她伤神;告诉她长子仲寓一切安好,又怕她想起早夭的仲宣。原是无话可说,只能徒添伤感。 相见不如不见,不见却又惦念。这一腔愁苦,李煜蘸着掺和了血泪的浓墨写出,便是一首首悼亡诗词。他还曾写下长达数千字的《昭惠周后诔》,追忆帝后共度的美好时光。 丰才富艺,女也克肖。采戏传能,弈棋逞妙。媚动占相,歌萦柔调。兹鼗爰质,奇器传华。翠虬一举,红袖飞花。 在李煜心里,大周后便是如此完美的存在。不知时光是否美化了他的记忆,总之,他印象中的大周后才貌德三全,实是古代女子的典范。长文中有十几处“呜唿哀哉”,皆发自肺腑,也引人跌入无尽哀思。 在《昭惠周后诔》的结篇处,李煜署名“鳏夫煜”。“鳏”本是一种喜欢独来独往的鱼,“鳏夫”是成年无妻或丧妻的男人。李煜虽未必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后宫中绝不止大周后一人,有史书可查的就有保仪黄氏等人,此时他与小周后也日益情深。他称自己为“鳏夫”,足见后宫里并无人能取代娥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歷代帝王中,如此自称的,除李煜外再无他人。 然而,大周后的诸般好处,或许也不是让李煜哀痛欲绝的全部理由。 有人曾说,一个女人要想让一个男人把自己烙印在心,或是为他殉情,或是让他永远无法得到自己。对于重情者而言,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便是让他愧疚。李煜对大周后,的确心怀歉意。他和小周后的种种情缘,在娥皇病重期间种下。他对妻子的恩宠虽未消减,但大周后发现端倪时,还是被伤透了心,她“恚怒,至死面不外向,故后主过哀,以揜其迹云”。按照陆游在《南唐书·昭惠后传》中这段记载,大周后该是带着怨愤离世的。 不过,民间另有说法,传说大周后死前曾留下遗言:“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便是说,直到临终前,她仍以能嫁给李煜为荣,所以辞世时没有怨恨,只有不舍。 第13页 不论娥皇有怨无怨,怨深怨浅,李煜心里终归还是觉得歉疚。他怨梅花、恨天公、怯春风、懒思量,这一切一切,都杂糅着说不清的爱与愧。这纠缠不清的情愫,还有瑶光殿旁盛开的寒梅,一同成了这位帝王词客笔下的风景,也被葬在他的心里。 相思无处安放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喜迁莺 这汹涌而来的思念,大抵是多日以来已在心里埋好了伏线,以至于连入梦时,李煜也捨不得将其丢掷一旁。然而梦中多少事,他只字未提。到了拂晓时分,晓月坠沉,宿云如缕,他沉默地独倚山枕,仍然没能从那个无人知晓的梦里回了魂。 怕的是,一旦从梦中惊醒,思念就会山唿海啸而来,将人淹没。就像阳春三月的柳絮和杨花,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蛰伏与沉寂,春风一叩响门扉,它们便纷纷扬扬而来,让人痒而难搔,烦而无措,只能任由它们肆意驰骋,也放任自己忘了现实,乱了方寸。 大周后的辞世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但时光却没有因为李煜的伤心而做片刻停留。瑶光殿旁的梅花开了又谢,萋萋芳草像是绵延不断的思念,爬满坟茔。 墓冢上不见新土,君王侧却见新人。 不管李煜因娥皇之死如何伤神,宫中往来如梭的宫娥、内侍,却大都只见得宠的小周后脸上那愈发耀眼的光彩。他们自然没有指指点点的勇气,但也少不了腹诽:自古“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果然不假! 这样尴尬的现实,成了对深情帝王的无言讽刺。 可是李煜对大周后的情意,也不能被完全否定。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决断的男人,于国事如此,于感情亦然。他爱慕小周后的如花年华,又贪恋大周后的温婉贤淑,何况,他本来就是应享齐人之福的君王。 于是,李煜心安理得地躺在温柔乡里,朝左看看,是他的白玫瑰,朝右瞧瞧,红玫瑰艷丽得仿佛盛夏傍晚的云霞,璀璨得像是在用生命燃烧。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硃砂痣。 今人张爱玲,对那想着同时拥有红白玫瑰的男人,言辞何其刻薄。李煜是幸运的,他把两朵玫瑰都插进花瓶,并且没有像其他男子那样天长日久就生了厌倦。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所期待的天长日久,拦不住造化的横刀一挥。大周后芳年早逝,白玫瑰在花开最盛时经了疾风骤雨,零落成一地残花,一缕芳香也终被冷风无情捲走。 此间种种,让敏感的李煜,不能不遗憾,也无法不悲伤。 在一个无人相伴的漫漫长夜,对佳人的思念就像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铺天盖地地涌来。从梦境到现实,思念无孔不入,左突右闯,直撞得一颗心都疼了起来。 想必,大周后的芳魂应入了他的梦。在清醒时无法抵达的相逢中,他们互相倾诉别后的悲伤和思念,缱绻相偎。 直到凉风钻进室内,孤枕的帝王蓦地惊醒,见窗外晓月坠,宿云微,才知此前的片刻温存不过是一场让人沉醉的大梦。梦回时,才愈发察觉美梦的残酷——梦里的温柔缠绵,只化作醒来后的凉衾冷被。他把一腔思念放逐,循着延伸到天涯尽头的芳草而去,但天远地长,佳人身影难觅,就连鸿雁的叫声都依稀难闻。 鸿雁难寻,如何传书? 原来,当天人永隔后,却是连思念都无处寄放了。 向前追溯几百年,也曾有帝王像李煜一样,陷入相思无处安放的痛苦里。 李夫人病逝后,汉武帝刘彻日夜思念,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命画师画了李夫人的肖像,挂在甘泉宫日夜相对,还是难解相思苦。后来,有齐国方士少翁先生说可招来李夫人亡魂,与汉武帝相聚。武帝大喜,命他速行法事。 果然,在夜晚的烛光花影中,李夫人的魂魄姗姗而来,在层层帷帐的遮掩下, 裊裊婷婷地走来走去。武帝大喜,想上前握住李夫人的手倾诉心声,谁知光影摇曳,那身影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有后人言,那方士只是和念妻心切的汉武帝开了个玩笑——帷幕中晃动的,不过是一个依照李夫人体形做成的布偶。但不明真相的汉武帝还是悲伤地感嘆:“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 或许,英明神武如汉武帝,本就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但是,当满怀愁绪无处寄存时,他心甘情愿地选择被欺骗。 若是李煜此时也遇见一位善于察君言、观君色的方士,他应该也是愿意被骗一次的,然后,他就可以对着那明显不同于娥皇的身影,自欺欺人地安慰寂寞的心。 李煜是寂寞的,即使身处后宫佳丽的环绕中,即使有小周后温言软语来安慰。既因为落在帝王家的天生孤独,还因为那颗对万事万物有天生敏感的文人心,即便大周后在世时,这份冰封的寂寞也未曾被彻底融化。只不过大周后病逝的那个冬日,较之往年又冷了许多。直到冬去春来,直到暑气又踢踏着脚步挤走暮春,李煜还是只能徒劳地,用左手温暖右手。 第14页 娥皇病故后,李煜很长时间没有唤人侍寝,连当时风头正盛的小周后也受了冷落。《喜迁莺》所记的,正是这样一个孤独的长夜。 梦回人醒,长夜到了尽头;莺散花乱,原来春天也即将挥手。雁声稀少,啼莺也纷纷振翅而去,似有别处风光更加迷人,总会比这残花乱舞的寂寞画堂多几分生气。李煜在宫殿园囿里来回踱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尘土上凌乱的落花。有机灵的宫人见状,赶紧过来打扫,李煜却摆手喝止。 “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随它落红满地,无需打扫,只盼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舞人”早日归来,也看一看这最后的春景吧! 这是大周后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李煜独自度过。他多希望能盼回舞人归,盼她再迎风而舞,捲起这落满花园的片红,不知那将是怎样一幕令人心旌神摇的风景。 可惜李煜自己格外清楚,他心心念念的舞人,是不会再回来了。就像甜蜜的梦留不住,将逝的春景、已逝的美人,终究都是无法唤回的。 及笄少女,若李花正艷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菩萨蛮 每想起小周后,都觉痛惜不已:她经歷了人间大喜大悲,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曾为所爱的人受尽凌辱,在二十八岁的大好年华,像玉环、飞燕一般,化作尘土。然而,史书上却没有她的名字。 她是南唐重臣周宗的女儿,大周后娥皇是她的姐姐。姐妹二人先后嫁给李煜,成为南唐国母,后人以此排序,称她为“小周后”。终其一生,她都被拿来和才貌无双的姐姐比较。纵使新婚情浓时,也没能拦住李煜对大周后的怀念,写下一首又一首悼亡的诗词。 另有人说,小周后字女英。传说中,尧帝有一双女儿分别叫娥皇、女英,都嫁给舜帝为妻。后来舜帝死于苍梧,娥皇、女英泪染青竹,竹上生斑,便为“湘妃竹”。小周后出生时,娥皇已经十四岁,父亲周宗应当不会料到,这两个孩子会先后嫁给同一个男人,不大可能会给她起这样充满宿命意味的名字。“女英”之说,极可能是后人附会,便给李煜、娥皇与她之间的关系,罩上了一层难以逃脱的宿命之网。 小周后还有一个称号:郑国夫人。这是赵匡胤赐封的。 公元975年,李煜成了赵匡胤的俘虏,被押到开封,小周后一路相陪。赵匡胤恼怒李煜几次三番地违背命令,赐封“违命侯”,以作羞辱,同时封小周后为“郑国夫人”。彼时李煜已自身难保,不能为她擎天噼地,甚至不能护她周全。 翻遍史书,不见她的闺名。想来她定不愿被唤作郑国夫人,便也只能叫她小周后。 李煜迎娶娥皇时,小周后还是五岁幼女,烂漫天真,聪敏活泼。他们最早的相逢或许便在那场盛大奢华的婚礼上。那时的李煜已是个挺拔风流的青年,所有心思和好奇都被娇妻吸引,即使小周后偶然入得他的眼,也不过是顽童一个。 因是皇亲,小周后从小就出入南唐后宫,并得到了李煜的母亲圣尊太后的喜爱。圣尊太后常常召她进宫,陪在自己左右。李煜向母亲请安时,大概也曾见过她,只是那时她尚未长成,姐姐娥皇却风华正盛。 他们还没碰撞出任何情感上的牵绊,周宗便敏锐地感知到了南唐江河日下的国运,为避免祸及自身,他决然告老还乡,带着次女回了杭州。如果不是因为大周后病重,李煜和小周后这一别,或许就会从此山水不相逢。 正因为世间有太多不能成真的“如果”,才有了更多的恩怨情仇、悲欢喜乐。娥皇病重时,小周后赶赴金陵,住进了南唐后宫。 当时大周后病卧多日,又因刚刚痛失爱子,形容枯藁,“国色”全无。李煜虽然百般安慰,但丧子之痛和亡妻之惧同样折磨着他。 这时候,小周后来了。 她十五岁,刚刚及笄,一枚金簪把她的头髮挽起。 刚刚成年的小周后,如含苞的花骨朵,散发出一种蓄势待发的美。她来自民间,给礼教森严的宫廷带来一股独特的热情与活泼,像清新的风、清凉的雨、透亮的月光,猝不及防地,闯入彼时死气沉沉的后宫,闯进李煜的心里。 《南唐书·昭惠后传》形容小周后“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贊她“貌尤绮丽”。与大周后的天姿国色相比,小周后的美更多了小家碧玉的澄净。如果说大周后像雍容华贵的牡丹,那么十五岁的小周后就如素雅清新的李花,洁白得如同一张等待落笔泼墨的宣纸。 小周后入宫时,大周后虽风姿不再,但李煜尚有保仪黄氏、嫔御流珠等人。据马令的《南唐书》所载,黄氏“容态幸鹿,冠绝当世。顾盼颦笑,无不妍姣。其书学技能,皆出于天性”,流珠也貌美多才。至于李煜舍黄氏、流珠而宠幸小周后,清人张寒坪曾有诗云“保仪玉貌流珠慧,输尔承恩最少年”,认为她们都输在不及小周后年少。 李煜已年过不惑,对着眼前纯真烂漫的少女,不知不觉就动了心。尤其画堂一见,更让他欲罢不能。一首《菩萨蛮》,便是二人情转浓时的情形。 第15页 午后,太阳慵懒地洒下光辉,李煜要私会“天台女”。 “天台女”一说出自《搜神记》。东汉时,刘晨、阮肇到天台山採药,路遇两位美丽女子,受邀到对方家中做客,后来被招为夫婿。半年之后,刘、阮二人思念家人,不顾女子阻拦告别归去,却发现连自己的七世孙都已鬚髮皆白。他们这才知道是入了仙境,等回到天台山,却已不见两位仙女的踪迹。 李煜不想步了前人的后尘,他要将爱情牢牢把握,这种坚定的心意于“闭”字中可见端倪。在李煜眼中,小周后是仙女一般的人物。仙女本不应在凡尘里,但李煜已把她关在“人间”,从此可以相守白头。失去的恐惧,瞬间化作尽在掌握的满足与自得。 后主词多明白如话,此番却用“天台女”暗喻小周后,包含着令他词穷的激赏。像她那样的女子,居所也定然不俗,李煜称之为“蓬莱院”。据《史记·封禅书》记载,蓬莱仙山是神话中最美的仙境,白居易曾以“山在虚无缥缈间”来形容。南唐的后宫,未必恰好就有以蓬莱为名的宫院,唐代倒有一座,初名大明宫,后被唐高宗改为蓬莱宫,以含元殿为正殿。李煜词中的“蓬莱院”,应是取“蓬莱宫”化而用之。不过,唐朝的蓬莱宫象徵着至高无上的皇权,诗中曾有“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的说法,在李煜笔下,这处蓬莱院,俨然成了藏娇之地。 彼时,美人正在午睡,殿内静悄悄的,连鞋子摩擦玉石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平日被簪起的髮髻散乱着,如乌云翠玉散在枕间,偶一翻身,若有若无的幽香就盪了过来,醉了词人的嗅觉,更醉了他的心。 他不忍心吵醒她,连推门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可绕过珠帘时,还是弄出了细碎的响动,睡梦中的人被惊醒。她还未睡足,但乍见意中人前来,还是立刻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 两人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在眸中。 深宫里的女人,从来都是整好妆容,从早到晚地等待君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望穿秋水,望断碧梧墙院,直到春来春去苍老了容颜,花开花落消磨了激情,仍只能在帝王怀拥新宠时,暗自垂泪。 小周后却能散着髻发,懒着身形,等来李煜亲顾。这别样的风姿,显然已化入李煜的心底。词中未曾仔细摹写她的容貌,却已活色生香。 史书之外,除许蒿庐一句“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鬟初绾髮齐眉”,竟少有人着墨描绘她的容貌,让人不禁更加好奇。 关于小周后的样貌风姿,清代画师周兼的《南唐小周后提鞋图》本可作为推断依据,可惜画已失传。宋代也曾有人以小周后入画,但画里却全是屈辱辛酸。这幅画,便是《熙陵幸小周后图》。 小周后随李煜入宋,成为俘虏,后被宋帝赵光义看中,“例随命妇入宫,每入辄数日而出”。据传,赵光义还曾招来宫廷画师,命其画出他行幸小周后的场景。 这张以帝王为主角的画作,竟是一张春宫图。 在《万历野获篇·果报·胜国之女致祸》中,明代人沈德符称他曾在朋友处见过这幅画,“太宗头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器具甚伟;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作蹙额不能胜之状。”明代姚士麟的《见只编》,也为沈德符的说法提供了佐证:余尝见吾盐名手张纪临元人《宋太宗强幸小周后》粉本,后戴花冠,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胫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一人拥背后,身在空际。太宗以身当后。后闭目转头,以手拒太宗颊。 太宗是否命人绘制过这样的春宫图,并无正史可考。但以史料和民间传闻来看,他确曾行幸小周后,而小周后每次归去必痛骂李煜,可见她确是被迫。 据沈德符描绘,图中题跋颇多,其中元人冯海粟的题跋令他印象最为深刻。 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 怪底金风沖地起,御园红紫满龙堆。 当江南李花开得正艷的时节,她昼寝画堂,李煜疼惜她,甚至不忍打搅;但被强行掠至苦寒的北方后,她却被迫成了春宫图的主角,受辱至此。乱世如暴风骤雨,弱质女流就似在枝头摇曳的花朵,越是娇嫩,越容易在雨打风吹中风流散尽,留下遍地残红。 小周后本是个如清新李花的女子,名字不见于史册,样貌却见于春宫图里,后人除了嘆一声红颜薄命,又能如何?只有记着她“盈盈十五时”的娇嫩,数说着她和李煜“相看无限情”的短暂幸福,把她的形象定格在江南李花开正艷的时光中。那一份温柔缱绻,是李煜给她的。 唯有如此,遗憾或许才能稍减几分。 偷得到欢愉,定不下终身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菩萨蛮 夜晚,在南唐后宫,无风,有雾。月亮在迷离的轻雾中收敛了光芒,如含羞的少女,令人眼前只剩了昏黄的光晕。禁苑中的花花草草,本是借了月光,但愈往高处雾色愈浓,花草反而夺了月的光彩。 月光下,迷雾中,一个脸上泛着红晕的少女,屏住唿吸,小心翼翼地走向画堂南畔,仿佛怕惊醒了夜,更怕惊到正在与薄雾约会的月亮。她脱下鞋子,只穿着袜子,踏碎了台阶上的月光。 第16页 做工精巧的绣鞋,被她提在手上。 在月的纵容、雾的掩护、花的注视下,少女几乎是挪动着脚步,终于到了画堂南畔,看到了那个男子模煳的身影。 同一种动物,隔着漫长距离也能嗅到对方的味道。热恋中的人,往往能恢復这种动物般的本能。她像是嗅到了他的味道,一时间心跳如脱兔,脸颊似火烧,再顾不得女孩的羞涩和矜持,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呢喃耳语:“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几百年斗转星移,清代画师周兼受人之託,绘了一幅南唐小周后提鞋图,引得当时文人争相题诗。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名士许蒿庐的两首《赋周兼画南唐周后提鞋图》:其一 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鬟初绾髮齐眉。 画堂南畔惊相见,正是盈盈十五时。 其二 一首新词出禁中,争传纤指挂双弓。 不然谁晓深宫事,尽取春情付画工。 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浑身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朝气;李煜已不是初婚的青涩少年,而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怀春的少女遇到成熟的男人,然后相知、相恋、相许,一切顺理成章。偷会后,或许李煜情难自禁,才写了这篇绮丽香艷的词。词作传出皇宫,又跨越千年,传诵至今。 许蒿庐诗中便做如上猜测,附和者如云。这段宫闱秘闻里,那双踏上香阶、裹着刬袜的滑腻金莲,平添许多说不尽的风流旖旎。 在为礼教束缚的传统认知中,女人一旦以脚示人,常是暧昧的徵兆。《金瓶梅》中,潘金莲“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西门庆的挑逗,就是借着捡筷子时偷偷捏她的脚开始的。 不过,偶尔也有不循此例的。譬如李煜曾把另一个女人的脚捧在手中,却和暧昧无关。 后宫中有舞女名唤窅娘。为了取悦李煜,她用布层层包裹住自己的脚,缠得形若新月。她在李煜面前忍痛献舞,摇摇欲坠。李煜被这独特的舞姿吸引,当即捧着窅娘的小脚,边欣赏边垂泪,并起名“三寸金莲”。李煜感动于窅娘一片痴心,命人用黄金打造出六尺高的金莲花,让窅娘在上面舞蹈。 感动至此,仍命对方不停舞蹈,岂不知踩在金石舞台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说不得是多情还是狠心,但想必,李煜对窅娘是不够爱的。不像他一见到提鞋相会的小周后,心中便漾起温情,还忍不住心痛——青石板的台阶坚硬而冰凉,脱去绣花鞋,凉气便会透过薄薄布袜,侵入细嫩的双脚。这时候,李煜便又是那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子。 月朦胧,雾朦胧,花朦胧,唯有人分明,不见暧昧,只见爱情。 那些痴男怨女的爱情,在幽会处弥散开去。或在花前月下,或在闺房之中,或于小园之内,甚至就在路旁小林深处,他们默默相爱。因幽会的人不同,情与欲也都有了差别:或暧昧丛生、或犹抱琵琶、或意犹未尽、或流于低俗,此中旖旎风光,怎么也望不穿、看不尽。 李煜和小周后的相会,又不仅仅是偷情这么简单。瞒着大周后,李煜约会其妹,于礼法不和。但他们偏偏又深爱彼此,便只能深夜偷欢。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明代的冯梦龙一针见血地点破偷情者的心思。偷情之事古来有之,早在崇尚礼乐的周朝就已出现。 野有蔓草,零落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落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诗经·郑风》中一幕私会场景:野外一条小路旁,青草茂密。一个男子匆匆而过,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袂。迎面走来一位美丽姑娘,娇羞妩媚如花。两人一见钟情,拉着对方的手躲进了路边的草丛。 虽无风,但见草动。 偶然邂逅即结百年之好,未免显得仓促。文人偷情,恐怕难以接受这种红日之下、道路之旁、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结合。他们大多在夜色的掩映下,静悄悄地来去,再热烈的女子也会有一抹娇羞,再风流的男子也会克制着激动,流露出温柔。李煜的偷会是这样,柳永也是如此。柳永一曲《中吕调·燕归梁》,仿佛便是李煜和小周后那场相会的翻版。 轻蹑罗鞋掩绛绡。传音耗、苦相招。语声犹颤不成娇。查德见、两魂消。??匆匆草草难留恋,还归去、又无聊。若谐雨夕与云朝。得似个、有嚣嚣。 这场情事匆匆收场,未能尽兴。那个前来相会的女子,离开时可曾慌乱得来不及穿上鞋子?柳永说,朝夕云雨才能满足。这大概也是李煜的希望。 男人多像偷腥的猫。倘若不需再偷,还能对昔日情人保持热情的,才更接近长长久久的爱情。幸好,李煜对小周后的情感,确是爱情。 但不管爱有多深,情有多浓,李煜幽会小周后,还是要屏退左右,既为避人耳目,更因自古“偷情多为两人事”。当然,也有人不迭地打破了这一惯例,譬如张生和崔莺莺相会,还需要一个红娘来牵线引路。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中有莺莺幽会张生的桥段。只不过,和形单影只、自提金缕鞋的小周后相比,莺莺身边多了个红娘,红娘甚至连鸳鸯枕都替她准备好了。崔莺莺“羞搭搭不肯把头抬”,小周后“一向偎人颤”“教郎恣意怜”,一个抱枕,一个提鞋,两样的风姿,一样的情怀。 第17页 豪门深闺里的小姐,已有了偷情的胆量。至于民间女子,其情意表露得就直接了。明代有一部由民间小调集结成的《挂枝儿》,其中有一首《耐心》,抒的是女子偷情不成的心绪。 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 小周后的心思,大抵和这位叫着“哥”,让情郎“耐着心儿守”的姑娘一般无二。南唐的后宫虽不是郑人的野草地,也不是明代平民女子的香闺,但再严明的礼教与伦理,也束缚不住两颗擦出火花的心。倘若白日不能正大光明地相会,那就趁个花明月暗,幽会在画堂南畔吧。 至于多年后国破家亡,小周后为赵光义所辱,后主只能“婉转避之”,那又是后话了。当初的日子有多美好,就更衬出后来的时日有多糟糕。昔日的你侬我侬,已是尘归尘、土归土,极尽旖旎繁华,不过是一捧水月、一掬水流沙。 人间没个安排处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鞦韆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蝶恋花 公元968年,南唐的礼官们遇到了一桩让他们格外困扰的事——李煜要迎娶大周后的妹妹,但他们却不知道该用何种礼仪。 李煜虽然急于完婚,但他没有怪罪礼官。祖父立国传位至他,李氏家族统治南唐才不过三代。祖父和父亲均在尚未登基时就已成婚,李煜迎娶娥皇时只是个普通皇子,还没成为储君。皇帝大婚,这在南唐没有先例可循。 帝王的婚事关乎国体,礼官们这样想。在李煜心里,想的更多的却是如何给心爱的女人一个风光的婚礼。这关乎仪式,还关乎名分。在皇帝的授意下,礼官们遍翻史书,研究歷代帝王大婚时的礼仪。 数月后的一天,金陵城内人头攒动,通往皇宫的道路两旁更是人山人海。后排的人踮着脚,仍被前面层层人墙遮蔽了视线,看不到大路上皇家迎亲的队伍,只听见飘在空中的乐声。于是,有的人爬上树,有的人攀上房。 人声鼎沸,他们谈论的都是同一个话题:皇帝要迎娶新后了,而这新后,还是刚逝去的大周后的妹妹。 在此之前,这桩皇家风流韵事已不再是秘闻,甚至连李煜所作的“手提金缕鞋,刬袜步香阶”的词篇,也成了酒楼茶社里酒友茶客的谈资。 鞭炮声、欢唿声、丝竹声、议论声,还有红盖头下小周后的唿吸声,相互缠绕交织,在李煜耳边汇成新的乐章。从此以后,小周后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以耳鬓厮磨,暮暮朝朝。 可是,这桩喜事没能得到南唐百官的祝福,甚至有朝臣献上一首又一首阴阳怪气的诗词,伴着若有若无的讽意。大臣徐铉的“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分明是影射李煜和小周后无媒而合、瞒着大周后偷情的往事。 李煜耳根发热但并未理会,身边有小周后相伴,他已经满足。倘若他真的畏惧人言,只怕这桩情事根本不会开始。 曾经,他看着小周后渐渐长成,风韵一日胜过一日,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她相守相偎,这是不能释怀的愁事。世人皆愿“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因为逝去的光阴多能美化当时的瑕疵。李煜更重今夕,看着风姿气度不输当年的小周后,他庆幸此刻的拥有。 李煜还记得,当时大周后娥皇病卧在床,小周后是以探病之名进宫的。被病痛折磨日久的娥皇已不復倾城姿容,猜测到李煜和小周后的关系,她更是伤心欲绝,自此终日面朝床里而卧,不愿见到李煜。 汉朝时李夫人面朝里拒绝见到汉武帝,是因为怕汉武帝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心生厌恶,不仅会遗忘从前的美好,以后也不肯照顾她的家人。于是李夫人至死未见君王面。她故去后,汉武帝果然日夜思念,将她的画像悬于寝宫,朝夕相对,并写了一首《落叶哀蝉曲》倾诉相思:“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夫人啊,你可能感受到我的怀念与思恋? 爱情真是件易碎品。 娥皇大抵没有李夫人那么深沉而长远的算计。她被丈夫和妹妹的感情所困扰,却无可奈何。于是,她颓然消瘦,并以此折磨着李煜。她陪伴李煜度过韶华时光,亲切得就像他的左右手。李煜衣不解带地看护,希望上天眷顾,将她留在人间。但对于酷肖娥皇当年的小周后,他又欲罢不能。 李煜陷入两难境地:既不能给旧爱以完整的爱情,又不能给新欢以名分。他本不该爱上小周后。可是陷落爱情里,有几人能做到防微杜渐? 李煜本该明白,爱上不该爱的人,代价并不只是受一场相思苦。爱情虽然有使人焕发青春光彩的魔力,但是有时候,爱情也催人衰老,即便瞬间绽放的光彩,也不过是濒死时的迴光返照。更有些有违伦常的情感,剎那便会灰飞烟灭。曹植爱上兄长之妻甄氏,在现实中却不能有丝毫逾礼。纵有一场刻骨铭心的相会,却是在梦里。 曹植和甄氏情投意合,却毕竟于伦理不合。曹植压抑着疯长的相思,甄氏则因思念成疾,郁郁而终。一次宴会上,曹丕把甄氏的遗物玉镂金带枕送给了曹植。返回驻地的途中,曹植怀抱佳人遗物,思念更深。行至洛水,他深夜梦沉,竟好像望见甄氏凌波而来。惊醒后再无法入眠,于是曹植写下了《洛神赋》。 第18页 《洛神赋》原名《感甄赋》,一经作成便家喻户晓。或许曹丕曾在某个难眠的夜晚,读到了弟弟凝聚真情的奇文,一时间,甄氏的修眉俊目、丹唇皓齿、滑肤细腰,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流连于逝者的寝殿,曹丕决定不再追究她的过往。 有时候,爱也会让人宽容。 但是,魏明帝曹睿却不能不在乎。身为甄氏的儿子,他觉得叔叔所题的这“感甄赋”三字实在荒唐,便下令改为“洛神赋”;而父亲去世时,群臣曾建议拥立曹植为帝,更令曹睿如鲠在喉。后来,魏明帝几次三番更改曹植的封地,令曹植受尽漂泊之苦。 不伦之恋,总会让当事者付出些代价,但仍有人如扑火飞蛾,捧着毒药也甘之如饴。情根深种的甄氏,憔悴了容颜,凋零了生命。小周后则放下了少女的矜持,也顾不得姐姐的怨怼,在嘲讽的目光中期待与李煜成双成对的一天。可是,她会不会步了甄氏的后尘?曹植忍受着相思,在铭心刻骨的怀念里度过余生。而李煜,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曹子建?只恐到那时,何其风流的辞章,都不过是清明墓冢前的一声长嘆。对这些,李煜瞭然于心,却无计可施。他和小周后的感情,娥皇容不得,更遭世人非议。 然而不久之后,娥皇病重而逝。她尸骨未寒,沉浸在悲痛中的李煜就让小周后在宫中待年。古时候女子成年未嫁时,在闺阁中等待有缘人来提亲,是为“待年”。小周后在宫廷里“待年”,与李煜“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风流事又传于外,何人敢来提亲?待年之说,不过是金屋藏娇的幌子罢了。 没料到不久后,圣尊太后也去世了。按照传统,李煜要为母亲守制三年。眼看着小周后从弱骨丰肌的少女,出落成风姿卓绝的女人,李煜一心盼着早日给她个名分,却终是不能。 《蝶恋花》一首,寄託的便是李煜无处倾诉的愁苦。 清明刚过,长夜难眠,他信步而行。本是春意浓烈的时节,但他眼中春光并不明媚,绿树红花都被愁绪笼罩。濛濛细雨落梧桐,那滴滴答答的声响,竟然被风声遮盖过去了。雨停云收,月亮发出清冷的光。 “桃李依依春暗度”一句,和小周后的处境是多么契合。她从未笄时入宫,到嫁给李煜,跨越了五年时光。如果是从未出过闺阁的少女,又为家教、礼法约束,或许一直情窦未开、春心未动,这五年还不算难熬。然而,小周后却是那么早就遇见了让她措手不及甚至失了少女矜持的李煜,心被情丝缠绕,拨不开斩不断,却只能等待。 或许,陆游和唐婉懂得。他们本是一对佳侣,琴瑟甚和,但陆游的母亲却对唐婉有诸多不满,逼迫儿子休妻。陆游百般恳求无果,含泪写下休书。 几年后的一次偶遇,触发两人对旧事的追忆。各作《钗头凤》一首唱和,字里行间尽是痴情与痴怨。不久唐婉郁郁成疾,在萧索秋日化作一缕香魂,从此再不必咽泪装欢。 更早的汉乐府里,也有类似悲剧。《孔雀东南飞》诗前有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焦仲卿和刘兰芝被合葬在华山旁。山中松柏成行,梧桐茂盛,“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鸳鸯每夜鸣叫到五更,仿佛在提醒后人:“戒之慎勿忘!” 爱情无处搁置时,悲剧就翩然而至。牛郎织女银河相望、孟姜女哭长城、梁祝化蝶,都把这种无奈演绎到了极致。 有风雨摧春,未到春末,残红已经遍地。世人都怕春过花残,李煜也怕。他怕春花一样的小周后来不及绽放全部美丽,就无声地凋谢在深宫里。 到小周后十九岁时,李煜终于给了她名分。彼时的她,和初嫁李煜的娥皇,一样的年龄,一样的青春。 可是,从宫内到坊间,从古到今,谈起大周后,人们总会想起她过人的才华、贤惠的德行,并为华年早逝的命运嘆惋不休;但说到小周后,却莫不以桃色的眼光、轻薄的语调,数说提鞋偷会的风流。关于小周后和李煜的种种,仍多被视为乱伦。他们的婚姻,并未得到过祝福。 大周后病重时,李煜也曾软语温存,她去世后,被以国母礼仪厚葬;小周后为了李煜,即使被赵光义所辱也隐忍偷生,并在李煜死后自杀殉情。小周后自杀时只有二十八岁,比娥皇病逝时还小一岁。她所做的一切,鲜见后人一句贊语。只因那违反伦常的爱情,人间或许从未有过她的位置。 柳枝不是无情物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 ——柳枝 少有男子如李煜一般,桃李花草,乱红鞦韆,都能触发他的伤情,令柔肠百转千回。他为帝王时,词中既不见王者霸气,也少有皇室贵气,总有股道不尽的绵软情思,就像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润心无声。他在画堂南畔幽会,千顷碧波泛舟,夜晚深院待人归,亲切而真实;他看得懂笑向檀郎唾的女子,看得穿绿窗待芳音的思妇,细腻而贴心。如果不是有这样善感的心,那么他大概也不会为一个年华老去的宫女留下一阕词章。 据史料所载,李煜痴爱诗词音乐,他在宫中设有教坊,随侍左右的很多宫娥也都通音律、善舞蹈,庆奴是其中之一,她年轻时深得李煜垂青。 第19页 庆奴的相貌已不可考,但陪王伴驾的女子,纵使不是国色天香,也该有千种风情。然而,时光慢慢爬上美人的眼角眉梢,成了细细的皱纹,失了青春年华的庆奴,不復昔日风采。后宫里多二八佳人,这样一个并不年轻的宫女,会有怎样的结局呢? 不论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之说,还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的言辞,多少带些夸张成分,却也表明了帝王后宫里妃嫔宫女之盛。这些女人,住在人间最奢华的宫殿里,也忍受着世间最深的寂寞。 她们之中,位高者如陈阿娇,失宠后被汉武帝幽禁长门宫,纵使千金买赋也不能讨回帝王的恩宠;取阿娇而代之的卫子夫,后来也因年老色衰被汉武帝嫌弃,只能看着得宠的李夫人和勾弋夫人,满心落寞。位高者尚且如此结局,普通宫女的命运就更可悲了。唐代元稹有一首《行宫》,写的就是普通宫女的无奈: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古行宫指的是上阳宫,“白头宫女”在唐玄宗天宝年间被潜配到此,如入冷宫,幽闭四十载,霜雪染白青丝,少女已成老妪。当年,她们也是月貌花容,然而在这鲜有人至的古行宫里,无人欣赏的美凋零得更快。往事本不堪回首,然而四十年的冷宫生涯让她们不可能有新的话题谈论,每逢闲坐,仍是追忆玄宗时期的往事。 “宫花寂寞红”一句,几乎可见所有后宫女子的人生。内院深宫,多少国色、几多风情,都在等待君王的过程中心灰意冷,及至垂垂老矣时,可能都未曾换来君王的短暂凝视,难怪宫怨会是诗词创作的不朽题材。 庆奴不幸,她的青春消磨于深宫内,但与一生遥望君王的宫娥相比,庆奴又有幸,年轻时有机会陪伴君王,当年老色衰时,还得到了君王的体恤和怜惜。 女人虽然不完全靠美貌吸引男人,但爱美之心,乃是人之天性,何况歷史上因人老珠黄而失宠的女人实在太多。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流传甚广,彼时他对陈圆圆何等痴情。当人们沉浸于这段情事的浪漫和传奇时,却不知后事:陈圆圆渐渐色衰时,吴三桂已另有新宠数人,加之她和吴三桂正妻不和,屡受刁难,最后,昔日的绝代美人辞家礼佛,余生与青灯黄卷相伴。 幸而,李煜除了欣赏女子的美貌之外,更因其才情多了几分怜惜。在那个和风日暖的春日,在一场宴会上,李煜不经意间瞥见了已不再年轻的庆奴。这个南唐最尊贵的男人,只一眼间,就窥见了那个地位卑微的女人的心事。 明代顾起元认为“见春羞”三字用得极好,在《客座赘语》中评其“新而警”。席上丝竹管弦声犹在,舞者身姿销魂,但庆奴脸上却不见喜色。她沐浴在美好春色里,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春依旧,她却已经不再是那个颦笑生姿、笑靥如花的少女。畏老带来的自卑让庆奴越见春天之美就越羞惭,此番难得重见君王面,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荣宠,一番感念后,越清醒地意识到都已成过眼云烟。 李煜见到庆奴的一刻,就窥见了她的羞春心思。他看着庆奴在宴游之地徘徊踟蹰,站在垂柳下发呆,情知她在悼念失去的韶华,想作安慰语,却不知如何开口。柳树仿佛通晓了李煜的想法,垂下的柳条随风摇摆,好像抚上了庆奴的秀髮。后来李煜取过一把黄罗扇,写下了一阕《柳枝》,想以此告诉庆奴:不仅垂柳依依记旧人,我也从未忘记过你。 黄罗扇面上散发出墨香,那是李煜亲笔题下的字迹。 李煜的书法,先学柳公权,后学欧阳询、颜真卿、褚遂良、王羲之、钟繇、卫夫人等,渐渐自成金错刀体,“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铁钉”。这一首《柳枝》,想必被挥洒得当如聚铁钉。后人道李煜的书法如“倔强丈夫”,倒是比他的词乃至他的人更多几分阳刚气。此番,倔强丈夫笔书柔情,不知接过黄罗扇的庆奴,该是怎样一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模样。 像庆奴一样身处深宫的女人,就像一株葵花,君王便是太阳。葵花向阳而生,太阳却要普照大地,把光芒洒下四面八方,不可能只为一株葵花而存在。宫中女人当有不专宠的心思,莫要生出独享君王爱情的奢望,否则,在这寂寞的宫廷生活,她们将坠入更深的痛苦和绝望里。这种痛苦,白居易有两首后宫诗说得分明: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眼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 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庆奴是个聪明且识分寸的女人。在内心深处,她肯定对李煜有更多期待,但没有因为这一柄意外的题诗团扇就生出妄想。她知道“雨露由来一点恩”的后宫法则,知道帝王恩泽无法遍及千门——除大周后以外,李煜身边还有妃子江氏、保仪黄氏、嫔御流珠等人。帝王的专情,常常出现在话本里、戏台上,真实的史册里,只有明孝宗朱祐樘一生只娶一妻。 遑论庆奴只是个小小宫娥,李煜题诗赐扇的片刻温柔,已经足以令她回味终生。 据民间传南唐城破后,庆奴藏身民间,几经波折,后来嫁给一位宋朝将军做侍妾。当时赵匡胤严令朝中诸人不得私自接触李煜。庆奴感激旧日君主的垂怜,还托人带去了问候的书信。见信后,李煜泪雨滂沱,不能自已。 第20页 在李煜后宫的诸多宫娥里,并非只庆奴一人意外地得帝王恩遇。另有以布缠足的舞女窅娘,只为裹出金莲小脚,用步步金莲的奇妙舞姿博李煜欢心。李煜捧美人脚落泪,正是这两行一时感动而落下的清泪,换了窅娘一生忠贞,让她在金陵城破后,义无反顾地随李煜北上汴京。 史有载:“窅娘白衣纱帽随行,后主宛转劝留,不听。”宛转劝留是李煜对身边人的疼惜,不听而随行是窅娘对李煜表达爱意的唯一方式。此路漫漫,前途未卜,幸有佳人,聊解寂寞。 还有宫人乔氏,曾得李煜赐予的一卷《心经》。亡国后,乔氏入了宋朝皇宫,仍然保存着这部《心经》。听闻李煜被宋太宗赐死的消息后,乔氏取出《心经》,写下几行字:“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关于乔氏最后的结局,由南唐入宋的文人徐锴在《南唐制语》里道:“有宫人乔氏出家诰,岂斯人耶?” 国破后,李煜已为阶下囚。感念着昔日恩情,南唐旧宫人冒险送信,生死相随,甚至因伤心而遁入空门,实在令人唏嘘。 国家虽亡,南唐遗民的日子却要继续下去,他们入宋后多安分守己,努力生活,时而也会惦记起旧时君主。据《南唐拾遗记》所载,李煜死后,“凶问至江南,父老多有巷哭者”。 无论宫中女眷还是乡野黎民,李煜未曾给他们安稳的生活和理想的家园,但这些人非但不怨恨他,反而念念不忘。其中缘由,大抵便在这首《柳枝词》里——李煜从没有欲取姑予的心思,他的温柔体贴、仁爱宽厚,都是真性情的流露,连决定採取轻徭薄赋的政策时,都是对百姓发自内心的怜悯,而不是像多数政治家那样以稳固江山社稷为最终目的——毕竟,人性的力量总是动人的。 于是,在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的深宫里,因君王有情,柳枝也成了有情之物,温暖了一颗芳心,给寂寞的后宫涂上了一抹暖色。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 长相思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 长相思 宋词婉约派中有四面旗帜,其中柳永号“情长”,晏殊号“别恨”,李清照号“闺语”,而李煜所冠的,乃是“愁宗”二字。这本是坊间说法,不是什么名家定论,也不是什么千古名声,倘若咂摸起来,是否恰切也还值得商榷。这“愁宗”二字,也不知李煜是否当得。 世上愁绪,不论为名为利,为权为财,还是为爱为恨,都是一种心缘。佛教将“起心攀缘外境”称为心缘相,欲求交杂,难免求而不得,也就註定要吃一些苦。 不论愁浓愁浅,李煜总能把这份苦渲染得恰到好处。仿佛有一双灵巧的手轻轻剥开莲子,清新的气息在和煦的阳光下缭绕起舞,莲心之苦却同时溢满了口腔。这种愁苦不至于让人绝望,在沮丧之余偶尔还会突然现出一点亮色聊作安慰,但它又缭绕不去,就像个固执的樵夫手持生锈的斧子,起起落落,动作笨拙,似要在漫长的时光中斫伐出几个缺口。 不知文字所带来的那种持久的钝痛,算不算是李煜词的一个特点。 《长相思》写的是思妇的苦。思妇的离愁别恨与求而不得,在古典诗词中并不是新鲜题材,就像一面古老铜镜,在“诗三百”的年代还熠熠生辉,映照出一张张姣好面容上的期待与失望,可经歷了岁月的漫长风尘,铜镜终于还是被蒙上了尘埃。 作为缺乏王者天分的帝王,李煜像一位极具天分的油画家,用色彩饱满、光感鲜丽的笔触,勾勒出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她秀髮如云,髮簪如玉,面容姣好,衣绸着锦,飘逸如天上仙子。这个体态轻盈而风姿缥缈的女子究竟是谁,并无典籍可考。不过据史料记载,大周后对服饰妆容颇有研究,曾亲自设计了“高髻纤裳”和“首翘鬓朵”的装扮,一时间成为南唐后宫的“时世妆”。这首词里的美人妆容,正与大周后所创的妆容方式一般无二,可见她极有可能是宫中女子,或是李煜以宫中女子为蓝本来虚构的一个形象。 她秀眉皱起,伤感从颦蹙的黛螺眉间流露出来,让人好奇,是什么让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这么伤心?在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时节,风雨交加的阴沉天气更让人黯然神伤。但明知窗外凄凉景象必惹愁绪,她还是忍不住捲起珠帘,探首向外张望。触目所及尽是深沉夜色,黑暗中只有风抚残花的“沙沙”声音络绎传来,又有雨打芭蕉的簌簌声响,更把心海波澜搅扰得翻涌不断。 夜长人奈何!女子心事至此暴露无疑。 在“秋风多,雨相和”的浩大声势里,这一嘆诚然算不得多么惊动人心的阵仗,但词人偏有这种点石成金、妙笔生花的力量,让这一声如同暮鼓晨钟破空而来——风雨闯不入罗帷,忧愁却占据了心扉。 一个人的夜总是凉的。寂寞如冰,再美好再热烈的春光也会冷掉,遑论眼下秋意正浓。一个人的夜也是漫长的,从夕阳在西边的山坳陨落到晨星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独枕盼天明的微妙心思,岂是“孤独”二字能够形容。 第21页 最喜的是孤独的人有着念想,最怕的是念想终于还是落了空。词中闺阁愁怨的气息太过浓重,足见李煜笔下的女子定已尝过爱情滋味。有甜有酸有苦,才是丰富的爱情。彼时经歷了天涯海角的隔绝,此刻才知朝朝暮暮相守的可贵;只有爱错过人,就如穿错鞋磨破了脚,才知谁是命中注定的情缘,而不再嫌弃他熟悉如自己的掌纹,或不再执迷于一见钟情的目眩神迷。“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果然一语道破爱情的天机。 生命如同一柱檀香,燃烧起来,才有迷香涌动。爱情就是点燃檀香的一枚火镰,电光石火迸发的一瞬,生命中最精彩的桥段才徐徐开启。李煜词里的一番离别,也是这高潮中的一段起伏,扬起与跌落间,才让人知道分别有多痛,思念有多苦,以及隐藏其后的爱有多浓。 爱有多深,相思就有多长;爱有多重,恨别就有多浓。 与这首闺愁词《长相思》相和的,另有一首同词牌作品,也在后世流传甚广。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秋意又浓了三分,愁绪却似乎浅淡了许多。山峦一重两重,重山更远远山更重,这层层叠嶂如同相爱男女间逾越不过的山远天高,又像思妇心中的重重相思与离恨。烟波浩渺,云雾生寒,茫茫秋水上不起波澜,只有两三孤雁噼空而过。雁过留声,惊落了满林黄叶,惊起了一阵秋潮,却惊不破思妇的满腔寂寥。 她心中,犹如生了水草一样,摇曳牵绊;又如缭绕烟雾散去后的一方秋湖澄澈剔透,玲珑如同已洞察了万物。再多情如何,再聪慧如何,阻拦不了情人离去的脚步,也打断不了他在异乡的逗留。神秘如四时光阴,能憔悴容颜,催老年华,天地由青翠一片到奼紫嫣红,再脱去金黄战衣转而素裹现身,时光仿若万能,令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可人人都知,光阴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它不能转身,更不会退后,认定了一个方向,只能一路走下去。 在情爱中受苦的人,常常就是犯了和时光一样的错。爱一个人,情意至深至浓至重,受伤也不肯停留,绝望也不懂回头。这种大步朝前的爱啊,轰轰烈烈,烧起来就如火如潮。人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可这几乎燃烧的朱红枫叶,又怎及相思更胜火焰。 唐朝有个叫鱼玄机的女诗人,也在繁茂的枫林里,写过一首《江陵愁望寄子安》,以寄託相思。 枫叶千枝復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子安”是江陵才子李亿的字,他与鱼玄机经由温庭筠牵的姻缘线而结识,很快如胶似漆,情爱甚笃,在长安城西的林亭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李亿在家乡早已娶妻,原配夫人不断寄信催促他接自己进京,通情达理的鱼玄机未作纠缠,就让李亿南下了。李郎一走,她日日茶饭不思,愁肠作结,于是写下这首诗倾诉小别之苦。诚然只是小别,可忆君之心,犹如西江之水,奔流不歇。 好一场“愁望”,她已爱到不计较。可惜这样的感情,註定不能喜剧收场。倘若李亿回报以同等的爱情,必会辜负另一个女子;但若非如此,千枝万枝火红枫叶上寄託的情思,又有谁来补偿?后来,李妻果然容不下这个勾走丈夫心魂的女人,嫉妒中的女人会陡然生出无穷尽的智慧和勇气,她机关算尽,终于逼着李亿把鱼玄机赶出了家门。 鱼玄机在道观中安身,甚至还期望着能与李亿再续前缘。可窝囊如她的李郎,再也没了音讯。被辜负,犹自期许,没有自强女子的那一份矜持可贵,生命再凄凉,似乎也是自己飞蛾扑火般应得的惩罚,得不到怜悯,遑论疼惜。从此青灯古佛,泛黄经卷,再没有枫叶如丹的红艷。 李煜词中的女子,也不知是否会比鱼玄机幸运上几分。总之,她看着菊花开了又谢,看着惊扰一秋的塞雁穿云而去,一个秋天已在思念中渐行渐远,天际仍不见那熟悉身影的出现。 也罢,只独在帘幕中,望着一帘风月,任由光阴在指尖碾过便好。他归来,便可一同享受这无边风月;人不归,便只好拥着这漫漫长夜嘆息。 第三章 离愁乱不止,家国恨难消 隔绝了伤害,也阻断了成长 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採桑子 近代学者俞陛云曾有论断,称这首《採桑子》是李煜失国后所作,其推断依据是“不放双眉时暂开”一句。在他看来,李煜之所以愁眉不展,是因为“受归朝后禁令之严,微有怨词”,而在夜夜笙歌的南唐,李煜当不会终日眉头紧锁。 但论世间,谁不会有一些烦心事呢?何况天生敏感如李煜这样的词客,又生于宫廷环境里。当他还未成为太子时,兄长弘冀的猜忌便让他深感苦恼,只好高调地寄情山水;幼子爱妻相继离世,他的悲痛无以言表,只用一首又一首诗、一阕又一阕词寄託哀思;他和小周后虽然经歷过月夜偷会的甜蜜事,仍有“人间没个安排处”的无奈感慨;至于南唐受到北宋威胁时,家国之忧,何尝不是他眉头紧锁的缘由。 第22页 在亡国前,贪欢享乐虽是他生命乐章的主旋律,但也避免不了那些不和谐的音符,偶尔的失望、沮丧、痛苦,缭绕于心。那时候,他把赋词看得重于江山,自然需要新的素材充实作品,而他的生活体验,不外乎宫廷奢华生活、与后宫嫔妃的花前月下、男女相思之苦,再无其他。 亡国后,他经歷了残酷的战争、身份的巨变,体味过人间的大欢乐后,又品尝到人世的大悲伤,生命体验陡然变得丰富而充沛。 这前后可能发生的变化,南宋辛弃疾的《丑奴儿》或可作为参照:少年不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年少时不懂世事艰难,却为了赢得文採风流的名声强自说愁;涉世已深后,饱经沧桑,洞悉人间愁苦,反而或因受到压抑,或因悟得宽和洒脱,每每欲说还休。 不过,李煜的反应显然与《丑奴儿》中的辛弃疾完全不同。他的后期作品里,不见辛弃疾自我调侃式的悲凉,感情更加沉郁,如长江东流水浩荡而出,悲痛决绝,就如杜鹃啼血。 写于亡国后的《相见欢》中,因“林花谢了春红”的景象,他生发出“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一具有哲学意味的感慨,词中风和雨都如摧花辣手,有强烈的逼迫感。但这首《採桑子》里,情感却柔和很多,以一女子口吻,道出因见到遍地残红而触发的对远方良人的思念,属于个人的小情怀,其中也状风雨,却是“细雨霏微”,衬托出落花最后的风流。 那一夜,细雨淅淅沥沥,不见停下的迹象。庭中的花快要凋谢殆尽,又有一阵风吹来,花朵打着旋儿飞舞,为了停留在人间,做着最后的挣扎。这种奋力飞舞的姿态中,隐见力量之美,又有婀娜之态。但最终,花朵还是敌不过凋谢的宿命,落在满地泥水中,不多时便被和泥带沙的污水浸没,再不见盛开时傲立枝头的风骨。 风雨催春,花期短暂,任谁看到这幅凄凉的场景,都很难无动于衷。况且屋中女子满腹心事,却不足为外人道,隐秘的愁苦情结,更是让人愁肠百转。纵使想要强颜欢笑,但是在这凄风冷雨中,扯动嘴角的简单动作竟也似能伤筋动骨。她在窗前凝望,更见窗外凄凉,可关上窗户,屋内又静得可怕,又不如和风声雨声相伴。这样独坐窗前的日子,已不知过了几个轮迴。她日思夜盼,等候着远游者的消息。 古时人们把香料捣成粉末,调匀后洒在铜制印盘内,点燃后,以香料损耗的程度计时。香印寸寸成灰,时间慢慢流逝,一片芳心也寸寸冰凉。 今夜又是如此,註定等不到他的消息。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反覆催眠自己,以期在梦中与他相聚。虽明知梦醒后一切成空,但哪怕片刻欢愉也拥有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朦朦胧胧中,他似乎真的入梦来了。至此收尾,她在梦中与心上人圆满相遇。可是,谁又能说梦中团圆算得上是喜剧收场呢? 一对璧人于梦里双宿双栖,现实中唯有寒月当空伊人对影成双罢了。越是让人心醉神驰、欢欣鼓舞的梦境,竟越是衬托出了现实中的孤苦伶仃。梦越圆满,心越空虚。 相爱不相守,伊人天涯良人海角,连梦中聚首都是一场奢侈至极的期待。 从表现手法到词中情愫,《採桑子》的艺术水准已堪称彼时翘楚。但是,若与亡国后李煜词中那一泻千里的刻骨伤痛和缠绕不开的浓郁愁绪相比,这首词的情感还是略显薄弱。 这种差异,归根结底还是由阅歷决定的。 生命是个渐变的过程,林语堂先生曾把人生比作一首诗,每个人拥有独属自己的韵律和拍子——从天真的童年到笨拙的青春,再到拥有“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然后慢慢像成熟的水果或醇香的美酒,温和宽恕但又玩世,到了暮年,逐渐获得平和、闲逸与满足,最后,生命火花安然熄灭。 多数人都将经歷这个过程,生命譬如一叠渐变色纸,深浅痕迹中便见清晰脉络。然而生在深宫高墙内的李煜,常见权力倾轧却少知世事艰辛,复杂的权势斗争与乏味的宫廷生活都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有时想来,真觉李煜是个矛盾体。他生在皇家,长在宫廷,南唐皇室的权力斗争虽然没有到血雨腥风的程度,但也绝非风平浪静,可他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竟然仍是心底如同白纸之人。一颗真纯的赤子之心,像一道屏蔽了世俗的结界,阻隔了一些伤害,也阻断了他的成长,以至于当他后来遭受丧子丧妻乃至失国的厄运时,桩桩件件都如灭顶之灾,根本不见一个男人、一个君主当有的骨气和魄力。 在这一点上,清人曹雪芹笔下的人物贾宝玉堪与李煜相比。他本是一块天外顽石,在宇宙洪荒中无知无觉地无聊度日,偏一日通了灵性,从此坠入万丈红尘,万劫不復。宝二爷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边是统治阶级与封建思想的严酷牢笼,一边是清爽纯真、美好娇柔的女儿国。除了封建伦理的羁绊,大观园里的斗争也非常激烈,为权为钱,兄弟姑嫂间也少了亲情温暖,宝玉生在其中,却似乎浑然未受影响。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被宠爱他的长辈保护得很好,另一方面则是他天生被女孩子们的世界吸引,自觉遁入了那方美好又纯净的世界里。 第23页 贾宝玉本该循规蹈矩娶娇妻传香火,读诗书求功名,但是,这种种被认为“应该”的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外。他只顾自在活着,谈谈情说说爱,发一回痴发一回狂,等到世事轮迴到悲情时间,大观园里群芳凋零,偌大的贾府再无昔日风光,他便在那人间种种痛苦里失了灵魂,行尸走肉般消失在天地间的茫茫大雪里。 伤害与成长常常相伴而来。完全生活在伤害之外,也就难免与成长擦肩而过。所以,当李煜年过而立,他并没有成为似老酒醇香的成熟男人,以至年近不惑时,金陵陷落的剧变,突然就掀起了他生命乐章的高潮。 也是在那前后,李煜才算告别了童年的天真。 多情是仁厚也是残忍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阮郎归 这首《阮郎归》,也曾被收录入冯延巳的《阳春集》。冯延巳是南唐宰相,文人气息浓郁,常抱着“娱宾遣兴”的目的作词,屡出新意,但从根本上讲,并未脱离“花间词”的范畴。因为对冯延巳这种刻板印象,初读此词,只因其中“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之语,便将其归入了思妇念远的题材。 不过,亦有人说这是李煜所做,他借思妇怀人,表达了对入宋不归的弟弟从善的思念,还有对南唐江河日下的担忧。“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实是君王李煜的无奈吶喊,唿唤有人能来挽救风雨飘摇的南唐。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并不认可这种说法。 李煜给人的印象,虽怯弱却有赤子情怀,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少作扭捏之态。在被幽禁的岁月中,他尚且让歌姬高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毫不掩饰家国之思。在他仍然掌舵南唐时,又怎会以这样隐晦的方式表达所想所念、所忧所虑?直到有机会接触到南唐词抄本,词下都注有“呈郑王十二弟”,且篇末加盖“东宫府印”,这才渐信《阮郎归》确系李煜手笔。 “郑王十二弟”,正是李从善。他是中宗李璟的第七子,在家族兄弟中排行十二,李煜口中的“七弟”“十二弟”,都是从善。 从善入宋之事,根源在于南唐国势的日益衰微。 早在后周时,李煜的父亲李璟已取消帝号,自称江南国主。李煜登基后也无励精图治的想法,反而比他的父亲表现得更加谦卑,上表北宋朝廷,表示永远臣服,希望以此打动赵匡胤,容他在江南逍遥度日。 燕雀不知鸿鹄之志。文人李煜从一开始就不懂政治家的野心。赵匡胤志在结束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睡塌旁边自然容不得他人酣睡。很快,北宋灭了楚国、荆南、后蜀,兵戈直指后汉。李煜不仅没有唇亡齿寒的觉悟,反而在赵匡胤授意下,写了一封言辞华丽的劝降信给后汉国主刘伥。刘伥的骨头不像李煜那般绵软,见信勃然大怒,回书更是措辞强硬,誓与李煜绝交。李煜把两封信一併呈给赵匡胤,正中这野心家的下怀。 北宋以此为藉口,出兵后汉,很快告捷。到了971年,江南六国中只剩下臣服赵宋的南唐和吴越。同一年,汴京城里建起了一座礼贤馆,规模堪与皇宫相提并论。赵匡胤说,这是为李煜修建的。 李煜当然不会领情。本以为处处恭顺就能偏安一隅,接到赵匡胤邀他入朝的消息时,李煜傻眼了。名为相邀,实则更像胁迫。吴越王比李煜更懂明哲保身的道理,眼见后汉覆灭的厄运,他长嘆一声,然后献土入宋,住进礼贤馆。 北宋朝廷一再催促李煜,他既没骨气硬扛,也没勇气北上,思来想去,决定派从善入宋。或许,李煜并未想到从善此去会成为宋朝的人质,他只是派从善去纳贡。没料到赵匡胤封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强行把他留在了汴京。 如果南唐有吕不韦一样的谋士,能帮助在赵国做人质的子楚归秦,那么,他可以靠计谋救回从善;如果李煜麾下有赵子龙一样的勐将,能从曹营百万雄兵中七进七出救阿斗,那么,他可以靠武力救回从善。后人多怨南唐无勐将谋士,然而再想到李煜错杀大将林仁肇之事,便惊觉并非南唐无人,实在得怨李煜不是像秦庄襄王、刘备一样的明君,所以韩熙载不朝,林仁肇枉死。 送行宴上一别,成了李煜兄弟在江南最后的相会。此后,在南国薰风中长大的从善,远离家人,在北方苦寒之地过着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生活。 李煜敢怒不敢言。当时,南唐国人多已有了亡国的恐慌,人人心中都承受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表面上仍是一派歌舞昇平,该写词的写词,该谱曲的谱曲,教坊里还在排练新的舞蹈,寺庙内照旧香火鼎盛。南唐君臣自欺亦欺人,以此支撑彼此恐惧的灵魂,也为偏安的国策找一个藉口。 或许,李煜仍旧对宋王朝怀有一丝幻想,这才收敛心性,以怨妇之名抒发苦闷,才有了这一首委婉含蓄的《阮郎归》。 “东风吹水”起篇,不如“吹皱一池春水”那样闲适;“日衔山”相缀,却不见“白日依山尽”的壮美。“闲”字嵌在词中,确是惊心的自嘲——他既无心寻春,也无心赏花,要操心的国事很多,却偏偏无从下手。太平盛世君王言“闲”,或能博一个风流俊赏的雅号;风雨欲来时不知未雨绸缪,大概便已背上昏君恶名了。李煜有心无力,没人教过他怎么做好一国之君。 第24页 映入眼帘的,不是桃李吐蕊、莺歌燕舞的美景,反而是落花一片、满地残红。就连春天都被词人的愁绪缠绕住了。他手中有杯,但杯中无酒,连酒壶都空了,一切皆预示着,曲终人散的时刻已经来临。可是在醉梦里,仍有朝朝宴游,夜夜笙歌。 显然他此时并不愿直言对时事的担忧,于是便託了闺妇的身份。男子远游未归,听不见他腰间玉佩叮噹作响的清越之音。自古女为悦己者容,见不到心爱的人,她对镜看着晚妆已残,也无心整理。纵有千种风情,无人欣赏,也是枉然。转眼黄昏又至,女子照旧凭栏远眺,等待归人。 这不归的男子,或许就是郑王从善。即使倚阑人望断归途,也盼不回他了。不是从善不想回,而是不能回。对这样的结果,仁厚的李煜难免愧疚。从善被扣为人质后,他曾上表赵匡胤。放下了尊严去请求,却无济于事,于李煜而言,这是更深的羞辱。 仍存着偏安侥倖的李煜,没有收拾山河的壮志雄心。南唐国将不国,他便靠“笙歌醉梦间”麻痹自己,逃避现实。这首词或许是他在向从善诉说无奈,请求谅解。另据史书记载,从善入宋不归,其王妃常到宫中哭泣哀求,以至于李煜每每听说郑王妃入宫,便会避开。李煜或许只是一个代笔者,字里行间俱是郑王妃对从善的思与怨,也未可知。 封建社会等级森严,君王文书一般称为“诏”或“旨”,大臣给君王的奏章等要用“启”“奏”,丝毫马虎不得,但李煜却用了一个“呈”字。即使不以君臣相论,作为兄长,李煜也不该使用敬语。但从善以性命相待,感激之情未平,愧疚之念又起,李煜心里那复杂的情感,实在难以言表。这和娥皇病逝后,李煜以“鳏夫”自称的情感,十分相仿。 多情善感,是李煜性格中仁厚的一面,与其相伴而生则是怯懦,对从善、对南唐,这无疑又是最大的残忍。 从善有可能读到了这首《阮郎归》。他虽然不能回南唐,也没有被囚禁,仍和李煜有书信往来。正因为这种联繫,从善也做了一件后悔终生的事。 南唐大将林仁肇骁勇善战,曾令后周头疼不已。在北宋决定出兵南唐时,赵匡胤派人画了一幅林仁肇的肖像,并故意拿给从善看,谎称林仁肇要投降朝廷。从善派人把这个消息秘告李煜。李煜不辨真假,立刻赐给林仁肇一杯毒酒。 一代名将没有死于战场,却死在了他誓死效忠的人手里。 当南唐国亡的消息传到从善耳中时,不知他是否会想起林仁肇;又过几年,当接过赵光义赐下的牵机药时,不知李煜是否想到了自己赏赐的那杯毒酒。从李煜毒杀林仁肇的那一刻,从善就已经回不去了。能帮李氏家族收拾河山的人,已成了枉死的冤魂,不会復生。 从此黄昏独倚栏时,李煜兄弟只能怅望江南——赵家的江南。 高调归隐,只为低调求全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 渔父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 渔父 家在内陆,少时没见过江河湖海,无从了解靠水为生的渔人。初读宋朝范仲淹的古诗《江上渔者》,便沉浸在诗人对渔夫驾一叶小舟,“出没风波里”的无限悲悯中。 多年以后读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突又迸发对渔者新的认知,同情瞬间化作敬仰。那个老人“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但是,他已经连续八十四天一无所获。第八十五天,他钓到一条巨大的马林鱼。这本是一件值得欢唿雀跃的事情,但他没能顺利把鱼拖上船,反而被鱼拖着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歷经殊死搏斗,老渔夫终于杀死猎物,并把马林鱼绑在小船上。此时庆祝,依然为时尚早。归途中,小船遭遇鲨鱼,筋疲力尽的老人被迫继续战斗,死里逃生后,小船后绑着的马林鱼只剩下头尾和嵴骨。 这位歷经生死最终安全返航的老渔夫,以不屈的硬汉形象让无数后人折服。那条于碧波万顷中乘风破浪的小船,承载的不仅是生计,还有敢于抗争的灵魂。 李煜曾作两首《渔父》词,表达了对渔者生活的嚮往。但料想,他既不会想如范公诗中,做个在惊涛骇浪里以性命博温饱的打渔人,也不会像海明威笔下那位老者,拥有与一切磨难抗争的勇气。 最着名的渔父形象,来自屈原的《楚辞》。屈原被放逐后,“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藁”,这时他偶遇渔父。两人相谈投机,屈原抒发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愤,渔父则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点醒屈原。 时至今日,后人仍折服于屈原的风骨。随着这篇《渔父》的广为流传,渔父的形象也深入人心,从点人悟道的神仙,逐渐演变成隐逸超脱、淡泊名利的象徵。以至于后人再描写渔人生活时,常忽略其浪里穿行的兇险,避谈其生活困窘的尴尬,而是极度渲染其垂钓江上的雅趣。这类作品,当以柳宗元《江雪》中塑造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形象为典范,另外,元代胡绍开的散曲《沉醉东风》里的描写也颇为生动: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的谈今论古。 第25页 同样是一叶扁舟、一片汪洋、一名渔夫,几经歷史迁延,渔夫之意已不在鱼。渔夫不再有谋生之苦,在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李煜笔下,打渔人更是悠闲自在。 因词人的多情,“浪花”和“桃李”也成了有情之物。“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这是景语,也是情语。江南的薰风搅扰着平静的海面,海浪翻卷出水做的花簇,轻轻撞击着渔人的小船,溅起星星点点的水雾,落在船上渔人的脖颈里,清凉得令人神清气爽。 渔人驾着小船顺风顺水而下。两岸边,桃花夭夭,李花点点,都随着船的行进飞快后退。不需遗憾,因为前方仍有桃李列队相迎。不论是船下的大海,还是两岸的花海,皆浩浩荡荡,不见尽头。 风景已令人沉醉,渔者生活的惬意更令人嚮往,让人恨不得放下一切俗事,将自己放逐水波之上,只需浊酒一壶,钓竿一根,从此后,春风秋月、凡尘闹市,都付笑谈中。连渔人自己都感嘆:俗世里,像我这样快活的人,能有几个! 李煜笔下这种超脱尘世外的快乐,很多人都可与他共鸣。比如宋人朱敦儒,他长期隐居,不肯应诏出仕,先后写过六首《渔父》词,歌咏其隐居期间的闲适生活,仅其中“摇首出红尘”一句,即可见超脱尘世的豁达与潇洒。便是东篱採菊、眺望南山的陶渊明,所做之事虽不同于渔夫,但情趣志向却殊途同归——他们追求的,不过“自由”二字。李煜在另一首《渔父》词中,以“万顷波中得自由”一句,直言对自由的嚮往。 一叶扁舟泛五湖,如李煜一样把自由寄托在万顷碧波的人古来有之,然而,真正能如愿以偿的,却没有几人。昔日范蠡辞官泛五湖,是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是因为仕途不遇;赵孟頫“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不经意流露的,是愤世嫉俗的情绪。 文人多受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思想的影响,鲜有人天生嚮往红尘之外。他们立志渔隐,大多半缘心性半缘现实。 譬如范仲淹,便是其中一例。他在岳阳楼上,面对着“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想像着春风和煦的夜晚“渔歌互答”的情景,颇有出世风姿。风景如此超凡脱俗,置身其中的人却还是发出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感嘆,并称之乃“古仁人之心”——那些极力歌咏渔隐生活的人,是否都像范公,表面上“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内心却只把万顷水面,当作自己郁郁灵魂的放逐之地。 李煜当然不是真想做“渔夫”,他甚至不像那些身在江中心忧百姓的“古仁人”,满心家国之念。他写这两首词,意在高调錶示归隐之心。 然而,归隐本不是应该大声宣扬的事情,但李煜被现实逼迫得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据史书记载,李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重瞳,即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在李煜之前,目有“重瞳”者只有仓颉、舜、重耳、项羽四人,或成帝王或为圣人,最不济的项羽也是一方霸主,可与刘邦争雄。本为吉相,却会给他招致无穷祸患,因为李煜有一位“为人猜忌严刻”的兄长弘冀。 相较其他兄弟,弘冀刚毅勇勐,虽是储君,但并不讨父亲李璟的喜爱。李煜本是李璟第六子,但因四位兄长早逝,待他成年时,已是实际上的次子。皇位争夺歷来惨烈。重瞳面容,加上次子身份,弘冀自然而然地把李煜视为登基路上的障碍。此前,为了扫清障碍,弘冀已经毒死了叔叔景隧。 对这一切,李煜心知肚明。他本于皇权并未太多期待,但却莫名地置身于权力争斗中不能脱身。他尽量避免参与政事,还一再高调錶明心迹——“钟山隐士”“钟峰隐者”“莲峰居士”“钟峰白莲居士”,都是李煜为自己取的名号。这两首《渔父》词,意在表明同样的心迹。 对《渔父》述志之说,王国维先生提出质疑。他认为词作“笔意凡近”,可能并非出自李煜之手。但《全唐诗·南唐诸人诗》《近代名画补遗》《宣和画谱》等典籍都有记载,称是李煜把这两首词题在了宫廷画师卫贤绘制的《春江钓叟图》上。 王国维“凡近”之评,当是针对遣词,尤其“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中四个“一”字,民歌痕迹浓重。语言虽然凡近,贵在造意不凡,把一腔洒脱的隐士情怀抒发得淋漓尽致。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是不同于“粉妆玉砌”的另一种美,在诗词意境上,前者往往更难实现。清代纪晓岚曾有一首《钓鱼》,也像李煜的词一样,有一种素颜朝天的美。 一篙一橹一孤舟,一个渔翁一钓钩。 一拍一唿又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一人独占一江秋,好个渔人,好种境界!若抛却创作背景再读李煜之作,其笔下渔人,大有一人一棹一舟,独占一江春色的洒脱!但是,李煜终究未能享受这份闲情逸緻,他江上垂钓,求的不是鱼。 第26页 史上另有垂钓者,饵食下水,却不为钓鱼。他们便是姜太公和严子陵。 姜太公渐近古稀时,用直钩在磻溪垂钓,钓到他的伯乐周文王,得以大展宏图,留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千古佳话。严子陵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幼年交好。刘秀登基后,多次请严子陵入朝为官,但严子陵隐居山水,垂钓终老,后人贊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之所以提及这两位古人,实是因为这一枚钓钩上的因缘际会,让人无法看透。 姜子牙垂钓,求的是机遇,种种举动,都是有意为之。李煜后来也得到了一个机会,他寄情山水以求自保,免遭弘冀迫害。弘冀不幸病亡,李煜意外地被立为储君,然后君临南唐,最终又亡国被俘。幸与不幸,谁也说不清。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严子陵垂钓,求的是名,不过他是无意为之,便留下了高风亮节的美誉。李煜殚精竭虑,也是求名,一个“无所为,不作为”的恶名,以求在弘冀的戒心中全身而退。事实上,最后他不退反进,以至于到达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方。于是,泛舟湖上,只是一场秀而已,哪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要么抗争而得,要么彻悟而得。但包括李煜在内的诸多文人,大多徘徊于两者之间,隐逸之乐,不过是他们镜花水月般的念想。 谁言天家无亲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谢新恩 从善是李煜一母同胞的弟弟,为人很有些度量,尤其喜欢武功,与终日流连诗词歌舞的李煜不同,他很想有一番作为。昔日太子弘冀为人好猜忌,从善只好按捺着觊觎皇位的野心。 弘冀病故后,在世的众皇子中李煜年龄最长。按照储君“立长”的传统,当时还叫从嘉的李煜成为东宫新主的人选,颇受李璟青睐。从善不甘,其拥护者纷纷开始活动,大臣钟谟甚至直接上书,批评李煜“器轻志放,无人君度”,向李璟推荐从善。但李璟决心已定,于是将钟谟贬官,立李煜为太子。从善仍未死心,直到李璟去世后李煜即位前,他还偷偷打听遗诏的内容。 从善之心,可谓昭然。 为夺皇位,秦有二世矫诏杀害兄长,唐有玄武门兄弟相残,宋有烛光斧影之说,及至清代康熙朝,更有九王夺嫡的伦常悲剧。皇位未定时你争我夺,登上皇位后要巩固皇权,同为“天家血脉”的兄弟首当其冲,就成了必须要防范的人。权势诱惑下,手足情常常不堪一击,甚至连父子伦常都脆弱得令人心惊。楚穆王、隋炀帝弒父夺位的丑行遗臭万年,而叛乱不成反被诛杀的皇子也不在少数。最是无情帝王家,夫妻缘、父子情、兄弟义,世上最亲密的亲情,在这里变得淡漠。 但李煜却显得有些例外。天生仁厚的他,并未想过和兄弟们争夺皇位,昔日在太子弘冀步步紧逼下,他选择寄情书画与山水,不愿和兄长发生冲突。后来从善诸多行为已逾越了臣子本分,即便有人揭发,李煜却没有放在心上,还封从善为韩王,后改为郑王,一直恩遇有加。 在几个弟弟面前,李煜并不喜欢扮起君王的角色,他更像一位慈爱的兄长。从善入宋不归,让他万分惦念。 南唐在北宋的虎视眈眈中挣扎喘息,李煜也少了玩乐的兴致,连教坊内的歌舞也停了数日。见李煜终日闷闷不乐,大臣们联名上奏,请求罢朝一日,登高赏菊,吟咏助兴。春日寻春秋日赏菊,本是李煜热衷的活动,但这一天,偏偏是重阳佳节。 关于重阳节的记载,最早见于曹丕的《九日与钟繇书》:“岁往月来,忽復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九月九日最初是大宴宾朋、亲戚相会的日子,人们多在这一天赏菊饮酒,魏晋后逐渐成为习俗。到了唐代,重阳日才成为正式的节日,举家团圆,登高、赏菊、插茱萸等民俗盛行。 但凡此类节日,游子心中都会多三分酸楚。把这种感情表达得最酣畅淋漓的,当属唐代王维,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把“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游子心境表达得入木三分。 漂泊在外的游子思念家乡亲人,家中人对行客何尝不是牵肠挂肚。每逢佳节倍思亲,对独自客居汴京的从善,李煜十分牵挂;想必独在异乡的从善,也会想起金陵城里的亲人。 同样的思念,不一样的心情。思念来袭时,李煜和从善都觉痛苦,但李煜身边有小周后软语温存,有其他兄弟相伴左右,还有朝臣争相劝慰,从善却是孤零零身处虎狼之地,连心事也无人倾诉。百感交集下,李煜曾写下一篇《却登高赋》: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矣企予足,望復关兮睇予目,原有鸰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洏。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于戏噫嘻、尔之告我,曾非所宜。 赋中情状,令人动容:国家时局艰难,任凭我望断天涯路,昔日相伴左右的七弟也不能归来。南唐终日冷风凄凄,我终日以泪洗面。心绪被万千愁丝缠绕,对所有事都失了兴致,无法高兴起来。大臣们劝我登高寻乐,恐怕这并非忘忧之策吧! 第27页 往年都登高,今年怯登高。李煜在这个被哀愁笼罩的秋日登上高山,眼前是无边秋色,心里是万千惆怅。这个重阳日,委实难捱。 自古逢秋悲寂寥,李煜眼中的秋光虽不是寂寥一片,但在红叶落满台阶时,一种无计挽留时光的无力感,还是撞击着他柔软的心。如果可以,他希望时光能停留在少年时光,与兄弟饮酒作词、对弈赏花,或者停留在往年重阳日,与从善登高时。然而台榭登临处,没有从善,只有他。茱萸香囊散发出阵阵幽香,芬芳和寂寞,缭绕着这留不住的冉冉秋光。按照民间传说,茱萸可以辟邪,助人消灾减难。李煜心中惦念着,不知远离了故国,是否有人为从善备下茱萸。 初时怕登高,登上峰峦后又沉浸在了对旧日时光的怀念里。眼看天色已暮,应该回还,天空开始飘落细雨。江南的九月,雨水裹来凉寒,但李煜却不想归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几丛金菊上,想像着菊香随风飘入金陵千家万户,却飘不到从善在汴京的居所。直到雁声惊起,他的思绪才被拉回。雁本是传情之物,词人的目光追随雁去,只盼着它能把思念带给从善。 红叶、台榭、茱萸、菊花、烟雨、大雁,俱是重阳登高图中的凄凉笔墨。李煜就那样站在细雨中,不遮不躲,直到大雁消失在天边。 李煜并非只对从善格外情深,他重视亲情与宗族观念。当年他的父亲李璟初登皇位,加封弟弟李景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另一个弟弟李景达为副元帅。李煜即位后效仿父亲,对叔叔和弟弟们大加封赏,既出于巩固统治的考虑,也是想与至亲的人共享荣耀。 在和兄弟的相处中,李煜也表现出了有别于其他帝王的随和。他派遣兄弟出金陵为官时,不仅设宴相送,还作词寄文,抒发离情并千叮万嘱,送邓王李从镒到宣州赴任即是一例。在送行宴上,大臣们在君王的授意下纷纷作诗相赠,李煜还亲自写了一首《送邓王二十弟从镒牧宣城》:且维轻舸更迟迟,别酒重倾惜解携。 浩浪侵愁光荡漾,乱山凝恨色高低。 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阑干日向西。 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 诗中是李煜对别后场景的设想。他将日日斜倚栏杆,望向弟弟从镒所在的地方。临别在即,他对从镒道:金陵与宣城两地相隔并不遥远,不必为分离如此伤心。与其说是在安慰从镒,不如说这是李煜在安慰自己。 或许是觉得一首诗的短小篇幅不足以道出全部离情,李煜后来又写了一篇《送邓王二十弟从镒牧宣城序》,细緻地叮嘱从镒如何为官、如何做人,就像每一位仁爱的兄长都会做的那样。 终李煜一朝,天家有亲,兄弟有情。但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唯有强大才能保护所爱之人,这就像他的父亲李璟一生都不明白,爱自己儿子的方式,应该是让他们成为有力量的男人。 离恨如春草,兄弟何时归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清平乐 为了滞留北宋的弟弟从善,李煜写了一阕又一阕词,似乎用笔墨可以铺路架桥,为孤身陷于敌营的弟弟铺一条归路。这首《清平乐》,也不过是其中一块瓦石、一捧微尘,读来,偏有泰山压顶之重,又似风沙迷了双眼。 噼空而来的“别”字,如晴空一道霹雳、午夜一声惊雷,只要静悄悄地等待,多半会有一场泼天冷雨从头浇下。从善入宋而不得归,这对李煜,对南唐,都是一阵惊雷、一场冷雨。 从善并非空手去的北宋。他从金陵一路北上,身后车马排成长龙,却无半分龙马精神,反而像条垂死的百足之虫,在最后挣扎。车辆上被遮雨的帷幕掩盖着的,是兄长李煜为北宋帝王准备的贡品:绫罗绸缎、文房四宝、瓷器新茶,一切都被安置得妥妥噹噹,唯恐有个闪失——并非李煜对宋朝君主有多敬重,实是为了那岌岌可危的南唐。 皇帝穿黄袍,但李煜一生皆服紫色,已是不动声色地自降了身份。但他还是担心赵匡胤不能体谅他的臣服之心,索性让从善带着他的亲笔书信,更为露骨地向宋示好。从善捏着一张薄纸,就像捏着南唐细细的脖颈,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971年,李煜与从善郑重道别。马蹄声嗒嗒远去,直到这千里莺啼绿的水村山郭,成了他回忆中最后的江南。 次年闰二月,赵匡胤封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赏赐他府邸和美女。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北宋接受了南唐委曲求全、低声下气的纳贡,对李煜自降身份的行为也欣然领受,只是,秣马厉兵的进攻筹备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善成了一颗被投入深海的石子,自己浮不起来,又无人帮忙打捞。李煜心急如焚,忧心兄弟又担忧国事,分别的短短数月似乎已预兆了隔世。 南宋陆游在《南唐书》里记载:“后主闻命,手疏求从善归国。太祖不许,以疏示从善,加恩慰抚,幕府将吏皆授常参官以宠之。而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视。由是岁时游燕,多罢不讲。”由是看来,从善在北宋的日子不一定有多么悽苦,只嘆苦了李煜为人兄长的一颗仁心。每每想到自己亲手把弟弟送入狼窝虎穴,他懊悔不已,伤心难耐。 第28页 帝王的眼泪更是一个危险至极的讯息,南唐臣民惴惴不安,似乎已经嗅到了强国铁蹄捲起的尘土腥味。他们的国家正在风口浪尖,他们的君主已“泣下沾襟”。除了哭泣和等待,小民就更是别无良策。 种种危险的讯号让李煜如置身寒冬,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春天的回归,就像大周后的辞世,并不能阻止瑶光殿旁的梅花盛开一样。 春天和往年一样不约而至,整个江南在春光里绽放温柔。秦淮河畔繁华依旧,六朝古都的巷弄里依然充满脂粉气,文人墨客、王公大臣流连其间,留下一曲又一曲风流诗词。宫廷里的香屑依旧随风钻入人的鼻中,让人心也痒痒的,恨不能永远停驻在这温柔乡。 在李煜向北凝望的时候,光阴悄然逝去,不知不觉春已过半。往年,每每冰雪消融,春天刚刚显露行踪时,宫里就已经开始安排寻春酒宴了。席间虽不及晋人流觞曲水的风流,然而,美人在侧、美酒在手、美景当前,羯鼓声中,君臣赋诗作词,谈古论今,却是另一番风雅景象。那时,李煜的身边常有从善相伴,与他对酒和诗,好不快活。 在以文采传家的李氏家族里,李璟的儿子们,包括性格刚毅的长子弘冀,无不文採风流。从善的诗文造诣,在众兄弟中也算超拔。他赠给徐铉的《蔷薇诗一百十八韵呈东海侍郎徐铉》,便是一首文采昭然的佳作。 绿影覆幽池,芳菲四月时。 管弦朝夕兴,组绣百千枝。 盛引墙看遍,高烦架屡移。 露轻濡彩笔,蜂误拂吟髭。 一百十八韵,写的仍是设宴款待客人的场景。从善虽曾有夺权之心,兴国之志,但他的生活和坐了皇位的兄长李煜,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南唐上下风气如此,实是江河日下的祸源。 虽然从善文采逊于李煜,觥筹交错间未必能尽了文兴。但血脉相通的融洽,总是他人不及。可是现在,从善滞留在人地生疏的汴京,不能再陪李煜饮酒赋诗。没人敢擅自安排寻春的宴会,唯恐触及李煜的痛处。在这个景色依旧,人事已非的春日,越是熟悉的场景,越能激盪起心中的涟漪,甚至掀起风浪。 石阶旁的梅花一瓣瓣凋落,美好春色在无人欣赏的惆怅里渐行渐远。那一日,李煜一袭紫袍,伫立梅林,遥望着他从未去过的汴京的方向。凋谢的花瓣一片片飞舞于空中,素雅洁白,纤尘不染,像冬日漫天飞舞的雪花。 他伫立良久,以至于落梅把紫袍染成了白色。李煜用手拂落梅花,仍然痴望远方,无奈目光连这片梅林也穿不过,就像他无数次凭栏远眺时,都望不见金陵城墙以外的风景。从善又在何方呢? 他沮丧,绝望,如雪的落梅让他意乱神迷,沾满衣襟的梅花一瓣覆着一瓣,“拂了一身还满”,如心中愁绪,当真是挥不去、驱不散、逃不得。兄弟情、家国恨,都寄托在那一片纷飞的落梅里。 在李煜于砌下落梅中怅望远方时,他想到了一位古人:西汉苏武。 苏武是汉武帝时的大臣。天汉元年(前100年),匈奴的新单于继位。当时汉朝和匈奴关系十分微妙,为了表示友好,汉武帝命苏武率众出使。就在苏武完成使命将要归国时,匈奴发生内乱,苏武受到牵连,被扣留在异乡。匈奴单于将他囚禁在冰天雪地,不给任何食物与水,但这都没有迫使苏武屈服,他渴饮雪水,飢食羊皮。匈奴单于被其骨气感动,不忍杀他,又不想放他归国,于是将他流放到北海牧羊。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苏武的伙伴只有羊群,还有随身携带的代表汉朝的旌节。 据《汉书》记载,汉朝曾派使者迎接苏武回国,但匈奴单于谎称苏武已死。知道真相的汉使决定以谎言回应谎言。他假说汉天子在上林苑打猎时射到了一只大雁,雁腿上繫着苏武乞归的书信,并明确告知苏武被囚禁之处。单于语塞,只好放苏武归国。雁足传书的故事由此流传下来。 金陵城里,李煜每每听到大雁的鸣叫,都希望大雁能带回从善的消息。可是,他日日盼望,又日日失望。从善便是南唐的苏武,带着国君的期望和嘱託出使,又被对方扣留而难回故土,李煜不由得担心:从善会不会像苏武一样吃尽苦头?会不会像苏武一样壮年出使,归来时已鬚髮皆白?面对敌人可能施予的种种酷刑,从善是否有扛下来的骨气? 苏武能重回汉土,归根结底是因为汉朝的强盛,而南唐不过是北宋觊觎的一个属国,从善不归,实因北宋无所忌惮。但李煜偏道:“路遥归梦难成。”不怨国贫兵弱,反怪路途遥遥,不过是徒劳的自我安慰罢了。 从善难归,李煜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思念中更夹杂了许多酸楚。离别的愁绪像落梅,纷纷扬扬,拂弄不尽,又像春草,从江北蔓延到江南。无论他身在何处,这份家国之殇,都难以消减。 家国事,不堪细思量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泝流。 ——採桑子 很多时候,过于敏感并非好事。但古来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大多有一颗敏感的心。春日万物復甦,山花烂漫,泉水叮咚,莺歌燕舞,到处一派欣欣向荣,他们偏偏感慨春光易逝,美人易老;一叶知秋,处处天高气爽瓜果飘香,有人能窥探到瓜熟蒂落的喜悦,可他们却感嘆英雄暮年,一事无成。伤春悲秋,成了古人最不能释怀的情结之一。 第29页 然而,世事总有意外。唐代刘禹锡便是个异类,他被贬后写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诗句,何等豁达,又何等豪迈! 李煜也曾如刘禹锡一样,春日禁苑寻春,秋天登高望远,偶尔为赋新词强说愁,却都是少年心性,不掩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松欢愉。偶见梧桐,也被其挺直的枝干和如伞的绿荫诱惑,醉于“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的好景中。 梧桐还是那棵梧桐,辘轳金井也是旧时颜色,但这个秋天却格外惊心,实是因为国事家事纠缠在一起,已到了“不堪细思量”的地步。 无人知晓,自从善入宋后,李煜究竟给宋室送去了多少好处,许下了多少祈愿,写下了多少思念的篇章。以“辘轳金井”与“梧桐”体现悲秋之意的,李煜不是第一个。李白曾有“去国客行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的诗句,王昌龄也曾云“辘轳金井秋叶黄”,李煜和前人一样,在金井锁梧桐的浓郁秋意里,倍感离别之苦。 难遣的离情是这首《採桑子》的主题,词人巧借捲帘人这一女性形象传情达意。不过,由于倒叙手法的运用,人物的出场被推延到了上阕结尾句。 “百尺虾须在玉钩”一句里,“虾须”指代珠帘,“玉钩”则是玉制的帘钩。昔日里,南唐的城墙恰如百尺长帘,长帘把室内和室外隔成两个空间,宫墙则把现实和虚幻分割成两个世界——墙外狼烟四起,墙内歌舞昇平。 即使长帘不捲,连绵秋雨滴落在梧桐、窗棂上的声响,依然隔着珠帘撞击帘内人的心扉。于是,主人公捲起珠帘,这才见轱辘、金井、梧桐交织成的萧索秋日。将树拟人,也是移情,写树之“惊秋”,其实是人之惊心。 宋人赵希鹄说,眼不见为净。清代郑板桥也说,难得煳涂。 但捲帘人似乎不愿继续自欺欺人,所以捲起长帘,任破落与萧索的秋景映入视线,任风雨飘摇的警钟在心中不停震盪。秋雨不绝如缕,噼啪作响,仿若雷雷战鼓。 她转步窗边,透过秋雨不见远人归来,想到自己的青春将在这独自守候中消磨殆尽,眉头锁得更紧。想给所思之人寄去书信,但是兴致刚起,又想到路远难达,于是作罢。就像九曲流水不能逆流,她只能在苦苦等待与深深绝望中孤苦终老。 本是哀婉之音,却有悲壮之情。词中唿号哀愁入骨,不再是小女儿情怀的呻吟感嘆,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式的做作。明朝李于麟曾评论说上阕“秋愁不绝浑如雨”,下阕“情思欲诉寄与鳞”,又说“观其愁情慾寄处,自是一字一泪”。 捲帘人对远人的思念,也是李煜对从善的牵挂。自金陵一别,兄弟天各一方,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宫中下棋、月下对饮,唯有偶尔传书,聊慰相思。 入宋后,从善至少给李煜写过两封信。 其中一封信里,从善密告李煜:大将林仁肇存有反心,已暗中与北宋勾结,另有图谋。李煜收信后勃然大怒,派人毒杀林仁肇。事后才知,这不过是赵匡胤的反间计,从善在不知不觉间充当了敌人的棋子,李煜不辨是非便贸然起了杀心,也非明君所为。兄弟未能合力断金,反而自毁长城。 另一封信,是从善在赵匡胤的逼迫下写的。从善本是代李煜入宋,无论南唐如何纳贡、乞求,赵匡胤都不肯放他归去,并且从没放弃过让李煜入朝的打算,他们希望兵不血刃地占领南唐。为此,赵匡胤让从善修书劝李煜。从善人在屋檐下,只好恭敬垂首,寄书信给兄长,劝他入朝见宋天子。 一向懦弱的李煜,却难得表现出了倔强的一面。他没有回信,反而上表赵匡胤,再次请求他放从善回国。赵匡胤不屑地一笑,把李煜的奏表拿给从善看,似乎把那满纸请求全当做一场笑话。之后,果断且有智谋的赵匡胤派大臣梁迥出使南唐,进一步对李煜施加压力。 梁迥邀请李煜北上,李煜只好一再岔开话题。当梁迥离开金陵时,李煜因害怕被挟持到汴京,甚至不敢像以往一样为北宋使者送行。他躲在深宫,好像这样就安全了。事实上,彼时金陵的城墙,已挡不住一场飓风,遑论北宋的兵马。 他以江南文人骨子里的一丝倔强,挑战着赵匡胤的耐心。赵匡胤一边备战,一边再次派出使者李穆,将令他入朝的诏书一併带来。李煜称病不肯北上,李穆又是劝诫又是威胁,没想到他的态度越发强硬,怒道:“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赫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 李煜的强硬远在赵匡胤的意料之外,但就李煜的性格分析,又带有某种必然。在李煜之前,吴越王已献土归宋。吴越王是个政治家,善于计算得失——双方力量悬殊,一旦开战,吴越的胜算微乎其微,与其被俘进京,倒不如主动归顺,做一个汴京城里的富贵闲人。但对文人李煜来说,国主的头衔并不能赋予他合格的政治素养。他崇尚自由,有时做事甚至会率性而为。虽然自登基以来,南唐就是北宋的属国,但是在祖宗留下的这片土地上,他就是绝对的主宰。如果入宋,荣华富贵或许侥倖能存,但从此,一举一动都将在北宋朝廷的监视下,生死也会被他人轻易玩弄于股掌。 第30页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这个道理揣度李煜对自由的贪恋,便不难理解他被逼无奈下表现出的坚持——他的自由,必须以权力为基石。沐浴在温柔南风中的李煜,习惯了南唐子民的朝拜,他不想成为宋君金丝笼中的鸟雀,任由赵匡胤对着他人夸耀:“瞧,这是朕的猎物!” 仰人鼻息、忍气吞声的日子,只是想一想,都让人窒息。 李煜的强硬不代表他突然转了心性,而是因为被更深的恐惧所驱使。他的恐惧,源自赵匡胤的步步紧逼。在这个秋天,南唐和北宋的矛盾已经明朗化。不得已,李煜像那个捲帘的美人一样,目光越过高高宫墙,开始认真打量他生活的时代,也打量置身其中的自己。 多年隐忍终究避免不了背水一战。李煜已避让无路,退无可退,可是,战争一触即发的前途又让他束手无策。那种无力感,和捲帘人“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泝流”的无奈和哀婉一般无二。所谓“上阵亲兄弟”,如果从善在身边,李煜还能多一个可商量的心腹,但现在他远在汴京,处于北宋的严密监视下,不要奢望说上几句知心话,他甚至不得不迫于赵氏淫威,写信劝降。 国将不国,兄弟离散。家事、国事,让人不堪重负。在这复杂的境况下,李煜性格中分裂与矛盾的部分再次展现:一方面,他时常对身边的人说,倘若宋军果真南下,他将亲自披盔戴甲,上阵杀敌;另一方面,他派另一个弟弟李从镒,再次向宋朝纳贡,希望换得短暂的和平。 进退间,李煜全无章法。 但不管南唐是否做好了迎敌的准备,974年的秋天,宋军开始进攻金陵。李煜不由得长嘆一声:躲了这么久,这一战终究还是来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心事数茎白髮,生涯一片青山。空林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 —— 开元乐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这是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李煜的评价。他以宋徽宗赵佶的亡国之曲《燕山亭》与后主词相较,认为李煜那对春花秋月、寒雨晚风的辛酸喟嘆中,具有更深层次的悲凉况味。 贊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崇高精神,并非指李煜能如释迦一样以身饲虎、割肉餵鹰,也不是说他会像耶稣那样以自己的鲜血赎世人的罪恶,而是说李煜词中对灵魂的拷问和对人生的探究,几乎能代表人类共有的悲哀。如此高的赞誉,或是出于王国维个人对李煜的由衷喜爱,未必能得到其他人的认同,但这段评价引出的另一个话题则毫无争议,那就是后主词有鲜明的宗教色彩。 李煜对佛教的笃信,是有家族背景的。 据陆游《南唐书·烈祖本纪》记载:“荣性谨厚,喜从浮屠游,多晦迹精舍,时号李道者。”“荣”是李煜的曾祖父,也就是南唐烈祖李昪的父亲。他英年早逝,不久妻子也病故,留下年幼的李昪无依无靠,只能在寺庙栖身,李昪不可避免受到了佛教影响。等到李昪登基为帝,即刻下令广修寺庙,善待僧侣,并组织高僧讲法传经。后来,中主李璟也受此影响,在佛教推广方面下了更大力度,并常与僧人、臣子参禅论经、机锋辩禅。宋代史学家马令的《南唐书·浮屠传》有载:“南唐有国,兰若精舍,渐盛于烈祖、元宗之世。” 在这样一个信仰佛教的帝王家族长大,又天生一副悲悯心肠,李煜受佛教影响之深更超过他的长辈。李煜在位时,除了像祖父一样兴建寺院,广度僧尼,还像他的父亲一样与僧人往来密切。有史料称:“后主笃信佛法,于宫中建永慕宫,又于苑中建静德僧寺,钟山亦建精舍,御笔题为报慈道场。日供千僧,所费皆二宫玩用。”另据史料记载,后主李煜与多位禅师往来频繁,终日参禅论道,不亦乐乎。 李煜传世的数十篇词作中,屡屡出现颇具禅味的“空”“梦”二字,既与他的生活经歷脱不开关系,也是受到佛教空、苦等观念影响的结果。尤其是后期作品里,更是萦绕着一股散不开的空幻和悲苦的感觉。 试想,当北宋的大网一天天收紧,柔韧而细密的网线缠绕在脖颈上,弱小的南唐挣扎喘息,而身为南唐国主的李煜却无力回天,他当是怎样的焦虑和恐惧。他那一颗惶惶之心,仿若北国春日沙尘肆虐时,黄沙漫捲,树摇花殒,就连黎明也如日暮一样昏黄难辨,人在其中寸步难行,进退维谷。唯有清幽佛堂里晨钟暮鼓和诵经声,才能撞破茫茫沙尘,给光明留一道缺口,让人获得短暂的安宁。 关于《开元乐》素有争议,有人说这是唐人诗作,李煜十分喜爱所以誊抄在册,也有人坚持说这本来就是李煜所写,寄託着他对俗世烦扰的深深厌倦。 他有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关于国家命运,关于儿女情长,关于做一个帝王还是做一个诗人,诸般种种,千头万绪,总是不能遂人心愿。然生命本就是如此玄妙,有阴晴圆缺,一如人间生离死别无常聚散;还有阴差阳错,一如他捧着一颗诗人的心,偏偏又被註定了帝王的宿命。 第31页 沉重心事几何,看他鬓角白髮便知;前途来路何如,只如青山茫茫难辨。若有幸将心灵遁入这一片清幽世界,倒是一种解脱。然而现实总把美梦打碎,又把心志磨平,似乎唯有如此,才不辜负它那“残酷”的恶名。 既然已不能再如年轻时候,全身心地沦陷于欢乐的怀抱,李煜便尝试寻找一片安逸之所,反正世上之事件件惹人烦恼,那就桩桩都是闲事。后世有高僧无门慧开禅师有诗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风花雪月当然并非这首诗的主旨,慧开禅师不过是在以此开导世人,莫要陷入烦恼的泥淖中而不知自救。道理固然是对的,会让人禁不住连连点头称是,可要真正做到放下闲事,谈何容易。连参禅礼佛日久的李煜也达不到此般境界,只能以隐遁之语自我宽慰,假装自己已超过物外罢了。 “空林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他已将来生托寄于一片茫茫空林,纵然穿行这寂寂林中,耳边无虫语,脚下无花开,也不觉多么孤单可怕,因为还有那莹莹冰雪在阳光不能抵达之处静静相待。它如玉纯洁如云白皙,这一派澄净气象,足以滤去内心烦忧。长路漫漫无人相伴如何,前途杳杳无人等候又如何,他不惧独自行走,终有一日,定能抵达那远离滚滚红尘之处。 万事虚空,一切如梦。这种冷冷清清的调子,虽与江南的和风暖日、微风细雨并不契合,却道出了李煜在山河飘摇风雨欲来之时的悽苦心境。 如《开元乐》一样富有禅味的,另有一首《三台令》,也有人称是李煜所作。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细细咂摸,这首词中的冷清氛围与前首词极为相似。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时而响起的更漏声更是让失眠人随时保持着清醒,李煜索性披衣下榻,走出了寝宫。 寝殿周围遍植竹子,春日见新笋嫩绿,夏日听竹海泛涛,可眼下秋天一到,黄绿的苦竹瑟瑟摇晃,终究抖不落秋的凉意。清冷月光照着秋竹,光影斑驳间似有一季时光流淌而过。追不回的时光,追不回的快乐,在夜风唿啸敲打窗户的杂乱声响里,俨然已成为前世记忆。 无论他多么渴望超脱于红尘,在现世获得清净与自由,眼前仍只有凄凄寒月泛着冷光,耳边仍只是嘹唳风声惊扰一秋。那黯淡月光,一如南唐黯淡的前途;那悽厉风声,仿佛就是北宋军队的号角。 南唐江河日下,李煜却全无斗志。他沐浴更衣,焚香礼佛,在缭绕檀香中把木鱼敲打得“嗒嗒”有声。却也不知,当这木鱼声止歇时,会是云开雾散、柳暗花明,还是一坠深渊。 樱桃落处,子规正夜啼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菸草低迷。炉香闲裊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临江仙 975年的初夏一日,李煜忽然对吟诗作词、参禅礼佛都没了兴致,想到城楼上巡视一番,探看他的万千子民和三千里山河。 自从和北宋开战以来,他一直忧心前线战况。不久前,最得他宠信的大臣张洎上奏,称北宋军队即将消耗殆尽,驱逐敌人指日可待。想到此后再不用忍受臣服北宋的屈辱,绵软的李煜忽然也生了些壮志雄心。但他没想到,登楼后并未听到南唐子民的欢唿声,也没感受到南唐将士在大捷将至前的高昂士气。战旗猎猎作响,李煜探身一望,只见城楼下视线所及处,所有旗帜上,无非“赵”“宋”二字。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骗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执掌兵权的皇甫继勛,另一个是负责内政的张洎。 皇甫继勛是南唐名将皇甫晖的儿子。皇甫晖是李璟时代的将领,屡建军功,后兵败,被当时还是后周大将的赵匡胤俘虏。皇甫晖宁死不降,最后因伤重死在异乡。就像李昪当年曾叱咤江南,其后人不过是李璟、李煜之类的政治懦夫,皇甫继勛也没能继承其父的铮铮傲骨,眼看宋军来犯,他日日盼着李煜早日投降,言必称宋军如何强大。后来,皇甫继勛和张洎串通,封锁前线消息。为避免李煜询问,他假意推说军务繁忙,躲避不朝。 张洎隐瞒军情的出发点不同于皇普继勛,在南唐大臣中,张洎是强硬的抵抗派。但在李煜身边多年,张洎深知国主懦弱的脾性,若把前线战事不利的消息上奏,他怕会动摇李煜好不容易才坚定下来的抵抗决心。 974年10月,宋军渡过长江,兵临金陵城下。次年2月,宋军攻克金陵外围工事,开始围城,国主李煜竟浑然不觉。 等他察觉时,为时已晚。金陵城已经无险可守,江山危在旦夕。城楼上的李煜欲哭无泪,放眼望去,只见樱桃已落,不知何时竟已暮春。 “樱桃”二字并非首次出现在李煜词里。昔日他曾流连在美人“绣床斜倚娇无那”的柔媚中,迷失在其“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挑逗里,“樱桃”被用来形容女子红润的嘴唇,“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真是勾魂摄魄。 樱花几度开又落,此番词中再现“樱桃”,不仅“樱桃”落尽,连帝王生活也不再有往日的艷丽色泽。李煜也终于暂别声色之联想,而是想起了“樱桃”代表的更深含义。 第32页 樱桃又叫含桃。自周代起,帝王就用樱桃供奉宗庙。《礼记·月令》曾有记载:“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先荐寝庙。”自汉惠帝以后,帝王在宗庙内供奉新果成了惯例。隋唐时的孔颖达在《礼记註疏》中解释:古时不见在其他月份以鲜果供庙的记载,樱桃之所以例外,是因为它于一年中最早成熟,地位便显得不一般了。 因果实可为供奉之用,又因花朵烂漫悦目,樱桃树就成了皇家园林中常见的树种,“御苑含桃树”“紫禁朱樱出上阑”等诗句均是例证。渐渐地,樱桃与江山社稷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唐太宗曾作过一首《赋得樱桃》:华林满芳景,洛阳遍阳春。 朱颜含远日,翠色影长津。 乔柯啭娇鸟,低枝映美人。 昔作园中实,今来席上珍。 唐贞观年间,国力盛极一时。作为盛世帝王,唐太宗眼中的樱桃,先是以华美姿容装扮着洛阳的春天,又把红润饱满的果实呈送给八方宾客。樱桃之盛,反映出的其实正是大唐的天朝气象。 及至南唐,作为弱国庸君,李煜眼中的樱桃,自与唐时不同。 李煜眼中的樱桃,已经落尽。遍地残花败果,都在提醒他:春已归去。百花开遍又残,蝴蝶扇动着金色的翅膀,成双成对地飞舞,无处嬉戏落脚。昼日景象已让人彷徨,到了晚上,皎洁的月光洒满庭院,小楼西侧传来杜鹃悲切的啼鸣,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悽厉。 和樱桃一样,子规这一意象在古典诗文中也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子规即是杜鹃,相传古蜀国国王杜宇死后,不忍离开他的国土和子民,于是化为杜鹃鸟,终日哀啼不止。杜鹃叫声凄婉异常,以至于后人用“杜鹃啼血”来形容。 处于困城,坠落的樱桃让李煜想到了宗庙社稷,子规夜啼更让他陷在杜宇失去国家后的哀痛和悔恨中。放眼望去,城外是赵匡胤的军队,城内也到处一派败亡。李煜不想投降,对囚徒生活的畏惧让他不禁战慄,但战事堪忧,国家已在危亡边缘,他手握如椽大笔,却拦不住宋军滚动的车轮。 不论心中有多少计较,他暂时只能躲避在深宫中,小楼上。宫人捲起画帘珠箔,他却不敢抬头去望,生怕闯入他眼帘的,总是春末夏初那令人窒息又绝望的情景。 上阕中“樱桃”“子规”已隐有亡国徵兆,他已嗅到了祖业将毁于己手的危险气息,内心之复杂,岂是“惆怅”二字能够道尽。满腹哀痛,说出来越少,压抑着的就越多,他眉头紧锁,被预感中亡国的巨大痛苦所笼罩,只一个“卷”字,便道出了波涛汹涌的悲伤,撞击肺腑。 自从了解战况以后,每天从日出到日暮,李煜翘首凝望,似乎盼着奇蹟的来临。战况并无扭转,只有青青野草纠绊着迷迷荒烟,满目颓唐。直到夜色深沉,他回到沉香缭绕的室内,难以入眠。繁华如同美人,转瞬间便褪去了鲜丽的风采,忆及过往,唯有对昔日不懂珍惜的悔与恨。 回首恨依依——这个懦弱的君王、绵软的江南才子,竟喷薄出如此强烈的爱憎。宋人苏辙读《临江仙》,评其“凄凉怨慕,真亡国之音也”;及至清朝,学者陈廷焯更言:“低回留恋,婉转可怜,伤心语,不忍卒读。” 这首词有两个版本传世。其一出自北宋蔡绦的《西清诗话》,蔡绦认为《临江仙》是李煜在困城中所写,“词未就而城破”,所以词尾缺三句。版本之二来自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称后主曾亲书《临江仙》,真迹被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所得,词稿后还有苏辙的题字。陈鹄自称亲眼见过真迹,词“未尝不全”。 金陵城破的时间为975年11月,《临江仙》中乃初夏时节的风物,由此推断,李煜有足够时间完成一首词。蔡绦“词未就而城破”的说法当不可取。 如此,就不能不严肃对待陈鹄所提到的另一件事,那就是和《临江仙》一起流落到王克正手里的,还有李煜在被围困时抄录的李白诗篇以及他在佛前许愿的文章。 江山危在旦夕,被困在城里的李煜,做了哪些最后的努力? 除《临江仙》一词,有据可考的是李煜至少还创作了乐曲《念家山破》。据《雁门野记》所载,当时他曾命皇城内外日夜演奏此曲。这段承载着李煜心声的词曲皆已失传,《南唐书·后主纪》有记曰:“旧曲有《念家山》,王亲演为《念家山破》,其声焦杀,而其名不祥,乃败徵也。”便是说,这支曲子与落尽的樱桃、哀啼的杜鹃一起,被视为亡国徵兆。 975年,在樱桃落尽的金陵城里,李煜像一只啼血杜鹃,以诗词和音乐,抒发忧愤之情,但是显然,这些已不足以治癒他内心的伤痛,更无法挽救濒死的国家。在意识到自己被蒙蔽后,有仁厚之名的李煜下令立即诛杀皇甫继勛。结果,皇甫继勛还未被押送到法场,就被愤怒的南唐士兵和百姓打死了。 大部分人是不愿做亡国奴的。 民众这山唿海啸般的热情曾一度鼓舞着李煜,可是,战事失利的消息接踵传来,像密集的弓箭。绝望的李煜转为潜心礼佛,希望佛祖能庇佑南唐。 他在战事未开前曾向侍从许诺,若有一天北宋军队果真进攻南唐,他将亲自披挂跃马,背城一战,以保社稷。等到金陵城被围困时,李煜确实上阵了。不过,他没有指挥军队退敌,而是一面命人奏响《念家山破》的悲曲,一面亲自带领城内军民高声诵读佛经。诵经的声音响彻金陵城,甚至传到了宋军营地,可是,并不见一面绣着“赵”字的旗帜因此倒下。 第33页 子规啼叫声、《念家山破》的演奏声、诵经声,是南唐灭亡前的李氏哀嘆;猎猎战旗声、嗒嗒马蹄声、震天战鼓声、厮杀声,是赵匡胤对李煜的回应。 975年11月27日,金陵城城破;976年正月,李煜仓皇辞庙,入宋投降。他北上时正值寒冬,凛冽的寒风如利刃刮过,漫天飞雪,尽如为南唐送葬的纸钱。 河山大好,却被诗人误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早露。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青玉案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艷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它们嗡嗡地闹着。”很少见还有他人,能如鲁迅先生这样把江南暖国的雪描绘得形神备至。与之相比,北方的雪虽惊天动地、声势浩大,但那种坚硬而冰冷的格调,总会被很多嚮往温暖的人所抗拒。 有人痴迷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悲壮之美,便有人沉醉于江南雪天的缠绵柔腻。诸多咏雪佳作里,南宋史达祖的《东风第一枝·咏春雪》可谓上乘。 巧沁兰心,偷黏草甲,东风慾障新暖。谩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较浅。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料故园、不捲重帘,误了乍来双燕。??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旧游忆着山阴,后盟遂妨上苑。熏炉重熨,便放慢、春衫针线。恐凤靴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 近一百二十字的长调并无“雪”字出场,却无一字不是在描绘江南雪景的美丽丰饶。冬雪已足够缠绵,而史达祖所写的则是添了三分温度的春雪,更是轻巧曼妙。 无风之日落雪,薄如蝉翼的雪悄悄沁入兰花,粘连春草,仿如幼童要把稀薄的寒意阻隔。天气转暖,白雪卧上碧瓦,顷刻就化作一汪晶莹透澈的雪水。积雪明净平整,行人踏上雪地,仿佛在镜面行走。在这柳芽萌发但尚不饱满的时节,零星绽放的娇艷杏花也失了风头,唯有白茫茫的雪占尽风光,把这世界打扮得粉妆素面。忆及王徽之雪夜访友,到好友门前又乘兴而返的旧典,再想到司马相如因雪路难行而迟赴梁王的兔园之宴的故事,更觉风雪天里常会发生些文人雅事,令人不由得对下雪天多了几分浪漫想像。 像江上渔女的绫罗裙摆,像素衣歌姬的金莲碎步,像青衫书生随意吟唱的诗篇,天色莹白,风在唱歌,江南的雪就吟哦着吴侬软语,翩跹而来。江南的雪本该如此,如年华正好的舞者,舞步凌乱,曼妙清高。 可是,在李煜眼里,明明早已熟稔的美丽雪景,是在何时变了模样? 《青玉案·山林集雪》见于明代潘游龙的《古今诗余醉》,被题作李后主作。倘若果然是李煜的作品,就词意来看,极有可能写于南唐初亡时。 不论何时,河山都是美丽的,就如美人,或是艷如云霞的张扬绚烂,或是不动声色的明媚气质。这样的美人和江山,难免惹人觊觎。当宋人不再掩饰自己贪婪的目光,李煜并非没有感觉到危机迫在眉睫。可他一个纤弱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欠缺治国韬略,多年来执掌一个孱弱国家已是勉强,又怎能对他寄予太过沉重的期待。 南唐的灭亡,从北宋崛起之时,从赵匡胤袒露了一统天下的野心开始,就已经在倒计时。当赵宋军旗插上金陵城头的一瞬,虽有剜心刺骨的疼痛和不甘,但想来,李煜未尝没有巨石落地的短暂放松。铡刀悬于头顶的日子终于结束,不去想像未来生活将会何其尴尬窘迫,也不去想后世史官将会如何对亡国之君口诛笔伐,一切都已无暇且无力顾忌,他只想在这温柔的江南故土,享受最后的休憩。 登楼远望,眼前已不是他的河山。远处佛塔耸立,彤云遮天蔽日,缭绕于巍峨的殿堂之间,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急,而是处处透着世界末日的悽怆和绝望。 这时,盈盈雪花从天而落,南唐的葬礼便似在这一刻开始了。 久无人走的小路上布满青苔,但很快便不见了墨绿颜色,只有苍茫单调的一片素白。光秃秃的树木倒是陡然添了生机,雪花缀在上面,不像是提前绽放的梅花和李花吗?近处的城池和远处连绵群山都影影绰绰,浑如大海里起伏翻滚的白色浪潮。随落雪而来的浓浓寒意,笼罩着江南烟树,笼罩着整个南国,也笼罩着词人。 几十年岁月倥偬,李煜生平第一次觉察到,南国的雪天竟如此寒冷。 天气未必更冷了,只怕人心易冷。家国沦丧,昔日许诺守护的山河和子民,也是他所倚靠的,如今已尽数被人掠去,或者说是由他双手奉给了敌人。而他作为旧主人,还要在新主人面前俯首称臣,真是悲怆的遭遇。 如何要求一个坠落冰潭的人去赞美阳光的温暖?灵动飘逸若青鸟之羽的江南雪,似乎成了隔世记忆。大雪乍停,但李煜的词中,全然不见雪过天晴的欢欣。 一群乌鸦在悲啼,“嘎——嘎——”,或急或缓,良久不绝。它们扑棱着翅膀从空中凌乱飞过,或是停歇在旷野里的高树上,四野里白雪皑皑,宛若几滴墨点溅在巨大的白纸上。宋人汪藻有词《点绛唇》曰:“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哑哑鸣声与萧条之景会让羁旅之人难抑乡愁,可此时身在故土的李煜却比不能归家的旅人更惆怅,他深知,一旦离开这大好家园,必将后会无期。怕是再也不能归来了,便恨不得以生命和鲜血将这一切拓印。可眼前,却是怎样清冷而无望的风景? 第34页 暮色渐浓,月的光芒洒落在雪地上,银光反射,月亮竟像是从远方的大海里升起来的一样,缭绕烟尘,平添凄清冷寂。这如梦似幻之境,终将毕生留存于心间,成为永世之殇。他望雪长嘆:“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自古以来,诗人们总喜欢赞美那些如风吹杨花、天剪鹅毛的大雪,在李煜看来却是错误。杨花飞舞,鹅毛零乱,这样纷乱熙攘的热闹,不能再让他心动,而那冷冷寂寂的“修竹低垂孤鹤舞”的景象,已然占据了他的心。 修竹不为风动,孤鹤踏雪而舞,皆若遗世独立者,恨不能超脱于这红尘俗世之上,李煜对其自照,是否想起了年轻时的岁月——为避锋芒,他曾高调錶示愿为江上隐者,有“一壶酒,一竿身”足矣,只求“万顷波中得自由”。不论当年是真心还是假意,在山河易主的一刻,他或许还是生了悔意。 “总是诗人误”,究竟是在怨古来诗人误了雪之美,还是恨自己以诗人的心志胸怀而误了国,再也难辨。悬而未决才扣人心弦,扑朔迷离所以引人神往,千百年前的古人心事,后人凭着史册或词海中的蛛丝马迹,定然难以全部揣摩明白。但还是阻挡不了多情的后人,譬如清末文人谭莹,总有些唏嘘感嘆:伤心秋月与春花,独自凭栏度岁华。 便作词人秦柳上,如何偏属帝王家。 不知李煜余生最惧怕的咒语,是不是“南唐”二字,每每想到,便是遗憾无从说,惊觉心一缩。 国破日,干戈止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金陵被宋军攻破后,李煜率领亲属、随员等四十五人,出城投降。 他此时的着装,自然不是明黄色的龙袍,也不是往日常穿的紫色长衫,甚至不是像丧服一样的白色衣衫。在数万宋军将士好奇的目光中,面容憔悴的李煜赤裸着上身,在城外投降,史称“肉袒出降”。 “肉袒”最早见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蔺相如曾劝缪贤“肉袒伏斧质”以求得燕王相助,大将廉颇也是“肉袒负荆”向蔺相如请罪。后来,“肉袒”就成为古代祭祀或谢罪时表示恭敬的方式。 既然没有勇气以身殉国,决定投降的一刻就知道必会留下千古骂名。李煜对成为囚徒的命运有过无限恐惧,但当这一天到来,他却选择了最谦卑的方式,弯下了嵴樑。便不知,此前不肯受诏入宋的坚持,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凄风冷雨,似乎都是在为南唐而哭。李煜和他的随员登上开往汴京的大船,驶向未知的前程,告别了烙印着无数美好回忆的江南。 这次永别,被李煜以一阕《破阵子》留于史书,从中亦可窥见李煜对自己的一生,甚至对南唐歷史最诚实的记录。 李煜的祖父生于五代十国的乱世里。他本是孤儿,在动盪时代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直到被南吴大臣徐温收为养子,改名徐知诰,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昔日的苦难让徐知诰自小便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活下去,他发奋图强,其能力、见识、胆色远在徐温的亲生儿子之上,由此招致兄长们的嫉妒,甚至引起徐温的猜忌。 他的前半生几乎都在斗争中度过。最初,为了自保,徐知诰谨言慎行,避免招致徐家人的不满,还利用徐家势力在朝廷谋求一席之地;之后,他小心应对起了杀心的大哥徐知训,为此不得不到荒芜之地镇守;徐知训因嚣张跋扈被杀,而徐知诰的力量正逐渐壮大,他开始与权倾朝野的徐温抗争,防止养父专权;徐温死后,徐知诰已无对手,遂起兵篡位,于937年建立南唐。两年后,徐知诰恢復原来的姓氏,改名李昪。 李昪时代是南唐的极盛时期,国土包括现在的江苏、安徽、江西、福建等地,绵延三千里。建国之初,曾有大臣建议李昪以李唐王朝的后人自居,并以此扯起旗号继续统一天下。李昪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政治家,他清楚地意识到当时的南唐并不具备统一天下的实力,于是以不忍见百姓陷于战乱为由,决定採取休养生息的政策。 李煜即位之后,奉行的便是其祖父不要轻易用兵的遗训。然而,李昪不用兵,是因为时机不成熟;李煜不用兵,却是因为贪图太平盛世的逸乐。 李煜以割土称臣换取短暂和平,毫无其祖父横刀立马的王者风范。我们不能盲目责备李煜的怯弱,须知这与人的成长环境有很大关系。李昪生长于逆境,不抗争,唯有死;李煜却在金陵城内豪华的皇宫里长大,雕龙绘凤的宫殿楼宇高耸入云,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一眼望去,烟雾缭绕、丝萝缠绕,俨然人间仙境。 这座宫殿遮风挡雨,圈起了世间最极致的繁华,也把民间疾苦挡在宫墙之外,李煜既不知道打江山的兇险,也不懂守江山的不易。昔日,西晋时年逢灾荒,大臣奏报民间缺粮,很多百姓被饿死,晋惠帝司马衷不解地问:“何不食肉糜?”没有饭吃,他们为什么不喝肉粥呢?这个笑话流传千古,成了后世人嘲笑庸君的范本。与晋惠帝相比,李煜对民间疾苦的了解多不了几分,在处理政务的能力上,也如幼齿孩童。眼见江南诸国逐一被北宋吞併,李煜茫然无措。 第35页 等到北宋的铁蹄踏破石头城,他仍旧是茫然的,求生欲望瞬间占了上风。等记起昔日曾扬言若一朝城破将自焚殉国,他已踏上北上的路途。他是赵匡胤的俘虏,同行的,是凯旋的宋军。 昔日不识干戈的君王,在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后,只有一声长嘆。 城破国亡在“一旦”之间发生,战事如此匆忙,以至于李煜在沦为俘虏后有短暂的错愕与迷茫。旦夕之间,李煜从人间高处跌落谷底,昔日繁华远去,留下一片苍凉。他在眨眼间变得消瘦、苍老,再不是那个在人间仙境里远离战争和苦难的懵懂人。 亡国带给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以“沈腰潘鬓”来形容他的憔悴也不过分。“沈腰”“潘鬓”各有典故。前者说的是南北朝时的文人沈约,久病缠身,在给朋友写信时,称自己越来越瘦,每隔几日就要紧一紧腰带,后人即用“沈腰”形容人的消瘦;“潘鬓”出自西晋潘安的《秋兴赋》,赋中有“斑鬓髟以承弁兮,素髮飒以垂领”之句,而潘安鬓髮斑白时,年不过三十有二。 自南唐立国到亡于李煜之手,不过四十年,这三千里大好河山就变了主人。北上之前,憔悴潦倒的李煜率领族人,最后一次祭拜宗庙。他曾多次在这里祭天祭祖,只不过,这一次却没了帝王的排场,只有一个不肖子孙内疚的忏悔。赵匡胤一直催促李煜速速上路,并没有留给他多少时间,因此,连最后拜别祖庙之行,也失了体面与敬重,显得异常仓惶。 由李煜亲自创建的教坊,已经奏响了离歌,哀伤的曲调中,他看到平时服侍自己的宫人,想到自此后再见不到熟悉得如同体肤的南唐旧地、旧人,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 很多时候,弱者的眼泪能换取同情的目光,但李煜对着宫娥洒下的泪水,却招来后人一片骂声。对此,苏轼曾说:“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顾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很多人像东坡居士一样,认为李煜当在宗庙内痛哭流涕,向祖宗忏悔,向南唐子民谢罪,而不该“垂泪对宫娥”。国破日尚眷恋美色不知悔改,真是把帝王风范丧失殆尽!甚至,有人因此怀疑《破阵子》并非李煜所做。 王国维先生却持相左意见,认为此举恰恰表现出李煜的真性情。 李煜此刻虽已渐识干戈丧乱之苦,但他没有经歷过祖父立国的艰难。于他而言,家国天下仍只是空洞的概念,宫中常伴身边的宫娥,反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家国沦丧,他要与往日的自由和繁华告别,需要挥泪作别的对象中,自然包括那些日日相处的宫娥。 随着李煜辞庙,李昪建立的南唐最终覆亡。李煜之前做所的一切,都是在逃避战争,现在,他终于彻底告别了战争的威胁。 国破日,干戈方止。 从今以后,他的生活再不会被战争困扰,但垂泪的时刻却越来越多。他的泪水,洒在北上的船中,一首凄凉的《渡江》诗,可见其当时处境与心境。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这首诗见于宋代马令的《南唐书》,被认为是李煜亡国后告别南唐北上时所作。不过,也有宋人郑文宝认为这是杨溥的作品。杨溥是南吴最后一个皇帝,当年,李昪就是夺了杨溥的江山,才创下南唐基业。李昪篡位后,封杨溥为“让皇”,并强迫他举家迁往润州。即便如此,李昪还是担心他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于是派人刺杀了杨溥。郑文宝称,《渡江》写的正是杨溥迁往润州时所见所感。 李煜和杨溥,便因这首诗而屡屡被联繫在一起。他们都因无情的争斗,被更强大的人驱逐出“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温柔乡,在雨打行舟时,流下“泪万行”。 想必,豪气干云的李昪因杨溥之泪愈加享受成功的荣耀时,万没想到,相似的命运,会在他的后人身上重现。 第四章 汴京秋凉,不及幽居心凉 最忠诚与最善变,不过人心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捲,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浪淘沙 词中居然有“剑”,这在婉约缠绵的李煜词中,初见时令人万分惊艷。然而,这金剑却“已沉埋”,有壮气,却被掩埋在蒿莱里。读罢,让人感觉奔跑途中一脚踩空,满腔豪气提不上来,便因窒息而战慄不止。 另有人说“金剑”二字应为“金锁”,“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是从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中化出。刘诗曰:“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石头城金陵本是“王气”聚集之地,但也正是在这里,王濬降了西晋,李煜失了南唐。南唐纵有金剑,大将林仁肇已死,李煜倚重的另一名将领刘澄已降,只有宫中舞姬还能舞剑,却不能御敌。 告别金陵时正值秋日,万里无云、天空如洗。朦胧中,参差宫殿、雕栏玉砌,连同笙歌美酒、才子佳人,都成为十里秦淮河中的美好倒影。 第36页 秦淮河热闹依旧,却已不再是李煜的秦淮河了。他随凯旋的宋军顺水行船,抵达了曾日夜眺望的汴京。昔日望远,是挂念着在京城为人质的弟弟从善。如今距离渐渐近了,他却盼着远远逃离。 流水不会因他的悲伤而逆行,一路北上,下舟登车,队伍抵达了汴京。繁华的街道两旁都是欢唿的百姓,他们为得胜的军队鼓掌吶喊。李煜站在喜盈盈的人群里,黯然神伤。 不再有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在偌大的汴京城里,只拥有一座受人监视的院落,垂头丧气地停驻于此,就像鸟儿折了双翼。他曾穿着一身明黄衣衫,端坐在大殿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清秀的脸上是如江南暖风一般和煦的笑容,但山唿万岁的喧闹,还是衬托出了他的贵族气度。 几番寒暑,宋朝的使者闯入国门,进了宫门。黄袍换了紫衫,他态度谦恭地迎来送往,而对方只不过是北宋一名使臣。这时的李煜还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将是更深的屈辱。降宋以后,他连迎来送往的自由都失去了。史册记载,李煜在汴京的居所门口,“一老卒守门”,以约束他的行为,让他不得随意与他人接触。 再没有人陪他对弈,没有人与他诗词唱和。李煜一个人,望江南、上西楼,看寂寞梧桐,观弯月如钩。深深的院落锁住清秋,却锁不住一颗思恋故国的心。 寂寞的时光悠悠而逝,又到秋天,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在寂寥时节,往事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催生了这曲缠绵与悲壮交杂的《浪淘沙》。 秋风飒飒,庭院深深。因为很久无人来访,苔藓肆无忌惮地蔓延,显得愈发茂盛。昔日,刘禹锡的居所里也曾遍布苔藓,“苔痕上阶绿”,十分可喜,与李煜所见,可谓景相似情相异。刘禹锡虽称自己的居所为“陋室”,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志同道合的好友相会于此,何等快乐。 可是,这所软禁着亡国之君的汴京小院里,却一片萧索。词人懒坐屋中,连珠帘都懒得捲起。“终日谁来?”等人来,盼人来,却情知无人来。 或许,他也曾高卷珠帘,伫立门前,等着故人来访。但门前永远是那个守门老兵的身影,偶尔两三人影掠过,不过是好奇窥探的路人。 他是在盼着胞弟从善来访吗? 从善入宋后,李煜每到重阳怯登高。现在他们同处一城,又逢重阳迫近,兄弟能否一起登上高楼,凭弔故国?李煜盼望能见到从善,即使那熟悉的面孔会勾起他对年少岁月和旧时宫廷生活的追忆,他还是盼着重逢。 但从善没有来。宋王朝对从善一向待遇优渥,即使在宋太宗赵光义对降王大开杀戒时,他也没有受到波及,连他的两个儿子,都有了北宋的官职。越是被施以更多恩泽,从善越不敢以这些利益为代价,不敢违背宋帝的命令私见李煜,即使那是他的兄长。何况,对这位怯懦的兄长让自己代他入宋为人质的前嫌,从善未必能够释怀。 他是在盼着旧臣张洎前来吗? 南唐被围时,大臣张洎反对投降,为了鼓励李煜,他发誓“若城破,臣当先死”,并派人向各地送蜡丸求救。城破后,张洎却没有自杀,不是因为畏惧,他想方设法来到李煜身边,希望能照顾前途难卜的君王。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难。 张洎如果选择死于国难,至少会留个好名声,可他选择了活着,屈辱地陪着他的君王一同北上。明德楼下,赵匡胤大声斥责张洎。张洎梗着脖子说:“各为其主,今能一死,尽为臣之份了。”那时李煜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安危,时刻担心着张洎。他在那一刻坚定地相信,张洎是难得的忠臣,定会陪伴在自己身边。 可是后来,赵匡胤邀张洎到北宋为高官,表示欣赏他的风骨和忠心,希望张洎对他可以像对李煜一样忠心。亡国的苦难、死亡的恐惧都不曾软化张洎的铮铮铁骨,软语抚慰和真心敬重却让张洎臣服了。 在翘首盼人来的日子里,不知李煜是否想起过孟尝君。 孟尝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门下曾有三千食客。他落难时,怕受连累的食客纷纷逃散,只有冯谖一人留下,并帮他东山再起。孟尝君自认为无愧于门下诸人,痛恨他们漠然的态度,便对冯谖说:假如再见到旧人,定要奚落羞辱一番。 冯谖略一思忖,劝说道:“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 贫贱中的李煜,久不见故人,又没有如冯谖一样的智者来开导,久而久之,苦闷难抑。当徐铉来访时,他大喜过望,撤去全部戒心,只想和故人说几句知心话。言多必失,身处险境的李煜本该把这句话奉为至理,但激动之余,他竟然口不择言。 徐铉是陪李煜北上的南唐大臣之一,以能言善辩着称。在金陵明德楼下,赵匡胤声色俱厉地训斥徐铉不劝李煜早日投降,徐铉没有争辩,只说:“臣为江南大臣,国亡罪当死,不当问其他。”忠君爱国之心感天动地,本可流芳青史,但徐铉最终还是没能抗拒北宋给予的权势诱惑。徐铉本来不敢去探望李煜,作为南唐旧臣,他难免心中有愧,但宋太宗不仅囚困了李煜的人,还想洞察他的心思,于是命徐铉前去打探。 第37页 李煜实在孤单了太久。他见到徐铉时,不等对方行礼就匆忙跑下台阶相迎,全然不顾礼节,或许是因为他自知再无昔日特权。他还拉着徐铉的手,想并排而坐,但徐铉坚持垂手侍立在侧,就像以前在南唐宫廷中一样。这相似的场景,让李煜失了分寸,根本不问徐铉所来目的,便挽着他痛哭流涕,直言后悔当初错杀了忠臣。 李煜对徐铉十分放心。他还记得北上途中,徐铉写过一首《过江》诗:别路知何极,离肠有所思。 登舻望城远,摇橹过江迟。 断岸烟中失,长天水际垂。 此心非橘柚,不为两乡移。 天真如李煜,竟一时忘记了最忠诚不过人心,最善变也不过人心。徐铉曾以“此心非橘柚,不为两乡移”表白心志,李煜就相信了,记住了。他并没有想到,徐铉离开这个小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煜说过的话全部上报给宋太宗。 错杀忠臣的悔意惹恼了宋君,赵光义本来就对李煜疑心重重,由此开始动了杀心。宋太宗后来以牵机药毒杀了李煜,背叛他的旧臣徐铉可谓刽子手之一。亲手送上毒酒的赵廷美,既是宋太宗的弟弟,也算李煜的朋友。 宋军攻打南唐时,赵廷美曾奉旨前去劳军,他在金陵结识了投降的李煜。赵廷美平时也喜欢写诗作文,两人偶尔谈起诗道,十分投缘。李煜到达汴京后,每逢入宫或参加宴会,少不了与赵廷美相见,聊起诗词种种,仍怨天短难以尽兴。 978年七夕,是李煜四十一岁的生日。宋太宗命人把牵机药放在酒中,派人唤来赵廷美,哄骗他带美酒去给李煜祝寿。毫不知情的赵廷美高兴而去,李煜连声道谢,在对方离去后饮下了毒酒。很快,他腹中绞痛,全身抽搐,咽气时身体扭曲如一张弯弓。 那天,他难得兴致勃勃,开心地捲起门前珠帘,把好友迎入室内。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他与好友欢喜对谈,然后痛苦孤寂地死去。珠帘无人放下,夜来风起,玉珠相互碰撞,哗哗作响,犹如哭泣。 爱与解脱,都无法彻底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乌夜啼 来到汴京后的无数个夜晚,李煜辗转难眠,在痛苦的回忆、尴尬的现实和迷惘的未来中乱了分寸。对身处厄境但无力反抗的人来说,路只有两条,要么索性认命,换一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虚伪洒脱,要么沉溺于持续的痛苦,堕入逃不出的深渊。 李煜无法像同样归降北宋的吴越王似的,在这繁华的汴京城里做个富贵闲人,连昔日最能诱惑他的书画诗词都没了治癒的魔法。悔不当初的恨,彻骨的寒意,像条贪婪的毒虫,啃噬着他的神经。 又一个夜晚,囚居中的李煜被亡国之痛侵袭。窗外风雨大作,寒气透过帘帏逼入室内,人在内室深处,犹觉遍体生寒。李煜闭着眼睛,试图把这肃杀的秋屏蔽在视线以外,但飒飒风声入窗,又透过几重帘帏,还是传入耳中。 春花秋月向来如此,拦不住它的流逝,也阻不了它的到来。 若有亲朋相伴,被秋意牵扯出的伤感或许还能消减几分。但他形单影只,有孤灯映出茕茕孑立的身影,又有残漏声声如泣。 漏是古代计时仪器。古人在铜壶底上穿孔,在壶中插入箭标,然后注水,水会从壶底滴落。根据滴落的水滴和箭标上的刻度,可判断时间。“漏断”二字,表明壶中水将滴尽,已是后半夜了。 夜半不眠,看着烛火舞动跳跃,而烛身却渐被耗光,他想起来,南唐的国力就是被这样耗尽的——那时他沉迷于笙歌醉梦,每天的日子绚烂得如同火焰,就这样,焚毁了国力民心、祖宗基业。水从漏中滴落,滴滴答答,仿佛光阴成了骑马前行的少年,马蹄捲起沙尘,待散去时,却见孟浪少年已鬓染白霜。 白日的喧嚣与浮华被深沉的夜色搁浅,人也随之慢慢沉淀,最易听到自己的心声。悔恨涌上来,在胸腔里翻卷迴荡,不眠不休,人也变得格外脆弱。从人间奢华处被抛落到这座北方囚笼,其间多少悔、几多恨,怕是连李煜自己都说不清。 今昔的翻天逆转不过是两三年间事,却足以将他折磨得形同老朽。往事是梦魇,今朝是囚笼,他逃无可逃,坐立不安。昏黄的烛光里,瘦削的剪影被映在窗纸上,又被窗外雨水浸湿,仿佛苍天伴他一同吞声饮泣。 冷雨凄风、烛残漏断,纵然想强颜欢笑,也做不到了。他不由感慨,真是命运沉浮难定,人生不过一梦。 人生如梦,抒发过同样感慨的古人中,苏轼远比李煜有名。 在赤壁古战场,苏轼遥想公瑾当年的风采,看着如画江山,高歌对千古风流人物的敬仰,最后,一曲豪迈的《念奴娇》,收束于“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喟嘆。彼时,苏轼正处于仕途的低谷,但多年沉浮已成就了他豁达的心胸,故而词中虽有忧愤,但不见心灰意冷之意。他举杯祭奠万古长存的大江明月,是对英雄的祭奠,也是自我的坚守。 苏轼的人生是波浪式的,起起落落,多数人如此。但李煜的一生却如瀑布,从巅峰直落谷底,再无逆转可能,谁见过逆流的瀑布呢?不能像苏轼一样,在大小间杂的风浪里学会适应、变通和必需的坚守,所以,他只能感嘆人生像一场梦,虚幻、缥缈、难定,而无力从困境里挣脱。 第38页 李煜唯一的挣扎,停留在心灵层面。“起坐不能平”四字,状其在室内坐立不安、来回踱步的景况,更是他内心翻江倒海、不得安宁的写照。逆境求生,本来是一种本能,就像野生的鸟儿一旦被擒入笼中,纵使头破血流,也会不停撞击笼子,想要重归蓝天。李煜自然也不想一直沉浸于痛苦,但他缺乏以命相搏的勇气。 很多时候,生活就如今人徐志摩所言:爱和解脱,都无法彻底。 懦弱的词人没用任何刚烈的手段来反抗,他的解脱方式,就是饮酒,饮到大醉。 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史中,酒和女人一样,常被视为误国之物。商纣王曾建酒池肉林,纵情声色,暴政误国,后来武王伐纣,纣王自焚而死;东晋司马曜酒醉后扬言要废掉张贵人,结果被张贵人杀害;北齐文宣帝高洋本大有作为,但每每酒后杀人,朝廷人心惶惶。古人把美人比作误国祸水,酒更是庸政迷药。 酒自诞生后,慢慢渗入了中国文人的血液。晋有陶渊明,其诗文几乎篇篇有酒;唐有饮中八仙,如李白、贺知章、张旭等皆位列其中,他们醉后戏君主,脱帽王公前,挥毫泼墨,在一卷史册上留下段段沁着酒香的风流佳话。 李煜还是国主时,也常常饮酒。那时他年少风流、位高权重,南唐宫中不乏美酒佳酿。醉后的李煜,更肆无忌惮地抛去帝王身份,展露出文人本色。春风正得意,美酒点缀着李煜惬意的生活。后宫中,他与小周后花屋对饮;禁苑里,他握住斟酒美人的纤纤玉手;宴席上,他和冯延巳等文人大臣饮酒赋诗;重阳佳节,他与众兄弟对酒赏菊。 酒醉后,李煜所做的不过“拈花蕊嗅”之类,尽显才情与风流。他爱酒,却未因酒误国,但是亡国后,他又成了酒鬼。 北宋刘斧在《翰府名谈》中记载,李煜在幽禁期间“务长夜之饮,内日给酒三石”,宋太祖赵匡胤甚至担心他醉酒而死,禁止再给他供应酒。为此,李煜上表:“不然,何计使之度日?”由此才让赵匡胤改了主意,下令继续供酒。 无酒则不能度日,并非李煜果真贪杯,而是他要藉此麻醉自己。对他来说,想要逃避痛苦,最好的去处莫若醉乡。 醉乡之说,出自初唐文人王绩的《醉乡记》:“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坂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朔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 在王绩的描述中,醉乡与世隔绝。那里的风物人情,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阮籍、陶渊明等人都曾游歷此间,沉迷忘返,甚至愿意死在这里,葬于醉乡土壤。置身醉乡,可忘忧解愁,无爱憎喜怒,这臆想出来的福地,不正是李煜所追求的吗? 《醉翁亭记》中,欧阳修曾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无论是阮籍、陶渊明还是李煜,之所以想常留醉乡不愿返,恐怕也不是爱酒使然。在那个世外桃源,他们能躲避令人烦忧的种种世事,随心所欲地自由生活。 囚居汴京的屈辱,还有不知明日何如的惶惑,都让李煜心惊胆战。醉乡路途平坦,民风淳朴,最能带给他抚慰,难怪他会说“醉乡路稳宜频到”。可是,一句“此处不堪行”又把人从幻想拉回残酷现实,渲染出更深的绝望。 靠饮酒才能度过漫漫长夜,已十分可怜,而那片醉乡,竟也不是轻易就能抵达的,更是可悲。 喝再多的酒,终有醒来的时刻。 对于被幽禁的李煜而言,清醒是可怕的。醉梦中见到的景色越美好,醒来后的失落就越强烈。他不忍一遍遍重温旧日美好被兵戈打碎的往事,于是便想永远沉沦于醉乡,不再出来。在无数与孤灯残漏相伴的夜晚,他饮下一杯又一杯,喝干一壶又一壶。 但不知他是否意识到,壶里杯中,都是自酿的苦酒。 江南旧梦难留,念国总如新伤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 望江梅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 望江梅 现代文人朱自清曾说:“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痕迹。你可以揣摩,你可以凭弔,可以悠然遐想。”古董铺子南京,便是李煜的金陵。 937年,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的李昪,终于完成建国宏愿,定都金陵。在这之前,已有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先后以金陵为都城。千百年间,六朝开国者皆气吞万里如虎,经了几世,又有子孙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秦淮河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它缓缓流淌,宠辱不惊。 世人却不像秦淮河,能经歷几世修炼,培养出看花开花落、云捲云舒的从容气度。但凡经过金陵的骚人墨客,多会睹物怀古,留下诗文歌赋,发千古幽思,不断丰富着和金陵有关的念想。 在李煜的生命中,金陵是特殊的,他人生的大半都在这里度过。南唐山河蔓延三千里,在他眼中不过浓缩成一方金陵城内的景致。以往隔着一堵红色宫墙,他看不清这座城,如今隔着从汴京到金陵的千里万里,故国的轮廓竟然那么清晰。 他有心凭弔,便赋诗词,两首《望江梅》抒发的就是对金陵的怀念。亡国前,李煜的作品多擅长白描,亡国后则偏重一泻千里式的情绪表达,像《望江梅》这样通篇以工笔描摹故国细节的词,并不多见。 第39页 金陵城是诸多朝代的缩影,是歷史兴衰的物证。文人屡屡藉此地抒情,仅李白一人创作的有关金陵的诗就超过五十首,其中最着名的是《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两句,晕染出无限凄清苦味。当李白们站在金陵城内,会以旁观者的身份追思歷史,审视兴亡,作品或沉郁,或惋惜,或哀嘆,或讽刺。 李煜并非一个旁观者,他眼中的风景,自与那些旁观者不同。 审视和评价自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审视金陵,便是审视南唐,便是审视自己昔日的作为与不作为,这对李煜来说是残酷的。每逢想到金陵,想到南国,怀念与忧愁便在心中一泻千里。 想再回南国,只能在梦里。李煜言“闲梦远”,无丝毫悠闲之意,实在是因为他终日无事可做、无聊之极。倘若身处君位时,能有这么多闲暇时间,定是一种享受,他就能尽兴赋词谱曲、参禅赏花,而不必担心忽有一日,会被耿直的大臣斥为昏君。但在汴京院落,“闲”却像一剂致命毒药,束缚了他的身体,却让思维更加活跃。思绪越飘越远,甚至到达了久别的江南,并困于南国温柔乡里。 梦终究会醒,但世间还有比美梦消逝更残酷的事,就是还未入梦,就知道眼前一切都是虚幻。李煜就承受着这样的折磨,因“远”难归,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今生今世,双足再也踏不上江南的土地了。 入梦时痛,醒来还痛,却又屡屡探身梦乡,梦回江南,如饮鸩止渴。 两首《望江梅》一写江南春色,一写江南秋意。 江南锦绣之乡,芳春绵长,不像北方苦寒地的春天那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等人凝眉注目地感受到一抹温柔,就消失无踪了。李煜梦到的江南之春,其最温柔最华美的风景,莫过于穿城而过的十里秦淮河。秦淮河终年不冻,画舫穿行,如流动的繁星。船上人曼舞轻歌,被碧水载着,悠悠荡荡漂向游人如织的堤岸。 秦淮河水碧而绿,如翠如玉,好像凝聚着六朝的金粉,串联着李煜的厚重记忆。江上丝竹管弦呕哑不停,城内杨柳春风皆有柔情。柳絮飞起,杨花又落,整座城市都被拥抱在这片绵软中。百花争妍斗美,游人摩肩接踵,踏起的烟尘与飞絮共舞,把个金陵城烘托得更加热闹。花太多,景太美,令人目不暇接,简直“忙杀看花人”! 与春的温暖与艷丽相比,金陵的秋抖擞出三分清爽。在李煜的梦中,千里江山被秋色笼罩,不见熙熙攘攘的纷乱,只有停泊在芦花深处的一叶孤舟。正如宋君赐下的小院,何尝不是繁华汴京城中一叶孤独的小舟?从被众人相拥到无人问津,其后的寂寞,只有李煜自己能懂。明月升起,小楼上传来熟悉的笛音,这一切,显得亲切又遥远。 春的繁华和秋的寂寥,各有情韵,相互交织,便是李煜梦中的南国风光。他对这梦境的记忆如此清晰,分明是未入梦时就已在心中展开了回忆的画卷。或者是因为在无形无迹的秘密监视下,他不敢明言牵挂,只能借梦境怀念故国,谁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呢?又或者,他只是在现实回忆中陷落太深,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清醒的现实里。如庄周梦蝶,现实和梦乡纠葛缠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辨难言。 李煜无法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以淡漠的口吻诉说江南春秋。每一艘画舫,每一簇飞絮,每一朵春花,每一片落叶,都是烙印在他心里的江南印象、故国回忆。词中虽不见他的身影,但有“闲梦远”三字领起,便知读者循着文字痕迹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他魂牵梦萦的风景。 几乎在同一时期,李煜还写过两首《望江南》。相比之下,《望江南》的情感更加浓烈,寥寥数语即可见从大喜到大悲的转变。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復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与《望江梅》两首均为梦中景致不同,《望江南》一写梦境,一写现实,梦以“恨”开头,现实以“泪”总领。梦中,他自然是又回江南,如旧时每次出行一样,龙车凤辇、侍者如云。追随者如众星拱月簇拥着年轻风流的国主,那时的李煜,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飞,他一日看尽南唐花月春风。 可是,现实中他的景况又如何呢? 入宋后,李煜曾给旧时宫女庆奴写信,信中称“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如此沉重的哀伤和悔恨,只怕秦淮河上往来不息的大小船只都载不动。“多少泪”,这是盼,盼早日心暖泪痕干,“多少恨”这是嘆,嘆伤心至死方休。不知经歷过多少次长痛与短痛,他才终于绝望,明白自己对江南的思念根本无处亦无法消解,由此发出“肠断更无疑”的嘆息。 思念总发生在想要忘却之时。他越想摆脱旧时回忆,江南风光就把他抓得越紧,他反手想留下一捧故国湿润的泥土,梦中熟悉的南国景色却陡然变作细沙,从指间迅速熘走。 梦是留不住的,断肠之痛却总如新伤。 被幽禁,被冷落,被遗忘,这样的现实让李煜备受煎熬。但现实的残酷远不止如此。入宋后,李煜在多首作品中忆及南国。无论是回忆中还是梦里,南国似乎从未改变,仍如鼎盛时期那样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 第40页 但事实上,南唐已经变了。 南唐境内的反抗已渐渐停歇,学子们开始参加宋朝的科举,李煜提倡修建的佛寺和教坊被大量削减——现实的南国,不再是李煜梦中的模样。对于他旧时的子民而言,“南唐”国号已不存在,李氏家族统治的四十年,成了一段短暂的歷史,且会在时光流逝中泛黄、褪色,最终被大多数人遗忘。 或许,李煜是知道这些改变的,只不过,他已无法用双臂拥抱南国湿润的空气,只好把昔日见到的每一寸风景,留在梦里,留在回忆里。最后的南唐印象,在最后一位南唐国主的心里。他愿意与大多数人背道而驰,成为最后记着这个国家、这段歷史的人。 剪不断的,不只是离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相见欢 阅读李煜亡国后的诗词,很容易发现,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或在珠帘后闲坐,或凭栏远眺,或夜挑灯花,或倾听残漏。在这些寂寞时刻,偶尔有风声雨声,偶尔有笙歌阵阵,总有一些因素,激盪起寂寞河流里的涟漪,不至于寂寞到绝望。 但这首《相见欢》不同,无论意象的选择,还是感情的抒发,都是沉默的、死寂的,让人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爆发的前奏,还是灭亡的预兆。 这一次,李煜仍是一个人。尽管他早知“独自莫凭栏”,却又忍不住饮鸩止渴,希望登高远眺的剎那,能暂时躲进对南唐的回忆里,忘掉冰冷残酷的现实。明月如钩,他独上西楼,踽踽登攀的身影,竟也有了些老迈的迹象。他虽无言,但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人可与他共语。 天上的一弯明月同样孤单,洒下清冷的光辉,似乎在诉说寂寞。月光照在高墙上,地上留下浅浅墙影。高墙把院内院外分成两个世界,墙外是自由的天地,墙内是囚徒的牢笼。墙高难越,触不到一点自由,连清秋也被锁在院里,就像被困于其中的人一样。 人寂寞,月寂寞,梧桐也寂寞。想必院中树木当不只一种,但李煜唯独以梧桐入词,和它的寓意相关。古典诗文里,梧桐常被用来寄託离别或悼亡之情,尤其秋日落叶的梧桐,更是承载着千古忧思。温庭筠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写女子长夜不眠的相思苦,贺铸以“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悼念亡妻,李清照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倾诉国破家亡的恨事。 站在西楼俯瞰的李煜,也被秋日梧桐吸引,愁情骤起。 《相见欢》的上阕,缺月、梧桐、深院、清秋,渲染出凄凉意境,下阕“离愁”二字,直言所要表达的情愫。有些愁绪是可以抛却的,如唐代雍陶言“心中得胜暂抛愁,醉卧凉风拂簟秋”,如宋代刘子翚言“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割断愁”,又如元代刘秉忠言“一曲清歌一杯酒,为君洗去古今愁”。但李煜的离愁,却剪不断,理不清,萦绕于脑海,根植于心底。 李煜对离愁的表达,某种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其女性化的性格。“剪不断,理还乱”六字,极易使人联想到古代女子做女红时把丝线错乱缠绕的情形,男子少有这样的生活体验,但李煜却准确地捕捉到了那种细腻的感觉。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幼时经歷,让李煜性格中多了阴柔绵软,少了杀伐决断的阳刚气魄。 论起“长于妇人之手”的男子,《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必然名列其中。他和李煜一样,都具有偏于女性化的气质。贾宝玉对胭脂女红格外迷恋,他看到凤姐的陪嫁丫鬟平儿正在梳妆,便上前搭话。一番长篇大论虽嫌啰唆,但可见他对脂粉黛钗的研究之深。 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汗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 李煜词中对女子妆容的细緻描摹也表现出这种倾向。此外,李煜对香料也非常挑剔,除了命匠人精制上好香料,还自制“帐中香”,再设置主香宫女,定时定点在宫中抛洒香粉香屑。 这两人都天真率性,嚮往自由,只不过,贾宝玉的女性化气质更像是对男权社会的反叛,因此他身上体现出强烈的反叛精神。但李煜不同,这种气质对他性格的影响,除细腻、善感以外,很大程度上表现为懦弱、犹豫和缺少血性,金陵城破前的荒唐一幕即是证明。 974年,是李煜登基的第十三个年头。在前十三年中一向沉醉于诗词歌舞的李煜,不得不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政治上。因为北宋的步步紧逼,他终于意识到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他继续派人向北宋纳贡,既是怀着一丝求和的希望,同时也是试图拖延北宋进攻的时间。在大臣的建议下,他下令囤积粮草、修建工事,仓惶备战。 为了鼓舞士气,李煜还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慷慨激昂地说,自己将与南唐共存亡,倘若城破,他会和族人自焚赴死,以身殉国。 这誓言看似慷慨凛然,掷地有声,但在赵匡胤听来,却像个笑话。《江南野史》记载,赵匡胤听侍从转述了这番话,哈哈大笑,笑罢高声道:“此措大儿语尔!徒有其口,必无其志。渠能如是,孙皓、叔宝不为降虏矣。” 第41页 “措大”是古人对落魄读书人的称唿,有蔑视意味。赵匡胤之所以这么说,分明是看不起李煜,认为他的殉国誓言不过是酸秀才的空话。歷史证明,赵匡胤是了解李煜的,他果然没有赴死的勇气。 可悲的是,南唐子民却不了解他们的君主。 国主要以身殉国,这让净德院的八十多位女尼甚为感动。净德院是李煜下令修建的,在内修行的女尼都曾是宫中女子。国事岌岌可危,她们纷纷表示,如果城破也将自焚,追随君王,不做亡国奴。李煜感念她们的拳拳爱国心,于是约定,金陵城破之日,宫中将举火为号,自焚殉国。 宋军攻破金陵外围工事以后,听着震天的杀声,李煜赴死的勇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他只是下令焚书,然后带着亲信、族人出城投降,以求苟活。可怜净德院的女尼,把焚书的火光当成自焚的信号,于是点燃了早就备下的柴草,在烈火中彰显出南唐子民的骨气。 关键时刻,李煜竟不及几个女子勇敢果断。 看穿李煜性格懦弱、缺乏决断的,不仅赵匡胤一人。李煜出城投降后,宋军主帅曹彬特意准许他回去收拾金银细软。手下谋士担心李煜回城后会自杀,到时恐无人能负此重责,但曹彬回答道:“煜素无断,今已降,必不能自引决,可亡虑也。” 若李煜有足够的血性和气概,或许早在登基之初,就不会写下谦卑的表章,以示讨好;或许他会努力联合江南诸国抗宋,未必能胜,但也未必会败,也可能就避免了兄弟分离、国破家亡的下场。然而,他捨不得夜夜笙歌的安逸生活,于是满足于苟且偷安;他不敢赴死,就只能屈辱地活着。 南唐子民,并非都像他们的国主一样懦弱可欺。国破后,宋军在南唐土地上饮酒取乐,招来教坊乐师,命其奏乐。乐师感于亡国之痛,不肯屈从,最后被处死。宋人曾极曾有诗凭弔:城破辕门宴赏频,伶伦执乐泪沾巾。 骈头就戮缘家国,愧死南归结绶人。 伶人尚知亡国恨,有以死报国的骨气。而身为君主的李煜,却选择了残喘度过余生,他心中怎能无愧?捨不得死,又活不自在,诸般过往缠绕心头,他理不清,剪不断,只被越缠越紧,最终不是死于窒息,就是发出一声绝望的唿号。李煜词中,“人生愁恨何能免”“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其中哪一句,不是饱含血泪的唿号! 《相见欢》中的“离愁”二字,着实不足以表达他心里的全部滋味。夹杂其中的情绪太多,多到他自己也理不清数量;附着其上的分量太重,沉重到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已负担不起。酸甜苦辣咸,皆是人间滋味,分别品尝各有妙趣,但交杂在一起,别是一番滋味,让人苦不堪言。 潦倒催老年华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虞美人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情境,已成如烟过往。李煜的汴京小院里,不见人踪只有风过。可见自然风物浑不似那般势利。早春时,春风又到汴京,吹开了北宋禁苑里的樱花,也不忘吹绿狭窄小院中的嫩草,本来沉睡的柳芽,也睁开惺忪睡眼,装饰枝梢,点染春意。 这一切仿佛发生在瞬间,春风神奇地令这个寂静得将要被人遗忘的院落也重新焕发出生机和希望。生命復甦,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吗?春色入眼,连绵不绝,令人心潮澎湃。 李煜低落的心情却没有因此振奋。从日出到日上中天,他都孤独地倚靠在栏杆旁,无人可以交谈,似乎也无话可说,姿势没有变化,甚至连紧锁的眉头也没有片刻舒展。他就像旖旎春景中一尊不合时宜的石雕,木讷无趣。 但风还是吹进了他的心里,平静无澜的表象下,实则暗流汹涌。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他身在北宋,心却在南唐。 三国时,徐庶被曹操哄骗进曹营,一言不发,终其一生也没有为曹操献策。一则是因为他视刘备为主,誓死追随,二则是恼怒曹操派人模仿他的母亲的字迹来设计哄骗,累得徐母自尽身亡。一代名士,暮暮朝朝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悲而又可敬。 李煜的痛苦和无奈,比起徐庶更多几重。同样身陷敌手,徐庶是曹操器重的高士,因此才不择手段地请来;但李煜只是宋人的俘虏,败军之将尚不足以言勇,何况亡国之君。他当时在汴京的处境,由《十国春秋》中的一个故事可见边角。 宋太宗赵光义曾带李煜到藏书的崇文苑,他假意关切地道:“闻卿在江南好读书,此简策多卿旧物,归朝来颇读书否?”宋军攻入金陵前,李煜曾嘱咐保仪黄氏,一旦城破,就把宫中藏书付之一炬,可见他多不愿看到凝聚着心血的藏书落到敌人之手。宋太宗明知这段旧事,却偏偏提起,无异于以利刃戳刺对方心窝。但李煜除了叩首谢恩,不敢表达丝毫不悦。 祸从口出,这道理他懂,所以才千忍万忍,只求安稳度过余生。但人的情绪就像春雪融化、冬雨成冰一样,并不完全由人掌控。忍无可忍时,李煜的浓愁就赋作含怨带恨的诗词。但在宋君淫威的震慑下,他寄托在《虞美人》中的情感仍是含蓄的,隐晦的。 第42页 此时他的生活已大不如前,但仍偶尔有歌舞之娱,“笙歌未散尊罍在”可视为佐证。不过,另有学者认为“笙歌”句其实是李煜的回忆,他的痛苦无以言表,只有当思绪被春风牵引回南唐时,才能得到暂时解脱。依稀间,笙歌美酒、如玉佳人又出现在眼前。想起在金陵时,每逢冰雪消融的初春,他都会早早命人备下迎春的宴席。席间佳人笑靥如花,君臣文採风流,歌声、笑声、羯鼓声响成一片。盎然春意仿佛都变成了跳动的音符,为生命华章增色添彩。 现在,初春所代表的希望与勃勃生机不再是李煜生命的主旋律。他的生活里,只有“烛明香暗画楼深”的冰冷晦暗。 已经入夜,烛光闪烁不定,薰香即将燃尽。夜色深沉,一片寂静,现实的一切提醒着想要逃避的李煜:这里已不是南唐后宫。 据记载,“李后主宫中未尝点烛,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可谓极尽奢华。除此以外,仅在李煜和小周后的寝殿里,焚香用具就多达几十种,香料也都是特制而成。其中的一种香料,取不同重量的丁香、檀香、麝香、甲香等,细细研成粉末,再以梨汁调匀,用文火烘干,经数道复杂工序才能完成。 如此还不够,人工香料不及自然中的花香清新,于是李煜令人在宫殿里广植花苗,甚至命花匠想方设法,在宫殿墙壁、柱子、房樑上也种满花卉,并将宫殿命名为“锦洞天”。 在充斥着各种香味的南唐后宫,李煜如醉如仙,恍然不知人间几何。然俱往昔,如今所居之地,不但没有“锦洞天”的一分奢华,他甚至窘迫到连日常开销也一度捉襟见肘。 《续资治通鑑长编》记载:李煜出城投降时,见到了宋军主帅曹彬。曹彬不仅对李煜待之以礼,还善意提醒他:“你到了汴京之后,俸禄并不多。我劝你还是回宫多带些金银,以备日后之需。不然等我下令封存了宫中府库,把金银财宝清点入册后,一丝一毫都不能妄动了。”后来,曹彬还派了士兵帮李煜搬运东西。但李煜正沉浸在亡国之痛里,他从曹彬话中捕捉到的信息,便是北宋皇帝不会杀他。魂不守舍中,他只是仓促潦草收拾,显然辜负了曹彬的一片苦心。 曹彬的预料果然应验。北宋朝廷所给的俸禄,无异于施捨,根本不够他的日常支出。不得已,习惯了奢侈生活的李煜只好几次三番上表,请求北宋皇帝多多关照。贵为帝王时,他必然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必须为五斗米折腰。但为了在这烛明香暗的画楼深处活得更舒服也更体面,他丢弃尊严,如同一个卑微的乞丐。 这一刻,哪还见半分帝王的风发意气?生机勃勃的春日里,只见垂垂老矣的词人,两相对照,徒增伤感。 初春是美的,昂扬的,充满激情的,却被李煜赏出了凄凉况味,并非全是老之将至使然。唐代有文学家韩愈,在近花甲之年,还以两首《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把初春之美写得有滋有味。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 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年过五旬的韩愈,游兴不亚于少年,这与他当时的境况有很大关系。因平乱有功,韩愈被封为吏部侍郎,攀上了仕途顶峰,这才有“年少逐春心”。年不到四十岁的李煜,每日被国恨家仇折磨,忍受着屈辱与恐惧,其心情怎能与在人生坦途上行进的韩愈相比呢?他寻春无心情,甚至早生华髮,都是愁绪所致。 李白有诗云:“白髮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杜甫也有“艰难困苦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名句,白居易在其诗作《嘆发落》中也说:“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发先衰。”不只有岁月能将青丝化作白髮,潦倒的生活和沉重的心事,依然催老年华。 不知何时,清霜残雪已染白李煜的鬓角。他本值壮年,但沈腰潘鬓,朝朝暮暮消磨无事。昔日风流帝王,今朝穷愁老态,真是世事翻转,人生无定。 从来心愿与身违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浣溪沙 如果说李煜曾对自己的人生做过总结,那么,这首《浣溪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心曲了。天教心愿与身违的无奈,是对无常生命的啼血控诉。如转烛,似飘蓬,必是一段难以言说的身世。 “转烛”最早见于杜甫的古诗《佳人》,中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两句,道破世事艰辛。未曾识干戈的李煜曾在祖父膝下承欢、和父亲诗词唱和,与大周后携手种梅,与小周后画堂幽会。更多时候,他尽情展示出绝代风华,即使兵戎迫近,也不肯从偏安迷梦中醒来。然而,一朝烽火起,国门破,这个经歷了半生浮华,被江南暖风湿雨哺育出的江南贵公子,就像杜甫笔下在战争中失去父兄的佳人,自此以后零落无依,才知人间苦难的滋味。 蓬草和蜡烛一样,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蓬叶形似柳叶,花色洁白,一旦过了生长季就会迅速枯萎,且与根部断开,遇风飞旋。亡国后被幽禁在汴京的李煜,根在江南,人在北地。他还不及飞蓬幸运,蓬草至少会待花开枯萎后才与根断绝,李煜却是壮年时就因战争迅速憔悴,就像一株正在花期的植物,受尽风雨摧残,又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另一方土壤生存。 第43页 李煜的一生,从浮华到幻灭,从欢乐到悲伤,就如风中烛光,风中飘蓬,命不由他定,由风定。 无论做“转烛”,还是成“飘蓬”,都非李煜所愿。回忆过去的种种,惊觉他人生中竟无多少如意事。感怀身世之余,惆怅和苦闷达到极致,一句“天教心愿与身违”,把所有不如意归结为天公不作美,而这,不过是李煜的自我安慰,也是他的又一次逃避。 能令李煜埋怨命运不公的,幼子仲宣的早夭乃是其一。仲宣聪敏强记,三岁时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孝经》,这本是当时书生们准备科举考试所学的典籍,他小小年纪就已熟记,足见其天资聪慧。除此以外,他熟悉全部繁缛的宫廷礼仪,和大臣相见时应对有度。 按照宫内规矩,皇子出生后应该由专门的宫人照顾,但大周后爱子心切,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导。961年,大周后病重,不得以只好让仲宣住在别处。他在佛像前玩耍时,一只猫蹿上悬挂在宫殿墙顶的琉璃灯盏,灯坠地发出巨响,仲宣受到惊吓而生了病。几日后,他竟就此夭折,当时只有四岁。 大周后得知仲宣的死讯,病情加重,很快也辞世。 年轻时便遭遇丧子、丧妻之痛,这对生活一向平顺的李煜来说,是无法弥补的憾事,只能徒劳埋怨天公不作美。至于几年以后的亡国,更是李煜不愿见到的。 在登基之初,李煜也曾想过要当一个好皇帝。大臣张佖曾劝他要以汉文帝为榜样,休养生息,励精图治。在这份奏章上,李煜批示:“朕必善初而思终,卿无今直而后佞。”然后,张佖被提拔为监察御史。 可惜他的治国热情一闪而逝,反而终日流连于诗词书画、歌舞音乐、美酒爱情。耿直的大臣纷纷劝谏,李煜最初尚能一笑而过;后来,内史舍人潘佑和户部侍郎李平劝得多了,话说得重了,又有奸人从中挑拨,李煜竟将潘、李二人先下狱后诛杀。 大将林仁肇为挽救南唐王朝,向李煜献策先发制人,由他带兵偷袭北宋。为了保护李煜,他甚至道:“若担心势不能敌,于国不利,可在我起兵之日,将我眷属拘捕下狱,然后再向宋朝廷上表,指控我窃兵叛乱。事成,国家或可受益;事败,我甘愿受杀身灭族之祸。”胆小怕事的李煜犹豫再三,没有接受他的建议;后来北宋使出反间计,李煜反而果断地毒杀了林仁肇。 另有《钓矶立谈》,记载着这样一桩事: 后主天性喜学问,尝命两省丞郎给谏、词掖集贤、勤政殿学士,分夕于光政殿,赐之对坐,与相剧谈,至夜分乃罢。其论国事,每以富民为务,好生戒杀,本其天性,承蹙国之后,群臣又皆寻常充位之人,议论率不如旨尝。一日嘆曰:“周公、仲尼忽去人远,吾道芜骞,其谁与明?”乃着为《杂说》数千万言,曰:“特垂此空文,庶几百世之下,有以知吾心耳。” 原来,李煜也常和大臣讨论富国强民之策。但每当臣子的意见与他相左,他从不自我反省,而是责怪大臣们不理解他。他自比上古明君,感慨当今世上没有如周公、孔子一样的贤者,所以无人理解他的为君之道。他还把自己的治国见解记录下来,盼着百世后能有人理解。 根本不需百世,金陵城破的一刻,李煜所谓的“道”,已成为笑柄。百世后若有人读到其“数千万言”,恐怕也只能长嘆一声。 李煜自毁长城,又不肯听讽纳谏,亡国是人祸,怨不得天。 或许,性格已决定他本就不是南唐国主的上上人选。弘冀若没有病逝,从善若更为年长,或许,南唐都不会那么轻易就土崩瓦解。他既没有治国之才,又无领军之勇,除了仁厚,似乎不见其他任何可助其成为优秀政治家的品格。由此,后人更在百世之后,觉得《浣溪沙》中“天教心愿与身违”一句,其实也暗含了李煜不愿为君之心。 李煜是否真的不想做皇帝?这是个无人可以解答的谜题。倘若他果真厌倦庙堂,大可做个顺水人情,把皇位拱手让给野心勃勃的从善。事实上,他可能只是不想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枯燥的治国理政上。光政殿内的臣子对答,远不如瑶光殿里的琵琶曲更能静心,勤政殿的权力博弈,更不及禁苑寻春的一分乐趣,李煜享受着皇位赋予他的种种特权,丰富着各种生命体验,却不想履行君王的义务,在国破家亡后,也归咎于天。 李煜笃信佛教,应知佛曰: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别离,怨憎,求不得。” 由此来说,“心愿与身违”本就是人生常态,所求越多,失望的机会便越多。就如李煜,要逸乐还要江山,要美人还要华年,倘桩桩件件都如他所愿,需得天公多少垂怜? 昔日在暮色中等待月上柳梢时那你侬我侬的情意,已如东流水。斜阳被琼楼玉宇掩映,在花荫上洒下一层金黄的余晖,如梦似幻。李煜畏惧的一切,都成了现实。下阕中“空”“谩”二字,道出说不尽的寂寞、悲凉、迷惘、无奈和追忆。 这所有愁绪,在登临时更达到了一个顶峰。客居他乡者,往往最惧登山临水。纵使山再高,也无法让登临者窥见故乡风光,极目处,天与地连接一起,极远又似极近,反而更增三分失落;纵使水再深,也无法让临水者御水而行,凭栏望,海天一线,那屏障若隐若现,又添了七分惆怅。 第44页 是谓登山临水,凝眸处,离愁更深。 可是,客居者又常常忍不住登临,总盼着天涯望断处,就是故乡。别离是愁,思念是毒,明知饮鸩止渴并非良策,却在刻骨牵挂中饮下一壶又一壶。 亡国前,李煜也曾在黄昏时独倚栏杆,虽然国将不国,日日沉溺于笙歌醉梦里的他,也盼望那一刻永不逝去。那时的他,大抵未曾想到过在异乡登临的万般苦楚。及至后来,心与愿违似乎成了人生的常态,等他再次登临,已在长江的另一边。 荒废流年,亦被流年辜负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乌夜啼 年华易逝、好景不常的紧迫感,在李煜词中从不少见。早期作品《子夜歌》中就有“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之句,道出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残酷现实,告诫人们要抓住有限时间及时行乐。遗憾的是,这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并没有激发出李煜对治国的兴趣。他依然悠闲游盪,把美景收入眼帘,把美人留在身边,把良时攥在手里,唯独把偌大的国家,甩在身后。 等到他沦为阶下囚,再次抒发人生无常、世事多变的感慨,正值春花凋谢。春归花落是自然规律,李煜看到的落花不是一朵两朵,而是成片凋谢。那一片艷丽的红色,仿佛在瞬间枯萎——这分明是李煜身世的写照。 李煜在二十五岁时登上帝位,他并没想到手中皇权的有限期只有十四年,并没想到南唐王朝如此短命。当赵匡胤沙场练兵准备征讨时,李煜还在嘲笑宋军搭浮桥过江的想法如同儿戏,谁料短短两年后,赵字旗帜就插上了金陵高耸的城墙。然后他献城投降,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干,连仓皇都没有藏匿好,就匆匆辞庙,到了赵匡胤治下的汴京。 “太匆匆”三字,岂止单纯针对落红,还映照出李煜陡变的命运。这三个字构成的紧迫感,几乎拖拽着全词情感的节奏,让人有踉踉跄跄、左冲右突却不得章法的失衡与慌乱感。“朝来寒雨晚来风”,既是林花凋谢之因,对李煜本人而言,又可喻指强大的北宋如狂风暴雨,摧残了李煜的一枕好梦。 花本无意,人却有情。被摧残而落的花瓣上,隐约有雨滴滚动,晶莹闪烁,折射出雨后天晴的一抹光晕,还有落花虽残犹红的俏丽颜色,就像落红的一颗胭脂泪。花朵不愿离开枝头化作花泥,于是把不甘和留恋,寄托在醉人春风里,但落败已成事实,谁见过凋落的花重返枝头呢?李煜此时,已不再是那个年轻的仿佛还有能力改变一切的青年,继位之初最好的时光,已经被他荒废。 961年7月,李煜登基,他本名从嘉,继承皇位的瞬间,身着黄袍的他在文武百官的山唿海蹈中走向权力巅峰,就有了一个被寄予无限期望的新名字——李煜。 南唐自开国起,就有新君登基时改名的传统。南唐烈祖即李煜的祖父原名知诰,坐拥天下时改名“昪”,有明亮之意;元宗即李煜的父亲原名景通,承袭皇位时更名为“璟”,意为玉之光彩。皇位传到李从嘉,承袭祖法,也要改名。 文臣遍查典籍,最终大臣汤悦从扬雄的《太玄·元告》中择“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两句,又从中请出“煜”字,有光明照耀之圣兆,以求新君新政新气象。 李煜初登帝位时,有过短暂的励精图治的想法。但长期和诗词歌舞打交道的他,很快对无休止的政事感到厌烦。再有官员进谏,他给对方以重赏,却把建议束之高阁,并不实行。在逐渐强大的宋朝的虎视眈眈下,南唐岌岌可危。但是,李煜除了向宋朝皇帝谦卑表示“自出胶痒,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一味示弱,无其他实际作为。 本应趁着登基之初在臣民面前立威立信的他,错过了最好的机遇。之后,北宋逐一进攻江南诸国时,南唐又错过了与他国结盟的良机,甚至落井下石,奉赵匡胤之命,写信劝说南汉皇帝投降。等北宋军队兵临城下,李煜又火急火燎地给吴越国王写信,请他不要和北宋一起进攻南唐,信中言:“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今天子易地封赏,王亦大梁一布衣尔!”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但南唐在“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政治氛围中,再无逆转的时机,就像在风雨中飘摇陨落的残花,再难重上枝头。 见落花而感慨自己的身世,最典型的非林黛玉莫属。这位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见花谢生感嘆,一曲《葬花词》,满是凄凉意,其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几句,虽不及“太匆匆”三字短促紧迫,但身世飘零的意味,显较《相见欢》要为浓烈。 但这正是李煜的高明处。眼见残红遍地,他的感慨已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身世。在“几时重”这声绝望唿号后,李煜抛开落花,也从身世际遇中跳脱出来,情感升华为对人生和自然的感悟,结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骤添几分豪情与悲壮。 犹豫和怯懦是李煜在亡国前表现出的典型性格。在亡国后,他虽多了些寄不快于诗词的勇气,偶尔还会触怒宋朝皇帝,多数时候还是表达得相当隐晦。他把个人情怀寄托在惜春悲花中,道出风雨无情,人生无奈。这种“无奈”的剖白,却不同于此前的怯懦,有一丝看透世事的通达。春来春去没人能够阻止,除了怀着一份惋惜接受,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北宋太平宰相晏殊有两句颇为着名的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对光阴难留,好景不常在无奈,实是人类共通的情感。 第45页 李煜已丧国离家,除了通达地认命,他没有安身立命的更好方法。他已错过太多本可与北宋抗衡的机遇,这些机遇也再不会重现,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长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凄婉又引人思考,难怪王国维先生评价道:“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几百年后,女词人李清照读到了李煜的《相见欢》。 清初韵学家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虽是针对婉约词婉约清丽的本色而言,但也难得的把这两位词中翘楚联繫到了一起,使人更容易联想到他们那略略相似的人生。 他们都曾有过“沉醉不知归路”的少年情怀:一个贵为皇子却不参与国事,心安理得地在金陵城中做个富贵闲人,寄情于诗词、山水之中;一个为名门闺秀却不识女红,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张扬着不输男子的才气。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下,他们却有幸得到了完满的爱情:李煜遇到了娥皇,李清照邂逅了赵明诚,纷纷谱写了琴瑟和谐的佳话。而后,命运陡然逆转,爱侣早逝,他们还没来得及从亡妻、丧夫的悲痛中缓过神来,便又遇国破的时代悲剧,帝王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孀妇离乡背井,流离失所。 每忆起意气风光的少年时,越感念后来的遭遇之惨痛,绝世才华化作泣血哀鸣。李煜和易安,都经歷了生活的幸与不幸,本就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丰富的人生体验又令他们把更多千迴百转的心思注入词章。妄加揣测,总感觉他们若能相见,必能引为知音。明戏曲家卓人月也曾感慨:“后主、易安直是词中之妖,恨二李不相遇。”假若二李穿越时空相遇,灼灼才华与郁郁悲痛相互碰撞,不知会在诗词的海洋激盪起何等壮观的浪潮! 原来,李清照果真“遇到”过李煜。易安居士曾认真研读李煜的词作,某一日,她读到了这首《相见欢》。同样爱极百花的易安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对“林花谢了春红”的感伤里,而是掩卷长嘆:“亡国之音哀以思。” 她读懂了那个落魄的帝王、潦倒的文人。 梦乡是落魄者最好的去处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后人多把《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视为李煜的绝命词,但也有人对此持有异议。北宋蔡绦在《西清诗话》曰:“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悽惋,未几下世。”他认为《浪淘沙》才是李煜绝笔。现代词学家唐圭璋先生亦表示了贊同,称《浪淘沙》“殆后主绝笔,语意惨然。五更梦回,寒雨潺潺,其境之黯淡凄凉可知”。 李煜词作的前后分期,多可从内容与风格辨出。时光的流逝不仅能使青丝变白髮,还会消磨斗志,让过往的一切化尘归土,甚至抚平心灵的创伤。然而,在幽禁岁月里,看晴空红日当头,见皎月爬上树梢,寒来暑往,雁去雁回,从江南烟雨中走出的李煜,却始终无法植根于北方的土壤,对家乡的思念越来越深,痛苦与他如影随形。 在北国受人监控的岁月里,最初尚能隐忍克制,越往后,他的忍耐渐濒临极限,仿佛突然就生了反骨。原来被表达得隐晦的故国之思,渐渐趋向明朗,连赵光义施加的威慑和压力,也再不能阻挡情感的喷发。他在词中表现出来的痛苦鲜明而强烈,直至哀沉入骨。 对于“痛苦”的感受,鲁迅先生曾有过令人折服的阐释。他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梦中的李煜,可回江南,可坐龙椅,可与兄弟对弈,可拥娥皇入怀,即便他只是在一个缥缈处闲极无聊地游荡,终归逃离了如牢笼一样的汴京。但醒来后,他还是在那座小院里,抬起头,也只能看见汴京的一方天空。 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把梦解释为“愿望的满足”,还有哲学家尼采说“梦是对白天失去的快乐与美感的补偿”,皆是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当愿望无法达成时,便在梦中求得片刻的圆满。古典文学中与梦有关的话题千百年来不绝,无论庄周梦蝶还是黄粱一梦,抑或李白梦游天姥山、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都是因主人公所遇之事不随人意,所以他们才在梦境里勾画理想世界。 李煜传世词作不过三十余首,与“梦”相关的有十八首,占据半数以上。他前期作品记梦,多写男欢女爱、离愁别绪,如“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梦回芳草依依,天远雁声稀”;后期作品里的梦境,则多与故国相关,典型的如“闲梦远,南国正芳春”“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再者,就是因为对故国生活的回望,从而诱发的对人生如梦的感慨,《子夜歌》当属这一类: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第46页 后人评李煜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这首《子夜歌》便具有这种本色。词篇起句即论人生,言人生愁恨难免,故而人人有愁,人人有恨,但词人的愁恨却与众不同——亡国之君思念故国之恸,并非每个人都能想像出来。他时刻思念的故国,只有梦中才能重见,梦醒后,除了“双泪垂”,别无他法。这种情感,与《浪淘沙》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精神实质是相通的。 金陵岁月,他可以欣赏佳人舞点,拈花蕊嗅,踏月游园。宫廷生活奢华而喧闹,娱乐活动更是十分丰富,倘若君王愿意,他大可以从东方刚白尽兴游玩到星月当头。那时候他的梦里偶有伤感,却不过是悲春伤秋、伤时感事的小情怀,以给过分逸乐的帝王生活添一抹暗淡的色彩,毕竟人生有喜有悲、有爱有痛才算圆满。 但是后来,在“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囚徒日子里,日日夜夜见到的都是相同的人、相同的庭院,或许院中的花开了又败了,风雨起了又住了,梁燕去了没回来,这些琐碎的变化,不足以缓解他内心的痛。 梦乡,就成了最好的去处。 梦里不知身是客,哪怕一晌贪欢也可以令人沉迷,他耽溺其中,不愿醒来。但,哪有不醒的梦呢?创作《浪淘沙》时的李煜,正在梦醒后无处可去的困境里狼狈挣扎。 这是个春雨飘落的夜晚。淅淅沥沥的雨打在芭蕉树上,打在窗棂上,惊醒了熟睡的李煜,也惊扰了他的美梦。他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被硬生生地从南唐温柔乡中,拉回令人绝望的现实世界。美梦不再,惆怅顿生,似有人晕开一团浓墨,勾勾画画,涂涂抹抹,以至于连鲜丽明亮的春景也只剩黑白两色。 既是暮春,便是近夏,虽有冷雨叨扰,夜间难免有些许凉意,但还不至于让人畏寒,但词人拥着罗衾,仍觉抵不住五更天的浓浓寒意,实在是因为他心底那一份苦寒始终得不到熨帖。春意已阑珊,这一场雨后,不知又会有多少落红铺地。逝去的春色就像被惊醒的梦,又像被掠夺的故土,追不回,不可追。凄清雨声与阑珊春景,与词人心境恰恰重合,倍增悽苦之意。 他虽然已醒了,却更想假装自己还在梦中,这样才可以暂时逃避“汴京客”的屈辱身份。把“客”字含义说得直白些,便指在他人的地盘上:“他人”若为友,客为座上宾;“他人”若为敌,客是阶下囚。在李煜词中,满是客居他乡、寄人篱下的凄凉。 正因身是客,初到汴京,李煜不能不收敛起对自由的渴望,遵守北宋皇帝的命令,不奉旨意不能随便离开所居住的小院,即便门口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兵把守,也不敢擅自逾越;正因身是客,所以每逢和曾经跪在他面前的南唐旧臣相见时,对方行礼后,他还要还礼;正因身是客,他不能再以主人身份支配南唐财富,只能求宋太宗给他增加俸禄;正因身是客,无论宋太宗如何羞辱他,李煜都只能叩头谢恩,甚至连小周后被辱,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只有在梦里,他才能逃离这一切,装作现实中的悲惨境遇才是一场梦魇。这虚伪的欢乐和放松,只有短暂一晌,尽欢之后,将是更加难耐的春寒。 他忘不了,独自凭栏远眺时,无限景色尽收眼底。可南唐的三千里地山河,已经成为北宋广袤国土的一部分,再不是他李氏江山,而他也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纵横驰骋了。江山在目,无边无涯,他却只有汴京城中一个被人忽略的角落,且还是慷慨的宋君恩赐的。还记得仓皇辞庙那日,他最后一次仔细打量着生活了半生的龙楼凤阁、玉树琼枝,与随侍的宫娥相对垂泪。分别时易,再见却难,对人是如此,对故土故国亦然。失落感、无力感瞬间滋生,每每让他痛苦不堪,所以词人不止一次告诫自己:“独自莫凭栏!” 凭栏处,见江山不在,见春去花残。春到尽头百花凋,浩浩流水带走残花,却带不走愁绪。“天上人间”,这是李煜自诉身世之语,道出他与欢乐人生的诀别,是对国破后巨大痛苦与遗憾的集中宣洩。明朝李攀龙用“悲悼万状”四字,道出“天上人间”之语的凄凉绝望。 在李煜思念故国的词作里,可见多数时候,更让他眷恋的是昔日的繁华和享乐,关乎小日子,少见家国天下,更无黎民苍生,也鲜有对个人过失的反思。《浪淘沙》词中“贪欢”二字,也是过分强调欢娱但少有悔改意味。 但由此更可见一个真实的李后主,他是千古词帝,却非合格政客。词中声声杜鹃啼血式的哀鸣,不为迎合世人的道德标准,也不为百世后的名声,全部是内心真实想法。梁啓超先生曾说,中国韵文所表现的情感多以“含蓄蕴藉”为原则,要含蓄到如弹琴时的弦外之音,如吃橄榄时的回甘味儿,最引人遐思,为人乐道。但李煜词中偶尔突然迸发的强烈感情,显然不属于此类,梁啓超先生称之为“奔迸的表情法”,这种情感浓而烈,一烧就烧到“白热度”,不修饰不隐瞒,最终收穫了意外的美。 李煜的故国残梦里,虽然不具有为传统儒家激赏的明君圣主的感人力量,情感却依旧真挚动人,大抵是因为他笔端淌出的每一个字眼,都与其生命分噼不开。尤其到了后期,他不再怕“声闻于外”,不怕招来祸事,只顾把那些饱含血泪的情感吶喊出来,不吐不快。时而,情之所以感人,尤在“真”字。 第47页 作词比做帝王更好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一直设想,倘若未作此词,李煜最后当是怎样的死法;也曾想过,于他而言,怎样的死法才算是最好的。相传,此为李煜的绝命词。七夕日,他在府邸命歌姬演唱,声闻于外,宋太宗勃然大怒,遂赐牵机药毒死了他。 彼时,离家国沦丧之日已两年有余。当年,宋太祖的铁蹄并未踏破石头城,高筑的城墙仍为最后一道屏障,内中那个小国虽已苟延残喘,但国号仍为南唐。若此时殉国,战死则留一段佳话,即便自尽,也未失了帝王最后的骨气。 然而,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煜,骨子里少了凛冽寒风下生就的壮士情怀,只有似南方阴雨连绵时的不断哀婉,在错杀忠臣林仁肇等之后,城墙仍在,但他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却已然坍塌。石头城中一面白幡竖起,李煜可曾想过,那多么像出殡的场景! 当今人吟诵着这首《虞美人》,或会庆幸李煜选择了苟活,否则又有何人可开宋词之先?然而于李煜来说,虽成了词中帝王,却仍是囹圄困兽,说不清活下来到底是幸运,还是更大的不幸。 如果能自主选择,李煜或许并不希望绝命之作依“虞美人”词牌写成。 这一词牌最初是吟咏项羽宠妾虞姬的。才情如李煜,自然知道霸王别姬的故事。项羽被围垓下,四面楚歌,英雄末路,声泪俱下地高唱《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唱着霸王歌,虞姬拔剑而舞,遂成绝响。 因愧对故乡子弟兵,项羽不肯过江回乡,力战而亡。“西楚霸王”英名得全,而虞美人也被后世代代咏唱。项羽虽死,却博得千古英雄美名。连后世婉约词宗李清照亦为其写了一首豪迈大气的悼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亡国之际,李煜却又是怎样一番表现呢? 没有勾践忍辱復国的心胸,他本不该降;没有刘禅乐不思蜀的放纵,他本不该降。然而,他降了。在这之后,只能忍受亡国的屈辱,反覆咀嚼痛苦与悔恨。累得小周后纵然殉情,也未能像虞姬一样成就一段佳话。 皓月皎皎当空照,岁月无情催人老。在那个东风又至小楼的夜晚,李煜可曾因他还活着而沮丧,可曾因最初偷生的选择而后悔? 即便春天繁花似锦,秋日明月当空,李煜也失了欣赏的雅兴。“春花秋月”本是能勾起人们美好联想的事物,然而,世界一切美好的事物,会不会如他的“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来家国”一般,转头便成空?往事歷歷在目,这“春花秋月”,也终有完结的一天吧! 昨夜东风又起,想必春的气息已扑面而来,解冻的泥土都散发出了芬芳,然而,总可惜这里不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江南。小楼上,李煜遥望故国的方向。思念总是发生在想要忘却的时候,故乡的物、故乡的人,全部不经意间爬上心头——昔日的白玉栏杆与雕樑画栋,不知还在否。只怕,曾经熟悉的旧人面容,今生已再难相见,便是侥倖重逢,都已尽是颓色。 今非昔比,早已换了人间,实难淡然处之,只好把心中一腔愁绪,付诸于浩浩东流、无穷无尽的一江春水。 “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在李煜辞世近千年之后,法国人缪塞曾对文学的“不朽”做出这样的註解。这首《虞美人》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李煜能直言的往事,似乎只有对故国宫殿的怀念,而更深的不甘与屈辱,却不能说。被押进京后,在开封明德门下,他伏在地上,用九个响头换取了“违命侯”的封号,得以不死,亡国之君,那份屈辱怎能言、对谁言?曾经,小周后曾“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来幽会与他,而今,曾被拥在怀的美人已被封为“郑国夫人”,为赵光义所霸,他只能装作不知。 自古以来,为了保护两样东西,好男儿必拼死一战——一为脚下土地,二为怀中女人。李煜二者皆失,生亦何欢!只能在“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饮鸩止渴中混沌度日,然而那些清醒的日子,就更加难熬了。 《虞美人》词中连缀的,原本俱是美好意象,勾勒成形,却成了一幅沉郁到极致的画面。贯穿其中的,是李煜这位亡国之君反覆咀嚼痛苦后的情思。唐圭璋先生在《李后主评传》说:“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实是一语中的。 歷史不相信眼泪,李煜註定是个失败的君王。 同是亡国之君,同样是作词比做帝王更好,南朝的陈后主陈叔宝却有迥异的结局。 陈叔宝有一首《玉树后庭花》,与李煜幽会小周后的《菩萨蛮》相比,所彰显的文採风流毫不逊色。 第48页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艷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据传,这首诗是陈后主为歌妓出身的宠妃所作,流传坊间。自唐朝诗人杜牧在《泊秦淮》赋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后,《玉树后庭花》即被视为亡国之音。陈叔宝生活奢侈,日日与嫔妃饮酒作乐,喜谱艷词,他被隋军俘虏后,毫无故国之思,甚至曾作诗建议隋炀帝封禅:“日月光天德,山川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 面对灭亡自己国家的敌人,尚能如此大张旗鼓地歌功颂德,实令人不齿,但也正因如此,陈叔宝才能得善终。李煜毕竟不是陈叔宝,一首《虞美人》竟成了他为自己提前写就的墓志铭。听闻《虞美人》之歌,宋太宗派南唐旧臣前去探虚实,旧人面前,李煜的一腔悔恨未做丝毫遮掩。 一个虽懦弱仍留有稜角的人,宋太宗终归是容不下的。 不过,歷史总是公平的。正因为不像李煜有那么深重的愁思,陈叔宝降隋后,再无艺术成就更高的词作传世。 李煜被毒死后的第149年,宋太宗的后人宋徽宗赵佶也写了一曲《燕山亭》,他像李煜一样,以词为花为酒为纸钱,凭弔那“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无限江山: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艷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北宋都城是在1127年被金人的铁骑踏破的,宋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赵恆都被金军俘虏。在被押往金地途中,徽宗见杏花开得灿烂,触景伤怀,做了此词。冷艷的杏花居然让天上的仙女都自愧不如,然而娇美若斯,却在风雨中纷纷凋零,这无异于宋徽宗自身处境的写照。离别之痛、亡国之痛无处寄託,不忍思量,只能梦中重回,但最近,却连梦都没有了。今夕悬殊,触景伤情,与李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哀愁,实是一般无二。 宋徽宗书画、音律、填词等无一不通,元代脱脱在其所撰的《宋史》中曾嘆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李煜何尝不是如此? 不论是宋太祖赵匡胤指挥千军万马踏破金陵城时,还是嘴角挂着得意笑容享受地目睹李煜肉袒出降时,抑或宋太宗赵光义赐下一杯牵机药时,定然都没有想到,一百多年后,其后人的命运,竟会与李煜的人生诡异地重合。 第五章 李璟:风里落花谁是主 尘埃未落定,我心惶惶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摊破浣溪沙 “言辞者必首数三李,谓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与宋之易安也。”这是近代学者刘毓盘在《词史》中的一段评价。他把唐代李白、南唐李璟与李煜、宋代李清照置于古典诗词歷史中同等重要的位置,可见“三李”对后世的影响之深远。明明是四人,却被称为“三李”,显然是把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视为了一家。南唐二主常被并提,但几乎绝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李煜所吸引,对其父李璟的了解则极为有限。 大抵是李璟的人生不像儿子李煜那样千迴百折,没有复杂的爱情纠葛和悲剧化的经歷,难以吸引旁人的目光。李璟没有父亲李昪的雄才大略,却也不似儿子李煜孱弱无争,可惜的是,南唐并未在他的耕耘下变得强大。他同样敏感多才,流传下来的诗词作品却极少,虽才华满腹却形同蒙尘明珠,熠熠光辉也因李煜的过分夺目而打了折扣。 与必然降临的死亡相比,被遗忘是不是更令人畏惧的事情?岁月风起云涌中,终有很多人的音讯与事迹如同空中的云朵、雨后的彩虹,最后下落不明。倘若李璟并非生在皇室,或是诗词全部佚失,他可能只是云中的一颗水滴,彩虹上的一粒微尘,幸而,有人在厚厚史册中为他着墨,又有寥寥词章穿云破月而来,镌刻下他那并不比李煜逊色的才华。 李璟继承皇位的过程,相对来说还算顺利。一则他是烈祖李昪的嫡长子,继承大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二则他恭谨温良,颇得父亲宠爱,三则兄弟中有人被父亲嫌厌,有人早夭,并没有强劲的对手与他竞争。但是一涉及政治与权谋,总少不了耐人寻味的纠缠。李璟在继位前已敛起锋芒,低调行事,但也不能把皇位当成必得之物,还是会有顾虑,有不安,就像任何拥有稀世珍宝不得不担心遭人觊觎的人一样。 比起求而不得,原来拥有也会让人如此忐忑。 尘埃未定,对有些人来说意味着希望,对另一些人则意味着折磨。 《摊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是李璟传世的四首词作之一,其中“风里落花谁是主”一句,满是不安,莫名惆怅,正是这种被未知结局所折磨的心情。词中主人公当是深闺中的女子,似在思念远人,这思念中有怨有嘆,还有落花无主的重楼春恨,若代入李璟继位之前的彷徨心情,倒也吻合。 第49页 女子独自登上高楼远望,视线却被珠帘遮挡,她伸出纤纤玉手将珠帘捲起,挂上了玉帘钩。视野陡然变得开阔,但巨大的空虚与彷徨也瞬间袭击了她的心。生命即无常,连时光也会苍老。转瞬春已迟暮,红杏闹枝头的活泼春光消散,垂柳拖丝迎风戏鸟的浪漫日子结束,惜春又怨春,想把春留住,却挽不住它的手。人生难免碰到这样的矛盾:那些註定留不住的,是否该挽留——不挽留,可能会遗憾;挽留而不得,就不会抱憾吗?这如同另一个难解谜题:花欲落,究竟是因为时光的执着还是花枝的不挽留? 憔悴落花逐风而去,女子不禁感嘆:谁是这落花的主人呢?竟不能将这娇花妥帖照顾,任其被风吹去而没了归宿。万里河山大好,一如这春日娇艷花朵,世间有志男儿,谁不想将其採摘在手。 李璟自然不会例外,也包括他的同胞兄弟甚至朝中文武重臣,未必不是怀有同样的抱负。他忧心忡忡却不能明言,还得摆出自信且包容的储君姿态,其中复杂心绪,自是无人能诉,无从说起,便假託春恨,聊作宣洩。 伤春似是因自然和生命而起的嘆息,实际上常常也离不开一个“情”字。词中这女子高楼望断,其实也是为了等待归人。可千山云去,万径萋萋,不仅不见归人身影,连青鸟信史都不曾捎来半点音讯。想不再等待,已为时太晚,多少人都是因为不愿辜负已付出的韶光,才在更加沉默而寂静的等待里,红颜披上了霜发。 如何不愁?情殇不解,又逢细雨绵绵,俏生生绽放在雨中的丁香花,也不知是开给谁看?如同她在最美的年华里却无人共度,越是美好就越是遗憾。她回首遥望深沉暮色中的滚滚河流,只见流水似是从天际而来,浩浩荡荡,一如她那绵绵不绝的忧愁。 好花当有人赏,佳人当有人伴,这大好河山,当有明君经营。花落谁主,既靠命数机缘,还要靠个人努力。李璟虽然揣着结局难料的不安念头,却能隐忍不发,一方面讨好父亲,另一方面笼络兄弟,真可谓内心强大又善于谋划者。不然,怕也不能成为这偌大南唐的主人。 他争取皇位的方式,便是不争;进攻的方式,反而是退让。陆游的《南唐书》记载:“烈祖为齐王,立(李璟)为王太子,固让。”后来,烈祖册立他为皇太子,李璟再次退让,称以前朝代之所以立嫡长子为太子,是为了早日确定储君,避免兄弟为夺权而骨肉相残,而他的兄弟们都秉承圣教,实为敦睦,所以他“愿寝此礼”,希望父亲能抛弃嫡庶、长幼的观念,也给其他兄弟机会。 人们提及五代十国,必以“乱世”称之,篡弒相寻,战乱频起,杀伐不绝。烈祖李昪就是在这样混乱不堪的环境里打下江山,自然希望子孙们能将江山坐稳,千秋万代而不息,对那些违背伦常又祸国殃民的内耗斗争,他更是深恶痛绝。所以,李璟的谦让态度形同沉默的讨好,极大地取悦了烈祖李昪,更坚定了他将皇位传于李璟的决心。 与此同时,李璟还争取到了朝中一批重臣的支持,譬如开国元老周宗,也就是后来的大小周后的父亲。南唐升元七年(943年)二月,烈祖病重,但为避免政局动盪,消息被隐瞒。庚午日(二月二十二日),烈祖病危,负责医治的太医吴廷昭“密遣人告帝(李璟)”,李璟“驰入宫,侍疾于东阁。是夕,烈祖崩,秘不发丧。而下诏命帝监国,大赦,颁赍有差,丙子(二月二十八日),始宜遗诏”。从庚午烈祖驾崩,到丙子发布讯息并宣布遗诏,整整六天,李璟有充足的时间来计划接下来的行动。 首先,“保大元年,春三月已卯朔。烈祖殂已旬日,帝犹未嗣位,方泣让诸弟”,李璟在烈祖驾崩半月之后仍未登基,并且称要把帝位让给诸弟;接下来,由老臣周宗出面,为李璟披上衮冕,并劝谏他要以国事为重:“大行皇帝付殿下以神器之重,殿下固守小节,非所以遵先旨,崇孝道也!”由此,李璟半推半就,终于登基,大赦天下,分封诸王,赏赐百官。 朝堂上,文武百官齐齐拜倒,高唿“万岁”如山唿海蹈,不知端坐殿堂上的李璟心里会涌起怎样的念头,或许有歷尽坎坷的放松,有如愿以偿的欣喜,还有面对秀美河山陡然而生的豪气。他是南唐的新主人,註定享受尊荣富贵,也必须担起万民苍生的託付。 天地辽阔,春光无限,只待他挥毫泼墨,作一幅锦绣山河! 南国流年,花月正春风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摊破浣溪沙 时光是一位心灵手巧的纺织娘,一针一线,把阴阳昏晓、春夏秋冬连起一卷最美不过的图画,皴擦点染,疾徐顿挫,粗细线条,深浅颜色,比美丽的诗篇、甜蜜的情话还易触碰到人的心灵。喧腾热闹的夏日隐去影踪,秋日便乘着凉爽的风款款而来,所行之处,俱是天高云淡的旷远放达,还有红消翠减的淡淡寂寥。 心海的阴晴,常比风景本身更重要,因此,面对相同的节令风物,才会出现那般迥异的悲喜之嘆。其中虽不乏喜春喜秋的佳作,但古人那“女伤春,士悲秋”的结论仍是常态。 第50页 旷远秋日,每每逗引寂寥情事,搅扰心海涟漪。 秋荷已是香销叶残,又有阵阵西风扰起绿波,江上升烟,韶光易逝,眨眼又是一季枯荣。面对类似风景,少女李清照曾作词“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花汀草”,写秋的含翠凝碧、丰盈充实、饱满温柔,等到数年后她经歷了情爱波折,再逢红藕香残日,也咏嘆着“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惆怅。文字是有年龄的,随人成长,为岁月留影。 二十八岁登上皇位,年近而立获得了无上权威和极致尊荣,却没有可与之匹配的功业战绩,对于志在风云的李璟来说,这种状况显然不能令他满意。他本也是个饱学多才、温雅敏感的文人,在这西风愁起、残荷独立时,会生发出与“还与韶光共憔悴”的感嘆,也不奇怪。令人不堪看的,除了被四季轮迴凋零了的嫣红碧翠,还有来路无成的浓浓失落。 无边细雨细如愁,阴凉天气,正宜好眠。他以梦为马,纵情驰骋,仿佛触摸到了缈远的边塞风物,莫不是早有边塞征伐、开疆拓土的宏愿,才会在梦中施展拳脚?可醒来后,人在小楼中,周围不见嘶鸣战马,更无狼烟火光,只有瑟瑟冷风与梦境有一分相仿。独倚斜阑,玉笙声远,徒惹无穷怨恨无穷泪水。 这首《摊破浣溪沙》是李璟传世词篇中流传最广的。《雪浪斋日记》记载,大诗人王安石和黄庭坚曾一起论诗,谈及此词,王安石盛赞“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认为其艺术造诣甚至高于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到了近代,又有词学大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对“菡萏”两句激赏有加,贊其“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清丽雅致,基本已摆脱了花间词“镂玉雕琼”的弊病,又贵在灵活而不板滞,在此前众多工于雕镂的词章中,这首凝聚着淡淡闲愁的小词显得格外脱俗。看多了浓妆艷抹的风景,才惊觉素面朝天的美丽竟也如此动人。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故事。南唐着名词人冯延巳年少时便才华出众,后被烈祖封为秘书郎。李璟还为太子时与冯延巳往来就十分密切,他欣赏冯延巳在诗词方面展现出的才华,两人常常对坐谈诗,切磋词艺。后来李璟登基,冯延巳也得到重用,君臣二人除了共商国事,依然不忘谈诗论词。 有一次冯延巳创作了一首新词《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明代沈际飞评这首词曰:“闻鹊报喜,须知喜中还有疑在,无非望幸希宠之心,而语自清隽。”后人大多持相同观点,认为冯延巳借闺妇的闺怨情怀来表达政治追求,思妇的烦恼实际上就是词人内心的纷扰。据马令《南唐书》记载,冯延巳将这首词呈给中主,李璟读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对冯延巳开玩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冯延巳回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冯延巳在词艺上甘居下位,一句恭维之语令李璟龙颜大悦,俨然一派君臣惺惺相惜、其乐融融的场景。 冯延巳在文学上的确颇有建树,但人品却饱受诟病。与他同朝为相的孙晟斥他“谄妄险诈”,陆游在《南唐书》里也有类似评价。从这件小事来看,冯延巳在熘须拍马、取悦君主方面确是一把好手,奉承之语张口就来,果然讨得了李璟的欢心。中主一朝的政治军事得失,大多与李璟用人不察脱不了关系。不过,从李璟与冯延巳这么随意的对话里,也可以看出南唐宫廷的文化氛围多么浓郁。 五代十国历时不过短短半个世纪,与中国数千年文明歷史相比,如同弹指一瞬。然红颜弹指苍老,亦可留下剎那芳华。在战乱不止、政权频更的这段乱世中,十国里的南唐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除了政治、经济的短暂和平与兴盛,更难得的是在文化方面呈现出来的繁荣气象。 烈祖李昪建立南唐之初,虽有开疆拓土的壮志雄心,但他曾饱受战乱之苦,甚知战争将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多么深重的灾难。于是,他将一番宏图伟志抑在心底,决定採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统治政策,积极发展与邻国的友好外交,对内则鼓励百姓从事生产,由此才为文化的发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李昪自己也算是文学的爱好者,据说他在九岁时就曾作诗《咏灯诗》向义父徐温表达心志: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唯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小小灯盏,盼得主人殷勤“挑拨”,以熊熊燃烧报答知遇之恩,这分明就是李昪的心声,小小儿郎的鸿鹄之志就寄托在这短短诗篇里。 南唐立国后,李昪对文化建设高度重视,除了推行科举,兴办教育,还重用文士参政。到了李璟时期,重文风气更加浓郁了。他本身的文化素质极高,除了工于诗、词,在书法上也有颇高造诣,以他为中心,聚集了一批饱学之士和文艺人才,如冯延巳、韩熙载等才高八斗的文学家,还有顾闳中、董羽等着名画家。这个文人群体就是南唐的统治核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南唐宫廷的浓郁文化氛围。 第51页 在父亲李璟的言传身教和生活环境影响下,后主李煜会在文化艺术方面展现出惊人天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不知后世有多少人,是被李煜笔下那些素雅但深情的句子吸引,由此才爱上了古典诗词,每每万千心事无处寄託,便在薄薄诗卷中寻找远自南唐的这一方心灵净土。李煜的词,仿佛滴落宣纸的点点浓墨,隔着千年云烟,依然能晕染到人的心里去。再向前探寻,却总是将李璟那过于稀少的几阕词章遗漏,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急景流年都在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让人方寸大乱,那些抓不住的流水光阴,留不住的帝王才子,都在弹指之间成为唤不回的幻影。索性,记忆替我们为他们留影,那些与生命相连的诗篇,与命运共振的词章,在千年后照旧动人心弦。 烽烟起,谁比黎民苦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菸冷自亭亭。??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望远行 若读了李璟的词就认定他是一个文弱帝王,这便是对古人的误会了。烈祖李昪去世前,对李璟谆谆告诫,切记稳守成业,不要好大喜功,李璟满口答应,最终却还是在功业诱惑下放弃了父亲时期的休养生息政策。他不顾父亲叮嘱,屡屡兴兵,试图开疆拓土,壮大南唐,但结果又是如何? 自943年即位,李璟改元保大,从保大元年开始用兵,直到保大十五年兵祸不断,熊熊燃烧的战火不仅未能将南唐的国界向外拓延一里,反而把黎民百姓都拖入了战争泥淖不能自拔。十几年征战,劳民伤财自是必然,更糟糕的是四面树敌,李昪苦心经营多年换来的国泰民安,在纷纷战火中化为灰烬。 李璟之所以固执用兵,与朝中大臣的撺掇不无关系。烈祖时期,吴越国遭逢大火,火灾之后,吴越的宫殿、府库、军队兵器粮草损失惨重。朝中有官员请旨趁机攻打吴越,却遭到了李昪的厉声叱责。在李昪看来,此时兴兵无异于趁火打劫,既有悖于他制定的守成国策,还是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最终,李昪不仅没有出兵征伐,反而派遣使者携金银锦帛前去慰问,并帮助吴越恢復建设与生产。李昪此举可谓宅心仁厚,有君子风范,但在工于权谋的政客眼中,却是不可取的妇人之仁。烈祖驾崩后,冯延巳等朝臣主张对外兴兵,李璟忌惮于父亲的教诲,一时下不了决心,冯延巳却道:“田舍翁安能成大事。” 史书上贊李昪“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然而冯延巳却讥诮他是“田舍翁”。冯延巳之所以敢在君王面前讥诮前主,其实正是因为他读懂了李璟那一颗蠢蠢欲动之心——他不甘心守着这个江南小国度过余生,期待能在这乱世里噼波斩浪,成为一方霸主。 雄心壮志固然是成大事者所不可或缺的,但不合时宜而起的斗志,最终只能引火烧身。李璟的功业大计进展并不顺利,先是在攻打闽国的战斗中因吴越参战而功败垂成,后来又在与楚国的战斗中鎩羽而归。无数家庭在连年征战中妻离子散,充盈的国库在一年比一年残酷的兵祸中日益被掏空,而李璟的缺点也渐渐暴露出来——他好大喜功且不善于用人。 冯延巳、冯延鲁、魏岑、陈觉,都是邪佞之人,狼狈为奸,时人非常厌恶他们,称其为“四凶”,再加上一个狡诈奸猾的查文徽,又称为“五鬼”。就是这样一群人,却得到了李璟的器重,惹得朝中正直之士大为不满。每每有人弹劾,李璟便会百般包庇,或是重赏进谏之人却不惩罚被弹劾者,或是各给双方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以平息争端。“五鬼”横行,怎能指望朝廷清明如水?他们对李璟歌功颂德,对他向外兴兵的举措也一味迎合,南唐气数就在这惨烈的战争中一日日萎去。 战乱岁月是滋生文学的肥沃土壤。多少金戈铁马化入铿锵诗句,又有多少英雄豪侠成为丹青画卷中永恆的风景。“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的飒飒寒意还未散去,“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壮阔情怀千年不息,可是,风发意气、功业成就终究属于少数人,对更多人来说,与战争相连的,总是离别、思念、死亡等灰色字眼。 在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对战乱之苦的描述已十分丰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飢,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征夫心思,他离家之日正是杨柳依依随风舞动的好时节,如今辗转归来已不知过去多少岁月,归乡途中唯有纷纷扬扬的雪花相迎。一路的泥泞艰难自不必说,饥寒交迫的痛苦也不必言,这些痛苦终于成为过去,可他心中那不为人道的凄凉悲伤,却连绵横亘,久久不去。谁能释怀呢?最好的青春年华空耗在残酷的战争里,征战的将士不仅无暇享受生活的惬意与情爱的甜蜜,还要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去掠夺别人的生命,何其痛苦!战争,无疑是对生命的否定,对幸福的否定。 若说征夫的抱怨有着直截了当的痛苦,那思妇的心声里则融着更加百转千回的苦涩。思念、忧虑、不安、怨愤、委屈……种种情绪纠葛,铺成一张大网,人如困兽,躲避不及逃离不去,只能任其羁缚。 第52页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牵动心肠,纵使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即使风雨交加、路遥马亡,也盼着穿越迢迢千里抵达他的身旁。可是,风雨山水都不是最可怕的屏障,当无情战火燃起,当他的身影被烽烟隐去,归期不知,冷暖不知,饥饱不知,甚至,生死不知,叫她如何不牵肠挂肚?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李璟的《望远行》所写也是征夫思妇的心声。明代戏曲理论学家卓人月在《古今词统》评曰:“髀里肉,鬂边毛,千秋同慨。” 词中思妇从日到夜看光阴偷换,却抑不住心里的哀怨与离恨。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下,台阶仿佛玉石一样剔透,与锦绣繁华交相辉映。大好春光如此赏心悦目,却不能吸引她的目光,只被她关在朱门之外。寒冷而孤独的夜晚,屋内薰香裊裊升起,她在精緻牙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玉砌朱扉,花明炉香,想来这也当是个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奈何她终日闭门而居,忧思重重,却是在思念着谁呢? 原来,她是惦念着远方的征人。 一钩残月当照,月下的金陵城中,捣衣声阵阵传来,仿佛击打着人的心扉。唐人李白有诗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月下,孤寒时,正当为征人赶制冬衣,但是,征人没有消息传来,她既不知他衣食冷暖,甚至不知他人在何方。叫她如何不怨,不恨? 如灿灿黄金的曦光乍现,一夜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不论是昼间的明媚春光,还是夜晚的朗朗秋月,都不能令她舒怀,她早已被思念吞噬。等到黎明的光线照在窗前,她才忽然惊觉,一夜转瞬即逝,光阴竟如此匆匆!青春年华将在对爱人的苦苦思念中蹉跎殆尽,日夜黑白交替,青春再也难留,她不禁感慨:等到爱人回家的那天,我也将两鬓斑白了吧! 李璟词中的思妇,情苦心苦,而这一切苦的根源,俱是战争早就。若非战争到来,她的丈夫就不会离开去服役,此时正应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之时。 作为战争的发动者与爱好者,李璟是在何时洞悉到了百姓之苦呢?是在终于败给后周,不得不割地赔款称臣之后吗? 后周的崛起是李璟始料未及的,当这个北方新兴的强国来犯时,因长期战争而民生凋敝的南唐毫无还手之力。后周皇帝柴荣御驾亲征,南唐军队一退再退,最后,李璟不得不主动割让江北土地,还自请降制,改称“江南国主”,并承诺每年纳奉贡银。而后主李煜的亡国悲剧,大概也是从此时便註定了的。 或许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李璟才不得不承认,违背父亲的教诲实在是错误之举。当大臣们劝他数年之内不要再用兵时,李璟抚案长嘆:“我将终生不再用兵,岂止数十年!” 然而这一嘆息,是否已来得太晚?南唐国力已衰颓不堪,竟似来一阵疾风就能将它瓦解。多少征人的怨言、思妇的眼泪,都是风雨欲来的最后讯息,李璟所犯下的错误,终究是难以挽回了。 风不定,人已终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应天长 《应天长》也是一首有争议的词,有人说作者是冯延巳,也有人说是北宋欧阳修,但又有词集中在词调下有註:“后主云:‘先皇御制歌辞墨迹在晁公留家。’”由此一来,更多人倾向于这是南唐中主李璟的作品。词中那浓郁的春愁俨然已能浸透纸背,又似能浸透心扉。仍是借女子口吻道出,遵循时间的轨迹,将春景在一整夜里的变化娓娓道出,惆怅落寞的情怀挥之不去,竟似有浓到化不开的愁绪。 古龙说:“爱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这眉毛弯弯如月的女子,想来定也有娇美容颜,此时此刻,却没能将一双眼睛也笑成月牙形状。沉重的心事压在心头,连追寻快乐的心思也被打消。她对镜梳理妆容,只见镜中蝉翼般的鬓髮已经凌乱,凤钗斜插在髮髻上,看上去委实不够齐整,但她毫无心思整理,只是慵懒地坐着,任由妆残发乱。帘幕重重叠叠,楼宇曲折高深,女子深居闺中,孤寂落寞。又有春风袭来,落英缤纷,一地花瓣逐风而去,忽东忽西摇摆不定,一如她无法安定下来的惆怅心思。 她也并非每时每刻都满面愁容,起码在梦中还有短暂的快乐光景。在绿柳低垂的堤岸,在芳草茵茵的郊野小径,那个正欢快跳跃的身影,正是这眉如初月的女子。可是也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忘记平日的苦恼。就连这好梦也只有片刻,井边打水的辘辘声传来,她瞬间便被惊醒,只看到眼前落花满径,再回想起梦中绿草青青、生机勃勃的景象,更加伤心。之所以能酣睡半晌享受一枕好梦,却也是在一场酣醉后才有的福气。原来昨夜她对酒当歌,以酒解愁,却没想到宿醉之后更加难过,人也恹恹如同生了一场大病,而她的病不是因酒而起,而是心病,因愁而更浓。 龙榆生在《南唐二主词叙论》中曰:“中主实有无限感伤,非仅流连光景之作。”他借一女子口吻倾诉由春光春景惹出的烦恼,感慨易逝的韶华,事实上却是他对时事的感嘆——李璟在位后期,国力衰退,而日益强大起来的后周成为南唐最大的威胁,在进退维谷的状况下,他心中难免涌起孤苦与惶恐的情绪。 第53页 他是眼睁睁看着南唐由强转弱的,亦是将南唐推入深渊的始作俑者。这种将家族基业置于不利境地的心情,恐怕他人并不能理解。 他在深宫里,举头是碧天白云,俯首是金池落花,自然望不见烽火起,也听不到厮杀声。宫殿苑囿里亭台楼阁连绵,歌儿舞女穿梭,依依缠绵,温软动人,清寒的号角声也被这暧昧光景阻隔在外。与战火纷飞地相比,皇宫就如一座桃源,李璟高枕龙床,在桃源中酣睡,却偏偏做着一个建功立业的入世大梦。梦里繁花似锦,鸟语虫鸣,流水潺潺而行,勾勒出一个大国的幻象。然而一觉醒来,要么是如蜜美梦化作一枕黄粱,要么是桃源皇宫成了一座冰冷石城。 美梦就是用来打破的。太好的梦,别信。 为了应对频繁的战争,在很长时间内李璟只能通过增加税收的方式解决军费问题,父亲李昪时期轻徭薄赋的政策被他全部打破。中主时期百姓赋税沉重到什么地步呢? 据说李璟曾在宫内苑囿游玩,天气突然阴了下来,他举目远望,只见远方天空彤云密布,一场暴雨似乎马上就要降临。他不无担心地说:“只怕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了!” 随行的侍者马上接口道:“陛下不用担心,雨即使来了,也肯定不敢进皇城!” 李璟好奇道:“雨为什么不敢进皇城?” 旁人大都以为这侍者定要一番讨好,说些皇帝九五之尊连日月风雨都要避让之类的恭维话,谁知这侍者一脸严肃道:“雨之所以不敢来,是怕陛下向它徵税啊!” 这自是一桩并不靠谱的歷史趣闻,想来除非耿直的谏臣冒着必死之心来犯颜进谏,又有哪个侍者会如此主动去触皇帝的霉头。但由此可知,当时南唐的赋税之沉重、税收名目之多,已足够令人咋舌。 国力已退,民心亦失,又有强大外敌虎视眈眈,李璟的雄心一去,整个人仿佛都苍老了起来。难怪说,志气才是人的嵴骨,一朝理想殒灭志气丧失,再高大伟岸、尊荣富贵之人,也如放弃挣扎的弃儿,只等着命运的裁决。 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取代后周建立宋朝,一统天下的野心路人皆知。李璟登上金陵城楼,就能隔江望到北宋的军队。他心有无限烦忧,又想着能为岌岌可危的南唐留下一条退路,于是立从嘉为太子,留守金陵监国,他则率领一干朝臣向豫章出发,准备迁都事宜。 路途遥遥,千难万险已不必多言,更难捱的,则是繁华已去厄运将至的警钟时刻都在李璟心中轰鸣。到达豫章后,却发现这萧条小城与金陵的王者气象实在相去甚远,一干大臣又建议东迁,可遗憾的是,再迁的计划还未商量下来,李璟便大病不起,又拖延数日,病逝于豫章。 帝星陨落,自是举国哀悼。最难过的,莫过于太子李从嘉。除了丧父之痛,他也从此失去父亲荫庇,要扛起这偌大的家国负担,而此前他的双手向来只是抚琴作画,题诗赋词。玉玺之重,对他而言已是不堪。 李璟临终前下令丧事从简,并决意要留骨于豫章西山,遗诏有曰:“若违背我的嘱託,非忠臣孝子。”之所以会有这番嘱託,莫非是因为李璟心中有悔有恨有愧有惧,不忍再亲见此后金陵的无穷浩劫? 然而,后主李煜终究不忍心将父亲遗骨留在豫章,还是亲自将灵柩迎回了金陵。一代帝王,为开疆拓土奋斗半生,最终也不过占了万寿殿里的一座坟茔。中主时代从此落幕,接下来开启的,便是李煜那早已被註定的悲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