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的婚事》 第1页 《三姑娘的婚事》作者:竹西【完结】 内容简介: 殷老爷一生别无他憾,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儿子。本想着将能干的三姑娘留在家中招赘,谁曾想乡人见这三姑娘比男人还要慡利能干,竟没有一个敢上门的。这一来二去,三姑娘便到了二十三岁。乡下人本就成婚早,如今殷老爷又突然没了,按乡俗,若三姑娘不能在三个月内嫁掉自己,便要守孝三年。若真是要候到那个时候,三姑娘可就更是嫁不出去了…… 三姑娘虽想着为父亲争口气,找个上门女婿,却不曾想月老捉弄人,竟让她看上了邻居家的独苗苗,从小一起长大的七宝兄弟。 在七宝心中,三姑娘原本只是他的干姐姐,谁知一觉醒来,看着三姑娘竟生出了别样的心肠。待要娶回家来,又怎奈她非要自己倒插门,偏偏母亲临终前再三交待,不可给人做上门女婿去…… 一个是富户,一个是佃农。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一个要遂父心愿,一个偏母命难违。两颗火烫烫的心,四只热辣辣的眼,要如何才能突破这一重重的困难,一重重的阻碍?三姑娘的好事什么时候才能近? 内容标籤: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三姑娘、七宝 ┃ 配角:大姑娘、二姑娘 ┃ 其它:相亲 【 楔 殷老爷的心事 八宝村的东头有一座生意兴隆的榨油磨坊,它的主人是村里的财主殷老爷。殷老爷名下除了这座祖传的榨油磨坊外,还有一片二十亩的桑园和八十亩上等的良田。这些都是他老人家一生打拼积攒下来的家业。 殷老爷这一生几乎别无所憾,唯一遗憾的是偌大的家业竟然后继无人。这倒不是说殷老爷膝下无所出,他的两任妻子一共给了他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虽然这五个女儿个个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只是,按照乡人的观念,没有儿子终究是一个绝户儿。因此,这便成了殷老爷最大的心病。 一开始,殷老爷并没有动到招赘的念头。 当殷家大姑娘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时,殷老爷正值壮年。他认为自己还年轻,完全有可能生一个儿子,就毫不犹豫地一挥手,让一个在城里开钱庄的男人带走了性情慡利的大姑娘。 当有人向二姑娘提亲时,殷老爷觉得自己也不算老,应该还有戏,说不定哪天就能生一个儿子。于是手一挥,秀外慧中的二姑娘便跟着邻村的大户走了。 当三姑娘到了适婚年龄时,上门提亲的人几乎踩断了殷家的门槛。因为四乡八镇的人都知道,殷家三姑娘不仅人长得好看,也是持家的一把好手。然而,一向对嫁女很是慡快的殷老爷此时反倒有些犹豫了。 那年殷老爷已经五十有一,男人在这个年纪生儿子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机率比较低。做事一向思谋周密的殷老爷开始在自己的期盼中谨慎地加入了更多的实际考虑。于是,他把那个刚满十六岁且不太会理家的老四推给了那位人称“苏半城”的邻镇富豪,而将能干的老三留在家中。 又过了两年,殷老爷渐渐地看开了(也有人说是殷老爷渐渐地绝望了),看来老天爷是不会给他一个儿子了,他便动起了招赘的念头。看看家中仅剩的两个未嫁女儿,殷老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三姑娘。 他这么选择是有道理的。虽然五姑娘是老小,最得他的欢心。且平时在琴棋书画上狠有两把刷子,简直不像是庄户人家的女儿。但是,要支撑起殷老爷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业,那琴呀诗的可比不上扫帚和算盘管用,而这些正是三姑娘的强项。 于是,殷老爷咬咬牙,让心尖尖上的老五嫁给了城里的举人姚老爷,而将已经二十岁的三姑娘继续留在家中。 看着年岁有些大了的三姑娘,殷老爷倒并不是很愁烦。乡下人,只要家里有点钱粮,姑娘再有几分姿色,是不愁没人上门的。然而,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乡里的风俗,如果不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谁家也不会捨得让自家的儿子像女人一样“嫁”到女方家去的,那简直是有辱门庭的一件事,会被乡邻戳嵴梁骨的。而且,这几年正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除了那好吃懒做的,只要是勤快一些的人家都有一口能多养一个人的余粮。且殷老爷一生勤俭,最看不得的就是那好吃懒做之人。因此,三姑娘(毋宁说是殷老爷)的选择余地就小了很多。 不巧的是,三姑娘的继母,殷老爷的第二个妻子此时又忽然染病暴亡。按照乡规,三姑娘至少要守孝一年后才能谈婚论嫁。 殷老爷的原配,即三姑娘的亲生母亲,在三姑娘才一周岁时就死于流产。这继母来到殷家后,也一直处于怀孕、生子或流产的状态下。乡亲们都在私底下偷偷的说,这两个女人全都是被殷老爷那固执的求子愿望给害死的。 谁也不知道殷老爷有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求子心切,只知道自从第二个妻子死了之后,他便渐渐地显出老态来。 殷老爷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来日无多。他的心事也不再是没有儿子,而是这可怜的三姑娘。如果他走了,三姑娘的终生要依靠谁?于是,他开始愧疚而急切地为三姑娘安排亲事。只是,老天爷总是喜欢逆着人的心意行事。几年前,不想嫁三姑娘,偏偏上门提亲的多如过江之鲫。如今三姑娘想出嫁了,反而没了合适的人选。 阻碍殷老爷实现愿望的原因,除了这殷家虽然算是一个富户,却还没有富有到会让男人甘愿上门做倒插门女婿的程度外,三姑娘本人也是原因之一。 早年间,在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后,三姑娘在父亲的指导下撑起殷家内务的时候,虽然能干,倒还有着几份小姑娘的羞涩。如今这几年,随着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外的事情也渐渐地落在了她的肩头。她竟锻鍊得比男子还有气势。 从小,三姑娘看着父亲执着于要一个儿子,心下便有三分不服。后来掌管了家事,那心气儿更是一节高似一节,竟像再也不肯做女儿了似的,有时连女装都不肯穿的。只殷老爷到底心里有愧,且这偌大的家业没个强硬的手段也治理不了,便对三姑娘难免有些纵容。只是,这样一来,不禁让四乡八镇的男人们都有些望而生畏,不敢上门提亲了。 谁不想娶个柔顺的娇妻?上门女婿本就已经低人一等,若妻子是个好脾气的,那妻家也就等于是自己的家,恐怕日子还好过一些。若是个像三姑娘这样个性强硬似男儿的……只怕日后永远没个翻身之日了。因此,就算是自己有意的,在亲友这一分析解释下,那些男人们也都纷纷打起退堂鼓。 这一来,三姑娘虽不在意,殷老爷却上了火。到底是有些年纪的人,这心头一烦躁,又加上时节变换,那旧日的沉苛便更加沉重起来,没几个月,竟然撒手西去。那日,离三姑娘满二十三岁生日还差一个月零九天。 一 三姑娘的婚事 刚过了小暑,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现今正是庄稼最需要雨水的时候,却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 三姑娘站在廊下,隔着用竹杆支起的竹帘,焦虑地看着院中的老槐树。 在这闷热无风的午后,连老槐树的叶子都无精打采地绻了起来,这更让她担心着田里的庄稼。 若不是家里有客人,三姑娘真想跟着七宝一起去田里看看。 她的目光移到廊下那几盆春天刚种下的月季花上。只见花盆里的土都被晒得干裂开来,那打了朵的花枝上,叶子也已经开始有些枯黄。 三姑娘一惊,这才想起,由于连日里忙着父亲的丧事,竟忘记了给花浇水。她转身拿起放在墙角的水壶,打算到院子东角的水井那里去打一些水来浇花。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城里的首富,裕通钱庄的少奶奶王殷氏不满地瞪着妹妹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气狠狠地跑过去,捏住三姑娘那没有戴耳环的耳垂。 “我说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听到没有?” “哎哟、哎哟……”三姑娘喊着疼,打开大姐的手,揉着耳垂道:“做甚么呀,我又不是你家小子!” 被乡邻称作“大姑娘”的王殷氏想起正在里间午睡的两儿一女,便放开三姑娘,走到门口去查看。只见她的孩子和二妹妹柳殷氏的一女、四妹妹苏殷氏的一儿挤在同一张竹榻上,正睡得香甜。 等她转身回来时,三姑娘早已乘机撩起竹帘跑了出去。 大姑娘隔着竹帘看着跑到井边去打水的三妹妹,不由嘆了一口气,转向坐在廊下嗑着瓜子的二妹妹。 “你别光顾着吃,倒是也劝一劝她呀!” 二姑娘,邻村大户柳氏庄园的当家奶奶柳殷氏,拿起茶盅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沖大姐笑道:“大姐,你且坐下。这种事是急不来的,你急她不急也没法子。” 第2页 殷氏五姐妹中,老大的脾气最为急躁,老二虽话语不多,却是主意最多的一个。大姑娘向来只信服二姑娘,故而听从了她的话,无奈地坐到三个妹妹的身边,又嘆了一口气。 “你说,阿爹这一走,三妹妹该怎么办?昨儿族长的话已经很明白地撂在那里了,殷家的产业不能没有人打理,偏偏三儿又是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怎么啦?阿爹病的这些年,咱家庄子不全是我这女孩儿在打理?” 三姑娘拎着水壶回来,正听见这后面的半句话,便放下水壶双手叉腰冲着大姐叫了起来。 “大姐姐出嫁前也是个有胆识的,怎么嫁了人之后竟成了这样?” “我……你……” 大姑娘气得一噎,本想站起来与她理论,却又怕真的高喉大嗓地叫起来,惊醒了里间的孩子们,便又气乎乎地坐了回去,拉住二姑娘的衣袖。 “你看这三妹妹泼辣的,都是阿爹给惯的。” 她扭头冲着帘外低声骂道:“阿爹把你当男孩儿养,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男孩儿啦?!” 到了晚年,殷老爷对因私心耽误了三姑娘的终身大事感到十分内疚,无意间便有些放任三姑娘,甚至连穿衣打扮都尽由着她学着男儿。 今儿三姑娘难得穿着一身女装,那素净的白衫白裙更衬得她唇红齿白,腰肢细软。只那头又黑又亮的长髮仍然像男人一样高高地束在头顶,单用一根白色的带子系住——这已经是四位姑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服的结果。 昨儿是殷老爷的“七七”祭日。按乡风,这是丧家的最后一个大祭,各家的亲戚都赶来拜祭。有些路远的,晚上便留宿在殷家大院,今儿早上才陆续的离开。四位已经出嫁的姑娘怕三姑娘那喜穿男装的嗜好再招来不必要的闲言,便硬逼着她换回了女装。只这头髮却怎么也不能逼着她学着女儿家的样子,盘梳出花样来。也幸好她们都是在孝中,髮式简单的事情倒也可以以此作为理由推託过去。 想起死去的阿爹,五姑娘的眼圈先红了。 “阿爹这一去,最大的心思就是三姐姐。三姐姐即便只是为了安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该听着大姐姐的劝,试上一试才对。” 三姑娘提起水壶,愣愣地望着被烈日晒得泛着白光的台阶。 虽然殷老爷已经病了好几年,这病势转重也有近半年的时间。而且,几位姑爷特意花重金从几百里外的县城和更远些的府衙请来的名医也都说过,阿爹的病是熬不过伏天的。只是,三姑娘心中却一直抱着那么一个希望,她想着,只要阿爹能活着,即使是要她一辈子在一旁侍汤侍药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阿爹能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四姑娘抹抹眼睛,嘆了一口气道:“也是三姐姐命运不济,这好事竟然这么难成。如今阿爹又去了,依着乡俗,若不能在热孝的这三个月内沖喜,便要守上三年。三姐姐的青春再也耗不起了这三年了。” 三姑娘刚刚过了二十三岁的生日,在乡人眼中,她已经被归入了老姑娘的行列,若是再耽搁三年,那就更加不容易嫁出去了。 这个道理殷老爷也懂。所以,他在临终前叫来已经出嫁的四个女儿和殷族长老,宣布将那八十亩上好水田和二十亩桑林全都作为三姑娘的陪嫁,以补偿这些年来因他的一意孤行而造成的三姑娘婚事的艰难。殷老爷说,只要三姑娘愿意,哪怕对方不愿意当上门女婿也行,只要求以后男方肯让出一子来续了殷家香火便可。 殷老爷死后,曾有人在背后嘀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之语,谁知竟被三姑娘听到了,她便当着众人在阿爹的灵前发誓,非要给她阿爹找个上门女婿不可。 此言一出,不禁让大家全都吃了一惊。在大姐姐的责骂、二姐姐的劝告和两个妹妹的帮腔下,三姑娘终于不再提招赘之事,她只在心底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心,非要达成父亲的遗愿不可。 大姑娘并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顺着父亲的遗命,紧急託了众亲友为三姑娘寻找合意的人选,现正与她商议相看的事情。 大姑娘是个急性儿,只偏偏这三姑娘给她来了一个徐庶进曹营,竟然一声不吭,把个大姑娘惹得燥了一身的汗。她拿过扇子,一边扇着一边道:“虽说对方年龄大了些,家产却是殷实的。三妹妹嫁过去是断不会吃苦。且他的子女都已经大了,也不需要妹妹费心。最好的是,他家上头还没有老的。三妹妹是在家做主做惯了的,如果有个老的指使着,定会受不了。所以,你姐夫就跟我商议着,看三妹妹你的意思如何,要是妹妹有意,明儿我就让人家来一趟,相看相看。若有缘是最好,若无缘也是个机会不是?” 三姑娘那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吱声,只低头默默地浇着花。 等了一会儿,大姑娘没有等到三姑娘的反应,便跳起来走到廊柱边,支着挂在廊檐下的竹帘望着三姑娘。 “三妹妹,你到底也说句话,成还是不成?只别一声不吭呀。” 二姑娘看了看大姑娘,又看看低头不语的三姑娘,嘆了一口气,站起来拉回急性的大姐。 “大姐你也别这么着急,且让三妹妹想想。” 她支着腰,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撩开竹帘对三姑娘道:“浇完了花也该进来了,这大毒日头下的,别晒坏了。” 三姑娘默默放下手中的水壶,转过身去假装看了一眼院门,偷偷抹去眼角浮起的雾气,这才走进屋内。 “不是我说,三妹妹都二十三啦!若是错过了这一个,又要再守上三年的孝,到那时候妹妹再想要找一门像样的亲事就更难了。昨儿族长也说了……” 三姑娘恼怒地抬起眼,瞪着大姑娘。 “别人家这么说也罢了,连大姐姐你也这么说!大叔公那点子私心谁又瞧不出来?他不就想着咱家那八十亩水田和二十亩的桑田嘛。那都是阿爹创下的基业,又不是族里的产业,他再眼红也没用。” 昨儿,一直对殷老爷把女儿当儿子养表示不满的族长大叔公曾经对她们姐妹说,三姑娘是个女孩儿,管理家业到底是不务正义,终究嫁人才是正途。且这份家业也不是一个姑娘家能管得了的,只怕会被良心不好的人骗了去,不如暂时归入族产,等三姑娘有了婆家后,再作为嫁妆带到婆家去。 那大姑娘被三姑娘的气势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了半步。 “瞧瞧这丫头,竟疯了不曾?……” 二姑娘见两人似要吵起来,便拉开大姐,对着三妹妹笑道:“三妹妹可别错怪了大叔公。大叔公的禀性妹妹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最不贪的,妹妹这么说,不仅有伤厚道,也伤了大叔公爱护妹妹的一片心了。” 三姑娘知道自己急躁,说错了话,便低头闷闷地坐在一旁,不再与大姐犟嘴。 二姑娘又道:“大叔公是上一辈子的老人,眼光自然也老些。就看我们殷家上辈子的女人当中,又有哪个是能识文断字、会打算盘的?只阿爹不把我们当女孩儿待,才教了我们这些个。虽如此,阿爹的意思也只是叫我们知道持家之道而已,却不是让我们将自己当作男儿的。说到底,我们仍是女儿家。自古以来,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况,现今衙门里也都贴了告示,朝廷规定,凡年满十八还未出嫁的,要责其父母族人呢。且不论这一点,难道妹妹真的想孤老终生?等妹妹老了,身子不好时,眼跟前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妹妹难道真的想那样?” 二姑娘说话向来条理分明,让人想反驳都找不到理由。三姑娘从小就知道,跟二姐姐辩道理简直是自找苦吃,便苦着脸皱起眉头坐到一边不吱声。 二姑娘继续道:“我知道妹妹还在伤心着,不想理这事儿。只是,看在阿爹盼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妹妹也该拿出些精神来。大姐姐说的这人许就是妹妹的‘真命天子’,也或许不是。不过,我和大姐姐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妹妹若真看不上,我们也断不会强逼的。只这‘七七’已经过了,离三个月期限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妹妹总要打起精神来,对这事积极一点,才对得起阿爹的泉下之灵呀。” 三姑娘沉默半晌,抬眼看了一下二姑娘,微微点了点头。 二姑娘赞许地拍了拍三姑娘的肩头,转头对大姑娘道:“那就麻烦大姐夫找个日子陪那个……” “孙。孙老爷。”大姑娘忙补充道。 正说着,只听门上一响,一个人推门走进院子。 三姑娘忙站起来,迎了出去。 隔着竹帘,大姑娘只隐约见到那是一个约摸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只见他光着嵴樑,一件青色的褂子搭在肩头,一只手上还提着一把锄头。 第3页 来人关上门,转头沖三姑娘咧嘴一笑,放下手中的农具,走到院子东侧的水井旁,将衣服搭在井台边的木架子上,拿起水桶从井中吊起一桶井水,便想兜头淋下。 “哎,你作病呢!”三姑娘忙叫住他。 那青年住了手,看看手中的木桶,憨笑道:“没事的,我正热着呢。” 三姑娘赶上去,噼手夺过木桶,将水倒回井中。 “跟你说了多少遍,井水最寒,热身子经这水一激,必是要生病的,你就是不听。别光仗着现在年轻就胡来,到老了有你哭的日子。厨房里我早温着一壶水了,拿热水洗洗还更解暑些呢。” 说着,三姑娘转身进了厨房,话音从厨房里飘出来。 “田里怎么样啦?” “姑娘放心,上游放闸了,没旱着。只这天也太热了些。不过,刘大大说了,他的老寒腿这些日子一直在抽疼,估计快要下雨了。” “只盼着早些下才好。”厨房里传来倒水的声音。“都说小暑一滴雨,遍地是黄金。庄稼就指着这雨水呢。只我现在不方便,不然,我也要去拜拜龙王爷的。” 那青年熟稔地倚靠在厨房的门上,望着门里的人笑道:“三姑娘就是能干。” “这还用你说?!”三姑娘走到厨房门前,白了那青年一眼,又道:“洗澡水倒好了,衣裳也早给你备下了,你先洗洗吧。等洗完了过来陪我的姐姐们说说话,前些日子多亏你帮忙了。” “乡里乡亲的,怎么还说这些客套话?”那青年转头看着挂着竹帘的走廊,又笑道:“姐姐们还都没有走吗?”说着,便有意要过来。 “别。看你臭的,别把我姐姐妹妹们给熏着。”三姑娘拦住他。 那青年憨笑着抓抓脑袋,转头对竹帘这边叫道:“姐姐们别生气,等我弄干净一点再去陪姐姐们说话。” “就你嘴巧会说话!”三姑娘嗔道,顺手将他推进厨房,关上门,道:“你也快着些,我那里正用井水湃着两只西瓜,就等你回来呢。” 三姑娘且不忙着回屋,而是走过去收拾那个青年丢下的衣裳,将它泡进一只木盆中,这才往廊下走来。 大姑娘转头望着二姑娘,奇道:“这小子是谁?” 四姑娘笑道:“大姐姐竟没认出来?那是七宝兄弟呀。” 二 七宝的志向 “七宝?”大姑娘不信地瞪圆眼睛。“这小子是七宝兄弟?怎么转眼都这么大了?” 大姑娘和五姑娘都住在百里地外的县城里,并不能像二姑娘、四姑娘那样时常回娘家。不过,她倒是记得西邻赵家的小儿子七宝。 七宝是赵家最小的一个儿子。他的阿爹是个老实本份人,全家九口人只依靠着祖上传下的三亩薄田勉强度日。因自家地少人多,赵家阿爹便常常领着七个儿子在同村的富户家里打些短工。 因是近邻,且殷老爷十分喜欢赵家的老实本份,故而是最常僱佣他们的人。那赵家阿爹自然对殷家也是十分感激。早年间,殷老爷觉得自己还有可能生个儿子时,常跟赵家阿爹玩笑着说要结个儿女亲家。只因赵家家贫,赵阿爹觉得自家儿子配不上富户人家的姑娘,故而这话便一直只是玩笑话而已。 谁知那年时疫流行,不仅夺走了殷家老太太的性命,也一下子夺去了赵家上下七条人命。时疫一过,那赵家除了赵大妈外,便只剩下了七宝这一个儿子。 那年,七宝才刚满七岁,比三姑娘还小了两岁。 殷老爷因想着赵阿爹当年的情义,也时常周济着赵家。只是,别看七宝人小,心气儿却高,断不肯白受着殷家的恩惠,故而常常过来帮衬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后来,当殷老爷断了生儿子的念想后,看着与自己年轻时一样聪慧能干的七宝,便有心将他留下做个上门女婿。 他私下里也曾探过赵大妈的口气,那赵大妈哭道:“论理说,殷家对我们赵家这么大的恩德,断没有不许之理。只是,赵家只剩下了这根独苗苗,若我答应了,只怕死后难见我家那个死鬼。” 殷老爷见状,也不好再提起此事,只认七宝做了一个干儿子便罢手了。 大姑娘出嫁那年,七宝虽然还未满十三岁,却已经是庄稼地里的一把能手,不仅能把自家的三亩薄产整得有模有样,还常常在殷家打些短工贴补家用。这赵家在他的手上也渐渐有了些起色。只是,自从赵家遭遇那么大的变故后,赵大妈的身体便一直不好,此时更是沉疴难起,没多久也撒手西去了。弥留之际,赵大妈仍然记着殷老爷那次的要求,便让七宝发誓,不许给人做上门女婿去。那殷老爷听到风声后,只是长嘆一声,再没起过向七宝提亲的念头。 殷老爷曾向赵家提亲的事,只有平日里就以好奇出名的大姑娘知道一些原委,竟连七宝和三姑娘都不知道的。故而七宝仍像以前一样,常在殷家进出,并帮着殷老爷和三姑娘打理着农庄上的事务。 大姑娘正盯着厨房的门沉思,三姑娘掀开帘子,捧着一只西瓜走了进来。 “大姐姐还好意思说!”她笑道,“这些日子全亏了七宝兄弟在家里帮忙了。大姐姐和四妹妹只知道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什么事儿也不管。二姐姐和五妹妹又是这么个劳不得神的状况,我又不是个铁打的,这家里家外,全亏了七宝兄弟帮衬着。” “正是呢,我听说现今七宝兄弟也出息了,前些日子把村东头老王家的那五亩水田给盘了下来,可是真的?”四姑娘问道。 “加上他爹传给他的那三亩地,在这附近也该算是个小富户了。”二姑娘笑道,“且他那小模样长得也周正,再加上这些年又跟着咱阿爹学了不老少的东西,谁家稻田里出了什么毛病,他竟然都能帮得上手。他们都说,经七宝伺弄过的田,就跟拜过稻花娘娘似的,长得好着呢。他的名气都传到我们柳堡去了,我听说,有好几户人家正在托媒拉縴,要把女儿嫁给他呢。” “所以那小子现今才这么得意着。”三姑娘掀掀嘴唇,做了一个鬼脸。“前儿我还看见不知道是谁家的大姑娘在半路上堵他,那小子脸面儿薄,不好怎么着,只得老远的叫着我,让我去给他解围,我还没到跟前,那小姑娘就臊跑了。” 四姑娘听言笑了起来。 “这七宝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的没出息,竟还要三姐姐帮他出头呀?” 三姑娘也笑道:“自他十七岁后,我就再没听到他叫过我‘三姐姐’,那日为了要我帮他,竟叫了我一声‘三姐姐’,我那身鸡皮疙瘩到现在还没下去呢。” 大姑娘笑道:“那小子从小就跟人精似的,我们阿爹一直说,谁家有子如此,是祖上烧过高香才求来的。” 提起过世的阿爹,姐妹们不由又都静默下来。 厨房里,七宝看着放在墙角的那只大木盆愣愣地出着神。 为了远离散发着热气的锅灶,三姑娘特意将澡盆拉到房间的这个角落来。在澡盆前的一张小木扎上,还整齐地放着他已经浆洗好的干净衣服。 想到晚间三姑娘也在同一只澡盆里沐浴,七宝的体内竟然有了一丝异样的兴奋。 他沖自己皱起眉头。那是三姑娘,他提醒自己,并为脑中竟然闪过这样一丝龌龊的念头而羞惭不已。 自小,七宝进出殷家就跟进出自己家的大门一样。他也一直把三姑娘当作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地来尊重着。只是,平日里的三姑娘都跟他一样,穿着一身旧旧的男装。不经意间,他竟忘记了三姑娘也是一个女孩儿。今日乍一见她一身素白的衣裙,七宝的心里竟然“咯噔”了一下,一时间倒有些呆了。 平日里,男人们在田间劳作闲聊时,也时常说起谁家的姑娘水灵、谁家的姑娘俊秀。也有人说过三姑娘长得好的,只七宝从来没有在意过。 七宝转过身子,透过开了一条fèng的窗子偷窥着正将他的衣服泡进木盆中的三姑娘。 三姑娘的头髮很黑,又黑又亮,这衬得她那白里透红的肌肤更加明艷动人。 他踮起脚尖,偷窥着三姑娘低下头时露出的一截粉白脖颈。 三姑娘抬起头,用手背抹去滴到眉间的汗珠。 七宝忙一缩头,躲回澡盆旁。 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三姑娘的眉毛竟似柳叶儿一样,整齐而修长。眉下那双大眼睛不仅黑白分明,还像有一股清泉在其间流动着一样,让人看了还想看。 他扭头又看了一眼窗外,正见三姑娘转身要进屋。那抹嫣红的唇色只在他的眼前一晃,便只剩下一个窈窕背影嵌在窗fèng间。 这厨房里突然变得闷热起来,七宝将头埋进澡盆里那汪看似清凉的温水当中。 第4页 三姑娘一边切着西瓜,一边问二姑娘:“要把孩子们都叫起来吗?” 二姑娘摇摇头:“那帮小魔头要是醒了,我们姐儿几个连说话的空儿都没了,且让他们睡吧。” 大姑娘一心想看看现在的七宝已经是什么模样了,便拿了一片西瓜,倚在门廊柱上等着。 不多会儿,便只听厨房那里门响,她忙挑起竹帘,向外望去。这一望,却不由地失了神。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七宝竟也变得快让她认不出来了。 在大姑娘的印象中,七宝还是前几年那副正在发育中的细瘦模样,而眼前的青年则已经完全是一个血肉长全的成人模样了。 赵家的身材都是偏高偏大的,七宝也不例外。从厨房那不算低矮的门框下经过时,他的头顶险险地擦过门框。那件因时常穿着而变得薄软的白色竹布短衫贴在他那身久经劳作的肌肉上,竟让大姑娘微微有些脸红。 七宝一抬头,正看到大姑娘在望着她,便笑道:“大姐姐快进去吧,太阳底下毒着呢。” 当年那副公鸭嗓子如今也变得低沉而浑厚。大姑娘晕陶陶地依言放开竹帘,走到二姑娘身边坐下。 “乖乖,七宝如今真变成个人物了。”她嘆道。 正说着,七宝也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二姐姐、四姐姐、五妹妹。”他沖众位姑娘打着招唿。 “怎么光招唿我们,不叫你三姐姐呀?” 四姑娘打趣着,却被三姑娘横伸出来的手打了一下。 “从小儿你就喜欢捉弄他,大了也改不了。” 四姑娘一边躲过三姑娘的手一边笑道:“三姐姐也跟小时候一样,老是护着他。” 二姑娘并没有在意她们的笑闹,她听到大姑娘的感慨后便抬起头来打量着七宝。虽说是常常能够见面的,二姑娘发现,她好象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过七宝。 只见他那头刚硬的短髮正湿淋淋地束在头顶,这更加突显出他那宽阔的脑门和分明的五官来。 七宝有着一张长而方正的脸。两道浓浓的平眉下,一双虎目竟比大门上的门神还要炯炯有神。那挺直的鼻樑,宽厚的嘴唇,以及温和的笑容,都使得这个才二十一岁的小伙子有着异与常人的吸引力。 也难怪四乡八村的姑娘们都倾心于他。二姑娘暗嘆着,递过去一片西瓜。 “七宝兄弟好象是比老四小几个月的,虚岁也该有二十一了吧?”她问道。 七宝接过西瓜,笑道:“是的。” “听说,上门提亲的姑娘不少?”大姑娘也笑问道。 七宝立刻红了脸。那晕晕的红色慢慢地透出他黝黑的肌肤,向脖颈漫延开去。此情景惹得五姐妹全都笑了起来。 “七宝兄弟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的爱脸红呀。”大姑娘笑道。 “我听说,大叔公也替他家英子向你提亲了?”二姑娘问。 三姑娘诧异地扭头望着七宝,“我怎么不知道?” 七宝红着脸,拿着西瓜,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几位姐姐别拿我取笑了。我现今也只能养活自己而已,哪里还娶得起媳妇。我只想着,趁着年轻,多努力些,等明儿把家业做大了,才不委屈了人家姑娘。” 五姑娘贊道:“有志气。” 大姑娘却道:“听说你已经买下了村东头老王家闲置的那几亩地,这还不能养活妻儿的?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你家老子娘走得早,总得有人替你相看着才是。放心,大姐姐把你的事儿放在心上了,只等三妹妹这事儿一结束,我便包着给七宝兄弟找个好姑娘。” 七宝回头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三姑娘,对大姑娘笑道:“大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我现还小呢,等等也不妨的。” 四姑娘忽然道:“我记得阿爹走之前曾经有意思要把家里的地卖给你,这事儿怎么没成?” 七宝还没有答话,三姑娘接了过去。 “阿爹是有这意思来着,只七宝兄弟说我家的地是上等的,阿爹给的价太低,他竟不肯要的,说是不想白占着阿爹的便宜,故而最终还是先买了村东老王家那五亩中产田。他说他现下一时还买不起这头等的地,咱家的地他还是先租种着,等明儿有了钱再买。”说着三姑娘瞟了七宝一眼,“就这小子名堂多些。” 七宝只憨笑着低头吃西瓜。 只听大姑娘又道:“若说大叔公家的英子,人倒也标緻,也勤快,只那嘴快了些,是个不饶人的。七宝兄弟如果娶了她,只怕要受制于她。” “那也不见得,”四姑娘反驳道,“那英子从小儿就喜欢七宝兄弟,必不会压制他的。若是换了三姐姐就不一定了,三姐姐从小儿就喜欢欺负七宝兄弟呢。” 一番话说得七宝和三姑娘同时红了脸。 三姑娘啐道:“少胡扯,明明是你欺负七宝的时候多些。” 五姑娘笑道:“我看三姐姐四姐姐都一个样儿,小时候都是喜欢欺负七宝哥哥的。” 四姑娘笑道:“还说呢,你也有份儿。不过,我们都只是喜欢跟七宝逗着玩,可没三姐姐欺负的那么厉害。我最气不过的是,三姐姐只许自己欺负他,我们只要略动一动七宝,她定要告到阿爹那里去。我还记得赵大妈因为怕七宝兄弟不测,从佛前求了只耳环来,说是栓住七宝兄弟的。结果,这竟成了三姐姐的玩具,没事就拉着他的耳环玩儿。我跟老五看着好玩,也要拉,竟被三姐姐骂了一顿,还告诉了阿爹。结果我跟老五都被阿爹骂了,三姐姐倒成了保护七宝兄弟的英雄。七宝兄弟,耳环还在不?” 七宝笑着转过头,让各位姑娘看左耳上仍然戴着的那只金色耳环。 “我妈走时让我发誓,再不拿下来的。” “可不是。”二姑娘望着三姑娘撇着嘴道,“我知道三妹妹为什么拉七宝兄弟的耳环。她自己不耐烦女孩儿家的这些东西,打死也不肯戴,偏偏七宝一个男孩儿却体量着父母的心,竟是受着嘲笑也肯戴着的。这一比,就把三妹妹给比下去了。她是气不顺,故意找他的茬。也只七宝兄弟好性子,被三妹妹欺负着。若换了别人,早一巴掌把她打到一边去了。” “可是呢,二妹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要说,七宝从小就跟三妹妹好,这三妹妹虽是个女孩儿,却是个好出头的死犟性,常常在外面惹事生非。偏她自己是个身材矮小的,每每打不过人家,便找比她小两三岁的七宝帮忙。这七宝兄弟从小儿就跟她的保镖一样。我还记得有一回,我们姐妹吵架,她竟也跑去找七宝,让他来打我们呢。幸而七宝性情稳重,不会跟着三妹妹胡闹。阿爹就常说,也亏了有七宝兄弟跟着三妹妹,她才少闯了无数的祸。” 三姑娘有些急了脸。 “那都是哪些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你们也翻出来念叨。如今我也不是那身材矮小的人了,再不要七宝帮我打架的。” “瞧瞧瞧瞧,听意思,竟还要找人打架似的。”大姑娘取笑道,“你也是不老小的大姑娘了,等明儿要是相看中了,那就是新娘子,怎么还这么小孩子心性。” 七宝听言,心下一惊,便悄悄地偷眼看着三姑娘。三姑娘也在偷眼看他,两人的目光刚一接触上,便闪电般地转开了。 大姑娘吃着西瓜,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二姑娘却微笑起来。 正聊着,里间闹开了,原来是孩子们醒了。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五姑娘全都站起来,到里间帮着孩子们穿衣起床。只三姑娘和七宝坐在廊下吃着西瓜。 三姑娘瞥了七宝一眼,笑道:“别理她们,若结婚后也会变得这么八婆兮兮地,我宁愿做一辈子老姑娘。” 七宝皱起眉。 “三姑娘又乱说。哪有姑娘家不结婚的道理?听大姐姐的意思,是有人家要来相看了?” 三姑娘噘起嘴。 “你管她们叫‘姐姐’,怎么不管我叫‘姐姐’了?” 七宝站起来,望着比他矮了一头的三姑娘笑道:“等明儿三姑娘长得比我高时,再叫也不迟。” 里间,几个女人正帮孩子们穿着衣裳。 二姑娘问大姑娘:“大姐姐可瞧出那两人的意思没?”说着,沖外间努努嘴。 大姑娘惊讶地望着二姑娘。 “二妹妹的意思是……?” “我也瞧着有戏。” 四姑娘嘻笑着抓过儿子蠕动的身体,将他套进衣服当中。 五姑娘的身孕才有三个月,还没出怀,却也不敢乱动,只站在一边看着姐姐们熟练地照顾小儿。听到这话,她摇了摇头。 第5页 “他比她小了近三岁呢。” “女大三,抱金山。不碍的。”二姑娘将穿好衣服的女儿放到地上,转身帮大姑娘照顾另外的几个小孩。 “不碍是不碍,只他家老子娘生前是不同意这事儿的,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跟他说过。如果说过,这面子上首先就抹不开,下面就更没戏了。”大姑娘道。 二姑娘听言,不由停了手,问:“怎么?以前阿爹竟也……?” 大姑娘点点头:“我听说,是他家妈妈不同意,说赵家本就人丁单薄,断不会把这个独苗苗再捨出去的。” 四姑娘笑道:“那是以前,现今阿爹都留了话,对方可以不用上门,只以后让出一个小子来顶了门户就成。我看此事能成。” 想了想,二姑娘对大姑娘道:“大姐姐,这以前的事儿断不可再跟人说。我看这七宝是个心气儿高的,咱家的门槛比他家高,这本就是一件为难的事,再让他知道以前他妈曾经推拒过这件事,他就更会有想法了。别把一件好事变成坏事,反而不好。” 大姑娘懵懂地望着二姑娘。 “他会有什么想法?咱三妹妹带着那么多嫁妆过去,这一下子家业都有了,难道他会不愿意?” 五姑娘不禁横了大姑娘一眼。 “大姐姐这些年来养尊处优,竟变迟钝了。七宝哥是个有心的。才刚三姐姐也说了,阿爹要把地贱卖给他,他都不要占着阿爹的人情。如今,只怕三姐姐的嫁妆反而成了两人间的障碍。若是再知道当年他妈曾经不肯让他上门来,他肯定会多想,兴许就更不肯了呢。” 大姑娘听了点点头。 “这么说,我还要不要让人家来相看啦?” “要,当然要。万一此事不成,难道三妹妹就不嫁人了?” 三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不久,城里的姑爷们派来车子接走了大姑娘和五姑娘。到了晚间,二姑娘和四姑娘也被夫家派人接了回去。 送走了几位千叮咛万嘱咐的姐姐妹妹们,三姑娘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以往,就算阿爹卧床不起,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时,至少也能听到房里阿爹的咳嗽声。现今四下里一片寂静,连墙根下的虫子都不叫了。 一阵孤单涌上心头,三姑娘低着头,那积蓄了七八天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干脆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尽情地哭了起来。 此时,七宝正在大叔公家,央着大叔公的儿媳帮他做一顿饭菜。 大叔公笑道:“你只在我家吃就得了,还做什么饭菜?” 七宝笑道:“这不是我的,我早在村头的小酒馆里吃过了。我只想着,今儿是三姑娘头一天真正一个人在家过夜,肯定是不会自己做饭吃的。我又不会做饭,故而来央着婶子帮一帮我。对了,还要央英子妹妹一件事儿呢。” 那英子在里间听到七宝的声音,早跑了出来。 “什么事情?只要是七宝哥的事情,我尽会帮忙的。” 七宝笑道:“那就谢谢英子妹妹了。只因今儿是我干爹丧事完了之后的第一夜,我怕三姑娘一个人在家害怕,想央英子妹妹去陪三姑娘一宿。” 大叔公嘆道:“倒是你这孩子想得周到,我们竟是都忘记了。说起来,我还是她本家叔公呢。只这三儿也怪可怜的,英子,你就去一趟吧。” 那英子只当七宝找她什么事情,却是为了三姑娘,心下便有些不乐意。见爷爷开了口,又不好回,便勉强地点了点头,随着七宝来到殷家大院。 那三姑娘正哭得畅快,只听门环一阵响,便收了泪,抬起头来。 “三姐姐在家吗?” 听声音,应该是英子。三姑娘抹抹眼,走去开门。 门口竟是英子和七宝。 三姑娘这才想起,天已经晚了,而她还没有做饭。 因七宝也是孤家寡人,且常年在殷家做工,故而殷老爷就包了他的一日三餐,只算是抵了部分工钱。 三姑娘歉意地望着七宝。 “呀,我忘记做晚饭了。” “我已经吃过了。” 七宝看着月光下三姑娘那泛着莹光的脸,知道她必是狠哭过了的,心下不禁一揪。 “我跟英子妹妹是送吃的来给三姑娘的,估摸着你就没有想到做饭的事情。” “是啊,三姐姐。今儿是四叔过世后,三姐姐第一次一个人在家过夜,我们想着三姐姐可能会孤单,故而来瞧瞧三姐姐。若三姐姐高兴,我便留下陪三姐姐解解闷如何?”英子说着话,却拿眼看着七宝。 七宝只盯着三姑娘那微微肿起的眼睛。 三姑娘抬眼看了一眼七宝,便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谢谢英子妹妹,我一个人很好。也谢谢七宝兄弟,我不饿的。家里有现成的东西,等饿了我可以自己做些吃。” 英子听说,便直言道:“这些吃的还是七宝哥央了我妈做的,三姐姐即便不看在我妈辛苦做了的份上,也该看在七宝哥的情面上收了才是。” 三姑娘抬头望了英子一眼,又看看七宝,浅笑道:“那就谢谢婶婶和七宝兄弟了。”说着,拿过食盒,便要关门。 七宝忙抵住门,“你……” 三姑娘抬起眼。 “……不要狠哭了,如果心里闷得慌,可以跟我们说说的。” 三姑娘看看担忧的七宝和一脸不乐意的英子,强装出一副笑脸道:“我没事了,不会哭了,你们做你们的事去吧,不用担心我。”说着,依旧关了门。 关上门后,三姑娘望着手中的食盒,想起往日她、阿爹和七宝三人一起和和乐乐地坐在堂屋里吃饭的情景,眼泪不禁又掉了下来。 她迷迷煳煳地走上台阶,将饭菜拿到阿爹的灵前供着,自己仍然坐回台阶上,抱着膝盖无声地抽噎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风中突然传来一声嘆息。 三姑娘抬起头来,却只见七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低头望着她。月光洒在他的背上,越发地显得他虎背熊腰的结实。 望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不知怎的,三姑娘心下竟“突”地一跳。她忙抹抹脸,往边上坐了坐。 七宝坐在她让出来的台阶上,回望着她。 “三姑娘还记得我妈死的时候,你陪着我的事了吗?” 三姑娘抹着眼睛,没有搭话。 七宝望着天际道:“那时候,三姑娘说,人死了之后就变成了星星,他们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只是白天看不见,晚上想他们时,只要抬头就能看见的。” 三姑娘瞅瞅七宝,不禁“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那时你才十三,我哄你的,如今你也拿来哄我。” “话虽不实,理却是实的。”七宝也低下头瞅着她,“我相信干爹的在天之灵也一定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呢。” 三姑娘幽幽地嘆了一口气,“我只盼着阿爹还在就好了,哪怕他病一辈子,我只侍候他一辈子……” “三姑娘这话有些自私了。干爹那病也不是好受的,对他老人家来说,这一走未必不是一种解脱。只不过是苦了我们活着的人想念着罢了。” 三姑娘不由一愣,她从来没有如此想过。半晌,她嘆道:“还是你想的好,倒是我自私了。” 今夜正是一轮上弦月,月色朦朦胧胧的。那水水的月亮将天际映成一片莹莹的宝蓝,在这片宝蓝色的天幕上,一颗颗闪亮的星辰竟像是金子做成的挂件,静静地伴在月亮周围。一阵微风吹过,送来远处池塘里青蛙们“咕咕哌哌”的叫声,墙根下的纺织娘仿佛是接到了命令,也在突然间大声鸣叫起来。 看着几只迷路的萤火虫围着水井转了几圈,又飞出院墙去,三姑娘不禁困惑地眨眨眼。片刻之前,她还觉得这小院是如此的沉寂和了无生机,如今仿佛被一只神奇的手指点醒,所有沉睡着的生灵都活络了过来,似乎一切又跟阿爹还在时一样了。 她回头看看七宝,暗想,即使没了阿爹,有七宝陪着也是一样。只是,七宝迟早也要成亲的…… “你打算娶英子吗?” “明儿人家要来相看吗?” 在三姑娘问话的同时,七宝也正好开口。两人诧异地对望一眼,不由都笑了。 “大叔公真的托人来说媒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三姑娘拿眼斜睨着七宝。 七宝的脸红了红。他的个儿高,脸遮在屋檐的阴影下,倒是没有引起三姑娘的注意。 他揉揉鼻子,将伸出去的两条腿收回来,双手搁在膝上交搓着。 第6页 “呃,是……玉祥婶,她……提了一回,也不是正式提,只是打听了一下。” “你怎么说?” “我……还是才刚告诉姐姐们的话。在家业没做大之前,我还不想成家。”七宝看着自己的指尖,嘆了一口气。“从小看我妈跟着我爹受苦,一天福都没有享得到,我就发誓,再不要人家姑娘也跟我妈一样的。如果不能给人家一个很好的家,我宁愿打着光棍,也不要拖累了人家姑娘。” 三姑娘看着七宝,想起当年那个细瘦的小子,如今却也成了一个如此有责任感的男人,心头不由升起一阵自豪。 “你有这志向固然是好的,只是男大当婚。就像大姐姐说的,家业可以慢慢挣起来,这婚事却也耽搁不得的。你也虚二十一了,看看村子里头跟你差不多大的,基本上都订了亲,村头王家老三都抱上儿子了。你们赵家人丁又单,遇到好姑娘时,你可千万不要煳涂,该订下的就要订下,要不然,等你家业大了,好姑娘也没了。” 七宝不自在地摇了摇膝盖。 “三姑娘还尽说我呢,你自己才是要拿定主意的那一个。” “我怎么了?” “明儿要来看姑娘的是什么人?”七宝扭头看着三姑娘。 三姑娘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只是她的个头比七宝矮,那脸正暴露在月光下。她捻起衣带的一角揉弄着,难得地露出女儿家的羞涩来。 “是……大姐夫生意上的一个朋友。说是个刚刚丧了妻的……” 看着三姑娘那像细瓷一样的脸庞突然透出一丝晕红,七宝心头微微一盪。他忙挪动了一下身体坐正,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那……”七宝清清喉咙,压下那怪异的感觉。“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姐姐可曾说清楚?” 三姑娘摇摇头,因为对这件事儿有牴触,所以她也没有细打听,只是听任着几个姐姐妹妹们摆布罢了。 “听说是范水镇上的一个什么老闆。” “范水离我们村不远,才四十里地,是做哪一行的?兴许我们还认得的。” 三姑娘皱起眉。 “不管认得认不得,只要他肯做我家上门女婿就行。” 七宝惊讶地道:“你不是答应你姐姐妹妹们,不再提招赘的事情了吗?” 三姑娘固执地抿起唇。 “我不能让阿爹就那么被人嘲笑。我一定要给阿爹找个上门女婿,让那些在背后偷笑的人统统都闭上嘴。” 望着三姑娘坚定的神情,七宝不禁嘆了口气。 “三姑娘这么着,固然是出于一片孝心。只是,若因为这个原因耽误了你的终生,干爹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三姑娘扭过头去,借着看月亮,偷偷拭掉眼角的泪。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过得很好,日子也很是充实。有你,有阿爹陪着,嫁不嫁人也就成了无所谓的事。” 七宝不禁看了三姑娘一眼。 三姑娘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最终也要成家的,也不能总是陪着我。故而我也想了,若依着我,不嫁人也一样能过日子。只如今阿爹没了,我的事又让姐姐妹妹们如此操心,我就想着,只要对方肯入赘,什么样的都算了,只是过日子嘛……” 一听此言,七宝立刻竖起了眉毛。 “三姑娘可千万别这么想。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姑娘家嫁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可千万不能任性胡为!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三姑娘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儿就跟你说一说。还是你才刚劝我的话,若有合适的,千万不要因为一些别的原因错过了。若暂时没有,也不要听他们什么热孝成亲的话,这种事总是急不得的。你是个顶尖的人物,必要配个顶尖的人才是。若是遇到有心的,那人必不在乎等上个三年。若是不在乎的,就是热孝里嫁了,也必不能幸福。干爹临终时最大的愿望就是三姑娘的幸福,你可不能辜负了干爹的心啊。” 一番话说得三姑娘低垂下头。 七宝想了想,到底不放心,便道:“明儿人来家时,你叫我一声儿,我替三姑娘长长眼。” 三姑娘红着脸啐道:“哪里要你多事了。” 七宝却正色道:“我就跟姑娘的亲弟弟一样,怎么叫多事了呢?明儿就是你不叫我,我也必来看的。才刚听了你的那番话,倒叫我不放心了。我可要替干爹看着你些个。” 四 相亲 天近中午时,一辆驴车载着大姑娘、大姑爷,以及那位孙老爷停在殷家大院的门前。 七宝在三姑娘家白白等了一上午,见人始终没来,又不放心田里,估摸着他们可能要到下午才到,这才不甘心地下了田。 三姑娘一直耐着性子等到午时,眼看着家家的炊烟都飘了起来,想着七宝还在田里干活,便将见客的女装换了,重新又换上男装,下厨房做了午饭,准备给七宝送饭去。她正在那里别着门栓,便听身后有驴车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姐姐姐夫赶在这个时候到了。 大姑娘下了驴车,一见妹妹竟又换了男装,不禁皱起眉头,回眸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孙老爷。 “三妹妹这是要去哪里?” 大姐夫,城中通裕钱庄的少东家王英喜甚是喜欢这性情慡利的三姨子,也早就习惯了她这一身奇怪的男装,故而毫不在意地打着招唿。 “我……”三姑娘看着大姑娘不悦的脸色,不由暗暗吐了吐舌。她忙重又开了门,一边请众人入内,一边解释道:“说是上午来的,我等了这老晚,以为你们不会赶在午时到的。因想着七宝还在田里等着午饭,就想先送去,没曾想竟又碰上了。” “呵呵,”大姐夫笑道,“说得跟我们特意赶来吃饭的一样。” 三姑娘的脸不由一红。“我可没那意思。”说着,偷偷瞥了那位孙老爷一眼。 只见眼前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汉子,个子竟比七宝还要高些,只是比七宝要整整细瘦了两圈。且那张脸竟像马脸似的,直直地拉着,似乎对她不是很满意的模样。 大姑娘也注意到孙老爷的表情,心下不由一沉。 三姑娘将众人让进院子。大姑娘走在最后,偷偷捏了她一把。 “你个死丫头,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要穿男装,竟不听话的。” 三姑娘不由委屈地撅起嘴,也不好当着客人跟姐姐理论,便只笑着转向姐夫道:“可吃了?我去给你们做点子什么吧。” “不用。”大姐夫忙拉住三姑娘,“原本我们早该到的,只半道上车坏了,只好又重新换了这驴车来。我想着你一人在家,也不想让你忙,刚刚路过村头小酒馆时,就让他们送一桌子酒菜过来,这岂不比你忙的要轻松好多?你也有空陪我们说说话。” 进来堂屋,大姑娘和大姑爷给殷老爷上了香,然后分主客坐了。坐定后,一时间众人竟都静默下来,不知说什么是好。 大姑爷看看大姑娘,咳嗽一声,笑道:“孙老爷,这就是我三妹妹。三妹妹,这是范水镇上洪泰茶庄的孙老爷。” 三姑娘忙回身见礼,那孙老爷也起身还礼。 “三姑娘的名气在下早有耳闻。早年间就听说殷老爷把三姑娘当儿子养着,先还有些不信,如今一看竟都是真的。”孙老爷拿眼角瞅着三姑娘的男装,扯起一张客套的笑脸。 大姑爷与大姑娘对视一眼,一时拿不准这话是褒是贬。大姑娘陪笑道:“别看我这妹妹粗手笨脚的模样,她可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四镇八乡没有人不知道的。” 三姑娘替众人倒上茶水,听大姐姐如此吹嘘自己,不禁浑身不自在起来,便转身走到门边,拿了一张小杌子坐下。 家里的那只大肥猫趁势踱过来,往她的鞋面上一趴。 大姑娘指着堂屋西侧耳房门上挂着的一幅门帘笑道:“不怕孙老爷笑话,这就是我三妹妹亲手绣的,人家都只道是买的呢。” 孙老爷转头看了看,客气地笑道:“果然好手艺。”说完,便端起茶盅不吱声了。 三姑娘也垂着头,把玩着肥猫的耳朵。一时间,场面竟有些冷落。 大姑爷又与大姑娘对视一眼,转头对三姑娘笑道:“三妹妹可去过范水镇?” 三姑娘摇摇头。 “孙老爷可是范水镇上数得着的人物。别看他还不到四十,家业倒是做了不老小。家里除了一座茶庄子外,现还有五六处房子收着租,每年的进项少说也有四五百两银子。” “是啊,”大姑娘也道,“孙老爷人也厚道,街坊邻居没有不夸的。我们钱庄上的老总管跟孙老爷家是邻居,他平日里很少得空回家,家里老子娘全靠孙老爷关照着呢。” 第7页 “哪里,都是乡里乡亲的,举手之劳。”孙老爷歉虚地欠欠腰。 “我们三妹妹也不差的。我老丈人病了这三四年都是靠三妹妹照顾着,”大姑爷道,“这村里谁家有个什么事情,也没有三妹妹不肯伸手的。” “是呢,三妹妹的心地也是我们姐妹当中最软的一个,且我三妹妹也是最喜欢小孩的。听说孙老爷有四个儿女?” 孙老爷应道:“是。最大的姑娘十五,二女儿十三,大儿子今年十一岁,最小的一个九岁。” “孙老爷是去年冬上没了太太的吧?孩子没了妈怪可怜的。”大姑娘嘆道,“孙老爷这偌大的家业没个内当家的也难支撑。只我三妹妹倒是远近闻名的当家人才,要依着我看,这可真是天作之合呢。” 一句话说得三姑娘飞红了脸。大姑娘那急于做媒的模样不禁惹得她有些暗暗生恼,却偏又不能表形于色,只得蹙起那柳叶般修长的眉,低头闷坐在一边。 大姑爷瞅瞅她嫣红的脸,不由也哈哈一笑。 “可是呢,我才刚也这么想来着。三妹妹若跟了孙老爷,必是没得苦头吃的。孙老爷若有了三妹妹,那家业也必是旺上加旺。” 此时,连孙老爷的脸色都有些尴尬了,他只捧着茶盅但笑不语。三姑娘也低了头一声不吭地逗弄着那只肥猫。整个寂静的庭院中,只听得大姑娘夫妇俩噪聒着。 过了一会儿,见两人都不接腔,大姑爷忽然道:“孙老爷,你可有什么要问我三妹妹的?” 孙老爷一愣,想了想,又摆出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客套笑脸,缓声道:“也没有什么,只是……” 他瞥了一眼三姑娘的男装,脸上挤出更为客气的笑容。 “只是看着三姑娘的衣裳……”他欲言又止地沖自己摇头笑笑,“许是我们小地方的人少见多怪,三姑娘这副打扮在乡下许没人说闲话,若是到了镇子里,只怕……” 大姑娘忙解释道:“平日里我妹妹并不这么打扮的,只是为了要下地去才偶尔这么着。我们乡下人,只图个干活利落,也没想那么多。”一边说着,一边沖三姑娘瞪起眼。 三姑娘也不搭腔,只垂着眼抚摸着肥猫的嵴背。 大姑爷也忙道:“是啊,我这几个小姨子可都是读过几年书的,这圣人的道理都懂一些,不是那不知礼的人。” “那可是我多虑了。”孙老爷欠身笑着,又解释道:“还请少东家和少奶奶不要介意,只因我最大的两个姑娘转眼也是要嫁人的年纪,我只怕一个行事不稳,会影响到她们的前途。” “这是自然,为人父母的嘛。”大姑爷客气地答道。 大姑娘不由微微蹙起眉。她抬眼看看三姑娘,又回眸与大姑爷对视一眼,心下暗暗嘆了一口气,知道此事竟是不成的了。 孙老爷又道:“原本,我是没打算继弦的。只我那两个小子还小,他们的妈妈走得又早,我只想着能找个疼爱他们的妈妈,其他的倒是可以不计较的……” 听闻此言,三姑娘忽然抬头道:“包括入赘吗?” 此言一出,另外三人同时一愣。 “什么?”他们异口同声问道。 “我问孙老爷可愿入赘我殷家。” 三姑娘抬着头,目光灼灼地望着那位孙老爷。那目光竟让孙老爷有些抬不起头来。 他垂下视线,整整衣裳的下摆,咳嗽一声道:“事先可没说要入赘呀。” 七宝赶回殷家大院时,孙老爷已经藉口家中有事先走了,大姑娘正在那里数落着三姑娘。 “你说说你,千叮咛万嘱咐,不叫你穿男装,非要穿着。看,让人笑话阿爹不会管姑娘了吧!还有,不是说好不再提入赘的话了吗?怎么又提出来?想是你看不中他,以这个作为理由推脱?就算你不愿意,也只背后告诉我就是,当着人的面这么说,人家会怎么想?人家只当我们是把他骗来的呢。” 说着,不禁又气起丈夫来。 “还有你也是,怎么竟找了这么个没肚量的?三妹妹穿男装怎么了?这也竟能影响到他两个女儿的前途?!就算三妹妹这事儿着急,也不能拿这种人来凑数啊。” 大姑爷正啃着小酒馆送来的鸡爪,见抱怨到自己的头上,不禁沖三姑娘做了一个鬼脸。 “你姐姐就这副德性,一不如意就拿别人撒气。我都快成你姐姐的气包了。明明是她说,不管什么样的,先拉来相看着再说,如今又怪起我来了。” 三姑娘想笑又不敢笑,只默默地替七宝装着饭菜,任由大姑娘在那里发泄着怒气。 大姑娘正抱怨着,听到门环响,回头见是七宝进来了,心头不由一动。她想起二姑娘的话来,便忙跑过去拉住七宝的手臂,将他拉进堂屋。 “大姐夫。”七宝沖王英喜打着招唿。 “七宝兄弟呀……”大姑娘的话音还未落,便听三姑娘“咦”了一声。 “我正打算给你送饭去呢,怎么就回来了。” 三姑娘放下手中的食盒,站起来迎上去,接过七宝手中的锄头。 七宝笑道:“原本我就打算回来吃的。上游又放了一次水,田里没什么好做的了。” 大姑爷用筷子指点着身边的空位置道:“正好,坐下一块吃吧。” 七宝也不推辞,答应着接过三姑娘递来的筷子和饭碗。 那大姑娘也不吃饭,只趴在桌子上,目光炯炯地瞅着七宝的脸。 七宝还没有表示,三姑娘先抗议道:“大姐姐这是要干什么?那么盯着七宝,还让不让他吃饭啦。” “你吃你的,我只跟七宝兄弟说说话。”大姑娘沖三姑娘挥挥手,又转向七宝。“七宝啊,也老大不小的了,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啦。来,给大姐姐说说,想要个什么样儿的。” 七宝不由一噎,抬眼看看三姑娘。 三姑娘恼怒地把筷子往下一放。 “大姐姐自己不吃饭,七宝还要吃呢。人家累了一上午都不许人家好好吃顿饭的!” “哟,人家。哪家呀?”大姑娘怪腔怪调地叫着,“七宝兄弟又不是外人。若是明儿……”她想起二妹妹的告诫,临时换了词。“就是明儿娶了亲,他也是我干弟弟。当姐姐的关心弟弟不成吗?你这丫头死犟性,自己的事不上心也罢了,兄弟的事也是这样。如今不仅我要替七宝长着眼,你也要,有好姑娘必不能放过的。” “那个,”七宝看看三姑娘,又看看大姑娘,“人……走了?” 大姑娘气乎乎地鼓起腮,“被这丫头吓跑了。她自己不愿意,竟拿倒插门来说事儿,把人家吓跑了。” 七宝看看大姑娘,不由暗嘆大姑娘的性子直,竟不知道三姑娘真是有心替殷老爷招个上门女婿的。他也不好点破,只憨笑道:“那必是个没缘的,有缘也不会被吓跑了。” “就是,这话才在理。”大姑爷给七宝倒上酒,“来,有日子没见你了。才刚听你说下午不下地了,我们爷们正好可以好好喝两杯。”说着,又替三姑娘倒上,“你大姐姐量浅,我知道三妹妹是个能喝的,也陪你姐夫和七宝兄弟喝点子。” 天近向晚时,大姑娘才骂骂咧咧地扶着喝醉的大姑爷坐上驴车走了。 七宝也有点喝高了。他将两张藤椅拖到老槐树下,躺在树下看着天际的火烧云。 “完了,明儿又是个大晴天。”三姑娘端着西瓜过来,瞥了一眼天际嘆道。 “这下雨是早晚的事,急不得。”七宝伸手拿过一片西瓜,另一只手拉着三姑娘,“你也忙了一天,坐下歇会儿。” 三姑娘依言坐在他身边的藤椅中,看看七宝被酒气染红的脸笑道:“说真格的,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七宝侧过头来,斜睨了她一眼。 “大姐姐笑了我半天,你竟还又来。” “这半天你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大姐姐竟白费了力气呢。”三姑娘也拿起一片西瓜。 “我早说过现在不提这事,你们竟是不信的。”七宝咬了一口西瓜,双眼不由迷濛起来。 看着七宝那被酒气晕染得水雾朦朦的眼眸,三姑娘微微一笑。 “大姐夫是好酒的,你的酒量又不行,还硬撑着跟他拼。” “我的酒量只比你差了一点而已,哪里就不行了。”七宝有些口齿不清地抗议道。 “且别打岔,你还没说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看着大姐姐的架式,只怕是发了宏愿,要让这世上再没了孤男寡女的。你最好是先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不然,天知道她会给你找个什么样的来。” 第8页 七宝只瞅着手上的西瓜,低头不语。 三姑娘笑道:“你是喜欢我大姐姐这样口直心快的呢?还是我五妹妹那样寡言少语的?” 七宝又咬了一口西瓜,喃喃道:“大姐姐太没有心机了,五妹妹又太闷,都不好。” “那二姐姐那样心思活络的呢?” “心眼儿太多,累。” “四妹妹呢?四妹妹心眼儿实。” “不如说是笨。” 三姑娘“噗”地一声笑了,“等明儿她们家来,我倒要把这话学给她们听,看她们怎么整治你。如此说来,天下女子倒没一个能入你的眼了。那英子呢?英子这样的你可喜欢?”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轻的打鼾。三姑娘回头一看,七宝竟然睡着了。她无奈地笑道:“酒量不行就别硬撑嘛。” 她拿下七宝手中的西瓜,却见他的下巴上还沾着一粒西瓜籽,便就着藤椅俯转身,伸手拨掉那粒瓜籽。 七宝呢喃着,向她的手转过头。那温热的唿吸喷在她的掌心中,竟像是被一根轻柔的羽毛给撩拨着一样,一道苏麻麻的感觉顺着手掌而上,颤巍巍地直达心头。 三姑娘忙收回手,脸上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 半晌,她定了定神,又转头偷窥着沉睡中的七宝。 小时候,她经常与七宝抵足而眠,直到成年后两人才渐渐有些生分。如今,她竟对自己兄弟一样的七宝产生出这种奇怪而又……奇妙的感觉…… 三姑娘心虚地从睫毛下偷窥着他。 她虽然一直知道七宝是好看的,却已经有多年没有认真看过他了。而且,她好象也从来没有机会仔细地看过哪个成年男子…… 三姑娘抬眼看看紧闭的大门,又看看七宝,悄悄扭转身体,重又俯在藤椅扶手上,就近打量起他的脸。 晚霞下,七宝那黝黑的肌肤因酒气而显着红润。两道粗而平直的眉下,浓密的睫毛乌黑而修长,线条刚毅的下巴上附着一层青青的胡茬。 三姑娘几乎从来没有注意过七宝竟然也有鬍子了。她不禁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七宝的下巴。 七宝的胡茬刺刺地刷过三姑娘的指尖,那道苏麻麻的感觉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她闪电般地收回手,正待坐直身体,七宝那双明亮的眼眸突然睁开了。 一时间,两双眼睛直直地对上。 五 夏日春梦 三姑娘飞快地坐正身体,低头假装整理衣摆避过七宝的眼眸。那脸上却不禁飞起一片红云。 七宝怔怔地望着三姑娘的侧影。在刚睁开眼的那一刻,看着三姑娘那黝黑的眼眸,他的心头竟是一阵微微地震盪。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是掉进了院子东角的那口井里。她的眼睛竟像那井一样的幽深,而且同样的水波潋潋。 “看你,怎么说着话竟睡着了?” 三姑娘不敢再看七宝,只装作收拾西瓜皮,低头转向另一边。那束在头顶的乌黑长髮也随着她的动作垂贴上白皙的脖颈。 这一白皙一乌黑的对比立刻吸引了七宝的目光。 已进了头伏,村子里的姑娘们都被太阳晒成蜂蜜一样的颜色,唯独三姑娘仍然白皙依旧。七宝早就发现,虽然三姑娘也时常在日头下干活,却似乎就是晒不黑的。 他不自觉地抬手握住三姑娘的发尾,指节轻轻擦过她的颈项。那细腻的触感竟似一道电流,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三姑娘的心头也是一机灵,脖颈上的汗毛几乎倒竖起来,那脸上也更红了。 看着那慢慢漫上脖颈的红晕,七宝喃喃地道:“三儿还是穿女装漂亮。” 三儿。殷老爷还在世时,就这么叫三姑娘的。这却是她第一次听七宝这么称唿自己。 这称唿似乎比父亲叫起来更显亲昵。 “胡扯呢。”三姑娘心慌意乱地抢过自己的长髮,将它理到一边不让七宝碰,“穿着裙子怎么下地、怎么採桑?”说着,却又忍不住回眸看了他一眼。 只见七宝眼眸氤氲,脸色惺忪,那线条明朗的嘴唇在渐暗的天色下微微泛着水光。她忙转过头来,心头又是一阵大乱。 “你真是醉了。”她喃喃地说着,端起瓜皮便要走开,却被七宝一把拉住衣角。 七宝撑起眼眸,那眼中却不是像她所想像的那样醉意醺醺,而是清亮得如同天际刚刚出来的星。 “你尽是问我。你呢?想要个什么样儿的?”他的声音因睡意和酒意而倍显低沉。 三姑娘眨眨眼,这才回想起刚才的话,不禁“噗”地一声笑了。 “以为你醉死了呢,原来还听着。想是根本没醉,要藉机不回答我的话吧。” 她挣脱他的手,将瓜皮扔进泔水桶。 此时七宝已经更加清醒了一些,他坐直身体,伸手抹了抹脸。 “今儿来的那人怎么样?” “唉,不提也罢。”三姑娘嘆着,走到井台边搓了一条毛巾,又走回七宝的身边,将毛巾递给他。“大姐姐估计得有一阵子懊恼呢。” 七宝感激地接过毛巾敷在脸上,重又倒回藤椅。那湿淋淋的毛巾立刻沾湿了他额头的几绺碎发。三姑娘忍不住伸手将它们拨开。有一瞬,七宝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这种事急不来的,大姐姐就是没有耐心。”毛巾下,七宝嗡声嗡气地应着。 三姑娘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廊下点起一盏灯,又拿起放着针线的簸箕走回来。 “她们是怕我又要守上三年,真变成老姑娘了。” “三年后,三儿也就二十六吧,怎么就成老姑娘了?”七宝拿下毛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三姑娘。 三姑娘忙低头避开,心下却暗暗嘀咕起来。先是不肯叫她“三姐姐”,现今连“三姑娘”都不肯叫了,只叫她“三儿”,真是越发没个尊重。 只是,虽这么想着,却不知为什么,那抗议的话就是说不出口去。 “呵,二十六。跟我差不多大的都已经是儿女满堂了,我还不是老姑娘?”三姑娘甩开思绪,自嘲地笑着,一边就着油灯和仍有些亮色的天光穿针引线。 “别人许会,你断不会的。”七宝肯定地答道。 三姑娘从簸箕里拿出一件七宝的褂子,用线比量着那撕破的布料长短,心不在焉地笑道:“现在就没人要了,到时候只怕更没人要了。” “别人不要我要。” 话一出口,七宝与三姑娘同时愣住了。 七宝不禁为自己的孟浪而红了脸,三姑娘也羞得低下头去。 “看看你,真是醉了,胡说什么呢。”三姑娘再不敢抬眼的。 “我……去给阿黄添点糙料。”七宝也仓皇地站起身,逃也似地奔向后院。 “呃……已经添过了……”望着七宝的背影,三姑娘喃喃地道。 她知道,那只是七宝一时的口误罢了,断当不得真的。只是,心头的一阵甜蜜却又不知是从何而来。 后院,七宝抚摸着三姑娘家那头大黄牛的嵴背,一边喃喃地骂着自己。 “蠢货,呆瓜,笨蛋。” 那是三姑娘呢。三姑娘一直都是他的姐姐……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叫她“姐姐”了,她却一直是七宝最敬重的人之一,也是他最亲近的人……如今竟然对她这么无礼堂突…… 七宝想着都觉得无地自容。这让他以后怎么再见三姑娘呢? 他正在那里自轻自贱,只听前院三姑娘大声道:“七宝,不用加了,我已经餵过了。你喝多了,早些去歇着吧。” 喝多了。可不是嘛,不然怎么会那么孟浪。 “哦。” 七宝应着,心头却像天边的云,无着无落地飘浮起来。 夏日的夜,喧闹而幽静。 三姑娘听着窗下纺织娘的叫声,以及远处池塘里青蛙的咕哝,怎么也睡不着。她翻了一个身,睁开一只眼,看看窗外的天。天是幽幽的蓝,疏朗的星一点两点的点缀在天际,就像她那抓不住的思绪。 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她第三百次对自己说着,并且闭上眼睛。 可是,刚闭上眼,七宝沉睡的面容便又浮出脑海,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别人不要我要。” 三姑娘不禁笑了起来。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跟阿爹吵架后她跑去跟七宝哭诉,说阿爹不疼她了时,七宝也这么说过。 “他不疼三姐姐我疼。” 那时七宝才六岁,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是什么时候,那个有一双漂亮大眼睛的男孩儿竟长大成人的?几乎还没有注意到,七宝竟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第9页 而且还长了鬍子。 三姑娘摸着指尖。那胡茬刷过手指的刺痒再次在脑海中重现,她忙将手指绻起,重又翻过身去。 “别人不要三姐姐,我要。” 朦胧中,七宝似乎就站在她的身后。那低沉的声音如同从井里发出来一样,在她的耳际嗡嗡作响。他垂下头,温热的鼻息直直地喷在她的脸上,手指也轻轻擦过她的脖颈。那结着老茧的粗糙指尖划过热烫的肌肤,竟像是被一道火焰灼过,留下一阵火辣辣的刺痒。 “别人不要,我要。” 他呢喃着,刺刺的胡茬在她的脖颈上来回磨蹭着…… 肥猫悠然地踱进三姑娘的房间。它看了一眼女主人,便轻巧地跳上床,伏在她的枕边。毛茸茸的尾巴轻轻圈着三姑娘的脖颈。 此时,仅两墙之隔,七宝也在睡梦中翻腾着。 他梦见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三姑娘站在绿油油的稻田里冲着他甜甜地笑。 他热,他很热。那太阳像是永远都不会下山一样地炙烤着他。 “看你,站在大毒日头底下做甚么?”三姑娘嗔怪着,向他走来。那款款摆动的腰肢在他心头激起一阵令人不安的冲动。 “渴吗?”她将一碗水端到他的嘴边,眼睛竟比太阳还要炙热。 “渴。”七宝忍不住呻吟着,伸头去够那碗水。 “等等,”三姑娘调皮地笑着,“我也渴了,我先喝。”说完,竟将那碗水全喝了。 “怎么办?我全喝了。”她眼中闪着戏嚯的光芒。 七宝舔舔干裂的唇,望着她因水的滋润而闪亮的唇,低吼一声扑了过去。 三姑娘的嘴唇竟比那甘泉还要冰凉甘甜。七宝下意识地咬着,舔着,吸吮着……然而,这却让他更热,更渴,让他感觉自己需要更多、更多…… 不知怎的,他们又来到老槐树下。那荫凉的树阴遮着他们,这却仍然止不住七宝的饥渴。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只知道他必须抱紧三姑娘。然而,三姑娘正穿着那身漂亮的白色衣裙,他不想弄脏她的衣服,便拨开她的衣衫。 三姑娘的肌肤白得几乎令他目盲。他的指尖盲目地探索着,嘴唇也急切地印上那白皙。她是那么的柔软,肌肤是那么的细滑,令他想要……令他想要…… “喔喔喔……” 隔壁殷家大院里,那只大公鸡趾高气扬的啼叫惊醒了七宝。 他勐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平躺在自家的床上,体内奔流着已然熟悉的欲望。他低下头看看被单下明显的隆起,不禁涨红了脸。 那是三姑娘,那是三姐姐!那是……不应该的…… “七宝,起床了吗?” 突然,三姑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七宝惊慌地坐起身,下意识地将被单盖紧一些。 “呃,起了。” 三姑娘推推门,却没有推得动,便笑道:“说谎,肯定还没起呢。我跟荷花约好去採桑叶,不能晚了。早饭给你送过来了,省得你再跑过去。我就放在门外啦,你快些拿进去吧。” 说着,三姑娘哼着小曲走开了。 七宝长舒一口气,仰面倒回床上。他掀开被子,又偷偷地看了看自己,脸上不禁泛起一层红光。 六 採桑灌田 三姑娘提着篮子转过路角,远远便看见荷花站在自家门前等着她。 荷花今年二十,是村里有名的俏姑娘。若不是因为家境贫寒,前几年积攒的钱都用来给她哥娶媳妇了,她也早该是嫁为人妻的。 荷花性情柔顺,与个性刚强的三姑娘正成对比。可能是因为相似的境遇,才使得这两个像镜子的两面一样截然不同的人相交甚厚。 走到近前,三姑娘不禁歪着头打量起荷花来。 只见她上身穿一件水红色半旧夏衫,下身配一条微微有些发白的葱心绿长裙,一条绣着精緻荷花的小围兜束在腰上,越发衬得她像她的名字一样水灵清秀。 “哟,你这是要去相亲呀,还是去採桑叶?”三姑娘打趣道。 “呸,三姐姐又打趣人。”荷花红了脸,伸手拧了三姑娘一把,眼睛却看着她的身后。“今儿七宝哥怎么没跟三姐姐一块出门?” “昨儿我大姐姐家来,他陪着我大姐夫多喝了几杯,这会子还有些醉呢。我想着让他多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就没有叫他。” 三姑娘向坐在门内的荷花妈和正忙着餵鸡的莲蓬嫂子打了一声招唿,便拉着荷花并肩向村口走去。 “听说……”荷花小心翼翼地看看三姑娘,试探道:“昨儿又来相亲的了?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三姑娘自嘲地笑笑,“只怕我是要做老姑娘了。” 虽这么说着,七宝那句不经意的话却又在耳边响起。三姑娘假意咳嗽一声,忙抬手遮住突然间有些发烧的面颊。 “怎么会?三姐姐这样的人物都做老姑娘,那我们……”荷花的脸蓦地一红,话也不再说下去了。 “对了,前儿听人说,你妈在给你找人家了?”三姑娘歪着头问道。 荷花的父亲去世时,家里欠下不少的债。这些年,荷花的哥哥莲蓬常在殷家帮工,直到去年才有能力租下殷家在村东的榨油坊,再加上荷花自己也在三姑娘的蚕房里做帮手,这日子总算是过得缓了些,现今便腾出手来置办她的婚事。 荷花红着脸别过头去不搭腔。三姑娘扭头看看她,不禁“噗哧”一笑。 “瞧瞧你那模样。你能问我,我倒问不得你了?害羞个什么呀。” 正说着,有乡邻挑着担子经过,两人忙撂开那个话题,向来人打了招唿,转而议论起今年的蚕子来。 出了村,眼前便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那正在灌浆的稻子像一个个头戴刺盔的小兵,在和煦的晨风中摇摆着身体。看着这长势正好的稻谷,三姑娘不禁喜上心头。 “这稻子的长势真是好。”她嘆道。 “都是七宝哥的功劳呢。春天时,若不是他提醒着大家及时施药,只怕我们也会像前头大王庄那样遭了病。”荷花道。 “可不是嘛。现今只盼着能下点子雨才好。”三姑娘接道,“这样七宝他们就不用那么辛苦,天天踩水了。” 荷花笑道:“快了,我妈正喊着肩膀子疼呢。” 三姑娘不禁瞥了荷花一眼,笑道:“我看是莲蓬哥给嫂子扯的那块头巾子让她肩膀疼的吧。也没个当妈的像你妈那样,看着儿子媳妇感情好,竟自个儿眼红的。” 荷花嘆了一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年轻守寡,吃了多少辛苦才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在她眼中,我哥永远是最好的,我嫂子自然是配不上。” 三姑娘看看她,坏笑道:“只怕你将来的女婿也一样儿,你妈也觉得是配不上你的。” 一句话逗得荷花又红了脸,“三姐姐你又胡扯!”说着,便追着三姑娘要打,却冷不防撞上从另一边陌上过来的英子。 英子正提着一篮子猪糙,见荷花撞了自己,便毫不客气地一推她。 “看着些。” 三姑娘不禁一拧眉,“荷花又不是有意的。这清大早荫的,说话不能好声气些?” 英子向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如今见自家堂姐竟向着外人说话不帮她,心下便更有着几分气。她冷笑道:“她撞了我,倒叫我对她好声气儿?这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说着,由鼻子里冷哼一声,提着竹篮子走了。 “这丫头……!” 三姑娘待要理论,却被荷花拉住衣袖。 “三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英子,她就那个脾气,跟她气不来的。” 望着英子渐渐走远的背影,三姑娘气狠狠地道:“这种性子,明儿就是嫁了人,到婆家也是个不招人疼的。” 她转头看着荷花。 “听说玉祥婶要把她说与七宝兄弟呢。把她给七宝,我头一个不同意。七宝那好性儿,怎么经得起她的折磨?” 不知为什么,荷花的脸似有些发红。 三姑娘看看荷花,快走两步,转头笑道:“若论起来,我宁愿把你给了七宝呢。”说着,咯咯笑着逃开。 待她回头看时,却见荷花并没有追她,而是满脸红晕地低头挽着篮子,竟似没有听到她的戏嚯一般。 望着荷花那羞涩的模样,又联想起先前她迎头便问七宝的情形,以及这一身不似田间劳作的装扮,三姑娘突然间明白了,原来荷花也是喜欢七宝的。 她不由一惊,只觉得心头竟像是被人塞了一团乱麻,满满的、闷闷的,还有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酸涩涩…… 第10页 英子进了家门,正迎上她阿爹送七宝出来。 “阿爹。” 英子口里虽然叫着“阿爹”,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却只瞅着七宝。 “英子妹妹打猪糙去啦。”七宝寒喧着。 “是呢。”英子笑弯起双眼,“昨儿我见着七宝哥给小栓子做的虾笼子,真是精緻,有空也给我做一个?” “这丫头,你七宝哥田里还忙不过来,倒替你做这小玩意儿。”英子爹嗔道。 “没事的,等我空了便给英子妹妹做。”七宝应承着,又转头对英子爹道,“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上午让大壮哥来帮我踩回水,下午我去你家田里帮你们。” “好。”英子爹点头应着。 见七宝要走,英子忙放下猪糙。 “七宝哥,在我家吃早饭吧。” “我吃过了。”七宝笑着挥挥手走了。 大叔公出来时,正见英子望着七宝的背影发着怔,便摇头嘆了一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女大不中留啊。” 到了中午,从来不愿意顶着日头的英子头一次抢着给下田的哥哥去送饭。大叔公和英子妈也不点破,只相互看了一眼,沖英子呵呵一笑,便由着她去了。 到得田头,却只见她三哥一人站在龙骨水车上踩着水,并不见七宝,英子心头不由地一阵失望。 大壮看着妹妹的神情,知道她的心思,便笑了起来。 “七宝家去吃午饭了,等吃完了才来呢。” 英子咬咬嘴唇,气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转眼又笑咪咪地巴上来。 “三哥,你也累了,这下午踩水的活,我替了你吧。” 大壮斜眼看着英子,怪怪地笑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醉翁之意不在酒……” 英子瞪起眼,将手中的瓦罐往大壮怀里一塞。 “好饭好菜还堵不住你的嘴?!” 大壮笑咪咪地抱过瓦罐,坐到田头,一边吃着一边告诫妹妹。 “虽说阿爹和爷爷都希望你能嫁给七宝,不过,不是哥说你,该收敛时还是要收敛一些。男人家都喜欢温柔的姑娘,你在七宝面前可不能像是在我们面前那么任性。别看七宝兄弟表面温和,骨子里可是硬着呢。你的性子又拗,别惹急了他,反不成好事了。” 英子手搭凉棚望着田头,听了大壮的话不禁红了脸,跺脚道:“哥哥这是说的什么混话?!什么不成好事?我跟七宝哥什么关系都没有!” “是是是,”大壮笑咪咪地收拾起碗筷,“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只是心疼哥哥我,要替我踩一下午的水车。只是,”他提着瓦罐直起腰,“你若半中间又喊累,哭着不肯踩,闹着要回家,我可不依的!” “知道啦。”英子见哥哥答应了,不禁大喜,直催着大壮快点子回家。 没多久,七宝果然来了。见田里只有英子,不禁诧异。 “怎么?你哥哥呢?” 英子笑道:“我爹有事找了他去,一会子就来。” “既这么着,怎么能叫你一个女孩子家做这田里的活计呢?你只在一边看着,我一个人踩吧。” 那英子哪里肯,七宝只得与她双双上了水车。一边踩,英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七宝闲聊着。 “七宝哥,你整日介都忙着三姐姐家的地,怎么还有空理自家的地呢?” 七宝笑道:“我才八亩地,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侍弄好了。三儿……姑娘家的地,我既租了,自然要好好的种,不然土地爷也会不高兴的。” 提到三姑娘,七宝不禁又想起那个梦来,便低下头去,偷偷地回味着梦中的情景。 英子看了七宝一眼,装作不在意地道:“那天玉祥婶找我妈聊天,说到你……” 她拿眼看看七宝,见他只低头踩着水,没有什么反应,便接着道:“说,有不少人家托她给你提亲呢,可是?” “嗯哪。”七宝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只看着脚下的踏板。 昨儿他虽然喝多了些,却还没有醉到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 他抬手摸摸下巴,下巴上似乎还有三姑娘手指的余温。 打小时候起,三姑娘就没有把七宝当外人,他甚至还记得她替他擦鼻涕的模样。只是……昨儿,当三姑娘的手指在他脸上游移时,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玉祥婶说,你说要等到能养家餬口时才订亲,是吗?” “嗯哪。”七宝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三姑娘像女孩子一样的红过脸,他也从来没有产生过那样的奇怪感觉。那感觉就像是谁在他的心里塞了一把火,只闷闷地烧灼着。 “七宝哥,你现名下已经有八亩地了,还不够养家的吗?” 七宝抬头望望眼前绿油油的稻田,抽回思绪,笑道:“要让一家子过得舒舒服服,怎么着也要种上二十亩地才行。现下我的地都是中低等的田,养活一人可以,要养上两三个人就有些勉强了。我总不能让人家跟着我一起受罪吧。” “二十亩!那得多久才能攒到啊。”英子不禁喃喃地道。 “也快。反正我年轻,若年景好,再过个五六年也就差不多了。” “五六年?!”英子心下暗暗焦急起来。若等他攒到二十亩地,只怕自己比三姑娘现在还要老了呢。 “四叔在的时候,明明要把那上等的地作价卖给你,你为什么不要?”她不禁抱怨起来。 七宝望着“哗哗”的流水笑道:“做人该有个规矩的,我不想占着谁的便宜。” “一个愿卖一个愿买,怎么就是谁占谁的便宜呢?七宝哥真是死心眼儿。再说,三姐姐也不缺这点子嫁妆。” 提到三姑娘的嫁妆,七宝心中微微一沉。他皱了一下眉,没有吱声。 英子又道:“听我妈说,昨儿又有人来相亲了,好象也没成。三姐姐都快成老大难了。其实三姐姐长得蛮好的,家境又好。玉祥婶说,三姐姐岁数大些也没什么的,只这性子太硬,才吓得人家不敢要她。” 七宝的眉皱得更紧了。 “都是四叔不好,把三姐姐当男孩儿养,弄得三姐姐也把自己当男人了。不肯穿女装也罢了,平日里说话竟都是一付生杀决断的模样,看着一点儿也不和人。” 七宝想起昨日三姑娘满脸红晕的娇俏模样,那心头的闷火竟突然间窜出一串火苗,脚下不由缓了一拍。 英子只当他是同意了自己的看法,便又道:“玉祥婶说,女孩儿家最重要的还是性子好。若性子好,就算家境不如人的,也有人要。若性子像三姐姐那样,处处都要强出头的,只怕凭着家里有再多的钱粮,也没人肯受那份挟制去。” 七宝的脸勐地一沉。只英子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 “要叫我说,我若到了三姐姐这岁数还嫁不掉,宁愿做姑子去也不要让人看笑话的。” 七宝不由停了脚,回头正色望着英子。 “三姑娘好歹是你姐姐,你不该这么说她的。” 英子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七宝难得地板着一张脸,心下不由一慌,忙道:“这又不是我一人说的,村上人都这么说。” “别人胡嚼,你也跟着胡嚼?她好歹是你本家姐姐,你不说维护着她,倒也跟着一起作贱!”七宝气得双眉倒竖,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瞪得熘圆。 英子不禁涨红了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七宝动气,心下又更慌了几分。想起早间三姑娘为了荷花不肯维护她,便挣扎着辩解道:“她也没有维护我呀。” “我知道三姑娘是最公正的,你若吃了亏,她必会维护你。只你在背后说她的闲话就是你的不是了。” “在背后说三姐姐闲话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我就说不得?”英子不禁有些恼羞成怒。 “若他们敢当着我面说,我必一个耳括子打过去。三姑娘人很好,平日里谁家有事她不帮衬着?那背后嚼舌头的都是些黑心忘义的,你不跟好的学,倒学他们?!” 英子家只她一个女孩儿,平日里便十分的娇惯,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说过?那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起来。 “都说你跟三姐姐好,我原还不信,现下真信了。你只当三姐姐是个宝,什么都好,你怎么不娶了她?” 说着,她愤愤地跳下水车,气乎乎地跑开。 “你怎么不娶了她?” 这句话竟像是一壶水倒进了热油锅,七宝脑中“嗡”的一声鸣响,那原本闷闷烧着的火焰竟似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熊熊地燃烧起来。 第11页 七 欲说还休 晚间,三姑娘从蚕房出来,到厨房做上晚饭,又想起晒在后院的衣裳还没有收,便来到后院。 去年的一场暴雨沖塌了赵家与殷家后院相隔的墙。三姑娘正嫌每次帮七宝家的菜地浇水都要绕个大圈,便不让重修,只在原地建起一道篱笆,并在中间留了一扇门,方便她进出。 她一边摺叠着七宝的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推开那扇篱笆门,来到七宝家的后门。 中午时,她听七宝说要帮大叔公家踩水,估计着这会子应该还没有回来。 和往常一样,七宝家的后门没有栓,三姑娘顺手推开房门,谁知迎面却只见英子如依人小鸟般挂在七宝的臂间,七宝则低头望着她。两人的面孔几乎贴在了一起。 那英子原已愤愤地跑开,刚跑到田头便又想起哥哥的告诫,不禁后悔不叠,只得又跑回去向七宝服软。 只是七宝果真如她哥哥所说,平日里那么和气的一个人,如今竟似铁面包公般的不徇一丝情面。凭她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那紧绷的面色就是不见一丝和缓。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大壮来接了她的班。英子没法子,又不甘心,只得在他们身边磨蹭着,直到两人收了工,也没再找到机会向七宝道歉。 英子家住在七宝家的前头,见七宝拐进家门,英子便乘哥哥一个错眼,甩开大壮,随着七宝进了他家的门。 她见四下无人,便使出平日里对付家里父兄的缠功,抱住七宝的手臂,像孩子似地撒起娇来。 “下次再不犯了,只原谅我吧。”英子挂在七宝的手臂间,半仰着头,软软地央求着。 七宝被她缠不过,只得无奈地低头望着她。 “你也不是小,这么大的人,轻重好歹总要识得。且不说三姑娘是你姐姐,就算……” 两人正说着,只听后门“吱呀”一响,才刚提到的人竟出现在后门口。 三姑娘惊讶地望着七宝与英子亲密的姿态,不禁“呀”地脱口惊唿一声,本能地转过身去,涨红了脸。 英子和七宝这才注意到两人贴近的身体,不由也红了脸,飞快地分开。 “呃,那个,”三姑娘偷眼看着两人已经分开了,便窘迫地转过身,将手中的衣服往条案上一放,“那个,衣裳已经干了。”一边说着,一边低头飞步逃出赵家大门。 七宝愣愣地望着三姑娘的背影,一时间,竟有种似急火攻心般的暴躁。他只恨不能一把抓住她,向她解释些什么。 只是……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英子也愣愣地望着三姑娘的背影。她的心思却比七宝明朗得多,最多只是有些羞窘而已。她思忖着,被三姐姐看到这一幕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便偷眼打量着七宝。却只见不仅他那刚刚松开的眉头又牢牢地锁起,竟连嘴唇也抿了起来,两眼更是闪着一股恼怒的火光。 是刚才的气没平,还是恼三姐姐撞见这暧昧的一幕? 英子才待要开口,却见三姑娘又转回来了。 “呃,那个,”三姑娘的脸更加红了。她手足无措地望着地面,就是不敢抬眼看向七宝和英子。“呃,我家大门栓着,我……得从后院过去。”她胡乱地指指开着的后门,又飞快地奔了出去。 七宝的眼睛竟似粘在了三姑娘的身上,此刻又随着她的身影飞出后院。 英子不禁噘起嘴,叫了一声:“七宝哥。” 七宝连头也没回,只推着她的肩道:“天不早了,你快回吧。”便追出后门。 英子待也要追去,却见她的哥哥找来,便嘟着嘴,满心不愿地随了她哥哥家去。 那边,三姑娘一头钻进厨房,正看到灶上的饭好了,便忙碌起来。 虽然手头忙碌着,英子与七宝相拥的场景却仍然死死地纠缠在三姑娘的眼前。那团从早晨起便一直堵在心头的乱麻竟似又扩大了许多倍,直堵得她胸口发闷,手脚无力。 她拿过瓦罐,机械地将煮好的粥一勺勺舀进瓦罐。 三姑娘向来不大喜欢英子,但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对她深恶痛绝。 不可否认,英子与七宝站在一处,确实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只偏偏这一对竟要在她的眼前亲热…… 一时间,三姑娘的心里像是倒了十八坛陈年老醋,直酸得她牙根发紧。 她狠狠地舀着粥,一边咬起牙关。她知道自己是在吃醋。只是,她却不认为这醋与男女之情有关。这醋就像荷花妈看不得莲蓬哥对莲蓬嫂子好一样,是一种娘亲的心态。对于她来说,别说是牙尖嘴利的英子,只那温柔可人的荷花也都是配不上七宝的。 ……只是,她到底并不是七宝的娘…… “三儿。”七宝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 三姑娘手指一抖,铁勺险些脱手。她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冲着瓦罐笑道:“快好了,你先去把桌子摆好,我这就把饭菜端出去。” 不管怎么说,那该是七宝的选择。她毕竟不是七宝的娘。她沖自己嘀咕着。 七宝并没有依她的话退出厨房,而是走到她的身旁,看着她忙碌。 三姑娘用眼角瞥着他,只觉得一阵全身不自在。 “你……站在这里做甚么?厨房里怪热的。且这里没有要你帮忙的……” “才刚……”七宝的手突然横伸出来,放在她捲起衣袖的手臂上。 三姑娘吃了一惊,不禁止住忙碌,愣愣地看着手臂上的手。 小时候,她常常拉着七宝的手,带着他四处玩耍。那时候,七宝的手圆滚滚的,手背上还有着几点梅花坑,看着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事实上,她也常常咬着七宝的手来玩的。后来,两人渐渐大了,七宝的手也跟着长大了。它们渐渐地少了儿时的丰腴,变得越发的修长而健壮。如今,在这昏暗的厨房里,那只握着她的手显得又粗又壮,黑黑的手背衬着她白皙的肌肤,竟有着一种别样的动人。 三姑娘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七宝则下意识地握紧。那紧握的手掌里,粗粗的老茧压在三姑娘的肌肤上,竟像火炭般的灼人。 只一会儿,灼人的便不仅仅是七宝的手,竟连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浓浓的烟味。 “火。” 三姑娘惊叫着,一脚踢开烧到灶膛外的柴。七宝也敏捷地上前一步踩灭火焰。望着一地的狼籍,三姑娘不禁偷偷瞥着七宝。 七宝也抬起头,“其实……” 昏暗的厨房里,他的眼眸竟比脚下的黑炭还要黝黑。三姑娘心头又是一阵乱跳,忙不叠地转过身,端起瓦罐。 “吃饭了。你快去摆桌子吧。就放在树底下,屋子里头热,外头凉快些。” 七宝看看瓦罐,又看看满脸红晕的三姑娘,眨眨眼,问:“你这是要给谁送饭去?” 三姑娘一愣,低头望着手中的瓦罐,不禁涨红了脸。 七宝则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竟似一阵清风,吹走了三姑娘心头的烦乱。她讪笑着将粥重新倒回锅中,七宝也笑着转身离开厨房,依着她的话去摆桌子。 只一会儿,树下的小桌上便放满了食物。几碟小菜、一盘馒头,以及两碗清粥。 “来吧,别忙了。”七宝拿起馒头咬了一口,招唿着三姑娘。 “你先吃,这就来。”三姑娘在厨房里磨蹭着,直到感觉脸上不再发烧,这才拿着两只咸鸭蛋走出厨房。 “看看,这鸭蛋腌得怎么样了,可好了没?”她熟练地剥开一只鸭蛋,往七宝碗里递去。 七宝伸出手,竟连她的手带鸭蛋一起握在手心里。 “三儿,其实……” 三姑娘心中又是“突”地一跳。她忙闪烁着眼神干笑道:“现今你越发的没规矩了,竟连三姑娘也不肯叫,只叫‘三儿’。这也是你叫得的?” 说着,便不着痕迹地挣扎着想要拿回手。 七宝只不答应,死死地握住她的手,一双黑黝黝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她。 “我怎么就叫不得?咱俩谁跟谁?还计较这些个虚礼。” “你……”三姑娘又挣扎了一下,见实在挣不脱,便嘆了一口气,道:“你只抓着我做甚么?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七宝望着她,心头竟是一片混乱,似有万千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他也嘆了一声,道:“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三姑娘的脸上不禁飞起一片红云。 “我可什么都没看到。” 她否认着抽回手,将鸭蛋放在七宝的碗里。 七宝皱皱眉头,重复道:“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只是英子说了不该说的话,特意来向我赔不是的。” 第12页 三姑娘心下又一跳,觉着他实在没必要向自己解释这些,便道:“这……只要你喜欢就好……”见七宝要开口,她拦住他的话头,又道:“其实英子也不错的,只除了口直心快些。” 七宝皱起眉,“三儿……” “是你要过日子,好与不好的,别人都只是说白话罢了。只要你喜欢,没什么不可以的。”三姑娘一边往他碗里布着菜,一边继续道,“其实,心直也有心直的好,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原觉着吧,她多少有些娇气。她家三个哥哥,就她一个姑娘,从小儿就娇惯着。今儿看着她竟肯向你服软,也许真应了四妹妹的话,以后必不会欺负你的。” 七宝只看着手中的馒头,胸中竟积起一股吃饱了般的胀闷。 “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跟英子没什么的。” “知道。你现今还不想成家。”三姑娘哄孩子般地笑道:“只是,今儿我才算明白,为什么荷花她妈不喜欢莲蓬嫂子。我看着英子也像荷花妈看着莲蓬嫂子一样,总觉得她配不上你的。” 七宝看着三姑娘,胸中的郁闷突然间转化为哭笑不得。 “你可不是我妈。” “只这感觉上差不多。好歹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三姑娘将自己的鸭蛋黄挑出来,夹给七宝。 七宝拉长着脸瞪了她一眼,“怎么不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只比我大两岁而已。”他将自己的鸭蛋黄夹出来,放到她的碗里。 “哪怕是大两天呢。总之我比你大,这你可否认不了。”三姑娘得意地笑着。 七宝闷了半天,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道:“反正我不会娶英子的。” 三姑娘诧异地扬起眉,才要问为什么,门上响起扣门声。 “谁会赶在这个时候来串门?”三姑娘嘀咕着放下筷子,站起身去应门。 今儿三姑娘穿着一套蓝色的男装,那腰间束起的白色孝带更突显出她纤细的腰肢以及修长的双腿。不知怎的,七宝突然又想起那个梦来,脸上不禁暗暗涌起一阵cháo红。 才刚他急着给三姑娘解释,也没怎么想便抓住她的手。现下回想起来,心头竟“嘭嘭”一阵乱跳。 自从三姑娘满了十四岁后,他便再没有握过她的手。只她的手却仍然如记忆中那样绵软…… 他放下筷子,将突然汗湿的手心在裤子上擦了擦。 没一会儿,三姑娘拿了一封信转回来。 “我五妹妹托人给我带了一封信,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她一边沖七宝嘀咕着,一边拆开手中的信封。只是,看着看着,她的脸竟红了。 七宝猜,十有八九又是为了她的婚事,心下微微一沉。 “什么事?”他问。 “也没……”三姑娘将信放在一边,端起碗。 七宝只不信,一把抢过信来。 三姑娘忙站起来想要抢回,却抵不过七宝的长手长脚,只得放弃,低着头闷闷地吃粥。 七宝打开信,只见五姑娘在信中说,五姑爷明儿将与一个同窗好友途经八宝村,会顺道来给父亲上一柱香。 七宝偏着头,疑惑地看着三姑娘。没有人会因为路过一下而正经八百地写封信来通知的。这肯定是五姑娘以此为藉口,带人来给三姑娘相看。 “这明摆着是一次变相的相亲嘛。” 七宝将信还给三姑娘,而三姑娘那嫣红的脖颈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望着三姑娘那羞窘的模样,七宝不禁皱起眉。 既是姚举人的同窗,必是个读书人。而三姑娘这样的性子肯定不能见容于古板的读书人,五姑爷也必不会带这样的人来。若来人是个跟五姑爷一样开明的,那也或许真能成就一段好事…… 他垂眼看看三姑娘,心中竟不安起来。 七宝沉思一会,道:“明儿我不下地了,只在家陪你一起等着。” 三姑娘不禁挑起眉,“有这个必要吗?” “有。”七宝阴郁地看了她一眼,端起饭碗。 八 第二次相亲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七宝便下了田。直到各家房顶上飘出炊烟,这才回来。 推开三姑娘家的大门,只见廊下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三姑娘正在井台边打着水。 七宝沖三姑娘一笑,走到桌边勾头看了看,道:“煎饼子!有日子没做了。”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哎,”三姑娘赶上来,“啪”地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洗手去。” 七宝回头看看井台边打好的水,摸摸手背,憨笑着走过去。 他一边洗脸洗手,一边道:“才刚我顺道去了大叔公家,大壮哥他们答应帮我照看着田里。” 三姑娘白了他一眼,低声嘀咕道:“根本没这必要的,还怕我被人拐了不成。” 七宝手中微微一顿,抬头瞅了三姑娘一眼。他心里是存着这么个念头的,只不好跟三姑娘明说罢了。 “那你今儿不白耽误了?他们从城里头来,就算是卯时出发,也得巳时才到。”三姑娘布好碗筷,坐在那里望着七宝。 “怎么会白耽误呢?那些犁头、镰刀什么的,也有很久没有收拾了。本想等着下雨时再收拾,现下既然有空,就顺手做了。” 七宝擦完脸,来到廊下。那初升的朝阳映在他的背后,竟似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左耳下的金环也随着他的行动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芒。这光芒衬着那黝黑的肌肤,更显出他五官俊朗,身材挺拔。 三姑娘心头突然滑过一阵悸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沉甸甸地往下坠去。 “另外,堂屋里那把太师椅也老是吱吱嘎嘎地响,总想修,也老没个时间,正好趁着这个功夫收拾一下。若还有空,我还打算把后院的牛栏、猪圈再理一理,正好给田里积点子肥。” 七宝低头看看三姑娘,见她身上穿着一套青灰色的男装,便微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提醒她换女装,又问道:“你今儿打算做甚么?只在家等着?” “哪能呢。等一下我要跟荷花去採桑叶,这蚕子眼见就要入眠……” “这是四眠了吧?” “是,等侍候好了这些小祖宗,我约了荷花一起来打糙把子,虽说还有七八天蚕子们才要上山了,早些预备下总是好的。这是我第一次试着养夏蚕,虽说有春蚕的经验,到底心里没个底。且他们都说夏蚕容易得病,我却一次也没碰上,这倒让我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才好。” 七宝笑道:“这不好吗?你还想蚕子得病怎么的?再说,你也是老养手了,有什么问题能难住你?明儿只等着丰收就是。” 三姑娘也笑道:“我只望我养蚕子的本领能有你侍弄田的一半就成了。我想,回头得给蚕花娘娘上柱香,好歹求个心安。” 正说着,荷花敲门进来了。 “可好了?”荷花没料到会看到七宝,那俏脸上顿时蒙了一层红晕。 “荷花妹妹可吃了?”七宝客气地礼让着。 “吃了。”荷花慌慌地应着,只站在门口,不好意思进去。 三姑娘看在眼中,心下也不乐意让她进来,便放下碗。 “这碗且放着,我采完叶子回来收。你且忙你的。”说着,挽过竹篮,搀着荷花走了。 走出几步远后,荷花这才缓过神来。 “七宝哥今儿怎么没下地?”她问。 三姑娘噎了噎,她不想告诉荷花相亲的事,便道:“理他呢,许是他今儿想歇歇。我看有些蚕子已经不动了,只怕今明两天就要入眠,你说,这叶子要不要少採些?” 侍弄完蚕子,又给蚕花娘娘上了香,三姑娘回房换了那套白衣白裙出来。 七宝正低头磨着犁头,勐一见三姑娘娉娉婷婷地走出房门,一时间竟失了神。 见七宝愣愣地望着她,三姑娘不禁不好意思起来。 “做甚什么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人?” “三儿真好看。” 七宝不自禁地夸着,却惹得三姑娘羞红了脸。 “就你嘴贫。”她啐道,“你只是平日里见我穿男装惯了,勐一见我穿女装希奇罢了。比起荷花来,我可差远了。”说着,将一条蓝色围裙系在腰间。 七宝也有些脸红心跳的,他忙岔开话。 “荷花呢?你不是说要跟她一起打糙把的吗?” 三姑娘看了七宝一眼。原本她是计划着跟荷花一起打糙把的。只是,一想到荷花对七宝的意思,心底又泛起酸来,便不想让荷花有机会跟七宝在一处。 第13页 “人家也有人家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三姑娘低头整理着廊下的稻糙,避而不看七宝的眼睛。 七宝原就只想与三姑娘两人在一处说说话,也不想有第三人在场的,听着这消息更是高兴起来。 于是,两人一个在井边,一个在廊下,边做着手里的活,边拉着家常。不一会儿,太阳便当了空。 七宝磨好了镰刀、犁头,又将堂屋里的太师椅搬出来,放在廊下。三姑娘见他满头的汗,便扯下自己的汗巾子帮他擦着。 七宝低着头,任由三姑娘擦着他的额,眼睛却一不留神熘到她那嫣红的嘴唇上。 三姑娘的唇像一只饱满的红菱角,看着让人陡生邪念…… 七宝心中突地一跳,忙直起腰,躲开三姑娘的手,只那两只耳朵却莫名的红了起来。 三姑娘笑道:“真是人大了,替你擦汗还带害羞的。小时候我还帮你擦过更埋汰的东西呢。” 七宝瞪了她一眼,装出兇狠的模样低头俯视着她。 “也只有你老是把我当作孩子,如今我可大了。” “是,如今你大了。” 三姑娘笑着收回手。一抬头,只见七宝正勾头望着她,那低俯的姿势却像是要将她包裹在胸前一般。 她的脸蓦然一红,慌乱躲闪的眼睛正巧撞进七宝那黑曜曜的眼眸。在那清澈的眼眸里,生生地倒映着她的模样…… 她忙转身,用汗巾子擦着自己的脸,喃喃地抱怨着:“这天也太闷了,几时才能下雨啊。” 擦过脸颊的那一块正湿湿的,上面全是七宝的汗。 三姑娘一愣,心中那块沉沉坠着的东西竟突然间又悬浮起来。 “只怕快了。” 七宝应着,转身去修理那只老太师椅。只是,那突跳的心却久久不肯回復平静。 俗话说:热在三伏。虽然才头伏,那太阳却已经是让人受不了的热辣。老槐树上,知了也在拼命的叫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洩掉内心骚动着的燥热不安。 廊下,七宝与三姑娘各自陷入各自的心思,默默地做着手中的活。一时间,大院里只有那知了的鸣叫声让人更觉着天气闷热、心情浮躁。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车马的声音,原来是五姑爷来了。 三姑娘忙解开腰间的围裙,开门迎了出去。 七宝也将廊下收拾了一下,洗洗手迎过去。 刚走到门口,便见五姑爷姚举人领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进来。 “哟,七宝也在啊。”姚猗沖七宝打着招唿。 “是呢。”七宝答应着退后一步,偷眼打量着那个跟在姚举人身后的人。 那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书生,一件簇新的月白色长衫罩着他细长的身形,再配上那白净的面皮、清秀的五官,更显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七宝心中顿感轻松。他想,三姑娘必不会看中这样的。 他抬头看看三姑娘,却意外地发现她半低着头,脸颊竟是红红的,那手指还下意识地缠绕着腰间的束带。 她竟是一副少见的女孩儿家的羞态! 七宝心中立马一沉。 “两位请屋里坐。”他反客为主,沖姚猗笑道。 姚猗素来知道七宝与殷家的关系,故而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便与那位白秀才相让着,走进堂屋。 给殷老爷上完香,姚猗又回到廊下,笑道:“这天该是要下雨了吧,也太闷了些。屋子里头更闷,我们且在廊下坐着说说话,好歹有些穿堂风。” 三姑娘刚要开口回应,便听七宝接道:“如此甚好,你们坐,我沏茶去。” “哎,”三姑娘拦住他,“你粗手粗脚的,哪会这个。你且陪着客人说说话,我来吧。” 此话正中七宝的下怀,他也不客气,将倒翻过来的太师椅重新扶正,一屁股坐下,抬眼望着那个书生。 “先生是城里的教书先生?” 那白秀才还没开口,脸先红了。 “敝姓白,在梅岭书苑教书。” 姚猗知道七宝向来是个稳重的人,今儿竟一反常态喧宾夺主,不由想起临行前,五姑娘说的那些话。 五姑娘曾经把二姑娘说的话向他学了一遍,如今看着七宝的神情,似乎还真有那么一回子事。 他不禁好奇地观察起来。 三姑娘提着茶壶出来,对姚举人笑道:“这是刚炒的大麦茶,解暑的。五妹妹在家时最爱喝这个。等一下我包一包,你给五妹妹带去。另外还有刚腌好的咸鸭蛋,也带些去吧。” 姚猗一听,顿时大喜。 “五儿这些日子胃口不好,我正想着要用什么给她调调胃口呢。” 他见三姑娘忙着端茶倒水,便又道:“三儿快别忙了,坐下说会子话。” 按理说,姚猗该叫三姑娘姐姐的,但他的年龄又比三姑娘大,便只随着岳父叫她三儿。只七宝在一边听了却突然不开心起来,竟像是姚猗在不经意间踩倒了他刚种下的珍贵秧苗一般。 三姑娘笑笑,给众人倒上茶水后,便依着姚猗的话坐在七宝的旁边。 姚猗道:“白兄与我是多年同窗,那年若不是因有孝在身而误了秋闱,也早该中举的。今年正逢乡试,我看白兄必能及第登科。” “哪里哪里。”那位白先生谦逊着。 七宝突然道:“白先生平日里只教书吗?可有别的营生?” 白先生腼腆地红了脸,几乎是惊慌地望着姚猗。 姚猗忙放下手中的茶盅笑道:“白兄家还有一个庄子。” 七宝问:“平日里也是自己料理吗?” 白先生皱起清秀的眉,“在下是读书人,岂能料理那些俗务?” 七宝不禁与三姑娘对视一眼。他又问:“那你家庄子是谁帮你管着?” “自然有管家管着的。”白先生轻声说着,又向姚猗转过头。“这位是……” “我是三姐姐的干弟弟。我干爹刚刚去世,临终前曾让我多关照着三姐姐。”七宝目光炯炯地瞪着那位白先生,直看得他向椅子里缩去。“这么说,白先生只会教书喽?” 姚猗咳嗽一声,心下暗暗佩服二姑娘的见解。他笑道:“七宝,我知道你一向不同意这么一句话,不过人人都在说的。” “什么话?”七宝回问道。 “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七宝拧起眉,“我只知道‘民以食为天’,若没了我们种田人,光剩下你们读书人,谁种粮?谁织布?” 三姑娘惊奇地望着七宝。她从来没有见过七宝如此咄咄逼人的。 “七宝,你今儿怎么了?中暑了吗?” 七宝这才勐然醒悟到自己的出格,不禁涨红了脸,垂下头去不再吱声。 姚猗看看七宝,又看看三姑娘,再回头看看白秀才,不禁沖自己摇摇头。三姑娘的这趟差事倒真是有点意思,只是有些对不起朋友。 九 躁动的蚕房 果如三姑娘所料,第二天一早,她们便发现蚕子们进了四眠。三姑娘、荷花、以及在蚕房里帮手的婶子姑娘们不禁一阵兴奋。众人像是怕惊动了入眠的蚕宝宝们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出蚕房,然后全都聚在三姑娘家的院子里唧唧喳喳地聊开了。 三姑娘看了看,突然发现村尾的赵寡妇今儿竟没有来。 “玉福婶呢?今儿怎么没见着她?” “怕是她家老大的病又重了吧。要我说,她家也够倒霉的,前两年她男人病了,把家里亏空得够呛,现今好容易大柱子快成人了,眼见就要熬出儿女荒去,偏又病了。你们说,若是大柱子有个好歹,那可不真是寡妇死儿子,没指望了嘛。” “呸呸呸,”另一个婶子沖先前的那个啐道,“清大早荫的,好话不会说两句。他们家不是还有栓子嘛。” “那栓子才五六岁,人魂还没长全呢,能顶个屁事。要叫我说,这都是玉祥老婆心不好。那玉祥也是个没嵴梁骨的软蛋,只被他老婆拿捏着。现今玉福家的事竟是一点子也指望不上他这个做兄弟的。唉,怪可怜见的。” 三姑娘听着众人议论,心下暗暗拿了主意。待众人散了后,她便背着一个篓筐向村尾走去。 绕到村尾,快到玉福婶家时,只见她家小儿子栓子正坐在河堤边,专注地盯着河水。 “栓子。”三姑娘叫道。 “三姐姐。”栓子跳起来,礼貌地叫着她。 每次看到栓子,三姑娘便会想起这个年龄的七宝来。他们是同族兄弟,相貌上本就有着几分相似,只那因生活过早的歷练而显得刚毅倔强的表情是最像的。这也是最让三姑娘心疼的。 第14页 “你哥的病怎样了?”三姑娘问。 “好是好些了,只先生说还要再吃三剂子的药,可我家……”栓子低头踢踢脚下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繫着一只沉在水中的虾笼子。“那个先生不爱吃虾的,不肯拿这个换药。” 三姑娘心头不禁一酸,她揉揉栓子的寿桃头,笑道:“我倒正想熬点子虾酱吃呢。我拿我家的老母鸡跟你换可好?” 栓子两眼一亮,想了想,却又是一沉。“我打的虾没那么多。” “没关系,明儿你打到再补我也一样。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下午你来拿鸡。”三姑娘沖他挥挥手,背着篓筐向他家走去。 到了院子前,远远便见赵寡妇正蒙着脸坐在屋檐下,似乎是在那里哭着。 三姑娘只装作没看到,老远便笑道:“玉福婶子,蚕子们都入眠了呢。” 赵寡妇连忙用围裙擦擦眼,强笑着迎上去。 “三姑娘,真不是好意思。昨儿柱子咳了一宿,今儿一大早急着去请先生,没来得及告诉三姑娘一声。” “婶子这么客气做甚么,也太见外了。倒是柱子兄弟的病,先生怎么说?” 赵寡妇望望三姑娘,想着往日里常常向她家借东借西的,现今却一样也没能还上,此刻再没脸说出借钱的话,最终只长嘆一声道:“先生说,只不大要紧了,却还是要好生将养着。” “既这么着,婶子尽可以放宽了心,到底柱子兄弟还年轻,不妨的。”说着,三姑娘从篓筐里拿出一簸箕的鸭蛋。 “这是我用婶子教的法子腌的咸鸭蛋,果然比我以前弄的好,那黄子都肯出油的。今儿带了些来,婶子让柱子兄弟尝尝,可有你做的好。” 她又从篓筐里拿出一匹细洋布,放在鸭蛋上。 “这是年前我大姐姐给的细洋布。我们乡下人,用这精细的东西简直是白糟蹋了,且我又在孝中,更用不到的。不如婶子行行好,替我想个去处,哪怕给柱子兄弟换药去也是好的,只省得我白收着霉坏了。” 那赵寡妇见她不仅送了这些东西,竟还难为地想出那么多的场面话来替她遮掩,眼圈不禁又红了。 “这……这可叫我说什么好呢。”她抹着泪,喃喃地道。 三姑娘最见不得人伤心落泪的,鼻尖也跟着一酸,忙笑道:“婶子可别这么说,只收下就是替我解决大问题了。再说,这都是些家里有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怕婶子嫌弃呢。”说着,起身招唿屋里躺着的柱子好好养病,便转身走了。 赵寡妇挽留着,将三姑娘送出门。一回头,只见三姑娘的篓筐子还放在地上,便忙提了要追出去。只手中一沉,她低头一看,见里面还放着十来斤的米和面。 现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赵寡妇正愁着下一顿的米粮在哪里,谁知三姑娘就给送了来。 “好人呢。”赵寡妇嘀咕着,那眼泪不禁又“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三姑娘一边想着玉福家的处境,一边在庄子里细长的小径上走着。刚转过屋角,便听前方有人在吵架。走近一瞧,竟是玉祥叔的老婆又在骂她婆婆了。 三姑娘本就是个禀性直慡的,最看不得这等子不平事。再加上又是刚从玉福婶子家里出来,心里正为她报着不平,现下便更是气愤。 她分开众人,一把将快要杵到赵老太太脸前的玉祥婶推开。 “有话不能好好说嘛,她好歹是你婆婆。” 那玉祥老婆正在那里发着飙,勐见三姑娘插进来,不禁想起她往日里向玉福家送东西,简直就是当着全村的人在寒碜她,那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哟,哪个旮旯跑出来的蹄子,就多你这一口?我们家的家务事,要你来插一槓子!” “天下人管天下事,路不平自然有人铲。”三姑娘扶了赵老太太坐下,回身瞪着玉祥老婆。“没见过哪家做媳妇的这么恶,刻薄着自家嫂子侄儿不说,还整天介打骂着公婆的。还有良心没有?” 一句话正戳到玉祥老婆的痛处,她跳着脚骂道:“狗拿耗子,你管得倒宽。且不说你姓殷,我姓赵,你殷家人管不了我赵家的事儿,只看你是个至今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没个资格在这里指教我。” “你……”三姑娘被骂得一噎,只跺脚指着她,竟回不出话来。 玉祥老婆拿眼斜睨着三姑娘,冷笑道:“我知道三姑娘的心思,不就想着我们家七宝侄儿嘛,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配的!看看你这不男不女的模样,就是家里有再多的钱财也勾不上我七宝侄儿的。想管我,等明儿真嫁了七宝,成了我赵家媳妇再说吧!只怕今生你也只是妄想罢了!” 这番话直骂得三姑娘羞愤难当,一张小脸变得煞白。旁观的众人见玉祥婶说话太可恶,三姑娘吵不过她,便忙拉开三姑娘,将她推走。 玉祥老婆得意洋洋地沖三姑娘的背影骂道:“小心些子跑,你那脸蛋子再摔散了,就更没人家肯要啦。”话音未落,只觉得肩上一个大力将她拉回身子。 她勐一回身,只见七宝眼冒火花地立在她的背后,那愤怒张翕着的鼻翼竟让她的嵴背生出一层的冷汗。 “婶子说话也太毒了。你自己做下见不得人的坏事,倒在这里拿脏水泼别人!” 玉祥老婆眨眨眼,回过神来,冷笑道:“哟,跑了娘子来了相公。你们倒真是一对相好的……” 七宝双目勐地圆瞪,一只巨掌高高扬起,只吓得玉祥老婆倒退了好几步。 “你……你竟敢打人不成?” 七宝黑着脸,放下手。 “我敬你是长辈,你若再黑口黄牙的乱说,我这巴掌可是不认人的。” “哟,你个王八羔子,竟敢打你老娘?我看你胆子是长得斜过来了。天底下哪有小辈打长辈的?来来来,我且让你打……”玉祥老婆说着,便撸起袖子,作势要与七宝扯作一团。 七宝往边上一让,冷哼道:“婶子原来竟也知道长幼有序!六奶奶这么大年纪了,哪一日不是被你打骂着?那玉福叔刚死,尸骨未寒,你便立逼着玉祥叔分家。现今玉福婶母子困难成那样,你竟不让玉祥叔相帮着,这就是婶子的长幼有序?” 围观的众人也纷纷附和着七宝,指责玉祥老婆歷来的劣迹。那玉祥老婆一见,便当即撒起泼,抓头撕脸地往当院一躺,干嚎起来。 “怎么回事?” 闻讯赶回来的玉祥叔和族长赵五爷此时也从人堆中挤了进来。 那玉祥老婆一见玉祥叔,一熘烟地从地上爬起来,撕扯着他的前襟干嚎道:“你个没用的软蛋,你老婆被你侄儿这么欺凌着,你只屁也没有一个……” 此时,一旁早有人把原委给赵五爷说了一遍。那赵五爷早就想找机会整治玉祥老婆,便虎下脸,大喝一声:“别嚎了。” 那玉祥老婆吓了一跳,不禁立马收了声。 赵五爷走到玉祥跟前,兜头给了他一个脑兜。 “我这是替你死了的阿爹和哥哥教训你这不成人的,竟看着你老婆这么欺负你妈你嫂子都不出一声的。但凡是个有点血性的,早该把她给休了,还等她拿你作软肋?!是你妈求了我好几次,不然我早拿了这眼里没天伦的东西去衙门,治她个不孝的大罪。现今我也顾不得了,且把这婆娘捆了送到官府去,省得在庄子上丢我们赵家的脸。” 这边众人正闹着,那边七宝一心挂念着三姑娘,早已分开人群,向三姑娘追去。 只见三姑娘低了头,在前方急急地走着,七宝一时竟没赶得上她。眼见着三姑娘拐进自家的院落,七宝也忙追了上去。他推开院门,正看到三姑娘的衣角一闪,消失在蚕房内。他忙赶上去。还没到蚕房门前,便听到一声压抑的呜咽从门内传出来。 七宝一急,忙掀开帘子追进蚕房。 蚕房的窗户上挂着密密的竹帘,使得蚕房里的光线十分幽暗。在这阴暗凉慡的蚕房内,只有三姑娘那白色的身影是清晰可见的。 只见她曲起一臂伏在墙上,那低垂的脑袋埋在臂弯里,随着一声声压抑的抽噎和双肩的耸动,她的另一只手正气恼而无助地擂着墙面。 这一幕只让七宝心中勐地一阵绞疼,他忙上前一步,握住她捶打着墙皮的手。 “那种浑人的话你也往心里去,岂不是要气死自己?” 三姑娘抬起泪汪汪的眼,却见是七宝立在眼前。顿时,才刚玉祥婶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羞窘委屈立刻淹没了她。她只觉得喉头髮堵,唿吸困难,那眼泪珠子更是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第15页 看着三姑娘哭得更凶,七宝竟有些手足无措。他所知道的三姑娘向来坚强似男儿,总是宁愿流血也不肯流泪的。即使是在小时候,他都没见她掉过眼泪。他不禁慌乱地将她拉入怀中,笨拙地抚拍着她的背。 此刻,他只恨刚刚那举起的手为什么不曾落下去,好替三姑娘讨个公道回来。 七宝的安慰却像是掘开了一处堤坝,更让三姑娘哭得哽咽难止。七宝无奈,只能依着本能抱紧她,象哄孩子似地轻轻摇晃着。 “好了好了,我替你教训过她了,别委屈了。明儿我再替你出气,打她去。” 这孩子气的话不禁让三姑娘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她“噗”地一声,竟又笑开了。 “瞧瞧,又哭又笑,什么撒尿来着?”七宝抬起她的脸,温柔地逗弄着她。 在幽暗的光线下,三姑娘湿润的脸颊透着柔柔的粉光,那红红的唇色更是闪着诱人的水润光泽。 七宝只觉得心头一盪,便不自觉地俯下头去,任温热的嘴唇印上那一抹嚮往已久的嫣红。 三姑娘吃了一惊,身体不禁微微一颤。七宝本能的抱紧她,一只手不自觉地扣住她的后脑,将她按向自己。 顿时,一股令人晕眩的热力升腾而起,三姑娘只觉得双膝一软,若不是他的另一条手臂正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只怕她早已经滑到地面上去了。 他的唇竟也是柔柔软软的。即使是在那个放肆的梦中,三姑娘也没有想到,他的唇竟是这样的柔软而甜蜜。突然间,她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直到贴上三姑娘的唇,七宝才意识到自己的放肆。然而,那比梦中还要醉人的感觉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放弃的。他只觉得耳际一阵轰鸣,整个世界在瞬间崩塌。除了怀中的人儿,除了心中的悸动,他竟再也想不起其他的来。 渐渐地,紧贴着她的唇也不再能够满足他,他下意识地吸吮着她的唇,竟生出一种想要将她整个都吞入腹中一般的渴望。而当他将她丰满的下唇含在口中时,那种迫切非旦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变得更加炽烈。他本能地抱紧她,不禁吻得更深。 那紧紧贴着她的唇突然间移动起来。三姑娘心下顿时感到一阵惊慌,她害怕他会就此放开她,便连忙抬起双臂,一只手牢牢地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另一只手落在他的胸前,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在她的掌下,七宝的心脏正与她以同样的节奏在快速跳动着。 七宝轻轻舔着三姑娘的贝齿,并且在她微微退让的瞬间,钻进她的口中。三姑娘倒抽一口气,却只让七宝更加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她发出一声模煳地嘆息,那环着他脖颈的手指不禁探入他的发间,拉扯着他的头皮,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回吻着他。 七宝长长地呻吟一声,不自觉地将她死死抵在墙上,那坚实的身体也密密地覆着她的柔软。 正在两人难捨难分之际,只听寂静的蚕房里响起一声猫叫。 “喵。” 三姑娘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去,却见那只肥猫正趴在蚕房的门槛上,以头抵着竹帘,竟想要钻进蚕房来。 “不行!”三姑娘勐地推开七宝,弯腰将肥猫赶了出去。 望着摆动的竹帘,七宝将滚烫的额抵在墙上,努力平息那激烈地心跳。 他竟然吻了三姑娘! 他以手轻抚着自己的嘴唇,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窗外,三姑娘抱起猫,也愣愣地望着天际涌起的乌云。 七宝竟然吻了她! 而让她更加羞愧难当的是,她竟然毫不害羞地任他吻着! 最糟糕的是,她还回吻了他…… ……像她弟弟一样的七宝呀…… 十 风吹竹帘 “凤英子哎,下雨啦,快点家来收衣裳啊。” 随着邻居凤英妈的一声吆喝,一阵闷雷从天空滚过。剎时间,狂风大作,直吹得老槐树那繁茂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巨响。紧接着,几点雨星砸在三姑娘和肥猫的头顶上。 肥猫发出“嗷”地一声怪叫,窜出三姑娘的怀抱,躲到廊下。三姑娘也茫然地抬头望着天。 只见刚才还是白绵绵的云彩,这转眼间竟像是被人泼了墨一般,变得乌黑而沉重。可见,即将来到的必是一场大雨。 “二牛子哎,快家来喽,打雷啦……” 凤英妈那远近闻名的大嗓门又叫下一声炸雷。一滴温热的雨打在三姑娘的眼皮上,她勐地一惊,这才意识到真是下雨了。 她抬眼看看前院晾着的干菜,又想起后院晒着的衣被,忙沖蚕房里的七宝叫道:“七宝,快把蚕房的门窗关好,别让雨打进去了。”说着,便手脚麻利的将晾着的干菜收到廊下,又转身冲进后院去收拾衣被。 等她抱着仍然带着阳光香味的衣被跑进屋时,那瓢泼似的大雨险些儿打在她的脚后跟上。 她将衣被胡乱地往桌上一堆,又冲到廊下。隔着密密的雨帘,只见蚕房的门已经上了栓,自家的大门也被人带上。七宝已不见了踪影。 七宝赶在雨点落下前跑回自家的院落。 蹲在廊下,看着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地将被太阳灼得白白的地面染黑,看着干干的地面饥渴地吸收着雨水,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看着地面上溅出的朵朵雨花,七宝觉得他的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混乱过。 他竟然吻了三姑娘!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一直想吻她的。 虽然早在那个令他难忘的梦之前,他就有过想吻她的念头。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把这个念头变成事实。 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是他干爹七七祭日后的第二天。那天,他突然发现,穿着女装的三姑娘竟是那么的漂亮…… 他还记得那抹在窗fèng间一闪而过的嫣红,他甚至仍然记得当时心跳加快的莫名感觉,以及看着三姑娘的澡盆生出的种种遐思…… 只是,那些遐思原本都是属于他个人的、最隐晦的、最不可能被别人所窥知的“龌龊”念头,那时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心中的幻想搬到现实里来的……直到那个梦……那个令他记忆犹新的梦…… 似乎就是从那个梦开始,他发现他经常会偷眼瞄着三姑娘那嫣红的嘴唇出神。他甚至曾经偷偷地猜测她的唇会给人什么样的感觉……虽然明知道这些念头太过放肆,但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那无边无际的漫想…… 只是,即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不敢想像有一天竟然会真的吻三姑娘。 然而,他终于还是吻了她。 她的唇正如他所想像的那般柔软,却比他想像的还要甜蜜…… 七宝闭起眼,似乎三姑娘的嘴唇再次贴着他了。他的唿吸不禁为之一窒,忙又睁开双眼。 令他想像不到的是,三姑娘的唇竟然是那么的令人魂不守舍,那么的令人……欲罢不能…… 若不是那只该死的猫及时出现,他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个地步。 他曲起搁在膝上的双臂,双手握起拳,敲击着额头。 他突然又想起昨日五姑爷带来的那位秀才。当他看到那位白净的书生时,心中竟像被火烧灼着一般,火辣辣的刺痛着。当时他对自己说,这是替他的干爹在长着眼。现在他明白了,原来不是那么回事。原来,是他自己想要三姑娘…… 原来,他竟一直存着这样的念头而毫不自知…… 只是,如今三姑娘会怎么想他?她会不会以为他是存心要轻薄她的?或者……她也有心要跟他好的? 七宝勐地站起身,在廊下盲目地转起圈来。 他吻了三姑娘,而三姑娘并没有反抗。她甚至还搂着他的脖子,将自己紧紧地攀附在他的身上。 而且,她还热情地回吻了他…… 七宝勐地站住。 这是不是意味着,三姑娘也是不讨厌他的?更或者……她也是有心要跟他好的……? 七宝从来没有跟女孩子这么亲近过,也不知道女孩子在面对这种事情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只是,他本能地知道,如果三姑娘不喜欢他,是不可能那么攀着他的脖子,还任由他的手在她身上…… 是那样吗? 是那样吗?! 他伸手抹过脸颊,却怎么也抹不去心底的那份焦躁。他视而不见地望着檐下如瀑布般的雨帘。那雨水打在屋顶、地面、以及院中盆盆罐罐上所发出的声响震耳欲聋,也更催得他心似火焚。 她……到底怎么想的? 在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之前,七宝已经站在了三姑娘家的院子里。 第16页 殷家大院里,三姑娘托着腮坐在廊下,默默地看着漫天的雨幕。 她不想去回忆蚕房里发生的事,却又忍不住一个劲地回顾着。 七宝为什么吻她?是为了安慰她,还是……别有心思? 三姑娘的心“砰砰”跳着,低下头去抚弄着肥猫的耳朵。若不是它及时出现,真不知那场面该如何收拾。 若不是这雨下得及时,她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七宝。 七宝吻了她,而她也回吻了七宝。 尽管她想否认,她紧紧攀着他的脖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早在七宝喝醉的那天,三姑娘便发现,她对他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感觉。只是,那原本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丝“邪念”,是一些不能给别人知晓的女儿家的心思罢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与七宝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七宝竟然会吻她…… 是不是七宝看出了什么? 不,不可能的。直到他吻她之前,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竟存了那样的心思,他又怎么会知道? 突然间,玉祥婶的话又在三姑娘的耳边响起。 原来,她自己虽然没有意识到,在别人的眼中却还是着了痕迹的。 三姑娘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 他……难道是也看出什么来了?他是因为这个而吻她的吗? 若是这个原故,她必不饶他! 三姑娘狠狠地揪了一下肥猫的耳朵。肥猫抗议地咕噜一声,甩甩被揪疼的耳朵,走到她够不到的地方重又卧下,享受着这难得的凉慡。 若他没有看出什么来,那他又为什么要吻她? 三姑娘重又托起腮,望着雨帘对面紧闭的大门,苦苦思索起来。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不该这么轻薄于她的。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干姐姐呀!他该向她道歉的。 只是…… 想到自己紧紧攀附着他的模样,三姑娘只恨不能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 她低着头,无意识地抠着鞋面上的绣花。 只是……若他真的道了歉…… 三姑娘突然有一种感觉,若他真的道了歉,只怕她会忍不住捏死他。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吻她?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大门突然被人推开。随着一声炸雷,七宝冲进院中。 三姑娘忙站了起来。 站在院子当中,看着三姑娘直勾勾地望着他,七宝的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到底为什么来的?他要说些什么?那满肚子的话此时竟然全都没了章法。 三姑娘也只愣愣地望着七宝。暴雨已将他浇得透湿,他的头髮凌乱地贴在脖颈上,那结实的胸膛也在夏布衫下急速地起伏着。即使隔着这重重雨幕,三姑娘也能看到他那闪着异样光彩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正闷闷地燃烧着一把烈火,这竟让她有些不敢直视的。 三姑娘扶着廊柱,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只隔着那“哗哗”的雨帘默默地对视着。 良久,七宝突然道:“我要跟你好。你的意思呢?” 三姑娘不由大窘,她忙背转身去。 七宝不禁急了,又向前走了两步,追问道:“你的意思呢?” 三姑娘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冲进雨中,将他拉到廊下。又从屋里拿出毛巾,还当他是小时候的模样,将毛巾盖在他的头上,帮他擦着雨水。 七宝拉下毛巾,直直地望着三姑娘,“是不是不愿意?” 三姑娘忙慌乱地摇着头。 七宝不禁大喜,一把抓住三姑娘的手。 “真的?” 三姑娘不由涨红了脸,只垂着头不吱声。 七宝摇着她的手,“你只点个头?” 三姑娘抬眼看了他一下,轻微地动了一个脑袋,便甩开他的手,捂着脸,羞得躲进屋去。 七宝望着空着的手,又抬头看看三姑娘消失的背影,喜得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站起身,摸着后脑勺在廊下来迴转了几圈,终究没有办法排解内心的喜悦,便又冲进雨中,对着天空大声地吼了起来。 三姑娘吓了一跳,忙跑出屋。只见七宝正象疯子一样,伸直着双臂站在院子里,冲着天空大吼着。 “你疯啦!” 三姑娘忙拿起廊下的斗笠冲到他的身边,将斗笠合在他的头上。 七宝一把甩开斗笠,只抱起三姑娘在雨中旋转起来。 三姑娘尖声笑着,捶打着他的手臂。 七宝突然放下她,捧起她的脸,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 “放心,我绝不负你的。” “我知道的。” 三姑娘温柔地拂开七宝颈边的髮丝。 雨中,七宝的眼神又转为幽暗,那种在蚕房里吻她时的眼神。紧接着,他的唇便贴上了她…… 这夏日的暴雨,来得急,去的也快。只眨眼间便云收雨住,天空重又放起晴来。 孩子们都像是束不住的猴子,这雨势刚住,便又都跑出家门,继续着刚才被雨打断了的游戏。 二牛骑在竹马上扮着新郎,他的姐姐凤英扮作新娘,由另外两个小子抬着。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到处迴荡着孩子们的童谣。 “二呆子,骑白马,一骑骑到丈人家。大舅子拖,小舅子拉,风吹竹帘就看见了她。金簪子,玉耳耙,白白的脸子黑头髮。罢罢罢,快回家,告诉妈,卖田卖地也要娶了她……” 一 久盼的雨 下半夜时,那零星的雷阵雨转成一场大暴雨。 听着头顶“咣咣”的雷声,看着仿佛被谁捅漏了的天空,村上的男人们再也睡不安稳,纷纷离开热乎乎的被窝,赶到田里去守望着,只别叫这暴雨把庄稼给淹了。女人们也早早地起了床,替在田间劳作着的男人们准备着热水热汤饭。 直到天亮时分,这雨势才略住了住。只那天空中仍然飘着几点雨星,仿佛是在提醒着人们,它并没有走远,只是暂时歇歇脚,等一下还要再来一样。 趁着这个空闲,田里的人们纷纷收拾收拾,拖着疲累的身子赶回家去吃早饭。 七宝也扛着锄头跟在众人身后向自家走去。 他家虽然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等着他,但在他家隔壁却有一个。 想着三姑娘,七宝不禁咧开嘴,脸上竟似开了一朵花。 “瞧你乐的。”殷大壮推了他一把,“这雨下得及时,也不至于让你乐成这样吧。你看这会不会是倒黄梅?” 七宝抬头看看天,应道:“我看不象。” 刘二愣从后面赶上来笑道:“都说‘小暑一声雷,倒转入黄梅’。我只盼着是才好呢,不知要省我们多少踩水的力气。” 他的话音刚落,便被他老子刘大大打了一个脑兜。 “就你小子会偷懒,你以为这倒黄梅是好事啊!” 七宝也笑道:“这要是倒黄梅就糟了。现今正是灌浆期,干干湿湿才是最相宜的。” 一行人说笑着,走进各自的家门。只七宝在三姑娘家的门前停了下来。 “七宝,”大壮招唿道:“吃完了我来叫你,咱们一路走。” “好。”七宝应着,脸上竟微微发起烧来。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在三姑娘家搭伙的,只不知为什么,今日要进三姑娘家的门,竟有些脸红心跳,生怕别人看出什么不一样来。 三姑娘正在厨房里忙着,听到声音早迎了出来。 “回来啦,田里怎么样?”她一边问着,一边接过七宝手中的锄头,又顺手摘下他的斗笠和蓑衣。这才发现,蓑衣下,七宝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呀,看你,全湿透了。快来洗洗,我早备下热水,单等你回来了。” 七宝原还觉着一身的疲乏,只见着三姑娘,那精神不由一振,所有的困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见三姑娘今儿竟又穿着那套让他错不开眼珠的白衣白裙,只胸前围着一条绣着白莲花的青色围兜。在这阴暗的雨天里,那一身的素净更衬得她象仙女一般的清灵明秀。七宝不禁看直了眼。 三姑娘一边将斗笠、蓑衣挂到廊下,一边道:“也真是的,不下雨吧,盼它下。这下个不停吧,又让人担心。田里还好吗,有没有淹着?” 见七宝不吱声,三姑娘奇怪地回眸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跟在她的身后,直愣愣地望着她。三姑娘不由涨红脸,忍不住上前拧了他一把。 “有什么好看的。” “三儿就是好看。” 七宝喃喃地说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抱她。 三姑娘不禁大窘,忙从他腋下钻了过去。 第17页 “哎呀你……”她羞恼地跺着脚,“看你脏兮兮的,还不快洗洗去?!别着了凉。” 七宝看看自己满手满脚的泥,不由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憨笑起来。 两人来到井台边,三姑娘打起水,一抬眼,却见七宝已经脱了衣衫,正光裸着胸膛站在她的面前。她只觉得唿吸一窒,手臂一软,那桶水险些儿泼撒出来。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着七宝裸露的胸膛,却是第一次因见着他强壮的身体而心慌气短。 她忙撂下木桶,低声喃呢道:“澡盆放在堂屋里,干净衣裳放在躺椅上。”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怎么不放在厨房,倒放到堂屋里去了?” 看着三姑娘的窘态,七宝只觉得一阵心旌乱摇。他很想跟过去逗弄她,低头又见自己这脏手脏脚的不方便,便“嘿嘿”一笑,清洗起来。 三姑娘将身形藏在厨房的墙后面,抬手捂住滚烫的脸颊,一边努力保持着正常的声调答道:“我正忙着做饭呢,你在厨房里洗澡,我可去哪里做饭?” “在厨房洗,还可以陪你说说话呢。”七宝笑道。 “呸,我才不要看你洗澡。”三姑娘啐道。 “那你只闭眼不看就是。”突然,七宝那低低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 三姑娘惊讶地一抬头,只见他不知何时潜进了厨房,将双臂撑在她头侧的墙壁上,像巨塔一样地堵在她的面前。 “你……”三姑娘的心跳突然加快,望着那渐渐俯近的乌黑眼眸,她喃喃地道:“再不去,水要冷了。” “不会。”七宝喃喃地应着,贴上她。 他的唇凉凉的,还带着雨水的味道。三姑娘低低地嘆息一声,抬手圈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在他那光裸的胸颈间游移着。她的手指所到之处,点燃了一簇簇细小的火焰。这些火焰直灼得七宝轻轻地颤抖起来。 他呻吟一声,硬生生地将自己扯离三姑娘的唇。 “我该去洗澡了。”他的唿吸急促,那幽黑的眼眸如同密密的网纱,将三姑娘紧紧地包裹在其中。 “好。”三姑娘晕陶陶地应着,手指却仍然在他的肩胛骨上流连着。 “你最好拿开。”七宝低吟着,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过一道令人目眩的光芒。那声音更是低沉沙哑得不像是三姑娘所认识的那个七宝。 三姑娘疑惑地偏过头,却不知怎的,竟读懂了他那似要噬人的眼神,脸上不禁一红,忙背转身去,不敢再看他。 半晌,听到堂屋门关上的声音,三姑娘才转过头来。 灶台上,那锅熬着的粥正“咕嘟咕嘟”地响着。院墙外,一只青蛙也在“哌咕哌咕”地叫着。老槐树上,知了也知道雨停了,又开始了那没止境的嘶吼。这一处处的声响却都掩不住堂屋里“哗啦啦”地水声。 那水声只搅得三姑娘心神不宁。闭上眼,她竟似可以清晰地看到七宝沐浴的模样。想像着他将毛巾贴在肌肤上,任由那一颗颗的水珠沿着她刚刚所看到的结实肌肉往下滚去……三姑娘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两腿发软。她忙摇摇头,沖自己低声骂了一句:“不害臊。”转身继续做早饭。 七宝洗完澡,神清气慡地走进厨房。只见三姑娘正在灶台上忙着。 “做什么呢?”他倚着门,望着三姑娘。 三姑娘正低垂着头,将碗里的面煳倒进油锅。 “煎饼子。你不说好吃吗?再给你做些。” 七宝走到三姑娘的背后,勾头看着锅。锅里的面煳正在迅速地凝结成一张面饼。 “好香。”他抽动着鼻子,笑道。 “你刚洗了澡,别在这里焐汗了,快出去。”三姑娘用肩膀推着他。 “不要。”七宝扶住她的肩,突然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从她的脖颈间传来,心中不由一动,便更加捨不得离开她了。 “我要在这里陪着你。”他低喃着,伸手揽住她的腰,嘴唇似有若无地擦过三姑娘的耳廓。 眼见着那白如玉石的耳廓慢慢变成粉红,又慢慢变成深红,他忍不住吻上那只渐渐发烫的耳朵。 “别……”三姑娘抗议着,却又主动地依在他的怀中,享受着他强壮的体魄。 “你真香。”七宝低喃着,沿着她的耳际向她的脖子吻去。 “唔,”三姑娘低吟着,“别这样,在做早饭呢。” “可我更想吃你。”七宝轻咬着她的喉间,想要拿开她手中的碗。那碗却先他一步,滑落在灶台上。 “当”地一声脆响,那碗底碰上锅边的声音立即敲醒了三姑娘。她忙挣扎着推开七宝。 “你只乖乖的出去,别在这里碍事!”她转过身,双手叉腰地瞪着七宝。 七宝装出一副无辜地模样望着她,“那我只在灶下烧火总可以吧。” 三姑娘瞪着他,“只不许你再毛手毛脚!” 七宝犹豫了一下,抓抓脑袋,红了脸。 “我……忍不住嘛。” 三姑娘也不禁红了脸,又啐了他一口,便凭着他在灶下添着柴。 七宝只痴痴地望着三姑娘,手里机械地往灶里塞着柴。那三姑娘也总是偷眼看着七宝,一边心不在焉地摊着饼。直到灶下冒出浓烟,那饼变得焦黑,两人这才惊醒过来。 七宝忙七手八脚地将过多的柴扒出灶膛,三姑娘也忙将煳了的饼救出锅。两人看看一团糟的厨房,不禁都笑了起来。 “看来,今儿早上你只有粥吃了。”三姑娘笑着,拿碗准备盛粥,却又突然愣住了。 原来,她竟忘记了粥还在灶上,早被七宝的那把旺火给烧煳了。 大壮来叫七宝时,只见他端着一碗煮煳了的粥,手里拿着一块焦黑的煎饼,正吃得开心。 二 蜚短流长 这雨滴滴哒哒地直下了三四日都没有一个止住的意思。 天将中午时,又一场暴雨将七宝他们全都赶进田头的凉棚下。 “只怕真是倒黄梅呢。” 大壮见七宝来了,往里避了避,给他让出一块地方来。 “下了有三四日了,也该止一止,让太阳露露脸了。” 棚子里的其他人纷纷附和着。 七宝嘆了一口气,也忧心忡忡地抬眼望着那磅礴的雨势。 “若再不停,只怕要减产了。” 这话让众人心头一沉,竟都沉默了下来。 这时,刘二愣突然挤到七宝身边,拉拉他的手臂。 “七宝,那天你玉祥婶是不是跟三姑娘吵架了?” 七宝诧异地望着二愣,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扯上这个话题。 二愣嘆道:“这早不吵晚不吵的,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吵。” 大壮笑道:“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三妹妹跟人吵架还要看黄历不曾?” “不是,前些日子我妈託了玉祥婶子替我给三姑娘提亲去……” 乍一听这话,七宝只觉全身的毛髮都立了起来。他忙转过头去,全神贯注地望着二愣。 “……谁知前儿听说玉祥婶子骂了三姑娘,这事肯定是不成了。我妈说又要重新托人去说媒,怪烦的。” “咦?”旁边一个小伙子哄道,“你什么时候看上三姑娘了?只你这模样,也不怕被她打出来的。” “切,”二愣柱着锄头,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早先几年,三姑娘还是个香饽饽。现今离她出热孝可只有一个月了,只怕由不得她再挑三选四啦。” 七宝浑身一僵,只觉得二愣子的话竟是那么地刺耳难听。 “哎,”二愣又推了推七宝的肩,嘻笑道:“那玉祥婶子说,三姑娘想跟你好呢,可是真的?” 七宝脸色一变,刚要发火,只听大壮接过来答道:“他们从小就要好的,且又是干亲,情份自然不一样。只我三妹妹为人大家都晓得的,七宝也不是那样的人,再没可能有那档子事的。这都是玉祥婶子那张臭嘴瞎掰歪,存心要坏我三妹妹的名声。七宝,那天你那巴掌真该打下去的。” 七宝回望了大壮一眼,一时间竟有一种冲动,想要大声嘶吼出他对三姑娘的情意来。只看着大壮那担忧而警惕的眼神,又看看一旁围着仿佛要看好戏的人们,那心中蓦然一沉,只得忍耐下来。 大壮只一惊。他和七宝也是从小玩到大的,怎么会看不出他神情的变化?他不禁低了头,想起妹妹英子的心思来。只怕妹妹和爷爷的期望最终是要打了水漂的。 那刘二愣却是个没什么心眼的,竟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七宝变了颜色的脸,只一个劲地用肩拱着他,笑道:“我说七宝,别人都说我傻,我看你比我更傻。明明可以做地主的,你却非要做佃农。当初四叔要把这地贱卖给你,为什么不要?现今你想要也没机会啦。” 第18页 “这是怎么说的?”旁边有人问道。 二愣转头对那人笑道:“我若娶了三姑娘,那她家的地可不就是我的了?还不要花一分钱呢。” 七宝心中“腾”地升起一股子怒火,转身便要开口。大壮忙往前一插,瞪着二愣道:“你若是存着这个心要娶我三妹妹,只怕我爷爷也不答应的。” “你爷爷?我妈说,那里正老爷为了三姑娘的事儿,都找他好几回了,大叔公现今大概只恨不能早些把三姑娘给嫁出去,还会不同意的?” 七宝被大壮拦在身后,只气得攥紧双拳,把个锄头把子差点儿捏出水来。 “不过,我也不只为了三姑娘的嫁妆。你们且别说,她那小模样还真是招人疼的。”二愣咧着嘴,一付已经将三姑娘搂在怀中的陶醉模样。 “你这些歪话要是传到三姑娘耳朵里,先打死你再说。三姑娘那么骠悍,只怕你是伏不住的。”众人笑道。 “切,女人家能有什么能耐?等成了亲,我倒要看看是她的嘴巴子厉害,还是我的拳头厉害……” 二愣的话还没说完,便只见一个黑影向他沖了过来。等他回过神来,脸上早已挨了七宝几记重拳。 七宝狠狠地挥着拳,那沸腾的血液在他耳边奔流着,竟一点儿听不到众人拉架的声音。 “七宝!”大壮和几个乡亲忙拽着七宝的手臂,将他从二愣的身上拉开。“你疯啦,要打死人的!” “呸!”七宝狠狠地啐着二愣,“再让我听到谁歪派三姑娘,我打死谁!” 他握紧拳头,一双虎目瞪得熘圆。那眼中冒出的火花竟似带着“滋滋”声响,直将众人都震慑在当地。 他看看仍然愣愣地坐在地上的二愣,又“呸”了一声,低身捡起锄头冲进雨中。 “这、这这这……七宝是不是疯啦?!”二愣子愣愣地擦着鼻子里流下的血,“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癫病啊?!” 大壮看看七宝的背影,又看看二愣,嘆道:“你这二愣子,人家大姑娘的闲话可是你个大老爷们说的?只别说七宝动手,若他不动手,我这做叔伯兄弟的也要教训你。” 二愣子爬起来,越想越憋屈。 “你打我也算是有理的,他打我是为了什么?” 众人一听,不由全笑了。 “真是个愣头青。他七宝为了三姑娘,都敢打他本家婶子的,你算哪根葱,打你也不怪的。” 二愣看看手上的血,又看看七宝,那不甚灵光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少见的灵光。 “原来他跟三姑娘好上啦!”他指着七宝的背影大叫。 这话立刻将众人心头忽明忽暗地念头挑开来,不禁纷纷转头看着在田间愤怒地劳作着的七宝。 这雨毕竟没有成为倒黄梅。到了傍晚时分,天色就放晴了。与那太阳光一同撒遍八宝村的,是七宝跟三姑娘好上的风言风语。 此时,三姑娘正与荷花坐在她家的廊檐下,为将要上山的蚕宝宝们打着糙把。 三姑娘道:“眼见着这蚕子就要通身,只我心里的不安倒更重了,总觉着要出什么事。” 荷花“噗”地一笑,“你呀,往年养蚕子,蚕子总要病两回,今年没个状况,你倒心不安起来。真是个享不了福的命。” 三姑娘也讪笑着:“这不是第一回养夏蚕嘛,心里总也没个底。”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声音道:“三姑娘在家吗?” 三姑娘忙丢开手中的活计去开门。 荷花抬头望着三姑娘。这些日子以来,三姑娘竟似转了性,天天穿着女装。只荷花怎么也问不出个缘由。每一提这话,三姑娘脸上便飞起一片红,直惹得荷花也跟着害起臊来,不好再问下去。不过,荷花心底里倒是暗暗有了推测,只怕三姑娘心里有人了。 三姑娘开门一看,竟是玉福婶和小栓子。 “婶子来啦,快进来。”三姑娘把两人往里让着。 玉福婶笑道:“这小子非要跟来,说有礼物要送给你。” “三姐姐,虾子。”小栓子将虾笼往前一递。 “哟,怎么又送来了?”三姑娘笑道,“你送的虾子倒要值两只老母鸡了。要不,你再拿一只去?” 栓子小脸一红,“才不要。这是我送三姐姐的,才不是跟你换鸡的呢。” 三姑娘伸手揉揉他的寿桃头,笑道:“我也吃不了那么多,你拿家去,给你柱子哥补身子用吧。明儿我想吃了,再跟你要,好不?” 栓子固执地摇摇头,“这是我给三姐姐打的。我哥那里我再去打去。” 玉福婶笑道:“平日里都承三姑娘照应着,这只是孩子的一点玩意儿,三姑娘就收下吧,别委屈了孩子的一片心。” 三姑娘低头看着栓子一脸的期待,不禁笑了,又伸手捏了捏他那日见红润的脸颊,“就你人小鬼大。只这是最后一次,下次我可不能白要了。” 见三姑娘收下了,栓子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跑开去玩了。 “真是好孩子呢。”望着栓子的背影,三姑娘嘆道。 玉福婶子笑了笑,便坐到三姑娘的位置上,帮着打起糙把来。 “婶子还是回家去照顾大柱子吧,我这里没多少活计的。” 三姑娘上前要拉开她。玉福婶推开三姑娘的手,笑道:“也亏了你的东西,大柱子今儿个已经见大好了,这我就放心了。只这蚕子就快要通身了吧,糙把子都备得怎么样了?” “也快差不多了。”荷花应道。 三姑娘只得又拿了一张小杌子坐在一边。三人边聊着,边干着活。 玉福婶总是偷眼看着三姑娘,直看得三姑娘不好意思起来。 “婶子像是有话要说。”她干脆停下手中的活,望着玉福婶。 玉福婶低头看着手里的活,嘆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的。只这家里现只有你一个,总要有人替你谋划着名才好。” 三姑娘不禁与荷花对视一眼,荷花问:“可是婶子听到什么闲话?” 玉福婶想了想,望着三姑娘嘆道:“这话估计也不会到了你们姑娘家的耳朵里。只今儿外头到处说着,中午时七宝为了你跟二愣子打了一架。” 一听七宝的名字,三姑娘的脸颊“唰”地一下红了。 玉福婶当下便有了数。她道:“我七宝侄儿我是知道的,那心也是好的。这些年,若不是有你跟他帮衬着,我们娘儿仨个也不会有今天。只现今外头传的话很难听的,说七宝是为了你家的田才跟你好……” 三姑娘勐地把手里的糙把往下一扔,道:“七宝再不是那样的人!” 一见三姑娘的架式,荷花心中勐地一沉。原来三姑娘的变化竟是因为七宝。 “这些我们都知道,”玉福婶安抚道,“只我想着,七宝是个心重的,别因为这个起了什么风波才好。我想着,若你们真要好呢,我且多这个事儿,做一回媒人,替你们把这事周全了,也省得人家背后乱嚼舌头,白白地折损了你们俩的名声。只有一样儿,我得拿准了,别是他们乱传的话,我又在里面瞎掺和。” 她看着三姑娘,心中虽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又慎重地追问了一遍。 “三姑娘是不是喜欢我七宝侄儿?若是呢,我就去。若不是呢,我就在众人面前帮你们辩白着。” 三姑娘的脸红得竟似要滴下血来。她抬眉熘了玉福婶一眼,扭捏地道:“这种事……岂是我这边……先开口的。” 玉福婶眨眨眼,心底暗暗笑开了。这倒是她第一次看到三姑娘显出女孩儿家的娇羞模样。 “这话该怎么说,我心里自然有数。放心,准让那小子占不了便宜去。”说着,她便起身走了,只留下心里“砰砰”乱跳的三姑娘和心思沉重的荷花坐在那里默默地打着糙把。 三 做媒 玉福婶在田头找到七宝时,他正满脚泥泞地在田里忙着。 “这雨不会再下了吧。” 玉福婶拿起田头的碗,给七宝倒了一碗水。 “该是不会了。”七宝抬头看看天,扭头沖玉福婶笑道,“婶子放心,你家的田有我看着呢,不会有事的。柱子兄弟今儿可好些了?” “真难为你了。柱子今儿大好了,只明儿就可以下地的。” “还是再将养两日的好,这才下的雨,田里也不需要怎么操持,且让他歇着吧。” 七宝笑着将碗递给玉福婶,便又要去忙。 “哎,七宝,”玉福婶忙叫住他,“你……你先上来,我有事要问你。” 第19页 “婶子要说什么?”七宝笑嘻嘻地走上前。 玉福婶仔细打量着七宝,然后突然问道:“你是不是真跟三姑娘好上了?” 七宝一愣,不禁被玉福婶弄了个大红脸。 “婶子怎么突然……” “你跟二愣子打架的事,村子里都传遍了。” 七宝也正为这件事懊恼着,便抓抓头皮,无奈地笑道:“其实我也不是怕人知道的。事实上,我只怕人不知道呢……”他勐地抬起头,“是不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什么难听的了?” “那倒没。”玉福婶看着他笑道,“这么说,你对三姑娘是真心的?” “那当然。这可一点儿也不瞒婶子,反正我是非她不娶的。” 玉福婶久久地望着七宝,然后长舒一口气。 “说实话,这些年来,老受着你们俩的照顾,我也早有心帮你们牵线的。只……现今这样可真是太好了。你若不嫌弃,我就帮你们牵个头,保了这媒。你们也好趁早的把事办了,省得村子里的人乱嚼舌头。” 七宝低头看着泥泞的脚,嘆了口气,道:“婶子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心里虽然是有三姑娘的,只我家的情况,婶子也是知道的。现今他们传着些什么,婶子不说我也能猜得到。我不想让人说三道四去,所以我盘算过了,若年景好,只再过三年,我就有能力买下三姑娘家一半的地去。这虽还没达到我的期望,但至少也能向村子里的人证明,我不是因为三姑娘的嫁妆才要她的。我想过,三年后正好三姑娘也脱了孝,这样一来,既全了她的孝,又堵了人的嘴……” “三年?你的意思是打算让三姑娘再等你三年?”玉福婶不由叫了起来。当初她之所以没有贸然向七宝和三姑娘提出这事,就是顾虑到七宝的心重。现今看来,竟真如她猜测的那样。 她嘆了一口气,又道:“你有这志气固然是好的,但若只是单为了怕别人说闲话就要耽误你们三年,那就不好了。一则对三姑娘不公平;二来,我怕这夜长梦多的,万一中间再出出点什么岔子,只怕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依我看,既然你们相好,就不要再顾虑这些有的没的,还是趁早拿定主意的好。你可千万别因小失大,犯了煳涂。” 七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多谢婶子,回头我会跟三姑娘说清楚的,看她是什么意思。” 玉福婶知道七宝向来是个有主见的,看他的情形,怕是已经拿定了这个主意,别人再怎么劝也是白搭的。她又嘆了口气,现今也只盼着三姑娘能够劝得动他了。 “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拿了主意便不会改。只我刚才说的话,你最好多想想,现今想着三姑娘的人可不在少数,只别白白错过了。”玉福婶无奈地嘆息着,转身走了。 望着玉福婶的背影,七宝也沉思起来。他相信,若把理由跟三姑娘说开了,她必不会反对的。 “七宝,好了没?”远远的,大壮沖七宝招着手。 “好了。”七宝忙收拾起地里的工具,与大壮一起收工。 走在回村的田梗上,大壮道:“我能猜着今儿晚上打谷场上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肯定是你跟我三妹妹的事儿。” 七宝苦着脸一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嘴长在他们身上。” 大壮看了七宝一眼,正色道:“虽然我阿爹、爷爷都希望你能娶英子,不过我倒是挺高兴你能跟我三妹妹好的。说实话,我觉着英子配不上你。只你什么时候跟我三妹妹好上的?竟也不给兄弟透个风,真不拿我当哥哥看的。” 七宝只憨笑着不吱声。 大壮又道:“只怕这一来,英子可就要伤心了。话说回来,我看你还是趁早找个媒人去提亲吧,别夜长梦多,最后落得个好事多磨的。” 又是“夜长梦多”,七宝不禁皱起眉头。他竟不信这话的,只要他跟三姑娘拿定主意,谁能把他们怎么样? 只转眼便到了三姑娘家门口。 “快进去吧。”大壮怪模怪样地笑着,将七宝推进门去。 院子里,三姑娘正与荷花坐在一处打着糙把。勐一抬头见着七宝,又听着大壮的话,她的脸不禁“唰”地一红,只羞得垂下头去,也不像平日那样主动上前去接下七宝的锄头。 “七宝哥回来啦。”荷花嗫嚅着,只拿眼看着他与三姑娘,身子却不肯走开。 “嗯哪。”七宝应着,放下手里的锄头,向井台走去,只那双眼睛却像是长在三姑娘身上一样,几乎都不会转的。 见此情景,荷花心头顿时灰了一片。原来,他们之间真是有情的。 “那,我回家了。”她沖三姑娘强笑道。 “嗯哪。”三姑娘应了一声,只低头看着手里的糙把子,再不好意思抬头的。 七宝洗了手脚,却只见门口总有人影晃悠,心中不由暗暗着恼。他走到门边,装作收拾工具的模样,“顺手”将门关上,然后转身看着三姑娘。 “你都知道了?”他问。 三姑娘垂着眼,点点头。 “才刚玉福婶找了我,”他走到三姑娘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她愿意给我们做媒人的。” 三姑娘红着脸抬起头,只见七宝一脸的严肃,心中不禁一凝。 “怎么?”她反握着七宝的手问。 “我……我跟她说,想要再等三年。” 三姑娘一愣,不禁松开手。七宝忙一把握紧她。 “我是非你不娶的。只是……我想着,若再等三年,一则全了你的孝,二则,这三年里头,我也可以多攒些银子,总不叫人看低了我去。”说着,他抬起眼恳切地望着三姑娘。“只这三年里,要辛苦你熬着了。” 望着七宝的眼睛,三姑娘的心中竟似倒着一罐蜜一样,柔软而甜蜜。 “只要你心里有我,哪怕三十年我也等得的。”她伸手抚摸着他的面颊。 “三儿。” 七宝心中也似有万种柔情要满溢出来一般。他一收手臂,将三姑娘拥入怀中。 “我必不负你的。” 他发着誓愿。 这一晚,正是十五。一轮圆月当空,竟没有一丝云彩来挡绊着。七宝与三姑娘坐在槐树下的摇椅中,手拉着手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三姑娘转头看着七宝。 三年。只眨眼间三年便会过去,只要七宝能一直像现在这样陪在她的身边,别说三年,只三十年也没有关系的。 七宝望着明亮的月亮,却不敢转头看三姑娘。 三年。若看不到三姑娘那如花似玉的容颜,这三年还好过些。现今他只想把三姑娘抱在怀中……不,更正确的说法是抱进屋去……在这种心情下,这三年之约要他如何能够守住? 只是,这是他的提议,他也只得咬牙熬着了。 四 提亲 连着阴了几日,这天才一放晴,村里的女人们便都提着各自家中需要洗涤的东西来到河边,一边说笑着,一边洗着衣被。说着说着,话题便又扯到三姑娘和七宝的身上。 “我就看他们不对的,还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玉祥婶扭着嘴,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 “我看他们蛮般配的。”凤英妈笑道,“七宝从小就跟三姑娘好,我早看着这两人有戏的。若不是他四大大固执的非要给三姑娘找什么上门女婿,只怕他们早成双了呢。” “他可比她还小几岁呢。”不知哪个插话道。 “小些又怕什么,七宝的性子稳重,倒是三姑娘浮躁些。”另一个答道。 正说着,不知谁叫了一声:“三姑娘来了。” 众人一扭头,只见三姑娘和荷花提着篮子从村边绕了过来。 荷花跟在三姑娘的后面,一抬眼,只见刚才还是热闹非凡的河边突然没了声,便知道是在议论三姑娘。 她拉拉三姑娘的衣袖,“我们换个地方吧,他们肯定是在说你跟七宝哥的事呢。” 刚知道三姑娘与七宝的事情时,荷花心里还有些别扭。但看着他们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模样,不得不感慨着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她只庆幸她的心思尚不被人所知晓。 三姑娘的脸上微微一红,又抬眼看看那群正打量着她的女人们,笑道:“且让他们说去,即使没有我的事好说,也有别人的事。她们闲着可不就是打牙花的嘛,难道单为了怕他们说,我们就不做事了?”说着,领头向她们走去。 “三姑娘来啦。”众人纷纷招唿着。 三姑娘也一一回应着,一边捲起裙摆走进河水中,从荷花手里接过篮子。 第20页 “听说你跟七宝好上了?”那凤英妈最是藏不住话的。她丢下手里的衣服,淌水走到三姑娘身边,以自认为很低的声音问道。 三姑娘红着脸瞥了她一眼,应道:“嗯哪。” 凤英妈抚掌笑道:“我就看好你们两个的,什么时候办事啊?离你出热孝也只一个月了吧,快些办了吧。” 三姑娘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那边玉祥婶冷冷道:“还办什么事哟,这孤男寡女的,整天一个锅里吃饭,只差一个床上睡罢了。” 她那意有所指的话音未落,三姑娘便将手中的篮子往水里一掼。 “也只有那种龌龊人,才会用这样龌龊的心思去猜想别人。”她双手叉腰,怒气沖沖地瞪着玉祥婶,“婶子哪只眼睛看到我跟七宝作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了?这青天白日的,说话得有凭证!” “哟,我又没说什么,我说只差一个床上睡了,又没说你们睡在一个床上了,你着的哪门子急啊。”玉祥婶怪腔怪调地叫着,引得众人一阵闹笑。 凤英妈见三姑娘脸上变了色,忙指着玉祥婶笑骂道:“你个烂肠子的,就欠七宝扁你一顿才开心。昨儿你们族长才骂过你,怎么今儿又犯病了?” 那玉祥婶想起族长的告诫,不由收敛了一些。众人见臊着了三姑娘,便也纷纷扯开话题,不再拿她跟七宝取笑。 三姑娘低头淘洗着衣服,一边在心里暗暗埋怨起七宝来。说什么再等他三年,只因着他的面子,倒害她这么被人嘲弄着。 见众人都不再注意她们,荷花轻声问:“昨儿玉福婶子不是说要替你们周全的吗?怎么不见动静?” 三姑娘嘆了一口气,便把七宝那三年的想法向荷花说了一遍。荷花不禁皱起眉。 “七宝哥怎么这么煳涂,竟不为三姐姐想的。他是男人家,自然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三姐姐可是姑娘家,名声最要紧的。且不说你们这么没名没份的,只看大毛跟三春,都已经订了亲的,看着他们亲热一点,村子里的人还说闲话呢。又何况是你们这样的。” 三姑娘暗暗嘆了一口气,她岂有不知道的?如今全村的人都知道她跟七宝好着,偏偏七宝不仅就住在隔壁,还又在她家代着伙。若再这么不明不白的厮混着,别说三年,只需三天,她的名声就完了。 “只我已经答应他了。”她无奈地道。三姑娘的秉性,既答应了的事,就必要做到。如今只因着村子里的一些风言风语就要反悔,这可叫她如何向七宝开口。 “这可关系到三姐姐的名声!我若是三姐姐,就找个机会再跟七宝哥说说。他若真心为你好呢,必不会为了面子而把你放在那样一个尴尬的处境里的。” 三姑娘不由低头思量了起来。 她左思右想着,直到快晚饭时分,也没想出该怎么向七宝提这个话题。正在烦恼之际,门外响起大叔公的声音。 “家里有人吗?” “有。” 三姑娘忙丢开手边正剥着的毛豆,转身去开了门。 大叔公看看三姑娘手里的毛豆壳,笑道:“在做着晚饭呢。” “还没呢。” 三姑娘赶紧扔下毛豆壳,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将大叔公让进堂屋。 坐定后,大叔公只东看看西瞧瞧的,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三姑娘闲聊着。 “你家蚕子快上山了吧。” “是呢,也就这两天了。” 三姑娘给大叔公倒上茶水,一边暗暗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她猜,他十有八九是为了七宝跟她的事来的。 “大叔公今儿怎么有空来串门?” 大叔公咳嗽了一声,道:“我只是想来问问,你姐姐妹妹们什么时候回来?” “怕是要七月半吧。她们会回来给阿爹做些法事。” “要七月半呢……”大叔公低声嘀咕着。 “大叔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呀?”三姑娘忙问,“若有事,只管跟我说也一样的。” 大叔公又咳嗽一声,嘆了一口气。 “本来这话也不该我来问你的……这都是你阿爹误了你,如今弄得连个可以替你做主的人都没有。” 见大叔公又在批评阿爹,三姑娘心里便不乐意起来。同时,也更加确定他是为什么来的了。 “大叔公有什么事情只管说,您也知道的,我比不得那些女孩子,没什么不方便跟我说的。” “既这么着,那我就直说了。昨儿二愣子他妈来找我,想为他家二愣子求你。” 三姑娘不由一愣,竟没想到大叔公是来说媒的,脸上不禁一红,忙低了头。 “我看你们两家也都是知根知底的,总比外头来路不明的放心些,所以才想着多这个事。你跟二愣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的禀性也都是知道的。他呢,心眼虽粗些,比不得那些油嘴打花,会说会闹的,却也是个实诚人。且他天生一把好力气,正是庄稼地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姑娘家嫁人,不就图个依靠嘛……” 三姑娘抬眉看了大叔公一眼,心里头一下翻了七八个跟头。现今村子里已经传遍了她跟七宝的事,她不信大叔公竟没听到的。只怕是大叔公有私心要把七宝配给英子,才故意来替二愣子说亲的。 大叔公见三姑娘只低头不语,便又道:“俗话说,买猪买圈。他二愣家的家境虽比不得你家,在村子里也算是个富户,且他娘老子会打算,这家里的小日子正过得红火着。二愣他妈你也是知道的,是当家的一把好手,且性子也好,不是那种会刻薄儿媳的人。你若过了门,她待你必会象待亲姑娘似的。” 三姑娘心里暗暗冷哼一声。谁不知道二愣妈是最会算计的一个,若对她没用的人,只怕她是连一眼也不会看的。且不说二愣还是个缺心眼的愣头青呢。只是……大叔公是长辈,也是族长,轻易不好得罪,她少不得要想个周全的藉口推託了此事才行。 她这边厢正在想着如何开口推拒,大叔公那边仍然在劝导着。 “现今离你满热孝也不到一个月了,我劝你快别犹豫。这东西是越放越旧,得趁着早的寻个下家才是,别等明儿没了去处,哭都来不及的。” 三姑娘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阵恼怒,却又不好表示出来。 “我看这二愣子跟你蛮般配的。你意下如何?” 三姑娘正皱眉想着该如何推拒掉这门亲事,没提防着大叔公的这一问,便不禁愣了一下。 大叔公笑道:“我晓得,你是个姑娘家,有些话不好说的。今儿大叔公就老着脸帮你做一回主,就他了。明儿你只等着做新娘子就是……”说着,大叔公便要起身。 三姑娘忙站起来拦住他。 “大叔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有一条,我在阿爹灵前起过誓的,必要给他寻个上门女婿。二愣是家里的独子,他老子娘肯捨出来?若是肯,那还罢了。若不肯,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才是。” 大叔公本以为此事应该能圆满的,谁知三姑娘竟提了这么个条件,一时也愣住了。半晌,他才道:“你阿爹临走前不是交待了,不必非要人家上门的吗?” “那是阿爹疼我才这么说的。只这一直就是我阿爹的心愿,我也在阿爹灵前起过誓,必要让他老人家如愿的。若是别的事,我都可以依着大叔公的,只这件事不行。还求大叔公全了我的这份孝心才是。” 那大叔公望着三姑娘固执的脸,心思转了又转,最终只得嘆了一口气。 “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能不成全你?只有一条,你可想清楚了,这话若是传出去,可就是再收不回来的了。别今儿二愣子来是这个回答,明儿别人来了,你又是另一种说法,那就不好了。” “这个我晓得,必不会出尔反尔的。”三姑娘应承道。 大叔公望着三姑娘,忍不住说了一声:“真是个傻丫头!” 他起身走到院中,又扭头看看那堵与七宝家相隔的墙,道:“最近村子里有很多闲言碎语,都是说你跟七宝的。我知道你们俩从小就亲厚,必不会有他们说的那些子歪事,只是如今你们都大了,这人言可畏的,也该避着些嫌。这样吧,从明儿起,让七宝到我家去搭伙。”说着,又嘆了一口气,“私心里论起来,你若真跟七宝要好,倒也罢了。只你又说非要给你阿爹找个上门女婿,这七宝妈临走时可说过,不让他给人上门去的。幸而你们之间是没什么的。好了,你忙吧,我走了。”说着,大叔公一摇一摆地走了。 三姑娘却愣在了门边上。她正得意着跳出了大叔公的计谋,却不曾想差点儿被他那最后一句话给呛死。现今倒是她成了骑虎难下。 第21页 正在她六神无主的时候,远远传来英子那银铃般的笑声。 三姑娘一抬眼,却只见英子与七宝并肩转过屋角。一路走着,一路英子还对着七宝唧唧哌哌地说着些什么。 望着两人说说笑笑的模样,突然间,一股酸涩刺痛的感觉爬上三姑娘的心头。 看着七宝那张笑脸,想起村子里的种种传言,又想到才刚大叔公的那番话,一时间,恼怒、羞愤、委曲、难受……种种情绪一下子塞满了三姑娘的胸臆。她忙转身推门走进屋,狠狠地将门插上。 五 夜长梦多 七宝一抬头,正见大叔公离开三姑娘的家,三姑娘站在门边望着他。他才要回她一个笑脸,却只见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竟转身将门关了。 “七宝哥,明儿再去镇上时,可别忘了叫上我。”英子摇着七宝的衣袖,拉回他的注意力。 “这丫头,你七宝哥去镇上是有事的,又不是玩的。”大壮也瞧见了三姑娘那不对劲的脸色,不禁沖七宝一乐。 七宝脸一红,摸摸脑袋,只得先开了自家的门。 大壮见英子还想跟到七宝家去,便忙拉住她。 “干嘛呀。”英子恼火地扭着手臂。 “家去了,快吃饭了还在外头野。”大壮叫着,又沖七宝使了一个眼色,便笑咪咪地拉着妹妹走了。 七宝穿过后院,来到三姑娘家。 三姑娘正抱着柴要进厨房,看到他,便没好气地一翻眼。 “大门不走,你做贼呢!” “谁让你后门没关的。”七宝嘻笑着,抢过她手里的柴,送进厨房。 三姑娘想着这一天的种种不如意,待要跟他生气,又觉得他也挺无辜的,便只得转身坐到廊下,一边剥着毛豆,一边烦恼起来。 七宝将柴放到灶台边,转身出来。只见三姑娘一脸阴郁地坐在廊下,便走过去,蹲在她的身边笑道:“怎么了?是不是你大叔公对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三姑娘抬眼看看他,想要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最后只得嘆了一口气,改变话题。 “你跟莲蓬哥去镇上做甚么了?” 七宝微微一笑,握住她忙碌的手。 “你且把眼闭上。” 三姑娘皱起眉。 “这是做甚么?你要捉弄我吗?” “看你,真是话多。让你闭上你就闭上。” 三姑娘无奈,只得闭上眼。 “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捉弄我的话,我可不依……” 正说着,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上她的唇。她忙睁开眼,只见七宝的脸在她眼前无限放大着。 “你……”三姑娘的脸一红,勐地推开他。“就知道你要捉弄我!” 七宝抓住三姑娘的手,笑道:“才不是,摸摸你的头上。” 三姑娘狐疑地看看七宝,伸手摸摸发间。那仍然像男子一样高高束起的髮辫上竟多出一样东西来。 她忙将那东西拿了下来。一看,竟是一把黄杨木的梳子。 “咦?这是哪里来的?” 三姑娘打量着那把月牙似的小梳子,只见梳子背上还描画着精细的桃花。 “总不是我偷的。”七宝笑道,“为了这东西,我可是跑了三十里路呢。” “你……”三姑娘抬眼望着他,眼神不由温柔起来。“你单为这个跑到镇子上去的?” “喜欢吗?” 七宝脸上的神情竟跟那天栓子送虾来时的表情是一样的。三姑娘不由“噗”地一笑。 “傻样!” 虽这么说着,手里却将梳子插在头上。 “怎么样?”她问。 七宝呆呆地望着她,“没梳子时好看,有梳子就更好看了。”说着,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摸三姑娘的脸。 三姑娘一窘,忙拍开他的手。 “油嘴滑舌的!” “人家跑那么远的路,只为了给你买这个。你不单不夸夸我,倒还骂我。” 七宝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逗得三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不该叫七宝,该叫耍宝才是。” 她端起毛豆,推开他,走进厨房。 七宝也跟了过去。 “我只爱看你笑的。只要你笑,要我耍宝也成。” 七宝看看灶台,问道:“今儿我们吃什么?” 这一问,倒勾起了三姑娘的心思。只怕从明儿起,七宝真的不能跟她一处吃饭了。想着想着,她竟有落泪的冲动来。 “怎么了?”见三姑娘低了头,七宝忙扶过她的肩,看着她的脸。“今儿你不太对呢。谁惹你了?还是谁对你说了什么?是大叔公说了什么吗?” 三姑娘摇摇头,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说,便只咬了唇,转过头去继续做饭。 七宝却不依的,他拉过她。 “大叔公到底为什么来?” 三姑娘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为二愣子来的。” 二愣?七宝立马想起二愣说过要提亲的话。 “是为二愣子来提亲的?”他忙追问道。 三姑娘点点头。 七宝笑道:“你肯定回了。” 见七宝说得那么笃定,三姑娘不禁回了他一眼,只低头从簸箕里拿了一根洗净的黄瓜切起来。 见三姑娘没回答,七宝疑惑地望着她。 “怎么了?” 三姑娘只低头切着黄瓜,没有回答。 七宝心中不由一拎。 “你回了?!” 他夺过三姑娘手中的刀,将她的身子拨转过来,直盯着她的双眼。 三姑娘扭着肩躲过他的手,只低着头没有吱声。 七宝不禁急了,“那我去帮你回了。” 说着,便抬脚要走。 三姑娘忙拉住他,“哎,你这人……” 七宝站住,回身望着她。 三姑娘看着七宝,心里头像是倒了五味罐,竟不知是甜还是苦的。她狠狠地一甩手,扭身背对着七宝道:“你算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替我去回大叔公?只怕你还没开口,就要被他臭出门去的。” 听了这话,七宝不禁一呆。 “可……你已经答应跟我好了!” 三姑娘回身看看七宝,“我答应了又算什么?!我们是有媒的还是有证的?可是这光天化日下走得出去的?你只知道要你的面子,就不管我的面子……”说着,那心底的煎熬到底逼下她的泪来。 七宝只手足无措地望着她。 “这……你这是怎么了嘛,为什么哭?”他小心地碰了碰三姑娘的肩,“是谁给你委曲受了吗?到底什么事,你只跟我说,总有法子解决的。你……你哭什么嘛……” 三姑娘抬眼看看七宝,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竟像是要随时拔脚跑掉似的。那心头的委屈不由更深了。她跺跺脚,只拉过他,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大声抽噎起来。 抱着三姑娘,七宝不禁想起那日在蚕房里的事来。虽然手里仍像当日那样摇晃着她,只嘴角却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好了好了,别哭了。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呢?再哭下去,明儿不下雨我也不怕的,只怕你的眼泪就够浇地的了。” 三姑娘不禁“噗”地一声笑了。她擂着七宝的胸骂道:“只你个不正经的,人家正难受着,你倒非要逗人家笑的。” “俗话说,笑比哭好啊。”七宝挑起她的下巴,替她擦去眼泪,一边正色道:“是谁给你委屈了?你只告诉我,我必为你讨回公道的。” 三姑娘掏出手绢擦擦泪,嘆道:“也只怪我的。大叔公来替二愣子说亲,我一时想不到其他藉口,便只说要他上门的话。因二愣子家三代单苗,我原以为这样必能堵了他的口,偏又被大叔公拿住,说若我咬住非要个上门女婿,就要始终如一的……” 她偷眼看看七宝。却只见他下意识地松开她,眉间紧紧地皱了起来。她心中不由一沉。 “大叔公说,你妈临终前交待过,不让你给人上门的。他还说,他不信现下村子里传的,我们好着的事情,只让我避着你些。还说以后不让你再到我家代伙,让你明儿上他家去。” 三姑娘望着七宝,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暗沉,她的心也跟着越来越往下沉去。 静默半晌,见他不说话,三姑娘不禁推着他道:“现在该怎么办呢?” 七宝想了想,道:“你大可不必把大叔公的话放在心上。干爹当初说过,不让你替他招上门女婿……” 第22页 他的话刚一出口,三姑娘便拧起了眉。想着七宝为了他的面子要她等三年,现今竟又要她说话不算话的,她心中不由恼怒起来。 “阿爹的心思我最知道,他一直想要个上门女婿的。也只是因为阿爹担心我,最后才那么说罢了!” 七宝只低头想着自己的心思,并没有注意到她那恼怒的脸色。 “干爹的意思也只是想要有人顶了你们殷家的门户而已,并不是非要个上门女婿不可。只我家目前仅剩了我,我若违背了我妈的遗愿,定会被村子里的人指嵴梁骨的。” 三姑娘恼火地一推七宝。 “你妈的遗愿是愿望,我阿爹的就不是?这明明是你自己心重,抹不开面子,不肯罢了!” 七宝没提防,竟被推她得倒退了好几步。再听三姑娘这么说,他的脸上不禁也有些挂不住。 “怪道村里的人都怕你,说起话来竟比刀子还尖利。你且听我把话说完再发火也不迟……” “我不要听!”三姑娘堵气堵起耳朵,“都是为了你的面子!若不是因为你说要等三年,我们听玉福婶的话早些订下来,我也就不会吃大叔公那么大一个瘪了!现今村子里传的那些话你是没听到的,这些话对你无碍,可我呢?我好歹是个姑娘家,哪里经得起人家这么说的?!你也不为我想想!” 这一通噼头盖脸的指责不禁让七宝也恼火起来。 “我怎么不为你想了?只我这样的配你,岂不是要让你受人嘲笑?若不是为了你,我为什么要再煎熬这三年?且干爹临终前明明说了,只要有人续了你们家的香火就行的,你却非要找个上门女婿。这明明是你死要面子,现今被人拿住了,倒说是我要面子!” 三姑娘只觉得委屈万分,嘴角一弯,声音里不禁带上了几分哭腔。 “你的面子是面子,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我阿爹生前待你们赵家不薄,就算你上门来,村里人也必不会有什么话说的。这明明是你自己自私不肯,倒怪起我来。” “你……”七宝见三姑娘竟挟恩相胁,不禁恼火地瞪着她,咬牙道:“怪道别人都怕跟你好的,竟真如英子所说,你被干爹给惯坏了,如今倒比男人还要固执难缠的!” 那三姑娘正忌讳着英子,又听七宝竟似嫌弃她,便哭道:“既然我哪样都不好,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好?那英子好,你跟她好去就是,还站在我这里做甚么?!”说着,便拿起灶台边刷锅用的竹帚向七宝砸了过去。 七宝忙闪身避开,愤愤地道:“你也太不讲理了!” “我就不讲理了,英子讲理,你找她去!”三姑娘一边哭着,一边捡起身边的柴丢着七宝。一没留神,其中一块正砸在七宝的额头上。 “哎哟!”七宝痛唿一声,忙退出厨房。他虽是个好性儿,现今也不禁急了脸。“好好好,算我倒霉,我算是白认识你了!” 三姑娘见伤了七宝,心头不由一惊,忙住了手追出厨房,只口头仍然恼道:“我也算是白认识你了!从今儿起,你再别理我的!” 七宝一边往门那边退去,一边摸着脑门。挨的这一下虽然没有见血,到底也伤了他的自尊。他扶着门冷笑道:“不理就不理!这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你三姑娘一个人,谁还巴着谁不成?!”说着,便愤愤地拉开她家的大门沖了出去。 三姑娘不禁是又羞又恼,只拔下头上的梳子,向他的背影砸过去。 “走了就再别进这个门!” “啪”地一声,梳子掉在被七宝甩上的门边。 六 撒耥子撩在外 这一夜竟是无风的,那闷热的空气象粘稠的丝,只缠得人五心烦燥地睡不着。 七宝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直到月上中天,仍然没有半丝睡意。无奈,他只得披衣起来,坐到廊下的躺椅里乘凉。 此时怕是已经快三更了。除了各处的虫鸣蛙叫,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就连隔壁三姑娘家那棵大槐树上的知了也知趣的住了口,不肯吵闹到他人的睡眠。 七宝摸摸额头,那里早不痛了。只是,一回想起三姑娘的不讲理,他的心头便又泛起一片恼怒。 他回头看看隔壁,三姑娘家跟村子里别的人家一样,也是一片漆黑。想着一墙之隔的她竟然独自好眠着,他不禁更是气恼。 明儿再不理她的!他暗暗沖自己发着誓愿。 只是那低落的心情却似这无风的夜,沉闷而烦躁。 自小,七宝就知道三姑娘的固执。只要是她拿定主意的事,别人很难劝服得了。若她真的坚持非要替她阿爹招个上门女婿,只怕谁也改不了她的主意。而他这边……就算平日里上门女婿不会被人看低了一头,只冲着他妈留下的遗言,他也是不可能给别人上门去的。除非他想让人治他个“大不孝”的罪。 若三姑娘真打算如此一意孤行下去,只怕他与她是再没缘份在一起的了…… 想到这里,七宝竟忘记了才发的誓愿,内心火烧火燎地灼痛起来。 他不禁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执着于那个什么三年的计划。如果当时依了玉福婶的意思,如今再不会有这些麻烦。这真应了他们说的“夜长梦多”,只这世上哪里有卖后悔药的呢? 七宝在躺椅上翻了个身,望着明晃晃的月亮长嘆一声。 突然,从院墙那里也传来一声嘆息。 七宝心头一喜,忙抬起身。 却只见隔着两家的墙头上趴伏着一只花斑大肥猫。正是三姑娘家的猫。 那只猫懒洋洋地趴在墙头上,沖七宝嘲弄地打着哈欠,又发出一声类似嘆息的声音。 他不禁气恼万分,捡起一块石子便扔了过去。 石子打在院墙上,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那只肥猫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发出声音的地方,便不屑地转过头去,自顾自地闭眼打起盹来。 这下七宝更是恼火了。想起三姑娘竟听也不听他的辩解就将他赶出门的,便低声骂道:“你主子那样,你竟也敢这样的!”说着,又捡了一块石子扔过去。 那肥猫不堪其扰,恼火地“喵”了一声,跳下院墙,重新找个安宁的地方去了。 七宝气乎乎地躺回椅中,只瞪着那轮下弦月发起呆来。 夜空中浮着着几片薄云,那月亮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在云彩里快乐地穿行着。望着月亮,七宝的眼也渐渐迷离起来。不知怎的,那水汪汪的月亮竟幻化成了三姑娘那双泪汪汪的眼…… 斗转星移,月落西山。随着虫鸣蛙叫渐渐隐去,天际也泛起一片鱼肚白。不知谁家早起,那院门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又不知是谁家的狗被惊起,轻轻吠了两声。 晨曦中,七宝睁开眼睛。这一夜他竟就睡在了廊下,三姑娘那双泪汪汪的眼也在梦中纠缠了他一夜。 七宝站起身,只觉得全身酸痛,各处的关节似僵住了一般。他伸伸腿,又抻抻腰,这才回屋拿了盆,掀开水缸的盖子准备打水漱洗,却发现水缸里竟没了水。 因八宝村靠近大运河,只有村子里的几户殷实人家在家门口打了井,平日里大家都是挑着运河里的水吃。七宝因图省事,一般都是从三姑娘家的井里担水回来用。此时,他却宁愿跑到百十里地外的长江里去担水,也不肯用三姑娘家的水。 七宝拿着水缸盖子走到那堵院墙下,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 院墙那边,三姑娘家仍然是一片寂静。只怕此刻她仍然在梦中。 想着他经过一夜的折腾,而三姑娘竟是一夜的好眠,七宝便愤愤地扔下手中的水缸盖子。顿时,水缸上响起一声闷闷的“当”声。 七宝竖了耳朵听听,那边院子里竟然还是没有声气儿。他不禁更加恼火。 谁知她竟是个没心没肺的!竟还说他自私、爱面子!他恨恨地瞪了那院里一眼。谁离了谁还不活了?! 他拿起扁担和水桶,重重地开了门,又故意弄出许多声响来,这才出门向河边走去。 当七宝路过凤英家时,正见凤英妈拿着簸箕出来,也准备到河边去淘米。 见他提着水桶扁担,凤英妈笑道:“这是怎么了?你不是都用三姑娘家的水吗?怎么,只昨儿被你玉祥婶子说了几句怪话,就脸面薄起来了?” 七宝不禁拧起眉,他并不知道昨儿玉祥婶子又说了什么。 “理她那口烂牙呢,”凤英妈一边走着,一边淘捡着米里的砂粒,“村子上的人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俩都是规矩人,断不会像她那张烂嘴里说的那样。不过,要叫我说呀,你们也该趁早把事儿办了,只要把酒一办,把你们两家中间的那堵墙一拆,谁还能乱嚼些什么?” 第23页 七宝脚下不禁一顿。他竟不知道村子里还流传着那样的浑话,难怪昨儿三姑娘会哭了。 三姑娘这一宿也没有睡得安稳。她虽早早就吹灯睡下,却一直翻腾到下半夜才迷迷煳煳地睡着。 只刚合上眼,七宝便在梦中冷冷地瞪着她,任她百般央求,他也不肯理她一理。待她被隔壁发出的种种怪响吵醒时,两只眼睛早哭得跟桃子似的又红又肿了。 想着一早还要跟荷花去採桑叶,三姑娘不禁是又窘又急,忙打了井水来敷眼睛。只脚下一不留神,踩着一件东西。她低头一瞧,正是七宝送的那把梳子。 想着梦中七宝的冷酷,以及他那不肯低头的死犟性,三姑娘不禁恼怒万分,弯腰捡起梳子,瞪着它道:“谁希罕你!”说着,便要扬手扔出院子。 正在这时,却只听隔壁响起英子的声音。 “七宝哥,我爷爷叫你去我家吃饭呢。” 不知怎的,英子的声音听在三姑娘耳中,竟有着别样的妖魅。 她勐地攥紧梳子,走到墙根下,那心竟像被一根丝线给悬了起来。 “不用了,代我谢谢你爷爷,我已经吃过了。”七宝应着。 三姑娘不禁皱起眉,七宝不会做饭,他到哪里去吃的早饭? 只听英子又道:“你是在三姐姐家吃的吗?我爷爷说,村上的人正说着你跟三姐姐的闲话,让你们避着些,你怎么还在三姐姐家吃饭?我爷爷还说,从今儿起让你在我家代伙呢。” 七宝瞥了英子一眼,心中暗暗有些生气。若不是大叔公,他跟三姑娘也不会闹僵。他冷笑道:“多谢你爷爷的关心,我自己还是能照顾好自己的。”说着,提了锄头下地去了。 见七宝不肯跟英子去她家,三姑娘心头微微一宽。她看看手中握着的梳子,一时却又不捨得扔掉了。 正在她瞪着梳子怔忡发呆时,门外传来荷花的拍门声。 “三姐姐,好了吗?” “呃……哎。” 三姑娘应着,随手将梳子放在窗台上,匆匆收拾了东西走出门去。 虽然用井水敷了半天,荷花还是一眼便看出了她眼睛的不一样。 “三姐姐怎么了?两只眼睛怎么肿着?” “熬夜熬的,”三姑娘支吾着,“昨儿给我二姐姐赶催生衣裳,一时没注意,就做晚了。” 荷花不疑有他,只笑道:“二姐姐也快生了吧,什么时候?” “只下个月初就该到日子了。” 正说着,其他姑娘婶子们也赶了过来。众人合到一处,一边说笑着一边向桑园走去。 见众人聊得高兴,并不打扰她,三姑娘也乐得闷在一旁,没精打采地想着自己的心思。转眼,她们便走上了田埂。 只见田里的稻子已经开始泛了黄。趁着早凉,有不少的农人正在田里忙乎着。听见她们的笑闹,男人们纷纷抬起头来。 三姑娘只一眼便看到了七宝。他正光着嵴樑,站在稻田中央。 “七宝哥哎。” 一个姑娘用肘部捣了捣三姑娘。 三姑娘脸一红,啐道:“他关我什么事。” 众人一听,“哄”地一声全都笑开了。其中一个捉狭的婶子更是大声唱了起来。 “一根么丝线,牵呀么牵过河呀么哥哥哎,郎买那梳子,姐呀姐梳头……” 三姑娘心中蓦然一惊,脸上不禁“唰”地一下红了起来。难道众人都看到那把梳子了? 见三姑娘走来,又听众人这么唱着,七宝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难道,三姑娘竟告诉了别人他送她梳子的事? 一时间,七宝也有些着恼,便狠狠地瞪了三姑娘一眼。三姑娘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众人却并没留意到这两人眼中斗气的成分,看着他们红着脸对视着,只当是小两口眉目传情,便更笑得厉害了。有几个人接过腔跟着唱道:“……撒耥子撩在外,一见么脸儿红呀么哥哥哎,明明个白白就把那个相思害……” 歌声未歇,只听三姑娘跺脚骂道:“你们这群不知怎么死的!”便提着篮子向众人追打过去。 田间的男人们也望着七宝闹笑起来。 七宝红了脸,低头伺弄着田里。他才刚注意到了三姑娘眼下的黑圈。显然,昨晚没睡好的人不止他一个。只这么想着,他的心头竟盪起一阵宽慰。 他突然发现,虽然昨儿发了誓愿说再不理她的,可这心里头却怎么也做不到。 正胡思乱想着,一团泥巴打在他的腿上。七宝一回头,只见大壮隔着田埂沖他怪模怪样地笑着。 “人家在明明白白的把相思害呢,你什么时候娶了人家?” “少胡扯!”七宝脸一红,忙扛了锄头走到另一边去,躲开众人。 采了桑叶回来,三姑娘放下篮子,眼神熘过窗台上的那把梳子,只脸儿一红,便忙低头走到井台边洗手。 洗着洗着,她不禁忧愁起来。打小起,她跟七宝吵架后,便总是她先低头的。只是这一次,只怕就算她低了头,这事情也是解决不了。依着她对七宝的了解,他是断不会给人做上门女婿的。而她又早在阿爹灵前起了誓…… 荷花洗了手,先众人一步走进蚕房。只刚进蚕房,便听她一声惊叫。 “三姐姐快来,这蚕子是怎么了?” 三姑娘忙收敛思绪,随着众人跑进蚕房。却只见那蚕子竟有一半都不动了。她忙拿起一条蚕子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 “这是蚕僵病!” 众人一听,不由全都慌了神。 “这可怎么办?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竟得了这病……” 看着辛苦养到这么大,眼见就要上山的蚕子竟然死了,荷花第一个忍不住掉下眼泪来。见荷花哭了,其他人也撑不住,纷纷跟着哭起来。 三姑娘也是心急如焚。看着哭成一团的众人,只咬牙道:“哭什么?又没全得病,这好的还是有救的。” 说着,也不敢细看到底已经有多少蚕子染了病,只转头吩咐众人,“你们几个去把罐子拿来,把已经死的了放进罐子里,千万别乱扔。你们几个且把这好蚕子移到干净的蚕座上去。”又转身吩咐几个姑娘,“你们快去找些木屑、稻糙、谷壳、松叶来。荷花,你跟我来。” 她领着荷花走到后院,却只见她一直备着的石灰因前些日子下雨,受cháo结成团了。她不禁呆住了。 “怎么了?”荷花忙问。 三姑娘低头想了想,忙将她向门那边推去。 “你快去村子上问问,谁家有新鲜石灰的,越快越好。” 荷花答应着,忙忙地向村头奔去。 三姑娘回到蚕房,见众人默默地捡着蚕子,便也过去帮忙。看着这一条条僵死的蚕子,她不禁想起七宝在这里吻她的事。 难道是他们冒犯了蚕花娘娘?或者,竟连蚕花娘娘也不要看到她跟七宝好的?只这么想着,三姑娘的心中便绞痛起来,那眼睛里也泛起酸涩。 没一会儿,收集东西的姑娘们回来了。这边,蚕子也清点了出来,还好,只损失了一小半。 三姑娘让众人离开蚕房,点燃稻糙、松叶,将蚕房的门窗闭了,只一人呆呆地坐在蚕房里,受刑似的被烟燻着。只等在蚕房里狠狠地痛哭了一场,她这才走出去,指挥众人将用过的蚕匾都拿到河边去清洗。 正忙着,只见荷花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三姐姐,这下糟了,村子里竟没有人家有石灰的。” 三姑娘一听,脸上不禁一白。 “要不,去邻村看看?”玉福婶建议道。 荷花忙道:“刚出门我就遇到七宝哥了,他也猜着我们村里可能会没有,已经去了邻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正说着,只听有人敲门。三姑娘开了门,却只见门外放着一篓石灰,竟不见一个人影。 她忙走出门去,远远地只见七宝站在凤英家墙角阴影里,只扶着膝盖在那里拼命地喘着气。见三姑娘走出来,又拔脚跑开了。 玉福婶也跟了出来,她并没有看到七宝,只望着这石灰篓子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蚕花娘娘显灵了,竟从天上掉下石灰来。” 直忙到日落西山,见不再有新的蚕子死去,众人悬着的心才略放了放。三姑娘让众人都回家去,只自己一人守在蚕房里观察着蚕子们的动静。直到半夜,见蚕子们恢復了正常的吃食,这才松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蚕房。 刚走出蚕房,却只听七宝家的院子里发出“唏里哗啦”的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倒了。紧接着,又传来七宝的一声闷哼。 第24页 三姑娘不禁站住,往院墙那边看去。在明亮的月光下,只见墙头上的砖无缘无故竟缺失了几块。想是七宝不放心,趴着墙头在看,这是不小心摔了。 当下,三姑娘下意识地问道:“没摔着吧?” “没。”七宝本能地答着。只刚一出声,便忙闭了嘴。 三姑娘偷偷一笑。她突然意识到,这回竟又是她先开口的,心下不禁一阵着恼,便跺跺脚,扭头要回屋。 她的目光扫过窗台,如水的月光将窗台洗得白白的,竟似不落一丝灰尘的模样。在那窗台上,一枝桃花正开得格外地艷丽动人。 三姑娘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拿起梳子,手指抚过上面描画着的桃花。一时间,她竟有些记不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跟七宝吵架的了。 七宝的脾气她知道,只是,她的话也已经撂在大叔公那里了……难道,她跟他真要无缘的? 她嘆了一口气,带着梳子回到房中。 ———————— 撒耥子:一种农具,具体什么用途尚未研究透彻,有人说是打谷用的。 七 又一次相亲 次日一早,七宝依旧担着水桶去河边挑水。回到家门口时,意外地看到门前台阶上放着一只竹篮。 他疑惑地看看四周,却只见四下里无人,便弯腰掀开篮子上盖着的蓝花布。 蓝花布下,是一只他十分熟悉的瓦罐。瓦罐上还放着一碗馒头和两个咸鸭蛋。 他直起腰,看看三姑娘家紧闭的大门,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便将篮子提进了屋。 隔着门fèng,三姑娘见七宝收了篮子,便悄悄唿了一口气,沖自己做了一个鬼脸儿,转身进了蚕房。 原说再不理他的,只自己怎么也狠不下这个心。且一想到她若不给他做饭,他便会去英子家,她的心里就更不舒服了。于是,她便拿定主意,事情照样替他做,只打死也不再跟他说话,除非他先跟她说话。 七宝吃完饭,看着篮子也犯起愁来。 这篮子该怎么还三姑娘呢? 她替他做了饭,只不说一声谢就把篮子放在她家门外,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若要让他再上她家门……想着他是被三姑娘打出门的,七宝心里头就不舒服。 他必不会先伏这个软的! 可是,这篮子该怎么办呢?七宝看着院墙挠起头来。 靠近房屋这边的墙头掉了几块砖,这是昨儿晚上不小心被他扒掉的。 昨儿听着众人都散了老久,三姑娘却仍然呆在蚕房里。七宝不放心,忍了半天终于没有忍住,悄悄地爬到墙头上去看动静。结果这时候正好三姑娘出来,他一个措手不及,脚下一滑,便连人带砖头掉了下去。 望着那个缺口,七宝眼前忽然一亮。他找来一段麻绳,将一头栓在篮子上,又悄悄地端了一张杌子放在墙下,偷偷爬上去,探头看着那边的院子。 院子里,三姑娘正在井台边低头洗着衣服。 七宝忙又缩回头,只将篮子放到院墙的那边,用绳子慢慢地悬下去。 三姑娘听见动静,一扭头,却只见那篮子从墙头悬进院子来。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待要扬声相问,却又及时地住了口。她咬咬嘴唇,背转身,只当没有注意到那动静。 七宝突然发现,那绳子竟不够长,篮子到不了地。正在他犹豫该怎么办时,却只听三姑娘家门外传来人声。 “三姐姐,我家来了。” 听声音,竟是四姑娘。 三姑娘忙放下手里的衣裳,迎出去。 “三姨。” 只见四姑娘的儿子站在马车上奶声奶气地叫着她,并且沖她伸着小手。 “哎。” 三姑娘笑嘻嘻地应着,伸手接过孩子,又在他脸上响响地亲了一口,一面转头对四姑娘笑道:“你怎么来了?也不先说一声。” 四姑娘并没有打发走马车,而是让他们在门外等着。她回身望着三姑娘笑道:“我准备去二姐姐那里给她催生,顺道来押着你一道去的。” 三姑娘奇道:“干嘛押着我去?这眼见着蚕子就要上山了,现下我可走不开。我原已打算好,只等蚕子收了就去的。” “这蚕子抬头了?”四姑娘随着三姑娘进了院子,一边问。 “还没,也快了。” “既如此,那离上山少说还有一天呢。我只要你今儿下午半天时间,这里只让荷花帮你看着也一样。只这件事倒是非你不可的,故而我非要押着你去的。” “到底什么事儿?” “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儿?!” 三姑娘一听,脸儿蓦然一红。 墙那边的七宝也立马明白,只怕又是为三姑娘的婚事来的。 三姑娘扭头瞥了一眼悬在半空的篮子,见那篮子竟自抖动了一下,心里立刻有了主意。 “干嘛这么着急的?” 她将姨侄放到地上,任由他捉猫玩儿,只拉着四姑娘来到廊下。 四姑娘笑道:“我这是赶着早不如赶着巧。一来,咱姐妹搭伴给二姐姐催生去;二来呢,也顺道把那人相看了。说实话,我只见过那人一面,也没觉得他的条件有多好。要依着我的意思,还只觉着他配不上三姐姐的。不过,就像二姐姐说的,好歹也是个机会。咱们只当是路过,顺便看一眼的。” 三姑娘将四姑娘让进背对着院墙的椅子里,笑道:“也只有你会这么冒失,好歹你也说说人家的情况呀。” 四姑娘笑道:“我这不正打算说嘛。他是你姨侄三姑夫家的亲戚,叫刘铁柱,跟三姐姐同年,在家排行老四。上面三个哥哥都成家了,他老子娘走得早,他们兄弟也早就分了家的。这铁柱虽然不太爱说话,人长的倒是不错,且是个老实本分人。我想着,他家虽家境不如我们家,这人品倒还是不错的,好歹三姐姐且相看着,中不中意的再说罢。” 三姑娘又瞥了一眼那篮子,笑道:“这不爱说话的也有不爱说话的好,总比那些只知道油嘴滑舌讨人厌的强。你说他们兄弟多,那他或许还是肯上门来的呢。” 四姑娘抚掌笑道:“也正是这一点让我动心的呢。虽说阿爹不再非要让你招个上门女婿,只我知道,若是可以,你倒是宁愿要个愿意上门的。故而我也打听了,人家竟是愿意的。” 她的话音刚落,却只听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待回头看时,却只见院角掉着一只摔坏了的篮子,篮子里隐约可见一只打烂了的瓦罐。 “哎哟妈呀,”四姑娘不禁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三姑娘笑道:“没事,怕是猫把篮子碰翻了。你且等等,我收拾收拾就跟你一起去。” 四姑娘原以为还要费上一番口舌才能劝得动三姑娘的,现今见她如此慡快地点了头,心下更是一团高兴,立马就忘记了那只篮子。 她转头叫着儿子,却只见她儿子正将家里的那只大肥猫牢牢地抱在怀中。大肥猫任由着那孩子揪着它的耳朵,只惬意地甩着尾巴眯着眼。 天近晌晚时,三姑娘坐着四姑娘的马车回来了。 她在村头下了车,又亲了亲姨侄的小脸蛋,便沖四姑娘挥挥手,转身向家走去。没走几步,正遇到凤英妈。 凤英妈笑道:“才刚听荷花说,你家蚕子开始上山了呢。要说还是你三姑娘能干,我们都不敢养这夏蚕的,现今见你养了,倒也不像他们传说的那么难伺候。明年我也养,只到时候你可得帮着我些。” “那是自然。” 三姑娘应着。勐听闻这个消息,她的心头顿时一片惊喜,也顾不得再跟凤英妈多说些什么,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去。 刚到得院门口,便听院子里一片唧唧喳喳的声音。原来,所有帮手的姑娘婶子们都来了。众人一见三姑娘,立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向她说着蚕子上山的事儿。 三姑娘胡乱地应着,一边排开众人,小心地撩开蚕房的门向里看了看。 只见一片幽暗中,蚕子们那白白的小身体都静静地爬伏到了糙山上,有些早熟的更是已经结成了白花花的茧子。 眼见着丰收在望,众人都喜得眉开眼笑。就这样,一直说笑到月上槐树梢,才纷纷散去。 等人走了,三姑娘只胡乱地扒了几口早晨的剩饭,便又钻进蚕房。 看着那些静静吐丝的蚕子们,她心满意足地笑开了。好歹这一季的心血没有白费。此刻,她只想拉住什么人,让他也分享她的快乐…… 七宝的脸突然在三姑娘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眨眨眼,目光正好扫过那只已经半空的石灰篓子上。 他说再不理她的,却为了她的蚕子在这大热天里跑成那样……竟还固执着,不肯跟她照面。 第25页 想着七宝的孩子气,三姑娘的嘴角不禁擒起一丝微笑。又想起那只被摔烂的瓦罐,她的笑意便更深了一些。 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家,晚饭又是怎么解决的。只怕他也跟她一样,死鸭子嘴硬,心里头明明放不下,只嘴上非要犟着。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隔壁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咦?三妹妹家没灯嘛,是不是今儿晚上不回来了?” 这是大壮的声音。 “她回不回来的,关我什么事。” 这是七宝那冷冰冰的声音。 三姑娘不禁皱起眉,又侧了侧耳。 却听七宝一边开门一边道:“你只别跟他们似的,也拿三姑娘跟我开玩笑。她是她,我是我,我们再不相干的。” “怎么?你们真吵架了?难怪你郁卒了一天。”大壮笑道,“女孩子嘛,总要哄着些的。有些事情,只弯弯腰就过去了。你这样死犟性,当心真把我三妹妹气跑了。” 七宝横了大壮一眼。想着三姑娘竟然不顾他的感受跑去相亲,他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凭什么我要哄着她?只离了她我还不活了!” 三姑娘原本还想着他的好,现下一听这话,那火“噌”地一下便冒了出来。 她“啪”地一甩帘子,三两步冲出蚕房来到院门口,正想冲到七宝家跟他理论,却突然想起大壮还在他家,便收了脚。 那院里,七宝和大壮也听到这院里的动静,不由都噤了声。 大壮偷笑道:“坏了,她回来了,只怕听了这话再不饶你的。”说着,向七宝摆摆手,悄悄地熘出门去。 七宝脸一红,跟在大壮身后将他送出门,一边梗着脖子故意沖那边院子里叫着:“谁怕谁呀,我和她再没关系的。” 正叫着,只听那边院门一响,三姑娘竟冲出门来。 七宝不禁一愣。 却见三姑娘一扬手,恨声道:“还你,咱们再没关系的!” 月光下,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一个物件实实地砸在七宝的脑门上。 七宝捂住脑门低头一看,竟是他送三姑娘的那把梳子。 他抬起头来,却只见三姑娘也在愣愣地看着他。想是她也没料到竟会砸中他。 七宝咬牙道:“这是第二次了。” “怎么?还想打还回来不曾?” 三姑娘扬起下巴瞪着他。却只见七宝脚下一动,竟真的沖了过来。她吓得转身跑进门去,快手快脚地将门栓了。 七宝撞了两下门,见撞不开,便扒着门fèng低声道:“三儿,开门。” 三姑娘只背抵着门,“不开。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再不相干的,凭什么给你开门!” “三儿!” 七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威胁。 “三儿也是你叫的?你算我什么人?” “三儿……你再不开,我可撞了。” “你撞我就叫,看谁没脸的。”三姑娘恨声道,“谁还怕了谁不曾?我和你再没关系的。从今儿起,你只走你的阳光道,再别理我这独木桥。” 门外,七宝看看四周,幸好没人。他抵着门fèng轻声道:“我只再问一遍,你开是不开?” “不开不开就不开!你能把我怎么着?”三姑娘跺脚回道。 “好。只别叫我抓住你!”说完,七宝转身跑开。 三姑娘一愣,却只听着七宝向他家院子跑去。她勐地一惊,立马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也忙转身向后门冲去。 跑到后门,正瞧见七宝身手敏捷地跳过竹篱笆。 “你……你敢!”她惊叫着,忙不叠地关上后门。 七宝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在她将要栓上门的瞬间挤进门fèng。三姑娘死命地压住门,七宝则趁机把一只手掌塞进门fèng,一边夸张地叫着:“哎哟哟……我的手……” 看着门fèng里的手,三姑娘一惊,不由地松了劲。 七宝见机勐一用力,将她撞到一边,自己趁机钻进屋去。 三姑娘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待站稳抬头看时,却只见昏暗的光线下,七宝狞笑着向她走过来。 “你……你……” 见势不妙,她忙转身便跑。却被七宝从后面赶上,一把抱住腰提了起来。 “你、你使坏!”她不服地踢着双腿,一边拼命拍打着他的手臂,“快放我下来!” “再不能的。”七宝一只手死死地缠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牢牢地箍住她的手臂,将她压在他那急速喘息着的胸膛上,一边得意地笑道:“我说过,只别叫我抓住你。” “我们再没关系的,你只抓住我做甚么?”三姑娘拼命地挣扎着。 “谁说我们没关系的?” 七宝紧紧贴着三姑娘的面颊,嘴唇在她的耳边蠕动着,那湿热的唿吸撩拨着她的肌肤。剎那间,一股热流随着他的鼻息流过三姑娘的全身,她竟似在突然间被人抽去了力量一般,只能软软地倚靠在他的怀中。 “你说的,我们再没关系的。” 她兀自挣扎着保持怒气,却发现它们正象冬天的雪一样,在这炎热的夏天里快速地融化着。 “我说谎。” 七宝承认着,嘴唇热切地亲吻着她那圆润的耳垂和白皙的脖颈。 “你不能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姑娘挣扎着扭动头,却只能让他的嘴唇更加无处不在。 “你……你说我们有关系就有关系,说我们没关系就没关系……这不公平……”她转过头去,努力想要瞪视他。 “是不公平。” 七宝喃喃地应着,趁机吻住她的唇,堵住她的抱怨。 瞬间,所有的争执都不见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是那无法割捨的、似海一样的款款深情…… 七宝密密地吻着三姑娘,只想将这几天所积压下来的担忧、害怕和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情意都细细地向她倾诉个遍。三姑娘也热烈地回应着。她知道她是对的,七宝心里头始终都有着她的…… 半晌,他终于放开了她。 “你去了?”七宝轻抚着三姑娘的脸。 三姑娘眨眨眼,“去了。” “怎么样?” 他微微放开她一些。 “很好。” 七宝的眉头不由锁了起来。 “怎么个好法?” “这个……”三姑娘故意皱起眉,装出一副思索的模样,“二姐姐能吃能睡,肚子里的宝宝也动得很欢实,这应该是很好吧。” 七宝一扬眉,“你在耍我?” 三姑娘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笑得弯成两弯月牙。 “怎么?不成吗?” “好,看我怎么治你!”他勐地抱住三姑娘,收紧着手臂,直勒她喘不过气来。 “哎哟哎哟……”三姑娘叫唤着,一边却笑着抱住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着。 七宝那刚刚恢復正常的心跳不由又乱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儿,一时间竟忘记了惩罚的事,只低吼一声又俯下头去。 直到两个人都再次喘不过气来,他这才恋恋不捨地放开她。 等到唿吸平顺后,七宝不死心地又问道:“那个刘铁柱……你相看了?” 刘铁柱?三姑娘扬起眉。她都没有记住那人的名字,他倒记住了。她窃笑起来。 “你……竟还笑?!”七宝不满地瞪着她。“你可知道,你们走了之后,我……” 他勐地顿住。 “你怎么样?”三姑娘把玩着他的耳环,一边扬眉坏笑着。 七宝阴下脸,放开她,只低头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早晨,三姑娘答应去相亲的话竟像一把刀子,生生地将他的心给割成了两半。这一整天,他都是魂不守舍的,只怕三姑娘真的相中了那个人。 “他……肯上门的?” 他不安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偷眼看着三姑娘。 三姑娘又眨了眨眼,转身坐进他旁边的椅子中,嘆道:“那人长得竟跟你有着几分相似。” 七宝研究着她的脸,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你……答应了?” 看着七宝担忧的目光,三姑娘犹豫起来。她既气他这两天的不肯相让,又有些不忍心让他担忧。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骗一骗他,七宝先不耐烦起来,他勐地拉住她。 “你不能答应他的,你是我的人。” 第26页 三姑娘只皱眉道:“才刚也不知道谁说的,‘她是她,我是我,我们再不相干的’。” “你!你真要气我不成?!”七宝不禁握紧她的手臂。 三姑娘翻起眼,冷哼道:“只能你气我,我竟气不得你的?” “我……你……” 七宝一时竟口拙了。他恼怒得不行,只抓过三姑娘又是一阵狂吻。 三姑娘也火了,勐推着他。 “你就只会这一招。你若心里真有我,就不该这样欺负我的。” 七宝皱起眉,只抓着她道:“我心里怎么没有你了?难道你要我把心剖开来给你看?” 三姑娘挥开他的手。 “若你心里有我,就不会说什么等三年的话。若你心里有我,上不上门也只是无所谓的事情。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别人说不说的有什么要紧?我能为了你被村里人说成那样,你倒不能的?” 三姑娘看着他,两眼不禁cháo湿起来。 “人家不管这些,只要我愿意,他什么都肯做的。” “我……” 七宝的脸一白,眼前突然闪过玉祥婶和大叔公那皮笑肉不笑的脸。这两人从来不敢在他面前说什么,却都背着他跑来欺负三姑娘。而他,本该保护她不被别人欺负的,却只站在一边看着,甚至都不肯伸手帮她一帮。也难怪她不要他,而去答应别人的。 一时间,七宝只觉得心灰意冷。他放开三姑娘,低着头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三姑娘忙站起来。 七宝站住,转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我只愿你幸福的。原以为我能给你,结果却做得这么差劲,也难怪你不要我。” 三姑娘只一愣,“谁说我不要你了?” 七宝那原本暗淡的双眸不由一亮,“你……” 话刚出口,三姑娘的脸就红了。她跺脚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啐着他,自己先捂住脸害起羞来。 七宝忙赶上来,拉开她的手。 “你……没答应人家?” 三姑娘只红着脸低着头,半晌才喃喃道:“那人虽长得跟你有些像,却到底不是你。” 七宝愣愣地望着她,心头竟似跑起无数匹马来。他握着她的手,郑重地道:“你要信我,我必能给你……” 三姑娘捂住他的嘴。 “今儿我二姐姐跟我说了很多。我也想通了,阿爹只指望我幸福的,且阿爹又那么喜欢你。你……你不必非要上门不可的,大不了,让大叔公骂我罢了。” 七宝意外地望着三姑娘,那无数的思绪在脑海中翻飞起来。 眼见着七宝那双眼睛越来越亮,直看得三姑娘忍不住心慌起来,她忙抬手捂他的眼睛,不让他再看她。 七宝抓住她手,温柔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好话我不会说,你只看我怎么做罢。”说完,便转身要走。 三姑娘忙拉住他,“你……要走吗?” “我……”看着三姑娘眼中的不舍,七宝的心头不由一动,那热血又开始沸腾起来。“不早了,明儿还要早起呢。”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奇怪而沙哑。 “可我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儿。” 三姑娘抬眼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可怜兮兮的。 七宝心底隐隐一抽。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那些不该有的邪念,只转眼望着门外明亮的月光。 “你……该知道……这天已经很晚了……” “只一会儿,只要再陪我一会儿就成。”三姑娘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软软地求着。 “我……”七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忙又掉转视线。“不成的……” “只一会儿也不成?”三姑娘忍不住竖起眉毛。 “我……”七宝看看她,红了脸低下头去。“不成。我怕我会……忍不住……” 三姑娘愣了一下,一转念才知道他在说什么。顿时只羞得两颊通红,背转身去。 “若……若我愿意呢……?” 七宝吃了一惊。待要伸手去碰她,却又收回手。他坚定地摇摇头。 “你为我已经牺牲那么多了,我再不要让人说你闲话的。” 他转过她的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你只等着,月底前我一定要娶了你。”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那把梳子,替她插在发间。 “这回再不许扔掉的。” 眼见着三姑娘情意绵绵地望着他,七宝忍不住又低下头去。 就在他的唇即将碰到她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切地拍门声。 “七宝,七宝。” 七宝一惊,忙放开三姑娘。正待要扬声回答,却突然想起这是在三姑娘家。他忙转身从后门又绕到自家。 三姑娘只晕陶陶地走进院中,隔着院墙听着那边的动静。 原来是赵五爷家的水牛难产,找七宝帮忙去的。 八 倒插门 直到天已大亮,赵家的水牛才在众人的帮助下产下一头壮实的小牛犊。 眼见着母子平安,素来小气的赵五爷竟破天荒地让五奶奶一气打了七八个鸡蛋,做了一碗蛋鼻汤端到七宝面前。 “真亏了七宝啦,不然我家老牛小牛两条命都保不住的。”五奶奶只笑得见牙不见眼。 赵五爷也叼着烟杆子坐在桌边,一边望着七宝吃着蛋鼻子,一边笑咪咪地道:“是呢,现今七宝真是出息了。要是你老子娘还在世,不知该得意个什么样呢。” 五奶奶在围裙上擦擦手,转头吩咐儿媳妇去厨房里看着火,自己则一屁股坐到七宝的另一边,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村上人都说你跟三姑娘好上了?” 五爷的烟锅在桌上敲了敲,沖五奶奶笑道:“你也听他们瞎嚼。这三丫头跟七宝从小就要好的。若是真好上了,早几年就该有动静,哪里等到现在的。” 五奶奶笑道:“这种事可是难说。” 七宝见他们旁若无人的谈论着自己和三姑娘,那脖子早红了。 五奶奶见他发窘,笑道:“现今你也不老小的,若你老子娘还在世,只怕早给你说了媳妇。你只老实给五奶奶说,是不是喜欢三姑娘?若是呢,五奶奶给你做个主,挑个日子把她订了……” 她的话音未落,五爷又不乐意地敲起烟锅。 “三丫头人虽不错,只性子差了些。这居家过日子,女人的性子是最重要的。且她家比七宝家门槛高,过了门也是个会挟制人的。”说着,转头望着七宝,“那天听玉祥家的说,他大叔公有意把他家英子配你的?那丫头的性子比三丫头还野的。要叫我说,还是荷花好。人长得水灵,性子又好,且你们也是从小一起玩大的。” 七宝看看五爷五奶奶,放下手中的筷子道:“五爷,其实……我也正想跟您商量这件事的……” 五爷一挑眉,暧暧地笑着。 “怎么,你也看中荷花了?” 七宝忙摇摇头。 “不是。我……我想给三姑娘上门去……” 五爷没听真,只当七宝说的是要上三姑娘家提亲去,便愣了一愣,咬着烟杆子摇头笑道:“我只当众人是在瞎掰,原来还真是无风不起浪,你小子竟真跟三丫头有一手的。也罢,虽说这三丫头性子躁了些,只她的嫁妆……” 七宝不禁皱起眉头,“我不是为了三姑娘的嫁妆,我是为了她这个人……” 这五爷虽没听真,可一边的五奶奶却是听得真真的。她忙拉住七宝的手臂,沖五爷叫道:“老头子,你定是没听真,他说的是给三姑娘‘上门’去!” “上、上门?” 五爷的烟杆子险些从嘴里掉出来。 “你疯了?!好好的,怎么想起给她上门去?那殷老爷临走时不是说了,不强求人家非要上门的吗?想是三丫头心气儿高,非要给她阿爹找个上门女婿,才这么拿捏你的?若这样,这门亲事不要也罢。还没过门就这么挟制人,等成了亲,还会有你的活路?” 七宝摇摇头。 “这不是三姑娘的主意,是我的主意。我想着,我干爹心里头其实一直都是想要一个能顶门户的人,只因看着为了这个缘故而误了三姑娘这么多年,最后才不得已这么说的。且干爹对我一家恩重如山,他老人家活着时,我没能尽什么孝心,现下这是唯一一个可以报答他老人家的法子……” 第27页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响,五爷愤愤地将烟杆往桌上一拍。 “他姓殷,你姓赵。没的报恩连个祖宗都不要了的!我们赵家好歹也是村里的大族,可丢不起这个人!给人倒插门去,亏你想得出来!” 五奶奶见五爷动了气,忙站起来打圆场。 “你先别动气,七宝他不是那样的煳涂孩子,且他一向心气儿高,这里面定有什么误会……” 七宝沖五奶奶摇摇头。 “不,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 “这孩子……” 七宝这一认,倒让五奶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你听听,你听听!” 五爷气得拿着烟杆子抖抖嗦嗦地指着七宝的鼻尖。 五奶奶忙上前拉开他,转头劝着七宝。 “我说七宝,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今却要走这下路的?若是前两年,你家不好的时候,我们还能理解。这眼见着你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怎么好好儿地竟想这么着?” 赵五爷骂道:“他这是煳涂油蒙了心!许是他看上了三丫头家的那几亩地……” “我说过了,不是!”七宝恼火地跳起来。“若我看上三姑娘家的地,早在我干爹还在时就能用低价买过来,还等着今日的?我是真心对三姑娘的,才不是要她的劳什子嫁妆!” 五爷冷笑道:“你只想着你干爹对你的恩情,可想过你妈临死时的交待?你可知她为什么千叮咛万嘱咐的不叫你给人上门去?其实你干爹早就打过你的主意了,只你妈一直护着,没让他得逞罢了。现今他人不在了,竟还想着你的心思!” 七宝竟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不禁一呆。 “干爹他……” “你妈说,你们家就只剩下你这一根独苗苗了,怎么能给人上门去?这岂不是要没脸见你阿爹的?你若真给他家上门去,看你以后怎么去见你老子娘!” 七宝低着头。这消息对于他来说,竟似殷老爷同意了这门亲事的。他心中不由一喜,便浅笑道:“原来干爹真想过这心思的。” 他又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赵五爷。 “五爷且别说这话,这天下万事总逃不出一个‘理’字去。想当年,我阿爹和哥哥们病了时,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把我们一家当作瘟神一样,连边都不让靠的。那些外姓倒也罢了,竟连我们赵氏族人也一样不肯救济。我还记得我妈想要讨些米给我阿爹哥哥们熬点子粥喝,结果就连五爷你也没肯让我进院子门。最后还是我干爹不避讳,帮着我们娘儿俩照顾我阿爹和哥哥们的。” 赵五爷一听七宝提着当年的事,那老脸不禁微微一红,略低了头。当年的时疫正是从七宝家开始的。村子里的人,包括赵氏族人,纷纷都躲着他家。只殷老爷见他家可怜,竟不避讳地相帮着。这不禁让他们这些血肉至亲感到惭愧不已。 七宝又道:“后来我妈病了,请医用药以及料理后事,哪一桩不是他们家搭手相帮的?若论起这些理来,还只是我们家亏欠了他三姑娘家的。就算是把我这人还给他们家,也抵不了这些亏欠。只凭着这些个,将来即使见了我老子娘,他们也必不会怪我的。” 见七宝一脸的坚决,赵五爷不由又急又气。 “想起当年我心里是有愧,只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这些年来竟从来都没有因为那些就跟我们计较的。族里谁家有事时,你也是该出力的就出力,能相帮的就相帮。只是这给人倒插门却是很丢脸的事情,难不成你真要跟了那三丫头姓去?现你老子娘虽都不在了,只我当一天族长,就必不许你由着性子胡来的!” 见五爷不肯相让,七宝不由拧起眉,固执地瞪着他。 “五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您跟我妈的心思一样,都是怕我被人耻笑罢了。其实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且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的,只我干爹也不过是想要个顶门户的人而已。现今我顶了我干爹的门户,也只是让他老人家能瞑目,这却并不是说就放下我自家门户不管的。将来我的孩子里也总有一个是要承继赵家香火的。” “哼,”五爷冷哼一声,“那三丫头可不是个善主儿,你既入了她家门,她哪里还会由得你做主的?” 五爷的顽固不禁惹恼了七宝。他站起身来冷笑道:“实话告诉五爷,三姑娘并没有要求我上门的,是我自己要完成我干爹的心愿罢了。来告诉五爷一声,也不过是因为五爷是我的长辈,却不是因此来讨您示下的。” 说完,只对五奶奶说了声“我走了”,便拔脚走了。 “你……”五爷只气得冲着七宝的背影吹鬍子瞪眼的。 五奶奶愣愣地看着七宝出去,又回头见五爷只闷闷地抽着烟,便劝道:“论说,三姑娘也是好的,跟咱家七宝也配……” 五爷恼火地一敲烟锅。 “你个女人家懂什么?一旦他入了赘,这辈子也休想再在村子里抬起头来的!” 五奶奶忙噤了声。她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低声嘀咕着:“这七宝也是怪,明明三姑娘并没要求他上门的,他却自个儿巴着倒贴上去,这是为什么?” 五爷也想不通这个问题。想着依七宝的死犟性,只怕他拿定了这个主意就再难更改的,便只低头闷闷地抽起烟来。 五奶奶偷眼打量着五爷,思量了一会儿,又道:“我看他跟三姑娘是真要好的。且听他的话音,这倒是他自已的主意。既这么着,不如我去找三姑娘聊聊,探探她的口风?” 听了这话,五爷不禁一耸眉头。他向来是个性急的,也等不得五奶奶去问,便拿着烟杆子向三姑娘家走去。 九 会亲 三姑娘想着,这事好歹还是要先跟大叔公打个招唿的,便在早饭后收拾了一下,准备去找大叔公。 谁知一开门,竟正瞧见大叔公跟在大壮的身后准备下田去。 她忙叫住他。 大叔公瞅了她一眼,便背着手随了三姑娘走进她家院门。 刚一落坐,大叔公便问道:“你跟七宝吵架了?” 三姑娘脸一红,奉上茶,低声嘀咕道:“没……” “昨儿我都听到动静了,还没。”大叔公喝着茶,斜眼瞅着三姑娘。“你阿爹这一走,你家还真多亏了七宝的照应。且不说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只你比他大就该让着他些,别尽争强好胜的。女孩子家,太要强了不好。” 三姑娘没想到,请大叔公来,还没开口就挨一顿训,便弯起嘴角。 “我再没欺负他的。” 大叔公又瞅瞅她,点点头。 “那就好。你找我有事?” 三姑娘红了脸,扯着衣角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见此光景,大叔公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不禁暗笑起来。他抻抻衣摆,道:“若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说着便站起来。 三姑娘只急得满脸通红,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她跟在大叔公身后一直走到院门口,看着大叔公作势要开院门,这才突然说道:“我要嫁给七宝了。” 大叔公的动作一滞,双肩可疑地耸动了一下,便转过头来,要笑不笑地望着三姑娘。 “你说什么?” 三姑娘红着脸又低声重复道:“我要嫁给七宝了。” 大叔公挑挑眉,“错了吧,该是七宝要给你上门来。” “不。”三姑娘忙连连摇头,“我不叫他上门的。才刚您也说了,七宝是好强的,必不能受这份委屈。我……我……” “你便不叫他上门了?”大叔公替她把话说完,一边回身走到廊下,重又坐下,“只前儿你还信誓旦旦地说,非要给你阿爹招个上门女婿的。” “我……”三姑娘缩起脖子,讷讷地道:“我……食言了。” 大叔公那眉不禁挑得更高。 “这可奇了,从来说话算话的三姑娘竟然也食言的。只那天我也跟你说了,这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门的水,再收不回来的。你若要招七宝,我必没意见。若你要嫁七宝……” 大叔公停住,只拿眼看着三姑娘。 三姑娘的脸不由一白,只固执地拗起嘴唇。 “这都是我不好的,我说话不算话。只我阿爹那时也留了话,不让我硬给他找上门女婿的。且我阿爹早就中意七宝,现下既然七宝也有意娶我,这也是合我阿爹心思的。” 大叔公冷哼一声。 “这会子想起你阿爹的遗言来了。若你阿爹当初就中意七宝,为什么七宝那时没跟你成亲?现下说你这边可以不用上门了,他倒巴巴的上来的。只怕是为了你那些嫁妆吧。” 第28页 三姑娘不由急了,直着脖子嚷道:“七宝才不是那样的……” 她正嚷着,却听有人敲门。三姑娘气鼓鼓地瞪了大叔公一眼,便转身开了门。却见门外是赵家族长赵五爷。 五爷一见三姑娘,噼头就问:“可是你非要七宝上门的?” 三姑娘吃了一惊,忙回道:“没有啊。” 五爷不待人相让,只推开三姑娘走进院子。 “那这小子是发的什么疯,竟非要倒插门的?!” 大叔公一听此言,不禁扬声问道:“此言当真?” 五爷再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大叔公,只愣了一愣,那心火便“腾”地一下旺了起来。 “既不是三丫头的主意,定是你这老狐狸的计谋!” 大叔公笑咪咪地摆着手道:“可不是我的计谋。是三儿她自己口口声声说要替她阿爹招个上门女婿的。” 五爷忙又转头瞪着三姑娘。 大叔公又道:“不过,才刚她又承认食言了,她不肯招七宝,竟要嫁他的。” 三姑娘的脸一红,只低头不语。 赵五爷看看三姑娘,又看看大叔公,用烟杆挠了挠头皮。“这是怎么说的,我竟煳涂了。” 正说着,又有人拍门。 三姑娘只得转身去开门,却见门外正站着七宝和玉福婶。 “你……怎么来了?” 三姑娘一时竟有些慌了手脚。 七宝低声笑道:“我请玉福婶子来提亲的。” 三姑娘脸一红,默默地退开,将他们让进院子。 七宝一抬头,竟见赵家和殷家的两大族长正坐在廊下,不禁一愣,忙转头望着三姑娘。 “他们怎么来了?” 五爷恨恨地骂道:“还不是为了你的事?” 七宝虎目一瞪。 “五爷,我说过这是我的主意,跟三儿没关系的,你再别找三儿的麻烦。” 五爷正待要开口,只见大叔公拉住他,抢先道:“这么说,你愿意给三儿来上门的?” “屁!”五爷在一边跳脚叫着,七宝却肯定地点点头。 三姑娘焦急地拉着七宝的衣袖,对大叔公道:“再没这回事的。” 说着,她将七宝推到自己身后,转身瞪着他。 “昨儿我们不是说好了,再不提这话的嘛。” 七宝笑咪咪地望着她。 “那只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五爷恼怒地叫道:“这三丫头都不叫你上门,你却非死犟性地要上门,你这是被门挤着脑袋啦?!” 三姑娘狠狠地瞪了七宝一眼,转头对五爷道:“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只怕是他自己死要面子,磨不开这个弯儿。他只觉着我家门槛比他家高,我配了他的话,在别人眼里竟是他占了便宜的,所以才要找平回来。是不?”说着,又扭头瞪着七宝。 七宝摸着脑袋憨笑道,“才不是。我只是替干爹完成心愿而已。” 大叔公咳嗽一声,笑道:“这下可麻烦了。现下你要上门,三丫头倒不叫你上门的。” 他见五爷又要说话,摆摆手笑道:“若七宝要上门,你们赵家又不干。可若要三丫头嫁人……” 三姑娘瞪起眼抢过话:“我又不违背我阿爹的遗言,大叔公还拿家法治我不曾?” 一听这话,七宝忙将三姑娘往身后一藏,沖大叔公道:“大叔公有帐只管跟我算,别难为三姑娘。” 大叔公一翻眼,怪笑道:“这眼下你们可还没成亲呢。” 七宝脸一红,上前一步低声道:“不管成没成亲,我再不许人欺负她的。”说着,狠狠地挖了大叔公一眼。 大叔公向来是个严肃的,从来没有人敢这么顶撞他。见七宝这气势,不禁斜着眼打量起他来。 “我只道你小子光有能耐而已,却不想也是有胆识的。我家大壮有你一半的胆子也是好的,只见着我跟见着猫似的,话都不会说了。” 七宝原以为会惹怒大叔公的,却只见他竟面色如常,不禁呆了呆。 五爷在一边叫道:“这男娶女嫁才是天下大道,倒插门真是丢死个人,我断不会许的。若七宝非要上门去,我只打断他的狗腿!” 七宝拧起眉,正待要回话,却听大叔公不紧不慢地道:“可别。七宝可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打残了怪让人心疼的。看来,现今也没别的法子,只得我退让一步,成全你们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不由全都愣住了。 “大、大叔公……” 三姑娘更是不敢置信地瞪着大叔公。 大叔公咧嘴笑道:“七宝是个好样的,我早就看好他。只我家英子没福,他竟没长眼看上了你这丫头。说起来,你这丫头也是傻人有傻福,他竟肯为了你倒插门,只为他这一片心,我也不能藏私。”说着,又嘆了一口气,“这好歹也算是我替你阿爹长着眼,不枉他临终的嘱託了。” 三姑娘突然想起二姑娘说过大叔公为人公正的话,这才信了他。她心头一热,只转身握住七宝的手,两眼泛起泪花来。七宝也咧嘴傻笑着,一边不自禁地伸手替三姑娘擦着眼泪。 见他们这么不避讳,五爷和大叔公同声咳嗽着,扭过头去。 一直站在一边没出声的玉福婶此时抚掌笑道:“这可真是太好了。三姑娘还在孝中,此事是宜早不宜迟。正好你们两个族长都在,就只当今儿是会亲的。咱们只需挑个好日子把这事办了,一切也就都周全啦。”说着,便指使着三姑娘去拿黄历。 众人看了,十天后的初八就是好日子。 因三姑娘仍在热孝中,这婚礼只得一切从简。众人正商议着细节,却见七宝仍然不死心地想着上门的主意,并不时地提上一提。最后,三姑娘终于不耐烦地瞪起眼。 “是我们重要还是你的脸面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俩能在一起,这时候还讲这些虚的名份做甚么?!” 七宝被训得哑口无言,只得低了头不再作声。 结局 婚礼 十天的时间眨眼便到了。 初八这日,才四更天,三姑娘家和七宝家的院子里便人头攒动起来。几乎半个村子里的人都赶来给这小两口帮忙了。 众人的嘻笑声吵醒了栓子。他揉揉眼,坐起身,茫然地张望着四周。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屋子里四处都张贴着大红喜字,自己已经睡惯了的小床竟也变成了一张大床。他正奇怪着,眨眨眼便想了起来。今儿他是压床童子,正睡在七宝哥的新床上。 想着今儿是七宝哥娶三姐姐的日子,他不禁开心地咧开嘴,一骨碌爬起身跳下地去。 玉祥婶正站在门边跟五奶奶聊着天,听到里面的动静便掀开帘子沖栓子笑道:“哟,压床童子醒啦。怎么,尿床了没?” 栓子小脸一红,嘀咕道:“我早不尿床了。” 五奶奶笑道:“尿床好啊,吉利。” 栓子问道:“我妈呢?” 玉祥婶酸熘熘地道:“你妈今儿是大媒,只在那院里忙着呢。” 栓子也不答话,只低头钻出房间,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他哥、七宝以及村子里的一群姑娘小伙们正围着一顶花轿忙乎着。栓子挤进去,正想伸手摸摸那花轿上缠着的漂亮彩带,却被他哥扯住耳朵拽了出去。 “别在这里捣蛋,找二牛他们玩去!”大柱将弟弟往门外一推。 栓子回头沖哥哥做了一个鬼脸,也不找二牛去,只钻过人fèng,挤进三姑娘家。 三姑娘家比七宝家人还多。 一群姑婆婶娘们围在井台边,一边洗着菜一边高声说笑着。厨房里,不时飘出阵阵不知名的香味,直勾得栓子口水直流。 他磨蹭到厨房门边探着头一看,却见大姐姐从城里带来的几个厨子正在灶间忙碌着。在井台的那边,还外搭了一个灶台,另一帮厨子也在那里忙碌着。 有人端着托盘从厨房里出来,险些撞着栓子,又有人及时拉了他一把,将他拉上廊檐。 栓子回头一瞧,正是五姐夫,后面还跟着五姐姐,便红着脸叫了声:“五姐姐、五姐夫。” 五姑娘笑道:“想是饿了?”说着,从桌子上拿了两块糕给他,“这里人多,你且出去玩,只别撞着你。” 栓子咬着糕,点头应着,却并不往外走,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众人忙碌。 那凤英妈见五姑娘出来,边洗着菜边问道:“怎么你二姐姐一家还没来?是不是要生了?” “嗯哪,”五姑娘浅笑着,回身扶着姚猗的手坐下。“刚有人来报信,说是夜里生的。是个小子。” 第29页 “哟,这可真是好事成双啦。只怕今儿他们是来不了啦。”凤英妈笑道。 “我二姐夫说,下午会来吃酒的。”四姑娘走过来应着,一边又对凤英妈笑道:“嫂子快别洗了,等一下要给我三姐姐梳头呢。” “正是呢,我倒忘记了。”凤英妈忙丢开手里的菜站起身来。一转头,却见栓子吃了一脸的糕屑,便笑道,“这猴儿,吃得满鼻子满脸的。现今你可也是长了一辈的人啦。”说着,便要来给栓子抹脸。 栓子脸一红,忙不叠地躲过凤英妈的手,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便钻进屋去找他妈。 一进屋,只见一大群姑娘们正围在三姑娘的房门口,唧唧哌哌地笑着。栓子仗着人小,从众人的腿fèng间钻过去。待他抬头看时,却见屋子里也挤满了人。 此时,三姑娘刚换了大红喜袍,正被大姑娘扶到窗下的梳妆檯边坐好。那梳妆檯上点着一对红烛,只映照得三姑娘脸似春桃,说不出的好看。 “五福人呢?该五福人来给新娘子梳头啦。”大姑娘冲着屋外叫道。 众人也都跟着一条声地叫着“五福人”。正笑闹着,四姑娘推着凤英妈进来了。 那凤英妈笑道:“这不来了嘛。” 说着,接过梳子替三姑娘梳起头来。一边梳一边还念叨着:“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 正念叨着,只听七宝院中燃起了炮仗。除了凤英妈仍然替三姑娘梳着头,其他的姑娘婶子们都一窝蜂似地跑了出去。 大姑娘也忙扒在窗台上问:“怎么,这就要来接新娘吗?” 英子正在窗下站着。她踮着脚尖看看那边院子,又回头笑道:“早着呢,他们捉弄七宝哥,定要他拉着花轿绕村子一圈呢。大姐姐别着急,我几个哥都在门外看着呢,花轿到时肯定会先进来告诉我们一声的。” 说着,英子拉住荷花嘀咕道:“你说,咱们跟七宝哥要多少门封是好?” 荷花只笑道:“你又淘气,回头被你爷爷骂的。” 英子笑道:“这新婚三日无大小,我就是要赶着这日子淘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两人正说着,只听大姑娘在窗子里又叫道:“荷花,你去看看玉福婶在哪里,只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荷花答应着出门,一不熘神竟与大壮撞了个满怀。眼见着她要摔倒,大壮一手揽住她的腰,扶着她站好。 “可要紧?”大壮低头望着荷花。 不知怎的,荷花脸上竟一阵发烧,她瞟了他一眼,便匆匆地向七宝家走去。 这一眼直看得大壮心头似小鹿乱撞一般,只呆呆地望着荷花的背影,竟被英子连拍了四五下都没有反应。 “你傻啦,”英子笑道,“是不是见七宝哥都成亲了,你心里也痒痒的?” “尽瞎胡扯。”大壮打开英子的手,只脸上却莫明其妙的烧了起来。 不一会儿,远远便听到了喇叭响。 英子兴奋地叫着:“来了来了……”说着,率领同族的小姐妹们快手快脚的栓了门,只“咯咯”笑着扒在门fèng那里看着七宝一行。 听着英子的叫声,大姑娘拿起喜帕往三姑娘头上盖去,一边笑嘻嘻地道:“我三妹妹今儿出嫁了呢。”说着,不知怎么竟滴下泪来。 三姑娘只拉着姐姐的手,一时撑不住,竟也跟着掉下泪来。 四姑娘见状忙上前来拉开大姑娘,本待要劝的,却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哭起来。 “这是怎么说的?要哭嫁也等人来了呀。”玉福婶笑着拉开大姑娘和四姑娘。 凤英妈也劝着坐在一边抹眼泪的五姑娘。 “你还有肚子里的小的要顾呢,只伤感个什么呢。你三姐姐又不是嫁得远,只在隔壁罢了。等明儿把这院墙一拆,还不就是两家并一家的。” 这边劝着,前边却是闹着。 七宝被众人推到紧闭的门前,只呵呵地傻笑着。 “别光傻笑,叫门啊。”众人推着他。 七宝抬手拍拍门,口里却只发出“呃”的一声响,逗得众人“哗”地全笑了。 七宝无奈,只得又拍门,叫道:“开门。” 英子一边握着嘴偷笑一边问:“谁呀?” “我,呃,七宝。” 众人又是一阵闹笑。 “七宝是哪个?”英子笑得直揉肚子。 二愣在七宝身后叫道:“你三姐夫。” 七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忙道:“你三姐夫。” “我三姐夫又是哪个?”英子笑得扒在荷花背上直“哎哟”,一边还不放弃捉弄七宝。 七宝红着脸,只得无奈地道:“英子妹妹,你开开门吧。” “哟……”门里的姑娘们一阵大笑,有人推开英子,顶替上来笑道:“你叫错了,我不是英子。” “呃……”知道里面换了人,七宝只得又道:“你是杏花。” 杏花“咯咯”笑着,又被英子拉开。 “你今儿是来干嘛的?” “呃……”七宝摸摸脑袋,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众人。众人只推着他,叫他作答。 他直着喉咙叫道:“我来娶三姑娘的。” 话一出口,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你叫我三姐姐什么?”英子隔着门fèng看着七宝的窘样,只笑得两腮酸疼。 “说,说呀,照我们教你的说……”二愣他们在七宝身后撺弄着。 七宝红了脸,只喃喃道:“老婆。” 院子里的姑娘们闹笑一阵,紧接着又问:“还有呢?” “呃,家里的。” “还有呢?” “呃……”七宝看看众人,一低头,使劲地叫道:“孩子他妈。”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大壮拉开英子笑道:“差不多就成了,别误了良辰。” “才不会呢。”英子正玩得高兴,也不管大壮,只把他向荷花身上一推,又扒到门上去。 荷花与大壮尴尬地一笑,只无奈地看着英子胡闹着。 大壮偷眼看着荷花,这些年来,他竟没注意到荷花也出落得一朵花似的。 荷花也拿眼偷觑着大壮。不知何时,那个温婉的大男孩竟也长大成人了。 且不管这边的心思浮动,英子那边却是一门心思全都放在那即将到手的红封上。 她扒在门上笑道:“你是空身来的?” 听此一问,七宝不禁略松了一口气。这表示那问答的第一关是过了。这是第二关,门封关。 他忙掏出红封,隔着门fèng塞了过去。 英子等小姐妹们都挤到一堆,看着红封里封了多少钱。英子只冲众人做了个鬼脸,先揣起这第一个封子,又回头点了点自家的人头,便扒在门fèng上嘻笑道:“这点子封子就想娶走我家三姐姐?不够不够!” 早有人跟七宝说过,这门封必要塞个吉利数才算,只多少个才是吉利数,却要听门里的那群小丫头们的。他无奈地道:“姐姐妹妹们,你们只说要几个,我塞几个进去还不行吗?” 众人见他说得可怜,便推开英子笑道:“你只塞个十个八个的进来,我们见着你娶我们三姐姐的诚意就成。” 七宝依言塞了十个封子进去,这门好歹算是开了。 见门开了,小伙子们一声哄,推着七宝就挤进院子来。 大姑娘忙让接亲的众人一一落座,又奉上三道茶,众人一边吃喝着,一边看着七宝由玉福婶拉着一一认亲。 五姑爷姚猗是第一次见着乡下的婚礼,只觉着新鲜异常,便回头问五姑娘:“众人都是乡里乡亲的,哪有不认得的,为什么又要认亲?” 五姑娘只抿着嘴笑道:“以前认得的辈份关系可与现在的不一样,所以要重新认过的。” 正说着,七宝来到了他们面前。 “五妹妹、五妹夫。”玉福婶笑道。 七宝像只鹦鹉一样学着:“五妹妹、五妹夫。” 五姑娘只捂住嘴笑个不停,一边推着姚猗给红封。姚猗忙不叠地从怀里掏出封子递过去。只一转眼,七宝又递过一个封子来。 五姑娘示意姚猗接了,等七宝转到下一个,这才低声笑道:“这是给咱们孩子的。” 等三道茶一一上毕,玉福婶这才与大姑娘一道,从里屋搀出三姑娘来。 这是连日来七宝第一次见着三姑娘。只见她全身裹在红绫缎子里,那绣着鸳鸯的大红盖头也将她的头脸遮得严严实实,竟除了扶着玉福婶和大姑娘的两只嫩葱似的小手,看不到一丝真容。 第30页 看着七宝似失望的模样,玉祥婶嘲笑道:“等你们拜了天地,你只天天对着她看去!” 众人又“哄”地一声全笑开了。 玉福婶领着三姑娘与七宝见了礼,又朝着殷老爷的牌位见了礼,这时大姑娘、四姑娘再熬不住,只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大姑娘边抹泪边沖殷老爷的牌位道:“阿爹,你可看见了,三儿今儿终于出嫁了,而且还是嫁给你最喜欢的七宝兄弟。你……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们……” 一番话只说得三姑娘也忍不住掉下泪来。众人正劝着,只听门外一阵炮响,原来是吉时已到,新人该上轿了。 那大壮笑嘻嘻地背起三姑娘,走到门边又站住。玉福婶拿了一双新鞋给三姑娘换上,这才让大壮将新娘背到轿中。 姚猗又看不懂了,只拉着五姑娘笑道:“正是呢,那天娶你时也是这样。这又是什么讲究?” 五姑娘摇头笑道:“只风俗如此,却没人知道是为什么。有说是不能带走娘家财气的,也有说是穿着新鞋去夫家,表示一切都是一个新开始的。” 正说着,花轿起动了。 大姑爷笑道:“这麻烦的。在隔壁还要抬吗?只让大壮直接背过去就得了。” 四姑爷一听,拍着大姑爷的后背笑道:“哪有这么简单的,当初我被他们拉着在村子里转了三四圈才放我们上路的。你跟五妹夫因为路远才没折腾你们,这正是你们的运气呢。” 果然,这花轿竟不直接进七宝家的门,那七宝被众人推着,手里拿着一根栓在轿子上的红绸带走在轿子前边,直围着村子转了七八圈,才被允许进了自家的院子。 在众人的笑闹声中,三姑娘下了轿,扶着玉福婶挎过火盆、踩了瓦片,又拜完天地,终于被送进洞房。刚坐下,闹洞房的人便都拥了进来。 众人起着哄,将称杆塞进七宝的手中,催着他快些掀盖头。 七宝傻呵呵地笑着,任由众人将他拉到三姑娘面前。 二愣打开那些拉着七宝的手,做了个让众人安静地动作,高声叫道:“安静些,人家要挑盖头了。这可是小登科,一生中只一次的。” 众人不由又闹笑起来。 那七宝却似再听不到这些动静的,他的眼中只有三姑娘,那心头也一个劲地“砰砰”乱跳着。直到这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将三姑娘娶回来了! 此刻,她就坐在他的床头,只等着他掀开那块遮着她面容的红盖头…… “掀啊!”二愣捣捣七宝的胳膊。 七宝如从梦中醒来一般,只“嗯哪”地应了一声,也不管别人的嘲笑,捏紧称杆子,小心翼翼地挑开盖头。 盖头下,却只见三姑娘脸色嫣红,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瞟着他。 七宝不禁看呆了。 “哦……七宝看呆喽……”众人一阵闹笑。 七宝只红了脸,讷讷地搓着手,竟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玉福婶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扶着七宝坐在三姑娘身边,一边念着“长命百岁、百年好合”等等吉祥话,一边与众人一起,将蜜枣、百合、白果、桂圆等物向他们身上抛去。然后又端上用红线系了的合欢酒,递给七宝和三姑娘。 在众人的笑闹声中,三姑娘与七宝双双端起酒杯,交臂间,那眼神中浓浓的情意竟比这杯中酒还要香醇。 窗外,大壮偷眼瞟着荷花,却正撞上荷花那闪烁的目光。两人心一慌,不禁都红着脸转过头去。 再远处,田里的庄稼已经是一片金黄。老人们都说,田地是最不欺人的,从播种起,只要用心伺弄,总会有收穫的。 千百年来,这话再不假的。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