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第1页 《白银谷》作者:成一【完结】 简介: 小说全景式地再现了清朝末年晋商望族的商业活动、社会关系、个人隐秘等各种社会生活;再现了晋商望族的商业活动、社会关系、个人隐秘等诸般形态;对豪门深藏的善恶恩怨、商家周围的官场宦海、士林儒业、武林镖局、西洋教会都有着丰满鲜活、淋漓尽致的描绘。作品将翔实的史实依据与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飘摇激盪的社会与让人牵挂的人物命运艺术地融为一体。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一章 楔子 仅仅在一百年前,商家还挤不进中国的正史。明清晋商,则连野史也不着痕迹。因此,晋商吸引我的,不在他曾富可敌国,而在他从不曾形诸文字。 咸丰初年,眼瞅着太平天国坐大,清廷就是奈何不了。光是筹措繁浩的军饷,就叫朝廷窘迫之极。那时的中央财政,实在也没有太多腾挪的余地,国库支绌,本是常态。遇到出了事,需要用兵的时候,那还不要命啊?就是新开苛捐杂税,也救不了一时之急的。 面对危局,在一班大臣的策划下,朝廷最先出台的一项“筹饷上策”,就是“奏令各省,劝谕绅商士民,捐助军饷”。 只是这个“捐”字,并非“捐献”、“募捐”的那个“捐”,而是“捐纳”的“捐”。说白了,就是出钱买官的意思。这项特殊政策,其实也就是号召天下有钱人,踊跃买官;朝廷拿卖官所得,打点军饷。从官面上说,响应号召,积极“报捐”,那是爱国忠君,报效朝廷的高尚义举;中央吏部依据你“捐纳”的多少,发你一张相当的做官执照,则是皇上对你的奖赏。 这本来是应急之举,可诏令发布下去,响应却不踊跃。身处乱世,再有钱的人,花钱也谨慎了。何况谁也明白,朝廷敞开出卖的官位,大多是些有名无实的虚衔。太平时候,顶个官场虚衔,还有心思炫耀炫耀,乱世要它做甚! 但军情危急,国库空虚,朝廷紧等着用钱呢,不踊跃也得叫你踊跃。哪里不踊跃,就是那里的钦命疆臣“劝捐”不力。朝廷的压力施加下来,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那些富庶的省份。 那时在全国的富庶省份中,谁家在榜首呢? 说来叫人难以相信,居然是广东和山西。“湖广熟,天下足”。广东又是最早开海禁的地方,列于首富,不足为怪。晋省山右居然与广东并列在前位,现在真是叫人难以想像了。 伏思天下之广,不乏富庶之人,而富庶之省,莫过广东、山西为最。风闻近数月以来,在京贸易之山西商民,报官歇业回籍者,已携资数千万出京,则山西省之富庶可见矣。而广东尤系着名富厚之区。若能于此两省中实力劝捐,自不患无济于事。 这是咸丰三年四月十一日,惠亲王等上呈皇上的一道奏摺。那时,从中央到地方,不断有这类奏摺呈上来,都是要皇上吃大户,诏令粤、晋两省扛大头,多多“捐输”。有一位叫宋延春的福建道监察御史,居然将晋人在京师做银钱生意的字号,开列了一张清单,作为上奏的附片,“恭呈御览”。奏摺上说,这些字号“各本银约有一千数百万两”,应饬户部,“传集劝输”。 着了急的皇上,也就不断把催捐的“上谕”,发往粤、晋两省的督抚衙门,严令“通饬所属,广劝捐输”,不得以任何託词卸责。 咸丰三年这一年,山西民间的“绅商士民”买官捐输的银两,为一百五十九万九千三百余两,居于全国各省之首。这年全国的民间报捐,也不过四百二十万七千九百一十六两,山西占了百分之三十八,真是扛了大头。 只是,这似乎也并未叫朝廷满意,依然不断派大员下来查访、催捐。下面这道“上谕”,是咸丰四年八月,皇上下达山西巡抚恆春的,不满之情,溢于字间:  载龄、崇实奏沿途访查晋省捐输、盐课各情形等语。据奏,山西去岁续办捐输,至今未算成数。该侍郎等所过平定、榆次、徐沟、平遥、介休等州县,最为殷实,亦多迁延未交,皆由各商民因贸易收歇,藉词亏折,捐款未免观望……山西系饶富之区,所有免商捐款,着恆春严饬所属,开诚布公,实力劝捐,勿令捐生等有所藉口。 从咸丰初年开了“劝捐”的先河,一直到光绪末年,在山西做巡抚的大员,差不多都为如何完成朝廷派下的捐输任务而头疼。朝廷总是张着无底洞似的大嘴,吮吸着山西不放,那是因为当时的山西实在太富了。 “晋省富饶,全资商贾。”在明清之际,以商贾贸易致富一方而名满天下的,南有徽商,北有晋商。明人谢肇浙在《五杂俎》中有云: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粟,其富甚于新安。新安奢而山右俭也。 入清以后,晋商仍能富于徽商,除了一个俭字,还在于商业上的两大独创。一是开创并一直垄断了对蒙的边贸、对俄的外贸,打开了一条陆上通欧的茶叶之路。一是独创了金融汇兑的票号业,“执全国金融牛耳”。这都是那个时代商业上的大手笔,只是不为正史所彰显罢了。 就说票号,其实就是后来的银行。清代禁用纸币,作为货币的银锭铜钱,流通起来非常不便。中国那么大,交通又不便利,外出做生意,商资的携带和交割,就成了大问题。清代镖局很兴盛,就是因为长途押送银钱的业务太多了。晋商正是在这一点上慧眼独具,开创了银钱异地汇兑的票号业。票者,凭证也,契约也。你在甲地交银写票,再在乙地凭票取银,这在今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在那个时代,却几乎是货币流通中的一次革命。票号一出,大受商界欢迎,生意越做越火,越做越大。到后来,连官府上缴钱粮,调度军饷,即省库与国库之间的官款调拨,也交山西票号来承办了。票号也由金融汇兑扩展到收存放贷,与银行无异。 票号这样火的金融生意,自诞生到消亡,一直为山西商人所垄断,当时被俗称为西帮。西帮票商又集中在晋中的祁县、太谷、平遥三县,细分为祁、太、平三小帮。票号只西帮能开,别家开不了,除了西帮无可取代的财力和信誉,还因为它有独具的理念和精密的规矩。江南的胡雪岩,恐怕是惟一敢于效法山西票号的商人了,可他的南帮阜康票号,兴盛也速,败亡也速。西帮票号似乎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它兴起,又败落。阜康之后,连大清王朝都走向了衰落之旅,西帮商人却走向了自己的辉煌。 只是,在这种辉煌里面,又孕育了什么? 莫学胡雪岩 -------------------------------------------------------------------------------- 2002/09/03 15:34 作者:成一 第2页 1 康庄本来不叫康庄,叫磨头。因为出了一家大户,姓康,只是他一家的房宇,便占了村庄的一大半,又歷百十年不衰,乡间就慢慢把磨头叫成了康家庄。再到后来,全太谷都俗 称其为康庄了,磨头就更加湮没不闻。 康氏家族当然很为此自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一种演进。但康家德新堂的当家人康笏南,总觉这有些霸道,至少是于这方风水,不够恭敬。 德新堂,其实也就是康笏南他自己家室的堂号。那时代晋地的富商大户,很喜欢这样一种风雅,有子弟长成、娶妻、立家,就要赐一个高雅的堂号给他,就像给他们的商号,都要起一个吉利的字号名一样。“德新”二字,据说取自于《易经大传》中“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一句。康笏南顶起德新堂这个堂号,已经五六十年。五六十年前,在他刚刚成人的时候,磨头似乎就没有多少人那样叫了。但康笏南与外人交往,无论是官场人物,还是商界同侪,一直都坚持自称:磨头康笏南。他这样做,就是为了对磨头保持一份敬畏。 康氏家族的庭院房宇,堂堂皇皇地占去了康庄的一大半,其中的大头,也是德新堂。德新堂的那座超大宅第,是三百六十来间房舍散漫而成。但在这样的大宅院第,也只是有一座不高的门楼,三四座更侷促的更楼、眺楼,别的,都是比乡邻高不了多少的房舍,再没有一座压人的高楼。那似乎也是康家留给磨头的一份厚道。 德新堂的正门门楼不高,也不华丽,圆碹的大门上,卧了更矮的一层楼,只不过是一点象徵。门洞倒是很宽绰,出入车马轿辇,不会受制。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上,漆了一副红地金字的对联,每边只三个字: 德不孤 必有邻 没有横额,更没有在一般大户人家门头常见的“大夫第”、“武游击”一类的匾额。门朝南开,门前也开阔,远处的凤凰山逶迤可见。 进入正门,倒有一座很高大的假山挡着。这假山的造势,像是移来一截悬崖峭壁。上面平坦,还点缀了一间小小的凉亭,旁有曲折的石阶,可以拾级而上。前面却是陡峭异常,越往下,越往里凹陷,直到凹成一个山洞。 绕过这座奇兀的假山,是个小花园似的院落,由一圈游廊围着。东西两厢,各有一个月亮门。正北,是德新堂的仪门,俗称二门。重要宾客,即在此下车下马。 光绪二十五年五月初九,德新堂各房的大小爷们,差不多全聚集到了假山后、仪门前。他们显然是等候着迎接重要的客人。 德新堂子一辈的六位老爷,正有两位不在家。一位是三爷康重光,他正在口外的归化城巡视商号,走了快一年了。春天,曾经跟了归化的驼队,往外蒙的前营乌里雅苏塔跑了一趟。说是还要往库仑至恰克图这条商路上跑一回,所以还没有归期。另一位是五爷康重尧,春末时节才携了五娘,到天津码头游歷去了。 在家的四位都到了。因为大管家老夏向他们传老太爷的话时,说老太爷也要亲自去迎客,各位是必须到的。还说,老太爷今天要穿官场的补服,顶有功名的老爷,自然也不能穿常服出来。这就把气氛弄得有些不同寻常。 到底是谁要来呢? 老夏没有说。老爷们也没有问。他们只是穿戴整齐,默默地出来了。 大老爷康重元,幼小时患过耳疾,没治好,失聪了。他不是天生聋哑,失聪后仍会说话,所以给他捐个官还是可以的,但大老爷他一直摇头不要。他耳聋以后就喜欢习《易》,研习了三四十年了,可能把什么都看透了。今天大老爷出来,还是平常打扮,一脸的沉静。 二爷康重先,小时身体也不成,软差得很。康笏南就叫他跟了护院的武师,练习形意拳。本来是为了叫他健身强体,不想他倒迷上了形意拳武艺,对读书、习商都生不出兴趣了。如今在太谷的武林中,二爷也是位有些名气的拳师。给他捐官,就捐了个五品军功。他对官家武将穿的这套行头,觉得非常拘束,好像给废了武功似的,一直硬僵僵地站在那里。 四爷康重允,特别性善心慈,他就习了医,常常给乡人施医送药。他捐有一个布政司理问的虚衔,所以也穿戴了自己的官服官帽,静静地候在那里。 六爷康重龙最年轻,他已是通过了院试的生员,正备考明年的乡试。不要说德新堂了,就是整个磨头康氏,入清以来也还没有一位正途取得功名的人。六爷很想在明年的秋闱,先博得一个正经的举人回来。他不知道今天又是什么人来打扰,露出了满脸的不高兴。 除了这四位老爷,出来等着迎接客人的,还有康氏家馆的塾师何开生老爷和在德新堂护院的拳师包师傅,当然还有管家老夏,以及跟随着伺候老爷们的一干家仆。老爷们都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言声。僕人们的走动更是轻声静气,这就把气氛弄得更异常了。 到底是谁要来呢?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想问,直到盛装的康笏南出来,也和大家一样,站在了假山后、仪门前,他们才真正起了疑问。 康笏南捐纳的官衔,是花翎四品衔补用道。他今天着这样一身官服出来,那一定是迎接官场大员。迎接官场大员,至少应该到村口远迎的。可老太爷盛装出来,却也站到这里不动了。 大家都看出来了,老太爷今天的脸色很严峻,好像是生了气。 那是生谁的气呢?就要如此隆重地迎接官场客人了,怎么还能这样一脸怒气?是生即将到来的这位官员的气吗?那为什么还要请他来?这都不像是老太爷一向的做派。 一直贴身伺候康笏南的老亭,搬来一把椅子,请他暂坐。他坚决不坐。 那气氛就更可怕了。 幸好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明丽的阳光照到假山上,把那一份奇峻似乎也柔化了。从假山顶悬垂下来的枝枝蔓蔓,挂碧滴翠;山脚下的一池荷花,不但挤满了亭亭硕叶,三五朵新蕾也挺拔而出。天空明净、高远。 在这样美好的时光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终于有个僕人从假山前跑过来了。没等他开口禀报,老夏就急忙问: “来了吗?” “来了,来了,车马已进村了。” 坐的是车马,不是大轿,那会是何等大员?或许是什么大员的微服私访?只是,这时的康笏南依然是一脸的怒气,而且那怒气似乎比刚才更甚了。大家越发猜不出将要发生什么事。 盛装又盛怒的康笏南,移动到靠近仪门的地方,垂手站定了。老夏招唿何举人,挨康笏南站过去。之后,大老爷、二爷、四爷、六爷就依次跟过去,站定了。最后是包师傅、老夏、老亭。一字排下来的这个迎宾队列,场面不小,只是静默得叫人害怕。 大门外,很快就传来了车马声,威风的车马声。 车马停了,没有进大门。 除了康笏南,大概所有迎宾的人,这时都一齐盯住了假山:到底是谁要来呢? 先传来了太单薄的脚步声,不是前唿后拥,脚步杂沓,是孤孤单单的,仿佛就一个人。连个僕人也不带? 第3页 就是一个人,一个穿了常服的太普通的人,出现在假山一侧。如此隆重迎接的,就是他吗?大家还没有把这个太普通的来客看清,忽然就见老太爷躬了身,拱起手,用十分嘹亮的嗓音喊道: “受花翎四品衔补用道康笏南,在此恭候邱大人大驾!” 老太爷用如此洪亮的声音,向这个太普通的来客报名,正叫大家感到惊异,就见这个邱大人忽然匍匐在地,扑下去的那一刻,就像是给谁忽然踹了一脚,又像是将一瓢水忽然泼到地上了。 老太爷依然做躬身作揖状,依然用洪亮的嗓音说道: “邱大人你快请起吧,不用给我跪。你排场大了,该我们给你跪!” “老东台,康老东台——”伏地的邱大人,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邱大人你排场大了,出必舆,衣必锦,宴必ji,排场大了。” “老东台——” “邱大人,你今天怎么不坐你的绿呢大轿来?” 伏地的邱大人已在瑟瑟发抖,谁都能看得出来。 “你好排场,你就排场。你喜爱坐绿呢大轿,你就坐!” “康老东台——” “你想吓唬老陕那头的州官县官,你就吓唬。这一路回来,老陕那头的州官县官,有几家把 你当上锋大员迎接来?” “临潼迎接没有?” “潼关迎接没有?” “到咱山西地面了,你该早报个信,我去迎接你邱大人呀!” “老东台,老东台——” 康笏南甩下这一串既叫人感到疑惑,又叫人害怕的话,转身愤然离去了。老亭紧随着,也走了。匍匐在地的这位邱大人,抬头看看,惊慌不可名状。愣了片刻,就那样匍匐着跪地爬行,去追康笏南了。 管家老夏忙过去说:“邱掌柜,你不用这样,起来走吧!” 但那邱掌柜好像没有听见,依旧沿着石头铺设的甬道,张皇地向前爬去。 老夏回头说了一句:“各位老爷散了吧,散了吧!”就跟了去招唿爬行的邱掌柜。 几位老爷真还没有经见过这种场面,哪里会散去?他们不知道这是演的一出什么戏。 年轻的六爷就问:“这位邱大人,邱掌柜,他是谁呀?” 何举人说:“还不是你们家天成元票庄驻西安庄口的老帮邱泰基。” 二爷就说:“原来是咱自家驻外的一个小掌柜,难怪叫老太爷给吓成那样,够悽惶可怜的。 老太爷这样吓唬人家一个小掌柜,还叫我们都陪上,为甚呀?” 何举人冷笑了一声,说:“这我可不知道了。” 又问包师傅。他说:“我就更不知道了。” 2 这个可怜的人,正是天成元票庄西安分庄的老帮邱泰基。把驻外埠码头的分号经理称做老帮,这是西帮商人的习惯。老帮,也就如南方俗称的老闆吧。只是这位邱老帮,在他的庄口却不是这种可怜人。他的优雅、奢华,特别是常常掩盖不住的那几分骄横,是出了名的。这次他遭老东家如此奚落,就是因为他的奢华和骄横有点出了格。 邱老帮是那种仪态雅俊,天资聪慧的人,肚里的文墨也不差。他又极擅长交际,无论商界还是官场,处处长袖善舞。凡他领庄的驻外分庄,获利总在前位。他驻开封庄口时,与河南的藩台大人几乎换帖结拜,全省藩库的官款往来,差不多都要经天成元过局,那获利还能小吗?他在上海领庄时,居然能把四川客户一向在汉口做的生意,吸引到沪上来做。近三年他在西安领庄,结利竟超过了张家口分庄。那个时代的张家口,是由京师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关口,俗称东口。那里也是天成元传统上的大庄口。 只是,邱掌柜太爱奢华了。康笏南说他“出必舆,衣必锦,宴必ji”,那一点也不过分。他享受奢华,也有他的理由。他能做成大生意啊,你不优雅华贵,怎么跟官场大员、名士名流相交往?但是,就像所有西帮商号一样,康家的天成元票庄也有极其苛严的号规。驻外埠码头的伙友,从一般伙计,到副帮老帮,分几个等级,每年发多少衣资,吃什么伙食,可支多少零用的银钱,都有严格的定例。做生意的交际应酬花费,虽没有定例,那也必须有翔实的帐目交代。实在说,山西票号的伙友,那时所能享受到衣资、伙食、零用,在商界还是属上流的,颇受别种商行的羡慕。特别是领庄的老帮们,起居饮食,车马衣冠,那是够讲究了,出入上流社会,并不显寒酸的。邱掌柜他是太过分了,他的奢华,倒常叫一些官场大员自惭形秽。 西帮商号最苛严的一条号规,就是驻外伙友无论老帮,还是小伙计,都不许携带家眷,也不许在外纳妾娶小,更不许宿娼嫖ji。违犯者,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那就是开除出号。立这条号规,当然是为了给西商获取一份正人君子的名声,但更深的意图,还是为了生意的安全。早已把生意做大了的西商,分号遍天下。你把几万、十几万的老本,交给几个伙友,到千里之外开庄,他要是带了家眷,或是在那里有了相好的女人,那捲资逃匿的风险就始终存在。自从清廷准许山西票号解汇官款以后,为了兜揽到这种大生意,许多字号对请客户吃花酒也松动了。名分上是只拿优伶招待客户,本号人员不得染指,可一席同宴,你又怎么能划得清?风流雅俊的邱老帮,当然也很谙此道,做成了不少大生意。但也因此,出入相公下处,甚至青楼柳巷,他似乎获得了特许,有事无事,都可去春风一度。 邱老帮这样奢华糜费,又风流出格,其他码头的老帮能不知道吗?他们就常有怨言吹到总号大掌柜孙北溟那里。孙大掌柜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邱泰基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立马拿他执法,毕竟太可惜了;叫他改正,那又是秉性难移。大掌柜暂时只能不断调动他,三年换一个码头,不令其在一地久处。特别是不能派他到京师、汉口、苏州、佛山那种大庄口。 可这个邱泰基,他今年从西安庄口下班回太谷,路上又惹出了麻烦。 因他领庄的这一届帐期,获利又丰,正春风得意。出了西安,就雇了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堂皇坐了,大做衣锦还乡的文章。轿前头,还有人骑马引道,俨然是过官差的排场。 那个时代,官民之间贵贱分明,就是在官场,什么样的官,坐什么样的轿,也有极严格的规定,稍有僭越,便是犯上的大罪。四人抬绿呢大轿,那是三品以上文职大员才配坐的官舆。他一个民间商贾,坐了招摇过市,这不是做狗胆包天的事吗! 过陕西,进山西,一路州县,一路驿站,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应对过去的,一直没有出事。过了平阳、霍州,又越过韩侯岭,已经进入太汾地面,眼看快到家了,却出了麻烦。原来在翻越韩侯岭前,邱老帮在仁义镇的驿站打了个茶尖,也就是吃了些茶点,歇了歇脚。这个小驿站的驿丞,是个获职不久的新手,他看邱老帮的排场和他本人的仪态,相信是官场大员。除了殷勤招待,还赶紧派人飞马往前站的灵石县衙通报:有上峰大员微服过境。 第4页 灵石的知县老爷得报以后,慌忙做了十分巴结的准备,又备了仪仗,率领一班随员,出城去迎候。辛辛苦苦等候来的,却是我们这位邱老帮,又不相识,你说知县老爷还不气歪了鼻子!虽说晋省商风炽烈,但在官面上,士、农、工、商还是铁一样的尊卑秩序,不管你天成元,还是地成方,商贾就是居于末位的商贾。出动官衙仪仗,来迎接一个民间商贾,那是大失体统的事。 盛怒的知县老爷,当下就把邱老帮拿下了。 消息传到太谷天成元总号,大掌柜孙北溟倒先在心里笑了:这一下,有办法治你邱泰基了。 灵石是个离太谷不远的小县,天成元票庄在那里没有设庄。不过,康家的天义隆绸缎庄,在灵石有庄口。孙北溟就亲笔给灵石的知县写了一封道歉的呈帖,满纸是十分的谦卑,十分的惶恐。又写了一张天成元的银票,作为孝敬知县大老爷的端午节敬,并註明可以随时到天成元或天义隆的任何庄口支取。然后,叫天义隆的大掌柜火急派人送往灵石庄口,令那里的老帮赶紧往县衙活动。不几日,灵石传回话来,知县大老爷不给孙大掌柜面子,节敬也不收,说是要将邱泰基解送汾州府。 看来,这位知县老爷是真生气了。解送到汾州府倒也不大要紧,天成元与汾州官场很熟,更好说话。只是这样一来,邱泰基弄下的这点狗屎事,就要张扬出去了,对天成元的名声不好。 孙北溟正要另行谋划,尽快洗刷了这点狗屎,康庄德新堂就传来了康笏南的话: “孙大掌柜你辛苦一趟,赶紧去灵石,把我这封信面呈人家县太爷。你要是忙,柜上走不开,那我就去一趟。” 这话很清楚,老东台是要他务必亲自走一趟。弄得这样隆重,是要面呈一封什么信呢?信也没有封口,孙北溟抽出来看了看,除了客套,就是一句话:“务请秉公行事,严惩邱某,彼系混帐东西,早该严惩了。” 老东台这句话里,好像有对他的不满吧?早该严惩,那还不是说他孙某人对这个邱混帐纵容太久了! 孙北溟大掌柜不敢犹豫,赶紧动身奔灵石去了。 快到灵石的时候,他才忽然明白,这一去,将康老东台的信呈上后,知县就会放人。信是康老太爷亲笔,又由他这大掌柜亲自远道来送,也没有求情,是促你严惩,面子给足了,理也占住了,人家更有台阶可下。他当初的处置,是太糙率了,太没有把这个知县放在眼里,先放了一张银票在那里,人家怎么好踩了下台? 果然,信递上去,就把人放了。知县老爷说:“想怎么严惩,你们自己严惩吧。康老前辈的贤达,我是知道的。” “大老爷的仁慈,我们也不会忘。” 离开灵石前,他交待天义隆在这里领庄的老帮,等遇个节日,再把那张银票给知县老爷送去。 邱泰基见孙大掌柜亲自来解救自己,还以为是一种格外的看重。所以,也没有几分愧色,只是说要铭记大掌柜的知遇之恩。 孙北溟赶紧正色说:“邱掌柜你快不敢这样说,我来灵石,是奉了康老太爷之命!要谢,你去谢老东台,不敢谢我!” 听了这话,邱泰基更有了几分得意,说:“我当然得向老东台谢。这个县官,也是太没有见过世面了。” 孙北溟冷冷哼了一声,心里说,邱泰基,邱泰基,看你精明,原来也只是点小精明,到现在了,还什么也看不出来。回太谷的一路,再没有同那邱混帐说话。孙北溟一路只在想,到底该怎样严惩这个混帐东西。 回到太谷,邱泰基本来想休歇几天,再去向康老太爷谢罪。没有想到,他到家的第二天,德新堂就派人来请他了: “邱掌柜要是能走开,就请在初九辛苦一趟,康老太爷想见见。初九走不开,邱掌柜你定个日子。这是康老太爷的原话。” 那就初九吧。邱泰基他再张狂,也不敢给老东家定日子。 西帮商号一般都有种忌讳,那就是总号大掌柜以下,从协理即俗称二掌柜的,到各地老帮、普通伙友,都不宜随便去见财东。在晋省商界,字号的总经理、大掌柜这类人物,也被称为领东。因为财东是把生意字号交给了大掌柜一人,由他全权经营料理,东家不干涉具体号事。下面的人到财东那里说三道四,算怎么一回事?不过,康笏南有个喜好,爱听各地码头的新闻逸事。所以有驻外埠的雇员下班回来,他就挑选一两位,请来闲坐,不涉号事,一味海阔天空地神聊。请来的有老帮,也有一般伙友。能被老东家邀请去闲聊,无论是谁,那自然也是种荣耀。邱泰基一向就是常被老东台请去聊天的老帮。这回出了如此的稀松事,老东家不仅亲手搭救,而且依旧请他去聊天,可见对他的器重不同一般。 谁不喜欢能赚钱的人呢! 可怜的邱泰基,就是带着这样一份心情,悠悠然来到康庄。他哪里能料想到,等待着他的竟会是那样一种场面! 他几乎给吓晕过去。 康老东台愤然离去后,他就那样一路跪地爬行,追来追去,老东台依然是拒不见他。他就伏在老太爷居住的老院门外,整整一天,长跪不起。他常年享惯了福,哪经得起这番长跪!人都跪得有些脱了形,也没有把老东家感化了。 到中午时候,康老夫人派人给送来一个跪垫。他早听说了,老夫人又年轻又开明,没有想到竟也这样仁慈。 但他哪敢往那垫上跪! 管家老夏也仁义,几次来劝他,邱掌柜先起吧,先回吧,过些时再说吧。还差人给他送水送饭,劝他吃喝几口。 他哪里能吃喝得下! 眼看日头西下了,邱泰基才绝望了。他朝老院的大门磕了三个头,才艰难爬起,摇摇晃晃离开了德新堂。 来时雇的马车,早没有了影踪。老夏要派东家的马车送他,他哪里敢坐!康老太爷说他“出必舆”,他不坐车了,不坐车了,从此再不坐车了。他摇摇晃晃出了康庄,跌跌撞撞向县城走去。老夏怕出事,派了一个下人,在后面暗暗跟了他。 正是五月,天已经很长了,从夕阳西下,到夜幕垂落,中间还有一个长长的黄昏。康庄距县城,也只十几里路。但邱泰基摇晃到南关时,夜色已重。他没有进城,也没有僱车回家。他家还在城北的水秀村。他就在南关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了。 住下,又哪里能睡得着! 他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就越觉得害怕:很可能他已经不是天成元的人了。从十四岁进康家天成元,到今年三十四岁,二十年都放在这家字号了。就这样,全完了? 3 次日一早,邱泰基惶惶然赶到总号。 孙北溟大掌柜,倒是立刻见了他。忽然之间,见他整个儿都脱了形,原来那样一个俊雅倜傥的人,竟变成了这样,孙大掌柜也有些惊讶。 邱泰基扑通一声,就跪下不起。 “邱掌柜,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先说,是不是见老东台了?” 邱掌柜已经泪流满面。 第5页 “还用得着这样,邱掌柜,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先说说,老东台说了你些甚?” 半天,邱泰基才把康老太爷奚落他的那个场面说了出来。 孙大掌柜听了,沉默不语。 “大掌柜,你看老东台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吃天成元这碗饭了?” “大掌柜,只有你能救我了,只有你了!” 孙北溟一脸严峻,仍不说话。 “大掌柜,我知道我不成器,我知道我叫你为难了,看在我效力天成元二十年的分上,大掌柜,在下只求你告诉我,我还有救没救?” 孙北溟长嘆了一口气,说:“邱掌柜,邱掌柜,我一向是把你看成聪明过人,有才学,有襟怀的人,怎么你肚里就装不下那一点小功劳,那一点小盈利,那一点小局面!你才赢几个小钱,就要坐绿呢大轿!人家陈亦卿老帮在汉口张罗的,那是一种甚局面?戴膺老帮在京师张罗的,那又是一种甚局面?我在老号张罗的,是甚局面?你坐绿呢大轿,那我们该坐什么? 你进天成元二十年,我今天才知道,你并没有学到天成元的真本事,未得我天成元真传!” “大掌柜,这一回,我才知道我不成器,有污东家名声,更空负了大掌柜你的厚望。” “你起来吧,起来说话。” 邱泰基仍执意跪着,不肯起来。 孙北溟厉声道:“起来!你怎么成了这样?” 邱泰基这才站了起来。 “坐下。” 邱掌柜畏缩着,不敢坐。 “坐下!” 他虽坐了,仍一副畏缩状。 在邱泰基的印象里,孙北溟大掌柜什么时候都是那样一种优雅恬静、不温不火、举重若轻的样子,像今天这样严厉形于色,他还是首次经见。他能不畏惧紧张吗?但大掌柜肯见他,还肯叫他坐了说话,又唤起了他的一点希望。 “叫我看,你是染了当今官场太多的恶习!你擅长和官场交往,那是你的本事。可你这本事,要图什么?是图兜揽生意吧,不是图官场那一分风光吧?官场那一分风光,又有甚!你这么一个票号的小掌柜,不就把它兜揽过来了?河南那个藩台大人,要不是我拦挡,你早和人家换帖结拜了。他是朝廷命官,一方大员,你是谁,他为何肯与你结拜?向来宦海风浪莫测,这位藩台大人明日高升了,你荣耀,咱们字号也沾光;他明日要是给革职抄家呢,你这位结拜兄弟受不受拖累?咱们字号受不受拖累?你聪明过人,就是不往这些关节处想!说你未得我天成元真传,你不会心服。” “大掌柜,我都这样了,哪还敢再空疏张狂!” “邱掌柜,你要命的关节,不是空疏,是不懂一个‘藏’字。” “‘藏’字?” “实在说,无论官场,无论商界,这个‘藏’字,都是一个大关节处。官场一般要藏的,是拙,是愚,是jian,是贪,因为官场平庸之辈、jian佞之流太多。他们这班人,内里稀松,才爱面儿上张扬、显露。倒是官场中那些贤良英杰,常常得收敛不彰,藏才,藏智,藏贤,藏锋。 你一个商贾,学着那班庸官,张扬个甚!我西帮能把生意做到如此局面,生意遍天下,商号遍天下,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就是参透了这个‘藏’字。藏智,藏巧,藏富,藏势,藏我们的大手段、大器局。都说财大气粗,我西帮聚得天下之财,不讲一个藏字,那气势还了得!不光会吓跑天下人,招妒于天下人,恐怕朝廷也不会见容于我们。” “大掌柜,我是太浅薄了。” “你是犯了我西帮的大忌,我西帮最忌一个‘露’字,最忌与官家争势。世人都说,徽商奢 ,晋商俭。我晋商能成就如此局面,岂止是一个俭字。俭者,藏也。票号这种银钱生意,生利之丰,聚财之快,天下人人都能看见,人人都想仿效,却始终为我西帮所独揽独占,为甚?惟我善藏也。咸丰年间,杭州那个胡雪岩,交结官场,张罗生意,那才具,那手段,那一分圆通练达,还有那一分风流,恐怕都在你邱掌柜之上吧?” “大掌柜,不要再讥笑我。” “他胡雪岩自视甚高啊,居然也仿照了我西帮票号的体制,开了一家阜康票号,还以南帮票号称之,好像要抗衡我西帮。他哪有什么帮,就他一家阜康而已。那阜康还没有弄出什么局面,他胡雪岩倒先弄了一个官场的红顶子戴了,接了一件朝廷的黄马褂穿了,惟恐天下人不知他胡雪岩手段好、场面大,他那阜康不倒还等什么!邱掌柜,光绪六年阜康倒时,你在哪儿?” “我进天成元刚一年吧。不过,我也听说了,阜康倒时,市面震动,拖累了不少商号。” “岂止是拖累了别人,对我西帮票号的名声,也大有伤害。朝廷一时都下了诏令,不许民间票号再汇兑官款。胡雪岩他也爱奢华,爱女色。邱掌柜,我看你是想师承胡雪岩吧?” 邱泰基听了这句话,又扑通跪下了。 “大掌柜,听了你的这番教诲,往后我怎么还能那样!” “邱掌柜,咱先不说往后。往后你在不在天成元吃饭,我真给你说不好。我给康家德新堂领东也几十年了,像老东台这样的举动,我只经见过极少的几次。” “大掌柜,老东台那是什么意思,盛怒已极,恩情已断,对吗?” “邱掌柜,我真给你说不好。不过,我今天也算仁至义尽了吧。你要愿意听我的,参懂那一个‘藏’字,今后你无论在哪儿吃饭,都会受用不尽的。” “大掌柜,除了天成元,我再无立身之地呀!” “咱不说往后。邱掌柜你回家歇你的假。这三年,你在西安领庄,还是大有功劳。下班回来,这半年的例假,我还叫你歇够。你就先回水秀,歇你的假吧。” 邱泰基还想说话,孙大掌柜已以决绝的口气,吩咐送客。 4 虽然是僱车回到了水秀,但邱泰基那一副脱形失神的样子,还是把夫人姚氏吓坏了。 “天爷,你是怎了,成了这样,遭劫了?” 西帮商号驻外人员的班期都是三年。三年期间,除了许可回来奔父母大丧,那就再没有告假回乡的例外了。即使像邱泰基这样能干的老帮,外出上班,一走也是三年。熬够了这三年,才可回家歇假半年。姚夫人终于又苦熬过这一班三年,把男人盼回来了,却发现大有异常。 先是捎来信说,赶在四月底,总要到家。今年,总要在家过端午。可四月完了,端午也过了,一直等到初七,才等回来。晚七天,就晚七天,误了端午,就误了吧,人平安回来,什么也不在乎了。 男人回来,那才要过三年中最大的节日! 她嫁给邱泰基已经十六年,可这只是第五次把他等回来,也只是第五回过一个女人的大节日。她对自己的男人是满意的,一万分的满意。他生得俊美,又是那样精明,更会温暖女人,叫你对他依恋无尽!十六年来,这个男人还给家中带回了越来越多的财富。现在由她长年撑着的这个邱家,在水秀也算是大户了。一个女人,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只是,嫁他十六年了,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也就是他那五个假期,五个半年。就是这金贵无比的半年,还要扣除路途来去的旅期。他去的地方,总是遥远的码头,关山无限,风雨无限。他把多少金贵的日子,就那样撂在漫漫旅途了。那五个半年,就是一天不少加起来,也只是两年半,仅仅是两年半。十六年了,她和自己的男人只做了两年半夫妻!余下的十三年半,就只是对男人的思念,回忆,祈祷,企盼,绵绵无尽,悽苦无比,那是比十个十六年还要漫长啊! 第6页 一个三年比一个三年变得更漫长了。 他终于回来,又忽然离去,这个男人一次比一次变得不真实了。他仿佛从来就不是她的男人,只是她的一种想像,一种梦境。在真实的长夜里,永远都是她孤苦一人,独对残月,独守寒床。 “商人重利轻别离。”她多少次想对他说,不要走了,不要再去挣什么银钱了,我们就厮守着,过贫贱的日子吧。又有多少次,她想冲出空房,顶着残月,听着狗叫,踏上寻夫的旅程。你驻的码头就是在天涯海角,就是有九九八十一难,也要寻到你! 但男人终于又回来了,第五次又回来了,那就什么也不说了,什么也不重要了。就算是一场梦吧,也要先紧紧抓住这场梦。 还是那个俊美、精明,会温暖女人的男人。男人,男人,你路途上怎就多走了七天?你多走了七天,我们就又要少做七天的夫妻。你没有生病吧?但你一定劳累了,你也太辛苦了,辛苦了三年。男人,你太辛苦了,我来温暖你吧,我已经成了一团烈火,你再不回来,我就把 自己烧干了。男人,男人,我来温暖你,我来温暖你,你也是一团烈火吧? 他也是一团烈火。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又等了你三年,这归来伊始,春夜初度,你就心不在焉? 邱泰基在外的风流事,姚夫人已经听到过一些传言了。那是嫉妒邱泰基的几个驻外老帮,故意散布给她听的。她不想轻信,他要真有这事,字号为什么不管他?但在悽苦的长夜,她就相信了,相信他一定是那样了。她哭泣,愤恨,叫长夜有了波澜。白天,她又不再相信。到后来,她也想开了,男人就是真有那种事,那就有吧。男人也有他的悽苦。现在,男人已经按时回来了,他心不在焉,就心不在焉吧。他心不在焉,是做贼心虚,心觉有愧吧。 没良心的,我就装着不知道。 姚夫人已经把男人的反常宽容了。 第二天,男人被老东家请去,这本也有先例。只是,这一去就是彻夜不归。姚夫人估计,男人不是在康家就是在老号,喝酒喝多了,宿在了城里。给老东家请去,还能出什么事! 但在那一夜,她始终没有放下心来,一直谛听着,希望有男人晚归的动静。什么也听不到,依然是空寂的长夜。他好像根本就没有从西安回来。昨夜相拥到的温暖,依然是她的一个梦吧。辗转难眠中,姚夫人也把男人的心不在焉,这样火急被老东家叫走,叫去又竟夜不归,联繫起来疑心过。但她想像不出男人会出什么事。 老东家和大掌柜,真会因为他在外有花柳事,就把他撵出字号?撵出字号,那就在家相守了做贫贱夫妻。 姚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只一天工夫,男人会这样脱形失神,像整个换了一个人! “你是遭劫了,还是叫绑票了?” 男人神情恍惚,什么也不说。 姚夫人惊骇不已,死命追问了半天,邱泰基才说:“什么事也没有,酒席上喝多了,夜晚没有寻回家,在野地里醉倒了。什么事也没有。” 只是醉酒,不会这样。姚夫人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不是煳涂的女人,男人这种样子,分明是把魂灵丢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把他的魂灵摄去了?她死活问不出来。 邱泰基很难把数日来发生的一切,告诉自己的女人。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只几天工夫,就跌入绝境,他怎么能说出口? 对于西帮商人来说,已经做到驻外老帮这个位置,一旦被总号辞退,或者被东家抛弃,他的前程也就几乎断送了。像邱泰基这样的商界人才,生意高手,他被康家的天成元票庄辞退,肯定会有其他的大票庄聘用的。但无论他另就谁家高枝,也永远是外来户,永远被视为“庶出”。西帮商号的从业者,从一般的伙友,到那些身当重任的领庄高手,几乎都是“亲生”的。都是从十四五岁入号学徒,一步一步磨,一步一步熬,练就才干,露出头角,建功立业,当然更铸就了对商号的忠诚。那是深深烙下了某一商号特殊徽记的人生过程,很难过户到新的字号。邱泰基这样能干,但他熬到驻外老帮,也用去了十年。十年用年轻生命所作的铺垫,做十年老帮所建立的功业,都是很难过户的。 尤其是晋商所独有的“身股”制,把邱泰基在天成元的二十年,已经作价入股,每个帐期结帐,都能分得十分可观的红利。可他一出号,自己的身股也便化为乌有。他大半生的努力,大半生的价值,都要一笔勾销了。 “身股”,又称“劳股”、“人力股”,它与“财股”或“银股”相区别。那时代的西帮商号,差不多都是实行这种由“财股”与“身股”组成的股份制度。“财股”,就是东家投资于商号的资本金,“身股”则是商号的从业者,包括总经理、大掌柜,直到一般伙友,他们以自己的劳绩、功绩入股。“身股”与“财股”同等,分红利时,一份身股与一份财股,所得是一样的。而且,“身股”分盈不分亏,不像“财股”,亏盈都得管。但是,财股可以抽走,身股却无法带走。你一旦离号,身股也就没有了。 天成元票庄,有康家的财股二十六份,德新堂占了二十一份,康家其他族人占有五份。它另有身股十七份,为号内数百多员工所分别享有。身股最高的,当然是大掌柜孙北溟,他拥有一份。总号的帐房、协理,京师、汉口那种大码头的老帮,他们的身股一般有七八厘,即一份股的十之七八。普通伙友,要在号内熬够十年,又无大的过失,才有希望享到身股,而这种由劳绩换到的身股,都很低微,不过半厘一厘而已。要再加股,全靠功绩。 西帮商家都以四年为一个帐期,也就是四年才结一次总帐,分一次红,论一次功。所以你即使总能建功,那也是四年才加一次股。每次加股的幅度,也仅一厘半厘。邱泰基算是最善建功的好手了,积二十年之劳绩、功绩,他也只享有五厘身股。 但这五厘身股,也够了得! 天成元票庄一向经营甚佳,四年一个帐期下来,一份股的红利常在一万两银子上下。五厘身股,那就能分到五六千两银子的,一年均到一千数百两。而邱泰基一年的辛金,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辛金,即今之薪金吧。西帮将之称做“辛金”,以辛苦之“辛”当头,也是与“身股”制有关。票号中辛金都不高,只是一点辛苦钱而已。初驻外的伙友,虽能以掌柜称之,一年的辛金也不过几两银子。要想多得,就要创建功绩,获取“身股”。邱家能在水秀成为大户,全靠他这不断增加的身股。他在号内号外,商界官场,江湖故里,能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全靠顶着这几厘身股。 拥有身股,在晋省被俗称为“顶了生意”。一个山西商人,在字号“顶了生意”,无论多少,那也如儒生科考中举,跳过龙门,顶了功名一样。 邱泰基在天成元顶到的功名,已经仿佛一方大员。一旦革职,那将永不叙用。另事新主,辛金可能会不菲,但功名不会给你。要得到新的身股,即使从头开始去熬,恐怕也难以如愿了。 第7页 何况孙大掌柜说,他犯了西帮商家大忌,他是胡雪岩做派,谁家还敢再重用他? 早过而立之年,却要去重做一个无功名、吃干辛的普通伙友,他还有何颜面立于同侪中! 半生功名,就这样毁于一旦,号内号外那些一向嫉妒于他的同仁,将会何等快意! 还有官场那些大大小小的知交挚交,他们又会怎样耻笑他! 邱泰基是个很自负的人,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种突变。中断了他在商海里建功立业,博取功名的进程,那实在就是摄走了他的魂灵。何况这繫于魂灵的人生进程,又是那样羞耻地被中断了。 在失去了魂灵的灰暗日子里,邱泰基没有忧郁多久,就想到了死。 只是这死,也不是很容易。 用他二十年博取回来的财富,已经把自家的宅院建设得堂皇一片,房舍多多了。可他很难寻到僻静的一隅,可以从容去死。在这偌大的家宅里,雇用了太多的僕人!他们无处不在,仿佛专门在看守着他。这也是他太爱浮华的报应。夫人本不想要这许多仆佣,她说,光是调教这许多下人,就要劳累死人了,真不知谁伺候了谁。可他坚持大户要有大户的排场。现在好了,你想死也难得其所。 尤其是夫人,对他看守更严,简直是时刻不离左右。每一次久别远归,她虽也是这样,依恋在侧,不肯稍去,但都不像这回,看守之严,简直密不透风。她多半已经看出了一切,看出了他要寻死。 “夫人,我不是太绝情,是太对不住你。我被逐出天成元,再去别家字号做一个吃干辛的老跑街,你怎么在水秀做人?我苟且在外,由你在家遣散下人,变卖家产,那不是对你的大辱吗?你就放了我吧。” 可夫人怎么会放他! 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情境中,邱泰基一向的精明似乎也全丢失了,他居然不能寻得一死。 十天后,天忽然大热,邱泰基染了下痢,不断往茅厕跑。因跑得太频繁,看守他的下人才麻痹了。 每当他如厕,总跟着个小僕,名为伺候他,实是看守他。昨天,他对小僕说:“你可搬个板凳来,放在厕外。我肚里要来得太频,就在厕外坐坐,不往回跑了。我入厕时,你在外也可坐了板凳,稍为歇歇。你也跑累了。” 小僕果然搬了板凳来。 板凳放了一天,夫人居然也没有疑心。 今天午时前,他如厕时,对小僕说:“我觉肚里好些了,午晌要睡睡,你也乘机歇歇吧。” 炎热的晌午终于使所有的人都睡倒了,包括他的夫人。邱泰基终于等到了死的机会。他悄然来到茅厕间,踩了那个板凳,费了不少劲,才将自己的腰带繫到樑上。 然后,就毅然悬挂了自己。 在悬挂的那一刻,他只是觉得自己得意一生,享用了那样多人间奢华,最后却不得不在这样一处骯脏不净的地方,作为了结,稍有遗憾。 可惜,他刚刚完成了悬挂,就听到夫人惊天动地的喊叫。 过了午时,姚夫人在落入困顿前,习惯地伸过手去,什么也没有摸到。可她的手就停在空处不动了。她已经太睏乏,夜夜都要不断把手伸过去,摸摸男人在不在,不敢松心一刻。但此刻,她没有摸到男人,却一时没有反应。好像已经睡过去,越睡越深了,忽然就一激灵,坐了起来。 她发现男人不在,又看见屋里的女僕,正坐着打盹。她慌忙就跑出去了,一路都是死一样的 寂静。跑到茅厕,外面并没有守着下人。 她沖了进去,挨千刀的,终于出了她最怕出的事! 姚夫人惊天动地地失声喊叫起来,却没有惊慌得乱了方寸。她扶起板凳,跳跃而上,一把抱住男人的小腿,就像举起整个世界一样,用了神来之力,那么成功地把男人举了起来,摘了下来。只是在男人的全部重量都压到了她的柔软之身时,她才同男人一起,从那个死亡之凳上跌落下来。 闻讯赶来的仆佣们帮着她,又掐人中又唿叫,终于使男人出气了。 男人,男人,这是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死去的邱泰基,更像是个完全丢失了魂灵的人。他什么都不肯说,什么也不想说了。 姚夫人也更显现了她的勇敢和刚烈。她把男人捆绑起来,派人看守,自己雇了辆马车,风风火火进了城。 在那个时代,妇道女流是不宜出头露面的,出入天成元那样的大商号,即便是本号的家眷,也几乎不可能。但姚夫人并没有央求族中男人代她去探问真情,而是自己出面了。她能进入字号吗? 她来到天成元票庄的后门,披了一件带来的孝袍,就当街跪了。 字号的茶房,立即就报告了孙大掌柜。 孙北溟问明是邱泰基的夫人,竟也立刻召见了她。 听了姚夫人的哭诉和询问,孙北溟对她说:“夫人,我看你倒有些咱天成元的做派,你就再把你家掌柜捆几天,行不行?” 姚夫人还能说不行?她说:“只要能救他,怎么都行!” 孙北溟说:“要救他,还得去搬老东家。” 5 孙北溟打发走姚夫人,就雇了一顶小轿,往康庄去了。 他真是没有想到,邱泰基居然选了这一条路走。平素那样一个精明机灵的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天成元要是想把你开除出号,孙某那天还给你说那许多肺腑之言做甚!客套几句,夸奖几句,宽慰几句,不就是了。往后,你是“藏”,还是“露”,是做胡雪岩第二,还是做一个西帮俊杰,孙某人也不必操那种闲心了。康老东台要是恩情断绝,他一个七十岁的老汉了,哪还会有那一份好兴致,披挂官服,兴师动众,给你演那一场戏! 实在说,孙北溟是有些偏爱邱泰基。他做下这种狗屎事,即使老东家真不想要他了,孙北溟也会设法说情,千方百计将他留在天成元的。何况在用人上,康老东台从不强求字号。但既做下了这种狗屎事,不受制,也不成。孙北溟只是想叫邱泰基熬煎半年,然后降一二厘身股,派往边远苦焦的庄口,再歷练几年。可现在,这混帐东西把事情弄成了这样,张扬出去,岂不是天成元逼死了自己的老帮!早知会这样,还不如不往回救,由官府处置就是了。 多亏有那样一个勇敢刚毅的女人,这东西没有死成。 邱泰基居然选择了死,这的确叫孙北溟大失所望。一个可造就的西帮商人,他不仅在外面要懂得一个“藏”字,内里更要有似姚夫人那样一分刚毅,置于绝境,不但不死,还要出智出勇。你内里狗孙,还有什么可藏!邱掌柜,真没有想到你这样狗孙。我们天成元就是把你开除了,你就没有路走了?你要能赌一口气,三十多岁从头做起,去拉骆驼,走口外,那你才有望成为西帮俊杰!在邱泰基身上,孙北溟已经不想再做什么文章了。及早将字号的处罚,对他说出就是了。邱掌柜,你也不必死了,不必让你有智有勇的女人看守你,捆绑你了。我们不会开除你,但要减你的二厘身股,等歇够你的假,就在肃州、库伦、科布多,挑一个庄口,上班去吧。 第8页 孙北溟去康庄,是要向康笏南说一声,毕竟是几乎出了人命。康东台那出戏,演得重了,邱某人不是那种可负巨重的人才。对他不必抱厚望,也不必太重责。他的女人,倒比他强。当然,他还另有大事,要和东家商量。 出南门,过永济桥,穿过南关,就沿了那条溪水,一直南去。野外田园一片青绿,风也清慡许多,孙北溟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他好久都没有出城来一享悠闲宁静了。春天,就想上一趟凤凰山,往龙泉寺进香,一直就没有去成。京号的戴老帮也几次来信,说今日京师早已不似往日京师,风气日新月异,老号怎么忙,也该来京巡游一次。上海更应去,去了上海,才能知道外间世界,今天已成什么样。 票庄生意,全在外间世界。他虽已老迈,出去走走,还累不倒的。但出游一趟眼前的凤凰山,尚且难以成行,远路风尘地去巡游京沪,岂是那么容易。柜上那些商务,说起来吧,那是要时刻决策于千百里之外,动辄调度万千两银钱。可对他孙北溟来说,这是做了一辈子的营生了,好张罗的。叫他最头疼的,还是近年的时务。 时务不大好把握了。去年京师的维新变法,风雨满天,光是那一条要开设官钱局的诏令,就叫西帮票商心惊,那要削去他们多少利源!刚说要各地庄口收缩生意,预防不测,变法又给废了。不变法,时局就安静了吗?谁也看不清。朝局动盪,致使去年生意大减。今年初开市,正要振作了张罗生意,朝廷忽然发了一道上谕:不许各省将上缴京饷交票号汇兑。解汇京饷官银,已成票家大宗生意,朝廷禁汇,岂不是要西帮的命吗?但上谕谁敢违,你也只得收缩静观。 再者,近年山东直隶又是教案不断,拳民蜂起,动不动就是攻州掠县,不知是什么徵兆。晋中民间练拳习武的风气也一向浓厚,此间会不会效法山东直隶?晋省多喜爱练形意拳,而风行于山东直隶的,听说是八卦拳,又叫义和拳,好像不是同宗。 远处,凤凰山顶那座古塔,已依稀可见。可微风中,好像渐渐多了灼热的气息。去年天雨就不多,一冬一春又一点雨雪都未见。这平川的庄稼还算捉住了苗,可大旱之象已日重一日。 时局晦暗不明,天象又这样不吉利,今年生意真还不知做成什么样子。世事艰难,生意艰难,他是越来越力不能胜。教导邱泰基时,他虽也推崇绝处出智勇,可自家毕竟老迈了。要是有邱泰基那样的年龄,他还会怕什么? 孙北溟闭了眼,那个近年来挥之不去的念头,又跳了出来:什么时候能告老回乡?他是早想告老引退,回家课孙,过一个清闲的晚年。只是,康笏南不肯答应,总说:“等我几年,我也老了,要引退,咱俩一道引退。” 可他哪能等得了康老东家!康笏南七十岁了,身边还守着那样一位年轻的老夫人,竟不显一点老态。真像乡间市里所说:康家的这位老太爷,只怕是成精了。 见到康笏南时,他正在自己的小书房,把玩一片元人碑拓。 康笏南的小书房,在老院中一处单独的小庭院,那里存放着他喜爱的古籍、字画、金石碑帖。康笏南嗜金石如命,除了像孙北溟这样的人物,他是不会在这里会见客人的。 见康笏南又那样沉迷于碑拓间,孙北溟就说:“你自家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却哄着我,叫我等你。越等,你越年轻,我越老。等你放了我,我只怕是有福也享不动了。” 康笏南没有抬头,只说:“孙大掌柜,你也想巴结我,说我越活越年轻?我年轻个甚!年过古稀了,还能不老。你要说享福,那不在年少年老。不是有几句话吗?人生世间,如白驹之过隙,而风雨忧愁,辄三之二,其间得闲者,才十之一耳。况知之能享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乐,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明窗净几,焚香其中,佳客玉立相映,取古人妙迹图画,以观鸟篆蜗书,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砚涌岩泉,焦桐鸣佩玉,不知身居尘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这几句话,对我的心思。” 孙北溟说:“这种清福,那是专门留给你享的。我在柜上,正摩挲钟鼎呢,忽然递来济南庄口的一份电报,说高唐拳民起事,烧了德人教堂,你说我还摩挲个甚!” 康笏南笑了,丢下碑拓,和孙北溟一起落了座。 “摩挲钟鼎,亲见商周,这‘亲见商周’,说得太好。”康笏南的兴致显然仍在那片碑拓间。“你翻检古帖古印,要寻的,还不是这‘亲见’两字!于方寸之间,亲见书家衣冠,亲听篆家言谈,何其快意!” 孙北溟说:“这样的快意,也不知什么时候肯叫我受用。老东台,我真是老迈了,给你料理不动天成元了。我也不想亲见周商,只想趁还能走几步路,再出外看看。京沪老帮总跟我吵吵,说外间世界已变得如何如何,撺掇我出外开开眼界。我岂不想出外游玩,就是你不给我卸了这副笼套!” 康笏南就说:“孙大掌柜,你要外出游玩,得把我带上,千万得把我带上。你不会嫌我累赘吧?我能吃能睡,能坐车马,拖累不了你。” “老东台你要允许我告老,我就和你结伴出游天下。” “你卸了任,各码头那些老帮们,谁还肯招唿你?” “不招唿我,敢不招唿你老人家?” “孙大掌柜,我不是说笑话,什么时候,你真带我出游一趟,趁我们还能走得动。自光绪二十一年,去了一趟京师,就再没有出过远门了。那次,京号的戴掌柜很可恶,只允许我弯到天津,说甚也不叫我去苏州上海,就怕把我热死。这回,咱们不路过京师了,直下江南!” “那还不容易,只要不花我们字号的钱。” “我有钱,我不花你们的钱。我也不穿补服,不用你们给我雇绿呢大轿。那个喜爱绿呢大轿的邱掌柜,你们没开除出号吧?” “我正要说呢,这个邱泰基,还没等顾上开除他,他倒先在自家茅厕挂了白菜帮!” 康笏南听了,显出一种意外的兴奋,好像有几分惊喜似的:“邱掌柜他上吊了?真还没有想到他这样知耻,这样刚烈。” 孙北溟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刚烈,都是给你老人家吓的。一个小掌柜,他哪见过你治他的那种场面!” “我也不是要他死,只是要他知耻。如今,我们西帮的奢华风气是日甚一日了。财东们只会坐享其成,穷奢极欲,掌柜们学会讲排场,比官场还张扬。长此以往,天道不助,不光难敌徽帮,只怕要步南帮后尘,像胡雪岩似的,为奢华所累。” “我也是这样说了邱泰基几句,倒把他吓着了。” “吓着就吓着吧。他顶有生意吧?叫他婆姨多分几年红。发丧没有?” “他想死没死成。” “假死了一回?” “他倒是想真死,已经挂起来了。她婆姨有丈夫气概,发现男人挂了白菜帮,不但没有吓着,还像一股旋风似的,跳上板凳,发力一举,就把男人摘了下来。怕他再死,还用一条大绳捆绑了丢在炕上,然后就夹了一件孝袍,跑到柜上,寻我来了。” 第9页 “还一波三折,成了故事了。孙大掌柜,你料理的天成元,出了新故事了。没有死成的邱掌柜,你还开除不开除?” “原来我也没想开除他,只想叫他熬煎熬煎,再减他二厘身股,发配到苦焦的庄口得了。 ” “孙大掌柜,你既然想把他打发到苦焦地界,那能不能打发他到归化?” “老东台,归化是大码头,更是你们康家的发迹地,福地,岂能叫他到那地界?” “你看吧,不宜去归化,那就拉倒。不开除他,孙大掌柜你能不能再辛苦一趟,去水秀告诉他一声?不是想折腾你,是怕别人告诉他,他不信,还想死。你大掌柜亲自登门,亲口告诉他,他要还想死,那就由他死吧。” “我要说柜上忙,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说:你先忙你的,我替你去一趟。我们能叫你老太爷去吗!不是我不想去,原来我还真高看邱泰基一眼,他这一挂白菜帮,我是泄气了。还没有怎么着呢,就选了这条路,真不如他那女人。” “邱掌柜他狗孙不狗孙,往后再说吧。他这故事,张扬出去了吧?” “捂不住了。我没给你说吗,他女人披了孝袍,往咱天成元后门一跪,有多少人看热闹!” “张扬出去就好,也不枉他死了一回。刚才我给你说的出游江南,可不是闲话。孙大掌柜你一有空,咱们就赶紧起程。” “老东台,你是真想出游?” “看看你,孙大掌柜,我求了你半天,你都不当真。求你也不容易了。” “老东台,你不敢连我也吓唬。你说下江南,咱们就下江南。就是近年时局不靖,去年要变法,弄得满天风雨,又血染菜市口。今年直隶山东河南,更是拳民起事,攻州掠县。” “不管它,咱不管它。” “可你不能忘了你的岁数吧?” “我要年轻,还用求你呀?孙大掌柜,求你也真不容易了!” “那就什么也不管它,陪你出一趟远门。” 孙北溟从康庄归来,仍捉摸不透康笏南是否真要出游。那么大年纪了,经得了那种折腾吗?不过,他深知康笏南是一个喜欢出奇的人,或许真要那样做。康笏南想叫邱泰基去归化,孙北溟也不知是什么用意。三爷正在归化,是想调邱泰基去派什么用场吗? 只是,这一次孙北溟并没有按照康笏南的意思,亲自去水秀。没出息地寻了死,倒有了功劳似的!他派柜上的协理去了,交待协理不用客气,说完“减二厘身股,改派庄口”就赶紧回来,不用多说话。 6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再没有兴致把玩碑拓了。他恨不能立马就起程,去巡视各地码头。从听到邱泰基擅坐绿呢大轿,被官府拿下的消息,他就决计要出去巡视一次。 对邱泰基这个年轻掌柜,康笏南是有印象的。他平时邀那些下班老帮来闲聊说笑,岂止是闲聊说故事。除了闻听天下趣事,康笏南也是要亲察其人其才。邱泰基的自负,康笏南是看出来了。但他竟然会那样喜爱张扬,喜爱骄奢,康笏南还真没有看出来。他们都学乖巧了,看你喜欢什么,就在你面前装出什么样。他们在外的排场、浮华、恶习,你不去看看,哪能知晓! 以古稀之身,出去巡视天下生意,那当是康家一次壮举,但也是他康笏南此生最后一次外出巡视了。他一生出巡多次,也喜爱出巡。只是近些年,他们总吓唬他,不是说外埠会冻死他,就是说会热死他。反正他们是千方百计阻拦他,不许他出巡,好由他们为所欲为。 经多少世代风云际会,西帮才成今日这番气候,但奢靡骄横的风气也随之瀰漫,日甚一日。西帮之俭,似乎已叫一班年轻掌柜感到窘迫了。这怎么得了!叫你们尚俭,不是叫你寒酸吝啬,是要你们蓄大志,存宏图,于仕途之外,也能靠自家的才学智勇,走马天下,纵横天下。无所图者,他才奢靡无度。西帮至今日,即可无所图了吗? 每想及此,康笏南就总是清夜难眠,沉重无比。 十九岁那年,他通过府试,取得生员资格,但父亲却反对他去参加乡试。就在那时,父亲给他说了雍正皇上的那道御批。那也是一个寂静的清夜,父亲让他把大多灯火熄灭,只留了一枝残烛。在摇曳的烛光里,他惊骇地听父亲背出那道硃批,又说出了那样的话。那情景,他真是一生都难以忘记。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抚的刘于义,在给朝廷的一个奏片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其次宁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以故士风卑靡。 雍正皇上那道御批,就是在这个奏片上留下的: 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 父亲说,你要应试求仕,岂不是甘心要做一个最下者? 父亲又说,你可翻翻前朝史籍,看看入了史志的山右入仕者,有几人成了正果。 那时他不甚明白父亲的用意,但父亲低沉又带几分不屑的语气,真是让他感到惊骇。他知道父亲的不屑,并非只对了他,父亲在背诵雍正的御批时,也是用那样不屑的语气,仿佛殊为可笑的不是晋省习俗,倒是雍正皇上自家! 居然这样不屑地来说皇上? 后来他翻检多日,终于翻出一身冷汗:《明史》中入仕封官的山西籍人士,总共一百一十三位,其中仅十一位得以善终,所余一百零二位,都分别遭到了被诛、抄家、灭族、下狱、迁戍、削籍为民、抛尸疆场等可怕下场! 康笏南弃仕从商,继承祖业许多年后,他才渐渐理解了父亲当年的那种不屑。西帮借商走马天下,纵横三江四海,在入仕求官之外,也靠儒家的仁义智勇,成就了一种大业。三晋俊秀子弟在“殊为可笑”的贸易中,倒避开了官场宦海的险恶风浪,施才展志,博取富贵,名虽不显,功却不没。山右本来多的是穷山恶水,却居国中首富久矣。富从何来?由儒入商也。 晋省那一句乡谚:“秀才入字号,改邪归了正。”早把那一份对由儒入仕的不屑,广为流布了。由儒入商的山西商人,再不济也能顶到一厘二厘生意,有一两代的小康可享,不会像潦倒的儒生,要饭都不会。 说起来,十年寒窗,一朝中举,金榜题名,谁不以为是光宗耀祖的第一件美事,又有谁不想一酬忠君报国的大志?可一入仕途,你就是再有大智大勇,恐怕也很难忠得了君、报得了国!落一个杀头、抄家、灭族、削籍的下场,祖宗都被连累了,还光耀个甚! 翁同,那是咸丰六年一甲第一名状元,点翰林,入内阁,进军机,又做过当今圣上的师傅,算是走到人臣之极了吧。可去年变法一废,他也遭到一个削籍为民的处罚。京号的戴掌柜传来这个消息,康笏南还心里一沉。咸丰八年,翁同在陕西做学政的时候,康笏南就曾去拜见过,翁大人亲书一联相赠。回来裱了挂起来观赏时,才发现翁的大字不太受看。同治元年乡试,翁同被朝廷派来山西典试,可惜遇了父忧,归乡服丧去了,康笏南错失了一次再见的机会。翁同这样的名臣,居然也未得善终。 第10页 翁同显贵如此,他也借过康家的钱啊。 前明宰相严嵩,当年与客共话天下豪富,将资产五十万两以上者列为第一级,说够格者计有十七家,其中山右三姓,徽州二姓。入清以来,西帮在国中商界,是更无可匹敌了。拥有五十万两资产者,即使在晋中祁、太、平这弹丸之地,也不止十七家耳。尤其自干嘉年间,晋商自创了票号汇兑业,“一纸之信符遥传,百万之巨款立集”,调度着各商埠间的银钱流动,独执天下金融牛耳,连朝廷也离不开了。 咸丰年间闹太平天国的时候,西帮在京的票商几乎都撤了庄,携资回来避乱。京城可就吃不住了,银荒空前,店铺倒闭,市面萧索,物品无售,朝廷几乎一天一道诏令,叫西帮票商回京復业。朝廷上下那班重臣名相,文武百官,顶着多大的功名,却治不了天下之乱,倒叫“殊为可笑”的西帮舍财救世,岂不“殊为可笑”! 更要命的是,洪杨在江宁设立天朝,将中国拦腰切成两半,朝廷连各省交纳的钱粮也难以调度了。尤其是调往两江、两湖、安徽的军饷,朝廷就是下了十万火急的诏令,承办的官府也依然张罗不速,兜揽不灵。正是因为出了洪杨之变,朝廷才开了禁令:允许西帮票商解汇官款,调度省库国库间的官银,从此官家成了西帮的一大客户,生意更上一层天。“殊为可笑”的西帮,已替朝廷理天下之财了。 成就了这一番大业,西帮就可傲视天下了吗? 康笏南数遍了西帮票商中的大家巨头,真不敢说谁还将傲视天下的大志深藏心头。大票庄的财东们,大多对字号的商事冷漠了。不冷漠的,也没有几人懂得商道了。财东们关心的,只是四年结帐能分多少红利。结帐的时候,字号的掌柜把大帐给他们一念,他们永辈子就只会说那样一句话:“伙计们辛苦了,生意张罗得不赖。”放了鞭炮,吃了酒席,支了银钱,就回去照样过他们那种豪门的生活。 首创票号的平遥日升昌,它的财东李家从来就只会坐享其成,字号掌柜说不想给你家领东了,李家也只会跪下来磕头,哭求。日升昌从来就是掌柜比东家强。介休的侯家也是这样,侯家那蔚字五联号票庄,多大的生意,还不是全丢给了一班能干的掌柜,侯家几位少爷谁懂生意,谁又操心生意?就精通穷奢极欲!太谷的第一家票庄志诚信,那又是多大的事业,就是因为事业太大了,给财东赚的钱财太多了,才因财惹祸!为了多大一点财产,九门和十门就把官司一直打到京师朝廷,争气斗富,旷日持久,祖上留下来的家业再厚盛吧,那也不够他们拿去为这种讼案铺路。 祁县渠家的渠本翘,乔家的乔致庸,太谷曹家的曹培德,榆次常家的常际春,他们还会为西帮心存大志,心存大忧吗? 康笏南想以古稀之身,去巡视天下生意,其用意不仅为整饬自家商号,也是想唤起西帮中俊杰,不忘夙志。所以,无论如何他是要实行这次出巡的,即使把这条老命丢在旅途,也在所不惜了。 他如果死在出巡的路上,会被西帮传说一时的,或许更会唤醒那些不肖子孙? 康笏南甚至想再往口外走一趟,无限风云,无限关山,再亲歷一次。(未完待续) 老院深深 -------------------------------------------------------------------------------- 2002/09/03 15:42 作者:成一 1 德新堂一年四季都吃两顿饭,这在那个时代是比较普遍的。像康家这种大户,一早一晚要加早点、夜宵就是了。但康家一直实行男女分食,却是为了不忘祖上的贫寒。 乡间贫寒农户,有吃“男女饭”的习俗。即为了保证男人的劳动力,家做两样饭,男吃干,女吃稀;男吃净粮,女吃糠菜。康家祖上发迹前,也是如此。发迹后,为了不忘本,就立了家规,不弃男女分食:家中的男主,无论长幼,要在“老伙”的大厨房用膳;各房女眷,就在自家的小厨房吃饭。大厨房自然要比小厨房讲究得多。可经歷几代的演进,这一祖规反倒变为大家气象,男主在大厨房用膳,成了太隆重,太正经,也太奢华的一种排场。以致一些男主就时常找了藉口,躲在自家女人的小厨房吃喝,图一个可口,随便。遇了节庆,或有宾客,不得已了,才去大厨房就膳。 康笏南对这种“败象”一直不满意,但他又不能天天顿顿坐镇。他一到大厨房坐镇用膳,六位爷,诸位少爷,都不敢不到。可他一顿不来,他们就放了羊。听说只有四爷最守制了,也不是顿顿都来。康笏南平时也不来大厨房用膳,但不是躲进了老夫人的小厨房,是管家老夏专门为他立了一间小厨房。他老迈了,吃不了油腻生硬的东西。各位爷们年纪轻轻,怎么都想跟他比! 不过,自从那天率四位爷,演戏一般奚落了那位可怜的邱掌柜,康笏南就再没有在自己的小厨房用过餐。一日两餐,他都按时来到大厨房,一丝不苟,隆重进膳。这样一来,各房的老少爷们也都忽然振作起来,按时出来进餐。 为了按时进餐,其他方面也得按时守时,康府气氛一时变了个样似的。 老夫人杜筠青也感到气氛忽然异样。她有些看不大明白,但没有多问。再说,去问谁呀?康笏南不愿多说的事,她问也是白问。她身边的下人,也不会多说。 这天,还不到巳时,杜筠青就提前在自己的小厨房吃过早饭,往小书房去问候了康笏南,说:“你不出门吧?我今天进城洗浴。” 康笏南正在小书房门口练拳,没有停下来,只哼了一声。 杜夫人也没有多停留,就返回老院的大书房,也就是她平时住的地方。她的随身女佣吕布,已经将进城洗浴所需的一切收拾妥了。不久,另有女佣进来说:“老夫人,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不知预备什么时候起身?” 吕布急忙说了声:“这就走。” 于是,杜筠青由吕布伺候着,穿厅过院,逶迤而行,出了德新堂向东的那座旁门,登上一辆镶铜裹银的大鞍轿车,年轻英俊的车倌,轻轻一抖缰绳,马车就威风地启动了。 马车出了村,走上静谧的乡间大道,吕布就从车轿里移出来,坐到车辕边。车轿虽宽大,毕竟天热了,两人都坐在里面,她怕热着老夫人。她又招唿车倌:“喜喜,也上来跨辕坐了吧,趁道上清静。” “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巴结我?” “不识抬举,拉倒!” 康家有不用年轻女佣的家规。吕布是比老夫人杜筠青还要年长几岁的中年女人了,她招唿比她更年轻的车倌,也就没有多少顾忌。而且,杜筠青也一向不喜欢威严,允许她身边的下人活泼、随便。她自己有时也喜欢出点儿格。 车倌叫三喜,他应承了一声,就轻轻一跳,跨另一边车辕坐了。 两匹高大漂亮的枣红马,毛色就像是一水染出来的,闪着缎子般的光亮。此时又都稍有些兴奋,但节奏不乱,平稳前行。 这样轻车简从,行进在静谧的乡间大道,杜筠青感到非常适意。 第11页 她初到康家时,每出行,管家老夏都给她套两辆车,一辆大鞍车她坐,一辆小鞍车跟着,给伺候她的吕布她们坐。每车又是一个赶车的,一个跟车的,俩车倌。进城洗一趟澡,就那样浩浩荡荡,不是想招人讨厌吗!没有浩荡几次,她就坚决只套一辆车,女佣也只要吕布一人。车倌要一人行不行?老夏说,那跟庄户人家似的,哪成!她又问吕布,吕布说,怎么不行,成天跑的一条熟道,喜喜他能把你赶到沟里?杜筠青知道,吕布是想讨她喜欢,但还是坚决只留下三喜一个车倌。康笏南对她这样轻车简从,倒是大加赞赏。他有时出行,也是一车,一仆,一车倌。 杜筠青的父亲杜长萱,曾任出使英法大臣曾纪泽的法语通译官多年。出使法京巴黎既久,养成了喜爱洗浴的嗜好。杜筠青的母亲是江南松江人,也有南人喜浴的习惯。所以,杜筠青从小惯下了毛病:不洗浴,简直不能活。给康笏南这样的巨富做了第五任续弦夫人之后,她就照父亲的建议,要求康家在自己的宅第内,建造一座西洋式样的浴室。 康笏南开始答应得很慡快,说:“在自家宅院建一座西洋澡堂,太谷还是第一家吧?建!西洋工匠,就叫杜家给雇。”但没过多久,康笏南就改口了,说按风水论,康宅忌水,不宜在宅内建澡堂。他主张在城里最讲究的华清池澡堂,为康家专建一间女浴室,那跟建在家中也一样,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去。 哪能一样呢,洗浴一次,还得兴师动众的,跑十多里路,进一趟城。杜筠青虽不满意,也只能如此了,她怎敢担当了损坏康家风水的罪名。 那是光绪十三年吧,太谷城虽然繁华之至,可城里的澡堂还没有一家开设女部。杜筠青这样隆重地进城洗浴,竟为太谷那些富商大户开了新排场,各家女眷纷纷效仿。一时间浴风涌动,华车飘香,很热闹了半年。这使杜筠青十分振奋,她是开此新风的第一人啊。只是,半年之后,热cháo就退了。能坚持三五日进城洗浴一回,又坚持多年不辍的女客,也没剩下几人。 太谷水质不好,加上冬季漫长寒冷,一般人多不爱洗浴,女人尤甚。但那些高贵的妇人,居然也不能爱上洗浴,她无法理解。不管别人怎样,她是必须洗浴的,不如此,她真不能活。 倒是近年来,大户人家的一帮小女子们,又兴起洗浴风来,使华清池女部重又热闹起来。 往年到天热时候,杜筠青不是天天,也要三天两头地进城。近日天已够热,只是见康笏南忽然严厉异常,全家上下都跟着紧张,她也不好意思天天出动了。已经隔了两天,她实在不能再忍耐,这天便早早出动,上路进城洗浴。 幽静的田园里,除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就是偶尔传来的一阵蝉鸣。走出康家那深宅大院,杜筠青总是心情转好。离开康庄还没多远,她就对三喜说: “三喜,你再唱几句太谷秧歌吧,有新词儿没有?” 三喜看了看吕布,说:“她今天像丢了魂似的,我一唱,还不吓着她?” 吕布慌忙说:“谁丢了魂了?老夫人叫你唱,你就唱你的,损我做甚!” 杜筠青也说:“三喜你不用管她,早起我说了她几句,她心里正委屈呢。不用管她。” 三喜就跳下地,一边跟着车走,一边就唱了起来: 我写一字一道街, 吕蒙正挂兰走过斋, 关老爷蒲州把豆腐买, 哼么的咳么的丢得儿丢得儿哼咳衣大丢—— 刘备四川买糙鞋。 吕布说:“唱过多少遍了,老夫人想听新词儿,你有没有?” 杜筠青说:“唱得好,那哼哼咳咳,就难呢。” 三喜说:“我再给老夫人吼几句。” 流行在祁太平一带的这种平原秧歌调,虽然较流行于北部边关一带的山地二人台、信天游、爬山调,要婉转,悠扬,华丽,可它一样是放声在旷野,表演在野台上,所以脱不了野味浓浓的“吼”。三喜又是边赶车边唱,不“吼”,出不来野味,也盖不住马蹄声声。 先生家住在定襄的人, 自幼儿南学把书攻, 五经四书我全读会, 临完就捎了一本三字经, 哎吼咳呀—— 皇历上我认不得大小尽。 “唱的尽是些甚!”吕布显然有些焦躁不安。 “你想听好听的,我给你唱!”三喜唱得才来了劲。 家住在山西太谷城, 我的名儿叫于凤英, 风流才貌无人来比, 学针工,数我能, 描龙刺绣数我精, 心灵灵手巧巧就数头一名。 杜筠青见吕布那种焦虑不安的样子,就对三喜说:“看吕布她今天不高兴,你就不用唱了。” 吕布忙说:“喜喜,你快给老夫人唱吧,不用管我。” 三喜就又吼了两声: 忽听得老伯伯一声唤, 吓得我苏三胆战心寒……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唱出这样两句,忙说:“不用唱了,快不用唱了。” 原来吕布心神不宁,是听说家里老父病重卧床了。但她不敢告假。她有经验,在老太爷这种异常威严的时候,千万不能去告假。一告假,你就再也回不来了。在康家她虽是仆佣下人,但因为贴身伺候老太爷老夫人,辛金也与字号上资深的跑街相当。所以视卑职如命,不敢稍有闪失。 杜筠青看出她的心思,就对吕布说:“我准你的假,你想回去看看,就回你的。” 吕布居然说:“老夫人你心好,我知道,可你准不了我的假。你们康府有规矩,我们这些佣人,三个月才能歇假十天,就像字号里驻外的伙友,不到三年,说成甚你也不能回来。” 杜筠青就有些不悦,说:“我去跟他们说,你成年伺候我,我就不能放你几天假?” 吕布更急了:“老夫人,你千万不能去说,一说,你就再见不着我了!” 杜筠青心里非常不快。这个吕布原来是伺候康笏南的,她续弦过门后,就跟了她。连吕布这个名字,也是康笏南给起的。他就喜好把古人的名字,赐给他周围的下人。可吕布跟她已经多年了,害怕的,还是康笏南一人! 杜筠青想了想,就把其他佣人支走,单独问吕布:“你到底想不想看望你父亲?” 吕布说:“怎么能不想!” “那我给你想一个办法,既不用跟他们告假,又叫你能回了家。” “老夫人,能有这样的办法,那实在是太好了!” “就怕你不敢听我的!” “老夫人,你想出的是什么办法?” “你家不是离城不远吗?你伺候我进城洗浴,伺候到华清池门口就得。我进去洗浴,你就赶紧回你的家。澡堂里的女僕多着呢,有人伺候我。我洗浴得从容些,等着你赶回来。这就看你了,愿意不愿意辛苦。” 第12页 “辛苦我还能怕?就怕——” “就怕有人告诉老太爷,是吧?” “不用老太爷,就是老夏老亭知道了,也了不得——” “老夏老亭他们,你都怕,就是不怕我,对吧?” “老夫人,你这样说,我更不能活了!” “那你就听我的安排,趁我洗浴,回你的家!” “那——” “那什么,还是不敢吧?” “三喜他会不会多嘴?” “那就不让他知道。洗浴前,我当他的面,吩咐你去给我买东西。不用说老夏老亭,就是老太爷吧,还不兴我打发你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东西,能耽误那么多工夫?” “咳,你就说满城里跑,也寻不见呗!” “那就听老夫人的?” “不敢听我的,也由你!” 吕布虽然表示了照办,偷偷回家一趟,可杜筠青能看出来,她还是没有下决心。现在,已经启程进城,很快就到那个时刻了,她是走,还是不走?吕布就是因此心神不宁吧。 杜筠青极力撺掇吕布做这种出格的事,她自己倒是很兴奋。所以,这一路上,她虽然没有再叫三喜吼秧歌,还是不断跟他说闲话,显得轻松愉快。她也极力把吕布拉进来说话,可惜吕布始终轻松不了。 快到南关时,吕布坐进了车轿。三喜也跳下车辕,用心赶车。 在车轿里,杜筠青直拿眼睛瞪吕布。吕布依然紧张得厉害,低了头,不敢正视老夫人。 华清池在城里热闹的东大街,不过它的后门,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女客们洗浴,都走后面。杜筠青的马车一停在僻静的后门,就有池堂的女僕出来伺候。 杜筠青从容下了车,又从容对吕布说:“你去街上转转,看能不能给我买几枝绒花,要那种一串紫葡萄,上面爬了个小松鼠的绒花,别的花花绿绿的,不要。听清了没有?” 吕布说:“听清了——” 见她答应得不自然,杜筠青就故意厉声问了一句:“不想去?” 吕布慌忙说:“我去,我这就去!” 杜筠青没有再多说,雍容大度地由澡堂女佣伺候着,款步进了后门。 2 杜筠青尽量多洗浴了一些时候,但毕竟是热天了,想多洗,也有限。总不能为了这个吕布,把自己热死!她出浴后,又与女客们尽量多闲说了一阵。这期间,打发澡堂的女佣出去看过几次了,吕布还是没有回来。 看来吕布是听从了她的安排,偷偷回家去看望父亲了。要是没有去,早等在外面了。这使杜筠青感到高兴。她高兴的,倒不是吕布对她的服从,也不是为吕布做了善事,而是策动吕布破坏了一下康家的规矩!破坏一下康家的规矩,对杜筠青好像是种拂之不去的诱惑。 只是,你也得赶紧回来呀! 这样在闷热的浴室傻等着,洗浴后的那一份舒畅,几乎要散失尽了。杜筠青实在不想再等下去,就交待华清池的女佣:“我先走了,告诉吕布,她随后赶来吧。” 出来上了车,她对三喜说:“看看这个吕布,也不知转到哪了!咱们先走吧,快把我热死了。” 三喜一边吆起车,一边说:“我看她今天也迷迷瞪瞪,还不定怎么了呢,八九是寻不见道了 。” “太谷城有多大,能迷了路?她要真这样笨,我就不要她了。” “我留点神,看能不能瞅见她。” “还是小心赶你的车吧,不用管她。” 已过午时了,热天的午时街市不算拥挤。马车穿街过市,很快就出了城,又很快出了南关。在静谧的乡间大道走了一程,路边出现了一片枣树林。 杜筠青就说:“三喜,停一停吧,这里有阴凉,看能不能把吕布等来。”她知道,吕布跑到华清池,不见了车马,准会急出魂灵来。 三喜吆住马,停了车,说:“老夫人,你真是太心善。不罚她,还要等她。” “你喜欢挨罚,是不是?” “谁喜欢挨罚?不想挨罚,就得守规矩。” “叫她买的那种绒花,也是不好买。京货铺怕不卖,得寻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哪容易寻着?” 杜筠青是天足,行动便捷。她很轻松地就从车轿上下来了,信步走进枣树林。枣林虽然枝叶扶疏,不是浓密的树阴,但依然将炎热挡住了。越往里走,越有一种沁人的清新气息。所以,她只是往枣林深处走。 三喜见老夫人往枣林里走去,就赶紧提了上下车用的脚凳,在后头跟了。但老夫人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夫人,不敢往里走了。” “怕什么,有狼,还是有鬼?” “大白天,哪有那些不吉利的东西?我是怕再往里走,就顾不住招唿车马了。” “那你招唿车马吧,我就在林子里闲走几步。” “吕布不在,再怎么,我也得先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这才意识到,在这宁静的枣林里,现在只有她和车倌两人。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时候。自从进了康家的门,任什么时候,吕布是永远跟在身边的。而只要吕布跟着,就还有更多的下人僕役在周围等候差遣。在康家的大宅第里,杜筠青几乎无时不感到孤寂无依,但她又永远被那许多下人严严实实地围了。现在围困忽然不存,尤其吕布的忽然不在,叫她生出一种自由自在的兴奋。 “那我就不往里走了。”她对三喜说,“你把脚凳放下吧,我就在这儿坐坐。” 三喜忙选了一处阴凉重的地方,放下凳子,又擦了擦,说:“老夫人,坐这儿行不行?” “我听你的,这儿不误你招唿车马吧?” “不误,老夫人快坐了吧。” 杜筠青坐下来,对三喜说:“你也寻个坐的,坐坐吧,不知吕布希么时候能追赶上来呢。” “今日我还没受苦呢,不用坐。老夫人劳累了吧,刚洗浴完,又走这种坷垃地。” “在林子里走走,多好。小时候在京城,父亲带我们去郊游,就爱寻树林钻。他还常对我们说,西洋人也会享福,带齐了吃的喝的耍的,到野外寻一处幽静的树林,全家大小尽兴游戏一天,高兴了还竟夜不归。想想,那真是会享福。” “在树林里过夜?西洋就没有豺狼虎豹?” 杜筠青笑了:“三喜呀,你就这么胆小!咱们这儿有没有豺狼虎豹?” “怎么没有?庄稼高了,就有。” “有,你也不用怕,我会治它们。” 三喜笑了笑。 “你不信?” “信,谁不知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一般女人。” “小奴才们,你们也敢背后说道我?” 三喜见老夫人并不恼怒,就说:“我们都是颂扬老夫人呢,没说过你老人家的坏话,真的。” 第13页 “说坏话没说,谁知道呢。你倒说说,你们怎么颂扬我?” “说老夫人一口京话,真好听。还说你心善,对下人那么好,也不怕惯坏她们。说你好文明,爱干净,不怕麻烦,三天两头这样进城洗浴,越洗越年轻,越水色了。” “狗奴才们,还说什么,我也能猜出来:可惜就是生了一双大脚!对吧?” 三喜忙说:“我们可没这么说!倒是都说,看人家老夫人,留了天足,不一样高贵、文雅吗?不光高贵、文雅,还大方、活泼、灵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好。京城高贵的女人,都像老夫人你这样吗?” “哪儿呀!我是父亲想把我带到西洋,小时才不让给我缠足。” “西洋女人都不缠足?” “不缠,人家旗人妇女也不缠足。三喜,你娶的也是个小脚媳妇吧?” “可不是呢,甚也做不了,哪儿也去不了。” “媳妇生得俊吧?” “小户人家,能俊到哪儿?” “小奴才,你这是什么话!想变心呀?” “不是,我是说,没法跟东家你们这样的豪门大户比。” “小奴才,你还是眼高了!豪门大户吧,一定就好?我看你是不待见自家媳妇吧?” “不是,不是。” “家里父母呢,都好?” “家父长年在兰州驻庄,母亲还好。” “你父亲是驻票庄,还是茶庄?” “茶庄,一辈子了,就在茶庄。” 和这个年轻英俊的车倌这样说着闲话,杜筠青感到愉悦异常。康家为轿车挑选的车倌,都是这类年轻英俊的小后生。他们,连同那华丽威风的车马,都是主人外出时候的脸面。他们在这里赶车,和在字号学徒是一样的。干几年,就派往外埠的商号去了。杜筠青使唤的车倌,已经换过两个,头一个拘谨,第二个腼腆,都不像这个三喜,又活泛,又健谈。 可惜,这样的愉悦不会长久。好像还没有说几句话呢,吕布就失魂落魄地赶来了。 重新登车启程后,吕布一直在问,为什么不等她了。又说她跑到华清池,不见了车马,腿都软了。但杜筠青没有多跟她说话。策动吕布破坏一下康家规矩的愿望已经实现,她却不再有多少兴奋。 她只是很怀念刚才的那一份愉悦。在枣树林里,似乎有什么感动了她。 3 光绪十一年秋天,杜筠青跟着父母,从京城回到了太谷。 那一年,因为越南案事,中法两国交恶。她的父亲杜长萱,追随出使英法的大臣曾纪泽大人,在法京巴黎殚精竭虑、交涉抗争,一心想守住朝廷的尊严,保全越南。没有想到,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了议和,撺掇朝廷,将刚正的曾大人去职了。杜长萱作为使法的二等通译官,也应召归国。杜筠青记得,归来的父亲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爱仰天大笑。到了夏天,就开始做回乡赋闲的准备。她不相信父亲真会回太谷。可刚入秋,京城稍见凉慡,父亲就带着她们母女,离京启程了。 在那愈走愈荒凉的漫长旅途中,父亲的兴致反倒日渐高涨起来。尤其在走出直隶平原,西行入山之后,那荒沟野岭,衰糙孤树,那悽厉的山风,那寂静得叫人骇怕的峡谷,那默默流去的山溪,还有那总是难以到达的驿站,仿佛都是父亲所渴望的。 杜筠青一直都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太谷是杜家的故乡,出生在京城的杜筠青,长那么大了,还没回来过。她只是从父亲不断的讲述中,想像过它。她想像中的太谷,已经是繁华异常了,及至终于见到那真实的繁华时,她还是感到十分意外。她从京城归来,故乡不使她失望,也不错了,居然还叫她吃了一惊! 杜筠青记得,那日到达的时候,已近黄昏。斜阳投she过去,兀现在城池之上的白塔和鼓楼,辉煌极了。慢慢走近,看清了那座鼓楼本来就极其富丽堂皇,倒是那座高耸的白色佛塔,似乎更显金碧辉煌。回乡的官道在城之东,夕阳就那样将故乡辉煌地衬托出来给她看,然后才徐徐西下。临近东关时,天色已显朦胧,但店铺叠连,车水马龙,市声喧嚣,更扑面而来。 特别是那晚归的驼队,长得望不见首尾,只将恢浑的驼铃声,播扬到夜色中。过了永济桥,进入东城门,眼前忽见一片如海的灯光。 在经过了越走越荒凉,仿佛再也不会有尽头的旅程,那一刻,就像走进了仙境。 杜家的祖宅,深藏在西城一条幽静的小巷尽头。它那一份意外的精緻和考究,也叫杜筠青大感惊异。那不是一个太大的宅第,但从临街门楼的每一个瓦当、椽头,到偏院那种贮放薪柴的小屋,一无遗漏地都作了精工修饰。宅第后面那个幽雅灵秀、别有洞天的园子,更叫杜筠青惊喜。父亲在京城住的宅院,简直不能与这里相比!二等通译官虽也有三四品的名分,可他那种杂官,哪能住得了带园子的宅第? 总之,初识的故乡,是使杜筠青惊喜过望的。只是,她喝到的第一口水,也叫她意外得不能想像:这是水啊?如此又苦又咸! 父亲说,饮用的已经是甜水了,要由家僕从很远的甜水井挑呢。后面园子里那口自家的井,才是苦水,只供一般洗涤用。 天爷,这已经是甜水了! 杜筠青和她的母亲一样,从回来的第一天起,就不想在太谷久留下来,这太苦咸的水,便是一大原因。母亲就对她说过:“吃这种苦水久了,我们白白净净的牙齿,也要变得不干净了,先生黄斑,后生黑斑!” 听了这话,她给吓得惊骇不已。但你能不吃不喝吗? 问父亲什么时候返京,他总是说:“不回去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京城有的,太谷都有,还回去做甚!” 母亲呢,总背后对她说:“你不用听你父亲的。他这次回来,是想筹措一笔银钱,好回京城东山再起,叫朝廷把他派回法兰西。” 杜筠青当然希望母亲所说的是真的。 杜筠青的祖父,是太谷另一家大票庄协成干的一位驻外老帮。他领庄最久的地方,是十分遥远的厦门。他与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相交甚密。所以,在周开锡协助左宗棠创办福建船政局的时候,他听从了周藩台的劝说,将十四岁的杜长萱送进了船政局前学堂,攻读法语和造船术。那时,杜长萱已经中了秀才,聪慧异常。虽然弱冠之年千里迢迢入闽来研习法语,却也颇有天赋。前学堂毕业,又被选送到法兰西留学。后来被曾纪泽选为法语通译官,也不算意外的。只是,杜长萱被父亲送上的这条外交之路,非商非仕,在太谷那是非常独特的。 所以,杜长萱回到太谷之初,受到了非同寻常的礼遇。拜见他、宴请他的,几乎终日不断。太谷那些雄视天下的大商号和官绅名流,差不多把他请遍了。 太谷的上流社会,不断把杜长萱邀请去,无非是要亲口听他叙说法兰西的宫廷气象,越南案事的千迴百折,以及曾纪泽、李鸿章的一些逸事趣闻。当然也要问问西洋的商贾贸易,银钱生意,舰船枪炮,还有那男女无忌、自由交际的西洋风气。相同的话题,相同的故事,各家都得亲耳听一遍,这也是一种排场。 第14页 杜长萱在出入太谷上流社会的那些日子里,做出了一个非常西洋化的举动,那就是总把女公子杜筠青带在身边。那时代,女子是不能公开露面的,更不用说出入上层的社交场合了。但杜长萱就那样把女儿带去了,太谷的上流社会居然也那样接受了她。 那时,杜筠青二十一岁,正有别一种风采,令人注目。按照杜长萱的理想,是要把自家这个美貌的女儿,造就成一位适合出入西洋外交场面的公使夫人。因为他所见到的大清公使夫人,风采、资质都差,尤其全是金莲小脚,上不了社交台面。杜筠青从不缠足开始,一步一步向公使夫人走近,有了才学,又洗浴成癖,还学会了简单的法语、英语。 十七岁那年,父亲在京师同文馆,为她选好了一位有望成为公使的男子。可惜,成婚没有多久,这位夫君就早早夭逝了。她被视为命中克夫,难以再向公使夫人走近。父亲的理想,就这样忽然破灭,可她已经造就好,无法改观。 不过,杜筠青倒真有种不同于深闺仕女的魅力,雍容典雅,健康明丽,叫人觉得女子留下天足,原来还别有胜境。也许正是这一种风采,叫故乡的上流社会,都想亲眼一见。 杜长萱在叙说法兰西宫廷气象时,会特别指明,云集在宫廷宴会舞会上的西洋贵妇人,包括尊贵如王妃、公主、郡主那样的女人,也都是天足。所以,她们都能和男宾自由交际,翩跹起舞,又不失高贵仪态。西洋社交场合,少了尊贵的女人,就要塌台了。尊贵的女人能自由出入社交场合,就因为她们都是天足。中国倒是越尊贵的女人,脚缠得越小,哪儿也去不了。抛头露面,满街跑的,反而是卑下的大脚老婆。 杜长萱的这番新论,叫那些老少东家、大小掌柜、官绅名士听了,也觉大开脑筋。 在陪伴父亲出入太谷上流社会的那些日子里,杜筠青不断重复着做的,就是两件事。一件是给做东的主人说京话,他们见她这个雍容美丽的女乡党,居然能说那么纯正动听的京话,都高兴得不行。说她的京话灵动婉转,跟唱曲儿似的。有时,夸她京话说得好,捎带还要夸她的牙齿,说怎么就那么白净呀,像玉似的。 再一件,就是走几步路,叫他们看。他们见她凭一双天足,走起路来居然也婀娜优美,风姿绰约,也是高兴得不行。相信了杜长萱对西洋女人的赞美,不是编出来的戏言。 只是,这些富贵名流在听她说京话、走佳人步的时候,目光就常常散漫成傻傻的一片,仿佛不再会眨动,嘴也傻傻地张开了,久久忘了合上。在这种时候,杜筠青就会发现,这些乡中的富贵名流,的确有许多人牙齿不白净。发黄的、发黑的,都有。 有时候,杜筠青还会被单独邀入内室,去同女眷们见面。她们同样会要求她说京话,走步。只是,她们总是冷冷地看。 那年从秋到冬,杜筠青就那样陪伴了父亲,不断地赴约出访,坐惯了大户人家那种华丽威风的大鞍轿车,也看遍了乡间的田园风景。天晴的时候,天空好像总是太蓝;有风的时候,那风又分明过于凛冽。不过,她渐渐也习惯了。城南的凤凰山,城北的乌马河,还有那落叶飘零中的枣树林,小雪初降时那曲曲折折游动在雪原之上的车痕,都渐渐地让她喜爱了。 但她不记得去过康庄,进过康家。 那样的日子,终于也冷落下去。 后来,杜长萱并没有筹措到他需要的银钱。乡中的富商,尤其是做银钱生意的票号,都没有看重他的前程。西帮票庄预测一个人的价值,眼光太毒辣。他们显然认为,杜长萱这样的通译官,即使深谙西洋列强,也并不值得为之投资。杜长萱很快也明白了这一层。但他除了偶尔仰天大笑一回,倒没有生出太多的忧愤。 他似乎真要在太谷赋闲养老了。有一段日子,他热心于在乡人中倡导放脚,带了杜筠青四出奔走,但几乎没有效果。乡人问他:“放了足那么好,你家这位大脚千金,为甚还嫁不出去?”他真没法回答。 后来,他又为革除乡人不爱洗浴的陋习,奔走唿号。热心向那些大户人家宣传西洋私家浴室的美妙处。他到处说,西洋人的肤色为什么就那样白净,水色?就是因为人家天天洗浴!将洗浴的妙处说到这种地步,也依然打动不了谁。这与杜筠青后来在太谷掀起的那股洗浴热cháo,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不管是真想,还是不想,杜长萱是名副其实地赋闲了。他亲自监工,在杜家祖宅修建了一间私家浴室。除了坚持天天洗浴,还坚持每天在黄昏时分,由杜筠青相伴了,散步到城外,看一看田园风景,落日晚霞。平时城里有什么热闹,他也会像孩童似的,跑去观看。 在那些时日,最能给杜长萱消遣寂寞的,是刚来太谷传教不久的几位美国牧师。他们是美国俄亥俄州欧伯林大学基督教公理会派出的神职人员,来到如此陌生的太谷,忽然见到一个能操英法语言的华人,简直有点像他乡遇故人,老乡见老乡了。只是他们太傻,知道了杜长萱的身世背景,就一味劝说他皈依基督。杜长萱是朝廷命官,当然不能入洋教。不过,他还是常常去拜见这些传教士,为的是能说说英语,有时耐不住,也大讲一通法语。 杜筠青跟了父亲,也去见过他们。那时,他们还住在城郊的里美庄,虽也有男有女,但都是金髮碧眼,高头大马,尤其言谈很乏味。太谷住着这样乏味的几个西洋人,难怪父亲对西洋的赞美,没有多少人相信。父亲同这样乏味的人,居然交谈得那样着迷,他也是太寂寞了。 光绪十三年,也就是他们回到太谷的第三年春天,康笏南的第四任续弦夫人忽然故去。 那时,杜家和康家还没有任何交往。康家是太谷的豪门巨富,相比之下,杜家算得了什么!满城都在议论康家即将举行的那场葬礼如何盛大,如何豪华的时候,杜长萱只是兴奋得像一个孩童。他不断从街肆带回消息,渲染葬礼的枝枝节节:城里蓝白绸缎已经脱销;纸扎冥货已向临近各县订货;只一夜工夫,几乎整个康庄都银装素裹起来了;一对绢制的金童玉女,是在京城订做的;寿材用的虽是柏木,第一道漆却是由康笏南亲手上的;出殡时,要用三十二人抬双龙槓…… 杜长萱去乡已久,多年未见过这么盛大的葬礼了,很想去康庄一趟,看一看那蔚然壮观的祭奠场面。只是因为杜筠青和母亲站在一起,无情地讥笑他,才没有去成。 发丧那天,康家浩荡异常的送葬队伍,居然要弯到城外的南关,接受各大商号的路祭。所以,南关一带早已是灵棚一片。杜长萱无论如何不想放过这最后的高cháo了,决意在发丧那天,要挤往南关去观礼。他极力鼓动杜筠青也一同去,说,去了绝不会失望后悔。父亲变得像一个顽童,杜筠青有些可怜他,就答应了。 可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和他一起去挤? 父亲说,他来想办法。 杜长萱终于在南关找到了一间临街的小阁楼。楼下是一间杂货铺,店主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杜筠青也不知那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 第15页 到了那一天,杜筠青陪着父亲,很早就去了南关。那里已是人山人海,比大年下观看社火的场面还大。在这人山人海里等了很久,才将浩荡的送葬队伍等来。那种浩荡,杜筠青也是意外得不能想像! 她问父亲:“你不是常说,晋人尚俭吗?我们在京时,也常听人说,老西儿财迷。这个康笏南,居然肯为一个续弦的女人,举行这样奢华的葬礼,为什么?” 杜长萱说:“那能为什么,康笏南喜爱这个女人吧。” 父亲的这句话,杜筠青听了有些受感动。但最打动了她的,是在树林一般的雪色旗幡中,那个四人抬的银色影亭:影亭里悬挂着这位刚刚仙逝的女人的大幅画像。她出人意料地年轻,又是那样美丽,似乎还有种幽怨隐约可见。杜筠青相信,那是只有女人才能发现的一种深藏的幽怨。 她是不想死吧? 但杜筠青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做了这个女人的后继者!她更不会想到,这个女人的死,竟然可能与自己有关! 4 康笏南的这位夫人,是在春末死去的。到了秋天,满城就在传说康笏南再次续弦的条件了:可以是寡妇,可以是大脚,可以通诗书琴画,也可以不是大家名门出身。 这些条件,简直就是描着杜筠青提出来的! 但在当时,无论是杜长萱,还是杜筠青,都根本没朝这里想。他们正被满城议论着的一个神秘话题吸引住了。 康家有不纳妾的家风。这份美德,自康笏南的曾祖发家以来,代代传承,一直严守至今。康笏南虽将祖业推向高峰了,他也依然恪守了这一份美德。只是,他先后娶的四位夫人,好像都消受不起这一份独享的恩爱,一任接一任半途凋谢,没有例外。乡人中盛传,这个康笏南命太旺,女人跟了他,就像糙木受旺火烤炙,哪能长久得了!每次续弦,都是请了最出名的河图大家,推算生辰八字,居然每次都失算了。 康笏南就好像不是凡人! 对康笏南神秘的命相,杜长萱提出了一个西洋式的疑问:“康笏南是不是过着一种不洗浴的生活?” 杜筠青的母亲是相信命相的,她无情地讥笑了自己的丈夫。 叫杜筠青感到奇怪的是,既然这个老财主的命相那样可怕,为什么提亲的还是应者如云?如此多的女人,都想去走那条死路? 母亲说,康笏南提出的续弦条件太卑下了,那样的女人,满大街都是。 父亲却说,康笏南倒是很开明。 但他们谁都没有把康家的续弦条件,同杜家联繫起来。很显然,从杜长萱夫妇到杜筠青,还没把杜家看成太谷的普通人家呢。 既然与己无关,即使满城评说,那毕竟也是别人的事,闲事闲话而已。很快,杜家就不再说起康笏南续弦的事了。那已是落叶飘零的时节,有一天,杜长萱带了女儿杜筠青,前往里美庄,去观看西洋基督教的洗礼仪式。那几位美国传教士,终于有了第一批耶稣的信徒。他们邀请杜长萱光临观礼。杜筠青不明白什么叫洗礼,当众洗浴吗?杜长萱笑了,便决定带她去看看。 去时,雇了两顶小轿,父女俩一人坐了一顶。已经出城了,轿忽然停在半路。杜筠青正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父亲已经过来掀起了轿帘。 “不去看洗礼了,我们回吧,先回家——” 见父亲神色有些慌乱,她就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什么事也没出。我们先回吧,回家再说——” 父亲放下轿帘,匆忙离开了。 回到家,杜筠青见街门外停了一辆华美异常的大鞍轿车。父亲去会见来客,她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但猜不出来了怎样的贵客。并没有等多久,父亲就匆匆跑进来。 “走吧,跟我去拜见一个人,得快些。” “去拜见谁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赶紧梳妆一下,就走。” 杜筠青发现父亲的神情有些异常,就一再问是去拜见谁,父亲不但仍然不说,神情也更紧张了。她只好答应了。 正在梳妆,母亲拿来了父亲的一件长袍,一顶礼帽,叫她穿戴。这不是要将她女扮男装吗? 到底要去见谁,需要这样神秘? 父母都支支吾吾地不说破。她更犯疑惑,也起了好奇,你们不说,我也不怕,反正你们不会把我卖了。 杜筠青就那样扮了男装,跟着父亲,出门登上了那辆华美的马车。那天她就发现,赶着这辆华美马车的,是一个异常英俊的青年。马车没走多远,停在了一条安静的小巷。从一座很普通的圆碹门里,走出一个无甚表情的人来,匆忙将她和父亲让了进去,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她当然知道了,那次走进的是天成元票庄的后门。但在当时,根本不知道是到了哪儿,只觉得是一处很干净,又很寂静的深宅大院。他们刚被让进一间摆设考究的客厅,还没有坐稳呢,旋即又被引至另一间房中。 进门后,杜筠青还没有来得及打量屋中摆设,就感到自己已被一双眼睛牢牢盯住。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露出放肆的贪婪!她立刻就慌了神。 “你就是杜长萱?” “是。” “久仰大名。你把西洋诸国都游遍了?” “去是都去过。” “那就不简单,游遍西洋,你是太谷第一人!” “我是给出使大臣当差,笏老你才是太谷豪杰,生意做遍天下!” “我看你也能当出使大臣,反正是议和,割地,赔款,谁不会?她就是你的女公子,叫杜筠青,对吧?” “对。” “从小在京城长大,就没有回过太谷?” 父亲暗示她,赶快回答这个男人的问话。正是这个男人,一直贪婪地盯着她不放。不过,她已经有些镇静下来。被富贵名流这样观看,她早经歷过了。 “没回来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回太谷。” “你的京话说得好!多大了?” “二十三了。” “杜长萱他去西洋,带你去过没有?” 父亲忙说:“我是朝廷派遣,哪能带她去?” “我不跟你说,只跟你家女公子说,我爱听她说京话。” “小时候,父亲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法兰西。” “看看,还是他不想带你去。你父亲他只出使过法兰西,出使过俄罗斯没有?” “他没有出使过俄罗斯,只是去游歷过。” “那他去过莫斯科没有?法兰西没有我们的字号,莫斯科有。就是太遥远了,有本事的掌柜伙计都不愿去。去了,五年才能下一回班,太辛苦。我对孙大掌柜说,也叫他们三年回来一趟吧,五年才叫他们回太谷瞥一回婆姨,太受委屈。大掌柜不听我的,说来回一趟,路途上就得小一年。三年一班,那还不光在路途折腾啊?你父亲他出使法兰西,几年能下一回班?” 第16页 “长时,也就三年吧。有了事,也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召回来了。没事时候,也就在京师住着。” “那他没有我们辛苦。哎,你把男装脱了吧,在屋里不用穿它。” 杜长萱就招唿她除下长袍,礼帽。杜筠青正被这位说话的男人盯住看得发慌,哪里还想脱去男装!可那个引他们进来,一直没有表情的人,已经站到她的身边,等着接脱下的衣帽。父亲又招唿了一声,她只好遵命了。 脱去男装,那双眼睛是更贪婪地抓住了她。这个男人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就放肆地盯着她,一直不放松。这是个什么人呀? “你父亲他是跟着曾纪泽?曾纪泽他父亲曾国藩,也借过我们票庄的钱。左宗棠借我们的钱,那就更多了。你父亲他借过我们的钱没有?” “没有吧?” 父亲忙说:“在京也借过咱山西票号的钱,数目都不大。” “哈哈,数目不大,哪家票号还肯为你做这种麻烦事?” 父亲有些脸红了。 “杜大人,那是耍笑的话!我还要请教你,西洋女人,还有京城在旗的女人,都是你家女公子这样的天足吗?” 父亲回答:“可不是呢。” 接下来,杜筠青就开始为这个男人走佳人步。他看得很着迷,叫她走了好几个来回。 走完佳人步,这次神秘的拜会就结束了。杜筠青又穿戴了男装,跟了父亲,静悄悄地离开了这处深宅大院。 杜筠青后来当然知道了,这个神秘召见她、放肆打量她的男人,就是康笏南。他这是要亲眼相看她! 在等待相看结果的那些时日,杜筠青和她的父母,谁也没有议论康笏南是怎样一个男人,也没有挑剔康笏南竟然採取了这样越礼、这样霸道的相亲方式,更没有去提康笏南那可怕的命相,她们全家似乎被这突然降临的幸运给压蒙了。除了焦急等待相看的结果,什么都不想了,好像一家三口人的脑筋都木了。杜筠青自己更是满头懵懂,什么都不会思想了。 当时,她们全家真是把那当成了一种不敢想像的幸运,一种受到全太谷瞩目的幸运。 相看的结果,其实也只是等待了两天。在那次神秘相亲的第三天,康家就派来了提亲的媒人。媒人是一个体面的贵妇,她不但没有多少花言巧语,简直就没有多说几句话,只是要走了杜筠青的生辰八字。 她克夫的生辰八字,在康笏南那里居然也不犯什么忌。康家传来话说,这次是请了一位很出名的游方居士看的八字。这位居士尊释氏,也精河图洛书,往来于佛道两界。也是有缘,正巧由京西潭柘寺云游来谷,推算了双方命相,赞嘆不已。 跟着,康家就正式下了聘礼。聘礼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小的银折。可摺子上写的却不简单:在杜长萱名下,写了天成元票庄的五厘财股。 杜筠青和她母亲,不太知道这五厘财股的分量,但杜长萱知道。他的父亲在协成干票庄,辛劳一生,也只是顶到五厘身股。为了这五厘身股,父亲大半生就一直在天涯海角般遥远的厦门领庄,五年才能下一次班。留在太谷的家、家里的妻小,几乎就永远留在他的梦境里。在去福建船政局以前,父亲对杜长萱来说,几乎也只是一种想像。 杜筠青听了父亲的讲解,并没有去想:这也是康家给她的身股吗?她只是问父亲:“这五厘财股,能帮助你回京东山再起吗?” 父亲连忙说:“青儿,我早说了,老根在太谷,就在太谷赋闲养老了,谁说还要回京城!” 母亲也说:“我们哪能把你一人扔下?” 婚期订在腊月。比起那奢华浩荡的葬礼来,婚礼是再不能俭僕了。按照康笏南的要求,她的嫁衣只是一身西洋女装,连凤冠也没有戴。因为天太冷,里面套了一件银狐坎肩,洋装就像捆绑在身上似的。康家传来话说,这不是图洋气怪异,是为了避邪。在那个寒冷的吉日,康家来迎亲的,似乎还是那辆华美威风的大鞍马车。上了这辆马车,杜筠青就成了康家的人,而且是康家新的老夫人。可康家并没有为了迎接她举行太繁复的典礼。拜了祖宗,见了族中长辈,接受了康笏南子孙的叩拜,在大厨房摆了几桌酒席,也就算办了喜事。 康家说,这是遵照了那位大居士的留言:婚礼不宜张扬。 不宜张扬,就不张扬吧,可杜筠青一直等待着的那一刻:与康笏南共拜天地,居然也简略去了。只是,新婚之夜无法简略。 但那是怎样的新婚之夜啊! 5 盖首被忽然掀去了,一片刺眼的亮光冲过来,杜筠青什么也看不清。好一阵儿,才看清了亮光是烛光。天黑了,烛光亮着,烛光也照亮康笏南,他穿了鲜亮的衣裳。他那边站着两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这个永远无甚表情的男人,就是时刻不离康笏南的老亭。她这边,也站着一个女人。远处、暗处,似乎还有别的人。 “十冬腊月坐马车,没有冻着你吧?”康笏南依然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说,“你穿这身西洋衣裳,好看!就怕不暖和,冻着你。” 杜筠青听了,有些感动。可她不能相信,康笏南居然接着就说: “你们端灯过来,我看看她的脚。杜长萱他说西洋女人都是天足。驻京的戴掌柜也常说,京城王府皇家的旗人女子,也不缠足。我真还没有见过女人的天足。你就是天足吧,我看你走路怪好看。你们快把鞋给脱了,我看看她的脚。” 杜筠青简直吓傻了。就当着他的面,当着这些女人的面,还有那个老亭的面,还有远处暗处那些人的面,脱光她的脚吗?康笏南身边的一个女人,已经举着一个烛台照过来。杜筠青身边的女人,已经蹲下身,麻利地脱下了她的鞋袜,两只都脱了。天爷,都脱了!这麻利的女人,托着她的脚脖子往上抬——老天爷,杜筠青闭上了眼睛,觉得冰冷的双脚,忽然烧起来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处躲藏,仿佛被撕去了一切,裸露了一切,给这许多人看! “唔,你的脚好看!好看!长得多舒坦,多细緻,多巧,多肉,看不出骨头,好看,天足要是这样,那真好看。” 天爷,这一定是他的手,摸住她的脚了,烫人的手。 杜筠青再也听不清康笏南说什么了,只是恐惧无比。她知道不会再有什么拜天地的礼节了。观看她的脚,也是这吉日的礼节吗?看完脚,他会不会叫这些下人麻利地剥去她的西洋衣裳?她紧闭了眼睛,仍然无处躲藏。她多么需要身上的西洋服装一直这样紧紧地捆绑着自己!可这些下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杜筠青不知道康笏南后来说了什么,又是怎样离去的,不知道他还来不来。好像是连着几声“老夫人”,才把她从恐惧里唿叫出来。 老夫人! 杜筠青不知道这是叫她,只是听见一连声叫,她才睁开了眼。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一切都消失了。康笏南和他身边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了。西洋服装还紧紧捆绑在身上,鞋袜也已经穿上,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第17页 这个女人的手脚太麻利了。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 老夫人,这是叫她,她成了老夫人? “老夫人,请卸妆洗漱吧,夜宵要送来了。” 夜宵,就在这里吃?烛光照着这太大的房间,杜筠青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也不想吃饭,一点都不想吃,连渴的欲望也没有了。 “老太爷吩咐了,吃罢饭,老夫人就歇着吧,今天太劳累了。老太爷也劳累了,他不过来了。从今往后我伺候老夫人。” 他不过来了,那今天就这样结束了?杜筠青多少次设想过,在今天这个夜晚,只剩了她和那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能害怕,要像个京城的女子,甚至要像西洋的女子,不害怕,不羞怯,敢说话,说话时带出笑意来。可这个夜晚,原来是这样的叫人害怕,又是这样意外的简单!那个康笏南,还没有看清,就又走了。 这个伺候她的女人,就是外间传说的那种上了年纪的老嬷子吧。年纪是比她大,但一点也不 像上了年纪,而且她生得一点都不难看。 “你叫什么?” “老太爷喜欢叫我吕布,老夫人你不想叫吕布,就叫你喜欢的名字。” 她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她的牙齿也干干净净。杜筠青想问她多大了,但没有问。自己肯定比这个女佣年轻,可已经是老夫人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突然降临的幸运,就是来做康家的老夫人!父亲、母亲,也从没有说过,她将要做康家的老夫人。既是老夫人了,老太爷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她,简直是当着这些男女下人把她剥光了! 杜筠青对吕布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这里也没事了,你去歇了吧。” 但吕布却不走,撵也撵不走。就是从那一天起,吕布成了她难以摆脱的影子。 自从新婚之夜,康笏南那样粗野地观看过她的天足后,再没有来看过她。除了被引去履行种种礼节,杜筠青就独自一人守在这太大的屋子里。 吕布说,这里就是老太爷住的屋子,他叫大书房。杜筠青从来没有住过这样大的屋子,它七间九架,东西两边还各带了一间与正房几乎相当的耳房。从外望去,俨然是九间的殿堂,就是供奉神吧,也要放置许多尊的。康笏南他住这样大的房屋,就不觉得太空洞吗?杜筠青后来明白了,他住这样大的房子,正是要占那一份屋宇之极。连老亭吕布他们都知道,京城的皇家王府才能有九间大的房宇,康笏南他似乎要悄然同皇家比肩。按朝制,他捐纳的四品补用道,造七间九架的房宇已有些僭越了,居然又附了两间大耳房,达到了九数之极。 杜筠青初入这样的大屋,并不知道是住进了屋之极品,只是觉得太空洞,遮拦那样远,不像是置身室内。她更不明白,这样气派的房宇,康笏南他为什么不来享用,他平日又居于何处? 这样的疑问,她还不能问吕布。 在这七间大屋中,杜筠青居于最西首的那一间,外面一间,供她梳妆起居,再外一间,供她演习诗书琴画。中间厅堂,似乎更阔大,说那是康笏南和她平日拜神见客的地方。东面那三间,也依次供老太爷读书,起居,休歇。但他一直就没有来过,每日只有下人来做细心的清扫。他是嫌冬日住这样的大屋太寒冷吗?大屋并不寒冷。杜筠青甚至觉得有些暖和如春了。 比起来,在冬季,她们杜家那间间房屋都是寒舍。只是,一人独处这样的大屋,那就处处都是寒意,满屋考究又明净的摆设,日夜都闪着寒光。 康笏南还不能忘情于刚刚故去的先夫人吗?那他为什么又要这样快就续弦?或许真是奉了神谕,娶杜筠青这样的女人,只是为他避邪消灾?许多礼节都省略了,他并不想尊她为高贵的老夫人?父亲已经成为他的岳丈,他口口声声还是杜长萱长、杜长萱短的叫。 这里的冬夜比家里更漫长,寒风的唿号也比城里更响亮。没有寒风唿号的时候,就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让人害怕。她不能太想念父亲,更不能太想念母亲,她已经不能回去了。父亲还在忙于酬谢太多的贺客吧? 她不记得那是进康家的第几天了。这寂静的大屋忽然比平时更暖和起来,还见更多的下人进进出出。老亭也来查看了一次。总之是有些不同寻常,是不是康笏南要来了? 想问吕布,又不好意思问。吕布也在忙碌,但表情依旧,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来就来,不来就不来,但杜筠青还是希望他来。等到夜色降临时,就能知道他来不来了。 没有想到,午后不久他就来了。那时杜筠青正在自己的书房,拿着一本《稼轩长短句》翻看,其实一句也没有看进去。他进来之前,她分明已经感觉到了——屋里的下人已传达出了风吹糙动。 “今天不冷吧?” 这是他的声音。跟着他就进来了,问了一句: “你在看什么书?” 没有等她回答,又问了一声:“你咋没穿西洋服装?” 也没有等她回答,他就走了。 杜筠青正在纳闷,吕布已慌忙过来说:“快请,老夫人快请回房洗漱!”其实,吕布已经连扶带拉,将她引回了卧房。一进卧房,她就极其麻利地给她宽衣解带。 这是为什么,天还亮着呢! 吕布只说了一声:“老太爷来了,你得快!” 吕布并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眨眼间已将她脱得只剩一身亵衣。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但吕布已开始伺候她洗漱,然后连亵衣也给除去了,开始为她擦洗。不能这样,天还亮着呢。但吕布太麻利了,今天比平时更麻利了不知多少倍,杜筠青在她麻利的手中不停地转动,根本不能停下来。 不能这样。但她已经无力停下来,也无力再多想,更无力喊叫出什么。 什么都被麻利地剥去了,只用一床薄衾裹了,伏到吕布的背上,被她轻轻背起,就向东边跑去。吕布居然有这样大的力气。可老天爷,经过的每一处,都有像吕布一样的下人。不能这样。在康笏南的起居室,那个老亭居然也在——老天爷! 在康笏南的卧房里,有三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佣,她们正在给他擦洗,他身上什么也没有了,听任她们擦洗——天爷。 杜筠青被放到了那张太大的炕榻上,帷幔也不放下来。 忽然发出了响声,像打翻了什么,击碎了什么。跟着就是一阵慌乱,跟着,湿漉漉的沉重异常的一个人,压住了她。 不能这样,得把帷幔放下来,得叫下人退出去!四个像吕布一样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仍然在眼前忙碌,麻利依旧。有的在给他擦干身体,有的在餵他喝什么——不,得推开他,得把这些女人赶走,得把帷幔放下来! 老天爷,在这种时候,眼前还有这些女人——但他太沉重了,太粗野了。 天还没有黑,光天化日,当着这四个女人——光天化日,当众行房,这是禽兽才能做的事!应该骂他,骂他们康家。但杜筠青的挣扎,唿叫,似乎反使康笏南非常快意,他居然笑出了声——那些女人也笑了吧,推不动他,为什么不昏死过去,为什么不干脆死去,叫他这个像禽兽一样的人,再办一次丧事—— 第18页 但她无法死去! 6 吕布后来说,老太爷这样,叫谁也难为情,可听说皇上在后宫,也是这种排场。 杜筠青听了这种解释,惊骇无比。这个康笏南,原来处处以王者自况,与外间对他的传说相去太远了。外间流传,康笏南就像圣人,重德,有志,贤良,守信,心宅仁慈得很。就是对女人,也是用情专一,又开明通达,甚会体贴人的。原来他就是这样一种开明,这样一种体贴! 联想到康笏南的不断丧妻,杜筠青真是不寒而慄。 康笏南看上父亲的开明,看上她像西洋女子,难道就是为了这种宫廷排场?你想仿宫廷排场,我也不能做禽兽! 杜筠青从做老夫人的第一天,就生出了报復的欲望。 可她很快就发现,康笏南所居的这处老院,在德新堂的大宅第中,简直就是藏在深处的一座禁宫。不用说别人,就是康家子一辈的那六位老爷,没有康笏南的召唤,也是不能随便出入老院的。 杜筠青深陷禁宫,除了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侧的吕布,真是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康笏南隔许多时候,才来做一次禽兽。平时,偶尔来一回,也只是用那种霸道的口气,问几句,就走了。 开始的时候,杜筠青还不时走出老院,往各位老爷的房中去坐坐,想同媳妇们熟悉起来。媳妇们比她年长,她尽量显得谦恭,全没有老夫人的一丝派头,可她们始终在客气里包含了冷意、敌意,拒她于千里之外。六爷是新逝的先老夫人所生,那时尚小,丧母后跟着奶妈。 杜筠青觉他可怜,想多一些亲近,谁想连他的奶妈也对她充满了敌意。 在杜筠青进入康家一年后,她的父母也终于返京了。杜长萱先在京师同文馆得一教职,不久就重获派遣,不但回到法兰西,还升为一等通译官。独自一人深陷在那样一种禁宫,在富贵与屈辱相杂中,独守无边的孤寂,无尽的寒意,杜筠青真怀疑过,父亲这样带她回太谷,又这样将她出售给康笏南,是不是一种精心的策划? 几年前,父亲意外地客死异国,母亲不愿回太谷,不久也郁郁病故。悲伤之余,杜筠青也无心去细究了。因为进康家没几年,老东西对她也完全冷落了。也许是嫌她始终似一块冰冷的石头,也许是他日渐老迈,总之老东西是很少来见她了。她不再给他做禽兽,但她这里也成了真正的冷宫。 在这冷宫里过着囚禁似的日子,对杜筠青来说,进城洗浴就成了最大的一件乐事。如果连这件事也不许她做,她就只有去死了。 只是,在年復一年的进城洗浴中,她可从未享受到今天的愉悦。杜筠青第一次摆脱了影子一样的吕布,有种久违了的新鲜感。 回到康庄,就有美国传教士莱豪德夫人来访。 杜长萱返京后,在太谷的那几位美国传教士,依然和杜筠青保持来往。他们说是跟她学习汉语,其实仍想叫她皈依基督。而她始终无意入洋教,康笏南也就不反对这种来往。落得一个开明的名声,有什么不好? 杜筠青照例在德新堂客房院的一间客厅,会见了莱豪德夫人。 “老夫人,贵府还是不想修建浴室?”十多年了,莱豪德夫人的汉语已经说得不错。 “这样时常进城跑跑,也挺好。”杜筠青的心情正佳。 “我是想请教老夫人,你们中国人说的风水,是什么意思?我记得,贵府不修浴室,好像也同风水有关,对吧?” “风水,我也说不清。好像同宅第、运气,都有关系。” “为什么有关系?” “我给你说不清。风水是一门奇妙的学问,有专门看风水的人。你们是不是需要看风水的人?” “现在只怕不需要了。我们公理会的福音堂,老夫人你是去过的。每次进城洗浴,你也都路过。我们建成、启用已经有几年了,也没有给你们的太谷带来什么灾难吧?可近日在太谷乡民中,流传我们的福音堂坏了太谷的风水。” “有这样的事?我还没有听说。乡民怎么说?” “说我们的福音堂,盖在城中最高的那座白塔下面,是怀有恶意。乡民说,白塔就是太谷的风水,好像我们专门挑了这个地方建福音堂,要坏你们的风水。老夫人,当初选这个地方,你也是知道的,不是特意挑选,是只有那处地皮能买到。那里,虽然东临南大街,可并不为商家看重。” “这我知道。不过,我当初也说过,让你们的西洋基督紧靠我们的南寺,驻到太谷,也不怕同寺中的佛祖吵架?你们说,你们的基督比我们的佛更慈爱,不会吵架。” “老夫人,你那是幽默。你也知道,在我们建福音堂以前,你们的南寺,就已经不为太谷的佛教信徒敬重了。现在,乡人竟说,是我们建了福音堂,使南寺衰败了。不是这样的道理呀!” 莱豪德夫人说的倒是实情。太谷城中那座高耸凌云的浮屠白塔,在普慈寺中。这处寺院旧名无边寺,俗称南寺,本来是城中最大的佛寺,香火很盛。曾有妙宽、妙宣两位高僧在此住持。因为地处太谷城这样一个繁华闹市,滚滚红尘日夜围而攻之,寺内僧徒的戒行慢慢给败坏了。忧愤之下,先是妙宽法师西游四川峨嵋,一去不返。跟着,妙宣和尚也出任京西潭柘寺长老,离开了。于是,南寺香火更衰颓不堪。 初到太谷时,杜筠青曾陪着父亲,往南寺进过一次香。寺中佛事的确寥落不堪了。只是,登上那座白塔,俯望全城,倒是十分快意的。那时候,南寺东面未建洋教的福音堂,原来是商号,还是民居,她可不记得了。 “乡人那样说,是对你们见外。你们毕竟也是外人啊。人家爱那样说,就那样说吧,谁能管得了呢。” “老夫人,你不知道吧,近年山东、直隶的乡民,不知听信了什么蛊惑,时常骚扰、甚至焚烧我们办起的教堂,教案不断,情景可怖。我们怕这股邪风,也吹到太谷。” “山东、直隶,自古都是出壮士的地方,豪慡壮烈,慷慨悲歌。你们为什么要到那里传教?豪慡壮烈,慷慨悲歌,你懂词意吗?” “不太懂。不过,在山东、直隶传教的,大多是天主教派,我们基督公理会,没有他们多。 “叫我们国人看,你们都一样,都是外人。豪慡壮烈,慷慨悲歌,我也不知用英语怎样说,总之民性刚烈,不好惹的。” “我们只是传播上帝福音,惹谁了?” “你们的上帝,和我们的老天爷,不是一个人。” “老夫人,你一直这样说,我们不争这个了。那你说,你们太谷的乡民,就不暴烈吗?” “民性绵善,不暴烈,那也不好惹。” “山东、直隶和我们教会作对的,大多是习武的拳民。太谷习武练拳的风气也这样浓厚,我们不能不担心。” “太谷人习武,一是为护商,一是为健身,甚讲武德的,不会平白无故欺负你们。” “说我们的福音堂,坏了你们的风水,这是不是寻找藉口?” 第19页 “你们实在害怕,就去找官府。” “太谷县衙的胡德修大人,对我们倒是十分友好。就怕拳民闹起来,官府也无能为力。山东直隶就是那样,许多地方连官府也给拳民攻占了。贵府在太谷是豪门大家,甚能左右民心。我们恳求于老夫人的,正是希望您能转陈康老先生,请他出面,安抚乡民,不要受流言蛊惑。我们与贵府已有多年交情,特别与老夫人您交谊更深。你们是了解我们的,来太谷多年,我们传教之外,倾力所做的,就是办学校,开诊所,劝乡民戒毒,讲卫生,都是善事,并没有加害于人。再说,我们也是你们康家票号的客户,从美国汇来的传教经费,大多存于贵府的天成元。” “这我可以给你转达,老太爷他愿不愿出面,我不敢给你说定。” “请老夫人尽力吧。贵府还有一位老爷,是太谷出名的拳师。也请向这位老爷转达我们的恳求!” “我们这位老爷,虽是武师,又年近半百,可性情像个孩童。他好求,有求必应。只是,他能否左右太谷武界,我也说不准。武师们要都似他那样赤子性情,你们也完全不必害怕了。” 莱豪德夫人不懂“赤子”的词意,杜筠青给她做了讲解。 她说:“基督也是像孩子一样善良。就请老夫人尽力吧。” 就在会见莱豪德夫人的那天夜里,杜筠青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在懵懂之间,她还以为真像这位美国女人所言,太谷的拳民也闹起来。 吕布跑到她的床前,说:“老夫人,睡吧,怕是又闹鬼了。” “又闹鬼?”杜筠青清醒过来。“这是谁的鬼魂又来了?” “谁知道呢?等天明了,我给你问问,睡吧。” “许多年没闹鬼了。我刚进康家那两年,时常闹鬼,都说是前头那位老夫人的鬼魂不肯离去。可她不是早走了吗?这又是谁来闹?” “睡吧,睡吧。你听,锣声也不响了。或许,是那班护院守夜的家丁发呓挣呢,乱敲了几下。” “那你也睡吧。” “老夫人,你先睡,我给你守一阵。” “去吧,睡你的吧,不用你守。” 终于把吕布撵走了,锣声也没有再响起,夜又寂静得叫人骇怕。不过,杜筠青对于前任老夫人的鬼魂,早已没有什么惧怕。 她进康家后,最初的半年一直安安静静。半年后,就闹起鬼来了,常常这样半夜锣声急起。在黎明或黄昏,也有锣声惊起时。全家上下,都传说是先老夫人的鬼魂不肯散去。甚至还说,听见过她悽厉的叫喊,见过她留下的脚印。 那时,杜筠青真是骇怕极了。前任老夫人不肯散去的鬼魂,最嫉恨的,那就该是她这个后继者了。吕布说,不用害怕,老院铁桶一般,谁也进不来。 “鬼魂像风一样,还能进不来? ” “进不来。再说,她是舍不下六爷,不会来祸害你。” 吕布说的倒也准,先老夫人的鬼魂,真是一直没有来老院。 那位夫人死时,六爷才五岁。现在,他已经十六岁。她的在天之灵,也该对他放心了。她们虽在阴阳两界,但那一份母子深情,也很叫杜筠青感动。 她进康家已经十多年,一直也没有生养孩子。一想到那禽兽一样的房事,她也不愿意为康笏南生育!可将来有朝一日,她也做了鬼魂,去牵挂谁,又有谁来牵挂她?(未完待续) 西帮腿长 -------------------------------------------------------------------------------- 2002/09/03 15:51 作者:成一 1 六爷被驱鬼的锣声惊醒后,再也没有睡着。 母亲的灵魂不来看他,已经有许多年了。奶妈说,母亲并非弃他而去,是升天转世了。但明年秋天,就要参加乡试,他希望母亲来保佑他初试中举,金榜题名,分享他的荣耀。 神奇的是,他在心里这样一想,母亲就真来看他了? 只是,当他被锣声惊醒,急忙跳下床,跪伏到母亲的遗像前,锣声就停止了。别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真是母亲来了,还是那班护院守夜的下人敲错了锣?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打发下人去打听。回来说,不是敲错锣。守夜的家丁,真看见月光下有个女人走动,慌忙敲起了锣。锣一响,那女人就不见了。管家老夏已严审过这位家丁了,问他是真是假,是你狗日的做梦呢,还是真有女人显灵?家丁也没敢改口,还是说真看见月亮下有个女人走动。 六爷慌忙回到母亲的遗像前,敬了香,跪下行了礼,心中默念:请母亲放心,明年的乡试,我一定会中举的。 到吃早饭时,他按时赶往大膳房。父亲已先他到达,威严而又安详地坐在那里,和平常的神情一模一样。夜里,父亲就没有听见急促的锣声吗? 即使在早年先母刚刚显灵,闹得全家人人闻锣色变的那些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威严,安详,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在吃饭中间,父亲问他:“你是天天按时到学馆吗?” 六爷说:“是。正为明年的大比苦读呢,就是放学在家,也不敢怠慢。” “何老爷他对你的前程怎么看?” “他的话,没准。” “大胆,‘他’是谁?我还称何老爷,你倒这样不守师道!” “何老爷真是那样,一天一个说法,今天说,你夺魁无疑,明天又说,你何苦呢,去应试做甚?” “那你呢,你自家看,能中举不能?” “能。不拘第几名,我也要争回一个举人来。” “你心劲倒不小,铁了心要求仕。” 康笏南在这天的早饭间,还向在座的四位爷,公布了他要外出巡视生意的决定。问谁愿意跟随他去。 大老爷什么也听不见,像佛爷似的,端坐在侧,静如处子。 二爷就说:“我有武艺,我愿意跟随了,做父亲大人的侍卫。但父亲已年逾古稀,又是这样的热天,是万万不宜出巡的!” 四爷也说:“父亲大人,您是万万不能出巡的!” 康笏南说:“我出巡一趟,不需要你们应许。我只是问你们,谁愿意跟随我去?” 四爷赶紧说:“我当然愿意跟随了服侍父亲大人!只是,热天实在是不宜出巡的。还听说,外间也不宁静,直隶、山东、河南,都有拳民起事。” 康笏南闭了眼,不容置疑地说:“外间情形,我比你们知道得多。不要再说了。老六,你呢,你不愿意跟随我去一趟吗?” 六爷说:“父亲大人,我正在备考。” “距明年秋闱还早呢。” “但我已经不敢荒废一日。” “那你们忙你们的吧。” 康笏南接过老亭递来的漱口水,漱了口,就起身走出了膳房。 大老爷跟着也走了。 第20页 二爷急忙说:“你们看老太爷是真要出巡,还只是编了题目考我们?” 四爷说:“只怕还是考我们。” 二爷问六爷:“你说呢?” 六爷说:“老太爷说出巡,那显然是假,实在是说我呢,他不相信我能大比成功。” 二爷说:“老爷子他是看不起你。” 六爷就说:“那他能看得起你?” 二爷笑了笑,说:“哪能看得起我!我们兄弟中,老爷子看重的,也就一个老三!” 四爷说:“老太爷一生爱出奇,也说不定真要以古稀之身,出巡天下。” 二爷就说:“老爷子他要真想出奇兵,那我们可就谁也劝不住了,除非是老三劝他。” 四爷说:“三哥他在哪儿呢?在归化城,还是在前营?” 二爷说:“谁知道!打发人问问孙大掌柜吧。” 四爷说:“老太爷想出巡外埠,我看得把这事告诉三哥。” 二爷就说:“那就告诉他吧。” 来到学馆,六爷就把这事告诉了塾师何开生老爷。 “何老爷,你看家父真会出巡外埠码头吗?” 何老爷想都不想,说:“怎么不会?这才像你家老太爷的作为!” “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又是这样的大热天,何老爷,你能劝劝他吗?” “应该是知父莫如子。六爷,你就这样不识你家老太爷的本相?他一生听过谁的劝说,又有谁能劝说了他?这种事,我可效劳不起。念你的书吧。” “今天父亲还问我,何老爷对我的前程怎么看?” “你怎么回答?” “我说,何老爷总是嫌我太笨,考也是白考!” “六爷,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 “我看何老爷天天都在心里这样说。这叫知师莫如徒!” “六爷,我何尝嫌你笨过?正是看你天资不凡,才可惜你如此痴于儒业。想在儒业一途,横空出世,谁太痴了也不成。儒本圣贤事,演化到今天,已经不堪得很了。其中陈腐藩篱,世俗勾当,堆积太多。你再太痴,太诚,那只有深陷没顶,不用想出人头地。当年,我久疏儒 业,已经在你家天成元票庄做到京号副帮,也不知何以神差鬼使,就客串了一回乡试,不料竟中了举!何以能中举?就是九个字:不痴于它,格外放得开!” “何老爷,我去念书了。” 六爷说毕,赶紧离开了何老爷。不赶紧走,何老爷还要给他重说当年中举的故事。 何开生是在光绪二十年甲午科乡试中的举。那时,他的确是在天成元票庄做京号副帮,已顶到六厘身股。因为他很有文才,又善交际,在京师官场常能兜揽到大宗的库银生意,所以孙北溟大掌柜也就让他长年驻在京号。他驻京的三年班期,又恰恰与京城的会试之期相合,下班正逢辰、戌、丑、未年。所以,他每逢下班回晋之时,也正是京师会试张榜的日子。 那时节,金榜有名的贡士,春风得意,等待去赴殿试。落第举子,则将失意的感伤,洒满了茶馆酒肆。京城一时热闹极了。何开生和京号伙友们,不免要打听晋省乡党有几人上榜,哪一省又夺了冠,新科三鼎文魁中,有没有值得早作巴结的人选。然后,何开生就带着这些消息,踏上回晋的旅程了。 光绪十八年壬辰科会试,山西中试者,又是出奇的少。京号的伙友,就有些丧气。七嘴八舌,指责了乡党中那一班专攻仕途的举子太无能,太不争气,忽然就一齐撺掇起何副帮来。说何掌柜你去考一趟,状元中不了吧,也不会白手而回!最要命的,是戴膺老帮也参加了撺掇: “何掌柜,你不妨就去客串一回,争回个举人进士,也为咱天成元京号扬一回名!” 这本来是句戏言,可回到太谷老号,孙北溟大掌柜竟认真起来:“何掌柜,你就辛苦一趟吧。天成元人才济济,就差你给争回个正经功名了。你要愿意辛苦一趟,我准你一年假,备考下科乡试!” 给一年假期,那也实在太诱人了。 财东康老太爷听到这件事,专门把何开生召去,问他:“考个举人,你觉着不难吧?” 何开生说:“早不专心儒业了,怕有负老太爷期望。” “叫我看,也没甚难的。一班腐儒都难脱一个‘迂’字,只会断章碎义,穿凿附会,不用害怕他们。你在商界歷练多年,少了迂腐,多了灵悟,我看不难。” 就这样,神差鬼使,何开生踏上了晦气之路。 他本有才学,又以为是客串,所以在甲午年的大比中,就格外放得开,潇洒挥墨,一路无有阻挡。尤其是第三场的时务、策论,由于他长年驻京,眼界开阔,更是发挥了一个淋漓尽致。在晋省考场,哪有几个这样发挥的儒生?他就是不想中举,也得中举了。何掌柜真给天成元拿回一个第十九名举人,一时轰动了太谷商界。 孙北溟大掌柜和康笏南老东家,都为何开生设宴庆功,夸奖有加。 何开生哪里能想到,厄运就这样随了荣耀而至。庆完功,孙北溟大掌柜才忽然发现,何开生已经尊贵为官老爷,是朝廷的人了。天成元虽然生意遍天下,究竟是民间字号。民间商号使唤举人老爷,那可是有违当今的朝制,大逆不道。孙北溟和康笏南商量了半天,也只能恭请何老爷另谋高就。如果来年进京会试,柜上还依旧给报销一切花费。离号后,何老爷的六厘身股,还可保留一年。 何开生听到这样的结果,几乎疯了。弃商求仕这样的傻事,他是连想都没有想过!驻京多年,他还不知道官场的险恶呀?他客串乡试,本是为康家,为天成元票庄争一份荣耀,哪里是想做官老爷!他一生的理想,是要熬到京号的老帮。现在离这样的理想,已不遥远,忽然给请出了字号?半生辛劳,全家富贵,就这样一笔勾销了?不是开除出号,甚于开除出号!叫天成元开除了,尚可往其他字号求职,现在顶了这样一个举人老爷的功名,哪家也不能用你了! 但这个空头功名,你能退给朝廷吗? 中举的头两年,何开生一直疯疯癫癫,无所事事。精神稍好后,康笏南才延请他做了康氏家馆的塾师。礼金不菲,也受尊敬,可与京号副帮生涯比较,已是寥落景象了。 何开生就教职后,康笏南让六爷行了拜师礼。可六爷对这样一位疯疯癫癫的老爷,实在也恭敬不起来。不过,乡试逼近,何老爷当年那一份临场格外放得开,倒也甚可借鑑。 可惜,何老爷把他的故事,重复得太多了。 2 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也就是六爷的生母,出生官宦人家。她的父亲是正途进士,官虽然只做到知县及州府的通判,不过六七品吧,但对康家轻儒之风,她一直很不满意。所以,六爷从小就被晓以读书为圣事。母亲早逝后,他的奶妈将这一母训一直维持下来。 第21页 六爷铁了心,要读书求仕,实在是饱含了对母亲的思念。他少小时候,就体察到母亲总是郁郁寡欢。五岁时,母亲忽然病故,那时他还不能深知死的意义,只是觉得母亲一定是因为不高兴,远走他处了。 母亲为什么总是那样不高兴?他多次问过奶妈。奶妈一直不告诉他,只叫他用功读书:你用功读书,母亲才会高兴。但他能看出,奶妈有什么瞒着他,不肯说出。 六爷的生母去世半年后,德新堂开始闹鬼。据护院守夜的家丁说,他们看见过先老夫人的身影,也听到过她悽厉的叫声。只是,夜半骤起的锣声,并没有惊醒少年六爷,他正是贪睡的年龄。后来每有锣声响起,总是奶妈把他摇醒,叫他跪伏在母亲的遗像前。 奶妈代他敬香,告诉他说:“你的母亲看你来了,快跟她说话吧!” 他哪里能明白,就问:“母亲在哪儿呀?” “她在天上,你在心里跟她说话,她也能听见。” 母亲在天上,天又在哪儿?他还是不能明白。只是,一次,两次,多次,少年六爷也就相信了奶妈的话,习惯了这种和母亲的相见和对话。他跪伏着诉说对母亲的思念,奶妈就转达母亲的回话,叫他用功读书。 有时,他跪伏在那里,会不由得哭起来。奶妈就代母亲和他一起哭。 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告诉母亲,自己如何用功于圣贤之书。他刻苦用功,实在是想让母亲高兴。但他始终不知道,母亲为何那样郁郁寡欢。 他一天天长大,正有许多话要问母亲时,她却已离他而去。父亲为母亲做了多次超度亡灵的道场,母亲是不得不走吧。除了对他的牵挂,母亲一定还有什么割捨不下。可奶妈也依然不肯对他说出更多的秘密。 昨夜先母又突然显灵,不只是挂念他的科考吧? 六爷相信,奶妈一定知道与母亲相关的许多秘密。什么时候,才肯把这些秘密告诉他呢?要等到他中举以后吗? 这天从学馆回来,奶妈又同六爷说起他的婚事。他已经十七岁,眼看要到成婚的年龄。康笏南也想早给他成一个家,这样大了,还靠着奶妈过日子,哪能有出息。可六爷执意要等乡试、会试后,再提婚事。老太爷也没有太强求,只是奶妈就不高兴了,以为是老太爷对他太不疼爱。 “六爷,你母亲昨天夜里来看你,你知道是惦记什么?” “来的一定是先母吗?已有许多年不来了,先母早应该转世了吧?” “不是你母亲是谁?准是你母亲放心不下你。” “不放心明年的大比吧?” “明年大比也惦记,最惦记的,还是你的婚事!” “奶妈,这是你的心思。先母最希望于我的,还是能像外爷一样,中举人,成进士。我还想点翰林呢。有了功名,还怕结不了一门好亲吗?” “六爷,你母亲知道你没有辜负她的厚望,学业上很争气。对你的前程,她已放心了。只等你早日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你母亲就没有牵挂了。” “我知道,母亲还有别的牵挂。奶妈,你一定知道她还有话要说。我既然长大,该成家立业,那你就把该说的话,对我说了吧!” “六爷,我可没有什么瞒着你。” “奶妈,我能看出来,你有话瞒了我。” “六爷,我们虽为主僕,可我视你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亲。我会有什么瞒你?” “奶妈,我也视你如母亲。我能看出,你也像母亲一样,总是郁郁寡欢。” “我也只是思念你母亲,她太命苦。这十多年,我更是无一日不感到自己负重太甚。你母亲是大家出身,又是出名的才女,我怎么能代她对你尽母职?但她临终泣血相托,我不敢一日怠慢的。” “奶妈,你不用说了。” “六爷,听说老太爷要出巡去了,有这样的事吗?” “有这样的打算,还没有说定呢。” “那就请老太爷在出巡前,给你定好亲事吧。定了亲,是喜庆,对你明年赴考,也吉利。” “奶妈,老太爷说走,就要走了,哪能来得及!要定,也要像母亲那样的才女。不是那样的才女,我可不要!” “想要那样的才女,就叫他们给你去寻。” “到哪里去寻!” 六爷记得,就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和奶妈住在这个庭院里。母亲有时住在这里,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那是留在了父亲住的老院里。父亲住的那个老院,六爷长这么大了,也没有进去过几次。父亲常出来看他,却从不召他进去。 父亲住的老院,那是一个神秘的禁地。从大哥到他,兄弟六人,谁也不能常去。就是父亲最器重的三哥,也一样不能随便出入。平时,他们向父亲问安叩拜,都在用餐的大膳房。节庆、年下,是在供奉了祖宗牌位的那间大堂。即使父亲生了病,也不会召他们进入老院探望,只是通过老亭探听病情,转达问候。 不过,从大哥到五哥,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只有他一直把老院的神秘,同母亲的郁郁寡欢、同奶妈隐瞒着的秘密联繫起来。如果能随便进出老院,那就能弄明白他想知道的一切了。六爷找过不少藉口,企图多去几次老院,都没有成功。 现在,父亲要外出巡视生意,这也许是一个机会。父亲不在家,老院还会守卫得那么森严吗? 所以,六爷在心里,是希望父亲的出巡能够成行。上一次父亲出巡,在四五年前了,那时他还小,没有利用那个机会。 在父亲公布他要出巡后,管家老夏也来找过六爷,说:“你们各位老爷也不劝劝老太爷,这种大热天,敢出远门?你们六位老爷呢,谁不能替老爷子跑一趟?是拦,是替,你们得赶紧想办法!” 六爷本来想以备考紧急为託辞,不多参加劝说,后来又想起了何老爷那句话:“他听过谁的劝说,谁又能劝说得了他!”知道劝也没用。但在孝道人情上,总得尽力劝一劝吧。 他就对老夏说:“这事你得跟二爷说。大老爷是世外人,二爷他就得出面拿主意。他挑头,我们也好说话。” 老夏说:“二爷他是没主意的人。还说,他是武夫,说话老太爷不爱听。我又找四爷,他也说,他的话没分量,劝也白劝。他让我去见孙大掌柜,说大掌柜的话,比你们有分量。可求孙大掌柜,也得你们几位爷去求!我有什么面子,能去求人家孙大掌柜?” “二爷、四爷,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说话还没分量,我一个蒙童,说话能管用?” “六爷你小,受人疼,说不定你的话,老太爷爱听。” 六爷在心里说:老太爷能疼我?“在吃饭时,我已经劝过多次了,老太爷哪会听我的!还是得二爷出面,他拿不了主意,也得出面招唿大家,一道商量个主意。” “请二爷出面,也得四爷和六爷你们请呀!” 第22页 “那好,我们请。明天早饭时,等老太爷吃罢先走了,我就逼二爷。到时候,老夏你得来,把包师傅也请来。你们得给我们出出主意。” “那行。六爷,就照你说的。” 3 次日早饭,康笏南又先于各位爷们来到大膳房。但在进餐时,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进食颇多,好像要显示他并不老迈,完全能顺利出巡。进食毕,康笏南先起身走了。 大老爷照例跟着离了席。 二爷也要走,被六爷叫住了:“二哥,你去劝说过老爷子没有?” 二爷说:“除了在这里吃饭,我到哪儿去见?” 六爷说:“二哥你武艺好,就是飞檐走壁吧,还愁进不了老院?” 二爷说:“老六,你嘴巧,有文墨,又年少,可以童言无忌,你也该多说。” 四爷说:“我们几个,就是再劝,也不顶事。” 六爷说:“不顶事,我们也得劝,这是尽孝心呀!大哥他是世外人,我们指靠不上,就是有什么事了,世人也不埋怨他。我们可就逃脱不了!二哥,你得挑起重任来。我们言轻,老爷子不爱听,但可以请说话有分量的人来劝老太爷。” 说话间,老夏和包师傅到了。大家商量半天,议定了先请三个人来。头一位,当然是孙北溟大掌柜。再一位,也是大掌柜,那就是康家天盛川茶庄的领东林琴轩。康家原由天盛川茶庄发家,后才有天成元票庄,所以天盛川大掌柜的地位也很高。第三位,是请太谷形意拳第一高手车毅斋武师。车毅斋行二,在太谷民间被唤做车二师傅,不仅武艺高强,德行更好,武林内外都有盛名。康笏南对他也甚为敬重。 力主请车二师傅来劝说康老太爷的,当然是二爷和包师傅。他们还有一层心思,万一劝说不动,就顺便请车二师傅陪老太爷出巡,以为保驾。所以,出面恭请车二师傅,二爷也主动担当了,只叫包师傅陪了去。 恭请两位大掌柜的使命,只好由四爷担起来,老夏陪了去。 六爷呢,大家还是叫他“倚小卖小”,只要见了老太爷的面,就劝说,不要怕絮烦,也不要怕老爷子生气。 这样的劝说阵势,六爷很满意。 康二爷究竟是武人,领命后,当天就叫了包师傅,骑马赶往车二师傅住的贯家堡。 贯家堡也在太谷城南,离康庄不远。贯家堡歷来以艺ju闻名,花农世代相传,艺法独精。秋深开花时,富家争来选购。车二师傅虽为武林豪杰,也甚喜艺ju。他早年也曾应聘于富商大户,做护院武师。后来上了年纪,也就归乡治田养武。祖居本在贾家堡,因喜欢艺ju,竟移居贯家堡。除收徒习武外,便怡然艺ju。这天,康二爷和包世静来访时,他正在ju圃劳作。 因为常来,二爷和包师傅也没怎么客气,径直就来到ju圃。见车二师傅正在给ju苗施肥水,二爷捡起一个粪瓢,就要帮着干。吓得车二师傅像发现飞来暗器一样,急忙使出一记崩拳挡住了。 “二爷,二爷,可不敢劳你大驾!” “这营生,举手之劳,也费不了什么力气!” “二爷,快把粪瓢放下。我这是施固叶肥水,为的就是开花后,脚叶肥壮不脱落。你看这是举手之劳,实在也有讲究。似你这毛手毛脚,将肥水洒染到叶片上,不出几天,就把叶子烧枯了,还固什么叶!” 二爷舀了些肥水闻了闻:“稀汤寡水,也不臭呀,就那么厉害?” 车二师傅说:“这是用煺鸡毛鹅毛的汤水沤成的。就是要沤到秽而不臭,才能施用。” “真有讲究。那我们帮你锄糙?” “不用,有两个小徒锄呢,没有多少活计。艺ju实在也是颐养性情,出力辛苦倒在其次。二位还是请吧,回寒舍坐!” 包世静就说:“师傅,就在ju圃的凉棚坐坐,也甚好。” 康二爷也说:“就是,这里风凉气慡,甚美。” “那就委屈二位了。”车二师傅也没有再谦让,喊来一个小徒弟,打发回去提ju花凉茶。 三人就往凉棚里随便坐了。天虽是响晴天,但有清风吹拂,也不觉闷热。ju圃中,那种艾蒿似的香糙气息,更叫人在恬静中有些兴奋。 车二师傅说:“二位今天来,不是为演武吧?” 二爷说:“演武也成,可惜,我们哪是你的对手!” 包世静就说:“康二爷今天来,实在是有求于师傅。” 车二师傅忙说:“二爷,我说呢,今天一到,那么殷勤。说吧,在下能效劳的,一定听凭吩咐。我们都不是外人了。” 二爷就赶紧起身作揖,道:“车师傅这样客气,我真不敢启口了。” 包世静就说:“二爷今天来,不是他一人来求师傅,还代他们康家六位爷,来恳求师傅!” 车二师傅也忙起身还礼,“说得这样郑重,到底出了什么事?” 包世静说:“康家的老太爷,年逾古稀了。近日忽然心血来cháo,要去出巡各码头的生意。说走,还就要走,天正一日比一日热,他也不管,谁也劝说不下。二爷和我直给老爷子说,晋省周围,直隶、河南、山东,眼下正不宁静,拳民起事,教案不断,说不定走到哪儿,就给困住了。连这种话,老爷子也听不进去。全太谷,能对他说进话的,实在也没有几人。但师傅你是受他敬重的,你的话,他听。” “原来是这种事,还以为叫我擒贼御敌。我一个乡间武夫,怎么想到叫我去做说客?你们知道,我不善言辞。再说,这也是你们的家事,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如何置喙!” 二爷立刻说:“家父对车师傅真是敬重无比,不光是敬仰你的武艺,更看重你的仁德。他肯练形意拳健身,实在也是出于对车师傅的崇拜。” 包世静也说:“康家没人能说动老太爷,才来请师傅你!” 车二师傅想了想,说:“这个说客,我不能当。不是我不想帮忙,以我对康老太爷的了解,在这件事上,他也不会听我劝。因为这是关乎你们康家兴衰的一个大举动!看看现在祁太平那些豪门大户吧,还有几家不是在做坐享其成的大财东?他们谁肯去巡视外埠码头的生意? 就是去了,谁还懂生意?他们都只会花钱,不会挣钱了。” 包世静说:“二爷他们也不是反对老太爷出巡,只是想叫他错过热天。就是跑高脚,拉骆驼,也要避开暑热天。” 车二师傅说:“康老太爷选了暑热天出巡,说不定是有意为之,要为西帮发一警示。如果不是有意为之,当真不将寒暑放在话下,那就更有英雄气概。” 二爷说:“我们是担心他的身体。” 车二师傅问:“令尊大人一直坚持练拳吗?” 二爷说:“可不是,风雨无阻,一日不辍。” “饭量呢?” “食量还不小。” 第23页 “睡眠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 包世静说:“我看老太爷气色甚好。” 车二师傅说:“叫我说,你们就成全了老太爷吧,恭恭敬敬送他去出巡。他年轻时常出外,南南北北,三江四海,哪儿没有去过?尤其是口外的蒙古地界,大库仑、前后营,跑过不少回。风雨寒暑,他还怕?虽说年纪大了,但你们练武都知道,除了力气,还得有心气。老太爷心气这么大,不会有事。西帮商贾凭什么能富甲天下?除了性情绵善,就是腿长,跋涉千万里,辛勤贸易,一向是平常事。二爷,令尊为你们兄弟取名元、先、光、允、尧、龙,都是长腿字,还不是期望你们不要丢了腿!” 二爷说:“老太爷忽然要这样冒暑出巡,分明是不满于我们。” 车二师傅说:“是,也不尽是。二爷,你要尽孝心,何不跟随了老爷子,远行一趟,也会会江湖武友?” 二爷说:“哪次老太爷出巡,我不愿随行了伺候?人家看不上我,不叫我去。车师傅,这次家父如若执意出巡,不知师傅肯不肯屈尊同行,以壮声威?” 包武师也说:“师傅如可同行,那会成为西帮一件盛事!” 车二师傅笑了笑说:“我一介农夫,能壮什么声威,成什么盛事!如要保镖,还是请镖局的武师。他们常年跑江湖,沿途地面熟,朋友多,懂规矩,不会有什么麻烦。我这种生手,就是有几分武艺,也得重新开道,岂不要耽误了老太爷的行程?这种事上,老太爷比你们精明,他一向外出,都是请镖局的武师。” 二爷说:“如家父亲自出面延请,车师傅肯赏光同行吗?” 车二师傅又笑了:“不会有这样的事。” 包世静说:“如有这样的恭请,师傅不会推辞吧?” 车二师傅说:“如有这样的事,我不推辞。但我敢说,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们老太爷这次出巡,我看是想以吃苦、冒险警示西帮。拽了我这等人,忝列其间,倒像为了排场,那能警示谁!” 二爷忙问:“车师傅,直隶、山东、河南的拳民,到处起事,真不足畏吗?” 包世静也问:“师傅,那些拳民,练的是什么拳?” 车二师傅说:“日前有从直隶深州来的武友,闲话之间,说到过风行直省的拳事。那边的拳事,并不类似我们形意拳这样的武术,实在是一种会道神教。入教以习拳为正课,所以也自称‘义和拳’。教中设坛所供奉的神主,任意妄造,殊不一律,以《西游》、《封神》、《三国》、《水浒》诸小说中神人鬼怪为多。教中领袖,拈香诵咒,即称神来附体,口含天宪,矢石枪炮,均不能入。如此神拳,练一个月就可实用,练三个月,就能术成。你我练拳大半生,哪见过这样讨巧的拳术?他们用以吓唬西洋人还成,在我们,又何足道哉!” 二爷说:“听说起事时,拳民甚众,也不好对付。” 车二师傅说:“那二爷你就跟随了去,正可露一手‘千军丛中夺人归’的武艺。” 包世静说:“既是如此,那真也不足畏。我们还是演一会儿武吧!” 三人喝了些凉茶,就走出ju圃,到演武场去了。 4 老夏陪了四爷,进城先见了天成元票庄的孙北溟大掌柜。 孙大掌柜还不大相信康老太爷真要出巡,他说:“那是我和老太爷闲聊时,他说的一句戏言。你们不要当真。” 四爷就说:“老太爷可是郑重向我们做了交待。” 老夏也说:“老太爷已有示下,叫我尽快张罗出巡的诸多事项。” 孙大掌柜说:“他真是说走就要走吗?” 老夏说:“可不是呢!要不,我们会这样火急火燎地来见你?” 四爷说:“大掌柜,你得劝劝老太爷。他实在要出巡,那也得错过暑天吧?” 孙北溟沉吟片刻,说:“那我去见见老太爷。看他是真要出巡,还是又出了一课禅家公案,要你们参悟?他真想出巡,那我也得赶紧安顿柜上诸事!” 四爷说:“老太爷真要出巡,孙大掌柜你也劝说不得吗?” 孙大掌柜说:“四爷,老夏,容我先见老太爷再说。” 四爷忙说:“那就多多拜託孙大掌柜了!” 老夏也说:“大掌柜一言九鼎,除了你出面说话,没人能劝得了老太爷。” 离开天成元票庄,老夏又陪四爷来到天盛川茶庄。 天盛川茶庄也在西大街,离天成元不远。门脸没有天成元气派,却多了一份古色古香的雅气。康家的大生意虽在天成元,但天盛川是康家发家字号,所以地位始终不低。每年正月商号开市,康笏南进城为自家字号拈香祝福,祭拜天地财神,总是先来天盛川,然后才往天成元,再往天义隆绸缎庄以及康家的其他字号。 天盛川,早年只是口外归化城里一间小茶庄。那时,康家当家的康士运,在太谷经营着一家不大的驼运社,养有百十多峰骆驼,专跑由汉口到口外归化之间的茶马大道。上行时,由湖北蒲圻羊楼洞承运老青砖茶,北出口外;下行时,再从归化驮运皮毛呢毡,南来汉口。天盛川茶庄就是康家驼运社的一个老主顾,常年为它从湖北承运茶货。 老青茶,属黑茶,是一种发酵茶。蒙古牧民多习惯用老青茶熬制奶茶,而奶茶对牧民,那是日常饮食中的半壁江山。但蒙地的老青茶生意,几为晋人旅蒙第一商号大盛魁所垄断。天盛川是小茶庄,本来就无法与之较量,经理协理又是平庸之辈,所以生意做得不起山。到后来,竟常常拖欠驼运社的运费,难以付清。但康士运很仁义,欠着运费,也依旧给天盛川进货。欠债越来越多,康家的仁义不减。天盛川的财东和掌柜感其诚,即以债务作抵,将茶庄盘给了康家。 康士运接过天盛川茶庄,先就避开大盛魁锋芒,不再做老青砖茶的生意。大盛魁的驼运队,骆驼数以万峰计,售货的流动“房子”,能走遍内外蒙古的所有牧场。谁能与它争利?那正是雍正年间,中俄恰克图通商条约刚刚签订。康士运慧眼独具,大胆将生意转往更为遥远的边疆小镇恰克图,在那里开了天盛川的一间分号。多年跑茶马大道,他知道俄国人喜饮红茶,而蒲圻羊楼洞的米砖茶,即是很负盛名的红茶。改运老青茶为米砖茶,那是轻车驾熟的事。天盛川易主后,就这样转向专做米砖茶的外贸生意了。 驼道虽然由归化延伸到恰克图,穿越蒙古南北全境,其间艰难险阻无法道尽了,但赶在恰克图的买卖城糙创之初,捷足而登,却占尽了先手。天盛川不仅在这个日后繁荣异常的边贸宝地立住了脚,而且很快发达起来。将米砖茶出售给俄商,获利之丰,那是老青茶生意无法相比的。从俄境贩回的皮毛呢绒,就更能在汉口售出珍贵物品的好价。一来一去,两头利丰,不发达还等什么! 第24页 到康笏南曾祖爷手里,天盛川茶庄已经把生意做大了。总号由归化移到太谷,在湖北蒲圻羊楼洞有了自己的茶场,恰克图的字号更成为大商行。驼运社则移到归化,骆驼已有千峰之多。 康家的茶场,除了自种,在鄂南大量收购毛茶,经萎凋、揉捻、发酵、蒸压,制成砖茶,然后,运回太谷老号,包了专用麻纸,加盖天盛川字号的红印,三十六片装成一箱,再由驼队发运恰克图。 经歷干嘉盛世,恰克图已成边贸大埠,天盛川也成为出口茶叶的大商号。自然,康家也成巨富。 道光初年,平遥西裕成颜料庄改号为“日升昌”,专营银钱汇兑的生意,打出了“汇通天下”的招牌。从此,山西商人涉足金融业,独创了近代中国的“前银行”——票号,将晋商的事业推向了最辉煌的阶段。康家依託天盛川茶庄的雄厚财力和既有信誉,很快也创办了自家的票庄:天成元。康家也由此走向自己的辉煌。 票庄是钱生钱的生意,发达起来,远甚茶庄。尤其到咸丰年间,俄国商人已获朝廷允许,直入两湖採购茶叶,还在汉口设了茶叶加工厂。俄商与西帮的竞争,已异常残酷。康家虽没有退出茶叶外贸的生意,但已将商事的重心,转到票庄了。 天盛川茶庄的大掌柜林琴轩,是一位颇有抱负的老领东了,他苦撑茶庄危局,不甘衰败。对 东家重票庄、轻茶庄,一向很不以为然。所以,当四爷和老夏来求助时,他毫不客气,直言他是支持老太爷出巡的。 “叫我说,老太爷早该有此壮举了。看看当今天下大势,危难无处不在,可各码头的老帮伙友,一片自负。尤其他们票庄,不但自负更甚,还沉迷于奢华,危难于他们仿佛永不搭界! 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老太爷不出面警示一番,怎么得了!” 四爷说:“林大掌柜一片赤诚,我们一向敬重无比。所以才来求助大掌柜,只有大掌柜的话,老太爷肯听。我们不是阻拦老太爷出巡,只是想叫他错过热天,毕竟是年逾古稀了。” 老夏也说:“听说外间也不宁静。要出巡,选个好时候,总不能这样,说走就要走。” 林琴轩说:“这你们就不懂了。我看老太爷才不是心血来cháo,他是专门挑了这样的时候。 大热天,外间又不宁静,以古稀之年冒暑冒险,出行千里巡视生意,这才像我们西帮的举动。时候好,又平安,不受一点罪,那是去出游享乐,能警示谁?” 四爷说:“父母在,不远行。现在家父要远行,林大掌柜,你说我们能不闻不问吗?” 林大掌柜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太爷生了你们六位老爷,不是我说难听话,你们有谁堪当后继?” 当着四爷的面,林大掌柜就说出这样的话,老夏虽感不满,也不便顶撞。因为即使当着老太爷,林大掌柜有时也是这样直言的。看看四爷,并无怒气,只是很虔诚地满脸愧色。 “林大掌柜说的是,我们太庸碌了,不能替老太爷分忧、分劳。” “四爷,你真是太善了,善到这样没有一点火气。你像归隐林下的出世者,不争,不怒,什么都不在乎,这哪里像是商家?” 老夏忙说:“四爷这样心善,有什么不好!” 林大掌柜说:“你们几位老爷,都是这样逸士一般,仙人一般,商家大志何以存焉?” 四爷依然一脸虔诚的愧色,说:“哪里是逸士仙人,实在是太庸碌了。要不,还需劳动老太 爷这样冒暑冒险出巡吗?” 老夏说:“林大掌柜,三爷在口外巡视生意,已经快一年了。三爷于商事,那是怀有大志的。” 林大掌柜居然说:“三爷他倒是有心劲儿,可惜也不过是匹夫之勇。” 老夏就说:“林大掌柜,你也太狂妄失礼了吧?当着四爷,连三爷也糟蹋上了,太过分了!你当大掌柜再年久,也要守那东伙之分、主僕之别吧?” “正是当着四爷,我才这样直谏。” 四爷忙说:“林大掌柜一片赤诚,我们是极为敬佩的。所以我们才来求助大掌柜。” “不用劝老太爷了,他想出巡,就叫他出巡。他能受得下旅途这点辛苦,不用你们瞎操心。你们康家是拉骆驼起家,不应该怕这点旅途辛苦。没有这点辛苦,哪还能立足西帮!” 四爷说:“那就听林大掌柜的,不再劝阻老太爷出巡。林大掌柜能否为老太爷选一相宜的出巡路线?” 林大掌柜说:“还是怕热着老爷子吧?叫我说,他想去哪儿,就由他去哪儿。你们无非叫我劝他,往凉快的地界走。可叫我看,三爷既在口外,他一准下江南。” “下江南?” “大热天,下江南?” “你们不用大惊小怪了,下江南,就由他下江南。” 林大掌柜说话不留情,可执意要四爷和老夏留在字号用饭。席间几盅酒下肚,他说话就更无情了。除了老太爷,几乎无人不被数落,尤其是票庄的孙北溟大掌柜,林琴轩数落更甚。 四爷和老夏,也只能虔诚地听着。 5 求助的三位人物,就有两位不但不劝阻,反而很贊成老太爷出巡。六爷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倒是暗暗高兴。只有一个孙大掌柜,没有说定是劝阻,还是贊同。四爷说,听孙大掌柜口气,好像是不贊同。 孙大掌柜可不是一般人物,他要出面阻拦,说不定真能把老太爷拦下。 六爷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人,那就是他最不愿意见的老夫人。老夫人出面劝阻,那会怎么样呢?六爷知道,老太爷是不会听从她的劝阻的。但应该请她出面劝一劝。于情于理,都应请她出面劝一劝。趁见老夫人的机会,也可进一次老院。 这天从家馆下学回来,吃过晚饭,就去老院求见老夫人。下人传话进去,老亭很快就出来了。 “六爷,我这就去对老夫人说。老夫人要问起,六爷为什么事来见她,我怎么回话?” “我正预备明年大试的策论,怕有制夷之论。所以想向老夫人问问西洋列强情形。” “六爷稍担待,我这就去说。” 老亭进去不多久,老夫人身边的吕布就跑出来了。 “六爷是稀客,老夫人一听说,就叫我赶紧来请!” 六爷真是没有想到,这样容易就进了老院。以前他想进老院,总是以求见老太爷为由,老太爷又总是回绝他。但他从没有求见老夫人。这位替代了母亲的女人,他最不想见她。今天来见她,也完全是为了母亲。 跟着吕布,穿过两进院,来到了父亲的大书房。 这里也曾经是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但他自己是一天也没有在这里住过。他一落地,就和奶妈住进了派给他的那处庭院。母亲也常常住在那里。 现在,这个替代了母亲的女人,已经站在大书房的门前。她这样屈尊来迎接,六爷心里更感到不快。 第25页 “拜见母亲大人了。” 六爷正要勉强行跪拜礼,老夫人就说:“吕布,你快扶六爷进屋,我这里不讲究,快不用那样多礼。” 进屋后,又把他让进了她的书房,是想消去长辈的威严吧。其实,他在心里从来也不认同她这位继母。 这间书房,以前也是母亲的书房。里面的摆设,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有些凌乱。书橱上置有《十三经註疏》、《钦定诗经》、《苏批孟子》、《古文眉铨》、《算经十书》、《瀛环志略》、《海国图志》、《泰西艺学通考》一类书籍。六爷猜不出这个替代了母亲的女人,是否会读这些枯燥的书,也猜不出母亲在世时,这些书籍是否已放置在此了。 这里的书橱,可比他自己房里的书橱精緻得多,是一排酸枝浅雕人物博古纹亮格书橱。那边 ,老爷子的书房,放置书籍的更是红木书卷头多宝架。 “听说六爷正在为明年的大比日夜苦读呢。” 这个女人的京话,说得这样悦耳,六爷也感到很不快。 “我哪里是读书的材料,不过是遵了老太爷的命吧。” “六爷极有天分,我是早知道的。明年一准会蟾宫折桂,为你们康家博回一份光耀祖宗的功名来。” “谢谢母亲大人的吉言,只怕会叫大家失望的。” “不会。六爷,叫谁失望都不怕,但能叫你的先母失望吗?这么多年了,她的在天之灵一直惦记着你,真是得信那句话:惊天地,泣鬼神!” 六爷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说这样的话。她是真心这样说,还是一种虚情假意? “先母生前的确是希望我能读书成功的。可惜,我那时幼小无知。母亲大人,难道你也相信,先母的灵魂还在挂念我?” “我一直相信。” “你为什么会相信?” “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尤其是我住进了你父亲的这座大书房,住进了你的先母住过的这一半大屋,我就能理解她了。” “可是,父亲一直不让我相信先母的鬼魂。” “但我相信。” “先母的灵魂,回到过这座大书房吗?” “没有。我盼望她能来,但她一直没来。” “你不怕她的鬼魂?” “我知道,她不会怨恨我。” “那先母怨恨谁?” “六爷,我不能给你说。” “为什么不能说?” “我不能说。六爷,你还是全力备考吧,不能叫你的先母失望。听说,你要问我西洋列强情形,我哪里能知道!” “母亲大人,我今天来拜见你,其实是为另一件事。老太爷他要到各地码头出巡,你知道吗?” “我哪里会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他什么时候出巡去?” “他说走,就要走。已经叫老夏给预备出巡的诸事了,也不管正是五黄六月大热天!他那么大年纪了,大热天怎么能出远门?但我们都劝不住他,票庄茶庄的大掌柜也劝不住他。今天来,就是想请母亲大人劝一劝他。想出巡,也得拣个好时候。就不能错过热天,等凉快了再说?” 杜筠青听了六爷这番话,半天没有言声。 他决定要出巡,已经闹得这样沸沸扬扬,她连知道也不知道。他不告诉她,下面的人,也没有一人告诉她。吕布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也不告诉她?她当的这是什么老夫人!想出巡,就去吧。她不阻拦,即便想阻拦,能阻拦得了! 但她又不能将这一份幽怨,流露给六爷。 “母亲大人,你也不便劝说吗?” “不,我看你父亲要冒暑出巡,是一次壮举。我为什么要劝阻他呢?只是,不知要出巡何方?要是赴京师天津,我也想随行呢。我已经离京十多年,真想回去看看。四五年前,你父亲出巡京津,我便想随行,未能如愿。” “听说,这次是要下江南。” “下江南?下江南,我也愿意随行。我外祖家就在江南,那里天地灵秀,文运隆盛。六爷,你也该随你父亲下一趟江南,窃一点他们的灵秀之气回来。” “可老太爷那么大年纪了,冒暑劳顿千里,我们怎么能安心呢?” “他身子骨好着呢,又有华车骏马,僕役保镖,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们康家不是走口外走出来的吗,还怕出门走路?” 六爷没有想到,老夫人居然是这样一种态度。她也是不但不劝阻,更视老太爷出巡为一件平常事,出巡就出巡吧。 这位替代了母亲的女人,是不是也盼望着老太爷出巡能成行? 六爷从老院出来,回想老夫人的言谈,分明有种话外之音似的,至少在话语间是流露了某种暗示。她说母亲不会怨恨她,也许她知道母亲的什么秘密吧? 六爷回来将这种感觉告诉了奶妈,他还说了一句:“她好像也同情母亲呢。” 奶妈听后,立刻就激愤了,说:“六爷,你可千万不能相信她!” 说时,竟落下泪来。 六爷没有想到,奶妈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就问:“母亲生前认识这个女人吗?” 奶妈嘆了口气,说:“六爷,有些话,我本来想等你中举、成家后,再对你说。这也是你母亲临终的交待。现在,就不妨对你先说了吧。” 母亲去世后,奶妈就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但他早已感觉到,奶妈有什么秘密瞒着他。现在,终于要把这些秘密说出来了。 “奶妈,我早知道,你们有话不对我说。” “六爷,那是因为你小。说了,你也不明白。” “现在,我已经不小了,那就快说吧。” 但奶妈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叫六爷大吃一惊:“六爷,你母亲就是叫这个女人逼死的。” 她逼死了母亲?只是,听完奶妈的话,六爷明白了母亲的去世,是同这个女人有关。可好像也不能说就是她逼死了母亲。 原来,杜筠青回到太谷之初,陪伴着父亲出入名门大户,那一半京味、一半洋味的独特风采,很被传颂一时。自然,也传入了康庄德新堂,传入康笏南的耳中。他当着老爷少爷的面时正色厉声,不叫议论这个女子。太谷的名门大户,几乎都宴请过杜长萱父女了,康家也一直没有从众。康家不少人,包括各房的女眷们,都想见一见这位时新女子,康笏南只是不松口。 不过,回到老院,康笏南就不断说起这位杜家女子。那时的老夫人,也就是六爷的生母,听老太爷不断说这位女子,并无一点妒意。听着老太爷用那欣赏的口气,说起这个杜家女子,京话说得如何好,生了一双天足,却又如何婀娜鲜活,在场面上,又如何开明大方,一如 西洋女子,她也只是很想见见这个女子。 她几次对康笏南说:“我们不妨也宴请他们一次,听一听西洋的趣事,也给杜家一个面子。” 第26页 可康笏南总是说:“要请,我们康家也只能请杜长萱他一人!” 到头来,康家连杜长萱一人也没有请。 老夫人后来听说,康家的天盛川茶庄,宴请过杜家父女。老太爷那日去了天盛川,但没有出面主持宴席,只是独坐在宴席的里间,听了杜家父女的言谈。老夫人想,他一定也窥视了这位杜家女子的芳容和风采。 但她心里,实在也没有生出一丝妒意。她甚至想,老太爷既然如此喜欢这位杜家女子,何不託人去试探一下,看她愿意不愿意来做小。杜长萱是京师官场失意,回乡赋闲,杜筠青又是失夫寡居,答应做小,也不辱没他们的。那时,老夫人也正想全心来抚爱年幼的六爷,她一点也不想在康笏南那里争宠。 她将这个想法给康笏南婉转说了,康笏南竟勃然大怒,说怎么敢撺掇他去坏祖传的规矩! 康家不纳妾的美德,天下皆知,怎么想叫他康笏南给败坏了,是什么用心啊! 不纳小就不纳吧,也用不着生这样的大气。她能有什么用心?不纳小,在她岂不更好! 从那以后,康笏南对她日渐冷淡。冷淡就冷淡吧,她本来也有满腔难言之痛,早想远离了,全心去疼爱她的幼子六爷。 总之,她是全没有把这个变故放在心上,可她的身体还是日渐虚弱起来。饮食减少,身上乏力,又常常犯困。对此,她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那时,她能知心的,也惟有六爷的奶妈。 奶妈说她,还是太把那个女人放在心上了,看自己熬煎成了什么样。她真是一点都没有把那位杜家女子放到心上,可任她怎么说,奶妈也不相信。她越说自己是莫名地虚弱起来,奶妈越是不相信。 她说:“我要是心思重,心里熬煎,那该是长夜难眠,睡不着觉吧,怎么会这样爱犯困?大白天,一不小心,就迷煳了。” 奶妈说:“老夫人你太要强了,不想流露你心里的熬煎,才编了这样的病症哄我。” 她说:“我哄你做甚!我好像正在变傻,除了止不住的瞌睡,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哪里还顾得上编了故事哄你!” 奶妈说:“你真是太高贵了,太要脸面了,把心事藏得那样深!” 咳,她怎么能说清呢。 她终于病倒了。康笏南为她请了名医,不停地服名贵的药物,依然不见效。医家也说,她是心神焦虑所致,不大要紧,放宽心,慢慢调养就是了。她正在变傻,哪里还有焦虑?怎么忽然之间,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的话了? 她终于一病不起,丢下年幼的六爷,撒手而去。她的死,似乎没有痛苦,嗜睡几日,没有醒来,就走了。但奶妈坚持说,老夫人是深藏了太大的痛苦,一字不说,走了。她太高贵了,太要强了。她死后不到一年,老太爷果然就娶回了那个杜家女子。不是这个女人逼死老夫人,又能是谁? 老夫人死后有几年,魂灵不散,就是因为生前深藏了太大的痛苦,吐不尽! 可母亲的魂灵,为什么不去相扰这位替代了她的女人? 六爷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母亲的死,是同这位继母有关,可逼她死的,与其说是继母,不如说是父亲! 逼死母亲的,原来是父亲?六爷不敢深想了。 6 孙北溟来见康笏南时,发现几日之间,老东台就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了许多,威严了许多,也好像年轻了许多。 看来,康老东家是真要出巡了。孙北溟知道,这已无可阻拦。他自己,实在是不便随行。今年时已过半,柜上生意依然清淡。朝廷禁汇的上谕非但未解除,更一再重申。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在这种时候,怎么能离开老号? 所以,见面之后,他先不提出巡的事。 “老东台,我今天来,是有件事,特意来告你。邱泰基这个混帐东西,从西安回来,只顾了闯祸,倒把一件正经事给忘了。昨日,他才忽然跑来,哆哆嗦嗦给我说了。” “什么事呀,把他吓成这样?这个邱掌柜,还没有缓过气来?” “他这才熬煎了几天,老太爷倒心疼起他来了?” “他还想死不想死?他婆姨是不是还天天捆着他?” “我也没问。昨天他到柜上来,他女人没有跟着。” “那他忘了一件什么事?” “他说,临下班前,跟老陕那边的藩台端方大人吃过一席饭。端大人叫给你老人家捎个话,说他抽空要来太谷一趟,专门来府上拜访你。” “说没有说什么时候来?” “我也这样问邱泰基,他说端方大人没有说定,可一定要来的。我又问,托你带信帖没有?他也说没有。我说,那不过是一句应酬的话吧?邱掌柜说,不是应酬话,还问了康庄离太谷城池多远。” “这位端方他是想来。他来,不是稀罕我这个乡间财主,是想着我收藏的金石。他这个人,风雅豪慡,好交结天下名士,就是在金石上太贪。他看金石,眼光又毒,一旦叫他看上,必是珍品稀件,那可就不会轻易放过了。总要想方设法,夺人所爱。他想来,就来吧。来了,也见不上我的好东西。这个邱掌柜,才去西安几天,就跟端方混到一处了!” “这就是邱泰基的本事,要不他敢混帐呢!” “不管他了,还是先说端方吧。南朝梁刻《瘗鹤铭》,那是大字神品。黄山谷、苏东坡均称大字无过《瘗鹤铭》。字为正书,意合篆分,结字宽舒,点画飞动,书风清高闲雅之至,似神仙之迹。孙掌柜,你听说过没有?” “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也要说没听说过,想叫我得意,对不对?” “我真是没有听说过,老东台。” “《瘗鹤铭》刻在镇江焦山崖石之上,后来崩坠江中。到本朝康熙五十二年,镇江知府陈鹏年才募工捞出,成为一时盛事。出水共五石,拼合一体,存九十余字。可惜,铭立千余年,没于江中就七百年,水激沙砻,锋颖全秃。近闻湖南道州何家,珍藏有《旧拓瘗鹤铭未出水本》,字体磨损尚轻,可得见原来书刻的真相,甚是宝贵。这个‘未出水本’,听说已被端方盯住了。咱们看吧,这一帖珍贵无比的‘未出水本’旧拓,迟早要归于端方所有。” “老东台,听你说得这样宝贵,那我们何不与他端某人一争呢?” “谁去给我争?” “湖南的长沙、常德,都有我们天成元的庄口。” “凭那些小掌柜,能争过端方?要争,除非我出面。” “长沙、常德的老帮,还是颇有心计的。就任他们去争一争。” “罢了,罢了。端方这个人,为争此等珍品,是不惜置人死地的。我们能置人死地?” “端方他要收买这样宝贵的碑拓,说不定还得寻我们票庄借钱呢。” “你是大掌柜,借不借,都由你。” 第27页 “那我给各庄口招唿一声,不能随意借给他钱。再给汉口的陈亦卿老帮说一声,叫他留意这个碑拓。陈掌柜说不定能给你争回来。” “陈掌柜他要能争回来,算他有本事。但也不能叫他太上心,耽误了生意,更不能置人死地,夺人所爱,坏了咱们的名声。过不了多少时候,我就到汉口了,我亲口给他交待。这次出巡,就先到汉口。孙掌柜,你陪我下江南还是不陪,拿定主意没有?” “老东台,我能随行,那是荣耀,还拿什么主意。只是,我得先跟西安庄口说一声,叫他们去问问端方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来太谷?要不,人家来了,你老人家倒走了,不美吧?人家毕竟是朝廷的大员。” “端方,不用等他,我们走我们的。” “那就听你的,咱们只管走咱们的。从太谷起身,就直接去汉口?” “对,出山西,过河南,直奔汉口。票庄,茶庄,汉口都是大庄口。汉口完了事,咱们就沿江东下,去趟上海。” “那就听你的,直下汉口。京师的戴膺老帮,听说老东台要出巡,就想叫先弯到京城,再往别的码头。戴老帮说,京师局势正微妙,该先进京一走。那对统领天下生意,甚是重要。朝廷禁汇,京师市面已十分萧条,我帮生意几成死局。老太爷先去京师,也好谋个对策。” “这次不去京师了。一到京师,一准还是哪儿也不叫我去。” “老东台,说到京师,我又想起两件巧合的事。” “什么巧合的事?又是编了故事,阻拦我吧?” “这两件事,都是柜上的生意,与出巡无涉。四五日前,济南庄口来电报,说一位道员卸任归乡,想将十万两银子存入咱们的天成元。言明不要利息,只求在安徽故里,每年取出一万两,分十年取清。因为山东教案迭起,拳民日众,局面莫测,我已叫济南庄口赶紧收缩生意。所以,他们来电问,这十万两银子,收存不收存?” “你是大掌柜,我管你呢。” “我已给济南发了电报,若收存了,能及时调出山东,就收存,调不出去,就不能收。这位道员倒不傻,以为十万两银子,收存十年,不要我们一文利息,是便宜。其实,他是看山东局面乱,怕交镖局往安徽押运不保险。处于乱世,镖局索要的运费也不会少。十万两银子,光是运银的橇车,也至少得装十辆。交给我们,他一文钱也不用花!” “孙大掌柜,我说一句闲话。天下人为什么爱跟咱们西帮做生意?不是看咱们生得标緻吧?太平年月,人家把生意都给你做了,叫你挣够了钱,现在到了危难时候,你倒铁面无情起来?” “老东台,你这话说得太重了。山东局面,眼看已成乱势,我得为东家生意谨慎谋划呀。” “北溟老弟,我看你与我一样,毕竟老了。遇事谨慎为先,就是一种老态。放在十年前,你孙大掌柜遇了此等事,那会毫不含煳,令济南庄口照收不误,不但照收,还要照例给他写了利息。人家放弃利息,那是想到了咱们的难处,我们更应该体恤人家。再说,这区区十万两银子,你孙大掌柜还调度不了吗?” “济南已有回电,收下了那十万银子。在当今局面下,不是只此十万一笔。日前,京号戴膺老帮亦有信来,言及京师也有几桩这样的生意,捨去利息,要求将巨款收存,客户又都为相熟的达官贵人。所以,我说巧合呢。” “戴掌柜他是怎么处置的?” “他说,都是老主顾了,不便拒绝,收存了。只是要总号尽快设法将这些款项调往江南,放贷出去,或令南方各庄口,尽力兜揽汇兑京师的款项,及早两面相抵。” “戴掌柜到底还是年轻几岁,气魄尚存。” “只是朝廷禁汇,我们到哪里去兜揽汇兑的京饷?” “这就得看你大掌柜的本事了。” “就这几笔存款,倒也不需上心。只怕会酿成一种风cháo,在这风雨不定,局面莫测之时,以为我们可靠,都涌来存放银钱,我们哪能承担得起?像山东有些地面,教民相杀,州县官衙尚且不敌,我们票庄他们会独独放过,不来抢掠?” “你说得对,危难不会独避我们而过。只是,我西帮取信天下,多在危局之中。自坏信誉,也以危难时候最甚。” “今年,正逢我天成元四年大帐的结算期,生意本来就要收缩。” “孙大掌柜,我还是说一句闲话。你看现在的局面,我们舍了‘北收南放’,还有别的文章可做吗?” “我也正是为此发愁呢。” “以我看,现今北方,山东、直隶、河南以至京津,乱象初现,局面暧昧,官场也好,商界也好,都是收缩观望,预留退路。再观南方,似较北方为稳。尤其湖广有张之洞,两江有刘坤一,两广有李鸿章,局面一时不会太坏。孙掌柜,我们何不趁此局面,在北方收缩的大势中,我们不缩,照旧大做银钱生意,将收存的闲资,调南方放贷!” “老东台也知道,我们歷来‘北存南放’,全靠承揽江南汇京的官款来支持。朝廷禁止我帮揽汇,这‘北存南放’的文章还怎么做?” “要不,我们赶紧去趟汉口!到了江南才好想办法。” “老东台,你执意要冒暑出巡,原来是有这样的远谋近虑?” “也不是只为此,还想出外散散心。” “那我回柜上稍作安顿就起程。只是,总得挑个黄道吉日吧?” “还挑什么日子,也不用兴师动众,我们悄悄上路就是了。”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想了想,他的六个儿子,还是一个也不带。家政,就暂交老四张罗。 老夫人问起他出巡的事,他也只作了简单的交待。她说,暑天要到了,为什么就不能错过,等凉快了再走?他也没有多说,只说已经定了,就这样吧。 四五年前那次出巡,他还想带了这位年轻的老夫人一道走,现在,是连想也不这样想了。(未完待续) 第二章 南巡汉口 -------------------------------------------------------------------------------- 2002/09/03 16:00 作者:成一 1 光绪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康家德新堂的康笏南,由天成元大掌柜孙北溟陪了,离开太谷,开始了他古稀之年的江汉之行。 他们的随从,除了德新堂的老亭和包世静武师,又雇了镖局的两位武师和四个一般的拳手。天成元柜上也派出了三位伙计随行,一位管路途的帐目,其他两位就是伺候老东家和大掌柜。康笏南也不让雇轿,只是雇了四辆适宜走山路的小轮马车。他,孙大掌柜,老亭,各坐一辆,空了一辆,放盘缠、行李、杂物。其他人,全是骑马。 那是一个轻车简行的阵势。 当天起程很早。德新堂的老夫人、四位老爷、各房女眷,以及本家族人,还有康家旗下的票庄、茶庄、绸缎庄、粮庄的大小掌柜伙友,总有六七十号人聚来送行。康笏南出来,径直上了马车,也没有向送行的众人作什么表示,就令出动了,仿佛并不是去远行。 第28页 送行的一干人,眼看着车马旅队一步一步远去,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话。要有机会说,当然都是吉利话。可谁心里不在为老太爷担心?康笏南准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也不给众人说话的机会。等老夫人回府后,大家就静静地散了。 不过,康笏南和孙北溟联袂出巡这件事,当天就在太谷商界传开,很被议论一时。各大商号,尤其是几大票号,都猜不出康家为何会有此大举动。因为在近年,西帮的财东也好,总号的大掌柜也好,亲自出外巡视生意,已是很罕见了。财东老总一道出巡,又选了这样的大热天,那就更不可思议。康家生意上出了什么大事,还是要谋划什么大回合? 但看康家天成元票庄,却平静如常。这反倒更引起了各家猜测的兴趣,纷纷给外埠码头去信,交待注意康家字号动静。 想猜就猜吧,这本也是康笏南意料之中的反应。 康家远行的车马旅队,那日离了康庄,也是静静地走了一程。其时已近大暑,太阳出来不久,热气就开始升上来。柜上的伙计、包师傅、老亭,不时来问候康笏南,弄得他很有些生气。 “你们还是想拦挡我,不叫我去汉口?小心走你们的路吧,还不知谁先热糙了呢!” 康笏南实在也没有感到热,心里倒是非常的慡快。 他对出门远行,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喜爱。只要一上路,不仅精神慡快,身体似乎也会比平时格外地皮实。他一生出远门多少次,还不记得有哪次病倒在旅途。西帮过人之处就是腿长,不畏千里跋涉。康家几位有作为的先祖,都是擅长远途跋涉的人。康笏南早就觉得,自己的血脉里,一定传承了祖上这种擅长千里跋涉的天性。年轻时,在口外的荒原大漠里,有好几次走入绝境,以为自己已经不行了。奇怪的是,一旦绝望后,心里怎么会那样平静,怎么会有那样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就像把世间的一切,忽然全都卸下来,轻松无比,明净无比。 跟着,一种新鲜的感觉,就在不知不觉间升腾起来。 父亲告诉他,那是见神了,神灵显圣了。 他自己倒觉得,那是种忽然得道的感觉。 显圣也好,得道也好,反正从此绝境没有再绝下去,一切也都没有终结,而是延伸下来,直到走出来,寻到水或发现人烟。 康笏南曾经将这种绝境得道的感觉,告诉了三子康重光。老三说,他也有过这种感觉!这使康笏南感到非常欣慰。三爷也是一位天生喜欢长途跋涉的人。在康笏南的六个儿子中,惟有这个三爷,才是和他、和祖上血脉相承的吧。 三爷这次到口外,是他自己要去的,康笏南并没有撵他去。去了很久了,快一年了吧。原以为去年冬天会回来,但没有回来。三爷要在家,康笏南会带了他,出这趟远门。现在,也不知他是在库伦,还是在恰克图。 不到午时,炎热还没有怎么感觉到,就行了四十里,到达第一站白圭镇。 白圭位于由晋通陕、通豫两大官道的交叉处,系一大镇。依照康笏南的意思,既没有进官家的驿站,也没有惊动镇上的商家,只是寻了一家上好的客栈,歇下来,打茶尖。打算吃顿饭,避过午时的炎热,就继续上路。 康笏南和孙北溟刚在一间客房坐定,一碗茶还没有喝下,就有镇上的几位商号掌柜求见。孙北溟体胖,已热得浑身是汗,脸也发红了,有些不想见客,就说:“谁这样嘴长,倒把我们嚷叫出去了!” 康笏南没有一点疲累之相,笑了笑说:“白圭巴掌大一个地方,我们不嚷叫,人家也会知道。叫他们进来吧。” 三四位掌柜一进来,一边慌忙施礼,一边就说:“两位是商界巨擘,路过小镇,也不赏我们一个招唿?我们小店寒酸吧,总有比客栈干净的下处。不知肯不肯赏光,到我们柜上吃顿饭 ?” 孙北溟想推辞,康笏南倒是兴致很高。一一问了他们开的是什么字号,东家是谁。听说一家当铺,还是平遥日升昌旗下的,就说:“那就去吃你一顿。只我和孙大掌柜去,不喝你们的酒,给吃些结实的茶饭就成,我们还要赶路。” 当铺掌柜忙说:“那真是太赏脸了!可今天不必赶路了吧?你们往河南去,前面五十里都是山路,赶黑,也只能住盘陀岭上。何不明日一早起程,翻越盘陀岭?” 康笏南说:“这就不劳你们操心了。头一天出行,怎么能只走四十里?” 掌柜们力邀两位巨头,移往字号歇息,康笏南推辞了,说:“不想动了,先在此歇歇,吃饭时再过去。” 地主们先后告辞。孙北溟笑康笏南:“这么有兴致,礼贤下士!” 康笏南说:“我是要叫他们传个讯,把我们出巡的事,传给日升昌。” 孙北溟又笑了,说:“传给日升昌吧,能怎?日升昌的财东李家,有谁会效法你?说不定,他们还会笑你傻。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他也不会像我这样,对你老东家言听计从。日升昌的掌柜们,有才具没才具,都霸道着呢!” 康笏南嘆了口气,说:“他日升昌以‘汇通天下’耀世百年,及今所存者,也不过这霸道二字了。日升昌是西帮魁首,它不振作,那不是幸事。我以此老身,拉了你,做这样的远行,实在也是想给西帮一个警示。” “人家谁又听你警示?” “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吧。” 在吃饭的时候,康笏南当着镇上十几位掌柜,果然大谈世事日艰,西帮日衰,真是苦口婆心。对康笏南的话,这些小掌柜虽也大表惊嘆,可他们心里又会怎么想?他们传话给商界,又会怎样去说?孙北溟真是没有底。 饭毕,回到客栈,康笏南立刻酣然而睡。孙北溟倒感疲累难消,炎热难当,久久未能入睡。 起晌后,即启程向子洪口进发。不久,就进山了,暑气也稍减了。 康笏南望着车外渐渐陡峭的山势,心情似乎更好起来。他不断同车倌交谈,问是不是常跑这条官道,一路是否安静,以及家中妻小情形。还问他会不会吼几声秧歌道情。车倌显得拘束,只说不会。 暑时,正是糙木繁茂、绿荫饱满的时候。陡峭的山峰,被绿荫点缀,是如此的幽静、悠远,很给人一种清凉之感。 车舆带云走, 关山恣壮行。 康笏南忽然拾得这样两句,想续下去,却再也寻觅不到一句中意的了。在长途跋涉中,他爱生诗兴,也爱借旅途的寂寞,锤鍊诗句。所以,对杜工部那句箴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康笏南有他的新解:读万卷书,不必是儒;行万里路,才成诗圣。万里行程,那会有多少寂寞,可以从容寻诗炼词!可惜,康笏南也知道自己不具诗才,一生行路岂止万里,诗却没有拾得多少。所得诗章,他也羞于收集刻印。今日拾得的这两句,低吟几回,便觉只有三字可留:“带云走”。 此三字,很可以篆一新印。 康笏南正在寻觅诗句的时候,孙北溟才渐有了些睡意,坐在颠簸的车里,打起盹来了。 第29页 包世静武师,一直和镖局两位武师相随而行。这两位武师,一位姓郭,是车二师傅的入门 徒弟。另一位姓白,也是形意拳高手。说到此去一路江湖情形,镖局的武友说,不用担心, 都是走熟的道。西帮茶马,早将这条官道占住了;江湖上,也靠我们西帮吃饭呢。 包世静忽然问:“时下流行的义和拳呢,二位见识过没有?” 白武师说:“包师傅还没有见识过?豫省彰得府的涉县,即有义和拳设坛,只是,我们此行 并不经过。” “涉县已有拳民?那离我们晋省也不远了!” 白师傅说:“涉县的义和拳,由直隶传入,还不成气候。义和拳,就是早年的八卦拳。再往前,就是白莲教,在豫省有根基。与我们的形意拳相比,他们那八卦拳,不是武艺,而是教帮。春天,我们走镖黎城,入涉县。听说我们是拳师,被邀到乡间比武。武场不似一般演武的擂台,是一打麦场间插满黄旗,上面都画了干卦。列阵聚在四方的人众,都头包黄巾,黄巾之上亦画了干符。一个被他们唤做大师兄的农汉,将我们请到场中,叫我们验他刀枪不入的神功。” 包武师说:“前不久,我同康二爷曾去拜见车二师傅。车师傅也不信真有刀枪不入之功,更不信练功三五月,便能矢石枪炮,均不入体。可义和拳刀枪不入的说法,却流传得越来越神。” 郭师傅说:“神个甚!那次,农汉要一人对我们两人,还说使什么拳棒刀枪都成。” 包武师问:“他真信自家刀枪不入?” 郭师傅说:“看那一脸自负,是以为自家得了神功。我对他说,按武界规矩,先一对一,如果不敌,再二对一。他答应了。” “他使的什么兵器?” “他什么也不使。” “真要任你们使刀枪去砍他?” “他空拳,我也空拳。互相作揖行礼后,农汉却没有开打,只是点了三炷香,拈于一面黄旗下。然后,就口念咒语,也听不清念的什么。念了片刻,忽然昏然倒地,没有一点声息了。 武场四周的众拳民,亦是静无声息。又过片刻,农汉勐地一跃而起,面目大异,一副狰狞相,又是疯狂跳跃,又是唿啸叫喊。他们说,这是天神附体了。我当时急忙摆出三体站桩式,预备迎敌。但对手只是如狂醉一样地乱跳乱舞,全没有一点武艺章法,你看不到守处,也寻不到攻处。这时候,场子周围的众拳民,也齐声唿啸狂叫。一时间,弄得你真有些六神无主了。” “六神无主,那你能不吃亏?我们形意拳,最讲心要占先,意要胜人。人家这也是意要胜你,气势占先。” “谁见过那种阵势!我看他狂跳了几个回合,也就是那样子,没有什么出奇的着数,才定了神,沉静下来。真是心地清静,神气才通。我明白不能去攻他。攻过去,或许能将他打翻,但四周的拳民,一定会狂怒起来。那就更不好应对。我当取守势,诱他攻来,再相机借他发出的狂力,使出顾功,将他反弹回去,抛出场外。” “那同样要激怒众拳民吧?” “这我也想好了,在抛出对手后,我也做出倒地状。那就看似一个平手了。如果我使此顾功失手,那他就真有神功。” “结果如何?” “当然是如我所想,轻易就将那农汉远远抛出场外。我虽做出倒地状,众人还是发怒了。我急忙来了个鹞形翻身,又一个燕形扶摇,跳到那位农汉前,跪了施礼说:‘大师兄,真是神功,我还未挨着你,你倒腾空飞起!’” “哈哈哈,你们倒机灵。” “他们那么多人,不机灵,怎成?” “跟你交手的那位大师兄,真是没有什么武艺?” “简直是一个门外生瓜蛋。令人可畏的,是那些头包黄巾的乡民,视这生瓜为神。” “就是。山东的拳民,大约即靠此攻城掠县。但愿我们此行,不会遭遇那种麻烦。” “包师傅,你放心,这一路是咱们的熟道。” 毕竟是远行的第一天,人强马壮,日落前,就已攀上盘陀岭。按康笏南的意思,住在了西岩寺。 西岩寺在半山间,剎宇整肃,古木蔽天。尤其寺边还有一丛竹林,更显出世外情韵。暑天,只是它的清凉与幽静,也叫人感到快意。 康笏南稍作洗漱,就来到山门外,居高临下,观赏夕阳落山。但有此雅兴的,也只他一人。 孙北溟已甚疲惫,不愿多动。老亭带了武师们,去拜见寺中长老,向佛祖敬香。几位伙计,也忙着去张罗食宿了。 不过,康笏南觉得,出巡第一日,过得还是很惬意的。 2 第二日,行九十里,住权店。 第三日,行七十里,住沁州。康笏南拉了孙北溟,又赴当地商界宴席,放言西帮之忧。 第六日,行六十里,到达潞安府。 潞安府有康家的茶庄和绸缎庄。康笏南和孙北溟,住进了自家的天盛川茶庄。其余随从,住进了客栈。康笏南对茶庄生意,没有细加询问,只是一味给以夸嘉。茶庄生意,重头在口外,省内就较为冷清,而林大掌柜又治庄甚严。所以,康笏南一向放心。 潞安庄口的老帮,见老东家亲临柜上,异常兴奋,总想尽量多说几句自家的功绩。可一张嘴,就给老东家的夸嘉堵回去了。太容易得到的夸嘉,叫人得了,也不太过瘾。所以,一有机会,这位老帮还是想多说几句。不幸的是,他一张口,康笏南还是照样拿夸嘉堵他。孙北溟看出来了,也不好说康笏南,只是故意多问些生意上的具体事务,给这位老帮制造一些炫耀自己的机会。 潞安已比太谷炎热许多,但康笏南身体无恙,精神又异常的好。相比之下,孙大掌柜倒显得疲累不堪。 离开潞安,行三日,抵达泽州。泽州比潞安更炎热,花木繁盛硕大,颇类中原景象。康笏南记得,有年中秋过此,居然吃到鲜蟹。一问,才知是从邻近的河南清化镇购来。由泽州下山,就入豫省了,那才要开始真正享受炎热。 但在泽州,孙大掌柜依然是疲惫难消,炎热难耐的样子。赴泽州商界的宴席,他称病未去。 康笏南只好带了包武师去,好像是赴鸿门宴。 见孙北溟这样不堪折腾,康笏南倒很得意。 “大掌柜,平日说你养尊处优,你会叫屈。这还没有出山西,你倒热糙了。等下了河南,到了江汉,看你怎么活!” “我是胖人,天下胖人都怕热,不独我一人娇气。” “胖,那就是养尊处优养出来的。” “谁养尊处优能有你会养?养而不胖,那才是会养。” “你这是什么歪理?你是吃喝我们康家不心疼!咱们来得不是时候,秋天来泽州,能吃到活蟹。山西人多不识蟹,咱们晋中一带,就是财主中,也有终生未食蟹者。” 第30页 “还说我养尊处优呢,我就没有吃过蟹。” “你要没有吃过蟹,那我就连鱼也不识了!” “你看我这一路,只吃清淡的汤水,哪有你的胃口好?走一处,吃一处,还要寻着当地的名食吃。真是会享受。” “能吃,才能走。食杂,才能行远。出远门,每天至少得吃一顿结实的茶饭。你只吃汤水,能走多远?” “我看老亭也是只吃汤水。” “老亭他也娇气了,这一路,还没有我这个老汉精神。” 老亭的疲累感,也一直没有过去,食欲不振。所以,说到他,他也没有言声。 “老亭人家也是老汉了。比起来,还是我孙某小几岁。老东台,我再不精神,也得跟你跟到底。过两天,就缓过气来了。” “泽州这个地方,明时也很出过些富商大户。看现今的市面,愈来愈不出息了。” “泽州之富,靠铁货。洋务一起,这里的冶铁,就不成气候了。早年,还想在这里设庄口,看了几年,终于作罢。” “泽州试院,非常宏丽。院中几棵古松,更是苍郁有神。想不想去看看?” “要去你去吧。我也不想求功名,还是在客舍静坐了,喘喘气。” “看看你们,什么兴致也没有。那日过屯留,很想弯到辛村,再看看卞和墓。看你们一个个蔫枯的样子,也没有敢去。” “就是春秋时,那个抱璞泣血的楚人?他的墓会在屯留?” “怎么不会!早年,我去过一次,是为看墓前那尊古碑。可惜,碑文剥落太甚,已不可辨。卞和这个人,抱了美玉和氏璧,屡不为人识,获刖足之祸,终于不弃,还要泣血求明主,岂知春秋及今,天下哪里有几个明主?” “和氏之祸,在那些不识璞玉的相玉者。我只怕就是那样的相玉者。邱泰基,我就相走了眼。” “邱泰基,他会是不被我们所识的美玉?” “他不是美玉,我以前将他错看成了美玉。就是因他,引你老东台有此次江汉之行。” “哪里只是因为他!他一个驻外的小掌柜,能关乎西帮之衰?” “我们行前,邱泰基又跑来见过我。他说,风闻我们有此暑天出巡,非常不安。为了自责,决意不再享用假期,愿即刻启程上班,请柜上发落个没人愿去的地方。” “呵,他这还像长了出息。你把他发落到哪儿了?” “派到归化庄口,降为副帮。” “那就好。他毕竟还是有些本事,放到太小的庄口,可惜了。我们出发那天,他赶来送我们没有?” “没有吧?我可未加留意。他不会来这种场面出头露面吧?” 离开泽州,是更崎岖险峻的山路,坐车的也只好弃车骑马。午后过天井关,虽已入河南境,但依然在太行深山间。夜宿山中拦车镇,又寂静,又凉慡。翌日一早,即启程攀登太行绝顶。虽看尽岩千仞,壁立万丈,众人倒似乎已经习惯,不再惊心动魄。但康笏南还是兴致不减,欣赏着险峻山峰,想起黄山谷两句诗: 一百八盘携手上, 至今犹梦绕羊肠。 今日是同孙北溟相携上此险峰,他老弟却依然萎靡不振,真叫人扫兴。他忽然想起黄山谷,是还惦记着被苏黄激赏的《瘗鹤铭》吗? 山顶有关帝庙,传说签极灵。大家都去抽了一个签。孙北溟抽了一上上吉利签,好像才终于缓过气来,精神振作了不少。 但下了太行山,气温就越升越高,到月山、清化一带,已像入了蒸笼。这一带属河南怀庆府地面,处于太行之阳,黄河之畔,温热湿润,遍地多是竹林,很类似南国景象。从晋省山地忽然下来,那真有冰炭之异。过沁河时,人人都汗水淋漓,疲惫极了。连镖局的武师拳手,也热糙了,蔫蔫的,像丢了魂。孙大掌柜和老亭,重又失了精神。只有康笏南,依然气象不倒。他出发时说,看先把谁热糙!所有人都先于他给热糙了。 这真是大出人们意料,都说,老太爷不是凡人! 他说,我要不是凡人,早登云驾雾去了汉口。御热之法,最顶事的,就是心不乱。心不乱,则神不慌,体不热。 说的是有理,可没有修下那种道行,谁能做到呢。 黄昏时候,到达怀庆府。怀庆府古称河内,是由湖广入晋的门户。附近的清化,又是那时一个很大的铁货集散地。北上南下走铁货的驼队骡帮,大都从这里启运。所以,康家天成元票庄在此设有分庄。领庄的樊老帮早已接了信,所以等在城外迎接。 孙北溟只顾热得喘气,并没有多留意这位樊老帮。洗浴过,吃了接风酒席,孙北溟狠摇大蒲扇,还是汗不止。正想及早休歇,康笏南过来了。 “你看这位樊掌柜,好像不喜欢我们来似的。” 孙大掌柜忙说:“他怎么敢!我看他跑前忙后,也够殷勤。” “殷勤是殷勤,好像有些惧怕我们。” “这是一个小庄口,连樊老帮,通共派了三个人。你我来到这么一个小庄口,人家能不怕?” “这位樊掌柜,是什么时候派驻来的?” “有两年了吧。他以前多年驻甘肃的肃州,太偏远,也太苦焦。换班时,把他换到近处了。 樊掌柜是个忠厚的人。” “多年驻肃州?那他跟过死在肃州的刘掌柜吧?” “他是多年跟刘掌柜,也最受刘掌柜心疼、器重。我就是听了刘掌柜的举荐,才提他做了肃州庄口的副帮。” “去年,樊掌柜张罗了多少生意?” “一个小庄口,我记不得了。叫他来,问问。” “他要是忠厚人,就先不用问了,小心吓着他。” 肃州,即现在的酒泉。肃州分庄,是康家天成元票庄设在西北最边远的庄口了。进出新疆的茶马交易,以及调拨入疆的协饷军费,由内地汇兑,一般都到肃州。所以,肃州庄口的生意也不小。只是那里过分遥远,又过分苦焦,好汉不愿去,赖汉又干不了。每到换班,大掌柜孙北溟就很犯愁。后来,幸亏有了这位刘掌柜,生意既张罗得好,又愿意长年连班驻肃州。可惜,刘掌柜最后一次上班,已经六十多岁了,没有干到头,死在了肃州任上。这叫孙北溟非常内疚,是他把刘掌柜使唤过度了。本来早该调老汉回内地调养身体的。因为好使唤,就过度使唤,太对不住老汉了。所以,除了在刘掌柜身后,破例多保留了几年身股,还对他生前器重的樊副帮,特别体恤。 说实话,自从把樊掌柜改派怀庆府后,孙北溟真是没有多注意。 康笏南问过后,孙北溟也没有太在意,当晚他就歇了。次日,他和康笏南又赴当地商界应酬。席间,他只是略坐了坐,就藉故先回来了。 要来柜上帐簿一看,孙北溟真吃了一惊。半年多了,这个怀庆府庄口,收存不过三万,交付不到两万,通共才做了不到五万两银子的生意。挂了天成元的大牌,三个人,张罗了多半年,只做了区区五万两生意,岂不成了笑谈! 第31页 康笏南的眼光,真是毒辣,一进门,就看出腻歪了。 他问樊老帮:“怎么就张罗了这点生意?” 樊老帮一脸紧张:“大掌柜,今年不是合帐年吗,所以我们收缩生意,不敢贪做。” “收缩,也不能缩到这种地步!三五万生意,能赢利多少?这点赢利,能支应了你这个庄口的花费,能养活了你们三人?” “怀庆府不是大商埠——” “这里能做多大生意,我清楚。樊掌柜,你去年做了多少生意?” “去年,十几万吧,早有年报呈送总号的。” “一年只张罗了十几万生意?简直是笑谈!” “这里,不似肃州——” “樊掌柜,你有什么难处?还是你手下的两个伙友不听使唤?” “不能怨谁,是我一人没本事——” “刘掌柜生前,可是常夸嘉你。” “我对不住刘掌柜。” 孙北溟见樊老帮大汗淋漓,脸色也不好看,就不再责问下去了。 康笏南应酬回来,兴致很好,也没有再问到樊掌柜。 孙北溟想了想,康笏南坐镇,自己亲自查问这样一个小老帮,阵势太吓人了。他就给开封庄口的领庄老帮写了一封信,命他抽空来怀庆府庄口,细查一下帐目,问清这里生意失常的原因,报到汉口。天成元在河南,只在开封、周口和怀庆府三地设了分庄。开封是大码头,平时也由开封庄口关照另外两个分庄。由开封的老帮来查这件事,总号处理起来,就有了迴旋的余地。 所以,他们在此只停留了一天,就继续南行了。 行前,改雇了适宜平原远行的大轮标车,车轿里宽敞了许多,舒适了许多。所以,经武陟、荣泽,过河到达郑州,虽然气候更炎热,孙北溟倒觉着渐渐适应了。他看老亭的样子,似乎也活过来了。 但到新郑,康笏南中了暑。 3 新郑是小地方,康家在这里没有任何字号。他们虽住在当地最好的客栈里,依然难隔燠热。就是为康笏南做碗可口的汤水也不易。孙北溟感到,真是有些进退两难。 镖局的武师,寻到江湖的熟人,请来当地一位名医。给康笏南把脉诊视过,开了一服药方,说服两剂,就无事了。康笏南拿过药方看了看,说这开的是什么方子,坚决不用。他只服用行前带来的祛暑丹散,说那是太谷广升远药铺特意给配制熬炼的,服它就成。另外,就是叫捣烂生姜、大蒜,用热汤送服,服得大汗淋漓。 在新郑歇了两天,康笏南就叫启程,继续南行。可老太爷并没有见轻,谁敢走? 包世静武师提出:“到郑州请个好些的大夫?” 康笏南说:“不用。郑州能有什么好大夫!” 老亭说:“那就去开封请!” 康笏南摇手说:“不用那样兴师动众,不要紧。新郑热不死我,要热死我,那得是汉口。我先教你们一个救人的办法,比医家的手段灵。我真要给热死,你们就照这办法救我。” 众人忙说,老太爷不是凡人,哪能热死! 康笏南说:“你们先记住我教给的法子,再说能不能热死我。那是我年轻时,跟了高脚马帮,从湖北羊楼洞回晋途中,亲身经见的。那回也是暑天,走到快出鄂省的半道上,有一老工友突然中暑,死了过去。众人都吓坏了,不知所措。领马帮的把势,却不慌张。他招唿着,将死过去的工友抬起,仰面放到热烫的土道上。又招唿给解开衣衫,露出肚腹来。跟着,就掬起土道上的热土,往那人的肚脐上堆。堆起一堆后,在中间掏了个小坑。你们猜,接下来做甚?” 众人都说猜不出。 “是叫一个年轻的工友,给坑里尿些热尿!热土热尿,浸炙脐孔,那位老工友竟慢慢活过来了。”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 孙北溟说:“老东台,你说过,御热之法最顶事的,是心不乱。你给热倒,是不是心乱了?你老人家不是凡人,我们都热死,也热不着你。不用说热死人的故事了。你就静心养几天吧,不用着急走。” “大掌柜,你说我心乱什么?” “这一路,你就只想着西帮之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这么热的天,想得这样重,心里能不乱!” 康笏南挥挥手,朝其他人说:“你们都去吧,都去歇凉吧,我和大掌柜说会儿话。” 众人避去后,康笏南说:“我担忧是担忧,也没有想不开呀!” “心里不乱就好。西帮大势,也非我们一家能撑起,何必太折磨自家!” “我跟你说了,我能想得开。我不是心乱才热倒。毕竟老迈了。” “年纪就放在那里呢,说不老,也是假话。可出来这十多天,你一直比我们都精神。以我看,西帮大势,不能不虑,也不必过虑。当今操天下金融者,大股有三。一是西洋夷人银行,一是各地钱庄,再者就是我们西帮票号。西洋银行,章法新异,算计精密,手段也灵活,开海禁以来,夺去我西帮不少利源。但它在国中设庄有限,生意大头,也只限于海外贸易。各地钱庄,多是小本,又没有几家外埠分庄,银钱的收存,只能囿于本地张罗。惟我西帮票号,坐拥厚资,又字号遍天下,国中各行省、各商埠、各码头之间,银款汇兑调动的生意,独我西帮能做。夷人银行往内地汇兑,须赖我西帮。钱庄在当地拆借急需,也得仰赖我票号。 所以当今依然是天下金融离不开我西帮!我们就是想衰败,天下人也不允许的。” “大掌柜,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这是叫你宽心的话,也是实话。就说上海,当今已成大商埠,与内地交易频繁,百货出入浩大。每年进出银两有近亿巨额,可交镖局转运的现银却极少,其间全赖我西帮票号用异地彼此相杀法,为之周转调度。西帮若衰,上海也得大衰。” “大掌柜,你这是叫我宽心,还是气我?天下离不开西帮,难倒西帮能离开天下?” “洪杨乱时,西帮纷纷撤庄回晋,商界随之凋敝,朝廷不是也起急了,天天下诏书,催我们开市。那是谁离不开谁?” “不用说洪杨之乱了。我们撤庄困守,也是坐吃山空!” “坐吃,还是有山可吃。” “大掌柜,你要这样煳涂,还跟我出来做甚!” “我本来也不想出来的,今年是合帐年,老号柜上正忙呢。” “那你就返回吧,不用跟着气我了!” “那我也得等你老人家病好了。” “我没有病,你走吧。老亭——” 老亭应声进来,见老太爷一脸怒气,吃了一惊。 “老亭,你挑一名武师,一个伙计,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听了,更摸不着头脑。看看孙北溟,一脸的不在乎。 第32页 “听见了没有?快伺候孙大掌柜回太谷!” 老亭赶紧拉了孙北溟出来了。一出来,就问: “孙大掌柜,到底怎么了?” 孙北溟低声说:“我是故意气老太爷呢。” 老亭一脸惊慌:“他病成这样,你还气他?” 孙北溟笑笑说:“气气他,病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 “你等着看吧。老太爷问起我,你就说我不肯走,要等他的病好了才走。就照这样说,记住了吧。” 老亭疑疑惑惑答应了。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越想越气。孙北溟今天也说这种话!他难道也看我衰老了?他也以为我会一病不起? 躺倒在旅途的客舍里,康笏南心里是有些焦急。难道自己真的老迈了吗?难道这次冒暑出巡,真是一次儿戏似的举动?决心出巡时,康笏南是有一种不惜赴死的壮烈感。别人越劝阻,这种壮烈感越强。可是越感到壮烈,就越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年纪毕竟太大了,真说不定走到哪儿,就撑不住了。所以,中暑一倒下,他心里就有了种压不下的恐慌。 现在给孙北溟这一气,康笏南就慢慢生出一种不服气来。他平时怎么巴结我,原来是早看我不中用了!非得叫他看看,我还死不了呢。 他问老亭:“孙大掌柜走了没有?” 老亭告诉他:“没有走,说是等老太爷病好了才走。” “叫他走,我的病好不了了!” 他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可更来气:他不走,是想等我死,我才不死呢。 这样气了两天,病倒见轻了。 听说康老太爷病见轻了,孙北溟就一脸笑意来见他。 康笏南沉着脸说:“大掌柜,你怎么还不走,还想气我,是吧?” 孙北溟依然一脸浅笑:“我不气你,你能见轻呀?上年纪了,中点暑,我看也不打紧,怎么就不见好呀?就差这一股气。” “原来你是故意气我?” “老东台英雄一世,可我看你这次中暑病倒,怎么也像村里老汉一样,老在心里吓唬自己!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个鬼!我哪里吓唬自己来?” “我跟你几十年了,还能看不出来?我知道,我一气你,你就不吓唬自己了,英雄本色就又唤回来了。” “大掌柜,你倒会贪功!不是人家广升远的药好,倒是你给我治好了病?你去哄鬼吧!” “哈哈哈!” 4 离开新郑,到达许州后,就改道东行,绕扶沟,去周家口。周家口不是小码头,康家的票庄、茶庄,在周口都有分庄。 虽说越往前走,气候越炎热,但大家显然都适应了这种炎夏的长途之旅。没有谁再生病,也没有遭遇什么意外。康笏南就希望多赶路,但孙北溟不让,说稳些走吧,这么热的天,不用赶趁。 康笏南就向车老闆和镖局武师建议,趁夜间有月光,又凉快,改为夜行昼歇,既能多赶路,也避开白天的炎热,如何?他们都说,早该这样了,顶着毒日头赶路,牲灵也吃不住。康笏南笑他们:就知道心疼牲灵,不知道心疼人。 于是,从许州出发后,就夜里赶路,白天住店睡觉。 白天太热,开始都睡不好觉。到了夜里,坐在车里,骑在马上,就大多打起瞌睡来。连车老闆也常坐在车辕边,抱了鞭杆丢盹,任牲灵自家往前走。只有康笏南,被月色朦胧的夜景吸引了,精神甚好。 那日过了扶沟,转而南下,地势更平坦无垠。只是残月到夜半就没了,朦胧的田野落入黑暗中,什么也现不出,惟有寂静更甚。 寂歷帘栊深夜明, 摇回清梦戌墙铃。 狂风送雨已何处? 淡月笼云犹未醒。 康笏南想不起这是谁的几句诗了,只是盼望着能有一场雨。难得有这样的夜行,如有一场雨,雨后云霁,淡月重出,那会是什么味道!这样热的天,也该下一场雨了。自从上路以来,似乎还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中原这样夏旱,不是好兆吧。 没有雨,有一点灯光,几声狗叫也好。很长一段路程,真是想什么,没有什么。康笏南也觉有瞌睡了。他努力振作,不叫自己睡去,怕夜里睡过,白天更没有多少睡意。 就在这时,康笏南似乎在前方看到几点灯光。这依稀的灯光,一下给他提了神。这样人困马乏地走,怎么就快到前站练寺集了? 他喊了喊车倌:“车老闆,你看看,是不是快到练寺集了?” 车倌哼哼了一声什么,康笏南根本就没有听清。他又喊了喊,车老闆才跳下辕,跑到路边瞅了瞅,说:“不到呢,不到呢。” 康笏南就指指前方,说:“那灯光,是哪儿?” “是什么村庄吧?” 车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跳上车辕:“老掌柜,连个盹也没有丢?真精神,真精神。” 康笏南还没有对答几句,倒见车倌又抱了鞭杆,丢起盹来。再看前方灯光,似乎比先前多了 几点,而且还在游动。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定神仔细望去,可不是在游动! 那也是夜行的旅队吗?再一想,觉得不能大意。几位武师,没有一点动静,也在马上打盹吧? 康笏南喊醒车倌,叫他把跟在车后的伙计招唿过来。 伙计下马跑过来。康笏南吩咐把包师傅叫来。 包世静策马过来,问:“老太爷,有什么吩咐?” “包师傅,你们又在丢盹吧?” “没有,没有。” “还说没有呢。你看前方,那是什么?” 包世静朝前望了望,这才发现了灯光。 “快到前头的练寺集了?” “还没睡醒吧?仔细看看,那灯火在动!” 包世静终于发现了灯火在游动,立刻警觉起来,忙说:“老太爷放心,我们就去看个究竟!” 康笏南从容说:“你们也先不用大惊小怪,兴许也是夜行的旅人。” 包世静策马过去,将镖局两位武师招唿来,先命马车都停下,又命四个拳手围了马车站定。 包世静问两位武师:“你们看前方动静,要紧不要紧?” 白师傅说:“多半是夜行的旅人。就是劫道的歹人,也没有什么要紧。没听江湖上说这一段地面有占道的歹人呀!” “会不会是拳民?” 郭师傅说:“在新郑,我寻江湖上的朋友打听过,他们倒是说,太康一带也有八卦拳时兴。” “太康离扶沟,没多远呀!” 郭师傅说:“太康在扶沟以东,我们不经过。我跟朋友打听扶沟这一路,他们说,还没传到这头。这头是官道,官府查得紧。” 包世静听了,说:“那我们也不能大意!” 白师傅说:“包师傅你就放心。我和郭师兄早有防备的,斗智斗勇,我们都有办法。” 第33页 郭师傅就说:“我先带两名拳手,往前面看看,你们就在此静候。” 说完,就叫了两个拳手,策马向前跑去。 这时,白武师已从行囊中取出四条黄绸头巾,交给包世静一条,天成元的三位伙计,也一人分给一条。他交待大家,先收藏起来,万一有什么不测时,再听他和郭师傅的安排。 包世静就着很淡的灯光,看了看,发现黄绸巾上画有“干”卦符,就明白了要用它做什么。 “白师傅,怎么不早告我?” “这是以防万一的事,早说了,怕两位老掌柜惊慌。” “他们都是成了精的人,什么阵势没有见过。” 正说着,孙北溟大掌柜过来了:“师傅们,怎么停车不走了,出了什么事?” 包世静忙说:“什么事也没有。这一路,大家都丢盹瞌睡的,怕走错了道,郭师傅他们跑前头打听去了。” 孙大掌柜打了个哈欠,问:“天快亮了吧?” “早呢。” “前站到哪儿打茶尖?” “练寺集吧。” “还不到?” “这不,问去了。” 孙大掌柜又打了个哈欠,回他的车上去了。 这同时,老亭已经来到康笏南的车前。 “老太爷,还是连个盹也没有丢?” “你们都睡了,我得给你们守夜。前头是什么人,问清了吗?” “听说镖局的郭师傅问去了,多半也是夜行的旅人吧。” “还用你来给我这样说,这话是我先对他们说的。前方的灯光,也是我先发现的!老亭,这一出来,你也能吃能睡了?” “白天太热,歇不好,夜里凉快,说不敢睡,还是不由得就迷煳了。” “还说热!真是都享惯福了。嫌热,那到冬天,咱们走趟口外。” “老太爷是不是嫌太放任众人了?” “酷暑长旅,不宜责众过苛。只是,你也不能放任了吧?” “该操的心,我哪敢疏忽了!” “六月二十七,无论到哪儿,也得用枸杞煎汤,叫我洗个澡。不能忘了。” “记着呢。” 在炎夏的六月二十七,用枸杞煎汤水沐浴,据说能至老不病。康笏南坚持此种养生法,已有许多年了。这次出来,特意叫老亭给带了枸杞。 正说话间,传来急驰的马蹄声。是跟着郭武师的一个拳手,策马跑回来了。他喘着气,对白武师说:“白师傅,前头那伙人,果然是信八卦拳的拳民!” 包世静立刻说:“真是拳民?” 白武师就问:“郭师傅呢?他有什么吩咐?” “郭师傅正跟他们交涉呢。那伙人说,他们是奉命等着拦截潜逃的什么人,谁过,也得经他们查验。” 包世静说:“他们是不是要买路钱?” “我看不准,反正都包着红布头巾,够横,不好说话。” 白武师说:“快说郭师傅怎么吩咐?” “郭师傅让包起黄头巾,护了车马,一齐过去。” 白武师便招唿大家:“就照郭师傅说的,赶紧行动,但也不用慌。” 包世静就跑过去,把消息告诉了康老太爷和孙大掌柜。老太爷当然很平静,说:“想不到,还能见识一回八卦拳,够走运。”孙大掌柜就有些惊讶,问:“不会有什么不测之事发生吧?” 包世静掏出那条黄绸头巾,说:“放心吧,镖局的武师们早有防备的。” 武师、拳手和三个伙友,都包上黄头巾。之后,白师傅打头,包世静殿后,拳手、伙友分列两厢,这样护着四辆标车,向前走去。 没有走多远,十几个火把已经迎过来了。火把下,有二十来位头包红巾的农汉围了上来。红巾上,画着“坎”卦符。郭武师和一个年轻的汉子正在说什么。那汉子,清瘦单薄,神色是有些横。 康笏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孙大掌柜虽心里有些急,但也只能稳坐不动。 老亭当然不能坐着不动,但刚跳下车来,郭武师就赶过来,对那位粗汉说:“这就是我们的师傅,道法高深得很。”说着,就给老亭施了个礼,说:“拜见师傅,我们遇见同道了,这位壮士也是个得道的大师兄。” 老亭扬着脸,问:“小兄弟,他冒犯了你吗?” 那汉子说:“有几个作恶的二毛子,从太康偷跑出来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 老亭仍扬着冷脸,问:“你看我们谁是?” 年轻汉子也依然一脸兇相,走到康笏南和孙北溟坐的车前,叫举来火把,向里张望。 郭武师说:“这是我们师傅的两位师爷,读书写字的。” 老亭就说:“二位也下车吧,叫这位小兄弟认一认。” 康笏南下来,笑吟吟地说:“好一个少年英雄!” 孙北溟下来,只是一脸的冷漠,没有说话。 郭武师说:“看清了吧?我告诉你的都是实情。” 那汉子又去看装行李的车。包世静要拦挡,白武师暗中拉住了。行李车也看过了,汉子还是一脸兇相。 老亭问:“我们能走了吧?” “等天亮了再说!”汉子的口气很蛮横。 包世静又要冲前去,白武师拉住他。 郭武师就说:“等天亮也不怕。只是,我们要趁夜间凉快赶路。你信不过我们的人,那你能信得过我们的‘干’卦拳吧?师傅,”郭武师抱拳向老亭施了个礼,“我请来祖师,与这位大师兄说话了。” 说完,他就向东垂手站直,嘴唇微动,好像是在念咒语。跟着,两颊开始颤抖,面色变青,双眼也发直了。见这情状,那十几个火把都聚拢过来。只见郭武师忽然向后直直倒下,合目挺卧在地,一动不动。 很有一阵,他的手脚才微微动起来,渐渐地,越动越急促。到后来,又突然一跃而起,如一根木桩,站立在那里。片刻后,大声问: “你们请我来此,做甚?”发声洪亮粗厉,全不像他平时的声音了。 白武师忙过来,跪下,说:“神祖降临,法力广大,我们愿领教一二。” “看着!” 郭武师大喝一声,即换成形意拳的三体站桩势,先狂乱跳跃一阵后,就练了一套虎形拳。腾跃飞扑间,时而逼近这个,时而逼近那个,直叫那些农汉惊慌不止,连连后退。临收拳时,还使了一个掌上崩功,瞬间将一农汉手中的火把,弹向空中,在黑暗的夜空划出一道光弧,更引起一片惊叫。 郭武师收拳后,白武师又跪下说:“请神祖使刀棒,叫我们再领教一回。” 郭武师用更洪厉的声音说:“你等可使刀棒,我不使!” 白武师就请那位年轻的大师兄,先使长棒去攻。农汉已有些犹豫,白武师说:“你是得道的人,神祖伤害不着你,演习法力呢,尽可攻打,不用顾忌!” 第34页 这个单薄的汉子,接过一条棍棒,向东站了片刻,念了几句咒语,就使棒向郭武师胡乱抡来。郭武师不动声色,从容一一避过,不进,也不退,双手都一直垂着。如此良久,见那汉子已显疯狂状态,郭武师便瞅准了一个空当,忽然使出一记跟步炮拳,逼了过去,将对手的棍棒击出了场外。趁那汉子正惊异的剎那间,又腾空跃起,轻轻落在对手的身后。 那汉子发现郭武师忽然不知去向,更慌张了,就听见身后发出洪厉声音: “你只得了小法力,还得勤练!” 那汉子还没有退场,白武师已提剑跃入场中,演了一套形意剑术。郭武师依然垂立了,不大动,只是略做躲避状。收剑时,当然是白武师剑落人倒,败下阵来。 “尔也是小法力,不可作恶!已耽搁太久,我去了。” 说毕,郭武师就颓然倒地。 白武师赶紧高声喝道:“快跪送神祖!” 这一喝,还真把所有在场的人威慑得跪下了。那边二十来个农汉,这边武师、拳手、伙友、车倌,连老亭、康笏南、孙北溟,全都跪下了。 等郭武师缓过神来,那些农汉当然不敢再阻拦了,只是想挽留了到村庄住几天,教他们法术。 郭武师说:“我们是奉了神祖之命,赶往安徽传教,实在不敢耽搁!” 重新上路后,老亭就说:“几个生瓜蛋,还用费这样的劲,演戏似的!叫我看,不用各位师傅动手,光四位拳手,就能把他们扫平了。” 郭武师说:“扫平他们几个,当然不愁。就真是遇了这样一二十个劫道的强人,也不愁将他们摆平。可这些拳民背后,谁知道有多少人?整村整县,都漫过来,怎么脱身?所以,我们商量出这种计策,以假乱真,以毒攻毒。” 包世静说:“老亭,你刚才装得像!” 康笏南说:“我喜欢这样演戏,就是戏散得太早了。” 5 虽然这样,在周家口还是没有久留。 周家口是大庄口,康家的票庄,在此就驻有十几人,生意一向也张罗得不赖。只是近来人心惶惶,生意不再敢大做。西帮在此地的其他字号,也都取了收缩势态。康笏南对这里茶庄、票庄的老帮,只是一味夸嘉了几句,没有再多说生意。他说得最多的,还是练寺集的遭遇,说得眉开眼笑,兴致浓浓。 孙北溟给周家口老帮的指示,也只是先不要妄动,不要贪做,也不要收缩得过分厉害,特别不要伤了老客户。等他和老东台到汉口后,会有新指示传给各码头的。 在周家口打听时,虽然有人说信阳、南阳一带,也有八卦拳流行,但到汉口的一路,大体还算平安。特别是进入湖北后,一路都见官府稽查“富有票”、“贵为票”的党徒。两票中嵌了“有为”二字,系康梁余党。官兵这样严查,道路倒安静一些。 六月二十七,正是过豫鄂交界的武胜关,所以老亭为康笏南预备枸杞汤浴,是在一个很简陋的客栈。康笏南沐浴后,倒是感觉美得很。他请孙北溟也照此洗浴一下,孙北溟推辞了,说他享不了那种福。 康笏南笑他:“我看你是怕热水烫!盛夏虽热,阴气已开始復升。我们上年纪人,本来气弱,为了驱热,不免要纳阴在内。这样洗浴,就是为祛阴护元。我用此方多年了,不会骗你!” 孙北溟虽然不听他说,康笏南还是仿佛真长了元气,此后一路,精神很好。 到达汉口,已是七月初九。两千多里路程,用去一个月稍多,比平常时候要慢。只是,时值酷暑,又是两个年迈的老汉,做此长途跋涉,也算是一份奇蹟了。西帮的那些大字号,已经指示自家的驻汉庄口注意康家的这次远行。内中有一种意味,好像是不大相信康笏南和孙北溟真能平安到达汉口。所以,他们到达汉口后,在西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在上海开埠以前,京师、汉口、苏州、佛山,是“天下四聚”,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国中四个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其中汉口水陆交汇,辐she南北,又居“四聚”之首。所以,天成元票庄的汉号老帮陈亦卿,虽貌不惊人,那可不是等闲之辈。这里的庄口,人员也最多,老帮之下,副帮一人,内、外帐房各二人,信房二人,跑市二人,跑街四人,招待二人,管银二人,小伙计二人,司务八人,共计二十七人之多。 老东家和大掌柜的到来,叫字号上下这二十来个掌柜伙友,尤其是招待、司务,忙了个不亦乐乎,还是忙不赢。 千里跋涉,本来已人困马乏,又掉进了汉口这样的大火炉。所以,光是降温驱暑,就够忙乱了,还得应付闻讯而至的宾客。陈老帮一般都挡驾了,说先得叫两个老汉消消乏,洗洗长路征尘,歇息几天。 只休歇了两日,康笏南就坐不住了,要外出访游。 为了叫他再养息几天,陈亦卿老帮说:“你去见谁呢,官场商场有些头脸的人物,多去避暑了。” 康笏南说:“那我去看长江。杨万里有句诗说,‘人言长江无六月,我言六月无长江。’还说,‘一面是水五面日,日光煮水復成汤。’难得在这六七月间,来到长江边上,我得去看看,那些西洋轮船泊在热汤似的江水中,是一种什么情形。” 陈亦卿说:“西洋轮船,它也怕热。老东台想看轮船,那就等个阴凉天。顶着汉口这能晒死人的日头,去看轮船,还不如寻个凉快的地方,去见位西洋人。” “见西洋人?不是传教士吧?这些洋和尚,正招人讨厌呢。” “不是传教士,是生意人,跟咱们同业,也做银钱生意。他在英人的滙丰银行做事,叫福尔斯。听说老东家和孙大掌柜要来汉口,一定要拜见。老东家要是坐不住,我看就先见见这位福尔斯,还算个稀罕人。西帮那些同业老帮,以后再见也无妨。老东台看如何?” “陈掌柜,你跟他有交情?” “有交情是有交情,也都是为了做生意。咱号遇有闲资放不出去,有几回就存到这家英人的滙丰银行,生些利息。交易都两相满意。” “我们没有像胡雪岩那样,借西洋银行的钱吧?” “在汉口,我们西帮银钱充裕,很少向他们拆借。” “陈掌柜张罗生意是高手,那就先见见这个洋人。你们总说西洋银行不能小觑,今日就会会他。你问问孙大掌柜,看他愿意不愿意去。” “老东台去,他能不陪了去?” “我是怕他还没有缓过气来。你不知道,他没我耐热!” 康笏南和孙北溟来汉口见的第一位宾客就是洋人,陈亦卿为何要这样安排? 原来他和京号的戴膺老帮,都早已感到西洋银行的厉害了。他二位在国中最大的两个码头领庄,不光是眼看着西洋银行夺去西帮不少利源,更看到西洋银行的运作章法,比西帮票号有许多精妙处。西帮靠什么称雄天下?还不是靠自家精緻的章法和苛严的号规!可自西洋银行入华以来,日渐显出西帮法度的粗劣不精来。西帮若不仿人家的精妙,维新进取,只怕日后难以与之匹敌的。 第35页 就说这家英人的滙丰银行,于今资本、公积加另预备股本,总共拥资已达二千五百多万两之巨。其一张股票,原作价二百二十五两,现今已涨至二百六十两。沪上、汉口各码头华人,多信滙丰,不信本地钱庄。就是西帮票庄,许多时候也不得不让它几分。 前年,盛宣怀已获朝廷允准,在上海开办了中国通商银行,那是全仿西洋的银行。盛宣怀设通商银行,头一个目的,就是想将省库与国库间的官款调动,全行包揽去,这就是冲着西帮来的。好在它开张两年,很不景气。西帮兜揽官款有许多巧妙,各省也不会轻易相信盛宣怀。但这是一个不能轻看的兆头!西洋银行与官家银行,一旦成两相夹击之势,西帮只怕就没有活路了。 陈亦卿与戴膺早已多次联络,达成一个维新动议:天成元票庄,何尝不可改制为天成元银行?或者联络几家西帮中大号,集股合组一间西洋式银行?只是,他们几次上达总号的孙大掌柜,都无回音。现在是天赐良机了,老东家和大掌柜一同来到汉口,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向他们宣传西洋银行的精妙。 不过,滙丰银行的这个福尔斯先生,倒不是陈亦卿策动来的。他真是很想见见西帮这等神秘的巨头。 那日的相见,陈亦卿安排在一家临湖的酒楼,三面是水,四方来风,到底凉快一些。康笏南和孙北溟都是一身薄绸衣衫,那福尔斯却紧裹了西洋礼服,这叫康笏南很感动,就说: “赶紧宽衣吧,不用这样讲究,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 陈亦卿赶紧把康笏南的话,对福尔斯说了一遍。 康笏南就问:“他听不懂咱们中国话呀?” 陈亦卿说:“他会说中国话,我是怕他听不懂你的太谷话。” 福尔斯笑了,说:“我能听懂,太谷,祁县,平遥,是中国金融的大本营,我们在贵国做金融生意,听不懂太谷话,那还成?” 康笏南高兴了,说:“能听懂,那就好。我说呢,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光靠通事给你翻话,那见面有甚意思!听懂了我的话,那就换身宽大、凉快的衣裳吧。不用受那份罪,捂那么热 !” 福尔斯说:“我们在汉口,已经热习惯了。你们太谷,夏天一定很凉慡吧?早想去贵省的祁、太、平旅行一趟,一直没有去成。” 孙北溟说:“那你夏天要避暑,就来我们太谷吧,敝号会当贵宾招待你。” 康笏南也说:“可不是呢,在太谷,还不觉怎么凉快,可一跟这汉口比,咱太谷真成了清凉胜境了。福尔斯掌柜,你还是脱了礼服吧,我看着还热呢。” 福尔斯说:“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客随主便。那我就听康掌柜的,只穿衬衣了,真对不起。” 见福尔斯终于脱去紧裹着的外衣,康笏南才松了一口气。真是,穿裹那么紧,看着都热。他笑了说: “这就好了,随便些,不用客气。你在你家银行,是几掌柜?” 陈亦卿忙说:“福尔斯先生是滙丰汉口分行的帮办,类似咱号的二掌柜,又比二掌柜地位高。” 孙北溟问:“那他顶了多少身股?” 陈亦卿说:“英人银行,未设身股,只发辛金,不过辛金颇丰厚的。” 康笏南说:“你们银行的掌柜是谁,我能不能会一会?” 陈亦卿忙说:“我不是说了吗,他们的掌柜,避暑去了。” 福尔斯也忙说:“我们在汉口,只是间小分行。经理也是小人物,他汉话也说得不熟,所以由我来代他拜见二位大掌柜,请多包涵。” 康笏南说:“你们还是小生意?把庄口从英国开到我们汉口了,还是小生意!” 福尔斯笑了笑说:“你们天成元大号,不是也把分号开到了俄国的莫斯科吗?你们山西的其他票商,有把分号开到日本的,也有开到南洋的。” 康笏南也笑了:“福尔斯掌柜,你倒会说话!” 福尔斯说:“我来中国三十年了,来汉口也十多年,对你们山西票帮,真是敬佩无比。以我在中国三十年的经验,还想不起一件山西票号失利的事。我们失利的事,有多少!” 孙北溟就说:“自你们西洋银行入华以来,我们失利的事,还少啊?光是我们西帮一向独占的利源,被你们分去了多少!以前贵东印度公司来汉口採买茶叶,购茶款项一向由我西帮从广州汇兑来汉口,再兑羊楼洞。现在,你们在汉口每年採买的茶叶,只是宜红茶一宗,就有七八十万箱吧,可巨款的汇兑,哪还有我们的份儿!” 福尔斯说:“孙掌柜,我们滙丰、麦加利、道胜,还有法国的法华银行,也常常托你们西帮票号汇兑款项的。” 孙北溟说:“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福尔斯说:“到底是巨头说话,听这种口气,都叫我们害怕!在汉口,你们十几家西帮票号,可调度的资金就在七八百万两!你们动一动,汉口的金融就地动山摇。我们能做的,那才是多大一点生意?” 康笏南就说:“福尔斯掌柜,你不知道吧?湖北羊楼洞、羊楼司一带茶场,最早还是由我西帮开垦。早年间,我西帮往蒙俄销茶,多是在福建、江西採买。路途遥远,运费太大,我们北方的驼队马帮,也不堪江南之泥泞燠热。西帮先人途经蒲圻羊楼司、羊楼洞一带,发现此地临近洪湖洞庭,又是山地,颇类闽、赣茶场天时地利。于是,在此租山地,雇土民,移种闽赣良茶。自此,鄂南才成产茶重镇,汉口才成外销茶货的大码头。” 福尔斯说:“这些,我当然知道。正是你们西帮如此伟大的精神,才令人敬佩不已!” 康笏南说:“我们康家,就是靠茶庄起家,你也知道?” 福尔斯说:“当然知道。不然,我和陈掌柜还能算朋友?” 孙北溟说:“我们西帮经营数百年的茶货生意,就是被你们英商俄商日渐夺去。我们移师票号 ,又歷百年创业,刚把生意做遍天下,你们西洋银行,又来夺占我们的利源。真是步步紧逼啊!” 福尔斯又笑了:“那是因为贵国的红茶,太美妙了,已经成为我们欧人须臾不能离开的饮品。我们只是步你们西帮后尘而已。” 康笏南说:“福尔斯掌柜,你太会说话。”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太会做生意!” 康笏南说:“听陈掌柜他们说,你们西洋银行的章法十分精妙厉害!” 福尔斯说:“还是你们西帮票号的运作令人惊异!在我们欧人看来,简直神秘莫测。听陈掌柜说,你们天成元大号的资本金,不过三十万两银子,可你们分号遍天下,一年要做多大生意,收贷总在几百万、上千万吧?又不须抵押,就凭手写的一纸票据!你们财东将这样大的生意,全盘委託给孙掌柜这样的经理人,又给他绝对的自由。孙掌柜再把分号的生意,同样全盘委託给陈掌柜这样的老帮。官府、民间,对你们票庄的信任,也不靠任何法规,完全靠相信你们个人。所以,你们能做的金融生意,别人不能做。你们的生意,完全是因人而成,因人而异。你们这种生意,是personalism,人本位。在我们欧人看来,靠这种人本位做生意,特别是做金融生意,那简直不能想像!” 第36页 康笏南说:“这就是中夷之分!我们是以仁义入商,以仁义治商!” 福尔斯说:“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的商人,能像我相信你们山西商人这样快!我在中国三十年,与你们西帮做过无数金融生意,但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骗人的山西商人。” 陈亦卿真是没有想到,这位福尔斯在整个酒席期间都是这样恭维西帮,恭维天成元,恭维老东家和孙大掌柜。平时对票号体制的指摘,对银行优越处的谈论,怎么一句也不提了?出于客气和礼节吗? 不过,英人的狡猾,他也是深知的。 6 康笏南想拜见一下湖广总督张之洞,居然获准。 光绪八年,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康笏南曾想拜见,没有获准。那时,张之洞初由京师清流,外放疆臣,颇有些治晋的自负,也很清廉。所以,不大好见。 可惜,他的治晋方略没有来得及施行,就遇了母丧。守制满三年,他在京求谋新职,曾经向日升昌票号商借一笔巨款,以在军机大臣间活动。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感到数额较大,不敢慡快答应,说要请示平遥老号。张之洞是何等自负的人物?日升昌这样婉言推託,叫他感到很丢面子,也对西帮票号生了反感。 天成元的京号老帮戴膺,听说这件事后,立刻就去拜见了张之洞。表示张大人想借多少银子,敝号都听吩咐。张之洞故意说了一个更大的数目:十万!戴膺老帮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不过,当时听了这个数目,戴膺在心里也吓了一跳。十万,这真不是一个小数目!以张之洞的人望,他当然不会不还。可那时的张之洞,还顶着清流的名声,他是否还能谋到封疆大吏之职,真看不清楚。但你又不能像日升昌那样,婉言推託。戴膺老帮不愧是久驻京师的老手了,他在心里一转,就生出一个两全之策。他没有给张之洞十万现银,也没有开十万数目的银票,而是给立了一个取银的摺子:张大人您可以随用随取,想取多少取多少,十万两银子,任你随时花用。 张之洞根本觉察不到戴膺老帮是使了心眼,对此举只是格外高兴。天成元比那天下第一票庄的日升昌,可大器多了!他有意说了这样大的数目,不但慡快应承了,还为取银方便,立了这样一个摺子,急人所难,又与人方便,很难得。十万两是一笔巨款,一次借回去,还得费心保管它呢。 后来,张之洞只陆续取用了三万两银子,就谋到了两广总督的肥缺。他到任后,不但很快还清这三万两银子,对天成元设在广州的分号,更是格外关照。 两广往京师解汇钱粮、协饷、关税的大宗生意,那还不是先紧天成元做吗! 张之洞移督湖广后,对陈亦卿领庄的天成元汉号,也继续很关照的。正是有这一层关系,康笏南才想求见,也才能获准吧。 此时的张之洞,已经是疆臣中重镇。不过,见到康笏南时,并没有轻慢的意思,倒很礼贤下士的。 “这样的大热天,你老先生从山西来汉口,我真不敢相信!底下人报来说,你康老乡衮要来见我,还以为是谁编了词儿蒙我呢,就对他们说,他老先生要真的刚从山西来,我就见,不是,就不见。你还真是刚从山西来?” “制台大人,我敢蒙你吗?” “听你们汉号的陈掌柜说,你都过了七十了?” “这也不敢蒙你,只是枉活到这老朽时候。” “真是看不出!不知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是怎样保养自家的?有什么好方子吗?” “制台大人讥笑我这老朽了。一介乡农,讲究什么养生,不怕吃苦就是了。” “你都富甲天下了,还要吃这么大苦干吗!一路没有热着吧?” “在河南中过一回暑,几乎死到半道上。托制台大人的福,入了湖北,倒是平安了。不过,真像你说的,我要那样有钱,还来汉口受这份热做甚?外间把我们说得太富了,制台大人也从俗?” “哈哈,康老财主,我也不向你借钱,用不着装穷。你这一路来,看见正兴建的芦汉铁路了吧?过几年,你再来汉口,就可坐自跑的洋火车了,免了长旅之劳。” “我们见到了。制台大人治洋务,那是名闻国中的。制台修此芦汉铁路,也用了昭信股票的筹款吧?去年朝廷行新政,发行昭信股票,逼着我们西帮认股。京师我们西帮四十八家票号,每家都认了一万两银,共四十八万两。可我们刚认完,新政就废了,昭信股票也停发了。 这不是又捉了我们西帮的大头吗?” “认了也不吃亏吧?反正用到我这芦汉铁路的昭信股票,本部堂是不会叫人家吃亏的。你们西帮富甲天下,就是捨不得投资办洋务。洋务不兴,中国的积弱难消啊!我看康老先生是位有大志的贤达,如有意于洋务实业,汉口汉阳,可是大有用武之地。铁路之外,有冶铁,造枪炮,织布,纺纱,制丝,制麻。” “制台大人可是有言在先的,今日不向我借钱。” “我这是为你们西帮谋划长远财路!” “洋务都是官办,我等民商哪能染指?” “你们做股东,本部堂替你们来办!” “还是借钱呀?”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借!” “制台大人对我们一向厚爱,老朽一刻也未忘。” “听说康老乡衮的金石收藏也颇丰厚。” “这又是听谁说的?一介乡农,还值得你这样垂爱?” “我是听端方说的。有什么珍品,也让我开开眼界。” “哪里有什么值得你稀罕的。” “康老财主又装穷了,你们老西儿,都太抠了。你藏有的碑帖,最值钱的是什么?” 康笏南当然不会说出自家的镇山之宝,但他也没有犹豫,从容随口而说:“不过是一件《阁帖》而已。买的时候,是当宋人刻本弄到手的,请方家鑑定,原来是假宋本,其实不过是明人的仿刻本。” “你老先生还上这样的当?” “那实在是仿得逼真。翻刻后,用故纸,使了蝉翅拓法,又只拓了极少几册,就毁了刻版。” “听说你对道州《瘗鹤铭》未出水本,也甚倾慕?” “制台大人,哪里有这样的事!那样的珍品,有机会看一眼足矣。决无意夺人之爱的。” 康笏南见张之洞,当然是想听听这位疆臣重镇对时局的看法。但人家不提官事,他也不好问。提起在河南遭遇的拳匪,张大人也只是说,愚民所为,不足畏惧。冷眼看这位制台大人,倒也名不虚传,是堪当大任的人物。他雍容大度,优雅自负,尤其于洋务热忱不减,看来对时局也不像有大忧的。去年汉口发生一场连营大火,将市面烧了个一片萧条。现在看去,已復兴如初了。湖广有张制台在,市面应是放心的。 可惜,像张之洞这样的大才,官场是太少了。何况,像他这样的大才,不受官场掣肘,怕也很难。去年康梁变法,他那样骑墙,那还不是为了自保呀? 第37页 有你张之洞这等大才,若敢跳出由儒入仕的老路,走我西帮之路,天下还不是任你驰骋!办洋务,你得自家会挣钱,靠现在的朝廷给你钱,哪能办成大事?你看人家那些西洋银行,谁家是朝廷的!(未完待续) 绝处才出智 -------------------------------------------------------------------------------- 2002/09/03 16:06 作者:成一 1 听说康老东家和孙大掌柜要在这样的大暑天南下汉口巡视生意,邱泰基是再也坐不住了。两位巨头,採取这样非常的举动,那实在是多年少见!这里面,分明有对他这类不良之徒 的不满。 两位巨头都出动了,他还能安坐家中继续歇假吗? 所以,在两位老大人出行前,他就去见了孙大掌柜,请求赶紧派他个遥远苦焦的庄口,说成甚,他也是不能再歇假了。 “老东台和大掌柜,这样宽大慈悲,没有将不肖如我开除出号,已经叫我感激涕零、没齿难忘了,再厚着脸歇假,那还像天成元的人吗?” 孙大掌柜听了他这样的话,也只是冷冷地说:“不想歇假,你就上班去。那你婆姨呢,她也同意你走?” 邱泰基说:“她同意。就是她不同意,我也得走!” “哼,不会你刚走,你婆姨她也寻死吧?” “大掌柜,不用再羞耻我了。” “那你就去归化庄口做副帮吧。总号有个刚出徒的小伙友,我也把他派到归化歷练。你走时,把他带上。” 大掌柜的冷淡,倒在邱泰基的意料之中,可将他改派归化,就出大意料。归化虽在口外,但那也是大庄口,更是康家的发迹地。总号一向委派人员都不马虎的。大掌柜将他贬到那里,是不是尚有一息厚爱在其中?所以,邱泰基听了,更加感激涕零。 六月初三,老东家和大掌柜前脚走,第二天六月初四,邱泰基就带了那个小伙计,踏上了北上口外归化城的旅途。 邱泰基的女人姚夫人,在心里哪能捨得男人走?半年的假期,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又扔下她远走久别,这还是向来不曾有过的事。从上月初七,到这月初三,这二十六天又是怎样度过的!她苦等了三年,终于等回来的男人,一直就是个丢失了魂灵的男人。先是丢了魂灵,一心想死;后来,总算不想死了,可魂灵依旧没有招回。 守着一个丢了魂灵的男人,你是想哭都没有心思。连那相思的浓愁也没有了。这是怎样冰冷的一个夏天啊! 等了三年,苦等来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冰冷的夏天? 直到他决定要提前上班去,才好像稍微有了几口活气。问她愿意不愿意?你真是变成活死人了,这还用问!可拦住不叫他走,只怕这点儿活气又没了。你想走,就走吧。不走,你也是个活死人! 临走的那一夜,男人的心思已经到了口外的归化。他说,夏天的归化,凉快。又说,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去过归化了。还说,东家的三爷正在归化。就是不说又要分离三年!就要分离三年了,依然是活死人一样。 初四那天大早,她把男人送出了水秀村。她没有哭,只是望着男人走远,只是想等着男人回头望一眼。 可他就没有回头。 只有冰冷的感觉,没有想哭的心思。 邱泰基受了这次打击,减股,遭贬,终于不爱排场了。他决定不死以后,就对姚夫人说:“你不想使唤许多下人,就挑几个中意的留下,其余都打发了吧。”姚夫人心里说,你减了股,就是想排场,哪有富裕银钱?不过,她不想叫已经丢了灵魂的男人,眼看着遣散仆佣,一派凄凉。现在,男人已经走了,姚夫人开始做这件事。 邱泰基一走,这处大宅大院里,其实就剩下了两位主人:姚夫人和她九岁的女儿。公婆已先后谢世,大伯子更是自立门户。姚夫人揣着冰冷的心思,大刀阔斧地将仆佣削减了,只留了两男两女四个下人。两个女僕,一个中年的,管下厨,洗衣,家又在本村,夜晚不在邱家住宿;一个年轻的,在跟前伺候姚夫人母女。两个男僕,一个上年纪的瘸老汉,有些武艺,管看门守夜;一个小男僕,管担水,扫院,採买,跑佃户。 这四个仆佣,都是极本分老实,又长得不甚体面的人。那两个女僕,都带着几分憨相;那个瘸老汉,更不用说了,不但瘸,还非常不善言语,整天说不了几句话。相比之下,只是那个小男僕,机灵些,也生得体面些。他除了做些力气活,还得跑外,太憨了,怕也不成。 总之,姚夫人留下的四个仆佣,叫谁看了,都会相信,她要继续忠贞地严守三年的妇节。 这也是一般商家妇人的惯常做法。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些孤身守家的商家妇,实在是比寡妇还要难将息。市间对寡妇的飞长流短,也不过伤了寡妇自家,可商家妇惹来流言飞语,伤着的就还有她的男人,三年后那是要活眼现报的。在那一个接一个的三年中,她们是有主的寡妇。所以,为了避嫌,她们不光是使唤憨仆丑佣,就是自己,平时也布衣素面,甚至蓬头垢面,极力遮掩了生命的鲜活光彩。 晋俗是一流俊秀的男儿都争入商号。这些一流的俊秀男儿,当然也都是先挑美女娶。这样,商家总是多美妇。美妇要遮掩自己的光鲜,那是既残酷,又有难度。就是蓬头垢面吧,其实也只是表明一点自家的心志,生命的光鲜又怎么能遮掩得了。于是,有公婆的人家,公婆的看守,那就成了最严的防线。只是,公婆的严酷看守,也常常激出一些妇人的悲烈举动。 旅蒙第一商号大盛魁,在道光、咸丰年间,有一位非常出名的大掌柜王廷相。当年他做普通伙计的时候,丢在家里的年轻媳妇,就是在公婆的严守下,居然生下了一个野合的婴儿。这个不幸的小生命,不仅被溺死,死婴还被盛怒的婆婆暗中匿藏,腌在咸菜坛内,留给日后下班回家的王廷相作罪证! 邱泰基是那样一个俊雅的男人,姚夫人当然也是一位美妇。不过,邱家公婆在世的时候,姚夫人与他们倒是相处得很好。因为她是太满意自己的男人了,有才有貌有作为,对她又是那样的有情,到哪儿去找这样好的男人呢?她再苦,也甘愿为他守节了。就是公婆相继过世之后,她也是凛然守家,连一句闲话也惹不出来。 这一次,男人是这样狼狈归来,又这样木然去了。家宅更忽然大变,一片凄凉。姚夫人的心里虽然满是冰冷,却再也生不出那一份凛然了。 男人,男人,为你苦守了这样许多年,你倒好,轻易就把什么都毁了。你还想死,这样绝情!这都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你的绝情!我在家长年是这样的悽苦,你呢?你是出必舆,衣必锦,宴必ji!宴必ji,宴必ji,这可不光是那些嫉妒你的老帮给你散布流言,连孙大掌柜也这样说你。 孙大掌柜亲口对我这样说你!你绝情地上了吊,我问孙大掌柜你为什么要死,孙大掌柜就说,你宴必ji! 就是因为你宴必ji,这个家几乎给毁了。 第38页 我知道,孙大掌柜这样揭你的短,是要我责骂你,严束你。可我什么都没有说你。不是我不敢说你,是怕说了,你又去死。你就这样绝情啊,只是想丢了我,去死?! 姚夫人真是一个刚烈的女人。邱泰基木然地走后,她守着这凄凉冰冷的家,没有几天,就决定要做一件叛逆的事。 她嫁给邱泰基已经这样许多年,只是生下一个女儿。就是千般喜欢这个女儿,也只是一个女儿。有一天,绝情的男人真要丢了她,只管他自家死去,那叫她去依靠谁!她是早想生一个儿子了,男人也想要儿子,公婆在世的时候,更是天天都在想望孙子。可她长年守空房,怎么能生出儿子来!每隔三年的那半年佳期,哪一回不是满怀虔诚,求天拜地,万般将息,可自从得了这个女儿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姚夫人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男人,对不起邱家。她怎么也成了不长庄稼的盐硷地?好在公婆和男人对她并无太大的怨言。因为周围的商家妇人中,这种不长庄稼的盐硷地那是太多了。驻外顶生意的商家,人丁大多不旺。没有儿女的多,过继儿女的多,买儿买女的多。还有就是因偷情野合造成堕胎、溺婴的,也多。 姚夫人是个生性好强的女人,她一直不愿意过继个男丁来,更不愿买个男婴来养。何况,邱泰基弟兄两个,又都是长年驻外的生意人,老大门下也仅得一子,谈何过继?她一直祈望自己能养出一个亲生儿子,不使自家的门下绝后。只有那样,她才能对得住有才有貌又有情的男人吧。 现在发生了这样的突变,姚夫人感到自己对男人的炽烈情思已经冰冷下来。男人绝情地放弃了这半年的佳期,可她自己已经年过三十,正在老去。再不生养一个男丁,她就将孤老此生了。这样绝情的男人,这样孤单的女儿,能将自己的后半生託付给谁?这一次,短短二十多天的佳期,守着一个丢了魂灵的木头男人,更不要指望有生养的消息了。 男人已远去,三年不归期。要再生养,那就只有一条路,偷情,野合。 可她怎么能走这条路? 那是多少商家妇走了的路,也是一代又一代都断不了的路。商家妇人偷情的故事,已经听了多少!流传在妇人中的这种故事,有悲有喜,有苦有甜,有血泪,也有肝胆,有烂妇,也有痴情殉情的女人。那里面有太多悽惨的下场,但也有多少偷情的智慧和机巧。常听这些故事,你只要想偷情,你就一定会偷情。那些故事把什么都教给你了。 姚夫人所知道的那些故事,大多是从她的妯娌——老大媳妇那里听来的。她不想听,大娘还是要说。两个守空房的妯娌,怎么能一说话,就扯出那种故事来?但大娘她总是爱说给你听。 公婆在世时,不喜欢大娘,喜欢你,大娘她有气,想把你教坏;公婆去世以后,大娘说得更放肆了。也影影绰绰听说,大娘其实也不那么严守妇节。 姚夫人可从没有动过心。大娘是嫉妒她,因为自己的男人比老大强,不但俊雅得多,本事也大得多,身股更顶得多。她守着的门户,那是要比老大家风光得多! 谁能想到,风光多少年,忠贞守家多少年,会等来今天这样一片凄凉。 现在,你狠了心要学大娘,要学坏吗?不是,决不是!她只是要生养一个男娃,一个可以託付余生的男娃! 2 其实,在遣散仆佣的时候,姚夫人就有谋划了:那个小男僕,是她特意留下来的。 像许多故事中那样,暗中结识一位情意相投的男子,姚夫人连想都不愿那样想。结髮男人都靠不住,野男人怎么敢靠!何况,比丈夫更有才貌的男人,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男人都远走他乡,一心为商去了。一些商家妇人盯着年轻的塾师。可这些人穷酸懦弱,又有几个能指靠?与长工仆佣偷情的故事也不少,只是爱挑选强壮忠厚的汉子,结果总是生出真情,难以收场。 姚夫人选中这个小男僕,实在是带了几分母爱。所以,她以为不会陷得太深,能轻易收场。 年龄,身份,都有这样的差异,谁也不会久恋着谁。过两年,自己真能如愿以偿,就将他举荐给一家字号,去做学徒了。这也正是他的愿望——远走他乡去为商。 这个小男僕,叫郭云生,是邻村的一个农家子弟。因为羡慕邱泰基的风光发达,在他十三岁时,父母就托人说情,将他送到邱家做仆佣。为了巴结邱家,甘愿不要一文佣金,指望能长些出息,将来好歹给举荐一家商号去当伙计。票庄,茶庄,不敢想望,就是干粗活的粮庄、驼运社也成。 姚夫人当年肯收下这小僕,仅是因为对男孩的喜爱。那时的郭云生,憨憨的,还没有脱稚气。但能看出,不是呆笨坯子,相貌也还周正。初来的时候,只叫他管扫院。可他扫完院,又不声不响寻活做,叫人不讨厌。平时也十分规矩,从不惹是生非。什么时候见了,都是稚气地一笑。这男娃,就很得姚夫人的喜欢。 姚夫人出身富家,是粗通文墨的。女儿四五岁时,就开始课女识字。女流通文墨,虽无大用,但至少可以自己拆读夫君的来信。商家妇常年见不着男人,来封信,还得央求别人读,男人是连句亲近的话也不便写了。这是娘家当年叫她识字的理由,现在她又以此来课女。再说,闲着也是闲着。郭云生来后不久,得到姚夫人的喜欢,就被允许跟了认字。他到底不笨,认了字,又去做活,两头都不误。 已经四年过去了,郭云生已经十七岁。他虽然依旧勤快,温顺,规矩,但分明已经长成一个大后生了。姚夫人对他更有了一种母爱似的感情,她是一天一天亲眼看着他长大的。不但是身体长高成形了,他还有了点文墨,会利落地说话、办事。这都是她给予他的吧。要不是邱泰基这样狼狈地回来,姚夫人在今年这个夏天,本来是要请求丈夫为郭云生举荐一家商号的。谁能知道,这个假期会是这样! 云生,云生,不是我想这样。我更不想把你教坏,因为我真是把你看成了自己的孩子。云生,我向你说不清,就算你报答一回我吧。你不会拒绝我吧?我这样做,也不会把你吓着吧? 我只能这样做,就算你报答一回我吧! 姚夫人决定这样做了,就不想太迟疑。她还有一个幻想,就是能很快和云生完成这件事,很快就能有身孕。那样,在外人看来,就不会有任何闲话可说,因为男人刚刚走啊。那样,一切就都会神不知鬼不觉了。 在商家妇人流传的故事中,也有许多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情。可她不是偷情。 仆佣精简了,家里冷清了,那件事也决定要做了,但姚夫人不想让别人看出她有什么变化。一切都是依旧的。就是对郭云生,也依旧是既疼爱,又严厉。姚夫人甚至对他说:“云生,以后你就不用跟着认字了。家里人手少了,你得多操心张罗事。你认了不少字,当伙计,够用了。” 郭云生很顺从地一口答应。果然,不声不响张罗着做事,整天都很忙。 到了傍晚,司厨的女僕封了火,回家走了。看门的瘸老头关闭了门户,拖一张春凳出来,躺在门洞里凉快。这也都是依旧的。 第39页 姚夫人呢,也依旧同女儿水莲、女僕兰妮,还有云生,在自己的院子里乘凉,说话。只是,乘凉比以前要长久些。久了,女儿嚷困,她就叫女僕先伺候小姐去睡。头两天,女僕伺候小姐睡下,还要出来。因为还要等着伺候夫人。后来姚夫人就说:“你不用出来了,就陪了她,先睡,她小呢,独自家睡,害怕。” 就剩下她和云生了,她依旧说着先前的闲话,都是很正经的闲话。那时已过了六月初十,半片月亮升高的时候,入夜已久。姚夫人终于说:“凉快了,我们也歇了吧。云生,你去端些水来,我洗漱洗漱。” 她说得不动声色。云生也没有觉着怎么异常,起身就往厨房打水。云生走后,姚夫人就把脸盆脚盆,都拿到当院。等云生提来半小桶温水,她就平静地说:“等我洗漱完,你拾掇吧,不叫兰妮了。” 她洗了脸,漱了口,就坐下来,慢慢脱鞋袜。这时,云生背过了脸。她装着没有发现,仍慢慢脱去,直到把两只光脚伸到脚盆,才尽量平静地说:“云生,倒水。” 云生显然很紧张,慌慌地倒了水,就又背过脸去。姚夫人只是装着没有看见,慢慢洗自己的脚。良久,才喊云生,递过脚巾来。云生很是慌张,但她依然像浑然不觉。 洗毕,又尽量平静地招唿云生:“来,扶我回屋去。” 云生扶着她走,她能感觉到他紧张得出着粗气。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表示。扶她走到屋门口,就对云生说:“你赶紧去拾掇了,回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说完,就将屋门关住,上了闩。 在屋里,她听着云生慌张地收拾洗漱家什,又听见他踏着匆促的重脚步离去了。 一切都像原先谋划的那样,没有出现一点意外。其实,这哪里是她的谋划?都是从那些偷情故事中捡来的小伎俩。 姚夫人忽然忍不住,掩面抽泣起来。她觉得自己太可怜了,真是太可怜!要强如她,居然要费这样许多心思,去引诱自家的一个小男僕。这分明是在学坏,又要费这许多心思和手段,显得不是有意学坏。她不愿意这样!可她想痛哭,也不能哭出声来。她不能惊动睡在西头闺房里的女儿。她夜半的哭声,早已经叫女儿厌烦了,因为被惊醒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从七岁起,她就叫女僕陪了女儿,睡到西头的闺房,自己独个留在东头的卧房里。她住的这是一座排场的五间正房,母女各住两头,不是放声大哭,谁也惊不醒谁的。可在寂静的夜半,她是多么想放声痛哭啊! 可怜就可怜吧,你必须做这件事。已经开始了,就不能停止。这样像演戏似的,也怪有趣味呢。真的,给这个小憨娃亮出自家的光脚时,你自家心里不也毛烘烘的,脸上热辣辣的?幸亏是半片月亮,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分明。 第二天,姚夫人发现,云生一见她,就起了满脸羞色。她依然若无其事,该怎么吩咐他,还是怎么吩咐。到傍晚,也还是照旧那样乘凉,乘凉到很晚,剩了云生一人陪她。月亮高升时,还由云生伺候她洗脸、漱口、洗脚,扶了回屋。不管云生是怎样一种情状,她都若无其事。 就这样,一连几天过去了。 这天歇晌起来,姚夫人若无其事地叫了云生,去收拾库房。 晋地殷实人家,都有间很像样的库房。邱家的库房,当然也不是存放那些无用的杂物,所以甚为讲究。首先,它不是置于偏院的一隅,是在三进主院的最后一进院,也就是姚夫人住的深院中,挑了两间南房做库房。位置显要,离主人又近,稍有点动静,就能知道。其次,自然是十分牢靠,墙厚,窗小,门坚固,锁加了一道又一道。再就是,除了主家,一般仆佣那是根本不得入内的。都知道那两间南房,是弄得很讲究的库房,就是里面存放了怎样值钱的家底,谁也不知道。 郭云生听了叫他去打扫库房,当然很兴奋,这是主家信任他呀。这几天,他就觉着主家二娘特别信任自家,居然叫伺候她洗脸、漱口、洗脚。在他心目中,主家二娘是位异常高贵,美貌,又很威严的女人。叫自家这样一个男下人,那样近身伺候她,也是不得已了吧。主家二爷出了那样的事,排场小了,就留下三四个下人,不便用他,也只得用吧。二娘一向待他好,常说她自家没有男娃,是把他当自家的男娃看待呢。现在,打发走了许多下人,倒把他留下来了,可见待他恩情有多重。 不拘怎么说,在伺候二娘的时候,也不能胡思乱想呀!可他就是管不住自家了。每天,就盼着月亮底下伺候二娘洗脚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不能看,又想看;想看,又不敢看。到白天见着二娘,心里想的,就是她那两只白白的小脚。自家怎么就这样坏呀,就不怕叫二娘看出来,把你撵走?越是这样咒骂自家,越是不顶事。这两天夜晚,月亮更大,更明亮了,自家倒也更大胆了,竟然敢盯住看,不再背过脸去。你这真是想找死吧? 今天见了二娘,云生心里还是做贼心虚,只是在表面上极力装得无事。见二娘对他也没有什么异常,还觉得好些。所以,接过二娘递给的钥匙,云生是很顺当地打开两道大锁。跟着二娘,第一次走进这神秘异常的库房,云生才算是不胡思乱想了。 库房内,挤满了箱箱柜柜,箱柜又都上了锁。除了放在外面的一些青花瓷器,云生也几乎没有看到什么太值钱的东西。房里面倒是有些阴凉,也不明亮。 二娘吩咐他,先把箱柜顶上的尘土,掸一掸,然后擦抹干净,末后再扫地。“先把房内拾掇干净,等出了梅,箱柜里有些东西,还得拿出去晾晒。” 云生就说:“那二娘你先出去避一避,小心暴土扬尘的。” 不料,二娘竟说:“不要紧,我跟你一搭拾掇。” 云生一想,这是库房重地,主家怎么能叫我独自留下?他就开始打扫。箱柜顶上的灰尘,真还积了不少,鸡毛掸根本不管用。他只好一手託了簸箕,一手小心翼翼往下扫。 “这样扫,你要拾掇到什么时候?”二娘说他的口气很严厉。 “我是怕暴土扬尘的,呛着二娘。” “你就麻利扫吧,我也不是没有做过活!” 说完,二娘就打开一只长柜,埋头去整理里面的东西。 云生赶紧做自家的活,手脚快了,仍然小心翼翼。他是先站了高凳,扫一排立柜顶上的尘土。那是多年积下的老尘了,够厚够呛人。不久,房里已是尘土飞扬。二娘就过来说:“你站在高处扫,我在底下给你接簸箕,快些扫完,好喷些水,压压尘。” “二娘,我自家能行。” “我知道你能行,帮你一搭扫,不是为了快吗!这样暴土扬尘,跟着了火似的,气也快出不上来了。” 云生只好照办了,他在高处往簸箕里扫尘土,由二娘接了往门外倒。他心里有些感激,但并没有太慌张呀,怎么在递给二娘第二簸箕时,竟全扣在了二娘的身上,还是当胸就扣下去了——簸箕跌落到地上,一簸箕尘土却几乎沿了二娘的脖颈倾泻而下,从前胸直到脚面,甚至脸面上也溅满了,叫高贵的二娘整个儿变成一个灰土人了。 第40页 云生吓得几乎从高凳上跌下来,他就势慌忙跳下来,惊得不知所措。 二娘似乎给吓着了,也顾不上发作,只是急忙掸抖身上的土。抖了几下,又急忙解开衣衫抖:尘土已灌进了衣衫,沾了一胸脯。 云生好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着失神的眼睛,一直呆望着二娘解开衣衫,裸露出光胸脯,尘土沿着辱沟流下去了,画出一宽条灰颜色,使两只奶头显得更白更鼓——他甚至想到,热天肉身上有汗,尘土给沾住了,但还是没有太意识到自家看见的,那是二娘的肉身! 二娘只顾慌忙用手刮着胸前上的尘土,将白胸脯抹划得花花道道了,才勐然抬起头来,发现云生在瞪着眼看自己,急忙掩了衣衫,同时脸色大变。 “狗东西,你也太胆大了!你扣我一身尘土,原来是故意使坏呀!” 见二娘如此勃然大怒,云生早吓得伏在地上了:“二娘,我不是有意,真的不是有意——” “不是有意,你是丢了魂了,就往我身上扣土!狗东西,你是想呛死我,还是想日脏死我,满满一簸箕土,就往我胸口扣!” “二娘,我真是失手了——” “这是什么细緻活,也至于失手!你是心思不在活上吧?” “我没有——” “还没有!你的手不中用,眼倒中用,什么都敢看!” 云生已汗如雨下,惊恐万状。 “你是不想活了?” …… “还是不想吃你这碗饭了?” …… “你小东西也看着我们倒了点霉,就胆大了,想使坏?” “二娘——” 云生听见二娘把话说得这样重,刚抬起头,想央求几句,就看见二娘的衣襟还敞开着,慌忙重又低下头,吓得也不知央求什么了。 “狗东西呀,我一直把你当自家男娃疼,没想到你会这样忘恩负义!” “二娘,我对不住你。” “把你养大了,知道学坏了,是吧?” “二娘,你想怎处罚我,都成,可二娘你得先去洗洗呀!大热天,叫二娘这样难受,我真是该死!” “你还知道难受?故意叫我这样难受?” “我先去叫预备洗浴的水,洗完,再处罚我吧!” “那你还不快去,想难受死我!” 云生跑走后,姚夫人扣好衣襟,锁了库房,回到自己住的上房。兰妮见了夫人这样灰头花脸,整个儿一个土人,吓了一跳。姚夫人乘机又把云生责骂一顿,其实,她不过是故意骂给兰妮听的。 在兰妮伺候她洗浴时,仍然是责骂不止。那天夜晚乘凉,也没有叫云生来伺候。这也都是姚夫人有意为之,要叫别人都知道,她对云生真生了气。 她要把这件叛逆的事做到底,又想掩盖得万无一失。她相信自己的智慧,不会比别的商家妇人差。今天在库房演出的这场戏,已经不是在学别人的故事了。这谋划和演出,叫她尝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 3 可怜的是郭云生,哪里能知道主家夫人是演戏,是在引诱他?被痛骂一顿后,又不叫去伺候乘凉,他认定二娘是下了狠心,要撵他走了。 给主家辞退,那本是做奴僕的命运。可他这样丢脸地给赶走,怎么回去见父母!自从来到邱家后,一直都很走运,怎么忽然就闯下这样大的祸?都是因为自家管不住自家,心里一味胡思乱想,失手做下这种事。但他不断回想当时的情形,好像那一刻并没有多想什么呀?二娘来 帮他倒土,心里只是感激,给她递簸箕时哪还敢毛手毛脚不当心?怎么想,也觉着失手失得奇怪。 难道是二娘自家失手了? 你不能那样想。主家帮你做奴僕的事呢,你还能怨主家?再说,你怎么能瞪住眼看二娘的光胸脯!那时,他真是跟憨人一般,忘了迴避。这又能怨谁! 就是被撵走,也不能忘了主家的恩情。父母说,邱家教你识了字,又教你长了体面,光是这两样,我们就给不了你。二娘也常说,她是把你当自家的男娃疼呢。还没有报答主家,就给这样撵走,纵然你识了字,又长了体面,谁家又敢用你!怎么就这样倒霉。 云生就这样惶惶不安地过了两天,几乎见不着二娘。偶尔见着了,二娘也是一脸怒气,不理他。到第三天,才忽然把他叫去。他以为要撵他走了,却是叫他接着把库房打扫完。这次,二娘只是坐在院中的阴凉处,看着他一人在房里做活。他真像得了赦令一样,在里面干得既卖力又小心。 当天夜晚,二娘乘凉时,也把他叫去了。当着兰妮的面,二娘仍是一味数说他。还说,兰妮、厨房的李妈、看门的柳爷,都给你说情,要不,不会饶你。等兰妮伺候小姐去睡后,二娘似乎数说得更厉害了。 “云生你这小东西,他们都说你规矩,安分,哪里知道你也会学坏!你做的那种事,我能给他们说吗?” 云生慌忙又伏到了地上:“二娘,饶了这一回吧,以后再不敢了!” 二娘嘆了口气,说:“起来吧,快起来吧,我不饶你,又能把你咋?跟了我四五年了,不到万不得已,我能把你撵走?” “二娘对我像父母,怎么处罚我,都不为过的。” “快起来吧,你这小东西,真没把我气死!” 云生爬起来,说:“二娘,你就把工钱扣了,算罚我。” 郭云生当年被送进邱家来,虽言明不要工钱,可姚夫人哪能不给呢?为省那几个钱,落一个寒碜的名声,还不如不让他来呢。由于得到她的喜欢,云生的工钱一直都不低。不低吧,又能有几个钱? 所以,姚夫人说:“小东西,扣了你那几个工钱,我就解气了?” “那二娘想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吧。” “那我就把你撵走!” “撵走了,我也忘不了二娘的恩情。” “小东西,你现在倒嘴甜了。要撵走你,那还难吗?说一句话就得了。把你当自家男娃疼,惯坏你了。” “以后,再不敢了。” “唉,我虽没生养过男娃,可也知道,你们男娃大了,都想学坏。” “二娘,我可不是——” “不用说了。云生,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了。” “你都十七了?我觉着你还小呢,都十七了?” “可不是呢。我来时十三,伺候二娘四年了。” “难怪呢,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了。你爹你娘就没有张罗给你说媳妇?” “我娘倒是想张罗。我爹说,一个做下人的,哪能结下好亲!等你东家二爷二娘开恩,举荐你进了商号,还愁说个体面的媳妇?” “那你自家呢,想不想娶媳妇?” “我才不想呢,只想伺候好东家。” 第41页 “说得好听!我们一辈子不举荐你进商号,你就一辈子不娶媳妇?” “我就一辈子伺候东家。” “就会说嘴,看看那天在库房吧!你不定心里想什么呢,生把一簸箕土扣到我胸口,浮土钻进领口,直往里头流,没把我日脏死!我光顾解开抖土了,忘了还站着你这样个小爷们呢。 你也胆大,不客气,逮住了就死命看!” “我是吓傻了——” “这还像句话。我早看出来了,你小东西一见着点儿甚,就犯傻。就说这晚间,我叫你伺候洗漱,也是万不得已。你二爷他出了这样的事,红火的光景眼看像遭了霜,我心里能不烦? 夜晚早睡也睡不着,能说说话的,就你和兰妮。水莲又小,她熬不了夜,只得叫兰妮陪她去睡。你说,不叫你伺候我洗漱,再叫谁?你小东西倒好,我洗脚,你也瞪大了眼傻看!” “我没看——” “又嘴硬了,你当我也傻!我把你当自家孩子,以为你还小呢,本来也不在乎你看。伺候做娘的洗漱,还会胡思乱想!那天在库房,见你瞪了大眼,馋猫似的傻看,我才知道你小东西学坏了!” 云生又吓得跪在地上。 “小东西,就知道跪,起来吧。有这种心思,男娃大了也难免。我也不责怪你了。等会儿,你伺候我洗脚,想看,你就放心看,二娘今天不责怪你。看够了,你也就不馋了。云生,二娘既把你当自家孩子疼,也不在乎了。” “二娘,我不看,我一定要学好,不辜负二娘的抬举!” “叫你看,你又逞强了。云生,我问你,你是真想进商号吗?” “可不是!进了商号,更不会忘记二娘的大恩大德。” “可你知道不知道,进商号,为首一条,就是不能想媳妇,不能馋女人!” “我知道。” “你知道个甚!进了商号,要有出息,就得驻外。驻了外,就得像你二爷那样,三年才能回一趟家。在外,也不能沾女人。谁犯了这一条,都得开除出号。你二爷这回出事,犯的是讲排场,坐了官轿,所以才没出号。” “我也决不犯这一条!” “小东西,看你那馋猫的样儿,谁敢要你!” “二娘,你们不举荐我,就是怕我犯这一条呀?” “我要早看出你是馋猫,还能留到今天不撵你走?我以为你还小呢,哪承想你小东西也是个馋猫!” “我决不敢了!” “又说傻话。哪有饿汉说不飢的?还不知道女人是甚,说不馋,谁信!我也困了,你打水去吧。” 云生慌慌地跑往厨房去打温水,心里真是七上八下,不知该惊该喜。二娘既原谅了他,怎么又说你想看就看?既说馋女人是商号大忌,怎么又会原谅他的馋样?今夜晚二娘对他真是疼爱有加,可又总说他是馋猫,还是不放心他吗?云生毕竟是个不大谙事的后生,经过这几天的惊吓,根本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哪里能明白姚夫人的实在用心!特别是她提到商号大忌,更叫云生铁了心,要严束自家。 进商号,那是他的最高人生理想,也是他们全家的最高理想啊。主家二娘的高雅美貌,虽然叫他发馋,可要是管束不住自家,那就几乎是要触犯天条。 所以,云生打来水,伺候二娘洗脸漱口时,就远远站着,还背过了脸。已快到十五了,深夜的月亮十分明亮,偏偏连些云彩也没有。等一会儿伺候二娘洗脚,你千万得管好自家。 “云生,你过来给二娘擦擦嵴背。” 云生被这一声轻轻的招唿,吓得心惊肉跳。还要给二娘擦嵴背,他可是一点防备也没有。 “没有听见?” “听见了。” 他转过脸,老天爷,高贵的二娘已将上身脱光了,虽是背对着他,那也像是一片刺目的白光——他管不住自家,唿吸急促起来,但狗日的你说成甚也得管住自家! “二娘,我的手太脏——” “那你不会先在盆里洗洗。麻利些吧,想叫风吹着我!” 二娘的口气和平时没有两样,你千万得管住自家。云生努力平静地走了过去,可老天爷,在脸盆跟前洗手,要走到二娘脸前了——幸亏二娘移过身去,继续背对着他,在擦前胸。 洗过手,二娘递过湿手巾,他又不由出起粗气来,狗日的,你说成甚也得管住自家!他撑着湿手巾,刚挨着二娘的嵴背,只觉着是一片刺目的白光,简直不会用劲了。 “云生,你手抖得那么厉害,心里又想甚?” “没想,甚也没想——” “麻利擦吧,想叫风吹着我呀?” 云生真是在做一件太受苦的营生,喘着粗气,流着汗,在心里不断骂自家狗日的,才终于平安交代了。 二娘洗脚时,居然叫他给脱鞋袜!还对他说,小东西你想看,就看,不用偷着看,往后二娘不责怪你了。他真是一边求老天爷,一边骂自家狗日的,才管住了自家。 洗漱完,云生扶了二娘回屋,到门口,二娘没打发他走,叫他扶了进屋。他只得扶了进去。 屋里黑黑的,他问:“点着灯吧?” 二娘说:“不用,有月亮呢。” 他就匆匆退了出来,慌忙收拾当院的洗漱家什。收拾完,便匆匆回到自己在偏院的住处。他不知道这个夜晚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知道终于管住了自家。二娘真是把他当成她自家的娃,什么也不再避讳他了,还是又在考验他,看他还是不是馋猫?早就听说,那些大字号爱考验新伙计,故意把钱物放在你眼跟前,看你偷不偷。二娘也是在考验他? 狗日的,你总算管住自家了。 可二娘是那样高贵美貌的女人,他哪能不馋呢! 二娘那边,只是迟说了一句话,就让这个小东西跑了。说了半夜那种话,又赤身露肉叫他擦背洗脚,临了叫扶她进屋,还说不用点灯,他就一点意思也没看出来?真是一个憨蛋、傻瓜、不懂事、不中用、不识抬举的小挨刀货!她本来想再说一句话:你收拾了院里的家什,先不要走,我还有句话要问你。还没有等说出来,这个小挨刀货他倒跑了! 听着云生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姚夫人真是越想越气。费尽了心机,以为谋划得很出色了,可连这么一个小奴才也没套住!自家一向是那样好强,尊贵,可做这件事,是连一些羞耻也不要了,居然引诱不了一个小下人!自家难道早已人老珠黄,连一个下人也打动不了?永远过着这种孤单熬煎的日子,不老得快才怪呢。都是因为做了受不尽苦的商家妇! 明亮的月光,透窗而入。姚夫人赤身立在窗前,泪如雨下。 4 这样的事,不做则已,一旦做起来,就很难停下了。 做了许多天引诱的游戏,居然没有成功,姚夫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她当然不肯罢休。别的商家妇人都能做成这件事,她居然做不成,就那样笨,那样没本事,没魅力呀?而一步一步深陷到这样的游戏中,她也更难返回到原先那样的苦守之中了。云生这个小东西,简直成了一个诱人的新目标,在前面折磨着她。这不似以往那种对男人的等待,是一种既新鲜,又热辣的骚动,简直按捺不下,欲罢不能。本来是想引诱这个小东西,现在简直被他这小东西吸引了。 第42页 自家就那样卑贱? 云生这小东西,也许真是个憨蛋,不该选了他这样一个小挨刀货!不成事,就打发了他拉倒,一天也不能留他。他就是痛哭流涕,捣蒜似的给你磕头,也决不能留他!还想叫举荐进商号,这样的憨蛋,谁要你!你这个小挨刀货,一心就想进商号—— 姚夫人左思右想,终于还是要把这件事做下去。 这天,她见了云生,装得平静如常。没有恼他,也没有宠他,只是吩咐他,把二爷的帐房仔细打扫一遍。 邱泰基在家居住的时日,虽然极其有限,但他还是给自家安置了一处像模像样的帐房。它就在姚夫人居住的上房院的西厢房。里面除了帐房应有的桌柜文具,还有一处精緻的炕榻。只是,这炕榻就像这间帐房一样,一向很少有人使用。今天,炕榻上铺垫的毛毡、棉褥,姚夫人都令揭起晾到院中,做了翻晒。 云生在打扫这间帐房时,当然是很卖力的。他对这样精緻的帐房,更是充满了敬畏和羡慕,什么时候,自家才能真的出入商号的帐房呀!所以,他是一点也没有再胡思乱想。他以为,二娘已经宽恕了他了,他不会被撵走,一切又都如先前那样正常了。 这天是十五,应该是月亮最明亮的时候。可是到了晚间,天上却有了薄云,明月没有出来,只是天幕明亮一些。坐着乘凉的时候,感觉稍显闷热。会下雨吗?几乎一夏天都没有下雨了。姚夫人见今晚的圆月没有出来,心里先有一些不快。在这种不快的心境中,她就渴望下雨。要阴天,那就是阴得重些,下一场大雨,雷鸣闪电,狂风大作,接着就暴雨如注。老天爷,你就下一场这样的大雨吧。 但天上分明只是一层薄云,天幕很明亮。一点儿风也没有。 今晚,女儿也是过早地就困了。兰妮伺候女儿去睡的时候,打着哈欠,憨憨的,没有一点异常。这些天来,这个憨丫头照样能吃能睡,也不出去串门,一点异常也没有。还常劝二娘不要生云生的气,他不是有意要气二娘。那你今晚就守着小姐,踏实睡你的觉吧。 又剩下她和云生了,但她今晚似乎已经没有心思再做藏而不露的引诱。小东西,他是一个憨蛋,你再做精心的引诱,那也是白费事!你是主,他小东西是仆,他只会听你的吩咐,哪敢做那种非分越礼的巴结?有一种偷情的故事,商家妇总是引而不发,等待男人忍耐不下,发昏做出冒失举动,她先惊恐,再盛怒,再痛不欲生,再无可奈何,再谅解了男人,最后才收下了这样的私情。姚夫人本想仿照这样的路数走,可遇着这样一个憨蛋,哪里能走得通?叫他做的事,只有得了你的命令,他才肯做。 只是,做这样的事,怎样能下命令?不管能不能下,姚夫人在今晚已经没有耐心了。她不想再嗦了,成就成,不成就把这小东西撵走!她承认自己不会偷情,全没有做这种事的智慧和机巧。她正经惯了,为了自己的男人,她早已经把自己造就成一个太正经的严守妇道的女人。想不正经一回,原来也是这样的难。难,也要做一回。成也罢,败也罢,反正要做一回。 姚夫人在今晚的失常,她自己可没有觉察出来。 她只是焦灼不安地不想同云生多说无关的闲话,也不想多熬时辰。和云生只单独坐了不大一会儿时候,就说今天要早歇了。在云生伺候洗漱时,她比平时麻利,也没有对云生做过多的挑逗。 只是在云生扶她进屋的时候,她说:“今黑间,要歇在西厢房,上房有些cháo,明儿天好,你把上房炕上的东西,也倒腾出来,晾晒晾晒。” 扶她进了西厢房,云生问:“点灯吧?没月亮,怪黑。” 她说:“不用点,点了招蚊虫。云生,你先去把当院的洗漱家什收拾了。收拾完不要走,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 姚夫人没有一点停顿,一口气将昨天就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云生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很平常地答应了一声,就出去拾掇家什了。姚夫人站在窗前,焦灼不安地谛听着云生的动静,只怕这憨蛋收拾完又会逃走。 说了不叫他走,他听清了吗? 小东西,他算是长了耳朵!收拾完,他也来到窗前,隔了一层窗纸问:“二娘,院里拾掇妥了,还有甚吩咐?” 姚夫人慌忙从窗前退后,极力平静地说:“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东西进来了。 “你坐下吧,能瞅见椅子在哪儿吧?” “二娘,不用坐了,有甚事,你就吩咐。” “叫你坐,你就坐。” “哎。” 姚夫人看见小东西在摸索着寻椅子。她进来一阵了,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能依稀看见暗中的一切。云生刚进来,还是两眼一抹黑。她给指点了座椅的方位,看他拘谨地坐下后,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很冲动的想法:在这小东西看清暗景以前,她先把一切都设置好。这个燃烧似的想法,不容多想,就迫她实行了:她一边同云生说话,一边就将身上的衣裳,一件一 件脱去了。隔了一张桌子,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可她已经不着一丝衣物,只有暗光将她覆盖,更有一股火,在周身燃烧。 “云生,我早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不是要撵我走吧,二娘?” “尽说气我的话,我会撵你走?我是想给你举荐家好字号,总不能叫你一辈子伺候我。” “伺候二娘一辈子,也愿意。” “小东西,净说嘴吧?你就是真愿意,我也不忍心。老伺候我,能有甚出息。这次,你二爷回来,本来就要叫他给你寻家字号,哪想他就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不像以前风光了。云生,你没有嫌弃我们吧?” 云生慌忙离了座,跪到地上。 “二娘,你这样说,奴才就真该给撵走了。今生今世,我也不敢忘了二爷二娘的恩情!” “又说嘴吧?” “真话!” “那快起来,坐下吧。” 小东西,他还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吗? “云生,等你二爷在归化城安顿下来,我就写信叫他给你寻家字号。他要还是丢了灵魂似的,我就出面给你寻字号。不觉你倒十七了,再不能耽误你了。” 云生又扑通跪了下来,“二娘,真的吗?” “还不信二娘的话?” “信,信!不拘什么字号,我都要长出息,不给二娘丢人!” 一说驻字号,就这样上劲,这忽然叫姚夫人有些伤心。这个小东西,也和自家的男人是一路货,把商号看得比女人重要!我已经把女人的一切,无有一点遮拦地亮给你了,你还没有看见!小东西无论是坐着,还是跪了,都一直那样拘谨着,不敢往她这里看。居然会这样憨? “驻字号,我知道你会有出息。就怕你也会犯馋女人的大错。” “二娘,我决不会了。” “你先听我说!”姚夫人忍不住,厉声说了一句。 第43页 听到这一声,跪着的云生,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云生呀,你没有娶媳妇,还不知道女人是甚,怎么会不馋女人?除非你是憨子傻子木石人!所以,我今天要教你做一件事,叫你知道什么是女人,学会怎样才能不馋女人。小东西,你抬头看我!” 他抬起头来了,但没有一点异常的反应。难道还没有看清?屋里依旧那样黑暗,月亮并没有出来,可进屋已经有一会儿了,怎么还看不清!哪有你这样的憨蛋! 小东西他终于惊叫一声,伏到地上:“二娘,二娘,我不能——” “你不能什么?”姚夫人厉声问了一声。 “叫二爷知道,我活不成——” “云生,我问你一句,你是想驻字号,还是想叫我把你撵走?” “当然想驻字号——” “那你就听我的,敢不敢?” “……” “敢不敢?” “那就敢吧——” “不敢,你这就走!” “敢,二娘——” “云生,云生,二娘是为你。你这么大一个男娃了,连女人是甚还不知道,成天跟馋猫似的,你当我看不出来?这么一副馋样,哪家字号敢要你?二娘虽是过来人,身子不值钱了,若不是看你有出息,想疼你,能这样不管不顾,叫你小东西开蒙解馋呀?” “二娘——” “小东西,想看,你还不快看!” 小东西,你怎么就那么憨,那么笨,那么胆小,已经这样了,还不敢冒失一回,不敢过来搂住二娘,都这样了,还得样样教你,你怎么是这样一个小憨娃!都这样了,你不能再哭,你引诱这样一个小憨娃,不能算可怜,那些七老八十的男人,他们不也喜欢讨十五六的女娃做小吗?不能光叫他们男人有理,什么都是他们有理,你也学他们一回,讨一回小。云生,憨娃,二娘不是教你学坏,二娘是万不得已了,就算你报答一回二娘吧,这事二娘不会叫任何人知道,不会坏了你的名声。小东西,你抖什么,你手脚也太笨,样样都得教给你,还不相信我能送你进字号? 小东西,小东西,要知道是这样,我何必还要费那么大心思,谋划了那许多计策,折腾了这许多天,早知这样,我干脆就对你说,小东西你报答一回二娘,二娘送你进字号,只怕你早就麻麻利利躺到二娘的炕上了!小东西呀,你也是把字号看得比女人重?还是年轻了好,年轻了壮,可还没有怎么呢,你就出了一身汗,我不嫌男人的汗味大,不嫌。 不,我没有哭,我不是哭,不是哭,你想怎么看二娘,只管看你的,想怎么亲二娘,只管亲你的,我不是哭——样样都得教你。 第二天,姚夫人想极力显得平静,可分明没有做到。连那个傻兰妮都问了几次:“二娘是不是病了?” 倒是云生这个小东西,比她还装得稳。见了她,有些羞涩,但没有太失常。他的憨是装出来的,还是把进字号看得太重了,不敢有闪失? 天晴了,十六的明月要出来。 5 六月十六,邱泰基和那个新伙计郭玉琪,北上经太原、忻州、代州、山阴、右玉,已走到了杀虎口。 杀虎口也是出蒙通俄,尤其是通往归化、包头、前营乌里雅苏塔、后营科布多的大孔道,古边地的大关口,俗称西口。所以,杀虎口也是晋商的大码头。这里,自然有天成元票庄的一间分庄。 杀虎口分庄的老帮伙友,已经听说了邱泰基的事。知道这位一向得意,今日忽然遭贬的出名老帮,要路过本地,本来想很快意地看看他的落魄相,可及至等来了,却叫人吃了一惊。 邱掌柜居然是一步一步从太谷走到了杀虎口!一般山西人走口外,负重吃苦,一步一步将荒凉的旅途量到头,那并不稀罕。可大商号的驻外人员,即使是一般伙友,也支有往来的车马盘缠,何况是领庄的老帮。邱泰基徒步走口外,分明有痛改前非的心志在里面,这太出人意料。 一向以奢华风流出名的邱老帮,现在哪还有一点风流样,又黑又瘦,身被风尘,更把负罪之意分明写在了脸上。若不是因为捎了总号的信件,要交给杀虎口庄口,他居然打算寻家简陋的客栈,打一夜尖,悄悄就走了。 见是这番情状,谁还有心思奚落他? 这里的吕老帮就设了盛宴招待他,他再三推辞,哪里会依了他! “邱掌柜,我们都是长年在码头领庄,谁能没有闪失?老东家大掌柜已经罚了你,我们再慢待你,传了出去,那成了甚了?我吕某还能在码头立足吗?咱们吃顿饭,喝杯酒,算是你邱掌柜给我们一个面子。” 吕老帮把话说成了这样,邱泰基感到更有些难堪了。 “吕老帮,你这样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我惹的祸,不是做瞎了一两笔生意,是坏了咱天成元的声名,真是罪不该赦的。西帮惟以声名取信天下,咱天成元在商界又是何等盛名! 叫我给抹了这样一把黑,连累得老东台大掌柜也坐不住了,那么大年纪,冒暑出巡汉口,你说我的罪过有多大!还有什么颜面见同侪呀?” 吕老帮就说:“你罪过再大,也还是咱天成元的人吧?路过一趟,连自家字号的门也不进,这不是要坏我吕某的名声?再说,还有跟你的这位郭掌柜,初出口外,我能不招待人家?” 邱泰基总算入了席,但只是饮了三盅酒,怎么劝,也不多饮了。邱泰基这样,那个跟着的郭玉琪,也不多饮,场面真是很冷落。席间,吕老帮多所宽慰,邱泰基依然神色凝重。老东家和大掌柜是否真要出巡江南,吕老帮早想问个仔细,但见邱泰基这种样子,也不便开口。直到终席,吕老帮才问: “老东台和大掌柜,真是要出远门,下江南?” “早已经启程了。他们是六月初三离开太谷,我们初四上路。现在,他们已到河南了吧。现在河南湖北,那是什么天气?唉,你说我的罪过有多大吧!” “已经启程了?这里的字号,还都不相信呢!都说,那是我们天成元放出的一股风,还不知是要出什么奇招。现在,哪还时兴财东老总出巡查看生意,还说是暑天就走,谁信?就是我们,也不敢信。真出动了?” “我亲眼见的,还能有假?初三那天大早走的,我想去送,又没脸去送,只是跑到半道上,远远躲着,望着他们的车马走近,又走远了。咳,我一人发混,惹得老东台大掌柜不放心各码头掌柜!” “邱掌柜,你也不能一味这样想。康老东台本来就是位器局大、喜欢出巡的财东。一生哪儿没有到过?大富之后,不喜爱坐享其成,只好满天下去跑,见人所未见,谋人所未谋。西帮的财东都要像他,那只怕我们西帮的生意早做到西洋去了。” “只是,年纪大了,万一——” “我看康老东家,倒不用我们多操心。老汉是成了精的人,灾病上不了身的。倒是孙大掌柜叫人不放心,这许多年,他出巡不多,这一趟够他辛苦。叫他受点辛苦,也知道我们驻外的辛苦了,也好。” 第44页 “大掌柜受了这番罪,怨恨我那是应该的,连累你们各位掌柜,我实在于心不忍。” “给各码头的掌柜倒也该念念紧箍咒了。你看看日升昌那些驻外老帮,骄横成什么了,眼里还有谁!小生意不做,大生意霸道,连对官府也气粗得很,把天下第一票号的架势全露了出来。做老大的,先把咱西帮的祖训全扔了。日升昌它就是财东太稀松,掌柜们没戴紧箍咒,大闹天宫只怕也没人管。” “我邱某就是浅薄如此。到归化庄口后,还望吕掌柜多指点。” “邱掌柜,你真是心思太重了。你张罗生意是好手,如今咱们的庄口离得近了,还望你多帮衬呢。” 吕老帮劝邱泰基在杀虎口多歇一日,他哪里肯?祁县乔家的大德通分号,也想在第二天宴请邱泰基,探听一点消息,他当然更婉谢了。 翌日一早,邱泰基就带了郭玉琪,出了杀虎口,踏上口外更荒凉的旅程。 按西帮规矩,商号的学徒出徒后,能被派到外埠码头当伙计,那便是一种重用,算有望修成正果。一旦外派,即便是新出徒,也可被称做掌柜了,那就像科举一旦中试,就被称做老爷一样。 像所有能入票号的伙友一样,郭玉琪在进入天成元以前,一直是在乡间的学馆读书。父母看他聪慧好学,是块材料,就没有令他考取秀才,下了心思托人举荐担保,将他送进了天成元票庄。在总号做学徒的三四年中,他虽然全是做些伺候大小掌柜的卑贱营生,可也不算吃了多大的苦。听说要外放到归化城当伙计,心里当然很高兴。在总号几年,早知道归化是口外的大码头,又是东家的发迹地,能到那里开始学生意,真是好运气。口外当然比太谷苦焦,可你是驻票号,衣食花消都比其他商号优越一等。还有,他从小就听说了一句话:没驻过口外,就不能叫西帮买卖人。 临走,又听说要跟了邱掌柜一道上路,郭玉琪就更兴奋了。 邱掌柜那可是天成元出名的驻外老帮!虽说眼跟前倒了些霉,毕竟人家还是生意高手。郭玉琪在心里甚至这样想:邱掌柜犯的过错,那也是有本事的人才能犯。所以,他对邱泰基仍然崇拜异常。 这样一位邱掌柜,一见面,居然叫他“郭掌柜”,简直令他惶恐万分。 “邱掌柜,你就叫我的名字吧,大名小名都由你。” “叫你郭掌柜,也不过分,你是怕甚?驻外埠庄口,不拘老帮伙计,人人都得担一副担子,用十分心思,叫掌柜不是光占便宜。在总号学徒,还不懂这?” “懂是懂,只是跟邱掌柜你比,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你什么也不是,总号派你到口外做甚!能进票号,又能外派,那你就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人尖,比中个秀才也不差。没有这份心气,哪能在票号做事?” “邱掌柜,你才是人中俊杰……” “郭掌柜,以后再不许这样奉承我!我叫你有心气,是叫你藏在内里,不是叫你张扬。我吃亏倒霉,就在这上头,你也知道吧?” “再怎么说,众人还是佩服邱掌柜。以后,还望邱掌柜多教我管我。” “生意,生意,全在一个‘生’字。生者,活也。生意上的死规矩,旁人能教你,那些活东西,就全凭你自家了。郭掌柜,咱这一路上归化,你是骑马,还是僱车?” “我随邱掌柜,跟了伺候你。” “我只想雇匹骡子,驮了行李,我自己跟了骡子走。” “那我也随邱掌柜,跟你一搭步走。” “郭掌柜,你不必随我。我是多年把自家惯坏了,惹了这样一场祸,想治治自家。你获外派是喜事,柜上又给你支盘缠,何必随我?我都想好了,咱离太谷时,雇辆标车,一搭坐了。 等过了太原,到黄寨,再换成骡马。这样,你骑马,我跟了骡子走,也没人知道,不叫你为难。” “邱掌柜,为我费这样的心思,我领情就是了。可我也正想步走一趟口外呢。日前,祖父还对我说,琪儿你算享福了,上口外,字号还许你僱车马。老辈人上口外,还不是全说一个走字。不用步走,倒是享福,可你刚当伙计就这样娇贵,能受了口外的苦焦?邱掌柜,这不是正好呀,我随了你走,也歷练歷练。若邱掌柜你坐车骑马,我想步走,也不会不允许吧?” “要这样说,也不强求你了。实在说,你步走一趟口外,倒也不会吃亏。” 要步行赴归化,郭玉琪其实是没有一点儿准备。既是票号外派,就是远赴天涯海角,也有车马盘缠的。那不只是自家的福气,更是票号的排场。但邱掌柜要捨弃车马,徒步就道,那就是说成什么,他也得随了走。邱掌柜虽给贬到归化庄口了,也是副帮二掌柜。掌柜步行,小伙计骑马,哪有这样的理!邱掌柜说得那样恳切,也许是真恳切,也许又是考验你! 在总号学徒的三四年,从沏茶倒水,铺床叠被,到誊写信件,背诵银钱平码,那真是处处都在受考验。稍不当心,就掉进掌柜们的圈套里了。说是学生意,其实什么都没有人教你,只有掌柜们无处不在的圈套,想方设法在套你!躲过圈套,也没有人夸你,掉进圈套呢,谁都会骂你笨。郭玉琪好在还不算太笨,没有怎么挨骂,可也学会了提心弔胆。从早起一睁开眼,就得提心弔胆,大事小事,有事无事,都不敢松心大意。就是夜里睡着了,也得睁半只眼,留三分心。所以,他对邱掌柜佩服是佩服,也不敢大意。 六月初四,他们离开太谷时,真按邱掌柜意思,先雇了辆标车,坐着过了太原府。到黄寨,便弃车就道,只雇了一匹驮行李的骡子。 郭玉琪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走过远路。刚踏上黄寨那一片丘陵,就有了种荒凉感,加上初尝跋涉的劳苦,就觉预料中的艰辛,来得太快了。看邱掌柜,分明也走得很辛苦,汗比自己流得多。 “邱掌柜,才离开太原府,这地面就这样苦焦?正是庄稼旺的时候,可坡上的那庄稼,稀稀疏疏,绿得发灰,看了都不提精神。” “这能叫苦焦?越往前走,你就越知道什么叫苦焦了。见不上庄稼,见不上绿颜色,见不上人烟,见不上水,你想也想不见的苦焦样,都不愁叫你经见。” “邱掌柜是甚时走的口外?” “二十年前了。那时跟你似的,正年轻。也是一心想到口外驻几年,以为不受先人受过的那份儿罪,有不了出息。一去,才知道了,受罪实在还在其次。驻口外,那就像修行得道,要整个儿脱胎换骨。那里不光是苦焦,比起关内,比起中原,比起咱山西,比起咱祁太平,那真是世外天外,什么也不一样!吃喝穿戴,日常起居异样不说,连话语也不一样,信的神鬼也不一样。在我们这里,从小依靠惯了的一切,到口外你就一样也靠不上了。叫一声老天爷,那里的老天爷也不认得你!就是我们从小念熟的孔孟之书,圣贤之道,着了急,也救不了你了。” 第45页 “邱掌柜不用吓唬我,我不怕。” “我吓唬你做甚?我给你说吧,在口外有时候你就是想害怕,也没法怕!” “想怕也没法怕?邱掌柜,我还真解不开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害怕,那倒是由你,可你去怕谁呀?几天见不上人烟,见不上糙木,每天就能喝半碗水,除了驼铃,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连狼都不去,你去怕谁?能见着的,就是头上又高又蓝的天穹,脚下无有边涯的荒漠,还有就是白天的日头,夜里的星星。可这些蓝天大漠,日月星辰,它们都认不得你。皇上、孔孟、吕祖、财神土地爷,全唿叫不应了。你怕还是不怕,天地都不管你。” “不能怕,就不怕得了。” “那不能活,就死了拉倒?” “也不是这意思。” “我给你说,到了那种境地,天地间就真的只剩你自家了!你能逮住的,就惟有你自家,你能求的,也惟有你自家。谁也靠不上了,你惟有靠你自家。谁也救不了你了,但还有你自家。你说,这不是修行悟道,是什么?” 郭玉琪从小就常听人说走口外,只知道口外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也是一个苦焦异常的地界。 可邱掌柜这样一种精深说法,他真是闻所未闻! “邱掌柜,我听说口外尽是咱山西人,去了,也并不觉怎的生疏呀?” “那都是先人趟出了路。你要把口外当山西一样来混,那就白走一趟口外了。再说,在口外住庄,你也不能只窝在字号。就是当跑街的伙计,也不能光在归化城里跑。从归化到前营乌里雅苏台,后营科布多,那是大商路。到前营四千多里,到后营五千多里。往来送信调银,平时多托驼队,遇了急事,也少不得自家去跑。光是去路一程,快也得两个月。出了归化,过了达尔罕,走几百里就是戈壁大漠了。中间有十八站没河水,得自家打井淘水。那一段,你不得道成精,过不去。走出戈壁,还有好几站,只有一口井,人马都限量喝水,以渴不死为限。骆驼耐渴,是一口水也不给它喝。以后就进山了,在乌里雅苏台的东南路还有雪山。想想吧,这种营生,你能靠谁?” “经邱掌柜这一指点,我已经有靠了。” “那到了归化,你就跟我先走一趟乌里雅苏台。我得去拜访乌里雅苏台将军连顺大人,有一封端方给他的信,要当面呈他。” “那我一定跟了邱掌柜,学会在绝境修行悟道。” 郭玉琪跟随邱掌柜北行的第一天,就翻越了一座石岭关,走得简直惨不忍睹。直到四天后,出了雁门关,似乎才稍稍适应。雁门关外的苍凉寂寥,使他几乎忘记了正是夏日。举目望去,真就寻不到一点浓郁的绿色。才出雁门关,就荒凉如此,出了杀虎口,又会是一种什么情景?他想像不来。 及至出了杀虎口,感觉上倒没有了太大的差异。依然是苍凉,依然寂静辽远,走许多时候见不到一个村庄。但口外依然有村庄,也依然有庄稼。有些庄稼,甚至比雁门关外还长得兴旺。放牧的牛羊,更多,更壮观,像平地漫来一片云。 只是,初出口外的一路,遇到的,果然都是山西人。路过的村庄、集镇,几乎整个儿都是山西人。 邱掌柜说:“这里还不能叫口外。咱们山西的庄户人走口外,已经把这一带开垦得跟关里差不多了。从杀虎口往归化、包头这一路,一直到河套,前套,后套,都是这番景象,到处都是山西人。但我们西帮商家出来,可不是寻地种,揽羊放。郭掌柜,我给你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要修炼不出来,得不了西帮为商之道,那你就只能流落在此,种地放羊了。” 邱掌柜说的这句话,叫郭玉琪听得心惊胆战。 6 邱泰基和郭玉琪走到归化城时,已将近六月末。若是乘了车马,本来有半个月就到了,多走了许多天。如此一步不落,生是靠两条腿远行千里,叫归化庄口的众伙友,也吃惊不小。 惊嘆之后,就问到康老太爷和大掌柜的出巡,因为他们也都不大相信。听说已经出动,估计已经到了汉口,更感意外。 柜上办了一桌酒席,欢迎邱泰基和郭玉琪。席间,邱泰基自然又是自责甚严。在这里领庄的方老帮,见将邱泰基这样的好手派来给他做副帮,心里就松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指望邱泰基能兜揽到多少大生意,只是想,有这样一个精明干练的人做帮衬,应付康家三爷,或许会容易一些。所以在席面上,他很明白地对众伙友说: “邱掌柜的过失,东家和老号已给了处罚,过去了。再说,过失也与我们无涉。邱掌柜是生意高手,能来归化与咱们共事,是缘分,也是幸事。邱掌柜既是咱们字号的副帮了,往后各位都得严执敬上礼,听他吩咐。” 邱掌柜听了当然感激不尽。 席后,方老帮即将邱泰基召到自家的帐房。 “邱掌柜,你能来归化,算是救了我了!” “方掌柜,这话怎么说起呢?我是惹了大祸的人,只怕会连累你们的。有适宜我办的事,方掌柜尽管吩咐。” “邱掌柜,你也知道的,归化这个码头,是东家起山发迹的地方。除了做生意,还得应酬东家的种种事。多费点辛劳,倒也不怕,就是有些事,再辛劳也应酬不下。东家三爷来归化一年多了,他倒不用字号伺候,只是吩咐办的,那可是多不好办!” “三爷是有大志的人,也是康老太爷最器重的一位爷。将来康东家的门户,只有这位三爷能支撑起来。可方掌柜是领庄大将呀,应酬三爷,那不会有难处的。” “邱掌柜,你们都是站在远处看,雾里看花。三爷是有大志,比起东家其他几位爷,也最有志于商事。可他性情太急太暴,谋一件事,就恨不得立马见分晓。一事未成,又谋一事。他谋的有些事,明知要瞎,也不能跟他说。一说,他更要执意去办。邱掌柜,你也知道大盛魁在口外是什么地位!我们和大盛魁争,也得有手段,哪能明火执仗地厮打?可三爷他就好硬对硬,明里决胜负。” 三爷会是这样?邱泰基真是还没有听说过。 “三爷那是年轻气盛吧。” “他也四十多了。康老太爷在他这种岁数,早就当家主政了。他是太自负,眼里瞧不上几个人。祁帮渠家乔家的人瞧不上;这里大盛魁的人,也瞧不上;我这老朽,他更瞧不上。自负也不能算毛病,咱西帮有头脸、有作为的人物,谁不自负?可别人都是将自负深藏不露,外里依然谦恭绵善,三爷他倒是将自负全写在了脸面上了。” “方掌柜,这就是我好犯的毛病,浅薄之至。” “邱掌柜,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我跟三爷没见过几次面,可在太谷,也没听人这样说他。” “太谷有老太爷呢,他不敢太放肆。再说,太谷也没多少人故意捧他。这里呢,捧他的人太多。那些小字号捧他,可能是真捧,真想巴结他。蒙人一些王爷公子捧他,也不大有二心,他们是当名流富绅交结他吧。可大盛魁那些人,乔家渠家字号的那些人,也捧他,里面就有文章。他瞧不上人家,常连点面子也不给人家,人家还要捧他,就那么贱?人家也是财大气足呀,不比你康家软差!明明要瞎的事,也捧着他去做,撺掇着叫他往坑里跳!这哪里是捧他?不是想灭他,也是想出他的洋相!” 第46页 “真有这样的事?” “邱掌柜,你既然来住庄,我也不给你多说了。那些事,你自家去打听吧。用不了多时,你更得亲身经见。” “那你也没有给老太爷说说?” “字号有规矩,我方某这样一个驻外老帮,哪能对财东说三道四?” “可字号也有规矩,财东不能干涉号事。三爷交办的事,有损字号,不好办,也该禀告了总号,不办呀!” “我给老号写了多少信,孙大掌柜也没有说一句响话。只是一味说,三爷嫩呢,多忍让,多开导吧。忍是能忍,开导则难。三爷哪会听我们开导?大掌柜也不似以往了,少了威严,多了圆通。这回,叫他出去受受辛苦,也好。” “老号有老号的难处,各码头字号也各有自家的难处。眼下三爷在哪儿呢?三娘还叫我捎了封信给他。” “听说在后套呢。他正在谋着要跟乔家的復盛公打一场新仗!我也正为此发愁呢。” “跟乔家打仗?” “你看,今年不是天雨少,旱得厉害吗?三爷也不知听谁说的,乔家的復盛公字号,今年要做胡麻油的霸盘生意。他们估计口外的胡麻收成不会太好,明年胡油一准是涨。所以,谋划着名在秋后将口外胡麻全盘收进,囤积居奇。三爷听说了,就谋着要抢在乔家之前,先就买断胡麻的‘树梢’!” “买‘树梢’,那是大盘生意,康家在口外,也没有大粮庄大油坊。口外做粮油大盘,谁能做过大盛魁和復盛公?” “就是说呢!快入夏时,三爷才听说了乔家要做霸盘,立马就决定要抢先手,买‘树梢’。康家在口外,只有几家小粮庄,哪能托起大盘来?三爷说,他已经跟大盛魁暗地联手了。又说,粮庄不大,可咱的票号大,你们给备足银钱吧。他买‘树梢’,分明是要把咱们票庄拉扯进去!” “没有禀告老号吗?” “怎么没有!大掌柜只回了四个字:相机行事。这不是等于没有回话吗?” “方掌柜,要是允许,那我就先见见三爷去。以我自家的戴罪之身,给他说说我惹的祸,老太爷如何气恼,已经冒暑出巡江汉,看他肯不肯有所警戒?” “那就辛苦邱掌柜了。” 买“树梢”,有些类似现代的期货交易。就是庄稼还在青苗期,商家就和农家议定一个粮油价,并按此价付给部分银钱。到秋后庄稼收穫后,不管市价高低,仍然按原议定价钱交易粮油。 西帮在口外做买“树梢”生意,说起来比初创粮食期货交易的美国人还要早。只是,它的出现有特殊背景。早期走口外的山西庄户人,通常都是春来冬归。春天来宜农的河套一带,租地耕种,待秋后收穫毕,交了租子,卖了粮油,就携带了银钱,回家过年。来年春天再出口外,都捨不得多带银钱,新一轮耕耘总是很拮据。有心眼的西商,就做起了买“树梢”的生意。一般在春夏之交,庄稼的苗情初定,又是农人手头最紧的时候,议价付银,容易成交。 可这种生意,风险太大。那时代庄稼的收成,全在老天爷,还有天时之外的不测风云。 祁县乔家在包头的復盛公商号,就是做买“树梢”生意起家。但发达之后,连乔家也轻易不做这种生意了。 三爷忽然要买“树梢”,他是心血来cháo,还真是落入了乔家的圈套?邱泰基越想越觉得不能大意。要是能挽三爷于既倒,那倒是给自家赎了一次罪。 可三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还不太知道。(未完待续) 凄婉枣林曲 -------------------------------------------------------------------------------- 2002/09/03 16:18 作者:成一 1 太谷在光绪二十年,就设了电报局,局长一人,电务生一人,巡兵三人。说是收发官商电文,实在还是官电少,商电多。康笏南南下这一路,想叫沿途字号发电报报平安,数了 数,还是汉口才通电报。 所以,康笏南离开太谷后二十多天,康家才收到河南怀庆府字号送回来的信报,说康老东台一路平安,已赴武陟,经荣泽渡河,往郑州去了。老太爷精神甚好,孙大掌柜也平安,以下诸人都甚尽职,望老夫人、各位老爷放心勿念。又过了十多天,周口的信报刚到,汉口的电报也到了。 知道老太爷平安到达汉口,康家上下都放了些心,也惊嘆还是电报走得快。只是电文太简单,寥寥几字,哪能化解得了许多牵挂?周口的信报上说得多些,也尽是平安喜报,赞扬辞令。道上炎热情形,老太爷饮食如何,患病没有,日行多少,遇凉慡地界是否肯休歇几日,全没有说。 信报和电文送达后,天成元柜上赶紧呈往康庄,临时主政的四爷接了,自然又赶紧呈给老夫人。杜老夫人看过,吩咐赶紧给大家看。 杜筠青能看出来,四爷是在真正牵挂老太爷,神情上就与别人不一样。自老太爷走后,一向绵善恬淡的四爷,就像忽然压了千斤重担,一副不堪负荷的样子,又像大难临头了,满脸愁云不散。每日见了,都是念叨一句话:不知老太爷又走到哪儿了? 自老太爷走后,主政的四爷就每天进老院来,向她问安,看有什么吩咐。杜筠青做了老夫人多少年,真还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初进康家门那阵,各门的媳妇还来问问安,那时她见媳妇们大多比自己年长,看她们来问安也很勉强,就主动免了这道礼。从此,真就没人理她了。老太爷上回出巡京津,是三爷在家主政,他可是照样不理她这个老夫人。 还是四爷人善,就是太软弱了。 除了四爷,别人也还是照样。而且,别人也都不像四爷那样挂念老太爷,他们倒像是阎王爷不在,小鬼们反了。大面上,也念叨老太爷,心里却早自在松快得放了羊。她什么看不出来! 老太爷一走,这个大宅院里,真是变了一个样。 但她可不替他们康家发愁担忧!老东西走时,什么也没向她交代,连句离别的人情话也没说。 老东西走了,她也松快自在。有事没事,走出老院也由自家兴致。媳妇们不喜欢见她,她就故意叫她们不喜欢,只要自家高兴,偏去见。 看四娘,倒比四爷刚硬,一张嘴就是说合家乱了套,不服她家四爷管。 “我家四爷也是太善了,要是恶些,谁敢这样?可我家四爷哪会恶呀?老太爷一走,爷们少爷们,一个也不去大厨房用膳了,山珍海味,就剩下给下人们受用。我们家四爷,见天独自家在大厨房用膳,难活不难活?老夫人,你也不出来说句话?” 杜筠青心里就笑了,我说话,四娘你听吗?你话里的意思,当我听不出来?还不是说,我老夫人说话更没风!她真就笑了笑,说: “四娘,我倒有个主意,给你家四爷说说,看能不能採纳?” “老夫人这样说,不是咒我家四爷吗?老夫人的示下,我们敢不採纳!” 第47页 “四娘你先听听我的主意。” “老夫人说甚,我们也得听!” “四爷要真听我的,那我们女人们就能享几天福了!” “女人们享福?” “既然老少爷们都吃腻了山珍海味,怕去大厨房,那不用叫他们受这份罪了。咱们女人们替他们去大厨房坐席,他们不吃,咱们吃。山珍海味,咱们还没吃腻呢。咱们受用,不比扔给下人强?咱们一道坐席,天天相聚,说说趣闻笑话,热热闹闹,那不是享福是什么!” “啊呀,老夫人!这不是害我家四爷呀?女辈们见天到大厨房坐席,还要疯说疯道,那不是坏了祖上规矩,反了天了!老太爷回来,我家四爷怎么交待?这不是害我家四爷!” 杜筠青就快意地笑了。 “四娘,我跟你说句笑话罢了。在人家西洋,女人一样坐席,还是上宾。” “老夫人想学西洋,可不要连累我家四爷!” “说句笑话吧,我还不知道四爷不容易,哪会难为他?什么时候,我在老院自家的厨房,办桌酒席,请你们各位奶奶都来聚聚,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老夫人这样说,是要折我们的寿吧!老夫人赏宴,我们敢不领情?只是,眼下还没得老太爷准讯儿,也不知路上平安不平安,都牵肠挂肚的,谁有心思吃席?等老太爷平安到了汉口,老夫人不请我们,我们也得吃你一顿。” 四娘也真不给她留情面,她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倒责怪她不管老太爷死活,在家摆宴取乐呢。 “四娘,你们就是立马要吃我的大户,我也没那心思。不过,老太爷这次出巡,我比你们放心。他那股英雄气还在呢。你们不是常说,他不是凡人吗?你也多开导四爷吧,不用太为老太爷担忧了。” “老夫人,我也这样劝我家四爷呢。可他就是那样一个善人,不叫他操心,难呢。” 杜筠青又在心里笑了。哼,我也学会跟你们斗嘴了,你们不用想多占便宜。 三娘不像四娘这样嘴上厉害,可一副尊贵的派头,比谁都分明。老太爷最器重三爷,谁也能 看出来,眼见就要叫三爷出来主持外务,照管康家的大小字号。三娘也争气,孙辈的大少爷又是她生的。你尊贵,按说也该。可你尊贵,也不必全写到脸面上。你尊贵,也不能尊贵到我老夫人头上吧?杜筠青早就感觉到了,这位说话得体,礼节周全的三娘,那一身逼人的尊贵气,就仿佛全康家的女人,惟有她是正宫娘娘,别人都是偏房做小的,连她这个长一辈的老夫人,也不例外。真是成不得大器!我就真是做小,也是给老太爷做小,轮不着你做媳妇的神气。 所以,杜筠青一见这位三娘,就更来了兴致,故意惹她不高兴。 三娘一张嘴,也是说她家三爷。谁也没她家三爷辛苦,成年在口外,受的什么罪?都像她家三爷,老太爷还用这样出动呀,五黄六月大热天,远路风尘下汉口,检点生意跑码头,显得满堂子孙无用,不孝顺。 杜筠青就说:“可不是呢,老太爷等不回三爷来,只好自家出动了。” 三娘果然就不高兴了:“也没见老太爷叫我家三爷回来呀?口外也有咱康家一大摊生意呢,口外更受罪。” “大夏天,口外比汉口凉快吧?” “老夫人还能这样说?好像我家三爷是在口外避暑呢,不回来。口外那是什么地界,谁去那种苦焦地界避暑?” “我不是那意思。总听人说口外,口外,咱康家做生意又是在口外发家,就是不知道口外是种什么样。三娘你也没有去过口外吧?” “我没去过,可我家三爷常跑口外,还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地方?走口外,都是万不得已。到口外吃尽苦中苦,回来才能成为人上人。” “我早有个心愿,什么时候也到口外去一趟。也不用管老爷们的生意,就去看一眼,口外到底是个什么样。不知三娘有这心思没有?三娘要是也想去,我就能跟了你沾光。” “我们妇道人家去口外做甚?咱家也有规矩,除了当家主事的爷们,一般子弟家眷,都不兴随便到外埠的字号走动。” “要不我求三娘呢!三爷是主事的爷们,去口外,可不得求你三娘!” “老夫人不能这样说,我家三爷主什么事呢?他去口外,不过是遵了老太爷命,吃苦受罪,歷练罢了,能主什么事?” “咱们去口外,也不图吃苦,也不为歷练,就去开开眼,看看祖宗创业的地方是什么样,就得。” “老夫人想去,就能去。我们做媳妇的,得守妇道,哪敢随便出门?” “谁说不许咱们出门走动了?你看人家五娘,不是跟了五爷,往京津游歷去了吗?兴他们去京津,就不兴咱们去口外?” “五爷五娘太年轻,也不知道替老太爷操心,就是一心玩乐。” “三娘,我可没听老太爷说过五爷五娘的不是,倒是见小两口恩爱异常,很高兴。我看三娘你娇贵惯了,吃不得去口外那份苦吧?你不想去,也不用为难,我寻旁人就伴。” “老夫人说我娇贵,可是太冤。咱们康家,就没有妇道人家四出走动的规矩。男人们出去照看生意,女人们又四出游玩,这个家丢给谁呀?” “看看,还说三爷不主事呢,三娘你倒当起家来了!不说了,不说了,你们不叫去口外,我就不去了。我这心思,也给老太爷说过,老太爷只是不相信我能吃了那份苦。说,只要你敢吃那份苦,我就叫老夏、包师傅伺候你去趟口外!康家的女人们,我看也得腿长些,到口外开开眼,也知道祖宗的不易了。看人家那些美国女人,万里风尘,跑咱太谷传教,你们能像人家那样腿长身强,咱也能把生意做到它美国去。这可是老太爷说的!” “老夫人,我家三爷能吃甚的苦,我也能吃甚的苦!去口外,那是说句话的事?我也是怕老夫人你吃不了那份苦。” “我至少比你们强。我娘家父母,原是带我去西洋的,所以不给我缠足,还从小教我受苦健身。我可没有你们娇贵!” 说得三娘她也不大争辩了。去口外,也不过是随便一说,你顺水推舟就是了,倒真摆起了当家主事的派头了!我老夫人真要想去口外,还用求你呀? 为了叫三娘四娘不高兴,结果弄得自家也不高兴,杜筠青也就失去了招惹她们的兴致。大娘二娘,都是可以做她母亲的老妇人了,又一向慈善安详,杜筠青也从来不招惹她们。 真是的,自己如若按父亲所愿,真做了公使夫人,也得这样学会斗心眼,练嘴皮吗?常听父亲说,做参贊、公使、出使大臣,那得善于辞令、工于心计。她纵有这份天赋,又有什么用呢! 欧罗巴、法兰西、法京巴黎,还有公使夫人,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梦了。 她现在还能有什么梦做呢?不过是像她的前任女人们那样,忽然被老东西剋死,然后举行一场浩荡无比、华丽无比的葬礼。杜筠青已经做过这样的噩梦,还不止一次。 第48页 四爷天天来问安,说不定还是遵了老东西之命,来监看她吧?四爷人善,她不会怨他。可他能看住谁? 就是没人看守她,她又能跑到哪里!不过是照旧进城洗趟澡罢了。 2 康笏南走后,杜筠青倒没有忽然放纵了天天进城洗浴。她还是隔两三天进城一趟。不过,每回是一准要放吕布的假,叫她往家跑一遭。 吕布的老父,重病卧床,眼看着难有迴转。她能这样三天两头跑回来探视,还带些老夫人赐下的药物补品,心里当然感激万分。又赶上老太爷出巡不在,尤其那个冷酷的老亭也随老太爷走了,她越发放了心。那个老亭,平常冷头冷脸的,不多说,可什么也瞒不过他。老院里的下人,谁不怕他!还有车倌三喜,也听从了老夫人的叮咛,答应不给她张扬。准是老父 修了德吧,在这种时候,遇了老夫人慈悲,又把挨刀的老亭支开,给了她孝敬的机会。但愿老人家能熬过暑热天,或许还有望跳过这个坎儿! 吕布为了不多耽误老夫人,就跟娘家一位兄弟约好,每回先牵了毛驴,在西门外接送她。可她回来早了,老夫人似乎还不高兴,说:“不用那样赶趁,跟老人家多说几句话,怕什么? 我也正想在野外凉凉快快地散散心呢。” 吕布就更感动不已,来去也敢从容了。 杜筠青自己当然也想从容。这一阵她在华清池洗浴,时候都不大。她对三喜说,天太热,时候大了,那不是找罪受呀。洗不大时候出来,也不在城里转,就坐车出城来,只到那处枣树林里乘凉等候。 英俊的三喜也比先前活泼得多,尽跟她说些有趣的话。有时候,也跟了她一直走向枣林深处。枣林深处,越发幽静、清凉。枣林外面的庄稼,也一天一个样地蹿高了。给又高又密的绿庄稼围住,枣林更显得神秘异常。杜筠青在这种时候,总是分外愉悦、兴奋。 “三喜,就不怕车马给人赶走了?” “不怕,谁敢偷老夫人的车马呀!” “干吗人家不敢偷?” “除非他是憨子傻货!他偷了有甚用?全太谷谁不认得老夫人的车马!” “给全太谷都认住,那才叫人烦呢,想自由自在些都不成。咱们的车马总在这儿停,都叫人知道了吧?” “知道了吧,能咋!咱们爱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老夫人不用多操心。” “三喜,我可不喜欢太招摇!再说,咱们也得给吕布遮掩点吧?都知道了我们回回在这儿停车马,传回去,我倒不怕,吕布还敢往家跑吗?” “老夫人你真是心善呢,一个下人,还给她想那么周到!” “三喜,那轮到你家有了火上房的急事儿,我可要铁面无私了!” “我就是家里火上房,也不能耽误了伺候老夫人呀!” “你就是会说嘴!我们套辆平常些的车马出来,行不行呢?” “老夏他就不敢答应,那不是成心给康家丢脸呀!再说,老夫人出门坐平常车马,那才惹眼,还不惹出满城议论来?” “那我女扮男装骑马进城,三喜你也不用赶车了,给我当马童得了。” “那更惹眼!城里满大街还不挤了人伙,跟着看老夫人呀?” “看叫你说的,我又不是新媳妇,人家干吗挤着看我?” “我可听说过,当年老夫人头一次坐康家的这种车马,就是女扮男装,像洋画片里的人物走出来了。” “鬼东西,这种事你也听说了?听谁说的?” “车倌们都知道。” “全太谷也都知道了?” “就我们车倌悄悄说呢,哪能往外乱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那不是寻倒霉呀!” “什么画儿里的人物!你们也是看我做了老夫人,才这样奉承吧?当年,我没进康家时,还不是成天在大街上走动,谁挤着看呢!” “老夫人那时的故事,就传得更多了。” “可那时候,我多自由自在,想出门就出门,想去哪儿,抬脚就去了。每日午后,我陪了父亲,经南街出南门,走到南关,看田园景色,落日晚霞,闻青麦气息,槐花清香,真是想想都愉快。现在,哪还有那样的日子。” “现在也能呀,老夫人想去哪儿,还不是由你?” “我想在这枣树林里多坐一会儿,都怕车马太招摇,你说还能去哪儿?” “车马咋也不会咋,老夫人就放心吧。” “三喜,我真是想跟以前似的,不招摇,不惹眼,自由自在地到处走走,看看。洗浴完,我们也寻个乐意的去处,自由走动走动,总不能老在这儿傻坐。” “老夫人想去哪儿,逛东寺南寺,还是戏园听戏,吩咐就是了,有甚难呢?” “三喜,你年纪轻轻就耳背呀?逛寺庙,进戏园,当我不会?我是不想这样惹眼,看人家满大街的那些人,谁也不留意谁,那才自在。你能想个什么法子,叫人们不大留意咱们?” “啊呀,那可不容易。” “还没想呢,就说不容易!你看,想个什么法子,先把这辆太惹眼的华贵车马打发了。” “打发了车马,老夫人真要骑马?” “三喜呀,你真是笨!” “我们哪能不笨?都像老夫人你那样文雅、高明,谁赶车呀?” “不用说嘴了,给我想想办法。咱们出门,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照样坐车马出来。洗浴完呢,看怎么把这惹眼的车马打发了。我们呢,就跟满大街的平常人似的,没人留意,自由自在。回康庄呢,还得把车马招回来,照旧坐了家去。” “啊呀,除非我是神仙,哪能给老夫人想出这种办法?” “你是不乐意给我想吧?也没叫你立马就想出来,一天两天,三天五天,想不出来只管想。” 自康笏南出巡后,杜筠青真是渴望能飞出康家,出格地自由几天。老东西好不容易出了远门,她不能放过这个时机。她想出游,逛会,甚至去趟太原府,弯到晋源游一回晋祠。吩咐老夏一声,谅他也不敢挡驾。就是要给你派一群伺候的下人,那才扫兴。她就想扔了康家老夫人这个可恶的身份,自在几天。她更想背着他们康家,捣点鬼,坏一坏老东西的规矩,做出点儿出格的事来。她不怕叫老东西知道,有意做出格的事,就是为了叫老东西知道!可眼下得包藏严实,包不严,你就想出格也出不了。弄来一堆下人围住你,看你能做什么? 谁也不叫你们伺候,就叫三喜一人跟了。惹眼的车马也不要。 三喜招人喜欢,有他跟了,她总是很愉快。现在,三喜在她跟前也不拘束了,什么话都敢说,说得也叫人爱听。三喜可比吕布强得多。吕布也已经叫她给收买了。 老东西给雇了这样一个英俊、机灵、健谈的车倌,她为什么要不喜欢呢!除了父亲和她的两位哥哥,三喜就是她最喜欢又最能接近的一个男子了。可父亲没有带她去西洋,却把她卖给了这个老东西,名分上是尊贵的老夫人,可谁能知道她是在给老东西做禽兽!两位哥哥,是早已经把她忘记了。只是,这个三喜,他能跟你一心吗?你也得想个什么办法,把他收买过来吧? 第49页 杜筠青叫三喜给她想办法,也是要试验他愿不愿意跟她一道捣鬼。 没有想到,那天吕布匆匆赶回来,三喜居然把这件难事,对她说了。 “都是为了你!叫老夫人回回都坐在这野地里等你,想去处乐意的地界游玩,也不能!” “老夫人,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呢!那我不用回回都往家跑了,隔十天半月跑一趟,也感激不尽了。” “你不用听三喜的!是他不想在我跟前枯坐,惦着家去藏起来抹牌呢。” “老夫人,哪有的事呢!康家的规矩我们谁敢破?主家的老爷少爷还不许打牌,我们做下人的就敢?不是找倒霉呀?吕嫂,是不是你告了黑状?” “三喜,你肯替我遮掩,感激还不够呢,我能说你坏话?” 杜筠青就只是笑。还没怎么呢,三喜就把什么都对吕布说了,她先还有些不高兴。可一想,三喜既对吕布说了,那不就是愿意一道捣鬼了?所以,她也就故意那样说。 “吕嫂,我们都是为你,你能给出个主意不能?” “你叫我给你出什么主意?” “是给老夫人出主意,不是给我。我能求动你吗?” “吕布,你不能给他出主意。他倒懒,我给他出了道题,想治他的懒,他倒推给了你!” “老夫人,到底是什么事呀?” “老夫人嫌停在大野地里等你太无趣,想寻个有趣的去处,走动走动,又怕惊天动地的不自在。” “我可是蛮喜欢那片枣树林,又幽静,又凉快。三喜他嫌枯闷,就惦记着去热闹的地界。我 们赶着这样惹眼的车马,往热闹处挤,那不是招人讨厌呀?” 吕布张口就说:“这有甚难的,就不会找家车马店,把咱们的车马停放了?再给老夫人雇顶小轿,想去哪儿不能去?” “三喜,说你懒,你还委屈呢。你看看,人家吕布立马就想出了办法!” “车马大店那种地方,能停放咱这种车马?辱没了咱这贵重的好车不说,两匹娇贵的枣红马,也受不了那种罪,车马店能给它们吃甚喝甚?” “哎呀,能停多大时候,就委屈了它们!” “我看吕布想的法子,成。只是,好不容易打发了车马,又得坐轿,还不是一样不自在!” “老夫人还想女扮男装呢。” 吕布就又说出了一个简单的主意:“还用女扮男装?老夫人要不嫌劳累,想随意走动,那就穿身我们这种下人的衣裳,再戴顶遮太阳的糙帽,谁还能认出你来?” “看看,看看,人家吕布希么办法都能想出来!” “叫老夫人装扮成下人,我哪敢?” “那怕甚?不过是挡一挡众人的眼。” “我喜欢这样装扮了出去走动,跟演戏似的才有趣。三喜,你也不能穿这身惹眼的号衣了。要不,人家还能认出咱们是大户人家。” 在康家这种豪门大家,给主人赶华贵轿车的车倌,不仅年轻英俊,还穿着主家给特制的号衣,四季不同,都甚考究。那是一种门面和排场。 三喜就说:“那叫我穿什么?” 吕布说:“你就没身平常衣裳了?反正不穿号衣就得了。” 杜筠青对这个微服私游的出格之举,非常满意。能跟吕布、三喜一道商量如何捣鬼,更叫她感到兴奋。 那天回康庄的一路,她就享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快。他们三人一直在讨论,三喜装扮成她的什么人好。 三喜说:“我当然是装扮成老夫人的下人。” 吕布就说:“老夫人扮的,就是我们这种下人,还能再跟着一个下人?” 杜筠青说:“就为我生了一双大脚,就非得扮成下人?扮个小户人家的娘子,也成吧?” 吕布说:“小户人家,有几家僱佣人的?三喜他也不像小户人家的长工佣人。三喜,老夫人扮成小户人家的女人,你就扮成老夫人的兄弟吧!” 三喜连说:“吕嫂,你这不是乱了辈分了!给老夫人当兄弟,是想折我的寿?” 杜筠青说:“三喜给我当兄弟,也不像。扮个书童琴童,倒像。” 吕布说:“小户人家,能有书童?再说,书童是跟公子,哪能跟了娘子满大街跑?” 杜筠青说:“那三喜你就男扮女装了,扮我的丫环!” 三喜说:“我的脚更大,哪能扮女人?” 吕布就说:“大脚娘子,跟了一个大脚丫环,也般配。” 说得三人都笑了。 3 那天回来,杜筠青就和吕布躲在她的大屋里,试着穿戴吕布的衣束。 杜筠青是高挑身材,也不瘦弱。吕布呢,身材也不低,只是壮些,近年更有些发福。杜筠青穿了吕布的衣裳,就显松垮。 杜筠青对着穿衣镜,看自家松垮的新样子,就忍不住笑了。换了身衣裳,真就脱去了老夫人那种可恶相了,果然像一个小户人家的娘子。 吕布在一边看了说:“老夫人你架不起我的衣裳,一看就是拣了旁人的估衣穿。” “我看这样穿戴了,还蛮标緻呢,宽宽大大,也舒坦。小户人家穿戴,哪要那么合身?就是你这衣裳,也够金贵,是细洋士林布吧?” “这身还是外出穿的下人包衣,在家伺候老太爷老夫人,不是也得穿绸缎?” 在康家这样豪门大户,贴身伺候主人的仆佣,衣资也是不菲的。尤其像吕布这样在老太爷老夫人眼跟前走动的下人,穿戴更得讲究。可她们出外,那就决不能沾绸挂缎,以明仆佣身份 。只是,布衣也上了讲究。 “就先穿你这一身吧,你就把这身给我仔细洗洗。改日你家去,再给我寻身村妇穿的衣裳,看我穿了像不像村妇。” “老夫人穿了这身,我看也不像小户人家的娘子。你走几步路,叫我看看?” “怎么,还是嫌我脚大?”说着,就走动起来。 吕布看了,说:“不是嫌脚大。看你哪像大脚老婆走路的样子?” 杜筠青想起了以前给老东西、给那些大户财主们走佳人步时的情景。那时,惊得他们一个一个露出了傻相,可现在,老东西哪还把她当有西洋气韵的佳人看?佳人步就佳人步吧,她就是要迈着佳人步,给他满大街走。 “走得不像就不像,莫非我还得跟你学走步?” “不用学,你走路使点劲就像了。” “使点劲?不坐车,不坐轿,还叫我使点劲走?吕布,你是想累傻老婆呀?” 她们正在一边试衣,一边说笑,就有女佣在外间禀报:六爷求见老夫人。 吕布问:“见不见呢?” 杜筠青说:“哪能不见?” “那老夫人就赶紧换了衣裳吧。” “我就穿这身见他。” 第50页 “那哪行?” “怎么就不成?你快去请六爷吧。” 六爷进来,见老夫人是这样一身装束,真就吃了一惊。 “母亲大人这是——” “我不知道六爷要来,没顾上穿戴礼服。你不见怪吧?” “我不是这意思。” “大夏天,我就喜欢穿宽大的洋布衣裳,又凉快,又自在。” “我唐突求见,母亲大人不见怪吧?” “老太爷刚出了远门,你,四爷,就常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见什么怪呀!六爷没有去学馆?” “学馆太热,就在家苦读呢。” “天太热了,就休歇几天,不要太苦了自己。” “谢母亲大人。只怕负了先母的重命,不敢懈怠一日的。” “有你先母保佑,六爷又如此勤勉,来年中举是必定了。” “可我近来忽然明白了,所谓先母的英灵一直不散,尤其近来这次显灵,只怕是他们编就的一个故事,只蒙蔽着我一个人!” “六爷,你怎么忽然要这样想?” “我已不是少小无知的蒙童了。人辞世后,灵魂哪会几年不转世投生?先母又不是作了孽的人,死后多少年了,为何还不叫她转生?所以,我才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大家都在蒙蔽我一人!” “六爷,为了蒙蔽你一人,就叫我们大家也跟了担惊受怕?你是不知道,我刚来你们康家,初次给那夜半的锣声惊醒,那是怎样的情景?听说了是你母亲显灵,我简直惊恐无比!那时,六爷你还小,只怕还不知道害怕吧?他们若故意如此,那不就是为了惊吓我?” “初时,许是真的,先母舍不下我。以后,先母就走了。她舍不下我,也得转世去了。” “就是从第二年后,那夜半骤起的锣声,也依然叫人惊骇不已。”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她?” “你的母亲一定很嫉恨我。” “你与先母并不相识,她为何会嫉恨你?” “因为我做了你的继母。” “但你并没有虐待我呀!” “六爷能这样说,我真高兴。可我相信,你的母亲即使转世了,她也会一直在心里守护你。” “那先母一定回过老院,见过你。” “你母亲没有来这里显过灵。后来我也不怕了,真想见见她,可她没有来过。” “你就是见过,也不会对我说。” “六爷,我真是没见过她。” “我不相信!” “你母亲要知道你竟这样想,她会多难受!” “母亲大人,你一定和他们是一道的,假託了先母的显灵,来蒙蔽我。” “六爷,你如何猜测我,都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你不可负了你母亲对你如此精诚。你不想想,我们真如你所言,惊天动地地假託了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一道蒙蔽你,图了什么?为逼 你读书中举?可你也知道,老太爷对中举求仕,并不看重。” “父亲和你说起过先母吗?” “他极少和我提起的。” 六爷看着杜筠青身后那些精緻的书,问:“书上这些书籍,都是为母亲大人添置的吗?” “我也不太知道。听吕布她们说,以前就是这种样子。可她们不大识字,说的话也不可靠。我看,《海国图志》、《法国志略》、《泰西艺学通考》这类书,许是为我添置的。有六爷爱读的书,只管拿去。” “我记得前次来时,好像在书上看到一本《困学记闻》,不知是否真确?” “那你就找吧。” 六爷走近书,依次看了一个过儿,果然翻出了《困学记闻》。 杜筠青就说:“六爷的眼光、记性这样好,那回就是扫了一眼吧,便记住了?你拿去读吧,搁在这里也是摆设。” “谢母亲大人。书这些书籍,也许有先母读过的?” 六爷忽然这样问,杜筠青真是没有想到。六爷今天过来,难道是要寻找他母亲的遗物吗? “六爷,那真说不定有。书上许多书籍,我看也是陈年摆设了。不知你母亲生前爱读哪种 书?” “我哪能知道?奶妈总对我说,先母生前最爱读书了,但奶妈她也认不得几个字,说不清先母是爱读圣贤经史,还是艺文别集。我不过随便一问。母亲大人读书时,万一翻见先母的批字,还求给我一睹。” “我哪里能与你母亲相比,读不懂什么书的,闲来只是念念唐宋诗词。不过,六爷既想寻你母亲的手迹,那我就叫吕布她们逐卷逐册逐页地翻一遍,凡遇有批字的,都拣出来,请六爷过目,成不成?” “母亲大人不必这样翻天覆地的,我实在只是随便一说。” “反正她们也闲着无事,六爷不用操心。” “那就谢母亲大人了。” 六爷走后,杜筠青真给弄煳涂了。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先是说不信他母亲曾来显灵,后来又疑心书里藏了她的遗笔,六爷他到底发现了什么?老太爷才出门没几天,他就有了什么发现? 对新近这次闹鬼,杜筠青自己也有些不太相信。这么多年了,那位先老夫人的鬼魂真还不肯散去?你就真对老东西有深仇大恨,为何不变了厉鬼,来老院吓他,毁他?痛快復了仇,赶紧去转世!哪用得着这样,不温不火,隐显无常,旷日长久,却又一次也不来老院?你若是依然不想死去,依然对老东西情义难绝,那你也该显了形,先来吓唬我,折磨我吧?你又总不出来!我不相信你会依然恋着老东西不走,世上凡是女人,都不会喜欢那样给老东西做禽兽!你终于脱离了他,为何还不快走?捨不得你的六爷?可你已是鬼魂了,就不怕吓着你年少的六爷! 杜筠青早年就有过六爷那样的疑心。隔些时候,就惊天动地闹一次鬼,总说是那位先老夫人的阴魂又来游荡。其实哪有什么鬼魂,不过是他们故意演这么一齣戏,吓唬她这个后继的老夫人罢了!六爷也有了这样的疑心,他一定是发现了他们捣鬼的蛛丝马迹。更可见,她的疑心不差! 这一次,老太爷在出巡前,重演这齣旧戏,还是想吓一吓她吧?或者,他已经担心她会出格捣鬼,以此来告诫她? 但六爷为何要来对她说出这种真相?是因为老太爷不在?六爷对老太爷也有成见? 六爷疑心在这些书内,藏着他母亲的遗蹟,那他可能还发现了更重要的事情?六爷是很少进老院来的。 这些书,杜筠青早就熟视无睹了。摆在书内的那些书籍,除了《稼轩长短句》,几本唐宋诗词,还有那捲《苏批诗经》,她就几乎没动过别的。她也从来没有疑心过,在这些尘封已久的书卷中会藏着什么秘密。 杜筠青不由得就伸手到书上,取下了《古文眉铨》,一页一页翻起来。 第51页 翻了几页,又把吕布叫进来:“你也从书上拿本书,一页一页翻。” “我能识几个字,叫我翻书,那不是白翻呀?” “也没叫你认字。书上印的一行一行的字和用笔写上去的凌乱的字,能分得清就成。一页一页翻,遇见手写的字,你就告诉我。就这点事,还做不了?” 吕布听说是这样,也随手取了一册,翻起来。 只是,翻了不大工夫,杜筠青就烦了,合了书,推到一边。罢罢罢,就是真有厉鬼来,也吓不住她了!她还是要微服出游,自由自在几天。 吕布见老夫人歇了手,便说:“我还得给你洗涮这身衣裳,有空再翻吧。” “你还得给我寻顶糙帽吧?寻顶干净的。” 4 老太爷走后,六爷倒是真想闯进老院,发现点秘密。可惜,他还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对老夫人说,已不再相信先母的英灵曾经守了他好几年,那不过是谎称,但愿先母不会责怪。不这样说,哪能套出那个女人的话来? 老太爷不在了,请求进老院,老夫人不便拒绝。但进去了,就四处乱钻,见人就问,那也不成吧?老院里的下人,一个个都是老太爷特别挑拣出来的,没人对你说实话的。向老夫人打听,那更是与虎谋皮了,再傻也不能那样做。想来想去,六爷就想出了这样一个託词。既然先母早已转世去了,多年闹鬼不过是一出假戏,那准能引出这个女人轻易不说的一些话来。 先母死得屈,还是不屈,听听这位继母说什么,也多少能看出些痕迹吧? 六爷真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的应对竟如此不露一点痕迹。她仿佛比谁都敬重先母!又仿佛比先母还要疼爱他。他不过随便问了一声,书里的书籍是否有先母读过的,她便要叫人为他搜寻先母的遗笔。 想搜寻,就寻吧。能寻出来,就是片言只语,那也真要感谢你。 其实,六爷去寻那本《困学记闻》实在也只是进入老院的一个藉口。 初入老院,一无所获,六爷只能再觅良策了。 学馆的何老爷,是位疯疯癫癫的人物。他说的话,大多不能深信,可有时也说些别人不敢说的话。何老爷来家馆任教职,也有四五年了。老太爷闲来,也常与他聚谈。家里的夏管家、包武师,他也爱寻人家抬槓。他又是置身局外的人,也许还知道些事? 所以,六爷就有意缠了何老爷,扯些学业以外的闲话。 老太爷出巡后,何老爷变得异常兴奋,也总留住六爷,扯些闲话。只是,他爱扯的,尽是些码头上的商事。 那日,本来是向六爷传授应考策论的谋略,忽然就又说到老太爷的出巡。 “孙大掌柜,他就是太不爱出门!统领着天下生意,不通晓天下时势,就是诸葛孔明,也得失算。孔明会用兵,可他再世,也做不了生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日商场,哪还有那种便宜事!我看,不是老太爷拉扯,孙大掌柜他才不想出这趟远门。” 六爷乘机说:“何老爷,你也不出门了,何以能知天下时势?” “我住京号十多年,沪号,汉号,东口字号,也都住过,足迹几遍天下,岂能不知当今时势!他孙大掌柜去过哪儿?尤其近十多年,窝在老号而已。《繫辞》有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今天下日新,你只是不理,德岂能盛,业何以富?” “那老太爷真该换了你,接替孙大掌柜领东。” “六爷你不要讥讽我。你们康家真要选了我领东,天成元早盖过它日升昌,成了天下第一票号。顶了这个倒灶的功名,什么都谈不上了。” “何老爷,我正苦读备考,你却这样辱没功名,对圣贤事大不敬,是成心要连累我呀?就不怕先母的英灵来惩罚你?” “哈哈,我是早已受了惩罚了。再惩罚,又能如何!” “那我就祈求先母,什么时候,再来恫吓你一回!你要误我功名,先母一定会大怒的。” “先令堂大人如有神通,还望祈她摘去本老爷的功名。” “何老爷今日是否饮酒过量了?” “老太爷不在,老夏他哪里捨得给我多备酒?” “何老爷,先母辞世许多年了,亡灵忽又显现,也许真在惦记我考取功名。可近来我也在想,先母的魂灵或许早已转世而去,所谓显灵,不过是一出假戏而已。何老爷,你也相信先母的亡灵至今徘徊不去吗?” “敬神,神即在。你希望她在,她就在。” “可先母总是不期而至,并不是应我之祈才来。所以,我就疑心,是父亲为严束我专心读书,才假託了先母的亡灵,叫他们重唱了这样一齣戏。” “六爷,老太爷他会如此看重你的功名?” “老太爷很敬重何老爷,常邀何老爷小饮,长叙。对先母不时显灵之事,不知你们是否谈起?” “那是贵府的家事,我哪里敢谈起?六爷,先母遗志,你当然不可违。可老太爷是希望你继承家业,由儒入商。这是父命,也不可太忤逆了。六爷日后如有志于商,我甘愿为你领东,新创一家票号,成为天成元的联号。只是,六爷你得听我一句话,总号万不能再囿于太谷,一定要移师于雄视天下的京都——” “那也得等我高中进士以后吧,不然,我怎么能使唤你这位举人老爷呢?” “六爷,我早已想好了一条妙计,可以脱去这个倒灶的举人功名。” “是什么妙计?” “求谁写一纸状子,递往官衙,告我辱没字纸,不敬圣贤,荒废六艺,举人功名自会被夺去的。” “你顶了这样一个罪名,我可不敢用你。” “六爷不用我,自会有人用我的。” 这位何老爷,说到码头商事,儒业功名,就如此疯疯癫癫,可说到老太爷和先母,却守口如瓶!可见他也不是真疯癫。 想从何老爷口里套出点事来,也不容易。 六爷谎称先母的亡灵有假,居然就真的触怒了她? 六月十三那日夜半,突然又锣声大作,还很敲了许多时候。先母不显灵,已经有许多年了。 近来,怎么忽然连着显灵两次?六爷照例跪伏到先母的遗像前,心里满是恐惧。 奶妈并不知他有如此不敬之举,依然像一向那样,代先母说话: “六爷,你母亲是为你的婚事而来,你快答应了她吧。” 六爷只是说:“求母亲大人饶恕我的不敬。” 奶妈就说:“也求老夫人给老太爷託梦,催他早日给六爷完婚。” “求饶恕我的不敬。” “六爷的学业,老夫人尽可放心。” “我不是有意如此。” “老夫人牵挂的,就这一件事了吧?催老太爷为六爷早日办了这件大事,你也该放心走了。 老夫人你太命苦,生时苦,升了天也苦,你也该走了。” 第52页 六爷不再说话。 “老夫人就放心去吧。” “老夫人还有甚心思要说,你就说吧。” 悽厉的锣声,只是敲个不停。六爷心里知道这是先母盛怒了,他满是恐惧,祈求原谅自己。可先母似乎不肯宽恕他。他本来也是为了先母,想弄清先母的冤屈,却这样得不到先母体谅。母亲大人,要真是你的在天之灵驾临了,你应该知道为儿的苦心吧?你的在天之灵既然一直守护着我,也该将你不肯离去的隐情,昭示给我了。我已经成人,你就是托一个梦来也好。 可母亲大人,你已久不来我的梦中了。 难道我的猜测是对的?我一时的谎称并不谬?母亲大人你其实早已脱离阴间,转世而去了?这许多年,谬托你的亡灵的,不过是父亲和那个替代你的女人?他们叫巡夜的下人,不时演这样一出闹鬼的假戏,其实只是为了严束我? 母亲大人,如果你真驾临了,就求你立刻隐去,令他们的锣声止息。如果他们的锣声一直不止,我就要相信我的谎称不谬了。 六爷跪伏着,在心里不断默念这样的意思。 良久,悽厉的锣声只是不止。 六爷忽然站了起来,沖向了院里。 奶妈大为惊骇,慌忙跟随出来:“六爷,六爷,你这是做甚?” “我去见母亲。” “她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眼前,六爷,你得赶紧跪下!” “我想在月光下,见见母亲。” “隔了阴阳两界,你们不能见面,赶紧跪下吧,六爷!” 奶妈就在庭院的月光下,跪下了。 将满的月亮,静静地高悬在星空。清慡的夏夜,并没有一丝的异常。只有那不歇的锣声,覆盖了一切。 不远处,就能望见守夜的更楼。那里亮着防风的美孚洋马灯。锣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可是,除了更楼上灯光,再也没有灯光了。除了这悽厉的锣声,也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所有的人,都习惯了这送鬼的锣声了? 也许谁都知道,这锣声只是敲给他老六一个人听的。今夜敲得这样长久,那一定是因为他向那个继母说出了真相。她害怕他识破真相! 奶妈她也知道真相吧? 六爷想到这里,就向男佣住的偏院走去。 奶妈又慌忙追过来:“六爷,你要去哪儿?” “去叫下人,开开院门,我要上更楼去。” “六爷,你不能这样。你母亲就在你眼前!” 六爷不再听奶妈的拦阻,径直向偏院去了。 只是,他刚迈入偏院,锣声就停下来了。随之,就是一种可怕的寂静。这种异常的寂静,似乎忽然将清冷的月光也凝固住了。 六爷心头一惊,不觉止住脚步,呆立在那里。 不知是过了许久,还是并不久,在那凝固的寂静中,格外分明地传来了一声真正悽厉的唿叫,女人悽厉无比的唿叫—— 六爷只觉自己的头皮顿时一紧,毛髮都竖起来了。 “奶妈,你听,这是谁在叫?” 奶妈却说:“哪有叫声?六爷,你母亲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屋吧!” 没有叫声?不是女人的叫声? 果然,还是那凝固了的寂静。 5 六月十三夜半闹鬼的时候,杜筠青就没有被惊醒。这一向,她睡得又沉又香美。自从成功地乔装成小家妇人,每次进城洗浴,都要快意地寻一处胜境去游览,兴沖沖走许多路。加上乔装的兴奋,自在的快乐,也耗去许多精神气。回来,自然倦意甚浓,入夜也就睡得格外地香甜。 第二日一早,吕布告诉她夜里又闹鬼了,还闹了好一阵。杜筠青就说:“看看,看看,谁叫六爷起了那样的疑心!这不,他母亲不高兴了。” 但她心里却想:哼,说不定真是老东西临走交待了他们,以此来吓她。叫她看穿了,那还有什么可怕!越这样闹,她越不在乎。 所以,早饭后,杜筠青照例坐了马车,进城洗浴去了。车马出了村,吕布和三喜不似往日那样有说有笑,一直闷着,谁也不出声。 杜筠青就问:“都怎么了,今儿个是不想伺候我进城了?” 吕布说:“老太爷一走,连前头那位老夫人,也来闹得欢了。” 三喜说:“闹得我都没睡好觉。昨夜的锣声,太阴森。” 杜筠青笑了:“你们是为了这呀?又不是头一回了,能把你们吓着?六爷那天还跟我说呢,他不信他母亲的灵魂还在。这不,就叫他看看,在不在!” 吕布说:“老夫人你倒睡得踏实,闹了多大时候呢,就没把你惊动!” 三喜说:“我听下夜的说,这回敲锣好像不顶事了,怎么敲,也送不走。” 杜筠青说:“吕布你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这些天,我睡得连个梦也不做了。前头这位老夫人,她喜不喜欢出门?吕布你知道吧?” 吕布说:“她又不像你,这么喜欢洗浴,就是想出门,也没法走动得这么勤。她有个本家姊妹,嫁给了北村的曹家。她们姊妹爱走动,只是她去得多,人家来得少。除此,也不爱去哪儿。” 三喜进康家晚,来时,那位前任老夫人已故去几年,知道的也仅是仆佣间的一些传说。所以,他就问:“怎么,他曹家的人,比咱们康家的人架子大?” 吕布瞪了他一眼,说:“你知道个甚!人家不爱来,是嫌咱康家规矩太多,太厉害。康家主僕,谁也不能抹牌耍钱,那是祖上留下来的铁规矩。那个本家姊妹偏喜好抹纸牌,来了康家抹不成,能不受制?在康家做老夫人的,都不能抹牌,人家来了能不拘束?还来做甚?” 三喜就说:“我听说,曹家子弟抽洋菸的也不少。他曹家是寻着败家呢,也没人管?” 杜筠青笑着说:“三喜你倒会替曹家操心!吕布,听你这么说,前头这位老夫人还喜欢推牌九?” 吕布说:“她倒不喜爱。只是她那位本家姊妹,除了抹牌,还喜欢交结豪门大户的贵妇。去曹家,能多见些尊贵的女人,多听些趣事吧。” 三喜就说:“就不能把这些大户女人,也请到康家来?” 吕布又瞪了他一眼:“请来,又不能抹牌,也不能听戏,干坐着呀?老太爷见不得唱戏,谁敢请戏班来唱?” 三喜说:“太谷的王家,祁县的渠家,都养着自家的戏班。我看也是寻着败家。” 杜筠青说:“三喜你就好替人家操心!不说了,不说了,别人的事,不说他了。这几天,我可是能吃能睡,乐意得很。你们也不少走路,够自在,就没有长饭长觉呀?” 吕布说:“老夫人长觉长饭,我看是给劳累的。” 三喜就说:“要是累了,今儿就哪儿也不用去了,洗浴罢,就回。” 杜筠青连忙说:“谁说累了?吕布累不累,不管她,她是家去尽孝道。三喜你就是累,也得跟了我伺候!三喜,你说,今儿个咱们去哪儿?” 第53页 “东寺,南寺,西园,都去过了。找新鲜,该去戏园,书场。” “我可不爱去那种地方。再说,梆子戏哼哼嗨嗨,我也听不明白。” “那去逛古董铺?” “我更不去那种地方!” 吕布就说:“大热天,也没地方赶会吧?” 三喜说:“到六月二十三,东关才有火神庙会。” “那三喜你记住这日子,到时咱们去赶会。今儿,咱们要不去趟乌马河?三喜你不是说,今年乌马河水不大,只是蒲糙长得旺。” 三喜说:“乌马河有甚看头?” “我就喜欢水,喜欢河。走吧,今儿咱们就去一趟乌马河。” 吕布说:“太阳将出来时,乌马河才有看头。” 杜筠青就说:“你也不早说!今儿不管它时辰了,就去一趟乌马河。” 于是,马车就没有进城,直接赶到了东关。在东门外通济桥边,叫吕布下了车。然后,继续东行,往乌马河去了。 杜筠青第一次乔装出游时,是照旧先到华清池洗浴完,才去了东寺。 本来是想,洗浴毕,就顺便换了装,出了澡堂,便可以自由随意了。没承想,临到澡堂的女佣伺候她换装时,都奇怪地问:“老夫人,拿错替换的衣裳了吧?” 杜筠青这才觉察到,在澡堂换装改扮,还不妥当。华清池跟康家太熟,今儿在这里乔装打扮,说不定明儿就传回康庄了。所以,她赶紧说:“可不是呢!这个吕布,心不知在哪儿,怎么把她的衣裳给包来了?” 当时,她依然穿了自家的贵妇夏装,出来上了马车。 那回,马车本来要往南关的车马店停。她一想,也不妥呀。自家的车马本来就在南关三天两头地走,那一路的车马店,谁不认得他们?所以,三喜才吆了车马,弯到东关,寻找一家不熟的小店停放。 这中间,车马出了东门,杜筠青也才在车轿里,换装改扮。乔装毕,她就爬出车轿,学着吕布的样子,跨车辕坐了。那感觉,真是新鲜极了。 初次这样捣鬼,三喜甚不自然,只是不住看她,仿佛有什么破绽。杜筠青就瞪了他一眼,说:“小心赶你的车,出了差错,不怕主家骂你!” 寻到一家小车马店,刚吆车进去,惊动得店里掌柜伙计都跑出来。这样华贵的车马,赶进他们这样的小店,能不慌张吗?见这阵势,三喜又有些不自然了。 杜筠青就跳下车辕来,从容说:“我们主家奶奶进城走动,先换轿去了,车马就停在你们店里,小心伺候!” 店主自是殷勤不迭,伺候三喜停了车,卸了马。 三喜一声不吭,停放毕,转身就要走。他有些紧张,连号衣也忘了换。杜筠青就对他说:“你也不嫌热,捂这么一身,想发汗?主家不是吩咐你了,不用穿得这样招眼?” 三喜才脱了上身的号衣,换了件普通的白布褂。 出了车马店,杜筠青走在前,三喜跟在后,离得八丈远。她真听了吕布的,走路尽量使劲,反惹得路人注意。这是图什么,找罪受呀!所以,也没走多远,她就放松快了,该怎么走路,还怎么走。也把三喜叫到了跟前,一搭走。 “三喜,看你吧,还不如我!” “我哪做过这营生?” “你看我,扮得还像吕布吧?” “哪像呀,老夫人是京话口音,就不像。” “京音就京音,他们管得着吗!可你再不许叫我老夫人。” “那叫你甚?” “我看你就扮我的娘家兄弟吧。哪有佣人比主家还腼腆的?” “那我更叫不出口!” “叫不出,也得叫。你是三喜,就叫我二姐吧,我比你也丑不到哪儿。” “老夫人,真叫不出口。” “看看你吧!那你扮公子,我给你扮老嬷,叫你少爷,成不成?” “那更不成了,老夫人。” “你再叫我老夫人,我就把你撵走!就叫我二姐,听见了吧?” “听见了。” 初尝乔装出行的滋味,一切都叫杜筠青兴奋无比。尤其遇了意外,需要机灵应对,那更令她兴致勃发。三喜的腼腆、不自然,也叫她感到一种快意。老东西在的时候,她为何就没想出这种出格的游戏法? 那次,他们是重进东门,回到东大街,又拐进孙家巷,去了东寺。 东寺是太谷城里最宏丽的一座佛寺。寺内佛殿雄阔华美,古木遮天。寺中央那座精緻的藏经楼,高耸出古树,尤其壮观。初回太谷时,杜筠青曾陪了父亲,来此敬香游览。那时候,她虽也受人注目,可没有顾忌。这一回,情境心境,竟是如此不同。 杜筠青不愿去多想,怕败坏了刚有的这一份兴奋。 东寺也有些像南寺,地处闹市红尘中,僧戒失严,香客也不是很多,显得有些冷清。所以进到寺中,三喜真的叫了她一声二姐:“二姐,我们先去敬香吧?” 杜筠青忍住没有笑。 在大雄宝殿敬香时,那个懒洋洋的和尚,看也没看她一眼,只说:“施主许个愿吧。” 她有什么愿想许?她已经没有什么愿望了,只是想这样出点格,出得有趣,顺利。可这样的心愿哪能对佛祖说?这个宏丽的寺院里,只怕佛祖也不大来光临了。杜筠青跪下拜佛时,什么愿也没有许。 她布施了很少一点小钱。因为她得扮成小户人家的娘子。 和尚又懒懒地问:“是否要在禅房用茶?” 三喜忙说:“不打扰师父了。” 杜筠青从和尚懒懒的神态中,看出自己乔装得还不错,心里蛮得意。 那天,他们在东寺也没有留连太久。出来,在一个小食摊前,杜筠青买了两份糯米凉糕,自家吃了一份,给她“兄弟”吃了一份。雪白的糯米,撒了鲜艷的青红丝玫瑰,又满是苇叶的清香,真是很好吃。 “三喜,你要好吃,二姐就再给你买一份?” “我不吃了。” 离开小食摊,三喜就说:“老夫人,你尽量少说话好。” “怎么了?我说漏嘴了?” “说倒没说漏,就是你满嘴京味,我一口太谷话,叫人家听了,哪像姐弟?” “又不白吃他的,他管我们说什么话呢!三喜呀,这样没出息,那才不像我的兄弟。这凉糕还真好吃!不是为了扮小户人家,我还得吃一份。” “二姐,你这就错了。大户人家,谁吃他的,还嫌日脏呢!就是吃,也不过尝几口鲜,哪会吃了一份又一份?小户人家才馋它呢,吃不够。” “那你不早说!刚才我问你,还吃不吃,你倒装大户,不吃了?咱们不是想装小户还装不像呀?听你这么说,我可不如你像,吃了一份还想吃,吃不够。可我不是装,真馋呢!我天生该是小户人家。” 第54页 “老夫人,我可不是咒你!” “又叫老夫人!” 第一次乔装出游,虽然就这样去了一趟东寺,可杜筠青还是非常兴奋。一切都顺当,一切都新鲜。一切都是原来的老地界,可你扮一个新角儿,感觉就全不一样了。 再次返回东门外,吆了车马出来,杜筠青才发现,身上已满是汗。真该先游玩,后洗浴。所以,往后几回就改了。进城的路上,就乔装好,先游玩一个尽兴,再洗浴一个痛快,悦目赏心又慡身,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出太谷,往榆次、太原的官道是必经乌马河的。 这天,车马快到乌马河前,三喜就在官道边,寻了家车马店。现在,他停放车马,已经练达得多了,杜筠青可以一声不吭,扮成有地位的女佣,站在一边看。 他们多付一点糙料钱,小店的店主也不会多问一句话。 乌马河是一条小河,从太谷东南山中流出,向西北经徐沟,就汇入汾河了。只是,它流经的太谷东北郊,一马平川,河面还算开阔。也没有太分明的河岸,散漫的河滩长满了密密的蒲糙,像碧绿的堤坝,将河水束缚了。正是盛夏,还是有不小的河水在静静地流淌。 叫三喜看,这能算什么风景?但杜筠青来寻的,就是这一种不成风景的野趣。再说,太谷也没有别的更像样的河了。 在杜筠青的指点下,他们一直走到离官道很远的地方,才向河滩走近。走近河滩,河水是一点都看不见了,只有又绿又密的蒲糙挡在眼前,随风动盪。 “能进去吗?” “进哪儿?” “穿过蒲糙,到河边看看。” “那可不敢!蒲糙长在稀泥里,往进走,还不把人陷下去?” “咱们来一趟,就看一眼蒲糙?你不是说,乌马河常能水过去?” “水过河,也不在这地界。” “别处能,这儿说不定也能?” “这儿,我可不敢!” “你不敢,我敢。” “二姐,那我更担待不起!” 现在,三喜已爱叫她二姐了。在这种寂静的野外,也叫二姐。 “看看你吧。淹死我,你就告他们说,我自己跳河死了。只怕想寻死,这河也淹不死人。” 兴致正浓的杜筠青,也不管三喜说什么,只是试着往蒲糙里走。踩过去脚下够踏实,似乎连些松软劲都感觉不到。原来三喜是吓唬她,就放心往里走。 边上的蒲糙,已有齐胸高,越往里走越高。全没在糙中时,就如沐浴在绿水中,更神秘深邃,只是稍显闷热。杜筠青感到够意思,披糙踏路,兴沖沖径直往里走去。三喜紧跟在后面,还在不断劝说,杜筠青哪里肯听?她嘲笑三喜太胆小,还是男人呢。 他们的说笑,惊起三五只水鸭,忽然从蒲糙深处飞出,掠过蓝天,落向河面。 这使杜筠青更感兴奋,一定要穿过蒲糙,到河边看看。 但脚下已有松软感觉,三喜就说:“再往里走,小心有蛇吧!” “蛇?” 听说有蛇,杜筠青心里真是一惊,但她并不全为怕蛇。她回过头来,异样地看着三喜。 “二姐不信?真有蛇!” “三喜,那你扶我出去吧,我还真怕蛇。” 她拖着三喜有力的膀臂,走出了密密的蒲糙滩,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望着碧绿堤坝束缚着的河水,静静流淌而去,听着野鸭水鸟偶尔传来的啼叫,杜筠青心里只想着一个字:“蛇!” 6 杜筠青记不得在哪一年,但记得那是杜牧说的一个故事。 杜牧是近身伺候康笏南的一个老嬷。其实,她一点也不显老,看着比吕布年轻得多,可能比杜筠青也年轻。她到底年龄几许,无人能知道。杜牧也比吕布生得标緻,手脚麻利,嘴也麻利。她不姓杜,杜牧是康笏南给她起的新名字。为什么叫她杜牧,她擅诗文? 杜筠青问过吕布。吕布说,杜牧只比她标緻些,认字也不比她多。 那赐名杜牧于彼,是为了与她这位老夫人同姓?但吕布说,杜牧来康家在先,你做老夫人在后。 居然叫杜牧给他做近身仆佣,真不知老东西是何用意。 这个杜牧虽为仆佣,可能终日伴了老东西,而她这个老夫人,却多日不得一见。杜牧是可以为老东西铺床暖被的女佣!在漫长的冬夜,她是要与老东西合衾而眠的。最初知晓了这种内情,杜筠青惊骇无比,激愤无比。老东西原来就是这样不纳小,不使唤年轻丫环!可你再惊骇,再激愤,又能如何?老东西不理会你,你就无法来计较这一切。你去向谁诉说,谁又相信你的诉说? 你既然已经做了禽兽,还能再计较什么! 你就是去死,也无非落得一个命势太弱,再次验证老东西不是凡人。顶多,你能享受一次华丽异常、浩荡异常的葬礼。 你连死的兴致都没有了,还能计较什么。 可老东西来了兴致,就爱听杜牧、吕布她们这些老嬷说故事。天爷,那是什么故事!他就只听一种故事:独守空房的商家妇人,如何偷情。驻外的男人,守家的女人,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大财东富了再富,长年劳燕分飞,各个悽苦?老东西居然就爱听这种故事。听到奇兀处,居然会那样放纵地大笑。这种故事,也居然就那样多,说不尽。 那回,杜牧说蛇的故事,一定不是第一次。她终日守着老东西,老东西又那样爱听,还不早说了?偏偏跑到大书房来,忽然才想起这样一个故事,谁信!杜牧一定是和老东西串通好了,专门一道跑到大书房来,说那个骯脏的故事。 老东西那天来到大书房,看着很悠闲。坐在杜筠青这头的书房里,说了许多祖上的事,又说了许多码头上的事,还说到西洋的事。临了,才问起谁又听说了新故事。 杜牧先还和吕布同声说:“我们成天也不出门,到哪儿听新故事?” 老东西就说:“那就说个旧的,反正我也没记性了,说旧的,我也是当新的听。” 杜牧就推吕布先说。吕布说,她得想想,杜牧你先说。杜牧就说开了,没说几句,老东西连连摇头,太旧了,不听,不听。吕布跟着说的,老东西也不爱听,不往下说了。 到这种时候,杜牧才装得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还有一个旧故事,我早忘了,名儿叫 蛇,不知老太爷听过没有?” “蛇?没听过吧?你先说,说。” 杜牧这一说,就说得老东西眼里直放光,可这故事也真是够骯脏。听完了,老东西意犹未尽,居然叫杜牧学那个商妇,如何假装见了大花蛇,如何惊恐万状向长工叙说,又如何因惊恐而无意间失了态,大泄春光。 杜牧推说学不来,可她还是真学了,不嫌一点羞耻!看得老东西放纵地笑起来,大赞彼商妇计谋出众。 接下来,就是一片忙碌,一片麻利,就是盆翻椅倒,就是沉重、噁心,就是当着这些无羞耻的下人,老东西迫她一起做禽兽。 第55页 那时,她做老夫人已经有几年了,早已知道不能计较羞耻。在这个禁宫一样的老院里,是没有羞耻的。老院里的人都相信,皇上的后宫就是这样的,似乎那是一种至高的排场。 但就是说成天,杜筠青她也享受不下这种排场! 她惧怕那种排场。在做禽兽的那种时刻,她是在受酷刑。可老东西把死路都断了,她只能把自己冰冻了,从肉身到内心,冰冷到底。老东西不止一次说她像块冰冷的石头,说她的西洋味哪里去了? 杜筠青早已明白,老东西看中她的西洋味,原来是以为她喜欢做禽兽。父亲这是做了一件什么事!当初带了她到处出头露面,就是为了用五厘财股,将她当禽兽出卖呀? 老东西说对了,我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冰冷到底,你永远也别想焐热。这三四年,老东西已经明白,我是焐不热的石头。他很少来大书房了,也不再喜欢杜牧给他说故事。老禽兽他也该老了!可我也能有故事。 去过乌马河之后,杜筠青就不再乔装出游了。隔了三天,进城洗浴,又像往常一样,洗毕,就坐了车马,回到归途的那处枣林,坐了等吕布。只是在进华清池前,吩咐三喜也去男部洗浴,不要偷懒。 三喜常年接送她进城洗浴,也沾了光,常洗浴。可时不时还是会偷懒,仿佛那是件劳役,少洗一次,就多省了一份力气。 这次,三喜没有偷懒。他洗浴出来,等了很一阵,老夫人才洗毕出来,神色似乎也有些凝重。一直到出了城,没说一句话。 三喜就问:“这一向到处跑,老夫人劳累了吧?” “你怎么能看出来?” “我能看不出来?” “我看是你还想疯跑。” “去哪儿,我还不是一样伺候老夫人?” “哪能一样!改扮了疯跑,你就能叫我二姐,不用怕我。” “不改扮,也不用怕。” “好呀,连你也不怕我?” “我是说,老夫人心善,又开通,我不怕受委屈。” “就你能说嘴。你要真不怕我,像这样没人的时候,不用叫我老夫人,还叫我二姐。” “那哪敢!” “还是怕我。” 到了枣树林,杜筠青下了车。三喜把车马稍稍赶进林子里,正要拴马,杜筠青说:“再往里赶赶,停在阴凉儿重的地界,省得马受热,车也晒得不能坐人。” 三喜就把车马赶到了枣林深处。 在林子里坐下来,杜筠青就说:“三喜,城里还有什么好地方能去游玩?” “好地方多着呢,就不知道老夫人还喜爱去哪儿?” “又没别人,就不能不叫我老夫人?” “那哪敢。” “那我就去换了吕布的衣裳!” “快不用了,二姐。” “鬼东西,怎么又敢叫?” “是你非让我叫。” 杜筠青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住三喜,看得三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我就不叫了。” “看看你吧!” 三喜,三喜,我可要对不起你了。你说我心善,可我是要害你了。为了报復那个老东西,我只能害你了。老东西会怎样处置我,我都不怕。可他会怎样处置你,我真是不知道。我不想隐瞒,我们也隐瞒不了。我就是要成就一个给老东西丢人、给他们康家丢人的故事,叫它流传出去,多年都传说下去。这样的故事,一定会有人传说。我已经不怕丢人,但老东西他怕丢人。他在外面的美名美德太隆盛了,所以他最害怕丢这样的人。在这故事里,只是害了你,委屈了你。你刚才还说,我心善,开通,不会委屈你。你看错了。我已经不心善了,也不在乎羞耻。不在乎羞耻的人,怎么还能心善!我是成心委屈你。在这故事里,只是委屈了你。 杜筠青看着这个英俊、机灵,对她又崇敬又体贴的车倌,真是有些犹豫了。她知道自己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个青年!若能长久像这个夏天,和他单独在这幽静的枣林里说笑,乔装了一道出游,被他不自然地称做二姐,那她也会先忘了一切羞辱,就这样走下去。这个夏天真是意外地把她感动了,想起了自己是女人,甚至是年轻的女子。但你已经不是年轻女子了,甚至已不是女人,你只是个禽兽!你不能贪恋也不能轻信这个梦一样的夏天。这个梦一样的夏天,只是给了你一个报復老东西的时机。你必须抓住这个时机,成就了羞辱老东西的故事。 你真喜欢这个英俊的三喜,也要大胆去做这件事吧。 “三喜,你怕蛇不怕?” “怎么能不怕?” “你也怕蛇?” “谁能不怕?老夫人,怎么忽然说蛇?” “又叫我老夫人?” “二姐,你是想起什么了,忽然说蛇?” “那天,好不容易去趟乌马河,你还用蛇吓唬我!” “河滩蒲糙里,真有蛇。” “那这枣树林有没有?” “没有吧。” “那庄稼地里呢?” “说不准。二姐,快不用说了。再说,本来没有,也得招来。蛇呀,狼呀,这些叫人怕的生灵,不敢多说,说多了,它真来寻你。” “你又吓唬人吧。” 看来,三喜没有听过那个蛇的故事。故事中,那个商家妇人就是在回娘家的途中,在路边的庄稼地里,假装见了一条大花蛇。问到蛇,又说到庄稼地,三喜他也没有异常的表情。他没听过这个故事就好。就是听过,也不管他了。 又说了些闲话,杜筠青就站起来,往林子深处走去,就像往常那样悠闲走去。也像往常一样,三喜跟了她。 走到林子边上了,她努力平静地说:“三喜,你等着,我去净个手。” 杜筠青毅然走进林边的高粱地里。密密的高粱,没过头顶。钻进地垄走了十几步远,已经隐身在青绿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不需要再走了。在那个故事中,送妇人回娘家的年轻长工,等在路边,能听到妇人的惊叫。妇人在惊叫前,将腰带和一只鞋,扔到不远处,好像在惊慌中丢失的。妇人为了装得像真惊恐,还便溺了一裤裆。可这一着,杜筠青是无论如何效仿不出来! 但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她先脱下一只鞋,扔到一处,又解下腰带,扔到另一处。弯曲的腰带落在地垄里,倒真像一条蛇。 她长吐了一口气,就将心里所有的屈辱化成了一声惊叫:“蛇——”跟着,提了裤腰,撞着高粱棵,跑了几步,站定了。心在跳,脸色一定很异常。 三喜果然慌忙拨开庄稼,跑进来。 “二姐,你不是吓唬人吧?” 但他跑近了,看见老夫人这种情状,也真慌了:“在哪儿?蛇在哪儿?” 杜筠青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就在那儿!” 第56页 三喜猫了身,顺着望去:“没有呀!” 杜筠青就抬起两只手来,惊恐地比画:“吓死我了,刚蹲下,就见这么粗,这么长,一条大花蛇!” 抬起两手,未系腰带的绸裙裤脱落下去,拥到脚面——不知是她装得太像见了蛇,还是她的神色太异常,三喜并没有立刻发现。 看了她惊慌的比画,他竟猫了腰,盯住地垄,小心向前挪去了!这个傻东西。 杜筠青又惊叫起来:“还招它,快扶我出去,吓死我了!” 三喜返回来,走近她,终于发现了她的“失态”,呆住了。 “你也看见蛇了——” 她装着一无所知,奇怪地望望三喜,然后才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但似乎也未太在意,只顺手提起裙裤。 “吓死我了,快扶我出去!” 三喜过来,他很紧张。她装着什么都顾不到了,紧紧抓住他,碰撞着庄稼往外走。走回林子,她又惊叫着,比画了一回,又让裙裤退落了一回:她已经没有羞耻,她这是在羞辱老东西! 她看着三喜惊窘的样子,才好像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天爷……”急忙再次提起裙裤 ,连说:“裤带呢?老天爷,还丢了一只鞋——三喜,你还愣什么,快去给我找回来,吓死我了!” 三喜钻进庄稼地了。杜筠青靠在一棵枣树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怎么演呢?在那个骯脏的故事中,引诱长工的妇人,这时说:“反正是丢尽人了。” 只得脱下溺湿的裙裤。你做不到这步,该怎么往下演?就此收场,又太便宜了老东西。 三喜回来,异常不自然地说:“刚才老说蛇,不是把自家的裤带,看成蛇了吧?” “它在我手里拿着呢,怎么能看成蛇!我刚蹲下,就看见——吓得我几乎站不起来!” “我就说,不能多说这些生灵。” 杜筠青接过腰带,说:“把那只鞋,快给我穿上。” 三喜蹲下来,慌慌地给她穿时,她忽然又说:“踩了一脚土,先把袜子脱了,抖抖土,再穿。” 三喜拽下袜子,就勐然握住了她的那只脚,叫她都不由得惊了一下。 “老夫人——” 杜筠青知道故事能演下去了,便用异常的眼光盯住这个英俊的青年,许久才说:“三喜,你不怕?” “不怕!” “死呢,也不怕?” “不怕。” “蛇呢?” “更不怕,二姐。” “那你就抱起我,再进庄稼地吧。”(未完待续) 第三章 京号老帮们 -------------------------------------------------------------------------------- 2002/09/03 16:30 作者:成一 1 西帮票号既以金融汇兑为主业,各码头庄口之间的信函传递,就成了其商务的最重要依託。客户在甲地将需要汇兑的银钱,交付票号,票号写具一纸收银票据。然后将票据对摺 撕为两半,一半交客户,一半封入信函,寄往乙地分号。客户到乙地后,持那一半票据,交该号对验,两半票据对接无疑,合而为一,即能将所写银钱,悉数取走。这种走票不走银的生意,全靠了码头间信函往来。 票号的开山字号平遥日升昌,在创业之初,因仅限于西帮商号间写票,业务不频,走票只是托熟人捎带。后生意做大,就僱佣了走信的“专足”。再到后来,宁波帮的私信局兴起,就将走票的业务全託付其承揽了。 票号的分庄遍天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建有一个覆盖全国、延及海外的金融网络。控制这个网络,那时代也是靠信函。西帮票号又实行总号独裁制,资本在总号,各地分庄利润也全归总号。所以,除了走票,号内的商务信函不仅频繁,更有周密成规,立法甚严。 这种内部信报,一般都设四种:正报,復报,附报,叙事。正报、復报,是报告本号做的每笔生意及生意变化、结果。附报,是报告他号所做的生意。叙事,则是报告当地商情、时务、政局、人事,以及本埠风俗趣闻,托办的杂事。各票号书写信报,又有自家独用的暗语。 所以在票号内与帐房并列,特别设有信房,每日都有信报发出。 到光绪年间,西洋电报逐渐在大码头间开通。西帮票号自然成了国中最先使用它的商帮。只是,电报费用昂贵,文字又有限,说不了多少意思,保密也差。所以,除非紧急商务,一般还是靠信报。 老东家和大掌柜到达汉口后,差不多是将天成元的总号移去了,各码头庄口与汉号之间的信报往来,自然格外多起来。其中,又以叙事信报居多,京号尤甚。因为康笏南和孙北溟两位巨头,会同汉号老帮陈亦卿,正就復兴“北存南放”势头,谋划新举动。 西帮票号做银钱生意,本就奉行“酌盈济虚,抽疲转快”八字要诀。各分号间不分畛域,相互接济,快捷调度,总是把存银调往最能赢利的码头。清代经歷康熙、雍正、干隆三朝,江南经济之发达,已远胜北方,成为国内商业重心所在。但北方京师,又是国库的聚散之地。 这就形成北方聚银多,江南用银多的金融格局。西帮票号正是看准这种格局,常做“北存南放”的文章。就是在以京师为中心的北方,吸收存款,再调往江南放贷。西帮票商巧理天下之财,这是一大手笔。 只是,在光绪二十五年这个时候,西帮票号面临了两大危难,使“北存南放”大布局变得举步维艰,风险莫测。 一是在年初,朝廷发了一道上谕:不许各省藩库将上缴中央的各项官款,即俗称的京饷者,交给票号汇兑。原因是京师银根短缺,不敷周转,市面萧条,商民俱困。朝廷也不知听信了哪些煳涂大臣的谏言,居然把造成这种困局的癥结,归罪于西帮票号。说是各省都不解送现银到京,一味託付票商汇兑,所以京师重地的现银越来越少。其实,票号为各省汇兑京饷,交给户部的,也还大多是白花花的银子,并不全是一纸汇票。票号一时周转不开,或户部银库愿收银票、汇票,也是有的,但也不至造成京师现银短缺。京师银根紧,那实在是另有原因的。 去岁戊戌年,朝局不靖,先是变法,后又废了新法,时势天翻地覆,血雨腥风。京城那班高官权贵,早暗中将银钱弄出京城匿藏了。京内各业商家,又收缩观望,市面哪能不萧条! 但禁汇是朝廷上谕,西帮也不能等闲视之。承揽京饷官款的汇兑,早已是票号的大宗生意,断了此财路,不是小事。歷来做“北存南放”,也主要是靠汇兑京饷来支持。票号在江南承揽了解京的官款,在京城又吸纳了种种存款,两相抵杀,走票不走银。即用京城存款抵作京饷,交户部入库,同时将江南官款转为商资,就近放贷。不许承揽京饷,“北存南放”还怎么做? 第57页 再一危难,就是北方直隶、山东、河南,甚至京津,拳民蜂起,教案不断,时局不稳。票号生意,全在南北走票,纵横调银,中原一旦乱起,生意必受阻隔。时局不定,商界也必然观望收缩,金融生意也要清淡了。谁家能无几分近忧远虑? 面对此两大危难,康笏南毒辣的眼光,还是看出了其中大有商机在。 从京号的信报中,康笏南断定,京师市面萧条,决非银根短缺所致,反而是银根疲软的一种明兆。时局不明,商家收缩生意,市面自然要萧条。各省应缴朝廷的京饷,更以时局不靖为藉口,设法拖延不办,户部收库的银子哪里会多?加上高官权贵又暗里争相往京外匿藏银钱,自然要形成一种银根紧俏的表象。京号早有信报:一般商家,还有那些高官权贵,都找上门来,降格以求,要我们为其存储现银,或外调积蓄。所以京师银市,实在是明紧暗疲。 此种时候,反倒是西帮可以在京城从容吸纳疲银的良机。这样做,不仅有厚利可图,亦有大义可取。在这种危难之际,人家来托靠你西帮,还不是因为信得过你吗?此时拒人自保,最毁西帮信誉,以后人家谁会再来靠你?万不可作一般见识,也取收缩之势,拒绝收银承汇。 至于中原诸省的拳乱教案,康笏南也觉成不了大气候。来汉口途中,已亲身遭遇了那班拳民,只是镖局的两位武师,就将他们摆平了。中原诸省为拳乱所惑,商界多取守势,我们也同样可乘机收存疲银,调往他处图利。 如此收存的巨量疲银,调往何处放出? 康笏南与孙北溟、陈亦卿议来议去,也惟有调来江南一途。口外虽也能作腾挪周转,毕竟做不了大文章。此次两巨头来到汉口后,已看清江南局面比料想的要好。市面繁荣,洋务方兴,商机不减,银钱流动也旺,尤其依託票号而立的大小钱庄,生意甚好。湖广、两广、两江的督抚,又都是可以指望的疆臣重镇。康笏南见过张之洞后,更对江南局面放了心。制台大人虽不与他言及官事时务,但康笏南老辣的眼光,什么看不出来! 如此巨款调来江南,又用什么来与之相抵杀?总不能在如此不靖的时候,将巨银交给镖局押运吧? 康笏南说:“也只有在江南尽力兜揽汇京的官款!” 孙北溟说:“有朝廷上谕,谁家还敢交我们解汇?” 康笏南说:“我见张之洞时,制台大人还提及西帮汇兑官款库银,很值得称赞,说那实在是便捷的办法。比之各省委员押运,不知要省去多少费用。押运京饷的差事,一向就不大好办。路途辛苦、风险丛生不说,就是千里迢迢押到京师了,交部入库也不那么容易。户部衙门那班阎王小鬼,一处打点不到,都过不了关。哪里像你们西帮票商,早将他们上下餵熟了! 张大人把话说成这样了,也没有提及朝廷禁汇的事。” 陈亦卿也说:“现在中原拳民生乱,各省恐怕更会引为藉口,拖延了不起运京饷。我们倒是可以乘机往各省藩库运动,撺掇藩台抚台,上奏朝廷,说明押运现银的种种艰难。要解京城之困厄,还是汇兑最能及早见效。” 孙北溟说:“那陈掌柜,你能运动下张制台吗?” 康笏南说:“湖北比邻中原,距京不算遥远,张大人就是想成全我们,他也没有多少藉口可找,还是先不要难为他。” 陈亦卿说:“你康老东台出面,张大人都不愿言及官事,我更没有多大面子。这种事,得曲折斡旋,不宜直言的。我寻别人从中试探吧。依我看,制台大人深谙洋务,通晓西洋银行之运作,或许也会上一道奏片,陈说异地运现的弊端吧。” 康笏南说:“我说句狂言吧,扫除京师萧条,非我西帮不能为!现今京师商界俱作观望状,既在观望朝局,亦在观望我西帮。除我西帮外,京师再没有可以左右银市的商帮了。我们一旦在京从容吸收疲银,商界也会随之振作的。在各省码头,我们再巧为张罗,多揽汇京的官商款项,促成京饷入库。户部库银多了,朝廷还禁我们做甚!” 孙北溟说:“老东台雄才大略,为西帮计,也是为朝廷计。可我还是担忧,江南行省中,究 竟会有几家肯被我们说动?” 康笏南一笑,说:“这就要看大掌柜你麾下的那些老帮了。我倒还有一小计谋,不知你们肯不肯笑纳?” 陈亦卿忙说:“老东台有什么妙计,快说吧!” 康笏南便说:“我们何不先借出余银,为某些省衙垫交京饷呢?” 陈亦卿说:“借钱给他们交京饷?近年各省藩库,哪有几家不支绌的?每年只是分摊的甲午赔款,就够他们叫苦不迭了。借了我们的钱,他们怎么还?” 其实,陈亦卿早想到了这样一着。春天时候,他已经联络福建、江西的庄口,叫他们先借银,再揽汇,鼓动藩台抚台上奏朝廷,开恩解禁。现在,老东台也说出了这一着,他当然得装煳涂,故意说出这些话。 孙北溟想了想,却说:“我看老东家这一着,倒毒辣!我们借银给他交京饷,他也不便管我们是汇兑,还是押现。就是朝廷知道了,也不能太怪罪我们吧,商银官用,也算是忠义之举。” 陈亦卿说:“当然,在我们说,这也等于将京号吸纳的疲银,转手之间就放贷给官府了。只是,借贷给行省藩库,就怕它拖延不还!” 孙北溟说:“他们该了咱们的钱,或许会上奏朝廷,废止禁汇的。” 陈亦卿这才赞嘆说:“原来有此老谋深算。” 康笏南就说:“此不过小伎俩耳!要振作‘北存南放’的势头,恐怕还得联络我西帮各大票号,协同来做。咱天成元一家,救不了京城困局的。” 孙北溟说:“按说,这也是咱西帮露脸的时机,该联手图利取义。只是,别家倒也好说,惟平遥日升昌、蔚字号两位老大,岂肯听我们的?此举动若是他们谋出,我们大家跟随了,还可成事。今由我们谋出,两位老大只怕连听也不想听,哪里还敢指望他们联手?” 陈亦卿说:“他们那些老总,真会反对此种谋划?” 康笏南笑了,说:“那就不要说出由我们谋划。我已想到这一层。这件事,我们都无需出面,只託付一人去办。” 孙北溟问:“谁?” 陈亦卿说:“京号戴老帮吗?” 康笏南说:“对,就是戴掌柜。此举京师是重头。西帮各号驻京老帮,都是商界高手,平日联手就多。由戴掌柜从中巧为张罗,为大局计,就是推举日升昌的京号出面挑头,也无不可的。” 孙北溟说:“这样,还可作为。” 陈亦卿又特意说:“好主意都叫老东台抢去了。” 康笏南说:“那就麻烦陈掌柜,亲笔给京号戴掌柜写一信报,将此重任託付与他。我和孙大掌柜,也该寻处凉快地方,避几天暑了。” 第58页 在这次谋划中,康笏南、孙北溟两巨头审时度势,巧作运筹,藏而不露,按常态应是握有胜算的。只是,他们太轻看了中原拳乱,为此次振作“北存南放”留下了隐患。这是后话了,先不说。 2 天成元京号老帮戴膺,受此重任,实在也并不感意外。 西帮票号自开创已有百多年了,运转到光绪年间,正走向它的峰巅。其时各大字号的驻京分号,地位变得举足轻重。可以说,谁家没有一个强手领庄的京号,它就难成气候。在光绪二十五年这个时候,西帮票号在京师开有四十八家分号,代表的都是当时西帮中的翘楚。这四十八家京号的领庄老帮,可以说个个都是金融业中的一时之选。他们中间的许多人物,无论器局、眼光、手段,乃至学养、文才,都远胜总号的大掌柜。因为在京号老帮这个位置,庸常之辈那是难以立足的。西帮票商历百年发达,既在做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的大事业,领航人物不厕身雄视天下的京都,那是不可想像的。所以到后来,票商京号的地位,实在也不逊于总号的。只是因为西帮票号体制独特,内部立法严密,不至发生重臣压主的麻烦罢了。 常有的麻烦,只是京号老帮的许多卓见良策,不为总号所看重。领东的那些老总们,长年侷促于晋省祁太平老号,与外间世界日渐隔膜了。外埠老帮的卓见良策,非不用也,是不识也。先就不识,谈何採用? 所以,天成元京号老帮戴膺,总是不断劝说孙北溟多出来看看。外间世界日新月异,出来一半游奇览胜,一半巡视生意,何乐而不为?再说,腿长本就是西帮之长。可孙大掌柜,只是不出动。这些年,倒将巡视外埠庄口的重任,一分为二,交给两位老帮了。一位是汉号的陈亦卿,叫他巡察江南各号。一位就是京号的戴膺,由他巡察北方各号。他们代为出巡,并不怕辛苦,只是老号与外埠的隔膜依旧。 康老东台倒是一向喜欢出来走动,可惜已经年迈,出动不容易了。戴膺前次下班回太谷,曾婉转示意老东家,希望他能说动孙大掌柜,出来走走。没想到,老太爷居然亲自拉了孙北溟,冒暑南下。听到两位巨头出巡的消息,戴膺真是感奋异常。起因虽出于邱泰基,可戴膺心里明白,老太爷到底是听懂了自己的劝谏,才有此非常之举。 以老迈之身,冒暑出巡,太难为了老太爷,可天成元毕竟是你康家的生意。在此非常之时,没有这样的非常之举,是实在不足以应变的。 去年朝中闹变法,政局不稳,西帮各号都取收缩之势,生意减少三到五成。今年开市伊始,朝廷又下了一道禁汇的上谕,不谋对策,生意还怎么做?可晋省老号那些当家巨头,依旧浑然不觉,以为朝廷以往也禁过几回,都没有禁得了,只令静观等待。 孙大掌柜呢,藉口今年正逢天成元合四年大帐,本该收缩,也令取守势。岂不知方今天下,早大不同于往昔。不但江南钱庄渐成大势,单是一个西洋银行,也已在咄咄逼人,抢夺西帮利源!西帮这样一味在北方观望收缩,不能将银资源源调往江南,别人就会乘虚而入,攻城掠地。江南一旦失去,西帮大势将不復存在! 光绪二十一年,甲午战败,中日媾和,大清赔偿日本军费二亿两巨银。朝廷它一时哪能还得起如此巨款!英、法、俄、德列强便乘虚而入,将这笔巨款转为四国借款,每年还本付息一千二百万两,户部摊二百万两,各行省及边海关分摊一千万两。这一千二百万巨银,每年都汇往上海江海关,国中银钱流向,更是南下的多,北上的少。西帮票业生意,全赖南北金融调度,南北失衡,本已使汇兑维艰,现在又禁汇北上京饷,江南之失,岂不近在眼前! 这种危言,戴膺是给老太爷说过的。他终有此非常之举,那实在也是康家之幸,西帮之幸。 所以,听说老太爷拉了孙大掌柜已经出动,戴膺便与汉号的陈亦卿老帮,频通信报。其实,他们求之于两位巨头的,只是一句话:“无须收缩观望!”为了求得这句话,他和陈老帮还颇费了一番心思。不露痕迹地鼓动老太爷拜见张之洞,会见英滙丰银行的福尔斯,都是他们预谋的安排。 现在终于有了好结果。陈老帮在他亲笔书写的信报末尾说:“一切如你我所愿。我遵兄旨,在两巨擘前引而不发,装煳涂,只怕老太爷也不煳涂。现全看兄之动作了。” 戴膺读到此,会心一笑。 接信报后第二日,戴膺就去拜见了蔚丰厚京号老帮李宏龄。 天成元京号在前门外打磨厂,蔚丰厚京号在崇文门外糙厂九条胡同,离着也不远。西帮票商中老大日升昌,它的京号也在崇文门外糙厂,与蔚丰厚隔着一条胡同。它们两家同属西帮中的平遥帮,又都是票号的开山老号,因为创业时两位大掌柜失和,弄得两大号一向争斗不止。不过此时两位京号老帮,倒都是很贤能的人物。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梁怀文,与蔚丰厚的李宏龄来往密切,常常联手做一些事。戴膺与他们二位都有交情,只是与李宏龄更气息相投些。他觉得李宏龄在京师票界,深孚众望。 李宏龄见戴膺此来气象不同,就问:“你们两位当家的,是不是已叫你说动了?” 戴膺一笑,说:“我哪里能说得动他们!我只是劝他们不要久留汉口,反正是热,不妨顺江东下,早去上海。我们天成元的沪号不强,叫你们几家大号压得快倒塌了。” “你这又是说谁呢?” “大号能有谁,除了日升昌和你们蔚字号,还能有谁?” “别人不说,我们蔚丰厚可没有惹你家。再说,沪上商机太多,谁也独霸不了的。我看你们沪号的孟老帮,也不是庸常之辈。看着拙笨,实在是将过人的机巧深藏了,叫你难以识破。 他不会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他,能给人这种感觉,不好把持。” “那你们是想欺负他?” “我们能识破,还惹他做甚?只是沪上那些爱将机巧写到脸面上的主儿,常上你们孟老帮的当。” “看叫你说的。我倒真想请求我们老号,将我调往沪号得了。沪上如今已成国中商务总汇,商机遍地,正可作为,不像在京师,掣肘这样多。所以才撺掇两位当家的,赴沪走走。不知子寿兄有没有这种意思?你我如能结伴转沪,当能联手做番事业。” “我在沪上倒也领过几年庄。沪上商机是多,只是那里气候水土,我终不能适应。” “那是因为你居京太久了。西帮商家,哪里不能立身!去年,你老兄不是将公子也送往浙江读书去了?到了沪上,离公子也近些,可尽享天伦。” “去年,带犬子出来,本来是想在京为其择师课读。恰巧遇了翰林院的赵寅臣大人,正要散回浙。赵大人当年来京科考时,曾得我们蔚丰厚资助,荣点翰林后,也未相忘。所以,有些旧谊在。说起犬子拜师课读的事,他就主张送往文运兴隆的江浙。还说,他们赵家的学馆,正聘有一位极饱学的塾师,授业相当有一套。现在也只收了他的两个孙儿做学童,如不嫌弃,何不将公子送去,一道课读?人家贵为翰林,我能嫌弃这番美意?就将孩子送往浙江处州赵大人府上了。” 第59页 京号老帮课子,都要这样择师,足见他们的地位和眼光,不同一般。 “子寿兄,不是指望你家公子来日也点翰林吧?” “翰林不敢想,他只如你我,能做个京号沪号老帮,就足够了。” “到他们这一辈人做老帮时候,还不知西帮票业成什么样呢。要叫我说,他们果然有出息,还入票号做甚!” “不入票号,真去求仕做官?” “求仕做官哪能叫出息?有出息,就宁进银行,不入票号。” “没有自家银行,叫他们去给洋人为奴?前年,盛宣怀在上海开办的通商银行,虽为第一间吾国银行,可那也是朝廷的银行。势强技不强,并不起山。” “所以,我劝老兄同去沪上。你我出面办一间银行,如何?” “静之兄不是说梦话吧?你我哪来许多股本开银行?” “我们回晋广为游说,不愁招不来股本。贵号的开山老总毛大掌柜,当年若不是从日升昌中退出,另觅新主,哪来你们蔚泰厚?” “静之兄,我听出你的意思了。莫非你们天成元的两位当家巨头,已经有意仿办银行了?” “没有的事。” “你们康老太爷和孙大掌柜,算是开通人物。两位到了汉口,何不请他们见识见识西洋银行?” “我们汉号陈老帮,倒是安排老太爷会了会滙丰银行的一位帮办。这位英人帮办太狡猾!他在老太爷面前,只是一味盛赞西帮票号如何了不得,仿佛比他们西洋银行还要高明。听得老太爷那个得意!” “竟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呢。你想老太爷受了这番盛赞,他还会改制票号,仿办银行呀?” “这也像英人做派,软刀子杀人,不叫你觉出疼。只是,你们老东家、大掌柜,毕竟还出来走走,会会洋人,别家谁肯出来!” “我们老太爷还去会了会张之洞,也受了些夸奖。陈老帮就趁着老汉高兴,说了我们的意思。” “仿办银行?” “你只是想着办银行!陈老帮给老太爷说的,是我们眼前紧急要走的一步棋:不能再一味收 缩观望,当巧为张罗,广收疲银,违旨揽汇。” “你们当家的松口了?” “老太爷正高兴,点头了。还放了一句要紧的话:为便于兜揽官款,可在江南相宜的行省,给藩库垫交京饷,逆汇到京。” 西帮票号承揽异地汇兑生意,有顺汇、逆汇之分。顺汇,就是客户先交汇款,才写票,走票,然后在异地取款。逆汇,则是在未交汇款的情形下,即可先写票,走票,在异地取款,然后于约定的期限内,将汇款交清。此为西帮揽汇的一种灵巧手段。逆汇的汇水,即汇费,自然要比顺汇高出许多。 李宏龄听罢就笑了,说:“静之兄,今日你一来,我就看出你带来了好消息。你倒还要装着无事,说许多废话!” “我可不是说废话,是真想改就沪号的。” “什么改就沪号!你还不是嫌我说不动我家大掌柜吗?有你们康老太爷和孙大掌柜这番举动,我也有棋可走了。” “谋出什么新着儿,说出来听听!” “你们天成元一动,我即将此急报平遥老号,说你家两位巨头已从张之洞处探得密讯,要趁大家收缩,抢先大做。你想,我们毛大掌柜岂肯叫你们独家抢先?” “子寿兄,你这不是要害我?我家老太爷一再吩咐,我们天成元不可太出风头。更不想独自大做,招惹全帮。要出头,还是得请你们平帮,请日升昌和贵蔚字五连号。给你们老号去一道这样的密报,还不是想毁我们?” “你们东家大掌柜,此次冒暑出巡江南,已经惊动了西帮。要说出风头,早已经出够了。康老太爷何等人物,他还怕同仁说几句闲话?再说,我不这样做,我们毛大掌柜岂能给说动?” “要说动毛大掌柜,本有更好的棋可走。” “还有什么棋可走?” “你给老号写密报时,不要提我们天成元,就说是日升昌要独家大做。毛大掌柜听了,还能坐得住吗?” “这哪像静之兄你出的主意!我可不敢谎报这样的军情。再说,就是这样谎报了军情,我们大掌柜多半会铆了劲,依旧按兵不动。你做,我偏不做。我们两家的脾气,你老兄也不是不知道。在此种时候,我们两家再铆了劲赌气,于西帮何益?” “子寿兄,我不过是说句笑话罢了。想让我们天成元出头,那就出一回头。只是,由我们出这个风头,日升昌知道了,会怎么想?人家是老大,它要出面拦着,不叫大家跟了做,那可真要毁我们了。你们都遵旨不动,偏我们一家违旨揽汇,朝廷会饶了我们?” “你们一动,它日升昌也会坐不住。说不定会与我们蔚字号联手,压你们太谷帮一头的。” “那就全靠你与梁怀文老帮巧为张罗了。梁老帮那里,我就不出面说了。你们是西帮领袖,你们一动,局面才会开。” “这种败兴局面,按说也不该由我们这一班京号老帮来操心。只是,如今西帮那些老号巨头们,一个个都深居简出,又刚愎自用,仍以为西帮天下无敌。我们忠心进言,他们不听也罢,甚而还以为我等别有所图,真是令人心寒。我向我们大掌柜进言仿办银行,听说他多有责 言,说我李某想如何如何!我们还不是为字号计,为西帮计?” “所以我说,如此处处掣肘,哪如我们自家去办银行!” “你这忧愤之言,也不过说说罢了。你我就是真走了那一步,户部那一班迂腐官员,也不好应付的。朝廷今年下的这道禁汇上谕,还不是他们撺掇的。自洪杨之乱以来,我西帮承汇官款已经多少年了,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倒是常常为朝廷与省衙救急。一样是如数交你银子,就非得千里迢迢委员运现,总不放心我们便捷的汇兑!又没有剋扣你官府分毫银两,只挣那一点汇水,比之你委员押现的浩大费用,不知要节省多少!说来真是可笑,这样一个简明的道理,那班居于高位的重臣要吏,生是听不明白。这半年来,我往户部多次奔走,依然无人肯上奏朝廷,请求解除禁令。” “他们哪里是听不明白?盛宣怀的通商银行,不是照常承汇京饷吗?以前,翁同任户部尚书多年,也不曾禁过汇。去年翁大人被罢免,王文韶继任这才几天,就禁我们的汇。是不是想暗助盛宣怀一把,禁了西帮,由通商银行大揽?” “翁同做户部尚书时,我尚可设法进言的。与现在这位王文韶,实在没有多少交情。我们是对王大人孝敬不够吧?” “怕也不是这样简单。子寿兄,我看眼下,倒可先联手做一件事。这件事,无需求告老号,我们京号老帮就可做起。” “静之兄又有什么高着?” 第60页 “朝廷禁汇,不是以京师市面萧条为缘由吗?我们何不屈尊做点小生意,向京城的小商户放贷些银钱呢?我们西帮票庄,无论大号小号,都架子太大了。不用说百八十两的小生意了,就是千儿八百的小额存贷,也不屑去做,只贪做大宗。今京师市面不振,我们做些小额放贷生意,或许还能救市。市面转兴,朝廷只怕也不会再固执禁汇了。” “我们不做小额生意,也是为稳妥起见。小商户最难预见。再说,这种小生意也得留给钱庄、炉房、典当铺去做。” “钱庄、当铺一向依託票号,我们收缩,它们也得收缩。票商架子大,尤以贵平帮为最,平帮中又以日升昌和贵蔚字号为最。你们带头做些小生意,别家也好放下架子了。传到户部,或许会对西帮多些好感。” “说不定,他们倒会以为我们穷途末路了!” “这种时候,我们西帮藏一点势,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做这种小生意,也无需作什么调度。京师一地,子寿兄还不知吗,本是官大商小。除了途经京师通蒙出俄的商贸,本也没有几家大的商帮商家。我看从各号所收存的积银中,放出一些,就足以振市了。近来号中小票生意颇旺,正该寻个出路放出。” “说到小票,我也正有忧虑。各号歷年发行的小票,累计起来,数目甚巨。在当今这种晦暗不明的时局中,一旦生变,持小票者蜂起挤兑,也甚可怕的。” “所以,现在救市振市,太紧要了。” “那就召集诸位老帮,公议一次?” “应当,应当。” 小票,是西帮票号开出的小额银票。起初,银票只是存款的凭据。你存入票庄多少银子,票庄就给你一张凭条,写明日后凭此票据可取走多少银子。票号一向多做大宗生意,所以开出的银票也多是大额。小额银票,只是票号开出的一种临时便条,随存随兑,凭票计银,票面也不写姓名。票面金额从十两起,至五十两、一百两,最多一千两止。 不想,这种小票到后来,很受京城官吏士绅的欢迎。为甚?携带这种小票出入权贵之门方便也。呈递方便,收藏也方便。知道西帮票号信誉好,权贵府中的内眷,尤其喜欢收藏这种小票做私房积蓄,三五年至十几年不来兑现。当然,更大量的小票还是在京师官场流动:再“黑”的银钱,兑换成此种不记名的银票,也就不着痕迹了。 于是,西帮票号这种手写的小票,在京城发行量颇大,几近于一种纸币。天成元发行的小票,已有三十多万两。日升昌、蔚丰厚那种大号就更多。西帮京号统共加起来,小票发行量在一二千万两这种规模,实在比朝廷户部平素所存的库银还多。 时局动盪之际,小票依然受宠爱,因为它比银钱更便于转移,匿藏。但其中所隐藏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 李宏龄在戴膺的鼓动下,终于愿意做救市的尝试。此一动议,先要拿到京师的“晋省汇业公所”,由各家京号共同商定。李宏龄正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 3 京师的汇业公所,即是西帮票号在京的行业会馆。 像所有行会一样,汇业公所也是对外联手共保,对内协调各号利益。金融行会,尤其还得及时议定汇兑行市、存贷利息、银钱价格之类。只是,西帮的会馆,常爱设在关帝庙。或者说,他们常常是先集资修建一座关帝庙,然后兼做自己的会馆。 关老爷是西帮乡党,以威武忠义的美名传天下。永远背井离乡、浪迹天下的西帮,敬奉关帝,一半是为思乡,一半是想祈求他武威的保佑。可西帮这样一敬,无形中倒给关老爷多了一个新谥:商家财神。于是,各商也逐渐效仿起来,格外敬奉关帝,祈求财运。 京师的汇业公所,在京城东北的芦糙园。这处会馆也是前为关帝庙,后为议事堂。关帝庙院中,建有华丽的戏台和观戏的罩棚。会馆定例,是在关帝诞日,以及年节、端午、中秋,举行同业集会,演戏开筵,酬神待客,联络同帮,也议定一些帮内大事。平时遇有急事,也来集议。 这次集议,本来是临时动议,西帮各京号的老帮,竟不约而同,全都亲自出动了,云集到芦糙园会馆。可见大家对眼前死局,也是十分忧虑的。这中间,却有一个例外:惟独日升昌的梁怀文老帮没有到。 以日升昌在票业中的地位,梁老帮自然也是汇业公所的总董之一。同业公推出三名总董,梁老帮居其首。他不来,还能议成什么事? 李宏龄见等不来梁老帮,就先带了大家,往关帝神主前敬香,祭拜。拜毕,进入后院议事堂。 大家对梁老帮不到,大感疑惑,纷纷问李宏龄:此次集议,就没有同梁老帮相商吗? 李宏龄说:“哪能不先请教梁老帮?我登门拜见时,他说一准要到的。我们还是再等一等吧。” 于是,大家趁这个时机,又纷纷问戴膺:你们老东家、大掌柜南下江汉,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图吧? 戴膺连说:“在这种败兴的时候,我们能谋到什么便宜?老太爷此番南下,实在是因为那位爱奢华的邱泰基!老太爷以为我们这些驻外老帮,个个都像邱泰基似的,成天在胡作非为呢。” 戴膺没有想到,他刚这样说完,李宏龄就当着大家说:“戴老帮,我可是得到信报了,你们康老东家在汉口拜见了张之洞,又拜见了英国滙丰银行的帮办,分明在谋划大举动。是不是要趁大家都收缩,你们天成元独自大做?” 戴膺先还有些奇怪,什么都没说呢,李宏龄怎么就全抖搂出来了?他看了李宏龄一眼,李宏龄不动声色。戴膺才有些明白了:他老兄是有意这样吧? 诸位老帮听李宏龄这样一说,更追问不止:得了张之洞什么密示,朝廷是不是要收回禁令? 戴膺就说:“张制台是何等人物,会对我们泄漏天机?各位都是有神通的人物,身在京畿,什么天机探不到!” 李宏龄说:“你们天成元想动,就动。我们也不会坏你们的事。你们先动一步,做些试探,总比大家一起坐以待毙好吧?” 戴膺说:“我们想动,你们就不想动?我们老东家大掌柜到了汉口,是想谋些对策。可目前局面,良策不好觅呀!朝廷禁汇,谁敢违?倒是你们各家的老号,能沉得住气,稳坐晋省,静观乐观。”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京号老帮周章甫说:“多数老号是不明外间情形。再不谋良策,真要坐以 待毙了。” 李宏龄说:“你们祁帮也要动吗?” 周章甫说:“我们大掌柜倒也说了,一味收缩,不是回事。可如何动,也没有良策可施。” 戴膺说:“子寿兄他有高见!” 李宏龄忙说:“我哪有什么高见?真有高见,我们蔚丰厚早先动了。今请各位来集议,就是为共谋良策。” 正说着,日升昌京号一位伙友跑进来,说:“敝号梁老帮昨儿中暑了,不能来集议,特吩咐在下来告假,请各位老帮包涵。” 第61页 大家听了,心里更生疑惑,只是嘴上也不便说什么。 李宏龄打发走日升昌那位伙友,就对大家说:“梁老帮不来了,那我们就议事吧。” 对时局,大家也不便多说什么。自去年变法被废后,东西洋列强就总跟朝廷别着劲,可再发生宣战开打的事,好像也没缘由和迹象。只要不跟洋人打仗,局面就不至大乱。对山东、直隶、天津的一些拳乱,大家都没当回事。拳民既跟洋人作对,也给朝廷添乱,两头不讨好,哪能成了什么事? 对李宏龄提出的救市动议,各家倒都甚为贊同。老号不明外间情形,一味叫收缩观望,这样久了,人家还以为我们也跟朝廷别着劲呢。西帮跟朝廷别劲,那还了得?这次禁汇,本就有对我们西帮的忌防,我们再一任京市萧条,好像真别了劲与人家作对,那真不知会惹什么祸!所以,都很贊同拿出京号存银,联手多做些小额放贷。此举一出,京市当会有变化。只要平帮的日升昌、蔚字号肯放下大号架子,别家都肯跟随。 既由李宏龄提出此动议,蔚字号自然不成问题。可梁老帮未到,老大日升昌它肯不肯这样做? 李宏龄说,他会通告梁老帮的。 日升昌要是不愿意呢? 他一家不做,就不做,既经公议公定,各家照样做。 李宏龄这样说了,大家也就不再多说。 因小额放贷,大多是对小资本的钱庄、当铺、炉房以及小商号,所以,公议了一个较低的放贷利息。 对于限制发行小票的动议,大家都觉不大好办。要小票的,都是官吏权贵,得罪不起。只要京市活了,挤兑就不会出现。而大势更在于国中金融的南北调度,能否早日盘活。只是,这又关涉朝廷禁汇,不便公议,也未多说。 因同业各家老帮都来了,议事毕,会馆特意摆了筵席招待。虽是同业聚会,没有太多顾忌,可在吃酒中,这些老帮们仍没有说多少出格的话。在京师做老帮,谁都得有这种不露痕迹的自束本事。席间,大家议论多的,还是日升昌梁怀文的缺席。 戴膺坐的这一席,都是祁帮和太帮的同仁,乔家大德通的周章甫也在。戴膺先敬过同席一巡酒,就问周老帮: “你看梁掌柜今儿不来,是和李宏龄又别上劲了?” 周章甫说:“我看不会。梁掌柜是贤达的人,眼前死局,他能看不出来?他今儿不来,只怕是平遥老号又有什么指示吧?” 戴膺说:“能有什么指示?不可妄动?” 同席一位老帮就说:“人家日升昌财大势强,可以静观乐观,再熬半年也无妨,我们谁能陪得起?” 周章甫也说:“我们大德通是新号,也真陪不起你们大号。” 戴膺趁机就问:“你们老号的高大掌柜,当年驻京时,与庆亲王走动不少。在这紧要时候,也没有走走这条门路?” 周章甫说:“我们大掌柜哪有那么大面子!” 同席都说:“人家走这种门路,能给我们说?” 戴膺说:“不拘什么门路吧,大家都动起来,就好说。” 周章甫说:“日升昌要是别了劲,只是不动,那也是个事。它是西帮老大,商界市面都看它。” 戴膺说:“只要平帮的蔚字号和大家一股,就好说。李宏龄总董,我们还是可以指望的。你们高钰大掌柜驻京多年,在这非常时候,也该来京走走吧?” 周章甫说:“有你们老东家大掌柜做样子,我也正在撺掇他出来呢。” 散席后,戴膺有意迟走一步,单独问了问李宏龄:“梁老帮不来,会是什么意思?” 李宏龄说:“梁老帮今日不出面,是事先说好的。” “为什么?我们所议之事,他都不以为然?” “倒也不是。对设法救市,扭转死局,梁老帮也是甚为贊同的。只是,对做小额放贷,感到不大好办。他倒无所谓,只是怕老号怪罪。挂着‘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的招牌,做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只怕老号要骂他。所以,他就不出面了,免得扫大家的兴。” “在这非常之时,做点小生意,就不能‘汇通天下’了?还是不肯放下架子。” “梁老帮倒是说了,他的京号不会坐视,也要向相熟的一些炉房、钱庄放贷,和大家一起救市。他不来,只是留个向老号交代的口实而已。” “老号那些巨头,真还以为日升昌依然天下无敌呢!” “静之兄,真还不能那样说。梁怀文对我说,他们日升昌的大掌柜,见你们天成元两位巨头出巡江汉,也有些坐不住了。” “那他们的郭大掌柜,也出来走走?” “出来倒没说,但吩咐了:狼行千里吃肉,不能再傻等了。日升昌也要有举动。所以,我就把你们天成元的意图,先嚷叫给大家听了。” “我说呢,怎么都把我们底下说的话,先抖给大家?” “你们天成元和日升昌一动,各家就更坐不住了。” “日升昌动了,你们蔚字号五连号动不动?” “唉,我们范大掌柜倒好说,就是蔚泰厚的毛大掌柜不敢指望。他一句活话也没放呢。蔚泰厚是我们五连号的老大,它不动,我们也不好动。” “原来是这样。梁怀文不来,我们还以为日升昌要冷眼相看呢。人家日升昌动了,你们蔚字号又不动。什么时候你们平帮的两大号能不唱对台戏?” “各家都动了,只我们不动,那也好。” 4 西帮票号的开山字号日升昌,原先是平遥一家叫西裕成的颜料庄。掌柜叫雷履泰,财东为本县达蒲村李家。雷掌柜是生意场上的奇才,到嘉庆年间,西裕成已有相当规模,在外埠开了不少分庄,京师即有一间。 那时,在京师做生意的西帮商人很多。每到年关时候,都要往晋省老家捎寄银钱。捎寄的途径,只能交给镖局押运。镖局运现费用很高,路途上也常不安全。辛辛苦苦出来挣点钱,往家中捎寄也这样不容易。有一位在京做干果生意的西帮商人,与西裕成京号掌柜相熟,即与之商量:他往老家捎的银子,先交到西裕成京号,由京号写信给平遥老号,等他回晋后,再到西裕成老号用银。因是熟人,京号老帮也就同意了。由此,开了异地汇兑的先例。 但起初,也没谁把这当回事,只是觉得比镖局运现便捷许多就是了。西裕成也只是继续接受亲戚朋友的託付,两相兑拨,无偿帮忙,不收任何汇费。渐渐地,西帮商人觉出了用此法调度银钱的便利,来求兑拨的越来越多。这才两相协商,交付一点汇水,变无偿为约定付费。 西裕成的掌柜雷履泰,独具眼力,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巨大商机:这种汇水虽少,但钱生钱,来得容易,如广为开展,获利必丰。异地运现,一向就是商家大难事。他与东家商议后,就毅然将西裕成改名为日升昌,专门经营银钱的异地汇兑。这个由西帮新创的商行,就被称做汇兑庄,俗称票庄、票号。当然,雷履泰和他的财东,并不知道他们是开了中国银行的先河。 第62页 票号在那时无疑是朝阳产业,一旦出世,很快就如火如荼,无可限量。 雷履泰是经商高手,他由民用家资,推想到商家货款;由京晋两地,推想到国中各地;由北出口外的西帮,推想到纵横江南的茶帮、米帮、丝帮,银钱的流动那是无处不在的。于是,就选派干练诚实的伙友,逐步往南北各大码头设庄揽汇。做金融生意,信誉是第一要紧条件。日升昌也是沾了西帮的光,靠着西帮既有的声誉,再加上雷履泰的巧为运筹,它的生意很快火起来了。 日升昌初时的汇水,即汇费,只取百分之一,一两银子取一厘。比起镖局运现的收费,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这是明处取利,定得低微,易于被更多客户接受。雷履泰还有暗里取利的手段,那就是在银子的“平色”上做文章。 那时代,白银为市面流通的主要货币,无论碎银、银锭、元宝,都有一个“平色”问题。“平”,就是银子够不够它标定的分量;“色”,就是银子的成色,即它的含银量足不足。按 道理,作为货币使用的银子,应该是既足量,又纯质的。可实际上,各地银两的“平色”,差异很大。所以,在异地汇兑中,要换算出这种“平色”差异,加以找补扣除。正是在这种换算中,雷履泰为日升昌制定了自家的“平色”标准,使换算变得有利可图。这种由兑换而得的暗利,一般是从“平”中取千分之四,从“色”中取千分之五六。“平色”合起来,又是一个百分之一,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汇水多了一倍。 不过,这种“平色”暗利,雷履泰也严格守定于上述那个限度,再不叫扩张。因为太贪暗利,暗利必显,谁还信赖你?不因一时利厚而太贪,这是雷履泰的精明处,也是西帮的商风。 在收取汇水和平色换算上,日升昌以及后来的西帮票号,都恪守了雷履泰所定下的这些规矩,使汇兑得以做成大事业。 日升昌的兴盛,叫雷履泰的声名大着。他本来就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建树了这样的功业,眼里就更放不进别人,只有自家,有些不可一世了。成功者,往往承受不了成功,这真是一种 很容易见到的俗相。雷履泰于此也未能免俗。 但晋省风气既是儒不如商,一流人才都投于商家门下,日升昌这样如日东升的商号,自然也是藏龙卧虎。雷履泰为日升昌总理,俗称大掌柜,他之下,就是协理,俗称二掌柜。他的二掌柜叫毛鸿,也是有大才的人。创业时候,他全力协助雷履泰,出谋划策不少,当是有功之臣。可事业初成,雷履泰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惟我独尊,颐指气使不说了,凡稍涉权柄的事,就不许他趋前插手。这当然使毛鸿日益不满。两人的明争暗斗,也日渐多起来。 有一回,雷履泰得了重病,需卧床将息,却不肯离开字号回家静养。凡重要号事,仍要扶病亲自处理。毛鸿一眼就看出,雷履泰如此鞠躬尽瘁,实在还是怕别人染指号权! 于是,毛鸿就去拜见了财东李箴视,不露痕迹地进言说: “雷大掌柜对东家,那真是鞠躬尽瘁了。近日病得下不了地,仍不肯回家疗养,早图康復,照旧日夜操劳号事,不惜损伤贵体。雷掌柜是日升昌的顶樑柱,东家怎么捨得如此不加爱护?” 李箴视在此前,已听说了雷履泰正抱病料理号务,现在经毛鸿这样一说,更觉该去劝一劝了。李东家很快来到柜上,慰问一番后,就对雷履泰说:“雷大掌柜不可操劳过甚!我家生意再当紧,也不如大掌柜贵体当紧。我看在号中疗养,诸多不熨贴,还是回府上放心静养吧。” 雷履泰听了,心里自然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但当时什么也没说。李东家走后,他就坐车离开字号,回了家。 没过几天,东家李箴视又亲往雷履泰家中探视慰问。进了门,就见雷大掌柜依然在伏案写信。李东家拿起几张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些信函,都是吩咐日升昌驻外埠分庄,尽快结束业务,撤庄回晋。 李箴视慌忙问:“大掌柜,你这是为甚?” 雷履泰平静地说:“日升昌是你李家的生意,可各地分庄是我雷某安置的,我得撤回来交待你。两相了结后,东家还是另请高手吧,我得告退了。” 李箴视一听,这简直是晴天霹雳,顿时给吓傻了。雷掌柜一走,哪里还会再有日升昌!他一慌张,不由得就给雷履泰跪下了。 “雷大掌柜,这是咋了?” “日升昌为我一手张罗起来,刚有眉目,为世人看重,就有人想取我而代之。那我就让开,他留,我走。” “雷大掌柜,我们李家对你可从来没有二心呀!你千万不可听信闲言碎语。我们不靠你,还 能靠谁?大掌柜真要走,那日升昌也只好关门歇业!” 听这样说了,雷履泰才把东家扶起来,说:“我也知道东家对雷某不薄,但有人成心居间挑拨,长此下去,我也不好干呀!” 李箴视就再三明示:“日升昌就只交给雷大掌柜一人领东,别人不能插手!” 从此以后,李东家对雷履泰更倚重无比,言听计从,不敢稍有怠慢。雷履泰对毛鸿自然就越发冷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将他“挂”起来了。在这种情形下,毛鸿只得告辞出号。 那时票号初创,是新兴产业,想办者多,会办者少。听说日升昌的二掌柜辞职出来,许多想开票号的财东商家都争着聘请。这种意外的局面,叫毛鸿大受鼓舞,被雷履泰排挤出号的失落感一扫而空了。他稍作权衡,就选中了财力雄厚的蔚泰厚绸缎庄。 蔚泰厚的财东,是介休的大户侯家。绸缎庄又是那时比较显达的行业。蔚泰厚创业经久,分号遍地,已是很显赫的大商号。所以,它才有了改组票号的雄心,欲与日升昌争夺新财路。毛鸿应聘后,蔚泰厚即将他任命为票号总理,即大掌柜。受此知遇之恩,毛鸿当然要竭尽所能,压一压雷履泰的日升昌。 毛鸿新组票号,使出的第一招,是改组不改号。蔚泰厚是老号,大号,本就信誉好,名声大。所以,毛鸿不学雷履泰,废西裕成,立日升昌,而是依旧沿用了蔚泰厚的老字号名。这省得重创牌子了,蔚泰厚的老客户,也便于兜揽过来。用现今的话说,就是继承了老字号的无形资产。 毛鸿使出的第二招,是在改组蔚泰厚后不久,又说服财东,将蔚泰厚的几家连号,蔚丰厚、蔚长盛、新泰厚等绸布庄,也一併改组为票号,形成蔚字五连号的强大阵容。 再一招,就是将这蔚字五连号的五家总号,全都设在了平遥城。蔚字号的主要财东,本是介休的大户侯家,将五大新票号一齐移师平遥,显然是要同雷履泰的日升昌唱对台戏。 雷履泰做派霸道,日升昌的伙友大多惧怕他。毛鸿藉此从日升昌挖走了不少人才。类似的手段,自然也不免使用。 总之,毛鸿出山之后,真有些身手不凡,几招下来,就在新兴的票业界掀起了惊涛大浪。雷履泰虽与毛鸿交恶更甚,但他还是能从容应对。两位高手这样不断过招斗法的结果,是使新起的票号业,迅速发展起来。双方都说势不两立,可偏就是双强两立到底了。日升昌,蔚字五连号,一直都是西帮票商中的巨擘。 第63页 雷毛之间的争斗,如果是发生在官场宦海,那是必然要有一个你死我活。天下官场归一家。无论是争宠,还是邀功,是尽忠,还是献媚,都是要狭路相逢的。谁得逞,谁失意,要由同一个主子来裁定。所以,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两败俱伤。雷毛二位幸在商海,就是把擂台设在平遥一隅,那也是海阔天空,斗智施才的空间太大了。西帮票业初创,也幸亏由此雷毛二公争斗着启幕,使这一金融行业有了竞争的活力,也成全了许多竞争的规矩。 当然,雷毛之争,使平帮两大号长期失和,难免有无谓的损失。雷履泰的霸道,也影响到日升昌的号风。那一块“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的金字招牌,高挂在国中三四十个水旱码头,铺面豪华,做派高傲,小生意不做,小商号不理,全可见雷履泰的遗风。毛鸿的大器大才,也使蔚字号中大掌柜的地位至高无上,财东倒黯然失色了。 票号经年既久,领东者不断易人,又有祁县帮、太谷帮的兴起,平帮两大号的对立,本已趋于平淡了。但在光绪二十四年,蔚泰厚新任了一位大掌柜,由此又掀起了新波澜。这位大掌柜叫毛鸿瀚,与开山大掌柜是远房本家。可他却更像是雷履泰式的人物,爱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有些霸道。只是,他的器局和才干并不杰出。霸道没有大才压底,那是更可怕的。 所以,蔚丰厚京号的李宏龄,对他们这位毛大掌柜也头疼得很。 相比之下,日升昌现在的老总,倒还开通一些。它的京号老帮梁怀文,也才敢巧为应对。 5 那日,梁怀文没有去芦糙园会馆见同业,倒真如李宏龄所言,是为避开两头作难。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户部福建司的一位主事,那日正要约见他。这位主事刘大人,与梁怀文一直有交情,所以也不好推辞。 那时代,中央户部设有十四个司,分管各省的钱粮财税。司的长官是郎中,其下是员外郎,再往下,才是主事。所以主事也不是很高的官员,但他往往很管事。所以,西帮住京的那些老帮们,也很巴结这些人。 刘大人传来话,要见见梁怀文,那自然不是在衙门里见。喜欢在哪里会见,彼此都清楚。 那日午前,梁老帮就派了柜上的一位伙友,往前门外韩家潭,给一家“相公下处”打招唿: 订一桌七十二两银子的海菜酒席,以作夜宴。 韩家潭一带,就是京城俗称的八大胡同,为后来青楼柳巷聚集的地方。不过在先时,这一带原是“相公”的领地。相公只是伶童,即戏班中扮演旦角的男童。大清有律法,严禁一切官 员嫖娼狎ji。京城那班骄奢腐败的权贵名士,就转而戏狎“相公”,并以此为一种公开的雅兴。那些走红的相公,其住所,即所谓相公下处,陈设极其精美雅致,酒席也非常排场讲究。所以,西帮那些京号老帮拉拢官吏,就常在这种“相公下处”。陕西巷、韩家潭,又是其中更上等的地方。 到光绪年间,北来京师的江南ji女,已渐渐挤入八大胡同了。她们大多藏身在一般的茶馆酒楼,上等人不大去。“相公下处”,仍为高雅排场的消遣处。不过,情形已在变化,狎ji之风在京城官场正暗中兴起。相公下处,也在做两面文章。 做了会面的安排,梁怀文猜不出刘大人此来的意图。与户部这些属吏往来,大宗的事务,当然还是交割承汇的京饷。刘大人此来,是否与朝廷禁汇相关?或许,是有别的事?在往常,户部各司里的郎中主事,不时会将一些暂时用不着的库款,暗中存入票号,以图生一点利息。现在,户部正库空支绌,大概也不会是为这种事。那刘大人是不是他自家手头支绌,又想用钱? 傍晚,天色还大亮的时候,梁怀文就先乘轿来到韩家潭。他所选中的这家相公下处,外面不甚招摇,连一块班头的名牌也不挂,大门紧闭。不过,他刚落轿,就有男奴出来伺候了。才一进门,贵妇一般的领妈,也慌忙迎出来。这是财神爷来了,当然不敢怠慢。 这是一所两进五开间的大四合院,庭院清旷,轩窗宏丽。被恭恭敬敬让进客厅后,奴僕就围了梁老帮忙腾起来,递手巾的,扇扇子的,捧菸袋的,上茶的,一大堆。梁怀文有些发胖,来时出了一身汗,这时也只是顾喘气,没多说话。 领妈就问:“梁掌柜今儿来捧我们,不知还请了哪位大人?” 梁怀文懒懒地说:“来了谁,是谁,小心伺候就是了。” 客厅里,一色都是旧大理石雕嵌文梓的家具,连立着的六扇屏风,也是嵌云石屏,屏中是石纹自然形成的山水。满眼石头,倒还给人一些清凉的感觉。 梁老帮喝了口茶,就问领妈:“听说陕西巷已经有挂牌的ji寮?” 领妈说:“没有的事吧?一挂那种牌子,我们这儿不也成下三烂地界,有头脸的,谁还来?” “哼,有头面的,又有几个是爱干净的!爱干净的,谁来这种地界?” “梁老帮就是太爱干净!” “我们字号有规矩。” “朝廷更有规矩,可那些贵人们谁听呢!” “叫他们都守规矩,你们吃喝甚?” “也不用说我们!你们西帮呢,吃喝什么?还不是成天撺掇那些权贵,叫他们坏朝廷的规矩?” “你倒看得毒辣。我是给你出主意呢,现如今在京城官场,爱捧相公、挂像姑的主儿,眼看着稀少了。捧江南姑娘早暗中成风,你们也该换块牌子吧?” “这样不就挺好,换它做甚?梁老帮请来的,总还是顾些头脸吧?我们面儿上照旧,进到里头,想捧谁还不是由你?捧像姑,捧姑娘,由你。” “我看是行市要变。能明着挂牌,何必藏着躲着?再说,姑娘顶着像姑的名,不伦不类,哪能红起来?” “有人还偏喜欢这么着呢。” “看生意行市,我不比你们强!听不听由你。” “我们哪能不听梁老帮的!今儿来的贵人,也是要捧姑娘吧?” “我不管,来了你们问他。” 不久,刘大人也微服赶到。一番客套过后,刘梁二人进入一间僻静的秘室。 梁老帮先说:“刘大人今儿出来,是只想聚聚,还是有见教?” 刘大人就说:“我是有好消息告诉你。” “刘大人总是这么惦记着我们,是什么好消息?” “近日朝廷已有硃批,准许福建继续汇兑京饷,不必解运现银来京了。” “真有这样的事?” “军机处发到户部的抄件,我都亲眼见了,还有什么疑问!硃批就十个字:着照所请,该部知道。钦此。” “那倒真是一个好消息。春天吧,我听刘大人说过,闽浙总督许大人就曾上奏朝廷,要求准许福建及闽海关汇兑京饷,免除长途运现的不便。那不是遭了朝廷的责骂吗?这位许大人,居然还敢继续上奏?” 第64页 刘大人笑了。 “梁掌柜,你知道许制台这后一道奏摺是怎么写的吗?我背几句给你听: 臣素性迂直,随时随事皆力戒因循,从不敢轻信属员扶同欺饰。惟经再三体察,该司道所请委属确情,不得不披沥上闻,冀邀鉴纳。如以臣言为不实,则大臣中之曾官闽者,及闽人之现任京秩者,乞赐垂询,当悉底蕴。倘荷圣慈优逮,准免现银起解,以节财力,而裕商民,全闽幸甚—— “看许大人这劲头,真有几分以死相谏的意思。朝廷还能再驳他吗?也就只好准奏了。前次奏摺,只是一味哭穷,说闽省地瘠民贫,库储屡空,只能向你们西帮商家借了钱,交京饷,装得太可怜,朝廷哪会准奏!” “我看也不是故意装穷,福建本来就常跟西帮借钱,垫汇京饷。” “我还看不出来呀?福建这样再三上奏,乞求准汇,还不是你们西帮在后头鼓动?” “人家是封疆大吏,能受我们鼓动!” “梁掌柜,我看就是你们日升昌在闽鼓捣的。” “刘大人,我们跟这位许大人,可没什么交情。” “不是你们日升昌,那就是太谷的天成元?” “不管是谁吧,能鼓捣成,就好。朝廷这样松了口,以后各地禁汇,是不是要松动了?” “哪能呢!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们西帮送个讯。有福建这先例可引,还不赶紧叫你们各省的老帮,往督抚衙门去鼓捣。各地上奏的一多,说不定真能解禁呢。你们不鼓捣,朝廷才不会收回成命。” “那就多谢刘大人了。只怕外间酒席也备好了,那就开宴吧?” “又让梁掌柜破费。” “咱们之间,不用客气。” 二位出来后,果然酒席已经摆好。领妈问:“刘大人,今儿是叫哪位相公陪您,大的,小的?” 刘大人一笑,说:“就小相公吧。” 话音才落,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位娇小美貌的“相公”,给二位施过礼,就挨刘大人坐了。其声音、举止全酷似女子——其实,“他”本来也就是扮了男装的女子。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早已在相公下处风行,无人不知的。 6 那晚,梁老帮吃了几杯酒,就起身告退了。他在,刘大人不便放肆的。 回字号的一路,他就想,刘主事透出的消息倒是个喜讯。朝廷禁汇才半年,就松了口了。正月,朝廷下了禁汇的上谕,他就知道禁不了。平遥老号也叫沉住气,静观等待,看看到底谁离不开谁,谁困住谁。等到他们吃不住了,来求咱,再说话。不过,说是这样说,禁了汇,受困的也不只是官家,西帮你能不受累?坐着静观,总是下策。福建第一家解禁,那肯定是人家太谷帮在那里鼓捣的。天成元的东家老总出巡汉口,就已经惊动了西帮,现在又第一家鼓捣得解了禁,平帮还要坐视到什么时候! 梁老帮又想及同业的聚会,不知集议出什么结果。于是,就决定先不回字号,直接到蔚丰厚,见见李宏龄。小轿刚出珠市口,他忽然又想,何不先就近去天成元,见见戴膺,将刘主事透出的讯儿说给他,落个人情。 八大胡同在前门外西南,天成元京号所在的打磨厂,在前门外东边,是离着不远。 梁怀文忽然来夜访,叫戴膺大感意外。正要张罗着招待,梁老帮连忙说:“静之兄,快不用客气,刚从韩家潭应酬出来,路过,就进来了。倒口茶就得了。” “有些时候没见占奎兄了,好容易来一趟,哪敢怠慢?” “我说了,有口茶就得。我也坐不住,只跟你说几句话,就走。静之兄,叫伙友们都下去歇着吧。” 戴膺明白了,就领梁怀文进了他的小帐房,要了壶茶,将伙计全打发开。 “占奎兄,今儿同业集会,本想见见你,不想你又迴避了。” “我的难处,你也知道。别人责备我,我都不怕,只要你老兄能体谅,就行了。” “要知道你不去会同业,倒钻进韩家潭取乐,我当然也不饶你。是不是见着什么人了?” “是见着个人,还得了个喜讯,所以特别来报喜。” “什么喜讯,来给我们报?” “当然是你们天成元的喜讯。” 梁怀文就将户部刘主事透出的消息,告诉了戴膺。 “静之兄,福建票号数你们天成元势力大。许制台这样一再上奏,想必是你们鼓捣的。” “人家是封疆大吏,还兼福州将军,能受我们鼓捣?” “哈哈,刚才我对刘主事也说了这样一句话,几乎一字不差!搪塞那班煳涂官吏,用这种话还成,你倒用来搪塞我?” “说句笑话吧,我敢煳弄你老兄!我们闽号的事,平时汉号的陈老帮招唿得多些,我知道得不很详细。福建解禁,对天成元有益,对整个西帮也有利吧?” “要不我赶紧来给贵号报喜呢!松了一个口子,就能松第二个、第三个口子。可你们怎么鼓捣成的,有什么高招儿,能透露一二吗?” “我们能有什么高招儿?我听汉号陈亦卿说,福建藩库亏空太大,常跟我们闽号借钱,就是京饷,也常靠我们垫付。朝廷一禁汇,我们当然不能再借钱给他们了。藩台、抚台、制台几位大人可就着了急。闽省偏远,可还得交两份京饷,一份藩库交,一份海关交。再加上甲午赔款,他们不挪借,哪成?我们就说,要想救急,只有一条路,上奏朝廷,准许福建例外,依旧汇兑。” “原来是叫你们逼的。” “谁让他们那么穷窘呢!听我们闽号说,福建那班显贵,没有一个会理财的,只会给自家敛财。你说他那藩库怎么能有钱?” “还说福建呢,就说朝廷的户部,又有几人会理财?现在这位王尚书,也是老臣了,以往也在户部做过官,按说他该懂财政。怎么一上来就将国库支绌、市面萧条归罪于西帮,先拿了我们开刀?禁了汇,你国库就钱多了?迂腐之至。人家西洋银行,用电报汇兑呢,我们连信局走票也不让,非得把银子给你运到眼跟前才歇心?迂腐之至!” “占奎兄,在韩家潭叫假相公多灌了几杯吧?” “静之,我可不是在说醉话!今儿是没去芦糙园,若去了,当着同业的面,我也要说这样的话!” “刚才在韩家潭,对着户部那位主事大人,是不是也说这种话了?” “说了。在那种地方,说什么他不得听?刘大人倒也说了,鹿传霖正运动呢,想取王文韶而代之。” “鹿传霖他就会理财?” “至少他通些洋务,不会撺掇朝廷禁汇吧?”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入主户部?现在这种困局,只怕还得靠我们自家。你们日升昌在广东势力无敌,何不也设法撺掇两广重臣,上奏解禁?广东松了口,那可非同小可。” 第65页 “我何曾没有这样想?可我们老号,一直不叫动,生是摆着架子,要等着朝廷来求我们!不是看见你们天成元两位巨头出动,他们还不动。” “我们那两位巨头,也是给我们撺掇出来的,孙大掌柜也不爱动。” “我们老号那些人,你进言再中肯,也不爱理你。” “我们迁就他们吧。光绪初年,朝廷也禁过汇。那次,还不是我们西帮鼓动起许多疆臣抚台,一齐上奏,终于扭转局面吗?” “广东方面,我们可以去试。各家也都得动吧?今儿集会,议定了吧?” “这种和朝廷作对的事,怎么能公议?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要成事,还全得靠你们平帮,平帮又得靠你们日升昌和蔚字号。李宏龄倒说了,他们要先鼓动四川上奏。” “要早这样动,就好了。” 送走梁怀文,戴膺给汉号的陈亦卿写了一纸信报,将福建解禁的消息,简要相告,并请转达老太爷和大掌柜。在福建鼓动上奏,这是他和陈亦卿事先策划好的。现在终于见效,心里当 然很快慰的。 近来事态,一件一件都还差强人意,戴膺也就想往京西寻处凉快地界,避几天暑。然而,还没等他成行,天津就传来了一个叫他心惊肉跳的消息: 五娘被绑票了。(未完待续) 绑票津门 -------------------------------------------------------------------------------- 2002/09/03 16:38 作者:成一 1 五爷五娘去天津时,戴膺极力劝阻过。天津卫码头,本来就不比京师,驳杂难测,眼下更是拳民生乱,洋人叫劲,市面不靖得很。偏在这种时候去游歷,能游出什么兴致来?戴 膺甚至都说了:万一出个意外,我们真不好向老太爷交待。哪能想到,竟不幸言中! 起先,五爷倒不是很固执,可五娘执意要去。五爷对五娘宠爱无比,五娘要去,他也不能不答应。再说,五娘的理由也能站住几分:好容易出来一趟,到了京城,不去天津,太可惜。 女流哪像你们爷们,说出门就出门,来了第一趟,不愁再来第二趟。说天津码头乱,咱们的字号不照样做生意?咱们去天津,也不招摇,也不惹谁。俗话说,千年的崖头砸灰人,咱们也不是灰人,天津码头不乱别人,就偏乱咱们? 话说成这样,谁还好意思硬拦挡?一个美貌的年轻妇人,能说这样开通大度的话,戴膺就有几分敬佩。 东家老爷出来游歷,本不是字号该管的事,一应花消,也无需字号负担。五爷带着自己存银的摺子,花多少,写多少。五爷五娘又都是那种清雅文静的年轻主子,不轻狂张扬,更不吆三喝五。到京后,只管自家快乐异常地游玩,不但不涉号事,也很少麻烦字号。越是这样,京号里的伙友越惦记东家这一对恩爱小夫妻。怕他们出事,那也在情理之中。 在京游玩月余,什么事也没有出过。五娘是个异常美貌的年轻娘子,她故意穿了很平常的衣饰,也似乎故意把脸晒黑了,就是精神气不减。大热天,总也煞不下他们的游兴,远的近的,值得不值得的,全去。五娘还说,就是专门挑了夏天来京城,热天有热天的好处。别人也不知那好处是什么,只见他们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 去天津卫这才几天吧,就出了这样的事! 这叫人意外的消息,津号是用电报发来的,只寥寥几字,什么详情都不知。是给哪路神仙绑的票,要价又是多少,五爷情形如何,往老号及汉口发电报没有,全不知道。 这是人命关天的火急事,老号、康府,汉口的老太爷,就是得到了消息,也远水难救近火。 京号最近,必须全力营救五娘。 戴膺接电报后,立刻就给津号回了电:不拘索价多少,赶紧调银救人。 天成元津号老帮刘国藩,是个比较冒失的人,生意上常常贪做。处理这种事情,那是决不能冒失的。戴膺思之再三,决定亲自赶往天津。这桩绑票案,显然不是只对着五爷五娘。是对着康家,对着天成元,还是对着太谷帮,甚而是整个西帮?都很难说。天成元创建以来,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京津之间,只二百多里远,雇辆标车,日夜兼程,不日就可到达的。 往天津前,戴膺赶去求见了京师九门提督马玉昆。遇绑票事,当然不宜先去报官。但康家与马玉昆大人有交情。马玉昆当年在西北平匪剿乱时,遇军饷危急,常向西帮票号借支,其中康家的天成元就是很仗义的一家。光绪二十年,他被朝廷调回直隶,不久,又补授太原镇会,与康家更有了直接交往。尤其与康三爷,气味相投,交情很不浅。有这样一层关系,遇了如此危难,前去求援,当然是想讨一个万全之策。马大人也真给面子,不但立马召见,还提笔给天津总兵写了一道手谕。手谕是让总兵协拿绑匪。戴膺接了手谕,道了谢,匆匆退出来。他知道,这样的手谕,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轻易拿出。 带了这道手谕,还有京号的五万两汇票,戴膺连夜就火急赴津了。 那日,五爷五娘离开客栈,一人坐一顶小轿,去海河边上看轮船。五爷的轿在前,五娘在后。跟着轿伺候的,一个女佣,一个保镖,都是从康家跟来的。他们出远门游歷,当然不只带这两个下人,但为了不招摇,其余下人都留在了客栈。 一路上平平静静的。到了海河边,五爷的轿停了,五娘的轿却不停,照旧往前走。 女佣玉嫂就喊叫:“到了,到了。” 两个轿夫也不听,还是往前走。 保镖田琨跑了几步,上前喊住。 这一来,轿是停了,可掀起轿帘,伸出来的头脸,却不是五娘,而是一个上年纪的老者。他很生气,喝问:“谁呀,这样大胆,敢拦我的轿!” 田琨一下愣住了。 这时,五爷已经下了轿。一见轿里坐的不是五娘,就有些慌了:“五娘的轿呢?怎么没有跟上来?” 田琨也慌了:“一直紧跟着呀,怎么就——”瞪起眼往四处搜寻,哪里还有别的轿! 玉嫂连说:“不用发愣了,快去找找吧!” 两个给五爷抬轿的轿夫,就说:“不要紧,不定在哪儿跟岔了。轿夫是我们自家兄弟,丢不了。老爷们少候,我们去迎迎!” 说完,两人先给那乘拦错了的轿主,赔了不是。轿上坐的老先生,阴沉了脸,嘟囔着什么,重新上了轿。等人家起了轿,继续往前走了,两个轿夫才顺原路去寻找五娘,转眼也没有了影踪。 五爷和两个下人,守着一顶空轿等了许久,任他们怎么焦急,只是什么也等不来。保镖田琨这才真正慌了。 难道遇了歹人了?这四个抬轿的,难道是一伙歹人?就是寻找,去一个轿夫就成了,还能两人一搭走,轿也不要了? 直到这时,田琨才意识到,跟在五爷后面的那乘轿也有诈。可哪里还有它的影踪!这乘轿,多半也是他们一伙的。怎能这么巧,五娘坐的轿跟错了,它就正好跟上来,还和五娘的轿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一模一样,他早应该发现了。老天爷,五娘的轿,显然被歹人调了包! 第66页 这伙歹人在什么时候调的包呢?就在他和玉嫂的眼皮底下调包,居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这一路,他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呀? 田琨不敢细想了,知道闯了大祸。天津这地方,他人生地不熟,现在又是孤单一人,怎么去追赶歹徒?当紧得将五爷保护好,先平安回到客栈再说。 田琨尽量显得平静地说:“五爷,五娘寻不见咱们,多半要回客栈。我们也不用在这里傻等 了。” 玉嫂就说:“五娘迷了路吧,这俩给五爷抬轿的,也迷了路?他们寻不见五娘,也该回来吧,怎么连个影踪都没有?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田琨忙说:“大白天,又在繁华闹市,能出什么事!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客栈吧。五娘回了客栈,也等不见我们,更得着急。” 五爷说:“我不回!我哪儿也不去!他们到底把五娘抬到哪儿了?你们都是活死人啊?一个都没跟住五娘!” 玉嫂就说:“田琨,你还不快去找找!” 田琨说:“天津这街道,七股八岔的,我再找错了路,五爷连个跑腿儿的也没了,那哪成?五爷,出了这样的差错,全是在下无用,听凭五爷处罚。眼下补救的办法,我看就叫玉嫂守在这儿,我伺候五爷回客栈……” 五爷连说:“我不回客栈,不回!等不来五娘,我哪儿也不去!” 田琨说:“万一五娘回到客栈,等不见我们,出来找,再走岔了,那岂不——” 玉嫂也说:“大热天,老这么晒着,也不是回事。五爷就先回客栈,我在这儿守着,你还不放心?” “我哪儿也不去!老天爷,他们把五娘抬到哪儿了?” 五爷这样,保镖田琨真是一点办法没有。那两个轿夫仍然没有影踪,看来真是凶多吉少。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了,得尽快给津号报讯。田琨也不能多想了,就对五爷说:“五爷,我去寻五娘!玉嫂,你伺候五爷坐回那顶空轿里,耐心等着,哪儿也不要去,谁的话也不要信,只等我回来。” 说完,飞跑着离去了。 康家的天成元津号,在针市街。因为对津门街道不熟,他只得沿来路,跑回客栈,又从客栈跑到津号。路上和客栈,都没有五娘的影踪! 津号刘国藩老帮听了保镖田琨的报讯,顿时脸色大变:“只怕是出事了!” 五爷一到天津,刘老帮就曾建议,从镖局再请几位保镖跟了。五爷五娘只是不肯,说那样太招摇了,反而会更引人注意。他们似乎也不想叫生人跟了,拘束他们的游兴。没有想到就真出了事。说这些,都没有用了。 他和田琨商量了几句,就亲自带人赶往海河边。当紧,得先把五爷请回来。 赶到时,五爷和玉嫂倒是还守着那顶空轿,可五爷的神情已有些发痴。乘刘老帮和五爷说话,玉嫂拉过田琨,低声问:“还没找见?” 田琨摇了摇头。 玉嫂说:“五爷都在说胡话了。” “才这么一会儿,五爷就变成这样?” “才一会儿?不说你走了多大工夫了!你走后,五爷着急,也只是着急,倒还没事。后来,过路的俩人,问了我们的情形,就说:快不用傻等了,多半是遇上绑票的了!” “两个什么人?” “四十来岁的男人。” 田琨就赶紧过去对五爷说:“五爷,刘老帮说的是实话,五娘真是先回客栈了,虚惊一场,咱们快回吧。五娘也等得着急了。” 五爷目光恍惚,只是不相信。费了很大劲,大家才好歹把五爷劝上了新雇来的一辆马车。 回到客栈,五爷就喊着要见五娘,田琨、玉嫂他们也只能说,五娘出去迎我们了,不知五爷是坐马车。已经派人去叫了。但五爷哪里肯信?人立刻就又痴呆了。 忙乱中,留在客栈一个男僕拿来一封信,说是天盛川茶庄的伙计送来的,叫转交康五爷。 刘老帮接过信,拆开看了一眼,就惊呆了,五娘果然给绑了票:限五日之内,交十万两现银,到大芦赎人。逾期不交,或报官府,立马撕票。署名是津南糙上飞。 这哪会是天盛川送来的,分明是绑匪留下的肉票。刘老帮忙将这个男僕拉了出来,低声问: “这是甚时送来的?” “五爷他们出去不多时,就送来了。” “送信人,你也没听口音?是天津卫口音,还是咱们山西口音?” “那人来去匆匆,我也没太留意。好像是带天津卫口音。我见咱津号年轻伙计,也能说天津话呀!” “会说天津话吧,见了自家老乡,还说天津话?” 再细问,也为时晚了。 糙上飞?近来,刘老帮也没听说过津门出了这样的强人绑匪,可眼下拳乱处处,谁又知道这个糙上飞是新贼,还是旧匪?十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可开多少价,也得救人。只是这真实情形,怎么向五爷说明? 五爷分明已经有些神智失常。 康家的天成元、天盛川,在津门也没有得罪江湖呀,何以出此狠着儿?绑谁不好,偏偏要绑五娘? 津号的刘老帮当然知道,在康家的六位老爷中,数这位五爷儿女情长。 他本来聪慧异常,天资甚好,老太爷对他也是颇器重的。不想,给他娶了个美貌的媳妇,就将那一份超人的聪慧,全用到了女人身上。他对五娘,那真是迷塌了!对读书、从商、练武、习医,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就是全心全意迷他的五娘。五娘对他仿佛也是格外着迷,又不娇气,不任性,也不挑剔,简直是要贤惠有贤惠,要多情有多情。两人真似前世就有缘的一对情人! 起先,老太爷见五爷这样没出息,非常失望。可慢慢地,似乎也为这一双恩爱异常的小夫妻所感动,不再苛责。后来甚至说:“咱们康家,再出一对梁山伯祝英台,也成。”老太爷都这样开通,别人更不说什么了。 尤其是五爷五娘只管自家恩爱缠绵,也不招惹别人,在康家的兄弟妯娌间,似乎也无人嫉恨他们。 可这一对梁山伯祝英台,为什么偏偏要在天津出事?这可怎么向东家老太爷交待?津号的声名就如此不济,谁都敢欺负? 2 出事后,津号给京号报急的同时,也给太谷老号和汉号发了告急的电报。 太谷老号收到如此意外的急电,当然不敢耽搁,赶紧就送往康庄,交给四爷。四爷一见这样的电报,真有些吓傻了。 来送电报的老号协理忙安慰说:“四爷也不用太着急,京津字号的老帮,都是有本事的人,他们一定在全力营救。再说,出了这样的事,也一定电告汉号了,还有老太爷大掌柜他们坐镇呢。” 四爷还是平静不下来,连问:“你说,五娘真还有救吗?” “绑票,他就是图财要钱,咱们又不是没钱。只要五娘不惊吓过度,这一难,破些财就过去了。” 第67页 “五爷他们也不爱招惹是非,偏就欺负他们?” “这种事,也不是只冲着五爷五娘。” “那他们是冲着谁?冲着你们字号?” “天津码头,今年拳乱教案不断,局面不靖,什么意外都保不住要发生。” “天津就这么乱,汉口不要紧?” “汉口不要紧。四爷,你也不用光自家着急,先跟二爷他们商量商量。有什么吩咐,我们字号随时听候。” 四爷这才把二掌柜送走,赶紧把二爷、六爷叫来。 对这种突发灾难,六爷能出什么良策?也不过说几句尖刻话罢了:生意做遍天下了,还有人敢欺负? 二爷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当下就愤怒至极:“这是哪路生瓜蛋,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胆子不小呀,真倒欺负到爷爷家里来了。老四,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召太谷武林几个高手,立马就去天津卫!” 六爷能看出,年长的二哥从来都不曾这样威武过,现在终于叫他等到一显身手,建功立业的时候了。可二哥的武艺究竟有多强,真能力挽狂澜,千里夺妇归?六爷心里暗生了冷笑。 四爷对二爷的这种威武之举,却是大受感动,二哥出来撑着,他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事出江湖,二爷出面最合适了,就是老太爷在,似乎也只能如此吧。 二爷是有些异常的兴奋,但也并不是一时性起。他与五爷虽不是一母所出,毕竟有手足情分。更何况,这是关乎着康家的声威! 他没有和四爷、六爷多嗦,赶紧就策马跑往贯家堡,去见车二师傅。车二师傅是太谷武林第一高手,又有师徒之情,二爷去求助,也理所当然。还有一层理由,是车二师傅当年在天津,有过一件震惊一时、传诵四方的盛事。 那是光绪十八年,车二师傅护送太谷孟家主人往天津办事。其时他已年届花甲,满六十岁了,但武艺功力不减,那一份老到仿佛更平添了许多魅力。他本来在华北各码头就很有武名,这次到天津,武界也照例热闹起来,争相邀他聚谈、演武、饮宴。 当时,天津码头正有一位游华的日本武士,叫小山安之助,剑术极精。在津设擂台比武,寻不着敌手,很有一些自负。其实,天津是个五方杂处的大码头,武林高手一向就藏着不少。 只是,日本武士将身手和声名全託付给那一柄长剑,套路与中华武术中的剑术全不相同,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制式”完全不同。天津一些武师,对小山的自负很生气,跳上擂台应战,就有些心浮气躁,武艺不能正常发挥,败下阵来的还真不少。另一些清高的武师,起根就不屑于跟倭国武人同台演武。这就使小山更自负得不行! 津门武友,自然向车二师傅说到了这个小山。车二师傅也只是一笑而已,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出头露面的人,当然不会上赶着去寻日人论高低。不想,这个小山武士,倒先听说了车二师傅的武名,居然亲自登门来拜见。把自负全藏了起来,礼节周全,恭恭敬敬,表示想请教车师傅的功夫。这一手,真还厉害!他要挂了一脸自负,扔出狂言跟你挑战,你不理他也就是了。可这样先有礼,已占了理,你不答理人家,就不大器了。张扬出去,你是被吓住了,还是怎么了? 车二师傅只好应战。 车二师傅的形意拳功夫,当然是拳术、兵器都精通的。他自己比较钟爱拳术,不借器械,好像更能施展原气真功。而在器械中,他更喜欢枪和棍。以枪棍化拳,才能见形意拳的精髓。 形意拳虽讲究形随意走,形意贯通,但威力还在形上,是立足实战的硬功。车二师傅以高超绝伦的“顾功”,也就是防守的功夫,闻名江湖,但他也不是仅凭机巧,是有深厚的强力硬功做底的。已经六十岁了,他依然膂力过人,一双铁腿扫去,更是无人能敌。所以,他于剑术,平时不是太留意。中华武术中的剑,形美质灵,带着仙气,是一种防身自卫的短兵器,武人都将剑唤做文剑。 日本武士手中的剑,那可是地道的武剑。以中华武人的眼光看,那是刀,不是剑。刀是攻击性的长兵器,不沾一点文气、仙气。 但车二师傅就是提了一柄佩了长穗的文剑,跃上了小山安之助的擂台。 客气地施礼后,小山喝叫一声,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神情兇悍,气象逼人,抡着他那柄似剑非剑,非刀似刀的长剑,闪电一般向车二师傅砍杀过去。车二师傅却是神色依旧,带着一脸慈祥,从容躲过砍杀。手中那柄细剑,还直直地立在身后,只有剑柄的长穗,舞动着,划出美丽的弧线。小山步步逼近,车二师傅就步步趋避,眼看退到台口了,只见他突然纵身一跃,越过小山,落到台中央。 六十岁的人了,还有这样的功夫,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小山似乎气势不减,但他不再勐攻,也想取守势,不料车二师傅的剑早飞舞过来,他急忙举剑一挡,噹啷一声,一种受强震后的麻苏之感,就由手臂传下来。小山怒起,又连连砍杀过去,可触到车二师傅的剑时,却只有绵软的感觉!到这时,他心里才略有些慌,只是不能显露出来。 车二师傅就这样引诱小山不断攻来,又从容避开,叫他的攻击次次落空。其间,再忽然出手一击,给对手些厉害看。 几个回合下来,小山已经有些心浮气躁了。于是车二师傅就使出了他的绝招。两人砍杀刚入高cháo,小山就突然失去了对车二师傅剑路的预测,尤其对虚剑实剑全看不出了:用力砍去,触到的软绵无比;刚减了一些力气,却又像砍到坚石,手震臂麻,简直像在被戏耍。这可叫他吃惊不小!这样一惊慌,出剑就犹豫了,不知该劲大劲小。如此应对了没几下,忽觉手臂一震,一麻,剑就从手中弹出,飞到远处,噹啷落地。 台下又是一片喝彩声。 小山这时倒不慌了,整了整衣冠,行了礼,承认输了。并表示想拜车二师傅为师,学习中华形意拳功夫。 车二师傅推说中日武艺各有所宗,两边都跨着,只能相害,不能互益,没有答应。其实,他哪里会将中华绝技传授给外人! 如此别开生面地大败东洋武士,车二师傅的名声一时大震津门。以前只是武界知道他的大名,从那以后,一般老百姓也将他看做英雄好汉了。这事虽已过去六七年了,但在天津,车二师傅的武名还是无人不知的。现在康家在天津有难,正可借重车二师傅的大名,摆平那些绑匪。 车二师傅听康二爷一说,当即表示愿意尽力。只是,他考虑再三,觉得自家亲自赴津,太刺眼,太张扬。这样弄不好,会逼着绑匪撕票。再说,他自己毕竟也年纪大了。所以,他建议请李昌有去。李昌有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武艺也最好,尤其擅长“打法”。“打法”,即攻 击性的拳术,与“顾法”相对。李昌有的“打法”,在太谷武林已经出类拔萃,有“车二师傅的顾法,昌有师傅的打法”之说,师徒相提并论。 二爷就去请正当盛年的李昌有。昌有师傅很给面子,一口就答应下来。他们一道挑选了十多名强壮的武师拳手,便连夜飞马赶往天津。 第68页 发往汉口的电报,老太爷康笏南晚了两天才见到,因为他和孙大掌柜正在离汉口数百里远的蒲圻羊楼洞山中。说是避暑,其实在巡视老茶场。汉号陈亦卿老帮,见到这样的电报,当然不敢耽搁,立刻派柜上伙友日夜兼程送去,还是晚了。 康笏南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问孙大掌柜:“这是谁在跟我们作对?” 孙北溟说:“能是谁?莫非津号的刘国藩得罪了江湖?” 康笏南说:“江湖上谁敢欺负我们?我看不是江湖上的人。” “那是闹八卦拳的拳民?” “我们一不办洋务,二不勾搭洋人,拳民为难我们做甚?” “总是津号的仇人吧。” “你说,是不是日升昌僱人干的?” “日升昌?不会吧?我们跟它也没这么大仇,至于干这种事?眼下又正是西帮有难的时候,它也至于这样和我们争斗,坏西帮规矩吗?” “正是在这种时候,才怕我们太出头了。” “我们出什么头了?” “你我出来这一趟,准叫他们睡不着觉了。” “我看不至于。老东台,你也太把开封的信报看得重了。” 他们南来途中路过河南怀庆府,发现那里庄口的生意异常,曾叫开封分号查清报来。日前开封来了信报,说怀庆府庄口的生意,是给日升昌夺去了。我号老帮是新手,又多年在肃州那样边远的地方住庄,不擅防范同业,叫人家趁机暗施手段,把我号的利源夺过去了。 怀庆府虽不是大码头,但那是中原铁货北出口外的起运地,货款汇兑、银钱流动也不少。康笏南看了信报,就非常不高兴,说日升昌你是老大,这样欺软不欺硬,太不大器。孙北溟倒觉得,还是我们的人太软。他没有想到,樊老帮竟会如此无用。康笏南却依然一味气恼日升昌。现在,他把天津出的绑案,也推到日升昌,这不是新仇旧恨一锅煮了? 康笏南笑孙北溟太煳涂。他嘱咐汉号来送讯的伙友:赶快回汉口告诉陈老帮,叫他给口外归化打电报,命三爷火速赴津,不管救没救下人,也得查明是谁干的。 孙北溟说:“靠津京两号,还查不清吗?” 康笏南却说:“出了这种事,老三他应该在天津!” 孙北溟还是吩咐:给京号也发电报,叫他们全力协助津号营救。 出了这样的事,孙北溟感到应回汉口,以方便应付紧急变故。但康笏南不走。他说,出了再大的事,也该他们小辈自家张罗了。他最后来一趟羊楼洞,得看够。这是康家先人起家的地方,哪能半途而废? 只是,天津的消息,使蓊郁的茶山,在他眼中更多了几多苍凉。 3 京号戴膺老帮赶到天津时,已是出事后的第二天下午。 他想先去看望一下五爷,津号的刘国藩劝他暂不必去。因为自出事以来,五爷就一直那样傻坐着,不吃不喝,也没合过眼,嘴里喃喃着什么,谁也听不懂。他们正哄他吃喝些,睡一会儿,不知哄下了没有。你这一去,那就更哄不下了。 戴膺吃了一惊,说:“五爷竟成了这样了?离京时,五爷还是精干俊雅一个人。东家几位老爷,虽说都没大出息吧,可到底还是好人善人,谁就寻着欺负他们?” “老太爷太非凡,好像把什么都拔尽了,弄得底下的六位爷,出息不大吧,福气也不大。五爷五娘竟遭了这样的不测,真叫人觉得天道不公了。” “这哪能干人家老太爷的事!国藩兄,你们查明没有,是谁干的?” 刘国藩说:“我已经向镖局几位老大请教过。他们都说,还没听说津门地界出了糙上飞。再说,江湖上谁不知票号镖局穿着连裆裤,没几个傻蛋敢欺负票号。看他们做的那活儿,也像是生瓜蛋干的。” “青天白日,繁华闹市,就绑了票,生手他敢这样干?” “镖局老大说,看开出的那价码,就是棒槌生瓜蛋。十万两银子,他又不敢要银票,还得到津南几十里外的大芦交割,那只能用银橇运去。可这得装多少运银的橇车?五千两的银橇,那得装二十辆,就是一万两的银橇,那也得装十辆。一二十辆银橇车,赶车、跟车带护卫,那又得多少人?这些人都由精兵强将装扮,那还不定谁绑谁呢!老手绑票,都是踩准你有什么便于携带转移的珠宝字画,指明了交来赎人。银钱要得狠,那也得叫你换成金条。哪有十万八万的要现银!” 戴膺听这样说,还觉有些道理。 银两是容易磨损的东西,所以那时代运送现银,都使用一种专用的橇车。车上装有特制的圆木,每段圆木长三尺多,粗一尺多。它被对半刳开,挖空,用以嵌放元宝银锭。一般是每段圆木内嵌放五十两重的元宝十锭,每辆车装十到二十段。十万两银子,那可不是要浩浩荡荡装一二十辆橇车! 戴膺就说:“要真是些生瓜蛋,还好对付些吧?” 刘国藩说:“镖局老大说了,生瓜蛋更怕人!” “为甚?” “大盗有道,黑道也有自家的道。生瓜蛋什么道都不守,你能摸透他会干什么事?所以,这真还麻烦大了。” “但无论如何,也得把五娘救出来!五娘有个万一,不光不好向东家交待,对我们天成元的名声,也牵连太大!天津局面本来就不好,我们失了手,那以后谁都敢欺负我们了。头一步,务必把五娘救出,下一步,还得将绑匪缉拿。我离京时,去见过九门提督马玉昆大人,马大人真给面子,提笔就给天津总兵写了手谕,我带来了。只是,眼前还不宜报官吧?” “镖局老大说:先不能报官。就是报了官,官兵也不大顶事。我看也是,江湖上的事,还得靠江湖。所以,我已托靠了几家相熟的镖局,由他们全力营救。” “靠得住吗?要不在京师的镖局,也请几位高手来?” “我看不必。老大们说了,这班生瓜蛋已经给咱留好了口子:到时候,就出动它二十辆银橇车,派四五十名武艺高手押车,前去赎人。活儿要做得好,赎人,擒匪,一锅就齐了。现在,面儿上不敢有动静,他们正暗中探访,看这到底是哪班生瓜蛋做的营生。” “自劫走人后,就再没有消息?” “没有。” “赎期是五天?” “五天。老大们说,这也是生瓜蛋出的期限。在天津卫这种大码头绑票,还当是深山老林呢,写这么长期限,怕人家来不及调兵遣将是怎么着?” “是怕我们调不齐十万两银子吧。你们津号调十万现银,不为难吧?” “静之兄,我正在尽力筹措。天津局面不好,生意不敢大做,柜上也不敢多储现银。收存了,就赶紧放出。津门客户,多为商家,不像你们京号,能吸收许多官吏的闲钱。” “再怎么说,你堂堂津号,还调度不了十万两银子?” 第69页 “局面好时,这实在是个小数目。天津眼下情形,静之兄你也知道,洋人跋扈,洋教招人讨厌,乡民祭坛习拳,跟洋人过招,乱案纷纷,生意哪还能做?” “可我看你们的信报,老兄的生意还是在勐做。” “也没有勐做,大家都收缩,留下满眼的好生意,就挑着做了几档吧。” “这就是了。国藩兄,一听说出了此事,我就在想,这事怕不只是图财诈钱,是不是还有别的意图?” “别的意图?” “你刚才说了,镖局老大们都认定,这不像是江湖上的匪盗干的。可是从绑走五娘的情形看 ,分明是熟悉我们内情的。五爷五娘又不是那种爱招摇的大家子弟,头一回来天津,才几天,那班生瓜蛋怎么就知道是我们的大财东?出事那天,又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海河看轮船,预先在沿途设好调包计?送肉票的,还自称是我们天盛川茶庄的伙计!这班生瓜蛋,就这么门儿清?” “静之兄,出事后,我也这么想过。仔细问了跟着伺候的保镖女佣,他们说,怕抬轿的欺生,不仔细伺候,头几天就对他们道出了五爷五娘的身份,说天成元票庄、天盛川茶庄都是他们康家的字号。出事前一天,又跟轿夫约好,第二天去海河看轮船,叫他们早些来。保镖女佣都说,太大意了,也不知道天津卫码头就这么兇险。” “那轿夫是怎么雇的,不到可靠的轿行雇,就在大街上乱叫的?” “哪能乱叫!五爷五娘一来,我就给他们交待了,可不敢在街上乱僱车轿。还派了柜上的一位伙友,跟着伺候,替他们僱车雇轿。可没跟几天,就叫五爷给打发回柜上了,说跟着一伙下人呢,不麻烦字号了,张罗你们的生意去吧。五爷是好意,哪想就出了这样的事!” “哪就这么巧?刚刚自家雇轿,就遇了歹人,还那么门儿清?” “原先坐的轿,五娘嫌不干净,保镖才给换了轿。坐了两天,就出了事!” “就这么巧?刚换了轿,就撞上歹人?” “是呀,这是有些蹊跷。” “所以我疑心,这中间是不是有咱们的对头在捣鬼?” “那会是谁?” 戴膺和刘国藩分析了半天,也没有把疑心集中到一处。洋人银行,欠了坏帐的客户,甚至西帮同业,当然还有江湖上的黑道,反洋的拳民,都有些可能,又都没有特别明显的理由。戴膺心里还有一种疑心:刘国藩是不是还有自己的仇人?但这是不便相问的。 戴膺只好先拿出他带来的五万两银票,叫刘国藩赶紧去张罗兑换现银。此外,他还想见见镖 局的几位老大。 二爷和昌有师傅日夜兼程,飞马赶到天津时,已是出事后第四天了。 二爷见到五爷,真是惊骇不已!不但消瘦失形,人整个都变傻了,痴眉惺眼的,竟认不出他是谁。 “五弟,我是你二哥呀!” 五爷还是痴痴地望了望,没有特别的反应。 二爷擂了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碗乱跳,五爷居然仍是痴痴的样子。昌有师傅慌忙将二爷拉出来了。 二爷虽然一生习武,可他是个慈善天真的人。现在,脸色铁青,怒气逼人,真把大家吓住了。他问:“这是哪路忘八干的,清楚不清楚?” 刘国藩忙说:“镖局派人打探几天了,依然不大清楚。叫他们看,不像是江湖上的盗匪,不知从哪来的一班生瓜蛋。” 二爷喝道:“生瓜蛋他也敢欺负爷爷?” 戴膺就说:“二爷一路风尘飞马赶来,还是先歇息要紧。明日一早,咱们就得去大芦赎人。” 二爷又喝问:“为甚等明天?既是生瓜蛋,为甚不早动手?” 昌有师傅站起来,说:“二爷,你就听戴掌柜的,先歇息吧。我去会会镖局的老大。有我呢,一切不用二爷太操心。” 二爷仍想发作,但看了看昌有师傅,终于忍住了。 于是,二爷和其他武师拳手,就留在客栈歇息,昌有师傅只带了两个拳手,赶去会见镖局老大。 津门镖局的几位老大,当然知道昌有师傅的武名。当年,昌有师傅也在太谷镖局做过押镖武师。所以,几位老大一定要尽地主之谊,招待他。 他对老大们说:“眼下我只是缺觉,不缺醉。等跟着各位老大救出人,擒了贼,咱再痛快喝一顿,如何?” 武人不爱客套,想想人家飞马千里而来,是够睏乏了,就依了客人的意思。几位老大介绍了探访结果,更详细告诉了翌日如何装扮,如何运银,如何布阵,如何见机行事。 昌有师傅听了老大们的计谋,以为甚好。只是觉得,二十辆车,四五十号人,浩浩荡荡,会不会把绑匪吓住了,不敢露面? 老大们就问:“昌有师傅,那您有什么高招?” 昌有说:“我看人马车辆都减一半,只去十辆橇车,每辆也只跟两人。这样阵势小,还保险些。又不是占山为王的主儿,挑二十来个高手,我看没有拿不下的局面。各位老大看成不成?” 老大们议了议,觉着也行:“有您这样的高手,那就少去些人马吧。您要不来,我们真不敢大意,万一有闪失,谁能担待得起?” 昌有忙说:“这事全凭各位老大!各位的本事,我能不知道?用不着排那么大阵势,就能把这事办了。” 经商量,昌有从他带来的武师中挑八位,剩下由镖局出十几位,组成一班精锐,扮成车倌,出面救人。另外再安排一二十人,预先散在附近,以在不测时接应。为了少惹麻烦,不惊动市面,明天还是越早走越好。最好,能赶在绑匪之前,先到达大芦。那样,在地利上不至吃亏。于是,定了天亮时赶到大芦。 这样,后半夜就得出动了。议定后,昌有师傅匆匆辞别各位老大,赶回客栈,抓紧休歇。 4 大芦在津南,离城五六十里远,那里有一处浩淼的大湖,风烟迷漫,苇糙丛生,常有强人出没。但津门镖局都知道,近年并没有什么糙上飞聚啸于此,也没有出了别的山大王。出事以后,镖局天天都派有暗探在此游动,什么线索也未发现。 镖局老大当然知道,绑匪指定的赎人地点,决不可能是他们的藏身之地。不过,绑匪既然将此定为赎人的地点,那应该有些蛛丝马迹可辨。怎么会如此无迹可寻? 尤其是京号戴老帮带来五万银票后,赎资很快备齐了,在第三四天,就想缴银赎人。绑匪留的肉票,也说是五日之内。但镖局派出的暗探,却在大芦一带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现。也许 他们是深藏不露,非等来运银的橇车不肯出来?生瓜蛋也会隐藏得这样老辣? 要不要贸然押着银子,前去试探,镖局老大和京津老帮都拿不定主意。换回人来,那当然好,要是浩浩荡荡白跑一趟,那在津门市面还不知要引起什么骚动。所以,第三天没有敢出动。 第70页 挨到第四天,镖局谋了一个探路的计策:雇了一队高脚骡帮,驮了重物,浩浩荡荡从大芦经过。到大芦后,选了僻静处,停下来休歇。但盘留很久,依然没有任何人来“问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不测?正在忧虑,二爷和昌有师傅赶到了。见二爷那样悲愤,也没有敢对他们说出这一切。 反正是最后一天了,留下的惟一出路:必须押银出动。 为了在天亮后就能赶到大芦,大约在三更天,武师们就押着运银的橇车,静静地出发了。除了十辆银橇,还跟着一辆小鞍轿车,那是为了给五娘坐的。 现在是二爷坐在里面。 昌有师傅本不想叫二爷去,二爷哪里肯答应!但上了年纪的二爷,装扮赶车的跟车的,都不合适,那就只好装成一个老家僕了。昌有师傅叮咛他,必须忍住,不能发火,二爷要见了绑匪就忍不住,那五娘可保不住出什么意外!二爷当然什么都答应了。 出城以后,依然是黑天,二爷却从车上跳下,跟着车大步流星地往前奔。赶车的是太谷来的武师,就悄悄说:“天亮还早呢,二爷你还是坐车上吧。” 二爷说:“不用管我!” 赶车的武师,也不敢再多说话。 天黑,路也不太好走,但整个车队,一直就在静悄悄地行进。当然,谁心里都不平静。 绑匪是不是生瓜蛋,镖局老大们已经不大敢相信。镖局就是吃江湖饭的,五天了,居然打探不出一点消息。会不会是闹义和拳的拳民做的活儿?可天成元票庄一向也不十分亲近洋人,不会结怨于拳民的。刘老帮也极力说,拳民们才不会这样难为他。可是现在押这样一大笔现银,黑灯瞎火的,又不走官道,最怕的,就是遇了这些拳民。遇贼遇匪都不怕,遇了像野火似的拳民,那可就不论武艺论麻烦了。叮咛众弟兄不要声张,尽量静悄悄赶路,也是出于这种担忧。 好在一路还算顺利。又是夏天,不到五更,天就开始发亮了。在麻麻亮的天色里,路上遇过两个人,模样像是平常乡民。见影影绰绰走出这样一熘银橇车,乡民都吓呆了,大张着嘴,一动不动看车队走过。 他们准以为是遇了匪盗! 见了这种情况,车队更加快速往前赶。天亮以后,押着这样多银橇,那毕竟是太惹眼了。 这天竟是个阴天,到达大芦时,太阳也没有出来,满世界的阴沉和寂静。他们停在了一个没有人烟的荒野之地。不远处,即能望见那个浩淼的大湖和动盪着的芦苇、蒲糙。 绑匪不会来得这样早吧?不过,镖局老大还是派出人去探查。 二爷过来,悄悄问昌有师傅:“你会凫水不会?” 昌有也低声:“也只是淹不死,但落入水中,也等于把武功废了。” “我一入水,就得淹死了。” “二爷,有水战,也轮不上你抢功的。” “那我来做甚!” “我劝你甭来,你非来不可。快不敢忘了你扮的身份,山西来的老家人,不会凫水,也不奇怪。我们沉住气,还是先少说两句吧。” 二爷哪能沉着从容得了?他安静了不大工夫,就向湖边走去,没走多远,给镖局老大叫住了。嗨,哪也不能去,就这样傻等! 大家就这样一直傻等到半前晌时候,陆上,水上,都没有任何动静。既不见有车马来,也不见有舟船来。 这帮生瓜蛋唱的是一出什么戏? 二爷说不能再这样傻等了,老大们也有些感到气氛不对,只有昌有师傅主张再静候至午时。他说: “他们会不会还是嫌我们来的人马多,不敢露面?所以,还是不能妄动。这是人命关天的事,稍为不慎,就怕会有不测。” 二爷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位老大说:“嫌多嫌少,反正我们的人马已经来了。我看,咱们得去雇条小船,派水性好的弟兄,到湖泊中去探探。” 大家听了,觉得早该这样。 昌有师傅说:“还是要引诱他们陆战,不要水战。” 于是,就派出两位镖局的武师,去附近找乡民僱船。其余人,仍七零八散地坐在地上,吃干粮,打瞌睡:这也是有意装出来的稀松样。 这样一直等到过了正午,仍然没有“糙上飞”的影子。大家正焦急呢,才见前晌派出的一位武师,匆匆跑了回来。大家忙问:有什么消息了?但他也不理大家,只是把一位镖局老大拉到远处,低声告诉了什么。 老大一听,脸色大变。忙招唿其他几位镖局老大和昌有师傅过来,但二爷早跟过来了。 “寻见那些忘八了?” 老大支吾着,说:“还不敢确定……” “那你们在告诉甚?” “只是,有些叫人疑心的迹象……” 昌有师傅看出其中有事,就对二爷说:“二爷,看来时候到了,你不敢忘了自己扮的是谁。你先回人堆里候着,我和老大们先合计合计,看如何动作。商量好了,再对你说。行吧?” “我出不了主意,还不能听你出主意?” 昌有说:“二爷,不是不叫你听,是因为你扮的不是车夫。你扮的是大户人家的老家人,该有些派头,不能跟我们这些赶车的扎在一堆。”说时,就扶了二爷,往回退。“二爷你还信不过我?” 哄走二爷,昌有师傅过来一听,顿时也脸色大变。急忙问:“在哪儿?我们还不快去看看!” 说话间,昌有师傅和一位镖局老大,跟着跑回来的那位武师,急匆匆远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派出去的那两位武师,在很远的一个庄子里,才僱到一条小船。他们藉口有两位兄弟下湖凫水去了,不见回来,要去找找。渔夫先有些不肯,他们出了很高的礼金,才同意。渔夫摇他们下湖后,盪了很大一圈,也仍是什么动静也没有。返回时,遇到一条小渔船。船主互相喊着问了问,那头说:刚才见过一条船,停在芦苇边,喊过话,没人应。 他们就叫渔夫摇过去。不一会儿,果然看见了那条船。渔夫吆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武师他们自己也吆喊起来: “五爷——,五爷——” 他们这样喊,用意很清楚。可是仍没有人应。 他们就叫渔夫靠近那船。靠过去,仍然悄无声息。一位武师跳上了那条船,跟着就传出他的一声惊叫。另一武师急忙也跳了上去,最怕见到的景象显现在眼前:船舱里一领苇席下,盖着一具女尸! 看那死者的情形,多半是五娘。 死者是个年轻娘子,衣裳已被撕扯得七零八碎了,可仍能看出那是大户人家的装束。只是面目已难以辨认:额头有一个高高隆起的大血口,使脸面整个变了形,加上血迹遮盖,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这些忘八,还在期限内,怎么就撕了票! 不过,看死者情形,又像是厮打挣扎后,一头撞到什么地方,自尽了。于是,他们全掀掉蓆子,看见下身几乎裸露着。这帮忘八!正要盖上,发现死者身边扔有一信函。忙捡起来,见信皮上写着:刘掌柜启。 第71页 刘掌柜?天成元的老帮不就正姓刘吗?这就是康五娘无疑了。 信是封了口的。他们没有拆开看,反正已经撕了票,反正人已死了。两位武师盖好苇席,回到原来的船上。他们问渔夫,能不能认出那是谁的船?渔夫说他认不得,那种小船太普通了。 武师便请求将那条船拖着,带到湖边。渔夫当然又是不肯,再加了价钱,才答应了。 镖局老大和昌有师傅赶到湖边,武师们才把绑匪丢下的那封信拿了出来。镖局老大见写的是“刘掌柜启”,就让给昌有师傅拆看。 昌有师傅看了,只是骂了一声:“忘八!” 老大问:“到底是谁干的?” 昌有说:“街面上的一帮青皮吧。信上说,这桩生意没做好,他们中间出了下三烂,欺负了你们娘子,瞎了票。娘子是自家寻了死,不是他们杀的。” 老大说:“青皮也敢做这种生意?” 昌有说:“要不,能弄成这种下三烂结局!咱们快上船看看吧。” 他们上船看了,真是惨不忍睹。只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已不容他们多作思量。肉票已毁,那得赶紧押了十万现银,安妥回城。天气炎热,装殓五娘也是刻不容缓了。还有这样的噩耗,怎么告诉二爷? 他们做了简练的商议,命两位武师暂留下看守,就跑回去做安排。 其实,昌有师傅看到的那封信,是另有内容的。只是,他感到事关重大,不能声张,就巧为掩盖了。幸好在一片忙乱中,别人都未能觉察出来。 5 那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 刘寿儿如面: 见字勿惊。奴家本只想逼你回头践约,待奴如初,无意要你银钱。不料雇下几个青皮,色胆包天,坏了五娘性命。料你不好交待,欲怪罪奴家也怪不成了,但待来生。 奴拜上 昌有师傅看了这封信,就猜测这个“刘寿儿”可能是天成元津号的刘掌柜。要真如此,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康家五娘被绑票,原来是他自家字号的老帮结的怨。结怨,还不是因为生意!这事张扬出去,那还不乱了? 所以,昌有师傅就遮掩下来。回到城里,更是忙乱不迭,似也不宜告人。而且,将这事告诉谁,还没有想妥。最应该告诉的,当然是二爷。可二爷虽然年长,却依然天真得像个少年。人是大善人,武功武德也好,只是不能与他谋大事。这事先告给二爷,他立马就会将刘掌柜绑了。 二爷之外,五爷更不成。可怜的五爷,现在除了傻笑,什么也不会了。原来还担心,怎么将五娘遇难的噩耗告诉他,可看他那样,说不说都一样了。 刘掌柜,当然不能叫知道。 如此排下来,那就只剩了一个人,他们京号的戴掌柜。可戴掌柜也正忙碌,面都不好见。 面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戴膺他能不忙吗?几家镖局,加上二爷带来的一干人马,竟然没有 把人救回来!惊骇之余,他立马意识到事态严重。五娘惨死,不好向东家交待,那倒在其次,最可怕的,是这事传到市面,天成元的声誉将受撼动:连东家的人都救不了,谁还敢指靠你!所以,他是极力主张,此事不敢太声张。尤其五娘的丧事,不宜大办。 经二爷同意,已经将五娘入殓,移入城外一佛寺,做超度法事。大热天,既不宜扶灵回晋,也不宜久作祭奠。所以,戴膺劝二爷从简从速治丧,及早寄厝津郊,等以后再挑选日子,从容归葬。但二爷使着性子,不肯答应。该怎么办,一要等老太爷回话,二要等太谷家中来人 。等候的这些天,得报丧弔唁,排排场场。一向慈祥的二爷,现在脾气火暴,听不进话去。 唉,这也毕竟是东家的事,二爷这样犟着,戴膺也没有办法。 津号的刘国藩,也是被这事吓毛了,二爷说甚,他就听甚。大肆张扬这种败兴事,对生意有什么影响,刘国藩他能不知道?可劝不下二爷,光劝刘老帮也无用。 发往汉口、太谷的电报,去了几日了,仍不见有回话! 京号那头,他也得操心。 你说戴膺他能不着急吗? 昌有师傅见戴掌柜这样忙碌着急,本来还想拖延几天,但又怕老这样捂着,万一再出了事,咋办?所以,他还是寻了个机会,把那封信交给了戴掌柜。 戴膺一看,当下就愣了。良久,才慌忙问道: “昌有师傅,这信谁还看过?” “除了你我,谁也没看过。” “那些镖局老大,也没看过?” “没看过。他们递给我时,信口还封着,是我将信拆开的。我一看,事关重大,就藏起来了。” “恕我失言,你也没惊动过刘掌柜吧?” “戴掌柜,这我还晓不得?” “昌有师傅,我们真得感谢你了。这封信,不管落到谁手里,天成元都吃架不住的。” “戴掌柜,这位津号刘掌柜真是那样的人?” “要知道他是那样的人,还能叫他当老帮?刘掌柜做生意是把好手,就是有些冒失。你也见了,他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有文墨,口才好,交际也有手段。在天津这种大码头,没有刘掌柜这样的人才做老帮也不成。可那种风流花事,私蓄外室,那是决不允许有的。昌有师傅你也知道,这是西帮的铁规。刘掌柜冒失吧,他怎么敢在这种事上冒失?” “是不是会有人想害他?” “昌有师傅,你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一看这信,真有些蒙了,心里只是想,刘国藩,刘国藩,你当老帮当腻了还是怎么着,能干这种事?” “我是武人,只粗通文墨,可看这封信上的字,可比我写得好。我就想,一个妇人,能写这样好的字,那会是怎么一个妇人?” 听昌有师傅这样一说,戴膺重新把那封信展开,仔细端详:文字书写虽工整,但颇显老到苍劲,不像是女流手迹。一个做这种事的贱人,也不会通文墨,识圣贤吧。 “我看,这分明是别人代为书写的。” “我也这样想过。可做绑票这种黑道生意,既已废了票,还留这种信件做甚?除非是要陷害于人。请人代写这种黑信,那也得是万分可靠的人。在黑道中,又能有几个通文墨的!这个女人倒像是个山大王似的,有出去劫人的喽,还有写战表的军师?” “昌有师傅,依你看,这个与刘掌柜相好的女人,还不定有没有呢?” “戴掌柜,我只是一种疑心。我们常跑江湖的人,好以江湖眼光看人看事,生意场上的情形,我哪有你们看得准?” “这件事,早出了生意场了。所以,还得多仰仗昌有师傅呢。这事眼前还不宜叫别人知道,只想託付你在津门江湖间,暗中留心打探。我呢,在字号中暗做查访。不知肯不肯帮忙?” “戴掌柜,不要说见外的话。我和二爷交情不一般,这次出来,就是为二爷效劳来了。戴掌 第72页 柜託付的事,我会尽力的。” “那我们就先这样暗中查访。我离京前,求见过九门提督马玉昆大人,马大人给天津总兵写了一道手谕,交给我。来津后,因怕声势大,太招眼,没去向官兵求助。现在又出了这样一封信,还不知要扯出什么来呢,就更不能惊动官兵了吧?” “我看也是先不惊动官家为宜。” 昌有师傅离开后,戴膺看着那封绑匪留下的信,越发感到局面的严峻。刘国藩真会在天津蓄有外室吗?五娘被害,若真是因刘国藩在津门私蓄外室引起,那不但刘国藩将大祸临头,戴膺他自己的罪责也怕难以担待。京号一向负有监管北方各号的职责,尤其是津号和张家口分号这样的大庄口,京号的责任更重。虽然刘国藩做津号老帮,并不是戴膺举荐的,但出了这样的事,他居然没有防范,这可怎么向老号和东家交待? 如果刘国藩并没有私养外室,那他也是在津门积怨太深了。居然採取这样的非常手段来报復,那一定是有深仇大恨。积怨外埠客地,那本是西帮为商的大忌。刘国藩他何以要结如此深仇大恨?他有了这样可怕的仇人,居然也不作任何透露?这一切,也是难以向老号和东家交待的。 由这封信引起的严峻情势,怎么向孙大掌柜禀报也是一个问题。刘国藩是孙大掌柜偏爱的一位老帮。不写信报不行,但怎么写呢,说五娘之死全由刘掌柜引起,也还为时过早。再说,身在天津,瞒过刘掌柜发信报,也容易引起津号的疑心。 戴膺决定将这封信也捂几天,先不动声色办理五娘后事。 得知五娘的噩耗后,太谷先回了电报:说在家主政的四爷,要带了五爷的幼女,由管家老夏陪同,赶来天津奔丧。 四爷带了东家的一伙人,远路风尘来奔丧,那丧事岂能从简?一讲排场,还不闹得沸沸扬扬,叫整个天津卫都知道了这件败兴的事? 戴膺正发愁呢,汉口的电报也跟着来了。幸亏老太爷不煳涂,明令不许在天津治丧,不许将五娘遇害张扬出去,只吩咐把五娘暂厝津门,待日后迁回太谷,再加厚葬。这才使戴膺松了一口气。但老太爷在回电中,叫尽快查出绑匪是谁,敢这样欺负我们的到底是谁。 绑匪能是谁? 昌有师傅在江湖武界中,还没有打听到新消息。戴膺自己在津号的伙友中,也没有探问出什么来。为了兜揽生意,招待客户,刘老帮当然也去青楼柳巷应酬的,可谁也没有露出风声,暗示刘老帮有出格的花事。也许,津号伙友们即使知道,也不会轻易说出? 这一向观察刘国藩,他当然有些异常。出了这样的事,他当然不能从容依旧,沉重的负罪感压着他,全不像以前那样自负了。可是,刘国藩没有露出心里有鬼、做贼心虚那一类惊慌。 如果那一封信是真的,与刘国藩相好的那个女人,现在也应该自尽了。刘国藩对此能一点也未风闻吗?但冷眼看去,刘国藩不像在心里藏了这样的不轨和不幸。 如果他在津门没有相好的女人,那他的仇人,就多半是生意上的对头。这样的仇人,应该能诱他说出的吧? 很快,太谷又来了电报,说四爷他们不来了,一切託付二爷料理。很明显,这是老太爷给家里也去了电报。后来听说,四爷他们已经动身上路,刚走到寿阳,就给追了回来。二爷得了老太爷指示,四爷他们也不来了,就主持着张罗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将五娘浮厝寄葬了。 丧事办完,商定二爷先招唿着将五爷护送回太谷,昌有师傅带着弟兄们暂留津门,查访绑匪。只是,五爷怎么也不肯离开天津。他完全疯了,不走,你也没有办法。五爷不走,二爷也不急着走了,他要跟昌有师傅一道,寻拿绑匪。 戴膺离开京号已经有些时候了,就想先回京几日,处理一下那里的生意号事,再来天津。京号老帮们刚刚议定,要放手做些事情,天津就出了这样的意外。津号的事不能不管,京师的生意更不能不管,只好两头跑。孙大掌柜在汉口的信报上虽有附言,说老太爷已安排三爷来津,主理五娘被绑票事件,但三爷何时来,一直没有消息。三爷是东家六位爷中,惟一可指靠的一位。能来,当然再好不过了。 戴膺在离津前,跟刘国藩单独坐了坐,只是想宽慰一下他,顺便也交待几句生意上该当心的关节,并不想作过深的试探。刘国藩心情沮丧,黯然失神,只是要求调他离津号,另派高手来领庄。出了这样的事,他实在无颜再主理津号了。 戴膺就说:“叫不叫你在津门领庄,那得孙大掌柜定。他既不说话,那就依然信得过你,国藩兄,你也不用太多心了。这种事,哪能全怪你!” “不怪我,还能怪谁?五爷五娘头一回来天津,就出了这样的事,我哪还有脸在天津做老帮!” “今年天津局面不好。正常时候,歹人他也不敢出来做这种事。你不可自责太甚,还是振作起来,留心生意吧。心思太重了,生意上照顾不到,再出些差错,那就更不好交待了。” “静之兄,我也是怕再出差错!出了这样可怕的事,我怎么能静下心来,全力张罗生意?还是请老号另派高手吧,我已给孙大掌柜去信说了这种意思,还望静之兄能从旁促成。” “国藩老兄,你是叫我做落井下石的事?” “哪能那样说!我是希望你能如实禀报这里的情形,以东家生意为重。” “出了这样的事,我敢不如实禀报吗?你还是放宽心,先张罗好生意吧。要说责任,我也逃脱不了。你我该受什么处罚,老号和东家也不会马虎。我看也不必多想了,先顾咱们的生意吧。我回京走几天,那里也正马踩车。” “静之兄,这种关节眼上,你怎么能走?你走后,再出什么事,我更担待不起了。” “国藩兄,这可不像你说的话!老兄一向的气魄哪里去了?” “天津太乱,我真是怕了。” “我这里还有马玉昆大人写给天津总兵的一道手谕,交给你吧。万一有什么危急,可去求助官兵。” “手谕还是你拿着吧。到需要求助官家的时候,局面还不知成什么样了。” “天津之乱,就乱在拳民聚义反洋。国藩兄,你是不是因为跟洋人做生意,与拳民结了怨?” “不至于吧?我们津号和洋人、洋行做的生意,很有限的。再说,我们也没有招惹过拳民。柜上有几位伙友,笑话拳民的武艺太一般,我赶紧嘱咐他们不敢乱说道,尤其不敢到外头乱说乱道。” “拳民中,你有相熟的朋友吗?” “没有。认得的几个,也仅仅是点头之交。有些想跟柜上借钱,我一个都没有答应。” “唔,还有这样的事?那你记得他们是些什么人?” “是些城外的乡间小财主吧。” “你没有把五爷五娘来津游玩的消息,无意间告诉给这些人吧?” “哪能呢!五爷五娘来津,这是眼前的事,那班人来借钱,是此前的事,两码事挨不上的。再说,东家要来人,我怎么会到处乱张扬?” 第73页 “这也是病笃乱投医呀,我只是随便问问。” “在我,倒是说清了好。” “国藩兄,那我就再随便问一问。你的小名寿儿,在天津谁们知道?” “我的小名儿?” “我记得你的小名叫寿儿,对吧?” “可你问这做甚?” “随便问问。” “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小名。就是柜上,也没几人知道。外人更没谁知道。怎么了,我的小名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昌有师傅问我呢,我也记不的确了,就问问。” 戴膺问到刘国藩的小名,完全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所以也没有说得很圆满。他本来是不想这样轻率说出的,打算从京师返回后再说,只是话赶话,没留心说了出来。不过,当时刘国藩也没有太异常的反应,戴膺就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了。 他哪里能想到,刚回到京师还没两天,就接到津号更可怕的一封电报:刘国藩服毒自尽了。 6 这个消息,不仅叫戴膺震惊不已,也令他愧疚异常:一定是那次轻率地问起小名,引起了刘老帮的疑心吧。要是问得委婉、隐蔽些,刘老帮也许不会走这条路。 刘国藩为什么要走这条路?难道那封信是真的,他真在津门蓄有外室?或许会还有更可怕的隐秘? 对于字号来说,刘国藩的自尽,比五娘遇害更非同小可。戴膺立即给津号回电:万不能慌乱,他将尽快返津。 他向京号副帮梁子威作了一番应急的交待,就立马启程奔津了。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然而,等戴膺赶到天津时,津号的局面比他想像的还要可怕:挤兑风cháo已起,在天成元存银的客户,纷纷来提取现银!显然,刘老帮自尽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样的消息,怎么能叫嚷出去! 东家的人被绑票没能救出,老帮又寻了死,这样的金融字号谁还能信得过?出现挤兑,正是戴膺最担心的,但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刘国藩在生意上喜欢贪做,津号本来存银不厚,应付这突然而来的挤兑,只是凭着先前为救五娘所筹措的那十万现银。这是抵挡不了多久的。 见戴膺赶来,津号惊慌失措的副帮、帐房,都是一味求他快向同业拆借现银,以救眼前之急。因为京号的戴膺,毕竟比他们这背时透了的津号面子大。 久歷商战的戴膺,知道津号这时最需要的不是现银,而是主心骨。还没到绝境呢,就这样惊慌,哪还有一点西帮的样子?于是,他冷笑两声,说: “天成元也不止你们一家津号,还用得着这样惊慌?我给你们说,放开叫人家提银!天津这种乱世局面,我们也正该收缩生意。凡是存有银钱的客户,无论是谁,想提就提,决不能难为人家!” 津号副帮说:“现在是想挡也挡不住了,就怕支持不了几天。” 戴膺说:“你们转动不开,跟我们京号要。要多少,给你们多少,用不着跟同业借。” “有戴老帮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只是,眼看就周转不动了。” “还能顶几天?” “就两三天吧。” “那你给柜上的伙友说,谁也不能愁眉苦脸,惊慌失措。平时怎样,现在还怎样!就是装,也得装出从容依旧,自有雄兵百万的样子来。叫他们放出口风,就说京号已经急调巨银来津,不但不怕提款兑现,还要继续放贷,想借钱的,欢迎照常来!” “那就听戴老帮的。” “我看你还是将信将疑,怎么能安顿好柜上的伙友?” “我心里是没有底。” “我不会给你唱空城计!是不是得我出面,替你安顿伙友们?” “不用,不用,我就照戴老帮说的,去安顿柜上伙友。” 戴膺又问到刘老帮的后事,居然还挺着尸,既未入殓,更没有设灵堂。真是一片慌乱。他本要追问,刘老帮自尽的消息是如何泄漏出去的,想了想,事已如此,先不要问了。 消息既已传了出去,不管怎样死吧,堂堂天成元大号的津号老帮,怎么能不正经办后事?难道字号真要倒塌了! 他将二爷叫来,赶紧主持着将刘国藩先入殓,然后又极隆重地把灵柩移入附近寺院,设了灵堂,祭奠,做法事,一点不马虎。还联络西帮驻津的各票号、商号,尽量前来弔唁,全不像给五娘办后事那样静悄悄。不管刘国藩是否有罪过,为了平息市面上的挤兑风cháo,必须这样做。津门已是一片乱世情形,挤兑风cháo一旦蔓延,那就不只是天成元一家之灾难了,整个西帮都要殃及。所以,西帮各号都应戴老帮之求,纷纷取了张扬之势,前往弔唁。 对刘国藩的疑心,本也没有告诉二爷。他还以为刘老帮太胆小,五娘被害,怕不好交待,寻了死。所以对刘掌柜很可怜的,后事怎么办,他也没多操心。二爷只是觉得天津不是好地方,接连死人。 二爷没有搅和,戴膺还觉顺手些。 在为刘国藩大办丧事的同时,他已暗中将昌有师傅派往京师了。原来,戴膺一得知刘国藩自尽的消息,就估计到可能出现挤兑。所以,他在离京前,已经向副帮梁子威做了安排:立马招唿镖局,预备向天津押运现银。他赶到天津后,见挤兑已出现,便立即给梁子威去了起镖运现的密语急电。估计第一趟五万两现银,很快就会到达。第二趟现银起镖,就交给了昌有师傅和他带来的弟兄们。因为这一趟,要押更多的一笔现银。 在戴膺返津后的第二天下午,由京师解运来的第一趟银子,果然到了。虽只有五万两,却也装了长长十辆银橇,入津后穿街过市,也还有些阵势。但天成元津号柜上的挤兑者,并未因此减少。 津号副帮依然想从同业拆借,戴膺坚决不允:面对此种危局,独自扭转干坤,与求助于别人援手,那对重建自家信誉,是大不一样的。除非万不得已时,根本就不用去想求助于同业。 不如此,那还叫天成元! 他还亲自到柜上,接待客户,从容谈笑。 柜上的跑街伙友,也揽到了几笔放贷的生意。 但挤兑的势头,依然没有止住。西帮同业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纷纷来见戴膺,劝他还是接受大家的拆借吧。一旦将西帮各号联手的消息张扬出去,挤兑之势就会被压下的。 戴膺只是一味感谢各家,却不张口借钱。他说尚能顶住就要顶,得叫世人知道,西帮谁家也不好欺负。 其后两天,局面一天比一天紧,但戴膺依然不叫乱动,从容挺着。 到挤兑发生后的第五天,终于出现了转机:昌有师傅押着四十多辆银橇,装着三十多万两现银,由京师抵达了天津。四十多辆银橇车,插着“太谷镖”和“天成元”两种旗号,进城后逶迤而过,浩浩荡荡占去了几条街。如此阵势,顿时就轰动了天津全城。 到下午,挤兑的客户忽然就减下来了。到第二天,几乎就不再有人来提款。是呀,有这样雄厚的底子,还用担心什么呢! 第74页 津号以及西帮各号,到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大家对戴膺的器量和魄力,自然是赞嘆不已。 戴膺对此也不过恬然一笑。 但在这天夜晚,戴膺将津号的所有伙友都召集起来,非常严肃地对大家说:“津号遇此危局,我不得不唱一回空城计!现在围兵已退,但我这空城计,你们千万不能泄漏出去。一旦泄露,我可再无法救你们了。” 津号的副帮就问:“戴老帮,你对我说过不唱空城计。你使了什么空城计,我们都不知道?” 戴膺依然严肃地说:“叫你们早知道了,只怕不会这样圆满。” 到这时,他才给大家点明,今天昌有师傅押到的三十万两银子,其实也只有五万两现银子。其余装在银橇车里的,不过是些大小、轻重和元宝相似的石头蛋!这样做,倒不是京号调度不来三十万现银。是怕运来如此巨银,津号一时无法调度出去,在局面不靖的天津码头,保不住又生出什么乱来。 听戴膺这样一说,大家都惊嘆了起来。怪不得银子运到后,只将一根根装银的木橇卸下来,堆在字号后院,却没有开橇将银子清点了,收入银窖。原来里面还有文章。 现在,戴膺把一切说明后,大家才趁夜深人静,开橇将银子入窖。那些石头蛋呢,也按戴膺的吩咐,妥善收藏起来。因为说不定到了什么时候,它们还有用场。但是,它们只能在不得已时,偶尔一用,万不可多用,更不能为世人所知。 靠戴膺的巧妙运筹,津号所遇的这场不小危难,不仅化险为夷,还使天成元票庄在天津码头大大露了富,其雄厚财力震动商界。要在正常年景,这对津号生意那是太有益了。但谁能想到,来年就逢了庚子之乱?在那样的动乱中,露了富的天成元津号,自然在劫难逃了。这也是后话,先不说。 挤兑是压下去了,但刘国藩的死因还是一个谜。这使戴膺仍不能松心。不过,他还是断然做主,将刘国藩厚葬了。(未完待续) 圣地养元气 -------------------------------------------------------------------------------- 2002/09/03 16:46 作者:成一 1 得到津号刘国藩自尽的消息,最受震动的,是孙北溟大掌柜。 刘国藩是他偏爱的一位老帮,将其派往天津领庄,不但是重用,还有深一层的用意:为日后派其去上海领庄,做 些铺垫。上海已成全国商贸总汇,但沪号一直没有太得力的老帮。 刘国藩的才具胆识都不差,尤其忠诚可嘉,常将在外间听到的一些逸闻细事、其他老帮伙友的一些出格言行写入信报,呈来总号。坐镇老号,统领散布天下的几十处庄口,孙北溟当然很喜欢看这样的信报。其他老帮,包括京号的戴膺和汉号的陈亦卿,他们似乎不屑写这种信报,多是报些外间如何辛苦,或是时风如何新异,该如何应变云云。就仿佛老号已经老煳涂了,需要他们不时来指点!孙北溟自然是不大高兴,他毕竟还是领东、大掌柜。所以,刘国藩就很讨孙北溟的欢心。 但刘国藩似乎有负众望,将他派往天津领庄,京号的戴膺就不大赞同。戴膺以为刘国藩有些志大才疏,津号又不是一般小庄口,恐怕他难以胜任。天津码头,九河下梢,五方杂处,又是北方最大的通商口岸,商机虽多,可生意也不大好做,非有大才不能为。尤其得识时务,通洋务,才成。刘国藩多在内地住庄,也未有惊人建树,忽然就派往津号领庄,恐怕不妥。 孙北溟当然不会因戴膺有异议,就改变主意。他以为戴膺不喜欢刘国藩,是疑心刘国藩也进过他的“谗言”。其实,刘国藩并没有说过戴掌柜的不是。他还是执意将刘国藩派往天津了,只是关照刘国藩要尊重京号的戴掌柜。对戴膺呢,也给了面子,交待说:刘国藩领料津号,是不太硬巴,无奈各庄口的人位调度,一时也难作大的迴旋,就暂叫他去津吧。日后有好手,再作替换。万望戴掌柜多拉巴他,多操心津号。刘国藩到津后,戴膺也只是说他生意上太贪,太冒失,别的也没有说什么。 孙北溟他哪会想到,这个不争气的刘国藩,居然会惹出这样的祸,简直是完全塌了底!他自己死了不说,还把东家的五娘连累了,津号也受挤兑,几不可收拾。孙北溟领东几十年,还没有做过这种塌底的事。自己也许真的老迈了,老煳涂了。此番康老东台硬拽了他出巡生意,是不是早已生出了对他的不满? 五娘遇害,老帮自尽,字号受挤兑,这都非同小可。尤其是这一切灾祸,都是因为刘国藩在津私纳外室所。自己如此器重的老帮,居然敢违犯西帮字号的铁规,识人的眼力竟如此不济了? 思之再三,孙北溟感到自己罪责重大,已无颜继续领东。再者,自己也的确老迈了,该退隐乡间,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了。 于是,他郑重向康笏南提出了谢罪的辞呈。 康笏南离开汉口,往鄂南产茶胜地羊楼洞一带巡游后,本来想继续南下入湘,到长沙小住。如果有些希望,就真去道州转转,寻访何家所藏的《瘗鹤铭》未出水本。何家只要肯松口,他出的价钱一定会压倒那位在陕西做藩台的端方大人。何家要是不肯易手,就设法请求一睹原拓。数千里远道而来,只为看一眼,想不会拒绝吧? 在汉口,汉号老帮陈亦卿跟他说了,住长沙的田老帮,已经往道州拜访过何家。何家倒还给了应有的礼遇。当然,田老帮也没有太鲁莽,只在闲话间提了一句“未出水本”,未做深探。何家当然也不会轻易露出藏有此宝,只是说,那不过是外间讹传。 陈亦卿还说,他与田老帮谋有一计,似可将那件宝物买到手。康笏南听了他们的计谋,却不愿採纳:那名为巧取,实在也是豪夺,太失德了。金石碑帖,本是高雅之物,以巧取豪夺一 途得来,如何还能当圣物把玩?他想以自己的诚意,去试一试。 谁想,还没有等离开羊楼洞,就传来五娘遭绑票的消息。没有几天,又是五娘遇害的噩耗。跟着,津号刘老帮也自尽了。这样平地起忽雷,康笏南哪里还有心思入湘去寻访古拓!即使为了安定军心,他取从容状,继续南下,孙北溟也不会陪他同行了。孙大掌柜已经坐卧不宁,执意要回汉口,赶紧料理这一摊非常号事。 康笏南只好服从了孙北溟,由羊楼洞返回了汉口。不过,他努力从容如常,好像不把天津发生的一连串倒塌事,看得太重。他甚至对孙北溟戏言:“出了这些事,我也好向你交待了!不然,我把你拽出来,巡视生意,什么事也没有,只叫你白受这么大辛苦,你还不骂我呀?” 但孙北溟好像有几分傻了,全听不出他的戏说意味,一味绷着脸,报丧似地说:“老东台,是我该挨你骂!” 康笏南赶紧说:“我骂你做甚?你是绑票了,还是杀了刘掌柜了?才出多大一点事,就搁在心上,挂在脸上,这哪像你孙大掌柜?” “天津出的不是小事。我领东几十年,还没出过这种塌了底的事。” 第75页 “什么大事小事,只要生意没倒,余下的都是小事!” “可五娘……” “那也怨不得你孙大掌柜,只能怨她命里福缘太浅吧。不用再说了。这才多大一点风浪,你孙大掌柜要是不能稳坐钓鱼台,那才是个事。” 康笏南以为,已经把孙北溟安抚住了。他是大掌柜,不是一般人物,话点到就成了,哪用说许多废话!真是没有想到,孙北溟原来并没有活泛过来,居然郑重提了辞呈,要以此谢罪。孙北溟,孙北溟,你真是老煳涂了。想谢罪,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呀!津号的挤兑刚刚平息,你老号的大掌柜就忽然换马,倒好像你家天成元真是烂了根,空了心,徒撑着一副虚壳子,风一吹,就要倒塌了。叫人家这样一疑心,挤兑风cháo不重新涌来才怪。挤兑风cháo再起时,那就不是对着一处津号了,天成元的几十处庄口都怕逃不脱的。说不定,整个西帮票业都要受牵动。当年,南帮胡雪岩的阜康票庄倒时,西帮票号受到多大拉动!孙北溟,你一人谢罪,说不定会拉倒我家天成元,你真是老煳涂了。 天津的倒运消息,一则跟了一则传来,康笏南心里当然不会不当一回事。他是成了精的人物,能看不出字号的败象?尤其五娘的死于非命,五爷的失疯,他岂能无动于衷?就是对五爷五娘不器重,毕竟是自家血脉,岂能容别人祸害!出了这样的事,无论在商界,还是在江湖,作为富豪的康家,都是丢了脸面的事。只是,为了争回一时脸面,就搅一个天翻地覆,那岂不是将自家的败象,暴露给天下人看吗?康笏南何等老辣,自然知道必须从容如常,显出临危不乱,举重若轻的器局,你就是装,也得装出不当一回事的样子来。再往大里说,既以天下为畛域,建功立业,取义取利,哪能不出一点乱子! 这样的道理,在以往的孙北溟,那是不言而喻的。现在,他老兄是怎么了? 难道字号的败象,真是由这位大掌柜引发的吗? 但无论如何,康笏南不会叫孙北溟辞职。孙大掌柜于康家功劳大焉,即使真衰老了,真失察致祸,也得留足面子给他。康笏南也很喜欢五娘,她娇媚却不任性,更不张狂,只卿卿我我,一心守着五爷,也难得了。但十个五娘,能换来一个孙大掌柜吗?孙北溟他即使真想告老归隐,也不能在这种时候!为你家担当大任一辈子,老来稍有一点闪失,就将人家踢出门,那简直太失德了!康家决不能做这种事。 可任凭康笏南怎样劝慰,孙大掌柜就是去意不消。也是,大掌柜不是一般角色,就这样简单驳回,自然难以了事。不费些心思,使些手段,哪成? 那日,康笏南显得清闲异常,提出要去看长江。孙北溟哪里会有心思陪同?就苦着脸推辞了。他也没有强求,转而对陈亦卿老帮说:“那陈掌柜得领我去吧?在汉口码头,我倒不怕绑票,就怕走迷了路,寻不回来。” 这样一说,陈老帮还能不从?就赶紧打发伙友去雇轿。 天津出事后,从康家跟来的包世静武师,越发紧跟了老太爷,寸步不离。听说老太爷要去游长江,赶紧把镖局的两位武师招唿来,预备跟随了仔细侍卫。 谁料,老太爷却不叫他们跟随,一个也不要,坚决不要。包武师不敢疏忽,就叫孙大掌柜劝一劝。 孙北溟说话,老太爷也不听。 包武师又叫陈老帮劝。陈亦卿笑笑,说:“老太爷不叫你们去,是疼你们,那就不用去了,歇着吧。汉口是我的地界,你们不必多操心。” 所以,乘了轿走时,陈亦卿只从柜上叫一个小伙计,跟随了伺候。 到了江边,虽然并不凉快,老太爷的兴致却甚好。他望着浩荡东去的江水,嘆息道:“陈掌柜,你记得老杜那两句诗吗:人生有情泪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陈亦卿听了,以为老太爷想起了五爷五娘的不幸,忙说:“老太爷嫌江水无情,咱们就别看它了。我就说长江也没个看头,除了水,还是水,老太爷总不信!” “我哪是嫌大江没看头?天水相连,水天一色,才看了个开头,你倒不想陪我了?” “老太爷乐意看,我们就乐意伺候。” “总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看似这等山水佳美处,仁者智者都会乐得忘乎所以吧。陈掌柜,你常来江边吗?” “我们都是俗人,真还没有这么专门来看过长江。老太爷你也见了,我们在外当老帮,一天到头,总有忙不完的事,哪还有多少闲情逸緻?” “不要给我诉苦!你说怪不怪,我不喜爱山,就喜爱水。尤其见了这浩荡无垠的江水,更是爱见,只想沐浴焚香,拜它一拜。” “老太爷有大智,自然乐大水!” “那陈掌柜你是说我不仁?” “老太爷借我几分胆,我也不敢这样想呀!” “哈哈,你们一个个都忽然变得胆小了。陈掌柜,你给雇条船,我们下江中逛它一程,如何?” “听老太爷吩咐。就是江中太热了。” “是不想给我僱船吧?” “哪敢呢!临时雇,就怕雇不着干净的。” “我知道你们也不想叫我下水,就怕淹死我。对吧?” “老太爷就尽想着我们的坏处。” “我能冤枉了你们?今儿夜晚,我还想来这里看看江中月色,陈掌柜你领我来吗?” “我当然听吩咐。” 老太爷并没有真叫僱船,他只是为了显得兴致好,说说罢了。看了一阵,说了一通,陈亦卿就提议,寻家临江的茶楼,坐一坐,喝口茶,想继续看呢,江面也能望得见。 老太爷很乐意地答应了。 寻了一家讲究的茶楼,干净、清雅,也能凭窗眺望大江,只是不够凉慡。好在老太爷也不计较,落座后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江景,兴致依然很好,说古道今的,显得分外开心。 这样坐了一阵,康笏南才对跟来伺候的那名小伙友说:“你也下去散散心吧,我要和你们陈掌柜说几句话。” 小伙计一听,赶紧望了陈老帮一眼。 陈亦卿忙说:“老太爷疼你,你就下去耍耍吧。” 小伙计慌忙退下去了。 2 陈亦卿也不是一般把势,见老东家避去众多随从,单独约他出来,就知道有文章要做。现在连跟自己的小伙计也支开了,可见猜得不差。陈亦卿虽不大看得起刘国藩,却也没有料到他居然把津号局面弄成这样,几近号毁人亡。多亏京号的戴膺老兄奋力张罗,才止住溃势。经此创伤,需有大的动作来重振天成元声名才对。但孙大掌柜自己似乎就有些振作不起来,只思尽早返回老号。大掌柜一向偏爱刘国藩,出了这样的事,他当然面子上不好看。只是,事已如此,谁也没有说什么闲话,老太爷也没有怎么计较,总该先收拾了局面再说。 今年生意本来就不好做,津号又出了这样的事,大掌柜再不振作,那还了得!陈亦卿不相信老太爷真会无动于衷,毫不在乎。但他完全没有料到,老太爷单独对他说的头一句话竟是: 第76页 “陈掌柜,孙大掌柜跟我说了,他想告老退位。” 平心而论,陈亦卿和戴膺早就觉得,孙大掌柜近年已显老态,尤于外间世界隔膜日深,在老号领东明显落伍了。但现在告老退位,不是时候呀! 所以陈亦卿立刻惊讶地问:“老东台,真有这事?” “可不是呢,好像还铁了心了。” “老东台,孙大掌柜现在可是万万不能退位!” “人家老了,干不动了,总不能拽住不叫人家走吧?这次出来前,我们就说好了,结伴做最后一次出巡,回去就一同告老退位。他不当大掌柜了,我也要把家政交给小一辈。这本来是说好了的。” “要是这样,那还另当别论。不过,眼下这种局面无大改观,我劝二位大人还是不要轻易言 退。你们一退,字号必然跟了往下滑熘,真还不知道要滑到哪儿呢!” “陈掌柜你就会吓唬我们。” “老东台,我说的可是实情!” “可津号出了这种事,孙大掌柜更心灰意懒了。连湖南、上海都不想陪我去,就想立马回到 太谷,告老退位。” “津号的事,也不能怨孙大掌柜吧?他是责己太深了。” “刘国藩可是他器重的一位老帮,总是用人失察吧。” “大掌柜器重他,也不是叫他胡作非为!” “陈掌柜,你看刘国藩这个人,到底如何?” “我和刘掌柜没在一处共过事,从旁看,只是觉得他无甚大才,到津号领庄够他吃力。倒真看不出他敢胡作非为。到现在,他的死还是一团谜。说他胡作非为了,保不住还冤枉了人家。” “我也见过几次刘掌柜。跟他聊天儿,本想听些稀罕的事儿,乐乐,可他太用心思讨好你。 再就是太爱说别人的不是。稀罕的趣事儿,倒说不了几件。” “刘掌柜是有这毛病,所以人缘也不大好。其实,人各有禀性,也不必苛求。刘老帮张罗生意,还是泼泼辣辣的,勇气过人。” “有勇,还得有谋吧。他生意到底张罗得如何?我真没留意过。” “刘掌柜的生意,中中常常吧。天津码头,生意也是不大好做。” “哈哈,原来他生意做得也中中常常?我说呢,他那么用心思讨好我!你给我领庄,把钱给我挣回来,就是讨好我了,还用许多心思说好听的做甚?他爱说别人的不是,也原来是怕别人比他强吧?” “刘掌柜已经自尽了,有再大的不是,也自裁了。” “陈掌柜,你倒厚道。刘掌柜要有你这样的几分厚道,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吧。不过,我总跟人说,有真本事,才能真厚道。我们西帮一向就以厚道扬名天下,此厚道何来?有治商的真 本事也。刘掌柜这样的中常之才,怎么能委以老帮重任,还派到了天津这样的大码头!” “孙大掌柜识人,一向老辣。刘掌柜或者还有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就是会讨好人!” “孙大掌柜领东几十年了,能稀罕几句讨好的话?” 陈掌柜,陈掌柜,你就不能说孙大掌柜一句不是!康笏南引诱着,就只是想听陈亦卿埋怨几句孙北溟。以陈亦卿在天成元的地位,对津号这样的闪失,埋怨几句,那也不为过。可这个陈掌柜,就是不越雷池一步。 在东家面前,不就号事说三道四,这本是字号的规矩。陈亦卿这样功高位显的老帮,依然能如此严守号规,本也是可嘉可喜的事。康笏南为何却极力想叫他对孙北溟流露不恭呢?原来,他是想在安抚孙大掌柜的这齣戏中,叫陈亦卿扮个白脸。只要陈亦卿拿津号说事,带出几 句不中听的话,就给康笏南重申对孙北溟的绝对信任提供了一个够分量的由头。津号出了这样的事,连陈亦卿这样的大将都有怨言了,可我依然叫你领东不含煳。必要时,还得当面说陈掌柜几句。这次单独约陈亦卿出来,是想探探他的底。要是怨气大,那当然好了;要是有话不便说,就引诱他说出来。谁想,陈亦卿不但没有一点埋怨,还直替孙北溟开脱说好话! 看来,陈亦卿真是老帮中俊杰,孙北溟也毕竟治庄有方。所以,这齣戏还得唱,暗唱不行,那只好明唱。康笏南便说: “讨好的话,是不大值钱。可也得看谁说,谁听。陈掌柜,我老汉说几句讨好你的话,你也不爱听?” “老太爷也真爱说笑话。” “不是笑话。你陈掌柜和京号戴掌柜,是天成元镇守南北的两位大将,我不讨好谁,能不讨好你们!” “老太爷,是不是也怕我们惹乱子?” “是怕你们二位也想退位!真要那样,我还不得带了康家老少,跪求你们!” “老太爷越说越逗人了,我们能往哪退?我们谁不是从小入康家字号,生是天成元人,死是天成元鬼,能往哪退?天津出了这点事,孙大掌柜已自责太甚,老太爷您不至于也风声鹤唳吧?” “陈掌柜还真说中我的心思了。津号出了这样的事,别的真还能忍,就是引得孙大掌柜执意要告老退位,叫我头疼!” “在这种关口,孙大掌柜怎么能退位!” “我就是老煳涂了,也没煳涂到这份儿上!可我劝他劝不动呀!所以就想求陈掌柜帮我一把。” “老太爷是成心逗我吧,我能帮什么忙?” “我想请你跟我唱一出苦肉计,不知陈掌柜肯不肯受这一份委屈?” “为了字号,我倒不怕受委屈。不知老太爷的苦肉计怎么唱?” 康笏南就说出了自己谋下的手段:改日好歹把孙大掌柜也请出来,三人再单独吃顿饭。席间呢,陈亦卿就拿津号的刘国藩说事,流露出对孙北溟的埋怨和不恭。康笏南听了就勃然大怒,言明十个五娘也抵不上一大掌柜,就是出再大的事,对孙北溟还是绝对信任。回太谷后,可以告老,但无需退位,张罗不动生意就歇着,天成元大掌柜的名分、身股、辛金,麻烦你还得担着。 实在说,陈亦卿听了是有些失望。这种苦肉计,很像康老太爷惯用的手段,将仁义放在先头。对孙大掌柜显得仁义,对陈亦卿自己也伤不着什么,扮个白脸,挨老太爷几句假骂,也算不上受委屈,更无皮肉之苦。只是,此种手段也太陈旧了些。孙大掌柜可不像一般驻外老帮,更不比年轻的小伙友,他还会吃这一套? 所以,陈亦卿故意先说:“老太爷真是足智多谋!我听老太爷的,唱白脸,不过是说几句风凉话,不会军法伺候吧?” 康笏南就笑了:“陈掌柜要想挨罚,也现成。” “只要能把这齣戏唱好,挨罚也不怕。老太爷,我就怕孙大掌柜看露我们的把戏,不吃这一套!孙大掌柜跟了老太爷一辈子了,还看不出您常使的手段?” “陈掌柜,那你有什么好手段?” 第77页 “要叫我说,老太爷得使种新手段。” “那就说说你的新手段!” “叫我说,这齣戏,我来唱红脸,老太爷您改唱白脸!” “陈掌柜你倒精!你扮红脸,尽说讨好的话,那不难。我这白脸如何唱?” “老太爷只说一句就成:津号出这样的事,为了好向族人交待,得罚大掌柜半厘身股。” “罚孙大掌柜?” “出了此等非常事,就得有非常举动。在东家的字号里,孙大掌柜是在您一人之下,我们众人之上。领东几十年,从未受过罚吧?现在忽然挨罚,那就非同小可!传到各地庄口,都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大掌柜都挨罚,别人谁还敢不检点?能罚一儆百,孙大掌柜就是受点委屈,也值。再说,孙大掌柜一向威风八面,从没挨过罚,忽然受此一罚,他恐怕不会再言退位了。” “为甚?” “孙大掌柜这次执意要退位,是自责太甚。老太爷不但不怪罪,还要那样格外捧他,他心里必定自责更甚!可你一罚他呢,他才会减轻自责,重新留心字号的生意。” “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可我康笏南为一个儿媳妇,处罚大掌柜,那会落一个什么名声!不能这样做事。” “津号闪失,不只是关乎五娘一人,叫人心惊的,是牵动了生意!老太爷这样赏罚严明,刑上大夫,肯定会成为新故事在西帮中流传开的。” “你说成甚,我也不会做那种事。陈掌柜,你是不想给我扮白脸吧?” “老太爷叫扮,我就扮。” “那别的话就不说了,到时候只照我的意思来。” “听老太爷吩咐。” 3 老太爷不肯听从进谏,使陈亦卿有些失望。可生意是东家的,人家想咋,就咋吧。 老太爷重仁义,字号受益多多。可治商只凭仁义,也会自害。老太爷刚到汉口时,曾请他见过滙丰银行的福尔斯。本来是叫老太爷开开眼,看看人家西洋那种责任有限的规矩。哪知这个福尔斯太狡猾了,反话正说,大赞西帮惟尊人本,叫老太爷听得上了当。日前见福尔斯,这傢伙居然也知道了津号的事,还说太意外了,你们西帮不该出这样的事呀?那一脸的大惊小怪,说不定也是装出来的。 西洋银行尊责任有限,西帮票号尊人本无限。有限责任,就能弄得很精密;无限人情,只好大而化之。西洋银行出了事,人家只作约定的有限赔偿;我们票号出了事,你东家就得全兜揽起来,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得包赔人家。那是对外,对内呢,料理号事人事,也是人情为上。除了区区几条号规,论处好事坏事,就全看东家、老号的一时脾气。圣明一些的,赏罚还能服众,遇上霸道跋扈的,就是颠倒黑白,谁能挡住?以此资质与人家西洋银行相较量,岂能常胜不衰? 老东家、大掌柜到汉口以来,陈亦卿有事无事,都给他们论说这番中西金融业之优劣。无奈,两位老大人听入耳的不多。 这次处理津号祸事,陈亦卿婉谏老太爷改变陈旧手段,令孙大掌柜有“罪己”之罚,也是想为日后效仿西洋规矩,做些铺垫。老太爷不肯听从,你也无奈。 这天,他按老太爷的吩咐,将两位老大人请到一家讲究的饭庄,名义上是尝新上市的河蟹。其时,早进八月,正是食蟹的好时候。 孙北溟知道老太爷喜欢食蟹,所以也不好拒绝。他催老太爷尽快返晋,老太爷不肯动身的藉口,是要等到秋凉了再走。其中,就有到中秋时节,美美吃几天河蟹的意思。一生就馋蟹,拖了老朽之身,好容易来到南国,不美食几顿秋蟹就返回,只怕要死不瞑目的。此生他再也来不了南国了!老太爷说得这样悲壮,孙北溟就是再没有食慾,也得来。 开席前,坐着闲说杂事,陈亦卿也没有往津号的事上扯。但老太爷没说几句,就问孙大掌柜:“京号戴掌柜有新的信报吗?” 大掌柜说:“有是有,大多是说京师生意,津号那头,依旧没有查出绑匪是谁。” “京城局面如何?” “戴膺报告说,四川、广东,也获朝廷恩准,恢復由我们西帮承汇京饷。连同已经解禁的福建,朝廷禁汇的诏令,已在三个行省松了口。局面似在好转。” “福建解禁,是我们鼓捣的。四川、广东,是谁家鼓捣的?” 陈亦卿忙说:“广东是日升昌,四川是蔚字号,都是平遥帮。” “我们还得鼓捣吧?” 陈亦卿说:“汉口的江海关,也有望获准解禁。” “那是陈掌柜你鼓捣的?” “是沾了你们二位老大人的光。” “你倒会说讨好的话。” “那是实情。二位亲临汉口,谁能不给点面子?” “京师局面好转,各码头也会跟着好起来。”就在这时,老太爷转而对孙大掌柜说:“大掌柜,那你能不能也给老身一点面子?” 孙北溟忙问:“老东台,你这是从何说起?” “局面既已好转,你就不要着急退位了,成不成?” “津号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是无颜再继续领东了。再说,我已老迈,也该回乡享受些清闲。” 看来,老太爷的苦肉计已经开唱。可如此开头,陈亦卿真不知怎样插进来扮他的白脸。正犯愁呢,就见老太爷并不理他,只顾自家说话: “在我面前,不要说你老迈,我不比你老?你要老把津号的事放在心上,那我给你出个主意,如何?” “愿听老东台高见。” “那你就下一道罪己的告示,发往天成元驻各地码头的庄口。要是还嫌不够,就言明自罚半厘身股。这样受过罪己,也就了结了这件事,无需再牵挂了。如何?” 孙北溟听了,先愣住,仿佛不知该如何回答似的。 陈亦卿也吃了一惊。这不是他给老太爷出的那个主意吗?老太爷当时一口回绝,不愿採纳,怎么又採纳了?採纳当然好,可也不能这样没有一点铺垫,忽然就甩了出来吧?看来,他得扮红脸,便赶紧说: “津号的事,还没有查出眉目,就叫大掌柜受过,怕不妥吧?” 孙北溟好像才醒悟过来,忙说:“我是领东,字号出了这样的事,受过罪己,那是应该的。 只是……” 老太爷就说:“只是什么?不想罚股?” “我是说,罚半厘,跟没罚一样。叫下头的老帮伙友看了,像在唱戏,能警示了谁?要我自罚,就跟邱泰基似的,也罚二厘身股吧。” 陈亦卿说:“西帮中的大掌柜,谁受过罚?孙大掌柜出于大义,敢于自罚,已经是开天闢地了。罚多罚少,都在其次。只是,孙大掌柜作此义举,还是缓一缓,等津号事件查出眉目再说。” 孙北溟说:“查出眉目吧,五娘也不会生还,刘国藩也不能再世。我既是领东,出了这样的事,受过罪己,理所当然。出事已有些时日了,我也不想再迟疑。要叫我自罚,还是不能少于二厘!少了,跟没罚一样。” 第78页 老太爷说:“那就算我们东家罚你吧。这是头一回,就罚半厘。若要二次受罚,加至一厘,第三回,再加至二厘。事不过三,三次受罚,就需退位了。我看,这很可以作为康家商号的一条新规矩,定下来,传下去。二位看如何?” 陈亦卿心里说好,嘴里却不便道出。 孙北溟说:“我看甚好。只是,此规矩因我有过而立,要在后人中留下骂名了。” 陈亦卿忙说:“哪里会是骂名!西帮大掌柜中,你是自责罪己第一人。人孰能无过,有过而敢于罪己,也是美德美名。日升昌的开山大掌柜雷履泰,他也不是没有过失,可骄横如他,哪会罪己?他的功绩与他骄横跋扈的名声,也就一道流传下来了。你们二位巨头,为西帮大掌柜创立新规矩,那将会是流传后世的美谈。” 老太爷哈哈一笑,说:“陈掌柜,你也不用捧我们了。我和孙大掌柜又不是蒙童,还要你哄?孙大掌柜,你既已贊同这个新规矩,那你老兄要想退位,可还得加饭努力,再给我惹两次祸吧?” 孙北溟说:“我再惹这样两次祸,还不把你们康家毁了!” 老太爷说:“毁了,那也活该,谁叫我选了你老兄领东呢!我这也算是有头有尾了。当年,你老兄初出道时,往奉天开办新号,两败而归,我也是给了你第三次机会。现在,你要告老退位,也得过我的三道关。” 孙北溟说:“你这是什么三关,惹祸再三,岂不是要毁我?” 老太爷说:“那你老兄执意要退位,岂不是要毁我?” 陈亦卿见一切都圆满了,忙说:“二位老大人,谁也不用毁谁了,赶紧开席吧,再迟,鲜蟹也不鲜了。” 这顿蟹,吃得很惬意。席间,孙大掌柜果然不再言退位。老太爷提出,天也凉快了,还是去一趟苏州、上海吧。孙北溟也答应了,说沪号太弱,总是他的一块心病,去趟上海是必要的。 事后,陈亦卿问老太爷:“怎么又採纳了我的主意?” 老太爷说:“你的主意好呗。” “事先,老太爷可是说,主意好是好,就是不能用。怎么又用了?” “不想叫用,是咋?” “我是想知道,老太爷为何这样英明?” “陈掌柜,你不用这样讨好我。” 自己的主意被採纳,陈亦卿当然很高兴。只是,老太爷将自己的主意,还是化成了他惯用的手段,同以往的仁义钩挂起来。提及当年的知遇之恩,孙大掌柜当然不能再固执了。 成了精的老太爷,总算将孙大掌柜稳定住了。可看两人间那一份仁义,日后也别指望有什么大的变局。 孙北溟初出道时,康笏南也是刚刚主持家政不久。所以,他血气方刚,雄心万丈,常将“财东不干涉号事”的祖训丢在一边,喜欢对康家的票庄、茶庄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那是咸丰年间,天成元票庄正在爬坡,在西帮票号中间,还挤不到前头。就说驻外的庄口,还只有十几处。整个关外,没有康家的一间字号。太谷第一大户北村的曹家,正是在关外发的迹,那里曹家的势力很大。虽同为太谷乡党,康笏南却偏想到关外插一腿。他就不断撺掇天成元的大掌柜:在关外做生意的太谷人那么多,为何不到奉天府开一间分号?不用怕曹家! 不要怕曹家,这话可说得够狂妄。 太谷曹家,是于明末时候就在关外的朝阳发了迹,渐渐将商号开遍了赤峰、凌源、建昌、渖阳、锦州、四平街。入清后,它正好顺势进关发展,成为西帮中最早发达的大家。到咸丰年间,曹家正在鼎盛时期,它出资开办的各业商号,散布全国,多达六百四十余处,僱佣伙友三万七千多人,生意“架本”,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流动资金,就有一千万两之巨。西帮做生意尊人本,凭信誉,所以“架本”总是比“资本”大得多。但曹家的商业“架本”如此之巨,却也是惊人的。所以,年轻的康笏南说“不用怕曹家”,天成元的老总们听了,心里都发笑:我们凭什么能不怕人家! 但康笏南主张自家的票庄到关外设庄,也有他的见识:曹家虽然财大势盛,商号遍天下,但曹家却还没有开票号。在咸丰年间,曹家除了经营杂货、酿造、典当、粮庄这些老行业外,最大的主业是曲绸贩运。曲绸产地为河南鲁山及山东一些地方,其销路主要在口外关外,几为曹家所垄断。曹家生意做得这样大,资金流动也必然量大。曹家涉足金融生意的,只有帐庄。帐庄只做放贷,不做汇兑。所以,在关外开一间汇兑庄,不正好大有生意可做吗? 天成元的老总们都不信:曹家就那样傻,叫我们挣它地盘的钱? 康笏南就反问:曹家也不是天生的第一大户吧?它的先人也是卖沙锅起家吧? 字号推脱不过,就答应到奉天府设庄一试。 当时,孙北溟只是天成元驻张家口的一个跑街。跑街,用现在的职务比拟,就是那种在外头跑供销,揽生意的业务人员吧。张家口在那时俗称东口,是由京师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商埠。孙北溟又是极为能干的跑街,已屡屡建功立业,顶到三厘身股。碰巧那年他正回到太谷歇假,听说要在关外奉天府设庄,就自告奋勇,跑到总号请缨。 总号对他,好像不是太中意。从用人惯例,受命到外埠开设新庄的,至少也需是驻外的副帮。孙北溟虽是一位能干的跑街,但忽然就到新庄口做老帮,总好像太便宜了他。所以,总号只是答应他:调往奉天新号做跑街,可以。 到新号还是照旧做跑街,何苦!孙北溟谋的是新号的老帮,至少也要是副帮。那时候他已经看出,东家刚出山主政的康笏南少爷,爱揽事。于是,他也把“号伙不得随便见财东”的号规,丢在一边,悄悄去拜见了康笏南。 孙北溟的一番雄心壮志,很对康笏南的心思。问答之间,也觉出此人口才、文才、器量、心眼,都还成。于是,当下就答应了向老号举荐,由他领头去奉天开闢新庄。 新主政的少东家出面举荐,老号的总理协理都不好驳回。可心里当然极不痛快。尤其对孙北溟,恨得痒痒的。说不动我们,竟敢去搬少东家,连规矩都不懂,还想受重用?只是,对往奉天设庄,这些老总们本来也没有太大信心,既然少东家举荐了人,干成干不成,他们也好交待了。于是,就同意了派孙北溟去奉天,做新奉号的新老帮。 西帮票号到外埠开设新分号,并不另发资本,只是携带了总号的图章,以资凭信,再发给路费和一些开办费,就齐了。孙北溟挑选了两名伙友,远赴奉天上任时,康笏南却特别管照柜上,要破例给孙掌柜带一笔厚资去。为甚要破例?因为关外七厅,没有咱家一间字号,最临近的就是张家口了,也不好接济。 老总们心里当然不愿意:孙掌柜你不是有本事吗,还要破例做甚!老掌柜们努了努,也只答应给携带两万两“架本”,交待路过天津时,从津号支取。 第79页 孙北溟对康笏南少东家,当然就更感激不尽。 可惜奉号开张一年,没有做成几笔生意,倒将那两万两“架本”给赔尽了。因为关外曹家的字号眼高得厉害,根本不把天成元这样的票号当回事。一开头,就这样放了瞎炮,孙北溟当然异常羞愧。这下可给赏识自己的少东家丢尽了脸,叫总号那几位老掌柜得了理,遂了意。东家和老号两头都不好交待,孙北溟只好写了自责的信报,一面求总号另派高手,取代自己,一面向少东家康笏南谢罪。他说自家太狗屎,扶不上墙,有负东家重託了,罚股,开除,都无怨言。 他可没有想到,康笏南的回信居然什么也没说,就问了一句:你还敢不敢在奉天领庄?要是敢,就叫老号再给你拨三万两“架本”。 放了瞎炮,把老本赔了个净光,少东家居然还这样信任他,他能说不敢再领庄吗?孙北溟感激涕零回了话:东家、老号若肯叫他将功补过,自己一定肝脑涂地,把奉号排排场场立起来。 康笏南果然说到做到,很快给孙北溟调来三万两银子。 使出吃奶劲,又扑腾了一年,好嘛,这三万两新“架本”,又叫奉号给赔光了。这下,孙北溟是连上吊自尽的心思也有了。只是,自己一死,更给少东家脸上抹了黑,叫人家说:看看你赏识的人吧,还没咋呢,就给吓死了。所以,他不敢死,只好再去信报,请求严惩自己: 辛苦挣下的那三厘身股,都给抹了吧,还不解气,就开除出号,永不叙用。 笏南的回话,依旧没说别的,只问:孙掌柜你还敢不敢领庄?要敢,再给你调五万两“架本”! 老天爷,连败两年,赔银五万,居然依旧不嫌弃,还要叫你干,还要给你调更大一笔本钱来!孙北溟真是感动得泪流满面,遥望三晋,长跪不起。这种情形,他是越发不能退后了。 退路,死路都没有了,就是想豁出去干,也没有什么可“豁”的了。孙北溟这才冷静下来。这种冷静,那是比不怕死,还要宁静。以前,就是太看重自己的死了,老想着不成功,就成仁,大不了一死谢东家。可少东家器重你,不是稀罕你的死,你就是死了也尽不了忠,只是给少东家抹了黑。做生意,那是只有成功,难有成仁。这样一冷静,一切想法都不一样了。 第三年,孙北溟领庄的奉号,终于立住了,止亏转盈,尤其为曹家字号所容纳。天成元也终于在关外有了自家的庄口。 破例重用孙北溟,打出关外,逼近曹家,成了康笏南主政后最得意的一笔。孙北溟也由此成为天成元一位最善建功的驻外老帮。奉号之后,他先后被改派张家口、芜湖、西安、京师领庄,歷练十多年,终被康笏南聘为大掌柜。 康笏南与孙北溟之间,有这样一层经过几十年锤打的铁关系,谁背弃谁,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康笏南採纳陈亦卿出的主意,叫孙北溟罪己受罚,那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孙北溟受到的震动,真是非同小可。但想想津号惹的祸,也就两相冲抵,平衡了。由此,孙北溟似乎被震得年轻了几岁,暮气大减,当年的胆魄与才具,也隐约有些重现出来。 激活了孙大掌柜,康笏南当然喜出望外。只是,自家和孙北溟毕竟老迈了,康家事业,终究还得託付于后人。在处理津号这场祸事中,京号的戴掌柜和汉号的陈掌柜,临危出智,应对裕如,日后都可做孙北溟的后继者。可自家的那位老三,唿唤再三,不见出来。 康家出了这样大的事,三爷始终不到场,日后他还怎么当家主政? 4 收到五娘被绑票的第一封电报,口外的归化庄口,一时竟猜不出是出了什么事。因为电报是太谷老号发来的,用的是暗语。暗示绑票的密语为:“脱臼”。因久不使用这个暗语,“五娘脱臼”是什么意思,很叫大家猜测了半天。 归号的方老帮,还有柜上的帐房、信房,都是应该熟记电报密语的。可他们一时都记不起“脱臼”是暗示什么。生了重病,还是受了欺负?但重病、受欺负似乎另有密语。 方老帮请教邱泰基,他一时也记不起“脱臼”是暗示什么。不过,邱泰基到底脑筋灵泛,他提醒方老帮:既然大家对“脱臼”二字这样生疏,那会不会是电报局的电务生译错了电文? 方老帮一听,觉得有可能,就赶紧打发了一个伙友,去电报局核查。核查回来说,没错,就是该译成“脱臼”二字。 这两个字,一时还真把归号上下难住了。直到第二天,信房才猜测,这两个字是不是暗示绑票?方老帮和邱泰基忙将电报重念了念,嗯,换“脱臼”为“绑票”,这就是一封异常火急的电报了: 五娘在津脱臼(遭绑票)速告三爷 五娘遭绑票了?大家又不大相信。谁这样胆大,敢在天津欺负康家!江湖上,不论白道黑道,只怕还没人敢碰康家。那么是义和拳民?听说义和拳只和洋人和二毛子过不去,不会欺负西帮吧?西帮又不巴结洋人,五爷五娘更不是二毛子。也许是津号得罪了什么人? 但不管怎样,得按太谷老号的意思,速将这一消息转告三爷。前不久,刚刚得到消息,三爷在包头。 邱泰基就提出,让他去见三爷。方老帮想了想,就同意了。 邱泰基刚到归化时,就曾想去拜见三爷。方老帮也正为三爷热衷于“买树梢”,焦虑不已,很想让邱泰基去劝说劝说。可三爷到底在哪儿?那时就打听不清楚,有的说在后套的五原,也有的说应乌里雅苏台将军连顺大人的邀请,又到外蒙的前营去了。要在后套,那还能去拜见,要是真到了前营,可就难见了。由归化到前营乌里雅苏台,必须跟着驼队走,道上顺利,也得两个多月才能到。邱泰基到归化时,正是盛夏大热天,驼队都歇了。 驼运业的规矩,都是夏天歇业不走货。因为夏天的糙场旺,是骆驼放青养膘,恢復体力的好季节。加上热天长途跋涉,对骆驼的损害太大,驼队也得负载过多的人畜用水,减少了载货量,不合算。 不靠驼队,邱泰基是无法去前营的。他只好待在归化,一面专心柜上生意,一面继续打听三爷到底在哪儿。由于三爷跟方老帮的意见不合,三爷显然有意冷落归号,他的行踪都不跟柜上说一声。方老帮不贊成三爷那样冒冒失失“买树梢”,也许是对的。可总跟三爷这样顶着牛 ,也不是办法呀。邱泰基就想从中做些斡旋,不过他一点也没声张。 现在他为人处事,已同先前判若两人了。 邱泰基到归化半月后,老天爷下了一场大雨。都说,那是今年下的头一场能算数的雨水。因为一冬一春,几乎就没有像样的雨雪,就是进了夏天,也还没下过一场透雨。这场雨时大时小,一直下了一天。雨后,邱泰基就赶紧打听:这场雨对河套一带的胡麻,有何影响。凡问到的人都说:那当然是救命雨,救了胡麻了! 胡麻有救,对三爷可不是什么好兆。他“买树梢”,买的就是旱。受旱歉收,年景不济,胡麻才能卖出好价钱。得了这场偏雨,若胡麻收成还可以,那三爷买旱,岂不买砸了!三爷要真去了乌里雅苏台,就先不说了,如果在前后套,或包头,那他多半要同字号联繫。 第80页 邱泰基作了这样判断,也没有对任何人说。 方老帮见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透雨,当然更得了理,埋怨三爷不止。邱泰基含煳应对,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真如他所判断,雨后不久,柜上就收到三爷的急信,叫为他再预备一笔款子,做什么用,也没说。信中说,他在包头。 看过信,方老帮更急了,就想叫邱泰基赶紧去包头,劝说三爷。 邱泰基却对方老帮说,不宜立马就去见三爷。因为刚下过大雨,三爷发现买旱买错了,正在火头上,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方老帮只好同意缓几天再说。 现在,有了五娘出事的电报,正好为见三爷提供了一个由头。于是,在收到太谷电报的第三天,邱泰基匆匆向包头赶去。 去包头前,邱泰基提议:赶紧以三爷的名义,给京津两号发电报,令他们全力营救五娘。三爷得报后,肯定要发这样一封电报,包头那边又不通电报,归号预先代三爷发了,没错。 方老帮当然同意,心里说:这个邱泰基,到底脑筋灵泛。 跟着邱泰基的,还是他从太谷带来的那个小伙友郭玉琪。方老帮本来要派个熟悉驼道的老练伙友,但郭玉琪非常想跟着邱掌柜去。邱泰基就答应了他。 那时的包头,虽然还属萨拉齐厅管辖下的一个镇子,但在口外已是相当繁华的商埠了。西帮中的两家大户:祁县的渠家和乔家,最先都在包头创业、发迹的。他们经营的商号,尤其乔家的復盛公商号,几乎主宰着包头的兴衰。这个原先叫西脑包的荒凉之地,诞生了乔家的许多传奇,以至流传下一句话来:“先有復盛公,后有包头城。”年轻的郭玉琪,对包头也充满了好奇,他当然想早日去那里看看。 包头离归化不过四百里路程。邱泰基和郭玉琪骑马出城后,便一直向西奔去。北面是连绵不断的阴山支脉大青山,就像是一道兀立的屏障,护着南面的一马平川。这一马平川,农田多,糙原少,已与中原的田园景象没有什么不同。雨后的田野,更是一片葱茏。但大青山托起的蓝天,似乎仍然有种寥廓苍凉之感。 邱泰基年轻时就驻过归化,知道口外这夏日的美景,实在也是藏了几分兇悍的。他就对郭玉琪说:“这就是有名的河套一带了,你看与中原哪有什么不同?” 郭玉琪回答说:“邱掌柜,我看这里的天,比中原的要高,要远。” “才到口外,你是心里发憷,认生吧?” “我可不发憷,还想到更远的荒原大漠去呢。我听邱掌柜说过,到了那种地界,才能绝处出智,修行悟道。” “既已到口外,那种机会有得是,以后你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但修行悟道,也不光是在那种地界。像眼前河套这种富庶地方,也一样。你看着它跟中原也差不到哪儿,可它的脾气却大不一样。” “邱掌柜,有甚不一样?” “你见着三爷就知道了。” “三爷?听方老帮说,三爷的脾气不太好。三爷的脾气,还跟这里的水土有关?” “我跟你说过吧,口外关外是咱们西帮的圣地。西帮的元气,都是在口外关外养足的。西帮的本事,尤其西帮那种绝处出智的能耐,更是在口外关外歷练出来的。山西人本来太绵善,太文弱,不把你扔到口外关外歷练,实在也成不了什么事。” “这我知道。从小就知道,不驻口外,成不了事。不过,听说三爷本来就有大志。他是东家,也用不着学生意吧。” “驻口外,学生意实在是其次,健体强志也不最要紧。” “最要紧的是什么?” “歷朝歷代,中原都受外敌欺负。外敌从何而来?就是从这口外关外。为何受欺负?中原文弱,外敌强悍。文弱,文弱,我们歷来就弱在这个‘文’字上。可你不到口外关外,出乎中 原之外,实在不能知道何为文弱!” “文弱是那些腐儒的毛病。邱掌柜大具文才,也不至为这个‘文’字所累吧?” “不受累,我能重返口外吗?” “邱掌柜,我实在没有这种意思!” “我知道,跟你说句笑话吧。西帮在口外关外修行悟道,参悟到了什么?就是‘文’之弱也。歷来读书,听圣贤言,都是将‘文’看得很强。‘郁郁乎文哉’,成了儒,那就更将‘文’看得不得了,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想出人头地,世间只有一条路:读书求仕。可你也知道,西帮却是重文才,轻仕途,将‘文’低看了一等。因为一到口外,‘文’便不大管用,既不能御风寒,也不能解饥渴,更不能一扫荒凉。蒙人不知孔孟,却也强悍不已,生生不息。你文才再大,置身荒原大漠,也需先有‘生’,尔后方能‘文’。人处绝境,总要先出智求生,而后才能敬孔孟吧。所以是‘人’强而‘文’弱,不是‘文’圣而‘人’卑。是‘人’御‘文’,而非‘文’役‘人’。是‘人’为主,‘文’为奴,而不是‘人’为‘文’奴。” “邱掌柜,你的这番高见,我真还是头一回闻听!” “在中原内地,我也不能这样明说呀!这样说,岂不是对孔孟圣贤大不敬吗?将儒之‘文’视为奴,御之,役之,那是皇上才敢做的事,我等岂敢狂逆如此?但在这里,孔孟救不了你,皇上也救不了你,那你就只好巴结自己了。” “我可得先巴结邱掌柜。” “想做一个有出息的西帮商人,光巴结老帮掌柜不行,你还得巴结自家。” “我们都知道邱掌柜会抬举自家,自视甚高。” “你不要说我。” “我们是敬佩邱掌柜。” “我邱某不足为训。但你做西帮商人,为首须看得起自家。西帮看不起自家,岂敢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我们西帮待人处世,依然绵善,可骨头里已渗进了强悍。” “邱掌柜的指点,我会记住的。” “光记于心还不行,得渗入你的骨头。” “知道了。” “你见过东家的三爷没有?” “我在老号学徒那几年,见过三爷来柜上。也只是远远望几眼,没说过话。三爷是谁,我是谁?” “我跟三爷也没有交情。这些年,三爷老往口外跑,他是有大志,要在这里养足元气,以等待出山当家。方老帮不贊成三爷‘买树梢’,我与方老帮倒有些不一样,我不是十分反对三爷‘买树梢’。三爷寻着跟乔家的復盛公叫板,可见三爷还有锐气,还有胆量呢。要是没有 这点锐气和胆量,那岂不是白在口外跑动了!” “邱掌柜,那你还怎么劝说三爷?” “劝不下,那咱们就一道帮三爷‘买树梢’!” 第81页 头一天,他们跑了一半的路程,在途中住了一宿。邱泰基特意寻了那种蒙古毡房,住在了旷野。郭玉琪是第一次住这种蒙古毡房,整夜都觉得自己被丢在了旷野,除了叫人惊骇的寂静和黑暗,什么也没有。甚至想听几声狼嗥,也没有。 邱掌柜早已坦然熟睡。闻着青糙的气息,郭玉琪真是觉得在这陌生而又辽阔的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自家。 5 用了两天,赶到包头。在康家的天顺长粮庄,邱泰基见到了三爷。 记得三爷是很白净的,现在竟给晒成黧黑一个人,脸面、脖颈、手臂,全都黧黑髮亮。不但是黑,皮肤看着也粗糙了。口外的阳婆和风沙,那也是意想不到的兇悍。 但三爷精神很好。 邱泰基没有敢多寒暄,就把太谷老号发来的那封电报,交给了三爷。他说:“我们猜测,‘脱臼’,是暗示遭了绑票。所以,火急赶来了。” 三爷扫着电报,说:“还猜测什么,‘脱臼’本就是暗示绑票!电报是几时到的?” 邱泰基忙说:“三天前。收到电报,方老帮就叫急送三爷,是我在路上耽搁了。多年不来口外,太不中用了,骑马都生疏了。” 邱泰基这样一说,三爷的口气就有些变了:“你们就是早一天送来,我也没法立马飞到天津。出事后,津号发电报到太谷,太谷再发电报到归化,你们再跑四百里路送来,就是十万火急,也赶不上趟吧?邱掌柜,你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你看该如何是好?” 邱泰基没有想到,来不来三爷就将他一军。他略一思索,便答道:“五娘遇此不测,当然得告诉三爷。现在老太爷又南巡汉口,在家的二爷四爷,也没经见过这种事,就更指望着靠三爷拿主意了。绑票是飞来横祸,又是人命关天,给了谁,能不着急?不过我看三爷已是胸有成竹了,哪还用得着我来多嘴?” 这几句话,显然更说动了三爷。他一笑,说:“邱掌柜,我是叫你出主意,你倒会卖乖!我胸有成竹,还问你做甚?” “三爷,我不拘出什么主意,也是白出,你不过是故意考我。我才不上当。祸事远在天津,怎样救人缉匪,也劳驾不着三爷。三爷该做的,不过是下一道急令,叫京津两号,全力救人。京号的戴掌柜,神通广大,他受命后,自然会全力以赴的。” “邱掌柜到底不是煳涂人。可我就是下一道急令,也不赶趟了。” “三爷,我们在归化收到电报,方老帮就让代三爷发了这样的急令了。事关紧急,方老帮也只好这样先斩后奏。” “你们已经代我回了电报?” “只给京津两号回了电报,叫他们全力救人。太谷老号,汉口老太爷那里,还没回。” “邱掌柜,我看这先斩后奏,是你的主意吧?” “是方老帮提出,我附议。” “哼,方老帮,我还不知道?他哪有这种灵泛气!” “三爷,还真是方老帮的主意。这是明摆着该做的,给谁吧,看不出来?”邱泰基见三爷脸色还不好,赶紧把话岔开了,“三爷,你当紧该拿的主意,是去不去天津?” “那邱掌柜你说呢?” “三爷又是装着主意,故意考我吧?” “这回是真想听听邱掌柜的高见。” “三爷想听高见,那我就不敢言声了,我哪有高见!” “不拘高见低见吧,你先说说。” “康家出了这样的事,能不去人主?可除了三爷,也再没撑得起大场面的人了。老太爷不在太谷,就是在,这事也不宜叫老太爷出面。挨下来,大爷,二爷,都是做惯了神仙的人,就是到了天津,只怕也压不住阵。往下的四爷、六爷,怕更不济事。三爷,你不出面,还能叫谁去?” “可包头离京师,一千五百多里路呢,日夜兼程赶趁到了,只怕什么也耽误了。” 三爷说的虽是实情,可邱泰基早看出来了,三爷并不想赶往天津去。 “是呀,绑票这种事,人家会等你?我听说三爷跟京师的九门提督马玉昆有交情,那三爷还不赶紧再发封电报,叫京号的戴老帮去求救?再就是给太谷家中回电报,请二爷火速赴津。二爷武艺好,江湖上朋友也多,遇了这事,正该他露一手。三爷一说,二爷准高兴去。总之,三爷在这里运筹张罗,调兵遣将,那是比亲赴天津还可行!” 显然,三爷爱听这样的话。他说:“邱掌柜,我也是想叫二爷去天津压阵。” “那就好。看三爷还有什么电报要发?我们好赶回归化,一併发出。老太爷那里,也得回个话吧?” “叫他不用着急,我和二爷紧着张罗就是了。” 三爷和邱泰基又合计了一阵,拟定了要紧急发出的几份电报。但三爷不叫邱泰基走,要他多留几天,还要合计别的事。邱泰基当然也想多留几天,“买树梢”的事,还没顾上说呢。三爷本来是叫天顺长派个伙友,跑一趟归化。可郭玉琪却自告奋勇,请求叫他回归化,发电报。 三爷问了问郭玉琪的情况,知道是新从太谷来的,就同意叫他去。包头到归化,是一条大商 道,老手闭住眼也能跑到,对新手,倒也不失为锻鍊。 郭玉琪领了重命,很兴奋。他也没有多看几眼包头,只睡了一夜,翌日一早,便策马上路了。 临行前,邱泰基送出他来,很嘱咐了一气。这个小伙友,一路陪他从太谷来到口外,吃苦,知礼,也机灵,欢实,很叫他喜欢。他当然没有想到,从此就再见不着这个小伙友了! 郭玉琪走后,三爷摆了酒席招待邱泰基。邱泰基不敢领受,连说自家是坏了东家规矩,惹恼老太爷,受贬来口外的,万不能接受招待。 三爷说:“那就不叫招待,算你陪我喝一次酒,还不成呀!” 邱泰基知道推辞不掉,但还是推辞再三,好像万不得已才从了命。 席面上,三爷也不叫用酒盅,使了蒙人饮酒的小银碗。举着这样的小银碗,还要一饮而尽!邱泰基可是没有这样的功夫,但也没法偷懒:三爷举着银碗,你不喝,他也不喝。 只好喝了,就是醉倒失态,也得喝。 整碗喝烧酒,大块吃羊肉,真有种英雄好汉的豪气了。邱泰基本来还是有些酒量的,只是不习惯这样用碗喝。这样喝,太勐了,真要三碗不过冈。可喝过三四碗,也不咋的,还能撑住。 三爷兴致很好,似乎并不牵挂天津的祸事。问了问太谷的近况,老太爷出巡跟了些谁,孙大掌柜离了老号,谁撑门面,但不叫邱泰基再提受贬的事,只是说:“你来口外,正是时候。没有把你发到俄国的莫斯科,就不叫贬。” 邱泰基听了,大受感动。这也是他惹祸受贬以来,最受礼遇的一次酒席了。但他知道,万不能再张狂。三爷也有城府,酒后可不敢失言。 “邱掌柜,我叫你们字号预备的款项,方老帮安排了没有?” 第82页 “三爷吩咐,我们能不照办?已经安排了。东口和库仑有几笔款,近期要汇到。款到后,就不往外放贷了,随时听三爷调用。” “安排了,方老帮也嘟囔不止,对吧?” “方老帮就那脾气,对东家还是忠心耿耿。” “我调用字号款项,也是按你们柜上的规矩,借贷付息,到期结帐,又不是白拿你们的。外人借贷,不知怎样巴结人家呢,我一用款,他就嘟囔!我连外人都不如?” “三爷,我们都是为东家做事,有什么不是,您还得多担待。您是有大志大气魄的,我们呢,只是盯着字号那丁点事。”说着,又赶紧把话岔开。“这场大雨,对胡麻生意真是很当紧吗?” “可不是呢!今年天旱,河套的胡麻好赖算捉了苗,但长得不好。所以乔家的復盛公,又谋划在秋后做霸盘,将前后套的胡麻全盘吞进,囤积居奇,来年卖好价。怕市面先把价钱抬起来,復盛公已经降了胡油的价码。归化的大盛魁是口外老大,它能坐视不管?就找我,想跟咱们的粮庄联手,治治復盛公!” “大盛魁想怎么联手,一起‘买树梢’?” “他们才不想担那么大的风险!他们的意思,是现在就联手抢盘!復盛公不是降了胡油的价吗?那咱们就吞它的胡油,有多少吞多少,它就是往高抬价,我们也吞进!把价钱抬起来,看它秋后还怎么做霸盘?” “在口外,数大盛魁财大气粗,压它復盛公一头,那还不容易,何必还要拉扯上我们!” “邱掌柜,你也听信了方老帮的嘟囔?” “那倒不是。我是说,咱们粮庄生意不大,可咱们的票庄、茶庄、绸缎庄,也是生意遍天下。它们两大家斗法,咱们何必搀和进去,向着一家,损着一家,有失自家身份?” “邱掌柜,我可没有答应跟大盛魁联手。人家大盛魁也不想跟復盛公抢胡麻生意,只是看不惯復盛公老爱这样做霸盘。在口外,无论汉人蒙人,都离不开胡油,炸糕、炒菜、点灯,全靠它。做胡油霸盘,那不是招众怒吗?大盛魁的生意,全靠在蒙人中间做。所以,他治復盛公的霸盘,也是想积德,取信于蒙人。康家的生意,现在虽然已经做遍天下,可我们是在口外起的家,也应该积德呀!” “所以,三爷也想治一治乔家的復盛公?” “对。可大盛魁现在就抢盘,把胡油价钱抬起来,不是一样招众怨吗?所以,我就主张用‘买树梢’的办法,治治復盛公。我在夏天先把胡麻的青苗买下来了,你秋后哪里还能做成霸盘!” “三爷的主意,是比大盛魁的强。” “可谁能预料到,会下这样一场偏雨!正在胡麻长得吃劲的时候,得了这样一场透雨,收成那当然会大改观。收成好,胡麻多,那价钱就不会高了。我‘买树梢’预定的价钱,可是不低!” “那三爷想如何补救?” “邱掌柜,你看呢?” “我先猜猜三爷的打算,行吧?” “你猜吧。” “我猜三爷又想跟大盛魁联手,立马抢盘,赶在秋收前,把胡麻的价钱抬起来。对不对?” “还真叫你猜着了。” “这样联手抢盘抬价,那一样也得招众怒吧。” “赶到这一步,也只剩这着棋了。邱掌柜,你还有什么高着儿?” “三爷,我今儿喝多了酒,真还有些话,想说出来。” “那你就说吧。邱掌柜的话,我还真爱听。” “说了不中听的,三爷想罚想贬,都不用客气!” “说吧。想遭贬,那我就跟孙大掌柜说一声,把你发到莫斯科去。” “贬到莫斯科,我也要说。三爷有大志,我是早听说了。这次来包头见着三爷,你猜我一眼就看出了什么?” “我可不给你猜。邱掌柜还是少嗦吧。” “我一眼就看出,三爷在口外,把元气养得太足了!” “邱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爷一副雄心万丈、气沖霄汉的样子,那还不是元气养得太足了?你本来就想寻件大事,寄託壮志,一展身手,或是寻个高手,摆开阵势,激战一场。正好,復盛公叫你给逮着了。它想做霸盘,大盛魁要抢盘,三爷你就来了一个‘买树梢’,出手,过招,攻过来,挡回去,好嘛,三家就大战起来了。三爷,我看你入局大战,重续三国演义,十分过瘾。” “邱掌柜,你这是站在哪头说话呀?” “三爷,你先说我说得在不在理?” “有几分正理,也有几分歪理!我好像闲得没事干了,不想积德,也不挣钱,就专寻着跟它们挑事?” “三爷,你长年藏身在口外,劳身骨,苦心志,卧薪尝胆,养精蓄锐,就为跟復盛公较劲呀 ?所以,我是觉着三爷不值得入这种局。乔家的復盛公,在口外,尤其在包头,那还是大商号,它的命根在这里。大盛魁,那就更不用说,它做的就是蒙人的生意,它的天地就在口外的蒙古地界。你们康家不一样,起家的天盛川茶庄,在口外已不能算是雄踞一方的大字号了,就是在你们康家的商号里,也不是当家字号了。天顺长粮庄,就更是小字号。康家的当家字号,是我们天成元票庄。天成元票庄的重头戏在哪儿?不在口外,而在内地,在天下各地的大码头。三爷在口外养足了元气,该去一试身手的地界,是京师、汉口、上海、西安那种大码头,岂能陪着復盛公、大盛魁这些地头蛇,演义这种胡麻大战?” “邱掌柜,你倒是口气大。” “不是我口气大,是你们康家的生意大,三爷的雄心大,所以我才大胆进言,只望三爷弃小就大。復盛公与大盛魁想咋斗,由它们斗去。你看老太爷都出巡江汉了,三爷心存大志,早该往大码头上跑跑了。” “我也往码头上跑过。总觉着成日虚于应酬,弄不成什么事,还没在口外来得痛快,豪慡。” “三爷要以商立身,那总得善于将英豪之质,壮烈之胆,外化为圆顺通达。我们西帮,正是 将口外关外的英豪壮烈与中原的圆通绵善,融于一身,才走遍天下,成了事。现在,三爷正有一机缘,可以奔赴京津。” “绕这么大一圈,原来,邱掌柜还是想叫我去天津!” “三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再饮一碗酒!” 这次酒席后,三爷是更喜欢和邱泰基一道说话,正事闲事,生意时务,都聊得很惬意。几天过去,三爷还真被邱泰基说动了,有了要退出胡麻大战的意思。只是,对夏初已经上手的“买树梢”生意,不知该如何收拾。邱泰基说:“离秋收还有些时候呢,先放下静观。这摊事,你就交给天顺长粮庄料理吧,我们天成元也会辅佐他们。三爷就放心去你的京津!” 第83页 6 对去不去京津,三爷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大码头歷练歷练,他也不是不想。只是,一切都还是老太爷主事,字号的事又难以插手,去了能做甚,就为学习应酬? 老太爷老迈是老迈了,可也不想把家政、外务交付后辈。他们子一辈六人,老太爷还算最器重他,可也从没有跟他说过继位的事。老爷子对他,依然不够满意吧。老爷子没有什么表示,他就跑到大码头去显摆,那不妥。 三爷正在犹豫呢,归号的方老帮又派入送来一封电报:电报是汉号替老太爷发的,叫三爷速赴天津,坐镇营救五娘,并查明是谁竟敢如此难为康家。 三爷叫邱泰基看了电报,说:“邱掌柜,看来还得听你的,去趟天津。” 邱泰基忙说:“你是听老太爷,可不是听我的。要听我的,三爷现在已经在天津卫了。” 说时,邱泰基问归号来人:“郭玉琪送回去的电文,都及时交电报局了吧?” 不想,新来的伙友竟说:“郭玉琪没有回去呀?他不是在这里跟着伺候邱掌柜吗?” “郭玉琪没有回归化?”邱泰基吃惊地问。 “没有!来时,方老帮还交待,要是邱掌柜一时还回不来,那就叫郭玉琪先回来。怎么,他不在包头?” “三爷,”邱泰基惊叫道。“得赶紧去寻寻郭玉琪!” 三爷说:“包头到归化,一条大道,怎么能走丢了?” 说完,立马吩咐天顺长粮庄,派人去沿途寻找。 邱泰基还是不踏实,就对三爷说:“我得回归化了,正好也沿途寻寻郭玉琪。他陪我从太谷走到归化,是个懂事、有志气的伙友,可不敢出什么事!” 三爷一想,他也得赶紧启程奔天津,就决定跟邱泰基一道走。去天津,先就得路过归化,再取道张家口赴京。 但离开包头不久,邱泰基就让三爷前头先走,他要沿途查访。三爷虽有些依依不捨,还是先走了。当时他就在心里说:有朝一日,继位主事后,一定聘这位邱掌柜出任天成元票庄的大掌柜。 邱泰基可顾不上想这么多了,他考虑的就一件事:郭玉琪的下落。 包头至萨拉齐,再至归化,正是夹在阴山与黄河中间的土默特川。以前,这一带本也如古《敕勒歌》所描绘的那样: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糙低见牛羊。 但到清光绪年间,这种苍茫朴野的糙原风光,已不好寻觅。自雍正朝廷允许汉人来此囤疆垦荒以来,这一片风水宝地,差不多已经被“走西口”出来的山陕农民,开发成农耕田园了。广袤的蒙古糙原,留在了阴山之北。包头所对着的昆都伦沟山口,正是北出阴山,进入西部蒙古糙原的商旅要冲。所以,归化至萨拉齐、再至包头的驼道商路,不仅繁忙,沿途所经之地,也并不荒凉。至少,客栈、车马店、糙料铺,是不难见到的。 所以,郭玉琪在这一条商路上走失,那是让人意外的。但他毕竟是一个刚来口外的年轻伙友,本来就怀了壮志,一路又听了邱泰基的许多激励,意气上来,做出甚么冒失的举动,也说不定的。 邱泰基最担心的,就是郭玉琪一时兴起,日夜不停往归化跑。他人生地不熟,骑术也不佳,在口外作长途商旅的经验更近于无。夜间走错路,或遇狼群,或遭匪劫,都是不堪设想的。 郭玉琪走时,邱泰基还特意吩咐:天黑前一定寻处可靠的客栈,住宿下来,不可夜行。谁知他会不会一时兴起,当耳旁风给忘记了? 一路打听,都没有任何消息。等赶到来时住宿的那处蒙古毡房,也毫无所获:郭玉琪并没有再来此过夜。邱泰基在周围探访多处,亦同样叫人失望。 花了几天时间,一路走,一路打听,还是一点线索也未得到。 回归化,见到在前头寻找的天顺长的人,结果也一样。 郭玉琪这样一个叫人喜欢的后生,来口外这才几天,就这样不见了?他还想不畏荒原大漠,好生歷练,以长出息,成才成事,可什么还没来得及经歷,就出了意外? 然而,邱泰基回到归化,甚至都没顾上为郭玉琪多作嘆息,就被另一件急事缠住了。他一到归号,就见到了暴怒的三爷。这是怎么了,又跟方老帮顶牛了? 一问,才知是津号发来新的电报:五娘已经遇害。三爷的暴怒,原来是冲着津门的绑匪。他要在口外招募一队强悍的镖师,带了赴津復仇。“这是哪路忘八,敢这样辱没康家!” 邱泰基一见三爷这番情状,就感到事情不妙。五娘遇害,是叫人悲愤交加,可三爷带着这样的暴怒赴津,那更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京津不比口外,不能动辄就唱武戏,就是非动武不成,那三爷你也不能贸然出头吧。搬动官府,或是请教江湖,总得先武戏文唱。 于是,他糙糙安顿了柜上一位伙友,继续查找郭玉琪的下落。自家呢,就忙来劝说三爷:面对此种意外,万不可失去大家风度;而此种祸事,似乎也不宜太张扬了。二爷既然带着武名赫赫的昌有师傅,坐镇津门,三爷缓几天去,也无妨了。 三爷哪就那么好劝? 可无论如何,邱泰基要把三爷劝住。否则,再弄出点事来,他怎么能对得起宽谅了自己的东家?今年以来,不测之事一件跟一件,也叫他对时运充满了敬畏。不小心些,也许还会出什么事! 在邱泰基的努力下,三爷真还打消了去天津的主意,决定先回太谷:老太爷不在,他得回家中坐镇。(未完待续) 第四章 一切难依旧 -------------------------------------------------------------------------------- 2002/09/03 16:54 作者:成一 1 七月,老太爷传回过一次话来,说赶八月中秋前后,可能返晋到家。 听到这个消息,三喜明显紧张起来。杜筠青见了,便冷笑他:“你说了多少回了,什么也不怕,还没有怎么呢,就怕成这样!” 三喜说:“我不是怕。” “那是什么?” “走到头了。” 走到头了。杜筠青知道这话的意思,可三喜这样早就慌张了,很使她失望和不快。 “我看他九月也回不来。” “九月不回来,就天冷了,路途要受罪。不会到九月吧?” “出去时是热天,回来时是冷天,老骨头了,依然不避寒暑。他就是图这一份名声。” “真到冬天才回来?” “六月出去,八月回来,出去三个月,来回就在路途走俩月,图什么?” “那是捎错了话?” “话没捎错。可你看上上下下,哪有动静,像是迎接他回来?” “那捎这种话做甚?” “就为吓唬你这种胆小的人。” 杜筠青完全是无意中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句玩笑话,也能算是带了几分亲昵的一句话。但她哪能料到,这句话竟然叫三喜提前走到了头。 第84页 杜筠青将三喜勾引成功后,才好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本来是出于对老禽兽的愤恨,怎么反而把自己糟蹋了? 所以,自那次与三喜野合后,回来就一直称病,没有再进城洗浴。她不想再见到三喜了!她越想越觉得,三喜原来是这样一个大胆的无赖。他居然真敢。 而她自己,为了出那一口气,竟然沦落到这一步。这样自取其辱,能伤着那个老禽兽什么?你要气他,就得让他知道这件事。你怎么让他知道?流言飞语,辱没的只是你这个yin妇。除非你留下遗言,以死相告。 杜筠青真是想到了死。不管从哪一面想,想来想去,末了都想到了死。但她没有死。一想就想到了死,再想,又觉死得不解气。 也许,她在心底下还藏着一个不想承认的念头:并不想真死。 老夫人称病不出,吕布心里可就焦急了:老父病情已趋危急,只怕日子不多了,偏在这种关口,她不能再跑回家探视尽孝!看老夫人病情,似乎也不太要紧,只是脾气忽然暴戾异常。 请了医家先生来给她诊疗,她对人家大发雷霆。四爷和管家老夏来问候,她也大发脾气。对她们这些下人,那就更如有新仇旧恨似的,怎么都不对,怎么都要挨骂。 老夫人可向来不是这样。康家上下谁都知道,这位年轻开通的老夫人没架子,没脾气,对下人更是仁义,宽容。这忽然是怎么了? 吕布当然知道,老夫人早被老太爷冷落了,就像戏文里说的,早给打进了冷宫。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也不发脾气,现在才忽然发了脾气?或许是因为老太爷不在,才敢这样发脾气? 管家老夏很生气地问过吕布:“你们是怎么惹恼了老夫人?” 吕布只好把自家的想法说了出来:谁敢惹老夫人!只怕是老夫人自家心里不舒坦。她总觉着老太爷太冷落她了,趁老太爷不在,出出心里的怨气。 老夏立刻呵斥她:“这是你们做下人的能说的话?” 但呵斥了这样一声,老夏就什么也不问了。 看来,老夫人真是得了心病,那何时能医好?吕布时刻惦记着病危的老父,但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她即使去向老夏言明了告假,在这种时候,老夏多半也不会开恩:老夫人正需要你伺候呢,我能把你打发走? 那天,吕布出去寻一味药引,遇见了三喜。三喜就慌慌张张问她:“老夫人怎么了,多日也不使唤车马进城?” 吕布就说:“老夫人病了,你不知道?” 三喜听了,居然脸色大变,还出了一头汗:“病了?怎么病了?” 吕布看三喜这副样子,就说:“三喜,你对老夫人还真孝顺!刚说病了,倒把你急成这样。 我看,也不大要紧,吃几服药就好了。她这一病,我可没少挨她骂。你是不知道,她的脾气忽然大了,逮谁骂谁!” 吕布说着,就匆匆走了,并没有发现三喜还呆站在那里。 等回到老院,吕布挑了一个老夫人脾气好的时候,说了声:“刚才出去碰见三喜了,他还真孝顺,听说老夫人病了,急得什么似的,脸色都变了。” 吕布本来想讨老夫人的喜欢,哪承想自家话音没落,老夫人的脾气忽然就又来了,气狠狠地说:“三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用提他!老夏再来,得叫他给我换个车夫,像三喜这种jian猾的无赖,赶紧给我打发了!” 吕布再也不敢说什么了。根据近来经验,你再说一句,老夫人会更骂得起劲。可老夫人一向是挺喜欢三喜的,怎么现在连三喜也骂上了?吕布心里就更沉重起来。她知道前头死去的那一位老夫人,后来也是喜怒无常,跟着伺候的下人,成了出气筒,那可是遭了大罪了。现在这位老夫人,本来最开通了,不把下人当下人,你有些闪失,她还给你瞒着挡着,怎么说变就变了?偷偷放你往家跑,这种事怕再不会有了。没事还找茬儿骂你呢,怎么还会叫你再捣鬼!万幸的是,老夫人发脾气时,还没有把那件捣鬼的事,叫嚷出来。 只是,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主家要成心把你当出气筒使唤,那也活该你倒霉。你就是到老太爷那儿告状,也白搭。越告,你越倒霉。 老院的事,吕布她什么不知道。只是,她没有想到,倒霉的角色也叫她摊上了。 但就在骂过三喜不久,老夫人忽然说,她的病见轻了,要进城洗浴一次。许多时候不洗浴,快把她骯脏死了。 吕布听了当然高兴,可也不敢十分高兴。老夫人肯定不会允许她再偷着往家跑。她出去告诉三喜套车伺候时,特别叮咛他,得万分小心,可不敢惹着老夫人!现在的老夫人,可不是以前那个老夫人了。 三喜听了,一惊一乍的,简直给吓着了。 老夫人出来上车时,四爷和管家老夏都跑来问候:刚见好,敢进城洗浴吗?要不要再派些下人伺候? 老夫人挥挥手,只说了一句:“不用你们多操心。” 虽然是冷冷的一句,但今天老夫人的情绪还是平静得多了。在阳光下看,她真是憔悴了许多。 老夏厉声对三喜和吕布说:“好好伺候老夫人,有什么闪失,我可不客气!” 三喜战战兢兢地答应着,吕布看了,都有些可怜这后生。 出村以后,三喜依然战战兢兢地赶着车。吕布也不敢多说什么,叫他坐上车辕,或是叫他吼几声秧歌,显见地都不相宜。正沉闷着,就听见老夫人问: “吕布,你父亲的病,好了没有?” 吕布忍不住,就长嘆了一口气,说:“唉,哪能好呢!眼看没多少日子了,活一天,少一天。蒙老夫人慈悲,上次回去看他时,已吃不下多少东西。” “那你也不跟他们告假?” “不是正赶上老夫人欠安,我哪好告假?” “这可不干我的事!我是什么贵人,非你伺候不下?” “老夫人,是我自家不想告假。老夫人待我们也恩情似海,在这种时候,我哪能走?这也是忠孝不能两全吧。”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想尽孝,就再回去看看,离了你伺候,我也不至淹死在华清池。” 听了这种口气,吕布哪还敢应承?忙说:“蒙老夫人慈悲,我已算是十分尽孝了。说不定托老夫人的福,家父还见好了呢。近些时,也没见捎话来,说不定真见好了。” “我可没福叫你托,想回,你就回,不想回,拉倒。” 吕布不敢再搭话,老夫人也不再说话,一时就沉闷起来。三喜一直小跑着,紧张地赶着车,他更不敢说什么。 这样闷闷地走了一程,老夫人忽然说:“三喜,你变成哑巴了,不吭一声?” 三喜惊慌得什么也没说出。 吕布忙来圆场:“三喜,老夫人问你呢,也不吭声!要不,你还是唱几句秧歌吧,给老夫人解解闷。” 吕布见老夫人也没有反对,就催三喜:“听见了没有,快唱几句!”催了好几声,三喜也不唱。 第85页 老夫人冷冷地说:“吕布,你求他做甚!” 老夫人话音才落,三喜忽然就吼起来,好像是忍不住冲动起来,吼得又格外高亢、苍凉。  酒色才气世上有, 许仙还愿法海留, 白娘子不答应, 水淹金山动刀兵, 为丈夫毁了五百年道行。 吕布听了,就说:“三喜,你使这么大劲做甚?还气狠狠的,就不怕惹老夫人生气?” 岂料,老夫人却说:“再唱几句。” 三喜接着还是那样使着大劲,气狠狠地唱: 好比古戏凤仪亭, 貂蝉女,生得好, 吕布一见被倾倒, 为貂蝉, 把董卓一戟刺了。 吕布说:“三喜,你唱的是《送樱桃》吧?” 老夫人说:“再唱。” 好比东吴的孙夫人, 刘备死在白帝城, 孙夫人祭江到江中, 为刘备, 贞节女死到江中心。 这样一唱,气氛就不再沉闷。老夫人的情绪似乎也有些好起来,三喜也不再那样拘束、惊慌。所以,吕布就起了回家去看一眼老父的心思。等快到达华清池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向老夫人说: “老夫人,要不,我再回家看一眼父亲?” “我早说了,由你。” “那我一准快去快回,不会耽搁老夫人的工夫!” “多日没来洗浴,今天要多洗些时候。你也不用太急慌,小心跑岔了气。” 听老夫人这口气,吕布心里更踏实了。等老夫人一进华清池的后门,她跟三喜招唿了一声,就匆匆离去了。 2 三喜独自一人守着车马,既觉得时候难熬,又怕时候过得太快。他已经抱了必死的信念,只是想对老夫人说明一声。 他得到老夫人,那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梦醒之后,他知道惹了杀身之祸。老太爷那是什么人物!但他并不后悔。用自己卑微的性命,换取梦了无数次的那一刻,已经太便宜了自己。 他已经是罪孽深重了,就怕由此害了老夫人!那样,他就是死十回吧,又有什么用? 但他犯这样的罪孽,实在是扛不住了。 那一刻,他真是梦了无数回。他也不呆傻,老夫人的美貌、开通、爱干净,他能看不见,觉不到?尤其是,一年四季,三天两头,总是守着刚刚出浴的老夫人!如此美貌的老夫人,洗浴之后那是怎样一种神韵,除了他,能有谁知道? 他心里虽然不断骂自己,但真是扛不住地着迷。更要命的,是老夫人没有一点贵妇的架子、主家的架子,开通之极,待他简直像她喜欢的兄弟,能感到一种格外的疼爱。 三喜原来还以为,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自家尽往美处想呢。可后来,越来越觉着不像。老夫人是真喜欢他,真疼爱他。特别是今年夏天,真是一步一步走进美梦里了。先是把吕布放走,又跟他逗留在枣树林说笑,还假扮成姐弟四处游逛,任他叫她二姐。梦里也不曾这样。 他是谁,老夫人是谁!他能伺候天仙一样的老夫人,天仙似的老夫人又真心疼他,那他这辈子还会再稀罕什么?派到外埠,住家字号,熬着发财?不盼望了。什么也不盼望了,就这样给老夫人赶一辈子车。 现在,他是给老夫人赶不了几天车了。一切都快走到头了。但他不后悔,就只怕毁了天仙一样的老夫人。 梦里的事真发生后,老夫人不再出来,不再进城洗浴,三喜就知道大祸要临头了。那几天,他就想自裁了卑微的性命。可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会不会连累了老夫人?一切罪孽,都放在我身上,然后我去死。你想怎么咒我都成,但你不要坏了自家的名声。我死,一定找个不相干的由头。 后来,他见着吕布,听说老夫人病了,又逮谁骂谁,心里就更想死了。你想骂,还是骂我吧。你以前人缘多好,忽然这样坏了脾气,逮谁骂谁,全是因为我。我情愿去死,你也不敢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为我这样一个下人,坏了你的美名和道行,太不值! 死前,我只想再见你一面,由你来骂。怎样解气,就怎样骂。你想叫我死后永辈子不能再托生为人,我也答应你。但你得听我说一声:你不能坏了自己的道行! 就是死,我也觉着太便宜了自家。今年的夏天,太便宜了我,我真是情愿用性命来换。只可惜我的性命太卑微,太不值钱了。老夫人,你如天仙一样的性命,万万不能因为我,坏了道行。 今天老夫人洗浴,也没有用太多时候。她被澡堂的女僕扶出来时,似乎已经洗去了先前的憔悴,美艷如旧。但冷漠也依旧。 三喜不敢多看。 老夫人上车的时候,喊了他一声:“你在发什么呆,不能扶我一把!” 三喜慌慌地扶她上了车。 吆喝着牲灵出城,他可真是紧张极了,因为他无法平静下来。怕心思不能集中,吆喝错了,车马撞着人,可心思哪能集中!车里的老夫人就似一团烈火,炙烤着他的后背,血脉都快烧起来了。好在是熟路,牲灵也懂事,穿街过市倒还没出事。 出了繁华的城关,渐渐到了静谧的乡间大道,三喜觉得应该向老夫人说明自己的心志了,可怎样开口?一直寻不着词儿。越寻不着越慌,越慌越寻不着。 正慌得不行,忽然听见老夫人说:“小无赖,你哑巴了?” 他赶紧说:“老夫人,我作了孽,我该死……” “我听不见!你坐到车辕上说。” 三喜不敢坐上去。 “小无赖,你聋了,听不见?” 三喜听老夫人的口气,不是那样冰冷,只好小心地跳上车辕坐了。 “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人,我知道我作了孽,惹了祸,该死。” “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死容易,就怕连累了老夫人。老夫人因我坏了道行,我就是死十回,也不顶用……” “小无赖,你就知道死!” 老夫人这样骂的同时,还伸脚蹬了他一下,软软的。三喜不由回头望了一下,老夫人伸出来的居然是一只光脚,什么也没穿的光脚!而且,蹬过他,也不缩回去,就那样晾在车帘外。 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从车辕上掉下来。看来,老夫人并不恼恨他。老夫人依然疼爱他,说不定是真心给他这一份恩情。但他不敢再鲁莽了,不能再不顾一切抓住这只要命的脚。 “老夫人,一切罪孽我都担,就是……” “就是不想死!” “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必死无疑。可我不怕死,也不后悔。老夫人给我的这份恩情,我情愿用性命来换。” “小东西,就知道死!” 老夫人又软软地蹬了他一下。他是再扛不住了,就是天塌地陷,也不管了,伸手抓住老夫人那只光脚,任它在自己手里乱动。老夫人轻声喊着:“小无赖,小无赖!”但他能觉得出来,她的脚是在他的手中欢快地乱动,并不想挣脱。 第86页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会说这样的话: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她这是给了他恩情吗? 她本来不是一个坏女人。只是为了气一下那个老禽兽,才故意出格,故意叛逆,故意坏一下。可一旦越过坏的界限,她又被吓得惊慌失措,无法面对。称病,骂人,发脾气,暴戾无常,那也不能使她重新退回去了。退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以死洗白自己。 可是她不想死。要想死,在与老东西做禽兽后,就该死去了。 现在,没有气死老禽兽,倒将自己脏污死了,那岂不是太憨傻? 就是直到这种时候,杜筠青深藏在心底下的那个念头,才不得不升浮上来:其实,她是异常喜欢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的。自从进入康家以后,杜筠青因为坚守了进城洗浴的排场,三天两头得由车倌伺候。而事实上,她能常见着、又能常守着异性,就惟有这给她赶车的车倌了。为了豪门的门面,车倌偏偏都挑选了非常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康家似乎只 对自己的男主子严加防范,女僕全雇用上年纪的;而对女主子,倒十分放心了,男佣并不怕他年轻、英俊、机灵。杜筠青知道,他们对女人放心,是谅她们也不敢!这虽然也诱惑她,想故意去作一种反叛,可她对三喜以前的那两个英俊的车倌,却是什么心思也没有。三喜为什么叫她喜欢,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喜欢三喜,这就是一种坏,不是故意做出的那种坏,而是真坏。所以,她总是尽量将这种坏深藏在心底下。 其实在更多的时候,她是想将对三喜的喜欢,装扮成一种假坏,也就是为了反叛老禽兽,才故意喜欢三喜的。可这假坏一天一天涨大,终于出格成真!杜筠青除了惊慌失措,她在心底下还在关心一件事:这个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小东西,是不是值得她这样?他如果只是一个小无赖,只是想乘机发坏,那她就真的只是为了伤害老东西,故意毁了自己。要是那样,她也只有一条死路了。杜筠青知道自己已经给老东西毁了,可还是不愿再自毁一次。 人再无奈,也不该作践自己。 那天,听吕布传来了一点三喜的消息:他也惊慌了。他是为谁惊慌,为他自己,还是为她?杜筠青忽然非常想见到他,无论他是小无赖,还是小东西! 当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杜筠青就忽然觉得可以放心了。她忽然不想再计较什么了,他是不是小无赖,委身于他是不是值得,都不计较了。真坏,还是假坏,她也不管了! 就是真坏,她也愿意了。 就是日后给老禽兽处死,给世人辱骂万年,她也情愿了。 所以,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能说那样的话:他情愿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她就没有盼望听到这样的话。可这句话,真是打动了她,热泪喷涌而出:那个早死的男人,这个不死的老禽兽,还有“卖”掉了她的父亲,谁愿意用他的性命来换她的恩情? 三喜,三喜,你也给了我恩情,我也不会后悔,可我不要你的性命!你说过,什么也不怕。现在,我也要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不怕坏,我情愿跟你一起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想,我们能坏一天,就多坏一天。要死,我们一起去死。 这天的枣树林和挨着它的大秋庄稼地,成了她们的疯狂之地。 也许是天道不怒,那天吕布也是迟迟不归。 原来,吕布此次跑回娘家,正赶上了老父的弥留之际。他最后认出了她,也最后遗弃了她。 她终于有了向东家告假的正规理由,可以获假七七四十九天。 吕布归家守“七”后,管家老夏派老院的另一个女佣,跟了伺候老夫人进城洗浴。可她没跟几天,就给退回来了。 杜筠青对老夏说:“她不是跟着伺候我,是跟着一心气我!” 老夏赶紧说:“老夫人想要谁,就叫谁。” 杜筠青冷冷哼了一声,说:“谁也不要,我就等吕布了。” 老夏忙说:“没人跟了伺候,哪成?” 杜筠青就厉声反问:“你是怕没人气我?” 老夏赔笑说:“那叫伺候老太爷的杜牧,跟了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就发了脾气:“她眼里哪有我?她更会气我!” 老夏再不敢说什么了。他只好跑去叮咛三喜:千万眼疾手快机灵些,千万小心不敢再惹着老夫人。 真是天道不怒,出来进去,就只有她和三喜两个人。 真是梦一样的夏天。 3 在那之后没有几天,就传来了五娘在天津被绑票的消息。 听到四爷惊慌地跑来报告的这个消息,杜筠青心里真是一震:怎么会是那个美丽温顺的小媳妇出了事,而老东西却永远平安无恙,没人敢犯? 她对四爷说:“你也不必太慌张了。绑票还不是为银钱?你给天津的字号说,要多少银钱,就给多少,好歹把人救出来。五娘那么个温柔人儿,不会给吓着吧?” 四爷苦着脸说:“可不是呢,五爷也够戗,他哪受过这种惊吓。” “这是得罪了谁了?” “不知道,甚也不知道,只听说天津卫本来就乱。二爷要带些武师,急奔天津。老夫人有吩咐的没有?” “二爷要去天津?” “可不是呢,他非要去。” “那就去吧。告他,能出银钱把人赎回来,就不要动武。” 四爷应承着走了。杜筠青知道她说的话,都是废话。四爷,也不过来应付一下,算是请示了她。五爷五娘是康家最恩爱的一对小夫妻了,就偏偏遇了这样的不测,天道还是不公。 她自己现在变坏了,会遭什么惩罚?也许你变坏,反倒不会遭报?反正出了这样的祸事,全家上下都忙做一团,更没有人注意她了。不过,在听到这一不测之后,杜筠青有意拖延了几天,未出门进城洗浴。 二爷连夜走时,她去送行,显得也焦虑异常。 第二天,六爷来见她。当然也是因五娘的不测,不过,她没有想到,六爷是请她出面,叫大老爷为五娘卜一卦。 她就说:“六爷,你去求他,不一样?” 六爷就说:“我去了,大哥跟佛爷似的坐着,根本就不理我。” “他耳聋,哪知道你说什么?” “我写了一张字条,给他看了。他只是不理我。” “他不理你,我去就理了?” “你是长辈,他敢不听!” “大老爷比我年纪大多了,我端着长辈的架子,去见他,只怕也得碰个软钉子。再说,大老爷他真会算卦?” “大哥一辈子就钻研《周易》,卜卦的道行很深。听说,老太爷出巡前,曾叫大哥问过一卦,得了好签,才决定上路的。”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大哥轻易不给人问卦。可五爷是谁?亲兄弟呀!五娘遇了这样的大难,不应该问问吉凶?任我怎么说,只是不理。” 第87页 “你没有叫四爷去求?” “四哥说,他去了也一样求不动的。” “那我就去一趟。我碰了钉子,栽了面子,可得怨你六爷。” “老夫人的面子也敢驳,那大哥他就连大小也不识了。” 杜筠青做老夫人也有些年头了,真还没有多见过这位大爷。每年,也就是过时过节,大家都摆了样子见那么一下。除此而外,再也见不着了。刚做了老夫人时,挨门看望六位爷,去过老大那里一回。这位大爷,真像一尊佛爷似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连眼也没有睁一下,只是那位大娘张罗着,表示尽到了礼数。这大爷大娘比她的父母还要年长,杜筠青能计较什么?从此也再没去过他们住的庭院。年长了,也就知道:失聪的老大一直安于世外之境,不招谁惹谁,也不管家长里短。杜筠青当然也更不去招惹人家了。 现在,她答应去求这位大老爷,自然是想表示对五娘的挂念,但还有一个心思:要是能求动,就请他也给自己问一卦。她反叛了老东西,她已经变坏,看这位大爷能不能算出来。 老夫人忽然来到,叫年长的大娘很慌乱,居然要给她行礼。 杜筠青忙止住了。她也没有多说闲话,开门见山就把来意说了。大爷自然依旧像佛爷似的,闭目坐在一边。大娘听了,就接住说: “五娘出了这样的事,谁能不心焦?我一听说了,就比划给这个聋鬼了,他也着急呢。我当下就想叫他问一卦,成天习《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还不赶紧问个吉凶?他就瞪我,嫌我心焦得发了昏,谁能给自家问卦?” “不能给自家问卦?” “自家给自家打卦,哪能灵?” “可五娘是在天津出的事呀?” “聋鬼和五爷他们是亲兄弟,一家人,走到哪儿都是一家人,问卦灵不了。刚才六爷就来过,也想叫聋鬼给问个吉凶。聋鬼没法问,六爷好像挺不高兴,以为我们难求。聋鬼和五爷六爷都是亲兄弟,能办的,还用求?” “可听说,老太爷这次出远门,大老爷给卜过一卦。” “哪有这事呢!老太爷是在外头另请的高手。老夫人也不想想,老太爷出远门这样的大事,我们敢逞能问卦?聋鬼他也不喜爱给人卜卦,他习《易》不过是消遣。写了几卷书,老太爷还出钱给刻印了。可除了学馆的何举人说好,谁也看不懂。他是世外人,什么也不敢指望他。” “那就不说了。五娘多可人,偏就遭了这样的大难,真叫人揪心。” “可不是呢。二爷不是去了吗,还有京师天津那些掌柜们呢,老夫人也不用太心焦了。前些时,听说老夫人病了,已经大愈了吧?看气色,甚好。” “本来,也想叫大老爷给问一卦呢。前些时,总是心慌,好像要出什么事,就担心着老太爷,没想是五娘出了事。可现在心慌还没去尽,所以也想问问卦。” “老夫人现在的气色,好得很。” “你们都是拣好听的说。” “真的。聋鬼,你也看看。” 大娘就朝一直闭目端坐的大爷捅了一下。大爷睁眼看了看杜筠青,眼里就一亮。大娘就说: “你看,聋鬼也看出了你脸色好。” “我看,大老爷是看出我脸上有不祥之气吧?” “哪会呢,我还不知道他!” 说时,大娘又朝大爷比画了一下。他便起身到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字条。 杜筠青接过看时,四个字:“容光焕发”。她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意思?但面儿上,还是一笑,对大娘说:“我还看不出来,是你叫写这好听的词儿。” 从大娘那里回到老院,她就一直想着这四个字:自己真显得容光焕发?对着镜子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反叛了老禽兽,就容光焕发了?哼,容光焕发,就容光焕发。只是,容光焕发得有些不是时候,人家都为五娘心焦呢,你倒容光焕发! 她就赶紧打发人,把六爷请来,告他:“替你去求了,大老爷也没给我面子。说是给自家人问卦,不灵验。” 六爷就说:“大哥也太过分了吧,连老夫人你的面子也真驳了?” “他们说的也许是实情。大娘还说,老太爷出远门前,是请外头的高手给卜的卦,大老爷没给问卦。” “我才不信。要不,大哥也算出凶多吉少,不便说,才这样推託?” “谁还算出是凶多吉少?” “学馆的何老爷。” “他疯疯癫癫的,你能信他?” “他还说得头头是道。” “六爷,你不用信他。还是安心备考吧。” “我知道。” “你也得多保重,不敢用功过度。尤其夏天,不思饮食,也得想法儿吃喝。用功过度,再亏了饮食,那可不得了。我前些时,就是热得不思进食,结果竟病倒。” “我还没有听说,已经大愈了吧?” “好是好了,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吧?” “我看老夫人脸色甚好!” “你们就会拣好听的说。” “真是,老夫人脸色甚好!” 六爷也说她脸色好! 送走六爷,杜筠青又在镜前端详起自家来。真是脸色甚好,容光焕发?自己的变化,真都写到脸上了?写在脸上,就写在脸上吧。自入康家门,只怕就没容光焕发过。 隔几天,进城洗浴的路上,就先把这事对三喜说了。问他:“小无赖,你看呢,我的脸色真不一样了?” 没有想到,三喜也没理她这句话,只是一脸心思地说:“出了这样的事,老太爷还不赶紧回来?” 杜筠青还以为三喜是指她们之间的事呢,就问:“咱们的事,有人知道了?” 三喜才说:“我是说五娘遭绑票,出了这样的大事,老太爷还不得赶紧回来?” 杜筠青听了,就骂了一声:“你净吓唬人吧!就为这事,千里迢迢跑回来?他才不会。五娘了这样的事,我们看着怪吓人,可叫老东西看,哪算回事呀!三喜,我看你是害怕了吧?” “我说过,我不怕。” “那你还总疑心老东西要回来?” “他回来,我就走到头了,总得有个预备。” 一听这样的话,杜筠青就又感动,又压抑。每每疯狂之后,他们都会感到,有限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前面的路,真是能看到头:最多,他们能把这个夏天过完。天凉以后,他们就无处幽会了。天凉以后,老东西也要回来。或者,还没有过完夏天,他们的事就已被发现。这是老东西的天下,不是他们的天下。他们趁早一道私奔了?那样,倒是叫康家出了大丑。可他们能私奔到哪?天下都有人家的生意。三喜总是说,他什么也不指望了,他已经把八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立马去死,也心满意足。这话,真是叫杜筠青听得悲喜交加。 第88页 “三喜,你又这样说!老东西回不来呢。我们这才几天,就走到头了,那天道也太不公。这些时,都忙乎五娘的事了,更不会有人注意我们。” “出了这样的事,都不回来?” “小无赖,你是想叫他回来,还是怎么着?” “二姐,那我也不死了,也去做土匪,把二姐也绑走。” “你早就是小土匪了!” 4 二爷没走几天,果然就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营救不及,五娘遇害。六爷听到这消息,才明白何老爷不是胡言乱语。 刚传来五娘被绑票的消息,何老爷就说:五娘怕没救了。这不是讹钱,是讹人。一准是津号那个刘国藩结了私怨,人家故意讹他呢。何老爷还说,五爷五娘走时,他就告诫过他们:千万不敢去天津,津号那位刘掌柜靠不住。可五爷五娘哪还把他的话当句话记着!只怕当下就没往耳朵里进!要听了他何某人的告诫,哪能出这等事! “六爷,我的金玉良言没人听了。你们康家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天成元也没一人爱听我的金玉良言了。西帮,天下人,谁也不听我说了。” 何老爷忽然这样感伤不已,大发议论,真把六爷吓了一跳。不过,六爷早习惯了何老爷的疯疯癫癫,也就接住话头,叫他议论下去。或许,他还真能说出些解救五娘的门道。 但听了半天,何老爷也只是一味奚落津号的刘掌柜,说他是“只有心思,没有本事,就爱说别人的不是。”就凭这稀松样,竟哄住了领东一个人,捡了一方诸侯当。刘国藩他能当上老帮,天成元也该败了。事前胆大如虎,事后胆小如鼠,既无妙思,更无机智,又不结善缘,只一味好大喜功,不砸锅塌底还等甚? 何老爷何以对刘掌柜仇恨如此?六爷侧面问了问,他跟刘国藩原来在一搭住过庄,好像也没有什么过节儿,只是觉得这个人无能无行,竟被重用,气愤不过。 六爷就说:“何老爷已脱离商界,生这种闲气做甚!你总看不起官场,可商界又如何?庸者居其上,贤者居其下,还不是也这样!” “六爷说得好!” 何老爷忽然击节称赞,又把六爷吓了一下。这位何老爷,今儿怎么老是一惊一乍的。 “字号的事,我们管它呢。只是,何老爷何以就断定五娘没救了?” “六爷,我连这都看不出来,岂不是比刘国藩那狗才还无能?” “那何老爷有办法救五娘吗?” “要救五娘,只有一法。” “什么办法?” “眼下你们康家是谁主事?” “四爷。” “那六爷就赶紧去对四爷说:要救五娘,立马请何老爷赴津。” “何老爷去天津,就能救了五娘?” “六爷要不信,那五娘一准就没救了。” “已经议定,二爷带一班武师,立马赴津。” “差了,差了,这是一出文戏,你们怎么能武唱?五娘是没救了。” 六爷倒是把何老爷的这一通胡言乱语,对二爷、四爷和管家老夏都说了,可谁也没当正经话听。二爷出发前,何老爷还跑去见了,特意交待:到了天津,二爷只把刘国藩一个人拿下,摆出些威武来,拍桌子瞪眼,严审那狗才。往厉害处一吓唬,刘国藩就会把什么都招出来。此为解救五娘的惟一入口处。二爷当然也没把何老爷的话当回事。 不过,六爷见何老爷如此反常,也有些将信将疑的。所以就想请习《易》的大哥,先卜一卦,验证一下。大哥偏又不肯。他正想到外间请人算一卦,五娘遇害的噩耗就传来了。六爷这才真吃惊了:何老爷还真有些本事? 所以,在四爷叫去议事前,六爷赶紧先去见了何老爷。一见面,六爷就说:“还是何老爷料事如神!事到如今,才知道未听何老爷指点,铸成大错。现在四爷更慌了,何老爷不会生我们的气,坐视不管吧?” 何老爷冷笑一声,说:“我说了,你们还是不会听。” 六爷就说:“四爷不听,我听。何老爷的高见,我一定要张扬,坚持。” “要听我的,事到这一步,四爷六爷你们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了。给五爷门口挂了孝,给五娘设个灵堂,不就得了?天津那头,可要热闹了,只是没你们什么事。” “五娘的丧事,宜在天津那头办?” “光是五娘丧事,能热闹到哪?五娘一死,刘国藩也必死无疑!” “刘掌柜也要遇害?” “他那点胆,必定得给吓死!老帮给吓死了,津号跟着就得遭殃。天津那码头,遇这种事,不把你挤垮算便宜你。六爷你看吧,津号是要热闹非凡!” 何老爷说的原来是这样一种热闹,六爷可不爱听这些生意上的事。 “那五娘的丧事,还是回来办好?” “叫我看,最好是先秘不发丧。” “秘不发丧?” “你们不会听我的吧?把这许多祸事张扬出去,你们康家的生意不做了?” “何老爷的高见,我一准对四爷说。” “六爷,那你再求四爷一声,派何某去天津吧。当此危难之际,京号的戴老帮是一定在津的。我去,可助他一臂之力。” 何老爷竟提出这样的要求,六爷更没有想到,但也只好应承下来。 在跟四爷议事时,六爷很正经地说出了何老爷的高见。四爷和老夏一听秘不发丧,就依然以 为是疯话。至于派何老爷赴津,四爷更不敢答应,贵为举人老爷,只怕老太爷也不便作此派遣吧。 等到四爷老夏赶赴天津奔丧,在寿阳被追了回来,接着又传来刘国藩自尽的消息,何老爷本来该更得意了,岂料他竟忽然疯癫復发,失去常态! 那日,六爷得知津号的刘掌柜果然服毒自尽,就急忙跑到学馆,去见何老爷。何老爷一听,哈哈笑了几声,两眼就发了直,瞪住六爷,却不说话。 “何老爷!何老爷!” 就像没有听见,依然瞪着眼,不说话。六爷有些怕了:何老爷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平时的傲气、怨气、活气,全没了。这是怎么了,难道何老爷捨不得刘掌柜死? “何老爷,刘掌柜的死,你不是早有预见?” “六爷,我求你一件事。” 何老爷依然是两眼空洞,说话都像是变了一个人。 “何老爷在上,有什么吩咐,学生一定照办。” “你们康家谁主事?” “是四爷临时主事。” “那你去跟四爷说,刘国藩死了,津号老帮的人位空出来了,赶紧把何开生派去补缺。除了他,谁在天津码头也立不住!听清了吧?” “听清了。” “那你说说,我求你做甚?” “派你去天津做老帮。” 第89页 “那你还不赶紧去见四爷?” “我这就去。” 六爷趁机慌忙离开了学馆。要在平常时候,何老爷这样疯说疯道,六爷不会当回事。何老爷客串科举,不幸中举,噩梦一般离开票号,虽然已经有几年了,平时还是说不了几句话,就拐了弯,三绕两绕,准绕回商号商事。只是,平时可不是这副怕人的模样,眼里一点活气也没有了!他住票号多少年,还不知道字号的人事归谁管?四爷他能管了津号的人位?何老爷说这种傻话,分明已有些不对头了。 六爷当然也不能把这些傻话,转告四爷。四爷还正为一摊非常事件,焦头烂额呢。管家老夏,他也管不了何老爷。所以,六爷只能躲开了事,也不知该如何将息有些失常的何老爷。 谁料,六爷刚回到自家的书房,还没喘了几口气,四爷就派人来叫他速去。还以为天津又传了什么怕人的消息,也不敢迟疑,他慌忙来见四爷。到达时,还没进屋,就隔着帘子听见何老爷那种变陌生了的可怕声音: “派我去津号领庄,有何不妥?” 原来,叫他来是因为何老爷。他有些不想进去,可下人已经将竹帘撩起来了,只得进来。 见六爷进来,何老爷转而沖他问:“你说,我去津号领庄,有何不妥?” 六爷忙顺着他说:“当然比谁都强,只怕有些大材小用。” 何老爷瞪着眼,说:“你不知道,天津卫码头那是什么庄口,本事小了立不住!少东家们,赶紧派我去,再迟疑,津号就没救了。” 四爷就问:“六爷,何老爷这是怎么了?” 六爷赶紧摇摇头,继续对何老爷说:“我和四爷一准举荐何老爷去津号领庄,就请何老爷放心。我正在给老太爷和孙大掌柜写信呢。” “来不及了,快派我去津号!” “我们给汉口打电报,成不成?” “来不及了。快派我去津号。快来不及了,快没救了,少东家们。” 四爷插了一句:“何老爷,字号上的人事,我们东家一向也不好插嘴的。” 何老爷就怒喝道:“孙北溟,庸者居其上,靠他,你们康家一准要败!” 六爷忙示意四爷,不要说话,他接住说:“何老爷说得对,孙大掌柜是老不中用了。我们立马就去打电报,向老太爷举荐何老爷。” “来不及了,少东家们,还不赶紧派我去天津!” 任六爷怎么顺着毛哄,何老爷只是不走,愣逼着两位少东家派他去天津。四爷没法,派人去叫管家老夏。老夏赶来,和何老爷对答了几句,就吩咐下人叫来一个粗壮的家丁。那家丁进 来,没说一句话,走过去躬身一抱,就将何老爷扛了起来,任他挣扎叫喊,稳稳扛了出去。 六爷没想到老夏会这样伺候何老爷!他虽疯癫了吧,也毕竟是位举人老爷,还是自己的业师,怎么能像扛猪羊似的,任其嚎叫着,扛了出去?六爷知道,老夏和何老爷一向不和,谁也看不起谁。老夏现在所为,岂不是趁人之危,成心令其受辱? 六爷就不高兴地说:“老夏,老太爷待何老爷,还从不失礼。何老爷是正经举人,你能这样伺候?” 老夏忙说:“六爷,我哪敢对何老爷失礼?可他犯病了,不得不这样伺候。除此,还有一法,更不雅。四爷通医,也知道吧?” 六爷就问:“还有何法?” “勐然打他几耳刮,说不定能打过来。” 抽何老爷的耳刮?这岂止是不雅!可老夏说得一点都不在乎。 四爷说:“把何老爷扛下去,就不用再打他了。缓不过来,还是送他家去,慢慢养吧。” 老夏答应了声,就匆匆退下去关照。 六爷也不知道何老爷是否挨了打,反正是在学馆见不着他了。从五娘被绑票,到何老爷失疯,像猪羊一样给扛走,一件挨一件的背运事,使六爷更厌倦了康家的生活。无论如何,在明年的乡试中不能失利,否则,他就无法离开这个叫人讨厌的家。 5 四爷送来老太爷的那封信时,七月将尽了。这是叫老夫人亲启的信,也是老东西出巡以来,写给她的惟一一道信。杜筠青拆开看时,发现落款为七月初,是刚到达汉口时写的。 居然走了小一月,何其漫长!做票号生意,全凭信报频传,偏偏给她这位老夫人的亲启信件,传递得这样漫长。漫漫长路,传来了什么?  〖htk〗〖gk2!2〗杜氏如面: 安抵汉口,勿念。千里劳顿,也不觉受罪,倒是一路风景,很引发诗兴。同业中多有以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为可笑。南地炎热,也不可怕,吃睡都无碍。不日,即往鄂南老茶地,再往长沙。赶下月中秋,总可返晋到家。 专此。 夫字 七月初五 按说,这不过是几行报平安的例行话,可杜筠青看了,却觉很有刺人的意味。尤其内中“以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为可笑”那一句,似乎就是冲着她说的。她现在的心境,已全不是老东西走时的心境了,甚至也不是月初的心境了。她已经做下了反叛老东西的坏事,但从来也没有诅咒过他早死。她知道老东西是不会死的,他似乎真的成精通神了。她反叛,也只能是自己死,而不是老东西死。可从老东西的信中,杜筠青依稀感觉到一种叫她吃惊的东西:老东西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她的反叛? 预感到她的反叛,老东西真会突然返回吗?眼看七月已经尽了,并没有传来老东西起程返回的消息。月初的时候,什么事还没有发生,可现在已经出了多少事! 现在的康家,似乎也不是老东西走时的康家了。五娘已死,五爷失疯,津号的刘掌柜服毒自尽,二爷未归,三爷也无消息,学馆的何老爷竟也疯病復发。老东西才走几天,好像什么都失序失位了。他真是成精通神的人物? 不管你成精成神,我也不怕你了。无非是一死,死后不能投胎转生,也无非托生为禽兽吧。你们康家乱成什么样,我也管不着了。我做老夫人多少年了,你叫我管过什么事?我不过是你们康家的摆设,永远都是一个外人。所以,我也给你们康家添一份乱,一份大乱,但愿是石破天惊的大乱。然后,我就死去了。老东西,你当我看不出来?你是早想替换我了,早想娶你的第六任续弦夫人。我什么不知道! 老东西来了这样一道信,杜筠青当然要告诉三喜了。三喜一听,就满脸正经,半天不说话。 杜筠青就说:“害怕了?” 三喜说:“不是害怕。” “那一听老东西要回来,就绷起脸,不说话,为什么?” “快走到头了。” “你又来了!老东西这封信是刚到汉口时写的,不过几句报平安的套话。他且不回来呢。看你这点胆量吧。” “热天过完,也该走到头了。” “秋天也无妨,秋天老东西也回不来。” 第90页 “只怕没秋天了。” “三喜,你怎么尽说这种丧气话?” “不说了,不说了。我给二姐唱几句秧歌,沖一冲丧气,行吧?” 说时,三喜已经跳下车,甩了一声响鞭,就唱起来了。杜筠青听来,三喜今天的音调只是格外昂扬,似乎也格外正经,并没有听出一丝悲凉。那种情歌情调,也唱得很正经。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异样。 在枣林欢会的时候,三喜带着很神圣的表情,给杜筠青磕了头。三喜以前也这样磕过头,杜筠青虽然不喜欢他这样,可看着那一脸神圣,也不好讥笑他。三喜今天又这样,她也没有多想,只是对他说:“你再这样,可就不理你了。” 三喜当时很正经地说:“二姐,那以后就不这样了。” 对三喜的这句话,杜筠青更没有多留意,因为说得再平常不过了。 回康庄的路上,三喜又提到那封信,说:“八月不冷不热,我看他要回来。”杜筠青就有些不高兴,以为三喜还是怕了。她说老东西九月也回不来,一准要等到天大冷了,才打道回府。出巡天下,不畏寒暑,老东西就图这一份名声。 “那为何要捎这种话,说八月中秋要回来?” “就为吓唬你这种胆小的人!” 这句话,四分是亲昵,四分是玩笑,只有二分是怨气。但事后杜筠青总是疑心,很可能就是这句话,叫三喜提早走到了头。 可那天说完这句话,一切依旧,也没任何异常。车到康家东门,杜筠青下来,就有候着的女佣伺候她,款款回到老院。那天夜里,好像又闹了一回鬼。但她睡意浓重,被锣声惊醒后, 意识到是又闹鬼,便松了心,很快就又沉睡过去了,什么也不知觉,好像连梦也没有做。 隔了一天,她又要进城洗浴。等了很一阵,下人才跑回来说:寻不见赶车的三喜,哪也寻不见他。 杜筠青一听心里就炸了。临出车,寻不着车倌,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小无赖,他真的走到了头,用性命换了她的恩情?小无赖,小东西,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你说不定是怕了,跑了?我对你说过多少回,不要死,我不要你的性命,能跑,你最好就跑。 她立刻对下人吼道:“还不快去寻!除了三喜,谁赶车我也不坐!快去给我寻三喜!” 下人惊恐万状地跑下去了。 不久,管家老夏跑来,说:“还是寻不见三喜。要不,先临时换个车倌,伺候老夫人进城?” 杜筠青一听,就怒喝道:“我谁也不要,就要三喜!我喜欢的就三喜这么一个人,你们偏要把他撵走?赶紧去给我寻,赶紧去给我寻!” 老夏见老夫人又这样发了脾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答应了声立马派人去寻,就退下去了。 整整一上午,什么消息也没有。 这个小无赖,真走了?杜筠青想冷静下来,可哪里能做到!小东西,小东西,你是着急什么?她细细回忆前天情景,才明白他那一脸神圣,格外正经,原来是诀别的意思。小东西,真这样把性命呈献给了她?不叫你这样,不叫你这样,为什么还要这样?她不觉已泪流满面。 直到后半晌了,老夏才跑来,很小心地说:“还是哪儿也寻不见。派人去了他家,又把他的保人找来,也问不出一点消息。还查了各处,也没发现丢失什么东西。” 杜筠青一听这样说,就又忍不住怒气上沖,厉声问:“你们是怀疑三喜偷了东西,跑了?” “也只是一种猜疑吧。” “不能这样猜疑!三喜跟了我这些年,我还不知道?他家怎么说?” “他家里说,一直严守东家规矩,仨月才歇假回来一次,一夏天还没回来过。保人也很吃惊,说三喜是守规矩的后生,咋就忽然不见了?我也知道,三喜是懂规矩的车倌。忽然出了这事,真是叫人摸不着南北了。老夫人,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 “说吧。” “三喜他再懂事,也是下人。老夫人打他骂他,那本是应该的。可老夫人一向对下人太慈悲,都把他们惯坏了。三喜也一样,老夫人更宠着他,忽然说他几句,就委屈得什么似的,说不定还赌气跑了!” “你们是疑心我把三喜骂跑了?” “老夫人,这也是病笃乱投医吧,胡猜疑呢。我查问那班车倌,有一个告我,前不久三喜曾对他说:不想赶车,就想跑口外去。这个车倌奚落他,眼看就熬出头了,不定哪天东家外放呢,还愁落个比口外好的码头?可三喜还是一味说,不想赶车了,只想跑口外去。所以,我就疑心,是不是老夫人多说了他几句,就赌气跑了?” “我可没说他骂他!康家上下几百号人,就三喜跟我知心,就他一人叫我喜欢,我疼他还疼不过来呢,怎么会骂他!小东西,真说走就走了……” 杜筠青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全忘了顾忌自己的失态。 老夏可吓坏了,只以为是自己问错了话,忙说:“老夫人,是我问错了话。老夫人对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我们正派人四出寻他,他一个小奴才,能跑到哪儿?准能把他寻回来。 好使唤的车倌有的是,就先给老夫人挑一个?” “除了三喜,我谁也不要!一天寻不着三喜,我一天不出门,一年寻不着他,我一年不出门!小东西,真说走就走了……” “老夫人就放心,我一准把这小奴才给找来。” 老夏匆匆走了。 杜筠青慢慢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着管家老夏的面,为一个车倌失声痛哭,这岂不是大失体统?失了体统,那也好!她本来就想坏老东西的体面。只是,不该搭上三喜的性命。为三喜痛哭一场,那也应该。得到三喜确切的死讯,她还要正经痛哭一场,叫康家上 下都看看! 她刚才失态时,管家老夏吃惊了吗?只顾了哭,也没多理会老夏。他好像只是慌张,没有惊奇。难道老夏不觉得她这是失态?他好像说:老夫人对下人太慈悲了。想到老夏说的“慈悲”二字,杜筠青自己先吃惊了。慈悲,慈悲,那她不成了菩萨了!她为三喜痛哭,那岂不是一种大慈悲?三喜为她落一大慈悲的虚名,那他岂不是白送了性命? 老夏说,老夫人对下人太慈悲了。他还说,老夫人对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以为你是这样一个慈悲的老夫人,谁还会相信你做了坏事,反叛了老东西? 老天爷!早知这样,何必要叫三喜去死? 三喜,三喜,我从来就不同意你去死!是我勾引了你,是我把你拉进来报復老东西,也是我太喜欢你,因此是我坏了你的前程。要死,得我死。你一个年轻男人,可以远走高飞,走口外,下江南,哪儿不能去?你先跑,我来死。我死,还有我的死法,死后得给老东西留下永世抚不平的伤痛。可你就是不听,急急慌慌就这样把性命交出来了。你对别人说,你想跑口外去。我知道你是故意这样说,我不相信你是跑了。你要是跑了,不是死了,我倒还会轻快些。他们要是真不相信我会勾引你,哪我岂不是白白毁了你! 第91页 三喜,你要没有死,就回来接我吧。我跟你走,那他们就会相信一切了。 杜筠青天天逼问三喜的下落,而且将心里的悲伤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可正如所料,她既问不到确切的消息,也无人对她的悲伤感到惊奇。四爷、六爷,不断跑来宽慰她,也说待下人不能太慈悲,不能太娇惯。老夏更断定,那忘恩负义的小奴才,准是瞅见府上连连出事,忙乱异常,便放肆了,偷偷赌钱,背了债,吓跑了。她极力否认他们的推测,可谁肯听?只是极力劝她,就坐别人赶的车,进城洗浴吧,别为那不识抬举的小奴才,伤了老夫人贵体。 老天爷,一切都不由她分说! 杜筠青为车倌三喜这样伤心,的确在康家上下当做美谈传开。 像康家这样的大家,当然是主少仆多。老夫人如此心疼在跟前伺候她的一个下人,很容易得到众多仆佣的好感。何况她本来在下人中就有好人缘。下人们不成心毁她,可畏的人言就很难在主家的耳朵间传来传去。 主家的四爷六爷,也清楚这位继母早被冷落,孤寂异常。她能如此心疼跟前使唤惯了的下人,到底是心善。自家受了冷落,反来苛待仆佣,那是常见的。许多年过去,这位开通的继母,并不爱张扬露脸,更不爱惹是生非,他们并不反感她。 各门的媳妇们,虽爱挑剔,但女人的第一件挑剔,已经叫她们满足非常了:这位带着点洋气的年轻婆婆,她没有生育,没给康家新生一位七爷,那她就不会有地位。再加上老太爷过早对她的冷落,更叫她们在非常满足后又添了非常的快意。所以,见她如此心疼一个车倌,便都快意地生出几分怜悯来:她没儿没女,准是把小车倌当儿女疼了,也够可怜。 康家主僕没有人对老夫人暗生疑心,那还因为:本就没有人想过,有谁竟敢反叛老太爷!包括老夫人在内,对老太爷那是不能说半个不字的。这是天经地义的铁规。 杜筠青也渐渐觉出了这一点:在康家,根本就没有人相信,她竟敢那样伤害老东西。难怪三喜一听老东西要回来,就这样慌慌张张走了。 可你做了没人相信的事,岂不等于没有做?三喜,三喜你真是走得太早了。可你到底是想了什么办法,能走得这样干净? 他也许是跑了? 6 康笏南真是到冬十月才回到太谷的。 此前,于八月中秋先回到太谷的,只是在天津的二爷和昌有师傅。绑匪自然是没抓到。昌有师傅与津门几家镖局合作,忙活了个不亦乐乎,也一直没有结果。无论在江湖黑道间,还是市井泼皮中,都没查访出十分可疑的对象。 其实,这也在昌有师傅的意料之中。 从留在五娘尸体上的那封信看,绑匪当是刘国藩所蓄外室僱佣的,还点明是一班街头青皮。可这封信的真实内容,京号的戴掌柜万般叮咛: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包括津号的伙友,津门镖局的武师,甚至二爷。日后,此信也只能向两个人如实说出,一个是康老太爷,一个是孙大掌柜。昌有师傅目睹了刘掌柜自尽、津号被挤兑的风cháo,自然知道了这封信的厉害,答应戴掌柜会严守秘密。所以,他虽名为与津门镖局合作,实在也是各行其是。 当时在大芦现场,他拆阅那封信后,曾含煳说出绑匪是一班市井青皮。镖局老大重提此事,昌有师傅只好故作疑问:那信上所言也不能太相信了,说不定是伪装,街头青皮哪敢做这么大的活儿?镖局老大说,他们也有这种疑心。于是就分兵两路,一面查访江湖的黑道,一面查访市井青皮。而昌有师傅,更派了自己带来的武师,暗访青楼柳巷。 戴掌柜还担心,要是给津门镖局查获兇手,揭出刘国藩丑事,那将如何应对?昌有师傅提出,那就不用劳驾天津镖局了。可戴掌柜说:出了这样欺负我们的大案,不大张旗鼓缉拿绑匪,那以后谁也想欺负我们了。老太爷也一再发来严令:谁竟敢这样欺负我们,务必查出。所以,还不能避开津门镖局。不藉助人家,哪能搅动天津卫的江湖市井? 又想破案,又怕给外人破了,丑事外扬。昌有师傅就看出来了:此案只怕难破。果然,忙活到头,终于还是没有理出一点眉目。江湖市井,都没找到任何可疑迹象。青楼柳巷也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近期并未死了或跑了哪位角儿姐儿。在那封神秘的信上,有“只待来世”字样,还不是要死吗?或许刘掌柜的这位外室,不是结缘青楼笑场,而是秘觅了富家女? 富家出了这样案事,也不会默无声息吧?总之是什么也没有探查出来。 见是这种情形,昌有师傅也不想在天津久留下去了。他毕竟是武人,这样云山雾罩地唱文戏,也提不起他太大兴致。于是,他便先把归意对二爷说了:“来天津也有些时候了,贼人虽没捉拿到,局面也平静了。太谷还撂着一摊营生呢,不知能不能先回太谷走走?” 一直逮不着绑匪,二爷早有些不耐烦了,一听昌有师傅也有归意,就说:“怎么不早说?那咱们回太谷!缉拿贼人,就叫津门镖局他们张罗吧。” 二爷跟戴掌柜说了此意,戴膺倒是很痛快就答应了,直说,二位太辛苦了,字号惹了这样的祸,连累二位受苦,实在愧疚得不行。昌有师傅就明白,缉拿绑匪的声势,看来已经造足了。 离津前,昌有师傅陪了二爷,去跟五爷告别。 失疯了的五爷,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知道一样:死活不离天津。二爷和戴掌柜商量后,只好在天津买了一处安静的宅院,将五爷安顿下来。从太谷跟来伺候的一班下人,也都留了下来 。给五爷保镖的田琨,总觉是自己失手,闯了这样大的祸,所以表示,要终身伺候五爷。可其他下人,尤其像玉嫂那样的女佣,就有些不想留在天津,成天伴着一个傻爷。 二爷来告别,又对下人训了一通话,叫他们好生伺候五爷。嫌闷,就跟着田琨师傅学练形意拳。昌有师傅听了,心里想笑:以为是你自家呢,练拳就能解闷?他就说:“二爷的意思,是在天津卫这地界,会练拳,受人抬举呢。各位伺候五爷,他想疼你们,也不会说了。二爷临走,也有这番意思,先代五爷说几句疼你们的话。五爷他成这样了,伺候好,康家会忘了你们?” 昌有师傅这几句话,还说得下人们爱听。 五爷倒也在一边听着,但只是会傻笑。来跟他告别,其实他又能知道什么?他只是一味对二爷说:“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车也不坐,轿也不坐,马也不骑,哪儿也不去!” 所以,二爷回来后,康家上下问起五爷,一听是这种情形,谁不落泪? 二爷归来,实在也没有给康家带来多少活气。他也不是爱理家事的爷,回来不久,就依然去寻形意拳坛的朋友,习武论艺,尤其是和武友们议论天津正流行的义和拳。 在津时,他和昌有师傅还真拜见过义和拳的大师兄。怎么看,这些人也不像是正经习武之辈。他们大概也知道昌有师傅的武名,所以也不论拳,只是一味说通神请神的功夫。形意拳是看重实战的真功夫,昌有师傅对义和拳也就不怎么放在眼里,只是在当时没有给他们难堪吧。昌有师傅的这种态度,很影响了二爷。此前,车二师傅也认为,义和拳不过是武艺中的旁门左道。于是,二爷对武友们说起义和拳,当然也甚不恭敬。来年,即庚子年,竟因此惹出一点风波,先不说了。 第92页 九月将尽,离家近两年的三爷也先于老太爷,回到太谷。 经邱泰基再三劝说,三爷的怒气本来已经消了,不再想招募高手,赴津復仇。他决定先回太谷。临行前几日,不时和邱泰基在一起说话,越说越畅快,又越说越兴浓,依依不想作罢。 三爷真是深感与邱泰基相见太晚,这许多年,就没有碰见过这样既卓有见识,又对自己心思的掌柜老帮。邱掌柜,就是自己要寻的军师诸葛亮!日后主政,就聘邱泰基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总之,邱泰基是把三爷的万丈雄心,更提起来了。所以,三爷就想多逗留几日,不急于踏上归途。 邱泰基见三爷气消了,又不想走了,就怕他旧病復发,再来了脾气,陷入大盛魁和復盛公之间的胡麻大战。于是就劝三爷:如能把五娘遇害深藏心间,不形于色,此时倒是赴京津的一次良机。 “怎么是良机?” “危难多事之际,正可一显三爷的智勇和器局。老太爷虽在汉口,江汉却并无危局,而京津之危,可是牵动全局之危。三爷去京津,正其时也。” “邱掌柜,不是你拦着,我早到天津了。” “我是怕到了京津,三爷您沉不住气,一发脾气,文的武的都来了,那还不如不去呢!正热闹时候,都盯着看我们呢,去丢人现眼图甚?” 邱泰基这是激将。果然,三爷就坐不住了,决定赶往京津。说:“邱掌柜把人看偏了,我能连这点气度也没有?” 很快,三爷就取道张家口,赶赴京师去了。 邱泰基本来是有才干的老帮,担当过大任,经见过大场面,遭贬之后自负骄横也去尽了,所言既富见识,口气又平实诚恳,谁听了也对心思。不过,最对三爷心思的,还是邱泰基说的那一层意思:三爷不能再窝在口外修炼了,要成大器,还得去京津乃至江南走动。三爷听了这层指点,真犹如醍醐灌顶!以前,怎么就没有人给他作这种指点?他来口外修炼,听到的都是一片赞扬。口外是西帮起家的圣地,西帮精髓似乎都在那里了。要成才成器,不经口外修炼,那就不用想。连老太爷也是一直这样夸嘉他。可邱掌柜却说:西帮修炼,不是为得道成仙,更不是为避世,是要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囿于口外,只求入乎其内,忘了出乎其外,岂不是犯了腐儒的毛病吗?真是说到了痒处。 所以,这次三爷来到京师,京号的伙友都觉这位少东家大不一样了,少了火气,多了和气。他去拜见九门提督马玉昆时,马大人也觉他不似先前豪气盛,不是被天津的拳民吓着了吧?马大人断定,康府五娘就是被那班练八卦拳的糙民所害。他们武艺不强,只是人众,有时你也没有办法。但也不足畏。三爷静听马大人议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感谢马大人及时援助。 京号老帮戴膺听说三爷到京,从天津赶了回来。见到三爷,除了觉得他又黑又壮,染着口外的风霜,也觉三爷老到了许多。戴老帮就将绑匪留下的那封密信,交给三爷看了。三爷看过,也没有发火,想了想,就问叫谁看过。戴膺相告,除了昌有师傅,几乎没人看过,连二爷 也没叫他知道。三爷听了很满意。 戴膺见三爷这样识大体,就向三爷进言,津号的事先放一边得了,当紧的,是望三爷在京多与马玉昆大人走动,探听一下朝廷对天津、直隶、山东的拳民滋事,是何对策?这些地界都有我们的生意,真成了乱势,也得早做预备吧。何况,直隶天津真乱起来,京师也难保不受连累。这不是小事。 三爷真还听从了戴掌柜的进言,一直留在京城,多方走动,与戴膺一道观察分析时务。直到秋尽冬临,听说老太爷已经离开上海,启程返晋,他才决定离京回太谷。返晋前,三爷弯到天津,看了看五爷。见到五爷那种疯傻无知的惨状,他脸色严峻,却也没有发火。 三爷回到太谷家中,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拜见老夫人。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他一向 占了自负暴躁的名分,远行归来,除了老太爷,肯去拜见谁?尤其对年轻的老夫人,总是把不恭分明写在脸上,一点都不掩藏。所以,他如此反常地来拜见老夫人,又恭敬安详,还真叫老夫人惊骇不已:三爷他这是什么意思,一回来就听到什么风声了? 三爷看老夫人,也觉有些异常,只是觉不出因何异常。 十月二十,正是小雪那天,康笏南回到太谷。 在他归来前半个月,康家已恢復了先前的秩序。尤其是大厨房,一扫数月的冷清:各位老少爷们,都按时来坐席用膳了。 老太爷回来前,六爷亲自去看望了一趟何老爷。他竟然也恢復过来,不显异常。于是,就将其接回学馆。 老夫人那里,吕布也早销假归来。老夏给派的一位新车倌,她也接受了,依旧不断进城洗浴。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 (未完待续) 过年流水 -------------------------------------------------------------------------------- 2002/09/03 16:59 作者:成一 1 晋地商号过年,循老例都是到年根底才清门收市,早一日,晚一日,都有,不一定都熬到除夕。但正月开市,却约定在十一日。开市吉日,各商号自然要张灯结彩,燃放烟火, 于是满街喜庆,倾城华彩,过年的热闹气氛似乎才真正蒸发出来。跟着,这热闹就一日盛似一日,至正月十五上元节,达到高cháo。 西帮票号的大本营祁、太、平三县,正月十一开市,铺陈得就尤其华丽。内中,又以“祁县的棚,太谷的灯”,负有盛名。 “棚”,就是“结彩”的一种大制作吧,用成匹成匹的彩色绸缎,在临时搭起的过街牌楼上,结扎出种种吉祥图案。各商号通过自家的“棚”,争奇斗艳,满城顿时流光溢彩。 太谷的灯,则是以其精美,镇倒一方。与祁县的临时大制作不同,太谷的彩灯,虽也只是正月悬挂一时,却都是由能工巧匠精细制作。大商号,更是从京师、江南选购灯中精品。当时有种很名贵的六面琉璃宫灯,灯骨选用楠木一类,精雕出龙头云纹,灯面镶着琉璃(现在叫玻璃),彩绘了戏文故事。这种宫灯,豪门大户也只是购得一两对,悬挂于厅堂之内。太谷商号正月开市,似乎家家都少不了挂几对这种琉璃宫灯出来。其他各种奇巧精緻的彩灯,当然也争奇斗胜地往出挂。华灯灿烂时,更能造出一个幻化的世界,叫人们点燃了富足的梦。 庚子年闰八月,习惯上是个不靖的年份。所以正月十一,商家字号照例开市时,都不敢马虎。 初十下午,康家的天成元票庄、天盛川茶庄以及绸缎庄、粮庄,和别家商号一样,已经将彩灯悬挂出来。天盛川挂出一对琉璃宫灯,还有就是一套十二生肖灯。这套竹骨纱面的仿真生肖灯,虽然已显陈旧,但因形态逼真,鼠牛龙蛇一一排列开,算是天盛川的老景致了。天成元则挂出三对六只琉璃宫灯,中间更悬挂了一盏精美的九龙灯。这九龙灯,也是楠木灯骨,琉璃灯罩,但比琉璃宫灯要小巧精緻得多,因灯骨雕出九个龙头而得名。在当时,也算是别致而名贵的一种灯。三对六只宫灯,加上这盏九龙灯,三六九的吉数都有了。字号图的,也就是这个吉利。 第93页 商号开市,照例是由财东来“开”。而开市,又喜欢抢早。所以,十一这一天,康家从三更天起,便忙碌起来了。因为这天进城的车马仪仗,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这一行,要出动四辆镶铜镀银的华贵马车:头一辆坐着康家的帐房先生作前导;第二辆坐着少东家,一般都是三爷;第三辆才是老东家康笏南;第四辆坐着康笏南的近侍老亭殿后伺候。每辆马车,都派了两个英俊车倌,另外还有一个坐在外辕的仆佣。在每辆车前,又各备一匹顶马作引导。顶马精壮漂亮,披红挂彩,又颈系串铃,稍动动,就是一片丁冬;骑顶马的,都是从武师家丁中挑选的英俊精干者,装束也格外抢眼:头戴红缨春帽,身着青宁绸长袍,外加一件黑羔皮马褂。顶马前头,自然还有提灯笼的;车队左右,也少不了举火把的。 康笏南也于三更过后不久就起来了。起来后,还从容练了一套形意拳,这才洗漱,穿戴。去年虽有五爷一门发生不测,但他成功出巡江南,毕竟叫他觉得心气顺畅,所以,今年年下他的精气神甚好。此去开市,似乎有种兴沖沖的劲头,这可是少有的。不过,他并没有穿戴老亭为他预备好的新置装束,依然选了往年年下穿的那套旧装,只要了一件新置的灰鼠披风,以带一点新气。 穿戴毕,走出老院,五位爷带着各门的少爷,已经等在外面。康笏南率领全家这些众男主,款步来到德新堂的正堂。 堂上供着三尊神主牌位:中间是天地诸神,左手是关帝财神,右手是列祖列宗。牌位前,还供着一件特别的圣物:半片陈旧、破损的驼屉子。驼屉子,是用驼毛编织的垫子,骆驼驮货物时,先将其披在骆驼背上,起护身作用,为驼运必备之物。康家供着的这半片驼屉子,相传是先祖拉骆驼、走口外时的遗物。供着它,自然是昭示后人,勿忘先人创业艰难。所以在这件圣物前的供桌上,是一片异常丰盛的供品。 康笏南带着众男主走进来,先亲手敬上三炷香,随后恭行伏身叩拜礼。礼毕,坐于供案前。五位爷及少爷们,才按长幼依次上前磕头行礼。这项仪式,虽在年下的初一、初三、破五,接连举行过,但因今年老太爷兴致好,众人也还是做得较为认真。气氛在静穆中,透出些祥和,使人们觉得今年似乎会有好运。 礼毕,众人又随老太爷来到大厨房,略略进食了一些早点。 此时,已近四更。康笏南就起身向仪门走去,众人自然也紧随了。 仪门外,车马仪仗早预备好。灯笼火把下最显眼的,是众人马吞吐出的口口热气。年下四更天,还是寒冷未减的时候。 康笏南问管家老夏:“能发了?” 老夏就高喊了声:“发车了——”依稀听着,像是在吆喝:“发财了——” 跟着,鞭炮就响起来,一班鼓乐同时吹打起来。马匹骚动,脖子上的串铃也响成一片。 康笏南先上了自己的轿车,跟着是三爷,随后是帐房先生,老亭。车马启程后,众人及鼓乐班一直跟着送到村口。 不到五更,车马便进了南关。字号雇的鼓乐班已迎在城门外,吹打得欢天喜地。车马也未停留,只是给鼓班一些赏钱,就径直进城了。 按照老例,康笏南先到天盛川茶庄上香。车马未到,大掌柜林琴轩早率领字号众伙友,站立在张灯结彩的铺面前迎候了。从大掌柜到一般伙友,今日穿戴可是一年中最讲究的:祈福,露脸,排场,示富,好像全在此刻似的。茶庄虽已不及票庄,但林大掌柜今日还是雍容华贵,麾下众人,也一样阔绰雅俊。老太爷头一站就来茶庄上香,叫他们抢得一个早吉市,这也算一年中最大的一份荣耀和安慰吧。 老东家一行到达,被迎到上房院客厅,敬香、磕头行礼。礼毕,再回到铺面,将那块柜上预备好的老招牌,拿起交给林大掌柜。林大掌柜拿撑杆挑了,悬挂到门外檐下,鞭炮就忽然响起,此时,依然还不到五更。 这一路下来,那是既静穆,又神速,真有些争抢的意思。 天盛川客厅里供奉的神主牌位,与财东德新堂供的几乎一样,只是多了一个火神爷的牌位。因为商家最怕火灾。悬挂出的那块老招牌,也不过是一方木牌,两面镌刻了一个“茶”字,对角悬挂,下方一角垂了红缨,实在也很普通。但因它悬挂年代久远,尤其上面那个“茶”字,系三晋名士傅山先生所亲书,所以成了天盛川茶庄的圣物了。每年年关清市后,招牌取下,擦洗干净,重换一条新红缨。正月开市,再隆重挂出。 今年康笏南兴致好,来天盛川上香开市,大冷天的,行动倒较往年便捷。不过,他在天盛川依旧没有久留:还得赶往天成元上香呢。等鞭炮放了一阵,他便拱手对林琴轩大掌柜说:“林掌柜,今年全托靠你了。” 林琴轩也作揖道:“老东台放心。” 康笏南又拱手对众伙友说:“也托靠众伙计们了!” 说毕,即出门上车去了。 到天成元票庄时,孙北溟大掌柜也一样率众伙友恭立在铺面门外,隆重迎接。上香敬神规矩,也同先前一样,只是已从容许多:因为吉利已经抢到,无须再赶趁。敬香行礼毕,回到铺面,也不再有茶庄那样的挂牌仪式,康笏南迳自坐到一张太师椅上,看伙友卸去门窗护板,点燃鞭炮。然后,就对一直跟着他的三爷说:“你去绸缎庄、粮庄上香吧,我得歇歇了。” 三爷应承了一声,便带了帐房先生,出动车马仪仗,排场而去。 开市后,字号要摆丰盛酒席庆贺。康笏南也得在酒席上跟伙友们喝盅酒,以表示托靠众人张罗生意。所以,他就先到孙北溟的小帐房歇着。 孙北溟陪来,说:“今年年下,老东台精神这么好?” 康笏南就说:“大年下,叫我哭丧了脸,你才熨帖?” “我是说,南巡迴来这么些时候了,我还是没有歇过来,乏累不减,总疑心伤着筋骨了。” “大掌柜,你可真会心疼自己!咱们南巡一路,也没遇着刀山火海,怎么就能伤着你的筋骨?你说我精神好,那我教你一法,保准能消你乏累,焕发精气神。” “有什么好法?” “抄写佛经。自上海归来,我就隔一日抄写一页佛经,到年下也没中断。掌柜的,你也试试。一试,就知其中妙处了。” “老东家真抄起佛经来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在上海正经许了愿,你当是戏言?” “老东家,可不是我不恭,就对着那几页残经,也算正经拜佛许愿?” “孙掌柜,你也成了大俗人了?那几页残经,岂是寻常物!那是唐人写的经卷,虽为无名院手笔迹,可写得雄浑茂密,八面充盈,很能见出唐时书法气象,颜鲁公、李北海都是这般雄厚气满的。即使字写得不杰出,那也是唐纸、唐墨,在世间安然无恙一千多年!何以能如此?总是沾了佛气。所以,比之寺院的佛像,神圣不在其下。见了千年佛经,还不算见了佛吗?” 第94页 “在上海,你也没这样说呀?早知如此,我也许个愿。” “现在也不迟,你见天抄一页佛经就成。《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大悲心陀罗尼经》都不长,可先抄写此二经。” “老东家是抄什么经?” “亦此二经。抄经前,须沐手,焚香。” “我也不用亵渎佛祖了,字号满是俗气,终日忙碌,哪是写经的地方!” 去年秋天在上海时,沪号孟老帮为了巴结老东家,设法托友人引见,使康笏南得以见识到那件《唐贤写经遗墨》。这件唐人写经残页,为浙江仁和魏稼孙所收藏。那时,敦煌所藏的大量唐写佛经卷子,还没有被发现,所以仁和魏氏所藏的这五页残经,就很宝贵了。嗜好金石字画的名士,都想设法一见。康笏南、孙北溟巡游来沪上时,正赶上魏家后人应友人之邀,携这件墨宝来沪。孟老帮知道老东家好这一口,四处奔波,终于成全这件美事,叫康笏南高兴得什么似的。 孟老帮自然受到格外的夸奖。他见老东家如此宝爱这件东西,就对老太爷说:“既如此喜欢,何不将它买下来?只要说句话,我就去尽力张罗,保准老太爷回太谷时,能带着这件墨宝走。” 孟老帮本来是想进一步邀功,没想到,老东家瞪了他一眼,说:“可不能起这份心思,夺人之美!何况,那是佛物,不是一般金石字画,入市贸易,岂不要玷辱于佛!”于是,当下就许了愿:回晋后,抄写佛经,以赎不敬。 孟老帮真给吓了一跳,赶紧告罪。 下来,孙北溟才对孟老帮说:“这一向,接连出事,老太爷心里也不踏实了。所以才如此,你也不要太在意。以后巴结,也得小心些。” 从汉口到上海的一路,孙北溟就发现康笏南其实心事颇重的,他大面儿上的那一份洒脱、从容、风趣,似乎是故意做出来的。在沪上月余,更常常有些心不在焉。孙北溟也未敢劝慰: 接连出的那些倒霉事,都与他自己治庄不力相关,所以无颜多言。从上海回到太谷,孙北溟 又跌入老号的忙碌中,特别是四年一期的大合帐,正到了紧要关口。所以,整个冬天,几乎没有再见到康老东家,也不知他想开了没有。不过,合帐的结果出乎意料地好,这四年的赢利又创一个丰收,老东家的心情似乎才真正好起来。 老东家年下有了好精神、好兴致,孙北溟心里也踏实了。抄写佛经云云,是老东台心情好,才那样说罢了。 光绪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这四年间,虽有戊戌变法、朝廷禁汇、官办通商银行设立等影响大局的事件发生,西帮票庄的金融生意,还是业绩不俗。康家的天成元票庄,在这四年一期的 大合帐中,总共赢利将近五十万两。全号财股二十六份,劳股十七份,共四十三股,每股生意即可分得红利一万一千多两银子。每股红利突破一万两,在天成元票庄就算丰年了,康家怎么能不高兴? 四年合帐,那是票号最盛大的节日。合帐期间,各地分号都要将外欠收回,欠外还清,然后将四年盈余的银钱,交镖局押运回太谷老号。那期间的老号,简直没有一处不堆满了银锭,库房不用说,帐房、宿舍,地下、炕上,也都给银锭占去了,许多伙友半月二十天不能上炕睡觉。而与此同时,东家府上,各地分庄,号伙家眷,以至同业商界,都在翘首等待合帐的结果,那就像乡试会试年等待科举发榜一样! 康家规矩,是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一天,发布合帐结果。届时,康笏南要带领众少爷,来 字号听取领东的大掌柜交待四年的生意,然后论功行赏。业绩好的掌柜、伙友,给添加身股;生意做塌了的,减股受罚。其仪式,可比正月开市要隆重、盛大得多。 因为这一期生意如此意外地好,康笏南在腊月的合帐典礼上,对孙北溟的减股也赦免了,说不给孙大掌柜加股,已经是很委屈他了。除了邱泰基,也未给任何人减股。天津庄口出了那样大的事,康笏南也很宽容地裁定:以刘国藩的死抵消一切,不再难为津号其他人。全庄受到加股的,却是空前的多。京号戴膺和汉号陈亦卿两位老帮,都加至九厘身股,与身股最高的孙大掌柜,仅一厘之差。 这四年的大赢结果,可以说叫所有人都大喜过望了。所以,那一份喜庆和欢乐,一直延续到正月开市,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2 正月十二,康笏南设筵席待客,客人是太谷第一大户曹家的当家人曹培德。 去年冬天,康笏南从江南归来时,曹培德曾张罗起太谷的几家大户为他洗尘。他知道,曹培德他们是想听听南巡见闻,甚至也想探一探:康家在生意上真有大举动吗?那时,康笏南心存忧虑,所以在酒席上很低调,一再申明:他哪有什么宏图大略,只是想整饬号规而已。各位也看见了,他刚去了南边,北边天津就出了事。不是万不得已,他会豁上老骨头,去受那份罪?越这样低调,曹培德他们越不满足。可他真是提不起兴致,放言西帮大略。自家的字号都管不住,还奢谈什么西帮兴衰! 等年底合帐结果出来,康笏南才算扫去忧虑,焕发了精神。这次宴请曹培德,名义上是酬答年前的盛意,实则,还是想与之深议一下西帮前程。 十二日一早,三爷就奉命坐车赶往北村,去接曹培德。曹培德比康笏南年轻得多,只是比三爷稍年长一些。见三爷来接他,觉得礼节也够了。没有耽搁多久,就坐了自家的马车,随三爷往康庄来了。他没有带少爷,而是叫了曹家的第一大商号砺金德帐庄的吴大掌柜前往作陪。 帐庄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不同于票庄,它只做放贷生意,不做汇兑。西帮经营帐庄还早于票号,放贷对象主要是做远途贩运的商家。远途贩运,生意周期长,借贷就成为必需。此外,西帮帐庄还向一些候补官吏放帐,支持这些人谋取实缺。所以,西帮帐庄的生意也做得很大。曹家的帐庄,主要为经由恰克图做对俄贸易的商家提供放贷。曹家发迹早,又垄断了北方曲绸贩运,财力之雄厚,在西帮中也没有几家能匹敌。所以,它的帐庄那也是雄视天下的大字号。除了砺金德,曹家还开有用通五、三晋川,这三大帐庄都是同业中的巨擘。 只是,票号兴起后,帐庄就渐渐显出了它的弱势。帐庄放贷,虽然利息比较高,但周期长,资金支垫也太大。票庄的汇兑生意,就不用多少支垫,反而吸收了汇款,用于自家周转,所得汇水虽少,但量大,快捷,生钱还是更容易。所以,西帮帐庄有不少都转成票号了。可曹 家财大气粗,一直不肯步别家后尘,到庚子年这个时候,也还没有开设一家票号。这次赴康家筵席,曹培德叫了砺金德吴大掌柜同往,其实是有个不好言明的心思:向康家试探一下,开办票号是否已经太晚? 这位年轻的掌门人,显然被康家天成元的新业绩打动了。 因听说砺金德的吴大掌柜要跟随作陪,康笏南就把天成元的孙大掌柜也叫来了。三爷迎了曹培德、吴大掌柜一行到达时,孙北溟已经提前赶到。 第95页 这样,主桌的席面上,除了曹、吴两位客人,主家这面有三位:康笏南,孙大掌柜,加上三爷。席面上五人,不成吉数,应该再添一位。在往常,康笏南会把学馆的何老爷请来。他在心底里虽然看不起入仕的儒生,可在大面上还是总把这位正经八百的举人老爷供在前头,以装点礼仪。但自南巡归来,发现何老爷疯癫得更厉害了,就不敢叫他上这种席面。管家老夏提出,就叫四爷也来陪客吧。聋大爷不便出来,武二爷又从不肯来受这种拘束,当然就轮到四爷了。可康笏南想了想,却提出叫六爷来作陪。“他不是今年参加乡试大比吗?叫他来,我们也沾点他的光。” 于是,就添了一位六爷,凑了一个六数。 席上几句客套话过去,曹培德就朝要紧处说:“老太爷你也真会煳弄我们!年前刚从江南回来时,还是叫苦连天,仿佛你们康家的票号生意要败了,才几天,合帐就合出这么一座金山来,不是成心眼热我们吧?” 三爷见老太爷正慢嚼一口山雉肉,便接上答道:“我们票庄挣这点钱,哪能放在你们曹家眼里!” 吴大掌柜也抢着说:“听听三爷这口气吧:挣那么一点钱!合一回帐,就五十万,还那么一点钱!” 孙大掌柜就说:“吴掌柜也跟着东家哭穷?就许你们曹家挣大钱,不许我们挣点小钱?这四年多挣了点钱,算是天道酬勤吧,各地老帮伙友的辛劳不说了,看我们老东家出巡这一趟,天道也得偏向我们些。” 吴大掌柜说:“你们票号来钱才容易。” 三爷说:“票号来钱容易,你们曹家还不正眼看它?” 曹培德忙说:“三爷,我们可没小看票庄。如今票号成了大气候,我们倒一味小看,那岂不是犯憨傻!我们只是没本事办票号罢了。” 孙大掌柜说:“你们曹家还有做不了的生意?” 曹培德说:“你问吴掌柜,看他敢不敢张罗票号?” 吴大掌柜说:“帐庄票庄毕竟不同。我们在帐庄张罗惯了,真不敢插手票庄。就是想张罗,只怕也为时太晚了。” 康笏南这才插进来说:“晚什么!你们曹家要肯厕身票业,那咱太谷帮可就真要后来居上了。太帮振兴,西帮也会止颓復兴的。你们曹家是西帮重镇,就没有看出西帮的颓势吗?” 曹培德忙说:“怎么能看不出来?恰克图对俄贸易,就已太不如前。俄国老毛子放马跑进来,自理办货、运货,咱们往恰克图走货,能不受挤兑?所以,我们帐庄的生意实在也是大不如前了。” 康笏南就说:“俄国老毛子,我看倒也无须太怕他。我们康家的老生意,往恰克图走茶货,也是给俄商挤兑得厉害。朝廷叫老毛子入关办货,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走茶货不痛快,咱还能办票号呀!你们帐庄生意不好做,转办票号,那不顺水推舟的事吗?” 吴大掌柜忙问:“听说去年朝廷有禁令,不准西帮票号汇兑官款?” 康笏南笑了笑,说:“禁令是有,可什么都是事在人为。巧为张罗一番,朝廷的禁令也就一省接一省的,逐渐松动了。所以,朝廷的为难,也无须害怕。最怕的,还是我们西帮自甘颓败,为富贵所害!西帮能成今日气候,不但是善于取天下之利,比别人善于生财聚财,更要 紧的,还在善于役使钱财,而不为钱财所役使。多少商家挣小钱时,还是人模狗样的,一旦挣了大钱,倒越来越稀松,阔不了几天,就叫钱财给压偏了。杭州的胡雪岩还不是这样!年前在上海,还听人说胡雪岩是栽在洋人手里了,其实他是栽在自家手里,不能怨洋人。亡秦者,非六国也。胡雪岩头脑灵,手段好,发财快,可就是无力御财,沦为巨财之奴还不知道。财富越巨,负重越甚,不把你压死还怎么着!” 曹培德说:“胡雪岩还是有些才干,就是太爱奢华了。” 康笏南说:“一旦贪图奢华,就已沦为财富的奴僕了。天下奢华没有止境,一味去追逐,搭上性命也不够,哪还顾得上成就什么大业!可奢华之风,在我们西帮也日渐瀰漫。尤其是各大号的财东,只会享受,不会理事,更不管天下变化。如此下去,只怕连胡雪岩还不如。西帮以腿长闻名,可现在的财东,谁肯出去巡视生意,走走看看?” 曹培德说:“去年,康老太爷这一趟江南之行,真还惊动了西帮。” 康笏南就说:“这本来就是西帮做派,竟然大惊小怪,可见西帮也快徒具其名了。培德,你们曹家是太谷首户,你又是贤达的新主。你该出巡一趟关外,以志不忘先人吧?” 曹培德欣然答应道:“好,那我就听康老世伯吩咐,开春天气转暖,就去一趟关外。” 吴大掌柜就问:“那我也得效仿你们康家,陪了我们东家出巡吧?” 曹培德说:“我不用你们陪。” 孙大掌柜就说:“看看人家曹东家,多开通!做领东,柜上哪能离得了?可我们老太爷,非叫我跟了伺候不可。” 康笏南说:“你们做大掌柜的,更得出去巡查生意。孙大掌柜,你走这一趟江南,也没有吃亏吧?” 曹培德就说:“好,到时候,那吴大掌柜就陪我走一趟。” 康笏南见曹培德这样听他教导,当然更来了兴致,越发放开了议论西帮前景,连对官家不敬的话也不大忌讳。曹培德依然连连附和,相当恭敬。康笏南忽然想起自己初出山主政时,派孙大掌柜到关外设庄,扑腾三年,不为曹家容纳,而现在,曹家这位年轻的当家人,对康家已不敢有傲气了:这也真是叫他感到很快意的一件事。于是,康笏南故意用一种长者的口气,对曹培德说: “培德贤侄,我看你是堪当大任的人,不但要做你们曹家的贤主,也不但要做咱太谷帮的首户,还要有大志,做西帮领袖!” 曹培德连忙说:“康老太爷可不敢这样说!我一个庸常之人,哪能服得住这种抬举?快不用折我的寿了!” 康笏南厉色说:“连这点志向都不敢有,岂不是枉为曹家之后?” 吴大掌柜就说:“看现在的西帮,有你康老太爷这种英雄气概的,真还不多。西帮领袖,我看除了你老人家,别人也做不了。” 康笏南真还感嘆了一声:“我是老了,要像培德、重光你们这种年纪,这点志向算什么!你们正当年呢,就这样畏缩?西帮纵横天下多少年了,只是在字号里藏龙卧虎,财东们反倒一代不如一代,不衰败还等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三爷,这时才插进来说:“培德兄,我们联手,先来振兴太谷帮,如何?” 曹培德忙说:“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康笏南哼了一声,说:“说了半天,还是在太谷扑腾!” 孙大掌柜就说:“把太谷帮抬举起来,高出祁帮、平帮,那还不是西帮领袖?” 第96页 康笏南说:“由你们扑腾吧,别一代不如一代,就成。” 在这种气氛下,曹培德详问新办票号事宜,康家当然表示鼎力相助。康笏南一时兴起,居然说了这样的话: “朝廷没有出息,倒给咱西帮揽了不少挣钱的营生。甲午战败,中日媾和,朝廷赔款。朝廷的赔款,由谁汇兑到上海,交付洋人?由我们西帮票号!孙大掌柜,你给他们说说,这是多大一笔生意!” 孙北溟说:“甲午赔款议定是二亿两银子。朝廷哪有那么多银子赔?又向俄、法、英、德四国借。借了,也得还。从光绪二十一年起,每年还四国借款一千二百万两,户部出二百万,余下一千万摊给各行省、江海关。这几年,每年各省各关汇往上海一千多万两的四国借款,大多给咱西帮各地票号兜揽过来了。多了这一大宗汇兑生意,当然叫咱西帮挣了可观的汇水。所以,我们天成元这四年的生意,还不错。” 吴大掌柜说:“我说呢,朝廷禁汇,你们生意还那么好!” 孙北溟说:“朝廷是不叫我们汇兑京饷,赔款没禁汇。” 曹培德说:“吴大掌柜,我们也赶紧张罗票号吧。” 康笏南对朝廷表示出的不恭,不但无人在意,大家分明都随和着,一样流露了不恭。 但在酒席上,有一个人始终未吭一声,那就是六爷。 3 正月十三,康笏南设酒席招待家馆塾师何老爷。 这也是每年正月的惯例。康笏南心底里轻儒,但对尊师的规矩还是一点也不含煳。否则,族中子弟谁还认真读书呢?何开生老爷,虽然有些疯癫,康笏南对他始终尊敬得很,以上宾礼节对待。除了平日招待贵客,要请何老爷出来作陪,一年之中,还要专门宴请几次。正月大年下,那当然是少不了的。 今年宴请何老爷,二爷、三爷、四爷、六爷,照例都出席作陪了。敬了几过酒,二爷、三爷 又像往年一样,找了个藉口,早早就离了席。四爷酒量很小,也没有多少话说,但一直静坐着,未藉口离去。还是老太爷见他静坐着无趣,放了话:“何老爷,你看老四他不会喝酒,对求取功名也没兴趣,就叫他下去吧?” 何老爷当然也不能拦着。四爷忙对何老爷说了些吉利话,就退席了。六爷当然得陪到底。每年差不多就这样,由他陪了老太爷,招待何老爷。 庚子年本来是正科乡试年,因这年逢光绪皇上的三旬寿辰,朝廷就特别加了一个恩科,原来的正科大比往后推了一年。连着两年乡试,等着应试的儒生们当然很高兴。 所以,在招待何老爷的筵席上,一直就在议论今年的恩科。加上老太爷今年兴致好,气氛就比往年热闹些。起码,没有很快离开读书、科考的话题,去闲话金石字画、码头生意之类。 康笏南直说:“看来,老六命中要当举人老爷,头一回赶考,就给你加了一个恩科。何老爷,你看我们六爷是今年恩科中举,还是明年正科中举?” 何开生竟说:“那得看六爷。六爷想今年中举,就今年,想明年中,就明年。加不加恩科,都误不下六爷中举。” 康笏南就问:“何老爷,老六他的学问真这样好?” 何老爷说:“六爷天资好,应付科举的那一套八股,那还不是富富有余!” 六爷说:“何老爷不敢夸奖过头了,我习儒业,虽刻苦不辍,仍难尽人意。” 康笏南就问六爷:“我看你气象,好像志在必夺似的?” 六爷忙说:“我只能尽力而为。何老爷一再训示于我,对科举大考不可太痴迷,要格外放得开。所以,我故作轻松状,其实,心里并不踏实的。” 何老爷说:“六爷你就把心放回肚里吧。你要中不了举,山西再没有人能中举了。” 六爷说:“何老爷你又说过头了。我不中举,今年晋省乡试也是要开科取士的。岂能没人中举?” 康笏南说:“何老爷说的‘格外放得开’,那是金玉之言!你要真能放得开,中举真也不难。光绪十二年,祁县渠家的大少爷渠本翘,乡试考了个第一名解元,给渠家露了脸。你也不用中解元,能中举就成。我们康家也不奢望出解元状元,出个正经举人就够了。” 何老爷说:“六爷为何不能中解元?只要依我指点,格外放得开,六爷你今年拿一个解元回来,明年进京会试,再拿一状元回来,那有什么难的!” 六爷说:“何老爷,我只要不落第,就万幸了。” 康笏南说:“何老爷的意思,还是叫你放得开。当年何老爷不过是客串了一回乡试,全不把儒生们放在眼里,也不把考题放在眼里,结果轻易中举。” 何老爷听了,眼里就忽然失了神,话音也有些变:“老太爷,你能否奏明朝廷,革去我的举人功名?” 康笏南没有看出是又犯了疯癫,还问:“何老爷,你是什么意思,不想给我们康家当塾师了?” 六爷知情,忙说:“何老爷,学生再敬你一盅酒吧!” 何老爷也不理六爷,只是发呆地盯住康笏南,说:“老太爷,要派我去做津号老帮,五娘哪会出事?孙北溟他是庸者居其上!” 康笏南这才看出有些不对劲,便笑笑说:“何老爷,酒喝多了?” 何老爷狠狠地说:“我还没正经喝呢!老太爷,我说的是正经话!” 六爷赶紧跑出去,把管家老夏叫来。 康笏南便吩咐老夏:“把何老爷扶下去,小心伺候。” 何老爷却不起身,直说:“我没喝几口酒,我还有正经话要说!” 老夏不客气地说:“何老爷,识些抬举吧,老太爷哪有工夫听你胡言乱语!” 康笏南立刻厉声喝道:“老夏,对何老爷不能这样无礼!”说着,起身走过来。“何老爷,我扶你回学馆吧。有什么话,咱到学馆再说。” 听老太爷这样一说,老夏一脸不自在。 六爷也忙说:“我来扶何老爷回学馆吧!” 早有几个下人拥过去,殷勤搀扶何老爷。老夏毕竟老辣,见此情形,就趁机将几个下人喝住,自己抢先扶起何老爷。受到这样众星捧月似的抬举,何老爷似乎缓过点神,不再犯横,任老夏扶着,离席了。 六爷要扶老太爷回去,不想,老太爷却让他坐下,还有话要对他说。说时,又令下人一律都退下。独对老太爷,六爷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老太爷倒是一脸慈祥,问他:“你是铁了心,要应朝廷的乡试?” 六爷说:“这也是先母的遗愿。” “能不忘你母亲的遗愿,我也很高兴。可你是否知道,朝廷一向看不起山西的读书求仕者?” “为什么?” “我在你这样大年龄时,也是一心想应试求功名。你的祖父却劝我不要走那条路。我也像你现在一样,很惊奇。但你既是遵母命,我也不想拦你,只是将得失利害给你指明。” 第97页 “我也不敢有违父亲大人的意愿。” “老六,你母亲生前对你寄有厚望,所以我也不强求你,只是将实情向你说明。我们康家是以商立家,我们晋人也是以善商贾贸易闻名天下。可你读圣贤书,有哪位圣人贤者看得起商家?士,农,工,商,商居未位。我们晋人善商,朝廷当然看不起。” “那我们山西人读书求仕,为何也被小视?” “人家都以为,有本事的山西人,乡中俊秀之才,都入商号做了生意;剩没本事的中常之才,才读书应试。所以,你就是考得功名,人家也要低看你一眼的!” “这是市井眼光,朝廷竟也这样看?”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抚的刘于义,在给朝廷的一个奏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其次宁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以故士风卑靡。’雍正皇上就在这个奏片上留下御批说:‘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你听听,对山西读书人,巡抚大人视为中才以下,皇上干脆指为最下者!” “真有这样的事?” “谁敢伪造御批!晋省大户,都铭记着雍正的这道御批。” “父亲大人,那我从小痴于读书,是否也被视为最下者,觉得殊为可笑?” “朝廷才那样看。我正相反,你天资聪慧,又刻苦读书,如再往口外歷练几年,能成大才的。” “父亲大人还是要我入商不入仕?” “我只是觉得你入仕太可惜,自家有才,却被人小看,何必呢?” “有真才实学,总不会被小看到底吧?” “渠本翘在他们渠家,算是有大才的一位。光绪十二年考中山西第一名举人,又用功六年,到光绪十八年才考中进士。顶到进士的功名,荣耀得很了,可又能有什么作为?不过在京挂了个虚职,赋闲至今罢了。本翘要不走这条路,在三晋商界早成大气候了,至少也成祁帮领袖。” “但西帮能出进士,至少也是一件光彩的事。” “我们西帮能纵横天下,不在出了多少进士举人,而在我们生意做遍天下。朝廷轻看西帮,却又离不开西帮。那些顶着大功名的高官显贵,谁不在底下巴结西帮?去年我到汉口,求见张之洞,不也轻易获准?我顶着的那个花钱买来的四品功名,在张之洞眼里一钱不值。他肯见我,只因为我们康家是西帮大户。但我毕竟老迈了,康家这一摊祖业,总得交给你们料理。你们兄弟六人,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和你三哥了。我一向不想阻拦你走入仕的路,可去年你五哥竟为媳妇失疯,才叫我忧虑不已。本来还指望你五哥日后能帮衬你三哥,料理康家商务,哪想他会这样?现在能帮你三哥一把的,就剩你了。你要一心入仕途,你三哥可就太孤单了。” “父亲大人,我于商务,那才是真正的最下者。” “那么说,你还是要铁了心,应朝廷的乡试?” “如果父亲不许,我只得遵命。” “我不拦你。你要效忠朝廷,我敢拦你?那你就蟾宫折桂,叫我们也沾沾光!” 说毕,老太爷起身离席。六爷要扶了相送,被老太爷拒绝了,只好把下人吆喝进来。 六爷当然能看出,老太爷对他是甚为失望的。可他也只能这样,他不能有违先母的遗愿。十多年来,先母的亡魂不肯弃他而去,就是等着他完成这件事。一切都逼近了,怎么能忽然背弃!很久以来,先母已不再来显灵。但去年夏天以来,又闹了几次“鬼”。是真是假,众说不一。但他是相信的:先母终究还是不放心他,在大比前夕,又来助他一把。他怎么能背弃先母遗愿!父命虽也不可违,但六爷更不想有违母命。幼小丧母的他,长这么大,感到日夜守护着他的,始终还是先母。父亲近在身边,却始终那样遥远。 实在说,六爷对料理商事,真是没有一点兴致。 4 正月十四,康家主僕上下又聚于德新堂正厅,举行了一次年下例行的祭神仪式。仪式毕,康笏南向全家宣布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我已老迈,一过这个年就七十二岁了,也该清闲活几天吧。从今年起,德新堂的商事外务,就交给你们三爷张罗了。家政内务,交给你们四爷料理。都听清了吧?” 这样的决定,连三爷四爷他们都没有料到,所以一时寂静无声。还是管家老夏灵敏些,见大家一时都愣着,忙说:“三爷、四爷,快给老太爷磕头谢恩吧。” 三爷这才慌忙跪下,可四爷仍愣着。老夏又过去提醒了一下,他这才跪下,和三爷一道给老太爷磕了三个头。 磕过头,三爷跪着说:“受此重託,为儿甚感惶恐,还望父亲大人随时垂训。” 康笏南说:“交给你,我就不管了。” 四爷忙接着说:“父亲大人,我是个无能的人,实在担当不起家政大任的。” 康笏南说:“你大哥耳聋,你二哥心在江湖,轮下来就是你了。你不接,叫谁接?” 四爷说:“三哥独当内外,也能胜任的。” 康笏南说:“咱家商号遍天下,你三哥初接手,也够他张罗了。你就操心家政,帮他一把。” 众人也一起劝说。没等四爷应承,康笏南就站起来,说:“你们也起来吧,我把祖业交待给你们了。内政外务,都有现成规矩,你们就上心张罗吧。” 目送老太爷离去,三爷面儿上还是平静如常,倒是四爷难以自持,一脸的愁苦。 三爷心里,其实也很难平静的。在没有一点预示的情形下,老太爷这样突然将外务商事交给了他,实在是太意外了。 当父亲过了六十花甲后,他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可等了十几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特别是去年,年逾古稀的老太爷成功出巡江南,仿佛永远不会老去。从江南归来,老爷子更是精神焕发。所以,他几乎不再想这件事。可你不想了,它倒忽然来临! 父亲为什么忽然捨得将祖业交他料理?三爷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因为自己听从了那位邱掌柜的点拨,少了火气,多了和气,有了些放眼大事的气象吧。这次从口外回来,合家上下,人人都说他大变了。老太爷一定也看出了他的这种变化。 要是早几年遇见这位邱掌柜,那就好了。 他在口外时曾暗中许下心愿,一旦主政,就聘邱泰基为票庄大掌柜。那时,他真是没有料到这样快就能接手商务。现在,他当然不能走马上任,就辞去孙大掌柜。目前在天成元票庄,孙大掌柜还是不好动摇的。但他倚仗邱泰基治商的意愿,那也不会改变。来日方长。 感奋之间,三爷就决定亲自去一趟水秀村,问候一下邱泰基的眷属。在口外时就听邱掌柜说,因为他的受贬挨罚,夫人很受了委屈。尤其自家一时羞愧,真的上了吊要寻一死,不是夫人机灵,他早没有命了。当时听了,三爷就想,等回到太谷,一定去问候一下邱掌柜的夫人。可回来后,只是围着南巡归来的老太爷忙碌,差不多将这件事给忘了。不过,现在去看望,也好。自己刚主政,就去邱家拜访,消息传给邱泰基,他自然会明白:对他器重依旧。 第98页 当然,三爷也明白,他拜访邱家这件事,也不宜太张扬。 所以,三爷等年节热闹过去了,到正月十九那天,趁往城北拜客的机会,才弯到水秀村。 但邱家的大门,敲了半天,才敲开。 开门的,是那个瘸腿老汉。他当然认不得康家三爷,但见来客气象不寻常,忙赔不是,说自家耳朵不太好使,开门迟了,该死。 跟着三爷的随从也不领情,喝道:“这是康家三爷,来见你们当家的,快去通报!” 瘸老汉一听是康家三爷,更慌了,嘴里却说:“我们当家的,在口外住庄呢……” “我们还不知道邱掌柜在口外?三爷是专门来看望你们内当家的,还不快去通报!” 瘸老汉这才一歪一歪跑进去了。不久,年轻的郭云生跑出来,跪了对三爷说:“不知三爷要来,我们主家夫人回了娘家,还没有归来。三爷快请进来吧!” 随从喝道:“娘家远不远?” 三爷忙止住随从:“谁叫你这么横,就不怕吓着人家?”然后和气地问郭云生:“后生,邱家谁还在?” 郭云生说:“就我们几个下人在。” 三爷又问:“管家在吧?” 郭云生说:“自邱掌柜改驻口外后,主家夫人就辞退了许多下人,亲自料理家事,没有再聘管家。” 三爷也早看见了邱家的一片冷清,就对郭云生说:“你家夫人既然不在,我们就不进去了。 你转告夫人吧,就说我来拜访过。年前我刚从口外归来,见过你们邱掌柜。他安好无事,张罗生意依然出色得很,请夫人放心吧。我说的这些话,你能记住吧?” “记住了,三爷的盛意,我一定说给主家。三爷还是进去歇歇再走吧!” “不了。” 说毕,三爷就上了马车。他真没有想到邱家会如此冷清。宅院还是蛮阔绰富丽的,只是里面太凄凉了。邱家这样凄凉,是一向如此,还是因邱泰基受罚才失了生气?不论如何,日后他会叫邱家兴隆起来的。 三爷是去过孙大掌柜家的,那是何等气象! 望着三爷远去了,郭云生才算松了口气。他赶紧跑进去,告诉了二娘。 原来邱家的主妇姚夫人是在家的,但她哪里会料到东家的三爷来访?所以,她慌乱异常,无法镇静下来,体面地出来迎接这样的贵客。郭云生只好跑了出去,谎称她去了娘家。幸亏郭云生现在已经老练些了,没露馅地应对了过去。 听了郭云生转达三爷的来意,姚夫人更连连询问:三爷真的没有生气?三爷真的没有起一点疑心? 郭云生一再说:“三爷和气得很,客气得很,兴致也好得很!” “你不是表功说嘴吧?” “我难道不怕三爷?” 郭云生这样一说,姚夫人才稍微放心了些。 姚夫人暗中将郭云生纳入自己房中,果然如愿以偿,很快有了身孕。她仔细算计了一下,只 是比男人离去的时间晚了一个月。一个月,那是太好遮掩了。所以,姚夫人确认自己有孕之后,只有惊喜,没有惊慌。她本来是下了决心的,即使一年半载后有孕,也要设法把孩子生下来。现在,几乎用不着费什么心机来遮掩,她当然只有惊喜。这样快就有了身孕,最好的遮掩之法就是公开了,叫世人都知道。因此,在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亲友间作了张扬,也捎信向口外的男人报了喜。 到正月,姚夫人已是身怀六甲,体态明显笨拙了,不过,她成天也是挺着这样的身体到处走动的。三爷来访,本来也无须遮掩,但姚夫人终于还是无法自持,有些乱不成阵了。大正月的,东家三爷专程跑来,就送来有关男人的那一番话,这更叫她心里翻江倒海,平静不下来了。 对于以商立家的人家来说,财东那可是比官家还要令他们敬畏。她的男人就刚刚领教了东家的厉害!而在她的记忆中,康东家还从没有哪位老爷少爷来水秀登过邱家的门!所以,一听说三爷来访,就先心虚了:她有何颜面来接待这样的贵客?三爷为何来访,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及至听了三爷的来意,心里依然不踏实:三爷破天荒登一回门,就为了来说男人如何好?是不是知道了她的什么事?姚夫人哪里能知道,三爷刚当家,心气正高。更猜不出,三爷是把自家的男人,当做未来的大掌柜对待。三爷的突然来访,真使她惊慌了好几天。直到郭云生进城打听到三爷继位的消息,姚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三爷新当家,自然要显摆一下。来看望一个受贬老帮的家眷,为表示这位少东家的宽宏大量,礼贤下士吧。可她哪能知道,倒给吓得心惊肉跳! 自家受些惊吓倒不怕,万一吓着未出世的孩儿,那可了不得!终于想到这一层,姚夫人才真正平静下来了。为了这个未出世的男娃,她真是可以什么也不在乎!有了这个男娃,她也相信自家能巧为应对一切的。她真该听了云生的话,从容出来见三爷。不要惊慌太甚,小心伤了身子,这也是云生提醒了她! 云生这个小东西,跟了她以后,好像忽然之间长大了。不仅把一切遮掩得那样好,人好像也变机灵了。尤其是他这样一个小东西,居然像有情的男人那样,真心细心地体贴她!男人的体贴,姚夫人得到的真是太少了。所以,郭云生对她的体贴,虽然有些像母子间那样,她还是感动不已。 这半年多来,日夜近侍在姚夫人身边的,就是云生了。那个伺候姚夫人的女僕,本来就带几分傻气,机灵不了,加上姚夫人的有意为难,遭斥责哪能少?越挨骂,越发憷,也越机灵不了。这时候,云生就趁机替她把事情张罗了。云生因机灵得到赞扬,这个傻丫头也不嫉恨,反倒很感激云生。当然,这个傻丫头更不可能猜到,其实主家夫人和云生是合计好了,这样来演戏。等到姚夫人公开了自己已有身孕,就干脆不叫傻女僕走近,叫她伺候好小姐就得了。伺候姚夫人的差事,就公开由机灵、细心的云生担当。这在邱家的几位仆佣看来,也没有什么奇怪。 白天没人觉得奇怪,夜间就更无人操心了。不用说,郭云生是夜夜都在姚夫人房里度过的。 起先,姚夫人引诱郭云生,只是为了生养一个儿子,託付晚年。引诱成功了,怀孕也成功了,她对云生的感情也不一样了。像大多偷情的商家妇一样,刚毅而有主见的姚夫人并没有成为例外,她同年轻的小僕云生也生出了浓烈的恋情。拥着这个小男人,不再有那可怕的孤寂长夜。度过了最初的惊慌和羞愧,也能从容来享受有男人的夜晚了。不再像以前苦熬三年后等回男人,先是为以前补偿,接着又为以后贪吃。相聚得越甜美,越叫人想到别离的可怕。现在,她终于可以一味沉醉其中,不再担忧那许多了。 因为云生也一样沉醉了,他一再说,他已经不想去住商号,只想这样永远伺候她。 “你是说嘴吧?” 第99页 “我说嘴,二娘就永不举荐我,不就把我留住了?” “馋猫似的,我才不想留你。” “撵我也不走!” “你就不怕?” “我情愿为二娘死!” “又说嘴吧!” “二娘这样待我,真是死也请愿!” 姚夫人知道云生不是说嘴。能不能把他长久留在身边,那真难以卜测,但他有这样一份心,姚夫人也很感动了。她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尤其那样快就如愿以偿地有了身孕,她对云生就更喜欢不尽。她甚至相信,自己夜夜相拥着这样一个大男娃似的男人,足月之后,一定会生一个男娃。所以,她依然听任云生叫她二娘。 现在听到男人在口外的消息,他张罗生意依然出色。他或许还会受重用吧。可他无论得志,还是失意,都一样远不可及,一样只是她的梦。所以,三爷的来访,除了叫姚夫人惊慌了那么几天,实在也没有改变了什么。 只是在得知三爷继位的消息后,姚夫人备了一份贺礼,叫郭云生送到了康庄的德新堂。 5 每年正月十五,康笏南都要携同杜筠青老夫人,进城作一次观灯之游。在康笏南冷落了杜筠青后,这成了一年之中他们仅有的一次相携出行。今年康笏南兴致好,当然更要依例进城观灯,但杜筠青却托说有病,不去了。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就带了二爷、三爷及一群下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在那一群下人中,今年有一个新人,那就是康笏南去年从江南带回来的一个女厨子。这个女厨子是松江人,三十出头了,烧得一手上好的淮扬菜。康笏南一直喜欢吃淮扬菜,去年到上海,感嘆岁月无情,不觉就老不中用了,只怕以后再来不了江南,尝不到地道的扬州菜了。 沪号孟老帮会巴结,就给老东家寻来这样一位女厨子。康笏南很喜欢,问了问,人家又愿意跟了北来,就带回来了。这位女厨子就放在康笏南的小厨房,专门伺候他一人。因为是初次北来,十五观灯,康笏南就特别吩咐:“叫宋玉也相跟了,看看咱太谷的灯!” 宋玉,也是康笏南给起的名字,她本名叫什么,谁也不知道。 杜筠青看这位女厨子的情形,很有些可疑处。那三十出头的年龄,怕就不实:哪有三十岁呀,至多二十出头!他们都说,江南女人生得水色,所以面嫩。岂不知南地炎热,人也易老! 如真是厨子,不过一个粗人罢了,哪会养得这么面嫩娇媚不显老?所以看这个有几分娇媚的女人,似也不像厨子。杜筠青的母亲,就是松江人,是不是地道的淮扬菜,她也能吃得出来。但这个宋玉自进了康家老院,也没有做一道拿手的菜,送过来叫她这位老夫人尝尝。只伺候老东西一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杜筠青曾经把宋玉叫来,问过一些话。听口音,是江南人,但对松江似乎也不熟。所以,是不是松江人,也可怀疑。将她称为松江人,或许也是老东西有意为之?你不能叫他称心,他故意再弄一个地道的江南女人来! 他爱弄谁弄谁,杜筠青才不想为这种事生气。她早知道老东西是什么东西了。他内里以帝王自况,想谁是谁,外头面儿上还要装得像个圣人,多不痛快。明着放置一个三宫六院,谁又敢不依? 然而,杜筠青不想生气,康笏南似乎寻着让她生气。 康笏南带这个娇媚的女厨子回来不久,就将杜筠青身边的吕布改派到五爷的门下。五娘遇害,五爷失疯后滞留在津,家里丢下孤单的一个幼女。康笏南将吕布从老院派过去,名义上是对这个可怜的小孙女,表示一种体抚。但在杜筠青看来,老东西分明是对着她的:吕布是她使唤最熟的女佣,老东西能不知道?她已经完全将吕布收买过来了,老东西偏给她支走,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和三喜的事? 老东西知道了这件事,那倒好了:她做这件事,就是为了叫老东西知道。可看老院里的动静,不大像。老东西城府深,能装得住,别人怕不能装得这样沉稳吧?尤其那个冷面的老亭,他就是老东西的贴身耳目,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老亭要知道了这种事,他那一张冷脸上还不漏出杀机来?可看老亭,也是冷脸依旧。往江南走了一趟,老亭似乎显老了。 老东西调走吕布,看来只是为了往自家身边安放那个娇媚的女厨子。他把贴身伺候他的杜牧,打发过来接替了吕布。杜牧显然不想过这冷宫来,伺候她这个失宠的老夫人。 可哪能由你? 撵走杜牧,老东西说了,留在身边伺候他的,有老亭就得了,不再安放女佣。其实,那不过是说给面儿上听的话。 果然,杜牧一过来就说:“哪是做饭的?狐狸精!” 杜筠青故意问:“说谁呢?” “给老太爷做饭的,能是谁!” “你是说江南来的那个宋玉?” “可不是她!” “她怎么是狐狸精?” “哼!” 杜筠青当然看出来了,杜牧生这么大气,显然是因为新来的宋玉取代了她。可她以为自己是谁呢!纵然你能铺床叠被,也不过一个女佣吧,老东西喜欢谁,不喜欢谁,能轮得着你生气?这几年老东西一味宠着你,我这个做老夫人的还没有生气呢! 看着杜牧生气的样子,杜筠青真觉着好笑。 “杜牧,你也不用生气,谁不想讨好老太爷!人家孤身从江南来,不巴结住老太爷,还不得受你们欺负?” “我们哪敢欺负人家?就是想欺负,也见不着人家!” “你们都见不着?” “成天只她守着老太爷,不叫旁人挨近!” “老太爷是谁,她是谁,她能拦着旁人去见老太爷?” “要不说是她是狐狸精!” “哼,狐狸精,她再狐狸精,能精到哪?老太爷要是还爱见你,她敢拦?” “可不是她拦着!” “杜牧,你以为你是谁?你跟那个女厨子也一样,不过是下人,老嬷子!主家爱见你们,就受几天宠,不爱见你们了,就离远些。吕布还不是跟你一样?派来我这里,可没见人家生过气。我看,你是给惯坏了,忘了自己是谁!” 听老夫人这样一说,杜牧不再敢放肆了,低了头说:“老夫人,我哪敢忘了主家的大恩?只是怕这个宋玉从南方来,伺候不好老太爷。” 杜筠青依然厉色说:“这更不是该你操心的!老太爷身边有老亭,外头有管家老夏,更有老太爷亲生的六位老爷,还有字号里的一干掌柜老帮,能轮上你操心?连我这个老夫人都轮不上操心,能轮上你?” 杜牧不再敢言声了。 “都一样。还说人家是狐狸精,你也一样!老太爷他也一样,喜新厌旧,喜欢新鲜的,年轻的。杜牧,你看这个宋玉有多大岁数?” “不是说她三十出头了?” “我叫你看,不用管别人说她多大!” 第100页 “我看她不够三十……” “够不够二十?” “还能不够二十?老亭说,江南人面嫩。” “你听他的?我母亲就是江南人,面嫩不面嫩,我还不知道?大户人家的女子,能养得面嫩,做厨子的,谁给她养!何况江南炎热,人更易老。” “我看这个宋玉,也不大像当惯了厨子的,端个盘子,都不麻利。” “你吃过宋玉做的饭菜吗?” “没有。人家只给老太爷做那么有限的几口,谁也尝不上。” “那叫你看,这个宋玉既不够三十,也不像是厨子?” “老夫人,这可是你让我猜的,猜走了眼,也不能怪罪我吧?” “我怪罪你吧,你能怕我?” “老夫人要这样说,那真比怪罪还厉害。” “那叫你看,这个宋玉她是什么出身?” “我可看不出来。” “看出来,也不说了,是吧?” “真是看不出来。” “那我再问你,杜牧,你今年多大了?” “老夫人,我在老院多少年了,还不知道我多大?” “你又不伺候我,我哪能知道?” “我四十多了。” “那你也养得面嫩!” “老夫人笑话我做甚?” “哼,我笑你也是狐狸精!我初进康家时,都说你也是老嬷子,真把我吓了一跳:这么年轻的老嬷子!” “老夫人快不用笑话我了。” “哼,我哪敢笑话你!你说,你那时也不够三十吧?” “老夫人,把我说成多大岁数,实在也不由我。” “你也知道不由你呀?我还以为你至今没醒呢,以为自家是谁似的!你就是不够四十吧,也不年轻了,还想赖着不走,不是寻倒霉呀?跟了老太爷多年,就没看出老太爷也是喜新厌旧,也是爱见年轻的,新鲜的?” 杜筠青一开头就给了杜牧一个下马威,倒不是想吐出怄在心中的恶气。她早知道老东西是个什么东西了,所以也早不生那种闲气。她是见杜牧还那么惦记着老东西的宠爱,就故意格外难为她,不叫她和自己亲近。在她这里有受不尽的气,杜牧一定更惦记着老东西。这样,杜筠青就能利用她了。 利用她做甚?给老东西传话。 她对老太爷不恭的话,由杜牧传给老东西,那才算没白说呢。特别是她和三喜偷情的事,老东西知道不了,那就算白白害了三喜。她得慢慢把这事说给杜牧,说得叫她相信。她相信了,就一准会传给老东西的。 冬天过去了,杜筠青一直有意难为杜牧,给她种种气受。同时,又不断对她说道:自己也是喜欢年轻英俊的男僕,对英俊,机灵,会体贴人的三喜,是如何怀念不已。奇怪的是,她说的这些话,杜牧似乎并不在意! 难道杜牧也和别人一样,不相信她敢做那样的事? 怎么才能叫她相信? 你要说得再详细,她会以为你说疯话吧? 进了腊月后,杜筠青曾经带着杜牧,坐车几十里,到三喜家里去了一趟。明着就说,是因为喜欢三喜,想念三喜,所以备了一份厚礼,来看看三喜有音讯没有。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的父母、媳妇都不知道他失踪,却说他是给东家改派到外埠码头学生意去了。 有音讯来吗? 家信倒是还没有捎回一道来,可外出学生意,谁不是先专心伺候掌柜,一两年后才捎信回来,报平安? 这个三喜,难道真是给改派外地,并不是为她赴死去了? 回来,杜筠青问了管家老夏。老夏说,也只能那样对三喜家中交待,不然,好好一个人,在东家就给丢了,人家能信?再说,传到外头,于康家也不好,连个车倌都管教不了,说跑就跑了? 谎说改派外埠,过三五年也不见回来,到时候又怎么交待? 缓三五年就好说了,三五年中总会有个下落,就是仍无下落,也好措辞的。咱祁太平一带,外出学生意下落不明的,常有。 听老夏这样说,杜筠青也无意多问了。谎话也能编得如此练达,真是左右逢源,轻易就能说圆满。老夏既然这样擅长说谎,那对她说的这一切,会不会也是说谎?说不定,三喜真给打发到什么边远苦焦的地方去了? 他们若撵走三喜,那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可老东西要是知道了那件事,还会装得这样沉稳?还会如此从轻发落捅破了天的三喜? 杜筠青就向杜牧打听,老太爷从江南回来后,说起过三喜跑了的事没有。杜牧说,没怎么听老太爷提过。一个小车倌,跑就跑了吧,也值得老太爷操心?这个杜牧,又以为她是谁呢! 三喜是跑了,死了,还是给打发走了?老东西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一切都是真假难辨,深浅莫测。她捨弃了自家的一切,就是想气一气老东西,居然也这样难。说是近在咫尺,就是气不着他,中间隔着太多的遮拦。 所以,在今年年下,杜筠青的心情是格外不好。她再也不想陪了老东西,到外面给他装潢门面了。 6 年下的时候,太谷公理会的莱豪德夫人,专门来康家拜见过杜筠青。这也算是惯例了吧,每年年下,这位美国女传教士都要依本地习俗,来给康家的杜夫人拜年。杜夫人虽然一直不愿入公理会,皈依基督,但她们还是不肯疏远杜夫人。她们知道康家在太谷的地位。 今年来康家拜年,叫莱豪德夫人感到意外的是,杜夫人居然有了想入公理会的意思。莱豪德夫人当然是喜出望外了,连说夫人能皈依基督,那真是太谷公理会的荣幸,一定会有更多的大家贵妇,效仿杜夫人,加入公理会的。特别是在今年这样的时候,夫人能入教,那真是伟大的主在帮助我们。 杜筠青就问:“入你们基督教,有什么戒规吗?” 莱豪德夫人忙说:“什么戒规也没有,只是去爱所有的人,就成了。” 爱所有的人? 杜筠青听了,心里冷笑了一下。她早就听父亲说过基督教的这种教义,也多次听莱豪德夫人宣讲过,只是现在听了,觉得分外刺耳。她忽然想入西洋基督教,实在不是想行善赎罪,只不过是想气一气老东西。 老东西从江南回来,好像说过:外头的拳民正在起事,专和洋教过不去。入了洋教的中国人,被唤做二毛子,也受拳民追杀。入了洋教,就成了二毛子,这使杜筠青大感兴趣:她要入了公理会,那老东西就有了一个二毛子夫人!传出去,那才叫人高兴。 杜筠青就是出于这种动机,才提出想入公理会。 莱豪德夫人哪里能看出杜筠青的这种动机,她还满以为自己坚持不懈,传布了十几年主的福音,终于把这位康老夫人给打动了。所以,她当下连连问了几次:真是想皈依基督? 问得杜筠青以为看出了自己的什么破绽,就露出不高兴,反问莱豪德夫人:“怎么,嫌我心不诚?” 第101页 莱豪德夫人忙说:“不是,不是。老夫人通英法语言,在太谷,你本来就是离基督最近的人!实在说,我们早把老夫人看成自己人了。” “我哪能跟你们一样?入了你们的洋教,顶多是个二毛子,对吧?” “老夫人,那是拳匪骂街呢,绝不能这样说!皈依基督后,无论我们西洋人,还是你们中国人,在上帝面前都一样平等,四海之内皆兄弟!” “入你们公理会,还得举行洗礼吧?” “入公理会,那是神圣的事,当然要有隆重的仪式。” “怎么隆重?能把太谷的上流人物,大户人家,都请来?” “康老夫人皈依基督,请他们来,他们一定会出席。现在,我们在城里已有宽敞的福音堂,典礼场面一定会很壮观。” “那就好,洗礼越隆重越好!不隆重,我可不接受你们的洗礼。” 莱豪德夫人一口答应下来。像杜筠青这样的贵夫人,为她举行入教洗礼,那当然是越隆重越好了。公理会来太谷传教十六七年,真还没有得到这样一位豪门贵妇做信徒。太谷民风敬商,像杜筠青这样的商家贵妇皈依基督,效仿的妇人一定不会少。 一向脸面冷清的莱豪德夫人,今天也有了灿烂的喜色。 送走欢天喜地的莱豪德夫人,杜筠青心里也很快意。她怎么没有早想到入洋教呢?初入康家时,莱豪德夫人就不断劝她信洋教,可那时老东西不许。后来呢,她自己对洋教也没有一点兴趣了。对父亲的失望,尤其使她对洋人洋教腻歪透了。将她丢进康家,父亲倒带了那个写有五厘财股的摺子,重返京城,东山再起去了。出使西洋多年,还不是一样!不过,为了气老东西,入洋教真还是一步可走的棋。你不是不许入吗?我偏要入,偏要给你顶一个二毛子的名声。 为了能气得着老东西,就得叫他知道!这事可是能张嘴就说的。 杜筠青心里一时充满快意,就决定立马去对老东西说。面儿上是向他请示,实在是为气他。他要不答应,就回答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人家磨了十几年了,不答应,也太无情。 但想了想,还是先叫杜牧去禀报一声,看老东西怎么说。要把杜牧骂出来,她自己再亲自出马。这样,她就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可惜,她在客房院见莱豪德夫人时,没把杜牧带去。她只得向杜牧细加交待:自己从小怎么嚮往西洋法兰西,跟着父亲又怎么学法国语、英国语,又怎么原本是要跟了父亲出洋的;到了康家,太谷的这些美国教士又如何磨了十几年,劝她信洋教;磨了十几年,还不答应人家,只怕也要遭报应。她虽不是洋人,但已会说西洋话,洋神洋鬼报应她,那也能寻着门户了;要报应,那也不只是报应她一人,只怕也要给康家招祸。 这个杜牧,似乎还听得有些不耐烦,老嘟囔:“知道,我早知道。” 杜筠青立刻拉下脸,怒骂道:“知道,知道,你知道你是谁?不要脸的贱货,你知道你是主,还是奴?在我这里,谁伺候谁,你得先给我分清!我说话,你就靠边听着!我吩咐你的事 ,还没有说几句呢,就知道,知道,谁惯下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今天我给你说清了: 以后再这样不懂规矩,趁早给我走人,爱去哪,你去哪,反正不用你伺候我!” 叫杜筠青这样一骂,杜牧什么也不敢说了,呆呆听完,就赶紧去见老太爷。 骂了一顿杜牧,杜筠青心里更觉很快意。杜牧这样挨了一顿骂,到了老东西那里,还不诉苦?交待她禀报的事,也不会给你添好话。这正是杜筠青所希望的:杜牧这样一闹,老东西一准不高兴;他一不高兴,当然更反对你信洋教了。见老太爷是这种态度,杜牧一准会带了几分得意回来。你得意,那更好,正好再臭骂你一顿。 骂完杜牧,再亲自出马去见老东西? 或者,干脆不再见他!知道他反对就成了。她不动声色,照样等待举行洗礼的那一天。等进城参加完洋教洗礼,回来再去见老东西。木已成舟了,那才叫真气着老东西了。 杜筠青越想越觉着快意。 只是,杜牧去见老太爷,转眼间就回来了。看那一脸委屈依旧,好像是没有见着。 “没有见着老太爷?” “见着了。” “见着了?” “真是见着了。” “见着了,你怎么还哭丧着脸!老太爷不会骂你吧?” “老太爷统共就说了一句话:老夫人想入,就入。别的,什么也没说。” “他同意入洋教?” “可不,他说,老夫人想入,就入。” 这太出杜筠青的意料了!老东西居然同意她去信洋教!既同意,那也就根本气不着他了,还入那洋教做甚! “老太爷答应得就这么痛快?杜牧,你倒真会传话。你是怎么禀报老太爷的?” “老太爷就没让我说几句。我一去,老太爷就问:有什么事?我就照老夫人交待的说。没说几句呢,就给老太爷打断:怎么学会嗦了,有甚事,就不会干脆些说?我只好直说:是老夫人想入美国洋教。老太爷紧跟着就说:她想入,就入。就这事?我说,就这事。老太爷一 摆手,把我撵出来了。” “杜牧,你怎么不照我交待的说?” “我跟老太爷说了:不是我嗦,是老夫人交待我这样说的。可老太爷仍不叫我多说。” “老太爷他正在忙什么?” “我哪能知道,就只见那个女厨子在跟前,也没见别人。” 老东西迷那个江南女人,也不至于迷成这样吧?连他们康家的名声也不管不顾了?或者,他正想叫你走入这样的危途? 杜筠青真想再大骂杜牧一通,藉以发泄心中的怒气,但她还是作罢了。 过了几天,莱豪德夫人又兴沖沖跑来,想向杜筠青说说公理会是多么欢迎她皈依基督,还想先给她布一次道,为洗礼做些准备。可一见面,杜筠青不耐烦了,说: “我不入你们公理会了!” 莱豪德夫人一听,以为杜筠青是在开玩笑,就说:“康老夫人在说笑吧?可既想皈依伟大的主,这样的说笑就不相宜了……” “我真是不想入你们的公理会了。” 莱豪德夫人这才一惊:“这是为什么?康老太爷还是不同意?” “与他无关,是我不想入了。” 莱豪德夫人还想开始劝说,杜筠青居然发了怒。 莱豪德夫人还从未见过杜筠青发怒,不由得说了声:“仁慈的主,宽恕她吧。”就匆匆告辞出来。(未完待续) 京津陷落 -------------------------------------------------------------------------------- 2002/09/03 17:08 作者:成一 1 今次四年合帐,业绩出人意料地好。京号戴膺老帮已得到太谷老号的嘉许:可以提前歇假,回家过年,东家要特别招待。受此嘉许的,还有汉号的陈亦卿老帮。在天成元中,戴 第102页 膺和陈亦卿的地位本来就举足轻重,这次身股又加到九厘,仅次于孙大掌柜,所以康笏南就想将这两位大将召回来,隆重嘉奖一番。 戴膺当然很想回去过年,接受东家的嘉奖。他离家也快三年了,要到夏天才能下班回晋歇假。老号准许提前下班,那当然叫他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太谷过年了。但年前听到朝中的许多消息,令人对时局忧虑不堪,他哪敢轻易离京? 所以,他回復总号,只说京津两号的生意,开局关系重大,年前年后实在不便离开,只能遥谢东家和老号的厚爱了。后来知道,汉号的陈老帮也没有提前回去。汉口局势虽不像北边这样吃紧,陈亦卿也想为新一届帐期,张罗一个好的开局。相比之下,戴膺所企盼的,只能是一个平安的开局而已。 在许多令人生忧的消息中,山东的义和拳已成燎原之势,最叫人不安。 鲁省巡抚毓贤,几年来对拳民软硬兼施,又剿又抚,结果还是局面大坏。义和团非但没有遏制住,反倒野火般壮大,连许多州县也落到拳团手中了。各地洋人教堂被烧无数,教士信徒死伤多多。列强各国对这位毓贤大人愤恨之极,美国公使康格已经再次出面,要求朝廷将他罢免。到去冬十一月,朝廷还真将毓贤免了,调了袁世凯出任鲁抚。 听说朝廷派袁世凯去山东,原是指望他收拢义和拳,将其安抚为效忠朝廷的乡间团练,以遏制洋人势力。可这位袁项城,带了七千武卫右军入鲁后,竟毅然改变宗旨,取了护洋人,剿拳民的立场。初到任,就有“必将义和团匪类尽行剿绝”之言。不日,即发出布告,禁止义和拳,凡违禁作乱者,杀无赦。 戴膺和西帮的一班京号老帮,起初对义和拳还有几分好感的。义和拳在山东起事,仇教杀洋,专和洋教洋人过不去,那也是因为朝廷太一味纵容洋人了。听说西洋的天主教、基督教,几乎遍及鲁省城乡。乡间的土民,哪有几个能晓得天主和基督是什么神仙,洋教教义又有什么高妙?一窝风跟了入洋教,还不是看着人家的教堂教士,官家不敢惹吗?所以入了洋教的教民,就觉有了不得了的靠山,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夺人田产,什么坏事都敢做。一般乡民,本来过日子就艰难,忽然又多了这样一种祸害,官府也不给做主,那民怨日积月累,能不出事?一般乡民气急了,谁管你列强不列强?朝廷不能反,西洋鬼子还不能反? 乡民受洋人洋教欺负,揭竿啸聚,出口恶气,实在也没有什么不可。谁叫朝廷不能给子民做主呢!就说那些西洋银行吧,步步紧逼,欺负西帮,朝廷哪里管过? 只是,拳民敬奉的那一套左道邪术,实在愚之又愚。他们扬言天神附体,刀枪不能入。可信奉的天神,大都采自稗官小说中的人物,穿凿附会,荒诞不经得很。戴膺多次请教过武界镖局的高人,凡深谙武功的人,对义和拳都不屑得很。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叫人觉得十分可怕:愚民而自视为神兵,必是无法无天,什么都不顾忌! 教民依仗洋教,横行乡里,逼出一个义和拳;拳民更倚仗了神功,无法无天。一边是横行乡里,一边是无法无天,两相作对,还不天下大乱啊? 可嘆朝廷官府,对义和拳也是一样无能,令其壮大,成了燎原野火。现在袁世凯忽然如此大肆镇压,真能顶事吗?当年的太平天国,就是越剿越大,以至丢失了半壁江山。 西帮以天下为生意场,最怕乱起天下了。看今日义和团情形,还没有洪、杨那样的领袖人物。但这次生乱,将西洋列强拖了进来,实在也是大麻烦。朝廷既惹不起西洋列强,又管不住义和拳民,这才是真正叫戴膺他们忧虑不堪的! 听说朝中一班王公大臣,尤其军机处的几位重臣,很主张借用义和拳民的神功,压一压洋人跋扈的气焰。这不是煳涂吗?朝廷倾举国之力,尚且屡屡败在西洋列强手下,赔款割地不迭,靠乡间愚民的那点邪术,哪能顶事?袁项城他是不煳涂,手握重兵也不去惹洋人,倒是对拳民的神功不放在眼里,剿杀无情。 袁世凯能不能灭了义和拳这股燎原野火,一半在他的本事,一半还在朝廷的态度。朝廷当然怕义和拳壮大作乱,但又想引这股野火,去烧一烧洋人的屁股。自慈禧太后灭了戊戌新政,重又当朝后,西洋各国就很不给她面子,所以太后对洋人正有气呢。义和拳驱教灭洋,太后心里本来就高兴。她能贊同袁世凯一味这样护洋人、灭拳民? 去年腊月,太后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隽为皇子,俗称大阿哥。列强各国公使都拒绝入宫庆贺,以抗议太后图谋逼迫当今皇上退位。这一来,太后对洋人更是气恨之极了。得势的端王载漪,还有巴结他的一班王公大臣,更乘机大赞义和拳,说那既是义民,又确有神功。太后对义和拳也就越发暧昧,给袁世凯发去的上谕,仍是叫他按“自卫身家”的团练,对待拳民,不要误听谣言,当做会匪,株连滥杀。 袁项城会不会听朝廷上谕,谁也不知道。但就在庚子年大正月,京师就盛传:在袁项城的无情剿杀下,山东的义和团已纷纷进入直隶境内,设坛授拳。直隶的大名、河间及深州、冀州,本来早有义和拳势力,现在山东拳势大举汇入,这股燎原野火竟在京畿侧畔,沖天烧起来了。当年洪杨的太平军,就是从广西给剿杀出来,一路移师,一路壮大,一直攻占了江宁,定都立国。义和团看来比太平军要简捷,逃出山东,就直逼京畿了。 山东直隶两省的义和团汇成一股后,更公开打出了“扶清灭洋”的旗号,讨好朝廷,避免被剿杀。这一来,局面就越发难加卜测。 到二月,已盛传京南保定至新城一带,义和团势力日盛一日,各州县村镇,拳坛林立,指不胜屈。东面的静海、天津,也一样拳众蜂起。在独流镇,还出了个“天下第一团”,聚众数千。 不出几天,戴膺又听手下一位伙友说:在东单牌楼西表褙胡同的于谦祠堂,义和团已设了京中第一个坛口。那伙友是去东单跑生意,听说了此事,就专门弯进西表褙胡同。一看,真还不是谣言!祠堂里满是红布卦符旗旌,进出人众也都在腰间系了红巾。他只远远站着,望了片刻,就有一系红巾者过来,塞给他一张揭帖。揭帖,就是现在所说的传单吧。 义和团这股野火,已经烧进京师了? 戴膺接过伙友带回的义和团揭帖,看时,是编得很蹩足的诗句: 庚子三春,日照重阴, 君非桀纣,奈有匪人。 最恨和约一误,致皆党鬼殃民。 上行下效兮jian究道生。 中原忍绝兮羽翼洋人。 趋炎附势兮四畜同群。 逢天坛怒兮假手良民。 红灯暗照兮民不迷经。 义和明教兮不约同心。 金鼠漂洋孽,时逢本命年, 待到重阳日,剪糙自除根。 ——刘伯温伏碑记 这揭帖上传达的是什么意旨,虽也不大明了,但这揭帖是拳会所印发,却没什么疑问。看来,义和团真是进了京师了!现在虽只是听说于谦祠堂有这第一坛口,可拳会蔓延神速,说不定十天半月,京中也会香坛林立的。 第103页 义和拳进京,会不会生出大乱?朝廷容忍拳势入京,西洋列强会坐视不管吗?京中既有洋教礼堂,更有各国公使馆,拳民要往这些地界发功降神,京中不就大乱了? 戴膺越想越觉不安,就带了这份揭帖,赶往崇文门外糙厂十条胡同,拜见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梁怀文。在这种时候,戴膺最想见的,还是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李宏龄见识过人,又常有奇谋,尤其是临危不乱,越是危机时候,越有良策应对。可惜,李老帮下班归晋歇假,不在京中,所以才来见日升昌的梁老帮。 梁怀文接过那份揭帖,糙糙看了一过,说:“京中有了义和团的坛口,我们也听说了。” “那占奎兄你看不当紧吗?”戴膺见梁怀文神情平常,并不很把这份揭帖当一回事,便这样问。 “那静之兄你看呢?” “我看还是不能大意。义和团蔓延神速,我们稍一愣怔,说不定它已水漫金山了。” “静之兄,你把这帮拳民看得也太厉害了。京师是什么地界?你当是下头的州县呢,发点泼,就能兴风作浪?” “这帮拳民,也不能小看。虽说都是一帮乌合的乡间愚民,一不通文墨,二没有武功,可一经邪术点化,一个个都以为天神附体了,那还不由着他们兴风作浪?什么京师,什么朝廷,他当天神当到兴头上,才不管你呢!” “哈哈哈,静之兄,你是不是也入了义和团了?” “占奎兄,我可是说正经的。” “我看你还是过虑了。这帮义和团,虽说闹得风浪不能算小,可它一不反朝廷,二也不专欺负咱西帮,只是跟洋人过不去。我看朝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我们又何必太认真?” “说吧也是,义和团作乱,也是乱朝廷的江山,我们认真又能怎样!只是天下乱起,我们还做什么生意?这两年,我们天成元在山东的几间字号,虽说没有撤庄,生意也清淡得很。” “山东生意清淡,你们天成元合帐还合出那么一座金山来,要是不清淡,再合出一座金山?” “日升昌今年合帐,也差不了。你们做惯老大了,我们挣的这点钱也值得放在眼里?当前时局迷乱,做老大的更该多替同业操心才是。占奎兄,你看用不用叫同仁到汇业公所聚聚,公议一下,义和拳进京是吉是凶?” “叫我看,现在还无须这样惊动大家,静观一阵再说吧。我还是那句话,京师是什么地界?朝廷能由着这班愚民,在太后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军机大臣,兵部刑部,九门提督,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有多少衙门在替朝廷操心呢!我们尽可一心做生意。以西帮的眼光看,京中要对付义和团这个乱局,必向各省加征、急征京饷,我们倒可以多揽一点汇兑的生意。再说,朝廷忙着打点洋人,管束拳会,对西帮禁汇的事,也不再提了。我们不是正好可放手做生意了?” “但愿如此吧。山东情形,占奎兄也听说了吧?义和团不光是烧教堂,杀洋人,还砍电桿,割电线,扒铁道。弄得大码头电报不通,小地方信差不敢去,我们的汇票都送不过去。走票都走不通了,我们还能做什么生意?许多急需汇兑的款项,只好叫镖局押送。义和团折腾得厉害的地方,镖局也不大敢去,只好出厚资,暗请官兵押运。各地局面都成了这样,我们票号可就给晾起来了!” “山东局面大坏,那是因为毓贤偏向义和拳。袁项城一去,拳会的气焰不就给煞下去了?” “可义和拳倒给撵到了直隶、天津,眼看又进了京师!听说京南从新城到保定、正定一路,信差走信已不大畅通。信局的邮差,常有被当做通洋的‘二毛子’,抓了杀了。这一路是京师通汉口的咽喉,咽喉不通,还了得吗?” “听说朝廷已叫直隶总督裕禄,管束拳民。” “裕禄也是对义和拳有偏向的一位大员。不然,山东的拳势会移师直隶?” “裕禄对义和拳,并不像毓贤那样纵容的。再说,直隶不同于山东,毕竟是京师畿辅,他也不能太放任的。” 说了半天,梁怀文仍是叫他沉住气,静观一些时候再说。戴膺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自家再着急,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最多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局面不好,就收缩生意吧。这种时局,就是想大揽大做,也难实行。 庚子新年,本指望有个好的开局,没有想到时局会如此不济。也许真是自己过虑了?朝廷毕竟还是可以指望的,京师局面再坏吧,还会坏到哪?不过就是这样了。对西帮来说,北方生意不好做,还有江南,还有口外关外。但在心里,戴膺依然不敢太大意。驻京许多年了,还没有这点见识:朝廷也有指望不上的时候! 见过日升昌的梁怀文老帮后,戴膺还是给总号的孙大掌柜,写了很长的一封信报,将直隶、天津、京师一带义和团的动向,作了禀报。自己对时局的许多忧虑,也婉转说了。对朝廷的忧虑,当然不能在信中直说。这些情形,他也向汉口的陈亦卿以及其他几处大码头的老帮,作了通报。 孙大掌柜的覆信,依然是不疼不痒,多是相机张罗一类的话。对义和拳,大掌柜倒明确说了:彼系乡民愚行,成不了气候。因为去年夏天在河南,他和康老东台已经亲自领教过了。大掌柜的覆信,分明洋溢着一种喜气:太谷老号,大概还沉浸在合帐后的喜庆中吧。 汉号陈亦卿的覆信,竟也说不必大虑。湖广的张之洞,两江的刘坤一,两广的李鸿章,闽浙的许应暌,还有督办芦汉铁路大臣盛宣怀,都与山东的袁世凯取一样立场:对义和拳不能姑息留情!以当今国势,也万不能由这些愚民驱洋灭教,开罪多国列强。他们已纷纷上奏朝廷,请上头及早作断,不要再酿成洪杨那样的大祸。这些洋务派大员,在当今的疆臣大吏中举足轻重,朝廷不会不理他们吧?义和拳进京,正可促使朝廷毅然作断。吾兄尽可专心生意的。 陈亦卿所报的情况,倒也能给人提气。只是朝中围在太后四周的,尽是偏向义和拳的端郡王那一伙。太后会听谁的,真还难说呢。 不过,读了陈亦卿的信报,戴膺也开始怀疑自己:谁都能想得开,就自家想不开? 2 但三月过去,进入四月了,朝廷虽也不断发出上谕,叫严加查禁京中义和拳会,拳会还是在京师飞速蔓延开了。坛口越来越多,拳民与日俱增,特别是周围州县的拳民,也开始流入京城。在这个庚子三春,义和拳真是野火乘春风,漫天烧来。 一国之都,天子脚下,居然挡不住这股野火? 朝廷是不想挡,还是无力挡,依然叫人看不明白。 天成元京号驻地在前门外打磨厂。在打磨厂街中,聚有京城多家有名的铁匠铺。三四月以来,戴膺是亲眼看着这些铁匠铺,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入了义和团的拳民,纷纷来定制大刀。铁匠铺日夜炉火不熄,打铁锤鍊之声,入夜更清晰可闻。大刀的售价比往常贵了数倍,依然还是求购不得。 第104页 看着刀械这样源源流散到拳民手中,戴膺是忧虑更甚了。这样多的愚民持了大刀,就真是“扶清灭洋”,不反朝廷,只灭洋人,那也是要惹大祸的。京中也有西洋教士,但洋人聚集最多的地界,还是各国公使馆。杀进公使馆,去灭洋人?那岂不是要与西洋列强开战了?朝廷要依然这样暧昧,那班愚民,他们才不会顾忌什么。说不定哪天兴头来了,说杀就杀进公使 馆了。 听说各国公使,已不断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要求朝廷弹压京中义和团。 就靠这班愚民,也敢跟西洋列强开战?结果不用猜,一准也是割地赔款!甲午赔款还不知几 时能还清呢,再赔,拿什么赔? 更叫人害怕的,是国势积弱如此,真要和洋人打起来,天下真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呢!西帮生意,已日见艰难,再遇一个乱世,真要潦倒了。 只想一想,也叫人寝食不安的。 进入四月以后,日升昌沉着乐观的梁怀文也坐不住了。他终于出面,召集西帮各京号老帮,聚会于芦糙园汇业公所,公议京中义和拳乱事。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敢太乐观了,但也议不出什么良策,无非是收缩生意,各号间多加照应,并及时将京中危局报告老号。 只是,收缩也不容易。 京中局面眼看一天比一天乱,商界,民间,尤其是官场的权贵,更纷纷来票号存银换票,其势简直锐不可挡。纷纷来存银的用意,显然是怕乱中有失,存了银钱,握一纸票据,毕竟好匿藏。当此乱局,票号收存如此多的银钱,就能安全了?但京中商、民、官,在这个时候简直一同铁了心,无比信赖西帮票号,仿佛他们也有神功似的,可以转手之间,将收存的银钱调到平安的江南。他们只知道西帮有本事将巨银调往千里之外,那是比匿藏在秘密的暗处,或由武卫把守,还要保险。 你们只把帐本守妥,不就得了? 票号的异地汇兑,北存南放,哪是这么简单!可是,在此危乱之际,京中官、商、民如此信赖西帮票家,你也实在不能拉下冷脸,把人家推出字号吧?西帮百余年的信誉,总不能毁于此时。既没有撤庄歇业,人家找上门来的生意,总是再三推拒,也说不过去。尤其京师官场 的权贵们,更是得罪不起。 大家公议了半天,觉得还是以西帮百年信誉为重,不能收缩太狠了。当此非常时候,一旦自毁了名誉,就如覆水难收,再不用想修復。 公议中,祁帮大德通的周章甫老帮提出,是否可仿照当年太平天国起事时,西帮票行报官歇业,从京师撤庄,回山西暂避一时? 从京师撤庄,不是小举动。要撤,那得由祁、太、平的老号议定。京师乱局,大家也不断向老号报告了,东家大掌柜都没有撤庄的意思。再说,咸丰年间,为了躲避洪杨之乱,西帮票号纷纷从京师撤庄,携走巨资,弄得京中市面萧条,朝廷很不高兴。目前的义和团,能不能成了太平天国那种气候,还难说呢。所以,对撤庄之举,也没有多议,就一带而过了。 后来回想,这可是京师汇业同仁所犯的最大错误了!如果在庚子年四月间,西帮票号能未雨绸缪,断然从京津撤庄,那会是怎样一着良策:早一步,就躲过塌天之祸了。当时分明已是风雨将来,可还是对朝廷有所指望,局面再坏,也没有预料到京师的天,国朝的天,真还能塌下来! 西帮再自负,也断然不敢公议国朝的天,是不是会塌下来。 那次集议之后,京号各家倒是纷纷求助于京师镖局,雇武师来字号下夜。听说有几家,还从山西召来武师。后来才知道,这些武师功夫再好,也挡不住洪水般的拳民。 四月中旬,听说正定、保定一带也发生了烧教堂,杀洋人的教案。后来又听说,从涿州到琉璃河,拳民已在扒芦汉铁路,割沿途电线,焚烧铁路的车辆厂、桥厂、料厂,铁路聘来的洋工住所,也不会放过。驻京各国公使馆,更向总理衙门提出严厉交涉,要求尽快弹压义和团 、大刀会,否则,要出兵来保护公使及侨民。 京中局面,真是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可朝廷似乎依然稳坐不惊。查禁拳会的布告,不断贴出,可查禁的官兵却不见出来。倒是义和拳的揭帖,也在满大街散发。京中义和拳坛口,传说已有一千多处,拳民已有十万之众!铁匠铺的刀械生意,那可是千真万确地更见火爆。戴膺拜见了户部几位相熟的郎中、主事,他们说朝廷还是不断有上谕,命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御史,严厉查办义和拳会。可哪里能看见官兵的动静? 字号柜檯上,来存银子的客户,也依然很多。收银很旺,往出放银却越来越难。京城四面几乎给义和团围死了,连官兵解押的京饷,都只能勉强通过。戴膺极力张罗,四处拉拢,将利息降了再降,千方百计把收存的银子借贷出去。其中第一大户,就是户部。京饷不能按时解到,户部也正支绌。不过,各家都争着借钱给户部,天成元也无法独揽。所以,除了户部这个大头,其他衙门,以及钱庄、帐庄、炉房,也尽力兜揽。加上江南各号的勉力配合,揽到一些兑汇京饷的生意,又拉拢官家的信使,夹带了汇票,设法捎来。这样才抵消了一些存银压力,生意还算能维持。 四月二十二,柜上来了一位宫中的小太监。他是替管他的大宫监来存私蓄的。戴膺听说,赶紧把这位小公公请进后头的帐房,上茶招待。这位小太监是常来的,所以戴膺与他早已熟悉了,他的小名二福子,柜上也都知道。说了一些闲话,就问起宫中知道不知道外间的义和拳。 二福子就说:“怎么不知道?宫中和外间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戴膺还不明白一模一样是说什么。 “可不是一模一样!宫中也练义和拳,也尽是头包红巾,腰系红带的,进进出出。” 戴膺听了,真有些瞠目结舌:老天爷,皇上宫中也练义和拳? “宫中也都练义和拳?这是老佛爷的圣旨吗?” “倒也不是老佛爷的圣旨,所以,也有不练的。可老佛爷信得过的那些亲王、贝勒,都迷上了义和拳,别人还能不跟着练?义和拳呢,也不大讲究尊卑贵贱,像我们这些宫监、护卫、宫女,也都准许跟着练。满眼看去,可不宫中也跟外间似的,红红一片!” “喜欢义和拳的,有端郡王大人吧?” “岂止端王呢!庆亲王,怡亲王,贝勒载濂,载滢,辅国公载澜,都迷义和拳迷得邪乎呢!你们是见不着,载滢、载濂、载澜这些主子,多大人物,近来装束也照着义和拳的来,短衣窄袖,腰间系了红巾。精气神也跟平时不一样了,仿佛底气足了,人也凶了。我还亲眼见过一回,载澜大人唿来天神附体,两眼发直,一脸凶煞,一边唿叫,一边蹦跳,就像疯了醉了似的,真吓人呢。” “小公公,真有这事呀?” “我能哄您戴掌柜?可戴掌柜千万不敢对外间说。” “小公公您还信不过我们?” 第105页 “信不过你们,我能说这些?” “老佛爷、当今圣上,就由着他们这样在宫中练功?我们是外间糙民,总觉在朝廷的宫禁之地,竟也如此做派,不伤圣朝大制吗?皇上贵为天子,老佛爷,当今皇上,本就是神命龙体,本就是天神下凡,还能再这样乱请神?” “听说老佛爷也说过他们,他们还有理呢。有一回,载滢居然跟老佛爷抬起槓来,听说险些儿把御案给掀翻了!” “这么厉害?” “他们有他们的理呀!” “有什么理?” “说练义和拳的都是义民,又忠勇,又守规矩,法术神功又了不得。天神附体后,刀刃不能入,枪炮不能伤,那都是千真万确的。为么就唿拉一片,出了这么多神功无比的义民?那是上苍见洋人忒放肆了,派来保咱大清的。京外人心,都一伙儿向着拳民,满汉各军也都与拳会打通一气了。要不,宫里会有那么多人跟随了练义和拳?” “小公公,您也常从宫禁出来,见着过外间练义和拳的吧?” “碰着过。尤其近来,一不小心,就碰着了。” “那您看外间这些拳民,真像宫中传说的那样好?” “我哪能看出来?只是那股横劲儿,凶样儿,倒差不多。他们好不好,我说了也没用。今儿是到了你们字号,见了您戴掌柜了,悄悄多说了几句。在宫里,谁敢多嘴?就这,前些时还嚷嚷,说宫里也有二毛子,要一个一个拉出来查验。吓得有头脸的宫监、宫女,都跑到老佛爷跟前,哭哭啼啼告状。” “宫里也抓二毛子?那怎么个查验法?” “听说是念几句咒语,再朝你脑门上狠拍一巴掌,要是二毛子,脑门立时就有十字纹显现出来。说是如何如何灵验,邪乎着呢,谁心里能不发毛?” “这么在宫里查验二毛子,老佛爷就允许?” “老佛爷说了,神佛也不冤枉人,你们就由他们拍去。” “真拍出几个二毛子?” “老佛爷这样放了话,谁还再真去查验?嚷嚷抓二毛子的,得了面子,也就煳涂了事。” “小公公,我还是头回听说这么查验二毛子。劳驾您也朝我脑门拍一下,验验我是不是二毛子?” “哈哈,戴掌柜,我哪有那本事!” “那我来拍您一下?” “干拍哪成?听说还得念咒语。” “义和拳的咒语,我也会念几句: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 “戴掌柜会念咒,我也不叫您拍。” “为什么?” “我还嫌疼呢!” “哈哈哈!” 小太监给戴膺说了这许多宫廷中情形,临走,戴膺特别提醒:“小公公出来跑这一趟,够辛苦,敝号孝敬的一点茶钱,就写在您的摺子上了。” 小太监说了句:“戴掌柜不用客气。”一边抬脚就走了。 西帮京号拉拢能出入宫禁的太监,也有周到的手段。像这类跑腿的小太监,也毫不轻视,每次都打点得他们心里高兴。他们收了礼金,也不敢带回宫中,便给立了摺子,存在字号,什么时候取,哪怕十年二十年,以至老迈出宫后,都认。所以,西帮票号在宫监中也有信誉,许多不该说的,他们也悄悄说。 送走小太监,戴膺心里才真害怕了。皇宫里居然也有那么多人信义和拳!愚之又愚的邪术,当今得宠的王公大臣们居然也深信不移。满大街剿灭拳会、弹压拳匪的布告,看来根本就不用指望。真要如此,京师局面还不知要往何处动盪呢! 当夜,戴膺就将宫中这种情形,写成隐秘信报,寄回太谷老号。京中局面,已经坏成这样了,撤庄,还是留守,老号也该早作决断了吧? 只是,这封紧急信报何时能寄到太谷,也叫人难以估计。以往私信局往山西走信,是出京向南,经涿州、保定、正定,再西行入晋。现在京南一路正是义和拳的天下,所以只好由北路出京,绕到宣化,再南下入晋。可近来北路也渐不平静,义和拳已蔓延到京北,走信常有阻隔。 宁波帮开的私信局,与西帮票号是老“相与”了,承揽走票走信,歷来所向披靡,很少出差错的。近来也大嘆苦经,说出入京师简直就是出生入死,信差被当成二毛子遇害的事,已经出了好几起。信局的生意,也快不能做了,谁愿意去送死? 票号经营异地金融汇兑,全靠信局走票。信局一停业,票号也只好关门了。 3 进入五月,京号收到津号的信报,也稀少了。京津间近在咫尺,邮路居然也受阻,这更不是好兆。 传说各国列强的军舰,已经麇集于天津大沽口,要派兵上岸,由津入京,保护各国公使馆。 义和拳民就扒毁了芦津铁路,阻挡洋人进京。京津间已成战场,邮路哪还能顺畅得了? 得不到津号信报,戴膺更是忧心如焚。 去年刘国藩惹祸自尽,津号就大伤了元气。年底大合帐毕,本来应该派一位新老帮到天津,及早扭转颓势。但老号的孙大掌柜却依然叫京号的戴膺,代为照应;津号那头,叫副帮杨秀山暂时领庄。 其实,孙大掌柜已选定了新的津号老帮,那就是在张家口领庄的王作梅。俗称东口的张家口 也是大码头,生意不亚于津号。王老帮驻东口已经多年,无论才干手段,还是年资功劳,也都远在刘国藩之上。孙大掌柜此次将王老帮调往津号,显然有自责忏悔的意思在里面。但王作梅接到新的任命,却提出了延期赴津的请求:他再过一年,才到下班的期限,所以想在东口干满三年,再离任休假,转赴津号。他铺开的摊子,怕别人不好半路收拾。不知王老帮是不是有意难为孙大掌柜,反正孙大掌柜居然准许了王作梅的请求。 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过先例的,不能说一不二,令行禁止,哪还叫领东的大掌柜!看来孙北溟在真心自责忏悔。 王作梅这一延期,倒叫他躲过了一场大劫难。 这中间,只是苦了戴膺!京师局面已经够他招架了,还要多一个天津。进入庚子年,京津都闹义和拳,天津比京师闹得还邪乎。 津门是北方第一大通商口岸,洋行洋教比京师就多,紫竹林一带又早成了洋人买下的夷场,也即后来所说的租界。津门百姓受洋人欺负也就更甚,义和团一说仇教灭洋,响应者自然是风起云涌了。静海、独流、杨柳青,都出了领袖似的大师兄,传说神功非凡,仿佛真能唿风唤雨。 天津还独有一种专收妇女的拳会,叫红灯照。入会妇女统统穿了红衣红裤,右手提红灯,左手持红摺扇,年长的头梳高髻,年轻的绾成双丫髻。红灯照的大师姐被称做“黄连圣母”,传说功法也了不得。入了红灯照的妇女,跟着这位大师姐在静室习拳,用不了几天,就能得道术成。一旦术成,持了红摺扇徐徐扇动,自身就能升高登天,在空中自由飞翔。这时右手的红灯投掷到哪,哪就是一片烈焰火海,其威力宛如现在的轰炸机了。 第106页 在津号的信报中,副帮杨秀山不时写来这类情形。戴膺看过,自然对那些大师兄、大师姐的神功不会相信,但对天津义和拳的嚣张气焰,却非常忧虑。京师义和拳,朝廷还遏止不住呢,天津谁又能弹压得了? 果然,近来津号来信,连说天津已成义和团天下,神坛林立,处处铸刀,拳民成千上万,满大街都是,官府也只能一味屈辱避让。拳会的大师兄在街市行走,遇见官员,不但不迴避,反要一声令喝,命官老爷坐轿的下轿,骑马的下马。官老爷们倒都听喝,赶紧下来,脱去官帽,站到路边迴避。局面已至此,烧教堂,杀洋人的事件,也不稀罕了。 只是,局面危急如此,津号的杨秀山也没有提出撤庄的请求。从寄来的正报、復报看,津号生意做得也不比平常少。戴膺去信一再告诫,当此乱局,千万得谨慎做事,生意上宁可收缩少做,也不敢冒失。平常偶然冒失了,尚可补救,现在一旦失手,谁知道会引发什么灾祸?在今乱局中,拳民,洋人,官府,我们对谁也得小心,不敢得罪,也不敢太贴近。对黑道上的匪盗,街市间的青皮混混,也得细加防范。世道一乱,正给了他们作恶的良机。 可杨秀山似乎是处乱不惊,说津门局面虽然危机重重,但还能应付。义和拳势力高涨,洋商洋行只好退缩,尤其西洋银行几乎不能跟华商打交道了,正好空出许多盘口,由我们来做。 杨秀山说的,那当然是个不寻常的商机。但这样的商机,也不是寻常人能驾驭得了。 杨秀山以往给戴膺的印象,也并不是那种有大才,有胆略的人,他也敢走这样的险招?或许以往在平庸的刘国藩手下,不便露出真相? 戴膺对杨秀山处乱不惊,从容出招,当然不能泼冷水,只是叫他前后长眼,谨慎一些。但心里对津号是担忧更甚了。 现在,京津间的信报越来越不能及时送达,电报也是时断时通,戴膺哪能不着急? 到五月初九,终于收到津号的一封信报。这是进入五月后,戴膺头一回收到津号的信件。急忙拆开看时,还是写于四月二十四的信!从信报能看出,津号依然平安,杨秀山也依然从容不迫。可是这封信件居然在京津间走了十四五天,实在也叫人不敢宽心。 戴膺打发手下伙友,给津号发一封问讯的电报,跑了几天电报局,还是发不出去:有一段电报线,又被义和团给割了。说是派了官兵护线、抢修,谁知什么时候能修通? 熬到五月十五,依然得不到津号的一点消息。就在这天午后,柜上闪进一个乞丐似的中年人,站柜的伙友忙去阻拦,那人已瘫坐在地,哑着嗓子无力地说: “快告戴掌柜,我是津号来的……” 听说是津号来的,站柜的几个伙友都围过来,看了看,又不敢相信。义和拳入京以来,街头乞丐也随处可见。一伙友便说:“你要是津号来的,那你用太谷话说。” 那人嗓音嘶哑,又疲惫之极,但改用太谷乡音说话,却是地道的。 京号几个伙友听了,才真惊慌起来,有的赶紧搀扶这位津号来客,有的已跑进去禀告戴老帮。 戴膺一听,慌忙跑出来,见真是乞丐似的一个人,吃惊不小。 “戴掌柜,我是津号跑街李子充……” 戴膺是常去天津的,对津号的伙友都熟悉。只是眼前这个乞丐似的人,满脸脏污,声音嘶哑,实在辨认不出他是津号的李子充不是。但对方能认出他来,似乎不会有错吧——时局这样乱,他不能不小心些。 “你既到了京号,就不用慌了。”他转而对柜上的伙友说:“你们快扶他进去,先洗涮洗涮,再叫伙房做点熨帖的茶饭伺候。” “戴掌柜,我有紧急情况禀告!” “我能看出来。还是先进去洗涮洗涮,喘口气。既已到京,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他极力显得镇静。 来人被搀扶进去了。戴膺心里当然镇静不了:要真是津号派来的人,那天津就不是出了小事! 果然,他回到自己的帐房不久,这位天津来客就急急慌慌地跑来求见:他已经洗涮过,换了衣束,但只是吞咽了几口茶水,就跑来了。现在,戴膺能认出来了,此人的确是津号的跑街李子充。 “戴掌柜,津号遭抢劫了……” 果然出了大事。 4 天成元的津号,是在五月十一凌晨遭到抢劫的。 那几天津门局面乱是乱透了,但国人开的大商号铺子,还没听说谁家遭了抢劫。遭义和拳打劫焚烧的,主要还是洋人教堂、洋人住宅。洋行、银行早都关门停业了,货物、钱款也随之转移。津门是大商埠,商家不存,立马就会成为一座死城。所以,洋商收敛后,国人自家的商贸买卖依然在做。特别是银钱行业,似乎想停也停不下来。市面混乱,生计艰难,当铺、钱庄的生意,似乎倒比平素还火热一些:大多生计断了,靠典当、借贷也得活呀!而当铺、 钱庄的资金,又一向靠票号支持。所以,那几天津号的生意也一直在照常做着。 副帮杨秀山见局面太乱,也从镖局请了一位武师,夜里来护庄。初十那天夜里,镖局武师恰恰没有来柜上守夜:他往五爷的宅子护院去了。 五爷失疯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就知道不能离津。所以只好给他买了一处宅院,长住天津。原先跟着五爷五娘出来的保镖田琨,深感五娘的被害是自己失职,就留下来陪伴疯五爷。那几天,五爷的宅院忽然有了异常。白天,常有敲门声,可开了门,又空无一人。尤其到了夜晚,更不断有异响,提了灯笼四下里巡查,却什么也查不见。 女佣就说是闹鬼,怕是五娘嫌冤屈未伸,来催促吧。 田琨却说,真要是五娘回来显灵,倒也不怕。怕的是活着的匪盗歹人!现在外头这样乱,要有强人来打劫,五爷又不懂事,再出意外,我们也别活了。 田琨跟津号说了说这番异常,杨秀山就把字号雇的镖局武师打发过去了。因为字号一直还算平静。两位武师守护一处宅子,强人也该吓跑了吧。等五爷那头安静了,再回字号来护庄。 谁能想到,镖局武师只离开了两天,这头就遭了抢劫! 十一那天凌晨,杨秀山和津号的其他伙友,几乎同时被一声巨响惊醒:那是什么被撞裂了的一声惨烈的异响。紧接着,又是连续的撞击,更惨烈的断裂声……晨梦被这样击碎,真能把人吓傻了。 老练的杨秀山给惊醒后,也愣了,还以为仍在噩梦中。定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不测,急忙滚下地来,将自己房中几本字号的底帐翻出,抱到外间一个佛龛前。这佛龛内,有一个隐秘的暗门,打开,里面是一个藏在夹墙内的密窑。杨秀山拉了一把椅子,跳上去,移去佛像,打开暗门,飞速将那几本底帐扔进了密窑。随即关了暗门,又将香炉里的香灰倒了些,撒在佛龛内,掩去暗门痕迹,再放回佛像。 杨秀山在做这一切时,尽管迅疾异常,但外面已是混乱一片,砸击声、喝骂声如暴风骤雨般传来。他刚冲到院里,就见一个伙友满脸是血,一边跑,一边说:“杨掌柜,他们撞毁门面护板,破窗进来了!” 第107页 杨秀山刚要说什么,一伙红巾蒙脸,手提大刀的人,已经涌进来。 前头的一个喝道:“爷爷们是义和团天兵天将,来抓二毛子!大师兄说了,你们字号的掌柜,就是通洋的二毛子!哪位是掌柜?还不出来跪下!” 别的蒙脸人跟着一齐喝叫:“出来,出来!” 杨秀山听说是义和拳的,知道已无可奈何了,正要站出来跟他们交涉,忽然发现:这伙人怎么用红巾蒙脸,只露了两只眼,就像强人打扮?街面上的义和拳也见得多了,都是红巾蒙头,趾高气扬,一脸的神气,没见过这样用红巾蒙了脸的呀? 正这样想,柜上帐房的孔祥林已经站出来,拱手对那伙人说:“各位师傅,在下就是敝号的掌柜。各位可能听了讹传,敝号一向也受尽洋行洋商的欺负,对洋人愤恨得很,决不会通洋的……” 领头的那人立刻就喝道:“你找抽啊?大师兄火眼金睛,能冤枉了你孙子?” 说时,已举手向孔祥林狠扇去。孔祥林比杨秀山还要年长些,被这一巴掌扇下去,早应声倒地了。 “去看看,是不是二毛子!” 领头的一吼,有两人就过去扭住孔祥林的脸,糙糙一看。 “不是他,不是他!” 杨秀山见这情形,就过去扶孔祥林,一边说:“各位不要难为他,他只是本号的二掌柜,敝人是领庄掌柜。我们西帮对洋商洋行,的确是有深仇大恨,早叫他们欺负得快做不成生意了!各位高举义旗,仇教灭洋,也是救了我们。能看出各位都有神功,敝人是不是通洋的二毛子,愿请师傅们使出神功来查验。” 领头的那人瞪了杨秀山一眼,就又一巴掌扇过来:“嘛东西,想替你们掌柜死?滚一边呆着!” 杨秀山只觉半边脸火辣辣一片,两眼直冒金花,但他挺住了,没给扇倒下。 “搜,快去搜!他就是钻进地fèng,也得把他搜出来!” 领头这样一喊,跟他的那伙人就散去了几个。 其实,自这伙人破窗而入以来,砸击、摔打、撕裂、破碎的声音,就一直没有停止过。闯进来的,肯定比刚才见着的这五六个多。现在散去几人,还留着三人,但不断还有别的蒙脸人押了柜上的伙友,送过来。 很快,全号的伙友都押来了,他们还在翻天覆地地搜寻。他们在找谁?找已经死去的刘国藩? 领头的还在不停地喝叫:“说,你们的二毛子掌柜,到底藏哪了?” 大家已不再说话,因为无论说什么,都只会遭到打骂凌辱。 杨秀山也希望,众伙友不要再冒失行事。这是祸从天降,也只能认了。别处的帐簿,不知是否来得及隐藏?还有银窖!西帮票号的银窖,虽然比较隐秘,但这样天翻地覆地找,也不愁找到。只愿他们真是搜查人,而不是打劫银钱。 不久,就见匆匆跑来一个蒙脸同伙,低声对领头的说了句什么。领头的一听,精神一振。他过去一脚踢开了杨秀山住的那处内帐房,吆喝同伙,挥舞起手里的大刀片,把津号所有的人都赶了进去。跟着,将门从外反锁了。 “你们听着,爷爷要烧香请神了,都在屋里安分呆着,谁敢惹麻烦,小心爷爷一把火烧了你们字号!” 领头的吼完,外间真有火把点起来了。天刚灰灰亮,火光忽忽闪闪映在窗户上,恐怖之极。 门被反锁,真要焚烧起来,哪还有生路! 外面,砸击摔打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忽然显得安静了许多。他们真要请神了。请了天神来,到底要抓拿谁? 渐渐地,听到外面有杂沓匆促的脚步,但听不见说话声。他们在举行降神仪式吗? 杂沓的脚步声,很响了一阵。后来,这脚步声也消失了。外面是死一般沉静,但火把的光亮仍在窗纸上闪动。 又停了一阵,见外面依旧死寂一片,有个伙友就使劲咳嗽了一声。 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有人就走到门口,使劲摇晃了摇晃反锁着的房门。 依然没有动静。 杨秀山忽然明白了,慌忙喊道:“赶紧卸门,赶紧卸门!” 几个年轻的伙友挤过去,七手八脚,就卸下一扇门来。那时代的民居门板,虽然厚重结实,但都是按在一个浅浅的轴槽里,在屋里稍稍抬起,便能卸下来。 门被卸下,大家奔出来,见火把只是插在院中的一个花盆里,似乎一直就没人在看守! 杨秀山又慌忙喊道:“快去看银窖!” 奔到银窖,果然已被发现,洗劫一空! 西帮票号做全国性的金融汇兑生意,银钱的进出量非常巨大。因此,银钱的收藏保管成为大事。票庄一般都是高墙深院,有的还张设了带铃铛的天网。在早先,西帮还有一种特殊的保管银锭的办法:将字号内一时用不着的银锭,叫炉房暂铸成千两重的大银砣子。那时代法定流通的银锭,最重的仅五十两。所以这千两银砣子,并不能流通,只是为存放在银窖内安全:如此重的银砣子,盗贼携带也不方便。纵然是能飞檐走壁的强人,负了如此重的银砣子,怕也飞不起来了。所以这银砣子有一个俗名,叫“莫奈何”。不过到后来,西帮票号也不常铸这种千两银锭了:事业走上峰巅,经营出神入化,款项讲究快进快出,巨资一般都不在号内久作停留。 当然了,再怎么进出快捷,票庄也得有存放银钱的银窖,也即现在所说的金库。西帮的银窖,各家有各家的巧妙,各家有各家的秘密。外人不易发现,号内自家人存取时又甚方便。 天成元津号的银窖,处置得不算是太巧妙:只是将设银窖的库房,布置成为一处普通伙友的住房:盘了一条大炕,炕前盘了地炉子,火炉前照例有一个深砌在地下的炉灰池,池上嵌盖了木板。看外表,没有一点特别。津号的银窖,就暗藏在地下的炉灰池一侧,寻常的炉灰池其实正是银窖的入口处。当然,地面上嵌盖的木板,暗设了机关,外人不易打开。 这伙蒙脸的劫匪,居然把隐藏在此的银窖寻出来,打开了。他们没耐心破你的机关,砸毁盖板就是了。存在里面的四万两银锭,自然全给抢走了。 他们哪里是来抓二毛子?不过是来抢钱! 杨秀山忙赶到临街的门面房,那里更是一片狼藉,但劫匪早无影无踪。从被撞毁的那个窗户中,已有晨光she进来。 开门出来,见门外撂着一根碗口粗的旧檩条。显然,劫匪们是举着这根檩条,撞毁了临街的窗户。 门外,还有牲口粪和分明的车轮痕迹。劫匪是赶着车来打劫? 看了这一切,杨秀山更断定,这伙人不是义和拳民,而是专事打家劫舍的一帮惯匪! 朝街面两头望了望,尚是一片寂静。这帮劫匪为何偏偏来打劫天成元? 京号的戴膺听了津号遭劫的情形后,也问李子充:“当天,还有谁家遭劫了?” 李子充说:“没有了,只我们一家。遭劫后,到我离津那几天,也没听说谁家又遭劫。” 第108页 “就偏偏拿我们天成元开刀?你们得罪义和拳了?” “津门已经是义和团天下,我们哪敢得罪?看那活儿,也不像拳民所为。” “那就怪了!” “出事后,我们雇的武师和五爷的保镖,都赶来了。他们依据抢劫的手段,推测是江湖上老到的强盗所为。出事前,骚扰五爷的宅子,只怕就是他们声东击西。从破窗而入,到盗了银窖,活儿做得够利落。尤其他们只劫财,未伤人,更不是义和拳那些乌合之众所能做到。义和拳真要认定谁家有通洋的二毛子,不杀人能罢手?” “江湖上老到的盗匪?那你们津号得罪江湖了?” “没有呀?” 戴膺忽然拍了一下额头,说:“我明白了!这次津号遭劫,只怕与去年我在你们那里演的空城计相关吧?” 李子充忙说:“我们招的祸,哪能怨戴老帮!” “你还记得吧?去年夏天,五娘被撕票,你们刘老帮又忽然自尽,惹得挤兑蜂起,眼看津号支持不住。不得已了,我由京师调了四十多辆运银的橇车,号称装了三十万两银子,前来救济津号。这四十辆银橇在津门招摇过市,还能不惊动江湖大盗?那一次,叫你们津号露了富,人家当然要先挑了你们打劫!” “戴老帮,你也自责太甚了。我们杨掌柜,还有津号别的伙友,可没人这样想。” “这也不是自责。津号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得向老号和东家有个交待。你回去,也跟杨掌柜说,津号出了这样的事,不会全怨他,更不会难为各位伙友!” “戴掌柜,你一向深明大义,待下仁义,我们是知道的。杨掌柜派我来,除了禀报津号的祸事,还特别交待,要向戴掌柜请罪:当此乱局,我们未听戴老帮忠告,生意做得太勐,号内防范也不够,才招了此祸。日后受什么处罚,都无怨言的。” “你们也先不要想那么多了,京津这样的乱局,谁能奈何得了?津号遭此劫难,号内同仁全平安活着,已是万幸了。你回去对杨掌柜说,劫后如果难以营业,就作暂时撤庄避乱的打算吧。与老号联络不畅,我就做主了,日后老号要有怪罪,我来担待,与津号各位无关。” “有戴老帮这句话,我们也好办了。不过眼前还能勉强营业的。” “遭了这样的打劫,也没有再引发挤兑吧?” “我们遭劫的事,杨掌柜尽力作了掩盖,没有怎么张扬出去。出事当时,盗匪前脚走,杨掌柜后脚就吆喝众伙友,收拾铺面,清除残迹。到天大亮时,铺面大致已拾掇出来,气象如初。只是被撞毁的那处窗户,难以一时修復,就将热天遮阳的篷布,先挂在那儿,遮严了。银 窖被洗劫空了,我们在别处另放的不到一万两银子,未被发现。所以遭劫的当天,我们津号不声不响地照常开门营业了。” “也没有报官吗?” “报是报了,官衙哪能管得了?杨掌柜也暗暗通报了西帮同业,叫大家小心。还向同业紧急拆借了一些资金。此外,柜上还购置了一些刀械,伙友轮流与镖局武师一道值夜。” “你们杨掌柜这样处置,非常得当!忍住不张扬,非常得当。如张扬出去,说是义和拳抢劫了票号,那满大街的拳民会给你背这种恶名?他们真能一把火烧了你们津号!” “我们也看出来了,杨掌柜这次真是临危不乱。我来京报讯,要不是听了杨掌柜的,装扮成乞丐,真还过不了这一路的刀山火海。” 戴膺又细想了一下,对津号这位杨秀山副帮,真是没有太深的印象。看来,在刘国藩这样平庸的老帮手下,有本事也显不出本事。如果还是刘国藩领庄,遇此劫难,真还不知他会怎么处置。 戴膺送李子充返津时,也没有再多作交待,只是说:“一定告诉杨掌柜,津号该撤该留,全由他做主了。遇此乱局,损失什么都不要太在乎了,惟一要保住的,是津号全体同仁的性命。一旦撤庄,就由天津直接回山西吧。只是无论走哪条道,都得经过拳会势力兇险的地界。 叫杨掌柜再想些计谋,千万平安通过。” 李子充说:“戴掌柜不用太操心我们了,京师局面也好不到哪,你们更得小心!” “你回天津真有把握吗?还是听我的,就暂留京号。京津间邮路、电报,总不会断绝太久,一旦修通,就能联络了。何必叫你再冒险返津?” “戴老帮,你就放心好了。我已走过一趟,也算轻车驾熟了。” 送别李子充,戴膺感伤无比:这才几天,京津间往来,就要冒生离死别的危险了!谁能想到,时局会骤变如此? 5 李子充是五月十七一早走的。到这天下午,前门一带就忽然起了大火。 当时,戴膺正在查看京号临街的门窗,看如何加固一下。眼瞅着京师局面越来越坏,发生津号那样的劫祸,也不是不可能。 昨天又听说,日本公使馆的一位书记生,在永定门外被义和团截住给杀了。也有人说,不是义和团杀的,是董福祥的甘肃兵给杀的。不管是拳民杀的,还是官兵杀的,都一样捅了大漏子了。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公使馆的人敢轻易杀?日本东洋人跟西洋人本来就联着手,欺负中国人,这倒好,正给了人家一个结实的藉口!京师局面,真是不能指望了。 戴膺站在字号的门外,左右看看,见别家都没有什么动静。只天成元一家加固门窗,会不会叫人觉得你太惊慌了? 就在这时,街面上的行人忽然自西向东奔跑起来。 “怎么了?” “火!着了火了!” 戴膺忙倒退几步,向西望了望:天爷,果然瞅见几团浓烟正滚滚而上,直冲蓝天!高耸的前门楼子,在黑烟中时隐时现。 那是起了战火,还是什么地方失了火? 问路上奔跑的人,没有给你说。但看那起火处,就在前门附近。天成元京号所在的打磨厂街,离前门实在也没有几步! 戴膺慌忙跑进店里,打发了一个年轻机灵的伙友,往前门一带打探火情,一面就招唿大家,紧急收拾各处的帐簿、票据。帐簿、票据是票庄的命,大火来了,最容易毁的也是帐簿、票据。 真是转眼间,就祸从天降,跌入一片危急之中。字号内,人人都神色凝重,手忙脚乱。 不过,应对这类突变,戴膺已有一些准备。适宜转移帐簿、票据的轻便铁皮箱,已定制了一些。作为临时躲藏的寺院,也秘密交涉好了。惟一不好应付突变的,是柜上的现银尽量少存。尽量少存,那也得够维持生意。存了够维持生意的银锭,突然要转移走,总不是太好办。何况,来存银的客户,又总是推都推不走。 现在,柜上的存银大该还有七八万两吧?这七八万两银子怎样转移?装银橇,太惹眼。伪装在杂物中运走,数量还是太大了。 戴膺极力冷静下来,等待探听消息的伙友回来。 第109页 有伙友跑出去又望了望,西面的火势分明更大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探听消息的伙友才一脸黑污,跑回来。他说,火是义和团放的。他们寻 着烧洋人的教堂,路过前门外闹市,瞧见老德记洋货铺和屈臣氏大药房,就丢了几把火。火初起时,他们还不许临近住户救火,扬言能使出神功,令火势听他们调遣,指哪烧哪,不会累及邻近无辜。可那火依旧无情,转眼间就漫天烧起来了,哪会听他们调遣!东西荷包巷,珠宝市,大栅栏,廊房头条,二条,煤市街,都已火烧连营,一片火海。 有伙友问:“火烧大发了,也没人救?” “起先,义和团在,谁敢救?火一起,他们也跑了。到这时,店主住户想救,哪还能救得了?今年天这样旱,真是干柴烈火!人们能跑出来,不给烧死,就万幸了。” 戴膺就问:“珠宝市也着火了?” “珠宝市火势还大呢!京城炉房都在珠宝市,我本来想挤进去瞅瞅,已经进不去了。满街都是浓烟,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听见一片哭天喊地声。” 戴膺一听是这样的火情,更觉形势危急了:打磨厂西头,只隔着一条前门大街,就是荷包巷、珠宝市了。别说没人救火,就是有人救,只怕也救不了了:大火很快就要烧过来。 他只能作出决断:赶紧做弃庄的准备,越快越好! 拾掇帐簿,紧急起银,在慌张中总算张罗得差不多了,但就是雇不到一辆车!马车、驴车、 小推车,不拘什么车,全雇不到!水火无情,瞅见着了这么大的火,谁都是破了命往远处躲 ,车马也不傻,能给你来送死!可是没有车马傢伙,怎么撤庄? 打磨厂街中,还有几家西帮票号,有的已经雇了挑夫,往外挑帐簿。其他大小商号,也都在转移财物,紧急撤离,一片兵荒马乱的可怕景象。 这样兵荒马乱的,将帐簿交给陌生的挑夫去逃难,实在也是太冒险了。 戴膺再次站到当街,向西望那头的火势,依然是浓烟蔽天,没有一点减弱的迹象。 看来是不能再等待了。车马雇不到,但也不能冒险雇挑夫。京号十多个人呢,将帐簿票据每人分一份,不拘你使什么法子,设法弄出去就得,只要求你一条:人在东西在。那七八万两银锭呢,只能尽力就地隐藏了。即使过了火,一时也烧不着,就是烧化了,也能设法收拾起来吧。没有十全的办法,也只好走弃银保帐这一步了。 戴膺正在心里作这样考虑,无意间发现,远处的浓烟是在向西飘荡。是呀,浓烟要是朝东飘,打磨厂也早给浓烟罩住了! 他再看了看附近商号悬挂着的招牌幌子:的确是在刮东南风!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打磨厂在前门东头,也许大火不会蔓延过来? 戴膺心里稍有宽慰,又站在当街,朝前门那头静观了一阵,才回到字号。回到字号,仍是一脸严峻,紧急把全体伙友都叫来,很有些悲壮地作了弃银保帐的安排。只是最后交待了一句: “什么时候撤离字号,听我吩咐。” 必须带走的帐簿、票据,很快就分到各人的名下。戴膺老帮也分了一份,以示要有难同当吧。银锭也作了进一步的隐蔽。其他值钱的东西,也尽量作了隐藏,希图能躲过火灾盗贼的洗劫。 该张罗的,已经张罗完,戴老帮却没有发出撤离的命令。 在既焦急又安静的等待中,黄昏渐渐临近。远望前门那头,在浓烟中已能依稀看出火光。派去打探火势的伙友,几次回来都说:火还没有向打磨厂这头蔓延。等蔓延过来,还能来得及跑?看看打磨厂街的商号店铺,已经撤离了不少。只有铁匠铺,还是炉火闪耀,依旧在赶着打制大刀,仿佛一点都不知大火临门似的。 戴老帮也依旧没有发话叫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前门火场那头,只能见明亮的火光,其余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忽然,有个站在门外的伙友跑进字号,大声嚷叫:“前门楼子也着了,前门楼子也着了!” 戴膺和大家一齐跑到门外,翘首西望,果不其然,巍峨高耸的前门楼子,已在喷吐火苗火花。在夜幕的映衬下,它仿佛在喷金吐银,比平素不知晶莹璀璨多少倍,真是壮观之极。只是,那壮观太叫人恐惧了! 前门叫正阳门,为内皇城第一道门脸,居然就这样任大火毁了它? 前门楼子都着了,咱们还不快走?但戴老帮依旧没有发话,只是站在当街,一直望着大火中的前门楼子。 戴膺望着起了火的前门,惊慌了一阵,就平静下来了:前门着火,说明乘着东南风,火势在 向西北蔓延,在前门东南的打磨厂,也许能躲过这一劫?再说,皇城的正阳门都着火了,官家还能再坐视不管? 所以,戴膺仍是叫大家全神待命,不要冒失行动。 那一夜,戴膺和京号的全体伙友,就那样坐守待旦,没有弃庄逃难,也没敢丢一个盹。到天将亮时,火场总算熄灭了。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当然也更佩服戴老帮的临危不乱。 6 天成元京号虽然躲过了这场了大火,但第二天却没有开门营业。事实上,从五月十八这天起,它就再没有开业,直到两年以后。 这也不光是天成元一家,京师金融业的所有商号,包括票庄、帐庄、钱庄以及典当铺,在前门大火后,差不多全关门停业了。因为在这场大火中,京城的二十六家炉房,都被烧毁。 炉房,是那时代金融界的一种重要行业。简单说,炉房就是浇铸银锭的店铺,类似于现代的造币厂。 那时作为货币流通的白银,须铸成法定的三种银锭。最大的一种,重五十两,为便于双手捧起,铸成两头翘起的马蹄形,俗称元宝。其次为中锭,重十两,有元宝形的,俗称小元宝,但通常都铸成秤锤形。最小的一种,称做银锞,或三两,或五两。这三种银锭之外,还有更小的碎银,轻重不等。 因为白银易于磨损,使用稍久就会分量失准,所以银锭得不断重新浇铸。各地银锭的“平色”又有差别,外来银锭也需改铸成本地通宝,才好流通。特别是出入于各省藩库及中央户部的银锭,更得铸成“平色”统一,留有“纹印”的“官宝”。所以,各地的炉房,就成了金融业中的上游行业,实在比现代的造币厂还要须臾不能开。不拘你做什么银钱生意,不经炉房新铸的银子,真还没法流通。 早先的炉房,都是民商开办,当然得由官府发执照。到晚清时候,官府也开办了“官炉房”,铸造“官宝”。 京城的官炉房,加上有执照的民商炉房,到庚子年间共有二十六家,全都聚集在前门外的珠宝市。五月十七这场大火,吞没了珠宝市,二十六家炉房没能剩一家。 炉房全军覆没,等于把京城金融业的上游给掐了,下头谁家能不给晾起来? 当然,前门大火后,京城的金融商号跟着全都关了门,也是因为大家对时局已经完全绝望。 第110页 反正局面已经乱得无法做生意了,又出了这样大的灾祸,还不乘机关了门,避一避? 前门大火后,西帮汇业公所很快有过一次紧急集议,大家都主张尽快从京师撤庄,暂回山西避难。但将这样的请求报官后,户部竟不予批准。 咸丰初年,为避洪杨之乱,户部过早准许了西帮票商携带巨资,撤庄回晋,一时造成京城市面凋敝,很受了朝廷非难。那时,户部也未料到,西帮票号一撤,京师金融的一大半江山,竟给他们带走。这一次,户部当然不敢轻易准许了,谁敢担这样的责任!而且,珠宝市炉房全毁,京城金融已是一片混乱,哪还敢再叫西帮撤走? 撤又不叫撤,留下,你朝廷官府又保护不了,义和团说烧就把炉房给全烧了,留下这不是等死吗? 可这样的怨气,跟谁去说? 皇城正阳门被焚,清廷也受了震惊,再次严令下头查禁义和团的横暴行径。可怜这样的严令,已经不能生效。义和团不但未有什么收敛,反而扬言要焚烧外国公使馆。 这时的京师,已经是义和团的天下了。不但满大街都是拳民,三五成群,持刀游行,许多王公世爵也把拳团的大师兄,迎入府第,殷勤供奉起来。这时义和团散发的揭帖,已经是直指洋鬼子了: 兵法易,助学拳, 要摈鬼子不费难。 挑铁路,把线砍, 旋再毁坏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 英吉、俄罗势萧然。 所以,义和团说要焚烧外国公使馆,朝廷也怕了。只得通告东西洋各国公使,请暂时回国避一避。 东西洋各国见清廷已压不住京师局面,早在五月初就提出蛮横要求:准许他们派兵进京,保护公使馆。日本使馆的书记生被杀后,东西洋各国更强横提出:让出天津大沽炮台,以便更多外国军队登陆,进京保护各国公使馆和侨民。现在,你叫人家回国避难,哪能答应? 五月二十一,俄、英、美、日、德、法、意、奥八国联军,攻占了大沽炮台。 五月二十四,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东单牌楼附近被清兵击毙。 第二天,清廷颁布了《向各国宣战谕旨》,明令将义和团招抚成民团,“借御外侮”。当政的西太后所以下了决心,向洋人宣战,据说是在大沽失守后,接到了谎报:各国列强将勒令她归政光绪。这不是戳在太后的心窝上了!这种谎报,不用问也是端郡王载漪一伙弄的勾当。 朝廷宣战后,怎么战法?不过是叫庄亲王载勛和协办大学士刚毅,统领京城的义和团,再加上董福祥带的一些甘肃兵,去围攻东交民巷的外国公使馆和西什库教堂。这一围攻,就是五六十天,久久攻打不下。义和拳刀枪不入的神功,这时也不灵验了,使馆区she出的洋枪洋炮,还是一片一片将拳民打倒,血流成河。 京城已乱成了这样,官府哪还顾得上给你保护商家!户部虽然不叫西帮撤庄,但珠宝市的炉房也根本无法修復,金融生意就是不想歇市,也得歇了。 天成元京号的戴膺老帮,见京城局面一天比一天险恶,当然也是加固了门户,购买了刀械,还雇了位相熟的镖局武师,驻进字号。生意既不能做了,伙友们只剩了一件事:日夜轮流保卫字号。 字号里最值钱的,当然是帐簿、票据。现在已从容作了处置,该匿藏的,精心作了匿藏;必须携带走的,也作了精简、伪装,到时候,说走就能带走。 戴膺感到不大好处置的,还是银窖里那将近八万两银子。对于京号来说,八万两现银,不是一个大数目的存底。去年年底大合帐,库底刚刚清了,今年又遇了这种乱世,生意清淡,所以现银的存底实在不多。但经歷了前门大火的熬煎,才知道突然出个事,这八万现银真还不好带走!票号走票走惯了,突然要走银,真还得多费心思。眼下京师已成孤岛,信报电报都不通,往外调银只有请镖局。可这么兵荒马乱的,已经没有一家镖局肯揽这种危险的营生了。银市一停,放贷已不可能。再说,商家都岌岌可危,轻易又敢放贷给谁? 戴膺经几天苦思,终于想出了一个大胆的办法:京号全体伙友,都可以向京中的亲朋好友,出借银钱;以字号的商银或个人的私银出借,都成;写不写利息,也都成;往出借多少,字号给你支多少;日后时局平静,能收回多少,算多少,收不回的,绝不怪罪。 听了戴老帮的办法,谁都不敢相信! 西帮票号本来有铁规的:在外驻庄的伙友,从老帮到小伙计,都不准个人与外界发生借贷关系,也就是私下里既不能借外人的钱,也不能借钱给外人。为了这条号规,伙友驻外期间,字号只发给有定例的一点零花钱;辛金,身股所得红利,都是下班回到山西后,由总号发给。平时在外,谁也没有自己的私蓄。一旦查出谁有私钱,那是要被立马开除出号的。 所以,初听了戴老帮的办法,谁敢相信?这不是叫大家违犯号规吗? 而且,那样优待的条件,简直等于是拿了字号的银子,到外面去白送人! 但戴老帮毅然决然说:“这事由我做主,日后老号、东家怪罪下来,与各位不相干。现在遇非常之变,所以要有非常的应对。看京师局面,我们就是拼死守卫,只怕也保全不了这八万两银子。与其如此,还不如借给京城的朋友,日后就是收不回来,也算是花钱买了许多人情。这总比被歹人抢去,要强得多!” 这样一说,大家才明白了些。 “再者,及早处置了这八万现银,我们也可一门心思来自卫保平安了。遇此非常战祸,作为领庄人,我拼死守卫的,首先还是各位同仁的平安。老号把各位派到京号来,能不能建功立业先不说,我总得叫各位能平安下班,有个囫囵身子回到太谷吧?” 戴老帮这几句话,更说得大家心热眼湿了。 结果,没有几天,天成元京号就不动声色将八万两存银处置了。说是借给了亲朋好友,其实也都是京城的一些“关系户”,做生意用得着的一些老“相与”。因为大家在京城既无家室,也无私蓄,实在也有不了几个私交。 这样周济京中的亲朋好友,当然还是戴老帮和梁子威副帮借出去的银子多:毕竟他们在京交际广,常拜的衙门也多。除出借给私人外,他们也暗暗张罗着,借给户部和顺天府几笔官债。 天成元这一仗义之举,果然在危难之时为下了朋友。京城的金融业瘫痪后,许多人拿着银票无处兑钱,正犯急呢,真难为天成元还能记着他们。这些受了优惠的朋友,当然是感激不尽 ,多少年后说起来还是念念不忘。 戴膺这一着棋,随着时局一天比一天险恶,更显出其英明来。 京城的西帮票号同业,虽然也都关了门,在竭尽全力保卫字号,但对京师局面却有不同看法。大多老帮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尤其是几家大号,一直以为京师局面总不至坏到塌了底。 朝廷虽然对洋人宣了战,可也不见调集各地兵马开赴津门。像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袁世凯这些疆臣重镇,不但按兵不动,还都在紧急上奏:怎么能向东西洋这么多强国同时宣战?一国尚不敌,如此刺激众强国联合起来,一齐来犯大清,实在是鲁莽失当!听了这样的消息,许多老帮还以为,与洋人这一仗不会真打,至少是不会打到京城来。 第111页 蔚丰厚的李宏龄老帮,素有毒辣的眼光。可惜他正回山西歇假,不在京城。日升昌的梁怀文和蔚字号的在京老帮,也对京师局面抱有幻想。这更影响了许多老帮。 既认为乱局不至乱到穿帮塌底,各号就在一味拼死坚守,大多没有做弃庄撤离的准备。不但字号里的存银未作紧急处置,就是对帐簿、票据,也没有作大的应急处理。等死守到七月,京师陷落,朝廷出逃,天塌地陷一般的大劫难降临时,真都抓了瞎。临时起了巨额现银出逃的,没有不被抢劫一空的。许多京号连帐簿也没有带出来。蔚泰厚是在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前夕,起了十万两现银往出逃,只行至彰仪门,就遭到抢劫,一两银子也没留下。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五月六月间,对京师局面未存幻想的,除了天成元,只有乔家的大德通等少数几家。不过,大德通的周章甫老帮,也还没有戴膺那样的魄力,散尽存银,轻装应变。周章甫倒是早作了收缩,字号存银不多。 到六月十八,天津被八国联军攻陷,消息传到京师,大多票号才慌了。洋人能攻下津门,京师大概也难保。但这时再张罗着做撤庄的准备,已经不太容易了。特别是处置各家的存银,真是运也运不出去,贷也贷不出去,还是只有死守。 戴膺听到天津陷落的消息后,倒是很容易就能作出决定:尽快从京城撤离。他们说走就能走人,已经没有太大拖累。需要妥当谋划的,只是选哪条路回山西,路上又如何对付义和团。 走南路,路过的涿州、保定、正定,那都是义和团的大本营。走北路,打听了一下,南口,延庆,怀来,直至张家口,也都成了义和团天下了。既然都一样,何必走北路绕远。 在天津陷落前,戴膺已经和伙友们密谋了一个出逃方案:大家装扮成贩卖瓦盆瓦罐的小商贩,三二人推一辆装瓦盆的独轮车,慢慢往山西走。这种卖瓦盆的小商贩,本就游走四方,又都是卖苦力的,义和团多半不会找麻烦。瓦盆瓦罐,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用怕拦路抢劫。而瓦罐里,也正好藏匿必须带走的帐簿和盘缠碎银。这样推车走千里,虽然苦了大家,但路上平安得多。 在这种时候,还能说苦? 伙友们都说:“别人倒好说,就怕戴老帮、梁副帮受不了这份罪。” 戴膺说:“我不想受这份罪,难道想等死!” 真是也没有选择。 因为早定了这样的出逃方案,买来推车、瓦盆,以及做苦力穿的衣束,也就先一步办妥了。这也不难,不过是遇见卖瓦盆的,多出一点银钱,连车带货都盘下来,就是了。做苦力穿的衣束,那更好办,满街都是。 戴膺本来打算,在六月二十四就弃庄离京。但就在二十一那天,梁子威副帮却提出:他要留下来守庄。反正是一处空铺子了,也不用怕抢劫偷盗,他一人守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危险。 但空铺子里留守一个人,对天成元的名声,毕竟好些。西帮都没走呢,就我们头一家人走楼空? 梁子威这样一说,许多伙友也争着要留下。 戴膺见此,也深受感动。他何尝没有这样想过?但这分明是生死未卜的差事,交给谁?他自家留下,那谁也不会走了。可答应梁子威,实在也是于心不忍。梁子威跟了他多年,是个难得的人才,正可担当大任呢。 他就说:“算了,算了。我看也用不了几天,西帮各号也得跟我们一样,弃庄离京。就这么几天,能坏了我们的名声?我才不信。” 梁子威说:“戴老帮是信不过我吧?我留下晚走几天,也危险不到哪!我跟戴老帮这许多年,也学了些本事,看着守不住,我也撤得出来,不会傻等着送死。要是西帮都撤了,我保证带了一条囫囵性命,回到太谷。” 梁子威一再这样说,戴膺也只好答应了。 见答应了梁副帮一人,别人也更争着想留下给做个伴。戴膺想留一个精明的跑街,可梁子威只叫伙房的一个年轻伙友留下来陪自己。西帮驻外的字号,并不专门雇用伙夫,新去的年轻伙友都得从司厨做起。梁子威要留下的这个司厨的年轻伙友,倒还蛮精明,戴膺也就答应了。 因为出了这档事,戴膺就有意推迟撤离的日子,想看看局面能否稍有好转。但已经很难打听到什么真实的消息了,一会儿是朝廷已经跟洋人议和,一会儿又是洋人已经打到廊坊了。京师官场中平时的一些熟人,都很难见到。而街面上见到的义和团,已显溃败相,随意抢劫的事更屡屡发生。一切都没有好兆。 所以,在六月的最后一天:六月二十九凌晨,戴膺带着天成元京号的十多人,装扮成卖瓦盆的小商贩,悄然离开了打磨厂,出京去了。 梁子威在京号守到七月十六,也带着那个年轻伙友,撤出了京城。 七月二十,八国联军从齐化门、东直门、崇文门,分头攻入京城,竟无人向朝廷禀报,内廷的西太后一点都不知道。 七月二十一黎明,洋人联军攻破东华门,直入紫禁城,洋枪洋炮声已传入大内了,太后这才听到禀报。她拉了被禁的光绪,仓皇逃出神武门,走京北官道,奔张家口去了。 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后,当然是见义和团就杀。各国官兵,还被允许公开抢劫三日。京中商号,无一家能倖免。(未完待续) 第五章 血染福音堂 -------------------------------------------------------------------------------- 2002/09/03 17:20 作者:成一 1 庚子年四月,义和拳也传入了太谷。传入太谷的第一站,正是城北的水秀村。 恰在四月,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到了临盆分娩的时候。 对这一次分娩的期待,姚夫人实在是超过了九年前的头胎生养。那一次也寄放了许多的期待和美梦,也一心希望生下一个男婴。可头胎到底还是恐惧多于期待。这一次不一样了,自从断然将小僕郭云生揽入怀中,如愿以偿地很快有了身孕,姚夫人似乎什么也不惧怕了。无论如何,自己也会把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十二分企盼的,只要他是一男娃! 如果再生一个女娃,那她付出的一切,都算白费了。要真是这样,她会用棍棒将郭云生这个小东西远远赶走! 十个月来,她没有一天不相信自家怀着的,是一个男娃。 不过,在分娩日渐临近后,姚夫人也不免隐隐生出一些恐惧:也许偏偏还叫你再生一个女娃,甚至还有血光之灾等着你。你不守妇道,报应正在等你。今年的天象也是这样的不好,不但是不吉利地闰八月,旱象也是越来越兇险。去年就旱,今年连着大旱,麦子肯定不会有收成了,秋庄稼又旱得下不了种。遭遇荒年是一准无疑了。生这个野种,偏偏就赶了如此可怕的一个年景,真不是好兆。 她极力想驱散这些胡思乱想,就是不行。 她又不想把心中的这番忧愁,告诉郭云生。告给他吧,又能怎样?你想听的话,他都能说,但他太稚嫩,不是女人的靠山,不是能擎天的把式。 第112页 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姚夫人终于答应了本村那个二洋老婆的提议:请城里美国公理会西洋诊所的女大夫,给她接生。 这位妇人婆家姓郭,男人就在本地经商。家道只是小康吧,夫妇俩倒都双双入了公理会洋教。在水秀村,这可是绝无仅有,村人就把这位妇人唤做二洋老婆。二洋老婆成天劝人入洋教,信基督。说入了洋教,以前的神神鬼鬼都管不着你了,还可以不纳粮,不交税,不服差役,因为官府也不管洋教。可惜,水秀村里没人听她的。听了她的,那不是既得罪官府,又得罪神鬼,今生来世都不用好活了? 先前,姚夫人跟这个妇人还能说得来。自三年前入了公理会,姚夫人就不大愿意她来串门了。她来串门,也是不厌其烦劝说姚夫人信基督,入公理会。姚夫人当然不会听她的。为给长年驻外的男人保平安,自家天天求拜各路神仙呢,怎么敢得罪!近一年来她跟云生偷情,更不敢得罪神鬼了。 不过,二洋老婆发现姚夫人有了身孕后,倒不再死缠了劝她入洋教,只是一味说公理会的西洋诊所,如何会接生,如何会保母婴平安,大人娃娃都不受一点罪。尤其是产后,女人只躺七天,就能跟平素一样下地了,没有那么多坐月子的忌讳。西洋人为甚那么强壮?就是坐月子坐得好。 无论说的多么好听,姚夫人依然不会信。自己临盆分娩,叫洋人来接生?那更不成体统了! 只是,过年,开春,跟着花红柳绿的三月天,又一天接一天过去。对身孕的过分期待和暗生的罪孽感,也在与日俱增。女人临盆,那是过生死鬼门关。在这种生死关口,谁会更宽恕她?二洋老婆总是说,洋教的基督最能宽恕人了,洋教也没有太多的忌讳。而自家天天求拜的各路神仙,他们会宽恕了你?总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家是造了孽了,能逃了恶报? 姚夫人像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去求助于洋教。她并不入洋教,只是求洋教的大夫帮助自己一回,把孩子生下来。 二洋老婆见姚夫人终于听从了自己的,非常高兴。邱家在水秀村,也算是大户了。能劝下这样一位大户娘子,信洋教洋医,也算是很大的功德。 三月十六,二洋老婆陪了姚夫人,坐邱家的车马,赶往城南的里美庄,去拜见西洋大夫。 那时公理会的西医诊所,设在里美庄的顺来子花园。里美庄是公理会在太谷的老基地了,不过庚子年间在诊所施医的,倒是两个中国人:桑爱清夫妇。先前在诊所施医的美国大夫,两年前患病返美,教会便从山东聘请来这对华人夫妇。二洋老婆说,桑大夫是留过洋的,西洋医术也差不了。 姚夫人见大夫是中国人,倒先不太害怕了。拜见也没有什么仪式,进门就叫坐。坐下,男大夫问了问几个月了,饮食如何,有没有异常,就叫女大夫领进里间去了。女大夫也只是摸了摸,看了看腿脚肿不肿,又用一个冰凉的玩艺儿贴住肉,听了听。临了,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不敢老躺着,尽量下地多走动,饮食上也是该吃什么,就吃。 真会顺利临盆,顺利生下孩子? 姚夫人一再问,桑大夫夫妇回答都没有含煳。这一对中国西医大夫,一直和气慈祥,不带仙气,也不威严,倒很叫人能指望。 他们问了问水秀有多远,然后交待,下月临盆前,他们会先去一趟水秀,再做一次这样的检查。 临别的时候,姚夫人要留礼金,桑大夫高低不要。说他们已经拿了公理会的薪金,施医是不收礼金的。二洋老婆也说,公理会施医是为行善,不收银钱。弄得姚夫人很过意不去。 晚清时代,由教会带去的西洋医术,最初实在没有多少人敢相信,特别是在一般百姓中间。所以,教会施医即便不收费,也没几个人敢领受。当然,教会施医,也是为扩大它的影响。 不过对姚夫人,这一次拜见西洋医师,却很给了她不小的安慰。这两个慈祥的大夫,毫不含煳地说:你什么事也没有!真要是如此,能顺利生下这个男娃,她就入洋教! 在拜见时,姚夫人问过那位女大夫:能摸出是男女吗?可惜,人家说摸不出来。 回到水秀,姚夫人心宽了许多。她听了桑大夫的话,不时在自家庭院走动。吃喝上,也不再忌讳那么多,想吃什么,就吃。总之是期待更多,恐惧稍减,专心等待临盆的那一天。 但在四月初八,眼看临盆期更近了,云生忽然从外间跑回来,说村里来了二十多个直隶义和拳民。他们住进了村边的大仁寺,要在水秀设坛传功。 姚夫人也依稀听说过义和拳,并未太在意。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的身孕上,闲事都不管。现在,听云生说了,仍也不太在意,还以为是打把式卖艺的。云生又说,这帮义和拳是专和洋人洋教作对的。这才引起她的注意。 专和洋人洋教作对?洋人惹他们了?怎么个作对法? 他们为何专跟洋人作对,云生说他也不清楚,只听说义和拳是一种神功,擒拿洋人洋教,一拿一个准。 一听说是神功,姚夫人心里就一震:难道这是天意,不叫她去求洋大夫? 她赶紧叫云生什么也别说了,谁爱来,谁来。 没过几天,二洋老婆也慌慌跑来,说:“桑大夫两口不便来水秀了。你也快临盆了吧,也不敢再坐车颠簸。得有个准备,到时候请不来桑大夫,还得跟村里的收生老婆说一声吧?我怕耽误了你。” 姚夫人就问:“桑大夫两口,为什么不能来水秀了?” 二洋老婆就激动地说:“你还不知道?咱水秀驻了直隶来的义和团了!义和团,听说过吧? 专门仇教灭洋的,在山东、直隶,他们是见洋教堂就烧,见洋人就杀,跟土匪似的!谁料他们也跑到太谷来?咱水秀还是他们落脚太谷的第一村,你说桑大夫他们还能来?” “他们为何专恨洋人?” “土匪发横,还知道他为甚!像我这种入了洋教的,他们叫二毛子,也是不肯轻饶的。幸亏他们势力小,要不,我哪还敢回村?” “这么厉害?” “可不是呢!” 二洋老婆走后,姚夫人的心一下就冰凉到底了。她倒不是向着洋人洋教,只是感到自家恐怕难逃恶报了!刚刚想求助洋人洋教,忽然就有专门仇教灭洋的义和拳从天而降,第一站就落脚在水秀,这不是冲着她呀? 绝望了的姚夫人,坐卧不安了两天,倒也慢慢平静下来。该咋,就咋吧。反正她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把孩子生下来。 熬到四月十六,身子还没有什么动静,姚夫人已有一些不踏实。正巧在这天,云生又从村里拿回一张义和团的揭帖。他说是邻家传给的,叫看完再传出去,传了,就能消灾灭祸。可揭帖上的许多字,他认不得。 姚夫人也没有多想,就要过来,看了下去: 光绪二十六年传单 山东圣府孔圣人、张天师传见。见者速传。传一张,免一身之灾。传十张,免一家之灾。如不传,刀砍之罪。 第113页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 劝奉教,自信天,不信神佛忘祖先。 男无伦,女行jian,鬼孩俱是子母产。 天无雨,地焦干,都是鬼子支住天。 神也怒,仙也烦,一同下山把道传。 非是邪,非白莲。念咒语,读真言。 升黄表,敬香菸,请出各洞众神仙…… 她没有能读完,已觉有些心惊肉跳。跟着,一股疼痛从腹中泛起。老天爷,生死关口,真要来了? 姚夫人扔下揭帖,朝云生喊了声:“快去,快去叫你大娘!” 郭云生还要弯身去拣那张揭帖,姚夫人变了声调,怒喝道:“挨刀的,快去叫你大娘!” 云生一惊,才慌忙跑走了。 天爷,真到了生死关头! 当天夜里,姚夫人终于顺利生下一个婴儿,而且,真还是一个男婴! 说顺利,当然是在分娩毕,姚夫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又听说了真是男婴,才将刚才那死了一回似的痛苦,丢去不计了。那几个时辰,她真觉得自己要死去了,想抓什么都抓不住,只在向死的深渊跌落下去。天无雨,地焦干。男无伦,女行jian。挥之不去的这几句话,真是在逼她死去…… 可她终于没有死。 还真是得了一个男娃! 老天爷,你还是有眼。 2 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由美国欧伯林大学的中华布道团,在1883年,即光绪八年,派牧师来建点传教,到庚子年已歷十七年。十七年间,在太谷也只是发展了一百五十来个教徒。福音传布,实在也不怎样。 当初,美国牧师把太谷选为山西的第一个布道点,是看太谷商业繁荣,交通也便利。岂不知,太谷人视商业几乎有种宗教似的崇尚和敬畏。人们见商家大户对公理会几乎视而不见,瞧不在眼里,也就跟着不理不睬。太谷商业繁荣,从商者众,也使一般人家无衣食之虞,不至为占一点眼前便宜,就入洋教。 所以,公理会在太谷布道,真也算艰难了。 不过,公理会属基督新教,传教比较务实,也更有苦行精神。欧伯林大学的公理会,在太谷除直接布道外,更多是通过开办戒毒所、诊疗所和洋式学校,来扩散它的教义。再者,它从美国总会也能得到有保障的经费。所以到庚子年间,公理会与太谷乡民可以说并无太多的恩怨。它的影响无足轻重,同时也没有积怨本地。 但义和团终于也传到太谷,公理会的美国传教士还是大受震动。义和团在山东、直隶、京津的作为,他们哪能不知!尤其叫他们害怕的,是在山东纵容义和团的那位毓贤大人,又被清廷派到山西来做巡抚了。毓贤去年被免去山东巡抚,就是美国公使带头参了他几本。他到山 西任上,还不好好“照顾”你美国教会? 所以,直隶的义和团来到水秀没几天,公理会的美国教士就坐不住了,纷纷出动,四处求援。不用说,官府和商家大户是他们求援的重头。 莱豪德夫人自然又匆匆跑到康家,求见老夫人杜筠青。 杜筠青没有听说太谷来了义和团:这样的消息谁告她呢?她见莱豪德夫人竟那样万分焦急,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谷也来了义和团?” “可不是呢。听说太原府更多!” “太谷来得不多?他们在哪?” “不多,也有二三十人呢,住在水秀。” “水秀也不远。老听你说义和拳,义和拳,我还真想见见他们。他们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把你们西洋人都吓成这样?” “老夫人,不是他们有多么厉害,是官府太纵容了他们!山东的义和团闹成那样,到处杀人放火,就是因为山东的巡抚毓贤太向着他们。老夫人还不知道吧?这个毓贤已经调来做山西巡抚了。” “谁做巡抚,我也管不着。太谷的义和拳真住在水秀?那看什么时候,我套车去见识见识他们。” “老夫人,现在真不是说笑的时候了!义和拳蔓延很快,一旦人多势众了,不只我们会受伤害,就是你们大户人家,也难保不遭抢掠的。山东、直隶就是先例,义和拳猖狂的地方,官府也管不了,还不是由着他们烧杀抢掠!” “入了你们洋教的中国人,他们也放不过吗?” “可不是呢!贵国信教的,他们叫‘二毛子’,也要滥加杀害的。” “莱豪德夫人,要是这样,那我就还想入你们的公理会!” “老夫人又想皈依基督了?” “怎么,不能入了?” “当然能,当然能。只是在这种时候……” “我就是想在这种时候入一回你们的洋教,看看义和团怎样跟我作对!他们也会把我拉出去杀了吗?” “那些匪类,什么事干不出来?” “那就好!我决定入你们的洋教了,越快越好。入你们公理会,还要举行洗礼?明天能举行吗?越快越好!” “明天?老夫人又说笑了吧。皈依基督,那是神圣的事,要依教规行事的,哪能如此糙率?” “现在不是紧急时候吗?不要太麻烦,越快越好。错过义和团,我可就不入你们公理会了!” 莱豪德夫人越来越有些听不明白了。正月时候,康老夫人忽然提出要皈依基督,莱豪德夫人真是惊喜万分。还是主伟大啊!可刚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公理会的长老,没几天老夫人又变卦了:不入了,不入了,不入你们洋教了。这是怎么了?刚问了几句,老夫人居然发了怒。 现在,太谷来了义和团,公理会正面临危局,老夫人倒忽然又要入教,还越快越好!而且,听说义和团也杀二毛子,好像很高兴,更急着要入会。她这么急着要入会,仿佛是为了叫义和团给杀害?这简直不是常人的思路! 所以,莱豪德夫人只是含煳答应下来。看这情形,求助康家也没有多大希望。莱豪德夫人就略略提了几句:贵府是太谷有名望的大家,出面联络各界,制止义和团在贵县蔓延,避免大祸害,应当是义不容辞的。 没有想到,康老夫人一听,居然说:“既然要入你们的公理会,保教护洋,我也是义不容辞的。我给三爷说一声,叫他出面联络各界!” 见答应得这样痛快,莱豪德夫人就又提了一句:“贵府二爷,是太谷有名的拳师。如二爷能出面联络武术界,也能威慑义和团的。” “二爷好求,只怕他没那种本事。三爷出面,商界武界都能联络起来!” 莱豪德夫人说了些感激的话,匆匆走了。她觉出杜筠青有些异常,所以也不敢抱什么指望。 至于老夫人为何会这样异常,她是顾不上细想了。 其实,杜筠青又忽然要入洋教,也还是想叫老东西不舒服。她倒希望义和团真闹大了,围住康家,要抓拿她这个二毛子老夫人:那局面,才有意思。到那时,老东西、他们整个康家会不会救她这个老夫人?或者,他们会趁机借义和团之刀,将她杀了,然后说是营救不及? 第114页 就是真去死,她也想看个究竟。 她答应替公理会去求新当家的三爷,也是想试一试三爷。三爷当家后,对她这个老夫人还算 很敬重的。按时来问候,有些事也来禀报一下,还不断问:有什么吩咐?跟着,三娘对她也变得孝敬异常了。三爷早先可不是这样,哪把她这个年轻的老夫人放在眼里?所以,谁知道这一份敬重是真心呢,还是做给面儿上看的? 前脚送走莱豪德夫人,后脚她就去见三爷。 刚进三爷住的庭院,就见三爷三娘迎出来,三娘更抢先一步,过来扶住老夫人,一迭声说: “有甚吩咐,打发下人先来叫一声,他三爷还不小跑了过去,哪用老夫人亲自跑来?” 杜筠青说:“看看你说的,我一来,好像就只为了求你们三爷!没事,我就不兴来了?” 三娘忙说:“老夫人要这么想,可就太冤枉我们了!我是说,老夫人就是来疼我们,也得先叫杜牧来说一声,我们好去接呀?” 杜筠青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说:“我哪会摆那么大的谱?” 进屋坐定,杜筠青就问三爷:“太谷也来了义和拳?” 三爷就说:“听说从直隶来了三二十个义和拳,住在了水秀,要设坛传功。” “真来了义和拳,也没人跟我说一声?” 三爷忙说:“我也是刚听二爷说的。他们武界镖局,比一般人看重这件事。” “你不把义和团当一回事?” “我也不是这意思。义和团今年在直隶、京津闹腾得真叫人不放心。京津有咱们的字号呀! 太谷,我看倒不要紧的。太谷的洋教,只有美国公理会一家,信了教的乡人也不多。像山东直隶那种洋教徒横行乡里,霸人田产,包揽词讼一类教案,咱太谷也未发生过。所以,我看义和团传到太谷,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在京津都闹腾起来了,在太谷成不了气候?” “老夫人跟公理会的女教士也相熟,你看她们辛苦了十几年,才有几个信徒?公理会的信徒不多,义和团的信徒也多不了。它们两家是互克互生,一家不强,另一家也强不到哪。” “真能像你说的,那倒好了。可公理会他们已经慌了,说义和团蔓延神速,有一套迷惑乡人的办法。还说,省上新来的一位巡抚,向着义和拳。” “新来的巡抚毓贤大人,他在山东也不是专向着义和拳吧,只是压不住,就想招安。结果越招越多,更压不住了。” “所以说呢,趁义和团在太谷还不起山,你们得早拿主意。三爷你是有本事的人,趁早出面联络各界,防备义和拳蔓延,不正是你一显身手的良机?” 三娘忙说:“他哪有那么大本事?” 杜筠青就说:“不叫你家三爷出面,还等老太爷出面?” 三爷忙说:“我能在前头抵挡的,哪敢再推给老太爷?只是,老太爷好像也不把义和拳放在眼里。老夫人刚才说的,是老太爷的意思吗?” “老太爷可没叫我来传旨,我不过随便说说。洋教也好,义和拳也好,其实与我也不相干!” 三爷赶紧说:“老夫人的示下,是叫我们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哪敢不听?我这就进城去,跟票庄孙大掌柜、茶庄林大掌柜谋划谋划,看如何防备义和团作乱。” “你也得联络联络武界吧?都是弄拳的,太谷形意拳抱成一股劲,还压不住外来的义和拳?” “联络武术界,有二爷呢。” “你们二爷有武功,可不是将才,联络武界也还得靠三爷你!” 三娘又说:“他有什么将才?老夫人这么夸他,就不怕他忘了自己是谁?” 三爷也说:“联络武界,还得靠二爷。” 杜筠青就说:“我的话,你们就是不爱听!” 三爷忙说:“哪能呢?抽空,我也去见车二师傅。” 不管是真假吧,杜筠青说到的,三爷都答应下来了。她带着几分满意,回到老院,还真想去见见老东西。义和拳传到太谷了,问问老东西,他怎么看?但想了想,终于作罢了。 她要入公理会的事,没有向三爷提起,更不想跟老东西说。等成了公理会教徒,再叫他们吃惊吧。 3 三爷盼望了多年,终于接手主持外务商事了,怎么就遇了这样一个年景! 过了年,大旱的景象就一天比一天明显。去年就天旱,大秋都没有多少收成。今年又连着旱。一冬天也没落一片雪花,立春后,更是除了颳风,还是颳风。眼看春三月过去了,田间干得冒烟呢,大多地亩落不了种子。荒年是无疑了。 康家虽然以商立家,不太指望田间的庄稼,但天旱人慌,世道不靖,也要危及生意的。山东的义和拳,能蔓延到直隶、京津,与今年大旱很相关。真是天灾连着人祸。 因为是刚刚主政,三爷往城里的字号跑得很勤。票庄和茶庄给他看的,尽是些有关义和团的信报。先是山东义和拳流入直隶,又危及京津;跟着,口外的丰镇、集宁、托克托,关外的营口、锦州、辽阳,也传入了义和团。各地老帮都甚为忧虑,屡屡敦促老号:是否照洪杨之乱时的先例,及早作撤庄打算? 要不要早作撤庄打算,票庄的孙大掌柜和茶庄的林大掌柜,主张很不相同。 孙大掌柜分明不把义和团放在眼里,断然说:那不过是乡间愚民的游戏,成不了气候。他们闹到京津,倒也好,朝廷亲见了他们的真相,发一道上谕下来,就将他们吹散了。孙大掌柜一再说,他和老太爷南巡时,亲身遭遇过义和团,简直不堪一击!咱太谷的两位拳师,略施小计,就把一大片义和团给制服了。官府准是有猫腻,想借拳民吓唬洋人,故意按兵不动;官兵略一动,义和团哪能流窜到京师! 茶庄的林大掌柜,却是力主撤庄的。他说义和拳要真闹起来,那比太平军还可怕。洪杨的太平军,毕竟还是有首领,有军规的,不是人人都能加入。加入太平军后,至少也得发兵器,管饭吃。义和拳呢,没有洪杨那样的首领,首领就是临时请来的神怪。更没有什么团规会规,男女老少,谁想加入谁加入,找一条红布繫上,就得了。入了义和拳,除了习拳传功,也不用管饭。这样的拳会,那真是想发展多少人,就能发展多少人,反正也不用筹集军饷,不用守什么规矩。念几句咒语,说神鬼附体了,就能提了自家打造的大刀,上街杀人。天下都是这样的乌合之众,放肆之徒,我们还做什么生意!官府太昏庸,见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就纵容他们。这样就能扶了清,灭了洋?做梦吧! 三爷比较贊同林大掌柜的主张,何况,总是有备无患。但孙大掌柜位尊言重,他不叫票庄撤,那三爷一时也没办法。票庄不动,只撤茶庄? 三爷多次去问过老太爷,无论说得怎样危急,老太爷总是说:“我不管了,由你们张罗吧。” 第115页 老太爷是在冷眼看他吧? 在这种时候,三爷总是想起邱泰基来。邱掌柜要在身边,那一定会给他出些主意。自家身边,就缺一个能出主意的人!可邱泰基远在口外的归化,也不能将他叫回来。连直接跟邱泰基通书信,也还不方便呢。 西帮商号都有这样的老规矩:大掌柜以下的号伙,谁也不得直接与东家来往。驻外分号的信 报,只能寄给老号,不能直接寄给东家;给东家的书信,必须经过老号转呈。这是东家为了维护领东大掌柜的地位,不许别人从旁说三道四。三爷虽然把邱泰基看成了天成元未来的领东,也不便破这个老规矩。 所以,三爷想知道邱泰基的见识,也只能在老号要了归化的信报,仔细翻阅。但从归号的信报中得知,邱泰基并不在归化,一开春,他就往库伦、恰克图那一路去了。 眼看着京津局面越来越坏,孙大掌柜依然是稳坐不动,三爷真也没有办法。 现在,义和团已传到太谷了,孙大掌柜还能稳坐不惊?连一向不问世事的老夫人,也坐不住了。老太爷呢?也依然不管不问? 三爷在宽慰老夫人时,极力说义和拳成不了气候,那并不是由衷之言。他这样说,另有一番用意:想将孙大掌柜的见识,通过老夫人,传递进老院。老太爷听老夫人说了这种论调,要是贊同,那自然是平平静静;要是不贊同,一定会有什么动静传出来吧。 因此,见过老夫人后,三爷没有再去见老太爷,而是匆匆进了城。 果然,孙大掌柜对太谷来了义和拳,只是一笑置之: “我早知道了,从直隶来了那么几个愚民,躲在水秀,不敢进城。听说只有一些十四五岁的村童,见着新鲜,跟了他们请神,练功。不值一提。在太谷,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三爷也只好赔了笑脸说:“听大掌柜这样一说,我也就放心了。听说太原府的拳民已经很不少,闹腾得也厉害?” “太原信天主教的教徒就多,太谷信公理会的,没几个。” “都说新来的巡抚毓贤,在山东就偏向义和团。” “山西不比山东,他想偏向,也没那么多拳民的。” “京津局面依然不见好转,总是叫人放心不下。” “京津局面,就不用我们多操心!朝廷眼跟前,我看再乱,也有个限度。朝廷能不怕乱?太后能不怕乱?满朝文武,都在操心呢。” 孙大掌柜既然还是这样见识,三爷真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对孙大掌柜说起别的:“今年,本来想效法老太爷和大掌柜,也到江南走走,不想叫义和拳闹得处处不靖。义和拳真成不了什么事,我就趁早下江南了。” “三爷,我叫你早走,你只是不听。四月天,往南走也不算凉快了。不过,比我们去年六月天上路,还是享福得多。要走,三爷你就趁早。” “那就听大掌柜的,早些走。这次南下,我想索性跑得远些。先下汉口,跟着往苏州、上海,再弯到福州、厦门,出来到广州。我喜欢跑路,越远,越不想往回返。” “三爷正当年呢,有英雄豪气。去年到了上海,我和老太爷也想再往南走,去趟杭州。就是年纪不饶人了,一坐车轿,浑身骨头无一处不疼,只好歇在上海。歇过劲来,还得跋涉几千里,往回走啊!” “大掌柜陪老太爷如此劳顿,我理当走得更远。我出远门,倒是喜欢骑马,不喜欢坐车轿。车轿是死物,马却是有灵性的,长路远行,它很会体贴你。” “我年轻时也是常骑马。马是有灵性,只是遇一匹好马也不容易呀!就像人生一世,能遇几个知己?” “大掌柜说得对!我常跑口外,也没遇见几匹很称心的马。” 三爷和孙大掌柜正这么闲聊呢,忽然有个年轻伙友惊慌万分跑进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快,要杀人!大掌柜,少东家,要杀人!” 孙大掌柜就喝了一声:“慌什么!还没有怎么呢,就慌成个这!前头到底出了什么事,先给我说清楚!” 那伙友才慌慌地说出:公理会的洋教士魏路易,来柜上取银钱,刚递上摺子,忽然就有个提大刀的壮汉,冲进咱们的字号来。他高声嚷叫爷爷是义和团,扑过去揪住了魏路易,举刀就要杀…… 孙大掌柜一听,也慌了,忙问:“杀了没有?” “我走时还没有……” 三爷已经麻利地脱下长衫,一身短衣打扮,对孙北溟说:“大掌柜你不能露面,我先出去看 看!” 丢下这句话,就跑出来了。 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接受美国总会拨来的传教经费,是先经美国银行汇到上海,再转到天成元沪号,汇到太谷。那时,西帮票号对洋人外汇并不怎么看重,不过天成元承揽这项汇兑 生意,已经十几年。所以,魏路易也是天成元的老客户了,有什么不测发生,那不是小事。前头铺面房,果然剑拔弩张,已经乱了套:几个年轻的伙友,正拼命拦着那个提刀的汉子,这汉子又死死拽着魏路易不放!门外,挤了不少人,但大多像是看热闹的本地人。 三爷也会几套形意拳,长年在口外又磨练得身强体壮。他见这种情形,飞身一跃,就跳到那汉子跟前。汉子显然没有料到这一招,忽然一惊,洋教士魏路易趁机拼命一挣扎,从大汉手中挣脱出来,向柜房后逃去。 那汉子定过神来,奋起要去追拿,却被三爷挡住了。 三爷抱拳行礼,从容说:“请问这位兄弟,怎么称唿?” 那汉子怒喊道:“闪开,闪开,我乃山东张天师!奉玉皇爷之命,来抓拿洋鬼子,谁敢挡道,先吃我一刀!”说时,就举起了手中的大刀。 三爷并不躲避,依旧从容说:“放心,洋鬼子跑不了。在下是本号的护院武师,他进了后院,就出不去了。天师光临敝号,我们实在是预先不知。来,上座先请,喝杯茶!天师手下的众兄弟,也请进来喝杯茶!上茶!” 这位张天师,显然被三爷的从容气度镇住了,蛮横劲儿无形间收敛了一些,“这位师傅怎么称唿?” “在下姓康,行三,叫我康三就得。快叫你手下的兄弟进来吧!” 但字号门口围着的人,没一个进来。 张天师坦然说:“今天来的,就我一个!我有天神附体,抓拿几个洋鬼子,不在话下。康三,你也知道义和团吧?” 这时,柜上伙友已经端上茶来。三爷就说:“天师还是坐下说话,请,上座请!” 张天师终于坐下来了。 “康三,听说过义和拳吧?” “在下日夜给东家护院,实在孤陋寡闻得很。请教天师,义和拳属南宗还是北宗?我们太谷武人,都练形意拳,是由宋朝的岳家拳传下来的,讲究擒敌真功夫,指哪打哪,不同于一般花拳绣腿。天师听说过吧?” “我们义和拳是神拳,和你们凡人练的武艺不是一码事!天神降功给我们,只为抓拿作乱中原的洋鬼子。你看今年旱成什么样了,为何这么旱?就是因为洋鬼子横行中原,惹怒了神佛。我这里有一张揭帖,你可看看。你既有武艺,我劝你还是早早练我们的义和拳吧,不然,也得大难临头!” 第116页 说时,张天师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纸传单来,递给三爷。 三爷接了,也没有看,就说:“在下是武人,大字不认得一个。” “叫帐房先生念给你听。一听,你就得跟了我们走!” “不怕天师笑话,能不能练你们的神拳,还得听我们东家的。我给东家护院,挣些银钱,才能养家口。东家是在下的衣食父母,东家若不许练义和拳,我也实在不便从命的。好在我们东家掌柜很开通,请他看了揭帖,也许不会拦挡?” “告诉你们掌柜,不入义和团,他这商号也一样大难临头!” “一定转告!听口音,天师是直隶冀州一带人吧?” “胡说!本人是山东张天师,无人不知的。” “那就失敬了。直隶深州、冀州,有在下的几位形意拳武友,所以熟悉深冀一带话语。粗听天师口音,倒有些像。” “像个鬼!” “失敬了,失敬了。” “康三,把那位洋鬼子交出来吧!” “天师在上,这可是太难为在下了!” “我是替天行道!” “天师也该知道,武人以德当头。在下受僱于东家,不能白拿人家银子。东家又是商号,最忌在号中伤害客户。这个洋鬼子,要是大街上给你逮着,我不能管;今日他来本号取银,给你逮走,这不是要毁东家名誉吗?东家雇了在下,就为护院护客。所以,我实在是不能从命的!” “我不听你嗦!交,还是不交?” “在下实在不能从命。” 张天师腾地一下站起来,握刀怒喝道:“那就都闪开,爷爷进去抓拿!” 这时,三爷已经扫见:铺面房内除了字号的伙友,已悄悄进来两位镖局的武师。他就忙递了眼色过去,不叫武师妄动。 跟着,他也从容站起来,挡在了张天师前头,带笑说:“天师,这是实在不能从命的。本号是做银钱生意的,一向有规矩:生人不许入内。” “放屁!洋鬼子能进去,爷爷进不去?”说着就奋然举起刀来。 三爷从容依旧,笑脸依旧,说:“洋鬼子有银子存在柜上,他是本号的主顾,不算是生人!” “放屁!那爷爷是生人?那天上的玉皇爷也是生人?闪开,今天爷爷偏要进去!” 三爷依旧笑着说:“天师这样难为我,那我只得出招了。我敌不过天师,也得拼命尽职的。 只要杀不死我,我就得拼命护庄!” 说时,三爷已取一个三体站桩的迎战架势,稳稳站定。 那两位悄然赶来的武师,又欲上来助战,立刻给三爷拿眼色按下去了。 三爷和张天师就这样对峙了片刻,张天师终于放下刀来,忿忿地说:“今天先不跟你计较! 等我拿下这个洋鬼子,再来跟你算帐!在大街上,我一样能拿下这个洋鬼子!” 说完,张天师提刀夺门而去。 谁也没有料到,气势兇狠的张天师会这样收场。站在一边观战的众伙友,除稍稍松了一口气 ,似乎还不相信张天师是真走了。 两位被紧急召来的武师,过来大赞三爷:“今日才开了眼界,三爷这份胆气,真还没见过!” 三爷一笑,说:“就一个假山东人,还用得着什么胆气!” 4 刚说义和团成不了气候,倒提刀杀上门来了!这件事,叫孙北溟吃惊不小。尤其才接手主持商务的少东家三爷,亲自出面退敌,更令孙北溟觉得尴尬。 三爷早给他说过:世道不靖,柜上该从镖局雇一二武师来,以备不测。可他一笑置之,根本没当一回事:在太谷,若有人敢欺负天成元,那知县衙门也该给踏平了。 现在倒好,谁家还没动呢,就先拿天成元开刀!今天还幸亏三爷在,靠智勇双全,吓退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张天师。要是没三爷,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老号这些人,真还没有会武功的。不用说把这位美国教士给砍了,来个血染天成元,就是稍伤着点皮肉,也得坏了行市!不管人家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总是来照顾你家生意,结果倒好,刚进门就先挨了一刀!以后,谁还敢来? 那天三爷吓退张天师后,孙北溟头一件事,就是赶紧抚慰躲在后院的魏路易,说了不少赔礼的话。好在魏路易惊魂未定,吓得不轻,只顾连连感谢三爷救了他一命。临走,只请求派个人,护送他回南街福音堂。孙北溟当然答应了,安排一位镖局武师去护送。 送走洋教士,孙北溟自然要大赞三爷。三爷不叫夸他,只是再次提起:还是雇一二镖局武师,来护庄守夜,较为安全吧?孙北溟当然一口答应了。 三爷走后,孙北溟匆忙换了一身捐纳来的衣服,坐轿赶往县衙,去见知县胡德修。 见是天成元的大掌柜求见,胡德修当然立马就叫进来了。 见着胡大人,孙北溟也没客套几句,就将刚刚发生的一幕,说给他听。 真有义和团提刀上街杀洋人?胡德修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真有这样的事?” “我能编了这样的故事,吓唬胡大人?” “这帮拳匪,才来太谷几天,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胡大人,乘他们在太谷,还不成气候,何不速加剿灭?” “孙掌柜,你是不知,省上新来的这位巡抚大人有明令,对义和拳不得剿灭,只可设法招为民军团练,加以管束。还说这是朝廷的意思。” “我看还是这位巡抚大人自己的意思,都说他在山东就向着义和拳。朝廷不叫剿灭,那袁项城到了山东,怎么就贴出布告,公开剿灭拳会?” 胡德修嘆了口气,说:“我们摊了这样一个巡抚大人,能有什么办法?” “叫我看,就是因为这位毓贤大人移任山西,才把义和拳给招引来了。山西教案本来也不多的。” “身在官场,这样的话我是不便说的。” “那胡大人真打算招抚这帮直隶来的拳匪?” “我也正拿不定主意。” “叫我看,那帮愚民,你收罗起来,只怕是光吃军粮,不听管束的。我们津号来信说,义和拳在天津得了势,竟把官府大员当听差似的,吆喝来,吆喝去。” “那坐视不管,我也罪责难逃的。” “胡大人,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该说不该说?” “孙掌柜,你今天就是不来,我也要去拜访你们各位乡贤,共谋良策的。孙掌柜已有高见,那真是太好了!快说,我恭听。” 孙北溟瞅了瞅胡大人左右。胡德修会意,立刻将左右幕僚及差役都打发走了。 “我这主意是刚才忽然思得,如不妥,尽可不听。” “说吧,不用多虑。” “刚才听胡大人说,毓贤大人有明令,叫你将义和拳民招为民军团练。我看,正可以由此做些文章。招抚直隶流窜来的那帮拳匪,是万万不可行的。但太谷本地乡间,习拳练武的风气 第117页 也甚浓厚,所练的形意拳又是真武艺。所以,胡大人不妨借招抚义和拳的名义,在太谷乡间招募一支团练,以应对不测之需。” “招募一支团练?” “对。胡大人手下如有一支强悍的团练,谁想胡作非为,只怕也得三思而行。” 胡德修沉思不语。 孙北溟一眼就看出,胡大人是怕自拥强大民军,引起上头猜疑。尤其是遇了毓贤这样的上司,更得万分小心。就说: “胡大人也无需多虑,太谷不过巴掌大一个地界,招募一二百人,就足够你镇山了。再说,兵不在多,在精。有形意拳功底的一二百人,还不是精兵?” “唔,要这样,倒真是一步棋。” “胡大人如愿意这样做,团练的粮饷,我们商界来筹措。” “真难得孙掌柜及时来献良策!局面眼看要乱,本官手下实在也没有几个官兵武人。经孙掌柜这样一点拨,才豁然开朗!那我就和同僚合计一下,尽早依孙掌柜所言,招募民军团练。” 孙北溟的这一偶来灵感,真还促成了一支二百来人的团练,在太谷组建起来。虽然为时已晚,到底也为数月后收拾残局,预备了一点实力。 孙北溟这次来见县太爷,本来也不是为献策献计,不过是受了那位假张天师的忽然袭击,想找胡大人发发牢骚。结果,倒意外献了良策!出来时,当然有几分得意。 三爷勇退张天师这件事,很快就传到老太爷耳朵里了。他立刻召见了三爷。 自从老太爷把料理外间商务的担子交给三爷后,真还没有召见过他。他倒是不断进老院请示汇报,可老太爷就是那句话:“我不管了,由你们张罗吧。”所以,听说老太爷召见他,三爷当然很兴奋。这一向,老太爷对他不冷不热,原来是嫌他没有作为。 所以,进老院前,三爷以为老太爷一定要夸他。 老太爷见了他,果然详细问了他勇退张天师的过程,有些像听故事那样感兴趣。三爷心里自然满是得意。 “你怎么知道这个张天师是假的?” “义和团的揭帖上,哪一份没打张天师的旗号?要说在京城、天津,张天师亲自出山打头阵,那还有人信;来太谷打头阵,他能顾得上吗?” “京师、天津闹得更厉害了?” “可不是!天津满大街都是拳民。京师设坛传功的,也不少。” “京号、津号有信报来吗?” “有。他们都问撤不撤庄?” “孙大掌柜叫撤不叫撤?” “不叫撤。仍旧说义和拳不足虑。” “你说该撤不该撤?” “我还是贊同茶庄林大掌柜的,早作撤庄准备,毕竟好些。” 老太爷听他还是这样说,就把话岔开:“不管他们了,还说这个张天师吧。即便是假的,你就一定能打过人家?” “就他一个人,看着又不像有什么武功;就是真有武功,也得跟他拼了。那货气焰太甚,不压住他,真能给你血染字号!” “你倒成了英雄了。” “为儿不过尽力而为吧。” “叫我看,你这是狗拿耗子!” 三爷真是没有料到,老太爷会来这样一句!这是什么意思?他多管了闲事?眼看拳匪在自家字号,要举刀杀人,他也不管呀? 三爷不解其意,想问问,老太爷已挥手叫他退下。他也只好离开。 表了半天功,老太爷却给他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字号是有规矩,东家不能干涉号事。这也算是西帮的铁规了。可他这也是干涉号事? 老太爷或许是嫌他这样露脸,叫孙大掌柜太难为情了:堂堂天成元老号,竟然这样无能无人?但他当时实在也没有多想,一听说拳匪要杀人,就跳出去了。难道他见死不救,就对了? 三爷实在也是想不通,闷了两天,倒将原先火暴好胜的旧脾气,又给闷出来了。不叫管自家字号,难道还不叫管那些直隶来的义和拳! 这天,三爷叫了护院武师包世静,专程到贯家堡拜访车毅斋师傅。 车二师傅当然知道从直隶来了义和拳,而且居然也听说了三爷勇退张天师的事,很赞扬了几句。 三爷赶紧把话岔开,说:“这个冒充张天师的直隶人,我听他口音,像是深州、冀州一带人。那一带,习拳练武风气也甚,你们有不少武友。” 车二师傅一听,笑了说:“三爷意思,是疑心我们跟这些义和拳有交情,把他们勾引到太谷了?” “车师傅,我可没这意思!我只是想问问,这些义和团,是不是以前练过武功?” 车二师傅又笑了,说:“三爷,你是亲自跟他们交过手的;有没有武功,你比我们清楚吧?” 三爷忙说:“谁也没碰着谁,哪能叫交手?” “我连见还没见过这些人呢。不过,有形意拳的兄弟去水秀见过他们。倒真是深州冀州一带人,可跟我们这些练武的,实在不是一路。领头的大师兄叫神通真人,二师兄是他胞弟,三爷你遇见的那个张天师,还不算头领呢。神通真人,张天师,一听就不是真名,不过是顶了这样的大名,张扬声势吧。” “吓唬咱们太谷人呢!” “听我们那位兄弟说,他还真想跟那大师兄、二师兄过过招,可人家非得叫他先入伙,再比武。他没答应,在水秀躲了两天,偷偷看了一回人家祭坛演武。跟跳大神一样,真与我们不是一路。” “可人家就敢提刀上街杀人呀!” “这就跟我们习武之人,更不一路了。我们习形意拳的,最讲究武德在先!否则,你传授高强武艺,岂不是度人做江洋大盗吗?就是押镖护院,没有武德,谁敢用你?” “可人家也说是替天行道,扶清灭洋。” “要不它能传得那样快?” 说时,车二师傅从案头摸来一张义和团揭帖,递给三爷:“三爷你看看,一般乡人见过这样的揭帖,谁敢不跟他们走?” 三爷接住一看,跟那天张天师递给他的一个样: 山东总团传出,见者速传免难。 增福财神降坛。由义里香菸扑面来。义和团得仙。庚子年,刀兵起。十方大难人死七分。祭法悲灾,可免。传一张免一身之灾。传两张。免一家之灾。见者不传,故说恶言,为神大怒,更加重灾。善者可免,恶者难逃。如不传抄者,等至七八月之间,人死无数。鸡鸣丑时,才分人间善恶。天有十怒:一怒天下不安宁,二怒山东一扫平,三怒湖海水连天,四怒四川起狼烟,五怒中原大荒旱,六怒遍地人死多一半,七怒有衣无人穿。若言那三怒,南天门上走一遭去。戊亥就是阳关。定六月十九日面向东南,焚香。七月二十六日,向东南焚香大吉。 车二师傅问三爷:“你看了信不信?” 三爷说:“我时常跑口外,出生入死也不算稀罕了。陷到绝境,常常是天地神鬼都不灵。等到你什么也指望不上,松了心,只等死了,倒死不了,力气也有了,办法也有了,真像有神显了灵。我只信这一位神,别的神鬼都不信。” 第118页 车二师傅说:“可一般乡人,只是今年这大旱,也会相信他们。” 三爷说:“车师傅,你们练形意拳的,不会相信吧?” 车师傅又笑了,说:“三爷你先问包师傅。” 包世静说:“去年我跟了老太爷下汉口,在河南就遇见过义和拳。他们哪有武功!我看,装神弄鬼也不大精通。就会一样:横,见谁对谁横!” 三爷说:“我是想听听车师傅的见教。” 车二师傅说:“我早说过了,跟他们不是一路。” 三爷就说:“那我今儿来,算是来对了。” 车二师傅忙问:“三爷有什么吩咐?” 三爷说:“今儿来,就是想请车师傅出面,将太谷武界的高手招唿起来,趁义和拳还没坐大,把它压住、撵走!太谷真叫他们祸害一回,谁能受得住?” 车二师傅听了,却不说话。 三爷忙说:“车师傅,这是造福一方的义举善事,还有为难之处吗?” 车二师傅说:“三爷,你还不知道我?我不过一介乡农,虽喜欢练拳,实在只是一种嗜好。叫我号令江湖,啸聚一方,真还没那本事。” “车师傅,哪是叫你啸聚落糙?只是招唿武界弟兄,保太谷平安而已。师傅武名赫赫,人望又高,振臂一唿,太谷形意拳就是铁军一支,那几个直隶来的毛贼,哪还敢久留?” “哈哈,三爷真把我们形意拳看成天兵天将了。其实,我们哪有那本事?我知道三爷是一番好意,可我们实在不便从命的。义和拳虽和我们不是一路,但人家有扶清灭洋的旗号,朝廷官府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我们就拉一股人马跟人家厮杀?真走了那一步,我车某岂不是将形意拳的兄弟,置于啸聚落糙、反叛朝廷的死境了?再说,义和拳招惹的是洋人,我们也犯不着去护洋助洋。洋人毕竟也够可恶!” “车师傅,我看官府也不是都向着义和拳。袁世凯去了山东,就大灭义和团。” “官府出面,怎么都行。我们能?” “太谷的知县胡老爷,我们能说上话。” “三爷,就是官府允许我们起来灭义和拳,那也只怕越灭越多!山东、直隶遍地都是义和团,你撵走他这一小股,还不知要招引来多少呢!再说,我们有武艺的,去欺负他们那些没武功的,于形意拳武德也有忤逆。” 三爷终于说服不了车二师傅,心里窝得火气更大了。在老太爷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在车二师傅这里又碰了软钉子,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5 太谷的义和团,真如车二师傅所预料,很快就野火般烧起来。四月传来,到五月,平川七十二村,已是村村设坛了,随处可见包红巾的拳民。 拳民多为农家贫寒子弟,年轻,体壮,不识字。乡间识字的子弟,都惦记着入商号呢,他们不会搀和义和团。除了农家子弟,搀和进来的还有城里的一些闲散游民。他们听人念了念义和团的揭帖,又看了看直隶师傅的降神表演,当下就入了拳会。这其中有一大股,系抽大烟抽败了家的破落子弟。 太谷财主多,吸食鸦片的也多,这在晚清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多有戒赌不戒菸的风气。因为家资肥富,抽大烟那点花销,毕竟有限;而赌场却是无底洞,即便富可敌国,也不愁一夜败家。此风所及,太谷一般小富乃至中常人家也多染烟毒。可他们哪能经得住抽?一染烟毒,便要败家。公理会大开戒菸所,戒成功的也不多。这一帮败落子弟,见洋人送来鸦片害他们,又开戒菸所救他们,仇洋情绪特大。好嘛,你们钱也挣了,善也行了,倒霉的只是我们!所以,一听说要反洋教,当然踊跃得很。 这比基督教公理会发展洋教徒,不知要神速多少。 五月间,太谷义和团的总坛口,已从水秀村移到县城东关的马神庙。在直隶大师兄的号令下,拳民们在城里游行踩街,焚烧洋货,盘查老毛子、二毛子,一天比一天热闹。 不久,他们就放出风来:要在六月初三,杀尽洋人! 这股风一吹出来,还真把公理会的美国教士吓慌了。当时在太谷的六名美国教士,匆匆集中住进城里南大街的福音堂。受到恐吓、抄家的十多名本籍教徒,也陆续躲进了福音堂。这十多名太谷教徒中,就有日后成为国民党财长、蒋介石连襟的孔祥熙。当然,这时他还是一个因贫寒而投靠教会的平常青年。 莱豪德和魏路易是太谷公理会的头儿,他们将中外教徒分成八人一班,日夜轮流守卫教堂。 同时,向各方求救。 初时,知县胡德修还派了县衙两名巡兵,保护福音堂。 公理会这座福音堂,紧挨着城中名剎无边寺,那座巍峨高耸、雄视全城的浮屠白塔,正立在它的身后。所以,福音堂初建成时,太谷乡人看着就有些刺眼:它会不会毁了太谷的风水? 现在,义和团成天散布“洋教弃祖灭佛,上干神怒,天不下雨”,人们看着它自然更有些可恶了。福音堂的大门,又向东开在繁华南大街。门前本来就人流如梭,有巡兵守护,自然更招人注目。尤其是有义和团来叫阵时,大门外就聚集得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路都断了。 困守其中的中外教徒,见外面这种情形,惊恐之余,只得把一切交给他们皈依的主了。各地教士、教徒遇难的消息,他们已经听到很多。 不过,义和团并未在六月初三攻打福音院。进入六月后,义和团开始攻打的,只是乡间的一些布道所、戒菸所、诊疗所,但杀戒已开。被杀的,都是本地教徒,数目可在一天比一天增多。 县衙虽已着手组建团练,可面对洪水般疯狂的拳民,哪能赶上趟!知县胡大人对太谷局面,显然已无力控制。 到六月十五,义和团终于开始围攻城里的福音堂。 六月十八,青年孔祥熙翻墙潜入相邻的无边寺,偷偷坐上一辆粪车,逃了出去。对于他的临 阵逃脱,公理会的美国牧师倒不阻拦,也没有谴责。孔祥熙提出逃生愿望时,是很难为情的,但美国牧师们倒一点也没有难为他,反而出谋划策,只希望他成功出逃。基督教与我们的儒教,真是很不相同。否则,后来国民党的四大家族,就要少了孔家。 孔祥熙逃出后,福音堂内只剩了六名美国教士和八名中国教徒,包括太谷第一个受洗礼、已成华人长老的刘凤池,西医桑大夫。这十四名中美教徒,当时拥有的武器,只三支西洋手枪。 可外间成百的义和团,一直围攻到七月初,仍然杀不进去。教堂里面,魏路易拿一把手枪,把守教堂后门,另一美国牧师德富士持手枪把守前门。见有欲破门者,就放一枪示警。拳民听见枪声,便往后退,只是将砖头瓦块更勐烈地投入教堂院内。有“刀枪不入”功夫的直隶大师兄神通真人,一直也没有发一次神功,他只是坐镇总坛口,发号施令。一般拳民,不用说神功,就是本地形意拳的那番真功夫也没有。 第119页 形意拳功夫深厚的武师,受车毅斋师傅影响,把武德放在前头,对义和拳冷静相看,不助,也不反。 所以,到七月初,见福音堂久久攻打不下,一般拳民已有些心灰意懒了。围在福音堂外面的拳众,已日渐减少。知县胡德修看到这种情形,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筹划派出官兵加团练,驱散围攻福音堂的拳民。这位知县老爷也不是怎么向着美国人,他是怕惨案发生,难向朝廷交待。 谁料,到七月初五,省上的毓贤巡抚大人,居然派出一支官家马队,来太谷给义和团助阵。一听这个消息,泄了气的拳民才忽然来了劲。当天,平川七十二村都有拳民涌进县城,对公理会的福音堂重新发起勐攻。 只是大师兄二师兄依然未能把天神请来,开战时还是砖头瓦块打头阵。接着,将附近一家“四顺席店”抢了,搬出许多苇席;又从“洋油庄”抢来煤油,煤油浇苇席,展开一场火攻。 可惜到后半晌了,仍然没有能攻下。两名英勇的本地后生,并无神功,却大义凛然从后墙翻入教堂院中。但没冲锋几步,就给魏路易用手枪放倒了。群情激奋,只是无计可施。官家马队,既跃不过教堂高高的院墙,又不操洋枪洋炮,实在也顶不了大事。 幸亏后来请到一位叫聋四的乡下猎户,扛了火枪赶来,从后门fèng隙朝魏路易放了一冷枪。一片铁砂铁丸散she进去,这位洋牧师真被打倒了。 外间重兵,这才趁机奋勇攻入。 不用说,六名美国教士、八名本地教徒,当下就给杀死了。六名美国教士中,有三人是女性,其中就有莱豪德夫人。本地教徒中,刘凤池长老临死不口软,更激怒了拳民。被杀后,心给剜了出来,悬挂了示众:“快看,教鬼的心,又大又黑!” 义和团围攻福音堂,是太谷城中发生的一件大事。可是,这期间的太谷大商号,谁家也顾不上多管眼跟前发生的一切了:直隶、河南、天津、京师以及关外、口外的字号,纷纷告急,信报、电报又不时中断,谁家不是急得火烧火燎! 西帮的生意在外埠,它的命也在外间世界。 康家三爷和孙大掌柜、林大掌柜,一样也是身在太谷,心系外埠,全顾不及理会本地的义和拳了。那时,津号遭抢劫的消息已经传来。但那是京号在信报中转告的,津号的信报却是很久没有收到了。就是京号这封告急的信报,也是写于五月十六;眼下,则六月十六已过!一个多月了,京津两号都没有传来任何新的音讯。 电报不通,信局走信又不畅,一封急信,给你走三四十天,什么都耽误了。三爷就雇了两名镖局的武师,派他们往京津打探消息。先是走榆次、寿阳,东出山西,但只走到平定,未出东天门,已无法前行:他们屡屡被怀疑为二毛子。返回来,走北路,出了大同,也没有音讯了。 口外、关外加上京津两号,那是康家商务的半壁江山。现在,那半壁江山生死不明,你说,谁还能顾得上福音堂那几个美国洋和尚? 在康家,只有老夫人杜筠青关注着福音堂的事。 义和团刚传到太谷时,杜筠青曾向莱豪德夫人表示:她要皈依基督,加入公理会。那天还一再说:越快越好。可莱豪德夫人一走,就再没有下文了。 她进城洗澡,路过南街的福音堂,一直是门户紧闭。有一次,她专门停了车,叫车倌去敲门。刚敲开,没说两句话,唿嗵一声就又关上了。 怕车倌是拳匪呀? 杜筠青就叫女佣杜牧再去敲门,始终就没有敲开。 过了几天,她又把马车停在福音堂门口。这次一开头,就叫杜牧去敲门,她自己紧跟在杜牧身后。敲了半天,门总算敲开了,可一个本地老汉只在拉开的门fèng间伸出头来,冰冷地问: “你们做甚?” 杜牧回话也不客气:“你没长眼?我们家老夫人要见你们莱豪德夫人,还不快大开了门,接老夫人进去!” 那个给洋人当茶房的老汉听了,依然冰冷地说:“莱豪德师母今儿不在!” 说毕,咣一声,又关上了大门。杜牧在外头连声责骂,哪能顶事? 那天路上,杜筠青狠狠责骂了杜牧:“你真是本性难改!出来拜客,也是这副德性,你还不 知道你是谁?” 只是,杜筠青终究也没见着莱豪德夫人。 义和团如火如荼,真是闹大了。入不成公理会,杜筠青真有心思要加入义和团。加入义和团,也能气一气老东西吧?当然,这也不过是心里一想,解解气吧。她也认不得义和团,找谁去入? 义和团闹大了,杜筠青进城洗澡也越来越不顺当。遇着拳民围着福音堂叫骂,南大街就走不通,马车绕半天绕不过去。有时候,县衙为了防备拳民作乱,大白天,就关了城门。六月十五,拳民开始围住攻打福音堂,她们就进不了城,一直到七月初五,二十天没能进城洗澡,真把她骯脏死了,也憋闷坏了。 七月初六,传来义和团血洗福音堂的消息。杜筠青听了,吃惊是吃惊,倒也没怎样失态,只是对杜牧说:“攻下福音堂,咱们也能进城洗澡了。”当天,就要套车进城。 杜牧劝不住,就去找老亭。老亭冷冷地说:“你告老夏,编个瞎话,说马车坏了,不就得了!”杜牧跑去见了管家老夏,老夏说:“现在四爷主内,请四爷去劝劝吧。” 四爷一听,真跑去了,可哪能劝得下? 四爷只好去向三爷求助。三爷说:“明天,叫包师傅跟着,进城就得了。” 七月初七,包武师真奉四爷之命,护送了老夫人进城洗澡。 一路上,杜筠青坐在车轿里,才慢慢意识到那个莱豪德夫人已经不在人世。这个强壮而美丽的美国女人,虽然有些乏味,可与之交往也十多年了。十多年,眼看着这个美国女人既不再强壮,也不再美丽:西洋女人真这样不耐老,还是不服太谷水土?还说人家,自己一定也老了!初结识莱豪德夫人,还是父亲带领着,可现在父亲也不在人世了。父亲要活着,真像他当年所说,就在太谷养老了,他也是二毛子。不去想他,永远都不去想他! 拳民杀一个女人,是不是很快意? 将来,谁会来杀她? 想着这些,杜筠青已经有些不能自持。她总是想问包武师:“将来,谁会杀我?” 车马进城后,不久就行走不畅。临近福音堂,围了观看的人伙还很不少,车马更不好走。 杜筠青趁机就叫停车。车刚停了,她就跳下地,往围观的人伙里挤。杜牧和包武师紧跟了,都没跟上。 福音堂临街的围墙外,植了几株合欢树。七月正是它满树红缨的时候,可惜刚歷战火,扶疏的枝头只残留了几片细叶。人们围了观看的,当然不是它的败枝残叶,是一树枝下悬挂着的那个教鬼的又大又黑的心脏!黑心上,血已凝固,爬满苍蝇。 杜筠青挤进来,并不知那悬挂物是什么。就问左右:“你们这是瞧什么?” 第120页 “刘凤池那教鬼的黑心!” 刘凤池?就是太谷第一个受公理会洗礼的那个刘凤池?十五年前他受洗礼那天,父亲本来是带她去开眼界的,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半路上她被老东西劫回来了。从此,她就沦落到今天…… 这样想时,杜筠青终于看清了那真是爬满了苍蝇的人心,不由得就大叫一声:“你们谁杀我……” 跟着就一头栽倒。 6 七月二十,京城陷落,两宫出逃。在塌了天的狼狈中,朝廷才下了剿灭义和团的上谕。太谷知县胡德修,得了上头新精神,带领二百来人的团练,开始抓拿本地义和团的头领时,天成元大掌柜孙北溟,依然是焦头烂额。京津已经陷入八国联军之手,可自家的字号仍旧没有一点消息。三爷派去的两位镖局武师,也不见返回。 到七月二十五,白天还是等不来什么动静。黄昏时候,孙北溟正在老号院中乘凉。说是乘凉,其实心里烦闷异常。 忽然,后门的茶房惊慌异常跑进来,禀报说:“大掌柜,京号的戴掌柜……” 孙北溟一听,就从躺椅上站起来:“快说,京号的戴掌柜咋了?” “戴掌柜他们回来了……” “在哪?快说!” “就在后门外头。” 孙北溟抬脚就快步向后门奔去。 刚出后门,因天色昏暗,看不太清,只见是一伙贩卖瓦盆的,一个个衣衫破烂,灰头土脸。 这时就有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孙北溟面前:“大掌柜……” 跟着,其他人也一齐跪下了。 声音沙哑、疲惫,一点都不像是戴膺。孙北溟正要去扶跪在面前的这个人,就有个小伙友提了灯笼,从老号跑出来。就着灯光,这才看出真是戴膺!可眼前的戴膺,哪里还有京号老帮昔日那种光鲜潇洒的影子?人消瘦不堪,脏污不堪,精神上也忧郁不堪!要在平时,谁也不 敢认他。 再看京号其他伙友,与戴膺无异。 孙北溟慌忙双手扶起戴膺,说:“戴掌柜,你们受大罪了!” 戴膺不肯起来,说:“大掌柜,戴某无能,京号毁了……” 孙北溟忙说:“遇此大乱,你们哪能扛得住!戴掌柜快起,快起来!各位掌柜,也快起来!” 这时,老号的协理、帐房、信房及其他伙友也闻讯跑出来,都慌忙过去扶起戴膺及各位。 进入老号后,孙北溟问戴膺:“京号伙友,都带回来了吧?” 戴膺说:“我们撤离时,梁子威副帮挑了一个年轻人,执意要留守。除他二人,总算都回来了。只是……” “戴掌柜,你能把京号伙友都平安带回来,就是大功劳了。梁掌柜对字号的仁义甚是可嘉,可他们孤孤单单留下,太危险吧?” “大掌柜知道,梁副帮是有本事的人。走时,我也交待了,守不住,就赶紧撤。大概不会有事吧。” 孙北溟说:“那就好。只要伙友们都平安,别的就好说了。戴掌柜,我看你们跟叫化子似的,先去华清池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老号协理,也就是二掌柜忙说:“俗话说,饱不剃头,飢不洗澡。看各位掌柜又饿又累,还是先略微洗涮一把,赶紧吃饭吧。” “真是,我也煳涂了!咱们伙房怕也封火了,赶紧就近去晋一园饭庄,传几道菜,点几样面食,叫他们赶紧送来,越快越好!” 真没等多久,晋一园饭庄就抬来几个食盒。 饭菜上桌后,屋里就忽然安静下来:戴膺和他的伙友们全埋下头来,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十几人的进食咂嘴声,把一切声音都驱散了。孙北溟和老号的伙友,是被忽然出现的这一幕惊呆了,鸦雀无声,瞪着眼看。 还是二掌柜清醒,赶紧悄悄把孙大掌柜及老号的其他人拉了出来。一出来,孙北溟就不禁流出了眼泪。 京号平常吃喝的是什么!不用说戴膺,就是一般京号伙友,往年下班回来,还说吃不惯太谷的茶饭呢。平素,就是吃山珍海味吧,也没这么馋过。从京城逃回来这一路,真不知他们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罪! 六月二十九清晨,戴膺带了京号的十来个伙友,假扮成卖瓦盆瓦罐的,离开京号,撤往山西。一路上,自然是歷尽千辛万苦,甚至几度出生入死。 不过,对于西帮商人,长途跋涉、苦累生死似乎都容易适应。 在最初几天,戴膺和他的伙友们还真有些狼狈。多年没有这样走路了,仅是头一天走出京城,就没把他们累趴下!加上都不太会推那种卖瓦盆的独轮车,一个个又长得细皮嫩肉的,不 像受苦人,路途不断引起怀疑。怀疑成歹人,倒还不大要紧,在这种乱世,歹人反倒没人敢欺负。最怕的,是被怀疑成逃跑的二毛子!当时京师周围,义和团正闹得如火如荼。幸亏他们在商海歷练得足智多谋,长于应变,总还能一一应对过去。 艰难走过涿州,也就开始适应了。只是,限于卖瓦盆的身分,住店得住最简陋的,吃饭得买最便宜的。大暑天,推着重车奔走一天,歇不好,又吃不到一点油水。人都消瘦了倒也顾不上多管,那种想吃一点能解馋的油腥东西的愿望,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野外寂寞旅途,大家不说别的,就一个话题:在京号吃过的东西! 戴膺见此情形,心里虽然难受,但也不敢放纵。伙友们就是想在街头食摊买点滷肉解馋,他也是坚决不许。为商一生,他能不知道乱世露富的恶果? 过正定时,大家的馋劲更火辣辣往上拱。因为过了正定,就要西行进山,一路都是苦焦地界,就是敢吃,也吃不上什么能解馋的了。 戴膺终于也心软了,说:“那就等出了正定吧,寻家郊外小店,开一次荤。” 这次开荤,戴膺还是尽力节制,也不过是要了一盆骨头肉,几斤牛肉而已。在店家的一再撺掇下,要了一点烧酒。均到每人头上,不过三两盅而已。 离京以来这是最奢华的一顿饭了,但在外人看来,那实在也算不得奢华吧?而当时大家的吃相,一个个像饿死鬼似的,也不至露出富商马脚。与店家,也是斤斤计较,瞪了眼讨价还价 。 然而,这样刚开了一次荤,真就出了事! 这顿饭是在午间用的,用毕,就继续上路了。但到黄昏时分,他们就遭了抢劫。那是从路边庄稼地里突然跳出的五六个汉子,手持棍棒刀械,不由分说,就将他们的瓦盆瓦罐打得粉碎! 瓦罐一碎,藏在里面的碎银制钱全露出了来,那几本命根似的京号底帐,也掉了出来。劫匪抢去银钱,那是自然的,可他们竟然将那几本帐簿也掠去了! 十来个伙友,对付五六劫匪,按理应有一拼。只是,劫匪来得太突然,又持有傢伙,简直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人家已经抢掠了东西,钻进庄稼地,不见了。 劫匪散尽后,伙友都一齐跪到戴膺面前,连说:遭此大祸,都是因为他们嘴太馋,连累了老帮。 第121页 戴膺嘆了一气,说:“也不能怨你们。这样的劫难,或许是躲不过的。都起来吧。” 京号的底帐丢了,那是大过失。京号是外埠第一大号,欠外、外欠的未了帐务实在不是小数目。可眼前,十多人身无分文,撂在野地,也是更紧急的事。戴膺极力镇静下来,安抚住众人,共谋走出绝境之策。 被劫地在正定与获鹿间。正定与获鹿,都没有康家的字号,但有西帮的字号。路过正定时,虽见大多字号已经关门歇业,还是有西帮商号没有撤离。太谷曹家的绸布庄,祁县帮的粮庄,好像都有照样开张的。想来,获鹿也会如此的。 于是,就决定推了空独轮车,赶到获鹿,找一家西帮字号,借一点盘缠,先赶回太谷再说。 谁能料到,精疲力竭赶到获鹿,那里的义和拳民正在攻打城中教堂,街面上的商号,没有一家开门。再一打听,西帮的字号都撤回晋省了。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了!戴膺只好亲自出面,寻当地商号借钱,可哪能借到?天成元大号,人家都知道,但戴膺那副打扮、那副落魄相,谁敢信他的话? 借不到钱,十几张嘴就得继续吊起来了。他们除了那七辆破旧的独轮车,已经一无所有。可在这兵荒马乱时候,就是变卖那破旧的推车,谁要呢? 在此绝境中,两个做跑街的伙友,要求准许他们返回正定,就是一路讨吃,也要找家西帮字号,借钱回来。戴膺也只好同意了。留下的,就各显神通,分头去变卖独轮车。 这样,光是在获鹿就困了五六天,有两天几乎就没有吃到东西。 不过,回到太谷老号后,戴膺并未细说一路遭遇,只是向孙大掌柜请罪:京号毁了,匆忙散出去的七八万两银子,还不知能不能收回来,尤其是将京号的底帐也丢了,真是罪不可赦! 孙北溟虽极力宽慰,但听说连底帐也丢了,心里就有些不悦。他尽管极力不形之于色,戴膺还是觉察出来了。戴膺并无委屈和怨恨,只是心情更沉重而已。一生遇多少风浪,还没有像今次这样走了麦城! 戴膺他们回到太谷第二天,东家的三爷就匆匆赶来,说:“老太爷听说戴掌柜平安回来了,就立马叫我进城来接戴掌柜,还特别吩咐,把京号的各位掌柜都请来!” 老东台请戴膺到府上闲话,那是常有的事,可把京号伙友一堆都请去,这却从未有过!所以,戴膺一听就知道东家是破格慰劳,慌忙对三爷说:“戴某无能,毁了东家京号,实在无颜见老太爷的!” 三爷说:“老太爷只交待我,务必把戴掌柜和京号各位请来;请去是骂你们,还是夸你们,我可不知道。” 三爷这样一说,戴膺也只好遵命了。 跟着三爷出城到康庄,在德新堂大门外下车时,还平平静静。可一进大门,绕过假山,真把戴膺他们吓了一跳:康老太爷率领各位少东家及塾师、武师、管家一大群人,站在仪门外迎接他们!戴膺慌忙跪倒,他的伙友们也跟着跪倒。 “老太爷,各位少东家,戴某无能,未能保住京号……” 康笏南已经走过来,拉了一把戴膺,说:“戴掌柜快起来!你再无能,有朝廷无能?朝廷把京城都丢了,你丢一间字号算甚!” 老太爷这句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天,康笏南设筵席招待了戴膺及京号其他伙友。开席前,就先招唿各位少爷,谁也不能半道退席,都得陪各位掌柜到底。席间,他对戴膺临危时处置京号存银,特别是能将众伙友平安带回来,大加赞扬。对冒险留守的梁子威副帮,除了赞扬,还破例给加一厘身股。 康老东台如此仁义,戴膺他们真是感激涕零。 五六天后,梁子威带着那个年轻伙友,回到太谷。 又过三四天,津号众伙友在杨秀山副帮带领下,歷尽艰辛,也回到太谷。(未完待续) 尼庵与雅园 -------------------------------------------------------------------------------- 2002/09/03 17:28 作者:成一 1 三爷跟前,头大的是个女千金。这位女公子叫汝梅,十六岁了,两年前就与榆次大户常家订了亲。她虽为女子,却似乎接续了乃父的血性,极喜欢出游远行,尤其嚮往父亲常去 的口外。她从父亲身上看到,口外是家族的圣地,可就是没人带她去。 三爷很喜爱他这个聪颖的长女,老太爷康笏南也格外疼爱这个既俊俏、又有侠风的孙女。但他们都没带她出过远门,更不用说到口外了。她的要求,在他们看,不过是孺儿戏言。 在汝梅,越去不成,嚮往越甚。所以,订亲后,她就执拗地提出:嫁给常家以前,一定要带她去趟口外,否则,她决不出嫁。 三爷就含煳答应下来,其实,也没有认真。三爷照常去了口外,根本就忘记了女儿的请求。到去年冬天,他从口外回来,汝梅简直叫他认不得了:人瘦小了许多不说,更可怕的是,自小那么聪颖的一个女娃,怎么忽然变痴呆了,就像丢了灵魂似的?花朵一般的年龄,怎么忽然要衰老了? 三爷大骇,忙问三娘:“梅梅是怎么了?得了什么病吗?” 三娘说:“还问呢,都是你惯的!你答应过带她去口外?” 三爷说:“没有呀?” “她说你答应过,所以你前脚走,她后脚就成了这样。问她怎么了,她就一句话:既然不带 她去口外,她就不出嫁了。我就问:谁答应带你去口外了?她说:我爹。你真答应过她?” “嗨,你还不知道,她从小就缠着我,叫带她去这去那,我能说不带她去?” “要不说是你惯的!眼看要嫁人了,还这样任性。” 三爷问明白后,就赶紧去宽抚汝梅。这小妮子还不想见他,看来是真生气了。他就赔了笑脸说: “梅梅,我这次去口外,几乎回不来了。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家了,你也不问问我受了什么罪,就顾你自己生气呀?” “我没有生气。我哪会生气?” “看看你,说的都是气话!还当我听不出来?” “我生气,也是生自家的气,不与谁相干。” 跟来的三娘听了,就说:“梅梅,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脾气不是很好的三爷,这时一点也不在乎,依然赔了笑脸说:“梅梅,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这次去口外,不是光到归化城,还到了外蒙的前后营,经歷四五千里荒原。千难万险,出生入死不说,驼队拉骆驼的、坐骆驼的,全都是男人;你一女娃,我怎么带你去?” “你是不想带我去,想带,还能没办法?” “你说,有什么办法?” “我女扮男装呀!” “哈哈,我怎么没想到呢!梅梅,你既然有此豪情,我一定成全你!等明年开春后,我要先去京津一带走走。这次,一定带你去。先往京津看看,日后再去口外,成不成?” 第122页 三娘就慌忙说:“五娘刚出事,你就带她去京津?只怕老太爷也不许!” 三爷就说:“我可不是五爷!要连自家闺女也护不住,我还能成什么事?” 汝梅这才变了些口气,说:“老太爷那里,我去说!” 当时,三爷还没有接班主持外间商务,他只是听从了邱泰基的点拨,决定不再闷在口外,要往京津及江南走走。所以,他就拿出游京津来安慰汝梅。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安慰多于承诺的。 过年时,老太爷忽然将外间商务交给他料理,惊喜之余,三爷就决定实践对汝梅的许诺:不仅仅带她出游京津,还要带她去趟江南! 十多年前,出游过西洋的杜长萱,带了他那位一半洋气、一半京味的女公子,风情万种地出入太谷富家大户时,三爷也曾惊嘆不已的。杜长萱的开明、大度、新派,叫他大开眼界。而杜家女公子那别一种姿色风韵,更令他艷羡。他根本就料想不到,这位新派佳人后来居然做了他的新继母!当年,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顿生一种怅然若失的疼痛。暗藏了这份疼痛,他对这位新任老夫人,那真是既不想见,也生不出敬意的。现在,那份疼痛是早已远逝了,他重新记起这件事,是想模仿当年的杜长萱,也携了自家的女公子,出游京津,再游江南。 他这样做,也是要告诉康家的商号,他与老太爷是不同的。 父亲的这一股心劲,汝梅很快觉察到了,她自然是欣喜异常。整个人也像活过来了,恢復了以往的聪颖和淘气。她满心等待跟了父亲去远行。 汝梅是自小就野惯了,常爱寻了藉口,跑出德新堂大院,到村中野外去淘气疯跑。她所以能这样满世界疯跑,首先是因为老太爷宠她。她一闹,老太爷就替她说话,谁还敢逆着她?再就是因为她也是天足。 幼时开始缠足,她总是拼了命哭叫。那时,正赶上杜家父女回太谷大出风头,京味加洋气的倾城风采,似乎全落实到杜筠青那一双天足上了。激赏杜家新派佳人的三爷,就当机立断: 他家梅梅也不缠足了!可三娘哪里肯答应:不缠足,长大怎么寻婆家?三娘告到老太爷那里,老太爷居然也说:梅梅嫌疼,就不用给她缠了。皇家女子不愁嫁,我们康家女子也不愁嫁。老太爷说了这话,三娘还能怎么着?就这样,汝梅也成了一个不缠足的新派佳人。 不过,她自小满世界疯跑,也没有跑出多远,最远也就是太原府吧。所以,对这次真正的出远门,不用说,那是充满了十二分的期待。 谁能想到,刚过了年,天还没有暖和,就不断传来坏消息:义和团传到直隶了,传到天津了,跟着又传到京师!父亲成天为外埠的字号操心,哪还顾得上带她出行? 她曾问过父亲:“你那么惦记京津的字号,怎么不亲自去一趟?” 父亲的脾气又不好了,火气很大地说:“我去一趟,能顶甚事!我能把义和拳乱给平了?” 汝梅不敢再多问,只盼乱子能早日过去。可越盼,拳乱闹得越大,非但没有离远京津,反而倒传入太谷。 太谷一有了义和拳,老太爷就放出话来:德新堂的女眷和孙辈,都不许随便外出。 这下可好了,一春天一夏天,就给圈在家里,汝梅哪能受得了?她很像今年的庄稼,受了大旱,一天比一天蔫,无时不盼天雨,又总是盼得无望。可现在,谁也顾不上注意她了。就是成天像丢了魂似的痴呆着,父亲也不再理她。她无聊之极时,就只好想:自己的命不好。有时忧郁难耐了,又很想偷偷跑出去,看看义和拳是什么样。当然,这也只是愤然一想吧,很难实现。 等到义和团终于遭到县衙的弹压,汝梅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立马嚷着要出外面透透气。外面 兵荒马乱,三娘哪里会叫她出去?汝梅就使出惯用的一招,径直跑进老院,向老太爷求救。 老太爷也遵惯例,一点没有难为这位孙女,痛快地说:“想出去,成。叫个武师跟着,不就得了!义和拳一散,外间也就平安了。” 汝梅忙说:“还是爷爷有气派!” 老太爷就问:“你爹呢,他也不许你出门?” “我可不大容易见着父亲,他比谁都忙!” “你爹当家了,料理外间字号呢。” “爷爷当家时,我看也不没他这么忙。” “梅梅,你这是说爷爷比你爹懒?” “我是夸爷爷,举重若轻。” “哈哈哈,你倒嘴甜!” “爷爷就是举重若轻!爷爷要像我爹那样心里焦急,手脚忙乱,哪能这么长寿?早累得趴下了!” “梅梅,越说你嘴甜,你倒越来了!现在,世道也不一样了,咱们康家字号遍天下,张罗起来也不容易。” “我知道。去年,爷爷出巡江南,受了多大罪!” “我喜欢出远门,一上路远行,就来了精神。所以,那不叫受罪。” “我也喜欢出远门,可你们总拦着,不叫我去!” “我说呢,今儿你嘴这么甜,嘴甜甜巴结我,原来在这儿等着!梅梅,你这么想出远门,是图甚?” “什么也不图,就跟爷爷似的,图一个乐意。我也是一出门,就来精神!” “你倒会说。” “爷爷把字号开遍天下了,我出去一路走,一路有自家字号,给了谁,能不乐意?” 汝梅这句话,还真说到老太爷心上了,他精神一振,说:“梅梅,你有这份心思,真比你那几个叔伯都强!早知你这样有心,去年我下江南,就带你去了。” “去年,我也这样对爷爷说过的,只是你没有进耳朵吧?” “你哪说过这话?” “说过!” “那就是我老煳涂了。” “去年爷爷要下江南,全家都拦着不叫你去,就我一人贊成你,可爷爷你却不理我!” “真是这样?爷爷老煳涂了,老煳涂了。以后,爷爷再出远门,一准叫你陪着。” “年下,我爹本来也答应我了,要带我去趟京城,哪想到就偏遇了义和拳作乱?爷爷你跟我爹说说,等平了义和拳,叫他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这话,我能给你说!” 目的都达到了,汝梅要走,老太爷却叫她别慌着走,留下再跟爷爷多说一会儿话。她留下只说了几句,忍不住就寻了个藉口,跑走了。 汝梅跑走后,康笏南窝在椅圈里,久久一动没动。下人来伺候,他都撵走了,连那位正受宠的宋玉进来,也给撵走了。 他喜爱的这个孙女,居然不肯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这忽然引发了康笏南的一种难以拂去的孤寂之感。他把字号开遍了天下,可自己身边哪有一个知心的人? 身后虽有六子,可除了老三,都不成器。不成器倒也罢了,竟然都对商事了无兴趣!就剩一个老三,立志要继承祖业,但歷练至今,依然是血气太盛,大智不足。孙一辈中,一大片丫头,又是到老三这里才开始得子。但看老三为他生的这个长孙,真还不及乃姊梅梅有丈夫气 第123页 。三娘都快将他宠成一个娇妮子了。孙辈一大片,就还数汝梅出类拔萃,可她偏是一个女流。 字号遍天下的祖业,可以託付予谁? 看看眼前时局,朝廷又是这样无能之极,连京师都给丢了!真不知大清还能不能保住它的江山。大清将亡,天下必乱,没有大智奇才何以能立身守业? 世道如此兇险,族中又如此无人,康家难道也要随了大清,一路败落? 2 老太爷放了话,谁也不敢拦着汝梅了。但三娘哪里能放心?她叫来管家老夏,吩咐他派个武艺好的拳师跟了去,并向车倌交待清楚:不许拉梅梅进城,城里正乱呢。 老夏连连应承,说:“三娘不吩咐,我也要这么检点。我还挨门都问了问:还有哪位小辈想出去游玩,一搭结伴,人多了势众。可惜没人想去。那我就叫他们上心伺候梅梅吧。” 三娘就说:“老夏你也知道,梅梅她太任性了。我们可不是想成心难为底下的人。” 老夏忙说:“三娘你就放心吧。” 老夏是康家的老管家了,伺候老太爷那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不打一点折扣。对三爷这样晚一辈新主子,就不免有一点松心。所以,对三娘的吩咐,应承得好,办起来其实也没有特别上心。只是交待包世静武师,从他手下的护院家丁中选两个,跟了去伺候。 七月底了,本该是秋风送慡,满目绚烂的时节。可庚子年大旱,野外庄稼长得不济,其间旱得厉害的,就像挨了霜打一样,已蔫枯得塌了架。举目望去,绿野中一团一团尽是这枯黄的板块,真似生了疮痍。树木也是灰绿灰绿的,没有一点精神。 不过,汝梅她这样的大家小女子,哪能注意到田间旱象!整整一夏天,圈在家里,现在终于飞出来了,她只觉得快乐。 果然,一出村,她就叫车倌拉她进城去游逛一趟。但老夏有交待:不能拉小姐进城,车倌自然不敢违背。不过,车倌也机灵,他眨了眨眼就编了一个藉口,对汝梅说:“这两天,县衙正清剿城里的义和拳残兵败将,城门盘查甚严,一般人是不许进出的。” 汝梅就说:“我爹昨儿还进了城呢,我怎么就不能进?” 车倌不动声色地说:“三爷有官府的牒帖呢。” 跟着汝梅的女僕也说:“我听说,即便进了城,也是到处受到盘查,走动甚不方便。我们好容易出来一趟,进城受那拘束,图甚?” 车倌跟着说:“我们还是去趟凤山吧。我听说,近来那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汝梅只好答应去凤山。 到了凤山的龙泉寺,却并不像车倌说的那样热闹,与平素相比,来游玩的人实在不多。不过,汝梅也没有顾上抱怨,人少空旷,倒可以更自由地跑动。 所以,下车后也没有歇,汝梅就四处跑去了。 俗称凤山者,就是太谷城南的凤凰山。龙泉寺在凤山山麓,以寺中有长流不败、清冽似酒的酎泉得名。也因有此名泉,进入寺院山门,便是一个名叫克老池的秀丽小湖;湖中立有一座玲珑古雅的水阁凉亭。它倒映水中,更使克老池变得空灵异常。龙泉寺的主殿,是倚山而立的三佛殿,殿中供奉一尊数丈高的大佛,香火很盛。 在龙泉佛寺周围,还散布着龙王庙、二郎庙、关帝庙、财神庙、娘娘殿、真武道观。当然还有俗界的戏台、看棚、商号、饭庄。 总之,凤山龙泉寺因为离城不太远,成为商家富户春天踏青、盛夏避暑、秋日登高、隆冬赏雪的便当去处,所以这里几乎是县城之外的第二繁华地界。当然,这里的繁华秀丽,还是得益于本邑大商号的不断布施捐募。 在庚子年夏天,这里是忽然冷清了许多。来此避暑散心的富人几乎绝迹了:富人是最惜命的。常来这里的,只是附近的农户,他们来祭龙王,祈天雨。大旱年景,连酎泉也势弱了些,但克老池却依旧充盈不减。因为附近乡人为敬龙王,已停止从酎泉取水。 寺中景色虽空灵秀丽依旧,汝梅却没有多作逗留。她只是到三佛殿匆匆敬了香,便从寺后旁门跑出,沿了山坡小径快步而上。等她登上半山间一座六角小亭了,跟着伺候的两个女僕许久都没有追上来。她们虽也算大脚老嬷,可也是缠过足的,无法似汝梅那样连跑带跳,健步飞行。那两个跟来做保镖的家丁,居然也没有跟上来。 汝梅倒是非常得意,独自坐在小亭里,向北望:太谷城池方方正正现出全貌,城中南寺那座浮屠白塔更分明可见。她想寻出白塔下那处美国洋人的福音堂,却实在难以分辨得出。毕竟太远了。 她正欲离开小亭,继续向上走,才见一个家丁匆匆赶上来。 汝梅就问:“你们还是练武的,也走这么慢?” 那家丁忙说:“跟小姐的两个老嬷,在后头赶趁得太急了,上了山坡没几步,就有一个崴了脚,没法走路了。我来向小姐讨示:看能不能暂歇一会,容我们将老嬷抬下山?” 汝梅一听,就乐了,说:“都这么不中用!你们快去照护她吧,不用管我了。” 家丁赶紧说:“哪能呢!我们出来是伺候小姐,不是伺候她们。” 汝梅说:“那你们把她扔了?我在这里等着,你们把她送山下,交待给车倌,赶紧再回来,不就得了!” 家丁说:“还是小姐仁义,我这就去传你的话。委屈小姐在此少候,我下去就叫没崴脚的老嬷上来伺候。我们也快,说话就回来。”说完,就跑下去了。 见家丁一走,汝梅更有一种自在感:能躲开他们才好呢!这种感觉,使汝梅异常兴奋。 忽然就上来一股冲动:趁他们都不在,她独自躲到一个幽静处游玩,叫他们满世界找吧。能找见,算他们有本事! 这样一想,她便立马起身,离开了六角小亭,急忙沿山坡小径继续往山上走去。只是,没走几步,就觉这样不成:老路线,老地界,他们找你还不容易? 汝梅停下来,朝周围望了望,忽然有了去处:不往山上攀行,而岔开往西,不久便下坡了;中间路过关帝庙,再往下,沿山沟走一二里路,就能弯进一座尼姑庵。这尼姑庵倒不出名,周围风景也无独到处。只是,汝梅以前每疯跑到此,只要向爷爷提起,就要遭到斥责。那种时候,爷爷可是真生气了。没有把她管住而任她跑到尼姑庵的下人,也要遭到管家老夏的训骂,仿佛任她踏入的是怎样一处险境。 在凤山中间,尼姑庵所在的地界,实在是既平淡,也安静,并没有什么可怕。去一下,他们为什么要大惊小怪? 越不许去的地界,才越有种神秘的吸引力。 现在,趁独自家自由自在,汝梅就决定再往那跑一趟。再说,跑到那里,寻她的老嬷和家丁,也不容易追了来。 就这样,汝梅独自向那处尼姑庵跑去了。 以前来时,尼姑庵是山门紧闭的。可今天,不但山门未闭,门外还闲坐着一个老尼。见有人跑来,老尼欲起身进庵,但细瞅了一眼,又坐下不动了。 第124页 老尼看清是个小女子,就不迴避了吧? 汝梅很快跑过来,对老尼施了个礼,说:“唐突到此,打扰师傅了。” 老尼无精打采地说:“本庵是不招待香客的,只我们自家修行。”说话间,老尼的目光也是极度无神的,那真是世外的目光。 汝梅就说:“我也不是来此进香,只是游玩中跑迷了路。” “此处哪能迷路?一条沟,走出去就是了。” “谢师傅指点。我先在此歇歇脚,成吧?” “由你。” “能进庵中,讨口水喝吗?” “我们有规矩,不许红尘中人踏入庵中。” “赐口水喝,也算善举吧。是因善小而不为?” “我们有规矩!” 真够无情。还有不许进香的寺院?也没去过别的尼姑庵,不知是否都这样?汝梅从门外向里张望,什么也望不见:门里有一道影壁挡着。愈是这样,她愈想进去。 汝梅先在山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心里一转,想出了一个话题:“师傅,我其实是专门跑来的,我也想出家。” 老尼冷冷扫了她一眼,说:“小小年纪,胡言乱语。” “家中逼婚,非要我嫁给一个又憨又丑的男人。出不了家,我就只有死了。” “哼。” 老尼只是这样冷冷地哼了一声。汝梅编的这个瞎话,似乎一点都没有打动这个冷漠的老尼。 难道老尼佛眼明亮,已看出她说的是瞎话? “我知道出家比死更难。师傅既然看我没有事佛的慧根,我也就甘心去死了。其实,我早下了决心要死。只是近日做梦,不是寺院,就是佛爷。就想,这是不是佛祖显灵,召我出家?” “哼。” 老尼依然只是这冷冷的一哼。真看穿她的瞎话了? 经这一阵端详老尼,汝梅发现,她似乎并不年迈,也不丑。尤其在嘴角斜上方,生了那样一颗不大也不小的痣,倒给满脸添了几分妩媚似的。只是一脸太重的憔悴和忧郁,又不像是跳出苦海的世外僧人所应有。她不是真尼姑,或者是个坏尼姑?汝梅这时才忽然生出一些惧怕。 难怪呢,老太爷不许她往这里跑! 好在汝梅不胆小,她尽力不露出慌张来,也没有立刻起身跑走。她装着发呆,坐在那里不断说:“还是死了干净,还是死了干净……” 这时,那老尼忽然冷冷问:“你是哪里人?” “离凤山不远,康庄。” “康庄?”老尼一听是康庄,似乎大吃了一惊。 “是康庄。” “康庄谁家?” “康家呀!” “康家?”老尼听了是康家,分明更惊骇了一下。 “是康家。” “康家谁跟前的?” “三爷。” “三爷。你常见六爷吗?” “常见。” 老尼忽然又是一脸冰冷,缓缓站起,转身走进山门。这时汝梅才发现,老尼原来有一条瘸腿。不过,她移入庵中时还算麻利,跟着,山门就咣当关上了,更显得有力。 望着紧闭的山门,汝梅这才意识到:这个古怪的老尼,仿佛对她们康家还有几分熟悉?不过,她也没有来得及细想,就赶紧离开了。在太谷,谁不知道康家!这时,只惦记着:跟她的那几个下人,不知在怎么找她? 汝梅绕道回到了停马车的地方,果然,他们真慌了。车倌也跑上去寻找了,只有那个崴了脚的老嬷,留在马车旁。她一见汝梅回来,大叫一声:“小祖宗,你是到哪去了?快把我们急疯了!” 汝梅平静地说:“你们着急,我比你们还着急呢!我一个人走迷了路,几乎寻不回来了。一个一个都不中用,跟都跟不上我,还说出来伺候我!” 老嬷见汝梅这样说,慌忙说:“今儿是我不中用,叫小姐受了委屈,也连累了大家!小姐福大命大,平安回来,我就是挨骂挨罚,也情愿了。” 汝梅问:“他们到哪找去了?” “满世界找吧!怕你独自上了凤山顶,更怕有歹人绑票,真把我们急疯了!” “在太谷,谁敢绑我的票!” “今年兵荒马乱的,叫人不踏实呀!” “看看你们吧,就会大惊小怪!我就那么不中用?得了,不说了。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老嬷立刻惊叫道:“小祖宗,你千万不能再走了!人找人,找煞人!谁知道他们跑哪找你了?他们满世界找你,你再满世界找他们,那得找到什么时候?” 汝梅笑了:“看看你们吧!以为凤山有多大呢,巴掌似的一块地界。” 老嬷还是紧张地说:“你万万不能走了!凤山不大,小姐刚才不是也走迷了路?我们就在这儿死等他们吧,不敢再独自走了!” 汝梅只好坐等了。有了这点小波澜,她心里倒有几分快意。 很等了一气,一个老嬷、一个车倌、两个家丁才陆续返回来。他们见到汝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惊恐的情绪却一时缓不过来。现在他们是担心,出了这样的差错,回去怎么交待? 汝梅看出他们的心思,就慨然说:“今天这事,也怨我,我在前头跑得太快了。你们虚惊一场,也罢了。回去,谁也不能再提这事。谁要是多嘴,叫老夏知道了,收拾你们,我可救不了驾。” 听汝梅这样一说,下人们都松了口气,连连道谢不已。 3 从凤山回来,一直平平静静,汝梅几乎将那次凤山之游忘记了。六七天之后,她忽然发现跟她去凤山的那两个老嬷都不见了。 她问母亲,母亲说:“都打发走了。” 她急忙问:“为什么呀?” 母亲说:“打发她们,是老夏的意思。说她们年纪偏大了,各家也拖累大,都想辞工回 去。其实,我也使唤惯了,不太想叫她们走。” “那还不是都给打发了!” “老夏的意思,是物色到更精干的女佣了,总得把老的替换下来。叫我看,老夏是巴结我们呢:你爹当家了,他能没一点表示?所以,我也只得领情。” 汝梅听了,觉得也有几分理,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跑出去寻见一个家丁,问了问,才吃惊了:跟她上凤山的那两个家丁,也给打发了! 因为自家的淘气,四个下人全给撵走了,这叫汝梅觉得很过意不去。 这些不守信用的奴才!叫他们不要多嘴,偏不听。他们中间一定是有人在老夏跟前多嘴了,可那会是谁?谁就那么笨,不明白多嘴多舌的结果,是大家都得倒霉? 汝梅忽然想起,那次凤山之行,除了两个老嬷、两个家丁,还有一个车倌。他是不是也给撵走了? 她跑到车马院问了问,得知那个车倌还在,只是出车了,暂时见不上。 第125页 不用说,在老夏跟前多嘴的,就是这个车倌了。你倒好,把别人都卖了,自家啥事没有! 汝梅跑了几趟,终于见到了这个车倌。一问,车倌还极委屈,说他也几乎给老夏撵走!多亏三爷四爷都说了话,才叫留下戴罪立功。 “那天上凤山,我们没有伺候好小姐,就是撵走也活该了。可真不是我回来多嘴!三爷四爷说了话,我能留下,可还是挨了老夏的一顿恶骂,真没给骂死!工钱也减了。小姐不叫我多嘴,我多嘴图甚?” 看这个车倌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像是编了瞎话洗刷自己。 那这就怪了。谁也没多嘴,那天凤山上的事,老夏他怎么知道的? 从车倌嘴里知道,父亲为此事也说了话,汝梅就决定问问父亲。等了几天,才好不容易等着父亲回到家。提起撵走下人的事,父亲说他也不大知道,好像四爷跟他说过一声,详细情形,他哪能记得?这一向,外埠字号的掌柜伙友,几乎天天有逃难回来的,他哪还能顾得家里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见父亲这样,汝梅也不想再问了。正要走,父亲忽然叫住她,正声说:“梅梅,你又到哪疯跑了?惹得老太爷都生了气,嫌我太放纵了你。都快嫁人了,还这样野,不成吧?常家也是大户人家,你这样嫁过去,就剩下叫人家笑话咱们康家了!” 老天爷,连爷爷也知道了这件事! 不过,汝梅倒是觉得,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也好。她去问一问爷爷,那一切都能问明白了。爷爷可不像别人,准会把她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所以,听完父亲的训话,汝梅就去见老太爷。 绝对出乎她预料的情形发生了:她居然连老院的门也进不了!她刚要迈进老院的大门,就有下人出来挡住她,说:“里头有交待,现在老太爷谁也不见。” 汝梅还从没这样被拦挡过,就喝叫了一声:“瞎了眼了,没看见我是谁!” 那下人依然拦着说:“我哪敢得罪小姐?真是里头有交待……” “我不管!我要见老太爷!” 汝梅任性地喊叫起来,但那个奴才还是死拦着,不让开。正紧张时,贴身跟老太爷的老亭,从里头出来了。他没等汝梅张口,就冰冷地说:“不用跟他们闹,是我交待的,老太爷谁也不见。” “为什么?” “老太爷说他谁也不想见,我哪能多问?小姐请回吧,关门!” 老院门房的下人,真咣将大门关上了。 汝梅呆呆站在那里,仿佛面前并不是她熟悉的老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从她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受过老太爷的冷遇。 她跑回来问母亲:“老太爷怎么了,病了?” 三娘瞪了她一眼,说:“老太爷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那怎么不见我?” “这一向外间兵荒马乱,连京城都丢了,各地的铺子关门歇业,掌柜伙友一拨跟一拨逃难回来。老太爷哪还有闲心见你?你没见你爹忙成什么样了?” 汝梅想了想,觉得像是这样,又不像是这样。撵走两个老嬷、两个家丁,处罚了车倌,老太爷又拒不见她,几件事就正巧都碰在一起?撵走仆佣,处罚下人,这倒不稀罕。叫汝梅感到惊异的,还是老太爷的冷淡。她从小就是一个淘气的女子,什么出格的乱子没有惹过?老太爷非但没有责怪过她,倒反而因此更偏爱她。她要是规矩温顺,老太爷会那么宠她?外间兵荒马乱就是真叫老太爷操心,也不至于待她这样无情吧。老太爷是有气魄的人,就是天塌了,也不至于朝她这个小孙女撒气的。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事。 汝梅这才仔细回想那天出游凤山的经过。想来想去,才好像有些明白了:她大概是不该去那处尼姑庵吧。以前,就不许她们走近。每疯跑过去,连爷爷也不高兴。这次居然骗过下人,独自家跑近了它,还和一个古怪的老尼说了半天话。 但这又有什么不妥呢? 对了,那个老尼似乎对康家不生疏,她还问到六爷。 六爷是不是也去过那处尼姑庵,见过这个老尼? 于是,汝梅决定去见见六爷。 康家为族中子弟开设的学馆,也收一些本家女童,令其启蒙识字。不过,达到粗通文墨程度,年龄也近青春期,就得结业返回闺房了。汝梅因为受老太爷宠爱,又带男子气,被允许在学馆多留两年。所以,她真是能常见到六爷。 六爷虽比汝梅长一辈,年龄却相近。只是,六爷对她的淘气疯野,可不喜欢。六爷比那位在学馆授业的何举人,似乎还要凛然不可犯。所以,汝梅不能在学馆见六爷,因为见着了,也不会听她说闲话。 她是瞅了个机会,专门到六爷家中,正经拜见的。拜见的由头,是问六爷:“听说朝廷把京城都丢了,今年秋天的乡试大比,还能照常吗?” 这话,可是正说到六爷的疼处了,哪会有好脸给她?他张口就给了她一句:“怎么,乡试大比不成,你高兴了?” 汝梅忙说:“看六爷说的,我就那样心黑?我是替六爷担心呢!春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乱到这步天地?” “你问我,我去问谁?” “六爷对时务一向有高见的。” “谁能预见到这一步天地,才算真有高见!” “何老爷呢?他成天说对京师了如指掌,也没有一点预见?” “那你得问他。” “事到如今,问何老爷也没用了。别人倒也罢了,就是六爷你太倒霉,正逢上要大比。苦读多少年,就等着今年秋闱的佳期呢,出了这样的乱子,谁能不为六爷着急!” “着急吧,也是白着急!” “六爷,你也没有到寺庙进次香,摇支签?” “我不信那。” “前不久,我去了趟凤山,在三佛殿还想为六爷许个愿:秋天若能金榜题名,就为佛爷再塑金身。又怕我是女身,有辱儒业,没敢许。” “我不信那!” “可我在凤山一处尼姑庵,见着一位老尼,她还问起六爷你。” “一个尼姑问起我?你又疯说疯道吧!” “真有这样的事!那位老尼知道咱们康家,直问我:常见六爷吗?” “胡说八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个尼姑!” “我说呢!六爷去进香、抽籤,也不会到那处尼姑庵吧?” “胡说八道!我可从没到什么寺庙抽过签!” 六爷就这样矢口否认他见过什么尼姑,汝梅也只好打住,不再探问下去。但心里的疑团却是更大了。六爷既然压根就没见过任何尼姑,那老尼是怎么知道了六爷? 过了一些时候,汝梅陪了母亲来前院的大堂烧香。偶尔扫视侧面墙上挂着的四位过世老夫人的遗像,忽然发现有一位仿佛眼熟似的。 第126页 这怎么可能? 最晚故去的一位老夫人在世时,汝梅还很幼小,根本就没有一点印象。再说,她也不是第一次来此,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种眼熟的感觉! 那么,她看这个老夫人像谁呢?她嘴角斜上方有一颗点得好看的痣。 想来想去,逮不着一个确切的对象。所以,她也不去想了。可还没走出大堂,突然就跳出一个人来:凤山尼姑庵的那个老尼!眼熟的这个老夫人,原来是有几分像那个老尼姑? 老尼可不就生了这样一颗好看的痣! 天爷,老尼姑像康家一个死去的老夫人,那天是见了鬼吧? 汝梅越想越怕,不禁大叫一声,失魂落魄跑出大堂。 4 庚子年时局的突变,真把六爷给气蒙了。 今年恩科乡试,定在八月初八开考。六爷本来打算,七月二十就赴省府太原,驻扎下来,早做临考准备。同时,亦可会会各地来赶考的士子。然而,一进七月,无论太原,还是太谷,义和拳都大开杀戒了。几起教案,弄得太原血雨腥风,赶考的士子,谁还敢早去? 到七月二十,竟正好是朝廷丢了京师的日子!六爷听到这个消息,除了仰天长嘆,又能如何! 十年寒窗苦读,就等着今年八月的乡试大比呢,谁能想到眼看考期将近了,竟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京城丢了,太后皇上带着满朝文武逃难去了,天下已经乱了套,谁还顾得上乡试会试? 何老爷说: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朝廷会推延考期的。 可朝廷逃难逃到哪了,谁知道? 六爷像挨了窝心脚似的,真是有苦说不出。因为在康家,几乎就没人关心他的科考。老太爷便是第一个不想叫他赴考求仕,更不用说别人了。新当家的三哥、四哥,谁会惦记他的科考!三哥当政后,倒是不那么脾气大了,可对他苦读备考,还不是依然不闻不问?四爷是善人 ,也只问问寒暖而已。 学馆的何老爷,当然惦记大考,可他疯疯癫癫的,连句知心的话也没法跟他说。 以前,母亲总在冥冥之中陪伴着他,使他不感孤单。实在说,他苦读求仕,也完全是为了报答早逝的母亲。可母亲也早放下心来,离他而去:母亲的英魂不再来,康宅不再闹鬼,已有许多年。去年夏天,母亲忽然又回来几次,显然也知道考期将近了! 可考期将近了,厄运却接踵而至:何老爷几次犯病;老太爷又对他明言:能不能放弃儒业,辅助你三哥理商?更要命的,是开春后时局就急转直下,拳乱加洋祸,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塌了天。 母亲,你的英魂也不能保佑我了?我十年苦读就这样毁了,不能蟾宫折桂? 今年春夏以来,每当静夜,六爷总盼着母亲再度显灵。有时,给母亲的灵位敬香后,就长跪不起,默祷良久。可是,母亲再没有显过灵。 就在这种忧愤又孤寂的时候,汝梅跑来问起他的科考事。在康家,这要算惟一还惦记着他科考的人了。合家上下,就这么一个淘气的侄女还惦记他,这使六爷更觉孤寂。所以,他也没有给汝梅好脸看。 汝梅走后,六爷才觉得不该这样对待她。她一个小女子,竟然比谁都关心你,总该说句叫她中听的话吧?汝梅建议他去拜神求籤,问一个吉凶,也是好意:抽到一个好签,他会少一些忧愤? 至于汝梅说到的尼姑庵,六爷只当成了昏话听。汝梅说此昏话,是想引诱他去拜佛求籤吧? 她一向就爱这样没边没沿的昏说。 要是没有这场拳乱,这几日恐怕已经坐在太原的贡院了。眼看初十已过,什么消息也没有。 六爷真决定到寺庙去求一次签。 凤山龙泉寺的签,一向很灵。可六爷不愿意跑那么远路。想了想,决定还是进城一趟吧。在城里,不拘南寺、东寺,求个签看看。求完签,还能到别处探听到一些消息。 正做这样的准备时,何老爷兴沖沖跑来了:“六爷,有消息了!朝廷已颁布诏书,暂缓今年恩科:乡试改在明年三月初八,会试推至明年八月初八。明年的正科,以此递推。” 六爷就问:“何老爷,消息真确吗?” 何老爷就有些不高兴,说:“这是什么事,我能瞎说八道!” 六爷赶忙说:“何老爷在上,学生哪能不相信?我是怕现在天下大乱,朝廷还不知逃到哪了,会不会有假传圣旨的事?” 何老爷说:“我亲自进城跑了一趟,寻着学宫的教谕。正是教谕大人对我说,朝廷颁了此诏书。他是衙门中人,不想活了,假传圣旨!” “朝廷真颁了这样的诏书,还叫人放心一些,只是颁得太迟了。” “遇了这非常之乱,颁布及时,也传不下来。我们晋省还算近水楼台呢,诏书传来得早。” “何老爷,我们怎么算近水楼台?” “我已经得了确切的消息,太后皇上逃出京城后,是先沿了京北官道跑到宣化。离开宣化府,已改道南下,要奔山西来了。” “要奔山西来了?” “六爷还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何老爷,只是这消息太震耳了。” “震什么耳呀!京城丢了以后,什么事你也不用大惊小怪了。还有什么事能比丢了京城更震耳?” “是呀,朝廷丢了京城,真是塌天之祸。两宫逃来山西,是看晋省表里山河,还平安一些?” “我看朝廷也是再没好地界可去了,不来山西,还能去哪儿?躲进承德离宫,洋人不愁追杀过去!逃往口外关外,两宫能受得了那一份苦焦?不来山西,真还没好地界去。” “何老爷,你看两宫会暂时驻銮山西吗?” “谁知道?朝廷真要驻銮山西,明年也不用指望有乡试会试了。” “为什么?” “没有国都的朝廷,还能开科取士?” 六爷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 “叫何老爷这样一说,那我该投笔从戎了?” “从戎又有何用!朝廷连京营大军都不用,只用乡间一帮拳民,你从戎有何用?” 何老爷又在说疯癫话了吧。六爷就说:“何老爷,也不用埋怨朝廷了。朝廷又岂是我们可以非议的?国都一丢,商家也更不好立身。京城字号不是都逃回来了?” 何老爷瞪了六爷一眼,说:“六爷,你这是说什么话!是朝廷守不住京城,任洋人进来烧杀掠抢,商家才难以立身!” 六爷忙说:“何老爷,我们不说朝廷了。乡试既已推延,也只好指望明年能如期开考。” “六爷,我看你也不用多指望。” “难道从此就没有转机了?”大清败亡的话,六爷没敢说出。 何老爷却瞪了眼说:“大清就是不亡,你去入仕这样无能的朝廷,能有什么出息?” 六爷知道何老爷的疯癫劲儿又上来了,不能别着劲跟他论理,你越别劲,他越要说没遮拦的话,只好顺着几分说:“何老爷,即便遭逢了末世,也不该躲避吧?一部《吕氏春秋》,傅青主激赏的只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顾亭林也有句名言:‘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第127页 “六爷,你是错将杭州当汴州了!今之末世,实在不能与傅山、顾炎武所处末世相比。看看当今士林,都是些猥琐、苟且之辈,哪有傅氏、顾氏那样的伟岸人物?你纵然有拯救天下的大志,只怕也无处放置!士林太不堪了,你一人有志,又能如何?” “天下有难,与我们无关涉?” “六爷,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朝廷也好,士林也好,就任其去败落、腐烂,我们何必管它!” “何老爷,我可依旧不明白!” “已经无可救,你还要去救,这能叫明白?” 疯癫的何老爷,说得毫无顾忌。可六爷想想,也真是不谬。自己真该像父亲所希望的那样,弃儒入商,改邪归正?可母亲生前的遗愿怎么交待,就这样丢弃了? 何老爷见六爷不言语了,就说:“六爷还是信不过我吧?那我带六爷去见一个人。听听此人议论,六爷就不会疑心我了。” “去见谁?” “京号戴掌柜。” “戴掌柜有高见?” “他驻京多少年了,对京师朝野了如指掌,我们去听他说说,看大局还有救没救。以前,见戴老帮不易,现在避乱在家,正好可以从容一聚。” 六爷当然听说过戴老帮,知道是能干的掌柜,但从未见过。以前,他也不想见这些掌柜,能干的掌柜,也无非会做生意吧。现在,遇了这样的局面,见见这位京号老帮,也许真能知道京城何以会丢失? 5 戴膺家在城东南的杨邑镇,离康庄也不过一二十里路。何老爷当年在京号做副帮的时候,戴 膺就是老帮了,所以何老爷对戴家是不生疏的。他陪了六爷去拜访戴老帮时,也就没有劳动别人,套了车,便直奔杨邑了。 此去一路,也是旱象扑面来。年轻的六爷,对旱象似乎也没有太深的感触,他只是觉得秋阳依然炎热,田园之间也似当今时局,瀰漫了疑虑和不慡。何老爷算落魄已久,所以对田间旱象还是深感刺眼惊心。 他指点着满目的旱象,不断说:“今年流年不利,遇了这样的大旱,又出了这样的大乱,真是应了闰八月的凶兆。” 六爷就说:“今年还有一个不一般。” 何老爷问:“除了大旱、大乱、闰八月,今年还有什么不一般?” 六爷说:“我不便说。” 何老爷忙叫道:“大野地的,有什么不敢说!” 六爷还是说:“不便说。” 何老爷眼一瞪,说:“怕什么,说吧!” 六爷才说:“何老爷怎样就忘了?今年为何加恩科?” 何老爷一听,连连叫道:“是了,是了,这样一件事,我怎么就忘了?今年是当今皇上的三旬寿辰!” “皇上三十寿辰,竟遇了大旱、大乱、闰八月,这么不吉利?我说呢,好不容易加了一个恩科,却招惹来这么大的祸害。” “叫我看,这不是皇上招惹来的,倒像是上天的一种报应!” “报应什么?” “报应那些欺负皇上的人呀!” “何老爷是说洋人?” “什么洋人!上天报应的,是几十年骑在皇上头上不肯下来的那个女人。” 六爷吃了一惊:“何老爷是说西太后?” 见六爷这样吃惊,何老爷笑了:“咱们是在野地里说闲话,放肆些怕什么!” 六爷就说:“我倒不怕,你可是朝廷拔出来的正经举人老爷!” “我早就不想顶这个举人了。大清给这个女人祸害到今天这步天地,六爷你还考她那个举人进士做甚?她考你们,出的题目都是如何忠君报国,可她自家倒天天在那里欺君误国!戊戌年,皇上要变法图强,她大不高兴,居然将皇上软禁了。读遍圣贤书,也没教你这样欺负君王吧?她能耐大,连皇上都敢欺负,怎么惹不起洋人?弃都逃难,她算是把国朝的体面都丢尽了!歷朝亡国之君,也不过如此。” “何老爷,你小声点吧。” “我正盼他们定我一个忤逆之罪,摘了我这举人帽子呢。” “定你一个忤逆罪,只怕连首级也一道摘去了。” “摘去就摘去,只是眼下他们可顾不上摘。六爷,今日局面,我们西帮先人早就看透了:朝野上下,官场士林,真照了儒家圣贤大义立身处世的,本也没有几人。官场士林中人,谁不是拿圣贤大义去谋一己私利?既图谋利,何不来商场打自家的天下?” 何老爷越说越上劲,六爷只好不去惹他。虽说在野地里,毕竟也说得太出格。只是,冷眼看当今局面,也真有亡国迹象。国之将亡,你弃儒入商,就可有作为了?天下不兴,谁又能功德圆满? 何老爷此番带他去见戴掌柜,难道还是劝他弃儒入商? 戴宅自然不能与康家府第相比,但它的高贵气派还是叫六爷大吃一惊。尤其戴宅于阔绰中,似乎飘散着一种灵秀之气,这更令六爷意外。 毕竟是驻京多年的掌柜。 他们到达时,戴老帮正在后园伺弄ju花。一说是东家六爷来了,何老爷又不是生客,管家就慌忙将他们让进来,一面派人去请戴掌柜。 说话间,戴老帮已经快步跑出来。他依然还有些消瘦,特别是回晋一路给晒黑的脸面,依然如故。但戴老帮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他一出来,就殷勤异常地说:“不知道二位稀客要来,你们看,我连泥手都没来得及洗,实在是不恭了。” 六爷忙施礼说:“我们不速而至,想戴掌柜不会介意。” 戴老帮忙说:“我早想见见六爷了,今日幸会,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也是沾了何老爷的光吧?” 何老爷说:“我们是来沾戴掌柜的光!” 戴掌柜就说:“我刚从京城逃难回来,晦气尚未散尽,有什么光可沾?” 何老爷说:“六爷正是想听你说说京都沦陷的故事。” 戴掌柜说:“头一回招待六爷,就说这样晦气的话,哪成!走,先去后头园子里,看看我的几盆ju花。” 何老爷有些不想去,但戴膺并不大管他,只招唿了六爷往园子里走。 戴家的园子不算太大,可铺陈别致,气韵灵动。尤其园中那个水池,很随意地缩成一个葫芦形;在中间细腰处架了一道小桥,桥为木桥,也甚为随意,一点没有那种精雕细琢的匠气。 池边一座假山,也很简约,真像移来一截浑然天成的山岩。只有假山边的一处六角凉亭,是极其精美的,为全园点睛处。 虽为大旱年景,园中却没有太重的颓象,花木扶疏,绿荫依依。 六爷不禁感嘆道:“戴掌柜的园子,这么品位不俗!是请江南名匠营造的吧?” 戴膺快意地笑了:“我们哪像东家,能请得起江南名匠?不过是自家一处废园,随便点缀了点缀,遮去荒凉就是了。” 第128页 何老爷说:“戴掌柜在京城常出入官宦府第,名园也见得多了。自家的园子,还能堆砌得太俗了?” 戴膺说:“何老爷,我可不是仿京中名园。那些园子极尽奢华,想仿也仿不起的。我这是反其道行之,一味简洁随意。园子本也是消闲的地界,太奢华了,反被奢华围困其间,哪还消闲得了?再说,在乡间堆一处华丽的园子,家里什么也别做了,就日夜防贼吧!” 六爷说:“我看戴掌柜的园子,没有一点商家气,也无一点官宦气,所以才喜欢。” 戴掌柜又快意地笑了:“六爷真会说话,不说寒酸,倒说没有官气、商气。我领情了!六爷,何老爷,你们看我这几盆ju花有无官气商气?” 六爷看时,哪是几盆,是洋洋一片!其间,有少数已破蕾怒放,只是黄、红、紫一类艷色的不多,惟白色的成为主调。 戴膺指点着说:“花竹中,我只喜欢ju花。但长年驻京理商,实在也无暇伺ju,只是由京下班回来歇假时,略过过瘾罢。今年后半年,本也轮我回来歇假,他们就预先从贯家堡订了些ju花。我不在,家里也无人喜爱此道的。” 六爷就问:“戴掌柜只喜爱白ju?” 戴膺说:“六爷倒看出来了?其实也说不上是特别嗜好,只是看着白ju心静些吧。驻京在外,终年陷于官场商界的纷乱嘈杂中,回来只想心静一些。六爷是读书人,何老爷是儒师,我真没有你们那么高雅的兴致。” 何老爷说:“静之兄不要提我,我现在哪有余力伺候ju花?” 六爷见何老爷又来了,赶紧拦住说:“戴掌柜,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白色ju花。色同而姿态各异,有许多种吧?” 戴膺说:“也没有多少种。白ju不好伺候,稍不慎,就会串种,致使色不纯净。这是白 西施,那是白牡丹,那是邓州白,还有白叠罗、白鹤翎、白粉团、白剪绒、白腊瓣、四面镜、玉连环、银荔枝,都还没有开呢。这几株你们猜叫什么?叫白褒姒。” 何老爷打断说:“外间有塌天之祸,静之兄倒悠闲如此!” 戴膺笑了笑,说:“时局至此,朝廷也无奈,都弃京逃难去了,我一介糙民,着急又有什么用?我看二位对ju花也不大喜爱,那就回客厅喝茶吧。” 六爷忙说:“我还没有看够戴掌柜的白ju盛景!今日秋阳这样明丽,就在园子里坐坐,不也很好吗?” 戴膺就说:“我本也有此意,只怕怠慢了二位。六爷既有此雅兴,那就往前头的亭子里坐吧,我得去洗手更衣了。” 六爷跟了何老爷来到那座精美的亭子前,一眼就看见了亭柱上挂着的一副破格的对联: 行己有耻 博学于文 有些眼熟的两句话,是谁说的呢?六爷一时想不起来,就问何老爷。 “顾亭林。旁边刻有落款,你不会去看!” 何老爷还真眼尖。这副木雕的对联,果然有上下题款。此两句为顾亭林所言,当然用不着验证,经何老爷一点,六爷也记起来了。只是看了落款,才知道这副对联为户部尚书翁同书写。 六爷在老太爷那里见过翁大人书赠的条幅,不想在京号戴掌柜这里也有翁大人的赐墨! “何老爷,你看这真是翁尚书的亲笔?” “怎么不是!翁同做户部尚书年间,戴掌柜一直做京号老帮,讨这几个字还不容易!” “翁大人赐下这几个字,有什么意思吗?” “这几个字,是应戴掌柜之请而写的。戴掌柜取顾亭林这两句,也只是看重其中两个字:有。他这亭子,就取名‘有耻亭’。” “此亭叫‘有耻亭’?” “为商无耻,哪能成了大事?西帮从商,最讲‘有耻’二字。戴掌柜以‘有耻’名此亭,实在也很平常。六爷觉得意外,是一向太轻商了。” 听何老爷这样一说,倒觉无味了:何老爷把他带到这里来,笃定了是诱劝他弃儒入商。再看园中初现的灵秀气,似乎也要消退。 僕人端来茶,跟着,戴膺也出来了。 戴掌柜还未进亭,何老爷就说:“静之兄,我看你优雅依旧,准是对当今危局别有见识 !” 戴膺进来,邀客坐定,说:“何老爷别取笑我了!要有见识,我能像乞丐似的逃回山西?” 何老爷说:“你老兄毕竟是预见了京师要失,提前弃庄撤离的。” 戴膺苦笑了一下:“快别提这次弃庄出逃了!六爷,我这次败走麦城,真是既愧对东家,也对不住京号的众伙友。” 六爷说:“大局乱了,哪能怨戴掌柜?只是,这乱局是否还能收拾?” 何老爷说:“六爷本已经预备停当,只待赴这八月的乡试,哪曾想就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 考期已过了,才传来本年恩科推延至明年的诏令。遇此大祸,也只有推延一途。推延就推延吧,只怕推延至明年,还是没有指望。六爷自小就有志博取功名,苦读到赴考时候了,偏偏遇了这样的波折!静之兄,你看明年是否有指望?” 戴膺说:“当今朝局,谁也看不准了。就是朝中的军机,也分明失算!否则,朝廷能沦至弃都出逃这一步?六爷自小有大志,我们驻外伙友也都知道。逢此乱世,深替六爷惋惜。只是,戴某不过东家字号中一个小掌柜,哪能预见得了如此忽然骤变的时局?” 六爷就说:“戴掌柜一定瞧不起我这读书求仕的人吧?” 戴膺慌忙说:“不能这样冤枉我!六爷,我是十分敬重读书人的。这,何老爷知道。” 何老爷就冷冷哼了一声,说:“我当然知道!不是你老兄贪图文名,我能落到今天这般天地吗?若仍在京号,再不济,也添置了这样一处园子!” 戴膺笑了笑说:“何老爷,等乱事过去,我送你一处园子!六爷,这许多年,何老爷没少骂我吧?” 六爷也笑了说:“他谁不敢骂!” 戴膺说:“当年我们撺掇何老爷一试科举,实在是想为西帮争一个文名。西帮善商贾贸易,将生意做遍天下,世人都以为我们晋人又俗又愚,只图求利,不知取义。天下又俗又愚的势利者多多,为何独我西帮能将生意做遍天下?西帮能成大业,我看除了腿长,不畏千里跋涉,还有两条,为别的商贾不能比。这两条,就是我挂在亭下的一副对子:一边是有耻,一边是博学。腿长,有耻,博学,有此三条,何事不能做大?” 六爷就说:“戴掌柜说了半天,还是不离商贾二字!” 何老爷说:“当年戴掌柜若这样在商言商,也不会把我推下火坑了。” 戴膺说:“何老爷当年客串了一回科举,居然就金榜题名!那时,真是轰动一时,官场士林都另眼相看西帮了:原来西帮中也藏龙卧虎,有博学之才。” 第129页 何老爷说:“文名你们得了,我只落了一个倒霉。” 戴膺就说:“当时实在也是疏忽了。我还做美梦呢:天成元京号有一位正途举人做副帮,那可要名满京师了!光顾了高兴,没去细想朝制,以为商号中人既能捐纳官场虚衔,也就能顶一个举人的功名吧。哪能想到,民商使唤举人老爷,竟是有违朝制的?因中举而离开字号,不只是何老爷自家失意,对号内年轻伙友也影响甚大。他们都不大肯苦读以求博学了,只满 足记帐算帐,这哪儿成?有耻为德,博学生智。西帮不求博学,哪能驾御得了天下生意!” 何老爷就说:“静之兄,那你就求一次孙大掌柜,叫我回京号得了。” 戴膺说:“孙大掌柜也摘不了你的功名。既不能从商,何不做名满一方的儒师?何老爷,你应当振作才是。能辅佐六爷博取功名,举人进士一路上去,也是壮了西帮声威。” 何老爷说:“六爷有志儒业,我拦不着。我何某可是厌恶透了儒业!” 戴膺说:“六爷,你可不能听他的混话!东家能出举人进士,就是不图官场荣耀,对自家字号也是一份鼓舞,伙友们当会以苦读博学为荣。” 六爷就问:“戴掌柜,朝局已沦落至此,我哪还有博取功名的机会?” 何老爷说:“我看戴掌柜是处乱不惊,像吃了定心丸似的。” 戴膺又笑了:“何老爷,朝廷都逃难去了,谁给我吃定心丸!” 六爷问:“那大局真是不可收拾了?” 戴膺说:“六爷,以我之见,局面还不至塌底。京津丢失,北方诸省都有拳乱,但南方大半江山未受波及。今疆臣中几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湖广之张之洞、两江之刘坤一、两广之李鸿章,都坐镇南方。他们既是理政铁腕,又善与西洋列强打交道。所以当今国势重头在南方,南方不乱,大局就有救。” 何老爷说:“就是暂有一救,也到残局时候了。” 戴膺说:“六爷,你不要听他混说。即使真到残局,也正唿唤大才大智呢。临绝境而出 智,此正是我们西帮的看家功夫。” 戴掌柜的轻儒意味,那是分明的。但六爷从戴掌柜身上,也分明感染到一种令他振作的精神气。戴掌柜与何老爷是不同的,与孙大掌柜也很不相同。与老太爷,与三哥,也不相同。 危局绝境,正唿唤大才大智。 他好像从未听过这样的断喝。 6 从戴宅归来,六爷精神好了一些。反正已经停考,你忧愁也无用,还不如趁此松快几天。 访问戴掌柜,叫六爷意外地开眼开窍,所以他就还想再访问几位驻外老帮。问了问,津号的掌柜伙友也都弃庄逃了回来。六爷就想去拜访津号老帮,但何老爷看不起在津号主事的杨秀山副帮,说什么也不肯陪了去。 没人引见,自己贸然造访,算怎么回事? 所以这天六爷就去问管家老夏:谁还跟驻外掌柜相熟?到了老夏那里,见四爷也在,一脸愁苦的样子。 又出了什么事吗? 一问,才知是为行善发愁。 康家自发迹以来,就留下一个善举:每到腊月年关,都要为本康庄的每一户人家,备一份礼相赠,以表示富贵不忘乡邻。礼品一向是实用之物,又多为由口外办回的食品,如几斤羊肉或斤把胡麻油。 今年大旱,眼看到八月秋凉时候了,灾情已是铁定。所以,本庄农户佃户都无心也无力筹办中秋节,灾后长长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呢!新主理家政的四爷,就想在中秋节前也给村中乡邻送一份节敬:一户一包四块月饼,聊以过节。 这动议对管家老夏一说,老夏皱了眉:“四爷心善,我们都知道。只是,今年遇了这样的大旱,又出了这样的大乱,凡入口能吃的东西,市价都腾飞暴涨。月饼这种时令之品,涨价更剧!” 四爷就问:“那一包月饼,能贵到多少?” 老夏说:“一斗麦已贵到两千七八百文,一斤面也要一百二三十文,四块月饼,平常的也要一千多文呢。” 四爷说:“一千文,就一千文吧。若是便宜,也用不着我们接济了。全庄百十来户,也就四五十两银子吧?” 老夏说:“四五十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再说,一时到哪去置办这么多月饼?今年,月饼本就缺货,为我们自家置办的百十斤,费了多大劲,还未办齐呢。” 四爷说:“既不好办货,那就送礼金吧。一户一千文,我们一点心意,人家怎么花,由人家了。贫寒的,先籴几升米也好。” 老夏却说:“给农户佃户送礼金,还没有先例。四爷既要行善,那我们还是尽力而为吧。我这就立马派人往邻近各县去,看能不能将月饼置办回来。” 四爷对直送礼金,忽然觉得甚好:在此饥荒年景,叫那些贫寒人家吃如此昂贵的月饼,实在也不是善举。所以,就对老夏说:“今年月饼既如此昂贵,那就不用费力置办了。就一户送一千文礼金吧!这对贫寒人家,不算雪中送炭吧,倒也能顶一点事。” 老夏依然说:“给乡邻直送礼金,实在是无此老例。要破例,只怕得老太爷放话。” 四爷就说:“我去跟老太爷说。” 但说了此话,四爷又犯了难:自从将家政的担子交给他后,老太爷似乎已经撒手不管了。每遇犹豫难决的事,恭恭敬敬跑去向老太爷讨示,总是碰一鼻子灰:“该怎么张罗,由你们,我不管了。”今日这点事,再跑去请示老太爷,哪不寻着丢人现眼!屁大点事,也来问,还要你做甚:不挨老太爷这样的骂,就算走运。 可不讨来老太爷的话,老夏不会高抬贵手。 六爷跑来时,四爷就正在这样犯愁。问明白,六爷便对老夏说:“我去见老太爷。你就照四爷的意思,先去预备钱。” 老夏依然口气不改,说:“把银子兑成制钱,那还不容易?当紧,得老太爷放话。” 这个老夏,谁的面子也不给? 六爷本来只是想两面打圆场,并不想真管这种琐碎事,可老夏这样不给面子,有些激怒了他。 “四哥,你等着,我这就去见老太爷!” 说罢,真往老院去了。可气的是,老院门房死活拦着不叫进,说老太爷有话,谁也不见。他叫出老亭来,老亭也一样,冷冷挡着不叫进。 六爷就问:“那见见老夫人,成不成?” “老夫人也有话,谁也不见。” 老亭口气冷淡,六爷也只好作罢。他只是想,老夏一定跟老亭串通好了,成心难为绵善的四哥。给了别人,他们哪敢这样! 六爷因为停考窝着的气,这下更给引逗出来了。他一定要治治这个老夏! 自四哥主理家政以来,老夏就有些不把新主子放在眼里。还有,老夏一向也看不起学馆的何老爷,一有机会,就要羞辱何老爷!六爷想了想,就决定拉上何老爷,一道来治治老夏。 第130页 回到学馆,六爷就将四爷如何行善不成的前因后果,对何老爷说了个详细。 何老爷一边听,就一边冷笑。听完,更冷笑说:“老狗才,耍的那点把戏,谁看不出来!” 六爷忙问:“何老爷,老夏耍的是什么把戏?” 何老爷反问:“那老狗才说,一斗麦涨到多少钱了?” “他说一斗麦,市价已到二千七八百文了。” “一斤面涨到多少?” “一百二三十文。” “一个月饼?” “说四块月饼就一千多文。” “老狗才!” “何老爷,价钱不对吗?” “六爷,你去市面问问,就明白了。” 六爷再怎么问,何老爷也不多说,只叫去市面问价。六爷本想打发个下人去,想想,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下人都归老夏管。 六爷为此真套了车,到城里逛了一趟。探问结果,真叫他吃惊不小!一斗麦只涨到一千二三百文,一斤面也只涨到三四十文,但人们已叫苦不迭。月饼呢,即便京式广式的,四块一包也不过百十来文,但已过分昂贵,不很卖得动,何曾缺货! 这个老夏,报了那样的天价,来欺负四哥,真是太过分了。一斗麦,老东西多报了一千五百文;一斤面,多报了将近一千文;一包月饼,也多报近千文! 老东西是随口报价,吓唬四哥,还是一向就这样瞒天过海,大捞外快?不管怎样,反正是拿到治他的把柄了。 六爷这样一想,顺便将米、油、菜、肉等入口东西的市价,也问了个清楚。临了,还到自家的天顺长粮庄坐了坐,问了问。自家开着粮庄呢,老夏就敢这样漫天要价? 六爷回来,自然是先见何老爷。 何老爷听了市价,也依然是冷笑:“哼,老狗才,我早知道他的勾当。他一年礼金与我相当,可你去看看他的宅院,一点也不比戴掌柜的差!” 六爷就说:“这下好了,能治治他了。他也太欺负四爷了。对何老爷,老夏也是一向不恭得很!” 何老爷说:“怎么治他?你们康家的事,我还不清楚!只要老太爷信得过他,你们谁也奈何不了他。” “我把这事禀告老太爷,不信老太爷会无动于衷!” “哼,那你就试试吧。” “何老爷在京号做过副帮,想也理事有方。能为我谋一策吗?” “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可不想搀和。六爷既想管这事,那你就当理政似的,大处着眼,以智取胜,不要像姑嫂之斗。西帮理商,即以理政视之,所以能大处着笔,出智见彩,营构大器局。” “何老爷又来了,这点事,能营构什么大器局!” “六爷不是叫我出谋吗?” 何老爷说得虽有些酸,但还是更激发了六爷的兴致。在康家,管家老夏也不是简单人物。真能大处着笔,出智见彩地治他一治,也是一件快事。 六爷离开学馆,就兴沖冲去见了四爷。 四爷听了,只是说:“老夏不至这样吧?他做管家几十年了,要如此不忠,老太爷能看不出来?” 六爷就说:“这也不是我们诬陷他!吓人的天价,是他亲口说的;真实的市价,又是我亲自探问的。对老太爷,他不敢不忠,可对四哥你,说不定是有意欺生!趁天旱遭灾,他谎报高价,在吃喝上捞咱们一把,真说不定。” 四爷说:“咱们阖家所用的米、面、油各类,都是由天长顺粮庄挑好的採买,并不经老夏之手。” 六爷说:“除了粮油,採买的东西还多呢!我到市面问了,葱三十文一斤,姜三百文一斤,生猪羊肉二百文一斤。可回来问厨房的下人,报的价都高了许多!” 四爷听了,依然说:“就是有这么些小小不然,也不便深究的。老夏毕竟是老管家了。” 六爷说:“四哥,你要压不住这些老家人,只怕当家也难。他们不怕你,什么坏事不敢为! 再说,我们是以商立家,反被管家以jian商手段所欺,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谈!” “六弟你说,只是为了给乡邻送这点月饼,就跟老夏闹翻了脸?” “四哥,你要想治治这个老夏,那我就为你谋一良策,既不大伤老夏的脸面,又能叫他知道你的厉害,不敢再轻易欺负你!” “真有这样的良策,你就谋一个出来!” 六爷更兴奋了,站起来踱了几步,忽然就说:“有了!” 四爷就说:“那我听听,是什么良策。” 六爷得意地说:“四哥,你这就去见老夏。见了面,不说别的,只一味道谢。老夏必问,谢从何来?你就恭敬施礼,说:谢你老人家无私提携,教我理财之道。”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只管听我的!你把老夏恭维得莫名其妙了,再跟着说:有句俗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接手料理家事七八个月了,居然不知柴米贵贱,实在是粗疏之至,败家气象!日前,你老人家报出月饼的虚价,试图激我清醒,我居然浑然不觉,辜负了你的一片良苦用心。我回去说起,四娘就惊叫起来:你给乡邻送什么月饼呀,一千文一包?金饼银饼吧,有这么贵?我说,今年大旱,能吃的东西都贵了。她说,也不用争,你到市面一问就明白了。当家也不问 柴米贵贱,想败家呀?人家老夏给你报了这样的天价,就是为了唤醒你,可你依旧懵懵懂懂。四娘这样一说,我才派人去问了问市价。” “你不是叫我编故事呀?” “计策者,即如此。老夏听你这样一说,如心中有鬼,必然会钻进我们编的故事中来,顺势说:四爷到底醒悟了。” “老夏要没捣鬼呢?” “他肯定有鬼!你就照我说的,去试吧。” 被六爷逼迫不过,四爷只好去见老夏。 不大一会儿,四爷就回来了。六爷问:“如何?” 四爷说:“还真如你所料。” 六爷一听,更兴奋了,高声问:“老夏他怎么说的?” 四爷可不是那么兴奋,倒像有些难为情似的:“跟你预料的差不多吧。他说:‘你吃惯现成饭了,不想多管家常琐事,可我能明着数落你吗?’” “月饼呢,不买那么贵的了吧?” “老夏也贊成我的意思了:一户送一千文礼金。” “看看这些老奴才,你治不住他们,他们能听你的?” “老夏毕竟不是别人。这样一弄,总是叫他觉得尴尬。” “四爷,你这么心善,那就由他们欺负你吧!” 六爷初试谋略,就获小胜,非常兴奋。跑到学馆对何老爷一说,何老爷也有些兴奋了,说:“老狗才,我早知道他是什么货。六爷你这样治他,倒比你做文章多了几分灵气!” 第131页 听何老爷这样说,六爷更得意了,总想寻机会将这得意一笔,呈给老太爷一看。但几次企图进入老院,都一样被拦挡。 自己进不去,六爷就想到汝梅。她进出老院,一向比较容易。可汝梅近来已不大来学馆。六爷专门去见了一次汝梅。她像病了,面色、精神都不似往常。但她说没有病。 六爷就问:“你近来见过老太爷吗?我几次求见,都给老亭挡着,不叫见。老太爷怎么了,是不是也欠安?” 汝梅说:“我也见不着了。我去,他们也是拦着不叫进。” 汝梅也见不着老太爷了?(未完待续) 苦心接皇差 -------------------------------------------------------------------------------- 2002/09/03 17:34 作者:成一 1 八月十三日午间,天成元票庄大掌柜孙北溟,刚刚打算小睡片刻,忽然就有伙友匆忙来报:“县衙官差来了,说有省衙急令送到,要大掌柜亲自去接。” 省衙急令? 孙北溟一听也不敢怠慢,赶紧出来了。 衙门差役见着孙大掌柜,忙客气地说:“叨扰大掌柜了,实在也是不得已。省上抚台衙门传来急令,叫大掌柜务必于明日赶到太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有急事召见。” 说着,将公事牒帖递了过去。 孙北溟忙展开帖子看时,所谓急事,原来抚台要宣谕朝廷急旨。 朝廷急旨? 孙北溟叫柜上给差役付了赏银,但差役不敢接,只说:“知县老爷要听回话:大掌柜明日一准到省。若讨不到这样的回话,不光是小的交不了差,连知县老爷也交待不了上锋。” 事态这么厉害? 前几日就听说,皇太后、皇上已经绕过东口,进入山西。抚台、藩台召见,无非为办皇差,向西帮借钱吧。但借钱,得找东家呀,他们这些领东掌柜,主不了那种大事的。 孙北溟就问:“省衙传令要见的,太谷还有谁?” 差役说:“还有志诚信票庄的大掌柜,再无别人。” 只召见两家票庄的掌柜?孙北溟想了想,就给了准时赴省的回话。 国都失守,两宫出逃,朝局忽然变得这样残破。大势还有救没救?以往判断时局,全凭各地的信报,尤其是京号的叙事密报。现在京都不存,京号已毁,各地信路也不畅,忽然间坐井 观天,干着急,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所以,去见见省上的抚台、藩台也好。至少,也可探知两宫进入山西,是过境,还是要驻銮。 要只是过境,那又得吃西帮的大户。朝廷虽是逃难过来,耗费也是浩大无比的。若要在晋驻銮,那就不同了,全国上贡朝廷的京饷钱粮,都要齐汇山西,西帮还是有生意可为。 太谷离太原,也不过百十里路。但眼看午时已过,要在明日午时前赶到,不走夜路,已不可 能。 衙役一走,孙北溟就吩咐伙友去雇远行的标车,聘请镖局护路的武师,同时也打发了协理去志诚信,约孔大掌柜同行。 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稍年轻些,愿听孙大掌柜安排。 于是,按孙北溟意思,在日头稍偏西时候,就赶趁着上路了。县衙要派官兵护送,两位大掌柜婉谢了。时局虽乱,但有太谷镖师跟着,没有人敢添麻烦,比官兵还保险。 不到后半夜,即顺利到达太原。两位大掌柜分头去了自家的省号。 孙北溟到省号后,既无食慾,也无睡意,洗漱过,就叫住省号老帮问话:“抚台衙门这是唱的哪出戏,探听清楚没有?” 刘老帮慌忙说:“事情太紧急了,还未探听到什么。” 票庄的太原分号,虽称省号,但因离总号近在咫尺,商务也不显要,派驻的老帮多不是太厉害的把式。天成元省号的刘老帮,是由边远小号轮换回来的,忠厚是忠厚,但未经歷过什么大场面。忽然遇了庚子年这样的大乱,更是不胜招架了。所以,他对这次抚台急召票庄大掌柜,实在也没有探听到多少内幕。 孙北溟又问:“除了太谷两家,知道还召见谁家?” “听说总共九家,太谷两家,祁县两家,平遥五家。就是西帮票业中打头的九家大号吧。” “召见的都是领东掌柜吗?叫没叫财东?” “叫的都是大掌柜。” 再问,也问不出更多的情况,孙北溟就略进了些汤水,躺下待旦。以为睡不着了,居然很快 就入了梦乡。毕竟劳累了。 因为抚台衙门正在紧急修饰,以作两宫过并的行宫;藩台衙门也要供王公大臣使用,所以召见是在皇化馆。 孙北溟赶到皇化馆时,果然见着祁帮、平帮的其他七位巨头。祁帮来的是渠家三晋源的梁尧臣,乔家大德通的高钰;平帮来的是日升昌的郭斗南,蔚泰厚的毛鸿瀚,蔚丰厚的范定翰,蔚盛长的李梦庚,协同庆的雷其澍。 三帮巨头齐聚,本是不常有的,只是此次聚会缘由尚不明了,大家也不过彼此寒暄两句,心思全在未知的朝廷急旨上。 午时早过,却不见传唤,大家更有些焦虑不安。 日升昌是西帮票业中龙头老大,众人不免问郭大掌柜:知道下来一道什么急诏吗? 郭斗南苦笑了一下,说:“我哪能知道?你们问高大掌柜吧,他与京师官场最熟。” 大德通的高钰也苦笑了:“京师官场现今在哪,我还不知道呢!” 蔚泰厚的毛鸿瀚,哼了一声,说:“还用猜吗?不过是叫我们加倍捐纳,接济朝廷罢了。” 志诚信的孔庆丰就说:“捐纳银子,那得叫财东来。我们是领东,我们能主了捐纳的事?” 三晋源的梁尧臣也说:“往年捐纳,也不过下道官令就是了,还用这样火急万分,把我们召到省上?” 毛鸿瀚说:“这不是出了万分危急的祸乱吗!抚台、藩台亲自催捐,是急等着用呢。眼看两宫浩浩荡荡就要到了,不急成吗?” 郭斗南说:“这次祸乱,我们字号损失可是前所未有。日升昌空担着一个票号老大的名声,什么好处没有,就是树大招风,祸乱一起,哪里都是先抢我们!我们是伤了元气了,哪还有余力捐纳?” 孙北溟笑了笑,说:“你们日升昌也哭穷,那我们该讨吃去了。” 协同庆的雷其澍说:“要哭穷,咱们就一齐哭!一齐诉说西帮字号在京、津、鲁、直,口外、关外受祸害的惨状。” 蔚盛长的李梦庚:“这是实情,不是哭穷。我们自家的光景都快过不去了,哪还有钱捐了买没用的官帽!” 孙北溟就说:“郭大掌柜,毛大掌柜,要不你们拿个主意,我们都跟着吆喝?” 大家都贊同。正在计议,传唤他们上堂了。 进入正堂,上面坐的只布政使,即藩台大人李延箫一人。九位大掌柜行过跪拜礼,藩台大人就立刻赏了座。 “各位掌柜!”李藩台拱手说,“这样冒昧请你们来,实在失礼。但事关紧急,也只得委屈各位了。抚台大人本当亲自来见各位,因军情紧急,洋寇已进犯获鹿,逼近晋省,大人正统兵扼守故关东天门。只好由本官招待各位掌柜了。” 第132页 藩台大人一开场,居然说得这样客气,实在大出众掌柜的意料!那时代的布政使,是省衙直接管理政务和财政的大员,地位仅次于巡抚。因主理财政,藩台一般都与商界相熟,在以商闻名的山西,尤其如此。但藩台毕竟是地方高官,其排场与威风,即便在私下场合,也是要做足的。现在系正经场面,李大人居然这样谦卑,哪能不叫人生疑! 圣驾将临,又军情危急,看来,真是要狠狠敲西帮一槓了。 “今日急召各位来,是因为接了行在军机处发来的一道六百里加急谕令。与这道加急谕令最 相关的,就是各位领东的票业大号。” 行在,是指皇帝行幸之所在。两宫逃难路上发出的这道六百里加急上谕,最与西帮大号相关?掌柜们一听,就摸不着边际了。 “各位掌柜,两宫圣驾目前已巡行至代州,不几日即临幸太原。” 两宫已到代州?这可是第一次听到有关太后和皇上的确切消息,不料已近在眼前了。众人惊诧不已。 “这次两宫行在不似平常出巡,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国都全跟着呢,所以需用之繁鉅也前所未有。两宫离京以来,一路经过的都是苦焦地界,又歷拳乱和大旱,大多无力支应这样的皇差。行在军机处虽天天向各省发出急令,催促各省将京饷解往行在,接济朝廷,可这谈何容易!” 李藩台有意停顿了下来,但众掌柜没人敢接住说话。藩台大人只得接着说:“现在道路不靖,消息也常不通,解押巨额京饷,实在也难以及时送到两宫行在。以往各省上缴京饷,都交付各位领东的西帮票号,走票不走银,快捷无比。我问一句:拳乱发生以来,你们各号是不是停止揽汇了?” 众掌柜眼光投向日升昌的郭斗南:他是老大,理该先说。可没等郭斗南说呢,蔚泰厚的毛鸿瀚已无所顾忌,滔滔陈说: “藩台大人,不是我们停了汇兑,是生意没法做了!京津失守,西帮字号全遭洗劫,无一家倖免。直隶、山东、河南、陕西、关外、口外的字号,也都受到祸害,损失之惨状,叫人毛髮森竖!西帮票业创立一百多年来,这是遭遇最惨烈的一次大劫。” 李藩台忙说:“西帮损失竟如此惨烈,我与抚台大人一定如实向朝廷奏报!各家的江南字号,还在揽汇吧?” 毛鸿瀚依然抢先代言:“西帮汇业,全在南北调度。北边字号毁了,江南字号还能做多大生意?再说,乱起四方,信局也走不了票,只好停汇。” “西帮既停汇,各省上缴京饷,只得委派专员押送了。但路途遥远,时局不靖,哪能解得了两宫行在的燃眉之急!”说至此,李藩台又拱手向众掌柜致意:“各位大掌柜,朝廷下来的这道急谕,就是令各省将上缴的京饷,交给当地的西帮票号,火急汇至山西的祁、太、平老号。再由祁、太、平各号提银交付朝廷行在。为此,朝廷钦定了在座的西帮九家大号,令你们开通汇路,即行收揽京饷,接济朝廷!” 原来,朝廷是叫西帮承汇京饷。大家虽松了一口气,但稍一想,也觉出不是好差事。在目前乱局中,异地银钱很难调度。西帮答应承汇京饷,也就等于答应了借贷巨额款项给朝廷。至此,大家也才明白,藩台大人为何这么低声下气:西帮承揽了各省京饷,两宫驾到后繁浩的开销便有了着落,省上抚衙藩库才可松一口气。在这非常之时,办这么大的皇差,仅凭山右一省之力,实在能愁煞人的。何况山西又有纵容拳乱的嫌疑,办不好这次皇差,抚台藩台那就不是摘顶子,而是掉脑袋了。 九位大掌柜,谁不是成了精的人物!所以,看透官家用意后,没有人想多言语,连抢着说话的毛鸿瀚也不吱声了。 藩台大人便接着说:“在此危难之时,朝廷能记起西帮汇兑的神速、可靠,此不光是你们西帮荣耀,全山右都得光彩。万望各位不负圣命!” 日升昌的郭斗南只好说:“朝廷有难,我们本也该竭力报效,万死不辞的。只是,遭此大劫,信路不畅,走票也难得快捷了。即如故关,那是山西东大门,眼下正两军对垒呢,哪能走得了票?” 李藩台立刻说:“行在军机处有言:电汇最好。” 郭斗南说:“电路更不畅通,拳民专挑电线割。” 藩台大人说:“各地电路都在抢修呢。” 毛鸿瀚说:“我们西帮票号失了北地一半江山,老号也空虚得很。即便电报传来汇票,我们一时也支垫不起呀!各省汇来的京饷,那不是小数目。” 李藩台笑了:“我要不知你们西帮之富,岂不是枉在晋省做藩台了!各位掌柜,我就代抚台大人宣读圣旨了,请跪听吧!” 众掌柜也只得跪下了。 藩台大人展开一卷明黄帖子,说:这是行在军机处昨日送来的一道六百里加急上谕: 军机大臣字寄各直省督抚,光绪二十六年八月辛己奉上谕:自郡城失守,库款荡然,朕恭奉慈舆西幸于僻乡荒野,跋涉蒙尘,艰苦万状,而一切需用久无着落。各省应贡京饷,总以程途不畅为由,迟迟不能解来济急。今特饬各省督抚,尽速将京饷交由西商票号起汇,解来山西省城。西商老庄多在太原近侧,电汇尤为便捷。朕奉慈舆之需用急待孔殷,交西商票汇以图快捷,不得再推诿延迟。由六百里加紧谕令各省知之。山西巡抚毓贤谕知西商大号,速开汇路,收解京饷。钦此。 李延箫宣读完圣旨,又念了军机处开列的九大票号的名单,果然在座的都列在其中。 2 听完朝廷圣旨,心里纵有万般委屈,嘴里也不能说什么了。 但在此非常之时,为朝廷收揽全国京饷,实在也不是一件小事。加之,票界九大号巨头碰到一起,也不容易。所以,受召见毕,大家就有意在太原再聚会半日,计议一下这件利害难测的差事。 祁县乔家大德通的高钰大掌柜,抢在各位前头,说:“与你们各家大号比,我们大德通算是新号。所以,今日聚会,就由我们做东了,各位能赏这个脸吧?” 乔家大德通票号,是在同治年间才由茶庄改营汇兑的。与其他八大字号相比,倒真是后来者。不过,它后来居上,业绩赫赫,即使平帮的日升昌、蔚字号这些开山老大,也不敢小瞧它的。 高钰大掌柜也的确是票界高手,他先手抢到这一由头,比小不比大,别家也只好领情了。 于是,就议定改日在崇善寺寻一间雅致的禅房,作半日聚谈。到午间,由大德通在清和园饭庄宴请各位。 定在崇善寺聚谈,显然为避世人耳目。议论皇差,言语不免放肆,实不足为外人闻听。崇善寺又为省府大寺,平素香客中高官名士就不少,所以高雅精緻的禅房也备了几处。 第二天,高钰带了一位叫贾继英的省号老帮,早早就来到崇善寺。这位贾老帮,是大德通连号大德恆的省号老帮,只二十五六岁,但极其精明能干,遇事常有独见。高大掌柜把他带来,为的是周到招待各位大掌柜,不要得罪了谁。 第133页 贾继英陪高钰一到,寺中上下果然都很殷勤。很快就选定一间既雅静、又讲究的禅房。 僧人备了上好的红茶。晋人做砖茶生意几百年,所以省内饮茶习惯,也以砖茶、红茶为主了。 禅室静静,茶香浓浓。在其他大掌柜未到之前,高钰就先将朝廷的紧急诏令,说给贾继英听了。然后,问道: “继英,你看,在大局如此残败之际,叫我们承汇京饷,得失如何?” 贾继英慌忙说:“高大掌柜,你这是考我吧?” 高钰说:“这道难题,我一时还答不来呢,哪能考你?真是想听听你的见识。” “在高大掌柜面前,我能有什么见识?大掌柜驻京多年,议论朝局这样的大势,我尤其不能多言了。” “看看你!想听听你的见识,你倒偏不说了。你也是一方老帮,这样的大事临头了,能没一点想法?我也不是一定要听你的高见。” “大掌柜要这样说,那我就放肆了。在此时局动盪,大势难卜的时候,朝廷将这样的重负压到我们西帮肩上,我看倒并非不堪承受。叫我们承汇京饷,毕竟比强行压我们出借巨款,要令人放心一些。再怎么火急,也是我们的外埠庄口收了汇,老号这头才提银上缴,无非是一时支垫大些。” “一时支垫大些!好我的贾掌柜,你倒说得轻巧!这‘一时’是多久:三月五月,还是三年五载?这‘大些’又是多大:十几万两,还是百十万两?若局面再恶化呢?我们外埠庄口收存了巨额京饷,长久调度不出,一旦生乱,还不像京津庄口似的,重蹈被洗劫的覆辙吗?” “大掌柜所虑,当然不是多余。但日后大势,谁又能卜算得准?再说,朝廷既已压下来,我们西帮也不便拒汇吧?高大掌柜,以我愚见,要知日后大势,惟有一途:坦然接下朝廷这份皇差,火速开通我们的汇路。” “我的贾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大掌柜,我们所虑的大势,不能只看逃难中的朝廷,还要看各省动向,尤其是未遭拳乱与洋祸的江南诸省。朝廷这道急催京饷的圣旨传下去,各省如何动作,即是预测今后大势的最好依据!各省闻风而动,交我们汇兑京饷甚为踊跃,则大势还有指望;若各省接旨后,又另找藉口,依然推诿拖延,并不向我们交汇,则说明各省对大势也失了信心了。所以,我们尽可坦然揽汇,无须担心烫了手:我们收汇多,大势也好;大势不好,我们也收不了多少汇的。各地不交汇,朝廷也怨不得我们西帮了。” 高钰一听,击节称赞道:“继英,真有高见!你这一说,我也茅塞顿开了。” 贾继英慌忙说:“大掌柜,你心里早明镜一般。看来,我这答卷,没有大谬?” “继英,你真是叫我明白过来了。原先不光是我,祁太平三帮九大号领东掌柜,都懵懂着呢。我们要明镜似的,早坦然打道归去了,还用来此聚谈个甚!” “大掌柜,我这也是忽然想到的,真不值得夸奖。” “我不光要夸奖,还要拿你的高见,点拨各位大掌柜,叫他们都记住你!” “大掌柜,在你们面前,快不敢提我!” “这你就不用管了。” 高钰大掌柜一向善听底下人的见识,凡发现高见良策,并不掠为己有,而总要在号内给予彰显,并记为功绩。贾继英早有耳闻,今日算是亲自领教了。不过,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这点见识,同业中的九大掌柜就真是谁也没有悟到? 不久,其他八位大掌柜陆续到了。高钰自然是殷勤迎接,但优雅从容,并没有急于说出什么。在向各位介绍贾继英时,也未多贊一词。 聚谈中,大掌柜们还是谦让有礼的,连日升昌的郭斗南也不以老大自居。只蔚泰厚的毛鸿瀚一人,略露霸气,不过较平时也收敛得多。时局危难,生意受重挫,谁还有心思把弄排场派头! 毛鸿瀚依然不主张兜揽这份皇差,他说:“去年生意好做,朝廷却发下禁令,不许我们西帮 承汇京饷。今年拳乱加洋祸,兵荒马乱,天下不靖,却硬逼了我们揽汇!也不知是谁进了我们西帮的谗言,一心要我们也随了大势败落!” 孙北溟一听,便接上说:“就是!去年朝廷禁汇的上谕,真没有把我们困死!幸亏各地老帮能耐大,巧妙运动制台抚台,才一省一省松动起来。” 志诚信的孔庆丰说:“那我们何不如法炮制,再叫各地老帮巧为运动?” 郭斗南说:“今年是非常之时,不似平常。逃难的太后皇上正缺吃少喝呢,你再运动,各省也不好拖延京饷的。” 三晋源的梁尧臣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体面时候总是士打头,商殿尾。现在到了危亡关头了,倒把我们推到前头!” 协同庆的雷其澍说:“圣旨已下,不想揽这份皇差也是枉然了。两宫眼看就到太原了,受了这一路的悽苦,正没处出气呢。我们拒汇京饷,那还不发狠收拾我们!” 蔚盛长的李梦庚也说:“朝廷既将解汇京饷的差事,交给我们西帮,各省寻找推诿拖延的藉口,也少不了要打我们的主意。我们稍不尽力,都可能获罪的。” 郭斗南说:“不能抗旨,承旨接差也难呀!真要有大笔京饷汇到,我们日升昌真是提不出那么多现银来。年初调银南下北上,哪想会有这样局面?现在是北银被劫,南银受困,老号空虚。” 毛鸿瀚也说:“要交皇差,得求东家出银支垫。京津字号受了抢劫,东家正心疼得滴血呢,再叫往出掏银子?我这领东真没法开口。” 孙北溟就说:“毛大掌柜也这么怕东家,那我们还敢回太谷?” 孔庆丰说:“抗旨不成,接旨也不成,那总得想条路吧?” 蔚丰厚的范定翰说:“我看也只有接旨一条路。抗旨,也不过说说罢了。” 毛鸿瀚就说:“怎么不能抗?叫各地老帮缓慢行事,找些信路不通,电报不畅的藉口,我们也来个推诿拖延,不就得了!” 孙北溟也说:“我们把责任推给信局、电报局,倒也是缓兵的办法。” 范定翰说:“私信局一时难打通信路,可拳乱一平,官家电报倒也易通。两宫圣驾到了山西,通晋电报不会受阻的。” 郭斗南说:“两宫这次西巡来晋,不知是要驻銮,到太原就打住不走了,还是只路过,歇几天就走?” 孙北溟说:“郭大掌柜,你这才算点题了。叫我看,两宫若暂时驻銮太原,那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接下这份皇差。若只是路过,就当别论了。” 范定翰说:“昨日我听圣旨口气,像要在太原驻銮。明令各省将京饷改汇山西省城,不就是要住下来吗?若只路过,不会发这种诏令。京饷源源汇到,两宫却走了,哪有这样的事?” 孔庆丰说:“饬令将京饷汇来太原,只是为借重我们西帮票商。祁太平,离太原近。不见得 第134页 是要驻銮太原吧?” 毛鸿瀚也说:“山西这种地界,两宫哪能看上?” 李梦庚说:“山西表里山河,正是避难生息的好地方。离京师又不算远,日后迴銮也容易。” 孙北溟就说:“若朝廷驻銮太原,那我们西帮还是有生意可做的。仅全国京饷齐汇山西一项,即可找补回一些京津的损失。” 毛鸿瀚说:“我敢说,两宫不会驻銮太原!” 李梦庚说:“太原也是福地,李渊父子不就是在此生息了一个大唐王朝!” 毛鸿瀚哼了一声,说:“能跟大唐比?” 郭斗南忙说:“高大掌柜,你怎么一言不发?” 高钰说:“我恭听各位高见呢。” 郭斗南就说:“也说说你的高见!” 高钰说:“我哪有什么高见!今日抢着做东,殷勤巴结,就是想听听各位的高见。” 毛鸿瀚就问:“高大掌柜你说,两宫会驻銮太原?” 高钰笑了说:“驻銮,还是路过,我真是看不出来。今日跟我来伺候各位的,是我们大德恆的省号老帮贾继英。贾老帮虽年纪轻轻,可遇事常有独见。继英,你听了各位大掌柜的议论,有什么见地,也说说。” 贾继英慌忙说:“各位大掌柜在座,我哪敢放肆?能恭听各位议论,已经很受益了。” 郭斗南说:“有独见,也不妨说说。” 高钰就说:“郭大掌柜叫你说,就说说。说嫩了,谁会笑话你?” 贾继英忙说:“大掌柜们这样抬举我,我更不敢放肆了。只是,我恭听了各位的议论,倒是开了窍,心里踏实了。这次皇差难接是难接,可有各位大掌柜撑着,说不难,也不难。我们西帮,毕竟在官场之外,全由各位大掌柜自主运筹,进退两由之。这次朝廷叫我们西帮承汇京饷,作难是作难,可最作难的还是朝廷。两宫西巡,艰苦万状,各省京饷就是迟迟解送不到。所以,此事的关节,全在各省督抚衙门。朝廷这道急谕传下去,各省就会踊跃向我们交汇京饷吗?他们依旧不动,我们就是想揽这份皇差,也是枉然了。若各省真踊跃交汇,我们何不欣然收揽!各省踊跃接济朝廷,便昭示了大势尚可挽救,我们就是一时支垫大些,也无妨的。” 高钰便故作惊讶,说:“继英,你既有此见地,昨夜召你计议时,怎么不吐一字?” 贾继英说:“我这也是听了各位大掌柜的议论,才忽然开窍的。” 郭斗南说:“高大掌柜,你这位小老帮倒是个明白人。他这一说,我觉得也无须过虑了。这份皇差的关节,的确在各省的制台抚台。他们依然不动,我们也真没有办法。” 李梦庚也说:“两宫是否驻銮太原,只怕也得看各省动静。若得各省踊跃接济,朝廷或许会驻幸晋阳,以图尽早迴銮京师。若各省口是心非,行止暧昧,那两宫岂敢困在山右?” 其他几位大掌柜,有夸奖贾继英的,也有不以为然的。尤其蔚泰厚的毛鸿瀚,只是冷笑,不屑评说。不过实在说,在座的巨头多少都受了些点悟,起码也醒悟到:领了此份皇差,依然可静观大势的。对乔家大德恆竟有这样一位见地不凡的年轻老帮,他们心里也不能不惊诧几分。 只是,祁太平三帮九位领东巨头,居然真没有人悟到那一层,也实在出乎贾继英的意料。 其实,西帮票号歷百多年昌盛,大号的领东掌柜位尊权重,家资大富,又长年深居老号,其进取心志与应变智慧,已渐渐不及手下驻外埠的前线老帮了。 3 孙北溟回太谷的一路,就一直在想:乔家大德恆的省号,居然藏有这样一位才思出众的年轻老帮,以前真还未有所闻。太原庄口一向不算重要,竟然放了这样一个人才,那京号、汉号、沪号、穗号以及东口、西口这些大庄口,要放怎样了得的高手?难怪乔家的大德通、大德恆两连号,后来居上,咄咄逼人。 回到太谷,孙北溟匆匆对帐房、信房作了安顿,叫他们速与各地庄口联络,传去号旨:若有京饷交汇,尽可收揽;自家也无须十分张罗。意思很明显,稳妥行事,静观大势。 安顿毕,本该先去趟康庄,给康老太爷说说这次省城之行,可孙北溟还是忍不住,打发了一个小伙计,去叫京号老帮戴膺速来。 叫戴膺来做甚?会商如何应付这件皇差?不是。孙北溟是想考一考他的京号老帮,看是否有贾继英那样的才思。如果戴老帮都不及人家这位省号的小老帮,那天成元真要内外交困了。 不久,戴膺就匆匆赶来。 孙北溟见他休养了这些天,虽未復元,精神还是好得多了,便说: “戴掌柜,看你气色倒是好得多了,只是仍见消瘦。” 戴膺笑笑说:“大掌柜放心,无事在家,我长肉也快。” “毕竟是受了大的亏累,理该消停休养的。今日请戴掌柜来,实在也是于心不忍。” “大掌柜,对我还用这样客气?有什么吩咐,就快说吧。” “事情紧急,也只得这样委屈你了。十三日午时了,省上抚台衙门忽然传来急令,叫我连夜赶赴太原,说是有朝廷急谕要宣读。” “朝廷急谕?” “是呀,我当时也纳闷:我们又不在官场,朝廷哪会给我们直下圣旨?想了想,准是有非常之事,就赶紧去了。” “不是只传唤我们一家吧?” “太谷还有志诚信,祁帮也是两家,平帮五家,就是西帮票业中排在前头的九家大号吧。” “只是叫你们领东大掌柜去?” “是呀。朝廷下旨,不会是小事。号中大事,那得由东家做主。可人家只传见我们这些领东,不叫财东。” “那是叫我们西帮紧急解汇京饷吧?” 孙北溟连忙击节贊道:“戴掌柜,你如何猜得这样准?” 大掌柜反常的赞扬,也使戴膺有些奇怪。不过,他依然照直说:“这不是明摆着嘛,朝廷带了满朝文武逃难出来,一路耗费浩大。只靠沿途办皇差,哪能支应得起?所以,非靠各省紧急接济不可。朝廷逃难,行在不定,不靠我们西帮解汇京饷,各省想接济也接济不上的。大掌柜,两宫真是进入山西了?” “十四日见到藩台李大人,他说两宫行在已经过了代州。今日十几?” “八月十六,昨日是中秋节。” “昨日是八月十五?昨日在太原,大德通高钰设宴招待各位大掌柜,居然无一人提及中秋节!事情紧急,真是什么也顾不到了。今日十六,那两宫只怕已经从忻州出发,至迟,明天晚间就到太原了!” “两宫既已到达太原,那借重西帮票号,急汇京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戴掌柜,你是从京城死里逃生,跑回来的。朝局之岌岌可危,你当然更感同身受。在此大势无望,乱起四方之际,叫我们承汇京饷,不是拉西帮往深渊跳吗?” 第135页 “大掌柜,以我看,局势向何处摆动,实在还难以看清。朝廷是已经丢失国都,逃难来晋。但除了京津,各省都还未失,也未大乱。所以,现在看大势,全得看各省动向。” 孙北溟一听,心里更高兴:戴膺说的,不是跟那个贾继英一样嘛!只是,孙大掌柜尽力不动声色,说:“现在,信路不畅,谁能探到各省虚实?” 戴膺说:“今次揽汇,就是探知各省虚实的一个良机!各省踊跃交汇,接济朝廷,那大势还叫人放心些;若交汇寥寥,置朝廷于危厄而不顾,那大势就不妙了。所以,当欣然领了这份 皇差的。” 简直与贾继英说的一字不差!孙北溟得了满意结果,也不便形之于色,就含煳说:“只是,现在时局不靖,大额款项,异地难以调度。万一各地京饷源源汇来,老号的支垫也太大了。” 戴膺断然说:“支垫越大,越值得!支垫大,说明京饷来得多;京饷来得多,说明各省对朝廷尚有指望。大势既有救,我们日后也就有生意可做。在此举国蒙难之际,朝廷发布急谕,昭示天下,如何如何借重我西帮汇业,一解两宫之危厄,这对我们西帮是何等的彰显!有这一次救急,日后朝廷总不会再对西帮禁汇了吧。天下人也会更认西帮,遇了塌天之祸,朝廷都如此借重我们,谁还不信任我们?” 戴膺这一番话,更在那个年轻老帮之上了。孙北溟见戴膺出此高见,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免也有些自嘆弗如。虽然其他大号的领东掌柜,也似自己一样迟钝,孙北溟还是强烈地感到了自己的老迈。老了,老了,真该告老还乡了。尤其遇此非常之变,自己真是力不能胜了。 孙北溟便坦然说:“戴掌柜,你这一说,我才豁然开朗。原先接了此皇差,真是发愁呢!不接,当然不成;接了,又怕支应不起。听你这一说,我也踏实了。” 戴膺似乎未注意到大掌柜的心情,倒是有几分火急地说:“大掌柜,现在不是夸我的时候。今日叫我来,是有一件急务交我去办吧?” 孙北溟有些不解:“急务?当前急务,就是承揽这份皇差。我叫你来,只是听听你的高见。” “大掌柜,除了揽汇,还有一件急务须立马就办!” “什么急务?” “派我去太原,暂驻省号!两宫即将临幸太原,朝廷行在近在眼前,听说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王文韶大人也随扈在侧。我是京号老帮,就是去打探消息,也较别人强。观察朝局,把握大势,这是我们的头等急务!” 孙北溟听了,又是一愣:该想到的,自己又没想到!他忙说:“戴掌柜,你说得极是!省号的刘老帮没见过大场面,忽然朝廷临幸,他只剩下发慌了。戴掌柜暂驻省号,再好不过,只是打断你休养,实在也不忍心的。” “此正是我将功补过的机会,大掌柜无须多想。” “戴掌柜,那就托靠你了!” 两宫临幸,派京号老手驻并张罗,这本是顺势应走的一步棋,孙北溟居然未先看破。他更感自己应变失敏,实在是老了。 派走戴膺,孙北溟才匆匆赶往康庄,去见康老太爷。康笏南虽在年下宣布退位了,将外间商务交三爷料理,但孙北溟依然还是将老太爷当东家。对新主事的少东家三爷,并没有很放在眼里。 这次见老太爷,三爷也在场,孙北溟忽然变了,对三爷也恭敬起来。他已有意退位,所以不想得罪少东家了。可三爷哪里知道? 康笏南张口就问:“大掌柜,去了趟省城,见着皇上没有?” 孙北溟说:“老东台已经知道两宫临幸晋阳了?” 康笏南哈哈一笑,说:“你们谁也不给我送讯,我哪能知道!不过,掐算着他们也该来了。” 三爷说:“我们也得不到可靠的消息,尽是些花哨离奇的传言。” 康笏南瞪了三爷一眼,说:“我不是说你,我说孙大掌柜呢。” 孙北溟忙说:“老东台,你还真会掐算。八月十四,我在太原见着藩台李大人,他说两宫行在已过代州,奔太原来了。走得再慢,明天十七,只怕也到了。” 康笏南就说:“上天也是有眼,偏偏就叫看不起咱山西人的大清皇家,也来山西逃难一趟! ‘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圣训既以为山西人一不善文,二不喜武,那皇上太后跑山西来避乱,岂不也够可笑!” 孙北溟也笑了,说:“只怕是除了山西,也没更好的地界去了。关外、口外,人烟稀少,浩浩荡荡的朝廷行在,谁来伺候供养?” 三爷说:“只怕也受不了口外、关外那份苦焦!” 康笏南说:“丢了国都,流落山西,这叫什么事?亡国之兆呀!” 孙北溟就说:“这次藩台把我们叫去,是叫我们紧急解汇京饷。皇差压下来,不能不接,但在此败落残局中,收揽如此巨款,实在叫人不放心。” 康笏南断然说:“孙大掌柜,这是朝廷求到我们西帮头上来了,得拿出些气魄来!不就是揽汇吗,不就是紧急支垫些银子吗?你们拿出些本事来,给咱办好。柜上银钱不够用,你跟我要。得叫天下人看看,在此危难之际,我们西帮可比那班文臣武将,比那些制台抚台中用得多!” 老东台的气派比戴膺还大,这也有些出乎孙北溟的意料。自己真是老不中用了。借应对此非常局面,正好可提出让位请求吧。于是,孙北溟就说: “当前局面非比平常,走错一步,危及全盘。我实在是老迈了,支应眼前乱局,心力都不济了。老东台,我请求过多次了,想告老退位,今次总该答应吧?换一贤才接手,正是可建立功业的时候。” 三爷听了,心里倒是忽然一亮:孙大掌柜退位,该轮到他挑选自己的大掌柜吧? 然而,康笏南却厉色问:“大掌柜,你是说我的意思不可取?不该放手揽汇?” 孙北溟忙说:“我不是这种意思!老东台气魄,令我们胆壮腰硬。只是我老不胜力,已担不起当前重任了。老东台早有话在先,要退位,你我一搭退。现在,你已退了,却不让我退?” 康笏南说:“现在是大敌当前,怎么能换帅?你孙大掌柜英雄一世,不能就这样临阵逃脱,给吓软了,离位吧?” 孙北溟说:“我的名分实在也不值什么,还是东家的字号要紧。在此非常之时,我若再惹下穿帮塌底之祸,那才要身败名裂了。” 康笏南便一指三爷,说:“现在是他主事,你想退位,问他!我主不了事了。” 三爷一听,就知道老太爷是要借刀杀人,他哪里敢答应孙大掌柜退位!便赶紧说:“老太爷 如此挽留,孙大掌柜就收回退意吧。” 康笏南跟着就问:“现在京号的戴掌柜在哪?” 第136页 孙北溟就说:“两宫即将到达太原,已将他派往省号了。” 康笏南说:“大掌柜,看看,你宝刀未老呀!这一着,我刚想到,你已经先手落子了。” 孙北溟忙说:“这不是我……” 康笏南打断他,毅然说:“孙老弟,在你大掌柜任上,给我再办一件事,我就放你退位。” 孙北溟忙问:“办一件什么事?” 康笏南正色说:“你给张罗一下,我要亲眼见见两个人。” 孙北溟问:“想见谁?” 康笏南说:“能是谁?两宫也!太后,皇上,当今位处至尊者,不就是这两个人吗?” 这话真似霹雳一般,孙北溟一时哪能对答上来? 康笏南似乎也不理孙北溟,继续说:“这也是风云际会,天缘作合。人家送上门来了,为何不见!” 4 戴膺是八月十七到达太原的。这天傍晚,两宫圣驾果然也到了太原。 抚台衙门为做行宫,已于仓促中作了尽可能的修饰,也算富丽堂皇了。尤其是供太后和皇上御用的宫室,窗帷、茵褥,一应陈设器件,居然都与京中大内没有什么不同。据说西太后初见此情景,仿佛忽然回到宫中,大喜之后就是大怒:区区抚署,竟敢有此宫廷气象? 两宫到时,驻守故关的抚台毓贤还没有赶回来。他或许也不想赶回来面对圣颜。在山东山西两做巡抚,毓贤早落下一个亲拳仇洋的盛名,局面已残败如此,他大概也自知来日无多了吧。借军情紧急,躲在前线,那也是最好选择。所以,太后震怒的时候,只得由藩台李延箫应对。 李藩台当时似乎还未乱了方寸,赶紧作了巧妙的解释:这一切御用物器,都是在嘉庆年间,为仁宗先皇帝巡幸五台所置办,供行宫御用的。后来仁宗皇帝未曾临幸,这一切御用物器便原封未动储入藩库。今两宫临幸,来不及置办御用新品,只好将储库开启。谁就能想到:收藏一百多年了,这些御用之物居然件件灿烂如新制,丝毫未见损毁。这实在是老佛爷和皇上洪福齐天!今日临幸,已有百年前定,此当为一大吉兆,国朝将劫后復兴,重现先帝时盛世。 行宫御用物品,也真是从藩库中翻出的旧物。经李延萧这样一说,西太后当下就转怒为喜,并没有急于数落毓贤纵容拳匪的罪过,倒是很夸奖了几句晋省皇差办得好。 太原行宫既有京中大内气象,受尽颠簸流离之苦的西太后,就自然要恢復宫廷排场了。太后一恢復排场,随扈的王公大臣,也跟上讲究起来。上至太后皇上,王公大臣,下至宫监宫女,还有护驾勤王的将士,两宫一行有数千人之巨。这么庞大的一个流亡朝廷,全照京中排场讲究起来,山西藩库怎么能支应得了! 可各省的京饷,依然杳无音信。只是在八月二十日,日升昌老号收到湖南藩库电汇来的十一万两京饷,除此之外,再没有动静了。 戴膺见各省是如此态度,对时局的忧虑加重了。但从宫监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却是西太后对太原行宫甚为满意,已铺派开,过起了京中的宫廷日子,看不出有急于启跸要走的样子。 难道西太后真要在太原驻銮,静待收復京津? 这天,戴膺在省号闷着无事,便去见蔚丰厚的李宏龄说话。 戴膺到达太原不久,西帮各大号的驻京老帮,也陆续来到太原。为把握时局,彼此少不了聚会计议,俨然将京师的汇业公所搬到太原了。不过,见面聚谈的时候,还是叙说京中歷险的话题多。他们大多是在洋人攻陷京城后,才仓皇逃出来的,一提及其间经歷,似乎还惊魂未定,也就特别有谈兴。而京师发生此大劫难时,李宏龄正在太谷家中歇假。他未歷险,所以跟他说话,能集中于当前。戴膺也不愿多说弃庄出京那段晦气的经歷了。 今次又见着李宏龄时,日升昌的梁怀文也在座。 戴膺就问:“你们日升昌又有京饷汇到吗?” 梁怀文说:“哪有呀!还是湖南那一笔。” 李宏龄就说:“各省才不着急呢。两宫西巡,路途不靖,正给了那班制台抚台许多藉口。” 戴膺说:“各省真就置朝廷于危厄而不顾?” 李宏龄说:“官场那些把戏,你还不知道?各地上奏的摺子,一定是雪片似的飞到行在,除了叩问圣安,表示殊深轸念云云,一准都要呈报:应贡的京饷漕粮,早已经押送上路了。因为遇了匪,或是断了路,不能及早解到,焦急万分,等等。至于京饷漕粮在哪,老天爷也不知道!” 梁怀文也说:“六七月间,八国洋军攻打津京,哪一省曾发兵援救了?袁项城统领精兵,又近在京津侧畔,稍作策应,就能断洋兵后路,可他隔岸观火,一动不动。炮火已飞入紫禁城,太后皇上有性命之危,他们都不着急,现在只不过饥寒之忧,谁给你着急?” 戴膺说:“国失京都,君主流亡,各省竟也袖手不管。他们是巴望着大清早亡吧?” 李宏龄说:“他们哪会有亡国之虞!朝廷受洋人欺负,丢了京师,逃难在外,也不是头一回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陷津京,朝廷弃都出逃,避难承德,结果怎样?除了赔款割地,不是还成全了当今太后的垂帘听政吗?这一次,也无非是割地赔款,重写一纸和约罢了。” 梁怀文说:“听说占着京津的西洋各国,已经传来话,请两宫迴銮呢,说他们能确保朝廷平安。” 李宏龄说:“洋人也不傻。占着一座空京城,跟谁签订和约呀!” 梁怀文说:“听说西太后已经几次下急诏,调李鸿章北上,跟洋人谈和。” 戴膺说:“要是这样,那说不定,各省还另有心思呢,成心叫两宫吃我们山西的大户?” 梁怀文说:“不是说不定,肯定就这样。西太后逃难这一路,最宠幸的一人,是小小怀来县令吴永。吴永是两宫逃出京城多日后,第一个以官场规矩,恭迎圣驾的沿途官吏。所以西太后感动得不得了,就叫他随扈打前站,办宫门要差。听说西太后有事就叫吴永,常把随扈的军机大臣也晾在一边了。” 戴膺说:“我也听一位奏事处的首领太监说,老佛爷叫吴永进去说话,常常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军机大臣候在外头,干着急,没办法。” 梁怀文说:“就这么一位受宠的吴永,听说太后已将他派往江南,催讨京饷去了。为何捨得派吴永去?就为他体察太后这一路艰辛,比别人深切,给督抚们详说西狩的悽惶状,或许能激发了他们的天良。” 李宏龄说:“可见西太后也看清了,下头的制台抚台,一个个都快丧尽天良了。只管他们苟且自保,才不理你朝廷悽惶不悽惶呢。” 梁怀文说:“我看西太后捨得放走吴永,还因为要暂驻太原,不走了。一路办粮台,打前站,太后是谁也信不过,只信任吴永一人。若还要西行,能放走吴永?各省探知两宫要驻銮太原,就更不着急京饷了。” 李宏龄就说:“那我们真得赶紧求见一次王文韶。” 第137页 戴膺问:“求见王中堂,探听消息?” 梁怀文说:“哭穷!” 李宏龄说:“王文韶是随扈的协办大学士,大军机,户部尚书。既到太原,我们西帮总得尽尽地主之分,设宴巴结一回。藉此机会,也向他详细陈说西帮受损的惨状。” 梁怀文说:“现在各省京饷没有影踪,我们不赶紧诉苦,朝廷就该吃喝我们西帮了。” 戴膺便说:“二位所议倒真是当务之急。只是,能请得动这位中堂大人吗?” 梁怀文说:“户部跟着王中堂来的,倒是有几位相熟的郎中、主事。” 李宏龄说:“戴掌柜有门路,也得用起来,一搭办成这件事。” 戴膺说:“我打探多日了,户部随扈的大员中,我们真还没太熟惯的。随扈的宫监中,倒还有能说上话的。” 梁怀文说:“向宫监也得哭穷。他们把风吹到太后跟前,岂不更好!” 戴膺说:“我们已经诉了不少苦。” 梁怀文说:“诉苦,还得加哭穷!” 李宏龄说:“各省袖手不理,两宫又驻銮不走,那我们西帮就倒霉了。省里藩库,我们还不知是什么底子?它支应不了几天。藩库一旦支应不起,就该逼着我们西帮支应。” 戴膺说:“各省真要这样袖手不管,我们就得设法把两宫支走?” 梁怀文与李宏龄相视一笑。 戴膺说:“除了诉苦,哭穷,只怕还得借重勘舆之学。给王中堂进言,说今之太原,已非古之晋阳吉地,龙脉早断了。帝王驻銮,恐怕得慎加卜测吧。” 就这样,三位京号老帮秘密议论起“驱銮”之策来。 可怜位处至尊的朝廷,这时居然落到谁都不想供养的境地,分明已到亡国的边缘。西帮这几位精英人物,也如此无情,倒不尽是太重利,实在是目睹官场的无情和无能,不愿给他们做冤大头。官场中食奉禄的大员小吏,平时谁不是把忠君报国挂在嘴边,可到了这真需要忠君报国的要命时候,连个靠实的人影儿也逮不着了!随扈的一班大员,除了排场不减,什么好数也想不出来。各省高官呢,又口是心非,只顾打各家的算盘。西帮不食一厘官禄,倒给他们充大头? 哪会那么傻! 5 戴膺正与京号老帮们秘密策划“驱銮”的举动,孙大掌柜忽然派人把他叫回太谷。 叫他回来,又有什么急务吗? 原来,那天康笏南说要亲眼见见太后和皇上,孙北溟还以为那不过是激愤之言,哪曾想老太爷是当真的?过了两天,就派三爷来催问:张罗得如何了?孙北溟这才傻了。 老太爷真是要见当今太后和皇上?可安排觐见当今圣颜,他孙北溟哪有那种能耐!他问三爷:“老太爷是说禅语,还是当真?” 三爷说:“我看是当真的。老太爷失了一向的沉静,时时催问,只怕两宫起驾走了。” 孙北溟说:“我还以为老太爷难为我呢,故意不许我退位。三爷,我哪有那种本事呀?陛见天颜,也不是我们能张罗的事吧?” 三爷从容说:“大掌柜,京号的戴掌柜在哪?他驻京多年,或许能有办法。” 三爷这一说,孙北溟才不慌了。于是,急忙打发人去叫戴膺。不过,孙北溟也再次感到自己应变失敏,真是老了。 戴膺回来,一听是这样的急务,就对孙大掌柜说:“这倒也不是太难的事,只要肯花钱,或许能办到。两宫困在太原,正缺银子呢。只是……” 戴膺将两宫动向,尤其各省袖手,京饷无着,眼看要坐吃西帮的大势,给孙大掌柜说了。面临这种情势,西帮为自保计,只能哭穷,不敢露富。老太爷这么张扬着觐见圣颜,不是想毁西帮吗?别人想哭穷,也哭不成了。 孙北溟就说:“戴掌柜,你们所虑倒是不谬。可我哪能主得了老太爷的事?我陪你去趟康庄吧。” 还没有等他们启程,三爷又火急赶来了。 他见着戴膺,就说:“老太爷已经放了话:不要心疼银子,叫戴掌柜放手张罗。圣驾已到家门口了,老太爷执意要觐见,我们也只得全力张罗。戴掌柜,这事虽不寻常,我看也难不住你!” 戴膺略一想,就说:“三爷,我倒不是夸口,这差事难办是难办,但叫老太爷遂意,得见圣天颜,真还能办到。这事要在京师,那可难于上青天了。如今圣驾是在咱老窝太原,又是落难而来,所以不愁张罗成。两宫困在太原,眼下最缺的就是京饷。老太爷既不心疼银子,就更好张罗些。” 三爷说:“老太爷一再吩咐:叫他们不用心疼银子。还交待,用银子,他给,不花你们柜上的。” 戴膺就问:“也不知老太爷能给多少银子?” 三爷说:“戴掌柜你看呢,花多少银子能办成这件事?” 戴膺说:“我到太原这几日,已经打探清楚。在宫门当差的大小太监,虽然已恢復了京中规矩,你不给门包,他就不给你让道,不过,眼下胃口还不算大。像内奏事处、茶房、膳房、司房、大他坦等处的首领太监,以及有职掌的小内侍,门包也不过几两到十几两。当然,总管太监不能这么点缀。还有,眼下在宫门独掌粮台大权的岑春煊,也不能孝敬少了。这样下来,总得二三百两银子。” 三爷就说:“二三百两银子,那算个甚!” 戴膺从容说:“这只是打通关节,点缀下头,还没有说孝敬太后和皇上呢。老太爷虽也捐有官衔,毕竟不是官场中人,求见太后皇上,总得有个格外的由头。眼下,倒是有个现成的由头,一准能见着圣颜。” 三爷就问:“那不正好!什么由头?” 戴膺说:“两宫困在太原,最缺的就是京饷。天天跟各省要,可谁家也是说得好听,就是不肯起汇。听说太后挺伤心的。在这种时候,老太爷肯敬贡一笔银子,那一准会受太后召见的。” 三爷说:“那就孝敬她一笔银子!” 戴膺说:“我还是那句话,不知东家肯出多少银子?” 三爷说:“戴掌柜驻京多年,你看呢,咱既不小气,也不冒傻气,孝敬多少才合适?” 戴膺说:“三爷,这是敬贡太后皇上,不比寻常,再加上正是朝廷紧等着用钱的时候。数目少了,打了水漂不说,还难保得罪太后呢:哼,老西真是太抠,给这么点钱,把朝廷当叫化子打发?舍了银子,落这么个罪名,又何必呢?” 三爷说:“戴掌柜的手段,我还不知道,哪能把这种事办穿帮了?你看得多少,报个数吧!” 戴膺又略一想,说:“大掌柜,我们天成元前四年大合帐合出来的红利,大数是多少?” 孙北溟说:“五十万两。” 戴膺就说:“叫我看,总得这个数。” 三爷不由得叫了一声:“得五十万两银子?” 第138页 孙北溟也惊唿:“拿五十万两银子,去换一面圣颜?” 戴膺其实是故意说出了这样一个大数目。在太原,他刚与众位京号老帮谋划了如何哭穷,如何驱銮,怎么能贊同老东家这么张扬着露富?但银子是东家的,老太爷执意要如此,硬挡,你也挡不住。所以,他就故意把数目说大,以动摇老东家的兴头。看三爷和孙大掌柜的反应,还是见了效果。 五十万两银子,天成元一个大帐期的全部赢利,不信东家能不心疼! 戴膺就继续渲染说:“在咱们眼里,这是个大数目,可在朝廷眼里,三五十万,不过是些小钱!外间都说,西帮富可敌国,朝廷逃难来了,你们连点小钱也捨不得给?要拿十万八万,真是把朝廷当叫化子打发了。” 三爷说:“要这么大数目,还真得跟老太爷说一声。” 戴膺说:“我知道老太爷的气魄,这点银子,哪能吓住他!” 孙北溟说:“五十万两呢,我看老太爷不会不心疼!” 三爷也说:“就是真不心疼,也得他拿主意。” 戴膺说:“三爷,既要回府上禀报,那还有几句相关的话,也跟老太爷说说。” 三爷问:“什么话?” 戴膺说:“我在省上探听到的消息,是太后有意驻銮太原,可各省京饷愣是催讨不来!我跟几家大号的驻京同仁商量来,商量去,总觉大势对我们西帮不利。两宫驻銮太原,各省为何迟迟不肯接济?因为山西挂着富名。我们西帮票业,富名更甚。所以,用不了几天,朝廷就该吃喝西帮了。刚遭津京大劫难,现在再给朝廷坐吃一年半载的,西帮的元气还不丧失殆尽!” 三爷说:“我也有此忧虑。” 戴膺说:“三爷也该有此远忧!西帮为自保,眼下该是一哇声哭穷。” 三爷说:“哭穷,就能顶事?” 戴膺说:“我们一哇声叫喊京津大劫,损失如何惨重,朝廷或许也就不敢太指望我们了。在这关节眼上,老太爷一出手,就甩给朝廷这么一大笔银子,只怕会得罪整个西帮吧?大家的哭穷,还不白搭了?” 三爷不再说话。 孙北溟就说:“这话,怕三爷也不好说。戴掌柜,你还得亲自见见老东家。” 三爷才说:“我陪戴掌柜去见老太爷?” 戴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康庄见着老太爷,戴膺将一切都明白说出来了,可老东家依然不改口: “戴掌柜,别的你都不用管,尽管张罗你的,五十万两算甚?就是再多,也不用你们心疼。 能叫我亲眼见见这两个人,再多也不怕!” 老太爷愣是这种态度,戴膺一时也真没办法。 戴膺和孙北溟只好无可奈何离开康庄,回到城里。两人在天成元老号正为此商讨对策,忽然就见协理来报: “北村曹家有人遭了绑票!” 6 曹家被绑了票的,其实只是曹家开的一家药铺的二掌柜,并不是曹氏家族中的什么要人。 这家药铺名为豫生堂,虽然也是老字号了,但早已不能与太谷的广升远、广升誉两大药铺相比。到光绪年间,这间豫生堂也只是为曹氏本家族炮制升炼一些自用的药材药品。尤其是精制少量的“龟龄集”和“定坤丹”,供曹家的要人服用。 “龟龄集”是一种滋补强壮的成药,传说秘方是在明代嘉靖年间,由一位陶姓太谷人从宫廷抄出的,传入太谷药帮。其方选配独特,炮制复杂,对强体补脑,延年益寿有奇效。“定坤丹”则是一种妇科调补成药,处方也是在干隆年间,由任监察御史的太谷人孙廷夔,为医母病,从太医院抄出,为太谷药帮秘藏。这两种来自宫廷的补养秘方,经太谷广字号药帮的精心命名,精当炮制,渐渐成为其当家名药,行销国中,尤其风靡南洋。这一阴一阳两大补养名药,自然更为太谷富家大户所必备。 曹家是太谷首户,由自家药铺精制此两种名药,专供族人自用,那当然是一种豪门排场。豫生堂也因为专为族人制药,就一直开在曹家的所在的北村。给绑匪劫走的二掌柜,那天也正是往曹家送药出来,被误认为是曹家的少爷,遭了殃。因为这位二掌柜,年纪不大,仪容排场,风度优雅,很像大家子弟。 虽然绑走的不是曹家子弟,但曹家受到的震动还是非同寻常。 曹家发迹已有三四百年了,还不曾有哪路神仙敢打上门来,这么公然绑票!绑走的虽然是药铺的二掌柜,可留下的肉票却写明是曹家子弟。肉票是用一柄匕首,赫然扎在曹家三多堂大门外的一根柱子上。绑票的时机,竟然又在光天化日的午后。曹家的护院武师加家兵家丁,有二百多人,居然就敢如此明火执仗来打劫! 何其猖獗! 事发后,当家的曹培德既十分震怒,也十分担忧。敢这样猖獗,来者真不会是善碴,不会是等闲之辈。这次也许只是试探?所以,他立马派人去请太谷的武林高人车二师傅和昌有师傅。 太谷形意拳武名远播,在江湖一向有声誉。太谷的富商大家,又都聘请形意拳武师护院押镖,教练家兵家丁。所以一般匪盗强人是不敢轻易光顾太谷富户的。即使在前不久义和拳起乱的时候,富家大户也没有出过大的麻烦。现在这伙绑匪,显然并不把太谷武林放在眼里。他们会是谁? 昌有师傅先到,听了案情,也大为震惊。这是怎么了,去年康家在天津遭了绑票,今年又轮 到了曹家?可太谷不比天津,是形意拳的地界!在他的记忆中,真还不曾发生过绑票案。忽然有这样一回,就拣了首富曹家下手,来头真还不小!是哪路神仙,竟敢把太谷形意拳看扁了? 昌有师傅把曹家的护院武师叫来,详细问了问。 出了这样的事,护院武师们都觉脸面无光,连连嘆息:大白天的,太疏忽了。出事后,他们才听村人说,午前村里就来了几个贩马的,有些特别。口音像老陕那边的,做派却不像生意人,又愣又横。牵的几匹马,牙口老,膘情不好,要价也太离谱,一匹要五六十两银子。这样做生意,谁理他们呢!但到午间了,这几个贩马的也没走,就歇在村头的柳树下。绑票的事,准是他们干的。 要真是这样,他们也太大胆了,几乎是明火执仗,从容来打劫。 昌有师傅想起去年天津的绑票,说是生瓜蛋干的,毕竟还使了调包计。这帮傢伙,什么计谋也不使,大白天的,又愣又横地就闯来了。生瓜蛋不敢这样来绑票。老辣的绑匪也不这样行事吧? 车二师傅赶到后,李昌有就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车二师傅又问了一些细节。问到肉票写了多少,说是倒不多,只一万两银子。几时交银?说是今儿日落以后。又问在何处交银赎票?听说是乌马河边。车二师傅就说:“期限这样急促,又选在乌马河赎票,我看,绑票的也不像是老手。乌马河不是僻静之地,凡太谷人都知道的。” 第139页 昌有师傅说:“他们是老陕口音,从外地乍到,当然不知乌马河深浅。” 曹培德说:“会不会是外地逃窜来的义和拳?” 昌有师傅说:“不会是他们。太谷也追剿拳匪呢,他们来投罗网?再说,你们曹家也没惹他们吧?” 曹培德说:“不但没惹,凡来求资助的,都没叫他们空手而归。” 车二师傅说:“多半不会是绑票老手。对太谷还没踩熟道呢,就下手了。绑错人倒也罢了,肉票只写了一万两银子,显然是不摸你们曹家的底。冒险打劫一回你们曹家,只为区区一万两银子,岂不是儿戏一般!” 昌有师傅说:“是呀。去年康家的五娘在天津给绑走,肉票开了十万两呢。” 曹培德说:“不拘老手新手吧,总得把我们的人救回来。绑走药铺二掌柜,也是沖我们曹家来的。出一万两银子,把人赎回来,倒也不难。只怕开了这口子,以后麻烦就大了。” 车二师傅说:“这我们知道。我说不是绑票老手,也不见得就是武艺上很稀松的主儿。这么又愣又横,说不定是倚仗着武艺不俗。” 昌有师傅说:“江湖上武艺不凡的一拨人,来咱太谷地界闯荡,事先能没一点风声?” 车二师傅忽然击掌道:“我猜出是哪路神仙了!” 曹培德忙问:“是谁干的?” 车二师傅说:“西太后和皇上圣驾,不是已到太原多日了?听说跟着护驾的兵马也不少。这些护驾的兵勇,一路也多受了饥荒,忍受不过,就私出抢劫。前两日,北路来的一位武友,就说过这种事。我看,这拨来你们曹家绑票的,多半就是从太原流窜出来的随扈兵勇。” 昌有师傅就说:“师傅说得一点不差!看他们做的那种活计吧,又粗笨,又霸道,不是他们是谁?” 曹培德听说是随扈兵勇,慌忙问:“要是他们,那还不好救人了?” 昌有师傅说:“又不是大队兵马,几个游兵散勇,拿下他们倒也不难。只是,也不知是谁的兵马?投鼠忌器,不要因收拾这几个毛贼,得罪了谁。” 车二师傅说:“叫我看,我们就装什么也不知道,先拿下这几个绑匪再说!你纵容了这一拨,还不知来多少拨呢。头一拨,就给他个下马威,也叫他们知道,太谷的武艺也不差。他们毕竟是偷鸡摸狗,谅也搬不来圣旨吧?” 曹培德说:“绑匪是老陕口音,怕也不是京营的武卫军,更不可能是朝廷跟前的神机营。” 昌有师傅说:“那就先将他们擒拿了再说!” 当天日落后,车二师傅扮作曹家总管,昌有师傅和另七位功夫不凡的武师,扮了仆佣,分四拨,抬了一万两银锭,赶往绑匪指定的乌马河边。 那是离官道不远的一处蒲糙滩。日落后,天色还够明亮,但也只能听见一片蛙声。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动静,更不见一个人影。 车二师傅令放下装银锭的箩筐,叫大家坐下来静候。 一万两银锭,至多装两车银橇,就运来了。现在,一行九人,抬了四大箩筐。要是老手,凭这一着,就能看出破绽。车二师傅他们故作如此布阵,就是要在交手前,先验证一下:飞来的到底是什么鸟? 没有多大工夫,就有两个愣汉从不远处的蒲糙里钻出来。 “你们是做甚的?”一个愣汉喝问了一声。 车二师傅赔笑说:“做买卖的。” 愣汉就瞪了眼,喝道:“这是啥地界,来做买卖!快给爷爷滚,快滚!” 这两愣货是带些老陕口音,而且真的又愣又横,也不像有什么提防、疑心。车二师傅就放心些了。他继续赔了笑脸,说: “两位好汉先不要怪我们,当家的只是叫来此地交银子,并没有交待是做什么买卖。” “送银子?”两个愣货几乎一齐惊叫起来!“送来多少银子,银子在哪?” 车二师傅指了指四个箩筐,说:“一万两银子,都在这里了。” 车二师傅话音没落呢,一个愣汉就俯下身,伸手来翻箩筐。但他的手还未摸到,就被车二师傅轻轻挡开了。 那愣汉正要发作,车二师傅忙拱手作揖,恭敬地说:“请这位好汉见谅,当家的有交待,我们先验了货,你们才能验银子。” 说完,车二师傅略掀开箩筐上头蒙着的麻袋,露出码放整齐的白花花的银锭,很快又遮上了。 愣汉见是银子,就朝蒲糙深处打了一声口哨。 口哨声刚落,就从蒲糙里钻出十来个汉子来,大多穿着官兵号衣。车二师傅估计的真是没错。但人数这样多,又人人都牵着马,提着刀,很可能是骑兵!这可出乎车二师傅意料。 十来个蛮汉,要是跳上马,真还不好与之搏杀。尤其自家的兵器,还藏在箩筐底下。人家手执兵器,自家赤手空拳,更得吃亏。 他忙给李昌有使了个眼色,示意先不要动手。 他们原先商议的对策,是尽速先下手。在绑匪还不摸他们底细的时候,就突发武功,将其拿下。但现在对手人众,尤其是牵着马。这边一动手,那边准会跳上马,冲杀过来。 车二师傅再一细看,一匹马背上像搭口袋似的搭着一个人:那一定是豫生堂的二掌柜了。看到这种情形,他忽然有了办法。 车师傅忙不动声色地吩咐武友们:“你们不要愣着了,快把银子抬到一块堆,好叫人家查验!” 众人立即照车师傅吩咐,把四个箩筐抬到一起。 在众绑匪还未走近之际,车师傅就将蒙在箩筐上的麻袋,统统掀去了。同时大声说:“一万两银子都在这里了,请你们的头领来查验吧!” 先到的那两个愣汉,忽然看见白花花的一片银锭,立刻惊叫起来:“日他婆的,真是银子,真是银子!”说时,一手抓了一个五十两的大银锭,高举起来,直向远处的同伙摇晃,一边更高声地吆喝: “日他婆的,真是银子,真是银子!” 那边众绑匪听见吆喝,一个个都丢了手中牵马的缰绳,朝这边跑过来。说话之间,这十来个鲁莽的兵痞已经团团围住了四筐银锭,争抢着拿起银元宝,掂分量,用牙咬,看是不是真银子。 在这个时候,大多还把手里的兵器也丢在地上了。 见此情景,车二师傅心里更踏实了。他原先设想,把银锭亮出来,只是将众兵痞吸引过来,离开他们的战马,这样才好对付。现在,这些傢伙连兵器也丢了,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但也不能再迟疑了,再迟疑,这些傢伙就会翻出藏在筐底的刀械。 车二师傅悄悄拉了一把李昌有,两人站到兵匪与他们的战马之间,为的是更牢靠地将兵与马隔离。然后,就发出了动手的暗号! 十来个兵匪挤在中间,又失去了警戒;九个有备而来的武师围在外层,武艺又一个比一个强,对阵的结果,那是可想而知的。武师们使出形意拳的硬功夫,没几下,就将对手统统放倒了。他们噼拳、崩拳、炮拳、横拳、躜拳一齐上,着实重创了这些傢伙,但都没有朝要害处下手。所以,兵痞们一个个只是倒地哼哼,并没有丢了命。 第140页 给朝廷保驾的兵勇,居然这样不经打? 昌有师傅拽起一个穿兵勇号衣的,问他是哪来的? 那兵勇恼狠狠地说:“爷爷们是谁,说出来吓你们一跳!知道岑大人是谁吧?” 昌有师傅喝道:“少废话,说你自家吧,不用扯别人!” 那货依然兇狠地说:“岑大人是在朝廷跟前办大差的前路粮台!爷爷们都是岑大人从甘肃带过来的骑兵,伺候太后皇上一路了,你们竟敢欺负爷爷!日他婆的,不想活了?” 这些傢伙,是岑春煊手下的骑兵? 车二师傅冷笑了一下,说:“哼,你们倒会冒充!岑大人手下的官兵,会出来绑票打劫?” 趴在地下的,有几个也一齐叫喊:“爷爷们真是岑大人的骑兵!” 昌有师傅就说:“那好,明儿就绑了你们,送往岑大人跟前,看是认你们,还是杀你们!” 一听这话,这些傢伙们才软了,开始求情,说他们偷跑出来干这种营生,实在是万不得已了。跟朝廷逃难这一路,受罪倒不怕,就是给饿得招架不住!一路都是苦焦地界,天又大旱,弄点吃喝,还不够太后皇上、王公大臣们受用,哪能轮到他们这些小喽罗!打尖起灶,哪一顿不是抢得上就吃喝几口,抢不着只好愣饿着。人饿得招架不住,马也饿得招架不住,所以才出此下策。万望手下留情,不敢捅给岑大人! 有个武师就问:“你们打野食,不就近在太原,专跑来祸害我们太谷?” 一个兵痞说:“谁不知道你们祁太平财主多!可真不知道你们武艺也好。” “你们初来太谷,就能寻见曹家?” “打听呀!问谁,谁不说太谷最有钱的财主,就是曹家?再问曹家在哪,谁都告你,出南门往西走吧,瞅见三层高的一熘楼房,那就到曹家了。” 原来是这样。 这时,两个武师把豫生堂的那位二掌柜扶过来了,但他一脸死灰,连话还不会说。(未完待续) 第六章破千古先例 -------------------------------------------------------------------------------- 2002/09/03 17:40 作者:成一 1 戴膺听说曹家生擒了岑春煊的一伙骑兵,略一寻思,就决定去见见曹培德。 在太原,戴膺已打听清楚,西太后将她宠信的吴永派往湖广,催要京饷之后,宫门大差已由这个岑春煊独揽了。来曹家绑票的,居然是岑春煊手下的兵痞,这不正好给了西帮一个机会,来疏通这位岑大人吗? 其实,随扈来勤王保驾的,除了神机营、神虎营的御林军,主要是九门提督马玉昆统领的京营武卫军。在太原时,戴膺也去拜见过马军门。说起这一路护驾带兵之难,马军门也是大吐苦经。沿途荒凉,兵饷无着,着了急,兵勇就四出抢掠。有时,沿途州县为太后皇上预备的御用贡品,竟也给抢劫了。所以,太后对此极为恼怒,屡屡下旨,凡敢出去抢掠的军士,一律杀无赦。杀是杀了不少,抢掠还是禁绝不了。只是入了雁门关后,地面日趋富庶,沿途皇差供应也渐渐丰厚了,兵才好带了些。 听了马玉昆的诉苦,戴膺还问了一句:“如今太原是大军压境,会不会有不良兵痞跑出扰民,尤其跑往我们祁太平抢掠?” 马玉昆断然说:“太后见这里皇差办得好,又特别谕令:再有兵勇扰民,严惩不贷。”还说,不拘谁家兵士,违者,他马玉昆都可拿下立斩。 戴膺听过这些话,所以就觉利用曹家绑票案,很可以做做岑春煊的文章:替他瞒下这件事,不张扬,不报官,不信他岑春煊就不领一点情?疏通了岑春煊,至少也可以让他在太后跟前,多替西帮哭穷诉苦吧。还有,老太爷交办的这件事,岑春煊这里也是一大门路。 但他忽然去见曹培德,似乎显得太唐突了。于是,戴膺就请三爷陪他去。他对三爷说:“疏通了岑春煊,老太爷想见太后皇上,怕也不难了。” 三爷听这样一说,自然欣然应允。 戴膺真没有想到,曹培德对他,比对三爷还要恭敬。曹培德因为有意将自家的帐庄转为票号,所以对康家这位出名的京号掌柜,自然是十分敬慕的。只是戴膺有些不太知道这一层意思。 戴膺见曹家这位年轻的掌门人,一点也不难为人,就将自己的想法直率说出来了:“咱太谷武界替你们曹家生擒绑匪,活儿是做得漂亮!尤其车二师傅他们赤手空拳,绑匪却是骑马提刀,竟能麻利拿下,师傅们的武功又有佳话可传了。” 三爷说:“这回,车师傅他们是设计智取,不是硬对硬。” 戴膺说:“智勇双全,那武名更将远播。可生擒回来的,居然是岑春煊的骑兵,这可不是好事!” 曹培德忙问:“戴掌柜,我们哪能知道绑匪会是他的兵马?勤王护驾的兵马,竟干这种匪盗营生,我至今还不大相信。” 戴膺说:“岑春煊的兵马,是从甘肃带过来的,本来就野。护驾这一路,又少吃没喝,不抢掠才日怪。” 曹培德就问:“这个岑春煊,以前也没听说过呀,怎么忽然就在御前护驾了?” 三爷也说:“听说护驾的是马玉昆统领的京营兵马,从哪跑出一个岑春煊?” 戴膺说:“这个岑春煊,本来在甘肃任藩台。六月间,洋人攻陷天津,威逼京师,岑春煊就请求带兵赴京,保卫朝廷。陕甘总督陶公模大人,知道岑春煊是个喜爱揽事出风头的人,又不擅长带兵打仗,本来不想准允他去。但人家名义正大,要不准许,奏你一本,也受不了。陶大人也只好成全他,不过,只拨了步兵三营,骑兵三旗,总共也不过两千来人,给带了五万两饷银。岑春煊就带着这点兵马,赶赴京师。兵马经蒙古糙地到张家口,行军费时,太快不了。他自己就先行飞马入京。陛见时,太后一听说只带了两千兵马来,当下就骂了声:‘儿戏!’” 三爷笑了说:“两千兵马,就想挡住洋人,解京城之危?” 曹培德说:“叫我看,这个岑春煊还是有几分忠勇。那些统领重兵,能征善战的,怎么一个个都不去解京城之危?” 戴膺说:“有本事的,逮不着;没本事的,都跑来围着你,不倒霉还怎么着!太后已经不高兴了,再一问:‘你这两千兵马在哪?’岑春煊也只能如实说:‘到张家口了,不日即可到京。’这么一丁点兵马,还没带到,就先跑来邀功?太后更为反感,当下就说:‘你这兵马,就留在张家口,防备俄国老毛子吧,不必进京了。’” 曹培德说:“来了这么一个忠臣,还给撵走了。” 戴膺说:“你别说,这个岑春煊还真有些运气。还没等他离京呢,京城就陷落了。他随了两宫一道逃出京城,不叫他护驾,他也得护驾了。” 三爷说:“这叫什么运气?京城陷落,说不定是他带去了晦气。” 戴膺说:“随扈西行的一路,岑春煊带的那点兵马是不值一提,但他带的那五万两军饷,在最初那些天可是顶了大事。太后皇上仓皇逃出京师,随扈保驾的也算浩浩荡荡了,可朝廷银库中京饷一两也没带出来。所以最初那些天,这浩浩荡荡一干人马的吃喝花消,就全靠岑春煊带着的这点军饷勉强支应。西太后听说了,对岑春煊才大加赞扬。后来,干脆叫他与吴永一道,承办前路粮台的大差。看看,这还不是交上好运了?” 第141页 曹培德说:“这点好运,也是拿忠勇换来的。戴掌柜,车二师傅他们逮住的那帮绑匪,要真是岑大人手下的,就送回营中,由他处置吧?” 戴膺说:“就怕他不认呢。” 三爷说:“他凭什么不认?” 戴膺说:“这是往脸上抹黑呢,他愿意认?驻跸太原后,太后一再发谕令,不许随扈的将士兵勇出去扰民,违者,立斩不赦!” 曹培德说:“那我们就装着不知道是他的兵马,交官处置就是了。” 戴膺说:“交了官,必定是立斩无疑。要真是岑春煊的骑兵,就这样给杀了,他得知后肯定轻饶不了我们。” 三爷说:“那我们生擒这帮杂种,是擒拿错了?” 戴膺说:“二位财东是不知道,岑春煊实在是个难惹的人,现在又受太后宠信,正炙手可热。此事处置不当,真不知会有什么麻烦!” 曹培德说:“戴掌柜,你驻京多年,看如何处置才好?” 戴膺忙说:“曹东台,我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过是刚在太原住了几天,打听到一些消息,来给贵府通通气吧。我们逮着的,即便是马玉昆统领的京营兵勇,也比这好处置。三爷与马军门有交情,什么都好说。即便没这层私交,马军门也好打交道的。人家毕竟是有本事的武将,哪像这位岑春煊!” 三爷说:“小人得志,都不好惹。” 戴膺说:“岑春煊本来就有些狂妄蛮横,现在又得宠于太后,独揽宫门大权,更飞扬跋扈,恣睢暴戾得怕人!听说他办粮台这一路,对沿途州县官吏可是施遍yin威,极尽凌辱。圣驾到达宣化府后,天镇县令即接到急报,叫他赶紧预备接驾。一个塞北小县,忽然办这样大的皇差,只是预备数千人的吃喝,就够它一哼哼了。” 三爷说:“天镇,我去过的。遇了今年这样的大旱,那里能有什么好吃喝?莜麦收不了几颗,羊肉也怕未肥。” 戴膺说:“岑春煊要似三爷这样想,那倒好了!天镇倾全县之力,总算将一切勉强备妥,太后却在宣化连住三日,没有按时起驾。天镇这边等不来圣驾,别的还好说,许多禽肉食物可放得变了味。等圣驾忽然黑压压到了,临时重新置办哪能来得及?这个岑春煊,一听说食物有腐味,叫来县令就是一顿辱骂,当下逼着更换新鲜食物。县令说,太后皇上的御膳,已尽力备了新的,其余大宗实在来不及了。岑春煊哪里肯听,只说:‘想偷懒?那就看你有几个脑袋!’县令受此威逼,知道无法交待,便服毒自尽了。” 曹培德说:“办皇差,大约也都是提着脑袋。” 三爷说:“朝廷晦气到如此地步了,还是重用岑春煊这等人?他跋扈霸道,怎么不去吓唬洋人!” 戴膺说:“欺软怕硬,是官场通病。只是这个岑春煊,尤其不好惹。” 曹培德说:“那戴掌柜你看,我们逮着的这十来个绑匪,该如何处置?” 戴膺说:“曹东台,我实在也没有良策。”戴膺虽有对策,这时也不便说出:不能太喧宾夺主了。“眼下,先不要张扬此事。我是怕处置不当,惹恼岑春煊,他故意放纵手下兵痞,专来骚扰太谷,或撺掇太后,大敲我们西帮的竹槓,那就麻烦大了。我立马就回太原,再打探一下,看这步棋如何走才好。贵府有能耐的掌柜多呢,也请他们想想办法。” 曹培德说:“我们的字号倒是不少,就是没有几间太出色的京号。我就听戴掌柜的,先捂下这件事,不报官,不张扬,等候你的良策。” 戴膺忙说:“曹东台要这样说,我真不敢造次了!只是尽力而为,何来良策?” 曹培德说:“戴掌柜不用客气。我也顺便问一句:现在新办票号,是否已为时太晚?” 三爷就对戴膺说:“今年大年下,曹大哥就提过,想将他们的帐庄改做票庄。老太爷十分贊成,说曹家也开票庄,那咱太谷帮就今非昔比了!” 戴膺忙说:“我们老太爷说得对。办票号,不在早晚,全看谁办。你们曹家要办,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曹培德说:“戴掌柜,我可不想听你说恭维话,是真心就教!” 戴膺说:“我说的是实话。你们一不缺本钱,二不缺掌柜,国中各大码头又都有你们曹家的字号,尤其曹家字号名声在外,谁都信得过:这几样齐全,办票号那还不是现成的事!” 曹培德说:“戴掌柜要看着行,我也敢下决心了。只是,偏偏赶了今年这样一个年景,天灾人祸,一样不缺。戴掌柜看今后大势,还有救没救?” 戴膺说:“曹东台英气勃发,我还想听听你对大势的见识呢!” 曹培德说:“我蜗居乡下,坐井观天,哪有什么见识!戴掌柜一向在京师,我真是想听听高见。” 戴膺就说:“忽然出了今年这样的塌天之祸,对时局谁也不敢预测了。去年今天,谁会想到局面竟能败落如此?就是在今年五六月间,谁能想到朝廷会弃京出逃?所以对今后大势,就是孔明再世,怕也不敢预测了。要说大清还有转颓中兴的希望,那不会有人信。不过,今年之变,虽内乱外患交加,还是以外患为烈。与洪杨之乱相比,只京津失守,别的地界还不大要紧。尤其江南各省,几无波及。” 三爷愤然说:“京师失守,已是奇耻大辱了!” 戴膺说:“洋人也只是要凌辱大清,不是要灭大清。凌辱你,是为了叫你乖乖赔款割地;把你灭了,找谁签和约,又找谁赔款割地?所以,叫我看,这场塌天之祸的结果,也无非再写一纸和约,赔款割地了事。你们曹家要开票号,照旧张罗就是了,无非迟开张几天。” 曹培德说:“我看也是,局面也就这样了。戴掌柜,我们新入票业,你们这些老号不会欺生吧?” 戴膺说:“敢欺负你们曹家,也得有大本事。曹家可不像当今朝廷,谁都敢欺负它!” 三爷说:“摊了这么一朝廷,银子都赔给洋人了,我们还有多少生意可做!” 戴膺说:“士农工商,我们叨陪末位,朝廷强不强,爱管它呢!就是想管,人家也不叫你管!跳出官场看天下,盛世乱世,总有生意可做的。” 2 戴膺回太谷走了这么几天,居然就误了拜见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王文韶。 戴膺离开太原的第二天,王中堂就召见了西帮票号中十几家大号的京号老帮。但这次召见,并不是应西帮请求,而是他的主动之举。而且召见来的异常紧急,前晌传令,后晌就得到。天成元省号来不及请回戴膺,刘老帮只好自己去了。 王文韶以相国之尊,紧急召见西帮票号的掌柜们,并不是因为到了西帮的故里,要作一种礼贤下士的表示,缘由实在很简单:要向西帮借钱。 到达太原后,太后住得很滋润,没有走的意思。可各省京饷,望断秋水了,依然无影无踪,不见汇来。那班督抚,奏摺写得感天动地,谁都说已经启汇,即将起汇,可银饷都汇到哪了?叫他们交山西票商,票汇电汇都成,居然还是没有多大动静。山西藩库,眼看也要告罄,抚院藩司已是叫苦不迭。王文韶这才听从户部一些下属的建议,以朝廷名义,向西商借银。 第142页 以往在京师,户部向西帮票商借债,也是常有的事。 奏请上去,太后也同意。 王文韶本来想将西商大号的财东们请来,待以厚礼,晓以大义,或许不难借到巨款。可山西藩台李延箫说,祁太平那些大财主们,才不稀罕这一套。官方劝捐、借钱这类事,他们经见得多了。把他们请来,除了听他们哭穷,甭想得到别的。 王文韶就提出:“那么请西商的大掌柜来?” 李延箫说:“领东的大掌柜,跟财东也是一股调,很难说动。前不久,卑职刚刚召见过他们,宣读圣旨,叫他们承汇京饷,还似有委屈,颇不痛快。” “那见谁呢?” 李延箫建议:“要见,就见各家的京号掌柜。这批人是西商中最有本事,也最开通的。他们长年驻京,有眼光,有器局,可理喻,总不会驳了中堂大人的面子。眼下,他们又大多在太原,招之即来。” “他们能做了主吗?” 李延箫说:“京号掌柜的地位,不同一般。外间大事,财东大掌柜往往听他们的。” 王文韶就採纳了这个建议,紧急召见了京号老帮们。 但见着这帮京号掌柜后,王文韶很快发现:他们并不像李延箫所预言的那样,可以理喻。无论你怎么说,忠义大节也好,皇恩浩荡也好,堂堂户部决不会有借无还也好,这帮掌柜始终就是那样一味哭穷诉苦!要是在京师,他早将他们撵出衙门了。但现在逃难在外,危厄当头,实在也不便发作。 身为朝廷的国相军机,现在也体会到了人穷志短的滋味,王中堂真是感伤之至! 陪他召见的李延箫,倒是能沉得住气,掌柜们哭穷诉苦,他还在一旁敲边鼓:“见一次中堂大人不容易,有什么委屈,遭了多大劫难,都说说。中堂大人一定会上奏朝廷,给你们做主!” 李藩司这种态度,王文韶起先甚不满意:你倒做起了好人!后来,转而一想,或许李延箫更摸西商的脾气,先由他们诉诉苦,多加抚慰,气顺了,借钱才好说。于是,王文韶也只好耐了性子,听任这些掌柜们哭穷诉苦。 王中堂、李藩司当然不知道,京号老帮们一哇声哭穷,那是预先谋划好的。想听不想听,他们都是这一套。 老帮们本来已经商量妥,要谒见一次王中堂,抢先哭穷。可还没来得及求见,中堂大人倒先紧急召见他们了!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就知道大势不妙:朝廷敲西帮的竹槓,比预计的还来得快!王中堂肯这么屈尊见他们,又见得这么着急,决不会有什么好事。 一见面,果不其然:张口就要向西帮借钱! 当时虽不便再通气商量,大家也明白该如何应对了:一哇声哭穷,决不能开这个口子!说是借钱,照常写利息,可现在不比平常,就是不赖帐,归还遥遥无期,也等于赖了帐了。今天给了王中堂面子,出借了银子,那就犹如大堤溃口,滔滔洪水势必灭顶而来。再说,西帮就是能养活了流亡朝廷,士农工商,也没有那个名分! 这些京号老帮,果然比大掌柜们器量,精明,睿智,面对中堂大人,一点都没怯场,也未叫冷场。 日升昌的梁怀文,义不容辞打了头。他听完王文韶既客气又有几分霸气的开场白,跟着就说: “今日能受中堂大人召见,实在是既荣幸,又惶恐。我们虽在京多年,也常得户部庇护,可仰望中堂大人,如观日月,哪有福气这样近处一堂?朝廷巡幸山西,我们西帮更感荣耀无比,正商议着如何孝敬太后和皇上呢。中堂大人今日言‘借’,是责怪我们孝敬得太迟缓吧?不是我们不懂事,实在是因为一时凑出的数目,拿不出手!” 蔚丰厚的李宏龄,紧接着说:“中堂大人,今日幸会,本不该说扫兴的话,可六七月间京津劫难,至今仍令人毛髮森竖,惊魂难定!七月二十那天,我们得知京师已为夷寇攻破,仓皇起了京号的存银,往城外逃跑。刚至彰仪门,就遭乱匪散勇哄抢,十几辆橇车,小十万两银子,转眼间,全没了。携带出来的帐簿,也在混乱中遗失殆尽!京号生意多为大宗,无论外欠、欠外,都是数以十万、数十万计。底帐全毁,将来结算只得由人宰割。津号劫状更惨,不忍复述。除京津外,直隶、山东、关外、口外的庄口,也损失惨重,大多关门歇业了。东家、大掌柜,近日已愁成一堆了,正筹划节衣缩食,变卖家产,以应对来日危局。西帮歷数 百多年商海风云,此实为前所未有的第一大劫难!” 两家大号这样开了头,其他老帮自然一哇声跟了上去。 山西藩台李延箫怂恿老帮们诉苦,的确是想先讨好,再求他们能给王中堂一个面子。可这些老帮诉起苦来,竟没有完了。听那话音,仿佛急需接济的是他们西商,而不是朝廷!他真不知该如何收拾场面,坐在那里异常尴尬。 王文韶早有些不耐烦了,终于打断掌柜们的话,冷冷地说:“你们各号所受委屈,我一定如实上奏圣上。只是,国难当头,谁能不受一点委屈?今朝廷有难处,你们有所报效,自然忠义可嘉;若实在力所不及,也就罢了。” 梁怀文依然从容说:“中堂大人,自听说朝廷临幸太原,我们西帮就在预备孝敬之礼,只是筹集多日,数目实在是拿不出手!西帮枉背了一个富名,虽已是砸锅卖铁了,但拿出这么一个数目,实在是怕圣上不悦,世人笑话的。” 李延箫就问:“你们这个数目是多大?” 这个时候,大德恆的省号老帮贾继英,忽然就接了话头说:“中堂大人,藩台大人,不知户部急需筹借的款项,又是多大数目?” 王文韶和李延箫没有料到会有人这样问,一时居然语塞。王文韶见这个发问的掌柜,异常年少,这才寻到话头,说: “这位年轻掌柜,是哪家字号的?” 贾继英从容说:“大德恆,财东是祁县乔家。” 王文韶又问:“你叫什么?” “敝姓贾,名继英。” “也驻京吗?” “小的是大德恆的省号掌柜,因敝号驻京掌柜未在太原,所以小的有幸见到大人。” “你多大年龄,就做了省号掌柜?” “小的二十五岁,入票号歷练已有十年。” 王文韶就说:“这位贾掌柜,你问我们借款数目,是随便一问,还是能做主定夺?” 贾继英坦然说:“中堂大人,驻外掌柜遇事有权自决,这也是我们西帮一向的规矩。再说,借贷也是省号分内生意,小的本来就有权张罗的。” 王文韶听了,便与李延箫耳语几句,然后说:“贾掌柜,本中堂为朝廷枢臣,说话不是儿戏。为解朝廷一时急需,户部要借的款额,至少也得三十万两。” 在场的谁也没料到,贾继英居然从容说:“要只是这个数目,我们大德恆一家即可成全。” 王文韶与李延箫惊异地对视一眼:这个年轻掌柜的话,能信吗? 第143页 李延箫赶紧夯实了一句:“贾掌柜,军中无戏言。今面对中堂大人,如同面对当今圣上!如有欺君言行,获罪的就不止你一个小掌柜,你家大掌柜、老财东都逃不脱的!” 贾继英从容说:“小的所说,决非戏言。” 王文韶听了,忽然哈哈一笑,说:“好啊,今日你们西帮给我唱的,这是一出什么戏?先一哇声哭穷,末了才露了一手:三十万两银子,还是拿不出手的小数目!我今天也不嫌借到的钱少,赶紧把银子交到行在户部就成。” 李延箫见王中堂终于有了笑脸,也松了一口气,说:“中堂大人,我是有言在先的:西商掌毕竟通情达理,忠义可嘉。” 王文韶就说了声:“给各位掌柜看茶!”自己就站起来,退堂了。 众老帮也赶紧告辞出来。 但贾继英出人意料地露了那样一手,京号老帮们的震惊哪能平息得了?不是说好了一齐哭穷吗,怎么大德恆就独自一家如此出风头? 这次召见,是在藩司衙门。所以,散时也不便议论。 梁怀文回到日升昌省号,刚刚更了衣,李宏龄就跟来了。梁怀文连座也没让,就说:“大德恆这个愣后生!他难道不知道我们的意思?” 李宏龄说:“哪能不知道!” “知道,能这样?我们一哇声哭穷,他倒大露其富!” “是呀,当时我也给吓了一跳:蛮精明一个后生,怎么忽然成了生瓜蛋?” “这么大的事,也不全像是生瓜蛋冒傻气。乔家大德恆是不是另有打算?” “可大德通的周章甫,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哭穷诉苦吗?” “叫我看,真也难说!” 正说着呢,周章甫带着贾继英也来了。 一进来,周章甫就说:“二位老大正在生气吧?这不,我赶紧把继英给你们带来了!想打想骂,由你们了。” 梁怀文冷冷地说:“你们乔家的字号,如日中天,正财大气粗呢,我们哪敢说三道四!” 李宏龄也说:“你们乔家要巴结朝廷,我们也不会拦挡!只是,当初大家都说好了,一哇声哭穷。可见了王中堂,我们守约哭穷,你们却反其道行事,大露富,大摆阔!你们巴结了朝廷,倒把我们置于不忠不义之地?” 贾继英慌忙说:“晚辈无知浅薄,一时冲动,就那样说了。本意是想解围,实在没有伤害同仁的意思,万望二位老大见谅!” 周章甫也说:“继英出了那样一招,我当时也甚为震惊!回来,我就问他:‘你这样行事,是东家的意思,还是大掌柜的吩咐?’他说与东家大掌柜都无关,只是他一时冲动,出了这冒失的一招。” 梁怀文就说:“哼,一时冲动,就出手三十万!还是你们乔家财大气粗。朝廷尝到甜头,不断照此来打秋风,别家谁能陪伴得起?” 李宏龄也说:“早听说你这位年轻老帮,很受你们阎大掌柜器重。可今天此举,能交待了阎大掌柜?” 贾继英说:“当时,我实在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见西帮各位前辈一味哭穷诉苦,王中堂无奈地干坐着,李藩司几近乞讨,求我们给王中堂一个面子,两相僵持,都有些下不来台。我就想,西帮遭劫惨状既已尽情陈说出来,再不给中堂大人一个面子,怕也不妥。西帮有老规矩,不与官家积怨。这是面对朝廷,由此结怨朝廷,于西帮何益?所以,我才有那冒失之举。交待不了阎大掌柜,我也只好受处罚了。” 周章甫说:“按说,借钱给朝廷,不用怕他赖帐,更何况是在这患难之时呢!” 梁怀文说:“不是怕朝廷赖帐,是怕朝廷就这样驻銮太原,靠向西帮打秋风,悠闲度日。那还不把我们拖塌了?” 贾继英说:“以我之见,朝廷不大可能再寻我们借钱了。” 李宏龄问:“何以见得?” 贾继英说:“这次已几近乞讨了,谁还有脸再来呀?至尊至圣的朝廷,这么低三下四地向商家乞讨,他们真不觉丢脸?至少王中堂是不会再来了。他贵为相国,宁肯更严厉地催要京饷,也不会再乞求西帮商家了。” 贾继英此说,倒是叫梁怀文、李宏龄以及周章甫都觉有几分意外,又都觉占了几分理。不过,梁怀文还是说: “朝廷要这样知耻,也不会败落如此,流亡太原了!” 3 戴膺回到太原,听说了这次召见的情形,对贾继英竟如此出风头,也不以为然。不过,他又觉这次召见来得突然,朝廷的军机大臣既已先说出一个‘借’字,一两银子也不借给,真也不行;给十万八万,那也像是打发叫花子。三五十万,这是他给康老太爷说过的一个数目,不想王中堂报出的,居然也是这样一个数目! 戴膺为自己估计得当,生出几分得意。可惜,他当时即使在场,也不敢将这样一笔银子独家包揽下来。对朝廷,这是一个小数;但压到一家商号,真也够你一哼哼。说是借,谁知是借贷还是讹诈!乔家的大德恆,真就不在乎这一笔银子? 听说了这件事,戴膺本想去见李宏龄,再详细问问,但又作罢了。还是先会会岑春煊再说吧。见了岑春煊,也许能相机问问:跟西帮借到那三十万,太后是高兴了,还是生气了? 戴膺接受了曹培德的委託,处置那伙岑春煊的兵痞,为的就是能会会这位宫门宠臣。 在太谷时,戴膺从曹家回来,就往总号去问了问:兰州庄口有没有回来歇假的?孙大掌柜叫柜上一查,还真有,不过只是兰号的帐房先生。驻外庄口的帐房,人位在老帮、副帮之后,俗称三掌柜,但外务经办的不多。 戴膺赶紧派人去把这个帐房请回总号,问了问:你们兰号与藩司岑春煊有没有交往? 这位姓孔的帐房说:“哪能没交往?不巴结藩台大人,哪能揽到大生意?” 戴膺就问:“那你见过这位岑藩台吗?” 帐房说:“我没见过,但我们吴老帮常见。” 戴膺高兴地说:“那就好!” 他吩咐帐房,以兰号吴老帮的名义,给岑春煊写一封信:慰问,话旧,恭贺他得到朝廷宠信,这类巴结的话,多写几句;特别要写明,闻听岑大人随扈光临三晋,更感念往昔多所赐恩,故敝号略尽地主之礼,特备了一份土仪,不成敬意,云云。 写好这封信,就带了帐房孔先生,匆匆赶回太原。路上,帐房曾问:“也不知备了些什么土仪?”戴膺才说:“什么土仪,到太原写张三千两的银票就是了。” 到太原后,戴膺见兰号这位帐房很紧张,显然未见过多少大场面。想了想,就决定由自己来冒充帐房,孔先生扮作兰号的普通伙友,跟在身后。万一问到兰州旧事,赶紧提醒提醒。 这天,带了孔先生和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去求见岑春煊时,戴膺并没有多少把握。但出人意料的是,帖子递进去没多久,差役就慌慌张张跑出来,十分巴结地对戴膺说:“岑大人有请,二位快跟我来吧!” 第144页 这时,戴膺还以为,兰号与岑春煊的交情真非同寻常,这么给面子。 等见着岑春煊,把那封吴老帮的信呈上之后,岑大人并没有打开看,而是很有几分兴奋地说:“哈哈,我正要打听你们呢,你们倒自家寻来了!你们是哪家字号的?” 连哪家字号都没弄清,还算有交情? 戴膺细看这位岑春煊,也不过四十来岁,倒留了浓密的鬍子。身材也不高大,却一身蛮悍气。这种人,也许不难对付的。 戴膺忙说:“敝号天成元,东家是太谷康家。” 岑春煊又问:“那大德恆是谁家的字号?” 戴膺说:“祁县乔家的字号。” 岑春煊说:“这两天,太后可没少念叨这个大德恆,也没有少念叨你们西帮钱铺。” 戴膺听了,还以为是大德恆那位贾继英惹了事了,忙问:“岑大人,皇太后对我们西商有什么谕旨吗?” 岑春煊笑了说:“有什么谕旨,夸奖你们会挣钱呗!太后说,早知花他们的钱这么难,咱们自个儿也开几家钱铺,省得到了急用时,就跟叫花子似的跟他们要!” 这哪是夸西帮?明明是咒他们呢! 戴膺慌了,赶忙说:“岑大人,不是我们西帮太小气,捨不得孝敬朝廷,实在是因为在拳乱中受亏累太大了。” 岑春煊不解地说:“太后可没说你们西商小气,是骂各省督抚太狠心,跟他们催要京饷太难,就跟叫花子要饭似的!你们大德恆票号,一出手就借给朝廷三十万,还说怕拿不出手,这叫太后挺伤心!” “伤心?”戴膺不由问了一句。 “可不伤心呢!平时都说皇恩浩荡,到了这危难时候,封疆大吏,文武百官,谁也靠不上了!天天跟他们要京饷,就是没人理!倒是你们西商一家铺子,出手就借给朝廷三十万。所以太后就骂他们:你们一省一关,数省数关,居然比不上人家山西人开的一家铺子?太后说她早知道山西人会做买卖,可这家大德恆是做什么买卖,这么有钱?王中堂说开票号,专做银钱生意。太后听了就说,日后回京,朝廷也开家钱铺,攒点私房,急用时也有个支垫。听听,这不是夸你们?” 戴膺这才稍松了口气。可贾继英这大方的一出手,叫皇太后也知道西帮太有钱,此前的一哇声哭穷,算是白搭了。太后知道了西帮有钱,又出手大方,因此驻銮不走,那真麻烦大了。 戴膺努力冷静下来,说:“能得皇太后夸奖,实在是西帮无上荣耀。岑大人在甘肃藩司任上,对敝号在兰州的庄口,庇护甚多。因此敝号的财东和大掌柜,听说岑大人随驾到并,特别派在下来向岑大人致谢。备了一份土仪,不成敬意。” 说完,即将那张银票递了上去。 岑春煊当即撕去封皮,一看是银票,便哈哈笑了:“这就是山西土产?” 戴膺忙说:“此票为敝号自写,但走遍天下都管用,权充土仪,也不出格的。” 岑春煊说:“那好,我就收下了。” 戴膺紧接着就说:“敝号的财东、大掌柜,对岑大人仰慕已久,今大人光临太原,也是天赐良机了。他们早想拜见一次岑大人,不知方便不方便?” 岑春煊说:“那有什么不方便?我也正想结识你们西帮乡衮。太后还稀罕你们呢,我能不稀罕?只是,要见,就早些来见。近来,太后已有意往西安去,不趁早,说不定哪天就起跸走了!” “朝廷要起跸去西安?” “多半是。朝廷住在山西,各省都不热心接济,还住着做甚!太后说,跟山西钱铺借到钱,有盘缠了,咱们还是往西安去吧。老住在山西,都以为咱们有吃有喝呢,更没人惦记了。” 两宫要往西安去,西帮也可松口气了!这倒是一个好消息。屈指算来,两宫驻銮太原已快二 十天了,这还是头一回听到要起跸离去的消息。前些时,听说晋省东大门故关一带,依然军情紧急,德法联军围攻不撤。随扈的王公大臣慌惶议论,如惊弓之鸟。两宫意欲赴陕,只怕也有几分是被吓的,迁地为良,走为上策罢。 戴膺不动声色,说:“要真是这样,那我还得赶紧回太谷,告诉老东家和大掌柜,叫他们及早来拜见岑大人!” “由太原往西安,经不经过你们太谷?” “出太原经徐沟、祁县,往南走了,不经过太谷。岑大人,在下还有件事禀报。”戴膺这时才将绑票案轻轻带出来。 “说吧,什么事?” “几日前,在太谷逮住一伙绑票的歹人。这伙歹人,竟冒充是大人麾下的兵勇!我们深知岑大人为人,一听就知道他们是想借大人威名,以图自保。” 岑春煊就问:“是给谁逮着的,县令?” “我们还没有报官呢,只是请镖局武师将他们逮住。一听他们嚷叫是岑大人麾下兵勇,更暗暗捂下了。这帮歹人本是冒充,可张扬出去,也怕有损大人威名。” “狗杂种们,只想坏本官名声!” “这伙歹人既敢冒充大人麾下兵勇,那我们就把他们交给大人,由大人严惩吧?” “成!我即刻就派兵马去,将杂种们押回来,便宜不了他们!” 能看出,这伙兵痞就是岑春煊手下的。戴膺这样处置,岑春煊显然也算满意。 两宫将往西安的消息,戴膺最先告诉了李宏龄。 李宏龄听了,当然也松了一口气。这也算是驱銮成功了吧。但细想想,大德恆那个贾继英,冒失使出的那一着,似乎还管了些事。他就说: “大德恆使出的那一手,真是冒失之举?” 戴膺说:“我当时又不在场,哪知道呢?不过听岑春煊口气,他们这一手还真惊动了朝廷。” “三十万两银子呢,何况是在这种时候。这位贾继英,以前也没听说过呀?” “我也只听说过几句,二十来岁,就成了省号老帮,很受他们阎大掌柜器重。可没听说做过什么漂亮的生意。这次忽然就这样出手不凡?” “一个年轻后生,就敢主这么大的事?我看他们的阎维藩大掌柜,一定早有交待。” “我看也是。乔家大字两连号的领东,高钰、阎维藩,都不是平常把式。” “两宫既往西安,可见迴銮京师还遥遥无期吧?时局无望,我们西帮也只好这样窝着,乔家又能出什么奇兵?” 两宫离晋后,西帮能有何作为?戴膺和李宏龄计议良久,依然感到无望。 乔家大德恆的阎维藩大掌柜,的确不是平常人物。两宫停跸太原后,他对平帮日升昌、蔚字号一味哭穷的对策,很不以为然。 儒学道统歷来轻商。大清以来,口外安靖,江南发达,至康熙年间国中商业本已大盛。可那位器局小又自负的雍正皇帝,赶紧来了一个“重定四民之序”,只怕商家财大了气粗,忘了自己是四民之末。雍正对善商贾的晋人,更是低看一等。现在大清朝廷狼狈至此,逃来山西避难,乞求西帮接济,阎维藩就觉得这是老天爷有眼,赐下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总是商求官,什么时候官肯屈尊求商?这一次,还是朝廷跑到西帮家门口来求乞!享受朝廷的求乞, 第145页 千载难逢,你们居然就捨得推拒掉? 阎维藩将这一份快意,悄悄给老财东乔致庸说了,乔老太爷拍案叫道:“对我的心思,对我的心思!朝廷怪可怜的,求上门,就拉一把,不敢太小气!” 拉一把至尊至圣的朝廷,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享受! 所以,阎维藩就跟大德通的高钰大掌柜商量好,在面儿上跟西帮各号保持一致,该哭穷,就跟着哭,但有机会,一定要“拉一把”朝廷。为了不太得罪同业,阎维藩就叫年轻的贾继英相机出面。 贾继英巧为应对王中堂,不露痕迹地拉了朝廷一把,引得朝野争说大德恆,消息传回祁县,阎维藩和高钰满意之极。 他们亲自跑到乔家,向老东家报告了这个消息。 乔致庸虽已年迈,但豪气不减,听了这个消息自然是大感痛快!他连问阎维藩:“贾继英这个后生,他眼下在哪?” 阎维藩说:“正在太原省号忙呢。” 乔老太爷就说:“赶紧把他叫回来,我得当面夸奖他几句!小小年纪,办了一件大事。我得当面夸奖他几句!” 阎维藩说:“我们这样拉了一把朝廷,字号名声大震,省号哪能清闲得了?这种时候,他只怕分身不得吧?” 高钰也说:“整个朝廷都在太原,省号老帮真离不开。” 乔老太爷口气不由分说:“人家后生把大事给你们办了,日常小事就不能摊给别人张罗?叫回来,赶紧给我叫回来!” 阎维藩也只好答应了。 贾继英应召回到祁县时,带回了朝廷将往西安的新消息。阎维藩和高钰听了,更感欣慰:你们一哇声哭穷,也没把朝廷哭走,我们露了露富,倒把朝廷羞走了。 贾继英说:“听说朝廷本来就是要移銮西安的。” 阎维藩冷笑了一下说:“哼,谁不会给自家寻个台阶下!” 乔致庸听到朝廷要离晋往西安去,并没有拍案赞嘆,只是在凝神寻思什么,仿佛没有听清似的。 阎维藩就故意问:“老东台,朝廷既往西安,也不知能驻銮多久?” 高钰也说:“朝廷既往西安,只怕得及早把京号的周老帮派往西安去。” 但乔致庸似乎仍未听见他们说什么,半晌,才突然问贾继英: “朝廷去西安,经过咱们祁县吧?” 贾继英忙说:“那是必经之路。出太原南下,第一站在徐沟打尖,第二站必停跸咱祁县。” 乔老太爷这时忽然又拍案说:“继英后生,我再交你一件大事去办!” 贾继英说:“听老太爷吩咐,只是怕担待不起。” “我看你能担待得起!”乔致庸站了起来说,“朝廷去西安,既然在咱祁县打尖过夜,继英你就去张罗一下,叫他们把行宫设在咱们字号。不拘大德恆,大德通,都比他县衙排场。太后皇上路过一回,不叫人家看看西帮的老窝是啥样,也太小气吧?” 把朝廷行宫设在商家字号?一听是这样一件大事,不光贾继英,连高阎两位大掌柜,也给惊得目瞪口呆了。这怎么可能呢!按朝制,不用说太后皇上了,就是过路的州官县官,要宿民宅,也要微服私行才成。两宫虽是逃难,也是浩浩荡荡过皇差,怎么可能将行宫设于商号! 贾继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愣着。 阎维藩、高钰两位,也不说话。 乔致庸见他们都愣着,哈哈一笑,坐了下来:“看看,把你们都吓住了!继英后生,你以为我在说昏话吧?” 贾继英忙说:“不是,不是。” 乔致庸笑问:“那是太难办,难于上青天?” 阎维藩说:“老东台豪情万丈,令我们敬佩。只是,有朝制在那放着,谁敢违背?这事,实在不由我们左右。” 乔致庸又笑问:“那由谁左右?” 阎维藩说:“当然是朝廷。” 乔致庸更哈哈笑了,说:“连这也不知道,那我真老煳涂了。这件事,要难也难,要易也易,就看你怎么办了。我不是上了年纪,真亲自往太原张罗去了。高大掌柜,你也给吓住了?” 高钰忙说:“可不呢,真给吓蒙了。” 乔致庸就问:“看来,高大掌柜有办法了?” 高钰笑了,说:“我哪有办法!我只是问一句:这件事非办不可,还是可办可不办?” 乔致庸断然说:“当然是想叫你们办成!这是千载难逢,开千古先例的一件事。” 高钰说:“既是这样,不拘办成办不成,我们也得尽力去张罗了。” 乔致庸笑说:“你们办不成这件事,就趁早不用在我们乔家当掌柜。” 回到城中字号,高钰和阎维藩两位大掌柜仔细商量了半天,仍觉乔老东家交办的这件差事,实在是太棘手了。西帮拉拢官吏,一向有些过人的手段。高钰驻京时,也是长袖善舞,很交接了一些京官,内中甚至有一位皇室亲王。可直接巴结太后皇上,那真是连想也没想过!至 尊至圣的太后皇上,与卑贱的商家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呢! 但是,能叫两宫圣驾入住西帮商号,那也真是开千古先例的大举动!这个大举动,实在也太诱人了。要能办成,西帮的先人也会在冥冥之中,出一口粗气。天下商家更当刮目看西帮。 两位大掌柜商量再三,谋了一个方略:以今岁大旱,县衙支绌,百姓困窘为理由,乔家大德通、大德恆情愿包揽朝廷过境的一应皇差,以让祁县官民得以应对饥荒,休养生息。若圣驾行宫能设于民宅,以示与民同甘共苦,那朝廷盛德必流布天下。其间点明,敝商号其实也是很富丽堂皇的。 这是一个很高尚的义举。加上大德恆先前的仗义,或许朝廷会恩准? 于是,大德恆的阎维藩带了贾继英,赶往太原,再求见一次王文韶大人。王中堂是朝廷近臣,他肯领情,那才能将老东家的意愿,传达给西太后。 这一次求见,倒是没费多大事,很快就受到召见。但中堂大人听明白了阎维藩的意思后,当即就拉下脸,厉词驳回。竟想将民间商号设为当今圣上的行宫?这不是僭越犯上,胆大妄为吗!朝廷起居行止,都得合于大礼,岂是你们商号的富丽堂皇可以替代?还是趁早收起这非分之想吧。想孝敬朝廷,多捐助县衙,办好皇差,不就得了。 可能念着大德恆前次的仗义,王中堂没有细加追究,只是冷脸斥责了几句,就退堂了。 回到省号,阎维藩和贾继英都觉此事已经完全无望了。老东家叫他们张罗的,这是一件什么事!看王中堂那架势,几乎要拿下问罪了。所以,他们也不再另作图谋,只是商量如何向老东家交待。 大德通的京号老帮周章甫,过来询问谒见王中堂的情形,听说是这样的结果,倒没有吃惊。 他说: “王中堂就是那样一个死板人。对我们西帮,尤其刻薄!去年他入主户部后,自家不会理财,倒先拿我们西帮开刀,一道禁汇令,真弄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正顺手的生意,忽然变得疙疙瘩瘩。所以,前次他出面借钱,谁家也不想给他面子。看看,我们给了他面子才几天,就拉下脸来,不认人了!” 第146页 阎维藩说:“我看他也是不敢应承这样的事。” 周章甫说:“王中堂搬不动,我们再另寻门路。他越这样难为我们,我们倒越要尽力成就这件事!” 贾继英就问:“周掌柜,你有新的门路吗?” 周章甫说:“我看,咱们也得去巴结巴结这个人。” 阎维藩忙问:“谁?” 周章甫说:“岑春煊。” 贾继英就说:“要能拉拢到这个人,真还有几分指望。只是,周掌柜有门路吗?” 阎维藩还没有听说过岑春煊,就问:“此公是谁?” 周章甫说:“这个岑春煊,是两宫西巡的前路粮台,独掌着宫门大差,与宫监总管李莲英结为一气。拉拢住这个人,或许还真能把我们的意思传给太后。我听太谷天成元的戴膺说,他们刚见过这位岑大人,甚好巴结,写张银票递上去,就得了。” 阎维藩忙说:“那我们就赶紧巴结这个人吧!” 经一番计议,决定他们三人一道去见岑春煊。因为一时朝野争说大德恆,顶了大德恆的大名求见,或许更容易获准吧。 果然,这位岑春煊很容易就见到了。一见面,便连连问:“你们真是大德恆的?” 周章甫忙答应:“蒙大人这样厚爱,敝号阎大掌柜特意来参拜大人。” 阎维藩也忙说:“在下是大德恆的领东大掌柜,久仰大人威名。今大人随扈来晋,幸蒙赐见,无以回报,只备了一份土仪,不要笑话。” 说着,将一个装有银票的信封呈了上去。 岑春煊接过来,又随手撕去封皮,看见是两张银票,共写银五千两,就哈哈笑了:“你们山西的土产,倒是特别!” 阎维藩就说:“敝号自写,又处处可用,权当土产吧。大人随扈远行,携带也方便。” 岑春煊又哈哈笑了。 贾继英就问:“岑大人,听说朝廷圣驾将南下临幸西安?” 岑春煊先看着贾继英,反问:“这位年轻掌柜,是不是借钱给王中堂的那位小掌柜?” 贾继英慌忙伏身跪了说:“正是在下。” 周章甫也忙说:“岑大人日理万机,还这样惦记着问我们?” 岑春煊说:“不光是我,太后还念叨你们这位年轻掌柜呢!” 阎维藩、周章甫听了,也慌忙伏身跪下了。 “起来吧,起来吧。”岑春煊快意地招唿着。“太后很稀罕你们,说你们怎么就那么会挣钱?” 阎维藩起身坐了,说:“那是外间的讹传,我们实在不过徒有富名罢。但朝廷有难,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孝敬。” 于是,阎维藩将他们的意图,委婉而又无误地说了出来。 真是出乎意料,岑春煊听完,立刻就夸奖不止,连说那祁县的这份皇差,就交给你们大德恆、大德通办了。他是堂堂前路粮台,这事他就能做主。 也许岑春煊答应得太痛快了,阎维藩他们都不大敢相信,但又不敢表示有所怀疑。应酬了几句,周章甫才忽然有了主意,从容说: “岑大人,那我们就赶紧回祁县张罗这项皇差了。离并前,还想谒见王中堂,在王大人面前,是否提及此事?” 岑春煊就说:“拉倒吧,不必跟他说了!他知道了,也做不了主,还得上奏太后。出京这一路,跟他要饷没饷,要粮没粮,他说话,太后才不爱听呢。好事经他一说,不定就黄了。你们不必跟他说,更不必跟别人说。我这就跟宫内的李总管说去,一二日内,准给你们一个称心的回话!” 岑春煊越这样容易拉拢,越不敢叫人相信。只五千两银票,就叫这位岑大人百依百顺,连圣上的行宫也出让了?老练的阎维藩和周章甫,都以为这位岑大人不过是在信口开河,或是在虚以应付。过两日,他传来话,说太后责骂了他,实在没法成全,你又能把他怎样?所以,他们只说了几句含煳的谢辞,不再细加叮咛。 但贾继英却正经问:“岑大人,我们何时能听到喜讯?” 岑春煊断然说:“我不是说了?一二日内,准给你们一个称心的回话!” 两天后,岑春煊果然将贾继英召来,说:“小掌柜,你得早有个预备!太后在祁县临幸你们 商号时,可要传你说话。” 贾继英忙问:“太后真同意将行宫设在敝号?” 岑春煊扬起脸,厉声说:“什么话!难道我假传圣旨?” 贾继英慌忙跪下拜谢。 岑春煊得意地细说了见太后情形,说太后本来就很想看看山西人开的票号,一听你们的意思,正合了她的心思。当下就又夸奖起大德恆来,说各省要都像大德恆这么大义尽忠,她和皇上只怕也落不到这种地步了。还说,王中堂一班近臣听说后,极力劝谏,反对将朝廷行宫设在商号。太后才不听他们的,冷笑了问:“自出京以来,我跟皇上在哪没有住过!出京第二 夜,露宿荒野,哪有什么行宫?你们不就只寻来一条板凳,叫我跟皇上坐了一夜吗?那合不合朝制?合不合大礼?”太后这样一说,王中堂他也不言声了。 贾继英相信了岑春煊的话。 看来,叫圣上住进商号,如此开千古先例的事,就要做成了。 5 这样的消息传回祁县乔家,乔致庸当然是豪情万丈高了:哈哈,我们乔家要做一回朝廷的东家了!借钱给它花,开店给它住,它的至尊至圣也不过如此罢。乔家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也会笑傲九泉的。 但这个消息传到太谷康家,康笏南可是坐不住了。乔致庸与他年龄相仿佛,人家倒抢在先头,把朝廷请进了家!朝廷銮仪齐备地进了民门,那真是千古未有。太后皇上一旦住进乔家的字号,也算向乔家低了一回头!那会是怎样一份痛快!可乔家抢得这一份先,不是因为更有钱,也不是更有德,是人家的掌柜会张罗。 康笏南早交待孙北溟、戴膺他们了:想见一见近在家门口的太后和皇上,可至今也没张罗成。见一面,都张罗不成,人家倒把太后皇上请进了家!比起乔家的掌柜,他们就这样无用? 康笏南这时不由想起一个人:邱泰基。邱掌柜要在,张罗这种事只怕比别人强。可邱掌柜远在口外,哪能立马叫回来?眼看朝廷就要起驾往西安去了。南下往西安,又不路过太谷。就这样错过良机,拉倒了? 他越想越不忍,正想吩咐三爷去叫孙北溟,又改变了主意:自己亲自进一趟城! 于是就吩咐老亭老夏,立马套车! 其时已是后半晌了,这样突然进城,有什么火急事吗?老亭老夏问不出来,三爷也问不出来,只好多套了几辆车,三爷、老亭都跟了去。 一路上,康笏南只是静静地坐在车轿里。时令虽还在闰八月,但已现残秋气象。田野里早是一派寥落,久旱的庄稼全已枯黄去了,树木还绿着,但也失去鲜活气象。太后皇上驾临晋地已有一些时候了,也没有带来一点祥瑞,就是连一场天雨也没有带来。 第147页 这也算是人怨天怒吧。 见着孙北溟,康笏南的脸色依然不好看。孙北溟就有几分慌了:眼看傍晚了,老太爷突然驾到,脸色又这样难看,这是怎么了?他忙赔了笑脸说: “老太爷来得好!晋一园饭庄刚添了几道野味,我们正可沾你的光,去尝尝鲜。” 康笏南冷笑了一声,说:“我不来吧,山珍海味还不是由着你们吃?可叫你们给办点事,就这么难!” 孙北溟忙说:“老东台的吩咐,我们哪敢不尽心尽力地张罗?” 康笏南就说:“乔家要把太后皇上请进人家的字号,你们听说了没有?” 孙北溟说:“听说是听说了,不知是真是假?” “这是通天的事,敢有假?”康笏南真有些怒色了。“人家乔家的掌柜们,能张罗成这种事,我叫你们张罗的事呢?还说尽心尽力!” 孙北溟这才明白了,老东家还是想见一见太后皇上。他忙说:“戴掌柜捎回话来,说已经拉拢到岑春煊。正在安排老太爷与岑春煊见面。” 康笏南就问:“这个岑春煊是谁?” 孙北溟说:“两宫出京逃难以来,岑春煊一直任前路粮台,正独掌宫门大差,与宫监总管李莲英打通一气。见着他,再见太后皇上就不难了。” 康笏南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立马去太原!” 孙北溟忙说:“戴掌柜正在太原张罗呢,拜见的日子一定,就接你去!” 康笏南说:“还用这样嗦!眼看朝廷要起驾走了,照你们这么嗦下来,四月八也误了。 这算什么难事?我自家去张罗,不敢麻烦你们了。” 孙北溟笑了,说:“老太爷这样一说,我也不敢在这里坐着了,得连夜奔赴太原,亲自去张罗。” 康笏南冷笑了一下,说:“我哪敢劳动你孙大掌柜!” 三爷见此情形,不得不出面说:“那我去吧。我这就连夜动身,去太原见戴掌柜。岑春煊要靠不住,我就去求马玉昆大人。等打通关节,父亲大人再动身也不迟。” 康笏南说:“等你们打通关节?四月八也误了!谁也不劳动了,还是我自家去张罗吧。” 三爷说:“父亲大人亲自出面张罗,那也得叫我们去先打前站吧?” 康笏南依然说:“不劳动你们了!去一趟太原,还累不倒我。老亭,你去吩咐车倌,等牲口 餵饱,咱就起身去太原!” 真没有想到,老太爷就像听不进话的顽童似的犯起了腻,弄得孙北溟和三爷下不来台。觐见太后皇上,那真是所谓天大的事,哪能说见就见?谁也不比谁离朝廷近,再犯腻,发混,吓唬人,也成全不了呀!但三爷、孙北溟也知道,他们得极力拦挡着,老太爷说是要立马去太原,那其实不过是吓唬他们。所以,他们又是检讨自责,又是发誓打保票,才算把老太爷劝下了。 老太爷松口的条件,是三爷带一封他老人家的亲笔急信,三十万两的银票,连夜去太原。 老太爷也不回康庄了,就住在天成元柜上,坐等三爷、戴掌柜的喜讯。 到这时,孙北溟,三爷,包括老亭,才算把康笏南想见两宫这档事,当做一件庄严的事了。 此前,包括戴膺在内,虽也知道老太爷是当真的,但又以为办成也难。老太爷发此豪兴,朝廷就会迁就他? 正在太原的戴膺,听说乔家也拉拢住岑春煊,而且将过祁行宫设在了大德恆,受震动也不小。 看来大德通、大德恆的掌柜们,要放手大出彩。乔家也不再藏富了?是看到大清末路,不再把朝廷放在眼里,还是趁此危难,拉拢朝廷一把? 不拘怎样吧,戴膺由此想到了康老东家交待的那件差事。老太爷听到乔家这样出彩,一定会坐不住的。老太爷只是想见见圣颜,人家倒把两宫请进家了:说不定老太爷会挖苦他们这些掌柜无用呢。 戴膺已经先于乔家拉拢到岑春煊,安排老太爷见一见岑春煊,那早不是什么难事了,无非再给这个岑大人一份土仪。这位岑蛮子如此好拉拢,真是大出戴膺意料。只是,老太爷见过这位岑蛮子后,见着见不着太后和皇上,真还难说呢! 经多方打听,戴膺也知道了,在太原要见太后皇上,那跟在京城时也差不多一样难了。这二十多天,太后已经恢復了往日的朝廷排场。谁要觐见,那得等她拉了皇上临朝才成。而想受到朝廷召见,更得层层打通关节,一直到军机处。军机处已由新近赶到的荣禄充任首席,王文韶就是肯帮忙,也得打通荣禄。何况目前的王文韶,只是认西帮的大德恆,别家,他认不认,难说了。眼下,满朝上下又正忙于起跸奔西安的诸多事宜,就是拉拢到荣禄,他能顾及打点这等事? 所以,戴膺也未敢贸然把老太爷请来,只去见那位岑蛮子。 他正想拖一拖,拖到两宫起銮一走,这事也就凉了。那想三爷就连夜火急赶来! 三爷说了老太爷如何急迫、如何气恼的情形,就把那封急信递给了戴膺。一见是老太爷亲笔,戴膺赶紧展开看了,只一句话:  戴掌柜亲鉴: 你要太忙,就忙你的吧。见那俩人,我自家去张罗。 康笏南字 看罢,戴膺吃了一惊:这可是老东家措辞最厉害的信函了!凡是催办不容商量的事,就是这番措辞。 他忙对三爷说了拉拢岑春煊情形,以及打通觐见关节之难,实在不是未尽心尽力,而是这份通天的差事,办起来太不容易。 三爷就说:“戴掌柜,这我也知道。只是,一听说乔家抢先办成,老太爷就不甘心了。” 戴膺说:“跟乔家比,我是太无用了。” 三爷说:“戴掌柜快别这样说。乔家能使的手段,我们为什么不能使!你听说他们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戴膺说:“能有什么手段?无非也是送了一份票号的土仪,给那位岑大人吧。” 三爷说:“我们也早送了一份吧,为何就不管用?” 戴膺说:“我们与乔家所求不同。人家是传话给太后,太后一高兴,就答应住他们的字号。我们呢,是要上朝见圣颜,即使太后想见老太爷,中间也隔着千山万水呢。” 三爷就问:“见一面,比请进家还难?” 戴膺说:“在太原见圣颜,好比在京师上朝,老太爷哪有上朝的身分!可圣驾出巡在外,百姓瞻仰圣颜,就无大碍了……三爷,我有办法了!” 刚还说这是通天,不易办成,怎么忽然又有办法了?三爷忙问:“真有办法了?什么办法?” 戴膺就说:“我们也学乔家,等两宫出了太原,再求觐见!这就容易多了。” 三爷不解地问:“圣驾往西安,可不走太谷!祁县一站,已给乔家占了;再往前,平遥一站,我们能抢过平帮?我们在哪求见?” 戴膺说:“出太原第一站,是徐沟;第二站,才是祁县。我们就在徐沟求见圣颜,抢在乔家前头。” 第148页 三爷反问:“在徐沟求见?可我们不是徐沟人呀?” 戴膺说:“徐沟有我们的茶庄!” 戴膺和三爷经仔细商量,打算以天旱民苦,徐沟又系小县,康家愿捐巨资,助县衙办皇差,伺候銮舆巡幸;然后求岑春煊联络李莲英,将此义举上奏太后,撺掇太后见康老太爷一面。 见岑春煊时,给李莲英也备一份土仪,请他代为孝敬。 没想到,这一条路线还真好走。岑春煊听了,就大加赞赏:出太原第一站张罗妥帖了,他这个前路粮台也有光彩。他很痛快地答应联络宫监总管李莲英。 一两天后,又给了回话:李总管很给面子,已答应到时尽力张罗。 岑春煊还捎带告知:两宫将在闰八月初八,起跸出太原,巡幸西安。 6 消息传回太谷,康笏南自然对戴膺格外赞扬了几句。他在心里可是冷笑了:哼,总算要亲眼一睹天颜了,看一位如何无耻,另一位又如何无能! 戴膺和三爷却未回太谷,就直奔徐沟去了。只捎急信回去,请天盛川茶庄的林大掌柜,赶紧来徐沟。 林琴轩大掌柜久坐冷板凳,一听说是要办这样的大差,当然立马赶来徐沟。 林大掌柜一到,三爷就带了他和戴膺,赶去拜见徐沟知县老爷。知县老爷听明白是这样的好事,当下就眉开眼笑了。连连说要上奏朝廷,表彰康家天盛川的忠义之举。 正如戴膺他们所估计,徐沟知县正为承办这一次皇差,愁得走投无路呢。 不用说遭遇了庚子年这样的大旱,就是在丰年,像徐沟这样的小县,承办浩浩荡荡的皇差,也够它一哼哼的。 按那时代的驰驿之制,官吏过境,不拘官阶大小,当地官方都得为之预备食宿。御驾临幸,那自然更得尽力供奉。而这次两宫过境,又非同平常,那是把京中朝廷都搬来了,空前浩荡。给朝廷打前站的,已传来单子:除了太后皇上的行宫,还得为王公大臣备四十余所公馆,为其余随员所号的居室就更数目可怕。膳食上,皇太后、皇上、皇后,须备满汉全席,王公大臣是“上八八”的一品席,以下官员都须“中八八”席,一般随从、卫士也得是“下六六”席。 为两宫预备的满汉全席,只是一种规格,席中太后所食,不过是行在御膳房为她烹制的几样可口饭菜。初出京时,因为受了饥荒,所以到怀来县吃了吴永为她备的炒肉丝和扯面条,就觉格外佳美。离开怀来时,竟给吴永的厨子周福赏了一个六品顶戴,放到行在御膳房,一路为她供膳。进入山西,扯面拉面更精制了,很容易讨太后喜欢。她喜欢了,照此赏给皇上、皇后,也就得了。所以最高规格的御膳,倒是好应付。但两宫以下的“八八”、“六六”席,那可得实打实伺候!经在太原休整,两宫的銮舆行在是更浩荡了。备一餐膳食,那得摆四五百桌席面。所以,为支应这次皇差搭起的临时厨房,已占去县衙外的一整条街了。 还有大批扈从役马的糙料,也得备足了。 县衙初为估算,必须备足干柴三十余万斤,煤炭二十万斤,谷糙二百万斤,麸子三万石,料豆两万四千石,猪羊肉两万斤,鸡鸭各数百只,麦面四万余斤(内中仅裱煳行宫、公馆就已用去三四千斤),纸张千余刀。而这仅是大宗。尤其今年天旱,凡入口之物都市价腾贵,一斗麦一千七八百文,一斗米一千四五百文,一斤麦面六七十文,一斤猪羊肉二百多文! 行宫、公馆全得重加装修、彩绘,里面陈设铺垫须焕然一新,外面也要张灯结彩。这又需花费多少? 戴膺听了县衙的哭穷,心里只是冷笑:耗费再大,你们还不是向黎民百姓搜刮?藉此办皇差,你们不发一笔财才日怪呢! 所以,他也没有急于说什么,只是从容听着。可林大掌柜已耐不住了,说:“我们老东家知道贵县的难处,所以才来接济。这是办皇差,不敢太小气!” 戴膺听林大掌柜这样说,知道有些不好:对这些官吏,哪敢放这样的大话!好嘛,你们给兜着不叫小气,人家还不放开胆海捞?他急忙接住林大掌柜的话说:“是呀,办皇差,不敢太寒酸。所以临来时,我们老东家交待,捐给徐沟县衙三万两银子,把皇差办漂亮,也算我们孝敬朝廷了。” 果然,知县老爷不傻,听说只三万,便说:“康家这样忠义,本官一定要上奏朝廷的。只是徐沟太小,又遭如此荒歉,添了贵号这三万捐奉,怕也办不漂亮的。” 见林大掌柜又要说什么,戴膺不动声色抢先说:“东家的生意,今年也受了大累,损失甚巨 ,实在无力更多孝敬了。再说,今年大旱,朝廷也体抚民苦的,皇差办得太奢华,反惹怒天颜也说不定的。” 知县老爷这才只感谢,不哭穷了。 出来,林大掌柜问戴膺:“康老太爷交待过,不要太可惜银子。戴掌柜何以如此出手小气?” 戴膺说:“他们报的那些大宗支出,我算了算,还用不了三万两银子呢。给的再多,也不过进了县官的私囊,既孝敬不到朝廷,也缓解不了民苦。徐沟只有我们一间茶庄,庄口又不大,也犯不着孝敬这里的县官。再说,老太爷见着见不着圣颜,也不在于这位知县老爷。” 林大掌柜这才不得不佩服戴膺的干练。 康笏南是闰八月初六来到徐沟的。徐沟与太谷比邻,也不过几十里路吧,又都是汾河谷地的一马平川。所以,这一路走得轻松愉快。 这一份轻松愉快,自然还因为他心情好:圣颜也不难见,不过是花点银子罢了。 康笏南本来想带六爷来,叫他也一睹圣颜。说不定圣颜的猥琐,会令他放弃读书求仕的初衷。六爷居然不愿同来,为什么?说是身为白丁,不能面对圣颜。依然如此执迷不悟!只是,六爷的执迷不悟,并没有影响到康老太爷的心情。 哈哈,一睹天颜,也花不了多少银子!精明的戴掌柜,张罗得比乔家还省钱。 初六的徐沟城里,还是一片繁忙杂乱。被驱使奔走的数百衙役、数千民夫,还满大街都是。当然,街市已张灯结彩,被临时充作公馆的民宅,更是修饰一新了。城里城外,凡御驾要经过的跸道,都有乡民在铺垫干净的黄土。 戴膺问康笏南:先去拜见一下知县老爷?康笏南说,人家正忙得天昏地暗,不必去打扰了。其实,他是不想见。 觐见时,康笏南要戴膺陪着,可戴膺主张还是林大掌柜陪着名正言顺。康笏南就同意了。林 大掌柜可是慌了,连问戴膺,到时该如何做派?康笏南哼了一声说: “如何做派?平常怎样,就怎样!我们反正是黎民百姓,讲究什么!” 初八日申时未尽,也就是下午将尽五点钟时候,浩浩荡荡的两宫銮舆已经临幸徐沟城了。听说两宫中途到达备了早膳的小店镇时,辰时还未尽;到备了茶尖的北格镇,也才是午时。大 概是初上征途,还兵强马壮吧。 因为天色尚早,銮舆进城后,前头三乘围了黄呢的八台轿舆,帘门高启,令民瞻仰。皇太后在前,其次是皇上,又次为皇后。沿街子民可以跪看,不许喧譁,更不许乱动。 第149页 康笏南跪在自家茶庄门廊前的香案旁,虽也凝神注目,却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因为这三乘皇轿,似乎是一闪就过去了。问三爷、戴膺他们,看清了吗?他们也都说,什么也没看清。只有林大掌柜说,他看清了第二乘轿里的皇上,但圣颜不悦,一脸的冷漠。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就回到茶庄里头。三爷、林大掌柜也跟了进来,只是不见了戴膺。他已经前往县衙一带,去等着见岑春煊。 三爷说:“圣驾到得这样早,是一个好兆。” 林大掌柜也说:“老太爷受召见,更有充裕的时候了。” 康笏南却闭目不语。他知道,虽然近在眼前了,最后落空也不是不可能。但人事已尽,只有静心等待。 这一等,就好像是遥遥无期。眼看天色将晚,康笏南已有一些失望了,才终于见戴膺匆匆赶回来。 戴膺一进门就招唿:“老东台,快走,快走,去宫门听候‘叫起’!” 康笏南也没有多问,拉了林大掌柜就走。 戴膺忙说:“李总管传出话来,只召老太爷您一人进去。” 康笏南丢下林琴轩,说:“那还不快走!” 满城都是朝中显贵,康笏南坐他那华贵的轿车,显然太扎眼;而市间小轿也早被徵用一空。 他只好跟了戴膺,快步往县衙赶去。不过,此时他心头已没有什么担心,只有一片豪情漫起:终于要亲眼目睹当今至尊至圣的那两个人了。 县衙已戒备森严。不过,康笏南很快就被放了进去。但在县衙里,却是又等候了很一阵,才有一位样子兇狠的宫监,进来用一种尖厉的声调喝问: “谁是太谷康财主?” 康笏南忙说:“在下就是。” 宫监瞪起眼扫了他一下,依然尖厉地喝道:“上头叫起,跟我走!” 喝叫罢,那宫监过来一把攥住康笏南的一只手腕,拽了就走,有似抓拿了歹徒,强行扭走一般。宫监飞步而走,年过七旬的康笏南哪能跟得上?但他也不能跌倒,跌倒了,这宫监还不知要怎样糟蹋他呢。他只好尽力跟上。 这样急急慌慌被带到一处庭院的正房前,宫监高声作了通报,良久,门帘被掀起,康笏南的手腕才被松开。他顾不及一整衣冠,就慌忙进去了。 里面,灯火辉煌。康笏南伏地行大礼时,也只能觉察到灯火辉煌,还不知道上头坐着谁:太后,还是皇上,或者都在?礼毕,他也只能俯首跪听,不能举目。 静了一阵,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问:叫什么,多大年岁。他这才想,太后坐在上头。 还是太后苍老的声音:“七十多岁了?平身吧。” 康笏南谢过圣恩,站了起来,但仍不敢看上头。 “年逾古稀了,真看不出。尔是如何保养的?” 康笏南忙说:“一介糙民,闲居乡野,不过枉度日月罢。” “你们山西人,很会做生意!尔只开茶庄?” “茶庄以外,也开一间小小的票号。” “你们山西票号很会挣钱,予早知道。尔开的票号叫什么?” “小号天成元。” “天成元?哪一个元字?” “元”为一,“元”为首:康笏南有些紧张了。他不由得略举目向上扫了一眼,见一个老妇人端着水烟壶,平庸的脸上似乎没有怒色,就说: “元宝的元。” “元宝的元?尔真是出口不离本行。天成元比大德恆如何?” 康笏南松了一口气,更大了胆略略扬起脸,说:“大德恆系票号中后起之秀,势头正盛,敝号不及。” “你们山西人都很会挣钱,予早知道。今次来山西,更知道了。” 康笏南忙说:“晋商略有小利,全蒙皇恩浩荡!” “都会说皇恩浩荡!予与皇帝今次出京,才知道皇帝哪有钱呀?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好像天下的钱财能由着我们花。今次出京,予与皇帝受了大辛苦了,真是饥寒交加,难以尽数。何以如此可怜?自家没带京饷盘缠出来。花一文钱,都得跟他们要。三番五次跟他们要,跟叫花子差不多了!” 太后在说这一番话时,康笏南已大胆扬起脸,算是看清了太后的圣颜:那真是一张平庸的妇人脸。这样的脸,在乡间满眼都是,哪有一些圣相?在太后左面,隔桌坐着一位发呆的男人,那就是皇上吧? 听见太后话音停顿下来,康笏南忙说:“小号本当更多孝敬朝廷……” “不是说你们,你们山西商家还很忠义。予是说各省督抚,京饷在他们手里,花一文钱,也得跟他们要。他们嘴上不敢说不给,总是寻出无穷无尽的藉口,不肯出手!所以,我跟皇帝说了,回京后,朝廷也开一间自家的钱铺!急用时,也不用这么叫花子似的求他们!” 康笏南以为太后是说气话,也没有当真,就说:“那样也好。” “予听说,西洋的朝廷就开有自家的钱铺?尔知道不知道?” 康笏南这才觉得,太后是认真的。可朝廷要开起官家的票号,西帮还有活路吗?他只好含煳说:“僻居乡野,早老朽了,外间情形实在知之不多。只知西洋银行甚是厉害。” “予听他们说,西洋朝廷就开有自家的银行。不拘叫银行,叫钱铺,回京后,予与皇帝一准要开自家的字号。今日召见尔,就是要尔知晓予意。予与皇帝哪会开钱铺?朝中那班文武,予看他们也不谙此道。到时,尔等山西挣钱好手,须多多孝敬朝廷,为予开好钱铺。听清了吧?” 这是平地起惊雷,还能听不清!但康笏南也只能说:“听清了,一定孝敬朝廷。” “尔去见皇帝,看还有何谕旨。” 康笏南就移过左边,给皇上再行大礼。但许久也没有听见皇上说什么,略抬眼看看,皇上依然那样呆坐着。 又静了一会,听见太后说:“予也累了,尔下去吧。” 康笏南正要起来,刚才带他来的那位兇狠的宫监,早进来又一把攥住他,倒退着,将他拽了出来。(未完待续) 行都西安 -------------------------------------------------------------------------------- 2002/09/03 17:44 作者:成一 1 闰八月中旬,远在归化城的邱泰基,正预备跟随一支驼队,去一趟外蒙古的乌里雅苏台。因为归化一带的拳乱,也终于平息下去了。 去年秋凉后,邱泰基就想去一趟乌里雅苏台。贬至口外,不走一趟乌里雅苏台,那算是白来了。可归号的方老帮劝他缓一年再去:你久不在口外,这来了才几天,水土还不服,更不耐这里冬天的严寒,忽然就要作如此跋涉,那不是送死去?你毕竟不是年轻后生了。 归化至乌里雅苏台为通蒙的西路大商道,四千里地,经过五十四台站,驼队得走两到三个月。因有十八站行程在沙漠,驼户都要避开耗水量大的夏季。秋凉后起程,走半道上,就隆冬了。 第150页 邱泰基想了想,只好听从了方老帮的劝阻。再说,当时康三爷已经离去,邱泰基也得替他收拾“买树梢”的残局。不过,挨到今年正月一过,他就随驼队去了一趟外蒙首府库仑,由库仑又到了通俄口岸恰克图。这一条北路大商道,虽较西路短些,也须走三十多天。所以,等他重新回到归化,已快进五月。眼看夏天将至,要走西路往乌里雅苏台,也只好再等秋凉时候。 但在庚子年这个夏天,口外的归化城也不平静,义和拳的大师兄们在这里掀起的反洋风浪并不小。动盪的时局,一直持续到秋天,邱泰基当然无法离开字号,远走西路。 进入闰八月,时局总算平静了。邱泰基终于能为西去乌里雅苏台张罗行前的诸多事项了,忽然就收到太谷老号发来的一道急信。忙拆开看时,居然是孙大掌柜亲笔:  邱泰基鉴: 日前朝廷銮舆离太原继续西狩,不久将驻銮西安。彼城即随之成临时国都,闻朝中亦有迁都长安之议。老东台念你在归号诚心悔改,同意老号将你改派西安。到西号后,尔仍为副帮,当竭诚张罗生意,报答东家。见字后,尽速启程赴陕。途经太谷,准许回家小住几日。专此。 孙北溟字 调他重返西安?邱泰基可是梦也没有梦到过的。贬到归化这才几天,一点功绩未及建树,连乌里雅苏台都没去一趟,就获赦免了? 现在的邱泰基,真是脱胎换骨了。对这喜讯一般的调令,他几乎没有多少激动,倒是很生出几分惋惜。这次重来口外,与年轻时的感受已大不相同。驼道苍凉依旧,可他已经不想望穿苍凉,在后面放置一个荣华富贵。商旅无论通向何方,都一样难避苍凉,难避绝境。春天走了一趟恰克图,往返两月多,歷尽千辛万苦了,张罗成的生意有多少?在内地大码头,这点生意实在也不过举手之劳,摆一桌海菜席,即可张罗成了。只是,这北去恰克图的漫漫商旅,实在似久藏的老酒,须慢慢品尝,才出无穷滋味。 所以,他特别想重走一趟乌里雅苏台。 但邱泰基知道,老号的调令必须服从。他也明白,自己获赦实在是沾了时局的光。当今朝廷,竟也忽然落入绝境,步入这样的苍凉之旅!自己重返西安,能有多少作为呢? 归号的方老帮,对邱泰基这样快就要离去,当然更是惋惜。时间虽短,邱掌柜还是帮了他的大忙:东家的三爷总算给劝走了。三爷这一走,还是长走!接手掌管康家外务后,三爷大概不会再来归化久住,难为人了。 方老帮的恭维,邱泰基自然是愧不敢当。当时遭贬而来,方老帮能大度地容留他,他是不会忘的。 邱泰基离别归化,还有一件难以释怀的事,就是郭玉琪的失踪。一年多过去了,郭玉琪依然下落不明。方老帮说,多半是出了意外。但邱泰基还是请求方老帮,三年内不要将此噩耗告知郭玉琪的家人,更不可放弃继续打探郭玉琪的下落。走口外本是一种艰险之旅,出意外也算题中应有之意。不过,失踪多年,忽然復出的奇蹟,也不是没有。总之,邱泰基还是希望那个年轻机灵的郭玉琪,有一天能奇蹟般重返天成元。 邱泰基始终觉得,郭玉琪的失踪同他大有关系:带了这位年轻伙友来口外,虽属偶然,但他一路的教诲显然是用药过勐了。初出口外的郭玉琪,心劲高涨,急于求成,那才几天呀,就出了事!邱泰基真不知如何向郭玉琪的家人交待。 闰八月二十,邱泰基搭了一队下山西的高脚骡帮,离开归化城,向杀虎口奔去。临到杀虎口 前,他还盼望着能早日赶回太谷,回家看一眼。仅一年,自己就重返西安了,这对夫人总是一个好的交待。尤其牵动着他的一个念想,是他的儿子!自从夫人告诉他已得一子,他就在时时牵挂着了。年过不惑,终于得子,好像上天也看见了他的悔改。现在,又给了他一个机会,回家看一眼出世不久的儿子。 但来到杀虎口,邱泰基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回家去了。悔改未久,就想放纵自己?老号有所体抚,可你有何颜面领受?只有早一天赶到西安,才算对得住东家和老号的宽恕。 所以在杀虎口,他另搭了一队骡帮,改往平鲁方向而去。这条商路,经神池、五寨、岢岚、永宁,可直达洪洞。较走山阴、代州、忻州,到太原那条官道,艰难许多,但也捷近了许多,尤其是绕开了祁太平。到洪洞后,即可直下平阳、侯马、解州、蒲州,过潼关入陕了。 即便如此,邱泰基到达西安时,已用去一个月。 天成元西安分庄的老帮伙友,早知道邱掌柜要回来,都在盼着。邱泰基遭贬后,老号调了驻三原的程老帮来西安领庄。程老帮倒是节俭,谨慎,但字号气象也冷清了许多,业绩大不如前。等朝廷行在忽然黑压压涌进西安,程老帮更有些不知所措。老号已有指示:先不要兜揽官家的大生意,尤其要巧为藏守,防备朝廷强行借贷。接了老号这样的指示,程老帮先就头大了。天成元在西安,原来就有盛名。朝廷找上门,不敢不借,又不能借,这一份巧为应对,他哪里会!幸好不久老号又有急信下达,说已调邱泰基重返西号,他和众伙友才松了口气。 只是,终于到达的邱泰基,却叫西号上下大吃一惊! 随骡帮而来的邱掌柜,几乎同赶高脚的老大差不多了,衣着粗绌,厚披风尘,尤其那张脸面,黑红黑红的,就像老包公。邱老帮原来那一番风流俊雅,哪还有一点影踪! 程老帮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往日有名的邱掌柜。 他问候了几句,就吩咐伙友伺候邱掌柜去洗浴。邱泰基慌忙道了谢,却不叫任何人跟着伺候他。洗浴毕,程老帮要摆酒席接风,邱泰基也坚辞不就:“程老帮,你不是想害我吗?叫伙房给我做两碗羊汤拉面,就得了。离开一年,只想这里的羊汤面!” 程老帮是实在人,见邱泰基这样坚持,也就顺从了。 饭毕,程老帮也顾不及叫邱泰基先行歇息,就将他请进自己的内帐房,急切问道: “邱掌柜,你路过太谷,见着孙大掌柜了吧?老号有什么交待?” 邱泰基只能如实说:“程老帮,为了早日赶来西安,我没有走太原的官道,在西口就弯上了晋西商道,直接到了洪洞。” 程老帮有些吃惊了:“你没路过太谷?” 邱泰基问:“老号指示我回太谷了?” “我哪里知道?邱掌柜,你也是临危受命,想来老号要做些特别的交待吧。” “老号信中,是要我尽速来陕。老号有特别交待,当会有信报直达程老帮吧?” “老号倒是不断有信报来。” “有何特别交待?” “吩咐先不要贪做,尤其要防备朝廷强行借贷。听说朝廷在太原时,就曾向西帮借过巨款。” “我在口外也听说了,好像是祁帮乔家的大德恆扛了大头?大德恆的领东也不傻呀,怎么给捉了大头?” “哪是给捉了大头?听说是他们自家出风头。朝廷要借三十万,大德恆一家就应承下来了。” 第151页 邱泰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也一时想不明白乔家走的是一步什么棋。乔家一出手就是三十万,朝廷再跟别家借钱,不用说不借,就是答应少了,也不好交待。天成元在西安不是小号,就是装穷,也得有个妙着。不过,他也听说了,老东家在徐沟曾陛见两宫。有此名声,户部来借钱,怕也得客气些吧。于是,他忽然明白:乔家如此慷慨借钱给朝廷,或许也是出于自保?在此动盪之秋,花钱买一份平安,也算是妙着吧。 他问程老帮:“老东台曾觐见太后、皇上,详情你知道吗?” 程老帮说:“哪能知道?也只是从老号信报中知有此事。” “确有此等事,我们就可从容些了。端方大人,仍在陕省藩司任上吗?” “仍在。朝廷进陕前,端方大人就获授护理巡抚了,已有望高升抚台。可朝廷一到,就将护驾有功的岑春煊升为抚台。听说在太原时岑春煊与东家还是有交往的。可我两次去求见,都没见着。巴结官场,我实在是不如邱掌柜。” “程老帮也无须自卑。官场那些人物,你只要不高看他,就不愁将其玩于股掌间。今任陕西抚台的岑春煊,已非昨日在晋护驾的岑春煊,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但另施手段,一样能玩之于股掌。” “所以邱掌柜一到,我也就踏实了。” “程老帮,我尽力张罗,那是理所当然的。但一切全听你吩咐。” “邱掌柜千万不拘束了!拘束了你,老号和东家都要怪罪我的。” “程老帮可不能这样说!我仍是戴罪之身。” “看你说的!不说这了。邱掌柜,眼下西安有一个红人,你大概也是认得吧?” “谁?” “唱秦腔的郭宝峰,艺名‘响九霄’。” “‘响九霄’?当然认得。他在西安梨园早是红人了。” “现在他是太后的红人!” “太后的红人?” “不是太后的红人,我还提他?邱掌柜听说过没有,西太后原来戏瘾大得很,在京时几乎无日不看戏。京戏名伶汪桂芬、谭鑫培、田际云,常年在内廷供奉。这回逃难出来,终日颠簸,一路枯索,无一点音律可赏,算是将太后郁闷坏了。听说在太原常传戏班入禁中,连肆间弹弦、说书、唱莲花落的,也传过。离太原后,一路也如此,传沿途戏班艺人到行宫供奉,只是都不中意。御驾入陕到临潼时,响九霄赶来迎驾。太后听说有秦腔名角儿来了,当晚就传进供奉。没想,这就叫太后很过了戏瘾,响九霄也一炮在行在唱红。” “响九霄嗓音高亢无比,秦腔中欢音、苦音都有独一份的好功夫。” “在临潼,太后就传旨了,叫响九霄组个戏班,到行在禁中供奉。见太后这样喜欢响九霄,随扈的王公大臣中那些戏瘾大的,也就格外捧他。两宫到西安这才几天,响九霄已经红了半片天!” “朝廷也不计亡国无日,关中大旱,倒先来过戏瘾!” “谁说不是!不过,为应付朝廷计,这个响九霄或许也值得拉拢一把?” 邱泰基寻思了寻思,说:“我与响九霄以前就相熟,用得着时,我去见他。” 虽这样说,邱泰基已看出,西安局面不好张罗。 2 调邱泰基回西安,并不是三爷提出来的:那是康老太爷先发的话。三爷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异常高兴。自他接手外务后,无日不想一见邱泰基,以作长远计议。要不是拳乱洋祸闹成这样,他早跑到归化去了。现在,老太爷调邱掌柜回西安,正好给了他们一次见面的机会。由口外去西安,那是必经太谷的。 为保险起见,三爷特别请求了孙大掌柜:给邱掌柜的调令中务必註上一笔,叫他回太谷停留几天。孙大掌柜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 可是,等了二十多天,也算望断秋水了,仍不见邱泰基回来。 从归化到太谷,路上赶趁些,不用半月就到了。走得再从容,二十天也足够了。两宫御驾从宣化到太原,也用了不到二十天。朝廷御驾那是什么走法,邱泰基不会比朝廷走得还从容吧? 孙北溟已有些不高兴了,对三爷说:“这个邱泰基,不会又旧病復发吧?排场出格,再叫官衙给扣了?” 三爷忙说:“不会,不会。要那样没出息,我们还调他回西安做甚?” 孙北溟说:“他在口外还没受苦呢,就调回来,旧病復发也说不定!” 三爷说:“我看邱掌柜也不傻,能那样不记打?大掌柜,你信上是怎样交待的?” 孙北溟说:“我特别注了一笔:途经太谷,准许你回家小住几日。” 三爷说:“那邱掌柜会不会已在水秀家中?” 孙北溟说:“他哪敢!凡驻外的,不拘老帮,还是小伙计,从外埠归来,必先来老号交割清了,才准回家。这是字号铁规,邱泰基能忘了?” 这倒真是西帮票号的一条铁规。驻外人员下班离开当地分号时,要携带走的一切行李物品,都得经柜上公开查验:只有日常必需用品为准许携带的,此外一切贵重物品,特别是银钱,都属违规夹带。查验清了,柜上将所带物品逐一登记,写入一个小摺子,交离号人带着。摺子上还写明领取盘缠多少。回到故里,必须先到老号交摺子,验行李,报销盘缠,交待清了,才准回家。违者,那当然毫不客气:开除出号。在票号从业,手脚干净是最重要的。 三爷当然知道这条号规,但他忽然记起邱泰基终于喜得贵子,会不会高兴得过了头,先跑回水秀? 孙大掌柜听三爷这样一提醒,觉得也有几分可能:驻外掌柜得子,那喜讯非同一般。于是就派人去水秀打探。 打探的结果,当然是毫无结果。邱泰基非但没有回家,邱家连他要回来的消息还不知道呢。 他的女人一再追问:“他真要回来?” 既然没回来,那就是路上出了事?连孙大掌柜和三爷也开始这样猜疑。 现在西安庄口非同寻常,邱泰基真要有意外,孙北溟就打算派戴膺先去应付一阵。三爷听了这话,觉得太凄凉了。邱泰基早也不出意外,他刚想委以重任,就出了意外?三爷只能相信,邱泰基也是有本事的驻外掌柜,化险为夷,绝处逢生,应当不在话下。他坚决主张,再等候些时日。 又等了十多天,老号给归化、西安分别发了电报问询。西号先回电:邱已到陕。归号后回电:邱已走月余。 邱泰基原来是直接赶赴西安了。 三爷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地。看来,邱掌柜还是以号事为重。他特别将此事禀告了老太爷。 老太爷听了,说:“过家门而不入?得贵子而不顾?邱掌柜还是经得起贬。替我夸奖几句吧。” 经过这么一个小曲折,三爷是更想见邱泰基了。 此后未过多久,三爷就得到老太爷应许,启程奔赴西安。 第152页 三爷到西安后,邱泰基已休整过来,有些恢復了往日的风采,只是脸面还有些黑。三爷常在口外,见邱泰基也染了那边风霜,变成黑脸,倒更觉亲近了。 西号的程老帮见三爷亲临柜上,先就有些紧张。三爷呢,兴致全在邱泰基身上,对程老帮只是勉强应付。这就更叫程老帮有些惶恐。邱泰基当然看出来了,他开口闭口总把程老帮放在前头。说起西号的局面,也归功于程老帮的张罗。可三爷始终不能领会他的用心,依然一味夸奖他。 邱泰基只好避开程老帮,私下对三爷说:“你冷落程老帮,一味夸奖我,这不是毁我呀?” 三爷说:“也不是我夸奖你,是老太爷叫我替他夸嘉你。” 邱泰基说:“老太爷叫你夸,也不能夸起来没完吧?你这一弄,好像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目中无人,只好自家出风头!” 三爷这才说:“那就看你面子,连程老帮一搭夸!” 邱泰基说:“不能一搭夸!你得多夸程老帮,少夸我。程老帮本来就觉自家本事不大,你再冷落人家,以后还怎么领庄?三爷,你想成就大业,就得叫各地老帮都觉着自己有本事,叫各号的伙友都觉着自己有用。这得学你们老太爷!” 三爷说:“你说得对!那你说说,怎么叫他们觉着自己有本事?” 邱泰基说:“头一条,不拘谁,你反正不能随便冷落。你想想,没点本事的,能进了你们康家票号?” 三爷说:“倒也是。” 邱泰基说:“就说这个程老帮,领庄多年了,能说是没本事的?他只是场面见的不大罢了。我到之前,他曾两次求见陕西新抚台岑春煊,都没有见着,就以为自家不会巴结官场。可是没几天,岑大人倒传唤程老帮呢!” 三爷忙问:“为何传唤程老帮?” 邱泰基说:“要咱们天成元承汇粮饷。” “陕西的粮饷?” “朝廷的!两宫到陕后,觉着离洋祸已远,就想偏安长安。除了催要各省京饷,又将江南漕运之米,一半就地折价,以现银交到西安行在;另一半仍走运河漕运,到徐州起岸,再走陆路运到西安。叫我们承汇的,就是漕米折成的现银。” “一半南漕之米折成现银,那也不是个小数目。不是只交给我们一家吧?” “听说户部最先想到的,是乔家的大德恆、大德通。大德恆在西安没有庄口。大德通呢,为避拳乱,在六七月间刚刚将西安庄口的存银运回祁县,号内很空虚。所以,户部虽很偏向大德通,可他们一时也不敢承揽太多。江南米饷的汇票到了,你这里不能如数兑出现银,那不 是跟朝廷开玩笑?” “康家在徐沟也接济过朝廷,也该想到我们吧?” “要不,岑春煊能传唤我们?” “我们应承了多少?” “去见抚台的,是程老帮。他应承得很巧妙!” “程老帮怎么应承的?” “程老帮当时本来很为难。因为孙大掌柜已有指示,先不要贪做大生意。可面对朝廷的差事,又不能推诿。他只好来了个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 “他对抚台说:朝廷这么想着我们,敝号自当尽力报效的。天成元在江南的庄口能承揽多少米饷,我们这里就及时兑付多少,请大人放心。” “这不是满口应承吗,算什么缓兵之计?” “在江南的庄口,应承多,应承少,早应承,晚应承,还不是由我们从容计议?” “那真也是。” “程老帮使此缓兵之计,本想回来跟我商量对策,我说你这一着就极妙。朝廷既将这种大生意交给我们,为何不做?叫江南庄口从容些揽汇,我们这头赶紧调银来,这生意就做起来了。三爷,你看,程老帮能算没本事的?” “邱掌柜,还是你的眼力好。” “又说我!三爷,孙大掌柜那里,还得请你多说句话。大掌柜不叫贪做,我们如何急调现银来?” “孙大掌柜那里,我说话可不太管用。邱掌柜,现在西号似京号,你们说话,老号也不敢小视吧。” “我们已经连发几封信报回去,也不知老号会不会贊同。” “那我给老太爷去封信,看他能不能帮你们一把?” “老太爷要说话,孙大掌柜当然得听。三爷,那我们就向三原、老河口、兰州这些庄口,紧急调银了。拳乱厉害时,西号存银并没有仓皇调出。再就近调些银根来,也就先张罗起这桩生意了。” “看看,邱掌柜你一到,西号的局面就活了。” “三爷,说了半天,你还是想毁我?” “好了,好了,西号局面也有程老帮功劳!” 此后,三爷对程老帮果然不一样了,恭敬有加,不再怠慢。只是,有事无事,三爷还是愿意跟邱泰基呆在一起。 到西安半月后,三爷邀邱泰基一起出城去游大雁塔。中间,在慈恩寺禅房喝茶时,三爷兴之所至,就说出了自己久已有之的那个心愿: “邱掌柜,我要聘你做天成元的大掌柜!” 邱泰基听了,可是大吃一惊:“三爷,你是取笑我吧?” 三爷认真说:“我有此意久矣!” 邱泰基一听,更惊骇不已,立刻就给三爷跪下了:“三爷,你错看人了,我哪是担当大任的材料!” 三爷忙来扶邱泰基:“邱掌柜,我看中的,不用别人管!” 邱泰基不肯起来:“三爷若是这种眼光,你也难当大任的。” “邱掌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显然,三爷没有料到邱泰基会说这种话。 邱泰基说:“天成元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三爷只看中我这等不堪造就之才,算什么眼光?” 三爷说:“我就是这种眼光!” 邱泰基却说:“三爷要是这种眼光,我就不敢起来了!” 三爷这才问:“邱掌柜,你眼里没有我吧?” 邱泰基忙说:“我正是敬重三爷,才如此。” “那你先起来,我们从容说话,成不成?” 邱泰基这才起来。 要在一年前,邱泰基听了三爷这种话,当然会欣喜异常,感激涕零。但现在的邱泰基可是清醒多了。做领东大掌柜,那虽是西帮商人的最高理想,可他知道自家还不配。尤其是,现在那位康老东家,说是将外务交给三爷了,其实当家的,还不依旧是他?要让康老太爷知道了他邱泰基居然还有做领东的非分之想,那真是不用活了! 所以,他跟三爷说话总留了距离,极力劝三爷放宽眼界,从容选才。尤其不能将自家的一时之见,随意说出。做少帅,要多纳言,少决断。 邱泰基哪能想到:他越是这样,三爷倒越看重他! 3 第153页 邱泰基的夫人姚氏,听说男人已获赦免,重往西安,还要回家小住,真是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她虽然早将自己生子的消息,向男人报了喜,可男人真要忽然意外归来,她还是会惊慌得露了馅!男人只一年就突然归来,预先也不来封信,这在以往那是做梦也梦不到的意外。 男人得到东家赦免,重回西安,这当然是好事。这么一件好事,他为什么也不早告她一声? 听到什么风声了? 不会吧?不会。 她已经把云生打发走了。云生也走口外去了。这个小东西离开她也已经三个月了。 姚夫人惊慌不安地等待着男人的归来,却一天天落空。怕他归来,又盼他归来,他却是迟迟不归来。今年兵荒马乱,皇上都出来逃难,旅途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几次派人进城打听,带回来的消息都一样:邱掌柜肯定要回来,等着吧。 等了十来天,最后等来的却是:邱掌柜已经到西安了。他没有路过太谷。 挨刀货,能回来看看,他居然也不回来! 姚夫人又感到了那种彻骨的寒意:一切都是依旧的。 也许,她不该将云生这样早早打发了? 四月顺利分娩后,姚夫人一直沉浸在得子的兴奋中。郭云生当然也兴奋异常:他已经做了父亲了?在没有别人时,他常问姚夫人:“娃长得像我不像?” 这种时候,姚夫人只是喜悦,总随口说:“能像谁,还不是像你!” “娃会说话了,跟我叫甚?” “想叫甚,叫甚。” “会叫我爹吗?” “你这爹倒当得便宜!” 那也不过是戏笑之言,姚夫人实在也没有多在意。但在郭云生,他却有些承载不了这许多兴奋,不免将自己换了一个人来看待。 当初,他与姚夫人有了私情,也曾飘飘然露出一点异样。姚夫人很快就敲打他: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千万得跟以往一样,不能叫别人看出丝毫异常来。做不到,我就撵走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所以,他一直很收敛,很谨慎。 现在,郭云生是有些撑不住了。先是对其他几位僕人,明显地开始吆三喝四,俨然自己是管家,甚而是主子了。后来对主家的小姐,也开始说些不恭敬的话,诸如:“生了兄弟,你也不金贵了。” 他哪能料到,这就惹出了大麻烦! 邱家小姐辱名叫水莲,虽只有十岁,但对郭云生早有了反感。以前,母亲郁郁寡欢,但视她为宝贝,一切心思、所有苦乐都放在她一人身上。但近一年来,母亲似乎把一大半心思从她身上分走了。分给了谁呢?她发现是分给了这个小男僕。母亲同他在一起,分明不再郁郁寡 欢,就像阴天忽然晴朗了。 他不过是一个佣人,哪里就比她强?他无非是一个男娃吧!她是常听母亲说,要有一个男娃就好了,你要有一个兄弟就好了。 十岁的邱小姐只能这样理解。所以,她对分走了母爱的郭云生,生出了本能的反感。每当母亲与他愉快呆在一起时,她总要设法败坏她们的兴致。可惜,她们并不在意她的捣乱,这更叫她多了敌意。 现在,母亲真给她生了一个兄弟,失落感本来就够大了,郭云生又那样说她,哪能受得了? 她开始成天呆坐着,不出门,不说话,甚至也不吃饭! 伺候小姐的女僕兰妮可给吓坏了,赶紧告诉了姚夫人。 姚夫人一听,也慌了,忙跑过来。可不管她问什么,怎么问,女儿仍是呆坐着,不开口。姚夫人更慌了,就问兰妮: “你带莲莲去过哪?” 兰妮说:“也没去哪呀?” 姚夫人忍不住厉声喝道:“没去哪,能成了这样?” 兰妮这才说:“也不知云生对小姐说了些什么话,把她吓成了这样。” “是叫云生吓的?他说什么了?” “我没在跟前,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难听的。” “你把他给我叫来!” 兰妮跑去叫郭云生时,姚夫人又问女儿:“他说什么了?” 水莲依然呆坐着,任怎么问,也不开口。 姚夫人心里不免生了疑:女儿也许觉察到了什么?或者是云生向她流露了什么?以前,对女儿也许太大意了。 这时,郭云生大模大样进来,正要说话,水莲突然惊慌异常地哭叫起来。 姚夫人连问:“怎了,怎了?” 小水莲也不理,只是哭叫不停。 姚夫人只好把郭云生支走。他一走,女儿才不哭叫了。但问她话,还是什么也不说。姚夫人搂住女儿,说了许多疼爱的话,极尽体抚安慰。女儿虽然始终一言未发,情绪似乎安稳些了。 姚夫人出来,追问郭云生到底对小姐说了什么话,他还是大模大样地说:“也没有说什么呀?” 姚夫人只好厉色对他说:“云生,你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要想叫我常疼你,就得跟以往一样,不能叫旁人觉出异常来。做不到,我只得撵你走!” 云生还是不在乎地说:“我没忘。” 姚夫人本想发作,但忍住了,只说:“没忘就好。” 这一夜,水莲还是呆坐着,不睡觉。姚夫人只好把她接到自己的屋里,一起睡。哪想,从此开始,女儿就日夜不离开了!夜晚,跟她一屋睡;白天也紧跟着她,几乎寸步不离!要是不叫她这样,她就又呆坐着,不吃不睡。 叫女儿这样一折腾,她跟云生真是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看出来了,女儿是故意这样做。自己也许真不该再往前走了。原来也只是为生个男娃,并不是为长久养一个小男人。现在,已经如愿以偿生了一个男娃,也该满足了。就是为了这个男娃,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姚夫人从兰妮嘴里也探听到,云生近来很张狂,俨然已经成了半个主子了,对谁也是吆三喝四的。这使姚夫人更加不安。往后,她越疼爱这个男娃,云生就会越张狂。这样下去,谁知会出什么事? 她毕竟是个果断的女人。寻思了几天,就作出决断:必须把云生打发走了。 她不动声色给归化的男人去了信,求他为云生寻一家字号住。现在的邱泰基已不似以前,接了夫人的信,就赶紧张罗。以他的人望,在归化张罗这样一件事,那当然算不得什么。西帮商号收徒,举荐人头等重要,因为举荐人要负担保的重责。邱泰基出面举荐担保,很快就在天顺长粮庄为郭云生谋到了差事。 他当即给夫人回了信,交待了相关事项,特别要求云生尽快上路,赶在夏天到归化。因为那时邱泰基还打算秋凉后走乌里雅苏台,乘夏天在归化,能照应一下云生。 姚夫人收到男人的信,也没有声张,而是先瞒着云生,去见了他父母。告诉他们,早託了当家的给云生寻家字号,只是他在外也不顺,延误到今天才办了这件事。云生这娃,她挺喜欢,可也不能再耽误娃了。怪有出息的,她能捨得叫他当一辈子佣人? 第154页 云生父母听姚夫人这样说,还不惊喜万状?当下就跪了磕头感谢。 姚夫人就交待他们,三两天内,就去水秀接云生回来吧。归化那头的粮庄,还等着他去呢。太谷这头,我们会托靠票庄,寻一个顺道的老手,把云生带到口外。口外是苦焦,可男人要有出息,都得走口外。 能到口外住粮庄,云生父母已是万分满意,感激不尽。 姚夫人回来,依然没有对云生说什么。她不想叫云生觉得,他被撵走了。等他父母来接他时,她再对他说:我捨不得叫你走,但这事好不容易张罗成了,又不能不放你走,心里正七上八下呢。 她这样做,一半是使手段,一半倒也是出于真情。 当她收到男人的回信,意识到云生真要离开了,心里忽然涌出的感伤,还是一时难以按捺得下。她只是极力不流露出来吧。这一年多,云生真是给了她晴朗的天。悽苦的长夜没有了。 自己分明也年轻了。他还给了她一个儿子! 这一切,说结束,真就结束了? 但这一切也分明不能挽留了。 云生他会捨得走吗?现在家里的局面,给女儿闹成这样疙疙瘩瘩的,忽然又叫他走,他会疑心是撵他走吗? 没出两天,云生父母就兴沖冲来了。出乎姚夫人意料的,是云生一听这样的消息,显得比他父母还要兴奋!他居然没有一点恋恋不捨的意思。 这个小东西,居然也是一听说要外出为商,就把别的一切都看淡了! 云生兴奋异常地问她:“为何不早告我?” 她说:“我捨不得叫你走。” 云生居然说:“我再不走,只怕就学不成生意了。” 她只好冷冷地说:“我不会耽误你。” 当天,云生就要跟随了父母,一道离去。姚夫人还是有些不忍,就对他父母说:“你们先走一步吧,叫云生再多留一天,给我备些柴炭。” 云生父母当然满口答应。 当天夜里,姚夫人成功地将女儿支走了。水莲听说她憎恨的这个云生终于要离去,就以为是 自己的胜利。母亲到底还是向着自己,把这个可恶的佣人撵走了。所以,她对母亲的敌意也消失了。母亲希望她回自己屋里去住,她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姚夫人也很分明地把女儿撤离的消息,传达给了云生。可是那一夜,云生居然没有来!她几乎是等待了整整一夜,可这个负情的小东西居然没有来! 他是害怕被她拖住,走不成吗? 临走,他居然也不来看看他的儿子? 都是一样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一听说要外出为商,灵魂就给勾走了。 第二天,云生走时,姚夫人没有见他。 4 云生走后,那种突然降临的冷清,姚夫人是难以承受了。这比以往男人的远离久别,似乎还要可怕。已经走了出来的长夜,突然又没有尽头地瀰漫开,与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云生留给她的儿子,虽是真实的,但有了儿子以后,依然驱不散的这一份冷清,才是更可怕的。 不过,云生走后,姚夫人一直没有着手招募新的男佣。招一个男佣,顶替云生的空缺,那是必需的。云生后来,几乎就是管家了。少了这样一个男佣,里里外外真也不行。 但招募一个什么样的男佣,姚夫人还没有准主意。 像云生似的,再招一个嫩娃?那只怕是重招伤心吧。嫩娃是养不熟的,你把什么都搭上了,他却不会与你一心。 招一个忠厚的粗汉?她实在不能接受。 或者改邪归正了,招一个憨笨些的,只当佣人使唤?姚夫人感到自己应该改邪归正,只是并没托人去寻憨笨的长工。 她还不能忘记云生。 但是,当她得知了男人过家门而不入的消息,一种彻骨的寒意,把一切都驱散了。喷涌而起的幽怨,叫她对云生也断然撒手。你总想着他们,可谁想你呢?还得自己想自己。 姚夫人又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心劲,开始物色新男佣。这个新男佣,当然要如云生那样,既像管家,又是可以长夜相拥的小男人。他也要像云生一样年少。年少的,好驾御,也更好对 外遮掩。但要比云生更出色! 邱泰基已重返西安,邱家显见是要继续兴旺发达了。听说邱家要雇用新的男僕,来说合的真不少。以前在邱家当过仆佣的,也想回来。但这中间,没一个姚夫人中意的。做仆佣的,都是粗笨人。稍精明俊雅些的,都瞄着商号往里钻呢,谁愿意来做家僕?但姚夫人不甘心。 她以云生为例,向外传话:来邱家为仆,出色的,也能受举荐、入商号。即便这样,也没有张罗到一个她稍为中意的。 她这不只是选仆,还是选“妾”,哪那么容易! 于是,她就想先选一个做粗活的长工,再慢慢选那个她中意的年轻“管家”。因为云生走后,许多力气活,没有人能做。这样的粗佣,那就好选了,可以从以前辞退的旧人中挑一个。 可这个粗佣还没有挑呢,忽然冒出一个来,叫姚夫人一下就心动了。 这是她娘家亲戚给举荐来的一个青年。个头高高,生得还相当英俊,看着比云生的年龄还大些,一问也才十七岁。只是一脸的忧愁,呆呆的,不大说话。 亲戚说,这娃命苦。他的父亲本也是常年驻外的生意人,本事不算大吧,家里跟着尚能过小康光景。不料,在这娃九岁那年,父亲在驻地遭遇土匪,竟意外身亡。母亲守着他,只过了两年,也染病故去。虽然叔父收养了他,可突然沦为孤儿,性情也大变。而婶母又认定他命太硬,妨主,甚为嫌弃。到十三四岁,叔父曾想送他入商号学徒,婶母却不愿为之破费。送去作仆佣,她倒不拦着:可见还是偏心眼。邱家是大户,调理得好,这娃或许还能有出息,你们也算是他的再生父母了。 姚夫人看了听了,就觉有七八分中意。就问这娃: “识字不识字?” 这娃怯怯地说:“识字不多。” 亲戚说,发蒙后念过几年书。他父母原也是指望他长大入商号的。 姚夫人说:“那你过来,写写你的姓名。” 在亲戚的催促下,他怯怯地走到桌前来,拿起毛笔,惶惶写下三个字:温雨田。 姚夫人看这三个字,写得还蛮秀气,就问:“算盘呢,会打吧?” “打得不快。” 姚夫人正色说:“到我们家,也没多少累活做,只是要勤快,手脚要干净,知道守规矩。” 温雨田没有说话,亲戚忙问他:“听见了吧?” “听见了。” 姚夫人又说:“再就是别这样愁眉苦脸,成不成?” 他还是不说话。 姚夫人就问:“你愿不愿来我们家?” 亲戚忙说:“他当然愿意,不愿意,我能领他来?” 姚夫人说:“雨田,你自己说,愿意不?” 他低了头,低声说:“愿意。” 亲戚就喝了他一声:“你不能说痛快些!” 第155页 姚夫人忙说:“初来新地界,认生,也难免的。要愿意,那就留下来,试几个月吧。到年下,不出差错,就常留下来。” 亲戚忙说:“雨田,还不快跪下给主家磕个头!” 这回,雨田倒是急忙跪下了,磕了一个头,没说话。 姚夫人说:“快起来吧。我们家也没那么多礼,那么多讲究,以后就当是自己的家。” 姚夫人留亲戚吃了饭,叫他转告雨田的叔父,说雨田在此受不了罪。工钱,也按通例给。亲戚却说,他可不能捎这种话回去:雨田找了这么个好主家,有福享了,他婶母能高兴?只能说勉强留下试用,工钱还没有,你主家也不好伺候呢。这样说,他那婶母才称心。亲戚还交 待,留下雨田是当佣人使,当然不能太心软,可也不敢太苛严。他心事太重,什么都攒在心里,对付不好,谁知他出什么事? 姚夫人只是按常理说:“我花钱僱佣人,也不能当少爷供着吧?我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他对付不了,你还给我领走!” 其实,姚夫人心里已是十分中意这个雨田了,她甚至感到有些天遂人意,竟给她送来一个比云生出色许多的小男人。才这么半天工夫,她已断定这个雨田比云生出色。 留下雨田后,姚夫人很快又招回一个做粗活的旧男佣。因为她吩咐雨田要做的,是记帐,採买,跑佃户,进城办事。这全是管家该做的营生。 沉默寡欢的雨田,哪能想到主家会这样器重他?初听了,他真有些不敢应承,直说,怕张罗 不了。主家夫人和气地说,谁天生就会?我挑你,就是叫你学着帮我管家。以往,我自己管家,没僱人,今年刚添了娃,忙不过来了。你识字,会打算盘,人也不笨,又长得排场,我看是当管家的材料。只要上心学,哪有学不成的?总比学生意容易吧! 主家把话说成这样了,他还能再说什么? 主家夫人还叫来裁fèng,给他做了几身够排场的衣裳,单的、夹的、棉的,四季穿的都有了。这叫雨田更感意外:不是说试用吗?怎么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备下了?主家夫人说,跑外办事,顶的是我们邱家的脸面,穿戴太寒酸,那可是丢邱家的人!夫人还说,你一个男娃,没了父母,也不会张罗穿戴,我能忍心看着不管?你只要跟我们一心,这就是你的新家。 他听得眼里直涌泪珠。 刚到的时候,主家还把仆佣都叫来,交待她们:新来的这个男娃能写会算,以后他要帮着我管家,你们要多帮衬他。主家有了这样的交待,别人对他也没欺生,真还够帮衬他的。邱家的仆佣也不多,一个个都像厚道人。 主家那位十岁的小姐,似乎并不讨厌他,常常跟着他,问东问西。 最常跟他在一起的,当然还是主家夫人。什么都是她亲自教,记帐算帐,外出採买,论价杀价,城里哪些字号是老相与,佃户又有哪些家,什么都细细交待。不嫌烦,也不嫌他是生瓜蛋。跟他在一起,夫人好像慈母似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他的傻气,只能逗笑她,惹不恼她。 雨田真没想到,他来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叫人惊喜异常的新地界。主家夫人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可怜他?还是以前同他的父母有旧谊?平白无故,谁能对一个下人这样好? 这几年,在叔父家所受到的冷遇和虐待,已经叫年少的他不敢相信人了。 稍熟之后,雨田婉转问过姚夫人。为什么对他这样好?夫人倒笑着反问他:“怎么,想叫我打骂你?那还不容易!”她亲切异常地给他说,她一直没男娃,所以特别喜欢男娃。以前有个帮她跑外的小男佣,她就很疼他,教他认字,教他为人处事,待之如家人。后来还给他举荐了商号,送去学生意了。也许是上天酬报她,今年终于得了男娃。 夫人还说,自家有了男娃,对他这样的男僕,依旧是喜欢的。他长得这样排场,偏又命苦,她由不得想多疼他。只要一心一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成天听这样的话,雨田渐渐也没有什么疑心了,只是庆幸自己终于跳出了苦海。那或许是父母的在天之灵,拯救了他吧。 到邱家没有多久,他就变得开朗些了,办事也长进得快。主家夫人对他越来越满意。 在姚夫人这一面,对这个雨田就不只是越来越满意。她已经在作更长远的打算。 雨田住熟以后,越发显得要比云生强:到底是出身不一样。他不仅是生得英俊排场,脑筋也灵得多,处处透着大器。这样一个俊秀后生,那必是嚮往外出从商的。何况他故去的父母,从小就寄予这种期望了。所以,从起头时候,姚夫人就要断了他的这种念头:她希望这个雨田能长久留下来!刚进邱家门,就许以他学做管家,正是基于此种打算的。 给大户做管家,那也是种排场的营生。 接受了云生的教训,姚夫人也不想急于求成了。慢慢来,叫他感到了你的亲切,你的心意,你的疼爱,那也许能长久相守吧。 令姚夫人感到宽心的,是她的女儿也不讨厌雨田。莲莲也愿跟他在一道,问长问短。雨田对这个小女子,不冷淡,也不张狂,尽力迁就她。这就少了麻烦。以后更熟了,得及早要告诫他:小心不要惹下水莲! 姚夫人感到现在老练多了,能从容行事,不再那样急于将这个小男人揽入怀中。但自从雨田进家后,她已不再觉着孤寂冷清,有这个俊秀的后生叫她惦记着,日子过得实在多了。 因为闰八月,秋后节令显得早,到九月已是寒风习习,十七日就立冬了。立冬后一连数日,总刮北风,天气冷得缓不过劲来。屋里忽然要用火盆,姚夫人才想起今年还未採买新木炭。云生走时,只是买了几车噼柴,几车煤炭。 雨田听夫人这样一说,就要进城去採买。姚夫人说,去年还剩有木炭呢,等天气缓过来,再採买也不误事。雨田等了两天,见天气冷得更上了劲,就坐不住,非要去办这件事。姚夫人见他做事这样上心,也就同意了。嘱咐他,到了集市,只寻好炭,别太在乎价钱。看对了,叫卖家连车带炭推到水秀来,咱给他出脚钱。 雨田答应着去了。到后半晌,他真押着一推车木炭,回来了。炭甚好,价钱也不贵。卖炭的直说:你们这位小少爷可真会杀价。姚夫人高兴了,多付了一百文脚钱,算是皆大欢喜。 但到夜晚,雨田就发起烧来。他想了想,知道是晌午大意了。晌午在南关集市,喝过两碗羊杂碎,辣椒加多了,喝得满头满身汗水淋淋。也没在乎,喝完又接着迎风乱跑,挑选木炭。 本来喝一碗就得了,也不至出那么多汗,可当时嘴太馋,忍不住又喝了一碗。这可好了,得了报应。他外出,主家夫人倒总给带些零花钱。起先,他不敢花。夫人说,太寒酸了,哪像给邱家办事的?所以,他花钱喝羊杂碎,倒不怕,可喝得病倒了,那怎么交待? 这一夜,他时冷时热,难受异常。心里只是想,再难受也不怕,赶天明好了就成。但第二天起来,头重脚轻,浑身软软的。他强打精神,想装着没病,可哪能呢! 第156页 早起,主家夫人一见他,就惊唿:“雨田,你脸色这样难看,怎么了?” 他忙说:“咋也不咋。” 但她已过来摸住他的额头,更惊叫道:“天爷,滚烫!傻娃,你这是病了,还咋也不咋!” 跟着姚夫人就唿叫来其他仆佣,扶他回去躺倒。一面叫厨房给他熬姜汤,一面又叫给他屋里生个火盆。仆佣在忙活时,姚夫人就一直守在他身边。她并没有追问怎么着的凉,只是不时摸摸他的额头,嘆息道:“看烧成什么了,也不说,真成了傻娃了!” 自从父母去世后,再没有人这样心疼过他。雨田想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 姚夫人见他这样领情,心里也有些受了感动,一边给他擦眼泪,一面说:“快不敢哭了,以后跟我一心,你受不了委屈。” 喝过姜汤,生起火盆,姚夫人又叫人给拿来一床被子,给雨田加上。还问他想吃什么。雨田只是不断地流泪,那样感激她,依恋她。 这使姚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动心动情。她感到雨田是与云生不同,他比云生更灵敏,更多情,也更叫人怜爱。她居然会这样动心地惦记他。这样的感觉已经很好,就是不将他揽入怀中,也踏实了。 她营造了一种恋爱,自己又成功地陷了进去。 5 立冬以后,戴膺离开太谷,取道汉口,赶赴上海去了。 戴膺的半年假期还未满,但时局残败如此,他也无心歇假了。康老东家、孙大掌柜隔三岔五的,也不断召他去,议论时局,商量号事。但时局不稳,各地信报不能及时传回老号,议论吧,又能议出什么眉目来? 回太谷这几个月,尽管有朝廷行在过境,戴膺依然感到一种坐井观天的憋屈。在京时,他就有想法:西帮票号要想长久执全国金融牛耳,各家大号须将总号移往京城才成。老号偏居晋省祁太平,眼瞅着与外埠庄口越来越隔膜。长此以往,老号岂不成为生意上的大桎梏?可这话,老号与东家都不爱听。现在,京师陷落,这话越发不能说了。 康老东家在徐沟觐见两宫后,对当今朝廷那是更少敬畏,更不敢有所指望。以老东台那毒辣的眼光看,西太后实在是一个太平庸的妇人。平庸而又不自知,即为无耻。位至尊,无耻亦至极。摊上这么一个妇人把持朝廷,时局残败至此,那还用奇怪?老东台从徐沟一回来,就对孙大掌柜说: “趁早收缩生意吧,大清没指望了。” 孙大掌柜早有退意,再赶上今年这惊天动地的折腾,更想趁势告老退位。听老东台这样一说,那当然很对心思。他就说:“我看也是。趁早收缩,还能为康家留得青山。” 戴膺却有些不以为然。朝廷的无能无耻也不自今日始,亲睹圣颜,倒睹得自家泄了气?这也不像是西帮作为吧。西帮什么时候高看过朝廷?所以,戴膺就对两位巨头说:“现今生意也仅存半壁江山了,北方各庄口经此内乱外患,已收缩到底。江南庄口失去北方支撑,难有大作为,收缩之势也早成定局。再言收缩,还能收缩到哪?总不能将遍布国中的庄口全撤了,关门大吉吧?” 康老太爷竟然说:“叫我看,西帮的票号也如当年的茶庄,生意快做到头了。我们得趁早另谋新路。” 孙大掌柜就说:“我看也是。新路须新人去走,我这老朽也做到头了。” 康老太爷说:“不是说你。” 戴膺说:“另闢新生意,就不受朝廷管了?就能逃出时局的祸害?” 康老太爷说:“收缩的意思,一为避乱,一为图新。这样无能无耻的朝廷,我看也长久不了了。经此拳乱洋祸,你还指望它中兴?” 戴膺就想起在京时早有的图新之议:将票号改制为西洋式的银行。于是,就乘机对两位巨头说:“此次洋祸,我看也不会轻易了结。除了照例割地赔款,朝廷只怕更得受制于西洋列强。洋人于我西帮争利最甚的,就是他们的银行。我们要图新,现成的一条路,就是将票号改制为洋式银行,师夷制夷,以求立于不败。” 老东台就问:“银行也是银钱生意吗?” 戴膺说:“也是。只是……” 老东台不等戴膺说完,便发了话:“不做银钱生意了,咱不做银钱生意了。” 戴膺忙问:“西帮独揽票业近百年,国中无人企及,不能说扔就扔了吧?再说,只康家退出,祁太平别的大家照做不误,岂不是自甘示弱吗?” 康老太爷一笑,说:“谁不退出,谁倒霉吧。” 戴膺问孙大掌柜:“老东台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孙大掌柜说:“我也不大明白。” 康老太爷这才说:“朝廷也要仿照西帮开银号了。如此无能无耻的朝廷一开钱铺,那还不臭 了银钱业的名声?咱们不赶紧躲避,还等什么?” 朝廷也要开银号?戴膺还是初闻此事:在徐沟时老东家可是未提一字!他急忙问:“朝廷是当真吗?” 康老太爷说:“比当真还厉害!这回,西太后来山西逃难,算是知道我们西帮票号厉害了。 她亲口对我说的:等回京了,朝廷也得开办自家的银号,省得遇了今年这样的意外,库银带不出,花钱得三番五次跟各省讨要,成了叫花子了。西太后直说,看你们山西人开的票号,满天下都是,走到哪,银子汇到哪,花钱太便当!像她那样的妇道人家,眼红上你,岂有不当真的?” 孙大掌柜就说:“朝中文武,哪有会开票号钱庄的?” 康老太爷说:“太后已经跟我说了:到时,尔等在山西挑选些挣钱好手,到京为予开好银号,孝敬朝廷。” 戴膺听了,知道大势不好,忙说:“朝廷要开官银号,那我们西帮票号的生意,真要做到头了。经此洋祸,西洋银行必长驱直入,进驻国中各码头,与我们争雄。再加上朝廷也要开官银号,那我们西帮是腹背受敌,真活不成了!” 孙大掌柜说:“戊戌年,康梁就曾主张设官钱局,太后不是甚为恼怒吗?” 戴膺说:“现在是太后要开官钱局,还有办不成的?” 康老太爷说:“要不,我叫你们赶紧收缩!” 戴膺想了想,说:“朝廷办官银号,那也得等迴銮京师以后了。两宫何时能回京,还难说呢 。我们也不必太着急,先静观些时再说吧。” 正是议论至此,戴膺提出了速下江南的动议:现今国势多由江南而定;自拳乱以来,江南信报一直不畅,亲身去一趟,或许能谋出良策。 康老太爷倒不反对他下江南,只是发话道:“戴掌柜要去,就去上海吧。沪号的老帮不强,你正可去帮衬一把。眼看朝廷又要割地赔款了,给洋人的赔款又将齐汇上海,有许多生意可做。这也需戴掌柜去费心张罗的!” 戴膺听老太爷这样一说,心里才踏实了:老东家还是照样操心银钱生意呢,收缩之说,也还大有余地。撤离银钱生意,或许只是老太爷的气话! 第157页 戴膺启程南下时,只带了一个京号伙友,另聘请一位镖局武师随行。 初冬时节,走出山西,进入河南,即无太重的寒意了。清化、怀庆府一带的竹园,翠绿依旧,在寥落凋敝中倒更是分外悦目。清化出竹器、毛笔,所以田间处处是竹园。戴膺已有些年头没来这一带走动了,更不曾见过这冬日的竹园。只是,此行心境不似寻常,沿途景象也难入眼底的。 庚子年这惊天动地的变故,叫戴膺也颇生出些出世归隐的意念。他是有本事有抱负的人,也是自负的人。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在他前面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他。长袖善舞,临危出智,建功立业,仿佛已是他的日常营生。在天成元,他的人位虽居于孙大掌柜之下,可他的人望,那是无人可及的。作为一个西帮商人,他已经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境地了吧。但自发生洪杨之变以来,由时局的风云突变而引发的灾祸,却是令神仙也无可奈何的。摊了这样一个朝廷,你再有本事,又能如何?该塌底,还得塌底;该一败涂地,还得一败涂地! 从京师狼狈逃回太谷后,老东家和大掌柜虽然都未严责,戴膺已想引咎退隐,回乡赋闲了。大半辈子过去,他在家中度过的时日实在是太少太少。宅子后面那一处自建的园子,虽然颇为得意,却无缘恬然消受。由于三年一期的下班歇假,多在后半年,他一直就无缘一睹园子的春色。艺ju赏ju,正叫他念想园子的春天。与夫人、儿孙相聚得太少,其中苦楚就更不用说了。趁此狼狈,走出商海,亦正可略微补偿一些天伦之乐吧。 只是,在家中歇假未久,他已觉有几分枯索。外间动盪的时局,也许令他放心不下。但即使是在往常平安时候,在家闲住稍久,也一样会生出这种枯索来。这真是没治了,就像从小出家的僧人,忽然还俗,满世界看见的都是烦杂。 初归家来,夫人说些离别情义,子孙消息,家中变化,听来还很亲切。但多听了几日,便有些厌倦生起。夫人再拿家事来叫他处置,那就更不胜其烦了。到他这种五旬已过的年纪,对夫妻间性事已经没有多少念想,或者是早已习惯了禁慾式的生活。与夫人相聚稍久,发现的多是陌生:大半辈子了,她依然是那种只可远望而不宜近视的女人。子孙们呢,对他只有敬畏,少有眷恋。所以回到家来,补偿了在外三年积累起来的思念,很快就会感到无所依託,枯索感日甚一日地涨起来。 在这种枯索中,怎么可能怡然赋闲呢? 在外时那种对于回乡赋闲、补享天伦的念想,一旦到家,就知道那不过只是一种奢望:他已经回不到这个家了。这个家,只是他放置思念的地方。一旦回来,他只会更强烈地思念外埠,厌倦这个家!他似乎命定了只有在外奔波,才能保有对家的思念。久居乡间,可能会毁了这个家吧。 在他心底,还深藏着另一个奢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升任天成元的大掌柜。 以戴膺在天成元的人位人望,他理当是接任大掌柜的第一人选。他的本事也是堪当此大任的。但领东大掌柜,那得东家看中才成。戴掌柜做京号老帮许多年,功绩多多。打通京师官场,拉拢有用权贵,就不用说了。类似处理去年津号那样的危机,也很有过几次。今年虽失了京号,但回晋后一番张罗,叫康老太爷得见两宫圣颜,可不是别人能办成的差事。只是,老 太爷如愿以偿,亲睹圣颜后,也不过格外地夸奖了几句吧,并没有什么令人意外的意思表示出来。 在老东家眼里,他只是一个能干的掌柜。哪里有了难处,先想到的就是他:赶紧叫京号戴掌柜去张罗!平常时候,顺畅时候,不大会想起他。在天成元多少年了,他还看不出来吗?康老太爷此生看中的领东大掌柜,就只孙北溟一人。 如今,老太爷已将康家的外间商务交给了三爷料理。年轻的三爷,会看中他这个老京号掌柜? 更没有多少指望。三爷嘴里常念着的,是那位邱泰基。 罢了,罢了,此生做到京号老帮,也算旧志得酬了。原想做到大掌柜,也并非很为了图那一等名分,只不过更羡慕那一种活法:既可久居太谷,眷顾家人,又能放眼天下,运筹帷幄,成就一番事业。现在看,摊上这么一个朝廷,想成就什么事业,也难了。再说,他真做了大掌柜,第一件事,就是将总号迁往京师:那依然是远离家眷的。 带着这样一种心情,进入湖北时,戴膺已经宁静了许多。与北地相比,初冬的鄂省分明还留着一些晚秋气象,不拘望到哪,总能见着绿。这时,他渴望着的,只是早日见到汉号的陈老 帮。 6 戴膺与汉号的陈亦卿老帮,虽然常通信报,却已有许多年未见过面了。三年一次的歇假,两人实在很难碰到一起的。这次在汉口忽然相见,涌入彼此眼中最甚的,便是岁月的沧桑! 他们十多年前见过面后,一别至今。那一次,戴膺由京赴上海,帮沪号收拾局面,功毕,弯到汉口,由鄂回晋。那时,他们尚觉彼此年轻有为,雄心壮志一点未减。这转眼之间,十年多就过去了,彼此谁还敢恭维谁年轻? 陈亦卿重迎戴膺,欣喜之至。他与戴膺约定:先不言号事,也不言时局,丢开一切世事,尽情尽兴说些知心话。他已在一家清雅的饭庄定了酒席,不拉任何人来作陪,止吾二人畅饮畅叙!江汉初冬,也不过像京中深秋,正可借残秋、寒江、老酒,作别后长话。 戴膺一路已有彻悟之想,陈老帮的安排自然很对他的心思。 陈亦卿吩咐了副帮,仔细招待跟随戴掌柜来的伙友及武师。之后,即雇了两乘小轿,与戴膺一道往饭庄去了。 这处临江的饭庄,外面倒很平常,里面却格外雅致讲究。原来这里是陈老帮时常拉拢官吏的地方,外拙里秀,正可避人耳目。今日引戴膺到此,不作什么拉拢勾当,才真应了“清雅”二字。 在此与陈亦卿聚谈,戴膺很满意了。 陈亦卿问他:“想吃什么鱼?你在京城,哪能吃到地道的河鲜!” 戴膺说:“年过半百,嘴也不馋了,随便吧。” 陈亦卿说:“你是在京城把嘴吃秃了。那你就看我的安排。” 陈亦卿叫来饭庄掌柜,只低声吩咐了一句,掌柜就应承而去。 戴膺接了刚才的话,问:“你说把嘴吃秃了,什么意思?” 陈亦卿笑了,说:“人之嘴,一司吃,一司说。我看京人的嘴,只精于说了,却疏于吃!不拘什么货色,都先要谋一个有说头的唬人名堂,至于品色到底如何,倒不太讲究了。”跟着,放低声音说:“什么满汉全席,铺陈了多少菜?可有一样好吃的没有?” 戴膺也笑了,说:“我也不是京人,你笑话谁呢?” 陈亦卿说:“我也不是笑话你。” 戴膺说:“我看你倒变成一个南蛮子了。养得细皮嫩肉的,原来是精通了吃嘴!” 陈亦卿说:“哈哈,我还细皮嫩肉?趁酒席未摆上,我给你叫个细皮嫩肉的上来,听几曲丝竹南音?” 戴膺忙说:“老兄色食都精,我可是早无此雅兴了!” 陈亦卿笑了说:“你是自束太严吧?在京师拉拢官场,你能少了这道菜?” 第158页 戴膺说:“我实在是老迈了,于食色真寡淡得很。” 陈亦卿说:“我看你还未丢开世事,心里装满北边祸事,对吧?我只是想为你解忧,你倒想不开。你我时常拿花酒招待官场,今日我们意外重逢,叫来给自家助一点兴,你却不领情!” 戴膺说:“北边那是塌天之祸,也由不得我,老装着它做甚!只是,忽然来到江汉,倒真像遁入世外桃源。” 陈亦卿忙说:“看看,看看,又扯到时局上了。既不想听音律弹唱,那就开席吧。” 酒席摆上来,也只十来样菜餚,但都是戴膺不常见的河鲜海味。 陈亦卿指着一碟雪白的浆茸状菜餚问:“你看这是什么?” 戴膺看看说:“像口外蒙人的奶酪?” 陈亦卿笑了,说:“来汉口,我能拿奶酪招待你!这是蟹生。” “蟹生?” “这是拿极鲜的活蟹,仔细剔出生肉来,剁成茸。再将糙果、茴香、沙仁、花椒、胡椒五味,都研成末;另加姜末、葱丝、麻油、盐、醋又五味,共十味,一道放入蟹茸,拌匀,即成此蟹生。如此生食,才可得蟹之鲜美!老兄在京,得食此鲜美否?” “真还没有享过此口福。” “去年康老东台、孙大掌柜来汉口,拿此招待,很叫了好。” “那我就先给你叫好吧。” “等你尝了再说!” 戴膺小心尝了一口,脸上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故作惊嘆道:“好,好,真是食所未食!” 陈亦卿就笑了,说:“我看出来了,老兄还是心不在焉呀!我这样禁议时事,只怕更要委屈着你。那就罢了!想说什么,你尽可说,只不要误了进酒。来,先敬你这盅!” 戴膺很痛快地饮了下去,说:“我哪里会不领你的盛情?只是忽然由北边来,南北实在是两个世界,我还未定过神来呢!” 陈亦卿岂能不想知道北边详情?他不过以此宽慰戴膺罢。他是最了解戴膺的,京号之失虽难倖免,戴膺还是不愿自谅的:在他手上,何曾有过这样的败局!可惜,费了这么大工夫,也未能将戴膺暂时拖入清雅之境,那就不强求了。他便说: “北边情形,我能不知道!只是,连朝廷都弃京出逃了,我们西帮岂能倖免?” 戴膺说:“我在晋省,也听说这场塌天之祸,几乎未波及江南。过来一看,果然两重天。早听说拳乱大兴时,张之洞、刘坤一联络江南各省督抚,实行‘东南互保’,看来真还保住了大清的半壁江山。” 陈亦卿说:“什么互保,不过是联手拥洋灭拳罢了!半壁江山,一哇声讨好西洋列强,听任他们进犯京津,欺负朝廷,可不是两重天!” 戴膺笑了,问:“你倒想做朝廷的忠臣义民呀?多年在京,我还不知道,这样无用的朝廷,迟早得受欺负!” 陈亦卿说:“叫谁欺负,也不该叫洋人外人欺负吧?” 戴膺又笑了,说:“你老兄是不是入了义和拳了?” 陈亦卿说:“我在汉口多年,能不知道西洋列强的厉害?今年这场灾祸,实在是叫洋人得势太甚了!西洋人最擅分而治之的勾当。北边,他们唱黑脸,坚船利炮,重兵登陆,攻陷京津,追杀朝廷。这南边,他们又唱红脸,跟张之洞、刘坤一以及李鸿章、袁世凯这等疆臣领袖,大谈亲善,签约互保。看看吧,他们在南北都得了势,朝廷可怎么跟人家结帐?” 戴膺说:“摊上这样一个没本事的朝廷,不叫人家得势还等什么?江南诸省若听了朝廷的,也对列强宣战,这边半壁江山只怕也没了。你的汉号,只怕也早毁了。” 陈亦卿说:“眼下,江南一时保住,可麻烦跟着就来。只西洋银行,就怕要开遍国中的。我西帮票号,还能活吗?” 戴膺说:“这我也想到了。可朝廷那头,也有麻烦。两宫过晋时,康老东台曾觐见了太后和皇上。” “真有这样的事?” “老号的信报,没有通告此事吗?” “通告了吗?反正我们汉号没有接到这样的信报。只听人家祁帮的字号说:朝廷行在路经祁县时,将行宫设在了大德通,住了一夜。也有传说,西帮中几位大财东,包括我们康老东台,曾往太原觐见两宫。人家来问有没有此事?我哪知道,只好不置可否。” “孙大掌柜是怎么了?这样的事,连你们汉号也不通报?” “或许是信报遗失了?这多半年,往来信报常有缺失的。” “哪能偏偏遗失了这一封?我由晋来汉这一路,经过我们自家的字号,都不知有此事!” “他或许是怕我们太张扬了?” “这是什么时候?遭了大祸,正忧愁不振,叫你张扬吧,能张扬起来?这件事,总还能给各庄口提提神,却按住不说。” “那么,老东台真是在太原觐见了两宫?” “哪儿呢!是在徐沟见的。” “怎么在徐沟?” “在太原刚缓过劲来,两宫就恢復了京都排场,老东台哪能见得上?只好等两宫离并赴陕,经徐沟时,张罗着叫老太爷受了召见。” “原来是老东台独自觐见,不是与祁太平的大财东们一伙受召见?” “朝廷哪能如此高抬我们西帮商家?就是太后想召见,那班军机也得极力阻拦。不过,这次朝廷逃难山西,算是知道我们西帮的厉害了。老东台见着太后时,你猜太后对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向我们借钱?” “比借钱还可怕!她这次拉着皇上,仓皇逃出京师,一两库银没带,路上大受掣肘,吃尽苦头。进了山西,见我们票号的银钱,走到哪,汇到哪,又感嘆,又眼红。所以,见了我们老 东台,就说一件事:等回了京师,朝廷也要仿照西帮,开办那种走到哪、汇到哪的银号!朝廷也要开银号,与我们争利,这麻烦不更大了?” 陈亦卿听了,不由一惊:“朝廷也要开银号?” “可不是呢!要不说比跟我们借钱还可怕。” “朝廷真要开银号,我看不会仿照西帮。” “那能仿照谁?” “多半得仿照西洋,开办官家银行。你想,太后开银号,她会靠京中那班王公大臣?必然还得靠擅办洋务的这几位疆臣。张之洞,李鸿章,盛宣怀,鹿传霖,谁会主张仿西帮?一准是主张办银行!” “朝廷办起官银行,再加上长驱直入的洋银行,我们西帮真是要走末路了。” 陈亦卿嘆了口气,说:“其实当今国中,最配办银行的,惟我西帮。你我早有此议,可惜无论康老东台,还是孙大掌柜,都不解我们用意。去年夏天,两位巨头来汉口时,我有空就极力陈说,都白说了。为了说动两位,我还张罗着请来英人滙丰银行一位帮办,叫他们见了。结果,也不顶事。” 第159页 戴膺忙问:“就是你信报中几次提起的那位福尔斯?” “对。” “这次,也烦你给张罗一下,叫我见识见识这位福尔斯,成吗?” “那还不容易?我与这位英人有些交情。只是,他狡猾呢!去年见了康老东台、孙大掌柜,一味惊嘆西帮如何了不得,票号如何奇妙,绝口未提他们西洋银行的好处。咱那两位巨头,乖乖中了这厮的计谋,听得心满意足的,直夸这位英人会说话!” “我倒不怕。此去沪上,少不得要同洋银行打交道。先见识一些他们的狡猾,也好。再者,当今情势如此险恶,西帮票业出路,也惟有改制为银行。但西洋银行究竟为何物?也需你我多入虎穴吧。对洋商,兄较我见识多。只是,今年洋人南北得势,气焰正甚,还有心思假意 恭维我们吗?” “别人我不知道,这位福尔斯可还是装得谦和如旧。八月,八国联军攻陷京津,两宫出逃的消息传来,真如闻霹雳,谁能不焦急?我见了福尔斯,就问他:你们是嫌做生意赚银子太慢,又靠动武,逼我们赔款,对吧?这回把京师都拿下了,我们想赎回京师,那得出多少银子?你能给估个数吗?我这样损他,他倒真不恼,只一味赔不是,说仗打到贵国京师,实在太不幸了。日后如何赔款,他估算不来。赔多赔少,反正贵国能赔得起。他还笑着说,贵国白银太多了。你听这笑里藏着什么?” “他真这样说?” “他一向就爱这样说:贵国的白银太多了!我们欧洲的白银,美洲的白银,全世界的白银,这几百年来一直在流向贵国,而且是只流进去,流不出来。贵国的丝绸,瓷器,茶叶,多少世代了,源源不绝流往外域,换回了什么?最大宗的就是白银!外域也有好东西,西洋更有好东西,可你们都不要。为皇家官场挑拣一点稀罕之物,那才能抵多少?贸易需有来有往,贵国只卖不买,白银还不越聚越多。贵国并不盛产白银,却有如此多的银锭在全国流通。贵国若不是这样的白银之国,你们西帮能如此精于金融之道?又何以能积聚如此惊人的财富?你说,他这是恭维我们,还是挖苦我们?” “我看这位洋人说的,似也有几分实情。我说呢,西洋人何以总和咱们过不去?” “实情不实情,于理不通!我们白银多,你们就来抢?福尔斯还有他的歪理呢!自道光年间始,他们英人挑头往中国倾销鸦片,放了一股祸水进来。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有鸦片才能从中国换回他们流走的白银!听听,这是什么歪理?” “那我一定要会会这位福尔斯了。” 这样畅言起来,两位酒也喝得多了,菜也下得快了。只是,酒菜的品味是否真的上佳,都未留意。 这次在汉口,戴膺果然会了福尔斯。(未完待续) 洋画与遗像 -------------------------------------------------------------------------------- 2002/09/03 18:12 作者:成一 1 立冬过后,康家请来一位画师。 杜筠青听管家老夏说,这是一位京城画师,技艺很高明,尤擅画人像。为避拳乱来到山西,大富人家争相聘了给尊者画像。 杜筠青就问:“你们请来,给谁画像?” 老夏说:“谁都想画呢,尤其三娘、四娘,最热心了。天天追着问我:哪天能给画呀?爷们中间,大老爷不理这事,三爷出门了,四爷也没说话,二爷、六爷可都乐意画。连家馆的何举人也想画,哪能轮上他!” 杜筠青就说:“老太爷不是最尊师吗!何举人想画,就给他画一张。” 老夏说:“哪能轮上他!连二爷、六爷都轮不上,哪能轮上他?” 杜筠青问:“画师的架子就这么大,还得由他挑拣?” 老夏说:“这画师倒真有些架子,但画谁不画谁,却不由他挑拣。是老太爷见都争着想画,就发了话:‘今年遭了天灾洋祸,外间生意大损,都节俭些吧。这次画像,就我与老夫人!别人等年景好了,再说。’老太爷发了这话,老爷们、夫人们都不敢吭声了,哪还能轮着他何举人?” 杜筠青就说:“老太爷想画,他画,我可是不想画!你跟老太爷说,我不画了,省下一份,让给何举人。” 老夏慌忙说:“这哪成?这回,老太爷请画师来,实在是仅为老夫人!” “为我?”杜筠青苦笑了一下。 老夏说:“这是实情。自从老太爷到徐沟觐见了皇太后、皇上,回来就精神大慡,对什么也是好兴致,更时常念叨老夫人的许多好处。” 杜筠青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还时常念叨,这些年太操心外间生意,冷落了老夫人。半月前,一听说有这样一位画师给曹家请去了,就吩咐我:曹家完了事,赶紧把画师请回来,无论无何得请到!老太爷直说,这些年太疏忽了,早该给老夫人请个画师来,画张像,怎么就没顾上?你们谁也不提醒我?早几年,老夫人仪容正佳,很该画张像,怎么就疏忽了?所以,这次请画师来,实在是专为老夫人。” 杜筠青又冷冷哼了一声。不过,自老东西见过当今皇上皇太后,是有些变化:对她有了些悔意,甚至还有了些敬意。可一切都太迟了!现如今,她既不值得他忏悔,也不需要他相敬了。给她这样的人画像?哈哈,也不怕丢你康家的人吗?她就说: “为我请的,我也不想画!我现在这副模样,画出来,就不怕辱没了他们康家?” 老夏笑了说:“老夫人现在才越发有了贵人的威仪!” 杜筠青瞪了老夏一眼,说:“巴结的话,你们随口就来。我可不爱听!” 老夏说:“这不是我说的,上下都这样说。” “谁这样说?” 老夏说:“三爷、四爷、六爷,三娘、四娘,都这样说。杜牧、宋玉,也常在老太爷跟前这样说。连那个何举人也这样说呢。” 哼,真都这样说?别人倒也罢了,爱怎么说怎么说,三爷、六爷也会这么说?尤其是三爷,现在已经当了半个家了,会这么说?他这样说,不过是装出来的一种礼数吧。但她还是不由得问道: “三爷也这样说?” “那可不!三爷一向就敬重老夫人,自正月接手管了外务,提起老夫人,那更格外敬重了。” 老夏这种话,谁知有几分是实情! 杜筠青就说:“他们就是说我像皇后娘娘,我也不想画像。谁想画,趁早给谁画去!” 今日老夏也有了耐心,她这样一再冷笑,一再拒绝,他好像并不在意,依旧赔了笑脸说:“ 老夫人,我还没跟你说呢!这位京城画师,不是一般画师,跟洋人学过画。画人像使的是西洋技法,毛髮毕现,血肉可触,简直跟真人似的!老夫人你看……” 第160页 老夏这才将手里拿着的一卷画布展开:一张小幅的妇人画像。这是画师带来的样品吧。 杜筠青看时,立刻认出了那是西洋油画。父亲当年出使法兰西时,就曾带回过这种西洋油画。最初带回来的,当然是他自己的画像。头一遭看这种西洋画,简直能把人吓一跳。近看,疙疙瘩瘩的;远看,画布上的父亲简直比真人还逼真!母亲看得迷住了,要父亲再出使时,也请洋画师给她画一张。父亲呢,最想给祖父画张像。但洋画师画像,务必真人在场,一笔一划,都是仿照了实物下笔。母亲和祖父,怎么可能亲身到法兰西?再说,那时祖父已经去世。 父亲只好带了祖父一张旧的中式画像,又请京城画师为母亲也画了像,一併带了去。用笔墨勾勒出来的中式画像,即便能传神,实在也不过是大概齐,难见细微处,更难有血肉之感。父亲倒真请法国画师,照着这样的中式画像,为祖父和母亲画了洋画像。带回来看时,不知祖父像不像,反正母亲走了样,全不像她。但画布上的那个女人很美丽,也很优雅。母亲说,那就是她。 如今,父亲、母亲也跟了祖父,撒手人寰了。 杜筠青见了这张西洋油画,不但是想到了故去的父母,想到了以前的日子,更发现画中的这个女人,似乎有什么牵动了她?这也是一个异常美丽,异常优雅的女人,只是在眼里深藏了东西。那是什么?不是令人心满意足的东西,心满意足也不需要深藏吧。也不是太重的伤痛。是凄凉?是忧郁?很可能就是忧郁。忧郁总想深藏了,只是难藏干净,露了一点不易觉察的痕迹。偏就是难藏净的这一丝忧郁,才真牵动人吧。 “老夫人,这是一位难遇的画师吧?” 杜筠青不由得有些动心了,说:“画这种西洋画,很费时吗?” 老夏赶紧说:“这位画师技法高超呢,只照了真人打一个糙稿,一两天就得了。精细的活儿,他关起门来自家做,累不着老夫人的。太费时累人,谁还愿请他?” 杜筠青说:“那就先给老太爷画吧。” 老夏说:“老太爷交待了,先请画师给老夫人画。他近来正操心西安、江南的生意,还有京津近况,静不下心来。老太爷的意思,是叫画师先专心给老夫人画。” 老东西真有了悔意?可惜一切都晚了。 杜筠青冷冷地说:“那就叫画师明儿来见我。” 老夏显然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退出去了。 康笏南从徐沟回来当日,即在老院摆了一桌酒席。也不请别人,说只为与老夫人坐坐,说说觐见当今皇上、皇太后的场面。叫来作陪的,只三爷、四爷两位。还说这桌酒席,全由宋玉司厨,是扬州风味。 这可叫杜筠青惊诧不已。老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一向爱以帝王自况的老东西,终于亲眼见到当今的皇上、皇太后了,他心里欣喜若狂,那也不足为怪。自听说皇上皇太后逃难到达太原,他就一心谋了如何亲见圣颜。现在,终于遂了这份了不得的心愿,你摆酒席,也该多摆几桌,更该请些有头脸的宾客吧?只请她这个久如弃妇似的老夫人,是什么用意? 杜筠青想回绝了,又为这一份难解的异常吸引,就冷冷应承下来:老东西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入了席,老东西是显得较平常兴奋些,但大面儿上似乎装得依旧挺安详。他说:“这回往徐沟觐见皇上、皇太后,在我们康家也算破天荒的头一遭。可惜当今圣颜太令人失望!所以,亦不值得张扬,只关起门来给你们说说。” 三爷就说:“觐见皇上,毕竟是一件大事。老太爷又是以商名荣获召见,尤其是一件大事!应当在祠堂刻座碑,铭记此一等盛事。” 老东西立刻就瞪了三爷一眼,说:“你先不要多嘴!我今日说觐见皇上情形,专为老夫人。你们陪了,听听就得了,不用多嘴。立什么碑!见了这种弃京出逃的皇上,也值得立碑?” 专为老夫人!杜筠青听老东西在席面说这种话,真是太刺耳。她不由得就插了一句:“三爷也是好意。逃出京城了,毕竟也是皇上。” 老东西倒并不在意她插话,变了一种昂扬的口气,接住说:“你是不知道,那皇上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憨人似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不会说。太后叫他问话,他一句问不出来。就那样又憨又傻地干坐着,真没有一点圣相!” 三爷又不由得插进来说:“听说戊戌新政一废,皇上就给太后软禁起来了。受了这种罪,他哪还能精神得了?” 老太爷大不高兴,沉下脸说:“你什么都知道,那我们听你说!” 杜筠青见此,心里倒高兴了,故意说:“三爷提到的,我也听说了。当今皇上,也不过担着个名儿罢,实在早成废帝。” 今天老东西真给她面子,她一说话,他就不再生气,脸色语气都变回来,依旧昂扬地说:“我看他那面相,实在也不配占那至圣至尊的龙廷!就是敢废皇上的西太后吧,她又有什么圣相?更不济!觐见时,她倒问了不少话,全似村妇一般,只往小处着眼!这就是多年骑在皇上头上,在朝廷一手遮天的那个西太后?给谁看吧,不是那种太平庸的妇人?这种女人,满世界都是。” 三爷又想说什么,刚张嘴,就止住了。 杜筠青看在眼里,就问:“三爷,有什么高见?说吧!” 三爷忙说:“没想说什么呀?” 老东西说:“老夫人叫你说,你还不快说!” 三爷这才说:“逃难路上,太后哪能有金銮殿上的威仪?” 老东西冷笑了一声,说:“我亲眼所见,不比你清楚!她就是再装扮,能有俯视天下的威仪?叫我看,这个妇人的仪容、气韵,真还不及老夫人。” 这话可更把杜筠青吓住了!西太后的仪容、气韵还不及她?怎么能这样比?老东西以帝王自况,就拿她与太后比?她可不想做这种白日梦。不想三爷竟说:“这话我们相信。” 老东西听了,就说:“你尽乱打岔,就这句话,没说走嘴!” 这话更叫杜筠青听得云山雾罩,莫名异常。 宋玉烹制的菜餚,已陆续上桌。老东西殷勤指点了,劝她品尝。真还是淮扬风味。尤其一道“野味三套”,将野雉、斑鸠、禾雀,精巧套装,又闷得苏烂肥鲜,香气四溢。杜筠青记得,这道菜,母亲在年下才做一回。她已是许多年未尝这道菜了。当然,老东西爱吃野味,宋玉平日也许常拿这类菜讨好他。可宋玉进门快一年了,这还是头一遭请她这位做老夫人的, 品尝南菜,而且竟如此隆重! 老东西为什么忽然对她如此殷勤起来? 2 画师还很年轻,看着只有二十来岁。问他,他说已经三十二了,真不像。他姓陈,居然是杭州人。 杜筠青不由得就说:“我母亲是松江人,松江离杭州不远吧?” 画师说:“不远。” 第161页 杜筠青说:“听说你是由京师来的?” 画师说:“近年在京师谋生,为官宦人家画像而已。” 杜筠青又不由得说:“我少时即在京城长大,先父生前为出使法兰西的通译官。” 画师说:“难怪呢,老夫人气象不凡。在下学西洋画,就是师从一位法国画师。” “在何处学画?” “在上海。只是,在下愚钝,仅得西画皮毛,怕难现老夫人真容的。” “你尽可放手作画,我不会挑剔的。” “老夫人如此大度,在下更惶恐了。” “不要客气。少时听先父说,西洋画师并无出世的清高,多率真豁达,不避世俗。我和老太爷看过你的画作,都满意的。” “贵府这样大度,在下真不敢现丑了。” “你跟法国人学画,学会些法语没有?” “在下愚钝冥顽,实在也没有学会几句。” “西洋话难学,也不好听。” 这位言语谨慎的画师,虽无一点西洋气韵,倒还是得到杜筠青的一些好感。他的江南出身,画师职业,西洋瓜葛,谋生京师,都颇令杜筠青回忆起旧时岁月。自入康家以来,这位画师也是她所见到的商家以外很有限的人士之一。所以,更叫她生出许多感慨!入康家这十多年,她简直是被囚禁了十多年,外间世界离她已经多么遥远。旧日对法兰西的嚮往,那简直连梦都不像了。连少时熟悉的京城,也早遥不可及。 夏天,她听说朝廷丢了京城,一点都无惊诧。京城与她,又有什么相干!父母故去,她是连一点可牵挂的都没有了。而这世间,又有谁会牵挂她?没有了。那个车倌三喜,多半真的死去了。 画师自然是不能进入老院禁地的。他画像,安排在客房院的一间厅堂。老夏已将这间厅堂摆设得富丽堂皇。初冬的太阳,斜照在窗纸上,屋里非常明亮。 画师请杜筠青坐到窗前一张明式圈椅上,左看右看,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杜筠青就问:“有什么不妥吗?” 陈画师忙说:“没有,没有。” 他显然有什么不便说,杜筠青追问了一句:“有什么不妥,就说!我得听你的。” 画师还是连说:“甚好,甚好。老夫人如不愿盛装,那在下就起糙图了。” 杜筠青断然说:“我最见不得盛装打扮!什么都往身上头上堆,仿佛那点压箱底的东西,只怕世人不知似的。” 画师忙说:“老夫人着常装,亦甚好。贵府夏管家交待过一句,要画出老夫人的盛装威仪。” 杜筠青更断然说:“不要听他们的!” “自然,在下听老夫人吩咐。”画师连忙应承。 这天到屋里光线变暗时分,画师果然为她画出一幅糙图。过来看时,这张用炭精画在纸上的糙稿,倒很是精细:上面的女人就是她吗?那是一个高贵、美貌的妇人,似乎比画师带来的那样品上的女人,还要高贵、美貌。 “这像我吗?” 一直在旁伺候的杜牧,连声说:“像,太像了!越在远处看,越像!” 杜筠青稍往后退了几步,是更像个活人了,只是,光线暗了,不能再往后退。她真还那样美貌? 画师说:“入冬天变短了。累了老夫人一整天,才只打了一张糙稿。这是侧坐于窗前,光亮由一边照来。明天还得劳累老夫人,画一张光亮由脸前照来的糙稿。老夫人气象不凡,在下不敢大意,得多打幅糙稿,以利斟酌。或明日老夫人休歇了,改日再请老夫人出来?” 杜筠青说:“我闲坐着,能怎么累着?陈画师你辛苦了。明日,还是听你张罗,不必多虑。” 画师忙说:“能受老夫人体谅,感激不尽。那明天就再劳累老夫人一天?” 杜筠青说:“就听你的。” 在一个地界呆坐一整天,说不劳累,那是假的。只是,坐着也能说话,问这位画师一些闲话,也还并不枯闷。陈画师虽专神于纸笔,答话心不在焉,又矜持谨慎,但也毕竟能听到些外间的新鲜气息。江南、京师的近况,她实在是很隔膜了。问答中,有时出些所答非所问差错,倒也能惹她一笑。 平日里,她哪能有这种趣味! 第二日她刚到客房院,老夏就慌忙赶来了,直斥责陈画师:“不是说好了,只请老夫人劳累一天,怎么没完了?我们老夫人能这么给你连轴转?” 没等画师张口,杜筠青就说:“老夏,这埋怨不着陈画师,是我答应了的。” 老夏说:“只怕他也是看着老夫人太随和,才不抓紧赶工,将一天的活儿做成两天!” 杜筠青笑了笑说:“老夏,你说外行话了!西洋画,我可比你们见识得早!洋画的功夫,全在比照了真人真景下笔。糙糙照你打个底稿,回去由他画,快倒是快了,画出来还不知像谁呢!我看陈画师肯下功夫,就说,不用太赶趁了,一天不够,两天。该几天,是几天。” 老夏忙赔了笑脸说:“我是怕累着老夫人!” 陈画师说:“加今儿一天,就足够了。老夫人仪容不凡,又懂西洋画,我深怕技艺不济,只得多下些笨功夫。” 老夏说:“那也该歇几天再画,哪能叫老夫人连轴转?” 杜筠青说:“这也是我答应了的,你不用多说了。” 老夏只好吩咐杜牧及另两个男佣,仔细伺候,退下去了。 老夏的格外巴结,也使杜筠青觉得异常。不过,她也没有深想,反正老太爷态度变了,他自然也会变的。 今日面朝门窗坐了,须靠后许多。陈画师又是左看右看,不肯开工。杜筠青又问有什么不妥。 这回,画师明白说了:“这厅堂太深,光亮差些。不过,也无妨的。” 杜筠青说:“我再靠前坐坐就是了。” 陈画师退后,看了看,说:“就这样吧。再靠前,我只得退到门外了。” 门外,初冬阳光也正明丽,又无一点风。杜筠青就忽发奇想:坐到屋外廊檐下,晒着太阳,叫他作画,说些闲话,那一定也有趣。于是便说: “嫌屋里光亮不够,那我干脆坐到屋外去。今儿外头风和日丽,晒晒太阳,也正清新。” 画师一听,慌忙说:“大冬天的,哪敢叫老夫人坐到外头!不成,不成。光亮差些,也有好处,画面可显柔和。” 杜筠青是要到屋外寻找新趣味,就问:“坐太阳底下,能作画吗?” 陈画师说:“能倒是能,日光下更可现出人的鲜活肤色。但大冬天的,绝不可行!” 杜筠青笑了说:“大热天,才不可行!热天坐毒日头下叫你们作画,画没成,人早晒熟了。 杜牧,你回去给我拿那件银狐大氅来!” 画师和杜牧极力劝阻,杜筠青哪里会听?到底还是依了她的意愿,坐到外头廊檐下的阳光里。除披了银狐大氅,男佣还在她的脚边放了火盆。所以,倒也不觉冷。 第162页 只是,陈画师这头可紧张了。他速写似的糙糙勾了一个大概,就拿出颜料来,抓紧捕捉老夫人脸面上的色彩、质感、神态。初冬明丽的阳光,真使这位贵妇大出光彩,与室内判若两人了。这样的时机,太难得。但他实在也不能耽搁得太久了。老夫人搭话,他几乎就顾不及回应。就这样,不觉也到午后,才将老夫人一张独有魅力的脸面写生下来。他赶紧收了工。 回到屋里,杜筠青要过画稿来,只见是一张脸,正要发问,却给吸引过去了:这样光彩照人的一张脸,就是她的?头髮还没有细画呢,可眉毛眼睛太逼真了,黑眼仁好像深不见底似的,什么都能藏得了…… 杜牧奇怪地问:“大半天,就画了一张脸?” 陈画师忙说:“人像就全在脸,别处,我靠记性也好补画的。这也叫老夫人在外头坐得太久了!” 杜筠青就问杜牧:“你看这像我吗?” 杜牧一边退后了看,一边说:“像,比昨儿那张还像,上了色,人真活了!可惜就只是脸面。” 陈画师就问:“老夫人,你看着还不太刺眼吧?” 杜筠青沉吟了一会,说:“不必将我画这样好。” 杜牧说:“老夫人本来就这样。” 陈画师说:“老夫人有什么,就吩咐。以后,就不敢再劳累您了。” 杜筠青说:“我说过了,不会挑剔的。陈画师,你也辛苦了。” 杜筠青没有再多说什么,叫了杜牧,先走了。 陈画师这也才松了一口气。他给官宦大户画像,主家几乎全是要你画得逼真,却又不肯久坐了叫你写生。所以,他也练出了一种功夫,靠记忆作画。照着真人,用一天半晌画糙稿,其实也不过是为记忆作些笔记。记在脑中的,可比画在糙稿上的多得多。再者,即便贵为京中官宦,大多也是初识西洋画,甚好交待的。但康府这位老夫人,她的年轻和美貌太出人意料!老太爷七十多了,老夫人竟如此年轻?尤其她的趣味和大度,对西洋的不隔膜,更出人意料。他一见了,就想把她画好!这位贵妇,居然肯叫他写生两天,还肯坐到太阳下。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她真是魅力四溢,叫你画兴更浓。 真是太幸运了。 他也要叫这位贵妇得到幸运:为她画一张出色的画像。 3 从客房院回来,休歇,用膳,之后老东西又过来说话,细问了作画情形。老东西走后,老夏又来慰问,大惊小怪地埋怨不该听任画师摆布,坐到当院受冻。杜筠青那时精神甚好,说是她想晒晒太阳,不能怨画师。一直到夜色渐重,挑灯坐了,与杜牧闲话,她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到后半夜,才被冷醒了,跟着又发热,浑身不自在起来。 难道白天真给冻着了? 她忍着,没有惊动杜牧她们。可忽冷忽热已不肯止息,轮番起落,愈演愈烈。杜筠青这才确信,是白天给冻着了。 她已这样弱不经风了?白天也不是一直在外头坐着,坐半个时辰,画师及杜牧她们就催她进屋暖和一阵。暖和了,再出来。或许,就是这一冷一热,才叫她染了风寒吧? 病了就病,她也不后悔。这两天毕竟过得还愉快。在这位陌生的画师眼里,她还是如此美貌,那是连她自己也早遗忘了的美貌。美貌尚在吧,又能如何!老东西的忽然殷勤,也是重又记起了她的美貌?他重新记起,又能如何!她才不稀罕老东西的殷勤。她也许该将自己的不贞,明白地告诉他! 伴着病痛,杜筠青翻弄着心底的楚痛,再也难以安眠。喉头像着了火,早烧干了,真想喝口水。但她忍着,没有叫醒杜牧。要是吕布在,或许已经被惊醒了。可她这样辗转反侧,杜牧居然安睡如常。 第二天一早,杜牧当然就发现老夫人病了。很快,老太爷过来,跟着,老亭、老夏、四爷、三娘、四娘也都过来走了一趟。四爷通医,说是受了风寒。老太爷却厉声吩咐:快套车进城 去请医家。老夏更埋怨起画师来。 杜筠青真不知是怎么了,自己忽然变得这样尊贵。头痛脑热,也是常有的,以往并没有这样惊天动地。老太爷一殷勤,合家上下都殷勤? 可老东西为何忽然这样殷勤?他到徐沟亲见了当今圣颜,就忽然向善了?还是他真在做帝王梦,发现她原也有圣相? 哼,圣相! 请来的是名医,把了脉,也说是外感风寒,不要紧。杜筠青天天喝两服药,喝了四五天,也就差不多好了。 这期间,老太爷天天过来看望她,还要东拉西扯,坐了说许多话。杜筠青本也不想多理会,可天天都这样,她终于也忍不住,说: “我这里也清静惯了,又不是大病,用不着叫你这么惦记。听说外间兵荒马乱的,够你操心。叫下人捎过句问讯的话,我也心满意足了!” 康笏南听后倒笑了,说:“外间再乱,由它乱去。就是乱到家门口,我也不管了。我能老给他们担这副担子?担到头了,不给他们担了。天塌下来,他们自己顶吧。我也想开了,替他们操心哪有个够?这些年,连跟你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真是太想不开了!以后什么都不管了,天塌了,由他们管,咱们只享咱们的清福!” 杜筠青心里只是冷笑: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不过嘴上还是说:“三爷四爷也都堪当其任,你内外少操心,正可专心你的金石碑帖。” 康笏南嘆息了一声,说:“金石毕竟是无情物!” 杜筠青可是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便说:“金石碑帖要是活物,怕也招人讨厌!” 康笏南说:“我真不是说气话。自亲见了皇上太后逃难的狼狈相,我才忽然吃了一惊!一生嗜好金石,疼它们、爱它们、体抚呵护它们,真不亚于子孙,甚而可谓嗜之如命。只是,如此嗜爱之,却忘了一处关节:尔能保全其乎?今皇上太后弃京出逃,宫中珍宝,带出什么来了?什么也没有!他们连国库中的京饷都没带出一两来,何况金石字画?身处当今乱世,以朝廷之尊,尚不能保全京师,我一介乡民,哪能保全得了那些死物!灾祸来了,人有腿,能跑;金石碑帖它无腿无情,水火不避,转眼间就化为乌有。你算白疼它了!所以,我也想开了。” 他原来是这样想开了? “由此比大,生意,银钱,成败,盈亏,什么不是如此?生逢这样的乱世,又摊上这样无能的朝廷,你再操心,也是白操心!我也老了,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守在这老窝,赋闲养老。我已给老亭说了,把东头那几间屋子仔细拾掇出来,烧暖和了。我要搬过来,在这头过冬。这许多年,对你也是太冷落了。” 他要搬过这头来过冬? 杜筠青听了,心里真是吃了一惊。记忆中,自她嫁进康家做了老夫人,老东西就没在这头住过几次。现在,忽然要搬过来住,为什么?真像他说的,亲见圣颜后,大失所望,看破红尘,要归家赋闲了? 杜筠青太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老东西说的,又太像是真的。只是,他即便是真的,真对她有悔意,她也无法领受这一份情义了。 第163页 所以,杜筠青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漠地听康笏南说。 大概过了十天,老夏把杜筠青的画像送过来了。 画幅不大,是普通尺寸,也还没有配相框,只绷在木衬上。但画中的她,还是叫画主吃惊了:完成的画像中,她比在糙稿中还要更美貌,更优雅,更高贵!她坐在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上,只是那一切富丽堂皇都不明亮,落在了一层暗色里,惟有她的脸面被照亮了,亮得光彩夺目,就像坐在明丽的太阳下。在这美丽,优雅,高贵之中,她那双眼睛依然深不可测,可又太分明地荡漾出了一种忧郁。是的,那是太分明的忧郁! 老夏问:“老夫人,你看画得成不成?” 杜筠青反问了一句:“老夏你看呢,像不像我?” 老夏说:“我看,像!老太爷看了,也说像。” “他也看了?” “看了。老太爷还去客房院看过画师作画。老太爷看了老夫人的画像,直说:还是洋画逼真。” 老东西看了,也不嫌她的忧郁太分明?老夏更不嫌?或许,她一向就是这样?那位陈画师极力将她画得更美,可也不为她掩去这太重的忧郁?掩去了,就不大像她了吧? 老夏还是问:“老夫人你看呢?” 杜筠青说:“我看着倒不大像。” 老夏忙说:“像,谁看了都说像!二爷、四爷、六爷,二娘、三娘、四娘,都看了,都说像。旁观者清,自家其实看不清自家。” 杜筠青就说:“你们说像,那就是像了。” “那就寻个好匠人,给镶个精緻的相框?” “先放这里,我再从容看看。画师走了吗?” “哪能走?还要给老太爷画像呢。” 杜筠青日夜看着自己的画像,渐渐把什么都看淡了,美貌、优雅、高贵,都渐渐看不出来了。只有那太分明的忧郁,没有淡去,似越发分明起来。 老东西还没搬过来,但下人们一直在那边清扫,拾掇。一想到老东西要过来住,杜筠青就感到恐惧。即使他真想过来日夜相守,她也是难以接受的。他老了,也许不再像禽兽。可她自己也不是以前的那个老夫人了。 她的不贞,居然就没有人知道,连一点风言风语也没有留下? 三喜突然失踪后,她对着老夏又哭又叫,再分明不过地说出:她喜爱三喜,离不开三喜!可这个老夏就那样木,什么也听不出来?她坐车亲自往三喜家跑了几趟,打听消息,老夏也不觉着奇怪? 她闹得惊天动地了,康家上下都没人对她生疑,反倒觉得她太慈悲,是大善人,对一个下人如此心疼!其实他们是觉得,她决不敢反叛老太爷的。 老东西南行归来,杜筠青也跟他说了如何喜爱三喜,三喜又如何知道心疼人,她实在离不开三喜。老东西一脸淡漠,似乎就未往耳朵听。他更断定,她决不敢有任何出格之举? 过了年,拳乱闹起来,祸事一件接一件,谁还顾得上理会她?夏天,城里的福音堂被拳民攻下,她亲眼看见教鬼刘凤池那颗黑心,吓晕了。醒过来,她一路喊叫:谁杀我呀?我跟三喜有私,你们也不杀我?当时她知道自己喊叫什么。车倌,杜牧,还有一位护院武师,他们听了一路。回来,能不给老夏说?但依然是一点风言风语也没流传起来。 你想不贞一回,惹恼老东西,居然就做不到?三喜就算那么白死了? 老东西要搬过来,她一定要将自己的不贞,明白告诉他。他还不信? 4 过了几天,管家老夏还是将老夫人的画像要过来了。他交待陈画师,画像,老夫人很满意,老太爷也很满意。就照这样,再画一幅大的。不要心疼材料,工本礼金都少不了你的。只有一条,加画大幅的这件事,对谁也别说。康家的人也一样,老太爷不想叫他们知道。 陈画师答应下来,也没觉得怎样。 老夏安顿了画师,就传出话去,说画师要专心为老太爷画像,都别去看稀罕了。天也更冷了,进进出出,屋里不暖和,画师说有碍颜料油性。 这样一说,还真管用:谁愿有碍给老太爷画像? 老夏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这位由京城来的画师,在祁太平一带给大户画像,已经有一些时候了。老夏初听说时,就给老太爷身边的老亭说过。老亭也把消息传进去了。但老太爷对这位画师未生兴趣。老亭说:老太爷当时一声没吭,像没听见这回事。 老夏不肯罢休,以为老亭没说清楚。他瞅了一个机会,又当面给老太爷说了一次:这位画师技艺如何了不得,大户人家如何抢着聘请。尤其说了:使西洋画法,决不会把主家画成蛮夷,红头髮,蓝眼睛,老毛子似的,而是画得更逼真了,简直有血肉之感。 可老太爷依然不感兴趣,说:“天也塌了,还有心思画像?” 老夏这才死了心。 他一点都没想到,老太爷从徐沟回来不久,老亭就来问他:“以前提到过的那个京城画师,还在太谷不在?” “我哪知道!你问这做甚?”老夏当时没反应过来,随口说了这样一句。 老亭瞪了他一眼,说:“我稀罕你呀,我问你?是老太爷问你!” 老夏这才有一些醒悟,慌忙说:“我这就去打听。要在,就请回来?” 老亭说:“老太爷只问在不在,没说请不请。” “我立马就派人去打听!烦你给老太爷回话,我立马就去打听。” 打听的结果,是这位陈画师正在曹家作画。老夏往老院回復,老太爷交待说:“等曹家完了事,就把他请来。” 老夏就大胆问了句:“请来,只为老太爷画像?” 老太爷反问:“曹家呢?” 老夏说:“听说画了不少,给女眷们也画了。” 老太爷就说:“请来,先给老夫人画,别人再说。” 老天爷,老夏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可不是仅仅关乎画像的事,它是康老太爷发出的一个极重要的暗示。只是,在康家能听明白这个暗示的,仅两个人:一人就是管家老夏,另一人是老太爷的近侍老亭。 老夏在康家做总管也快三十年了,不称职,能做这么久?所以,老夫人与三喜有私,岂能瞒过他的耳目!但这件事简直似石破天惊,不仅把他吓傻了,几乎是要将他击倒。 老太爷在康家是何等地位,老夏是最清楚的。老太爷一向重名甚于重财,老夏也是深知的。这位失意的老夫人竟然做下如此首恶之事,简直是捅破天了!而出事当时,康家合家上下,连个能顶槓的人物也没有!老太爷南巡去了,说话有风的三爷正在口外,聋大爷、武二爷、嫩六爷,在家也等于不在。暂理家政的四爷,又太绵善,就是想顶罪,也怕解不了恨。此事 一旦给老太爷知道,必是雷霆震怒,废了这个妇人,宰了车倌不说,还必得再寻一个出气筒,一个替死鬼! 第164页 寻谁才能解恨? 只有他这个当管家的了,还能是谁! 何况,跟老夫人私通的,正是他手下管着的车倌!不拿他问罪,拿谁? 在康家扑腾了大半辈子,也算是小有所成,家资不薄,就这样给毁了? 所以初听此事,老夏也是决不愿相信的。 去年夏天,初来向他密报的,是康家的一个佃户。杜筠青与三喜常去的那处枣树林及周围地亩,就为这个叫栓柱的佃农所租种。 起先,栓柱只是发现枣树林里常有车辙和马粪,也并不大在意。枣林里未种庄稼,树上的枣儿还嫩小似豆,牲口也糟蹋不着什么。后来,发现是东家老夫人的车马,就更不敢在意了。 东家老夫人坐着这种华贵的大鞍马车,常年进城洗澡,他也早见惯了。大热天,进枣树林歇一歇,那也很自然。所以,知道是老夫人的马车后,遇见了,也要赶紧迴避。事情也就一直风平浪静的。 但杜筠青做这件事,本来只为反叛一下老东西,并不想长久偷情,所以也没费多少心思,把事情做得更隐秘。三喜呢,开头还惊恐不安,后来也不多想了,无非是把命搭上吧。做这种 石破天惊似的偷情事,两人又是这种心思,几乎等于不设防了,哪有不暴露的! 那个栓柱本也摸着些规律了:老夫人的马车,是在进城洗过澡,返迴路上,才弯进枣树林里,歇一歇。那也正是午后炎热的时候。所以,他也尽量避开此时。那一天,午后歇晌醒来,估摸着已错过那个时辰了,栓柱便提了柄镰刀,腰间挽了把麻绳,下地寻着割糙去了。天旱,糙也不旺,餵牲口的青糙一天比一天难寻。枣树林一带,早无糙可割,这天也只是路过而已。 本是无意间路过,却叫他大感意外:东家的车马,怎么还在呢?正想避开,就听见一声妇人的嘆息,是那种有些沉重的嘆息。栓柱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就轻轻隐入林边的庄稼中,向那车马那头偷望了几眼。 这位卑微的佃农,实在也不是想看东家的隐私,无非想偷看几眼老夫人的排场吧。当然,也想窥视一下老夫人的尊容。老夫人的车马常年过往,但都是深藏车轿中,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可今日这大胆窥视,却把他吓呆了: 一个妇人虽坐在车轿中,但轿帘高掀着,妇人又紧倚轿口,腿脚便伸了出来;年轻的车倌靠近轿口站了……正奇怪这车倌咋与妇人靠得如此近,才看清车倌竟是在抚摸妇人的一双赤脚!他真不敢相信自家的眼睛,但怎么看,也还是如此,那个妇人真真切切是伸出一双赤脚,任车倌抚摸! 那妇人是东家的老夫人吗?栓柱所听说过的,只是老夫人还年轻,没缠过脚。眼前这妇人,既还年轻,也不是小脚,而那辆华贵的马车分明是老夫人常坐的……老天爷! 栓柱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大气不敢出。这可是撞上晦气了!要真是老夫人,这不是撞死吗?他不敢再看,更不敢动,要能憋住,这可怜人真不敢出气了。但满头满身的汗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幸亏没待太久,就见另一位妇人匆匆由大道赶来,远远就朝枣林喊了声。车倌听见,忙将轿帘放下了,车上的妇人也退入轿中,跟着,车马便驶出枣树林。 车马远去了,可怜的栓柱依然惊魂未定。老天爷,怎么叫他撞上了这样的事?这个妇人是东家老夫人吗?要不是,那还好些。要真是,那可吉凶难卜了!万全之策,就是快快把这一幕 忘记,不能对任何人说,打死你也不能说。可这事,你不说,也难保不败露的。一旦败露,只怕东家也要追问:那片枣树林租给谁了?是死人,还是串通好了,也不早来禀报? 真是左思右想都可怕! 不过,此后一连许多天,再没有发生这样的事。老夫人的马车依然三天两头的往城里去,但再也不进枣林里歇凉了,来去都径直行进,一步不停。 这是怎么了?事情败露了?不大像。老夫人的车马还是照常来往。也许,那天坐在车轿里的妇人,并不是老夫人,而是与车倌有染的一个女佣?要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他真就可 以闭眼不管这等下作事了。一个车倌,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即便败露,东家也不过将这孽种乱棍打走拉倒,不会多作追查的。 其实,栓柱并没有这么幸运。那天杜筠青与三喜在枣林多耽搁了时候,是因为吕布来迟了。吕布迟到,又是因其重病的父亲已气息奄奄。她刚返回康家不久,父亲便升天了。从此她告了丧假,代她跟随了伺候老夫人的,是个新人。跟着新女佣,杜筠青与三喜自然难再上演先前的好戏。 可惜,没过多久,老夫人就以新女佣太痴,撵走不用。撵走碍眼的,那石破天惊的大戏更放开演出了。 栓柱见枣林里祸事又起,惊恐得真要活不成了。他已经认定,这位妇人就是老夫人。不是老夫人,哪能三天两头坐了如此华贵的马车,不断往城里去?老夫人做这种事,要是在别处,他也是决不会多管闲事的。可在他租种的地亩上做这种事,那不是要毁他吗? 如此惊恐万状,也不过只是熬煎自家吧,他哪敢去告密?即便去告,东家会信他?就是信了,东家还会不会留他?东家为了名声,会不会灭口?总之,栓柱一面目击事态发展,一面也只是在心里企盼:快不敢再造孽了,你们也有个够吧!要不想活,就挪个地界,我还得活呀 ! 可人家哪管你活不活呀!这俩东西,倒越疯得厉害了。由城里回来,车马一进枣树林,车倌就抱起那妇人,钻进庄稼地。起先几次,还悄没声的,到后来,笑声哭声都传出来了。尤其是那妇人的哭声,叫栓柱听得更心惊肉跳! 做这种事还哭?那是觉得羞愧了,不想活了? 老天爷,要死,可千万不能死在这地界! 人家疯完走了,栓柱不免要钻进自家的庄稼地。倒也不是满目狼藉,庄稼没糟蹋几棵。可你们就不能换个地界?老在一个地界,容易败露,懂不懂呀? 人家不换地界,栓柱只能一次比一次害怕。即便这样,可怜的栓柱依然未下决心去告密。到后来,他甚至暗中给那一对男女放起哨来了。人家来以前,先把放羊一类的撵走。人家来了,又藏在大路边,防备有人进去。他也不大管枣林里是好事坏事了,只要不出事,就好。 但他把这一切憋在心里,哪又能长久?所以,到后来熬煎得实在难耐了,才悄悄对自家婆姨提了提。谁想这一提,可坏了事了!他知道自家婆姨嘴碎,心里又装不下事,就一直没跟她吐露半个字。你已经憋了这么些时候了,跟了鬼了,又跟她这碎嘴货提? 婆姨听了,先是不信,跟着细问不止,末后就高声骂开了。栓柱慌忙捂住她的嘴,呵斥道:“你吼死呀,你吼?怕旁人听不见?” 婆姨倒更来了泼劲,扒开他的手,越发高声说:“又不是你偷汉,怕甚!明儿我就叫几个婆 姨,一搭去枣树林等着,看他们还敢来不敢来?” 栓柱见婆姨这样发泼,心里多日的熬煎忽然化着怒火,抡起一巴掌扇过去,就将女人撂倒。 第165页 这婆姨顿时给吓呆了,歪在地上,愣怔了半天没出声。 栓柱见女人半天不出声,问了句:“你没死吧?” 婆姨这才哇一声哭出来,唿天吼地不停。 栓柱急忙怒喝道:“嚎死呀?嚎!还想挨扇,就说话!”跟着,压低声音吩咐,“刚才说的事,你要敢出去吐露半个字,看我不剐了你!” 婆姨还很少见男人如此兇狠,就知道那不是耍的,咽下哭嚎,不再吱声了。 婆姨虽给制服了,栓柱仍不敢太松心。他知道,自家女人心里肯定装不下这档事!平时屁大一点事还撂不住呢,老夫人偷情这么大的事,她能憋住不说?不定哪天忘了把门,就把消息散出了。摊了这么一个碎嘴婆姨,你后悔也没用。思前想后,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走:不能再装不知道了,赶紧告诉东家吧。与其叫婆姨散得满世界都知道,哪如早给东家提个醒? 栓柱虽是粗人,但还是通些世事的。决定了去见东家,也未鲁莽行事。先经仔细思量,谋定两条,一是得见着东家管事的,才说;二是不能以jian情告状。只是说,给老夫人赶车的车倌,总到枣树林里放马。毁几棵庄稼倒不怕,大热天,就那么把老夫人晾半道上?进一趟城有多远呢,还得半道上放一次马?这车倌是不是欺负老夫人好说话?这么说,还稳当些吧。 只是,栓柱往康庄跑了几趟,也没进了东家的门。他这等佃户,把门的茶房哪拿正眼看待?张口要见管事的,又不说有什么紧要事,谁又肯放他进去?经多日打听,他才知道老东家出 远门了,四爷在家管事。四爷常出来给乡人施医舍药,是个大善人。摸到这消息,栓柱就用了笨办法:在康庄傻守死等。真还不负他一番苦心,四爷到底给他拦住了。 可在当街哪能说这种事? 栓柱看四爷,真是一个太绵善的人。原先编好的那一番话,对四爷说了,怕也是白说吧?于是,他急中生智,对四爷说:“小人因地亩上的急事,想见一见夏大管家,把门的愣不叫进。求四爷给说一声,放小的进去?” 四爷果然好说话,和气地问了问是哪村的佃户,就过去给门房说:“引他进去见老夏!” 门房不但不再拦挡,还给引路呢。老天爷,进一趟东家的门,说难真难,说易也易。 5 老夏初见佃户栓柱,当然没放在眼里。四爷发了话,他也不很当回事的。四爷在他眼里,本也没占多大地界。发了话叫见,就见见,几句话打发走拉倒。佃户能有甚事?无非今年天雨少,庄稼不济,想减些租子吧。 可这佃户进来,就有些异常,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这是什么毛病? “大胆!我这地界是你东张西望的?有什么事,快说!我可没空伺候你!”老夏不耐烦地喝了声。 栓柱立刻跪倒了,说:“夏大爷,小的真是有要紧的事禀报。” “少嗦,说!” 栓柱又四顾张望,吞吞吐吐:“我这事,只能对夏大爷说,只能对大爷你独自一人说……” “这么嗦,你就走吧,我可没空伺候你!” “大爷,大爷,真是紧要的事,关乎东家……” 老夏见这货太异常,才忍了忍,叫在场的佣人都退下。 “说吧,少嗦!” 栓柱就先照他谋好的那一番话,说了一遍。可老夏忍着听完,破口就骂道:“你活够了,来耍我?东家的牲灵啃你几棵庄稼,也值得来告状?还惊动了四爷,还不能叫旁人听见?我看你是不想种康家的地了,对吧?滚吧,康家的地亩荒不了!” 栓柱见老夏一点也没听明白自己的话,顿时急了,只好直说:“夏大爷,我实在不是心疼几棵庄稼,是枣树林里出事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 “小人不敢看,还是请夏大爷去看吧。” “狗杂种,你专跟我嗦?” “小人实在说不出口,小人实在也没敢看!” “你这狗杂种,关乎谁的事?” “老夫人的车马上,能坐着谁?” “还有谁?” “赶车的吧,还能是谁!” 老夏到这时,才有些明白了栓柱密报的是件什么事。可老天爷,这怎么可能!他急忙将栓柱拉起来,低声作了讯问。栓柱虽遮遮掩掩说了些迹象,老夏已明白:老夫人是把康家的天捅破了! 他厉声喝问栓柱:“这事,还给谁说过?” 栓柱慌忙说:“谁也没敢说,连自家婆姨也没敢对她说!这种事,哪敢乱散?不要命了?” “实话?” “实话!要不,我下这么大辛苦见夏大爷,图甚?” “看你还算懂事。从今往后,无论对谁,你也不能再提这件事!胆敢走漏风声,小心你的猴命!听见了吧?” “听见了,听见了!” 老夏把栓柱打发走,自己呆坐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女人,真是把康家的天捅破了。康老太爷是何等人物,哪能受得了这等辱没?康家又是什么人家,哪能担得起这等丑名?废了这个女人,宰了三喜这孽种,压住这家丑不外扬,都是必然的。还有一条,十之八九怕也逃不脱:受辱的老太爷一定要拿他这个管家开刀,一定要把他撵走! 刚听明白栓柱密报的是一件什么事,老夏立刻就意识到:这位杜氏老夫人,是把他这做管家的也连累了。 保全自己的欲望,慢慢叫他冷静下来。不能慌张,也不鲁莽。他必须妥当处置,把这件事压下来!这不是对老太爷不忠,对康家不忠,倒正是为了你老人家不伤筋动骨,为了你康家不受辱没,当然也为了保全我自家。 老夏镇静下来后,正想传唤孽种三喜,忽然又觉不妥:先不能动他。想了想,就吩咐人去老院叫吕布来。跟前的小僕提醒他:吕布正归家守丧呢。 老夏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呢,吕布奔丧走后,杜氏不要新女佣跟她!是嫌碍事吧? 可吕布呢,她就不碍事?她被收买了? 当天,老夏套车出行,秘密去见了一次吕布。在庄外僻静处,几句恫吓,吕布就说了实话。但只承认老夫人体抚她,进城时,常常准许她回家探望重病的父亲。伺候老夫人进了华清池,她就往家奔;到家见与老父一面,说几句话,又赶紧往回返。紧赶慢赶,老夫人在半道上也等半天了。她实在不是成心违规,一来思父心切,二来有老夫人应允。 再问,也问不出别的来。老夏也只好暂信她的话。也许,杜氏只是以此将吕布支走,并未太串通了? 回来当晚,老夏就在一间秘室,提审了车倌三喜。 这孽种进来时,倒一点也不慌张,好像康家能长久任他瞒天过海似的。老夏已怒不可遏,举拳就朝案头擂去,响声不脆,却很沉重。紧跟这响声,怒喝道:“狗杂种,还不给我跪下!” 三喜乖乖跪下了,依然没有惧色。 老夏又朝案头擂出一声来,问道:“狗杂种,知道犯了什么罪?” 第166页 “知道,是死罪。” 狗杂种,竟然说得这样轻快,平静,一点也不遮掩,更不作抵赖。难道已听到风声,知道有 人来告发? “谁说你犯了死罪?” “我自家就知道。” “知道今天要犯事?” “反正迟早有这一天。” 狗日的,还是满不在乎。真不想活了? “犯了什么死罪?说!” “夏大爷既已知道,不用多问了。” 狗杂种,他倒一点不害怕,一点不在乎!是指望老夫人能救他,还是豁出去了,甘愿把狗命搭上?豁出去吧,你的狗命值几文钱,却拖累了多少人!早知如此,何必挑这么英俊的后生做车倌! 盛怒的老夏跳过来,朝三喜那不在乎的脸面狠扇了一巴掌。挨了这一巴掌,狗杂种依然面无惧色! “三喜,你还指望那yin妇能救你?狗杂种,你做梦也梦不了几天了!” “夏大爷,我早知道有这一天,该杀该剐也认了。” “狗杂种,你倒豁出去了!你以为占了老夫人的便宜,占了老太爷的便宜,搭上狗命也不吃亏了?可你是把东家的天捅破了,你要连累多少人!就是千刀万剐了你,能顶屁事!” 三喜不说话了,但也还是不大在乎。这孽种,真是不怕死? 审问了大半夜,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万恶的三喜始终就那样轻松认罪,视死如归,对jian情倒不肯多说一字。这狗东西,对那yin妇还有几分仁义呢。人一不怕死,也真不好治他。 老夏只好唤来两个心腹家丁,将三喜结实绑了,扔进一处地窖里。他严嘱家丁: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就是老妇人问起,也不能说。三喜犯了东家规矩,要受严惩。至于犯了什么规矩,老夏对这两心腹,也没说。 拿下三喜,下步棋该怎么走,老夏心里还是没底。 三喜突然不见了,杜氏必然要来跟他要人,怎么应付?跟她点明,暗示赶紧收场?太鲁莽了。做了这种首恶之事,她能给你承认?为了遮羞,必定要反咬一口,吵一个天翻地覆。那就坏了事了。捉jian捉双,只三喜一人承认,真奈何不了这女人。她还依然是老夫人! 眼下最大关节处,不是捉jian,而是如何将这件事遮掩下来,遮掩得神不知,鬼不觉。既已将三喜这一头拿下了,杜氏那一头,就不能再明着惊动。她来要人,就装煳涂:三喜哪去了?成天伺候老夫人呢,我们谁敢使唤他?快找找吧。找不见,就装着发火,埋怨老夫人把三喜惯坏了,竟敢如此坏东家规矩,云云。老夏思量再三,只能如此。 第二天,不是杜氏进城洗浴的日子,所以还算平静。这一天,那两个心腹家丁曾问过老夏:给三喜送几口吃喝?老夏不让,说饿不死他。 第三天,果然就风雨大作!早饭后不久,就有老院的下人慌慌跑来,说是三喜寻不见了,老夫人正发脾气。老夏喝令快去寻找,然后闲坐片刻,才装出很匆忙的样子,赶往老院见杜氏。他先去老院,是为防止杜氏跑出来叫嚷,局面难以控制。 哪想刚进去,老夫人就朝他喊叫:“合家上下,主僕几百号人,就一个三喜跟我知心,你还给我撵走!成心不叫我活了?” 老夏听了,真是心惊肉跳!这个妇人,怎么也跟三喜一样,一些也不避讳?居然喊叫跟一个车倌最知心!他慌忙说:“三喜常年伺候老夫人,谁敢动他?正四处找他呢。老夫人要急着进城,我先另套一辆车伺候……” “不坐,谁的车也不坐,我就坐三喜的车!主僕几百号人,就三喜知道疼我,你们偏要撵走他?” “老夫人息怒,我亲自给你去找!一个大活人,哪能丢了?不定钻哪摸牌去了。” “三喜不是那种人!我跟他最知心,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们知道我离不开他,成心撵走他!” “老夫人息怒,我亲自去找他!” 老夏丢下这句话,赶紧退出来了。再说下去,这妇人不定还会叫喊出什么话来。老天爷,这一对男女,怎么都如此不嫌羞耻!两人合计好了,成心要捅破康家的天?三喜那狗东西是下人,说收拾就收拾了。可你要不惊动这妇人,真还不好下手警告她,更没法让她不说话。 真遇了难办的事了。 老夏出来,大张声势,发动仆佣四出寻找三喜。还装着恼怒之极,对四爷说:“三喜赶车不当心,老夫人说了他几句,狗东西就赌气藏了起来。也怨老夫人对下人太慈善,把那狗东西惯坏了。寻回来,非捆在拴马桩,抽他个半死不成!”先在四爷这里作一些遮掩,也是必不可少的。老夫人再闹大了,四爷以及三娘、四娘能不过问?先有此交待,以后也好敷衍。 这样张罗到后半晌,老夏又进老院见了杜氏,显得异常焦急地禀报说:“哪都寻遍了,怎么就连个影子也逮不着?他家也去了,举荐他的保人也问过了,谁也不知他的下落!车倌们说,昨儿晚间还见他在,早起人就没了。夜间门户禁闭,又有武师护院,他有武功也飞不出去吧?” 老夫人听了,竟失声痛哭起来。这可更把老夏吓得不轻!老天爷,这妇人也豁出去了?他不敢迟疑,忙说:“老夫人真是太慈悲了,这么心疼下人!那狗东西也是叫老夫人惯坏了,竟敢这么不守规矩!老夫人也不敢太伤心,丢不了他!他就是想跑,我也得逮回来,狠狠收拾 他呢!” 老夫人一边哭,一边说:“三喜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能撵走他!你们不能收拾他!要收拾,你们就收拾我!” 老夏赶紧抢过来说:“老夫人就是太慈悲,就是对下人心软,就是太娇惯他们了!不识抬举的狗东西,对他们真不能太慈悲了!” 老夏这样应对了几句,连说要继续找,一定找回来,就又赶紧退出来了。 出来,又赶紧对外散布:“老夫人直后悔,说她不该骂三喜!你们看看,老夫人对下人也太慈悲了!她自己没生养,简直把三喜当儿孙疼了,不惯坏狗东西还等甚!” 这样折腾了一天,弄得满城风雨了,老夏才忽然发觉有些不妥:这样再嚷吵几天,三喜家人也会听到风声的。他父母、婆姨赶来要人,也是麻烦!再说,三喜就那样扔在地窖里,饿死他? 老夏虽对三喜这狗东西恨之入骨,但也不便私下处置了他。万一有一天老太爷知道了此事,要亲自宰了这孽种出气,那怎么交待?思量良久,老夏决定暂将三喜秘密发配到一个边远的地界:甘肃的肃州。老夏与天成元驻肃州庄口的老帮有旧:这位老帮当年进票号,还是老夏作的举荐与担保。修书一道,托他为三喜谋一学商出路,不会有问题。信中,假託三喜为自家亲戚,但文墨不济,于粮庄、驼运社乃至糙料店,谋一学徒即可。 入夜,老夏命心腹秘密将三喜从地窖中提出。先给他松了绑,又给吃饱肚子,之后,对他说: “狗东西,你想死,我还真成全不了你!你死了,你爹娘婆姨来跟我要人,我怎么交待?事情已到这一步,我也积点德,给你指一条生路。从今以后,你就改名换姓,往肃州去学生意吧。说,你是想生,还是想死?” 第167页 三喜不说话。 “我也不跟你嗦了。生路给你指出来了,死路,你自家也能挑。趁着夜色,你回家一趟,跟父母婆姨交待一下,天亮前就动身往肃州去。我给你带盘缠和举荐信,放你一条生路。这一去天高地远,你要死,半道上有的是机会!” 三喜还是没说话。 老夏也不再嗦,把举荐信与盘缠交给两个心腹,交待了几句。两人便给三喜套了一身女佣的衣裳,秘密押了,离康家而去。 翌日,还是虚张声势,继续寻找这个车倌。老夏进老院,故作认真地问老夫人:“三喜在伺候老夫人,一向还手脚干净吧?有些怀疑,他是盗了东家宝物,跑了。可问了问,也没见谁屋里失盗。老夫人这里,也没少什么东西吧?” 老夫人自然又是辩解,又是落泪。老夏故作失言,赶紧退出。 隔天,老夏又对老夫人说:“听别的车倌说,三喜这狗东西早不想赶车了,一心想出外驻庄 学生意。想学生意,你明说呀!这偷跑出去,谁家敢收你?老夫人,他是不是跟你提过,你不想叫他走?” 老夫人连连否认。老夏安慰几句,退出来。 这样张罗了几天,老夫人似乎也安静下来了。其时,也正是五娘被绑了票,合家上下的心都给揪到了天津卫。老夏的遮掩,暂时算得逞了。 其后,这妇人竟还亲自往三喜家跑了几趟。每次去了,都要责问他:“他家怎么说三喜外出学了生意?”老夏忙解释:“只能先这么煳弄他家吧,一个大活人寻不见了,总得有个交待。” 老夏煳弄这妇人,也算从容多了。 但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关口还没到呢!老太爷南巡归来,那才要决定他的生死。你以为遮掩得差不多了,可老太爷是谁?老院那些仆佣,谁多一句嘴,就塌了天了。那些仆佣,谁不想巴结老太爷!还有这个妇人,她要再疯说几句,也得坏事。 打发了三喜,怎么向老太爷交待,老夏可是很费了心思。对老太爷,自然不能说三喜是自己跑了。堂堂康家,哪能如此没规矩!一个下人,他能跑哪?活见人,死见尸,你们给我追回来!老太爷这样动怒,那就什么也遮掩不住了。老夏想来想去,觉得只能给老太爷说“实话”:三喜也早该外放了,只是老夫人使唤惯了,一直不叫换。三喜因此也一天比一天骄横,惹人讨厌,净来告状的。再这么着,三喜还不惯成恶奴一个,坏康家的脸面?我只好暗暗外放了他。怕老夫人跟前不好交待,才故意对外张扬,说三喜自家跑了,追回来轻饶不了他!反了他呢,敢自家跑?只是,没叫几个人知道事情就是了。 入冬后,老太爷终于回来了。照此说了一遍,老太爷也没多问。他提心弔胆过了一冬天,竟然平安无事。 年关将尽时,老夏收到一封肃州来信。那位老帮回话说:所託之事已办,举荐来的后生还蛮精干的,已入一间茶庄学徒了。见了这信,老夏先冷笑了几声:狗东西,还是没死呀?后来才一惊:茶庄?举荐那狗东西入了康家茶庄,会不会坏事?留心问了问,才知道康家的茶庄在肃州没有庄口,三喜进的是别家的字号。 于是才放心了。 6 进入庚子年,渐渐就时局大乱。朝廷的天,眼看也塌下来了。老太爷本来早已冷淡了杜氏,在这种多事之秋更顾不及理她。从南边带回的女厨宋玉,也正伺候得老太爷舒心。但老夏还是不敢太大意了。 拳乱正闹得厉害的时候,给老夫人赶车的车倌福贵,有一天回来禀报说,老夫人在福音堂见杀了教鬼,当场给吓晕了。醒来,一路只说胡话。一会儿说,她也是二毛子,谁来杀我?一会儿又说,三喜最知道疼我,你们要杀,就杀我,不能杀他!真给吓得不轻。 老夏一听,心里就一紧:这妇人,怎么又来了? 但他没动声色,只是责问为什么叫老夫人看那种血腥事。她想看,你们也得拦着!要不,叫你们跟了做甚!当时还跟着谁?杜牧,还有个武师?老夫人那是给吓着了,她能是二毛子?念叨三喜,是嫌你伺候得不好! 老夏给老夫人挑的这个新车倌,虽也英俊,但胆子很小,话也不多。就是这样,老夏还是不断叫来训话,说老夫人对他如何如何不满,你还得如何如何小心。三天两头这样敲打,为的就是不要跟那妇人太近,再出什么事。 老夏将老夫人的胡话化解开,又严责了几句,才打发走富贵。 跟着,赶紧进了老院见杜牧,也是先狠狠训斥了一通,再于不经意间化解开杜氏的胡话。尤其渲染了老夫人没亲生儿女,不疼三喜疼谁?可那狗东西太忘恩负义! 对跟着的武师,也同样张罗了一遍,就像灭火似的,不敢有一处大意。 后来,果然也没起什么风波。 尽管这样,老夏也还是暗暗盼着: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不操这份心?也就是到哪一天,杜氏才不再做老夫人? 康笏南在外面久负一种美名美德:从不纳妾,从不使唤年少的女佣,当然也从未休妻另娶。这份美名美德,就是在康家上下,那也是深信不疑的。这中间,只有两人例外:老夏和老亭。 只有他俩知道,康老太爷的这份美名美德中深含了什么,又如何播扬不败。 也正因为这样,老夏才心存了那一份念想:杜氏何日才不做老夫人,或者是她这第五任老夫人何日做到头? 老夏知道有这一天可盼,也才敢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将杜氏的丑事遮掩下来吧。 至少在三四年前,老夏和老亭就看出了:老太爷已经彻底冷淡了杜氏。那时他们就估计,这位老夫人在老院的冷宫里,怕也住不了多久了。但一年又一年过去,老太爷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就这样了,就把杜氏放在冷宫里,留一个厮守到老的名义?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但这 不合老太爷一向的脾气和做派。 到底会怎样?老夏和老亭没计议过。这种事,他们也从来不用言语计议的,全靠心照不宣。 遇了今年这样的乱世,老夏以为更没戏了。哪想老太爷从徐沟回来,一个接一个的暗示,就由老院传出来了。先是忽然对杜氏敬重起来,不久就发了话:给老夫人画像! 老夏得到这些暗示,自然是兴奋的,又不大相信。他特别问了一次老太爷:“老夫人的画像,平常尺寸就成吧?” 老太爷很清楚地说:“再画张大的。” 亲耳听了这样的暗示,老夏不再有任何疑心。大幅画像,就是暗示遗像!前任老夫人退位时,就是从画大幅遗像开始的。遗像一画就,离退位也就不远了。 老太爷见了当今圣颜,引发了豪情,才下了这样的决心吧? 老夫人既已做下那种事,也早该退位。她退了位,老夏也就不用再提心弔胆。所以,对临近末日的老夫人,他自然得格外殷勤,格外巴结。 就在杜氏的大幅画像即将收笔之际,守在客房院的仆佣,慌张来见老夏:他们拦挡不住,三爷跟前的汝梅小姐硬是闯了进去,扰乱陈画师作画,怎么劝,也不走。 第168页 老夏一听是汝梅,就知道麻烦又来了。汝梅也是一个太任性的小女子! 慌忙来到客房院,还没进画室,老夏就听见汝梅叫唤:“谁定的规矩,不能给别人画?” 老夏进来,笑着说:“梅梅,有什么吩咐,跟我说!陈画师是咱们请来的,不敢跟人家吵。” 汝梅冷笑了一声,说:“夏大爷,跟你说,你敢答应?” 老夏说:“小姐的吩咐,我什么时候没照办?” “那也给我画张像!” “那有什么难的?等明年春暖花开了,就给你画!” “明年?哼,知道你也不会答应我!” “梅梅,老太爷也是等明年天缓和了,才画呢。” “给老夫人画了小的画大的,画了一张又一张,连老太爷都轮不上,哪能轮上别人!” “梅梅,你问陈画师,哪是这么回事?你也看见了,西洋画带油性,天冷了油性不畅快,太费工。再说,西洋画必须照了真人下笔打底稿。大冬天的,整天呆坐着,不能动,不光老太爷受不了,别人也受不了。给老夫人画时,天刚迎冷时候,倒把老夫人冻病了。” “我不怕冻!” “你不怕冻,油性颜料也怕冻。” “给老夫人画这么大的画,就不怕冻了?” “你问陈画师,日夜赶趁也还是不灵了。可画半拉停了,陈画师说再续,就成两张皮了。只好赶趁着将就画完。” “油性不灵了,还画这么大?跟前头供着的那些遗像似的,画这大做什么?” 这个任性的小女子,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老夏顿时变了脸,厉声说:“梅梅,你说的是什么话!叫老太爷知道了,看你如何担待!给老夫人画这张大像,是老太爷吩咐的。他见那张小的画得好,就吩咐照着画张大幅的。老太爷听了你这话,得生多大气!他白疼你了?” “夏大爷,我只说画幅的大小尺寸,可没扯死人活人!” “你还胡说!” “我看这画中的老夫人,心里也不大高兴。”梅梅望着老夫人的画像,居然这样说。 老夏这才意识到,一向给老太爷惯坏了的汝梅,怕是吓唬不住的。再这么跟她斗嘴,不定还要冒出什么话来!他便换了口气说:“梅梅,你也不用成心气我了。我到老太爷那里给你求个情,就叫陈画师给你画张像。只是,冻着你,不能怨我。油性不灵,画出来不像你,更不能怨我。成不成?” 汝梅这才笑了笑,说:“那也得问问陈画师吧,看给不给我画?” 陈画师回过头来,笑了笑说:“东家出钱,我能不画?” 老夏这才把汝梅这小女子哄了出来。但答应她的事,可不能说了不算。 这个小祖宗,就她眼尖,竟然看出老夫人的画像与前头供着的遗像,尺寸一样大!前头供着的遗像,不就是几位前任老夫人?祖宗爷们的画像,是供在祠堂里。汝梅也许是无意间看破了这层秘密,但决不能叫她意识到这中间有秘密。所以,得哄着她,不能跟她较着劲。 但老夏跟老太爷一说,老太爷竟断然回绝:“说好了不给别人画,怎么又多出她来?不能再娇惯这丫头!越惯,她越长不大了!” 老太爷一向偏爱汝梅,对她如此不留情,真还少见!这是怎么了?老夏才忽然想起,秋天时候,汝梅在凤山乱跑乱说,就曾引起老太爷动怒。真也是,这个小女子,怎么尽往不该撞的地界撞!只是,眼下真还不能跟她较着劲。再较劲,她偏朝这些不该撞的地界狠撞,撞塌了底,怎么收拾? 老夏就说:“老太爷自小娇惯她,忽然要严束,她还不觉受了天大委屈?我就怕她想不开,胡乱猜疑,再捅出意想不到的乱子。” “那你把三娘给我叫来,我问她:还管不管你家这个丫头?” 老夏忙笑了笑,说:“你惯成这样了,才叫三娘管?老太爷你就交给我得了!我给她画张像,把她招安了,成不成?” “那你也得把我的话传到:就说我问呢,她今年多大了?” “老太爷这句话可问得厉害!我一定给你传到。” 老夏出来见着汝梅,真照老太爷的意思,说:“老太爷先给你捎来一句话。” 汝梅忙问:“什么话?” “老太爷叫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就这句话呀?老太爷能不知道我多大?” “我是给你传话。老太爷捎出来的,就这句话。” “问我多大,什么意思?” “我看也是藏着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是不是说:梅梅,你也不小了?” “我知道我不小了。” “知道就好。我给你求了半天情,老太爷算是答应了。只是,叫给你捎出这么句话来。” “问我多大了?” “在一般大户人家,你这么大,早该藏进绣楼了,哪还能饶世界跑?” “夏大爷,说了半天,还是不想给我画像?” “我看老太爷的意思是,画,倒是答应给你画一张,但得以稳重入画。以后,更得以此画为志,知书识礼,稳重处世。” 叫老夏这样一说,汝梅几乎不再想画像了。 不过,一旦开始画像,她还是深深入了迷。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男子这样牢牢盯着自己,反反覆覆看了一整天。这番入迷,真叫汝梅淡忘了此外的一切。(未完待续) 第七章 十月奇寒 -------------------------------------------------------------------------------- 2002/09/03 18:19 作者:成一 1 这年冬天异常寒冷。六爷已无法在学馆苦读,就是在自家的书房,也很难久坐的。但他还是不肯虚度一日,坐不住,就捧了书卷,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用功。 奶妈看着,就十分心疼。天下兵荒马乱的,也不见多大起色,到明年春三月,真就能开考呀?别再白用了功!趁科举延期,还不如张罗着娶房媳妇,办了终身大事。她拿这话劝六爷,六爷当然不爱听。 谁想,奶妈的话还真应验了。 快进三九的时候,老太爷忽然把六爷召去。老太爷召他不是常有的事,但六爷也没盼有什么好事。进去叩见过,发现老太爷有些兴奋。 “老六,叫你来,是有个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还那样兴奋?六爷就问:“什么消息?” 老太爷从案头摸过几页信报,说:“这是戴掌柜从上海新发来的信报,孙大掌柜派人刚送来。前些天,你三哥从西安写来信,也提过这个不好的消息。” 六爷又问了一句:“什么消息?” 老太爷依旧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你三哥和邱掌柜,是从陕西藩台端方大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戴老帮在上海,是从新闻纸《申报》上读到的消息。两相对照,相差不多,可见确有其事。” 第169页 六爷想再问一句:什么消息?但咽下去了,静候着,听老太爷往下说。 “老六,你没听说过吧?” “没有。”也不明白问的是什么事,谁知听说过没有? “洋人占了京城,可是得了理了。朝廷想赎回京城,人家给开了一张赎票,共十二款,真能吓死人!洋人欺负起咱们这无能的朝廷,越来越狠心。” 六爷听见是说这事,知道老太爷又要劝他弃儒入商,就忍不住慨然而说:“当今之危,不止亡国之危,更有亡天下之危!顾亭林有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谓之亡天下。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老太爷听得哈哈大笑,说:“你倒是心怀大志,要拯救天下。可那些西洋列强也不傻!赎票中开列的十二款,有一款就是专治你这等人的。” “治我?我又没惹他们!”六爷以为老太爷不过是借个由头,嘲笑他吧。 “你听听,就明白了。赎票中的第四款:诸国公民遇害被虐之境,五年内不得举行文武各等考试。” 老天爷,停考五年?这哪是坏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六爷愣了半天,才问:“真有这样的条款?” “你不会看看这些信报?” 六爷没看,只是失神地说:“太谷也算停考之境?” “杀了福音堂六位美国教士,能轻饶了太谷?” “那京师也在禁考之列!京城禁考,岂不是将京中会试禁了吗?明年的乡试会试,本是推延了的万寿恩科,又岂能被禁?” “老六,你真是习儒习迂了!洋人欺负你,当然要拣你的要命处出招。叫人家欺负多年,人 家也越来越摸着我们的要命处了。开科取士,歷来为中国朝廷治理天下的一支命脉。现在给你掐住,你还不得赶紧求饶!我看这一条,比以往的赔款割地还要毒辣!” “朝廷也肯答应?” “朝廷想议和,不答应,人家能给你和局?听说正派了李鸿章跟各国交涉呢。叫我看,这十二款中,朝廷最在乎的是头一款:严惩祸首。这场塌天之祸,谁是祸首?还不是当朝的那个女人?自戊戌新政被废后,外国列强就讨厌这个女人了。这次叫她出了塌天之丑,还不加了价码要挟她?她把持朝政,当然不会答应严惩自家。你等着瞧吧,交涉的结果无非是:洋人答应不追究这个妇人,这个妇人呢,一准把其余各款都答应下来!” 六爷不说话了。还说什么呢?停考五年!这等于将他的前程堵死了。这一来,算称了老太爷 的心。可天下将亡,谁又能称心得了! “老六,这可是天不佐你!不过叫我看,停考就停了吧。朝廷如此无能,官场如此败落,中举了又能如何?” “天下将亡,停考又能如何?” 老太爷又笑了:“老六,你这样有大志,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出息。你不想弃儒,那就缓几年再说。可你今年已满十七,眼看就跌进十八了,婚娶之事已不能再延缓。一向来提亲的很不少,只是不知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六爷没料到父亲会这样问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娶什么样的女人?他现在不想娶女人! “我知道你心强眼高,娶回一个你不入眼的,终生不痛快,谁忍心?也对不住你早去的先母。所以,你先说说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再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我现在还不想娶女人。” “多大了,还不婚娶?这不能由你!娶什么样的女人,由你;再拒婚,不能由你。” 六爷不说话了。 “一时说不准,回去多想想。想好了,报一个准主意来,我好叫他们赶紧满世界给你找去。” 六爷从老院出来,眼中的世界好像都变了。一直等待着的乡试会试,忽然遥遥无期,不愿多想的婚事,却逼到了眼前!这遂了奶妈的心愿了,但她哪能知道他的心思? 六爷没回去先见奶妈,却到了学馆。 何老爷正围炉坐了,捧读一本什么书。见六爷进来,抬手便把书卷扔到书案上了。站起来一看,六爷似乎不大对劲,就问: “六爷,我看你无精打采的,又怎么了?天也太冷,笔墨都冻了,苦读太熬煎,就歇了吧。朝廷偏安西安,明年还不知能不能开考呢。” 六爷就冷冷哼了一声,说:“开考不开考,与我无关了!” 何老爷还从未听六爷说过这种话,赶紧问:“六爷,受什么委屈了?” “天下将亡,也不止委屈我一人!” “你这是说什么呢?” 六爷这才将停考五年的消息说了出来。 何老爷听了,倒也没吃惊,只是长嘆一声,说:“叫我看,索性将科举废去得了!洋人毕竟是外人,以为科举真能选出天下良才,哪知道选出的尽是些庸才、奴才、蠢才?六爷,我早跟你说过,像你这样的可造之才,人家才不会叫你中举呢!惟我这等蠢才,反倒一试便中。所以,停考就停了吧!” “但这停的是朝廷的体统呀!” “朝廷把京师都丢了,还有什么体统可言?罢了,罢了,你我替它操心有何用?叫我说,科举之路这一断绝,六爷你的活路才有了!此谓天助你也,怎么还无精打采的?” “我死路一条了,哪来活路!” “六爷,你再往前迈几步,就踏进年轻有为的门槛了,哪来死路?你要真痴迷了科举不悟,那才是死路一条!卸去备考重负,六爷,我来教授你一些为商之道,保你的理商之才高过三爷。你信不信?” “何老爷,天下将亡,商事岂可独存?” “天下不兴,商事自然也受累。可商事不兴,天下更难兴。今大清被西洋列强如此欺辱,全在洋强我弱。大清弱在何处?叫我看,就弱在轻工轻商!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工商居于末位数千年,真是千古不易,你不贫不弱还想有什么结果!六爷,你说西洋列强,不远万里,屡屡派遣坚船利炮来欺负我们,为了什么?” “能为什么?因为你天下将亡,不堪一击,好欺负呀!” “非也!以我冷眼看,西洋列强结伙远来,不为别的,只为一字:商!” “何老爷,你又说疯话了吧?” “六爷你睁大眼看,自海禁开放以来,跟在西洋列强那些坚船利炮后头,cháo水般涌入我邦的是什么?是西洋的道统吗?非也,只是洋货,洋商,洋行,洋银行!” “何老爷,你丢了一样:洋教。洋教,不就是洋道统吗?” “洋教不足畏!洋教传进来,那比坚船利炮还要早。可它水土不服,一直未成气候。叫我看,酿成今年如此塌天之祸,就在朝廷太高看了洋教!当朝的太后也好,朝中那班昏庸的王公大臣也好,面对列强咄咄逼人之势,都有一大心病:惟恐西洋道统动摇了中华道统!所以洋货汹涌倒不怕,洋教一蔓延,便以为洋道统要落地生根了。其实,哪有那回事?山东直隶教民众多,可这些民众又有几人是舍利求义?他们多为潦倒不得温饱者,入洋教,不过是为谋得一点实惠近利而已!” 第170页 “天下仁义充塞,道统毕竟已经式微。洋教乘虚而入,正其时也!” “六爷,你也太高看了洋教!你看太谷的基督教公理会,传教十多年,俘虏去的教徒仅百十人,与汹涌太谷的洋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太谷为西帮老窝,市间哪有多少洋货?公理会再不济,也紧挨了城中名塔,立起一座福音堂。” “福音堂哪能与汹涌太谷的一样洋货相比?” “什么洋货?” “大烟土。” 六爷不说话了。 六爷虽年轻,又一心于圣贤儒业,可对太谷烟毒之盛,也早有所闻的。城里大街小巷,哪里见不着烟馆!贩卖大烟土的凉州庄,外面不起眼,里面做的都是大生意。还有菸具中闻名天下的“太谷灯”,六爷真还寻着见识了见识。那烧烟的“太谷灯”,不光是做工精美,样式排场,要紧的是火力足,光头大,烟泡烧得“黄、松、高”。所以,要与烟毒比盛,那公理会基督教实在就微不足道了。 康家家规严厉,无论主僕,都不许染菸瘾的。但六爷也曾听底下传言,说何老爷就早染了此嗜好。何老爷中举后,颇感失意,时常疯癫无常,烦心时抽几口烟,解解忧,也不便太挑剔。今日六爷心里也大不痛快,说起大烟,便不遮拦了,就问了一句: “何老爷,你见过这一样洋货没有?” “哪能没见过!六爷,今日也不瞒你了,本老爷也是常买这一样洋货的。” “常买了,做甚?” “本老爷享用呀,还能做甚!” 六爷没想到何老爷会作如此坦白,只好敷衍说:“难怪何老爷不很仇洋呢,原来是离不开这一样洋货!” “六爷,我可是不仇洋教仇洋货!鸦片大烟土,这件洋货太不得了。以前,中国卖一件货物给西洋,他们也是一用就离不了,这件货物就是茶叶。所以,我们能用茶货源源不断换回银子来。你们康家还不是靠走茶货发的家?人家鸦片这一件东西,不但也是沾上就离不开,更比茶叶值钱得多!走一箱茶叶能换回多少银子?走一箱鸦片又能换回走多少银子?简直不能比。就凭这一着,西洋人就比我们西帮善商!” “茶叶是养人的,鸦片是毒人的,又怎样能比?” “要不说洋商比我们毒辣,人家才不管有道无道!” “何老爷,你既然仇恨洋货洋商,还抽人家的洋菸?” “上当了,沾上就离不开了。六爷,我若能重归商界,立马戒菸!” 六爷冷笑着,不搭话。 “六爷不信,可以试呀!当今要御洋,必先兴商。六爷既退身科举,何不另闢天地,成就一番新商事?若有此志,我也不想在贵府家馆误人子弟了,甘愿扔去这顶举人帽子,给你去做领东掌柜!” 何老爷又来疯癫劲了。师从多年,你想跟他说句知心话,总是很难。六爷深感自家满腹心事,竟无人可以倾诉,便愤然道:“何老爷,我是宁可出家,也不为商的!” 2 回来,奶妈问起老太爷叫去说了什么事,六爷只说:也没说什么事,不过问了问为何不去学馆。他真不想提婚娶之事。 六爷不想婚娶,是因为心底藏有一个私念:成人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太大又太空的家。他早厌倦了这个家!母亲只是一种思念,父亲虽近犹远,永远遥不可及。兄长们各有自家天地,惟独将你隔离在外。常年跟着一位塾师,偏又叫你亲近不得。惟有奶妈无私向着他,可这点暖意,实在填充不了这个太大太空的家。发奋读书入仕,然后去过一种宦游四海的生活,那正是他一心想争取的。 现在,这一条路忽然就断了。 母亲,你是无力保佑我,还是没耐心保佑了? 不过,六爷也没烦恼几天,似乎就静下心来了。科举也不过是暂停,趁此间歇娶妻成家,也可取吧。终身大事,总是躲不过的。一旦有了家室,他或许还能多些自主自立?若能自主,他就去游歷天下! 六爷这样快就顺从了老太爷的意愿,倒也不是无奈的选择,实在是因为老太爷的一句话,叫他动了心: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找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 自己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六爷真还没有认真想过。因为那时代的婚娶,都是遵父母之命。他从来不曾料到,老太爷还会允许他挑选女人。冷眼看去,前头的几位嫂子,似乎都不是兄长们特别喜爱的,但她们都出身富商大户。她们或许只是老太爷的选择,并不是兄长们心仪的人。以前幼小,他也看不懂这些。去年五娘遇害、五爷失疯后,他回头看去,才忽有所悟。前面几位兄长,有谁像五爷那样深爱自己的女人?五娘,那才是五哥最想要的女人吧! 所以,六爷听老太爷说出那句话,就先想到了五哥五娘,跟着也动了心。可他哪有自己看中的女人? 自小圈在这个太大太空的家庭中,长年能见着的不过是同宗的族人而已。出外有些应酬,又哪里能见着女人! 然而,六爷在作此种思想时,却有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挥之不去。她是谁?只怕六爷永远都不敢说出:她就是现在的老夫人杜筠青。 六爷不敢承认自己最喜欢的就是继母那样的女人,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更喜欢的女人了。 受奶妈的影响,他从小对这位继母就怀有敌意。而且,她又一直离他很远。一年之中,偶尔见到,也不过远远地一望。这位老夫人是什么模样,他也实在没有多留意。但是,近两年却发生了一种莫名的变化:六爷似乎是突然间发现,老夫人原来是这样与众不同!她不像别人那样俗气,更不像别人那样得意。她既有种出世般的超脱,不睬家中俗务,但她似乎又深藏太多了的忧伤。这常叫六爷暗中莫名地动情:她也有忧伤?又为何忧伤?尤其是,她仿佛全忘了自己是身居高位的老夫人,放任随意得叫人意外,也叫人喜欢。她的神韵实在叫人说不清的。 可她决不像奶妈常说的那样,是一个毒辣的女人。 六爷深信自己的眼力,老夫人不是毒辣的女人。 六爷深藏在心底的,还有一点永不能说出:老夫人也是太美艷了。能得妇如此,他也会像五哥的,为她而疯,为她而死吧。 六爷明白了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可这样的心思,又如何能说得出口?老太爷要知道了他喜欢的女人,居然是继母,那还不杀了他!无私向着他的奶妈,也决不会容忍他有这样的心思。 但是,在老太爷限令婚娶的关口,他还是想把自己的心愿设法表达出来。他并不是想夺娶继母,只是想娶一位像继母那样的女人。官宦出身,通文墨,有洋风,开通开明,不畏交游,未缠足,喜洗浴,当然还要够美貌。这样的女人,不一定就只有老夫人吧? 六爷思之再三,觉得自己想要的女人,就此一种,别的,他决不要。可谁能将自己的这个心愿转达老太爷呢?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何老爷。 第171页 何老爷疯癫是疯癫,但他毕竟粗心,不会疑心这样的女人就是比照了老夫人吧?师如父,有何老爷出面说,也很合于礼。万一引起老太爷疑心,也能以何老爷的疯癫来开脱的。 于是,六爷就去求何老爷了。 那天,六爷以敬师为名,到大膳房传唤了几道小菜,一个海菜火锅,一壶花雕,叫摆到学馆。 何老爷觉得意外,就问:“六爷,今日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也不是,只略表敬师的意思吧。”六爷尽量平静地说。 “还敬什么!六爷既无望求功名,我也不想留在学馆了。” “以后如何,也无妨今日敬师。一日为师,终生是师,何老爷师吾多年,学生当永不忘师恩的!” “六爷,又遇什么事了?” “没有呀?” “不对吧?我看你说话又不大对劲!” “恭敬招待何老爷,哪就不对劲了?” “你什么时候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以前不周的,就请何老爷多宽恕吧。今时局突变,学生想跳龙门也跳不成了,真对不住何老爷多年的心血。所以才想略表一点敬意,只是太寒酸了。” “六爷还真有这样的心思?” “那我以前是太不尊师了?” “是本老爷太不敬业,没有为师的样子,哪里配六爷这样恭维?” “何老爷今日也不大对劲,请你喝点酒,也值得说这么多话?来,我先敬何老爷一盅!” “那好,我就领六爷这份盛情了!” 一口饮下,何老爷快意地感嘆道:“与六爷这样围炉小酌,倒也是一件美事。可惜,外间没有雪景帮衬。若雪花在窗外洒落,你我围炉把盏,那就更入佳境了!” “天景这样旱,哪来雪景!” 六爷尽量顺着何老爷的心思,说些叫他高兴的闲话。甚至表示,真要停考五年,他也只好听从何老爷的开导,弃儒入商了。只是,他不想坐享其成,做无所事事的少东家。但另创一间自己的商号,也不容易吧? 何老爷一听,兴致果然昂奋起来,慨然说:“那还不容易!六爷,我给你做领东,新字号还愁立起来?我早想过了,开新字号,总号一定要移往京师,不能窝在祁太平!” 六爷就笑了,只给了他一句话,倒要选新号的开张地界了! “何老爷,你忘了,京师还在洋人手里呢!” “京师不成,我们到上海,总之得选那种能雄视天下的大码头!” “好像我说开字号,就能开似的。这是大事,为首得老太爷点头,三爷贊同才成。” “老太爷知道你弃儒入商,立此大志,一准比谁都高兴!看人家祁县乔家,票号比你们康家开得晚,可人家不开则已,一开就是两大连号:大德通,大德恆。两号互为唿应,联手兜揽,才几年就成了大势!” 六爷见何老爷越说越来了劲,赶紧拦住说:“何老爷,眼下老太爷逼着我办的,可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 “婚娶。老太爷见科举无望,就逼我成婚。” 何老爷一听,情绪更加昂奋了!他知道康家有一条重要的家规:康家子弟一旦婚娶成家,“老伙”,即康老太爷执掌的这个大家,除了按月发给例定的日用银钱,还要发给一笔不菲的资金,令其做本银,开设一间自己的商号。商号的盈利,归各家所有,不入老伙。获利多,各家的私房财力也多。获利少,也只能少花销。不获利,就干吃老伙那点例钱。立此家规,是为鼓励子弟自创家业,也防止因分家析产而削弱财力。可康家前头五位爷,各家的商号都不甚发达,只是三爷名下的那间绸缎庄稍为强些。三爷有大志,心思不在自家的小字号上。可何老爷困厄多年,已不嫌这种私房性质的商号小。六爷要叫他领东,发达成一间大号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何老爷更来了劲,大声说:“六爷,你也该成婚了!成婚之后,正可另立一间你自家的字号!你要叫我领东……” “我还不想婚娶。” “婚配是终身大事,谁也躲不过。再说,那也是美事,不是苦役。不知老太爷给六爷定下了谁家的佳丽?不称心吗?” “亲事倒还没定。老太爷也放了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你说出来,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老太爷这么开明,六爷你还发什么愁!” “何老爷,我埋身学馆,日夜苦读,哪里知道娶什么样的女人?” “大富如贵府,当然得讲一个门当户对。” “我就怕这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再加一个两相愉悦。” “何老爷只会纸上谈兵,人还不知在哪呢,谈何两相愉悦!” “六爷!”何老爷忽然添了精神似的,话音也高了。“当今世事正日新月异,娶妇亦不宜太守旧了。治国难维新,婚娶总还容易些吧?我给你提几样维新条件,你看如何?” 婚娶维新?何老爷又要说什么疯话?六爷便说:“愿听教诲。” “第一样,要不缠足。第二样,要通诗书。第三样,开明大度,不避新风,不畏交游。还有一样,当然得有上等女貌。” 六爷越听,越如自己所想!何老爷竟猜出了他的心思? “怎么,不想娶这样的新式佳丽?看看你家老太爷,十多年前就有此维新之举了,你反倒想守旧?” 何老爷提的这新式佳丽,居然也是比照了老夫人?这令六爷惊讶不已。不过,他也不再那样羞愧了,继母一定是令众人倾慕的,并不是他一人独生邪念。连何老爷也举荐老夫人那样的新式佳丽,叫他既意外,更高兴!他有了堂皇的遮掩:不是自己想要继母那样的女人,是师命不好违啊。 “何老爷,我怎能与老太爷比?” “老太爷开了头,你不正好跟了维新吗?” 六爷故意推託一番,才答应下来,只是装着不经意地加了一句:出身、官宦人家,就更好了。何老爷居然也很贊成。稍后,六爷又故作担忧,怕老太爷已有打算,婉转请何老爷到老太爷跟前,巧作试探。何老爷不知六爷的心思,却也一口承诺:他去说服老太爷。 六爷心里暗暗高兴,也就陪何老爷喝了不少酒。 何老爷酒多之后,居然就大赞起老夫人的丰采来,六爷才有些慌了。不过,何老爷倒始终未说什么出格的话。 3 只隔了一天,六爷就被老太爷叫去。 礼还没行毕,老太爷就发问了:“听何老爷说,你要来一个婚娶维新,娶位新式女人?” 六爷慌忙说:“是何老爷力主如此的,说天下日新月异,婚娶也不能守旧。” “我是问你的意思!” “何老爷师我多年,也不好太违逆的。” 第172页 “我还不想勉强你,叫他勉强你?你自家是什么意思?” “我本也没有定见,就那样吧。” “就那样?” “就那样吧。” “那好,就照何老爷说的,叫他们满世界给你找去!” 六爷不知何老爷到底怎样说的,有关出身、有关美貌是否提到?但当着老太爷的面,他实在不便再提及。 从老太爷那里出来,就赶去问何老爷。何老爷一再肯定,什么都说了,没漏一样。六爷才放心了。 终于将自己的心愿传达出去了,六爷却又有了新的忧虑:世间真有这样一位现成的新式佳丽,在等着叫他挑选呀?老太爷说的满世界是指哪?无非是太谷,至多也只限于祁太平吧。太谷,乃至祁太平,能寻出这样一位新式佳丽来?他早就听说了,继母是在京师长大的。老太爷不会到京师给他寻找佳丽,何况京师已经沦陷了。 然而,半月不到,就传来消息说,六爷想要的女人已经物色到,双方的生辰八字也交给一位河图大家测算去了。 这样快就找到了? 六爷真想知道是在哪找到的,样样都合他的所愿吗? 但他到哪去打听! 那时代的婚娶过程,虽然也有“相亲”一道程序,可参加相看的却不是男女双方。尤其大户人家,更不能随便露出真容。亮出真容,你却看不上,那岂不是奇耻大辱?所以参与相看的 ,多是居中的媒人。六爷连媒人是谁也不知道,从何打听? 在这个时候,他更感到母亲的重要。若母亲在,准会为他去打听的,或者,她随时都知道一切吧。现在,一切都在父亲手中握着,老太爷真会一切都为你着想吗?他总是放心不下。奶妈倒是不停地打听了,可谁又把她当回事?她几乎什么也打听不到。 让何老爷给他去打听这种事,也不合适。 六爷也只好等着。 好在没等几天,老太爷就又召见了他,把一切都说明了:已经按他的心愿,选下一门亲事。女方即城里的孙家,也是太谷数得着的大户。孙家这位千金,是孙四爷跟前的二小姐。这女子也有些像三爷跟前的汝梅,自小带侠气,拒缠足,喜外出,跟着男童一搭发蒙识字,对洋物洋风也不讨厌。总之,各样条件都合你的心思。你们两人的八字,也甚契合,能互为辅佐。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吧? “老六,我知道你的脾气。本来想小施伎俩,张罗个机会,叫你在暗处亲眼一睹孙二小姐的芳容。只是,孙家是大户,叫人家知道了,会笑话我们的!” 六爷先听说是孙家,就有些失望:还是门当户对啊。城里孙家,那亦是以商立家的大财主,只是更喜欢捐官,听说给夫人们也捐有“宜人”一类的封赐。这也算官宦人家?六爷一心想以正途入仕,所以对花钱捐到的官爵,就颇为不屑。又听说这位孙家小姐像汝梅,就更有些不悦了。汝梅倒是天足,可几乎跟男娃差不多了,没有一点佳人韵味!汝梅不丑,但也说不上美艷。若真像汝梅那样,他可不想要! 但他又不便对父亲直说出来。八字都看了,老太爷一准已同意了这门亲事!他可怎么办? 一着急,有了一个主意。 “有父亲大人做主,我还能不放心?只是彼女如真像汝梅那样泼辣,我也很害怕的。她秉性到底如何?想请母亲大人设法见一见,为我把握一个究竟。” 六爷本是大了胆,才提出这样的请求,没想老太爷听后倒哈哈笑了: “老六,实话给你说,这位孙二小姐就是老夫人相看过的!” 这可叫六爷大感意外了!继母已经为他相看过了?他所以大胆提出请继母去见见孙家小姐,就是想请继母为他把关。继母能看上的女子,他一定会喜欢的。他就是以继母为异性偶像。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继母已经为他相看了彼女子!继母也会关心他的婚事? 这个意外,令他特别高兴。 “既然母亲大人已相过亲,我就更放心了。”他尽量平静地说。 “老六,你心里有老夫人,她一定很高兴!你过去见一见老夫人吧。” 老太爷的这句话,越发叫他兴奋了。 这年冬天,老太爷已经常住在老院这座宽敞的七间正房里了。他是在东头自己的书房里,召见的六爷。所以,六爷去见老夫人,只不过穿堂过厅,到西头的书房就是了。不过,六爷今天却是有些紧张,甚至有些羞怯。 自从确认了自己在心底里是喜爱继母,又表达出想娶继母这样的女人以后,他还没见过她。你必须平静如常! 但在行拜见礼时,他还是没法平静,不大敢正眼看她。好在老夫人平静如常,她听了杜牧传达老太爷的意思,只是随意地笑了笑。 “六爷,你心里有我,倒叫我更不踏实了。这个孙二小姐,可不是我给你挑的!听说六爷也想娶位不缠足的开通女人,我不过顺嘴给老太爷提了几位,都是常去华清池女部洗浴的大家闺秀,内中即有孙二小姐。她们说,当年就是为了学我,才都没有缠足。我才不信她们的话!好在,一个个都还活泼,开通。至于后来怎么就挑上孙家小姐,我可不敢贪功!” “既是母亲大人推荐的,我总可以放心的。” “六爷,快不敢这样说!娶回来,你不待见,我可担待不起。” “这事,总得父母做主。” “六爷,我给你出个主意吧!改日进城洗浴,等洗毕出来时,我设法与孙家小姐同行,走出华清池后门,拉她多说一会儿话,再登车。六爷你呢,可预先坐到一辆马车内,停在附近。等我拉着孙小姐说话时,你尽可藏身车轿内隔窗看个够!愿意不愿意?” 六爷没想到老夫人会给他出这种主意,可这主意倒是很吸引人:这不是淘气、捣鬼吗?而且是与老夫人一起捣鬼! 他带出几分羞涩,说:“愿听母亲大人安排。” “那好。改日进城洗浴时,我告六爷。” “只是,大冷天的,劳动母亲大人……” “我不怕冻,别把六爷冻着就成!” “我也不怕冻。” 这次从老院出来,六爷简直有了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给他选下的这位女子,原来是老夫人最先举荐的!她活泼,开通,未缠足,喜洗浴,也识字,样样都如老夫人,也就样样如他所愿。想什么,就有了什么,这不是天佐你吗!这些天,心里想的最多的,只是老夫人,老夫人居然就在帮你选佳人!老夫人没说这位孙二小姐是否美艷,想来是不会差的。女貌差的,老夫人会给自家举荐? 总之,六爷本来已经放心了这门亲事。但老夫人又出了那样一个暗访的主意,他能不答应吗?早一天看看那女子的真容,他当然愿意了!老夫人这样做,一定成竹在胸了,想叫他早一天惊喜。 所以,六爷回来不由得就把这一切告诉了奶妈,只是没说孙家小姐是天足。他不想听奶妈多唠叨。 第173页 他还想找何老爷倾诉一下,终于还是忍耐住了。 只隔了一天,老夫人跟前的杜牧就跑来说:“明儿老夫人进城洗浴,六爷赶午时三刻进了城就得。天这么冷,不用去早了受冻。” 六爷尽量平静地应承下来,因为心里很激动。 可杜牧一走,奶妈就追问不止:进城做甚去?为何还要同老夫人一道去? 六爷当然不能说实话,只好编了瞎话应付:“老夫人洗浴毕,要往东寺进香,老太爷叫我陪一趟。” “以前,也没过这种事呀?” “以前,我不是小吗?” 六爷不再多说,就出去见管家老夏,叫明天给他套车。 午时三刻到达,午时初走也赶趟,可这天离午时还差半个时辰,六爷就登车启程了。天气倒是不错,太阳很鲜艷,也没风。但毕竟是隆冬,没走多远,寒气早穿透了车轿的毡罩,只觉越来越冷。六爷也没多在乎这些,一心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那女子如果叫人一见倾心,他就真去东寺进一次香,以谢天赐良缘。 也许是天冷,车倌紧吆喝,牲灵也跑得欢,刚过午时就进城了。还有三刻时间,干冻着也不是回事。去自家的字号暖一暖,又太兴师动众。六爷便决定先去东寺进香许愿:如彼女真如他所愿,定给寺院捐一笔不菲的香火钱。 寺院也不暖和,只是忙碌着进完香、许下愿,真也费去了时间。等再赶到华清池后门,正其时也。 杜牧已等候在那里,见六爷的车到了,便过来隔着车帘说:“老夫人很快就出来,请六爷留心。” 说是很快,六爷还是觉着很等了一阵。终于盼出来了:老夫人与一个年少女子相携着走了出来。这女子就是孙二小姐?显然是天足,因为她走路与老夫人一样,轻盈,快捷,自如。可穿得太厚实了,除了华贵,能看出什么来?尤其是头脸,几乎被一条雪狐围脖给遮严了。 六爷紧贴了轿侧那个太小的窗口,努力去看,越看心里似乎越平静。老夫人为了叫他看得更清楚,引导孙小姐脸朝向他这边,还逗她说笑。平心而论,孙小姐可不丑,说美貌,也不算勉强。说笑的样子,也活泼。她也不像汝梅,有太重的假小子气。可六爷总是觉得,她分明少了什么,少了那种能打动人的要紧东西。 到底少了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与继母一比,就能分明感觉出来。浴后的继母,那是更动人了!所以,他不敢多看继母,一看,就叫人不安。可同样是浴后的孙小姐,却为何不动人?再仔细看,也激动不起来。 继母和孙家女子都登车而去了。稍后,六爷的车马也启动了。可他坐在寒冷的车轿里,怅然若失:已经没有什么可企盼的了!动心地盼了许久的,原来这样平淡无奇。 现在,六爷有些明白了:继母坚持叫他来亲自相看,就怕他看不上吧?可是,这位孙小姐样样都符合他提出的条件,又怎么向老太爷拒婚?她要生得丑些,他还有个理由,可她居然不丑。不丑,又不动人,叫人怎么办? 老天爷,你总是不叫人如愿! 4 在回去的半路上,老夫人还停了车,问了问六爷:“看上了没有?” 这叫他怎么说呢?只好说:“也没看得很清。” 老夫人一笑,就不问了。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能不明白?她回去见了老太爷,把他的失望说明了,局面会改变吗? 然而,没过几天,老太爷召他过去,兴致很好,开口就说:“跟孙家这门亲事,就定了吧。人是按你的心思挑的,模样你也亲眼见了,定了吧。我已经跟他们说了,挑个吉日,先把定亲的喜酒吃了。到腊月,就把媳妇娶过来。老六,你看成吧?” 这不是已经定了吗?六爷一脸无奈,还能说什么! 老太爷似乎没看见他的无奈,依然兴致很好:“听说老夫人安排你见了见孙小姐?哈哈,没被人家发现吧?” “藏在车轿里,也没看清什么。” “也行了,大冬天的,站当街,能站多久?我跟老夫人说了,哪如安排在戏园子里?虽坐得远些,也能看得从容。老夫人说,孙小姐还未出阁,哪能挤到戏园子看戏?倒也是,我真老煳涂了。婚事上,老夫人很为你操心。走时,过去谢一声。” 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了。 六爷退出来,进了老夫人这厢。老夫人一见他,就说:“六爷,看你像霜打了的样子,我就心里不安。那天从城里回来,我就跟老太爷说了:看来六爷不很中意。老太爷听了,只是笑话我安排得太笨,费了大劲私访一回,也没看出个究竟。那天,你真没看清?” “母亲大人,看清了。” “那你是不中意吧?” “就那样吧,母亲大人。” “我看你是不如意。” “就那样吧。” 还能怎样呢?六爷知道,在这件事上老夫人做不了什么主,一切都由父亲决定。父亲已经给了他很大的仁慈,事先叫他提条件,而且样样条件都答应。样样条件都符合,挑出来了,却不是你想要的人!这能怨谁? 你做了按图索骥的傻事吧? 继母也是太独特了,独一无二。你比照了她,到哪再找出一个来? 罢了,罢了,这就是你的命吧。世间惟一疼你的人,早早就弃你而去。一心想博取的功名,眼看临近了,科考却是先延后停。那就娶一个心爱的女人相守吧,却又是这样一个结局!你不认命,又能怎样? 六爷毕竟年轻,心灰意懒几天后,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天成元京号的戴掌柜。 那次,何老爷带他去拜访戴掌柜,有几句话叫他一直难忘:到了残局,才更需要大才大智;临危出智,本来也是西帮的看家功夫。他现在已到残局时候了,真有大才大智能挽救他的败势吗? 所以,他特别想再见一见戴掌柜。 跑去问何老爷,才知道戴掌柜早到上海去了。刚要失望,忽然就跳出一个念头来:他去上海找戴掌柜,不正可以逃婚吗? 这是不是临危出智? 平白无故的,老太爷不会允许他去上海。他就说,决心弃儒习商了,跟了戴掌柜这样的高手,才能习得真本事;上海呢,已成国中第一商埠,想到沪上开开眼界。婚事,既已定亲,也不必着急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完婚,怕不吉利。 这样说,不知能否说动老太爷? 六爷就将这个心思先给何老爷说了说,当然没说是逃婚。 何老爷听了很高兴,说:“六爷,你算是改邪归正了!去趟上海,你也就知道什么叫经商,什么叫商界,什么叫大码头。” “老太爷会不会答应我?” “哪能不答应?老太爷看你终于弃儒归商,只会高兴,哪能拦你!” “可老太爷说了,腊月就叫我成婚。” “那你就成了婚再走!离腊月也没多远了。” 第174页 “腊月一过,就到年下。戴掌柜在上海能停留多久?” “京城收不回,戴掌柜也没地界去的。” “满街都说议和已成定局,十二款都答应了人家,就差画押了。和局一成,朝廷还不收回京城?” “谁知……” 何老爷忽然打起哈欠来,而且是连连不断。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六爷正想问,忽然悟到:何老爷是菸瘾犯了吧?于是,故意逗他: “何老爷是怎么了,忽然犯起困来?夜间没睡,又读什么野史了?” “睡了,睡……” 哈欠分明打得更厉害。 六爷才笑了,说:“何老爷,你既已不瞒我,就烧一锅洋菸,抽几口吧?” “太不雅……六爷请便吧……” “今儿,我才不走,得见识见识。” 六爷真稳坐不动。何老爷又忍了片刻,再忍不住,终于从柜底摸出一个漆匣来。不用说,里面装着菸具烟土。 何老爷在炕桌上点灯、烧烟时,手直发抖,嘴角都流出口水来了。抖抖晃晃地烧了一锅,贪婪地吸下肚后,才像泄了气,不抖不晃了,缓缓地躺在炕上。片刻之后,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一个精神焕发的何老爷坐了起来。 “六爷!”何老爷叫得斩钉截铁。“见笑了。你看我哪还配在贵府家馆为授业为师呀?你快跟老太爷说一声,另请高明吧。我就伺候六爷你一人了,你当东家,我给你领东,咱们成就一番大业!” 六爷以前也常听何老爷说这类疯话,原来是跟他的菸瘾有关?吸了洋菸,就敢说憋在心底的话了?六爷忽然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也吸口洋菸试试!他心底也憋了太多不如意。 “六爷,你去上海,我跟你去!上海我去过,我跟了伺候你。” “何老爷,你再烧一锅烟,叫我尝几口,成吧?” “你说什么?” “我看你吸了洋菸,跟换了个人似的,也想吸几口,尝尝。” 何老爷立马瞪了眼:“六爷,你要成大事,可不敢沾这种嗜好!我是太没出息了。六爷你要叫我做领东,我立马戒菸!” “何老爷,我早听你说过:太谷的领东大掌柜,没有一个不抽大烟的。孙大掌柜也抽?” “要不他越抽越没本事!林大掌柜可不抽。” “何老爷,你只要有领东的本事,我不怕抽大烟。” “那六爷你也不能抽!你们家老太爷待我不薄,我能教你做这种事?” “我也不修儒业了,要那么干净何用?再说,我也只是尝尝而已。” 何老爷盯着他看了片刻,好像忽然想通了,就真烧了一锅。跟着,将烟枪递过来,教给他怎么吸。 六爷照着吸了,老天爷,那真不是什么好味道!但渐渐地就有异样感觉升上来了,真是说不出的一种感觉。跟着,整个人也升起来了,身子变轻了往上升……说不出的感觉! “六爷,没事吧?” “没事!只是觉着身子变轻了。” “六爷,我把你拉下水了!” “何老爷,不怨你,是我愿意!科举停了,老太爷定的那门亲事,我也不中意,样样都不如意,我还那么规矩,有何用?我倒想做圣人,谁叫你做?老太爷他要怪罪下来,我就远离康庄,浪迹天涯去!” “六爷,你要这样,就把我害了。你知道我拉你下水为了什么?为了叫你铁了心投身商界! 有此嗜好,无伤商家大雅的。你要一味败落,那我罪过就大了!” “何老爷,那我就铁了心,弃儒习商!做商家,不正可浪迹天涯吗?” “六爷说得对!” 两人慷慨激昂地很说了一阵,心里都觉异常痛快。尤其是六爷,全把忧伤与不快忘记了,只觉着自家雄心万丈,与平时特别不一样。 乘着感觉好,六爷回去了。见着奶妈,他也是很昂扬地说话。提起自己的亲事,居然也夸赞起孙家来了,已没有一点苦恼。 事后,何老爷惊恐万状地跑来见六爷,直说自己造了孽了,居然教学生抽大烟!六爷也有些醒悟了,表示再不深涉。就那样吸了一两口,也不至成瘾难回头吧。 不过,后来六爷终于还是忍不住,暗自上了几趟城里的烟馆。哪想到,太谷最大的凉州庄谦和玉,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不寻常的新主顾。康家在太谷是什么人家?赶紧伺候好康六爷吧!于是派出精干伙友,扮作儒生,到康庄拜访六爷。如何拜访呢,不过是奉赠一个精美的推光漆匣:不用问,里面装了全套菸具和少量烟土。 就这样,在什么企盼都失去以后,六爷有了这新的念想。这一日也断不了的念想,叫他平静下来了,不再想去上海,更不想浪迹天涯。 只是,六爷一直深瞒着,不叫别人知道,更不敢叫老太爷知道。 5 汝梅一看见自己的画像,就要想起那个画匠来。可这个拘谨的画匠,已经无影无踪了。她暗自托下人打听过,这个画洋画的画匠,已经不在太谷了,有的说去了平遥,也有的说去了西安。 总之,无影无踪了。 画像中的汝梅,灿烂明媚,连老太爷看了,都说把梅梅画成小美人了。可画匠本人居然那样木,什么都看不出来?汝梅常常凝视着画像,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美人。 画像那两天,她真是用尽心机讨好画匠。可那个木头人,始终是那样拘谨,客气。他或许是见的美人太多了?她问过:你是专给女人画像?他说:还是给做官的老爷们画像多。他可能没说实话。 汝梅亲眼看见,画匠在给她画像时,常常会眯起眼睛来,去凝视老夫人的那幅大画像。这种时候,她说话,他也听不见了。 老夫人是个美人。到现在了,还那么能迷住男人?你一定是没有老夫人美貌吧?其实,汝梅一直就不想做女人! 情窦初开的汝梅,无论心头怎样翻江倒海,也没法改变什么。画像那几天,很快就过去了。除了留下一张灿烂明媚的洋式画像,继续散发着不大好闻的松节油气味,什么都无影无踪了。她想再看一看老夫人的画像,看究竟美在何处,管家老夏也不肯答应了,总是说去做画框,还没送回来。 就在这几分恼人、几分无奈中,汝梅又想出游去。可大冬天的,又能去哪?父亲去了西安,又是遥无归期。父亲这次去西安,是以时局不靖,兵荒马乱为由,不肯带她同行。反正他总是有理由,反正他永远也不会带她出门的。 而今年冬天,连一片雪花也没见过。 下了雪,或许还好些?总可以外出赏雪。 这种无聊,使汝梅忽然又想起了那次异常的凤山之游。那次,她一定是犯了什么忌。犯了什么忌呢,竟惹了那么多麻烦?莫名的好奇又涌上来了。 大冬天的,上凤山是不可能了。汝梅忽然有了探寻的目标:那些已故的老夫人的画像。那次,她发觉有几分眼熟的画像,到底是哪一位老夫人?是不是六爷的生母? 第175页 只是这样一想,汝梅就觉有几分害怕。可此时的她,似乎又想去触动这种害怕,以排解莫名的烦恼。 在一个寂静的午后,汝梅果真悄然熘进了前院那间厅堂。这间过节时庄严无比的地界,现在是既寒冷,又有几分阴森。她努力挺着胆,去找她的目标:挂在一侧的那四幅已故老夫人的画像。现在看去,老式笔墨画出的人像,毕竟难现真容。可这四幅遗像要都用洋笔法画出,一个个似活人般逼视着你,那更要吓死人了。 寻见了那一幅:嘴角斜上方点了一颗很好看的痣,但定神细看,已没有多少眼熟的感觉。凤 山见过的那个老尼,记忆也模煳了,只是那颗美人痣还分明记得。痣生的地方,也很相符。 汝梅看了看这位生痣的老夫人的牌位,写明是孟氏。她没敢再抬头看遗像,惶惶跑了出来。 孟氏。六爷的生母姓什么呢?六爷的生母真要是孟氏,那凤山的老尼打听六爷就有文章了……汝梅不敢细想了,但又被更强烈吸引住。 她不动声色问母亲,母亲居然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真还记不得了!以前也是老夫人老夫人地叫,老夫人娘家姓什么,真还一时记不起来了。梅梅,你问这做甚?” “也不做甚,我跟她们打赌呢!” “拿这打赌?没听说过。” “女人嫁到婆家,就没名没姓了。贵为老夫人尚如此,别人更不用说!” “梅梅,你又疯说什么!去问问六爷,他该记得外爷家的姓吧?” “也难说。我就记不得外爷姓什么了……” “你又作孽吧!” 汝梅跑出来了。除了失望,她还替这位早逝的老夫人难受:母亲记不得她的尊姓,大概也没多少人记得了。去问六爷!正是不想直接问六爷,才问你们的。 汝梅又问了几位上年纪的老嬷,也没问出来。她们都是前头这位老夫人去世后,才进康家的。 真是得直接问六爷?问六爷奶妈,就成。汝梅忽然想起,在六爷的屋里,仿佛就供有先母的牌位吧? 好了,去拜见一趟六爷,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汝梅去见六爷时,他不在,只奶妈在。奶妈对汝梅倒是很殷勤,让到正屋里,问长问短的。汝梅却早已心不在焉:一进正屋,她就看见了那尊牌位:先妣孟氏…… 真是孟氏? 汝梅不知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又怎样离开的。 真是孟氏! 无聊的汝梅,起初也只是想往深里打探一下,能打探出什么,打听出来又该如何,实在也没多想。现在,一个离奇又可怕的疑相叫她打探出来了,除了惊骇,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凤山那个老尼,长着一颗美人痣,她问起了六爷,满脸的憔悴和忧伤。这位同样长着美人痣的孟氏,她是六爷的生母,可她故去已经十多年了!她们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活人和故人,怎么能是一个人? 那老尼会是孟氏的姐妹吗?有这样一位出家的姨母,六爷他能不知道? 汝梅想不下去了,可又不能不想。跟谁商量一下就好了,可这事能跟谁商量!谁一沾边,就得倒霉吧。秋天,就是因为她见了那位老尼,叫好几个下人受了连累。老太爷也很久拒不见她。 一定捅着什么要紧的隐秘了。 汝梅真是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兴奋。她当然不肯住手罢休的,至少也得把这一切告诉一个人:那就是六爷。 六爷要愿意同她一道,秘密去趟凤山,那就更好了。 这一次,汝梅是在学馆把六爷拦住了。当时,六爷正在何老爷的屋里,高谈阔论。 她对何老爷说,有件要紧的事,得跟六爷说,能暂借何老爷的雅室一用吗?何老爷当然答应了,起身迴避而去。 六爷刚烧过几个烟泡,精神正昂扬呢,见汝梅来见他,很有些扫兴。由汝梅,又想到自己那门不称心的亲事,心里更起了厌烦。 “梅梅,有什么要紧事,值得这样惊天动地!” “六爷,说不定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快说吧,就真是惊天动地,跟我也沾不上边了!”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件事吗?秋天,我去凤山,遇见一个老尼姑,她问起六爷你……” “梅梅,你又说这没情由的话!那是你梦见的没影踪的事吧?” “六爷,亲眼见的,哪会是做梦!我记得特别清楚,老尼嘴边生着一颗很好看的痣。近来,我往前头上香,见一位先老夫人的遗像上,也点着这样一颗痣!” “你是说什么呢?老尼姑扯到老夫人,胡说什么呢?” “六爷,听说你的先母就长着这样一颗痣,对吧?” “越说你越来了,又扯我的先母,快住嘴吧!” “我见着的那个老尼,生着痣,又打听六爷你,她会不会是……” “会是什么?梅梅,是不是奶妈撺掇你来的?又编了一个先母显灵的故事,来规劝我?” “哪有这回事呀?” “肯定就是!” “我规劝什么?” 六爷正要说“别娶大脚媳妇”,才想起汝梅也是大脚,改嘴说:“你知道!” “哪有这回事!” “就是!” 近来,奶妈终于听说给六爷定的亲,也是大脚女人,很不满意。以为一准是现在的老夫人拿的主意,心里正怄气呢。奶妈对杜老夫人,一直怀着很深的成见,现在更疑心是歧视六爷。 可六爷竟然总为老夫人辩解,奶妈哪能受得了?近日正没完没了的,数落六爷忘记了自家命苦的先母。六爷里外不如愿,心绪更不好。这时,刚抽过洋菸,精神正亢奋,哪有心思听汝梅小女子的奇谈怪论!一味认定她就是奶妈抓来的说客,任怎么辩解,他根本不听。 汝梅也没有办法,只好离去了。 路上,汝梅忽然想到了六爷的奶妈:跟她说说不也成吗?这位奶妈伺候过孟氏,她或许也知道些底细。 于是,汝梅就直奔六爷住的庭院。 她给奶妈说了在凤山的奇遇,起先奶妈还听得目瞪口呆。慢慢地,又起了疑心:“梅梅,是六爷叫你编了这种瞎话,来吓唬我吧?” 汝梅真是气恼不已!本想告诉他们一件要紧事,哪想倒陷进这种麻烦中,两头受怀疑,谁也 不肯细听你说什么。六爷跟他奶妈是怎么了? 汝梅赌气走了。她心里想,以后再说吧。 然而,刚隔了一天,母亲就忽然跑进她房里,失神地瞅着她,不说话。 “妈,怎么了?” “梅梅!你是往哪乱跑来?” “大冬天,我能去哪?哪也没去!” “还嘴硬呢,我看也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你了!没事,你怎么老瞪着眼睛发愣?你自家知 道不知道?” 不干净的东西,就是指妖鬼一类。汝梅一听,就疑心有人告发了她了:不是六爷,就是他奶妈!实在说,六爷和他奶妈都给冤枉了,他们并没把她的胡言乱语当回事。发现汝梅异常的,其实是老夏暗中吩咐过的一个仆佣,她就在六爷屋里做粗活。汝梅她哪里能知道! 第176页 “谁说我跟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净胡说!” “那你成天发什么愣?我看见你也不大对劲!” “我才没有发愣!” “听听你这口气,哪像平常说话?梅梅你也不用怕!老夏已经派人去请法师了。” “请法师做什么?” “作法,做道场,驱赶不干净的东西。老太爷吩咐了,法师请到以前,不许你再乱跑!” “老太爷也知道了?” “老太爷最疼你,能不操心?” 老太爷又惊动了。秋天,因为上凤山,也惊动了老太爷。 6 每年十月十三,城里的资福寺,也就是东寺,有一个很大的庙会。这个庙会除了唱戏酬神,一向是古董珍玩,裘绮沽衣,新旧家具的交易盛会。因为太谷富商财主多,古玩就既有市场,也有蕴藏。发了家的要收藏,败了家要变买,生意相当隆盛。各地的古董商云集太谷,会期前后延绵一个月。 康笏南嗜好金石,每逢此会,都少不得逛几趟,希图淘点宝。他是本邑大财主,亮出身分,谁还不想着法儿多捞他一把?他越是喜爱的东西,人家越会抬价。所以,每年逛会,他都要精细化装,微服出行。长此以往,这种伪装能管多少用,倒在其次了,只是这伪装出行却成了一件乐事。东寺庙会一到,康笏南就来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也不独是康笏南一人爱化装出行,来淘宝的大多这样诡秘不露真相。与此成为对照的,倒是富家的女眷要盛装出行,赴会看戏游逛,展露丰姿。那时的风气,冬装才见富贵。这冬日的盛会,正给她们一个披挂裘皮呢料的机会。所以除了古董珍玩,还有仕女如云,难怪会期能延绵那么长。 今年天下不靖,兵荒马乱,正是古玩金石跌价的年份。入冬以来,又不断有消息说,洋人一边议和,一边图谋西进夺晋,紫荆关、大同等几处入晋的孔道,尤其是东天门固关,军情一再危急。闹得人心浮动,大户富室更有些恐慌。惊惶过度的,或许会将什么宝物甩了出来?所以,康笏南觉得今年的东寺庙会还是有赶头的。自然了,他仍有淘宝的兴致,是看出洋人西进是假,威逼朝廷答应那十二款是真,无非再多讹些银子,多占些便宜吧。 城里孙家的府第,就在东寺附近。既与孙家定了亲,康笏南今年就想叫六爷一道去赶会淘宝。六爷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康笏南就把何老爷也请出来了。三人同行,寻觅古雅,又不与商沾边,还有什么不愿意! 那今年装扮什么行头? 管家老夏建议,还像前年似的,戴副茶色石头眼镜,罩一件布袍,装做一位家馆塾师就成。六爷是跟着的书童,何老爷是跟着伺候的老家人。 何老爷一听就火了:“我出门,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排场?书童,老家人,何不再跟一个管家?要跟个老家人,老夏你去才合适,名副其实,也不用装扮!” 康笏南笑了,说:“哪能叫何老爷给我扮下人!今年我不听老夏的,只听何老爷的高见!” 何老爷说:“我一个老家人,能有什么高见!” 康笏南就说:“老夏,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容易请何老爷陪我一回,你倒先给得罪了。我看,你就当着我们的面,给何老爷磕个头,以为赔礼。” 老夏忙说:“我只是建议,又未实行。” 何老爷说:“叫他这么赔礼,我可不稀罕。拉倒吧,不叫我扮下人就成了。” 康笏南说:“看看,还是何老爷有君子气度。那就听听何老爷高见,我们三人怎么出行?” 何老爷说:“要我说,今年老太爷就什么也别扮了,到东寺会上显一次真身!” 老夏笑了:“何老爷的高见,倒真高!” 康笏南说:“我看何老爷这主意不俗,一反常态。” 何老爷说:“今年时局不靖,人心浮动。老太爷坦然往东寺赶会,能淘到东西淘不到东西,我看都在其次了,稳稳人心,也是积德呀。” 康笏南一听,才真觉何老爷说到要紧处了:“何老爷,就照你的,咱们什么也不扮了。你说得很对,时局往坏里走,再值钱的古物吧,谁还能顾上疼它!” 何老爷这才痛快出了一口气。 十月十六进城,康笏南有意节俭,只叫套了两辆车,吩咐何老爷坐一辆,六爷跟他坐一辆。六爷惮于跟老太爷挤一处,何老爷也不便比老东家还排场,六爷就跟何老爷挤了一辆。一路上,师生二人倒是说说笑笑,并不枯索。 车先到天成元,进铺子里略暖和了一阵,康笏南就坐不住了,执意要动身。孙北溟见老东台既不伪装,也没带多少下人,就要派柜上几位伙友跟了伺候。康笏南坚决不许。 六爷跟了兴致很高的老太爷往东寺走,实在提不起多少精神。老太爷却不管他,只管说:“东寺以南那大片宅第,就是孙家了。孙家比我们康家发家早,富名也大。咸丰初年,为了捐 输军饷,有一位叫章嗣衡的广西道监察御史,给朝廷上折,列举天下富户,内中就有太谷孙家,言‘富约二千余万’。哈哈,他哪能知道孙家底细!” 何老爷就问:“老东台一定知道了?” “我也不知。所以才笑那位监察御史!” “六爷做了孙家东床快婿,终会知底。” 六爷冷冷说:“我才不管那种闲事!” 东寺西侧,有一颇大的空场,俗称东寺园。庙会即展布在这里。刚入东寺园,倒也觉得盛况似往年,人cháo涌动,市声喧嚣。 但往里走不多远,康笏南就发现今年不似往年:卖寻常旧物的多,卖古玩字画的少。越往里走,越不成阵势,像样的古董商一家都没碰上。满眼都是日用旧物,卖家比买家多,生意冷清得很。生意稍好些的,大多是卖吃喝的。往年的盛装仕女,更见不着了。人cháo涌动中,一种可怕的荒凉已分明浮现上来。化装不化装吧,谁还来注意你! 康笏南心里已吃惊起来:时局已颓败成这样了?早知如此,还出来做甚!但大面儿上,他还是努力显得从容,继续游逛。 何老爷倒一味东钻西串的,兴致不减。忽然跑来对康笏南说:他发现了一帧明人沈周的册页! 康笏南一听沈周册页,心里就一笑。跟过去一看,果然又是赝品。册页上那一方沈周的钤印,倒是真的,但此外的所有笔墨,都系伪作。沈周是明代书画大家,画作在当时就值钱。只是,此公太忠厚了,常为那些困顿潦倒的作伪者,慷慨钤自己的印。所以此类伪作流传下来的也多。这类赝品,康笏南早遇见了多次。不过看这帧伪作,笔墨倒也不是太拙劣。即使赝品,也是明朝遗物,存世数百年了。 康笏南就说:“报个价吧。” 卖家立刻就诉苦说:“作孽呀!不是遇了这样的年景,哪捨得将这家传宝物易手?实在是镇家之宝……” 何老爷说:“你先报个价,别的少说!” 第177页 卖家说:“我看几位也是识货的,你们给多少?” 康笏南就说:“五两银子。” “五两?”卖家惊叫起来。“识不识货呀?听说过沈周是谁吗?你们就是给五十两,也免谈!五两,买糙纸呢?” 康笏南一听卖家至多只要五十两,就知道自己的判断不错。于是说:“五十两银子倒是有,可还得留着全家度春荒呢。就富裕这五两银子,不稀罕,拉倒。” 卖家说:“银子不富裕,也敢问价?” 何老爷瞪了眼说:“你既摆出来卖,还不兴问价了?” 康笏南忙说:“我们是买了巴结人的,仅能出五两银子。不卖,掌柜的你就留着吧。” “五两?这不是辱没人吗!” “走了,走了,寻件别的雅物去。” 说时,康笏南起身离去,何老爷和六爷也跟着走了。还没走几步呢,卖家就招唿: “几位,能添点不能?这是什么货!孝敬好此道的,保你们吓他一跳!回来再看看是什么货!” 康笏南站住说:“真是件正经东西?” “不是正经东西,我早卖给你了!” “太值钱了,我们也不要。自家不好此道,只是一时孝敬别人,略尽礼数,也无须太值钱了。” “东西是正经东西,可惜今年行市太不强。能添多少?” “仅作一般礼品,真添不了多少。” 还了几次价,终以十两银子成交。 离开卖主后,何老爷惊嘆道:“老太爷真是杀价高手!” 康笏南说:“太贵了,我怕你不敢收!” “替我买的?” “送何老爷的。” “平白无故的,送礼给我?” “权作冬日炭敬吧。” “绝不敢当!” “何老爷,这帧册页实在也值不了多少银子。值钱的就上头钤的那方篆印,那确是沈周的真迹。画是不是沈的笔墨,不敢定。但画品也不算劣,又是前朝旧物,卖得好,倒也真值几十两银子。” “原来是赝品,才赏给我呀?” “何老爷最先发现,当然得归你。留作一般应酬送礼,真也不能算俗。” 两人正说呢,六爷指了指前面,说:“那么热闹,卖什么的?” 康笏南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哪是做买卖?是舍粥的!快去问问,那是官家舍粥,还是谁家舍粥?” 六爷走进那热气腾腾的人堆里,一问,竟是孙家在舍粥。 回来一说,老太爷就招唿道:“快回,快回,不逛了。” 何老爷问怎么了,他也不说明,只是匆匆径直往回走,跟随伺候的下人,还得赶趁了才能跟上。 回到天成元,康笏南就问:“孙家舍粥,柜上知道不?” 孙北溟说:“听说了。近日城里已有冻死的,一些外来流民和本地败家的,生计已难维繫。” 康笏南厉声问:“怎么不告我?” 孙北溟说:“我们也有难处了。” “康家也到东寺会上支棚舍粥!花销不用你们柜上出,只借你们几位心善的伙友,到粥棚张罗张罗,成不成?” “老东台尽管吩咐。”(未完待续) 战祸将至 -------------------------------------------------------------------------------- 2002/09/03 18:28 作者:成一 1 秦腔名伶响九霄突然登门来访,把邱泰基吓了一跳。 那时代,伶人是不便这样走动的。邱泰基虽与响九霄有交情,可也从未在字号见过面。而现在,响九霄又忽然成为西安红人,常入行在禁中供奉,为西太后唱戏,邱泰基就是想见他,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今天不速而至,准有不寻常的缘由。 虽是微服来访,响九霄的排场也大了,光是跟着伺候的,就有十来位。西号的程老帮见了这种阵势,就有些发憷,直把邱泰基往前推。响九霄也只是跟邱泰基说话,不理别人。邱泰基只好出面,把响九霄让进后头的帐房。这时,三爷不在柜上,想吩咐人赶紧去叫,又怕响九霄不给三爷面子,弄下尴尬,作罢了。看响九霄现在的神气,眼里没几个人。 “郭老闆有什么吩咐,派人来说一声,不就得了!是信不过我们吧,还亲自跑来?” “邱掌柜,我是来给你赔不是的,不能不来。” 赔不是?这可叫邱泰基更感意外了:话里藏着的,不会是小事。他故作惊慌样,说:“郭掌柜不敢吓唬人!我们哪有得罪,该骂就骂……” “哈哈,邱掌柜,你也跟我见外了?” “哪是见外!郭老闆现在是贵人了,听说那些随驾的王公大臣都很给你面子呢!我们还跟以前似的,就太不懂事了……” 说时,邱泰基正经施起礼来。 “邱掌柜,越说你见外,你越来了。我一个唱戏的,能成了贵人?我是偷偷给你说,禁中供奉,谁知将来能落个什么结果!” 毕竟是伶人,还有闲杂人等在跟前呢,就说这种话。邱泰基真担心他说出“伴君如伴虎”来,赶紧接住说: “郭老闆的本事,我还不知道?託了皇太后的圣恩,你已经一步登天,名扬天下了,还想怎么着呢?听说在京师供奉禁中的汪桂芬、谭鑫培几位,都封了五品爵位。不定哪天太后高兴了,也要封你!” “邱掌柜,你是不知道,进去供奉,哪那么容易?时刻提着脑袋呢!” 越怕他说这种话,偏说,真是个唱戏的,心眼不够。邱泰基忙岔开说:“郭老闆,你说来赔不是,是吓唬人吧?” “真是赔不是来了。我一时多嘴,给贵号惹了麻烦!” 邱泰基听出真有事,就不动声色吩咐跟前的伙友:还不快请郭老闆底下的二爷们出去喝茶,有好抽一口的,赶紧点灯烧烟泡伺候。一听这话,跟进来的几位随从都高高兴兴地出去了:看来都好抽一口。 下人都走了,就剩了主客两位,邱泰基才说: “郭老闆,不会见怪吧?你我多年交情,斗胆说几句知心话,不知爱听不爱听?” “怎能不爱听?我今日来,就想跟郭掌柜说说知心话!” 邱泰基以往跟响九霄交往,也不是一味捧他,时不时地爱教导他几句。响九霄倒也爱听,因为邱掌柜的教导大多在情在理,也愣管用。伶人本没多少处世谋略,有人给你往要紧处指点,当然高兴听了。所以,他把邱掌柜当军师看呢,交情不一般。正是有这一层关系,邱泰基才想再提醒他几句。现在,人家大红大紫了,你也跟着一味巴结,恐怕反叫人家看不起。 “郭老闆,你能喜获今日圣眷,怕也是祖上积了大德,你就不珍惜?” “邱掌柜是话里有话呀!我整天提心弔胆的,咋就不珍惜了?” 第178页 “以前,我跟官场打交道比你深,宦海险恶也比你深看几分。你能出入禁中,常见圣颜,一面是无比荣耀,一面也真是提着脑袋!” “这我比你清楚,刚才不说了吗?” “你不知珍惜,就在这个‘说’字上!这种话,你怎么能轻易说出口?” “邱掌柜,我不是不把你当外人吗?” “咱们是多年交情,可跟前还有一堆下人呢!” “下人们,他谁敢!” “郭老闆,你这哪像提着脑袋说的话?不说有人想害你,就是无意间将你这类话张扬出去,那也了不得呀!你说话这样不爱把门,手底下的人也跟你学,说话没遮拦,哪天惹出祸来,怕你还不知怎么漏了气呢!” “邱掌柜,你这一说,还真叫我害怕了!” “郭老闆,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你得时时装在心头,可决不能挂在嘴头!伴君头一条,就得嘴严,什么都得藏着,不能说。唱戏是吃开口饭,嘴闲不惯,可你就是说废话、傻话、孙子话,也不敢说真话!不光是心里想说的不能说,就是眼见着的,也万万不能轻易说!宫中禁中见着的那些事,不能说;王公大臣跟前经见的事,也不能说。祸从口出,在官场尤其要紧。” “邱掌柜,你真算跟我知心!这么多巴结我的人,都是跟我打听宫中禁中的事,唱了哪一出,太后喜欢不喜欢,她真能听懂秦腔,太后是什么打扮,皇上是什么打扮,没完没了!连那些王公大臣,也爱打听。就没人跟我提个醒,祸从口出!” “郭老闆飞黄腾达,我们也能跟着沾光。谁不想常靠着你这么一个贵人!你能长久,我们沾的光不更多?” “可除了邱掌柜你,他们谁肯为我作长久想?都是图一时沾光!” “谁不想知道宫中禁中情形呢?你多留个心眼就是了。尤其那班王公大臣,跟他们说话既得有把门的,又不能得罪人,心眼更得活。” “邱掌柜,你可说得太对了,这班大人真不好缠!我来赔罪,也是因这班大人给闹的。” “老说赔不是,到底什么事?” “我能常见着的这几位王公大臣,都是戏瘾特大的。随驾来西安后,也没啥正经事,闲着又没啥解闷的,就剩下过戏瘾了。人家在京师是听徽班戏,咱西安就张乐领的那么个不起山的徽戏班。叫去听了两齣,就给撵出来了。有位大人跟我说:‘张乐也算你们西安的角儿?那也叫京戏?还没我唱得地道呢!’我跟他们说:张乐本来也不起山,西安人也没几个爱听徽班戏的。” 这是又扯到哪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扯半天了,还是一头雾水!但响九霄以前就有这毛病,现在成了贵人了,你能叫他别嗦?邱泰基只好插了一句: “那他们能爱听你的秦腔?” “他们才听了几天秦腔,能给你爱听?可太后喜爱呀,他们不得跟着喜爱?太后召我们进宫,那是真唱戏。这些大人召我们进府,那可不叫唱堂会!” “那叫唱什么?” “唱什么,陪他们玩票!有几位真还特别好这一口,每次都要打脸扮相,披挂行头,上场跟我们搅。那哪是唱戏,乱乱闹闹,尽陪了人家玩闹!” “这么快,他们就学会吼秦腔了?” “哪儿呀,人家用京腔,我们用秦腔,真是各唱各的调!邱掌柜你是没见那场面,能笑死人了。” “那些人,不就图个乐儿吗?只是,郭老闆,你说惹了个什么事……” “这就说到了。皇太后的万寿就在十月,邱掌柜不知道吧?” “我一个小买卖人,哪能知道这种事?” “太后的寿辰就在十月。以往在京师,太后过寿辰那是什么排场?今年避难西安,再怎么着,也不能与京师相比。太后跟前的李总管早就对我说了,你卖些力气,预备几齣新戏,到万寿那天,讨老佛爷一个喜欢。我说,那得拣老佛爷喜欢的预备,也不知该预备哪几齣?李总管就不高兴了,瞪了眼说:‘什么也得教你?’我哪还敢再出声!出来,我跟一位王爷说起这事,王爷说:‘李总管他也是受了为难了。这一向,谁在太后跟前提起过万寿,太后都是良久不语,黯然伤神,脸色不好看。’我问:‘太后那是有什么心思?’王爷说:‘连李总管都猜不透,谁还能知道!’” 这又是扯到哪了!叫他多长心眼少说话,看看吧,越说越来劲,越说越详细。小人得志,真没治了。 “郭老闆,宫中那些事,你还是少说些吧,就不怕隔墙有耳?” “这都跟你们有关,不能不说。这位王爷,我就不跟你说是谁了。反正就在他府上,玩票玩罢了,正卸装呢,他忽然问我:‘你跟山西票庄那些掌柜熟不熟?’邱掌柜,我真是嘴上没遮拦,张口就说了:‘倒还有几位,交情不一般!’人家跟着就问了:‘太谷有家姓康的财主,也是开票号的,在西安有没有字号?’我说:‘有呀!字号叫天成元,掌柜的跟我交情也不浅。’看看我,张嘴把什么都说了!” 邱泰基忙问:“这位王爷打听敝号做甚?” “当时我也问了,王爷说:‘是太后跟前的崔总管跟我打听,我哪知道?’前两天,我才明白了:崔总管打听贵号,是想为太后借钱办万寿。” “跟我们借钱办万寿?” “邱掌柜,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响九霄就放低声音说,“崔总管跟你们借钱,办万寿只是一个名义,其实是给太后多敛些私房,讨她高兴。多说经歷了这一回逃难,太后是特别迷上私房钱了!” “要跟我们借钱攒私房?” “要不我一听就慌了。早知这样,我也不多嘴了。多了几句嘴,给你们惹了大麻烦。崔总管寻上门来,你们不敢不借,借了,哪还能指望还帐?惹了这么大祸,我哪能对得住邱掌柜!” 听了这消息,邱泰基知道要倒霉:遇上天字第一号的打劫了!可这也怨不着响九霄,他就是不多嘴,人家也能打听到天成元。不看这是谁打劫呢!响九霄能先来送个讯,也该感激的。就说: “郭老闆,你心思太多了。能孝敬皇太后,是我们一份天大的荣耀,哪能说是麻烦?” “贵号不怕太后借钱?那我就心安多了。” “遇上今年这种行市,天灾战乱交加,哪还能做成生意?敝号也空虚困顿,今非昔比了。可孝敬皇太后,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不敢含煳!” 响九霄很嗦了一阵,才起身告辞,邱泰基却早已心急如焚。 2 邱泰基已听同业说过:西太后到西安后,变得很贪财。加上祁帮乔家大德恆那样一露富,很叫太后记住了西帮。来西安这才多少天,已跟西帮借过好几回钱。可那都是户部出面借钱,帐由朝廷背着,这回轮到跟天成元借钱了,却成了宫监出面,太后记帐!太后张了口,谁敢驳呀?可放了这种御帐,以后跟谁要钱去? 第179页 太后张口借钱,那也不会是小数目! 所以,响九霄一走,邱泰基就赶紧去见三爷。 三爷是财东,来西安后自然不便住在字号内。但在外面想赁一处排场些的住宅,已很不容易。两宫避难长安,等于把京都迁来了,随扈大员浩荡一片,稍微排场些的宅第,还不够他们争抢呢。幸好邱泰基在西安经营多年,门路多,居然在拥挤的城内,为三爷赁到一处还算讲究的小院,只是离字号远些。三爷已十分满意,常邀邱泰基到那里畅谈。 这天邱泰基赶到时,三爷正在围炉小酌。 邱泰基就说:“三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才吃饭?” 三爷见邱泰基意外而至,很高兴,说:“你是闻见酒香才来的吧?后晌又冷又闷,也没人来!” “这屋里够暖和了。这么嫌冷,那你在口外怎么过冬?” “在口外天天吃羊肉,喝烧酒,身上热呀!这不,我叫他们炖了个羊肉沙锅。邱掌柜,我看你是闻见酒香肉香才来的,赶紧坐下喝两口!” “我可是有件急事,来见三爷!” “再急吧,能耽误你喝两口酒?” “三爷,真是一件天大的急事!” “邱掌柜,你说西安的天能有多大?京师丢了,都挤到西安,西安能有多大的天?先喝口酒再说!” 看看三爷,也不像醉了。邱泰基只好先喝了一盅烫热的烧酒,真似吞火一样。他倒也能喝烧酒,只是平日应酬爱喝黄酒,米酒。在口外这一年,应酬离不了烧酒,但也没能上瘾。烧酒喝多了,也易误事。三爷常隐身口外,喝烧酒跟蒙人似的,海量,他可陪不起。 三爷见他跟喝药似的,不高兴了,说:“邱掌柜是不想陪我喝,对吧?” 邱泰基赶紧说:“真是有一件很急的事,跟三爷商量!” “京师都丢了,还能有什么急事?除非是洋人打进到西安了,别的事,都没喝酒要紧!” “三爷,是关乎咱们天成元的急事!” “咱自家的事,更无须着急了。先喝酒,邱掌柜,你再喝一盅!” 看三爷不像醉了,怎么尽说醉话?遇了火上房的急事,三爷偏这样,好像是故意作对似的。邱泰基也只好忍耐着,又喝了一盅。 “邱掌柜,你吃口羊肉!喝烧酒,你得搭着吃肉,大口吃肉。不吃肉,烧酒就把你放倒了。” “吃羊肉,我不怕,喝烧酒可真怕!” “那你还是在口外歷练得少!多住两年,保你也离不开烧酒。” “三爷,这么快就重返西安,可不是我想这样。” “邱掌柜,快不用说了!早知时局如此急转直下,一路败落,我宁肯留在口外,图一个清静!” “这一向,口外也不清静。” “再怎么不清静,洋人也没打到归化、包头!邱掌柜,你老是劝我出山,劝我到大码头走走,这倒好,正赶了一场好戏,整个朝廷败走京师!” 三爷真是喝多了,怎么净说这样的醉话?三爷是海量,难得一醉。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到西安后,三爷一直兴沖沖的,并不见怎么忧虑丧气。前几天,又听说西太后很想迁都长安,就窝在这里长治久安,不走了。三爷对此甚不满意,还关住门骂了几声。这点不痛快,还能老装在三爷心里,化不开?遇到了这么个朝廷,你化不开吧,又能怎样! 趁三爷提到朝廷,邱泰基赶紧接住说:“三爷,我说的这件急事,也是由朝廷引起……” “朝廷?朝廷又要怎样?” 邱泰基就把响九霄透露的消息,简略说了说。 三爷没听完,就有些忍不住了,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位居至尊,也能拉下脸来讨吃?” 邱泰基说:“太后讨吃,给少了哪能打发得了?” “八月路过山西时,咱们西帮刚刚打发过他们,这才几天,怎么又来了?西帮成了你们的摇钱树了?” “我看就怨那次露了富。尤其祁县乔家,一出手就三十万!你们这么有钱,朝廷能忘了你?” “我家老太爷也不甘落后呀!为看一眼圣颜,也甩出几万……” 看来,三爷真是有些醉了,居然数落起老太爷来。邱泰基忙拉回话头,说:“三爷,太后跟前的崔总管真要来借钱,我们借不借?” “不借!不管谁来了,你就跟他说:我们也讨吃要饭了,哪还有银钱借给你们!” “三爷,这么说,怕打发不了吧?” “打发不了,他要咋,要抢?” 三爷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火暴,好像又退回一年前在口外时的那种样子,专寻着跟你争强斗胜。他跑西安来,兴沖沖想张罗点事,露一手给老太爷看,可遇了这种残败局面,处处 窝火,终于忍耐不下了?可你再火暴,又能如何!毕竟是初当家,毕竟是在口外隐身得太久了。 邱泰基冷静下来,说:“那就听三爷的,不借。皇太后亲自来,咱也不借!来,咱们喝酒!” 三爷见邱泰基这样说,口气倒软了,问:“邱掌柜,你说,我们要是不借,他们会怎样?” “管它呢,反正三爷你也不怕。喝酒!” “我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们不借,太后会怎样?” “会怎样?想杀想剐,那还不是一句话!可要杀要剐,我们也不怕!” “邱掌柜,我的命太不济!熬了多少年,刚接手主事,就遇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遇的年景。年初还好好的,一片喜气洋洋,才几天,大局就唿啦啦倒塌下来,至今没有止住。祖上留下的生意,倒了一半!老太爷主事四十多年,啥事没有,我刚主事才几天,唿啦啦就倒了一半!我是败家的命吧?” 三爷心里果然窝着气。可这样窝气,还是显出嫩相来了。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能怨着你什么事! “三爷,你哪是命不济?是命太强!你一出山,就把大清的江山震塌一半!干脆,你再抖擞精神发发威,把留下的这一半也给它震塌算了,省得太后来跟我们讨吃打劫。” “邱掌柜,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三爷,我可不是说笑话!今年出了这么大的塌天之锅,正经主事的西太后还不觉咋呢,该看戏看戏,该过寿过寿,该打劫打劫。三爷你倒仁义,也太自命不凡,愣想把这塌天之祸揽到自家头上,好像谁也不该怨,就怨你命硬,给妨的!八国联军正想惩办祸首呢,太后,载漪,刚毅,董祥福,都不想当祸首。只有三爷你想揽过来当这祸首,可洋人认不认你?惩办了你,能不能解了洋人的气?” 三爷不说话了,愣了半天,才问:“邱掌柜,你这是笑话我吧?” 邱泰基说:“我这是给你醒酒!” “我没喝醉,醒什么酒?你是笑话我。” 第180页 “我只是笑话三爷说的醉话。” “我说什么醉话了?我只说时局,说祖宗的大业,谁喝醉了还扯这种正经事?” “我说也是,管它塌天不塌天呢!就真是大清江山全倒塌了,我们也得做自家的生意。” “我忧心如焚的,也是咱们的生意呀!” “那就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吧。三爷,你不敢太着急,更不能先灭了自家威风,刚出点事,就埋怨自家命不济!” “你倒说得轻巧,刚出点事!京师失守,朝廷逃难,天塌了一半,谁遇见过?” “三爷,叫我说,你刚出山,就遇此大难,正给你一个显露大智大勇的良机!要是平平安安,哪能显出你来?” 三爷这才像来了精神,击案道:“邱掌柜,这才像你说的话!那你说吧,我们如何一显大智大勇?” “三爷,你又着急了吧!眼下,咱们先说放不放这笔御债?” “明里不借给,当然不成。能不能想一个不借的妙着?” “叫我看,不用费这种心思了。这件事,明摆着就一条路:借。要多少,得借给人家多少。户部跟我们借钱,还能寻个藉口,推脱一下。太后她私下来打劫,我们哪还能推脱!连太后的面子都敢驳,不想活了?” “那还有什么商量的!” “借,是非借不成。怎么借,也有文章可做。太后过万寿,我们孝敬了,也不能白孝敬吧?总得赏给我们些好生意做吧?再则,我们以现银短缺为由,也可将孝敬的数目往下压:先写张大额银票,看他要不要;不要银票,那就太对不住了,敝号现银实在有限!近来西安银根奇缺,没人想要银票,太后圣明着呢,她能想要银票?” “邱掌柜,你心中既有了谱,就放心张罗你的吧。” “三爷,你得定个大盘:最多,我们孝敬她一个什么数?” “你看多少合适?” “叫我看,要借现银,少于一万两,怕打发不了;写银票,倒可多些,至五万。估计他们不收银票,不妨大方些。” “还大方呢,太寒碜了吧?毕竟是御债。” “咱就为落这么个寒碜的名儿,再一甩几十万,以后更不能活了。再说,柜上的现银也实在紧巴。” 那时的西安,也算是个大码头。可朝廷行在浩荡一片,忽然涌来,光是那庞大的花费,西安就难以容纳。物价飞涨,银根奇缺,那是必然的。西帮各大号虽在西安都开有分号,可原先那点规模,哪能支应了这样的场面?加上拳乱蜂起时,为安全计,不少票庄匆匆将存银运回了祁太平老号。现在,朝廷驻銮西安,各路京饷都往这里解送,眼看大宗大宗的生意涌过来,却不敢很兜揽。朝廷这头,是紧等着用现银,你接了汇票,兑不出银子,那不是找倒霉吗?所以,虽承陕西抚台岑春煊的关照,江南米饷可先紧着大德通、天成元等几家大号兜揽,也没敢承揽多少。揽多了,西安这头没法兑现。 邱泰基动员程老帮,一再致电致信老号,正有大宗生意待做,望能紧急调运些现银过来,也不知怎么了,孙大掌柜只是按兵不动。理由是路途不靖,运现太危险。这明显是託辞:据走票的信局说,太原来西安这一路,眼下算是好走的。邱泰基以为自己和程老帮位卑言轻,就请三爷出面催问,居然也没有结果。三爷就有些上火,又给老太爷去信诉苦,老太爷回信说:你少干涉号事吧。 三爷心里郁闷,与此也大有关系。他听了邱泰基的寒酸之论,就以为邱掌柜想以此笔御债,逼老号运现。既想如此,何不多放御债?就说: “就怕太寒酸了,得罪太后。虽尊为太后,我看她也是小心眼。我们想省钱,反落一个触犯天颜,太不合算吧?” “三爷,你现在又大方了!柜上的底子,你也不是不知道,都来借钱,没人存钱,只进汇票,不进银子,我们拿什么装大方?” 三爷也只好长嘆一声,说:“由你张罗吧,喝酒!” 没过几天,西太后跟前的宫监二总管崔玉桂,果然亲自光临了天成元的西安分庄。按事先的计议,三爷与邱泰基出面支应,没让程老帮露面。 崔总管嗓音尖厉粗糙,说话也不客气,进来就问:“这是太谷康财主家的字号吗?” 邱泰基忙指着三爷说:“小号正是。这就是小号的少东家……” 崔总管扫了三爷一眼,打断邱泰基的话,说:“那在徐沟觐见太后的,是谁?” 三爷忙说:“是家父。” 崔总管依然扬着脸说:“当时,就是我带他进去见的太后!” 三爷说:“我们一直牢记着呢。” 崔总管说:“记得就成。眼看就是太后的万寿了,可西安这地界要嘛没嘛!我来跟你们借俩钱,回去给太后办寿辰。听明白了吧?” 三爷说:“听明白了。” 邱泰基也赶紧说:“皇太后万寿,我们也该孝敬的!崔公公说借,我们可就罪过大了。” 崔玉桂就瞪了邱泰基一眼,说:“我不说借,说抢?太后有交待,跟字号借钱,记她帐上, 回京后还人家。听明白没有?” 邱泰基说:“明白了。” 崔总管眼瞪得更大了,喝道:“那还愣着干么?” 邱泰基故作惊慌状,说:“不知崔公公今日驾到,也没准备……” 崔总管脸上怒色毕现,厉声斥问:“怎么,响九霄没来跟你们说?” 响九霄来送讯,原来是跟崔总管通了气的?还以为他不忘旧谊,偷偷给送讯来了。这个戏子,倒真会演戏!明明是入伙打劫,还装着是行善!邱泰基只顾了惊讶,一时竟没答上话来。 三爷这才赶紧说:“响九霄来过,可他也没告我们一个准日子。” 崔总管厉声喝道:“少废话!哪位是掌柜?快替爷爷写张借条!” 邱泰基忙问:“不知要借多少?” 崔总管反问:“你们能借给多少?” 邱泰基说:“西安码头不大,敝号原本也做不了多大的生意,加上拳乱的祸害,更……” 崔总管又喝住,说:“尽说废话!到底能借多少?” 邱泰基说:“要借现银,柜上仅有存底一万两;要写银票,也只能有五万的余地。” “那好,就借你们一万两现银,再写五万两的汇票,算六万两,凑个吉数!” 真没想到,这位凶眉恶眼的大宫监,居然来了个一网打尽,现银汇票全收了!邱泰基原本是拿五万汇票虚晃一枪,只想借出一万了事,哪想竟赔了夫人又折兵? 崔总管此话一出口,邱泰基和三爷都目瞪口呆了。 3 遭了这样一次打劫,邱泰基真是沮丧之极:遇了大场面,自家的手段竟如此不济!走了这样一步臭棋,把三爷也连累了。 第181页 三爷倒是极力宽慰他:遇上顶天的太后打劫,谁也得倒霉。还是想想办法,多做些生意吧。 与邱泰基及程老帮一道计议后,三爷决定返回太谷,亲自去说服孙大掌柜。西安银根奇缺,正是做银钱生意的好时候。赶紧调些现银来,就能占一个先手。近来西安城外,到处可见各地奔来的运银橇车。内中,虽然官兵解押的官银橇居多,但镖局押送的商家银橇也有一些了。再不行动,将坐失多大的一份良机!现在,全国的银钱都在往西安调动,眼看着生意滚滚,却不能放手兜揽!这不是作孽吗? 阴历十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三爷要跋涉返晋,邱泰基有些于心不忍,想替代,自家又没有这样的自由身。所以,他一再表示,回去务必给孙大掌柜交待清楚,西号损失的这六万两银子,不干程老帮什么事,更不干你三爷的事,全赖他邱泰基一人。 另外,邱泰基还托三爷带了一封家信回去。 在三爷回来前,天成元老号的孙大掌柜,已经收到西号的一封信报,报的就是被西太后打劫的事。放了这样一大笔债出去,按规矩也得及时报告老号,何况还是一笔几乎有借无还的御债。信报中,邱泰基独揽了责任,特别言明与程老帮无关。 孙北溟看过信报,就大不高兴。遇了皇太后来打劫,不破财当然不成,可也不能给劫去六万呀?在今年这年头,六万是个什么数目!就是在好年景,你西安庄口几年才能净挣到六万?要知这样,何必调你邱泰基赶赴西安!你那本事都哪去了? 在孙北溟想来,这个邱泰基一定是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见这么快就调他重返西安,一准又得意忘形了。巴结官场,一向就出手大方,现在巴结朝廷,那还不得更张狂! 可你也不看看今年是什么年景! 要在平时,拿这点钱巴结朝廷,真也不算多。可在庚子年遭遇了塌天之祸后,对天成元这样的大字号,也不是小钱了。 自京津失守后,除了京津两号全毁,直隶、山东、关外、口外的庄口,也几近被毁。不是遭抢劫,就是关门歇业,勉强开业的,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兵祸不断,匪盗蜂起,邮路受阻,汇路自然也断了。在此危困中,这些庄口的大部分伙友,辗转跋涉,逃回山西避难。天成元一家,就陆续有近百名伙友回来避难。康笏南发了话:不可开缺了这些伙友,也不可断了这些伙友的辛金。老太爷他倒仁义之至了,可孙北溟就发了愁。这么多人,不挣钱,只花钱,字号哪能受得了! 今年虽是天成元新帐期的头一年,生意还没有铺开大做,但损失也意外的惨重。近几个月来,老号帐房一直在估算京津等歇业分号的损失。仅被抢劫的现银,加上各庄口欠外及外欠的帐目,总数只怕几十万两银子也挡不住!因为不少庄口的帐目,乱中被毁,人家的存款,即欠外的,你赖不掉;可你放贷出去的款项,也即外欠的,却无从追讨了。所以,欠外,外欠,都得算损失。这样庞大的一笔损失,将来怎么兑付?逼着东家倾家荡产? 这么多庄口关门歇业,等于塌了半壁江山,余下一半,也难有作为。戴膺到了上海,也没有什么喜讯传来。上海生意的大宗,在洋货的集散。遇了今年这种洋祸,南方虽未波及,各码头进洋货也暂避风头,没有多大劲了。货流少,银钱流动也少,票庄也就没有多少汇兑可做。所以,沪号及汉号的生意,也甚清淡。 孙北溟正因此日夜发愁呢,忽然接到西安那样一封信报,他能高兴了? 只是,现在还能再怎么处罚邱泰基?他已经减了股,降了职,再罚,就罚他去做跑街?老太爷未必同意,三爷只怕更不愿意。孙北溟已经看出来,三爷是很赏识邱泰基的。邱泰基巴结朝廷这样没谱,三爷就在跟前。 但就这样不吭一声,放过此事?在此危难之际,老号的威严不能稍损! 孙北溟想了想,决定去康庄走一趟,见见康笏南。太后借御债,这是顶了天的事,也该给老东台说一声吧。 冒着寒风,跑到康庄,给东家细说了邱泰基的新作为,老太爷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一点都没生气! 老太爷也煳涂了,忘了今年的年景?孙北溟忍不住又诉起苦来,说字号这么紧巴,邱泰基依然这样手大,岂不是雪上加霜,要陷字号于绝境? 老太爷居然说:“遇了皇太后打劫,只给劫去六万,张罗得很出色了!倒过来说,皇太后跟我们讨吃,不给六万,怕也打发不了吧?我看,邱掌柜张罗得不赖。” 孙北溟还能再说什么?什么也不想说了。 老太爷一向临危不乱,有高人做派。可今年这等危局,他似乎太轻看了。孙北溟早就觉得,在今年的劫难中,康老太爷有些失态。最失态的,就是到徐沟觐见太后。这犯了西帮大忌:露富,尤其是在朝廷跟前露富,更是大忌中的大忌!祁县乔家沉不住气,一出手就借给朝廷三十万,又将大德通做了一回太后的行宫,出尽风头。其实是有些昏了头!乔家经营票号晚 ,大富没有多少年,在朝廷跟前沉不住气,倒也罢了。康老太爷他是成了精的人物,成天教导别人,要善藏,忌露,不与官家争锋。怎么到了这紧要关头,也昏了头,愣是要跟乔家比赛,为看一眼圣颜,几万甩出去了! 这就好了,叫太后记住了康家,指着名来打劫你! 邱泰基的毛病,就是不善藏,太爱露!老太爷现在也纵容起他来。 时局这样危厄,老太爷又这样失态,天成元这副担子,实在也不好挑了。孙北溟再次萌生退意。 从康庄回到老号,他给西号的程老帮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覆信:这么大一笔放债,竟不请 示老号,真是太胆大了! 三爷回到太谷,已进十一月。 到家后,自然是先见老太爷。不过,他只是大略说了说西安的情形,对太后借御债也是略提了提,不敢详说。 哪想,老太爷居然已经知道此事,六万的数目也知晓了。三爷忙着解释说:“邱掌柜本来是使了手段,想少出借些,谁想那位崔公公竟如此下作,捞了干的,汤水也不留一滴!” 老太爷笑了,说:“你们也是太小气!太后张一回御口,你们就给六万?” 三爷这才放心了,说:“他们说是借,我们哪还能指望还?能小气,还是小气些吧。” 老太爷说:“就是不还,也不能白借!邱掌柜他很谙此道的。” 三爷说:“朝廷到了西安,满眼都是生意,只是我们无力兜揽。” “不用跟我说生意,生意你们张罗。朝廷想迁都西安,真有这一说吗?” “西安上下都在说这件事。听说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这些疆臣重镇,也曾合疏上奏朝廷,主张迁都西安。太后也有此意,尤觉西安的古名‘长安’甚好。可洋人哪肯答应?李鸿章每次由京电奏朝廷,都是催请迴銮京师,说朝廷不迴銮,洋人不撤兵。所以,一听说有李鸿章的电奏来了,太后就不高兴。看过电奏,更是好几天圣颜不悦!” 第182页 “这个女人,就是圣颜大悦时,那张脸能有什么看头!这么无能无耻,偏安西安就能长治久安了?妇人之见!你忙你的去吧。走时,过去问候一声老夫人。” 三爷听了老太爷的这声吩咐,不免有几分诧异:以往,老太爷可没有这样吩咐过。 走进老夫人这厢,她已经在外间迎候了。三爷行过礼,见老夫人精神似乎要比往常好些。她问了一些外间的情形,也不过是随意问问罢。她还说了些夸嘉的话,如:“全家就数三爷你 辛苦!”这也不过是客气吧。 三爷应付了几句,就告辞出来。他不能在那里多停留: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没有老去,还是那样风韵独具,丽质难掩……三爷当然不能多想这些。 全家就数三爷你辛苦。这种话,谁说过! 4 第二天,三爷赶紧进城去见孙大掌柜。 孙大掌柜一开始就情绪不好,还没听三爷说几句,就追问邱泰基到西安后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又旧病復发? 三爷忙作解释,说现在的邱掌柜跟以前相比,真是判若两人了。连侍奉西号的程老帮,也不敢含煳,凡事程老帮不点头,他不敢行动。 孙大掌柜冷笑了一声,说:“我才不信!一出手就是六万,程老帮他哪有这样的气魄?” 三爷忙说:“应付这笔御债,是程老帮、邱掌柜和我一道计议的。又不能得罪太后,又不想多损失,真是煞费苦心。总算谋了个手段:银票写得多些,虚晃一番,现银则死守一万的盘子,一两也不能再多。朝廷驻銮后,西安银根奇缺,银票兑现不了,没人想要。所以就以为太后不会要银票,哪能想到,人家干的稀的都要!” “别人想不到,他邱泰基也想不到?太后拿了我们天成元的银票,想要兑现,我们敢不给兑?” “当时情势紧急,我们实在是乱中出错了。” “我看还是邱泰基的老毛病犯了,只图在太后面前出手大方!” 三爷见孙大掌柜揪住邱泰基,不依不饶,什么事也说不成,就说:“孙大掌柜,这步臭棋实在不能怨邱掌柜,是我对他们说:‘太后落了难,来跟我们借钱,不能太小气了。’邱掌柜倒是一再提醒:‘这种御债,名为借,实在跟抢也差不多。她不还,怎么讨要?门也寻不见!’我说:‘至尊至圣的皇太后,哪能言而无信?’力主他们出借了这笔御债。所有不是,全在我。” 孙大掌柜居然又冷笑了:“三爷初出山,不大知商海深浅,邱泰基他驻外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审时度势,替东家着想?” 已经将罪过全揽下了,孙大掌柜还是满脸难看,不依不饶,三爷心里窝的火就有些按捺不下 。但他极力忍着,说: “不拘怨谁吧,反正柜上有规矩。这笔御债真要瞎了,该罚谁,尽可罚谁。眼下当紧的,还是张罗生意。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西安的行市,告知老号。朝廷驻銮西安成了定局,还盛传太后有意迁都过来,所以国中各路京饷协饷正源源往西安流动。这不正是我们票家揽汇的大好时机吗?岑春煊就曾想将江南米饷的汇务,拨一大宗给我天成元承揽。可我们不敢多接:西号存银太少了。老号若能速调现银过去,正有好生意可做!” 孙北溟冷冷地说:“西号的信报我早看了。现在兵荒马乱,哪敢解押大宗现银上路?” 三爷就说:“我这一路归来,并没有遇着什么不测。出西安后,沿途见到最多的,正是运银的橇车。四面八方,都是往西安运银。” “就是路上不出事,老号也实在没有多少存银可调度。” 孙北溟这话,更给三爷添了火!今年是新帐期起始,前四年各地庄口的盈余汇总到老号,还没怎么往外调度呢,就存银告罄了?分明是不想调银给西号!三爷咬牙忍住,说: “遇了这样的良机,就是拆借些现银,急调西安,也是值得的。” “这头借了钱,那头由邱泰基糟蹋?” 这一下,算把三爷的火气引爆了,他拉下脸来,也冷冷地说:“孙大掌柜,西安庄口借给西太后的这笔御债,算到我的名下,与你天成元无关,成不成?这六万银子,就算我暂借你天成元的,利息照付。你天成元真要倒塌到底了,替我支垫不起,我明儿就送六万两现银,交到柜上。只听孙大掌柜你一句话了!” 那料,孙大掌柜并不把三爷的发作放在眼里,居然说:“三爷,话不能这样说吧?西号的信报并没有言明,这六万债务系三爷自家出借,与字号无关。我是领东,过问一声,也在分内!” “我现在特地言明了,不算晚吧?” “按规矩,那得由西号报来!” “我就去发电报,叫西号报来!” 说毕,三爷愤然离去。 走出天成元的那一刻,三爷真想策马而去,飞至口外,再不回来! 他是早已经体味到了:什么接手主理外间商务,不过是一个空名儿罢了!这个孙大掌柜哪把他这个主事的少东家放在眼里?自担了这个主理外务的名儿,他真没敢清闲一天,东奔西跑,冲锋陷阵,求这个,哄那个,可谁又在乎你!老太爷说他多管闲事,孙大掌柜嫌他不知深浅,言外之意,他也早听出来了:你担个名儿就得了,还真想张罗事儿呀! 老天也不遂人意,他刚担了这样一个空名儿,就遇了个倒运的年景,时局大乱,塌了半片天! 罢了,罢了,还是回口外去了,这头就是天全塌下,也与他无干! 盛怒的三爷,当然不能直奔口外,只是奔进一家酒馆,喝了个酩酊大醉。 跟着伺候的家僕及车倌,哪里能劝得下,也只能眼看着三爷醉得不省人事,干着急,不顶事。还是酒家有经验,说这大冷天的,可不敢把人扔到车轿里,往康庄拉。人喝醉怕冷,大野地里风头硬,可不敢大意。 僕人们听了,慌忙向酒家借了床铺盖,把三爷裹严了,抬上马车,拉到天盛川茶庄。他们当然不能把三爷拉回天成元。 天盛川的林大掌柜见三爷成了这样,一边招唿伙友把三爷安顿到暖炕上,一边就问这是在哪应酬,竟醉成这样?僕人知道实情不能随便说出,只含煳应付几句,就求大掌柜代为照看一时,他们得赶紧回康庄送讯。 回来见了三娘,僕人不能不说出实情。三娘没听完就忍不住了,立马跑去见老太爷。可老太爷也没听她哭诉完,就说: “不就是喝醉了吗?醒过来,叫他以后少喝,不就得了!” 三娘不敢再说什么了,很明显,老太爷不想得罪孙大掌柜。她只好领了一帮仆佣,往城里赶去。 三娘到达前,林大掌柜已经打听出,三爷是在孙北溟那里怄了气。所以一见三娘,林大掌柜就说: “三爷也是太能委屈自己了。领东不把东家放在眼里,康家还没这种规矩吧?天成元是康家第一大号,先染上这等恶习,我们也跟上学?” 第183页 三娘听得心里酸酸的,可还努力平静地说:“林大掌柜你也知道,三爷他脾气不好,哪能怨别人?再说,他在口外惯下了喝烧酒的嗜好,太贪杯!” 林大掌柜说:“三娘你是不知道,孙大掌柜眼里有谁?我倒不是跟他过不去,是怕坏了你们康家的规矩!康家理商有两大过人之处,一是东家不干涉号事,一是领东不功高欺主。天成元功高,也不能欺负三爷吧!三娘,你们该给老太爷提个醒。” “外间大事,我们妇道人家可不便插嘴。我看,也不怨谁。三爷脾气不好,办事也毛糙,以后有得罪林大掌柜的,还请多包涵。” 林大掌柜也看出来了,他说的意思,三娘都记下了,只是嘴上点水不漏吧。他不再多说,忙引三娘去看三爷。 三爷依然醉得不省人事。三娘虽心疼不已,面儿上却没有露出多少来,只是说:“他贪杯,罪也只能自家受,谁能替他!” 三娘只略坐了坐,安顿仆佣小心伺候三爷,就离开天盛川,返回康庄。她是个精明的女人,见老太爷不想得罪孙大掌柜,也就不敢将事情太张扬了。 三爷醉卧天盛川的事,孙大掌柜自然很快听说了,但他也不后悔。反正干到头了,得罪了三爷就得罪了吧。这辈子,伺候好老东家也就够了,少东家以后有人伺候呢。一把老骨头了,伺候完老的,再伺候小的,实在力所不逮。 其实在孙大掌柜心底,他哪能看得起三爷四爷这些少东家! 三爷这样跟他怄气,也好,他正可藉此提出告老归乡的请求。所以,只隔了一天,孙北溟就又往康庄跑了一趟。 见了康笏南,孙北溟也没提三爷的事,只是说:“人老了真不经冻。今年也不知是天冷,还是更不经冻了,成天都暖和不过来,光想烤火,不想理事。” 那想,他没说完,康笏南竟说:“你是想说,人老了,料理不动号事了,该歇了,对吧?” “老东台真是眼毒!既看出来,那就成全了我吧,我实在是老得给你守不住天成元了。遇了今年这样的危难,更该起用年富力强的高手!” 康笏南居然说:“我也早有此意,新的大掌柜我也物色好了。只是,孙大掌柜你弄下的这个残局,人家不愿接手呀?” 孙北溟可没想到老东台会这样回答他,几乎语塞,半天才说:“老东台,眼下这残局也不是我一人弄下的吧?” “不是你弄下的,是我弄下的?” “今年年景不好,连朝廷也扛不住,失了京城。西帮同业中,又有谁家保全了,未受祸害?” “我也想怨朝廷呢,可人家能理我?你是领东,也只好怨你。反正天成元有一小半的庄口关门歇业了,原本全活的一个大字号,给你弄得残缺不全,人家谁愿意接手?新做领东的,谁不想接过一个囫囵的字号?就像娶新媳妇,谁不想娶个全乎的黄花闺女?” “字号没有难处,我这老朽也能张罗得了,还请高手做甚?” “孙大掌柜,咱们闲话少说,你想告老退位也不难,只要把天成元復原了,有新手愿意接,就成。” “老东台,你这不是难为人吗?朝廷乱局未定,我一人岂可回天!” “几十年了,孙大掌柜的本事,我还不知道?” 孙北溟终于听出来,康笏南是在跟他戏说。眼前,老傢伙不会答应他退位的。于是,他想就轻慢了三爷,赔两句不是。但刚张口,就被康笏南岔开了: “闲话少说,我问你个正经事。孙大掌柜,以你看,朝廷会不会迁都西安?” “迁都西安?谁说的?” “我猜的。” “我看不会吧?迁都那么容易?再说,朝廷也穷得很,它哪有钱迁都?” “没钱,可以满天下搜刮。我看西太后是叫洋人吓怕了,她很想偏安西安。可洋人哪能答应她?这头一但定都西安,洋人握在手里的京师就不值钱了,还怎么讹诈你?这就像绑票,事主要是不在乎撕票,那绑匪不是瞎忙乎了?” “老东台看得毒辣。” 康笏南当然也看出来了,孙北溟对眼前时局真是煳里煳涂,难怪老三窝了那么大的火。可在眼前这样的乱局中,也真不能换马。换大掌柜是件大事,弄不好,就成了外乱加内乱了。而三爷的表现,也很令康笏南不满。即便是孙大掌柜煳涂,你也不能这样针尖对麦芒吧?再没有别的本事了,只会拿烧酒往死里灌自家?还是这样嫩! 这天,康笏南留孙北溟吃饭,把二爷、四爷、六爷、何举人都叫出来作陪。席间,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三爷恢復过来后,也没有再提旧事。他只是向老太爷提出,想去江南走走,眼下生意全靠南边了。老太爷欣然同意,别的也没多说。 听说父亲要往江南,汝梅执意要跟了去。三爷居然也慡快答应了。 三娘说,眼看进腊月了,等过罢年再走吧。三爷没有答应。 父女俩启程那一天,天阴着,似乎会下雪。不过,一路走去,终于也未遇到一场雪。 三爷走后,康笏南就给全家发了一道训示:时事艰难,生意不振,全家需勤俭度日。往后,只初一、十五吃肉食,平日一律吃素。过年,无论老少都不再添置新衣。年下,除祭祖、开市之外,不能多摆酒席。原定腊月要办的两件喜事:六爷婚娶,汝梅出嫁,也推后再说吧。 5 三爷临走时,才想起邱泰基托他带回的那封家信,忙打发一个下人,送往水秀村。 姚夫人读到男人写来的新家信,心里自然又是翻江倒海。男人很诉说了一番思子之情,并为未见面的儿子起了个辱名:復生。寓意是,去年他失足受贬,几乎轻生,幸获夫人搭救,死而復生,才得此子。故以“復生”记夫人大恩,也记邱家新生。孩儿的大名,等下班回去时,再郑重起吧。 男人有这一份情义,姚夫人当然是感动不已。自去年受贬后,男人写回来的家信也变了,变得谦和向善,多情多义。只是,这个“復生”,很叫姚夫人听着刺耳:云生,復生,偏偏都带一个生!也许该復一信给男人,就说辱名已经起下了,还是请高人按八字起的。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为了不叫男人扫兴,復生就復生吧。 离男人下班归来,还有一年半吧。这一届班期,真是过得异常快,也异常地惊心动魄。外间不平静,她自己的生活更不平静。 但她喜欢这样!她已经无法再回到以前那种死水一般的平静中了。 在这个寒冷而又纷乱的冬天,姚夫人却正暗暗享受着一种温暖和甜蜜。 她对新招来的温雨田,疼爱无比,温情有加,虽然时时就在眼前,却依然有种惦念拂之不去。而这个英俊、腼腆的雨田,又是那样有情义,对她的每一份疼爱,分明都能感知!这就叫她更惦念他了。 云生当初,简直就像是木头! 雨田既然管帐,姚夫人就叫他住进了那间男人在家时才启用的帐房里。这间帐房,就在她深居的里院。她住正房,帐房在西厢房。她放出去的理由,是为了奶小娃方便,小娃一哭,她在帐房也能听见。其实,她是为了叫雨田离她近些。 第184页 离这样近,也是她常到帐房去。雨田到正房见她,还是不叫不到。她已经这样疼他了,雨田依然一点也不放肆。特别是有人在场,他更是规矩守礼。这也使姚夫人很满意:他真是懂事。 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雨田倒是很愿意跟姚夫人说话,他想说的话原来也很多。尤其外出办事回来,会把所见所闻很详细地说给姚夫人听。姚夫人又总是听得很有滋味,该夸的时候夸他,该逗的时候也逗他。这种时候,雨田会很快活,姚夫人当然也很快活。 有时候太快乐了,雨田总要问那句话:“夫人,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姚夫人听多了,总是嗔怪他:“净说傻话!想找个黑心的,你就走。”即使这样,他还是断不了问那句话。有一次他又这样问,姚夫人脱口说: “你的先母託梦给我了,求我待你好些。我既答应了,就是想骂你两声,也不敢呀!” 本来不过是玩笑话,雨田却听得发了愣。 那天虽冷,太阳却好。姚夫人抱着小娃来到雨田住的厢房时,整个里院又是异常清静的。姚夫人十岁的女儿,由女僕兰妮伺候着,照常到本族学馆念书去了。近年族中学馆也学本邑富商巨室,准许自家女童入学馆发蒙识字。姚夫人早几年就教女儿识字,现在能入学馆,当然愿意送她去再图长进。再者,小姐渐大,留在眼前也有许多不便。她一去学馆,里院当然就安静了。 在这种清静的氛围中,姚夫人说话便很随意,也更尽兴。雨田呢,也就放松了来享受主家夫人的疼爱。于是,他忍不住又问了那样一句傻话,姚夫人也是兴之所至,脱口就回答那样一句。 不过,她倒是真梦见过雨田的母亲,其母也真求她来:望能善待苦命的田儿。那次的梦,曾使姚夫人惊醒过来,所以记得清楚。梦中自称雨田母亲的那个女人,样子很厉害,虽是跪了求她,神情也很严厉。惊醒后,她心跳得更厉害,猜疑雨田先母的在天之灵,一定看透了她 的心思!所以,她也不敢把这个梦,告诉雨田。只是在不经意间问过他几次:你母亲长得什么样,是怎样一个女人?雨田说出来的,与姚夫人梦见的那个女人,很不相同。但她还是没敢说出做过这样一个梦。想起这个梦,就不免有些惧怕。 现在,她无意间说出了这个梦,本来已经不在乎了,哪想雨田竟听得发了愣!他也害怕了? “雨田,你又发什么愣?” “夫人,你真梦见了先母?” “跟你戏说呢,我连你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到哪梦去?就是真梦见了,我也认不得呀!我是看你总不相信我真心待你好,才编了这样一个梦。” 姚夫人更没有想到,她这样刚说完,发愣的雨田竟突然给她跪下了:“夫人,我能当母亲来拜你吗?” 拜她做母亲?姚夫人虽感意外,但还是很受感动的,雨田他到底有情有义。只是,她当然不会答应做他的母亲! 姚夫人温暖地笑了笑,说:“雨田,快起来吧,我可不给你当干妈。” “夫人,我是真心……” 姚夫人更温柔地说:“要是真心,你就先起来。” 雨田站起来,发现夫人异样地瞅着他。 姚夫人低声说:“雨田,世间亲近你的人,不只是母亲吧?” 雨田也低声说:“夫人待我,真像母亲似的。” “雨田,你知道世间还有比母亲更亲的人吗?” 比母亲更亲的人?雨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倒想说:夫人你就是这样的人,又觉不妥。他不能忘记自己的母亲。不过,他已经有些明白了姚夫人的暗示。 姚夫人轻柔地笑了笑,低声说:“有没有,想明白了再告我。” 说完,她抱着小娃走了。 过了些时候,天又骤然变阴,有些要下雪的阵势。可一白天就是憋着不肯下,只是天黑得更早。 天黑后,邱家也关门闭户,都早早歇了。 姚夫人住的五间正房,东西两头都生着炉火。照她的吩咐,这两头的炉火都由雨田照看。一来是就近,二来,也不想叫粗佣进她和小姐的房中来。这天临睡前,雨田照例进正房封火。先到小姐这头,小姐倒没有拦住他说长问短,只问了两句会不会下雪。也许是天太冷吧,想早些钻进热被窝。 到了姚夫人这头,夫人却拦住了,说:“天怪冷的,先不要封火,多烘一烘屋子再说。” 雨田就说:“天阴得重,可风早停了,也不算太冷吧。” “你就想偷懒。大人不怕冻吧,小娃怕冻!” “我是说天气呢,不封火,就多烘一会儿。” “你看会下雪吗?” “老天爷今年跟人怄气呢,你越盼下雨下雪,他偏不给你下。” “我可没盼下雪。夜间下了雪,后半夜才要冷呢。” “真要下了雪,我还不赶紧给夫人添一个木炭火盆?” 姚夫人异样地看着他,低声说:“要这样,那就下场雪吧。” 雨田低下头,说:“等一会儿,我再来封火。” 他给炉火里添了炭,出来了。 雨田是一个敏感、早慧的青年,他已经预感到要发生的事了。但他没有惧怕,在难以平静中似乎还有几分渴望。 这位美貌的主家夫人,对他这样好,他起初真是当母爱来享受的。十岁以后突然沦为孤儿,他是受尽了人间寒冷。那是一种不能诉说的寒冷,因为天下已经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诉说了。叔父、亲戚听他诉说一两回,就不愿意再听,仿佛他是应该受尽寒冷的。慢慢熬着,熬到了什么都能承受,饥寒凌辱,什么都不在乎了,却更没有人愿意理他。他想说好听的话,想说说罕见的一点喜悦,也一样没有人愿意听。他成了与谁也不相干的人,那才是彻骨的寒冷!对父亲,他没有多少记忆,他天天回忆着的,就只是母亲重病时丢舍不下他的那双泪眼。只有母亲放心不下他,此外,普天下谁还在乎他!他已经快习惯了世间的寒冷,忽然就遇见这位主家夫人。本来已经沦为奴僕,忽然就像母亲再生了。 主家夫人当然不是他的母亲。她亲切似母,可又常常亲昵得不像母亲。但无论如何,她是天下最亲近的人。他已经离不开她。 这当然也是姚夫人所希望的。这一次,她以为自己可以从容来经营了。但自己还是很快陷了进去。她竟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年少的男子。她甚至有些不想往前走了,不想拉了雨田走向罪孽。但这又怎么可能! 所以,在这天夜深人静后,雨田走进来封火时,姚夫人轻轻地说:“不用封火,再添些炭,把火笼旺,我暖和不过来。” 雨田静静地添了火。 姚夫人更轻声说:“你也不用走了,我暖和不过来。” 雨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清了夫人的话: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但此后一切,都是在静默中展开的。悲苦和幽怨,温暖和甜蜜,激动和哭泣,都几乎没有声响。 第185页 那一夜,也没有颳风,也没有下雪。 6 进入腊月,也没有下一场雪。这年的年景真是叫人害怕。 快到腊八的时候,康笏南忽然收到祁县乔家的一封拜帖,说乔致庸老太爷想到府上来拜访,也不为啥,说说闲话吧。乔老太爷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十冬腊月的,远路跑来,就为说闲话? 康笏南一见这架势,就知道要说正经事,便对乔家派来送帖的管家说:“这天寒地冻的,那敢劳动你们乔老太爷!他闷了,想寻个老汉说说话,那我去你们府上。我这个老不死的,爱走动。” 乔家的总管慌忙说:“我们老太爷说了,他就是想出来走动走动!只要贵府定个方便的日子,他一准过来。” 康笏南就说:“我这头随时恭候。” 乔家总管说:“那就腊八过来吧。” 送走乔家管家,康笏南就放不下这件事了。乔老太爷是西帮中有作为的财东,不为要紧事,不会亲自出动。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西帮的前程了。大清的天下还能不能坐住,只怕神仙也说不清。天下不稳,西帮就这样跟着倒塌?这种事也真该有个计议了。 要是计议这等事,还该再邀来几位吧? 康笏南在太谷的大财东中,挨个儿数过去,真还没有几位爱操这份心的。多的只是坐享其成的,不爱操心的,遇事不知所措的。想想这些财东,也不能不替西帮担忧!他想来想去,觉得适合邀来议事的,也就曹家的曹培德吧。 曹培德虽年轻,但有心劲,不想使兴旺数百年的曹家败落。曹家又是太谷首户,在此危难时候,也该出面张罗些事。 康笏南就写了一封信,只说想请曹培德来喝碗腊八粥,不知有无兴致。别的也没有多写。曹培德要是真操心,他就会来。 这封信,康笏南也派管家老夏亲自去送。老夏回来说,曹培德看过信,立马就答应前来,很痛快的。 康笏南会心一笑。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王八。但到腊八那天,倒也不算特别冷。 按康笏南估计,当然是本邑的曹培德先到。哪想,居然是乔老太爷先到了!到时,康家才刚刚用过早饭:食八宝粥。由祁县来,几十里路呢,居然到得这样早,那是半夜就起身了? 康笏南慌忙迎到仪门时,乔老太爷已经下了马车。 “老神仙,你是登云驾雾来的吧,这么快?” “我是笨鸟先飞,昨天就到太谷了。” “昨天就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赶早了,不是能喝碗康家的腊八粥吗?” “那你还是晚来一步!” 康笏南将乔致庸引进客房院一间暖和的客厅,还没寒暄两句呢,乔致庸就说:“春生,你知道我为何挑腊八这个日子来见你?” 春生是康笏南的辱名,乔致庸今天以辱名唿之,看来真是想说些心里话。乔致庸的小名叫亮儿,康笏南就说:“亮哥,我哪知道?你是显摆不怕冻吧?” 乔致庸竟有些急了,长嘆一声,说:“都过成什么日子了,我还有心思显摆?眼下的日子真像过腊八,天寒地冻,又少吃没喝,翻箱倒柜,也就够熬锅粥喝!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春生,你也看不出来?” 康笏南说:“我们早就是这种日子了。可你们乔家正旺呢,秋天朝廷路过时,你们一出手,就放了三十万的御债!” “你也这样刻薄我们?你不也抢在我们前头,跑到徐沟一亲天颜?” “我那是为了省钱。” “春生,我是说西帮的生意,不是说谁家穷,谁家富!你说,西帮的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天下局面大坏,我们岂可超然于外?” “你看大局到底有救没救?” “亮哥,我哪有你那毒辣的眼睛?” “我是老眼昏花,越看越煳涂。战又战不过,和也和不成,不死不活要耗到什么时候?洋人干的不过是绑票的营生,扣了京城,开出票来,你想法赎票就得了。无非是赔款割地,这也不会?” “两宫在你家大德通住过,亮哥你也亲见圣颜了,你看太后、皇上,哪位是有圣相的?哪位像是有本事的?” “反正是人家的手下败将,画押投降,还要什么大本事?早就听说写好了和约,总共十二款,怎么还不见画押?” “想争回点面子吧。叫我看,骑在皇上头上的那个妇人,太不明事理,哪能治国?” “春生,要不我来见你呢!要是没指望了,我们西帮真得另作计议。” 就在这时,曹培德也到了。他不知道乔致庸会在场,有几分惊异。康笏南忙说:“乔老太爷 是老神仙了,听说我们凑一堆过腊八,他倒先降到了。” 曹培德客气了两句,就说:“我也正想见见乔老太爷呢!” 乔致庸笑问:“我不该你们曹家的钱吧?” 曹培德就说:“快了,我们也快跟你们乔家借钱了。” 乔致庸还是笑着说:“想借,就来借。御债我们都放过了,还怕你们曹家借钱?” 曹培德说:“你们乔家放了这笔御债,自家得光耀,倒叫我们得祸害!” 乔致庸说:“看看,曹家也这样刻薄我们!” 曹培德说:“你们乔家在朝廷跟前露了富,算是惹得朝廷眼红上西帮了,以为家家都跟你们乔家似的,几十万都算小钱!这不,前些时收到西安帐庄的信报,说太后过万寿,来跟我们借钱,张口也是几十万!” 康笏南一听,先笑了,说:“太后也打劫你们曹家了?我还以为只打劫了我们一家,拣软的欺负呢。” 曹培德忙问:“也跟你们康家借钱了?” 康笏南说:“可不!我们的掌柜哭了半天穷,还是给打劫走六万!六万两银子,在你们两家是小钱,我可是心疼死了。” 乔致庸说:“你们还用在我跟前哭穷?我知道,祁太平的富商大户都埋怨乔家呢,嫌我们露了西帮的富!可西帮雄踞商界数百年,装穷岂能装得下?乔家歷数代经营,终也稍积家资,衣食无忧了,可在西帮中能算老几?秋天放御债之举,实在有曲意在其中。两位是西帮中贤者,我不信,也看不出来?” 康笏南说:“亮哥,你大面上出了风头,底下还有深意?” 曹培德说:“我也只觉贵府出手反常,真还没看出另有深意。” 乔致庸说:“你们曹家最该有所体察呀!” 曹培德说:“为何这样说?” 乔致庸说:“两宫驻跸太原时,谁家先遭了绑票?” 康笏南说:“兵痞绑票,与你们出风头有何关系?” 乔致庸说:“二位设想一下,西帮富名久传天下,朝廷逃难过来了,我们倒一味哭穷,一毛不拔,那将招来何种祸害?尤其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王文韶亲自出面,几近乞求,我们仍不给面子,后果真不敢想!朝廷打不过洋人,还打不过我们?不要说龙廷震怒,找碴儿杀一儆百,就是放任了兵痞,由他们四出洗劫,我们也受不了呀!从京师逃难出来,随扈的各路官兵,还不是走一路,抢一路吗?” 第186页 康笏南说:“我们也有此担忧。要不赶紧拉拢马玉昆、岑春煊呢。” 乔致庸说:“不拉拢住朝廷,哪能管事!” 曹培德说:“当时我也曾想过,西帮大户该公议一次,共图良策,该出钱出钱,该出人出人。可我是晚辈,出面张罗,谁理你呀!” 乔致庸说:“我倒是出面跟平帮的几家大号游说过,可人家似有成竹在胸,只让一味哭穷,不许露富。没有办法了,只好我们出风头吧!” 康笏南说:“早年间,西帮遇事,尚能公议。这些年,祁太平各划畛域,自成小帮,公议公决越来越难了。今年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竟未公议一次,实在叫人不安!” 乔致庸拍案说:“我也为此担忧呀!老了,夜里本来就觉少,一想及此,更是长夜难眠。” 曹培德就说:“两位前辈出面张罗一次祁太平三帮公议,亦正其时也!” 康笏南说:“我看,还是由祁太平三帮的首户,一道出面张罗,才可玉成此举的。” 乔致庸说:“叫我看,张罗一次西帮公议,真也不容易了。就是真把各帮的财主请出来,只怕也尿不到一起。那些庸碌煳涂的,请出来吧,又能怎样!倒不如像我们这样,私下联络些志同道合的,先行集议几件火烧眉毛的急务。眼下,我看祁太平的富商大户,都快大难临头了!” 曹培德慌忙问:“乔老太爷,你不是吓唬人吧?” 康笏南忙也问:“听到什么消息了?” 乔致庸说:“大难就在眼前了,还要什么消息!为了逼朝廷画押受降,德法联军及追随其后的众多教民,一直陈兵山西东天门、紫荆关,随时可能破关入晋。朝廷为御洋寇,不断调重兵驻晋。与洋人一天议和不成,大难就离我们近了一步!” 曹培德说:“东天门、紫荆关都是易守难攻的天险,洋人真能破关入晋?” 康笏南说:“与洋人交手,朝廷的官兵真也不敢指望。再说,毓贤被革职后,接任抚台的锡良大人,我看是给吓怕了,只想与洋人求和,哪有心思守关抗洋?听说这位抚台总想打开东天门,迎洋人入晋?” 乔致庸说:“他哪有这么大的胆量?他是接了爵相李鸿章的檄文,才预备开关迎寇。不是马军门奏了一本,只怕德法洋军早入晋了。西安行在接到马玉昆的奏报,立马发来上谕:‘山西失守,大小臣工全行正法!’山西一失,陕西也难保了,朝廷当然不敢含煳。” 曹培德说:“只是,与洋人议和是早晚的事。锡良抚台岂能看不出?我看他守关御敌也不会太卖力的。” 康笏南说:“他就是卖力,只怕也统领不起守晋的各路官兵。” 乔致庸说:“西帮大户遭难,第一水,只怕也是驻晋的官兵!洋人破关,先一步溃逃过来的,就是官兵。一路溃逃,一路洗劫,也是他们的惯习。所以不等洋人犯来,我们各家多半已一片狼藉,不用说祖业祖产,连祖宗牌位怕也保不全了。洋人攻不进来,这样对峙久了,官兵也难免不会生乱。现在驻晋官兵,也似八国联军,除了原驻晋官兵和马军门的兵马,陆续调来的尚有川军、湘军、鄂军。他们远路而来,兵饷不足,辛苦万状,再一看晋省富室遍地,哪能保住不生乱?” 曹培德说:“驻晋的重兵,还是马玉昆统领的京营大军吧。马军门与我们西帮还是有交情的。” 乔致庸说:“京师失守时,马军门仓皇护驾,统领的兵马系一路收编,也是杂牌军。一旦乱起,他能否震慑得住,也难说了!” 康笏南说:“亮哥,你真说得我直出冷汗!” 曹培德也说:“大难临头了,我还迷煳着!” 康笏南说:“都迷煳着呢!” 曹培德说:“可我们的祖业祖产都在这里,也不是说藏起来,就能藏起来,说带走,就能带走!” 康笏南说:“靠形意拳,靠镖局,怕也是鸡蛋对石头。” 乔致庸说:“要不我着急呢!” 曹培德说:“我看,当紧还得张罗一次公议,就是议不出良策,也得叫大家知道,大难将临头!” (未完待续) 老夫人之死 -------------------------------------------------------------------------------- 2002/09/03 18:34 作者:成一 1 自进入腊月,杜筠青就得了一种毛病:爱犯困,常嗜睡。大前晌后半晌的,不拘坐着站着,有事没事,动辄就犯起困来。挣扎了摇头眨眼,想扛住,哪成?没挣扎几下呢,已经歪 那儿迷煳着了。 杜筠青一再吩咐杜牧,见她迷煳着了,赶紧叫醒,用什么法子都成。可杜牧几个女佣,用尽各种办法了,还是很难惊醒她。每回,也只好抬她到炕榻上,由她睡去。这一睡,就不知要到何时。 尤其令杜筠青恼怒的,是犯起迷煳来,常常连澡也洗不成了。进城的半道上,就爱在车上犯迷煳,歪倒叫不醒。遇了这种情形,杜牧也只好叫车倌调转牲灵,赶紧返回康庄。这么睡得吼叫不醒,拉到华清池也洗不成澡。有时,路上挣扎着没迷煳,到澡塘也要睡着。这真能把她气死!做康家这个老夫人,也就剩进城洗澡这么一点乐趣,竟然也消受不成了? 为了不犯困,杜筠青喝酽茶,学吸鼻烟,居然都不管用。她终于寻到一种稍微管些用的法子:努力饿着自己。人都是饭后生倦意,飢饿时坐立不安。那就饿着你,看你还迷煳不迷煳!尤其进城洗澡时,头天就不吃饱,第二天更粒米不进。这样坐车进城,真还迷煳不着。只是空心肚洗澡,除了觉着软弱无力,实在也乐趣不多。 忽然这样爱犯困,是得了什么病,还是自己老了? 过了年,这怪症越发厉害了。正月依然天寒地冻的,却像陷进沉沉的春困中。她除了爱迷煳,似乎也没有别的不适,不像生了病。惟有苍老之感,那是时时都感觉到了。已经给康家做了十多年老夫人,的确已经是很老的老夫人了。只是,她的年龄还不能算老迈吧:她不过才三十三岁。 都说年迈之后,夜里觉少,白天迷煳。她与老东西相比,实在不能算年迈。老东西健壮不衰,能吃能睡,她自己倒先有了老相? 老东西见她这么爱睏,倒也不像以前那样装不知道了,过来几次,殷勤问候:是不是夜里没睡好?做噩梦没有?饮食太素淡了吧?还是有什么心事?时局就这样,也不用太熬煎,听天由命吧。 她日夜犯困,想失眠而不可得,想做梦也没有,吃喝也不香,即使有无限心事搁在心头,也思量不动了:心里一想事,不用多久,照样犯迷煳,就是再熬煎的心事,也得撂下了。但面对老东西的殷勤问候,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困了,就睡呗,也不难受。” 自入冬起,康笏南真搬回后院这座殿堂似的大正房来住了。多年独居之后,他的忽然到来,很叫杜筠青恐惧了几天。还好,他只是白天过来说几句话,夜晚并不来打扰她的。他住东头,她住西头,中间隔着好几间呢,还算相安无事。只是仆佣多了,这座大冷宫中的炕榻炉火,也较往年烧得暖和了许多。 他搬过来,只是为显示一下:对她这位老夫人已不再冷落? 第187页 你就冷落下去吧,我已经过惯了冷宫的生活!现在,我也应该受到冷落了,我已经有了罪孽,已经捅破了你们康家这层威严的天!你被尊若神灵,居然至今未能觉察?我不相信。我越来越不能相信了!你一定是知道了,硬撑着装不知道。你是威名美名远播的神灵,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辱没!哈哈,你是在装煳涂吧?今年冬天,你忽然搬过来住,就是想装煳涂?你想叫大家相信,什么事也没发生,老太爷并没有冷落老夫人,怎么会有那种事!你这样装煳涂,心里不定怎样暴怒呢!哈哈,我就想叫你暴怒,但并不想叫你有苦难言。你应该将暴怒形之于色,赶紧废了我这个万恶的老夫人,叫天下人都知道你受的辱没…… 只是,杜筠青这样稍一激动,心上就觉得很疲累,头脑也发涨,挡不住地又要迷煳。所以,她也不大能深想许多。 在精神稍微好的时候,杜筠青也会怀疑:老东西真能装得那样不露痕迹?他到底知道了没有? 没出正月,康笏南从城里请来了一位名医。这位姓谭的老先生,常来康家出诊,都称他谭先。先,是乡人对“先生”的简称,听着似“仙”。对医家都这么叫。 只是谭先还不曾给老夫人看过病。以前,杜筠青大病也没得过,偶尔头疼脑热的,喜欢叫公理会的莱豪德夫人来诊疗。现在,她得了这样奇怪的毛病,几次想起莱豪德夫人,可哪里还能追寻?颇感世事无常,更生出许多悲凉来。 康家算开明,医家来为女眷诊病,并没有很多忌讳。所以,杜筠青能面对了谭先。她看谭老先生,倒是一位慈祥的长者。他闭了眼,仔细把过脉,又问了饮食起居情形,就说:也没有大的毛病,只是阴虚火旺吧,先吃几服药,调养调养看。 受父亲及莱豪德夫人的影响,杜筠青不大信服中医老先生。不过,谭先诊断她没有大毛病,听了也还叫人高兴。 谭先诊疗的时候,康笏南一直陪坐在侧。听说无大碍,长长出了口气,又追问一句:“真无大碍吧?” 康笏南这样的关心,杜筠青也是很少享受到了,所以令她惊异,也令她生疑。他是做给这位谭先看,还是另有用意? 喝了谭先开的四五服药,杜筠青的嗜睡也并未见好,反倒更重了些似的。康笏南力主再请谭先来,杜筠青不让。她嘴上说:“哪能那么快,再多喝几服,总会见效。”可她心里却想: 就这样嗜睡也甚好! 睡着了,就什么也不必想了。那些想不通的,疑心的,酸楚感伤的,久久郁闷于胸的,都可以丢到一旁,不必理睬。能这样沉沉睡去,永不醒来,那岂不更好! 但没隔多久,康笏南还是把谭先请来。谭先号过脉,凝思片刻,依旧诊断说:无大碍,加减几味药,服些时看看。 每天早晚各一大碗汤药,又服了四五天,依然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杜筠青放出话来:“已略有好转。虽嗜睡依旧,可犯困时头脑不很发涨了。”她放出这样的话,只是不想招谭先来。 谭先来过两次后,全家上下都知道她病了,似乎还以为她病得不轻吧。二爷、四爷、六爷陆续来看望过她,还都挂着一脸的沉重。尤其四爷,脸上的沉重更甚,他跑得也勤,几乎天天过来问候。管家老夏,也跑得勤,一天都不止来一趟。还有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一干媳妇,也都来过了。 杜筠青不喜欢这样被抬举:以前眼里没有她,见老太爷变了,你们也变!谁稀罕这一套。再说,她还没病得快死呢。 老东西故意这样兴师动众,分明是在做给大家看。可他这样做,真是为了遮丑吗?他就装得那样稳当,一点恼怒露不出来? 杜筠青越来越有些不敢相信了。 现在,她最想见一个人,那就是以前伺候过她的吕布。 去年三喜失踪以后,吕布的表现就很有些异常。原来那么精干麻利,忽然变痴呆了,常常发愣,叫几声都不应。问是怎么了,她总是慌慌地说:丧父剧痛,一时难以平復。 那时候,杜筠青一心惦记着三喜,也没太理会吕布。只以为遇了大丧,身心受挫,也是人之常情吧。 等康笏南南巡归来,杜牧调过来,吕布调出去照料五娘遗世的孤女,杜筠青也未太留意。杜牧挪位,是因为老东西从江南带回了一个妩媚的女厨子。赐吕布去照料不幸的五爷之女,一显老太爷的体抚之忱,似乎也合情理的。 只是,吕布到五爷那头不久,就悄悄给辞退了。杜筠青是直到腊月,才想起来去看看吕布。 但到五爷的庭院后,竟被告知:吕布早不在了。哪去了?早打发走了,老夫人还不知道? 杜筠青听了,倒也没生气,只是勐然意识到,这是把吕布撵走了!那件事终于败露了?像吕布这样近身伺候过老太爷的女佣,无缘无故的,哪能悄悄给撵走?吕布伺候她也多年了,走时竟不来说一声?没有疑问,那件事败露了,吕布是受了连累! 杜筠青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在她想像中,那件事一旦败露,康家准会掀起惊天大浪的:老太爷雷霆震怒,人人都义愤填膺,她这个yin妇当然难逃一死……可局面却不是这样:吕布既已被撵走多日,康家居然一直平静如常。尤其是老东西,近日并无任何异样! 那天,杜筠青从五爷家出来,径直就跑去见夏管家。见面也没客气,噼头就问:“吕布多年伺候老太爷和我,怎么说打发就打发了?就是该打发,也得说一声吧?我用惯谁,你们就撵走谁?我怎么得罪你夏大人了?” 老夏慌忙赔了笑脸说:“老夫人这样说,是要撵我走吧……” “你老夏大权在握,我也活在你手心里呢!” “老夫人生这么大气,到底为了什么?” “说,为什么把吕布撵走了?” “老夫人,不是我们撵走她,是她一心想走,拦也拦不下。” “她为什么一心要走?” “家中拖累大吧。长年在此伺候老太爷老夫人,脱身不易,管不了家。一个小户人家,长年没女人张罗,家已不成其家了,甚为苦恼。今年终于出了老院,能脱身了,她就一心想归乡理家去。” “那也不来说一声?” “吕布怕老太爷老夫人挽留,不便回绝,没敢往老院辞行。照惯例,吕布也到了手脚不够麻利的年纪,该外放了。” 再问,也不过是类似的话,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吕布只是正常外放。杜筠青还能怎样逼问?难道那件事依旧无人觉察? 但她回来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吕布外放太可疑。于是,她就想私访一次吕布。见了吕布,大概就能明白底细吧。 然而,杜筠青几次前往寻访,始终就未见着吕布一面。头一回,车倌竟会迷了路,把车赶到了别的村!后来几回,虽寻到了吕布的家,人却总不在:不是走了亲戚,就是进城赶集去了。定好的日子,跑去了,人依旧不在。这么反常,分明是有鬼。不是吕布躲着不出来,就是他们不许吕布出来! 杜筠青假装生了气,叫嚷着再也不想见吕布。隔了许久,装着已经忘了这件事,她才忽然动议,不速而至。奇怪的是,依然见不着吕布的面:家人说她又回了娘家!折腾了一年,又赶上闹拳乱,终究也未见到吕布。 第188页 她现在得了这样奇怪的病,显见得无法再去寻访了。但她已经有些疑心:那件事虽已败露,可他们瞒住了老太爷!要真是这样,那可是太可怕了:她自己白染了一身罪孽,却没伤着老东西一根毫毛!老天爷会这样不公吗? 所以,杜筠青特别想见一见吕布。见了面,吕布就是什么也不说,她相信也能看出一个大概。他们这样阻拦着,不叫吕布露面,也能看出一个大概了。 在康家,敢瞒着老太爷,又能够瞒住老太爷的,没有几个人。新当家的三爷、四爷,遇了这样的丑事,当然也想瞒住老太爷。可他们心里装下这么一件捅破天的丑事,又能瞒得过谁? 脸上能那样不露一丝痕迹?三爷脾气不好,心里装着这种事,早该爆发出来了。可在今年,三爷凡来见她,除了礼数周到,似乎还多了些和气,甚而是温情。四爷更是一个心善的人,他知晓了这等事,还会那样谦卑如常? 敢不动声色来瞒老太爷的,恐怕只有老夏、老亭这两个老奴才。他们才最擅长皮笑肉不笑!老东西一旦雷霆震怒,也少不了拿这两位老奴才出气。但这两个老奴才中,最敢做这件事,也最能做成这件事的,还是那个冷酷的老亭。有他死守了老东西,那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出!老夏圆滑,可他没那么大胆子吧?他知道了真相,有老亭拦着,只怕也告不成密的。 杜筠青忽然生出一个新念头,求一次四爷:她病成这样了,由不得要念想一些旧人。吕布伺候了她多年,近来特别想她,能不能把她找来,见一面?从四爷的应对中,也能看出些徵兆来吧? 这天,四爷又来问候她,她就说:“他四爷,你也懂些医,我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呀?总不见好!” 四爷忙说:“老夫人不用多虑。谭先是名医,他说不碍事,那就是不碍事。” “老说不碍事,就是不见好!” “有些小毛病,倒也不好调养,得用慢功,不能着急。” “他四爷,你也给我号号脉,看毛病到底出在哪?” “老夫人,我哪能与谭先比?我只得医家皮毛罢了……” “名医不名医吧,我还信不过谭先呢!他四爷,给我号号脉,看谭先说得准不准。” “只有我号不准,哪有谭先不准?” “神仙也出错呢,何况那个老先生!他四爷,我信得过你。” 四爷推脱不过,只好给老夫人号了号脉。号完,沉思片刻,说:“谭先说得不差,老夫人并无大碍,静心调养就是了。” 杜筠青笑了笑,说:“他四爷既这样说,我也踏实些了。人一病,就爱胡思乱想。近来清醒时,不由得念想些故人。唉,我在太谷也没太近的人,这些天常念想的一个人,就是以前伺候过我的吕布。她在我跟前多年,亲同家人。他四爷,我求你件事,不知……” 四爷忙说:“老夫人尽管吩咐!” “你能托人把吕布找来,跟我见一面吗?” “老夫人放心,这很容易办到。” “他四爷,你这样说,我真就放心了。这事,我跟老夏提过几次,他都没办成。这可不是告老夏的状!我冷眼看,老夏跟吕布像有什么过节儿似的,大概他不想叫吕布来吧?他四爷,你要成全我,就不要惊动老夏,悄悄派个人,把吕布叫来就成。” 四爷很顺从地说:“那就听老夫人吩咐。” 四爷的应对,很令杜筠青满意,也更使她相信,四爷也许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说了半天吕布,四爷竟然没一点异常的神色。 四爷走后,杜筠青还真有了一点盼头:四爷毕竟是主理家政的,他或许真能把吕布叫来? 然而,三天后,四爷进来回禀说:“吕布被派到天津,伺候他五爷去了。” “什么时候派去的?” “早去了吧?天津时局太乱,五爷那里人手太少。吕布去天津,她男人也跟去了,做男佣。” 吕布被派往天津了?那以前怎么不明说?去天津伺候五爷,也无须躲躲闪闪吧?今儿说住了娘家,明儿又说进城赶集去了,那是图什么? 四爷的这个回话,更叫杜筠青多了一层疑问。但她没有再难为四爷。她也看出来了:四爷也给瞒着呢。 2 吕布被派到天津,这倒也是真的。只是,派去并没有多久。 吕布被辞退,又被威胁不许就康家的事多嘴,也不要再见老夫人,这当然都是管家老夏一手操持的。为了唬住吕布,老夏也送了些银子给她。现在给老夫人赶车的车倌,老夏更唬得紧,有什么动静,都得及时通风报信。所以,杜筠青去寻访吕布,每每扑空,也就不奇怪了。遇了老夫人不速而至,吕布就躲着不出来,由家人出面应付。 即便这样,这位出格的老夫人还是叫老夏心惊胆战。那个该死的三喜,已经远远地打发走了。只剩了这个知情的吕布,老夫人如此执意要见面,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夏心里真是没底。 幸好去年腊月天津捎来话,疯五爷那头需要人手。尤其跟去伺候的玉嫂,没大出过远门。这趟远门倒好,一走一年半了,还遥遥无期。所以成天哭哭啼啼,只想辞工回家。老夏想了想,在天津伺候疯五爷的仆佣,也不便比照驻外字号的规矩,三年才能下班回来。困得时间长了,他们那还有心思伺候主家!于是就跟四爷说,在天津伺候五爷的,不论武师、男僕、女佣,都按三年折半,也就是一年半一轮换吧。让谁常在那里,也难保不捣鬼。 四爷又是连声说:“甚好,甚好,就照老夏你说的办吧。” 但将吕布派往天津,老夏却没对四爷说。 他将吕布远遣天津,当然是为了对付杜筠青。吕布呢,被老夏辞退后,不仅丢了可观的收入,还时常被吓唬,日子算一落千丈了。所以一听叫她復工,当然愿意。那时天津还在洋人手里,只是已稍安定。即便在大乱时候,五爷那里也未受劫。老夏为了拢住吕布,还叫她带了男人一道去伺候五爷。于是就在腊月,吕布两口子随了另外几个男僕,悄然赴津了。 及今老夫人竟託了四爷,要见吕布,老夏才庆幸早走了一步棋!要不是早一步把吕布打发到天津,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麻烦。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进腊月没几天,老亭悄然告诉他:“老夫人病了。” 他忙问:“什么病?” 老亭冷冷地说:“还是那种老病。” 老夏听后,心里竟咯噔了一下:那妇人终于要走到头了?从去年请画师给她画像后,他就知道快有这一天了,可也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他没有多说什么,老亭也没再说什么,就悄然离去。 老亭说的“老病”是什么含义,有何等分量,只有老夏明白。所以他不免吃惊,是因为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过,他也早在盼着这一天了。那妇人走到头,他也不必这样担惊受怕了。那妇人作了大孽,也早该叫她得“老病”的。 第189页 知道了这个非同小可的消息,老夏也才恍然明白:去年冬天,老太爷忽然搬回后院正房,与老夫人同住,原来是为走这一步棋!老太爷多年也没有在正房住过了,去年入冬后执意要搬过去住。老夏还劝说过,要搬,还不等过了年,春暖花开后?今年冬天这样冷,搬进大屋,寻着受罪呀?当时老太爷竟拉下脸说:“我就知道你们想偷懒!我不过去,正房还住着老夫人呢,都不经心烧炕笼火,想把她给我冻死?” 老太爷这样跟他说话,老夏还没多经见过,当时真还受了惊,什么都不敢再说了。现在回想,老太爷原来另有深意。 既是这样,但愿一切顺当吧。 这一非同小可的事态既已成真,老夏该张罗的事情那就刻不容缓了:康家又将操办一次豪华而浩荡的丧事。最迟,这丧事也不会出春三月的。 只是,现在明着张罗棺木、寿衣、墓地,还太突兀。而棺木,已有现成的了。早几年,已为老太爷备了一副寿材。材料不很名贵,只是一般柏木。因为老太爷有严训:他不要名贵寿材。十多年前为他预备过的一副寿材,也是柏木的。那副寿材,老太爷让给前头先走的老夫人了。现成的这一副,急用时,也会让出来吧。寿衣、墓地,也不是太难张罗。 老夏要费心张罗的,是既叫康家上下都知道老夫人已重病在身,又不产生什么疑心。这个妇人一向体格健壮,几乎没得过什么病。忽然就不行了,即便得了暴病,也总得有个交待吧? 所以,在请谭先来诊疗以前,老夏也没怎样张扬。他只是对四爷说了声:“老夫人近来精神不好,疑心得了病了。我看不像,体格那么好,小灾小病还上不了身呢,哪就有了大毛病?四爷通医,进去安慰几句。” 四爷听了,赶紧跑进老院。等四爷出来,老夏就问:“四爷你看,不像有病吧?” 四爷说:“老夫人正睡呢。听杜牧说,别的也没啥,老夫人近来只是爱犯困。我们多操些心吧,安康无恙就好。” 老夏说:“打春了,阳气上升,人爱犯困,也难免的。” 头一回请谭先看过病,老夏也没大张扬。只是谁问起,他才告一声:“也没多大病,只是精神不好,比往常爱犯困。是老太爷不放心,叫请来谭先。谭先说了,不碍事。” 不过,四娘听四爷说请了谭先,就跑过去给三娘通了消息。于是,这两位主事的媳妇,先进去向老夫人问安探视。跟着,大娘、二娘也进去问候了。后来是各位爷们,也都进去问候。 大概都看着老夫人不大要紧,所以事情也未怎么张扬起来。 谭先第二回来过后,老夏就挨门给各家说了诊疗的情形:“谭先见他开的方子,竟然一点不 见效,很不安。赶紧给老夫人仔细把了脉,问了各种情形,依旧没摸准到底有什么大毛病。谭先更有些不自在了。倒是老夫人开通,说再多服几服看吧,大不了就是多睡会觉。可我看,老夫人已经明显瘦了。老太爷也很不踏实。” 听了这样的消息,谁也不敢不当一回事了,慌忙跑去问候老夫人,安慰老太爷。康家的气氛真为之一变。 老夏在给三娘通报消息的时候,还不经意间多说了一句:“叫我看,老太爷不该搬回正房去住。” 三娘就问了一句:“为什么?” 老夏低声说:“三娘你忘了,老太爷的命相太硬?” 三娘不禁叫了一声:“啊……” 老夏忙说:“三娘,我是瞎说呢。谭先是名医,都摸不准病因,太叫人着急!” 老夏这么一点拨,竟令三娘吃惊起来,是因为她心里也这样想过。 可不是嘛,好好一个人,忽然就得了这样一种怪病,连有本事的医家也摸不准起因,怎能不叫人多心呢。老太爷命硬命旺,这是谁都知道的。可你疑心老夫人莫名染病,是叫老太爷给克的,这种话实在也不便说出口。现在好了,老夏已先点破这一层,再提起来,也有个由头了。 所以,老夏走后,三娘叫了四娘,先进老院问候了老夫人,拜见了老太爷。从老院出来,三娘就把四娘拉到自己屋里,很神秘地说:“你猜,老夏跟我说了什么?” 四娘赶紧问:“说了什么?” 三娘低声说:“他说老夫人病得这样奇怪,说不定是叫老太爷给克的……” 四娘听了,也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才说:“老夏真说过这话?” “这是什么事,我还哄你?他也是猜疑吧。老太爷命太旺,谁不知道!” “可这些年,老夫人一直没灾没病的,体格比你我还壮实吧?我都以为,这位开通的老夫人总算服住了。” “谁说不是呢!这位老夫人虽有时出格些,不大讲究老礼数,可也没坏心眼。对谁也不爱计较,不爱挑剔,也不记仇。这么一个老夫人,竟也服不住?” “命里的事,真是不好说。前头那位老夫人,也平平安安过了十来年,还生了六爷。谁能想到,说不行就不行了?” “前头那位老夫人,到后来体质已不行了,总是病病歪歪的。秉性上也没有这一位开通,尤其眼高!全家上下,她能看上谁呢?那才叫心强命不强。” “前头那一位,也才做了十几年老夫人吧?” “有十四五年吧?现在这一位,还不到十四五年。” “他四娘,你知道老夏还跟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老夏说,冬天,老太爷不该搬回正房去住!” “为什么?” “老太爷不搬过去,说不定老夫人还病不了呢。” “不住一屋,就克不着了?” “他四娘,你想呀,这位老夫人自进了康家门,老太爷就没在那座正房住几天。我们还以为 老太爷不很爱见这位不安分的老夫人呢,现在回头看,说不定是老太爷怕克着她,才避开的。” “真要是这样,老太爷也是太疼这一位了!宁肯自家委屈,成年躲在那处小院里,也不想妨着她。” “听老夏说,去年冬天老太爷搬回正房,也是怕冻着老夫人。这冬天太冷,那处大正房就只住老夫人自家,哪能暖和得了?加上年景不好,全家都节俭度日,佣人们再趁机不经心烧火,老夫人真得受冻!老太爷这才搬过去了。” “为了疼她,反倒伤着她了,老太爷怕更心焦!” “我看也是。但命里的事,哪能由人?” “三嫂,老夫人到底是不是给老太爷克着了,我们也是胡猜疑呢。我想起一个人来,她一准心里有底的。” “谁呀?” “大嫂。大哥成年习《易》,老夫人真要到了这种关节眼上,他能看不出来?他看出来了,大嫂能不知道?” “他四娘,还是你心灵,我光顾着急,连大娘都忘了!” 三娘、四娘当下就去见了大娘。 第190页 出乎她们意料,大娘可是平静如常。她明白了两位妯娌的来意后,居然说:“聋鬼也没什么表示呀。” 四娘就问:“大哥知道老夫人染了病吧?” 大娘说:“知道。我早比划给他了。” 三娘忙问:“知道了,真没有什么表示?” 大娘说:“他眼都没睁一下。我还骂他:人家各位爷们都去问候了,你就不能有个表示?说不了话,还不能露个面?你这样骂他,他倒会拿眼瞪你了!” 四娘说:“大哥既这样不当一回事,那老夫人的病情真也不大碍事了。” 三娘也忙说:“可不是呢!大哥不着急,我们也可放心了。” 大娘说:“他一个聋鬼,你们还真当神敬?我还正想问两位呢,老夫人的病到底要紧不?” 四娘说:“大嫂,你问我们,我们去问谁?” 三娘也说:“我们不摸底,才来问大嫂。” 大娘说:“我跟聋鬼,世外人似的,能知道什么?他三爷、四爷当家主事了,我不问你们问谁?” 三娘笑了,说:“他们当家,也不过多辛苦些,老院的事,他们能知道多少?” 四娘也说:“老四更是做了长工头,成天听喝,哪是主事当家?” 大娘也笑了:“我又不主事,你们跟我诉苦,这不是上坟哭错了墓堆吗?” 三娘四娘一心想摸摸大娘心中的底数,大娘只是不肯明说一字。这反倒更引起她们的疑心:那种不吉利的话,大娘岂肯说出? 于是,老夫人受克病重,怕有不测的议论,便在康家暗暗传开。 六爷的奶妈初听到这种议论,还似乎有一点幸灾乐祸。她一直以为,当年正是杜筠青的出现,导致了孟老夫人的早逝。现在一报还一报,终于也轮到了这位杜老夫人! 不过,后来她听说了杜老夫人的病情,还是暗暗吃惊了:这位老夫人的症状也是爱犯困?六爷的先母重病时,也是日夜嗜睡。醒着的时候也不煳涂,与常人无异,只是清醒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犯困。怎么两位老夫人,都得一样的病?老太爷命太旺,她们服不住,临终就得一样的病? 这样看来,杜老夫人真也不久于人世了? 奶妈忍不住,就将自己的这份惊异说给六爷听。 六爷现在对杜老夫人已经不再反感,听奶妈这样说,还以为是她偏心眼,盼杜老夫人早有不测。所以,他不大爱听,说: “奶妈,你也少听些闲话吧。老夫人病了,倒惹许多人说闲话,岂不是乘人之危?” 奶妈见他这样,就说:“这位老夫人病得如何,我们再操心,能顶什么事?我是不由得想起你母亲。当年你母亲病重时,谁肯多操心?” 她说着,已满眼是泪。六爷忙说:“奶妈,我不是说你。这个大家,闲话也太多。要图清静,就得把闲话关在门外!” 奶妈说:“六爷,我是爱管闲事的?只是一想起你母亲,就难受!你母亲病重时,谁为她多操过心?医先说:像是伤寒。一听说是伤寒,都远远躲着了,只怕沾染上。我看她发烧也不厉害,只是嗜睡。醒着的时候,也想吃东西,说话也不煳涂,更没胡言乱语。可越吃医先开的药,越嗜睡。我就给他们说,叫医先换服方子吧,只按伤寒治,怕不成吧?可谁听呢!” 六爷就问:“那时请的医先,也是这位谭先吗?” 奶妈说:“不是。但也是一位名医,姓高,都叫他高先。” 六爷耐心听奶妈又诉说了一番,才把她安慰住。他从小就听奶妈这样说母亲,也早相信了母亲死得很痛苦,很冤屈。母亲死后,鬼魂多年不散,他也是深信不移的。他也像奶妈一样,一直对现在的杜老夫人有种戒心和反感。但他在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仇恨这位继母,甚而有些倾慕她后,似乎再也回不到以前去了。他相信,母亲与这位继母之间,不会有仇恨。她们谁也没见过谁。当然,他也知道,他无法改变奶妈。她那样坚贞不渝地守护着母亲,也令他感动。 六爷知道杜老夫人患病后,竟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第一次进老院去问候,眼见的老夫人,比他想像的要康健得多,但他的不祥之感依然没有消减。他不明白这不祥之感由何而来,只是难以拂去。 老夫人患病,竟是因为命相上受克?在奶妈对他这样说以前,六爷已听过两个仆佣的议论了。当时,他很把那两个仆佣严斥了一顿,但心中还是更沉重了几分。现在,奶妈也这样议论,六爷心里当然更不痛快。 那天,他安慰住奶妈,出来就去了老院:他忍不住要再见见老夫人,她真是厄运缠身了?但他没能见着老夫人,她又在昏睡!杜牧说,刚刚睡着。 他问:“近来老夫人好些吗?” 杜牧说:“还是那样吧,只是吃喝比以前少了。” “还是那样嗜睡?” “可不是呢?” “谭先又来过吗?” “来过。老先生也有些慌张了,好像依旧吃不准是什么病。” “那还不赶紧换个医先?” “听老夏说,在太谷能压过谭先的高手,也不好找了。老夫人想找个西洋医先,可赶上这年景,到哪去请?老太爷已传话给驻外的掌柜们,留心打听好药方。但愿远水能解了近渴。” 六爷还能再说什么呢?他从老院出来,忽然想去寺院问一次签:为这位老夫人问一个吉凶。只是,一种预感告诉他,他摇到的签,一定是凶多吉少。与其问下一个凶签,哪如不问? 但越是这样预感不祥,越不能放下。六爷终于还是去问了一次签。要说灵验,那是该去凤山龙泉寺的。可他怕太灵了,真问回一个凶签来,受不了。所以就选了城里的东寺。在东寺,摇到一个中上籤,不疼不痒吧,他已经很高兴了。老夫人的这场灾病,要真是不痛不痒,那与上上籤也无异! 所以,从东寺出来,望见孙家那一片宅第,六爷也不再觉得索然。孙家那位小姐,既然是老夫人举荐,他不应该太挑剔吧?老夫人真要无大恙,他就来东寺还愿,不存奢望,安心娶回孙家二小姐。 3 关于老太爷命硬克妇的议论,当然不会有人说给杜筠青。但她自己终于也想到了这一层。 但此时已进入早春时节。 春光一日浓似一日,可杜筠青的病却依然不见好转。她几乎是整日卧床了,因为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食慾也越来越差,人便更消瘦憔悴。进城洗浴早已成为旧事。谭先还是常来,也依然只开方子,不说病名。杜筠青早在怀疑了:他们都在瞒她,不肯告诉她得了什么病。不用说,瞒着她的,一准是不祥之症! 就这样,她将走到尽头,她的性命真要油尽灯灭了? 这是上天对她作孽的报应吗? 杜筠青对做康家这样的老夫人,已经没有一点留恋;她走向罪孽,也早预备了去死,可真意识到自己将走到性命尽头,还是惊慌了。 第191页 谁愿意被夺去性命!早知道会这样一步一步被夺去性命,那还不如自己弃命而去。自家弃命,尚有几分壮烈,而现在她是连壮烈的力气也没有了。就这样一天比一天不由自主地昏睡,直到醒不来,无声息地被夺去性命。只这样一想,也觉自己太可怜了。 但在这种惊慌中,她也并没有想到老太爷的命硬命旺,想到的只是自己的罪孽。她落到这一步,应该是上天对她的严惩吧。她作了孽,本想捅破康家的天,辱没老东西一回,可上天不叫她称心,又有什么奈何? 所以,天气暖和以后,杜筠青已经不再有什么想望,也不再想探知老东西是否知道了她的丑行,是否在心底强压着暴怒。她把什么都丢下了,只想静静地消受这最后的春光。她能感知春光的清醒时刻,也已经越来越短促。在这样短促的春光里,还净想些不称心的,那真不如早一步弃世而去。 面对令人敬畏的天意,杜筠青极力想平缓下来,但又怎么能够做到!她不想挣扎了,但还是停不住要回忆:知道自己行将离世,谁能停住回忆!而她能够忆旧的清醒时刻因为太短促,许多往事就总是蜂拥而来,叫她难以梳理,难以驻足回味,只是觉得沉重,劳累。一累,就要犯困,困了也就什么都想不成了。所以,杜筠青想起老太爷的命硬,又将这个记忆抓住不放,也是不容易的。 她记起了这一层,起先只是无力地流出了眼泪。 当年,一面传说康笏南命太旺,连克四妇,不是凡人;一面对他的续弦,又是应聘者如云。杜筠青就此还问过父亲:那个老财主的命相如此可怕,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女人争着往死路上跑?当时,父亲是怎么说的:命相之说可信可不信?但是,她意外地被这个老财主选中时,父亲,母亲,还有她自己,谁也没有感到恐惧。当时,除了感到意外,好像什么都忘了去想。其实,她和父母都被一种意外的幸运压倒了。 那是一种什么幸运?幸运地走向今天的死路? 今天,她无力无奈地躺在这最后的春光里,除了流泪,还能怎样?父母的在天之灵,大概已 经看见了她今天的结局。你们也不用伤心,我不埋怨你们。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也许想逃也逃不过吧。 杜筠青意识到自己命定要这样死去,本来更想丢开一切,平缓地解脱了自己,可到底还是做不到。流着泪想了许多次,到底把天意也想破了。天意难违,也无非是去死吧。既已必死无赦,还有什么可畏可悔?这条死路也快走到头了,自己的罪孽已经铸就,再悔恨也无用了。 就是在这样想的时候,杜筠青终于抓住了一个念头:忏悔,她可以假借忏悔,把自己的罪孽说出来!我知道我快死了,有一件事,我必须说出来,不说出来,我咽不了气,合不上眼,因为我做下的这件事,对不起康家,更对不起老太爷……这是一个好办法,也是她现在能够做到,更是她最后一次挣扎了。 在得病以前,杜筠青一直就想亲口对老东西说出那件事,气他一个目瞪口呆。只是,每每临场又总是说不出口。你还没听说呀,我跟赶车的三喜相好上了,我早跟他有了私情……这样的话,真是说不出口。现在好了,改用忏悔的口气,就很容易说出口了。这样说出来,老东西也更容易相信吧。他相信了,也才会暴怒吧?他暴怒了,也就说明他被伤着了…… 这样一个好办法,怎么就没有早想出来? 杜筠青想出这个办法以后,她的心境倒真正平缓下来。因为只要对康笏南做这样一次忏悔,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无论老东西是目瞪口呆,还是假装不相信,那都无关紧要了。她真可以平静地去死了,无憾地为自己的罪孽去死。 所以,在做这样一次忏悔以前,杜筠青想进城去洗一次澡。她已经很久没有进城洗澡了。就是关在这密不透风的屋里,杜牧她们也不愿叫她多洗浴,她们怕她受风病重。她已经太骯脏了。她不能这样骯脏着身子去死。 这天,趁着清醒时,她对杜牧说:“你去给老夏说一声,叫他们套好车马,我要进城洗浴一回。” 杜牧立刻惊讶地说:“老夫人,你病成这样,哪能进城洗澡呀?” 杜筠青就平静地说:“我知道我病得快不行了,趁还能动,进城洗浴一回。只怕这也是最后一回洗浴了。” 杜牧慌忙说:“老夫人是开通人,怎么也说这种吓唬人的话呀?” “我何必吓唬你?病在我身上,还能不能抗住,也只有我清楚。” “老夫人,谭先不是说了吗?能熬过春天,就该大愈了。眼看春天已经来了,你正有熬头……” “你不用多说了,能熬过熬不过,我比你知道。你就照我的话,去对老夏说!” “老夫人,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哪敢说?” “杜牧,我真熬不过春天了。生死在天,天意不活我,我也不强求。只是,平生喜爱洗浴洁身,我不能这样满身骯脏死去。你把这话说给他们。” “老夫人想干净,我们在家也能伺候你洗浴。” “在家哪能洗得干净?最后了,我得把自己洗干净。” “可是,你怎能经得起……” 杜筠青忽然变了口气说:“杜牧,我求你也这样难了?” 杜牧慌忙说:“老夫人,我这就去把老夏叫来!” “等你把他叫来,只怕我又迷煳过去了。杜牧,叫你传句话,真这样难?” “老夫人,我还能不听你吩咐?我这就去见老夏!” 杜牧刚出去,睡意果然又像浓雾般瀰漫过来。等杜筠青醒来,已经是斜阳西照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起这件事。直到杜牧伺候她吃过饭食,喝下汤药,才终于想起来,忙问:“杜牧,叫你见老夏,见着没有?” 杜牧说:“见着了,见着了,老夫人有吩咐,他哪敢不见!” “他答应没答应?” “老夏初听了,也不敢做主,赶紧去问老太爷。老太爷斟酌半天,还是答应了,说:‘出去走走、洗洗,或许能散散邪气。只是,你们得万分小心伺候!’” “他们真答应了?” “可不是呢。老夏当下就过来了,想问问老夫人什么时候套车。那时,老夫人又犯困,睡着了。” “快去告他,明天一早就把车马预备妥吧!” 杜筠青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容易就答应了。看来,他们也相信她快要死去。不去多想了,临死前能进城洗浴一次,她已经满意。 进城的日子,他们推迟了几天,说是要等她精神好些,再出行。进城的那天,她的精神还果真格外好。在车轿里,虽然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可居然没有犯困!马车一直跑到那片枣树林,她依然清醒着。 杜筠青凑近小小的轿窗口,望着还未出新叶的那片枣树林,任心中翻江倒海。 第192页 这是罪孽之地。 这也是令她刻骨铭心之地。 她不恨三喜。她依然想念他。这个英俊的车倌,是她这一辈子惟一喜欢过的男人。他也许真的为她而死了。 马车驶过去了,但她还能望见那片枣树林。而且,就这样一直望着,很久了,居然没有犯困。 今天这是怎么了,病也忽然变轻了? 不过,杜筠青还是再次吩咐杜牧:洗浴时,她犯了病,迷煳着了,你不用怕,请继续为我洗浴。只要小心不要把我淹死,别的都不用怕。 做了这样的吩咐以后,她依然没有犯困,直到快进城时,才有种困意慢慢飘来。 这最后一次洗浴,杜筠青没有留下多少太清晰的记忆。完全清醒后,已经重新躺在那久卧的病榻上。不过,她感觉到了身体的轻快:洗浴是真的。 趁着干净,赶紧做最后一件事。但她似乎许久没见老东西了。 她问杜牧:“老太爷一直没有过来?” 杜牧忙说:“老太爷常来。来时,净赶上老夫人沉睡不醒。老太爷不让惊动老夫人,但要细问病情,醒的时候长些了?进食多些了?还常坐着等一阵。” 杜筠青问:“老太爷常在什么时候来?” 杜牧说:“也没准。” 既没个准头,就都赶上她昏睡不醒的时候?杜筠青就对杜牧说:“老太爷再来时,你长短把我摇醒,我有话跟他交待。” 杜牧说:“老夫人的吩咐,我记住了。只怕到时摇不醒……” “那你就用针扎!不拘用什么办法,叫醒我就是了。” “就怕老太爷不许……” 杜筠青冷冷地说:“杜牧,我求你真这么难了?” 杜牧忙说:“我当然听老夫人吩咐……” 然而,两天过去了,杜筠青依然没见着康笏南。杜牧说,老太爷来过一回,她使了大劲摇,也没摇醒。后来,老太爷喝住她,不许再摇。 杜筠青没跟杜牧生气,只是平静地说:“那你过去,请老太爷过来,就说我有要紧的话,跟他交待。” 杜牧倒是立刻去了,但迟迟不见回来。直等得杜筠青的困劲又上来了,杜牧才匆匆回来,说:“老太爷不在屋里,跑出去也没找见,去问老夏,才知道进城了,说是有……” 杜筠青没听完,就睡过去了。 改日清醒时,又吩咐杜牧去请老太爷。这回,杜牧倒是很快就回来了,并说:“老太爷说了,他立马就过来。” 可杜筠青没等来康笏南,就又昏睡过去。醒来问起,杜牧说:“你刚睡着,老太爷就到了,只差一步!” 以后几次也一样,不是找不见人,就是等不到人,好像老东西已经看透她的用意,故意不见。 杜筠青感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因为醒着的时候,分明更短暂。她不能再延误了。见不着老东西,见着别人也成。挑一位适当的人,做那样一次忏悔,也会传到老东西耳中吧。 挑谁呢? 可挑的人,无非是四爷、六爷,三娘、四娘。那件事,说给三娘四娘,她们一定会叫嚷出去的,尤其一定告诉老太爷。可老东西也许不大相信她们的话,媳妇们说三道四,他一向讨厌。四爷呢,他会不会被那件事吓倒,手足无措?六爷太年轻,也不宜对他说这种事。三爷不在家。二爷呢?他大概也不爱听她多说话。还有一个老东西正宠着的人:宋玉。可你能把她叫来?老东西从不许宋玉进这大书房来。 杜筠青挑来挑去,又剩下了那两个人:老夏和老亭。 老亭是老东西的近侍。但他太冷酷,也太可能瞒下不报。 老夏呢?老夏圆滑,什么话都听。他对老太爷更是忠心不二。他知道了这样的丑事,不敢瞒下不报吧?三喜失踪,吕布反常,说不定老夏早有猜疑。她临终说破,他更会深信不疑。他也许会对所有人瞒下不报,但不大敢欺瞒老太爷吧?他得给自己留后路。也只有老夏,有可能穿过老亭的防线吧? 杜筠青就这样错误地挑中了老夏。 老夏当然是一叫就来了。杜筠青刚说:“我怕快不行了,有几句话想向老太爷交待……” 老夏立刻就把杜牧一干仆佣支开了。 杜筠青没有迟疑,赶紧说:“我对不住老太爷……”于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 老夏瞪着眼听完,说:“老夫人,你是刚做过这样的梦吧?” 杜筠青说:“这几个月,我已经不会做梦了,一睡过去,就像死了似的。这事,你不说给老太爷也成。但我死后,怕不宜进康家的坟地吧?我这样的人,埋进康家坟地,只怕要坏了他家风水的!” 老夏极力忍耐着说:“老夫人,你在说胡话吧,我看得赶紧把谭先叫来!” “我不是说胡话。这件事,老亭已经知道,你依然不知,只怕老太爷会迁怒于你。所以,我才给你做此交待。这件事,于你们谁都无关,只是我一人的罪孽。你要怕受牵连,就在我死前,设法把老太爷请来,我当面给他做交待。” “老夫人,你一定做噩梦了!” “这是我临死前的交待!” 老夏却已经在招唿杜牧她们:“快过来,小心伺候老夫人!” 杜牧一进来,老夏匆忙就走。 杜筠青看那形势,相信老夏是匆匆见老太爷去了。 老夏虽被杜筠青的临终交待,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但跑出来后,却很快就平静了。老亭已经知道了那件捅破天的丑事?他越想越不像!老亭是个什么人,他能不知道?老亭要真知道了 这件事,即使要瞒住老太爷,也不是现在这种做法了。他会叫这妇人死得更痛快! 老夏留心试探了老亭,没有任何异常,一切还是依老例进行。 此后三天,杜筠青很想见老东西,看他知道了那件事是什么表情。可惜终于没有见着。她清醒的时刻,也是越发短暂了。 到第四天,她就片刻也没有醒过来。 4 三爷得知老夫人病重的消息,正在杭州。 去年腊月,三爷带着汝梅南下时,最先也是停在汉口。汉口是大码头,加之已近年关,汉号的陈老帮极力挽留,他们就留在汉口过年。过罢年,即沿江而下,经九江,安庆,芜湖,镇江,到南京,一路都有停留。出正月时,才经苏州,到了上海。 因为戴膺在上海,三爷就多停留了一些时候。 汝梅初到江南,偏赶上一隆冬,外间不算冷,屋里却太不暖和。再加上不能习惯的cháo湿感,又冷又湿,真是不好受。三爷嘴上对她说:“出来就得受罪!这点cháo气就扛不住,你还想到口外?口外,那才叫受罪!”可还是很心疼她,见上海的上等客栈屋里还暖和些,也就有意多住些时日。 出来这一路,三爷所见着的各庄口老帮,都不似孙大掌柜那样令人心冷,一个一个既知礼,又不生分,坦诚说事,情同故交,很叫他感到舒服。这才叫他想起邱泰基劝过他的话:多往外埠码头跑跑,尤其该多往江南跑跑。所以,他曾想在上海住到春暖时候,再从容往别处去。可汝梅哪能长住得了?没多久,就又嚷着去杭州。 第193页 他们到杭州没几天,就得到老夫人卧病的消息。三爷初听了,觉得很突然,老夫人一向心宽体健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他看老号发给杭州庄口的信报,说老夫人得的还是一种疑症,只嗜睡,不思饮食,城中名医亦有些束手无策。各庄口可于本埠寻医问药,有验方秘方速寄回,切切。 得的还是疑症? 三爷回想这次出远门前,曾去见过老夫人。那时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有些憔悴罢了。怎么就忽然得了疑症?既已这样满天下寻医问药,可见病情不寻常。 三爷就毅然决定不再往前走,立马返回太谷。汝梅当然有些不情愿,但见父亲不容分说,也只好默然了。也幸亏她早催促,来到了杭州! 返回上海,三爷与戴老帮说起来,戴老帮也是惊嘆不已:这位老夫人心性开通,体格也好,怎么就忽然得了这种病?应该无大碍吧? 沪号的孟老帮,已张罗了几种昂贵的西洋药物,托三爷带回。他也是拣吉利话说,但隐约露出的一种暗示,三爷还是觉察到了:“这位老夫人,不会像前头那一位吧?”前头那一位老夫人去世时,四下里都议论:老太爷的命太旺,一般女人服不住。三爷不敢这样想,可孟老帮的暗示还是将一种不祥之感扯了出来,挥之不去。 匆匆离开上海,赶到汉口时,家中已发来急报:老夫人病重,告三爷速归。陈亦卿老帮感嘆时,竟也无意间流露了与孟老帮相似的猜疑:老太爷的命相真是太不一般了。这种可畏的猜疑,居然在各地的字号间流传开了?三爷越发多了不祥之感。老太爷的命相就真是那样可怕?但愿老夫人不是一般女人,一般命相! 离开汉口后,都是旱路,三爷还是日夜兼程往回赶。其时,已处处可见明媚春景。尤其南地的新绿,经水气洇润,格外鲜嫩,又格外饱满。汝梅初见,真是迷恋不已。可父亲对此简直就视而不见,只是一比一天忧愁。所以,汝梅独览春景,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老夫人的病情,居然也叫父亲这样牵挂? 汝梅忽然想起为老夫人画像的事。她就问父亲:“老夫人早就病了吧?” 三爷说:“我们走时还好好的。” 汝梅说:“我看,早就病了。” 三爷瞪了她一眼,说:“你胡说什么!” 汝梅就小声说:“去年刚入冬,我就看见请了画师,给老夫人画像。” 三爷说:“画像哪能挨着害病!不是也给你画了一张吗?” 汝梅更小声说:“给老夫人画的那幅,尺寸跟前头几位老夫人的遗像一般大小……” “汝梅!”三爷呵斥了一声。“你净胡说些甚!” 汝梅并不害怕,依然小声说:“爹,你听我说。” 她就把凤山尼庵所见,前老夫人遗像上那颗美人痣,以及老太爷的莫名冷淡,都说给了父亲听。她看父亲听得愣了神,以为相信她了。但父亲听完,还是拉下脸来,严厉地说: “汝梅,你也不小了,眼看就要嫁人,怎么还跟小娃们似的,净胡思乱想,编些吓唬自家的故事?” 汝梅想分辩,父亲喝住了她。一路上,父亲就再不许她提起此事。直到快到家了,父亲才非常庄重地对她说:“汝梅,你眼看就成人了。有一句话,你得记住:在我们这种大户人家,你别想什么都知道。该你知道的,你就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用刨根问底。在我们康家须这样,日后你嫁到常家也得如此。大户人家都这样。” 父亲这句话,汝梅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句话,也够她琢磨一辈子了。 三爷到家时是二月二十日,老夫人却已于三天前病逝了。未进村前,远远望去,康庄已经是银装素裹,他就明白了一切。 日夜兼程,还是没有赶上。 在老夫人的灵堂上,三爷第一次见到了汝梅说过的那幅画像,他几乎惊呆了:她宛如真人,而丽质之绝佳又胜于生前,尤其那样高贵却难掩幽怨地注视着你,更令人心惊肉跳!她是不想死去吧……但在伏身祭拜时,三爷极力镇静下来,脸色凝重,不让太重的悲哀流露出来。 出来,三娘也对他说:“老夫人这幅遗像画得太逼真,凡来祭奠的,都吓了一跳,以为老夫人又再生了。夜里守灵,更时时觉得她逼视住你,有话要说。” 三爷听了,只是淡淡地说:“洋式画像,就这样吧。” 三爷回来第二天,就被老太爷召去。去了,见除了五爷外,其他爷们也都应召来到,连一向不出门的大哥也来了。 老太爷明显有些憔悴,精神也蔫蔫的。他说话也没了往日的底气,软软的,很无力: “早该把你们叫来,说说老夫人的后事,只是想等一等老三。老三到底赶趁回来了,听说是日夜兼程……” 三爷忙说:“赶上这时局不靖,日夜兼程也没赶出多少路来。” 老太爷就忽然长嘆一声,动了情说:“在这种乱世,该死的是我呀,怎么叫她死?我早老朽了,早该死了,怎么不叫我死?” 三爷四爷忙加劝慰,可哪里能劝得住?老太爷越说越激动,老泪都流下来了。二爷也跟着劝说,但他显然不擅言辞,说了两句,不知该再说什么。六爷低头站着,一直没有说话。聋大爷更是平静如常,闭目端立。 在一边的管家老夏,也插进来劝说:“老太爷还是节哀吧,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不由人呀。老太爷毕竟寿数大了,真不敢哀伤过甚!” 老太爷竟说:“要能死,就叫我死吧,跟她一道走了,也省得你们再办一回丧事!” 老夏就说:“什么都是天意,哪能强求呀?还是先议老夫人的后事吧。” 老太爷哀伤地说:“她是受了我的害的,连个亲生骨肉都没留下,叫我怎么给她办后事?” 三爷忙说:“后事有定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夏就说:“老太爷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老夫人没生养,谁来给她当孝子?出殡的时候,谁来给她扛哭丧棒?” 孝子是中国葬礼中的主角。照老例,葬礼中当孝子的,理当是子辈中行大的。康家因连丧老夫人,送葬时的孝子就有了问题。行大的聋大爷头一回做孝子,是为自己的生母送葬,那自然天经地义。到第二回给后母当孝子时,他的年龄已很接近逝者了。再往后,他的年纪更大了,可跟着去世的后母们,大限总在三十来岁。年纪大的长子给年轻的后母做孝子,叫世人看着也别扭。所以,从第三位老夫人起,孝子改由其亲出的子嗣担当。可新逝的杜老夫人到康家后,不曾开怀生养,孝子就又成了问题。 老夏刚把难题点出来,老太爷紧跟着说了句:“我扛哭丧棒!” 老太爷亲扛哭丧棒?这不是乱了伦常吗?大家知道他是在说伤心话。三爷正想说:按年纪排下来,我该当孝子,可话没说出,六爷竟先跪下说: 第194页 “父亲大人,我当孝子。” 更没有想到的是,四爷竟也跟着跪了说:“六弟幼年已做过一回孝子,这一回,由我来尽孝吧。我料理家政无能,老夫人重病期间也张罗无方,临了多尽一份孝,心里才能稍安……” 三爷赶紧顺势也跪了,说:“我常年在外跑动,平日已很少尽孝,老夫人重病期间,我依然南下未归,连病榻前的一声问候也没送达,就由我来尽这最后一份孝吧。我不及老夫人年长 ,又长于四弟、六弟,也理该由我尽孝的。” 显然,老太爷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三爷以下居然都愿为老夫人做孝子,而且一个比一个说得有理,又一个比一个说得动情!他很沉默了一番,才说: “都起来吧,老夫人知道你们这样仁义,也能瞑目了。都起来吧。” 老夏忙说:“争了半天,到底谁当孝子呀?” 老太爷就问:“老夏,你看呢,谁该当?” 老夏说:“叫我看,三爷与老夫人年纪相仿佛,六爷年少居后,四爷似相宜些。” 三爷忙说:“我并不比老夫人年长……” 老太爷就说:“我看,老三想尽孝,就成全他吧。再说,老四张罗丧事也太劳累。老六能有这份孝心,也就行了。都起来吧。” 老太爷做了这样的裁定,别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他选了三爷,当然是因为三爷在外间更显赫。由显赫的三爷为老夫人打头扶灵,会为康家赢来更多赞誉吧。而在三爷心底,他也是甘愿这样送别这位老夫人的。 照阴阳先生写定的出殡榜,须停灵三七二十一天,到三月初七出殡。 三爷既为孝子,也就挑头扛起了祭奠、守灵,尤其是接待弔客的重担。弔客除了亲戚本家,更多的是本地大户和祁太平的大商号,终日络绎不绝。送来祭席,都只能在灵前略摆一摆,赶紧撤下:后面的祭席还等着呢。送来的祭幛,更是层层叠叠挂满了灵棚。凡有弔客来,三爷都得出面,这可实在不是一件轻松营生。好在三爷体格健壮,又心甘情愿,倒也没有累糙了。 辛丑年的春天,旱象依然严重,祁太平一带已集聚了许多外乡逃荒而来的饥民。听说有大富之家办丧事,纷纷跑来求乞。康笏南听说了,就发话说: “赶紧支起几处粥棚,凡来的,先发二尺孝布,再进粥棚尽饱喝!” 康笏南还吩咐四爷:一锅粥下多少斤米粮,出锅后捨出多少碗,要给他们一个定例。按定例,亏了米粮的,咱给补;余出米粮,就得骂他们!既做善事,就得圆满。支了粥锅,你又越熬越稀,那图甚,沽名钓誉? 四爷当然是连声答应。 康笏南似乎还不放心,三天两头的,总往粥棚跑,亲自查看粥熬得够稠不够稠,掌勺的给人家舀得够满不够满。时常还亲手掌勺,给饥民舍粥。所以,他一出来,饥民常常跪下一片。 这倒是康家以往治丧没有过的景象,一时也流传开了。 5 杜筠青醒过来时,并没有立刻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没有习惯地唿叫杜牧。她只是觉得头脑异常沉重,意识也甚迟钝,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身上却软得厉害,手脚有感觉,没有多大力气动弹。不久就支撑不住,又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她知道饿了,也知道有人伺候她吃喝过。但那人是谁,吃喝了什么,仍没有意识到去分辨。 就这样,杜筠青不断醒过来,清醒的时候不断持久,身上渐渐恢復了力气,记忆也多起来。有一天,她终于唿叫起杜牧来。 但应声而来的,却不是杜牧,是一个年长的村妇。杜筠青从来没见过这个满脸皱纹的村妇,就问:“你是谁?” 村妇也不搭她的话,只是问:“夫人,有甚吩咐?” “你快把杜牧给我叫来!” 村妇显然不知杜牧是谁。杜筠青这才将目光移往别处:她这是躺在什么地界?这不是老院那处太大太冷清的上房,屋顶这样低,也没吊顶棚,椽梁都清晰可见…… “我这是在哪?” 村妇仍不搭话茬儿,只问:“有甚吩咐?” “你听见我说什么?我这是在哪?” 村妇没说话,慌忙出去了。不久,进来一个人,杜筠青认出了:他是老亭,成天跟着老太爷的那个老亭。 “你是老亭吧?” “老夫人,你醒过来,能认出人来,很叫人高兴。” “老亭,我这是在哪?” “老夫人,你还记得吧?过了年,你就卧病不起,名医名药都不顶事,眼看就不行了。记得吧?” 杜筠青真有些记起来了。是呀,她也以为自己快死了。现在,她还没有死? “老太爷见请医先不顶事,就赶紧请来一位深谙河图命相的老道。人家问了老夫人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宅院方位,就说今岁老夫人行年值星罗,有血光之厄。化解之法,除用黄纸牌位写明‘天官神首罗星君’,每月初八供于正北,燃灯九盏祭之,还须请老夫人移出旧居,另择吉地暂避。这里,便是由道士选定的吉地。” “我来此几天了?” “没来几天。看看,真还灵验,老夫人已经好多了。” “杜牧她们呢,就没有一人跟来伺候?” “她们跟来不吉。这里有人伺候老夫人的。” “这是什么地界?” “老夫人无须多问,能化凶为吉就好。” 杜筠青再问什么,老亭也是拿这句话挡着。她虽有些疑惑害怕,也无力追问了。原来是叫她来此避凶。可富贵有命,生死在天,凭此道术便能挡住天意?其实她是愿意死的。 不过,她倒真是一天一天復原了,不久已能下地走动。 能出来走动后,终于看清了,她住的这地界像独户小村,就一个院落,几处农舍。一问,才知道住户是康家的佃农。这一带的地亩,离凤山已经很近,属于康家较为远僻的沟坡地。这几处农舍,本是为佃户盖的地庄子,也即供佃户农忙时就近食宿的工房。后来,有佃户就常 年在此安家了。 此地有何吉利呢?老亭不让多问,好像是天机不可泄露似的。老亭依然是那种面无表情的老样子,也令杜筠青不愿多问。 好在春光正美,虽然天旱,沟坡间还是散满了新绿。这里那里,零落点缀其间的桃杏,更长满了一树新绿。若早春时来,望见的该是一树繁花吧。凤山不远,山脉糙木都清晰可见,反观太谷城池,倒落在一片迷茫中了。 在这世外小村,也许比死后的阴间好些? 三月初七天未亮,杜筠青就被叫起来。老亭说:“今日早起,是要伺候老夫人往寺庙敬香还愿。老夫人已近大愈,得及早向神佛谢恩。” 杜筠青就问:“往何处进香还愿?” 老亭又以无须多问挡过。 第195页 登车以后,天色依然未露曙亮。路不好走,上下起伏,颠簸得很厉害。走到天亮时候,车停了下来。老亭过来说: “一路颠簸,老夫人受累了。前面庄子有熟人,我们进去稍作歇息?” 杜筠青说:“由你安排吧。” 车马没走多远,果然停下来了。杜筠青被农妇搀扶着,走进一处还算排场的院落,让进上房,却没见着任何人。老亭说:“叫主家迴避了。” 坐下歇息喝茶时,老亭将跟着伺候的农妇支了出去,然后说: “老夫人,不久有出殡的从门外经过,我们避过再走吧。” 杜筠青就随便问了一句:“是大户出殡,还是一般人家?” 老亭平淡地说:“是大户。” 杜筠青还是随便问道:“谁家?” 老亭依然很平淡地说:“就是我们康家。” “康家?”杜筠青不由惊叫了一声。“谁没了?” 老亭还是面无表情地说:“谁也没过世,只是为老夫人出殡。” “为谁出殡?” “为老夫人你。” “为我?” 杜筠青觉得整个身心都发木了:为她出殡?她无论如何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死了吗?她与康家已经是阴阳两界了吗? 老亭依旧平静地说:“老夫人不必惊慌,这都是为救老夫人性命。眼看老夫人大愈了,老太 爷就想接你回去。为保万全,又将那位道行精深的老道请去,要他选一个吉日。哪想到,老道一见老太爷,就是一脸惊愕!他说:万不可迎老夫人回府。五月,老夫人还将有大危厄,远避尚且不及,岂可近就?别人还没听明白老道说的意思,老太爷已经老泪纵横了,直说:我死,也不能叫她死,我也活够了,还留着这妨人的命做甚!别人劝也劝不住,老太爷只是问:我死了,就能保住她的命吧?老道默念片刻,才说:有一法可救老夫人性命。老太爷急忙问是什么法术。老道命众人退下,才对老太爷说出了此法:为老夫人办了丧事,即可逃过厄运。” 杜筠青听得愈加发木了,只说:“我不怕死,我愿意死。” 老亭说:“可老太爷哪能忍心?老夫人真有不测,老太爷怕也真不想活了。他已经剋死四个女人,说起来总觉自家有罪。” 杜筠青木木的,只会说:“我愿意死。” 说话间,已有鼓乐隐隐传来。 老亭说:“出殡大队就要过来了。老夫人,请去观赏一下吧。浩荡的场面,全是老太爷的深情厚意。” 杜筠青仿佛什么都不会想了,顺从地按老亭的指引,登上了屋顶的一间眺楼。眺楼,是富户人家为护院守夜所建的小阁楼,居高临下,俯视全院。而这处眺楼正临街,大道两头尽收眼底。 一上眺楼,杜筠青已经望见了树林般一片白色旌幡纸扎,鼓乐声也听得更分明。这时候,老亭又在说什么,但杜筠青似乎已听不见了,她一味盯着殡葬大队,什么都不回想了。 大队已经走过来。最前头是高高的引魂幡,跟着是两个撒纸钱的。纸钱很大,像在撒花。 接着就是二十来人的仪仗,前头有扛“肃静”“迴避”大牌的,后有举旗、锣、伞、扇和鞭、板、锁、棍的。仪仗所执,虽都是纸煳的仿制物,却精緻如真。 仪仗之后,是两具更为精巧的绢制童男童女。 紧随童男童女之后,就是四人抬的影亭:影亭里悬挂着的正是杜筠青那幅西式画像。杜筠青见到了自己的画像,不由一惊,似乎要想起什么,但又没有抓住。她只好继续木木地盯住下面:影亭前,拥挤了太多争看的乡人。 其后是鼓乐班。 再后是手执法器、口中念经念咒的和尚、道士。 接着是一片来送葬的亲友宾客,多为商界及本家族有头脸、有身份的男宾,个个略戴轻孝,手执祭香。 跟着是一片纸扎,都是供老夫人升天后所用的各样物品,一件件也甚逼真。 后面就该是孝子了。 谁是披麻戴孝、扛哭丧棒的打头孝子?杜筠青忽然又一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没有生养,谁会给她当孝子? 看见孝子了,还不少呢,有二三十人吧,大概家族中子孙两辈都出动了,可打头的是谁?重孝之下,只能看出是一个高大的男子,别的都看不清。 杜筠青不由问了句:“孝子是谁?” 老亭说:“我看是三爷。” “三爷?” 她几乎是惊叫了一声。三爷居然肯给她当孝子?一定奉了老太爷之命。她听不到三爷的哭声,但被人搀扶着的样子,像是动了真情在哭丧…… 后面就是三十二抬的灵柩。只能看见豪华异常的棺罩。灵柩里躺着谁,或许是空棺…… 再后面是哭丧的女眷。 其后还有黑压压的送葬人群。 杜筠青又復发木了,几乎忘记了是在看自己的殡葬场面。 从眺楼下来,杜筠青就呆呆地坐着。 老亭一再说:老太爷把葬礼办得这样浩荡、豪华,也对得起老夫人了。逢了这样不好的年景,依然将老夫人的葬礼办得这样体面,真不容易了。 杜筠青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问了一句: “都知道是假出殡吗?” “几乎没人知道。三爷、四爷都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 “丧事办得不真,哪还能为老夫人避得了祸?” 杜筠青又发了一阵呆,才问:“那我也永远不必回康家了?” 老亭说:“已经为老夫人预备了安妥的去处。” “去哪?” “进香还愿毕,就伺候老夫人去。”(未完待续) 第八章 祖业祖训 -------------------------------------------------------------------------------- 2002/09/03 18:42 作者:成一 1 老夫人出殡后没几天,就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晋省东天门已被德法洋寇攻破,官兵溃败而下,平定、盂县已遭逃兵洗劫。日前,乱兵已入寿阳,绅民蜂拥逃离,阖县惊惶。与 寿阳比邻的榆次也已人心惶惶,纷纷做逃难打算。 榆次紧挨太谷。彼县一乱,接下来就该祁太平遭殃了。 三爷先得到这个消息,立马就回来见老太爷。还没有说几句呢,孙北溟和林琴轩两位大掌柜也先后到了,危急的气氛顿时如乌云密布。 可康笏南精神萎靡,似乎还未从丧妇的悲伤中脱出。他听三人都在叫嚷时局危急,便无力地说:“该怎么应对,两位大掌柜去跟老三一道谋划吧。是福是祸,都是你们的事了。我这把老骨头留着也多余,谁想要,就给他。” 两位大掌柜慌忙劝慰,康笏南也不听劝,直说:“去吧,去吧,你们去谋划吧。我听这种红尘乱事,心里发烦。去吧,去吧,不敢误了你们的大事。” 康笏南既这样说,两位大掌柜也不便违拗,又劝慰几句,退了出来。 第196页 三爷忙跟了出来,将两位引至前头客厅,吆喝下人殷勤伺候。两位刚落座,三爷就拱手作揖道:“老夫人新丧,老太爷精神不佳,偏就遇了这危难临头。康家兴亡,全赖两位大掌柜了!我初涉商务,甚不懂事,有得罪两位的,还望多海涵。尤其孙大掌柜,年前我有大不敬,更望见谅!” 来不来三爷就这样赔礼,大出林琴轩意料。但他没抢先说话,想叫孙大掌柜先接话。今日孙大掌柜似也失去了往常的威风,见三爷先给了自己面子,也就接了话说: “三爷不要多心!谁不知三爷有侠肠义胆?所以我跟三爷说话,也就直来直去。三爷千万不可多心!” 林琴轩这才说:“都是一家人,有些小小不然,快不用提它了!还是先议眼前的危局吧。” 三爷就说:“那就先听孙大掌柜的高见!” 孙北溟今日所以谦和许多,是有些被这风云突变给吓着了。乱兵将至,遍地洗劫,他一听这样的传言,先想到的就是去年京津两号遭遇的劫难。京号虽然丢了,但戴掌柜毕竟临危不乱,巧为张罗,将柜上存银分散出去,显出高手做派。他真没有想到,老号竟也忽然面临了这样的危难!临危不乱,似也可做到,可如何巧为张罗,却是一点抓挠也没有!老号存银可不是小数目,如何能分散出去?若老号似津号那般被打劫,他这把老骨头也成多余的废物了……所以他慌忙跑来,实在是有些心虚胆怯的。见三爷恭请他先说,也只 好说: “三爷,我哪有高见?去年至今,时局大乱,生意做不成,天成元老号存银滞留不少。当务之急,是将老号巨银移出秘藏!” 林大掌柜说:“在太谷商界,天成元非同小可!你移巨银出号,还不引发倾城大乱?” 孙北溟说:“号中存银,当然须秘密移出。” 林琴轩说:“巨银移动,如何能十分秘密的了?” 孙北溟说:“没有这种本事,岂能开票号?” 林琴轩说:“我们茶庄可没有这种本事。茶货如何秘密移出,还望孙大掌柜不吝指点呢!” 孙北溟就说:“库底的那些茶货能值多少钱?将银子和帐本移出秘藏就得了。” 林琴轩说:“那东家呢?东家偌大家资又如何移出?移出后,又能匿藏何处?” 孙北溟说:“东家自有东家的办法。” 林琴轩说:“照孙大掌柜意思,岂不是大难将临,各自逃生?既然如此,我们还计议什么?各自携银出逃就是了!” 三爷忙说:“孙大掌柜所说,也是当务之急。兵祸将来,也只能先将银钱细软移出匿藏,保一些,算一些。” 林琴轩说:“三爷!以我之见,切不可如此仓皇应对。兵乱未至,我们就领头自乱,引发阖城大乱,这哪像康家做派?” 孙北溟说:“那就坐以待毙?” 林琴轩说:“去年隆冬,三爷南行不在时,北边紫荆关、龙泉关也曾军情危急。老太爷并未慌乱,邀来本邑曹培德、祁县乔致庸,从容计议,谋得良策。计议毕,曹培德就去见了马玉昆,探得军中实情,心中有了数。其后,康家、曹家及乔家镇定如常,该做生意做生意,该过年过年,全没有慌乱避难的迹象。人心,市面,也就稳定下来。” 三爷说:“原来已经歷过一次惊险?” 林琴轩说:“可不是呢!当此之时,三爷也该先与太谷大户紧急计议,共谋对策。这样的兵祸,毕竟不是我们一家可抵挡。马军门仍驻守山西,三爷与马军门又有交情,何不先去拜见马军门?” 三爷听林琴轩这样一说,心里才有些主意。但他也不敢冷落孙大掌柜,继续恭敬地请教应对之策。末了,便说:“当此危急关头,康家全赖两位大掌柜了!只要两位从容坐镇,我们合家上下就不会心慌意乱。” 送走两位大掌柜,三爷就要了一匹快马,飞身扬鞭,往北村曹家去了。 曹家当家的曹培德,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正欲去官府打听真伪,就见康三爷火急来访。看来,太谷局势真是危急了。 曹培德慌忙将康三爷迎入客厅,努力镇静了说:“三爷是稀客,好不容易光临一回,何故这么慌张?来救火呀?” 三爷说:“真比火上房还急,贵府还没有听说?” 曹培德才说:“是说东天门失守吧?” 三爷说:“可不是,眼看溃兵要来洗劫太谷了!” 曹培德说:“你家老太爷经见得多,器局也大,一向临危不乱的。今三爷火急如此,莫非局势真不妙了?” 三爷忙问说:“仁兄难道另有密报?” 曹培德说:“我哪来密报?这不,正要进城向官府打听真伪呢!” 三爷说:“县衙能知道什么?我们该速去拜见马玉昆大人!阻拦溃军,抗衡洋人,也只有马军门可为。” 曹培德说:“我早听说马军门已经接了上谕,要移师直隶镇守。朝廷早改封马大人为直隶提督了。此前,与马军门一道镇守山西的四川提督宋庆老帅,也奉旨率川军移师河南。” 三爷说:“难怪洋寇如此猖獗!守晋重师纷纷调出,难道朝廷要捨弃山西?” 曹培德说:“捨弃倒也不敢。山西为西安屏障,舍晋岂能保陕?调走重师,怕是以为和局将成,可以兼顾他省防务吧。” 三爷说:“天天都在说和局,和局又在哪?朝廷将驻晋重师移出,洋寇围晋重兵却不但不撤,反而趁机破关而入!朝廷如此软弱,我看和局也难成!” 曹培德说:“自去年京师丢失,已是人家的手下败将了,还能怎么刚强?” 三爷说:“我看洋寇也非天兵天将。自去秋攻晋至今,多半年了,才攻破东天门。” 曹培德说:“你不说朝廷往山西调来多少驻军!” 三爷就说:“那我们更得速见马军门,代三晋父老泣血挽留!在此危急之时,马军门万不能走。马师一走,山西乱局就难以逆转了!” 曹培德说:“三爷与马军门有交情,此重任也非三爷莫属!” 三爷说:“贵府是太谷首户,仁兄岂能推诿?我愿陪仁兄去见马军门!” 曹培德就说:“那好,我们就一道去求马军门!只是,我们有富名在外,总不能空手去见吧?不说捐助军饷,至少也需表示一点犒劳将士的薄意吧?” 三爷说:“这有何难?见了马军门,尽可将此意说出,不日即行犒劳!” 曹培德说:“都像三爷这样,自然不难。去年腊月,北边紫荆关、龙泉关军情危急,你家康老太爷和祁县乔老太爷也是怕遭溃军洗劫,忧虑至甚。我受二老委託,去见马军门。马大人倒是甚为慡快,坦言无需多虑,说他与宋庆老帅即将亲赴边关,挥师御寇。我当时甚受慰藉,便表示年关将近,祁太平商界将凑些薄礼,犒劳将士,只是年景不好,怕不成敬意。马军门听了当然很高兴,便发誓言:晋省绝不会失。” 第197页 三爷说:“仁兄所为,在情在理。” 曹培德说:“当时,两位老太爷也很夸奖了几句。张罗犒劳之资,也由二老出面。哪想,此举竟招来许多非议!三爷也听说了吧?” 三爷说:“我由南方归来,就赶上老夫人大丧,实在无暇旁顾的。有什么非议?真还没有听说。” 曹培德说:“最厉害的一种,是说乔家康家又想露富!” 三爷说:“西帮富名,早不是藏露可左右!当此危难之际,仍守财不露,岂不是要结怨惹祸?” 曹培德说:“谁说不是?可没看透这一层的,真也不少。只怕露了富,招来官兵吃大户,却不想一味守财哭穷也将惹来大祸!你家康老太爷和乔老太爷,本想促成一次祁太平商界的紧急会商,公议一个联保的对策。可张罗许久,响应者不多。就是公摊一些薄资,略表劳军之意,也有许多字号不肯成全。还是你家康老太爷器量大,说人家不肯出血,也甭勉强。大不了就我们曹、乔、康三家,也能犒劳得起官兵!乔老太爷也有手段,他张扬着请匠人造了一块‘犒军匾’,凡出资的都匾上刻名。” 三爷问:“这手段能管事吗?净是怕露富的,谁还愿留名?” 曹培德说:“你猜错了,这手段还真管用。” 三爷问:“是何缘故?” 曹培德说:“匾上无名的,怕官兵记了仇,专挑他们欺负。” 三爷说:“原来如此。那后来是应者如云?” 曹培德说:“倒也不是。愿跟我们三家一道劳军送匾的字号,虽也不少,毕竟有限。平帮几家大号,人家另起一股,自行劳军。祁帮、太帮也另有几股,自行其是。不拘几股吧,反正在去年年关,祁太平商界是群起劳军,把逼近家门口的洪水勐兽给安抚住了。” 三爷问:“那破关而来的洋寇,也给挡回去了?” 曹培德说:“灵邱、五台都派驻有重兵,德法洋寇也不敢贸然深入晋境。朝廷也连发急谕,命抵御洋寇,不能失晋。不过,从龙泉关溃败下来的一股官兵,一路溃逃,一路抢劫,直到阳曲,才被制住。距省府太原,仅一步之遥了!” 三爷说:“无论洋寇,无论官兵,都是我们商家的洪水勐兽!” 曹培德说:“抵御这等洪水勐兽,我们也只能凭智,无以凭力。” 2 康三爷与曹培德刚派出人去打听马玉昆的行止,太谷忽然就驻进许多官兵。一问,竟正是马军门所统领的兵马。原来,马部官兵正欲绕道潞安、泽州,出晋赴直隶,听到东天门失守的 警报,也暂停开拔,将所统兵马由太原以北调至徐沟、榆次、太谷、祁县,向南一字摆开。仅太谷一地,就开来六营重兵,城关周围驻了四个营,大镇范村驻了两个营。 先听说马部重兵进驻,三爷和曹培德还松了一口气:倚仗马军门,祁太平局面还不至大乱吧。但稍作细想,又感蹊跷:军情危急之地是在榆次以东,由故关东天门直至寿阳;马部却不挥师东去,倒将重兵摆到榆次以南。这是何意?难道要任敌深入,在祁太平这一线关门打狗,做一决战? 果若如此,祁太平更要遭殃了!战事一起,还能保全什么? 意识到这一层,三爷和曹培德更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探知马军门的大帐就设在祁县,两人火急飞马赴祁求见。 马玉昆很给面子,听说是康三爷,当下就叫了进去。 三爷和曹培德刚落座,马玉昆就笑道:“二位给吓着了吧?” 三爷忙说:“马大人的兵马已驻扎太谷,我们还怕什么?” 曹培德也说:“我们是代太谷父老,来向马大人致意的。” 马玉昆更笑了,说:“看你们的脸色吧,哪能瞒得过我?” 见马军门这样,三爷也不拘束了,径直说:“我们不过是平头糙民,忽遇这样的战祸,哪能 不骇怕!东天门既有天险可倚,又有重师镇守,竟也被洋寇攻破?” 三爷话音刚落,马军门忽然就满脸怒色,大声道: “东天门岂是洋寇攻破?全是这位岑抚台拱手让出!” 三爷这才听出,马军门是朝新任山西巡抚的岑春煊发怒,虽放下心来,也不便多说什么。马军门似乎也全无顾忌,一味大骂岑春煊不止。 原来,岑春煊于二月由陕西巡抚调补山西巡抚后,第一要务就是与围攻山西的德法洋军议和。为此,他到任伊始,即新设洋务局,由张家口聘来精通英国语的沈敦和,出任洋务局督办,主持议和事宜。 沈敦和本是浙江人,曾留洋英国,在剑桥大学研读法政。归国后,为两江总督刘坤一聘用,官至吴淞开埠局总办,并被保举为记名出使大臣。后因吴淞炮台案遭革职,以流罪之身发落到北地东口。去夏京师陷落后,也有一队洋寇进犯东口。因沈敦和精通英语,就被委任与洋寇交涉。经他说动,洋寇居然撤出东口!此事报到西安行在,朝廷特旨他官復原位。 岑春煊在西安当然听说了此事,所以一到山西任上,就将这位擅长议和的沈敦和,聘请到自己麾下。 进入辛丑年,也即光绪二十七年,原东西洋八国又加比、西、荷三国,共十一国联军,与清廷本已就十二款和约大纲糙签画押,除京津直隶外,洋军也陆续从各地撤离。惟独围攻山西的德法军队,不肯后撤。德军统帅瓦德西又是联军统帅,德法如此围晋不撤,清廷也不敢大意。去年洋军攻陷京津时,这位瓦德西还未来华,他是在秋天才赶来就任统帅的。虽出任统帅了,却没有多少侵华战功,所以攻打晋省,他的劲头挺大,想赶紧捞一些战功以服众。议和全权大臣李鸿章,屡屡与德法交涉,都无结果。对方公使竟以“此系瓦帅军事机密”搪塞! 朝廷调集各地重兵守晋,仍不断有危急军情发生,太后甚感烦心。一怒之下,将锡良开缺,给岑春煊加封了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调来补任山西巡抚。所以岑春煊知道,尽快与德法洋军议和,解去山西之围,当是最能取悦太后的。聘来精通洋务的沈敦和,就是为成就这件事。 可仅凭精通洋务,就能退去德法重兵?想得也太天真。德法从东北两边围晋,已有数月之久 ,尤其在边关山野度过了一个严冬,岂肯听几句美言好话,就罢兵而去?沈敦和在东口退敌,其实靠的是重贿。窜入那里的小股洋寇,经数日抢掠,本来已经盆盈钵满,再得重贿,当然容易劝走。现在是大军压境,如何行贿? 沈敦和几经交涉,也许之以重利,围攻晋省东天门的德军一直无回应,只有法军发来一纸照会:晋省守军全行退入山西境内,才可议和。 法军为何提出这种要求?原来山西与直隶交界的东天门,是由故关、旧关、娘子关几处险要关隘组成。虽有易守难攻的天险之利,可这几处关隘都在地势峻拔的石山巅,驻扎不了大队兵马,又乏水源。所以,镇守东天门的大同总兵刘光才,就将大队兵马分散驻扎到东天门内外的山谷之间、近河之地。关隘之上筑了重力炮位,山谷间布满大队援兵和后勤粮弹,互为依託,使关防坚不可破。驻在关隘以外的营地,多属直隶所辖的井陉地界。久踞获鹿、井陉的德法洋军,每每攻关,都被遍布山谷的晋军所阻。现在,法军要求晋军退入晋境,实在是要断东天门的天险之威! 第198页 所以,马军门和刘总兵极力坚持:决不能答应法军要求。井陉也不属法土,何理命我军撤出? 可岑春煊为推动议和,奏请西安军机处后,竟同意刘部守军撤回晋境。只是要求在我军后退时,德法军队也同时后撤。 法军见我肯退,就发来新照会:法军本无意西进,现在与你方两军齐退,好像法方害怕你方华军,恐被西洋他国讥笑,所以万不能照办。你方驻军必须先行退出井陉,才可议和。否则,德法将合兵西进! 法军分明是得寸进尺,越发不讲理了。可岑春煊依然奏报军机处,言明为避免给洋军留下藉口,还是同意我军先行撤退。军机处竟也批准。 刘总兵和马军门力阻不成,只好准备撤军。东天门晋境一侧,多为不宜驻兵的干石山地,大部兵马须退至远离关隘的平定、盂县城关附近。这几乎等于将东天门拱手让出了。 就在刘总兵被迫张罗撤兵之际,法军五千人、德兵八千人,乘火车出京南下,紧急增援驻扎在获鹿、井陉的德法军力。洋寇意图已再明显不过:先诱逼我军后撤,尔后集重兵破关而入! 在京的议和大臣李鸿章,得知德法增兵西进,给岑春煊发来急电,告知正就此事与德法交涉,但也难保洋军将领为邀功贪利,在我撤兵后,破关深入,进犯晋省。望作提防,不敢大意。 可岑春煊居然表示:即便洋军来犯,也不能再开战衅。为早日成就议和计,我败固贻误,我胜亦贻误。反正是不能与洋寇交战! 马玉昆言及此,早已是怒火冲天:“今敌已破关,我军不战而溃,平定以下已是局面大乱,也未见岑抚台去赴死!” 三爷大胆问了一句:“即便败局难挽,也轮不到岑大人去赴死吧?” 马玉昆冷笑一声,说:“没人叫他赴死,是他夸了海口,要去赴死。他坚令刘总兵撤回东天门,我说刘部先行撤出容易,洋寇扑来追杀就难抵挡了。这位岑大人就慷慨许诺道:‘如真有此危情,煊惟有身赴敌营,与之论理。如其不听,煊甘愿继之以死,阻其开战!’今洋寇已破关而入,一路杀掠过来,也未见岑大人身赴敌营,以死阻战!” 曹培德忽然给马玉昆跪下,说:“晋省局面既已如此危急,我等平头糙民的身家性命,祖业祖产,全繫于马军门一身了!今能挽狂澜于即倒者,非马军门莫属……” 三爷也跟着跪下,说:“三晋父老都企盼马军门火速挥师东进,抗击洋寇!我们西帮也愿多捐军饷,助大人抗洋……” 马玉昆忙叫两位起来,说:“二位要这样,算是错看我了!我岂不想挥师迎敌?只是已有上谕在先,命本部移师直隶。及今也未接新旨,不能妄动。新近布兵于徐沟至祁县一线,属撤出晋省的路线。今暂停开拔,即为保晋。洋寇一旦进犯至此,我部以逸待劳,当会扑而歼之 !你们尽可放心,无须惊慌的。” 听马军门这样说,三爷和曹培德心里越发不安了:以逸待劳,扑而歼之,即便真如此,战事也还是在祁太平地界。战事起处,真不敢奢望还能保全什么! 三爷不由感嘆一声说:“别地战事早平息了,洋寇何以这样与山西过不去?” 曹培德也嘆道:“洋人痛恨毓贤,毓贤也早革职查办了,为何依然不肯与晋省议和?” 马玉昆笑笑,说:“二位最应该知道其中缘由的。” 三爷和马玉昆茫然相视,实在莫名所以,恳请马军门指点。 马玉昆说:“二位真是骑驴数驴!洋寇不肯放过晋省,还不是因为贵省是块肥肉?如你等这样的富商富室遍地,就是洗劫也油水大呀!攻入晋省,洗劫一过,再向朝廷追加赔款。晋省既是富省,追加的赔款会少吗?洋人不傻,他们围晋多半年,歷尽艰辛,图什么?” 听马军门这样一说,三爷和曹培德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三爷茫然说:“洋人也知晋省之富?” 马玉昆说:“洋行洋商岂能不知你们西帮底细?再说,还有跟在洋寇后面的教民呢,他们什么不知!” 曹培德就说:“今幸有马军门镇守晋土,也是天不乱晋吧?” 马玉昆果然昂扬地说:“二位放心,有本帅兵马在,洋寇一旦深入晋中,便成瓮中之鳖矣!” 马军门说得这样慷慨激昂,也难释三爷和曹培德的惊慌:看来马军门依然要将祁太平一带作为抗洋的战场。胜负不说,战事是难免了。马部兵马不肯挥师东进,是有圣旨管着,凭三爷和曹培德的情面哪能说动?所以,他二人也只能极力恭维马军门一番,惊慌依旧,退了出来。 3 东天门守将刘光才总兵,是在三月初一将大部兵马撤回故关、旧关的。到三月初五,德法洋军就集结重兵,扑关而来。 此军情急电报到西安行在的军机处,所做处置也不过:一面电旨李鸿章,速向德法公使交涉诘责;一面命晋抚岑春煊查明详情,及时报来。至于要不要迎敌开战,却是语焉不详!朝廷上下都有一大心病:战衅一开,搅黄了和局,如何了得?但再失晋省,西安也难保了,和局又得重议。 就在军机处左右为难的时候,陕西道监察御使王祖同,上了一奏摺,为朝廷出了一个主意: 窃自停战议款以来,我军遵约自守,未尝轻动。而洋兵时出侵轶,不稍敛戢。紫荆、获鹿先后被扰。当糙约画押后,又迫刘光才以退守,不烦一兵,坐据井陉之塞。近復阑入晋域,夺我岩关,太行天险,拱手失之,平定一带岌岌可虑,太原全省也将有震动之势矣。夫此退彼进,多方误我,不能力拒,而徒恃口舌相争,已属万难之举,若并缄口扪舌,听其侵逼,置不与较,以此求和,和安可保? 山右殷富巨商,彼实垂涎,择肥而噬,势有必至。现时中国利权多为外洋侵据,尚赖西商字号缓急流通。若被搜刮一空,不特坐失巨利,将各省饷源立形困敝,与大局实有关碍。且各国效尤,殷厚之区处处肆掠,伊于胡底!愚臣以为凡开议后被扰各地,宜查估丧失确数,悉于赔款内扣除,虽得不偿失,或可稍资抵制。 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王祖同这个“扣减赔款”的主意,当然不是高招,更不能算高尚的义举,但军机处却是颇为赏识。见到王祖同奏摺的当天,就代朝廷发电旨给李鸿章: 奉旨:洋兵擅逼晋境,已过故关,殊与前约不符。现闻到处滋扰,即使不任意西趋,亦应力与辩论。如仍似在京津直隶勒索银两,掠抢财宝,将来须在赔款内作抵,庶昭允协。钦此。 不能义正辞严声明迎敌还击,也总得说句硬话吧?扣减赔款,实在是一种恰当的说词!不过这道电旨的弦外之音,已然要放弃晋省了。 军机处发出这道电旨是在三月初十,其时不光是平定、寿阳、榆次,就连太原省城及祁太平一带,也早是传言纷纷,人心惶惶,外逃cháo流几不可遏。 第199页 三爷和曹培德见过马玉昆,于赶回太谷前,往祁县乔家拜见了乔致庸前辈。说起见马军门经过,乔老太爷说,他与祁县几家大户,已拜见过马大人了。但看乔老太爷神态,似不焦急,与平素也无多少不同。 三爷就问:“马军门莫非给你们吃了什么定心丸?” 乔致庸一笑,反问:“马军门也不是乔家女婿,何以会偏心我们?” 曹培德就说:“我们是看老太爷无事一般,有些不解。祁太平已危在旦夕,你们倒稳坐钓鱼台,不是心中有数,何能如此消停?” 乔致庸就问三爷:“你家老爷子也惊慌失措了?” 三爷说:“老夫人新丧,家父还沉于伤悲,只说天塌了他也不管。” 乔致庸说:“这就是了,你家老太爷也未惊慌,还说我?” 三爷仍不解,说:“家父那能算不惊慌?我们康家真是祸不单行,老夫人新丧,又赶上这样的兵祸,家父无力料理,我也力不能胜呀!” 曹培德说:“遇了这样危难,谁能轻松应对?乔老太爷歷世久,富见识,多谋略,还望多指教,以共渡难关!” 乔致庸说:“我多活几年,与你们能有什么不同?既无奇兵可出,又无奇谋可施,果真溃军来抢,洋兵来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想破了这一层,也就无须慌张。慌张也没用呀!” 三爷说:“乔老太爷还是不肯直言。难道我们就坐等杀掠?” 乔致庸说:“朝廷拥天下重兵,尚不敌洋寇。我们无一兵一卒,怎么抗洋?” 曹培德说:“那我们只有及早逃难一条路?” 乔致庸说:“小户人家,一根扁担;中常人家,几辆马车,就举家逃难走了。我们怎么逃?浩浩荡荡一旦上路,更成抢劫目标了!眼下出逃者虽众,也多为小户及中常人家。以我之见,我们大户切不可妄动。在祁太平,我们商家大户一动,必然倾城都动。到了那一步,敌未至,先自乱,便不可收拾了。” 三爷说:“老太爷还是叫我们坐以待毙?” 乔致庸说:“以老汉愚见,现任晋抚岑春煊,谅他也不敢将晋省拱手让给洋寇。朝廷给他加封头品顶戴、兵部尚书,难道就是叫他来开关迎寇?” 曹培德说:“听马军门说,岑抚台是宁死不开战衅的,所以才有东天门之失。” 三爷也说:“洋寇已破关多日,晋省尽陷于敌手,只是迟早的事!” 乔致庸说:“马军门的话,我们不能不听。可你们就没有听出来?马对岑颇多不屑!我们去拜见时,马军门大骂岑:‘恃才妄为,不听吾言,迳自撤东天门守军,惹此祸乱。’我问马军门:何不率部出寿阳退敌?马军门竟说:‘只待洋寇入晋陷省城,掳去岑大人后,请看本帅克城救彼,易如反掌耳!’听听,马军门按兵不动,原来是要岑春煊的好看!给你们说这种话没有?” 三爷说:“倒未这么明说。” 曹培德说:“两位斗法,遭殃的只是我们!” 乔致庸说:“当时我问马军门:晋省表里山河,进来不易,出去也难;攻破东天门的德法洋寇,真敢孤军深入进来?” 三爷忙问:“马军门如何回答?” 乔致庸说:“他说洋夷用兵,别一种路数,鲁莽深入也难说。敝老汉不懂兵法军事,但叫我看,洋军也不至如此鲁莽。即便深入晋境,也须步步为营,留一条能进能出的后路。洋军大本营在京津,京津至太原千里之遥,又跨太行天险,一路占据,需调多少兵力?所以,我们不必太慌张,自乱阵脚。” 三爷说:“我们一路撤兵降敌,人家也无须多少兵力!” 曹培德也说:“洋军未到,溃败下来的官军,就似洪水勐兽了!” 乔致庸说:“近日收我们省号贾继英送来的急报,说他刚拜见过岑抚台,确知岑大人已派出重兵开赴寿阳,弹压溃军抢掠。” 三爷说:“这还算一条好消息。” 曹培德说:“溃军弹压下了,洋寇跟着进来!” 乔致庸说:“洋寇真来了,也只能破财保根基吧?我听贾继英说,洋务局的沈敦和在东口议和,也无非是敢破财!送洋寇银数万两,羊千头,马千匹,牛百头,驼百峰,狐裘百余袭,羊裘千余件。” 三爷惊问:“我们亦如此,那不是受辱降寇了?” 曹培德也惊嘆说:“去年以来,我们西帮已破财太甚!” 乔致庸说:“除了破财,惟有破命。去年的拳民就是走破命一途,结果如何?如今朝廷都受降议和了,我们还能怎样?” 三爷和曹培德想了想,觉得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了。朝廷官军无力拒敌,一心议和,商家不受此辱又能如何!只是,破了财,就能保住根基吗?真也不敢深想。 如何阻挡眼下的逃难风cháo,三人计议半天,也无良策,仅止于联络大户大商号,尽量稳住,不敢妄动。 在赶回太谷的路上,三爷和曹培德更看到举家出逃者,络绎不绝。此种风cháo再蔓延几日,局面真将不可收拾!所以,两人一边策马赶路,一边议定:到太谷后,三爷去见武界领袖车二师傅,请镖局派精干把式,速潜往东天门打探真情;曹培德即往县衙见官,申明商家愿与官方一道共谋安民之策。 三爷赶到贯家堡车二师傅府上时,李昌有等一干形意拳高手都在。 三爷向各位武师一一作揖行过礼,就将见马玉昆的情形略说了说。众人就争着问:洋寇到底已攻到哪了?是否已攻破寿阳? 三爷说:“东路军情,马军门不肯详告,只说洋寇鲁莽深入,攻陷太原,都是可能的。” 众人也问:洋寇将至,马部大军为何按兵不动?三爷只说:“马军门还未接到挥师迎敌的上谕。” 李昌有便说:“我们正议论呢,看官军架势,一准不想与洋寇交手!平头糙民纷纷出逃,就是看官军指靠不上。可我等是习武之人,难道也似一般民众,弃乡逃亡?” 车二师傅也说:“去年夏天,义和拳民蜂起杀洋教,我们形意拳弟兄多未参与。洋教在太谷,结怨并不多。几位教士被杀,也有些过分。今洋军攻打过来,只是查办教案,倒也罢了。 如滥杀无辜,强掠jianyin,我们形意拳兄弟可就不能再坐视不理!” 三爷惊慌问道:“车师傅你们也要起拳会?” 李昌有说:“我们不会像义和拳,见洋人就杀。武界尊先礼后兵。洋军来时,我们潜于暗处,静观不动。彼不行恶,我们也不难为他;但凡有恶行,当记清人头,再暗中寻一个机会,严惩不贷!如系大队作恶,当先刺杀其军中长官。” 三爷说:“这与拳会有何不同?” 第200页 李昌有说:“拳会是乌合之众,徒有声势,并不厉害。我们不会挑旗招摇。洋军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无形无迹,只叫洋寇知道形意拳的厉害!” 武师们的大义,是叫三爷感动。可这与拳会毕竟类似,一旦给官府知道,哪会被允许?官府 怯于与洋寇交战,可剿灭拳会不会手软。拳师暗杀洋寇,也必然要扩大战衅,祁太平更得陷于水火之中。但三爷知道,他出面阻武师们的义举,也不会收效的。所以,他也没有多说,只是照原来目的,请求车、李二位师傅,派出高手,赶赴东路平定、盂县一带,打探洋寇犯晋的真实军情。 车二师傅说:已经派出探子了,有探报传回,一定相告。三爷有新消息,也望及时通气。三爷连声应承,又随武师们的议论附和几句,就匆匆告辞出来。 眼看天色将晚,三爷却无心回康庄去。多少焦虑压在心头,回到家中又能与谁论说?以往遇大事,都是老太爷扛着,你想多插嘴也难。现在,老太爷像塌了架,连如此危急的战祸都不理睬。这真似忽然泰山压顶,三爷很有些扛不住了。他不由又想到邱泰基。自己身边还是少一个足智多谋的人,邱掌柜远在西安,那位能干的京号戴掌柜,也远在上海。 天成元老号的孙大掌柜,那当然不能指望。 现在,只有去见茶庄的林大掌柜。能不能谋出良策,先不论;只是说说心头想说的话,眼下也惟有林大掌柜了。 于是,三爷吩咐跟随的一个小僕,回康庄送讯,自己便策马向城里奔去。 林琴轩见少东家摸黑赶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问时,才听三爷说:“跑腾了一天,还没有吃顿可口的茶饭。我是跟你们讨吃来了。灶房还没封火吧?” 林琴轩放下心来,说:“三爷想吃什么,尽管吩咐!灶火还不便宜?” 三爷说:“不拘什么吧,清淡些,快些,就成。” 林琴轩说:“总得烫壶酒吧?” 三爷就说:“不喝了。今日太乏累,能喝出什么滋味?不喝了。” 林大掌柜说:“喝口酒,才解乏!难得三爷来一趟,我陪三爷喝一壶。” 三爷说:“既受林大掌柜抬举,那就烫壶花雕吧。” “三爷哪能喝花雕!我这里有几坛汾州杏花村老酒,”林大掌柜转脸朝身后一伙友说:“快吩咐灶房,先炒几道时鲜的菜,烫壶烧酒,麻利些!” 三爷刚洗漱毕,酒菜已陆续端来。与林大掌柜这样灯下对酌,真还不多,可三爷喝着老酒,品出的却尽是苦味。他将见马军门、乔致庸以及车二师傅的经过,简略说了说,感嘆跑腾一天,未遇一件如意事! 林琴轩忙说:“三爷也不必太心焦了,大局如此,亦不是谁能左右得了。岑抚台既已派重兵弹压寿阳溃兵,这毕竟还是好消息。局面不乱,才可从容对敌。” 三爷说:“洋寇眼看攻杀过来,如何能不乱!” 林琴轩说:“叫我看,洋寇还不至轻易攻杀过来。” 三爷问:“何以见得?” 林琴轩说:“只要马军门统领重兵驻守晋省腹地不动,我看洋寇也不敢贸然进来。岑抚台想成就议和,只怕也会不惜多让利权,换取洋寇退兵。任洋寇攻杀进来,占去省府,那还叫议和吗?丢了晋省,西安危急,朝廷如何能饶得了他?太后赏他一个头品顶戴来山西,也不是叫他来丧土降敌吧?” 三爷说:“但洋寇也不是那么好哄吧?既千辛万苦攻破东天门,哪能轻易罢兵?听马军门说,洋夷用兵,是另外一路,很难说的。” 林琴轩说:“我们跟洋夷也做过许多生意了,他们可傻不到哪儿!晋省地形,他们不会不顾及。 深入进来,就不怕断其后路,成瓮中之鳖?所以叫我看,大局还是和多战少。洋人攻入晋境,无非多加些赔款,也就成了和局。” 三爷说:“真如林大掌柜所说,那还让人放心些。” 林琴轩说:“乔老太爷说得很对,我们大户大号千万不能妄动!我们一动,谁还敢不动?到那一步,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三爷说:“眼下大户大号倒是都没动,可外逃cháo流不还是日甚一日?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大户大号也要慌!” 林琴轩说:“大字号表面未动,暗底里谁家敢静坐不动?我跟伙友们也在底下张罗呢!” 三爷说:“所以我说,不用几天,不拘洋寇攻来没攻来,祁太平局面必将大乱!百姓倾城蜂拥逃难,驻守的官军岂肯闲着?他们早视祁太平是肥肉。一想今后几日情景,就叫人心惊肉跳!” 林琴轩说:“听三爷说,曹培德正与官衙共议安民之策?” 三爷说:“正是。就怕谋不到良策!岑抚台顶着兵部尚书的头衔,尚不敌洋人,县令出面说话,谁又肯听?” 林琴轩说:“三爷,我倒有一安民之策!” 三爷忙问:“大掌柜有什么良策,快说!” 林琴轩说:“目前局面是人心惶惶,官府贴布告,不会有人信;可稍有传言,都信!所以,设法散布一些能安定人心的传言,说不定还管用。” “散布些安民的流言?” “这也算略施小计吧。” 三爷立马振作起来:林大掌柜献出的这个小谋略,可是今天最叫他动心的了!在马军门、乔老太爷及车二师傅那里,都未曾听到类似的奇谋。自家这位大掌柜,真还不能小看。 “林大掌柜,这个计谋甚好!只是,何种流言才能阻挡乡民外逃?” 林琴轩说:“叫我看,不在编出什么传言,而在谁编、编谁!” 三爷忙问:“我没明白,大掌柜说的什么意思?” 林琴轩倒反问:“三爷你说,现在乡民还敢相信谁?” 三爷竟一时不该如何回答:“也真是……” 林琴轩笑了,说:“传言官军能抵挡住洋寇,最没人信!说我们大字号得了密报,议和将成,洋寇将退,只怕市间也是半信半疑。现在惟有一家,乡民尚敬重不疑。” “谁家?” “即三爷刚拜见过的形意拳武师们。” “车二师傅他们?” “对。车二师傅、昌有师傅他们,武艺高强,德行也好,在江湖中的名望谁不知道?传言他们已有对敌之策,乡民也许会驻足观望,暂缓出逃的。但凡有一点指望,谁愿背井离乡!” 三爷点头说:“车二师傅他们出面,势必应者如云。只是,如此一来,会不会将他们的形意拳,传说成义和团似的拳会,惹官府疑心?” 林琴轩忽然就击掌说:“三爷,你和曹培德就不会居中说合,叫县衙将形意拳编成乡勇?新编乡勇,不说抗洋,只说对付溃兵流匪。如能说成,再劝武师们率众来城里公开操练演武。 第201页 其时,我们商界前往慰劳,县衙也去检阅。有了此种气象,不用多置一词,乡民也会传言纷纷,驻足观望的。” 三爷一听,也击掌说:“林大掌柜,明日一早,我就往县衙献上你的计谋!事到如今,我看县衙也别无良策了。” 至此,三爷才来了酒兴。对林大掌柜,他也更刮目相看了:林大掌柜的才具,当在孙大掌柜之上吧。 4 隔日,在城里东寺旁的空场上,真聚集了二百来名乡勇,在形意拳武师的统率下,持械操练。间或,爆出几声震天动地的喝叫,传往四处。闻声赶来观看的民众,也就越聚越多。 在场边,车二师傅、昌有师傅几位武林领袖,康家习武的康二爷、曹家习武的曹润堂等几位大户乡绅,以及县衙的几位官吏,正在神色凝重地议论时局军事。声音很高,语意明了,并不避讳围在身后倾听的一般民众。 他们的话题,多集中在如何对付溃兵流匪上,言语间,对将至的兵匪甚是不屑,又议论了一些擒拿兵匪的计谋。这叫挤在一边旁听的乡民,听得很顺心,很过瘾。 这中间,也对洋寇来犯,稍有议论。武师、乡绅们都煞有介事主张:对洋寇须智取,不能硬碰硬。洋寇到时,可杀猪宰羊先迎进来,再摆酒席大宴之;席上只备烧酒,务必悉数灌醉。 等洋寇醉死过去,可往洋枪枪管、洋炮炮筒内浇入尿汤;一过尿汤,洋枪洋炮就失灵了……这类降敌方法,更令乡民听得兴味高涨。 后来,知县大人驾到,检阅了乡勇操练,听了武师、乡绅的退敌之论,夸奖一番。县令刚走,几家大商号又来慰劳。 第二天,在北寺附近也有一队乡勇在操练,情形与东寺相差不多。 于是,官衙、武林、商界联手平匪御敌的种种消息,就由民众口口相传,迅速传遍全县城乡。民心果然稍定,外逃风cháo开始减缓。 这几天,三爷也一直住在城里的天盛川老号,各方奔忙,一直未回康庄。见局面有了好转,正想痛快喝一回烧酒,就有僕佣来传老太爷的话:赶紧回来! 匆匆赶到家,就听四爷说:这几天已将年少的男主和年轻的女眷,送出去避难了。六爷及各门的小少爷,三娘、四娘及汝梅以下的小姐们,都走了。 三爷一听,就有些急:他四处劝说别的大户不可妄动,自己家眷倒纷纷出逃了。他问是谁的主张,四爷说当然是奉老太爷之命。不过,都在夜间潜出,又都化了装,没多少人知道。 三爷能说什么,只在心里说:夜间出逃的并不少,怎么能秘密得了! 康笏南听到东天门失守,洋寇攻入晋境,官家溃兵将至的消息,心头有些像遭了雷击:这是上天对他的报应吗? 因为杜氏的“丧事”刚刚办完,就传来了这样可怕的消息。以他的老到,当然知道这消息意味着什么:康家的祖产祖业面临着灭顶之灾!太谷真遭一次兵祸,康家的老宅、商号必然成为被洗劫的重头目标,康家几代人、歷几百年所创的家业,就将毁于一旦…… 这样的兵祸,不光在他一生的经歷中,就是在祖上的经歷中似乎也不曾有过吧。咸丰年间闹太平天国,危急时大清失了半壁江山,都以为战祸将至。外埠字号撤了回来,老宅、老号的家产、商资也做了匿藏准备。结果,是虚惊一场。那次战祸,起于南方,乱在南方,这边慌是慌,毕竟离得远,逃难也能从容准备的。 这一次,兵祸就在家门口,说来就来了,天意就是不叫你逃脱吧? 去年朝廷有塌天之祸,危情不断,但于太谷祖业终究也只是有惊无险。眼看议和成了定局,怎么兵祸忽然又降临到家门口? 这分明是上天的报应! 如果不送走杜氏,就不会有这样的兵祸吧? 分明是报应…… 康笏南面对突临的兵祸,就一直摆不脱这样的思路。越这样想,他就越感到心灵惊悸,精神也就垮了下来。他把应对危机的重担,那样糙率地撂给了三爷,实在也是不知所措了。 这在康笏南,可是前所未有的! 不论在家族内部,还是在康家外面的商业王国,康笏南一直都是君临一切的。他畏惧过什么!家事商事,就像三爷所深知的:别人就是想插手也很难,他哪里会把主事权轻易丢给你? 康笏南给失宠的老夫人这样办丧事,也不是第一次。以前,他可没有这样惊悸过。他老谋深算,事情办得一点纰漏都没有。日后就是闹几天鬼,他也根本不在乎。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治丧期间,好像人人都动了真情,为杜氏悲伤,却不大理会他,仿佛他们已经看穿了一切。所以在未知兵祸临头前,他已有些心神不定,恍惚莫名。 老夏和老亭一再说:没有一点纰漏,谁也不会知道真相。他不相信这两个人,还能相信谁?也许他自己衰老了吧?人一老,心肠就软了,疑心也多了? 或者,他真应该受一次报应? 时局一天比一天可怕,康笏南也一天比一天感到软弱。他自认逃不过报应,也只好预备捨身来承受,但祖业还得留给后辈去张罗。所以,他不敢再拖延,决定向三爷交待后事。 对老三,他依然不够满意,可还能再托靠谁? 三爷见到老太爷,大感惊骇:就这么两天,老太爷好像忽然老了多少岁!精神萎靡,举止发痴,人也像整个儿缩小了……他当然不知道父亲内心的惊悸,依然以为父亲是丢不下新逝的杜老夫人。 父亲对杜氏有这一份深情,也难得了。 三爷一到,康老太爷就把所有僕佣打发开,气氛异常。 “父亲大人,你得多保重!”三爷先说。 康笏南无力地说:“我也活够了,不用你们多操心。外间局势如何?” 三爷忙说:“局面已有好转。近日商界、武林与官衙联手,已止住外逃风cháo,民心稍定。” “溃军和跟在后头的洋寇呢,也止住了?” “听说岑抚台已派出重兵,到寿阳弹压溃军。退守乐平的大同总兵刘光才,也出来除剿乱兵。” “洋寇呢?洋寇攻到哪了?” “还得不到洋寇的准信,只听说岑抚台在极力议和。” “既已攻破东天门,人家能跟你议和?叫我看,洋寇不攻下太原,决不言和。这一兵祸,那是逃不过了。” “父亲大人,依我看,战与和,还各占一半。马军门的重兵,尚在晋中腹地驻守着,洋寇也不敢轻易深入吧?” “东天门也有重兵镇守,还不是说丢就丢了?不用多说了,这场劫难是天意,别想逃过去。” “父亲大人,既如此危急,那你也出去躲躲吧。由我与二哥、四弟留守,尽力应对就是了。” “老三,今日叫你来,就是向你交待后事的……” 三爷一听这话,慌忙跪下说:“父亲大人,时局真还未到那一步!即便大局崩盘,太谷沦陷,我们也会伺候父亲平安出走的。” 第202页 康笏南停了停,说:“我哪也不去了。这场劫难非我不能承担,此为天意。我已到这把年纪,本也该死了,但康家不能亡。所以,该出去避难的是你们。我留下来,谁想要,就给他这条老命。你起来吧,这是天意。” 三爷不肯起来,说:“父亲大人,这不是将我们置于不孝之地了?” 康笏南说:“这是天意,你们救不了我的。你快起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时,康笏南从袖中摸出一页信笺,递了过去。三爷也只好起来接住。展开看时,上面只写着寥寥几行字,又都是“仪门假山”、“偏门隐壁”之类。什么意思,看不出来。 康笏南低声说:“老三,这是我们康家德新堂的九处隐秘银窖。你要用心记住!这九处银窖,也没有暗设许多机关,只是选的地界出人意料就是了。总共藏了多少银锭,我说不清。只能告诉你,这些银两足够支撑康家遍布天下的生意。” 三爷这才意识到了这页薄笺的分量,默数了一下,是九处。三爷从小就知道家资巨富,但到底有多富,直到他接手料理商事,也全然不知。现在,家资就全在这页薄纸上了,只是银窖所在的确太出人意料,几乎都在明处…… 康笏南问:“记住了没有?” 三爷忙说:“记住了。” 康笏南便说:“那你就点一根取灯,烧了它。” 三爷听说是这个意思,忙又看了一遍,才点了取灯,烧着了这页薄纸。 康笏南说:“这九处银窖,你永远只能记在心上,不能写在纸上。这是向你交待的第一样。” 三爷忙答应:“我记住了。” “第二样,这些银两永不能作为家产,由你们兄弟平分。这是祖上传下来、一辈一辈积攒起来的商资老底。康家大富,全赖此活水源头,永不能将它分家析产!你能应承吗?” “永记父亲嘱託!” “此为不能违背的祖训。” “知道了,当永遵祖训。” “第三样,这份商资在我手里没少一两,多了一倍。我一辈子都守一个规矩:不拘商号赚回多少钱,都是分一半存进这银窖中,另一半作家中花销;赚不回钱,就不花销。这规矩,我不想传给你,但这份老家底在你手里不能亏损太多。” “我谨守父亲的规矩,赚二花一,不赚不花。” “世事日艰,尤其当今朝廷太无能,我不敢寄厚望于你。我倾此一生,所增一倍商资,总够你亏损了吧?祖上所遗老本,你们未损,我也就满意了。” “父亲交到我手上的,我亦会不损一两,传给后人!” “老三,你有此志,当然甚好。但遇此无能朝廷,你也得往坏处想。所以,我交待你的第四样,就是也不能太心疼这老家底:商事上该赔则赔。祖上存下这一份商资,既为将生意做大,也为生意做败时能赔得起。西帮生意能做大,就凭这一手:赔得起,再大的亏累也能赔得起!不怕生意做败,就怕赔不起。赔不起,谁还再理你?大败大赔而从容不窘,那是比大顺大赚还能惊世传名。” “因大败大赔而惊世扬名?” “因你赔得起,人家才更愿意跟你做生意!当然,不赔而成大事最好。西帮事业歷练至今,也渐入佳境,少有大闪失了。只是,遇了这太无能的朝廷,似也劫数难逃。去岁以来,损失了多少!眼前大劫,由我抵命就是。但以后乱世,就得由你们张罗了。生意上遭赔累不用怕,这些商资老底还不够你们赔吗?就是把我所增的那一倍赔尽,也要赔一个惊天动地了。先赔一个惊天动地,再赚一个惊天动地,那就可入佳境了。怕的是你们捨不得赔,希图死守了这一份巨资,吃香喝辣,坐享其成!” “父亲放心,我们不会如此不肖!” “那我就交待清了。后世如何,全在你们了。” “父亲大人,局面还并不似那么无可挽回!” “你不用多说。眼下还有些小事,你替我检点一下吧。你们兄弟各门逃难走前,不可将珍宝细软藏匿得太干净,宜多遗留一些。无论溃兵,还是洋寇,人家冲杀进来,没有劫到多少值钱的东西,怒火上来,谁知道往哪发泄?明处的那两个日常使唤的银窖,也要多留些银两,尤其要遗留些千两大锭。世间都知道西帮爱铸千两银锭,劫者不搜寻出几锭来,哪能过得了瘾?孙大掌柜那里,你也过问一下,天成元柜上也不可将存银全数密运出去,总得留下像样的几笔,供人家抢劫吧?什么都劫不到,饶不了你。听明白了吧?” “听明白了。” “检点过这些事,你跟老四也避难去吧。你大哥、二哥他们,能劝走,也赶紧叫他们走。这里的老家底,我给你们守着。但愿我舍了老命,能保全了家底。” “父亲大人不走,我们也不会走的!” “你们不走,是想叫康家败亡绝根吗?” 5 三爷虽不敢太违拗老太爷,但他哪里会走?本来与曹培德就有约,不能妄动;现在老太爷又将康家未来託付给他,更不能临危逃走了。 他去劝大哥、二哥,他们也都不想走。大哥还是闭目静坐,不理外间世界。大娘说,我们也年纪不小了,还怕什么?二爷日夜跟形意拳武师们守在一起,忙着操练乡勇,计议降敌之策,正过瘾呢,哪会走? 四爷当然也不肯走,反倒劝三爷走。 劝不走,就先不走吧。反正外间的逃难风cháo也减缓了。 可就在老太爷交待后事不久,外间局面又忽然生变:马玉昆派驻太谷的几营官军,突然开拔而去。也并非进军东路,去迎击洋寇,却是移师南去了!由榆次开过来的马部驻军,也跟着往南移师。 马军门统领的重兵,要撤离山西! 三爷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出了一身冷汗:朝廷真要放弃晋省了?说不定是再次中了洋寇议和的诡计!东天门之失,就是中了洋寇的诡计。说好了敌我齐退,结果是我退敌进。官军前脚撤出关防,洋寇后脚就扑关而来。现在,你想叫洋寇退出晋境,人家又故伎重演。马军门的官军一退,洋寇洋兵必定乘虚而来! 三爷不敢怠慢,立马去寻曹培德,商量对策。 曹培德倒不像三爷那样着急,说已经派人往祁县打听消息去了。叫他看,马玉昆重兵撤出山西,说不定还是一种好兆。若军情危急,西安军机处能允许马军门撤走?三爷依然疑心:一定是岑春煊急于议和,将马军门逼走了。马部重兵一撤,山西必成洋寇天下! 曹培德也没太坚持,只说:“洋寇真来了,我们也只能杀猪宰羊迎接吧?” 三爷说:“我们杀猪宰羊倒不怕,就怕人家不吃这一套!” 曹培德说:“我看,再邀祁太平几家大户,速往省城拜见一回岑抚台。见过岑大人,是和是战,和是如何和,战又如何战,也就清楚了。” 第203页 三爷说:“这倒是早该走的一步棋。岑春煊移任晋省抚台后,祁太平商界还未贺拜过。 只是,今日的岑春煊好见不好见?” 曹培德问:“你是说见面的贺礼吗?” 三爷说:“可不是呢!去年,岑春煊只是两宫逃难时的前路粮台,写一张千两银票,孝敬上去,就很给我们面子了。现在的岑春煊已今非昔比,该如何孝敬,谁能吃准?” 曹培德说:“叫我看,只要我们不觉寒酸,也就成了。岑春煊吧,又见过多少银钱!乔家的大德恆在太原不是有位能干的小掌柜吗?该备多重的礼,托他张罗就是了。该斟酌的,是再邀哪几家?” 三爷说:“不拘邀谁家,也得请乔家老太爷出面吧?你我都太年轻。” 曹培德说:“乔老太爷年长,人望也高,只是乔家并非祁县首户。乔老太爷出面,平帮会不会响应,就难说了。我看,请祁县渠家出面,比乔家相宜。渠家是祁帮首户,又有几家与平帮合股的字号。渠家出面,三帮都会响应。” 三爷说:“请渠家出面,那也得叫乔家去请。” 曹培德说:“那我们就再跑一趟乔家?” 三爷说:“跑乔家,我一人去吧。仁兄还得联络武林、官衙,继续操练乡勇。官军撤了,乡勇再一散,民心更得浮动。” 曹培德就说:“那也好。只是辛苦三爷了。” 二位还未计议完,曹家派出打听消息的武师,已飞马赶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马玉昆兵马已全军开拔,由祁县白圭入子洪口,经潞安、泽州,出山西绕道河南,开赴直隶。传说朝廷有圣旨:和局将成,各国洋军要撤离,所以命马部官军赶赴直隶,准备重新镇守京畿地界。所以,说走就走了。 和局将成,洋寇要撤离?真要是这样,那当然是好消息;可看眼前情形,谁又敢相信? 三爷反正不敢相信,疑心是军机处怕开战衅,使了手段,将主战的马玉崑调出了山西。曹培德也不大敢相信,只是以为:若调走马玉昆,能使三晋免于战事,也成。但三爷说: “就怕将山西拱手让给洋人,人家也不领情,该抢还是抢,该杀还是杀!” 曹培德就说:“马部兵马已走,就看洋寇动静了。眼下,攻入晋境的洋寇到底推进到哪了?日前听知县老爷说,平定、盂县两地县令竟弃城逃亡,岑抚台已发急谍严饬各县,再有弃城者,杀无赦。所以知县老爷说:既不叫弃城逃难,那就打开城门,杀猪宰羊迎洋寇吧。” 三爷说:“朝廷弃京逃难走了,洋寇还不是将京城洗劫一过!杀猪宰羊迎接,洋人就会客气?我不敢相信。车二师傅派出的探子,也传回消息说,寿阳、榆次县衙已会集商绅大户,令预备迎接洋寇的礼品货物。乡人听说了,更惶恐出逃。马玉昆这一走,祁太平一带的逃难风cháo会不会再起?” 二位计议半天,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安定民心,对付洋寇,贺拜岑春煊倒可缓一缓的。商界的巴结,哪能左右了岑春煊?他该议和还不是照样议和! 既不往祁县游说乔家渠家,三爷就赶去见车二师傅。 近日车二师傅一直住在城里的镖局。一见三爷来,就问:“三爷,来得这么快?” 三爷不明白是问什么,就说:“车师傅,快什么?” 车二师傅说:“康二爷才走,说去请你,转眼你就到了,还不快?” 三爷说:“我刚从北村曹家来,并未见家兄。有急事?” 车二师傅说:“那三爷来得正好,正有新探报传来!” 三爷忙问:“洋寇来犯?” 车二师傅一笑,说:“算是喜讯吧,不用那样慌。” “喜讯?” “能算喜讯。” 的确能算喜讯:攻入晋境的德法洋军,已经撤回直隶的井陉、获鹿了,并未能大举西进。 原来,三月初一,镇守东天门的刘光才总兵被迫撤兵时,怕故关、旧关及娘子关的炮台成孤立之势,不能持久,就设了一计:密令这三处关防的守将,明里也做撤退假象,暗里则将阵地潜藏隐蔽,备足粮弹存水。这样佯退实不退,为的是不招敌方围困;洋寇若大意扑关,又能出其不意,迎头痛击。 果然,德法洋军派过来刺探军情的华人教民,听信传言中了计,把关防炮台守军也撤退的情报,带回去了。 初四夜半,法军扑故关,德军朝娘子关,分兵两路西进,企图越关入晋。因为已经相信是空关,大队兵马径直往前开时,无论德军法军,都没有攻关打算。哪能想到,大军都挤到关下了,忽然就遭到居高临下的重炮轰击!德法两军遭遇都一样,死伤惨重,惊慌后撤。不同的是,德军从娘子关后退时,又走错了路,与从故关败退下来的法军,迎面相撞。初四后半夜,正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惊慌撤退的双方未及细辨,就以为遇到了清军的埋伏,于是仓皇开战。等明白过来,又伤亡不少。洋寇连夜退回井陉,据说将跟随他们的教民,杀了不少。教民谎报军情,洋人以为是有意的。 洋寇吃了这样大的亏,哪能甘心?初五、初六两日,连续发重兵,围攻故关、娘子关及南北嶂几处关防。双方伤亡都够惨重,娘子关也一度失守,但洋寇终未能长驱入晋。此后相持数日,也时有战事,但已波澜不惊。到三月十三,德法洋军都退回获鹿,连战死的尸骸也运走了,怕是要放弃攻晋吧。 三爷听了,当然松了一口气,说:“洋寇息战,当然是喜讯。只是,东天门关防虽危急,并未尽失,溃军之乱又从何说起?” 车二师傅说:“那是盂县一帮歹徒趁危兴风作浪。娘子关失守后,洋寇并未敢单道深入。可附近一个乡勇练长,叫潘锡三,他听说关防失守,就勾结一帮不良官兵,四处散布洋寇已破关杀来,引发民乱。他们就趁乱肆意抢掠。此乱一起,那就像风地里放了一把野火,谁知道会烧到哪!不用说一般乡民了,盂县、平定的县令就先吓得弃城逃跑了。” 三爷说:“刘总兵机智阻敌在前,拼死守关在后,怎么也不见张扬?只听说溃军将杀掠过来,还以为就是刘部兵马呢。” 车二师傅说:“德法扑关伊始,刘总兵就急报岑抚台,岑只让劝止,不许开战。刘大人只好急奏西安军机处,岑抚台知道后,反责备刘大人谎报军情。这种情形,谁还敢为之张扬?派去探听消息的武友,很费了周折,才得知实情。” 三爷又能说什么?虽然知道了兵祸暂缓,可以松口气了,但还是更记起父亲交待过的那句话:当今朝廷太无能,凡事得往坏处想! 其实,德法肯退兵,到底还是因为岑春煊答应了由晋省额外支付一笔巨额赔款。这就正如林大掌柜所预料:破财议和。 6 兵祸暂缓之后,康家逃难出去的,也陆续回来。老太爷的精神分明也好转了。但三爷却轻松不下来:老太爷秘密向他交待了康家的老底,他算是正式挑起重担了吧。 第204页 所以,三爷终日在外奔波,不敢偷闲。但一件棘手的事,却令他想躲也躲不开:兵祸才缓,票庄的孙大掌柜就提出要告老退位。 这次兵祸虽然有惊无险,孙大掌柜的表现却令人失望,一味慌张,没有主意,哪还像个西帮的大掌柜?或许孙大掌柜也真是老迈了。只是,他是老太爷依靠了几十年的领东掌柜,三爷哪敢擅自撤换?尤其有去年冬天的那次龃龉,三爷更不能就此事说话了。他刚主事,就叫领东老掌柜退位,别人不骂他器量太小才怪! 再说,更换领东大掌柜,毕竟是件大事。要换,也得待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之际,再张罗吧?眼前时局,哪容得办这种事!三爷心里已有了自己中意的大掌柜,可他连一点口风都没敢透出。 因此,孙大掌柜一跟他提起这事,三爷就极力劝慰,直说这种时候康家哪能离得开你老人家呀!天成元遇了这样的大难,除了你老,谁能统领着跳过这道坎?你老要退位,天成元也只好关门歇业啦。总之,拣好听的说吧。 可孙大掌柜好像铁了心要退位,你说得再好听,他也不吃这一套。 这是怎么了?孙大掌柜是被这场兵祸吓着了,还是另有用意?以他的老辣,觉察出老太爷已经交待了后事,三爷正式继位,所以不想伺候新主了? 老太爷交待后事那是何等秘密,三爷哪敢向世人泄漏半分?他连三娘都没告知一字!孙大掌柜是从他的言行举止上觉察出来了?近日他是太张扬了,还是太愁楚了?自家就那样沉不住气? 三爷躲也躲不过,劝也劝不下,就对孙大掌柜说:“这么大的事,跟我说也没用。大掌柜想告老退位,去跟我们老太爷说。我自家出趟远门,还得老太爷允许呢,这么大的事,跟我说顶什么事?” 孙北溟却说:“我还不知道跟你家老太爷说?说过多少回了,都不顶事!前年,津号出了事,我就跟他说,该叫我引咎退位了吧?他不答应,怕伤了天成元信誉。去年京津庄口被毁,生意大乱,应付如此非常局面,我更是力不能胜了。可你家老太爷依旧不许退位,说留下这么一个乱局,没人愿接!这不是不讲理吗?这么个乱局,也不是我孙某一人弄成,岂能讹住我不放?现在,洋人退了,议和将成,乱局也快到头了,还不允许老身退位?” 三爷只是说:“这是我们老太爷器重你,离不开你。” 孙北溟说:“他是成心治我!三爷,我求你了。孙某一辈子为你们康家效劳,功劳苦劳都不说了,看在我老迈将朽、来日无多的分上,也该放了我吧?入土之前,我总得喘息几天吧?你们家老太爷,他是恨不得我累死在柜上才高兴!三爷,你替我说句话,替我在老太爷跟前求求情,成不成?” 三爷现在毕竟老练多了,孙大掌柜说成了这样,他也没敢应承什么,依旧说:“孙大掌柜,在我们家老太爷跟前,我说话哪有你老顶事?我替你求几句情,有什么难的?只怕我一多嘴 ,老太爷反而不当一回事,那又图甚?以你大掌柜的地位,有什么话不能自家去说!” “三爷,你怎么听不明白!我自家说话要顶事,还来求你?我亲口说了多少回了,不管用呀?” 三爷笑了笑说:“这能怨谁?只能怨你的本事太大了。孙大掌柜,我也求你了,先统领天成元渡过眼下难关,再言退位,成不成?” 三爷没想到,他这句话竟令孙大掌柜拉下了脸: “三爷,你也这样难求?我也老煳涂了,年前竟敢得罪少东家!罢了,罢了,谁也不求了,无非舍了这条老命吧。” 孙大掌柜竟这样说,三爷可是有些不知所措了:这不是当面说他器量太小,记了前嫌,不肯帮忙吗?他慌忙给孙北溟行礼赔罪,说: “大掌柜要这样说,我可是无地自容了!你老是前辈,我岂敢不听吩咐?那我就照大掌柜的意思,在老太爷跟前说道几句。顶事不顶事,乃至坏了事,我可不管了。” 孙大掌柜倒转怒为喜,说:“这还像你三爷所说的话!求了半天,总算没白求。三爷,老身临危逃避,实在是怕贵府生意再遭伤筋动骨之累!你与老太爷当紧得另选贤能,来挑领东这副担子。” 三爷就问:“似孙大掌柜这样的领军人物,到哪去寻?” 孙北溟说:“京号的戴掌柜,汉号的陈掌柜,才具都在老朽之上。两位又多年驻大码头,大场面、大波澜经见得多了,不拘谁,回来领东,都远胜于我!” 孙大掌柜所举荐的这二位,那当然堪当其任。只是,那并不是三爷所心仪的人。但三爷口头还是说:“戴、陈二位的出类拔萃,也是有目共睹的,只是不及孙大掌柜就是了。” “三爷无须这样客套,戴、陈二位必能保天成元渡过难关,先復兴,再发达的。” 孙北溟此次坚辞领东掌柜的职位,倒不是要难为三爷,他的确早想退位了。庚子之乱以来,他也实在感到力所不逮。京津两号被毁,北方大半庄口被殃及,这在天成元可是前所未有的浩劫。即便和局成了,如何復兴这许多分号?孙北溟每一想及,就不寒而慄。再想想洋人如此得势,日后国将不国,民生艰难,商业衰微是不可免了。尤其听说这次赔款竟高达四亿五千万两之巨!将如许白银赔给外国,国内哪还有银钱来流通?在此种国势下,银钱业还能维持吗? 孙北溟毕竟年纪大了,已经没有了绝境再生的心劲。加上他长年吸食鸦片,智力也大衰。 西帮商号体制,即使做了孙北溟如此显赫的大掌柜,也依旧是商号的託管者。生意是东家的,他感到难经营了,自然要辞职退位。做大掌柜多年,家资已大富,退位后尽可颐养天年。所以,他才不想恋栈不去,落一个败名。 三爷看出了孙大掌柜退意是真。他也答应了替孙大掌柜说情。可见着老太爷,总不便开口。由他提出撤换大掌柜,实在怕惹老太爷不高兴。比较妥帖的办法,应该由一位能与老太爷说上话的中间人,先将此事提出;老太爷拿此事来询问他时,他再出面说话。 可到哪去寻这样一位中人?说合撤换大掌柜这样的事,实在非同小可,此人既得有相当的身份,又没有太大的瓜葛。谁适宜担当这样的重任?家馆的何举人吗?何举人说这种事,老太爷多半会一笑置之,不当回事。老夏、老亭?身份不够,他们也从不就外间商事插嘴。 二爷、四爷呢?他们说话,老太爷也不怎么当回事。 三爷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来,就只好叫孙大掌柜先去求老太爷。一趟不成,再跑一趟。跑得老太爷心动了,把换大掌柜的话茬儿提出来,他就好说话了。到那种火候说话,也才顶事。 孙大掌柜採纳了三爷的主意,开始不厌其烦地往康庄跑,软话硬话都说了,非告老退位不可。但三爷看老太爷动向,却一直平静如常,有关孙大掌柜的事,半个字也没有提起。 看看,老太爷还是不想换天成元的大掌柜。 第205页 三爷正庆幸自己没有冒失,突然被老太爷召去。去了,就见老太爷脸色不对。 “你答应孙大掌柜退位了?” “父亲大人,这么大的事,我哪敢答应?” “孙大掌柜亲口说的,还能是假?” “父亲大人,我哪敢答应这种事!孙大掌柜是求过我,但我说这事非同小可,得由家父做主……” “我能做什么主?现在,一切是你做主!” 三爷知道,他最担心的情形,到底还是出现了。眼前盛怒的父亲,分明已经从丧妇的悲伤中脱离出来,威严如旧。(未完待续) 情遗故都 -------------------------------------------------------------------------------- 2002/09/03 18:50 作者:成一 1 三月初八这个日子,六爷最不能忘记了:去年因洋人陷京,朝廷将耽误了的恩科乡试,推延至今年的此日开考。 朝廷发此圣旨的时候,还正在山西北路逃难呢,就以为今年三月能雨过天晴?三月是到了,朝廷却依然在西安避难。议和受尽屈辱,还是迟迟议不下来。德法洋军倒攻破晋省东天门,杀了进来。不用说,恩科比试又给搅了。 六爷听到兵祸将至的消息,最先想到的,就是当今皇上的命数,实在是太不济了。三旬是而立之年。皇上三旬寿辰开的这个恩科,居然就这样凶祸连绵!看来尊贵如皇上,竟也有命苦的;该着的劫难,逃也逃不脱。逢了这样的皇上,你也只能自认命苦吧。 本来,听说发生拳乱的州县将禁考五年,六爷已经断了念想,自认倒霉,自认命苦。想不开时,偷偷吸几口料面,飘飘扬扬,也就飞离苦海了。没想到,年后从西安传来消息,说禁考条款只是应付洋人,朝廷已有变通之策:禁考州县的生员,可往别地借闱参考。山西属禁考省份,乡试将移往陕西借闱。京师也在禁考之列,会试将移在河南开封府借闱。 借闱科考,这是谁想出的好主意? 六爷赶紧振作起来,头一样,就是决定戒菸,再不能吸料面了。吸大烟后,他算知道菸瘾是怎么回事了。进入考场,一旦菸瘾发作,哪还能做锦绣文章?堂皇森严的考棚里,大概不会允许带入烟枪料面。 只是,戒菸哪那么容易!菸瘾来了,不吸两口,人整个儿就没了灵魂,除了想吸两口,就剩下一样:想死。 何老爷,你这不是害了我了? 何举人当然没有料到朝廷还有借闱科考这一手。但国运衰败如此,忍辱借闱吧,就能选取到贤良了?朝廷无能,贤良入仕又能如何?所以,对六爷的责难,何老爷倒也不在乎。染上大烟嗜好,赴考是有些关碍,可六爷你若弃儒入商,那就什么也不耽误。这种话明着说,六爷当然不爱听。 何老爷只是劝慰六爷,说戒菸不能太着急。“你这才吸了几天,菸瘾远未深入骨髓,戒是能戒了,只是不能着急。戒菸也似治病,病去如抽丝。” 六爷听了这话更着急:“我倒想悠着劲儿戒菸,可朝廷的考期能悠着劲儿等你?三月初八,转眼就到了,我不着急成吗?” 当时是正月,离三月真不远了。 何举人笑了笑说:“就因为三月初八不远,才无须着急。” 六爷以为何老爷是成心气他,就说:“着急也没用,反正来不及戒了?何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妙法,能将菸具料面夹带进考棚?” 何老爷说:“六爷,到三月初八若能如期开考,咱们真还不愁将烟枪烟土夹带进去。烟枪可制成笔型,烟土又不占地方,塞哪吧不便宜?” 六爷说:“何老爷当年就这么带的?” “那时本掌柜正春风得意,抽什么大烟!我染上菸瘾,也跟六爷相仿,全因为断了锦绣前程。中举后,京号副帮做不成了,还能做甚?只好抽大烟吧。” “何老爷你又来了!你不叫我着急,难道真要抽足了大烟,再作考卷?” “六爷,我劝你不必着急,是因为到三月初八,肯定开不了考!这一届恩科乡试,保准还得推延。” “何老爷又得了什么消息?” “有消息,没消息,一准就是推延了。转眼三月就到了,什么动静还没有。议和还没有议下来,谈何借闱?” 六爷想想,虽觉得何老爷推断得有些道理,但依旧必须戒菸:不论考期推延到何时吧,总是有望参加的。 所以在正月二月,六爷算是把自家折腾惨了。菸瘾发作时,墙上也撞过,地下也滚过,头髮也薅过,可惜自虐得再狠心,终于还是免不了吸两口拉倒。一直到杜老夫人重病时,六爷的戒菸才算见了效。 老夫人忽然重病不起,使六爷受到一种莫名的震动。震惊中,竟常常忘了菸瘾。尤其在探望过老夫人后,好几天郁闷难消:这几天就一点菸瘾也没有。 二月十七,老夫人真就撒手西去。从这一天起,一直到三月初七老夫人出殡,三七二十一天中,六爷居然没发过一次菸瘾!除了繁忙的祭奠、守灵、待客,他心里也是压了真悲痛。杜老夫人的死,自然叫他想起了生母的死。但在心底令他怅然若失的,还有另一层:他是刚刚看懂了这位后母,怎么说死就死了?他刚刚看懂了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女人的天生丽质,什么是女人的优雅开通,什么又是女人的郁郁寡欢……刚刚看懂女人的这许多迷人处,竟会集于后母一身,她就忽然死了。 她刚刚现出真身,忽然就死了! 在这种无法释化的悲伤中,六爷彻底忘记了大烟土。因为他愿意享受这一份悲伤,再浓厚,再沉重,也不想逃脱。 出了三月初七,六爷才忽然想起三月初八是个什么日子。他的菸瘾已去,延期的乡试倒如何老爷所料,仍没有如期到来。时局也未进一步缓和,反而又吃紧了。东天门失守,兵祸将至,传来的都不是好消息。 没过几天,六爷跟了何老爷,趁夜色浓重,逃往山中避难去了。 那是一个叫白壁的小山庄,住户不多,但庄子周围的山林却望不到边。林中青松居多,一抹苍翠。六爷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广袤雄浑的山林,稀罕得不得了。尤其在夜间起风时,林涛唿啸,地动山摇,六爷被惊醒后那是既骇怕,又入迷:似近又远的林涛,分明渲染着一种神秘与深邃,令你不知置身何处。 何老爷对此却兴致全无。他一味劝说六爷,与其在这种山野藏着,还不如去趟西安。眼下朝廷驻銮西安,那里才最适宜避难。西安离太谷也不远! 去西安避难?何老爷真是爱做奇想。六爷也未多理会,只是说:“西安我可不想去,只想在这幽静的山庄多住几天。这么壮观的林子,何老爷多经见了?” “六爷,你真是气魄不大。与朝廷避难一城,你就不想经见经见?” “与朝廷同避一城?” “你既铁了心要入仕途,也该赶紧到西安看看。” “看什么?” 第206页 “看朝廷呀!朝廷整个儿都搬到西安了,又是临时驻銮,最易看得清楚!京中朝廷隐于禁宫,与俗市似海相隔。弃都西安,哪有许多禁地供朝廷隐藏?所以朝廷真容,现在是最易看清的时候!” “何老爷,现在是朝廷最倒运的时候。你是叫我去看朝廷的败象吗?” “朝廷的败象,你轻易也见不着吧?” “撺掇我去看败象,是什么用意,我明白!” “我有什么用意?” “还不是想败坏我科举入仕的兴致!” “六爷,这回你可冤枉本老爷了。我撺掇你去西安,仅有一个用意:沾六爷的光,陪了一道去趟西安。朝廷驻銮西安,败也罢,盛也罢,毕竟值得去看看。汉唐之后,西安就没有朝廷了,这也算千载难逢吧!” 何老爷这样一说,六爷倒是相信他了。只是,跟何老爷这样一个疯人出游西安,能有什么趣味?所以,他也没有松口: “西安真值得去,眼下也去不成吧?我们正逃难呢,哪有心思出游?再说,老夫人初丧,也不宜丢下老太爷,出门远行。” “六爷,到无灾无难时,朝廷还会在西安吗?” 何老爷仍极力撺掇,六爷终也没有应承。但趁朝廷驻銮之际,去游一趟西安,倒真引起六爷的兴致。反正考期又推延了,大菸瘾也已去除,正可以出游。日后借闱开考,也在西安,早去一步,说不定还能抢到几分吉利吧。 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何老爷同去。有他在侧,太扫兴。但除了何老爷,又能与谁结伴出游? 六爷也没有多想,就有一个人跳了出来,浮现在眼前:这个人竟是孙二小姐,那位已跟他订亲的年少女子。 他这也是突发奇想吧,竟然想跟未婚妻结伴出游?那时代,订婚的双方在过门成亲以前,不用说结伴出游,就是私下会面,也是犯忌的。而自订亲后,六爷实在也很少想起这位孙小姐。在老夫人安排下,他暗中相看过对方,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却也未叫人心跳难忘。 但在老夫人重病不起后,他开始时时想到孙小姐了:她是老夫人为他物色到的女子。那一次在华清池后门,也许并没有很看清。又是冬天,包裹得太严实。不是很出色的,老夫人能看得上吗?六爷已生出强烈的欲望:能再见一次孙小姐就好了。可除了老夫人,谁又会替他张罗这种事?重病不起的老夫人,再不会跟他一起捣这种鬼了。那次捣鬼,真使他感到温暖异常。 只要一想,六爷就感伤不已。 老夫人病故之后,六爷就更想念这位孙小姐了:她是老夫人留给他的女人。记得她也是很美貌的,也是天足,也爱洗浴,也应该很开通吧。她也会不拘于规矩,悄然出点格,捣一次鬼吗? 在为老夫人治丧期间,六爷就止不住常常这样想。那时他幻想的,是与孙小姐一道,为老夫人守一夜灵。在长明灯下,面对了老夫人那幅音容依旧的遗像,只有他们二位,再没有别人……当然,那也只能幻想。没人替他张罗这种事。 现在,提到出游西安,六爷不由得又想到孙小姐。与孙小姐一道出游,那是更不容易张罗的出格事。但他幻想一次,谁又能管得着! 孙小姐是天足,出游很方便。她也开通,不会畏惧见人。她甚至可以女扮男装,也扮成一位赶考的儒生,那他们更可以相携了畅游西安。她扮成儒生,会太英俊吧。 这样的幻想,使逃难中的六爷想得很入迷。有时候,为了躲开何老爷的絮叨,他就只带了小僕,偷偷钻进村外的松林。林子深处幽静神秘,更宜生发幻想吧。 2 从白壁逃难回来,时局已大为缓和了,乡试却没有任何消息。何老爷就继续撺掇:到西安走一趟,什么消息探听不到? 刚经歷了老夫人新丧和外出避难,六爷感到窝在家中也实在郁闷难耐。于是,真就跟老太爷请示了:听说将在西安借闱科考,所以想早些去西安看看。趁朝廷驻銮西安,去了,也能开开眼界吧。 老太爷居然问:“这是何老爷的主意吧?” 六爷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何老爷,倒先在老太爷跟前嚷嚷过了!大概是未获贊同,才又撺掇他出面。于是说:“是我想去,不干何老爷的事。” 没想到,老太爷竟痛快地说:“是你自己的主意,那更好!老六,你早该去西安看看了。朝廷落难时候是种什么气象,你早该去看看了!这也是千载难逢啊,西安又离得近,不去真可惜了。想去,就赶紧去吧!” 老太爷说的话,也居然和何老爷一模一样。是老太爷听信了何老爷的怪论,还是何老爷本来就暗承了老太爷的意旨?不论怎样吧,六爷的兴致大减。他们撵他到西安,不过是为叫他亲见朝廷的败象,以放弃科举入仕。早知这样,他才不上当呢。现在也不好反悔了,只好答应尽早动身。 老太爷叮嘱:到西安就住到天成元柜上,多听邱掌柜的。邱掌柜手眼通天,什么都知道。 他们的用意更清楚了。六爷嘴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想:他才不想听掌柜们念生意经,只想游玩。再说,人在外,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去西安已无阻碍,但结伴同行的,果然指派了何老爷。六爷先兴味索然了一阵,转念一想,倒也觉着无妨:何老爷兴趣在商事,到了西安准就一头扎进铺子,与邱掌柜论商议政去了。 六爷尽可独自游玩的,只怕比在家中还要自由得多。 既如此,六爷的那个奇想又跳出来了:能邀了孙家小姐一道游西安,那该是种什么滋味? 若在以往,六爷才不会作此种非礼的出格之想,现在可不同了。这两年历尽大变故,不断令人丧气损志,什么仁义礼信,他也不大在乎了。再加上杜老夫人在他心底唤醒的青春意识,已经再按捺不下。所以他反倒渴望出格! 简直没有多想,六爷就奋笔给孙家小姐写下一信。信中说老夫人的仙逝,叫他痛不欲生,困在家中更是处处睹物伤情。近日,他已获准出游西安,一面散心,一面还可瞻仰朝廷气象云云。只在末尾提了一笔,汝敬仰先老夫人,似大有维新气韵,定也不惮出游。想已游过西安吧,可指点几处名胜否? 信写好,如何投递? 六爷就想到了初见孙小姐的地界:城里的华清池后门。孙小姐常去洗浴,那应是传信的好地界。他叫来心腹小僕桂儿,吩咐其到华清池后门守候,设法将信件送给孙家小姐。行事要秘密,又要机灵。 桂儿应命去了,当日就跑回来禀报:信已交到了。 六爷忙问:“交给了谁?” 桂儿说:“当然是交给了孙家小姐跟前的人。” “接了吗?” “一听是六爷的信,哪敢不接!” “说什么没有?” “孙小姐还没从浴池出来呢,一个下人,她能说什么?只说一定转呈。” 给孙小姐写信本是一时冲动,打发桂儿走后,六爷才有些后怕了。太鲁莽了吧,孙小姐是不是那么开通,还两说呢!人家不吃这一套,翻脸责怪起来,岂不麻烦了?当时就想,桂儿此去扑了空就好了,他后悔还来得及。孙小姐不会天天去洗浴,哪会那么巧,初去就撞到? 第207页 老天爷,真还撞着了! 既已出手,结果如何,也只好听天由命吧。想是这么想,心里可是大不踏实。六爷毕竟是自小习儒的本分人,又是初涉男女交往,当然踏实不了。 他嘱咐桂儿,多往华清池跑跑,看孙小姐有什么回话。 谁料,还没等桂儿往城里跑呢,孙家倒派人来了。 那是送出信后第二天,六爷催桂儿往城里跑一趟,桂儿不愿去,说去也是白跑,人家哪能天天去洗浴!六爷也不好再催,心里七上八下的,坐也坐不住,动又不想动。就在这当口,管家老夏领着一个生人进来,说孙家差人来了,要面见六爷。 六爷一听就有些慌,只以为真出了麻烦,忙对老夏说:“叫底下人引他进来就得了,哪用老夏你亲自张罗?” 老夏笑笑,说:“孙家来的人,哪敢怠慢!” 六爷极力装出常态,说:“不过是个跑腿的,老夏你也不用太操心,有什么事,叫他待会儿跟我说吧。你要不忙,先坐下喝口茶?” “不了,六爷你快招唿人家吧,有吩咐的,叫桂儿来告我。” 老夏走了,再看孙家差来的这个下人,也平平静静,六爷这才放心些了。便问:“孙家谁派你来的?” 那人低声说:“我们家小姐。” 他们家小姐? “派你来何事?” “送一道信,面呈六爷。”说时,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札,呈了上来。 六爷接住,努力不动声色,说:“就这事?” “就这事。六爷亲手接了,我也能回去交待了。” 六爷就吩咐桂儿送孙家差人出去。两人一走,赶紧抽出信来看:老天爷,她怎么跟自己想像的一模一样!信中说,接了传来的私函,惊喜万分,不敢信以为真;杜老夫人仙逝后,思君更切;出游外埠名胜,正是她的夙愿;与夫君相携出游,她已做过这样的梦了;今游西安,实在是正其时也;愿与夫君同行,乞勿相弃;为避世人耳目,她可女扮男装…… 这岂止是开通,简直是满纸烈焰! 这样的信函,竟大模大样派人径直送上门来! 孙小姐的开通程度,虽然叫六爷大受冲击,可他还是像抽了料面一样,忽然精神大振。 女扮男装的孙小姐会是什么样子?更风流俊雅,还是更大胆? 眼看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即将成真,六爷恨不得立马就能启程赴陕。急沖冲去跟何老爷商量行期,这老先生,却正卧在炕榻上。一问,才知是染了风寒,大感不适,浑身上下像被抽了筋 了,棉花一团软。 这叫什么事儿!平日也不见你害病,到了这种要命的关节上,害得什么病?既然想害病,何老爷你就踏踏实实病着吧,我也不催逼了,只好先行一步。赴陕一路,辛苦万状,等踏实养好病,你再赶来西安也耽误不了啥。 这也许还是天意,特别将何老爷早早支开,省得他碍眼碍事? 六爷就极力劝说道:“何老爷,上了年纪了,贵体当紧。先踏实养你的病,就是天大的事也不用多操心。学生也该长些出息了,去趟西安哪还非用老师领着?就是跑口外吧,也该学生独自去歷练。自古以来,远路赶考的生员,也未见有为师的陪伴吧?何老爷你从容养病,学生就先行一步,在西安恭候老师随后驾到。” 何老爷一听可急了,翻身滚下病榻,直挺挺站定,说:“六爷,我什么病也没得!刚才,不过是戏言,吓唬你呢。即便明日动身,我这里也便宜。” 六爷看何老爷的情形,却分明一脸病容,虽努力挺着,身子还是分明在抖。 他忙扶持何老爷躺下,可老先生死活不肯挪动,直说:没病,没病,什么时候启程都便宜! 老先生不是又犯了疯癫吧? 纠缠了半天,六爷才明白:何老爷实在是怕丢失了这次出行外埠的机会!自从顶了举人老爷这个倒运的功名,脱离京号,还未再外出过,更不用说大码头了。此回赴西安,无论如何得成全了他!不过是偶感风寒,无关痛痒的。六爷,你可千万不能将此小恙,说给老太爷知道,切切,切切。 一旦给老太爷知道,何老爷就去不成西安了?这倒也是摆脱这位疯爷的一步棋。不过看着他那副可怜相,六爷实在有些不忍心。毕竟是老师呀! 没办法,只好等他几天。 六爷答应了等,何老爷只是不相信,还是纠缠着说:千万不能丢下他,千万不能叫别人知道他病了。不能说给老太爷,更不能说给老夏!老夏对他一向不安好心…… 六爷忍不住真生了气,丢了一句话:“信不过我,你就自个儿去西安!”也不管何老爷如何 起急,迳自走了。 孙小姐带给六爷的那一份激情,叫何老爷这样一搅,倒变成了几分无名火。回来冷静了一阵,才想起该给孙小姐传一声回话过去。人家一团烈焰,你倒只顾了与这位疯老爷生气! 六爷展笺写回信时,只觉自己也成了一团烈焰,奋笔疾书下去,什么顾忌都丢到一边了。 不久,收到孙小姐回信,依然满纸激情。 这样来来去去,倒也顾不上生什么气了。五天后,六爷先启程上路。以他的愿望,那当然是想与孙家同行!与她结伴,这一路长旅将会是何等滋味?他想像不出。但孙小姐说,在本乡地界毕竟不便太出格,还是先分头赴陕吧。言外之意,到了西安,才可无所顾忌?于是约定了六爷先行,孙小姐随后再启程。 六爷启程时,自然将何老爷“带”上了。他说小恙已大愈,谁知道呢? 其时已到四月中旬,天气正往热里走。由太谷奔西安,又是一直南下。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沿途地界也是一处比一处热,两热加一堆,赶路不轻松。 六爷心里还装着一热:孙小姐投来的那一团烈焰。被这热焰鼓舞着,他倒也顾不得旅程之累了。只是这位何老爷,一路不停地念叨自家当年如何不惧千里跋涉,又说前年老太爷南巡时正是大热天气,我们受这点儿热哪叫热?仿佛别人都是怕热怕累,软绵不堪,只他有当年练就的英雄气概。 可刚走了五六天,到达洪洞,何老爷就先病倒了。这回是患时疾,下痢不止,人又成了棉花一团软。 六爷也只好在这洪洞停下来,寻请医先为何老爷诊视抓药。心里刚要生气,忽然一转念,暗暗叫了一声好:在这地界多等几天,不就把孙小姐等来了? 他尽量显得不动声色,安慰何老爷不要着急上火,止痢当紧,大家也走乏了,正可乘机喘息几天。暗中呢,打发了桂儿留意探听孙家人马的动静。 洪洞倒也有几处可游玩的名胜,除了尽人皆知的大槐树,霍山广胜寺更是值得一游的一座古寺。可六爷他哪有这份心思! 等了四五天,何老爷的时疾已渐愈,桂儿却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回来。 “你这小猴鬼!是没有用功探听吧?”六爷等得心烦意乱:错过四五天了,孙家还不动身? 第208页 桂儿却不含煳,说:“洪洞有多大呢?像模像样的客栈,又有几家?我早打点妥了,孙家人马一到,准给我们送信来!除非他们不在洪洞这地界打尖。” 六爷忙问:“不在洪洞打尖,也行?” “不在洪洞打尖,除非孙家人马是日夜兼程往西安赶。他们哪能叫孙小姐受这种罪?” “孙小姐要日夜兼程,底下人也挡不住吧?” “孙小姐会这样赶趁?” “我们也走得太慢了!” 桂儿不过是随口这样一说,六爷听了竟当了真,不敢再耽误,立马催撵启程赶路。陷入情网的公子小爷们,大概都这样,敏感躁动,又容易轻信。只是,六爷还不大意识到自己已深陷情网:他什么也顾不上想了。这一路就想一件事,早一天到西安,见着女扮男装的孙小姐。 3 到西安一进天成元的铺面,何老爷的精神就大不一样了,长旅劳顿简直一扫而空,就连吸几口鸦片的念想也退后了。 这些年,他最大的念想,就在这外埠的字号里头! 西号的程老帮和邱泰基,已知六爷一行要来陕,没料到随行的竟然还有何老爷:老号来信提也没提。不过邱泰基对何老爷的光临,还是有些喜出望外。他知道这位当年的京号副帮那是有真本事的,以前就很仰慕,可惜未在一起共过事。现在忽然相遇西安,他就未敢怠慢,恭敬程度不在六爷之下。 实在说,六爷此时来陕,邱泰基是忧多喜少。他先想到的,就是前年五爷五娘在天津出的意外。今年时局比前年更不堪,兵荒马乱的,哪是出游的年头!连寻家像样的客栈也不容易,去年冬天给三爷赁到的那种僻静的小院,已难寻觅。西安成了临时国都,聚来的官场权贵越来越多,好宅院还不够他们抢呢。 邱泰基极力劝六爷和何老爷,受些委屈,就住在自家字号里,不够排场吧,伙友们倒也能尽心伺候。哪知,六爷说什么也不在柜上住!住下等客栈,车马大店,都成,就是不想在柜上住。 邱泰基请何老爷劝一劝,何老爷也不劝,便做主说:“六爷自小习儒,不想沾商字的边儿,就不用强求了。正好,本老爷是不想在外头住,就由我代六爷领你们的情,住在柜上。两位掌柜,也不用客气,由我们各得其所罢。” 邱泰基赶紧将何老爷拉出帐房,悄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何老爷依然用决断的口气说:“多虑,多虑!朝廷在西安呢,满街都是富贵人,哪能轮到绑我们的票?” 邱泰基说:“官场权贵不敢惹,正好欺负我们商家!” 何老爷依然口气不变:“邱掌柜,你听我的没错!有朝廷在呢,谁那么憨,跑朝廷眼皮底下绑票?京城的行市,我清楚!” “何老爷,西安不比京师。眼下西安是什么局面?天下正乱呢!” “现在西安就是京都,听我的没错!” 说什么,何老爷也听不进去,邱泰基也只好不劝了。赶紧叫程老帮张罗酒席,给二位接风。他呢,亲自跑出去给六爷寻觅客栈。 跑了几处,都不满意,就想到了响九霄。受西太后垂眷不厌,响九霄在西安越发红得发紫。官场求他走门子的,已是络绎不绝,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求人家?邱泰基却是有另一层想法:借响九霄几间房子住,图的是无人敢欺负。这比雇用镖局高手还要保险。在西安响九霄是通天人物,谁敢惹他? 邱泰基亲自上门,响九霄还真给面子,一口就应承下来了。邱泰基也说得直率:想借郭老闆的威风,为少东家图个吉利。毕竟是伶人出身,见邱泰基这位大票号的老帮也低头求他,心里还是够满足。以前,是他这样求邱掌柜! 借到的自然是一处排场的院子。邱泰基就劝说何老爷也住过去,哪想,何老爷也来了个死活不去!不过,何老爷倒说得明白:他离开字号多年了,想念得很,给他金銮殿也不稀罕,只贪恋咱这字号。 话说成这样了,还能强求吗? 安顿了六爷,何老爷就缠着他问朝廷动向、西号生意。邱泰基也正想有个能说话的自家人,谋划谋划许多当紧的事务。西号的程老帮倒是不压制他,但见识才具毕竟差了许多,说什么,都是一味贊成,难以与之深谋。何老爷虽离职多年,但毕竟是有器局、富才干的老手,总能有来有往的议论些事。 何老爷先急着打探的,当然是时局:“邱掌柜,朝廷议和到底议成了没有?我们来陕前,山 西还仿佛危在旦夕,满世界风传洋人打进东天门了,咱祁太平一带也蜂拥逃难。我和六爷还逃进南山躲避了十来天。跟着,忽然又风平浪静了。何以起落如此?太谷市间有种传说:洋人在东天门中了咱官兵的埋伏,死伤惨重,败退走了。朝廷的官兵要真这样厉害,京城还至于丢了?” 邱泰基说:“现今时局平缓下来,那是和局已经议定。洋军围攻山西,不过是逼朝廷多写些赔款罢了,也不是真想攻进去。” “和局已议定了?赔了洋人多少?” “听说赔款数额加到四万万五千万两,洋人算是满意了,答应从直隶京津撤出联军,请朝廷迴銮。” “四万万五千万?”何老爷做过多年的京号副帮,他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数额!干嘉盛世那种年头,大清举国的岁入也不过三四千万两银子。其后,国势转颓,外祸内乱不断,国库支绌成了常事,厘金、新税、纳捐,出了不少敛钱的新招数,但如今户部的岁入也不过是四万万五千的一个零头! “听说就是这个数,少了,洋人不撤军。人家占了京师,不出大价钱,你能赎回来?朝廷没本事,也只能这样破财免灾吧。” “破财,你也得有财可破!邱掌柜,我们是做银钱生意的,户部每岁能入多少银子,大清国库总共能有多少存底,如今阖天下又能有多少银子,大概也有个估摸。如今朝廷的岁入,记到户部帐面上的,也就七八千万吧,末了能收兑上来的,只怕一半也不到。就按帐面数额计,四万万五千万,这是大清五六年的岁入!依现在的行市,就是把朝廷卖五六回,只怕也兑不出这么多银子!” “谁说不是?甲午战败,赔东洋日本国的两万万,已把朝廷赔塌了,至今还该着西洋四国的重债,国库它哪能有存底?就是存点日用款项,这次丢了京城,也一两没带出来。按说,朝廷背了债,也犯不着我们这些糙民替它发愁。可天下银钱都给洋人颳走,不用说国势衰败,民生凋敝,就是市面忽然少了银钱流动,我们也难做金融生意了!” “朝廷它哪知道发愁?这四万万五千万洋债,无非是分摊给各省,各省再分摊给州县,严令限期上缴罢了。” “摊到州县,州县也无非向民间搜刮吧。可近年民间灾祸频仍,大旱加战乱,本来就过不了日子了,再将这滔天数额压下去,就不怕激起民变?听说这次也是效仿甲午赔款,将赔款先变成洋债,再付本加息,分若干年还清。” 第209页 “老天爷,四万万五千万变成洋债,就限二十年还清吧,只是利滚利,又是一个滔天数额了!洋人的银钱生意眼,真也毒辣得很!” “听说这四万万五千万赔款,议定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定到四厘!本息折合下来,总共是九万万八千万两!” “老天爷,九万万八千万?等这笔赔款还清,大清国只怕再无银两在市面流通了!” “听说军机大臣荣禄也惊唿道:外族如此占尽我财力,中国将成为不能行动的痨病鬼了!但他是大军机,弄成这样,好像与他无关?” “卖身契,卖身契,这是朝廷写下的卖身契!这样的朝廷,六爷还一心想投身效忠,憨不憨?” “何老爷,我早看明白了,无论西洋东洋,不只是船坚炮利,人家那些高官大将,爵相统帅,一个个都是好的生意人!洋人可不轻商。哪次欺负我们,不是先以重兵恶战给你一个下马威,接下来就布了生意迷阵,慢慢算计你!你看甲午赔款,东洋人海战得了手,叫你赔军火,算来算去竟算出一个二万万的滔天大数!他东洋鬼子的舰船枪炮,难道是金铸银造的?算出这样一个滔天大数来,为的就是叫你大清还不起。你还不起,西洋四国就趁势插进来了: 我们可以借钱给你。借钱能白借吗?西洋人写的利息,更狠!看看,东洋人的二万万一两不少得,西洋人倒平白多得了一笔巨额利息!这次庚子赔款更绝,算出一个四万万已经够出奇了,又给人家写了那么高的年息,滚动下来赔成了九万万八千万!这么有利可图,洋人欺负我们还不欺负出瘾头来?叫我看,朝廷养的那班王公大臣,武的不会打仗,文的不会算帐,不受人家欺负还等什么!” “邱掌柜,你把这种话多给六爷说说!老太爷打发六爷来西安,也是想叫他见识见识朝廷的无能,丢了科考入仕的幻想。这位六爷,既聪慧,又有心志,就是不想沾商字的边儿,憨不憨?” “我说几句还不容易?就怕六爷不爱听。” “在西安转几天,亲眼见见京师官场的稀松落魄样,我看他就爱听了。” “何老爷,你去转两天,也就明白了,聚到西安的这帮京中权贵,才不显稀松落魄呢!” “不稀松落魄,难道还滋润光鲜?” “反正一个个收成都不差。” “在西安是避难,哪来收成?” “何老爷,你还做了多年京号掌柜呢,其中巧妙,想吧,想不出来?” “可西安毕竟不比京师,能有多少油水?” “朝廷一道接一道发上谕,各地的京饷米饷也陆续解到。可因为是逃难,京中支钱的规矩都无须遵守了,寻一个应急变通的名儿,还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再者,临时屈居西安,门户洞开,出外搜刮也方便得很。” “你这一点拨,我就清楚了。生疏了,生疏了,毕竟离京太久了!” “人年轻时练就的本事,轻易丢不了的。何老爷,柜上正有件事,想请你指点。” “邱掌柜不用客气!” “这和局一定,朝廷也该迴銮了。随扈的那班权贵,逃出京时孤身一个,别无长物,现在要返京了,可是辎重压身,不便动弹。” “辎重压身?” “要不说一个个收成都不差呢!他们收纳的物件,再金贵,在西安也不好变现,就都想带走。可跟着两宫随扈上路,哪敢阵势太张扬了?所以,就想把收成中的银钱,交我们票庄兑回京城。银锭多了,太占地方。” “想兑,就给他们兑吧!这也是咱们常做的生意。” “搁平常,这还不是例行生意吗?可现今,他们是只探问,不出手。” “为什么?” “咱们的京号遭劫被抢,人家能不知道?现在京号还没復业,银钱能汇兑到?” “邱掌柜,硬硬地给他们说:西帮哪能没京号?朝廷迴銮之日,必定是我京号劫后开张之时!” “何老爷,老号要有这种硬口气,那倒好办了。那些权贵们虽是派底下的走卒来打探,我们也不敢大意,但只能含煳应承:大人信得过敝号,我们哪会拒汇?洋人一撤,京号开张,我们立马收汇。人家也不傻,一听是活话口,就逼着问准信儿:你们的京号到底何时开张?到底何时能收汇?我哪有准信儿告人家?也只好说:朝廷迴銮的吉日定了,我们也就有准信儿了。人家说,到那时节,哪还赶得上呀?也是。我们赶紧发了电报,请示老号。老号回电只 四字:静观勿动。” “老号是不大知晓西安近况吧?” “我们三天两头给老号发信报,该报的都随时报了。朝廷在这里,我们哪敢怠慢?可就回了这么四个字,何老爷,你说叫我们如何是好?” “邱掌柜,你没听说吧?孙大掌柜正闹着要告老卸任呢,只是老太爷不允。叫我说,孙大掌柜也真老朽了,放他告老还乡,天成元也塌不了!” 见何老爷说得放肆,邱泰基忙岔开说:“老号的事,我们也不便闻听。何老爷,只求你一解这‘静观勿动’的用意,教我们如何张罗?” 何老爷又断然说:“邱掌柜,我看你也别无选择,就听我的,硬硬地应承下来!老号叫静观勿动,你们也不能回绝人家吧?既不能回绝,那就得应承;既应承,就痛快应承。京城官场这些大爷,你哪敢模稜两可的伺候?何况这又是他们搜刮的私囊,你不给个痛快话,他哪能放心?” “我岂不想如此?可老号不放话,我这里就放手收了,到时京号不认,或是支付不起,那我们罪过就大了:这不是叫我们砸天成元的牌子吗?” “可你们不应承,也是砸天成元的牌子!这都是些什么主儿?京城官场的王公大臣,部院权贵!在这非常年头,想指靠西帮一把,却指靠不上,想想,以后还能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何老爷,这其中利害,我能不知道?只是,我们一间驻外分号,哪能做得了这样大的主?近日,人家都在问:到底何时可开京陕汇兑?老号不发话,我们怎么回答?” “就照我说的,朝廷迴銮之日,即我天成元京号开张之时!” “何老爷,日前我们听说,朝廷已议定在五月二十一日,起跸迴銮。眼看就进五月了,我们也不便再含煳其辞吧?” “已议定了五月二十一日迴銮返京?” “这还是听响九霄说的,禁中消息,他可灵通得很。” 何老爷愣住,想了想,忽然击掌说:“邱掌柜,有好生意做了!” “什么好生意?” 4 那天说到关节处,何老爷忽然来了菸瘾,哈欠打起来没完,身上也软了,什么话也不想再说。 邱掌柜是交际场中高手,一看就明白了。以前柜上也备有烟枪烟土,招待贵客。只是这次返陕后,因西安权贵太多,一个个又似饿狼,就尽力装穷,不敢招惹。尤其是给西太后底下的崔玉桂,串通响九霄,敲去一笔巨款后,更是乘势趴下,装成一蹶不振的气象。来客不用说大烟招待了,就是茶叶,也不敢上好的。现在何老爷来了菸瘾,他还真拿不出救急的东西来。 第210页 “何老爷,我们真不知你还有此一风雅。怕惹是非,柜上久未备烟土了,实在不敬得很……” “什么风雅?我这是自戕,是自辱,自辱本老爷头顶的这个无用的功名!” “何老爷,叫伙友出去给你张罗些回来?” “不连累你们了,本老爷自带粮糙呢。请少候,少候。” 邱泰基忙叫伙友扶何老爷进去了,心里就想,这么一位商界高手,当日何以要参加朝廷科考? 不由得想到了六爷。何老爷叫开导六爷,可他和这位少东家没交往过,性情,脾气,一些儿不摸底,说深了,说浅了,都不好。所以,他也不敢多兜揽,只求六爷在西安平平安安,不出 什么意外就得了。六爷要想拜见官场人物,倒可求响九霄居间引见的。 为尽到礼数,邱泰基派了柜上一个精干的伙友,过去伺候六爷。万一有个意外,也便于照应。可这个伙友跟过去没多久,就给撵回来了:六爷高低不叫他在跟前伺候。还嫌不够精干机灵?六爷说是老太爷有交待,不能太麻烦柜上。这是託辞吧?何老爷依旧断然说,人家是不想沾商字的边儿,就由他吧。 邱泰基还是放心不下:巴结不上倒在其次,为首是怕出意外。住的地界虽然保险,但六爷也不会钻在那宅子里不出来。外出游玩,谁还给他留面子!派个伙友暗暗跟着? 何老爷已经精神焕发地出来了。 “邱掌柜,好生意来了!” “什么好生意?愿听何老爷指点。” “这是放在明处的生意,邱掌柜哪能看不见?” “真是看不见,何老爷就给点明了吧!” “只要朝廷迴銮的吉日定了,那我们就有好生意可做!” “什么生意?” “邱掌柜,朝廷迴銮虽说不上是得胜凯旋,也不会像去年逃出京师时那样狼狈了。皇家的排场,总是要做足的。这是天下第一大排场,那花销会小了吗?官府为办这份迴銮大差,必定四处筹措银子。所以,从迴銮吉日确定,至两宫起跸,这段时日西安的银根必定会异常吃紧,不正是我们放贷的良机?” “良机是良机,可我们拿什么放贷?西号本来也不是大庄口,架本就不厚,这一向怕再惹祸,尽量趴着不敢动。暗中做了些生意,也撑不起大场面的。尤其老号也不支持,三爷出面都未求来援手。就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也只好干瞪眼,动不得。” “邱掌柜,你听我说!我只说了放贷良机,还未说收存的良机呢!” “收存的良机?” “邱掌柜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京中权贵正想将私囊中的现银,交我们汇往京师,这不是小数目,还用发愁无银放贷?迴銮花费那是动用京饷官款,权贵们谁捨得动自家的私囊!迴銮之日越近,他们越着急汇出私银。我们一手收汇,一手放贷,岂不是好生意!” 邱泰基一听,眼也亮了,说:“何老爷,真不愧是京号老手!我们真是给懵懂住了,看西安就只是满目乱象,却瞅不出如此良机!” 何老爷真是得意,说:“邱掌柜,做票号这一行,你不住一回京号,终是修炼不到家!” “这谁不知道?但才具不够,老号也不会挑你去。不说这种不该说的话了。只是收汇,老号不发话,我们到底不便自作主张吧?京号何日能开张,也须老号做主。听说京号被糟蹋得片纸不存,底帐也都被抢走了,一时怕也难以恢復吧?” “邱掌柜,你就放心预备做这番好生意吧!老号那边,本老爷给你张罗!孙大掌柜听不进话去,还有康老太爷呢!天成元只要不想关门大吉,就不能不设京号!如今开票号,哪有不设京号的?叫我说,京号实在比老号还要紧。” “何老爷既这样深明大义,我们西号也有救了!还望何老爷能及时说动老号,眼前良机实在是不容迟疑了!” “我岂能不知?邱掌柜你就放心吧。” 邱泰基虽未住过京号,但对眼前这一难逢的商机,也已看出来了。只是,老号对西号似乎已有成见,报去的禀帖,再紧急,再利好,也是平淡处理。所以,他才这样故意装出懵懂,激起何老爷的兴头,代为说动。何老爷寂寞多年,对商事的激情实在也叫人感嘆。 只是,以何老爷今日之身份,能说动老号吗? 何老爷知道老号的孙大掌柜不会买他的帐,就径直给康老太爷写了一封信。信走的是天成元的例行邮路,即交付宁波帮的私信局紧急送达。所以,信报还是先到天成元老号,再转往康庄。 按规矩,外埠庄口写给东家的信报,老号是要先拆阅的,凡认为不妥的,有权扣押下来。何老爷正是要利用这个规矩,叫老号先拆阅他的信报。因此,他特别嘱咐了邱泰基,信皮要与西号惯常信报一般无二,不可露出是他何某人上呈老东家的。 邱泰基就问:“这样经老号过一道手,就不怕给扣押下来?” 何老爷说:“谅他们也不敢。孙大掌柜只要读过我的这道信,他就知道事关重大,绝不敢耽误;他更会猜想到,老东家见到此信,不会不理睬。这样一来,他孙大掌柜对此事也不敢等闲视之了。” 邱泰基笑了:“何老爷到底手段好,想一箭双鵰?” 何老爷也得意地笑了:“实在说,我这信报主要还是写给孙大掌柜的,可不把老东家抬出来,他哪会理睬?” 邱泰基有意又夸了一句:“何老爷真是好手段!” 告急的信报就这样发走了,回音还没等到,柜上就来了犯难的事。 这天,邱泰基和何老爷正在后头帐房议事,忽然就见程老帮跑进来说:“响九霄派底下人来了,言明有要事求见邱掌柜。你快出去招唿吧!” 邱泰基没急着出去,只是说:“看这响九霄,排场越发大了!既有要事,怎么不亲自来?只是打劫我们,才肯亲自打头阵?” 何老爷倒慌忙说:“邱掌柜,你不想出面,那本老爷出去替你们应付一回!” 邱泰基赶紧拉住,说:“一个伶人派来的走卒,哪能劳动何老爷!” 说着,才出去了。 响九霄底下的这个走卒,居然也派头不小,见面连个礼也不行,仰脸张口就问:“你就是邱掌柜?” 邱泰基心里有气,面儿上不动声色,忙行了一个礼,说:“不知是公公驾到,失敬了,失敬!” 那走卒见此情形,忙说:“邱掌柜认错人了,我是郭老闆打发来的……” 邱泰基才故意问:“郭老闆?就是唱戏的郭老闆?” “对。” “小子,你把我吓了一跳!去年,西太后跟前的二总管崔公公,亲临敝号,还没你小子这派头大呢!人家也还讲个礼数,更没这么仰脸吊脖子的跟人说话。你这副派头,我还以为是太后跟前的大总管李公公来了!” 第211页 那走卒听不出是骂他,倒呵呵笑了。 邱泰基拉下脸,厉声说:“小子,你听着!我跟你家郭老闆可是老交情了。以前我没低看他,如今他也没低看我。今日就是他亲自上门,也不会像你小子这么放肆!郭老闆现在身价高了,你们这些走卒也得学些场面上的规矩,还生瓜蛋似的,那不是给你们主子丢人现眼吗?等见着郭老闆,我得跟他当真说说!” 那走卒这才软了,忙跪下说:“邱掌柜在上,小人不懂规矩,千万得高抬贵手,别说给郭老闆知道!” “怎么,你们郭老闆也长脾气了?” “可不是呢!邱掌柜要把刚才的话,说给我们班主听,那小人就得倒灶了……” “我还当你小子胆子多大呢!郭老闆派你来做甚,起来说吧。” “小人有罪,就跪着说吧。我们班主交给我一张银票,叫面呈邱掌柜,看能不能兑成现银?”说时,就从怀中摸出那张银票,双手举着,递给了邱泰基。 邱泰基接过来细看,是天成元京号发的小额银票,面额为五百两银子。京中这种小票,其实也是一种存款的凭证,只是因数额少,就写成便条样式,随存随取,也不记存户姓名。不想,这倒十分便于流通,几近于现代的纸币了,在京中极受欢迎。但这种小票也只是在京城流通,京外是不认的。响九霄在西安土生土长,他哪来的这种小票?是哪位权贵赏他的吧? 邱泰基就问:“这张银票,是谁赏你们郭老闆的?” 那走卒说:“银票不是我们班主的,听说是位王爷托班主打听,看这种银票在西安管用不管用?” “知道是哪位王爷吗?” “班主没交待,小人哪能知道?” “那你记清了:这种票是我们天成元写出的,不假。可它是银票,不是汇票。我们票庄有规矩:只收外埠的汇票,不收外埠的银票。” “邱掌柜是说,这种银票不管用了?” “这张银票是我们京号写的,在京城管用,在西安不管用。不是我们写的票,辨不出真伪,不敢认。你回去告诉郭老闆,这银票废不了,妥为保管吧,等回到京城,随时能兑银子。记清了吧?” “记清了!” 这时,何老爷走了出来,说:“拿银票来我瞅瞅。” 邱泰基把银票递了过去,说:“你看是咱京号的小票吧?” 何老爷只看了一眼,就说:“没错,可惜是光绪二十二年写的票,那时本掌柜已离开京号了。” 邱泰基说:“谁呀,逃难还把这种小票带身上?” 何老爷说:“人家不是图便当吗?总比银子好带。”说着,就转脸对那走卒放出断然的话来:“回去跟你们主子说,银票我们认,想兑银子就来兑!” 邱泰基一脸惊异,正要说什么,何老爷止住,抢着继续说:“按规矩,我们西号不能收京号的银票,可遇了这非常之变,敝号也得暂破规矩,为老主顾着想。既然朝廷落脚西安,我们西号就代行京号之职,凡京号写的票,不拘银票汇票,我们都认!听清了吧?” 那走卒也是一头雾水,瞅住邱泰基说:“听是听清了,这位掌柜是……” 何老爷又抢先说:“本掌柜是从天成元老号来的,姓何,早年就在京号当掌柜!小客官,要不把这五百两银票给你兑成银锭?背了现银回去,也省得你家主子不信我们,又疑心你!” 那走卒忙说:“班主只叫来问问银票管用不管用,没让兑银子。” 何老爷紧跟住就说:“那你还不赶紧去回话!” 那走卒慌忙收起银票,行过礼,出门走了。 邱泰基早忍不住了,跺了跺脚,说:“何老爷,你不是害我们呀!” 何老爷一笑,说:“天大的事,咱们也得到后头帐房说去,哪能在铺面吵?” 来到后头,何老爷立刻一脸正经,厉色说: “邱掌柜,我可不是擅夺你们的事权,此事是非这样处置不可!这张银票,事关重大!” 邱泰基有些不解:“区区一张小票,有什么了得?” “邱掌柜,你忘了眼下是非常之时?” “非常之时又如何?” “就我刚才那句话:现在你们西号,就是平素的京号!” “我们哪能担待得起?再说,老号也没把我们当回事。” “邱掌柜,调你回西安,为了什么?还不是西安庄口非同寻常吗?” “这我知道,我也想将功补过。” “我告你,眼下就是一大关节处!稍有闪失,就难补救了。” 邱泰基这才忽有所悟,忙恭敬地说:“愿听何老爷指点!” 5 那时已将近午饭时,邱泰基就叫司厨的伙友加了几道菜,烫了壶烧酒,还邀来程老帮,一道陪何老爷喝酒。被这样恭维着喝了几盅酒,何老爷也没得意起来,依然一脸严峻。不等邱泰基再次请教,何老爷就指出了眼前的要紧处。 原来,西帮的京号生意,除了兜揽户部的大宗库款,另一重头戏,就是收存京师官场权贵的私囊。京官的私囊都是来路暧昧的黑钱,肯交给西帮票号藏匿,自然是因为西帮可靠。首先守得住密,其次存户日后就是塌台失势了,也不会坑你。所以,京官的私囊黑钱,存入票号比藏在府中保险得多,不用担心失盗,连犯事抄家也不用怕。西帮原本不过是用此手段拉拢官场,不想竟做成了一种大生意。满清时代官员的法定俸禄非常微薄,就是京中高官,真清廉起来,那可是连套像样的行头,也置办不齐的。既然不贪敛搜刮不能立身,那贪起来也就无有限度。京师官多官大,西帮京号吸纳这种私囊黑钱可谓滔滔不绝! 去年遭遇塌天之祸,京师陷落,西帮京号自然也无一家能倖免。京号遭了洗劫,心痛的就不只是西帮的财东掌柜,那些存了私囊的官场权贵更心痛得厉害。只是当时局面危急,先顾了逃难保命。现在和局定了,返京指日可待,这些主儿自然惦记起他们的存银来了。 托人拿银票来探问,就是想摸摸我们西帮的底细:你们还守信不守信?被洗劫去的银钱,你们能不能赔得起? 程老帮就说:“要摸底,那得去寻京号、老号,我们哪能做得了这种主?” 何老爷说:“我们天成元也是汇通天下一块招牌!现在寻着你们西号,也就是把你们当京号、老号。你们一言不慎,即可坏天成元名声,乃至西帮名声!” 邱泰基惊问:“这么严重?” 何老爷说:“眼下是非常之时,一切都不比往常。就拿今日这张京号小票说,我们一推脱,告人家回到京城再商量,人家准会起疑心:你们天成元遭劫后已大伤元气,恐怕指靠不上了吧?这种疑心在市间蔓延开来,那会是什么局面?首当其冲,你们西安庄口就可能受到挤兑!西安一告急,跟着就会拉动各地庄口!我们天成元一告急,很快也要危及西帮各号!当年胡雪岩的南帮阜康票号,不就是这样给拉倒的吗?” 第212页 程老帮说:“阜康受挤兑,是胡雪岩做塌了生意。我们遭劫,可是受了朝廷的连累,又不是做塌生意了。这回是天下都遭劫,也不至独独苛求我们西帮吧?” 何老爷说:“正是天下遭了大劫,人心才异常惶恐,稍有一点风吹糙动,都会酿成滔天大浪!尤其这班京官,他们一起骚动,市间还能平静得了?” 邱泰基说:“这样说来,不只是我们天成元一家受到试探吧?” 何老爷说:“那当然了。两位可多与西帮同业联络,叫大家都心中有数。在西安,我们西帮票商有无同业会馆?京师、汉口、上海这些大码头,都有我们的票业会馆,或汇业公所。” 邱泰基说:“以前张罗过,未张罗起来。” 何老爷就说:“那就赶紧联络吧。” 邱泰基问:“何老爷,大家当紧通气的,该有些什么?” “当紧一条,必须硬硬地宣告,西帮的京号一准要恢復开张!京号旧帐一概如常,不拘外欠、欠外,都毫釐不能差。持京号小票的,如急用,可在西安兑现。如此之类吧,不要叫市间生疑就是。” 程老帮说:“都持京号银票来兑现,岂不要形成挤兑之势?我们只怕也应对不了……” 何老爷说:“眼看要踏上回京的千里跋涉了,他们兑那么多银子做甚!何况,当时从京城逃出,大概也没顾上带出多少这种小票吧?所以,尽可放出大话去。再者,凡要求往京城汇银子的,我们尽可放手收汇!汇水呢,也不宜多加。官府来借款,也尽力应承!在这种危难惶恐之秋,我们不可积怨于世。” 邱泰基说:“高见,我们就听何老爷的!只是,还得请你再与老号通气,当前西安的要紧处,老号未必能深察到。” 何老爷说:“这不用你们操心,本老爷会再谋妙着,说动老号。既然和局成了,朝廷回 銮之期也定了,老号张罗京号復业,就该刻不容缓。不能叫你们在西安唱空城计呀!” 邱泰基说:“京号的戴老帮还在上海吗?” 何老爷说:“还在上海。不过,眼前局势,戴老帮也会早一步看清的,回京如何作为,只怕他也是成竹在胸了。” 程老帮问:“以何老爷眼光看,老号孙大掌柜真告老退位,京号的戴掌柜会继任领东大掌柜吗?” 何老爷笑了笑,说:“换领东大掌柜,在东家也是一件大事,本老爷哪敢妄言?眼下天成元另有一个重要人位,我倒是敢预测一番。” 邱泰基就问:“哪一个人位?” 何老爷说:“津号老帮。自前年刘国藩自尽后,这个人位就一直空着。这次津号遭劫更甚,不派个得力的把式去,津号很难復兴的。” 邱泰基说:“事变前,老号不是要调东口的王作梅去津号吗?”  何老爷说:“此一时非彼一时。东口所歷劫难也前所未有,王老帮怎能离得开?东口字号,也并不比津号次要,老号才不敢顾此失彼。所以,津号老帮必然要另挑人选。” 程老帮说:“天津卫码头本来就不好张罗,这次劫难又最重,谁去了也够他一哼哼。” 邱泰基说:“何老爷你挑了谁去?” 何老爷说:“要能由我挑,那我可谁也不挑,只挑本老爷我自家。哈哈,哪有这种美事!我是替老号预测:津号新老帮,非此人莫属!” 邱泰基就问:“何老爷预测了谁?” 何老爷一笑,说:“还能是谁,就是邱掌柜你呀!” 邱泰基一愣,说:“我?”但旋即也笑了。“何老爷不要取笑我!” 何老爷却正经说:“我可不是戏言!” 邱泰基也正色说:“不是戏言,那也是胡言妄说了。我有大罪过在身,老号决不能重用的。 何况,这一向孙大掌柜对我也分明有成见。再则,我自家本事有限,张罗眼前的西号都有些慌乱,哪能挑得起津号的重担?” 何老爷却问程老帮:“你看本老爷的预测如何?” 程老帮说:“邱掌柜倒真是恰当的人选。只是,老号能如何老爷所想吗?” 邱泰基更恳求说:“何老爷,此等人位安排,岂是我等可私议的?传出去,那可就害了我了!” 何老爷笑了,说:“此言只我们三人知道,不要外传就是了。等我的预言验证之日,邱掌柜如何谢我?” 邱泰基也笑着反问:“如不能应验,何老爷又如何受罚?” 何老爷说:“那就请程老帮做中人,以五两大烟土,来赌这件事,如何?” 邱泰基说:“我又没那嗜好,要大烟土何用?” 何老爷说:“大烟土还不跟银子一样!” 说到这里,何老爷又来了菸瘾,也就散席了。 但何老爷的这一预言,却沉沉地留在了邱泰基的心头。做津号老帮,他哪能不嚮往?只是自前年受贬后,他几乎不存高升的奢望了:因浅薄和虚荣,已自断了前程。去年意外调他重返西安,心气是有上升,却也未敢生半分野心。熬几年,能再做西号老帮,也算万幸了。三爷对他的格外赏识,倒也又给他添了心劲。可去做津号老帮,他是梦也不敢梦的。 何老爷放出此等口风,或许是听三爷说了什么吧? 三爷虽接手掌管了康家商务,可真正主事的,依旧还是老太爷:这谁不知道!三爷即使真说了什么,何老爷也敢当真? 何老爷中举后就疯疯癫癫的,他的话不该当回事吧。但何老爷来西安后,无论对时局对生意,那可真是句句有高见,并不显一点疯癫迹象。 在这紧要关头,把何老爷派到西安来指点生意,或许是康老太爷不动神色走的一步棋? 那何老爷关于津号老帮的预言,还或许是老太爷有什么暗示? 看何老爷那一副瞭然于胸的样子,也许真…… 邱泰基正要往美处想,忽然由津号联想到五爷五娘,不由在心里叫了一声:不好! 他勐然醒悟到,这么多天,只顾了与何老爷计议商事,几乎把六爷给忘了!六爷没有再来过柜上,他和程老帮也没去看望过六爷。真是太大意了! 六爷不会出什么事吧? 邱泰基立马跟程老帮交待了几句,就带了一名伙友,急匆匆往六爷的住处奔去。 6 到了那宅子,还真把邱泰基吓慌了:六爷不但不在,而且已有几天未回来了! 老天爷,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也不跟柜上说一声? 这次出来跟着伺候六爷及何老爷的,除了桂儿,还另有三个中年男僕。何老爷住到柜上,六爷叫带两个男僕过去使唤,何老爷一个也不要。他说住到字号,一切方便,不用人伺候。四个僕人都跟着六爷,但他外出却只带了桂儿一个小僕。问为什么不多跟几个去,僕人说六爷不让。 第213页 “六爷出去时,也没说一声,要去哪?” “六爷交待,要出西安城,到邻近的名胜地界去游玩。我们说,既出远门,就都跟着伺候吧?桂儿说,不用你们去,你们去还得多僱车轿,就在店里守好六爷的行李。我们问,出去游玩,也得有个地界吧?桂儿说,出游还有准?遇见入眼顺心的地界,就多逛两天,遇上没看头的,就再往别处走吧。桂儿这么着,那是六爷的意思。我们做下人的,能不听?” “你们都比少东家和桂儿年纪大,出门在外,哪能由他们任性!眼下正是乱世,放两个少年娃出城游玩,就不怕有个万一?” “我们也劝了,劝不住呀!” “你们劝不住,跟我们柜上说一声呀!还有何老爷呢,何老爷跟来不就是为管束六爷吗?” “他们早也没说,临走才交待我们,交待完抬脚就走了。我们哪能来的及去禀告何老爷?” “他们走后,也不能来说一声?” “我们觉着不会有事。何老爷总说,朝廷在西安,什么也不用怕。” “你们真是!六爷走了几天了?” “今儿是第四天了。” “雇的是车马,还是轿?” “跟车行雇的标车。” “你们谁去雇的?” “桂儿雇的。” “带的盘缠多不多?” “带了些,也没多少。” 再问,也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邱泰基只能给他们交待:有六爷的消息,赶紧告柜上,但也不用慌张,更不能对外人说道此事。 邱泰基赶回字号说了此情况,程老帮也惊慌了,但何老爷却只是恬然一笑,说:“由他游玩去,什么事也没有!” 邱泰基说:“处此多事之秋,总是让人放心不下。万一……” 何老爷还是笑着说:“只要邱掌柜在西安没仇人,就不会有万一!” 邱泰基忙说:“我和程老帮,在西安真还没有积怨结仇。” 何老爷就说:“那就得了,放宽心张罗生意吧。现在西安满大街都是权贵,哪能显出六爷来!再说,既已过去三四天,要出事,也早出了,绑匪的肉票也该送来了;肉票没来,可见什么事也没有。” 程老帮慌忙嚷道:“何老爷快不敢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等肉票送来,那什么也来不及了!” 何老爷只是笑,不再说什么。 何老爷说的也是,真要出了事,也该有个讯儿了。邱泰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松宽不了。托镖局的熟人在江湖上打探一下?也不太妥当,万一传出什么话去,以讹传讹,好像天成元的少东家又出了事,岂不弄巧成拙!他只好暗中吩咐柜上的几位跑街,撑长耳朵,多操心少东家的动静。 然而,又过了两天,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邱泰基再也坐不住,连何老爷也觉得不对劲了,不断催问有消息没有。 此时的六爷,正离开咸阳,往西安城里返。要照他的意思,才不想回去呢:正是甜美的时候!但孙小姐怕耽搁太久了,叫人猜疑,主张先回西安住几天,再出来。六爷也只好同意。 当初,由太谷到达西安刚住下来,六爷就急忙命桂儿去打听,看孙小姐到了没有。桂儿经这一路长途劳顿,动都不想动了,就说孙家一行晚动身,一准还没到,就是明儿出去打听,也一准白跑。 六爷连骂了几声小懒货,桂儿还是不动。六爷只好美言相求,并许予重赏,桂儿这才不情愿地去了。 孙家在西安也有几处字号,其中一间茶庄尤其出名。这间茶庄字号老,庄口大,铺面排场,后头也庭院幽深,地界不小。当时西安讲究些的客栈不易赁到,孙家就吩咐茶庄,在字号后头拾掇出一处小院,供小姐临时居住。所以,孙小姐在行前就跟六爷这边约好了,到西安后去茶庄联络。 桂儿寻到孙家茶庄,绕到后门,就按约定对门房说:“我是天成元驻西安的伙计,听说孙小姐要来西安,我们掌柜叫来打听一下,小姐哪天能到,讨个准讯儿,我们好预备送礼。” 哪想,门房上下瞅了瞅桂儿,竟说:“东家二小姐,早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桂儿吃惊不小:孙家怎么倒跑到前头了! “可不是,已经到了两天了。” “麻烦禀报一声,能见一见孙小姐底下的人吗?” 门房又上下瞅了他一遍,就进去传了话。 跑出来的一个小僕,桂儿认得,是跟孙小姐的,叫海海。但海海装着不认得他,绷着脸叫桂儿跟他进去。进去,也没叫见孙小姐,只停在过道说:“你们走得也太慢了!告你们六爷,明儿到碑林见吧,早些去,不用叫我们再等。” 说完,也不容多问,就送他出来。 六爷听说孙小姐早已到了,就骂桂儿。桂儿说:“该怨何老爷,不在洪洞耽误,我们也早到了!” 六爷心里倒是兴奋异常:孙小姐也急着想来西安! 第二天,六爷哪还敢耽搁,早早就雇了一顶小轿,只带了桂儿,赶往城南的碑林。在轿中,六爷才忽然想到:见了孙小姐,他能认出来吗?当初老夫人安排他偷看孙小姐,也只偷看了那么几眼,雾里看花,早没了清晰的印象。现在又女扮男装,哪里还会认得?孙小姐那边,更是从没见过他是什么样,若这一见面,令她大失所望,还有游兴吗? 好在桂儿倒是见过孙小姐。有次去送信,孙小姐特意把他叫到跟前,问长问短,很说了一阵话。有桂儿跟着,认不错人,但毕竟彼此未曾谋面,千里风尘跑这儿,一旦见面后不遂心,算什么事儿? 孙小姐毕竟是老夫人给他挑选的女人,总不会令人太扫兴吧? 等他下轿时,桂儿已慌忙凑过来低声说:“人家又早到了!” 他刚抬起头来,就见一位俊雅非常的书生,步态轻盈地迎了过来,大器地作了一个揖,说:“六爷,兄弟在此等你多时了!” 六爷哪想到会是这番阵势,先就慌了,再近看孙小姐,更感光彩夺目,越发慌张了,不知该说什么。 孙小姐倒笑了,跟着就眯眼瞅住他,说:“六爷,我看你有些瘦了。” 六爷听了,这才醒悟过来,忙问:“你我首次见面,就知道我瘦了?” 孙小姐又一笑,说:“我见过你。” 六爷又一惊:“见过我?在哪?我怎么不知?” 孙小姐说:“以后再告你。六爷,在西安既得这样乔装出行,那你我得另借称唿。” 六爷就说:“怎样称唿?” “自然以兄弟相称,我长你一岁,只好权且为兄,失敬了。” “由你吧。” “谢贤弟大度!” 说完,孙小姐又快意地笑了。 六爷也就顺着说:“尊兄的慡直,出我意料。” 第214页 孙小姐慌忙说:“冒顶一个‘兄’字,已失敬,哪敢再妄沾一个‘尊’字!千万不敢,千万不敢,只称兄即可。” “那便称大兄?” “也去掉‘大’!” 跟着的仆佣听得也笑起来:双方跟来的都是心腹。六爷只带了桂儿,孙小姐那头除了小男僕海海,还有一个中年老嬷。 桂儿催促道:“两位老爷快不用谦让了,也不看这是什么地界!” 海海也说:“真是,在文庙跟前还是少说吧,小心叫夫子看露了!” 大家这才正经起来,进了文庙。 西安文庙是热闹地界,只是拜夫子的不多,看碑林的多。可惜此时的六爷,无论对夫子牌位,还是《十三经》古碑,都有些视而不见了,眼中心中就只有这位结伴同行的孙兄。他没有想到孙小姐原来这样俊美,更没想到她这样开通顽皮,当然也想像不出与未婚妻在一起做游戏,会是如此令他着迷。 自此以后,他与孙兄天天相约了出来,游览不过是虚名,为的只是能见面,能相伴了在一起。孙小姐分明也一样兴奋,但倒日渐拘束了,常羞涩不语,不似初时慡直顽皮。六爷问她:“孙兄,游兴已尽?” 孙小姐瞅住他,许久才说:“城中无一处清静,何不到城郊逛逛?” 六爷立刻说:“甚好,甚好。” 于是各自回去略作打点,会合后雇了两辆普通标车,一道出城去了。跟着的下人,依然是桂儿、海海和那位老嬷。六爷原想请位镖局的武师跟着,孙小姐说,弄那么大排场,反倒引人注目。就我们这样,俩穷酸书生似的,没人会麻烦我们! 想想,倒也真是。 第一天的去处,原定了临潼的骊山。行到灞桥打尖时,孙兄说:“一人坐一辆车,闷在里头一熬就是半天,枯索之极!如此下去,这不是出来受罪呀?” 六爷就说:“那换作骑马?骑马可太辛苦!” 海海却说:“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只是怕委屈了两位老爷!” 六爷忙问:“什么主意?” “两位老爷同坐一辆车上,不就能一路说话了?我们下人挤另一辆上,也能放肆说笑,岂不是两全其美?就怕老爷们嫌挤。” 孙兄跟着就说:“我倒不怕,就看贤弟怕不怕。” 六爷早听得冲动了,忙说:“我更不怕!” 重新上路后,孙兄真坐到六爷的车轿里,桂儿跳到后头的车马上。这一变更,旅途的情形就大不同了。 这种普通标车,车轿不够宽敞,两人忽然挤坐在里面,都很不好意思。孙小姐先就叫车把式放下轿帘。 六爷无意间说:“也不嫌热?” 孙小姐就瞪了他一眼。 六爷一时更寻不着话了,只盯了瞅人家。 孙小姐便伸脚蹬了他一下,说:“还没瞅够?” 六爷脸一红,但抓到了一个话题,便说:“你说以前见过我,我怎么不知道?” 孙小姐一笑,说:“叫你知道了,我哪能细看成?你不是也偷偷相看过我吗?” “那就明白了!老夫人也跟你一起捣了鬼?” “哪能叫捣鬼!老夫人没跟你说过呀?男女相亲,不先过自家的眼睛哪成!媒人才靠不住呢。” “老夫人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我们常跟老夫人一起在华清池洗浴,什么话不跟我们说!老夫人还说,西洋男女间是先相处得心意投合了,才请媒人提亲。定了亲的男女,更能自由交往,因为成亲前的交往,才更珍贵。哪像我们,见面都算越礼!” “老夫人可没跟我说这么多。” “那你怎么想起要约我出来同游西安?” “只是忽发奇想吧……” “不是情愿?” “情愿,当然情愿!” “也不怕坏了礼数?” “我情愿。” “你白读了圣贤书。” “你也看不起我一心读书求仕?” “看不起,我会跟你定亲?” 说时,她又轻轻蹬了他一下。 自此以后,观景访古退于其次,路途挤在车轿里说亲密话,倒成了主要节目。六爷不只是沉迷其中,在精神上好像终于有了亲密的依靠。他幼时失母,总渴望一种亲密的依傍。如此亲近的孙小姐,不只长他一岁,在气质上也开朗、有主见,更有似杜老夫人那样一种迷人的气韵,所以叫他感到能够依靠,情愿依靠。 不过,有时在车轿里,他会叫孙小姐除去男装,一现女容。有一次,他还磨着要看看她的天足。孙小姐捶了他几拳,还是让他如愿了。 由他脱去鞋袜后,她红了脸说:“后悔定了一个大脚女子?” “我让老夫人挑的就是天足!小脚女人,哪能相携了宦游天下?” “但愿不相负。” 不过,这也是他们间最亲密的举动了。每住客舍,都是各处一室,不敢逾规。 出游得如此甜美,六爷哪还愿意归去?(未完待续) 雨地月地雪地 -------------------------------------------------------------------------------- 2002/09/03 18:54 作者:成一 1 杜筠青初到这处尼姑庵时,木木的,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这是什么地界,有些谁,待她如何,乃至她自己如何吃住起居,都木然失去审视意识。 在旁人看,她像灵魂出窍了,跟个活死人似的。 就这样过了月余光景,杜筠青才显出一些活气来,注意到这是一个生疏的地界,离山很近。 不过,这地界倒很安静,也很干净,时时都飘散了一种香火的芬芳,仿佛是仙境气息。所以,她也不免懵懵懂懂地想:这里就是死后要来的地界吧? 这里也不大,没有许多院落,只是庭院里都有树木。绿阴庇护下的那一份幽静,的确很生疏。在前院中央,是一方精緻的花池,池中有几株主干苍老、枝叶茂盛、花朵硕大的花木。可惜花正败谢,落英满池。供在这样显赫的位置,一定是什么名贵的花卉吧。 这天,杜筠青正在花池前发愣,就有一位跛足的老妇走过来。这位老妇,她好像认得了,就 问:“这是什么花?” 老妇冷冷地说:“给你说过几次了,这是牡丹。” “你给我说过?” 老妇冷冷地哼了一声。 “叫什么花?” “牡丹。旁的花,哪能开这么大?” “牡丹?牡丹才开这么大的花?” “你连牡丹都没见过?真是枉在京城长大。” “什么京城?” “京城就京城吧,能是什么?不说了。你的茶饭还吃不吃?才吃几口,就跑这儿来发愣。” “茶饭?” 第215页 “想吃,就回去吃!过了饭时,可没人伺候。” 说毕,老妇一歪一歪地走了。 老妇是小脚,又跛了一只,但走路很有力。杜筠青望着离去的老妇,没有立刻回去接着吃饭。她也没记住,池中正败谢的花木叫牡丹。 这位老妇,正是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孟氏,也就是被三爷跟前的汝梅,去年在凤山撞见的那位长着美人痣的老尼。她自取了一个法号,叫月地。 她被康笏南神秘废黜时,也如杜筠青一样,先是嗜睡,接着重病不治,然后亲眼目睹了为自己举行的浩荡葬礼,最终被送进这座幽静的尼姑庵。当年她被废,起因正是这位由京城归来的杜家女子。如今,杜氏也步了自己的后尘,跌落到这个世外佛界了。月地本该有几分快意的,但她实在没有了那份心思。 她心静如死水。 杜筠青卧病不起时,月地就听到了消息。她是过来人,一听便知杜氏在康家的末日也即将到来。那时,她心中生出的只是几分悲悯:佛性早使她泯灭了嫉恨吧。 杜氏的到来,比她预料得还要早。她原想总要拖延到五月,没想刚进三月就来了。杜氏也不像想像的那样憔悴苍老,这妇人似乎未经歷大悲痛。以前,总是想在近处面对了杜氏,仔细端详一回。现在,终于如愿了,却已经没有了那一份兴致。当时的杜氏也痴痴呆呆的,真像灵魂远去了,丧失了喜怒。她与杜氏是冤家对头吧,终于末路相逢了,却像谁也不认得谁,平静如死水。 这是佛意? 当年,月地刚到这里时,也是痴痴呆呆的,像一个活死人。重病时她是不想死,但也没给吓呆:天意要你死,你是逃不脱的。可那场浩荡的葬礼,真把她吓呆了!她没有死,但宣告自己死去的大场面葬礼,却那样隆重地举行着:她无法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老亭对她说:这是留住她性命的惟一办法。隆隆重重假葬一回,她的真命才能留住。 可那时她已经听不明白别人说话了,耳没聋,但一点也解不开老亭的话。 她痴呆了,傻了。 后来她才怀疑,当时傻成那样,除了大场面的葬礼叫她太受惊骇,可能身上的药性还没有退尽吧。经多年参悟,她终于猜疑到:当年临终前那样嗜睡,昏迷,多半是给她服了什么药。 现在,杜氏痴呆得这样厉害,一准也是药性在作怪。 当年,月地到尼姑庵后,也就痴呆了十天半月光景吧,以后渐渐不傻了,先知道了悲痛。杜氏已经傻了一个多月了,居然还缓不过来,月地就怀疑他们下药下得太勐了。腊月发病,正月病重,二月升天,三月发丧,实在是太急促了。月地自己从发病至发丧,拖延了近半年。 这样急迫地给杜氏下勐药,大概看她体健心宽,也为时局所迫吧,但这么下虎狼药,她若昏迷过去再也醒不来呢? 或者,他们还在暗中继续给她下药? 月地的怜悯之情,即由此引出。她注意检点庵中斋饭,提防暗中继续给搀了什么药。因为庵中米粮菜蔬,还是康家供给。但进食庵中茶饭的,也不止杜氏一人。别人无事,杜氏也该无事吧。这一向,月地吃什么饭食,也给杜氏吃什么。但杜氏依旧痴憨着,唤不回灵魂。 月地疑惑重重,无计可施。是佛意不叫杜氏醒来?或者,是佛意不想叫自己打听六爷的近况?她盼杜氏清醒过来,实在也是存了一份私念:跟杜氏仔细打听一回六爷。想到六爷,月地才忽然有悟:杜氏原来是没有牵挂!世间没有大牵挂撕你扯你,可不是唤不醒呢! 当年孟氏清醒过来,最先想起的就是六爷!六爷是她的命,那时六儿才五岁。临终时候,她割捨不下的,也只是六儿。 如果没有六儿,天意叫她死,她就甘心去死。康家,康老太爷,还有她那做老夫人的日子,实在也不叫她怎么留恋。偏偏上天给了她一个六儿,那就给了她一个不能死的命。可她的六儿才五岁,上天就要叫她死!她是作了什么孽,要撕心裂肺受这样的报应? 就不能容她把六儿守大,等他成人后,再来索她的命吗? 她的命也不金贵,在康家她实在也不是在享受荣华富贵,其间的屈辱幽怨,世人难知,天当知。就留她多受几年罪吧! 一旦六儿自立,她当含笑自尽。 可上苍不听她的哀求,好像必死无赦。 迷迷惑惑来到尼姑庵,在难辨生死间,是六儿先唤醒了她。临终的时候,奶妈抱了六儿来。她也想抱一抱六儿,六儿却不让,只是生疏地望着她,往后挣扎。 自己是不是憔悴得很可怕了?眼泪已经涌出来。 可六儿一点悲痛也没有,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悲痛吧? 沉重的睡意又压迫过来,她自己也没有力气悲痛了。以后就再没有见过六儿,也没见过奶妈:她已到了“升天”的大限。所以临终前,整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记忆,便是不知悲痛的六儿,生疏地望着她,极力向后挣扎,仿佛要弃她而去…… 既然没有死,既然还留着性命,那就得先叫六儿知道,就得先见见六儿!不能见六儿,留这性命何用? 但庵主雨地劝她不要去,冷冷地劝她不要去。 后来知道了,庵主雨地原来是五爷的生母朱氏。那时的雨地,虽然冷漠,倒是一脸的善相。 四十多岁了,颜面光洁如处子,神情更是平静如水。 孟氏当时也如今日的杜氏,对眼前的一切都浑然不加审视,也就觉不出雨地是善是恶。她心里全被六儿占满了。 她哪肯听雨地劝?就说:“我得去,一定得去,谁也挡不住。” 雨地淡漠地说:“有人能挡住你。” “谁也挡不住!” “你的六爷也挡不住你?” “六儿?他怎么会挡我?他不会挡我!” “你不怕吓着他?” “我会吓着他?” “你再现身康家,就是鬼魂了。” “鬼魂?” “你已经病故发丧,新坟未干。” “老亭说,那是假葬。” “在康家,没有几人知道那是假葬。在全太谷,人人都知道你隆重发丧了。你再现身,谁敢将你当阳间活人看?” 孟氏这才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虽活着,但与庵外世界已是阴阳两界了。” “阴阳两界?” “康家那样浩浩荡荡为你发丧,你以为是只图排场?那是向阳间昭示:你孟老夫人已经升天了。从此,你在阳间就只有鬼身,不再有活身。” “他们说这是假葬,是为了避灾躲祸,换我活命……” 雨地冷笑了一声,说:“阴间要了结你的阳寿,躲避到这里,就寻不着了?阴曹就那么笨,康家一场假葬,便能蒙过他们?若此法灵验,世间人人都可不死了。” 孟氏又无言以对。 “记着吧,你于庵外人世已是阴阳两界,尽早忘记外间红尘。” 第216页 “阴阳两界?我不管!我忘不了六儿,我得去见六儿!” “听不听我的话,由你了。但你把你的六儿吓出一个好歹,在这阴间世界你也不得安心吧?” “六儿会认得我,他是我的骨肉,我吓不着他!” “六爷年幼,也许还不知惧怕。但你在他幼小的心底就留一个厉鬼的印象,叫他一生如何思念你?” “六儿会认我,会认出我没有死!” 雨地又冷冷一笑,不再劝她。 那时候,孟氏真是不相信自己不能重返阳间。 2 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境,孟氏也冷静了一些。但她依然义无返顾地给自己的性命定了价:不能见到六儿,不能与六儿重享亲情,她就去真死了。她只是为六儿留着这条性命。 失去了六儿,在这不阴不阳的地界苟延残喘,哪如真去升天! 孟氏问过雨地,庵中有什么规矩。庵主说,什么规矩也没有,不强求你剃度,不强求你做佛事功课,也不强求你守戒,尽可照你在阳间的习惯度日。因为外间大戒已经划定,想跳也跳不出去了,阳间红尘早远离我们而去,想贴近,已不可得。 这叫无须受戒戒自在。 那时,孟氏对罩着自己的大戒,还没有多少感知。既然无须剃度,也不必更换尼僧的法衣,那今之身与往日何异?只设法给六儿的奶妈捎个讯,也就打通重回阳间的路了。奶妈是她的心腹,她就真是鬼身,奶妈也会见她的。 但谁能替她送讯呢?庵中除了庵主雨地,再没有其他尼僧,只有几位未出家的女僕,都是中年以上的妇人。她们应该容易收买吧? 原来,那简直是难于上青天的事!她们都挣康家的钱,不便逾规的。更可怕的,是孟氏自己已身无分文来收买别人了。她现在才更明白,自己除了这条性命,什么都没有了,以前的月例和私房,首饰细软,一切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留在了阳间。她已无身外之物,拿什么来收买别人? 庵中供给一切衣食用度,要什么都给,只是不给银钱。就是庵主雨地,也有许多年没摸过银子了。庵中一切用度,都是康家现成送来。雨地已视银钱为废物。可孟氏却吃惊了:康家真是知道银钱的厉害! 收买不了别人,那就只能依靠自己吧,岂能叫银钱将她与六儿隔离开?她的性命既在,这两条腿就能动。没有车送轿迎,自家还能走路。 她已经辨认清了,这处尼姑庵就在凤山之下,离康庄不是太远。凤山的龙泉寺,她每年都来一两次。从这里往康庄,不过是一路向北,坦途一条。 孟氏便默默开始谋划:如何徒步暗探康庄。 在她看来,一切都不在话下,惟一应该操心的,是选一个恰当的时辰。雨地已经给她点明: 外间世界都知道她已经死了。所以,在天光明亮的时候,她难以现身。但在夜深黑暗之时,康家也早门户紧闭,无法与六儿联络。那就只能在黄昏时候吧?此时天色朦胧,门禁又未闭。 但再一想,觉黄昏也不妥。康家是大富之家,对门户看管极严。她在康家十多年,知道康家对黄昏时候的戒备,是一天中最严密的:就怕强人在黄昏矇混入宅,潜服至夜间行窃。 那就选在凌晨?康家有早起习惯。尤其是操练形意拳的男人,讲究天光未启时开练,所以大宅的侧门早早就能出入了。早起初时,人不免残留了睡意,迷迷瞪瞪的,警觉不灵。她以一妇人之身出入,不会引起注目吧。而此时,六儿当在酣睡,奶妈崔嫂肯定已经起来了。先见崔嫂,容易说清真相,也吓不着六儿。 就选在凌晨吧。 孟氏急于见着六儿,只粗粗做了这样的谋划,以为一切都妥帖了。她选了身平常的衣服,还暗暗预备了一点干粮,就决定立即成行。 直到临行前夜躺下来,才发现必须于夜半就动身:还有二十多里路要走呢。孟氏从来不曾徒步走过这样远的路程,也不知需要多少时辰。反正赶早不赶晚吧,动身晚了,怕凌晨赶不到康庄的。 可夜半动身,又如何能开启这尼庵的山门?这尼庵在夜间也要门户紧闭,由女佣上锁的。 她如何能说通女佣,为她夜半开门?说要去野外念佛?恐怕说不动的:她依然无有本钱来收买女佣。 这一夜,孟氏真是彻夜未眠。以前一切都不需要自己去亲手张罗,有事,吩咐一声就得了,自有人伺候。现在,不但得自己张罗,还失去了任何本钱和名分。这里的女佣,没人在将她当老夫人看待。真是阴阳两重天了。 但她一定要去见六儿。她一定要在这阴阳两界之间,打通一条路。 凌晨不行,就黄昏?想来想去,终于也悟通了:就无所谓凌晨黄昏吧,反正在山门未闭之时,就离开尼庵,往北走动。在天光未暗前,不进康庄就是了。只在陌生地界走动,不会有人将你当鬼看。等到天色朦胧时,不拘是黄昏,还是凌晨,能矇混进康宅就成。 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不见着六儿,就不再回这尼庵!在外间游荡,讨吃,也不怕。天也热了,在外间过夜,冻不着的。 既然去做一件重于性命的事,那一切都不在话下了。 只延迟了一天,孟氏就选在午后,悄然离开了尼姑庵。 其时,凤山也无多少游人,尼庵又处静僻的一道山谷中。走出凤山的这一段路程,还算顺当。未遇什么人,脚下也还有劲可使。出了凤山,路更平坦,还是慢下坡。可孟氏就觉着一步比一步沉重起来。再走,更感到连整个身子都越来越沉重,全压在两只脚上,简直将要压碎筋骨。 咬牙又走了一程,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席地歪在路边。 很喘歇了一阵,起来重新上路时,竟不会走路了:两脚僵硬着,几乎没了知觉。老天爷,她这双金莲小脚,原来是这样不中用! 孟氏出身官宦之家,从小缠了这样一双高贵的小脚,整日也走不了几步路。到康家做了老夫人,那更不须走什么路。平时这样不多走路,也就不大明白自家不擅走路。现在,冷不丁做此长途跋涉,头一遭陷进这种困境,除了惊慌又能如何? 如此狼狈,怎么再往前走!就是调头返回尼庵,也不知要挣扎多久吧? 孟氏也只好调头往回返了,却依旧一步比一步艰难。没挣扎多久,她已是一步三摇,三步一歇。天色虽然尚早,却已觉得尼庵遥远无比,到天黑时候还能挣扎回去吗? 就在这几陷绝境时,尼庵中一位女佣悄然出现。女佣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过来搀扶了她,一步一步艰难往回走。挨到山谷间,这女佣不得不背了她一程,才回到庵中。 其时,真近黄昏了。庵主雨地也没有多说什么,连脸面的表情也是依旧的,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只是吩咐女佣,多烧些热水,供孟氏烫脚。 那一夜,孟氏只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不眠之间,只觉剩下了发胀的双腿,再寻不到脚的感觉。她也失去了悲痛之感,没有想哭。就那样一直瞪眼望着黑暗,感觉着腿部的胀痛。 她也几乎没有再想六儿。 第217页 第二天,孟氏更不会走路了。雨地就过来对她说:“想走远路,须先练习脚腿之力。有一功法,你愿不愿练?” 雨地太平静了,孟氏有些不能相信,所以也没有说什么。 “这功法也不难,只要早晚各一课,持之以恆,不图急成,即可练就的。” “我往庵外远走,你不再拦挡?” “我早说了,一切由你,从未拦挡的。” “谅我也走不出去,才不拦挡?” “你有本事破了大戒,我也不会拦挡的。” 雨地这样说话,很令孟氏不爱听。不过,她还是问:“你说的是什么功法?女辈练的拳术吗?” “近似外间拳术,只是简约得多。” “由形意拳简约而来?” “也许是,我也不识何为形意拳。” “既由拳术简约而来,我可不想沾染。我讨厌练拳的男人!” “那还有一更简约的练功法,常人动作,于武功拳术不相关。” “这功怎么练?” “前院中央的牡丹花坛,绕一周为六六三十六步。你可于早晚绕花坛行走,快走慢走由你自定,以舒缓为好。首次,正绕三圈,再反绕三圈。如此练够六日,可正反各加一圈。再六日,再加。如此持之以恆,风雨不辍,练到每课正反各走九九八十一圈时,即可到脚健身轻之境,即便云游天下,也自如了。” “那需要练多少时日?” “明摆着有数的,不会太久。” 孟氏想了几日,觉得也只有练出腿脚来,才能见着六儿,就决定听雨地的,绕了花坛练功。 她没有想到,那么鲁莽地跑出庵外,走了不过三里路,就歪倒歇了六七天,才缓过劲来。所以,她开始练功时,也不敢再鲁莽了,老实按照雨地的交待,一步不敢多走,当然一步也不愿少走。 孟氏当年初进尼庵时,已经入夏,所以庵中那池牡丹早过了花期,连落红也未留痕迹。她天天绕了花坛走,只是见其枝叶肥大蓊郁而已。没有几天,也就看腻了。 第一个月走下来,每课加到了八圈。正反各八,为一十六;早晚各十六,每日为三十六圈,近一千三百步。孟氏练下来,倒也未觉怎么艰难。只是,总绕了一个花坛走,就跟毛驴拉磨似的,在侷促地界,走不到尽头,乏味之极。自然花坛中间的牡丹,也早看不出名贵,一丛矮木而已。 雨地说:到秋天就好了,可细见牡丹如何一天天凋落。到来年开春,又可细看它如何慢慢復甦,生芽,出叶,挂蕾,开花。 要练到牡丹花期再来时,才能练到头? 雨地这才说了实话:一天不拉,总共得练四百七十四天,才可达九九八十一数。所以,即便牡丹花期再来时,也远未到头呢。 原来竟要练这样长久? 3 雨地叫孟氏练习这种功课,原本是想淡其俗念,不要去做虚妄的挣扎。康家那个老东西所设的这个阴阳假局,周密之至。你妄去冲撞,不但徒劳,还要再取其辱,叫俗世故人真将你当鬼魂驱赶,何必呢?俗世既已负你、弃你,你还要上赶着回去做甚? 绕着花坛,如此枯索地行走,乏味中作千思百想,总会将这层道理悟透吧。特别是练到秋凉时候,眼看着万物一天天走向凋零,即便如花王牡丹,也不能例外,一样败落了:睹物思己,还不想看破俗世吗? 孟氏练到深秋时候,似乎也全沉迷在功法中了。她已很少提起她的六儿,只是不断说到自己的腿脚已经如何有劲。 雨地为叫孟氏功德圆满,也不断对她说:现在腿脚只不过生出一些浮劲而已。浮劲无根基,只要松怠几日,功力就会离身的,几个月的辛苦算白费了。只有练到九九八十一数,根基笃定,深入筋骨,那腿脚功夫才会为你长久役使,受用不尽。 孟氏现在对雨地的话,已经愿意听取。如果不出意外,她真会按部就班练到功德圆满吧。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孟氏已经在练三十之数,也就是每课正反各走三十圈,全天总共要走一百二十圈,四千三百二十步。小脚妇人步幅小吧,这四千多步也走出四里多路了。如此之量,孟氏仍未觉出辛苦,反而很有些成就感,也有了娱乐趣味。所以,近来她的晚课也提早了许多,太阳刚落,天光还大亮着,就开练了。 这晚开练不久,就见有外间的差役来送菜送粮。花坛在前院,与山门就隔了一道影壁。庵中司厨的两个女佣,在影壁那边接收米粮菜蔬时,不断与差役说笑,这本已是常态了。但今日她们在影壁那边,似乎有些反常,只神秘地议论什么,没有一点说笑气氛。 孟氏心境本来已趋平淡,反常就反常吧,俗世情形真与己不很相关了。除了六儿,就是天塌地陷也由它吧。她只是专心练自己的功。 不过,她毕竟凡心未泯,尽管不大理会影壁那边,还是依稀能觉察到差役走后,两女佣不赶紧搬运粮菜,却一直站在山门口继续那神秘的议论。孟氏就不免留意细听了听。这一听,可不得了,孟氏几乎把持不住自己,要大叫几声,瘫坐在地…… 幸亏练了这五六个月的功,才终于挺住,未大失态。 孟氏听到了什么,这样受刺激?原来那两个女佣议论的,正是康笏南要娶杜氏做第五任老夫人!而且,那时满城都在议论这件事了。 这位年轻美貌的杜家女子,随父回晋之初,以京味糅了洋味的别一番风韵,引起不小轰动,太谷大户争相宴请,孟氏当然是知道的。康笏南在老院之内谈论杜筠青,即便是当了孟氏的 面,也无什么顾忌。康笏南的议论,两个字可概括:激赏。 作为一个女人,孟氏最能体察出康笏南对杜筠青的激赏,内里包含了什么意思,但她并没有生出多少妒意。进康家虽已多年,孟氏一直不以做商家贵妇为荣。这也不尽是孤高自洁,康笏南在老院之内才肯现出的本相,实在令她难生敬意。何况,大户人家纳妾讨小,三房五室的,本也很平常。 所以,孟氏曾真心劝康笏南:这么喜欢那位杜家女子,何不託个体面人物,做一试探,看愿不愿给老太爷做小?那女子不过小寡妇一个,其父也不是什么正经京官,她高贵不到哪吧? 哪料,康笏南一听此话,就拉下脸来,冷冷说:“康家不娶小纳妾,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你叫我破?” 真是好心不讨好。谁想破你家祖上规矩,你最明白吧?你成天老着脸评品杜家女子的姿色,就算守了祖上规矩?看看每说到人家的天足吧,简直要垂涎三尺了:一双天足,走路也风情万千?天足也有那样别致玲珑的? 你果真不愿破祖上规矩,那当然好。 孟氏从此不再多说,康笏南对杜家女子的评品却未有收敛。 那时候,正盛行大户人家争邀杜家父女去做客,康家却一直没有动静。年轻的三爷几次跟老太爷提出:我们也宴请出使过西洋的杜长萱一回,听听海外异闻,以广见识。但康笏南只是不允,说洋人不善,理他做甚! 第218页 孟氏见此,也就更以为康笏南要坚守祖制了。后来,虽也听说康家的天盛川茶庄曾宴请过杜家父女,但康笏南并未公开出席,只是在隔断的后面窥视了杜筠青的芳容:他毕竟不想越轨。 杜家父女大出风头是在那年的秋冬,到了腊月年关时候,已经平淡下去了。第二年整整一年,几乎无人再提起杜家父女。孟氏记得,这年她曾向三爷打听过:杜长萱是不是已经返京了?三爷说:没走,还在太谷。三爷似乎不想就此多说什么,她也就没再多问。 事情就那样过去了。 到光绪十三年春天,孟氏重病不起之时,虽也偶然想到过那位杜家女子,却也未疑心过什么。她是疑心过自己病得太突兀,却没有疑心过康笏南。 自来到这处尼庵,渐渐明白了自己假死的含义,除了牵挂她的六儿,孟氏已经决意抛弃俗世。至于杜家女子,真已淡忘了。 可现在,这一切都在她面前轰然坍塌:康笏南这样快就要娶杜家女子!原来她的假葬是为了成全康笏南:既让他娶到垂涎已久的风流女子,又叫他守了祖制,保住美德! 苍天在上,她作过什么孽呀,叫她陷入这样一个阴阳假局? 为了叫这个男人私慾美德两全,居然由他搅乱阴阳两界? 她人老珠黄,可以弃之如敝履,六爷却是你的骨肉,也忍心叫他自幼丧母? 孟氏无论如何是忍耐不下了,只想立马向世人揭穿康笏南的这个假局。现在,她能与之诉说的第一人,就是庵主雨地。因为直到此时,她还不知雨地就是五爷的生母朱氏。 当时她冲动异常,跑进去就拉住雨地,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自己的惊天发现。 雨地平静如水的听着,听完,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谁?” “谁?” “我就是你前头的那个朱老夫人。” 孟氏再次被震惊了:“你是五爷的生母?” 雨地恬然一笑,说:“你没有细看过我的遗像吧?” 孟氏怎么能没见过前头三位老夫人的遗像?但遗像与真人,相差实在是太大了。现在的雨地,圣洁如仙,谁会将她与已故的朱氏联繫起来? 雨地继续平静地说:“我被活葬在此庵中,已有十多年。这期间,正是你在康家做老夫人的年月。” “那你是因我而死?” “怎么会是因你?”雨地又恬然一笑。“何况我也未死。要说置我死地的,应是康家当政的那个男人。他想再娶一位你这般官宦出身的女子,就叫我死了。不过,我死前还不知你在何处。罢了,那已是俗世红尘,不值一提了。” “我有今天,也是报应吗?” “你未作孽,何来报应?倒是得以脱离孽海,应为幸事的。” “幸事?沦此不阴不阳之境,何幸之有!” 雨地只是平静一笑。 孟氏却忍不住追问:“你前头的老夫人,即三爷、四爷的生母,也是如你我这样死去?” “她是真死,做老夫人也最短,只六七年吧。康笏南对她思念也最甚。他当年选中我,似将我当做那女人的替身。我哪是?红尘中事,太可笑。” “那他的原配夫人呢?” “当然也是真死了。假葬自我始。” “不说老夫人的虚荣,只是活生生一个人,忽然给孤身囚于此,你怎么能容忍?” “当年初来,亦跟你无异,懵懂可笑。只是庵主为正经出家尼僧,道行深厚,得她及时引渡,也就渐渐悟道,得入法门。” “这尼僧今何在?” “法师已移往外地修行,嫌太谷市尘太重了。” “道行再深,我也不信!别的不说,当初你能不挂念五爷?” “你正在练的绕坛功法,就是法师当年渡我之法。当年,我也似你,最难割断的就是与五儿的母子情了。可法师无一语阻拦,只是说重返康家,先须有脚有腿,你的腿脚残废已久,何以能至?等我练到九九八十一数,有腿有脚了,却已经将一切悟透,再不想重入俗世孽海。” “我才不信!你悟透了什么?” “等你练到九九八十一数,就明白了。” 孟氏冷笑了一声。 “我虽有缘引渡你,只是道行不深厚。你既已望穿孽海,还望能将功法练到底的。” 孟氏那时已不再能听进雨地的话了。 4 孟氏知道了雨地就是已故多年的朱氏后,更失去了冷静。 她以为正是朱氏的遁入佛门,静无声息,才更纵容了康笏南!他营造下的这个阴阳假局,既然如此成功,如此滴水不漏,那为何还不再来一局? 她决不能静无声息,就像真死了一样! 所以,孟氏决然中断了练功。而此时的她,也觉得自家重新生出了腿脚,就是有千山万水搁在前面,也不惧怕了。 她开始公然做现身康庄的准备,对雨地及庵中女佣都不避讳。奇怪的是,她们竟也不言不语,尤其是雨地,平静依旧。 她们是认定她回不到康庄? 这更激怒了孟氏。真就破不了这个假局?她才不信。 现在,她也无须做更多的准备。既是破假,也不必挑时辰了,什么时候走到,什么时候进去。需要预备的,是带一些路途上吃的干粮。她还没有走过这段长路,不知道需要走多久。也需带件御寒的厚衣吧,已经秋凉了,说不定要在野外过夜。 孟氏用两天攒够了干粮,就毅然走出了尼庵的山门。她没有向雨地告别,也没有留意是否有女佣盯着。此时秋阳刚刚升高,将山谷照得金黄一片。山中被霜染红的林木,点缀在金黄中,别是一番景致。稍有一些凉意,却没有风。 这分明是人间。 孟氏现在果然有种身轻步健的感觉,走路不再是件难事。这还应该感谢雨地。雨地练功既已练到功德圆满,为何却不想走出尼庵?既想出世,为何还要苦练腿脚功力? 管她呢,不去多想了。 这次走出凤山,渐渐踏进平川,孟氏一直感到很轻松,心情也就好起来。在进入平川后,她就不断遇到行人,车马,出工的农夫,可没有谁停下来看她。 可见她没有什么异常。 凤山至康庄,不到二十里路。孟氏快走到时,已是正午了。走过十里之后,她就渐渐觉出吃力来,走得也越来越慢。但她还是铁了心往前走,不再回头。原想也许会累死在路上吧,却没有累死,就走近了。 她分明望见康庄,望见康家那一片宅院时,心里就想:自己已经死过了,所以不会再死。就是想累死,也累不死了。 深秋的正午,已不像夏日那样安静:白昼渐短,农事也忙了,乡人不再歇晌。此时康家还歇晌的,也就是康笏南这个老东西吧。 管它安静还是热闹,孟氏只是不停脚地往前走。望见康庄后,她分明重新来了力气。哼,重回康庄这有什么难的?抬脚不就走回来了!雨地故作玄虚,说不定受了那个老东西暗中託付吧? 第219页 就这样,孟氏昂扬地临近了康庄。眼看要进村了,迎面走来两个扛着空扁担的农夫,一个年轻,一个年纪大些。康庄的农夫,大多是康家的佃户。所以,还未碰面,孟氏就低下了头: 她不想让这些村夫过早认出她来。 但已经晚了! 快走近时,那个年轻的农夫先望了望她,倒也没有什么表示,继续走过来。可那个年纪大的,随后只是抬头瞟了她一眼吧,突然就大惊失色地厉声怪叫了一声,跟着就匍匐在地,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嘴里还不停地哀求着什么。 这时,那个年轻的也愣住了,张嘴瞪眼地呆了片刻,才忽然扔下扁担,撒腿朝村里跑去。一边跑,一边惊恐万状地大唿小叫。 当时孟氏没听见这后生在唿叫什么,也没听清伏地磕头的农夫在哀求什么:她也被这突然出现的事态吓住了,惊慌失措,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分明也惊呆了,愣住了! 一路走,她就曾一路想:世人会怎样将她当鬼看?可还是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场面。而更难以想像的情景,还在后头呢! 可能就是转眼间吧,村口已经聚满了人。人群拥挤,却没人敢出声,只是都抻长了脖子,朝她这里张望。 也没张望几眼,这一片乡人竟一齐匍匐在地,磕起头来,但依旧没人出声。 这死寂忽然被打破:村中响起了悽厉的锣声。一面,又一面,锣声四起。 狗也狂吠起来,一唿百应。 孟氏几乎是下意识地逃走了:她无力撒腿跑掉,只是钻了路边的一片庄稼地。那是未收割的高粱地,能将她完全隐没。 后来多次回想,也幸亏有这一片高粱地。否则,那天村人将会怎么驱赶她?说不定会请来什么和尚道士,施了法,捉拿她? 那天藏进高粱地,可是一直惊魂未定。她不知道村人会不会追赶进来,或者,人不敢进来,只放进狗来?那就更可怕。此刻,极度的疲累感已经涌上来,特别是腿脚,好像又失去了。她再无力挪动半步。有谁追进来捉拿她,都会易如反掌。 村中的锣声和狗吠喧嚣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但一直没见人或狗,冲进来追赶她。 庄稼地里寂静无声,因为一点风也没有。外面,村子那边,也沉寂了。但太阳当空,外面还是一个明亮的世界,你万万不能走出高粱地。等到天黑了再说吧。 此后整整大半天,孟氏就坐在那片高粱地里,等待天黑下来。恐惧与疲累也渐渐在消退,但她不敢多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后半晌了,才有了飢饿感,翻出干粮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 终于熬到日落星出,才发现还有月亮。夜越深,月光越明亮。 这是不让她走出高粱地了? 秋夜的寒意越来越重,秋夜的旷野更是死一般的寂静,月光虽明亮,映照出来的分明也是阴森和悽苦。鬼蜮就是这样吧?既已成鬼,还有什么可怕的?阳间的活人才怕鬼。 这样一想,孟氏终于站起来了:她得先回凤山尼庵。她不能困死在这里。她已经不能再死了。 往出走时,孟氏才发现:自己冲进高粱地时,竟钻到这样的深处?居然费了这样大的劲,才走了出来。当时也是太仓皇了。 月光照耀下的乡间大道,此刻空无一人。望了望康庄,已落在一片朦胧和死寂中,只有高处可见几点灯火在游动。那是康宅守夜家丁在屋顶巡游吧。她的鬼魂在村口出现,康家一定知道了。他们会不会告诉六爷?能不能吓着他?奶妈一定会听说这件事,她应该护着六爷,别叫他受惊。 这一趟,来得还是太鲁莽? 孟氏不再多想,转身向凤山方向走去。此时,她仿佛又来了功力,走路重新有了身轻步健之感。这种有力感,倒渐渐唤起了她的自信。虽然是头一遭走这样的夜路,似乎也不是十分惧怕。 在夜间旷野,活人所惧怕的,无非是鬼怪吧。她现在已被阳间活人视为鬼怪了。世间如真有鬼魂,她倒想遭遇一回,看看真鬼是何样面目行止。从此往后,她将以鬼名存世,却并不知真鬼为何样德行,也是太可怜吧。 越这样想,周围倒越是空旷寂静,寻不出一点动静来。 其实,这死一样的寂静才是最可怕。 归途这一路,孟氏倒并不觉十分漫长。凤山渐渐临近时,她觉自己腿脚依旧有力。自己真是有腿有脚了?她惊异得不大敢相信。 其实,孟氏到达尼庵时,已是午夜了:她一路极度紧张,不断设法给自己壮胆,哪还能感知别的!她断定敲不开山门了,预备倚在门洞,坐以待旦。但试着推了推,山门居然就动了,再一用力,就张开一道宽fèng。 是雨地特意留了门吗,还是有女佣一直暗中盯着她的行踪? 不过,孟氏已顾不及多想:极度的疲累仿佛突然甦醒了!她进入尼庵后,才感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回自己的禅房,一头栽倒了下来。 第二天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了雨地。她还是那样平静如死水,这使孟氏感到非常不快:雨地早料到她会这样无功而返? 雨地平静地问:“腿脚比以往好使唤了?” 孟氏懒懒地说:“好使不好使,我也得去。” “你把功法练到头,来去自如,岂不更好?” “与其驴拉磨似的绕了花坛转,哪如多出外跑几趟?反正不叫腿脚闲着,总会练出来的。” “练功须内外都静,跑出去处处嘈杂,心里也慌乱,哪能练得出来?” “我也不求得道成仙,只求腿脚如村妇乡姑似的,能随处走动就得了。” “只是无人会将你当村妇乡姑的。你闯康庄这一趟,很快就要传遍四乡了:康家闹鬼,新逝的老夫人现身村头。此流言既经风行,世人将重新记起你,疑心你会随时随地现身。康家一准要为你再次大做道场,请了道士和尚,驱鬼的驱鬼,超度的超度。这就像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岂能再临近康庄?” “我才不管这许多,想去,抬腿就去了。既已为鬼身,还受它世间束缚?” “是你在紧束自己。” “我紧束自己?” “你每去闹一次鬼,那边就重布一次驱鬼的天罗地网;你去得越多,那罗网就结得越严密。 那边防备得越严密,你的行动就越艰难。这岂不是紧束自己?”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静心一想,即可了悟的。” “当年,你也去探望过你的五爷吧?” 雨地恬然一笑,说:“尽早了悟才好。” 孟氏冷冷说:“我可丢不下我的六儿!我也不想得道成仙。” 雨地依然平静,说:“我还是劝你练够九九八十一数。无论入佛门,还是返尘世,自家能来去自如,总是好的。” 雨地离去后,孟氏慢慢回想她说的话,觉得不愿听从也得听从。雨地说得很对,康庄这一闹鬼,真也十天八天冷淡不下去。在这人人怕鬼疑鬼,人人议论老夫人阴魂不散的时候,你真是不能再靠近康庄了。 第220页 这一闹鬼,会吓着那个杜家魔女吗?洋夷不敬鬼神,那魔女也会如此大胆吗? 只是不要吓着六儿就好。 想到杜家魔女和六儿,孟氏还是不肯罢休的。这一趟往返康庄,她也尝到了练功的甜头:腿脚到底大不一样了。要想见到六儿,还得将功力练到头的。只练到三十数,便能往返康庄,要练到九九八十一数,也许真能健步如飞,随心所欲吧? 所以,孟氏暂时安静下来,听从了雨地的劝说,继续绕了花坛练起旧功。 在那乏味的绕圈中间,她终于也想起来了:自己初到康家时,也有夜间锣声四起的情形。她问起,总是说吓贼呢,没说过吓鬼。现在看,谁知是吓什么!说不定雨地也有过像她一样的闹鬼经歷吧? 雨地也许生性贤淑沉静,可怎么能淡忘了她的五儿? 孟氏设法探问过多次,可惜,雨地对此一直不多言一字。 5 孟氏练到九九八十一数,已到中秋时候。临近功满时,日走路程已到十二里,即早晚各走六里,来回轻松自如。不过这时的孟氏,已无惊喜,她也变得平静多了。 这期间,她曾得知杜筠青果真做了康笏南的新妇。听到此消息,虽然也一股怒气顶上来,冲动不已,但她毕竟没有失控。所以,练功一天也没有耽误。 功法练到头了,雨地以为她已看淡了俗世恩怨,就问她愿不愿进入佛门。哪想,孟氏居然说: “我剃度为秃尼,六儿更认不得我了。” 雨地一惊,问:“你还想重返俗世?” “不为见六儿,我何苦下这种功夫?” “你已试过,搁在阴阳中间的天罗地网,是撞不破的。” “只试了一次,就知撞不破?” “此道间隔,我比你看得清晰。” “你也试图穿越过吧?” “天长日久,你也会一眼望透的。” “我一眼想望见的,只是我的六儿!” 雨地嘆了一口气,说:“既然因缘未尽,也只能由你了。” “那我讨教一声:我脸上这颗痣,割去无妨吧?” 雨地又一惊:“割你脸上的痣?为什么?” “这颗痣,是我脸面上最分明的记号。” “这种痣是不能动的,医家郎中都不敢动。” “为什么不能动?” “听说连着命根,割开将流血不止。” “我们已是鬼身了,还有血吗?” 说完,孟氏倒平静地笑了。 有六爷牵挂着,孟氏哪能割断俗念!但现在她除了牵挂六儿,对世间的一切,真是看淡了。跟老东西的恩怨,他的新妇杜氏,还有康家兴衰,商界官场,她都已撒手丢开:不过是一片孽海,你在乎不在乎,都一样了。但她不会丢下六儿。想割去脸上的这颗美人痣,正是为了在阴阳两界间来去方便。 在这大半年的练功中,她不知想过多少次了:那次刚到村口,一眼就被认出,只怕要赖这颗痣。如没了这颗痣,村人即便觉得她像死去的孟老夫人,多半也不敢认吧?所以她下了无数次决心:去掉这颗痣! 因为从小生了这样一颗痣,也就早听说了它连着命根呢,不敢动,更不敢伤着。现在雨地也这样说,虽附和了俗世说法,只怕也是动不得。鲁莽将它割下来,真会失血而死? 孟氏还有一种担忧:去掉这颗痣,就怕六儿也不认她了! 所以,孟氏已另谋了掩盖的办法:寻一片膏药,贴住它就得了。在功法还未练到头时,她就吩咐女佣,送几贴拔毒膏来。膏药早预备妥帖了。 她也早预备了一身尼僧穿的法衣。那一次,穿着上也太大意。虽然只穿了妇人便服,但还是太像大户气象。她看雨地,穿了那身法衣,真与大户不相干了,冰冷中透着圣洁。这番气象,乡人见了既不敢轻慢,也不会害怕吧。她没有答应剃度出家,雨地还是送了她一套法衣。 总之,孟氏是一边练功,一边就在谋划重返康庄。功法练到头时,一切也早预备齐了。雨地劝阻,她也只是平静地听听而已。 就只等挑一个好日子,从容下山。 八月中秋是个大节庆,孟氏不想在这种时候惊吓乡人。所以,她挑了八月十七这天下山。 下山前,试穿了那身新法衣,忽然才觉得一个尼姑进了村,也够醒目了。尤其像她这样的尼姑,也不丑,又藏不尽头上蓄髮,必定引人注目。一被注意,就麻烦了。 想了想,穿农妇粗衣最佳,可一时也不易得。于是,她就试着向尼中女佣借一身布衣。想了半天藉口,只勉强寻到一个:日后要练武功,看穿你们这种便装是否更利落。不想,一位女佣倒慨然答应。 八月十七正午时候,孟氏就穿了这身女佣服装,用膏药贴住脸上的美人痣,从容走出山门,下山去了。依然未跟雨地告别。 这一次,不到一个时辰就临近了康庄。只是,她并未直奔村口,而是提前绕了一段田间小路,又过几处庄稼地,藏进了一片枣树林。从这片枣树林望过去,百步之外就是康宅正门前那道巨大的影壁。 康宅的前门,开在村子的最南头,可遥望凤山。风水上为了聚气,在大门对面立了那道影壁。 孟氏在康家多年,自然知道这一切形制。不过,她还是经过大半年的寻思,才谋得这样一个线路。因为心宅渐渐冷寂平静后,她已经不想矇混着进入康宅了。既然脱出孽海,何必再入其中受玷污!她只是想见见自家的六儿,在宅外见分明更从容,也更干净吧。 六儿毕竟是男娃,屋里关不住他,宅院里也不够他奔跑。奶妈常带他到康宅之外,跑跑跳跳,护他玩耍淘气。有时也到这边的田亩枣林间,掐野花,逮蚂蚱。孟氏得闲时,也与他们一道出来。这一切情形,孟氏当然也是熟知的。 所以,思来想去,她选定了隐藏在这片枣林中,死守着,等候六儿出来。在这安静地界,也便于向奶妈说清真相的。 现在,已经顺顺噹噹来到这片枣林中了,但望过去,影壁那厢却是一片冷清。已是午后了,还不见有多少人影走动。 那老东西是不是得知她已下山了?尼庵的女佣若暗中跟了来,也该跑进康家报讯去了。 下山这一路,孟氏已留了心眼,不时回头观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处。再说,她现在行动利落,健步疾行,也不是谁能轻易跟随得上。 耐心等吧。 六儿从五岁起,已送入家馆识字读书。有塾师管束,也不可能早早跑出来玩耍的。 可死死等到天色将晚,也未能如愿。孟氏也不气恼,起身撤出枣林,从容踏上返回凤山的大路。 哪那么巧呀,头一天就见着? 回到尼庵时,月色正好,山门依然留着。她也不甚疲累。吃了斋饭,洗漱过,恬然入睡。 第二天,依然如此。直到第七天,也许感动了上苍吧,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六儿。 那天康宅前门依旧冷清,只是偶尔有村人走过。后来,见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来,但并未停在前门。这样华丽的车马,只能是往康家,为何不停?孟氏这才记起:康家前门平时不大开,主客都走东边的旁门。 第221页 守住旁门,也许能更容易等到六儿吧?可旁门开在街巷里,附近实在不好藏身的。她也只能继续守候在枣林中,六儿总有来前面玩耍的时候。 这天守到后半晌,她已不抱希望了,正想松弛一下,起身走动走动,就见从影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 好像是一个眼熟的身影! 孟氏不由得一惊,忙定睛细看:那可不就是奶妈崔嫂! 但六儿呢,怎么不见六儿? 崔嫂走出影壁不远,就站住了,转身望着后面,又不断招手:六儿在后面跟着,一定在后面跟着。 可他就那样被影壁遮挡着,久久不肯走出来! 六儿在影壁底下玩什么呢? 孟氏真想冲过去。为这一刻,她努力了一年多,一天都没放弃。现在到底等来了,与她的六儿只相隔百步之遥了。 不能错过! 要在半年前,她可能早冲过去了。可现在,她没有动,她不能吓着六儿。 崔嫂竟要往回返吗? 她就这样闪出来露了一面,连六儿也没引出来,就要回去了? 孟氏望见崔嫂开始向影壁走回去,真急了,几乎要喊一声:崔嫂——,六儿——当然没有喊出。 也幸亏没妄动,就在崔嫂往回返时,六儿终于走出了影壁!是的,那就是她日夜牵挂着的六儿!他低着头,迈着缓慢的小步子,就像小老头踱步似的,从影壁的遮挡中走出来,显然很不高兴。 他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 崔嫂迎过去,蹲下身来哄他。他站定了,不理奶妈。 他是不高兴! 崔嫂转过身,蹲得更低,六儿就爬到奶妈背上。她背负六儿站起身来,却没向枣林这头走,竟继续往回返了,转眼间就被影壁重新遮挡住…… 孟氏没有冲出来,她一动不动伏身在枣林中,一直到天黑。泪流满面时,都没有知觉。 回到尼庵过了许久,孟氏也没有再下山。 六儿的不高兴,压得她太沉重了。临终时见到的六儿,就是一脸的陌生和惧怕。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又远望了六儿一眼,见到的还是他寡欢的样子。才多大一个孩子,就这么郁郁寡欢,太可怜了。 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母亲! 可她能再见他吗?能跟他说清真死和假死是怎么一回事?能说清她为什么要丢下他,自己去假死吗? 这一切,就是跟奶妈崔嫂只怕也说不清的。崔嫂会相信她还活着,而不是鬼身吗? 就是说清了,他们全相信了,她也不可能把六儿带到这尼庵来常住,她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康宅的。既如此,何必徒然给他们压上太重的新愁旧恨? 六儿才是多大一个孩子!冒失去见他,多半是什么也说不清楚,只会惊吓着他的。 孟氏想起雨地当初劝说她的许多话,就想下决心断了俗念。至少,是不能再下山打扰六儿了。再退一步,至少要等六儿长大一些,才宜重作计议吧。 只是,孟氏虽不断下这样的决心,可哪能真断了对六儿的挂念!尤其六儿那郁郁寡欢的可怜情状,她是一刻都丢不下。自这次见到六儿之后,孟氏一方面是多了理智,也就是更能为六儿着想,一方面却是念想更浓。 终于,在忍耐一月四十天之后,孟氏又悄然下山,藏身在一个僻静处,等候能远望六儿一眼。这种次数多了,她也摸熟了隐身的门道和六儿的习惯,每次下山总能如愿。扑空的时候,被村人发觉而引起骚动的时候,很少有了。 其实,孟氏能如此成功,也是康宅里面“配合”的结果。正像她曾经疑心的那样,她每次下山,康宅里头岂能不知!为了少引发白日闹鬼的骚动,那就得尽量满足孟氏的愿望:叫她尽快见一见六儿。当然这“配合”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尤其崔嫂和六爷是毫不知觉的。暗中张罗这事的老夏和老亭,虽也是高手了,到底也没料到孟氏会如此倔强。 他们也时时提心弔胆呢。 为了预防意外,孟氏每次下山来,除了尽量叫她如愿,在她走后还要有意造一些闹鬼的气氛:在夜间响起锣声,之后传言谁谁又现身云云。这是怕孟氏万一被村人撞见,好作遮掩:常闹鬼,撞见鬼也就不稀罕了。也因此,六爷幼时就只记得,母亲的英灵常在夜间来看望他。 长此以往,这一切似乎也走上了正轨,除了隔些时闹一次鬼,两面都相安无事了。 可惜天道对孟氏还是太不公,她如此可怜的一条探子之路,却未能长久走下去。 那是她“死”后第三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不说,雪还特别多。前一场雪还没有消尽,后一场雪就落下了。只是,凤山不是怎么险峻的大山,它又在平川的边缘,也不是那种深山幽谷。加上有名寺名泉,常年热闹,来往的大道算是宽阔平坦的,就是进山上山,也仅止于慢坡而已。所以,也无所谓大雪封山的。 但对于孟氏来说,走冰雪覆盖的大路,就艰难得多了。用现在的道理说,脚小,摩擦力就小,滑倒的可能就大了。孟氏虽然一直没停止练腿脚的功夫,可征服冰雪还是功力不够。 十月,下头一场雪时,孟氏立刻就想到,六儿可能会出来玩雪。他喜欢雪。一下雪,他就坐不住了,只想往雪地里跑。所以,雪还正下着呢,她就下山了。 刚下的雪,松软,滋润,踏上去很舒服的。下山这一路,孟氏并未费什么劲。到康庄不久,果然就见着了崔嫂和六儿。虽然依旧是藏在远处望,但她能看出六儿很高兴。他在雪地里跑,崔嫂越追他,他跑得越快,摔倒了,就势滚几下,再爬起来跑,快乐得发出了笑声。 孟氏深信她听见了六儿的笑声,清脆的快乐的笑声。 离开俗世以来,就没有听见过六儿的声音了。 三年来,更是头一回见六儿这样快乐! 这次,六儿很玩耍了一阵,孟氏自然也看了个够,全忘了雪地的寒冷。这一次下山,也是孟氏最满足的一次。 返回的路上,她才发现雪地有些坚硬打滑。车马行人已经将路面轧瓷实了。所幸的是,半道上有辆农家马车,见她行走艰难,执意拉了她一程。因与马车去向不同,她在进山前下了车。临别时,车夫还顺手砍下一根树枝,削成手杖,叫她拄了进山。 有这根手杖拄着,孟氏走雪路算是好多了。但回尼庵短短一段路,还是滑倒好几次,所幸没摔着哪。 这场雪没消尽,又下了更大一场雪。从此,整个冬天就被冰雪覆盖了。 终日望着洁净的冰雪,孟氏就更想念六儿。几次试着下山,都因路太滑,未及出山便返回来。她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 后来,雨地给她送来一双新“毡窝”,说今年冬天雪大天冷,穿了这种毡窝不冻脚。所谓毡窝,就是用擀羊毛毡的工艺,直接擀成的一种毡棉鞋,相当厚,又是整体成形,所以严实隔寒,异常暖和。自然,它的外型也就又笨又大。孟氏是小脚,鞋外套了这种毡窝,倒觉走路稳当了许多。特别是走冰雪地界,竟不再怎么打滑! 第222页 这使孟氏喜出望外,有了这双毡窝,她可以下山去见六儿了。她当然想不到,正是这双毡窝,永远断了她的下山之路。但这并不是雨地有意害她。 原来这种毡窝鞋帮鞋底一体全是厚毡,只适宜平日在家穿用,不适合穿了走远路,更不便雨雪中远行。因为毡底不经磨,又易吸水。孟氏做惯了贵妇,她哪里知道这些?穿了新毡窝觉得不滑,就以为走在冰雪中远行也不打滑! 她得到这双毡窝没几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又是雪正下呢,孟氏就急不可待地套了毡窝,悄然下山,有新雪落下,六儿准会出来的。 刚踏雪上路时,脚下还蛮舒服,既松软,不滑,又十分暖和。可是走着走着,毡窝就变重了,也开始有了打滑的感觉:毡底吸了雪水,又渐渐冻结,岂能不滑!幸亏孟氏还拄了手杖,能坚持走出山。 但出山后行走在缓慢下坡的大道上,却开始频频滑倒了。新雪覆盖的路面上,是整个冬天积存下来的坚冰;而她的毡窝底也结成了一层冰。所以,一脚踏下去,稍一不慎,就得滑倒。 可此时的孟氏,却没有一点返回的意思。她想,再挣扎一二里,就是平路了。何况,自做了鬼以来,什么罪没受过?摔几跤,能算什么呢。哪料,正这样想呢,竟又一脚打滑,跌倒在地。这一次,虽也未觉大疼痛,却就势在路边滑行不止,慌张间,已经滑落到路边的一道沟里,右脚踝就勐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跟着,钻心的疼痛从天而降! 那道沟并不深。孟氏在那里也未呻吟多久,就被一位打柴的农夫救回了尼庵。雪还没停,就请来了捏骨的医先。但她还是一直躺到来年正月,才能勉强下地。那只右脚,更是永远长歪了。 经歷这场磨难后,孟氏决定脱离俗世了。她给自己起了一个法号:月地。她第一失败的下山,就是在月光明亮之夜结束的。但她并没有剃去长发。她问雨地,不剃度成不成?雨地还是说:一切由你。 她就留下了旧发。因为她还是不能断了对六儿的念想。只是,那已仅是深留在心底的念想了。 6 杜筠青到尼庵一个多月后,神志也渐渐復原。月地就将自己的身份与来尼庵后的一切经歷,全坦然说了出来。 杜筠青听了,惊骇得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说:“六爷的情形,还算好……” 但月地打断她,说:“别提六儿,别提。” 杜筠青只好问:“那雨地呢?” 月地说:“死了,真死了。” “死了?按你说的,她年纪也不算很大吧?” “前年,五娘在天津遇害,五爷失疯不归的消息传到尼庵后不久,雨地就死了。” “你不是说她早断了俗念,修行得心静如水,圣洁如仙吗?怎么竟会如此?” “雨地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头天还没有一点异常,第二天大早就没有醒来。” “自尽了?” “不是,我看决不是。她的遗容就像平静地睡着了,与生前无异。服毒自尽的,死相很可怕。” “闭目收气,就无疾而终了?” “从外表看,是这样。但她的死,还是叫我明白了:她的心底里,并不像平日露出的神态那样沉静淡泊,她也深藏了太重的牵挂!她虽然早就毅然剃度了,可终究也未能真出家。” “她因为什么被废?” “雨地极少跟我说她自己。她把一切都藏起来了。可我敢说,她被老东西废弃,决不是因她有什么过错!我有什么过错,你又有什么过错?你我不是也步了雨地后尘?” “我没有怪怨雨地的意思,只是不明白,那个人,那个老东西,他为什么要设这种阴阳假局?凭其财势,或妻妾成群,或寻个藉口休了你我,那还不是由他吗,谁会说三道四?” “你真是妄为康家老夫人十多年!康家不许纳妾,说那是祖制,不能违。大户人家纳妾本来是平常事,他们为什么要死守了这一祖制不弃?只为敬畏祖上?” “我看不过是为图虚名吧!我刚回太谷,未进康家前,满耳听见的都是康笏南的美德!” “你真是妄为商家妇了!他们图的才不是虚名呢,那是由白花花的银子堆成的实利!商家的一份美誉,也是一份能长久生利的股金,他们岂肯丢弃?康家这一份不纳妾的美德,若在康笏南手里忽然废了,他本人也落不下多大恶名的,大户人家都如此。但在商界传开,那就会被视为康家败落之兆!做金融生意,一有败落之兆,谁还敢再理你?” “原来是这样……你我不能生利,说废就废了……” “这其中奥秘,我一直也懵懂不明。直到“临终”前,我还劝过康笏南,既然喜欢杜家女子,何不娶过来?” “你是说我?” “那时你正大出风头呢。他一回老院,就说捧你的话!可一说娶你,他竟大怒了。我那时真不知他何以会如此。直到“死”后,来到这尼庵修行,才算参悟明白。中间,也受了雨地的点拨。” “你也来点拨我?” “一切在你。我及早将心中所藏所悟,悉数倾倒了出来,其实也是为我。我怕像雨地似的,心中藏了太多太重的东西,密存不泄,终于将自己压死了。” “雨地葬于何处?我想去祭奠一下她。” “我也不知她葬于何处。” “你也不知?” “你忘了吗,雨地及你我都是已“死”的鬼身了。我们早都隆重下葬了,堂皇的坟墓已成旧物,还怎么再葬?又会有谁来葬你?” 这话叫杜筠青听得阴森,惊悸,不寒而慄! “那她的后事是谁张罗的?” “康家吧,能是谁!只派来两个下人,乘夜间把人抬走了,一切都无声无息。我想去送送,没人敢答应。” “那我就到佛堂祭拜一下吧。” “其实,你不妨就到她那座堂皇的空墓前祭奠。顺便,你也看看自己的新坟!康家墓地,离这里也不很远。” “你去过?” “去过,是和雨地一起去的。” “去祭奠谁?” “只是去看自己的墓吧。” “看它如何排场?” “世间无人能见到自己死后的坟墓,我们有此幸运,为什么不去看看?” “我可不想去。既已脱离康家,康家的墓地我也不想沾它!” “我初到尼庵时,也是你这样。” 杜筠青已不想再说话。 月地还是说:“但你比我强。” “强什么?” “你没缠足,有自己的腿脚,想去哪,抬脚就去了。哪像我,受了多大的罪……” “我哪也不会去,哪也不想去。” 杜筠青感到自己心已死,下了决心真要出家。她见月地还蓄着发,就问:“女人出家亦可蓄髮?” 第223页 月地说,本庵戒律不苛严,守戒不守戒,全在个人心。你我修行,本已同俗世无涉了,处于不阴不阳间。大戒既如此划定,小戒也就无须太拘泥。 那法名呢,总该有庵主赐给吧? 月地竟说:也由自己选。雨地曾交待,当年引渡她的尼僧,即是叫她自选法号,以牢记修行本意:自悟自救。 杜筠青便给自己起了一法号:雪地。(未完待续) 第九章 奇耻大辱 -------------------------------------------------------------------------------- 2002/09/04 09:14 作者:成一 1 自老夫人发丧后,三爷就一直未出过远门。按孝道,孝子得守丧三年。杜老夫人无后,三爷倒想为她守丧,老太爷却也没有叮嘱。 这期间,他也就没断了到城里的字号转转。到天成元老号,不免留心翻翻西安的信报。这一向西号总是陈说,和局议定,朝廷预备返回京都,官府要办迴銮大差,我们正有好生意可做。既有好生意,为何只报不做?三爷一细想,才明白了,一定是西号屡报,老号迟迟不允。 但他对老号的孙大掌柜也无可奈何的。想来想去,只能去探探老太爷的口气:能说动孙大掌柜的,只有老太爷。 自兵祸有惊无险地退去,和局日渐明朗,老太爷似乎也復元如初了。三爷进老院来求见时,他正在把玩古碑拓片。 三爷还未开口,老太爷就问:“你是来说西安的事?” “正是……” 三爷倒也没有很吃惊,他推测孙大掌柜已与老太爷计议过此事。既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望了。孙大掌柜不想成全西号,老太爷已经知道,那还能再说什么? “西安的事,你我不用多操心,有何老爷在那里张罗呢。” “何老爷?哪位何老爷?” 三爷真是一时懵懂住了,根本就没想到家馆的何老爷。 “还有几位何老爷!家馆的何老爷带着老六去西安,你难道不知?” “知道是知道,只是……” “只是个甚!何老爷以前也是京号一把好手,张罗西安这点生意,还不是捎带就办了。” 三爷当然也知道何老爷以前的本事。老太爷在此时放他去西安,原来另有深意。可西号的难处,不在老帮无能,而在老号不肯成全。邱泰基能看不出眼皮底下的商机?只是说不动孙大掌柜。何老爷去了西安,孙大掌柜就会另眼相看吗?所以三爷就大胆说: “眼下西安也似京都,何老爷张罗京中商事,当然是轻车熟路。就怕老号仍以闲人看他,不大理会他的高见。” 听三爷这样说,老太爷竟哈哈笑了,放下手中拓片,坐了下来。 “你还是太轻看了何老爷!他既下手张罗,岂能眼睛只盯了西安?这里有他一封信,你看看吧。” 三爷接过老太爷递来的一纸信笺,细看起来: 老仁台大人尊鉴: 此番陪六爷来西安,本是闲差,不关字号商事。只是游歷之余,冷眼漫看此间市面,竟见处处有商机!愚出号多年,理商之手眼怕早废了,故又疑心所见不过梦幻尔。信手写出,请老仁台一辨虚实。若所见不假,想必西号及老号早已斩获,就算愚多嘴了。若真是愚之幻觉,只聊博老仁台一笑。 …… 跟着,略述了朝廷迴銮在即,官府急于筹银办大差,而朝中大员又为私银汇京发愁,这不正是召唤我票家出来兜揽大生意吗? 因为何老爷所说的商机,三爷已经知道,所以看毕信也觉不出什么高妙来。便说:“西安商机再佳,也得老号发了话,才可张罗吧?” 老太爷就冷笑了一声,说:“仍看不出何老爷的手段?” “何老爷的手段?” “愚不可及!” “愿听教诲。” “妙处在信外。何老爷这封信明里是写给我的,暗里却是写给孙大掌柜看的。此信由西号发往老号,按字号规矩,老号须先拆阅,再转来。所以,信中抬头虽然是我,孙大掌柜却在我之前先过目了。何老爷信中以局外闲人口气道来,既不伤老号面子,又激其重看西号生意,岂不是妙笔!” “原来如此。” 三爷虽觉出其中一些巧妙,但以何老爷目前地位,孙大掌柜又会重视到哪?所以也未怎么惊嘆。 “我知道你想什么:此不过小伎俩尔!” “我可未低看何老爷,只是怕孙大掌柜不理何老爷的一番美意。” “那你猜,这封信如何送到康庄来?” “老号派可靠伙友送来吧?” “孙大掌柜亲自送来了。” “亲自送来?” “他还不煳涂。一看此信便明白,何老爷去西安并不是闲差。” 三爷这也才真明白了:何老爷是老太爷派往西安的,孙大掌柜自然不便等闲看待。既如此,那老号为何依旧没有动作?三爷就说: “有父亲如此运筹,我们也无须太忧虑了。和局既定,朝廷迴銮在即,京津两号的復业,孙大掌柜已开始张罗了吧?” “你这句话,才算问得不煳涂。京津两号復业,才是你该多操心的!西安那头,你不用操心。” “京号没着落,西号也无法开通京陕汇路。大宗汇款不敢收揽,西号也难向官差放贷……” “老三,你年纪轻轻,怎么跟孙大掌柜似的,一点气魄都没有了?孙大掌柜那日送信来,也是你这等口气:京号难復,收汇宜缓云云,好像活人要给尿憋死!早年遇此种情形,他早发话给西号了:你们只管放手张罗西安的生意,京号这头不用你们操心!如今连句响话也不敢说了。” “京津庄口復业不是小事……” “连你也这样说,真是没人可指望了!” “两号劫状非常,都是连锅端,尤其帐簿,片纸不存,毕竟……” “毕竟什么!开票号岂能没有京号?” “朝廷迴銮未定,也不好张罗吧?” “等朝廷回京再张罗,只怕更难!不用嗦了,你就操心京津復业这档事。孙大掌柜那里,还得靠你给他鼓气!京津復业能有多难?无非是补窟窿吧。京津窟窿系时局所致,与字号经营无关,这窟窿由咱们东家填补。你心里有了这个底,还有什么可犯难的?” 三爷还想说几句,老太爷已经撵他走了,也只好退出。 三爷本是来促请老太爷说动老号的孙大掌柜,现在怎么倒仿佛同孙大掌柜站到了一头,对京津两号復业畏惧起来? 其实三爷是有意如此的:老太爷既已挑明了说孙大掌柜气魄不够,他当然不能趁机将许多怨气也倾倒出来。若那样,岂不是气量太小? 再者,京津两号復业的确也不是件小事。和局已然议定,朝廷预备迴銮,此种消息在祁太平传开,各大票号计议的第一件要务,便是京津復业!去岁庚子祸乱,京津沦陷,西帮票号的庄口无一家不被洗劫。但店毁银没,损失毕竟有数,而帐簿票据不存,那可就算捅下无底的窟窿了。尤其京号,积存的陈帐太多,又大多涉及官场权贵,失了底帐,那可怎么应付?借了银子的,人家可趁乱装煳涂,不再露面;存了银钱的,握了汇票小票的,一定惦记得急了眼,见你復业,还不涌来挤兑!歷此大劫,连朝廷都指靠不上了,谁知你西帮还守信不守信,元气伤没伤?在此情形下重回京城,谁肯轻放了你! 第224页 想想那情景,真不敢大意。 所以票业同仁中就有一种议论:此一劫难为前所未有,又系时局连累,西帮当公议一纸禀帖,上呈户部,请求京津庄口復业时,能宽限数月,暂封陈帐,无论外欠、欠外都推后兑现,以便从容清理帐底,筹措补救之资。不然,甫一开业,即为债主围困,任何作为都无以施行了。 三爷也是很贊同此议的。只是,这种事须有西帮的头面人物出来推动,才能形成公议。可至今还没有一位巨头重视此议。三爷便想给自家老太爷提提此事:父亲若肯出面,再联络祁帮、平帮三五巨头,此事就推动起来了。所以见老太爷时,特意强调京津復业之难,也是想为此做些铺垫。哪料,刚铺垫几句,还未上正题,就给撵出来了。 老太爷叫他操心京津復业,又不愿听他多嗦,还责他愚不可及:分明也没有十分指靠他。 他就是提出公议之事,老太爷也会一笑置之。 三爷就想到了何老爷:何不将此议先传达给西安的何老爷,再由他上达老太爷?这样绕一趟西安,说不定能有些结果。 这样学何老爷伎俩,三爷倒也很兴奋。 但他平素跟何老爷并无深交,只好给邱泰基写了一封信,请邱泰基将他的用意转达何老爷。信函口气平常,毫无密谋意味,只是未交字号走信,而直接交给私信局送达。 刚办了这件事,忽然就接到县衙的传令:美国公理会办理“教案”的总办大人,将于六月初八光临太谷,特荣请贵府康老贤达,届时随知县老爷出城恭迎。 去年拳乱时,几位公理会教士被杀,人家这是算帐来了。所谓恭迎,不过是赔罪受辱吧,何荣之有?老太爷当然不能去受这份辱。 2 与洋人议和期间,德法联军一直围攻山西,所以议和案中当然要额外敲山西一槓。德法给山西抚台岑春煊的说辞是:山西教案太多,和局须另议,否则不罢兵。岑春煊怕晋省失守,不好向朝廷交待,也只好答应另议。 另议的结果,是在辛丑十二款条约之外,山西额外再赔款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这笔额外赔款还必须在德法撤兵之日付清!为急筹这笔罢兵赔款,仅全省票商就被课派了五十万两银子。当时因怕战事入晋,殃及祖产祖业,各家已忍辱破财。康家天成元是票业大号,出血岂能少? 拳民杀洋人教士是太过分,可因这点罪过,兴师讨伐在先,索赔巨款在后,还没有扯平?何况官府早将拳民中的兇手,追拿斩杀,抵命的拳民比被害的洋教士,不知多了多少倍!太谷被害的教士教民,已由省洋务局出面,隆重安葬。赔也赔了,罚也罚了,命也抵了,礼也到了,今来办教案者,不知还要如何,竟给如此礼遇,官府真叫洋人吓软了。 接到县衙传令,三爷和四爷商量后,决定不告知老太爷。老太爷年纪大了,又丧妇不久,容易藉故推託。四爷的意思,就由他代老太爷去应差,康家无人出面,怕也交待不了官府。但三爷主张谁也不出面,因为有现成的理由:老太爷年迈了,贵体欠佳,出不去;我们子一辈正有母丧在身,本来就忌出行。身披重孝去迎接洋人,岂不是大不恭! 三爷就打发了管家老夏,去县衙告假。不料,县衙竟不准允。说洋人习俗不同,无三年守丧之制。还说,这次来的总办大人,就是十多年前最初来太谷传教的文阿德。他对太谷大户望族很熟悉的,康家不露面,哪能交待得了? 三爷听老夏这样一说,还是很生气:入乡随俗,这是常理。洋教士来太谷,岂能不顾我们的大礼?守丧之身,连朝廷都可以不伺候,准许辞官归乡,洋大人比朝廷还大? 老夏忙劝说:“我看县衙的老爷们也是不得已了,很怕大户都託故不出,场面太冷清。战祸才息,不敢得罪洋人。” 四爷也说:“我们也不便太难为官府。我就去应一趟差,你们都无须出面的。这年头,连朝廷都忍让洋人,我们也不能很讲究老礼了。” 但三爷还是说:“你们先不要着急,等我出去打听打听再说。尤其曹家,看他派谁出面,咱们再拿主意。” 还没等三爷出去打听,老太爷就传唤他了。进了老院,老太爷噼头就说:“你们都不愿去,那六月初八我去。” 谁已把这事告给老太爷了?一想,就知道是老夏。老夏最忠心的,当然还是老太爷。 “我们不是不愿去……” “不用多说,我就告你一声,六月初八,我去。” 三爷慌忙说:“我去,我去!大热天,哪能叫父亲大人去?” “你怕丢人,我去。” “我去。” 三爷说完,忙退了出来。他这才冷静细想:自己又犯了鲁莽、外露的毛病吧?也许四弟说得 对,这年头朝廷都不怕丢人,我们还能讲究什么! 他就对四爷、老夏说:“六月初八,我替老太爷去应差。”但四爷还是坚持他去:“我担着料理家政的名儿,我去也能交待得了,三哥就不用操心这事了。” 争了争,四爷依然坚持,三爷也就不争了。 六月初八,正是大伏天,知县梁大老爷备了官场仪仗,带领近百人的随员、乡绅,出城五里,到乌马河边迎接洋教士文阿德。四爷回来说,穿官服的老爷们,真没有给热死,补服都湿透了。 四爷也只说了天气热,至于场面如何,县衙的官老爷们巴结得过分不过分,陪着的士绅名流冷场没有,都没有提起。 三爷也就不再多打听,只问:“曹家谁去了?” 四爷说:“曹培德去了。” “曹培德去了?” “不过,也就曹家。其他大户也跟我们似的,只派了个应差的人头,正经当家的没出来几个。” 曹家是太谷首户,不好推脱吧。但曹培德肯出面,还是出乎三爷的预料:自己还是城府不深? 文阿德到太谷不久,居然派了一个人来,向杜老夫人的不幸病故,致以迟到的哀悼。十多年前,文阿德初来太谷开闢公理会新的传教点,就结识了杜长萱及其女儿杜筠青。杜筠青年轻、高贵的音容笑貌犹在,人竟作古? 被文阿德派到康家来致哀的,不是别人,正是去年从被围困的福音堂逃脱出去的孔祥熙。他逃出来后,辗转到天津,投奔了主持华北公理会的文阿德。这次随文阿德荣返太谷,自然是别一番气象了。 不过这次来访,康笏南并没有见他。三爷见他时,也甚冷淡。本来不过是给洋教士跑腿,居然还想将杜老夫人与洋教扯到一起,三爷哪会给他好脸看?那时的孔祥熙,毕竟只是一个无名的本地小子,不是仗了洋教,三爷大概不会见他。 然而没过几天,就传出文阿德查办教案使出的几手狠招,似乎招招都是朝着商界来的。 头一招还是洋人惯使的索要赔款,要太谷专门赔公理会二万五千两银子。这笔赔款又在朝廷赔款和全省额外赔款之外!洋人算是尝到赔款的甜头了,从上到下,从军界到教会,都是银子当头,层层加码。 第225页 第二招就对准了富商大户,逼迫城里孟家“献出”孟家花园,给死难教士做墓地!城里孟家也是太谷数得上的富商望族,发家甚早,其祖上建在东门外田后宫的孟家花园,那一直是太谷头一份精緻秀美的私家园林。这花园不仅亭榭山石讲究,占地也甚广。公理会居然要掠去做墓地,这不是要辱没太谷以商立家的富户吗?文阿德敢提出此种蛮横要求,惟一的藉口就是在去年闹拳乱时,孟家有子弟交结拳民,纵容作乱。去年那样的拳乱,岂是孟家子弟所能左右!其实,洋教不过是想罢占这头一份秀美园林罢了。 第三招,更损了:提出要给遇害的洋教士和本地教民,重新举行隆重的葬礼;届时,上到知县老爷,下到各村派出的乡民,中间自然也少不了富商名流,都得披麻戴孝去送葬。这更是要全县受辱,重辱商界!洋人葬礼中,难道也有披麻戴孝的习俗? 人们盛传,给文阿德跑腿的那个本地小子孔祥熙,在其中没少出主意。 三爷听到这个消息,又一次失去了冷静。他飞身策马,奔往北村,去见曹培德了。 曹培德也是一脸愁云。他说,刚从孟家回来不久,孟家请他去商量对策,商量了半天,实在也无良策可谋。 三爷就露出一脸怒色,说:“偌大一个花园,也不是什么物件,你不给他,他能抢去?” 曹培德说:“文阿德那头说了,不献花园,就缉拿孟家子弟。你也知道吧,当家的孟儒珍那是个格外溺爱子孙的人,他一听这话就怕了。” “去年拳乱时,也没听说孟家子弟出来怎么兴风作浪呀?围攻福音堂,有他家子弟在场吗?” “听孟儒珍说,只是去看热闹,并未出什么风头。孟家子弟还交结了一位直隶来的张天师,曾在他家花园请这位天师练功降神,也是图一时热闹而已。” “那位张天师,我领教过。那次提刀追进我们天成元,要杀公理会的魏路易,叫我给拦下了 。这个张天师,看着气势吓人,其实也不是什么拳首,一个疯癫货而已。交结这么一位疯天师,有多大罪恶,就得赔一座花园?照这么种赔法,全太谷都‘献’出来也不够赔的!” “谁给你讲这种理?人家现在是爷,成心想霸占那座花园,藉口还愁找?” “那就拱手献出?” “孟家当然不想献出,可官府不给做主,他家哪能扛得住?” “文阿德不过一个洋和尚,知县老爷何也如此懦弱?” “朝廷已写了降书,一个小小县令,叫他如何有威严?和约十二款,那还不是朝廷画了押的降书!再说,岑抚台也是想急于了结教案,对洋教会一味忍让,文阿德当然要得寸进尺。” “这样欺负孟家,也是给我们商家颜色看吧?” “公理会来太谷这一二十年,我们商界并没有得罪过他们。” “但我们也冷冷的,对人家视而不见。” “商家与洋教,也是神俗两家,各有各的营生,常理就该敬而远之的。就是对本土自家的神佛道,我们又如何巴结过?” “在祁太平,正因为我们商家不高看它,才难以广传其教。公理会来太谷快二十年了,入教的才有几人?叫我看,文阿德这次揪住孟家不放,实在是有深意的。” 曹培德忙问:“他有什么深意?” “趁此次朝廷都服了软,先给太谷商家一个下马威,以利他们以后传教。在太谷敢如此欺负孟家,以后谁还敢再低看他们?” “三爷说得有道理!既如此,我们商界何不先给足他面子,或许还能救救孟家吧?” “我也有此意。文阿德使出的这几手狠招,分明都是朝着太谷商家来的。头一招赔款,大头还不是我们出?霸占孟家花园不用说了,直接拿商家开刀。叫乡绅名流披麻戴孝,更是重辱商家!太谷的乡绅名流,除了我们,还有谁!人家既如此先叫板,我们只是不理会,怕文阿德更要恼怒。” “三爷,我有个主意,只是不便说出。” “到如此紧要关头了,还顾忌什么?说吧!” “疏通文阿德的重任,我看非三爷莫属。” “太谷商界巨头多呢,我有何功德威望,来担当如此重任?老兄别取笑我了。” “三爷,这不是戏言。贵府的先老夫人杜氏,与公理会的教士有私交;你们的天成元也一向替他们收汇;尤其在去年拳乱中,三爷挺身而出,救过他们的魏路易。有这几条,三爷去见文阿德,他会不给你些面子?” “前几天,文阿德也曾派了个姓孔的小教徒来康庄,给先老夫人致哀。就凭给我们康家的这点面子,哪能救了太谷商界?” “三爷,他只要待之以礼,你就可对他陈说利害:你们得理得势了,就如此欺负商家,对以后在太谷传教何益?洋教不是尊崇宽恕吗?当此惊天大变,贵教若能以宽恕赐世,一定会深得太谷官民敬仰,商界更会带头拥护贵教。然后再相机说出我们的价码:不占孟家花园,不令各界披麻戴孝,太谷商界愿再加赔款!” 三爷听了,觉得值得一试,便说:“为太谷商界,在下愿负此命!” 省上的抚台、藩台,还有洋务局,按说也应该去奔走疏通,求上头官府出面挡一挡。但三爷和曹培德商量半天,还是作罢了:求也是白求。 回到康庄,三爷静心思想,深感要想不辱此命,只凭一腔怨气不成,恐怕得使些手段才好。但身边找不到一个足智多谋的人。邱掌柜远在西安,须刮目相看的何老爷也在西安,京号戴老帮更远走上海。只好再去见茶庄的林大掌柜? 倘若杜老夫人在世,那该有多大迴旋天地! 回想去年拳乱方起时,老夫人曾特意跑来,吩咐三爷赶紧出面联络各界,防备拳乱闹大。还说他有将才,正可趁此一显作为。老夫人还说过一句令他永生难忘的话:全康家就数三爷你辛苦。 想到杜老夫人,三爷立刻就打发人去叫女佣杜牧。杜牧一直贴身伺候老夫人,老夫人生前如何与公理会交往,她应该知详的。 杜筠青去世后,杜牧虽然还留在老院,但也只是做些粗活,到不了老太爷跟前了。所以,听说是三爷叫,老亭也就放她出来。 杜牧慌忙跑来,因猜不出为何叫她,所以有些紧张。 三爷实话对她说了,只是想问问老夫人跟洋教士交往的情形,但决不是追究什么,倒是想借重老夫人的旧情,去与公理会交涉些事务。 可杜牧还是说:“叫我看,老夫人对洋教士起根儿上就看不上眼!那么多年,一次都没去过他们的福音堂,倒是他们的莱豪德夫人常来巴结老夫人。她每次来巴结,老夫人都是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不爱搭理。” “除了这个莱豪德夫人,还跟谁有交往?” “早先也记不清了,自我伺候老夫人以来,上门巴结的,也就这位莱豪德婆姨。老夫人不爱搭理,她为甚还常来巴结?因为老夫人开通,心善,有求必应。去年拳乱初起时,莱豪德婆姨慌慌张张跑来,向老夫人求助。老夫人说:我也不会武功,哪能挡得住练拳的?洋婆姨说:康家在太谷名声大,出面一张罗,谁不怕?老夫人说:既如此,那我暂入你们的洋教,给你们当几天幌子使。” 第226页 三爷吃了一惊,忙问:“老夫人入过公理会?我怎么没听说?” 杜牧说:“后来没入成。” “为何没入成?” “他们没敢叫老夫人入教。” “为何不敢?” “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老夫人答应入教后,莱豪德婆姨也没再来。不几天,城里的福音堂就给围死了。” “老夫人以前提过入教没有?” “起根儿上就看不上眼,哪还愿入他们的洋教!莱豪德婆姨为甚常来巴结,还不是想拉拢老夫人入教?老夫人从来就不搭她这茬儿。” “那这次提出入洋教,真是为了救他们?” “可不呢,老夫人太心善。” 三爷又问了些情形,还就数这件事有分量。有了这件事压底儿,三爷也就没去见茶庄的林大掌柜。 3 文阿德住在县衙的驿馆,禁卫森严,俨然上峰高官的排场。不过,三爷递了帖子进去,立马就见那个孔姓小子跑了出来。 “文阿德大人听说康三爷来访,很高兴。三爷快请吧!” 三爷今天是有求而来,所以对孔祥熙也不便太冰冷,一边走,一边就随便问了几句:“你是哪村人?” “程家庄,城西的程家庄。” “祖上是做官,还是为商?” “家父一生习儒……只是文运不济,现为塾师……志诚信票庄的领东大掌柜,是我们本家爷……” “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你本家爷?孔大掌柜赫赫有名!” “本家是本家,来往不多……” 三爷本想另眼看待这位孔姓小子,却见他羞涩躲闪。正要再问,已到文阿德住的客舍。 这是驿馆正院正房,里面铺陈更极尽奢华:真是以上宾对待了。 文阿德就西洋人那种模样,高鼻凹眼,鬚髮捲曲,妖怪似的。只一样,脸色红润得叫人羡慕。这位老毛子已经满脸皱纹了,脸面红润得却像少年。 “不知康三爷来访,有失远迎!” 一见面,老毛子一副惊喜的样子,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的汉话能叫人听懂,三爷才放心了一些:他很怕由那个孔姓小子作通译,居间使坏。 “在下是代先老夫人杜氏,来向文阿德大人致谢的!”三爷行礼时,尽力显得恭敬。 “请坐,请坐。我记得杜夫人年轻,美丽,体质也甚佳,何以就如此早逝?得了什么急症?” “老夫人重病时,我正在上海、杭州一带,病情不大明了。听说是一种怪症,只是嗜睡。” “嗜睡?还有什么症状?” “当时我不在家,真是不大明了。” “康三爷,杜夫人也是给拳匪害死的!” 文阿德竟断然这样说,三爷很不悦。但还是忍住了,平静地说:“大人,先老夫人是在今年春天才升天的。” “知道。但我也记得,杜夫人是相信我们西洋医术的,有病常求公理会。如若不是拳匪作乱,太谷公理会的医疗所,一定能医好杜夫人的病症。在拳乱中遇难的桑爱清大夫,医术很好。若不遇难,何愁保住杜夫人的高贵性命?拳匪罪恶滔天!” 这位老毛子原来在这儿出招,三爷真没想到。他也只好顺势说: “大人说的是。老夫人生前,也很关照你们公理会的。莱豪德夫人有事,就爱求我们老夫人。为什么?老夫人有求必应!” “知道,我知道。” “老夫人的一大义举,大人未必知道吧?” “什么义举?” “去年拳乱初起时,莱豪德夫人又来我们康家求援。老夫人不避风险,依旧慨然允诺。为壮公理会声威,老夫人决定立马加入你们的洋教!在太谷,有我们康家老夫人立身其间,谁还敢轻易招惹洋教?” “真有这样的事?” “面对老夫人在天之灵,我岂敢妄说?” 文阿德又回头问孔祥熙:“你听说过此事吗?” 孔祥熙说:“是听莱豪德师母说过。” 文阿德追问:“那为何未入教?” 孔祥熙说:“那时已一天比一天危急,福音堂中忙乱异常,怕是顾不上了。” 三爷便紧接了说:“我们老太爷捐有朝廷四品官职,按规矩,老夫人是不能入外国洋教的。可为救你们,毅然出此义举,捨身护教,真是心太善了!” 文阿德忙说:“杜夫人有此义举,我们不会忘记的,主也不会忘记。” 三爷就问:“魏路易还记得吧?” 文阿德说:“怎么不记得!他是一位伟大的牧师,竟也遇难,拳匪真是罪恶滔天!” “在下亲手搭救过魏路易。” “康三爷搭救过魏路易?” “你问他知道不知道?”三爷指了指孔祥熙。 孔祥熙忙说:“是有这样的事。三爷勇退张天师,谁都知道。” 文阿德就问:“是怎么一回事?” 三爷又指了指孔祥熙,说:“叫他说。” 孔祥熙慌忙说:“还是三爷说吧,我也只是听说,说不详细。” 三爷才说:“那次我进城,就是受老夫人託付,来张罗提防拳乱的事务。正在天成元跟孙大掌柜谋划呢,就听说前头柜上要杀人。赶紧跑出来,见直隶来的那个张天师,已经拦住魏路易,举刀要砍。幸亏在下练过形意拳,急忙飞身一跃,跳到张天师跟前,把魏路易隔开了!” 文阿德就问:“你当时拿什么武器?” 三爷说:“慌忙跑出来,哪来武器?赤手空拳而已。” 文阿德又转脸问孔祥熙:“赤手空拳,刀枪不入?” 孔祥熙说:“康三爷练的形意拳,那是真武功,跟拳匪的义和拳不一样。太谷人多爱练形意拳,防身,护院,押镖,都管用。” 三爷说:“我的武艺很平常,仅够防身吧。但当时我一看那位张天师握刀的样式,就知道是个没啥功夫的愣货。正想明里挥拳一晃,暗中飞起一脚,将其手中大刀踢飞,忽然转念一想,觉得也不宜令人家太丢丑。本来就是一个愣货,太惹恼了,跟你来个不要命的发泼,也麻烦。所以,当时我只是摆了一个迎战的架势,并没有动他。他又举刀要砍,我只是笑而不动。这一笑,真还把他吓住了,高举了刀,不敢砍下来。没相持多久,这个张天师提刀退走了。” 文阿德就问:“魏路易呢,是不是已经走了?拳匪会不会再去追他?” 三爷说:“魏路易哪敢走?他早由柜上的伙友领进后院,躲藏起来了。直到事后,他都不敢独自回去,还是我们派了武师,送他回到福音堂。” 文阿德说:“感谢康三爷仗义相救!太谷商界若都似康三爷,我会诸牧师也不致全体蒙难了。” 第227页 三爷一听,急忙说:“大人千万不能这样说,太谷商界与洋商交往很久了,一向两相友善的。所以,贵公理会来太谷以来,我们商界也是很友善的。不仅我们康家,谁家不是有求必应?去年太谷拳乱,实在是由外地拳匪煽动,上头官府纵容所致。商界虽也尽力张罗,哪能左右得了大势?在动乱中,我们受累也是前所未有!” 文阿德沉下脸说:“你们受累,去寻你们官府诉说。本人只是来查办教案,凡曾加害我教士者,必惩不贷。” 三爷真没想到,自己还尽拣好听的说呢,这位老毛子竟然就拉下脸来了!其实,文阿德渐露出的一种钦差大臣似的傲慢,三爷已经忍耐了半天。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便直言说: “大人你误会了,我岂是来寻你诉苦?在太谷,只有官吏们向我们商家诉苦,我们从不向官府诉苦!近日,县衙又来向我们商界诉苦。你们公理会索要赔款,他们发愁啊!拳乱以前,你们公理会也是常来找我们商界诉苦、求助、借贷,我们何曾麻烦过你们?” 文阿德听出了口气不对,但还是沉着脸,反问:“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大人既问,我就明说了吧。在下今天来,一是代先老夫人向你们道谢,二来代太谷商界顺便问问:贵公理会了结教案后,要从此永别太谷了吧?” “什么意思?” “办完教案,携了赔款,一走了之,从此再不来太谷:贵会是这样打算吧?” 文阿德有些被激恼了,大声说:“放肆!谁说我们有如此打算?” 三爷笑了,说:“我们商界只会以商眼看事。大人来太谷办教案,所使出的三大招,在我们商家看来,那分明是做一锤子买卖。” “一锤子买卖?”文阿德回头问孔祥熙:“什么叫一锤子买卖?” 孔祥熙当然能听出三爷话中的刀锋,又不敢明说出来,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三爷又一笑,说:“一锤子买卖还不懂?就是交易双方,为了争一次生意的蝇头小利,不惜结下深仇大恨,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文阿德怒喝了一声:“放肆!” 孔祥熙也帮腔说:“文阿德大人来办教案,是依朝廷的议和条款行事。” 三爷立刻瞪了孔祥熙一眼:“你也不是洋人,能轮着你说话?” 文阿德厉声说:“我们严办教案,正是为了日后的事业。真没想到,康三爷竟也有仇洋驱教之念!” 三爷换了一副笑脸,说:“我也没想到,文阿德大人竟会如此忘恩负义!我康某若仇洋仇教,何不坐观张天师怒斩魏路易?我冒死搭救你们的教士,就为大人赏我一顶仇洋驱教的帽子?” 文阿德冷冷地说:“你既不仇洋,为何非议本总办?” 三爷毫不相让,说:“我刚才说的,不是一己之见,实在是太谷商界乃至全县乡民的一致议论:公理会是要出口恶气,捞些银子,熘之大吉!” 文阿德没有再发作,仍冷冷地说:“办案严厉,是本总办的行事风格。太谷发生如此次惨案,我们不加严办,日后也难在贵县立足吧?” 三爷冷笑了一声,反问:“公理会如此办事,以后还想在太谷传教?” 文阿德又忍不住了,厉声说:“本教事务,岂是你可非议!” 三爷依然冷笑说:“太谷商界与贵会,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贵会趁此次危难,讹诈商界,我们也无暇多管你们的闲事!” “发生如此惨案,我会六位伟大的教士全部遇难,怎么是讹诈?” “贵会教士被拳匪杀害,我们也是甚感悲愤的。可因为这一类教案,你们东西洋十多国,出兵犯华,已杀害了多少中国人!以至京师陷落,朝廷逃亡,我晋商在京津的字号,悉数被抢劫。这一切,居然还是抵不了你们被害教士的命!为求议和,朝廷答应赔款四亿五千万两银子;山西更倒霉,在四亿五千万之外,还得另赔二百五十万。这四亿五千万另加二百五十万,是赔给谁呢?与贵国无关,与贵公理会损失无关吗?” “怎么能说无关?但每一桩教案,都务必具体查办!” “那照大人行事风格,查办每一桩教案,岂不是还得额外再赔一次款,再割一次地吗?以此法查办全国教案,岂不是要再多赔一个四亿五千万,再割走几个行省?” 孔祥熙忽然插进来说:“三爷,帐不能这样算。” 三爷立马怒斥道:“你一个太谷子弟,不学算帐为商,却来给洋人跑腿!你懂什么叫算帐?” 文阿德忙压住三爷说:“本总办只是公理会神职人员,仅限查办本会教案,与赔款割地何干?” 三爷说:“杀害贵会教士的拳民,官府早缉拿法办,抵命的人数,几倍于遇难教士。省洋务局也将六位教士隆重安葬。因这桩教案,太谷商界已被省衙重课了十多万赔款。不久,朝廷的四亿五千万分摊下来,我们不知还要被重课多少!太谷因出了此桩教案,还将被禁考五年!可这一切处罚赔偿,对你们似乎都不算数?查办才几天,就又索要赔款,更有甚者,还要霸占孟家花园!这不是额外赔款割地是什么?” 文阿德还是冷冷地说:“两万赔款,是赔福音堂之损失。孟家花园,只是做死难先贤的墓地而已……” 三爷知道这位老毛子难以说动,早不想多费口舌,但一口怒气咽不下去,竟慷慨直言,说了这许多。闷气既出,也想收场了,就放缓了口气说: “文阿德大人,你来华多年,大概还没听说过中国民间的一句俗话:得理且饶人。我听老夫人生前也说,皈依基督的洋教,最崇尚的是宽恕,饶恕,仁爱,是普爱天下每一个人。贵会如执意照大人风格查办教案,恕我直言,那必定要自断后路!在这场塌天大祸中,贵会因蒙难而如此报復,与基督教义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太谷人重商敬商,大人这次又偏偏与商界过不去,竟敢拿富商孟家开刀!在太谷与商家过不去,那将意味着什么,大人就没想吗?” 文阿德沉着脸,只冷冷说了一句:“你岂配说伟大的基督!” 三爷笑了笑,说:“我是不懂基督,但你是基督的使者,你的所作所为就在昭示什么叫基督!拳乱以前,贵会来太谷传教十七八年,得教徒仅百人而已。何以会如此冷清?就因太谷敬商不敬教。今结怨商界,以后贵会只怕连冷清亦不可得!山东、直隶为何教案频仍,激起如此烈火似的拳乱?以前我不甚明了,今观文阿德大人来太谷数日的所作所为,算是明白了!” 文阿德恼怒地喝问:“你想煽动新的拳乱?” 三爷大笑一声,反问道:“基督令你靠什么传教?宽恕,仁慈,普爱众生,还是恃强凌弱,趁火打劫,贪得无厌?” 说毕,行礼作别,扬长而去。 第228页 4 就在康三爷失去控制,激扬舌战文阿德的时候,太谷第一大票号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也正在为此事谋划对策。因为志诚信的财东员家,听说要没收孟家花园,也慌了,生怕殃及自家田产。 这时的志诚信虽仍为太谷第一大票庄,但其财东员家已露败相。员家当家的,已经是不理商、也不懂商的一代人,只是会坐享商号的滚滚红利。这一代员家弟兄中,又没有特别出类拔萃者,可以压得住台。于是兄弟间无事生非的故事,就不断上演了。老九和老十因小小一点分利不均,就酿成惊天动地的一场诉讼,生生靠银钱铺路,一直把官司打到京城。两边比赛似的扔掉的银子,市间传说有百万两之巨!即便富可敌国,也经不住这样败家吧? 遇了庚子、辛丑这样的乱局,员家就没了主心骨,一切都得仰仗字号的领东大掌柜。这真是兄弟阋于墙,又怯于御外,内外都不济。 孔大掌柜把东家几位爷安抚回去后,自然得考虑如何御外。洋教倒是寻不到藉口,来霸占员家田产,但这次对太谷商家的羞辱,孔庆丰也是怒不可遏。给公理会赔几个钱,倒也罢了。 竟然要拿孟家开刀,还要太谷商界有头脸的人物,披麻戴孝给洋鬼送葬!西帮立世数百年,还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志诚信是太谷排行在前的大字号,这场羞辱也得首当其冲了。 但孔庆丰毕竟是商界成了精的人物,外面上没露出多少痕迹。 这天,字号的协理,也即俗称二掌柜的,又在孔庆丰跟前提起孔祥熙。说不妨把这后生叫来,让他给文阿德掏掏耳朵:公理会如此糟蹋商界,以后还想不想在太谷立足了? 孔庆丰见又提孔祥熙,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了:“你又提这孙子做甚?他与我何干?” 二掌柜忙说:“我又不是当本家提他!眼看公理会要糟蹋商界,能跟文阿德那个老毛子说上话的太谷人,就数这个孔祥熙。他既然想高攀大掌柜,何不教他做件正经事?” “谁认他是太谷人?他是美国人,不是太谷人!” “大掌柜,外辱当头,还是以西帮尊严为重吧。孔祥熙一个毛小子,何必跟他太计较了?” “太谷商界再没本事,也不能去求这孙子!你们求这孙子疏通洋人,也不能由我出面!他满世界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我这一出面,不等于认了他?我这孔门跟他那股孔门,八竿子打不着。他投洋不投洋,我也不能认他!” “你们天下孔门是一家,都认孔圣人。” “他孙子投身洋教,早背叛了孔门!” 孔庆丰这么与孔祥熙过不去,实在也不是自眼前始。 孔庆丰祖居太谷城里,孔祥熙则祖居太谷西乡的程家庄,本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支孔门之后。城里孔家,老辈虽也算不上太谷的望族,家势可比程家庄孔门兴旺得多。到孔庆丰做了志诚信的领东大掌柜,其家族已跻身太谷大户之列,孔祥熙父子却仍挣扎在乡野寒门。孔父习儒落魄,靠乡间教职营生,又染了鸦片毒瘾,家境可谓一贫如洗。所以,两孔家隔了贫富鸿沟,分属两个世界,即便同宗同姓,实在也没有来往。 孔祥熙从十岁起,投身公理会免收学资的福音小学堂,在太谷孔氏中间,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那时他太卑微了。五年后,孔祥熙以福音小学堂第一名优等生毕业,公理会要保送他去直隶通州的潞河书院深造,这才引起孔氏众族人的非议。潞河书院是美国公理会最早在华北办的一所教会中学,为的是在华人中培养神职人员。可晚清时代,尊孔依然是国朝大制,即便在商风炽烈的太谷,孔姓也依然被视为天下第一高尚姓氏。孔圣人之后,竟要皈依洋教,卖身去司夷邦神职,这岂不是亵渎孔门,背叛祖宗,大逆不道吗? 谴责最烈的,当然是程家庄的孔氏族人。但他们一样地位卑微,孔家父子哪肯听从!孔父因习儒潦倒,见儿子能有出路,也顾不上孔圣人的面子了。尤其孔祥熙,他从教会学堂得到的智慧和赞赏,比虚荣的孔姓不知要实在多少倍。所以,少年孔祥熙竟对族人放言:不让姓孔,我正好可取个西洋姓名! 这更了不得了。程家庄的孔氏只好来求孔庆丰。孔庆丰是太谷孔姓中最显赫的人物,借其威势,或许能压住孔祥熙父子。当时孔庆丰并不想管这种闲事,他哪想认这许多穷本家?但经不住这帮人的磨缠,就答应叫来说后生两句。 一听是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召见,孔祥熙赶紧跑来了。可还没等问几句话呢,这位正做西洋梦的少年,竟兴头昂然,眉飞色舞,给孔大掌柜讲解起中国人供偶像、拜祖宗、女缠足、男嗜毒的害处来。孔庆丰连训斥的话都没说一句,就将孔祥熙当生瓜蛋撵了出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谁敢这样对他孔大掌柜说话?仅仅是那种讲解的口气,孔庆丰就恼了。 这孙子既然连祖宗都不要,你们还要他做甚! 这是孔庆丰第一次知道孔祥熙,第一次就厌恶之极。 此后,孔祥熙当然是执意去了通州潞河书院。在那里,因为他有中国这个高尚的姓氏,似乎也得到了校方的格外垂青:孔圣人之后皈依公理会,这是基督在中国的一个小小胜利吧。 到庚子年,孔祥熙在潞河书院也将近五年了。京津拳变一起,书院不得不遣散避乱,孔祥熙也只好躲回太谷。哪想到,没几天太谷的拳乱也起来了。他被围福音堂,几乎丢了小命。 这次跟随文阿德重返太谷,孔祥熙很有一点大难不死、衣锦还乡的感觉。但作为一个太谷人,在心底里还是想攀附孔庆丰这样的富商:他毕竟是被商风熏大的。何况在西洋人眼中,商人并不卑贱。所以,他不计前辱,还是到处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 这话传到孔庆丰耳中,先还只是勾起淡去的厌恶。后来就传说文阿德使出的几手狠招,孔祥熙起了不少作用。这一下,孔庆丰除了怒不可遏,真替孔门脸红了。在此情状下,堂堂孔大掌柜怎么可能出面去求一个叛祖侍敌的狗东西! 孔庆丰在志诚信,虽也至高无上,他还是善听属下进言的。可这一次,二掌柜费尽口舌了,大掌柜依然是毫不松动。 其实协理的意思,也并非要孔大掌柜低下头去求孔祥熙,更不是叫他去认这个本家子孙,只不过给孔祥熙一点面子,不妨叫桌酒席请一次,以便正经陈说在太谷得罪商界,会有什么后果。说不定,孔祥熙还正是因为你这个同姓大掌柜,看不起他,才偏使坏,糟蹋商界。这关乎西帮尊严,商界名声,不能只顾跟这么个不肖晚辈怄气的。 但好说歹说,孔庆丰还是不见孔祥熙。二掌柜只好提出,那就由他代大掌柜出面请一次。孔庆丰勉强同意,但不许太抬举那孙子! 这位二掌柜姓刘,在商界也是位长袖善舞的人物。他本想再联络几位大字号的协理,把招待的场面弄大点。再一想,觉得也不妥:孔祥熙这后生的心病,分明在孔大掌柜这厢,扯来别的大头,也不见得管用。于是决定,只以志诚信的名分来宴请,并从财东员家搬一位少爷出来做东。酒席呢,摆在饭庄中排场大的醉乐园。这也算把面子给足了。 第229页 员家少爷一辈,也是些平庸子弟,志诚信的掌柜们很容易搬动。 孔祥熙那头,也果然如刘掌柜所料,志诚信的帖子送过去,很慡快就答应下来。 可孔祥熙如约来到醉乐园,却未见孔庆丰大掌柜在座。刘掌柜早有准备,没等孔祥熙问出话来,已抢在前头说: “这桌酒席,本来是孔大掌柜做东的。可我们东家听说了,也要出来作陪。大掌柜见东家肯出面,当然也觉脸上有光,就说:东家既出面,那就做东吧,我们字号的掌柜欣然作陪。东家一听,又不忍叫大掌柜陪坐副座:大掌柜辈分大呀。就改由这位四少爷出来作陪,还叫大掌柜主持席面。四少的年纪、辈分,都跟舍儿你相当。” 舍儿是孔祥熙的辱名。刘掌柜事先特意打听来,就为以此称唿能给孔祥熙一种本家的感觉。 这时,员四少爷就照刘掌柜事先吩咐,站起来对孔祥熙说:“咱们头回见面,不要见外。”又转脸对刘掌柜说:“舍儿既不是外人,也不用太拘老礼了。” 刘掌柜才接住说:“舍儿你是不知,我们大掌柜可是最重礼数的人!说即便是四少出面,也不能乱了主臣呀?财东为主,字号为臣,这是商家大礼。有东家出面,无论长幼,大掌柜还是不便主席。我看两头都为守礼,谦让不下,就出了个主意:反正舍儿你也不是外人,这头一次,就成全了四少,由他做东,我作陪;等过几天,再选个好日子,由大掌柜和东家一道出面做东,宴请一次文阿德大人。所以,今天就这样了。到时候请文阿德大人,舍儿你还得出力!” 刘掌柜这样一圆场,孔祥熙也没有怎么计较,忙应酬了几句客气话。他毕竟是头一回出入富商大户的这种交际场面。 席间,刘掌柜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只是扯些闲话,在洋人书院读什么书,吃什么茶饭,睡火炕不睡,在潞河想不想家,快二十岁的后生,也该说媳妇了,有提亲的没有,如此之类。跟着,问起西洋人娶亲如何娶,过生日如何过。 孔祥熙哪还有防备,早来了兴头,有问必答。论及洋人习俗,更是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于是,刘掌柜轻轻提起葬礼:“舍儿,那西洋人办白事,也与我们很不同吧?” “当然,西洋人的葬礼,也甚是简约。”接着详细说起西洋人葬礼中,教会如何做主角。 刘掌柜耐心听完孔祥熙的解说,才又不经意地问:“那西洋人办白事,并不披麻戴孝?” “当然,穿身黑礼服就算尽孝了。” “搁我们这儿,哪成!办白事,不见白,不哭丧,哪成!” “中西习俗不同,叫我看,还是西洋人的婚丧习俗比咱们文明!” 听孔祥熙这样一说,刘掌柜已有几分得意。只是仍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也是。我今年五十多了,托祖上积德,父母不但健在,身子比我还硬朗。这是福气,我就盼二老能长命百岁。只一样,到那时我也老迈了,如何有力气给二老送终?一想发丧期间,那磕不尽的头,哭不尽的丧,真也发愁呢。” “要不,我说西洋人比我们文明?” “舍儿,只空口说人家文明,谁能相信?” “谁叫太谷人不爱入洋教!” “这次你们办教案,何不做个现成样儿给乡人看?” “做什么现成样儿?” “听说要给遇难的洋教士,再发一次丧。洋人照洋礼发丧,不正好叫乡人看看如何文明?” 刘掌柜轻轻带出藏着的用意。 孔祥熙似乎仍无觉察,仍然兴头高涨地说:“这次不是再发丧,是要举行公葬。六位公理会先贤,为神圣教职蒙难福音堂,直接兇手虽为拳匪,而拳匪作恶系官府治理不力所致。所以举行全县公葬,也是理所当然!公葬非同家葬,那是须异常隆重才上规格。此亦为西洋文明也!” 刘掌柜没料到这后生会提出公葬一说,但还是照旧平静地说:“不拘公葬家葬,显出西洋文明就好。公葬更无须披麻戴孝吧?” 孔祥熙似乎明白了刘掌柜在说什么,便严肃地说:“公理会诸位先贤死得太惨烈,所以公葬须重祭。请各界戴重孝送葬,即是重祭的意思。” 刘掌柜还是从容地说:“重祭也该按西洋之礼吧?” “正是按西洋之礼,才要求官府政要、各界名流、民众代表都来祭奠送葬。” “舍儿,你不是说西洋丧事中并无披麻戴孝之礼吗?” “这是太谷各界要求。” “舍儿,你是太谷子孙,该知道太谷各界哪有比商界大的?志诚信也不是商界的小字号,我们竟不知谁人有此要求?” “那是官府说的。刘掌柜不信,去问县衙。” “舍儿,你信了洋教,也还是中华子孙吧?你也该知我中华葬礼中披麻戴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戴重孝呀。” “孝为何义?” “生者祭奠死者。” “这我可得说你两句了!亏你还顶着孔姓呢,竟忘了何为孝?孝为人伦大礼,岂只及生死!丧葬中戴孝有五服之别;披麻戴孝是子孙重孝。让官府政要、各界名流、乡民代表都披重孝,那岂不是要太谷阖县给洋鬼当子孙!洋教士死得冤枉,给予厚葬,各界公祭,商家也无异议的。但叫各界去给洋鬼当子孙,这哪是重祭死者,分明是重辱各界!” “文阿德大人可没这样的意思。” “那就更是你的罪责了!文阿德他一个洋人,不很懂我邦礼仪,可你是中华子孙,为何不提醒他?难道甘愿陷文阿德于不仁不义,为太谷万夫所指吗?” 孔祥熙竟一时语塞。 “还有洋教欲霸占孟家花园一事,你为何也不劝阻?先不说当不当霸占,即以墓地论,首要得讲风水吧?抢别人阳宅做阴穴,岂不是又陷死者于不仁不义?诸位冤魂在九泉之下也将永不得安宁!这是厚葬,还是恶葬?” “洋人有洋人习俗……” “墓地既在华土,岂可逃避风水!再者,一旦以我邦披麻戴孝之礼发丧,受风水报应就铁定了。” 孔祥熙支吾说:“我人微言轻,查办教案大事,哪容我多嘴……” 刘掌柜正色说:“舍儿,我们不把你当外人,才怕你背了恶名,累及孔门。文阿德一个洋人,办完教案,远走高飞了。你亦能飞走?令尊呢,祖宗呢,也能飞走?孟家花园,洋人能霸占,亦不能携带了飞走吧?” 刘掌柜虽然始终以礼相待,孔祥熙也终于明白了这桌酒席的分量。 5 孔庆丰并没有出面宴请文阿德,他只是约了天成元的孙北溟、曹家砺金德帐庄的吴大掌柜,一道去拜见了知县老爷。 与其求洋人,不如去求官府。 今任知县徐永辅,倒是没有怠慢这三位商界巨头,但也只是一味诉苦。一提洋人教案,徐老爷就把话头转到他的前任胡德修身上,“胡老爷的前车之鑑在那里放着呢,本老爷哪敢不留心?” 第230页 太谷发生了福音堂教案,当时的知县胡德修自然被罢官查办。上头军机处的意思,起初就是杀无赦。因为像这种低等小官,杀了既不可惜,又能严惩兇手。但实在说,胡德修在拳乱初时,还是出面保护过公理会。不是省上毓贤的威逼和插手,惨案也许还能避免。他被查办后,华北公理会曾出面为其求过情。可直到现在,也只是缓议,吊在生死未卜间。 “几位大掌柜想必也与胡老爷有些交情。胡老爷今日陷入生死难料之危境,实在也不是咎由自取。拳乱当时,哪一样能由得了他?抚台要灭洋,他敢不灭?朝廷向着义和拳,他更不敢弹压拳民。结果,闹出乱子,要他抵命。不怕各位见笑,今日查办教案,只怕依旧是一样也由不了本老爷。” 徐老爷先撂出这么一番大实话,明显是想堵三位大掌柜的嘴。这三位老到之极,当然都看出来了。 吴大掌柜就先说:“徐老爷的苦衷,我们能不知道?查办教案,这是朝廷圣命,太谷商界会尽力成全徐老爷的。” 孙北溟跟着说:“公理会索要赔款,虽有过分,我们商家也会分担大头。” 孔庆丰也说:“听说索要两万来两银子?也不是大数。” 县老爷立刻低声叫道:“你们还是财大气粗呀!快不敢这样张扬!本老爷在文阿德跟前,可是一直替你们哭穷。省上岑抚台也有谕令:严防洋教无理滥索,凡赔付,都须与之痛加磨减,万不能轻易允许。我为给你们哭穷,嘴皮也快磨破了。你们倒好,口气还这么大?” 孔庆丰当然看出了县老爷的表演色彩,只是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再穷,也不敢在徐老爷跟前哭穷。经这次祸乱,太谷商界所受损失决不比公理会少,生意上的大亏累不说,志诚信驻外伙友也有遇难者。” 吴大掌柜插进来说:“去年关外沦陷,曹家驻辽渖的伙友,仅被俄国老毛子杀害的,也不止六人!” 孙北溟也说:“在动乱中,我们商界两头都没惹,倒是两头受抢劫,拳民过来抢劫了一水,洋人过来又抢劫了一水。到头来不但没有人赔我们,反倒叫我们赔别人!” 徐老爷急忙拦住,赔了笑脸说:“本老爷跟文阿德交涉,你们这些话都说到了,有过之,无不及。自始至终都一口咬定:经此事变,太谷已无几家富户,赔款只得缓议。赔少了,贵会不答应;赔多了,我们付不出,只得缓议。” 吴大掌柜就问:“是不是将赔款压得太狠,洋教才想夺去孟家花园做补偿?” 徐老爷忙说:“孟家花园与赔款无关。孟家子弟有把柄在洋教手里……” 孔庆丰忍不住说:“有什么把柄?杀过洋教士,还是杀过教徒?无非藉机讹诈吧!” 徐老爷竟说:“我看也是!只怕文阿德早已盯上了孟家花园。交涉中,别的都能杀价,惟有这孟家花园杀不动。各位大掌柜足智多谋,有何应对良策?” 孙北溟就说:“无非多加些赔款,令其另置墓地。” 孔庆丰说:“孟家花园做阳宅既久,忽然改做冤鬼阴穴,就不怕亡魂永世不得超度?” 吴大掌柜也说:“就是!在我华土,坟地最须讲究。霸人阳宅做坟地,对洋鬼的子孙后 代更不吉利!” 徐老爷说:“各位说的这几手应对之策,本老爷也都试过了,不顶事!增加赔款,阴阳风水,都使过,不顶事。文阿德咬定,赔款与孟家花园无关。人家洋教也不信咱们的阴阳风水。” 孙北溟说:“那就由着这洋大人欺负商家?” 徐老爷说:“本老爷也着急得很!恳请各位谋一良策。” 吴大掌柜说:“洋教分明是要羞辱太谷商家!太谷拳乱发端,在城北水秀村。要惩罚,该先在水秀徵用田亩做洋鬼墓地。水秀之后,生乱的地界还多呢,哪能轮到孟家花园?” 孔庆丰说:“将洋鬼埋在太谷最出名的花园中,那不是成心羞辱全县?首当其冲受辱的,便是徐大老爷!” 吴大掌柜说:“听说发丧的时候,徐大老爷也得披麻戴孝?大老爷是朝廷命官,岂能给洋鬼戴子孙重孝?” 徐老爷说:“文阿德此项要求,本官还未答应。” 吴大掌柜说:“决不能答应。官府答应了,恐怕也没几个人能从命。这是背叛祖宗,辱没家门啊!在下宁可不做领东大掌柜,也不能去给洋鬼披麻戴孝!” 孙北溟也说:“我也这么大年纪了,去给洋鬼披麻戴孝,何以面对子孙?真躲不过,孙某告老还乡就是了。” 孔庆丰说:“一二日之内,我即起身赴西安去了。为伺候朝廷迴銮,我得坐镇西安庄口。” 徐老爷又慌忙说:“各位这不是要本官的脑袋吗?披麻戴孝一事,本老爷真还没答应。我也是上有祖宗,下有子孙呀!还望多献良策,共同应对洋人。在太谷没有商界捧场,本官真也得挂冠而去了。” 孔庆丰说:“洋教也是看准了商界,非要重辱我们不可!” 徐老爷忙说:“我们共谋良策,共谋良策!” 三位大掌柜早看出来了,这位大老爷应对他们的只是满口软言虚语,什么都应承,什么也不做主。或许他真是一样也做不了主。所以,也没再多费心思,略作陈说后,就告退了。 从官衙出来,孔庆丰又邀吴、孙两位大掌柜来志诚信小坐。计议良久,仍无好办法应对。官府指靠不上,仅靠商界自家,实在也难以左右时局。庚子辛丑两年,西帮商家一再陷入这种无可奈何的困境。洋枪洋炮惹不起,受了数不尽的劫难后,眼下是连小小的公理会也惹不起了。 现在,这三位大掌柜,对去年义和拳民何以会一夜之间就席捲城乡、灭洋怒气何以会似燎原 烈火烧起来,也能理解了。洋教名为替上帝行善,但其在华料理俗务,实在是太霸道,太贪婪,太爱做断子绝孙的事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吴大掌柜就问孔庆丰:“你说要躲到西安去,是吓唬县太爷呢,还是真有此打算?” 孔庆丰说:“我说的是真话,不日就动身。” 吴大掌柜就说:“那我步你后尘,到山东走走。” 孙北溟说:“你们一走了之,把东家撂下受辱?” 孔庆丰说:“东家想东家的办法。” 吴大掌柜说:“我叫了少东家一道走。” 孙北溟说:“我老了,只好就近躲到南山,避两天暑吧。” 6 商界的一切努力,果然是白辛苦了一场。六月十七,县衙发了布告,文阿德提出的那几款,款款都白纸黑字爬在上头了:赔款两万五,霸占孟家花园,全县重孝公葬。末了还有一款:省洋务局奉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山西巡抚岑大人谕令,凡有抗阻查办教案者,严惩不贷。 此布告发布前后,孔庆丰、吴大掌柜以及另几家大字号的领东掌柜,也果然悄然离开了太谷。 第231页 孙北溟没有走,只是在布告出来后,去了一趟康庄。 见到康笏南,他提了孔庆丰几位大掌柜外出避辱的事。康笏南便说:“大掌柜你也该出去躲躲吧?” 孙北溟说:“那老太爷跟我一搭出去寻个凉快地界,避几天暑?” 康笏南笑笑说:“想避暑,你去,我留下给洋鬼送葬。” “你这是不叫我走?” “没那意思,只是我这张老脸也不金贵了。” 孙北溟一听康笏南这样说,不敢再多劝:老太爷分明不主张躲避。于是说:“要躲,我也早走了。躲了和尚,躲不了庙,天成元反正得出人。” 从老太爷那里出来,三爷留他吃饭。席间,三爷听说曹家帐庄的吴大掌柜竟也躲走了,就问:“曹培德呢?他走没走?” 孙北溟说:“吴大掌柜原先倒说过,要跟少东家一搭走。可近来听说,曹培德还常进城来走动。” 三爷就说:“那孙大掌柜你也出去躲躲吧,字号声誉不能玷污。” 孙北溟笑了,低声说:“老太爷不许我走。” 三爷便说:“到时託病回家住两天,也成。字号不用再出人,我去顶槓。” 孙北溟说:“三爷正当年呢,不能去受这种羞辱。我老迈了,老脸也厚了,三爷不用多操心。” 三爷说:“大掌柜脸面,就是天成元脸面!到时还是託病躲一躲吧。” 孙北溟说:“三爷能这样说,老夫更感惭愧了。字号的事,三爷就不用多操心了,我们想办法吧。” 三爷说:“那就託付给孙大掌柜了。” 自去年冬天他与孙大掌柜发生不快以来,这算是两人最融洽的一次小聚了。虽大辱临头,两人还是小酌得颇为尽兴。 送走孙大掌柜,三爷就想一件事:曹培德不走,却将吴大掌柜放走,用意为何?是不是真如自己所想:此次大辱既无法逃避,那就先保全字号,东家出面顶屎盆子? 三爷留心到城里做了打听:果不其然,大字号的领东掌柜,凡没走的,都在悄然做躲避的准备。他就赶紧先去了天盛川茶庄,吩咐林大掌柜出去躲一躲。林大掌柜说,他也正好要往湖北茶场去,那就早动身了。 三爷再到天成元劝孙大掌柜时,孙北溟只是笑笑说:“三爷放心,到时我自有办法,反正躲过披麻戴孝就是了。” 三爷就问:“大掌柜有什么好办法?” 孙北溟说:“三爷就不用操心了。” 三爷也不好再问,不过心里倒是放心了一些。 跟着就传来消息:公理会已经雇了民夫,开始在孟家花园挖墓筑坟,而且要挖三十多座! 福音堂教案中,遇难的洋教士不过六人,连上八名一道遇难的本太谷教徒,也只十四人。多余的那些墓坑,要埋葬谁? 后来打听清了:在汾阳教案中遇难的公理会教士教徒十七人,也要葬到太谷的孟家花园,而且还是和太谷的洋鬼一道发丧、下葬!太谷也没欠了汾阳洋教什么,为何竟把死人都埋过来?惟一的理由,就是文阿德在汾阳也传过教。 听到这消息,太谷各界对文阿德更是恨得牙根都痒了! 这不是明摆着吗,太谷各界还得给汾阳的洋鬼们披麻戴孝! 三爷本来决定了,为了保全自家字号的名声,到时就出面披麻戴孝一回。这已经忍让了一万步,竟然还不行?还要给汾阳的洋鬼当一回哭丧的子孙? 这不是逼人去做义和拳吗? 一股怒气冲上来,三爷要飞马去见车二师傅。四爷闻讯,跑来拦住了他。 四爷说:“三哥,不敢义气用事。到时,还是我去吧。你也该到外地巡视生意,眼不见为净。” 三爷说:“如此重辱,怎么可能眼不见为净!四弟你去给洋鬼戴孝,就不是辱没康门了?” 四爷说:“朝廷都受了重辱,我们岂能逃脱?祖训不与官家争锋,此时也不能忘的。” 三爷说:“唉,既如此,那还是由我去顶槓吧。” 四爷说:“不必争,还是我去。三哥宜赶紧外出。” 三爷说:“我出面,既是财东,又可代替字号,一身二任。” 四爷说:“一人出面,哪能交待得了官府?我以东家出面,字号不拘谁再出个人,也就对付过去了。” 三爷说:“字号去顶了这个屎盆子,在外埠码头还能立身吗?字号不能出人!” 四爷说:“我有个主意,不知可行不行?” “什么主意?” “大膳房有个老厨子,不是长得很像孙大掌柜吗?到时候,就叫他披了孝袍去顶替孙大掌柜,不就得了?” 三爷真没有想到,老四竟也会谋出这样的办法!洋教欺负人如此决绝,真叫好人也学坏,把哑巴都逼得说话了! “四弟,露不了馅儿吧?” “孝袍一披,孝帽一戴,谁能看清谁?” “叫下人顶替,也是担着天成元的名誉。” “我们不会将偷梁换柱的故事,偷偷散布到外埠码头吗?” “四弟,你这办法成!” 不料没几天,天成元就传来消息,说孙大掌柜外出途中,忽然从轿里滑落下来,现已卧床不起。 三爷听说后,赶紧跑到城里。见了孙大掌柜,他却朝自己笑呢。三爷这才明白了,大掌柜是在演苦肉计。忙说: “大掌柜这么大年纪了,为字号名誉,还得受如此苦痛!没有伤着筋骨吧?” 孙大掌柜哈哈一笑,坐了起来,说:“四爷,我要真从轿里滑下来,岂不弄假成真了?我们只是瞅了一个周围没人的机会,虚张声势闹腾起来,然后一路叫嚷得令市间知道就是了。我连轿也没有下,哪能伤着身子?” 三爷听后也笑了,说:“还是大掌柜足智多谋!见大掌柜不肯外出躲避,四爷都着急了,已经为你谋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办法。哪想大掌柜倒先演了苦肉计!” 孙大掌柜忙问:“怎么冒名顶替?” 三爷就说了老四想出来的办法。 孙大掌柜听了就说:“四爷这法子甚好!早说出来,也省得我这样折腾了。” 三爷说:“还是大掌柜这办法省事。” 孙大掌柜说:“城里知道我孙某是出不了门了。可到时字号还得出人吧?” 三爷说:“那再找个像二掌柜的下人去顶替?” 孙大掌柜说:“四爷之法倒叫人开了窍。也不必东家府上派人,更无须像谁不像谁,到时不拘谁吧,字号派个伙友去应差就是了。” 三爷问:“不拘谁都行?” 孙大掌柜说:“可不是呢!” 三爷还是问:“为何?” 孙大掌柜说:“四爷不是说了吗?到时孝袍一披,孝帽一戴,脸前再遮一块哭丧布,谁能看出是谁来!” 第232页 三爷说:“此法虽为四爷谋出,还是大掌柜才看出妙处!” 孙大掌柜忙说:“三爷巴结老夫做甚?” 三爷的确是用了心思让孙北溟高兴,于是两人商定,到公葬那天,就由四爷带一位字号伙友,去孟家花园应差。 辛丑年六月二十五,即西洋公历1901年8月9日,在西帮重镇太谷县,破天荒举行了一次西洋式的公葬公祭。但上至知县,下到普通乡民,最多的是商界名流,却被强迫披戴了中国家葬中最重的孝服,参祭送葬! 商家名流中,像康家那样捣了鬼的虽然不少,但受辱的羞耻岂可洗刷得了! 后来传说,太谷首户的当家人曹培德,这天也是挑了一位体貌相仿的家僕,披挂了重孝,赴孟家花园冒名顶替的。但曹家披麻戴孝给洋鬼送葬的耻辱,也依然流传了下来。 孟家花园也从此成为美国公理会的一块飞地。孔祥熙因协助文阿德有功,太谷教案了结不久,即随文阿德去美国欧伯林大学留学去了。六年后,孔祥熙学成归来,就是在这处孟家花园开始创办西洋式的铭贤学校。所谓铭贤者,并不是铭记孔孟圣贤,而是铭记埋葬在此处的美国公理会洋教士。 民国年间孔祥熙发达后,忽然又要脱洋入儒,曾亲往曲阜续写“孔子世家谱”。但他并未念及孔孟圣学的一脉相承,想过要退还孟子之后的这处孟家花园。可见,孔孟之于孔祥熙,也常常只是一件饰物罢了。当然,这是闲话。(未完待续) 返京补天 -------------------------------------------------------------------------------- 2002/09/04 09:17 作者:成一 1 太谷的知县徐大老爷,前脚送走公理会的文阿德,后脚就收到省上抚台岑大人的一份紧急公文: 接户部来文称:和局已定,列强撤兵,圣驾迴銮在即,而京师市面萧条异常。市面流通,全视票号、炉房以资周转。珠宝市炉房二十六家,去年五月被火,现将修盖完竣。在京西帮号商自去夏悉数辍业回籍,至今未有返京者。山西抚臣应速饬该号商尽快到京復业,以便利官民云云。今特饬祁太平等各知县,速咨会众号商,令其及早到京復业,重兴市面,迎圣驾迴銮…… 徐老爷看完急帖,头就大了,为了结教案,刚刚得罪了满城富商,这还没喘口气呢,就转过脸来饬令商界,谁买你的帐? 动员票商返京復业,不同于派差派款,人家觉得现在返京无利可图,可以寻找无穷藉口推诿的,何况又刚受了这样一场重辱! 但上峰谕令不能违,这又关乎朝廷迴銮,弄不好也是掉脑袋的事。 徐大老爷虽然憷头,却也不敢怠慢,只好把脸面放到一边,去会商界大头。在文阿德那个老毛子跟前,也已经把脸面丢尽了。朝廷没脸面,叫他这个小小县令到哪找脸面! 想起前不久那三位大掌柜曾来见他,就赶紧给这三位写了礼帖,邀请到衙门闲叙。帖子上就先带了一句:“前理教案,知有委屈商界处,容当面致歉。” 哪想,衙役送帖回来报导: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已去西安坐镇生意;砺金德的吴大掌柜,则往山东巡视字号;惟有天成元的孙大掌柜在,却卧病炕榻多日了。 徐老爷一听头就更大了:看来真是把商界得罪到底了。躲的躲,病的病,商界唱的这齣戏,分明是朝县衙来的。难道这几位大掌柜早已掐算到了:官府迟早得来请他们返京? 不管怎样吧,徐老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往前走,头一步惟有向商界服软。他换了身便服,又叫衙役给雇了乘民用小轿,就悄然往天成元票庄去了。 这时候,孙北溟早离了炕榻,正在帐房议事。忽然有个伙友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县太爷徐大人,微服来访!” 孙北溟吃了一惊:县太爷官虽不大,却是从不进商号的,怕有失朝廷体统;徐老爷微服而来是为了什么?他只顾吃惊,就忘了装病。 底下伙友慌忙说:“大掌柜,还不赶紧上炕躺着!” “上炕躺着?” “外面谁不知道,大掌柜正卧病在床!” 孙北溟这才定过神来,匆匆脱鞋上炕躺下来。 这厢刚假装妥帖,那边徐老爷已经挑帘进来了。孙北溟故作惊慌状,欲起身下炕跪迎。徐老爷忙说: “躺着吧,躺着无妨!本老爷听说孙掌柜有恙,过来问候一声。” 孙北溟就朝底下的伙友喝道:“还不快给徐大老爷看座!”其实,一位伙友早搬动座椅恭候了。 徐大老爷坐了下来,说:“孙掌柜,无大碍吧?” 孙北溟说:“毕竟年纪大了。近日下痔又犯,坐立都难。前几日坐轿外出,因疼痛难忍,挣扎中竟失身从轿上跌下来,几乎将这把老骨头摔散了。” 徐老爷惊问:“竟有如此意外?” 孙北溟说:“那日,满大街人都看见老夫出丑了。” “孙掌柜吉人天命,已无大碍了吧?” “毕竟年纪大了。为了号事,竟如此伤筋动骨,实在想告老回乡了。” 徐老爷这才乘机点题,说:“我看孙掌柜面色甚好,有望不日大愈。眼下,贵字号面临佳期,也离不开孙掌柜的。” 孙北溟平淡地说:“敝号劫数未尽,倒霉受辱接连不断,哪来什么佳期?” “孙掌柜,本老爷才接到抚台岑大人的公文:说洋军即将撤出京师,去年过了火的珠宝市炉房,也快修盖完毕。京师商界正翘首等待贵号这等大票庄,返京復业,以便银钱流通。户部已有急帖发到抚台岑大人处,催西帮票商尽早返京,重振市面,迎圣驾迴銮……” 孙北溟这才明白了徐老爷的来意。难怪呢,县太爷肯如此屈尊,原来是领了这样的新命。想起前几日商界苦求县衙的无奈情景,孙北溟在心里冷笑了:徐大老爷,前几天怎么就没留后眼,你以为再求不着商界了?给你说在太谷得罪商界,没好果子吃,哼,你只是不信!这才几天,就活眼现报。但他面儿上却不着痕迹,故作兴奋状,问: “徐老爷,真有这样的公文?” “本老爷哪敢假传上峰谕令!” “那真是佳音!自去年京师陷落后,我西商无时不在盼望这一天。尤其我们票庄,丢了京号,等于失了耳目。” 徐老爷没有想到,孙掌柜对返京竟如此殷切,心里踏实了许多。便说:“京师官民都巴望西商归去呢,他们离不开咱们!” 孙北溟不动声色,轻轻将话锋一转,说:“只是,这次我们在京津受了浩劫,店毁银没,片纸不存。北方各地庄口受亏累也甚巨。加上去年孝敬过境的朝廷,今年又屡屡被官府课派赔款,我西帮财力之损伤,实在是创业数百年以来所未有!别家不知如何,我天成元是一蹶不振了。昔日天成元还勉强忝列西帮大号间,今日只怕连中常都不及。是否仍设京号,还得与东家仔细计议。” 第233页 徐老爷这才听出些刀锋来,忙说:“孙掌柜,西帮所受损失,户部及抚台岑大人哪能不知?然西帮财力更为天下共知!这次劫难虽大,西帮渡此难关当不在话下的。” “别家也许如此。尤其人家祁帮、平帮,在京津外埠受了亏累,在自家老窝可没受教案拖累。我们比人家额外赔了银子、献了花园不说,还披麻戴孝受重辱!即便回到京师,谁还看得起我们?” “孙掌柜,办理教案中本老爷的无奈,你们也是知道的。洋教蛮横,上峰又不大撑腰,本官两头受气,其中辛酸难向外人道出!所幸太谷商界忍辱负重,成全大局,才算了结教案,过此难关……” “徐老爷,要再过眼前这道难关,你得去求别家。我天成元实在是沦为小号了,不足以返京补天的。” “孙掌柜,本老爷也是奉上头意旨,劝说你们返京开业。你们的难处,本官也会如实向上禀报的。” “我票商返京,最大难处当然是财力不足。还有一大难处,是京号帐簿被毁了。一旦京号开业,人家该你的帐,不用指望讨要回来;可我们该人家的,必定蜂拥来讨要。事态如此,我们哪能开得了门?所以,商界曾有议论,希望户部能先发一谕令:在我票商返京復业后,宽限时日,容业界稍微振作后,再结算旧帐。” “此议很合情理,本官一定如实上报!” “此议详情,还望徐老爷能听志诚信等大号陈说。我们天成元日后设不设京号,实在没有议定。” 找志诚信?志诚信的大掌柜还不知在哪呢!徐老爷知道孙大掌柜话里藏刀,但也不敢太发作,只好装煳涂,极力软语劝慰。 这厢装病的孙北溟,是一点面子也没给徐大老爷。 送走徐老爷,孙北溟没敢再躺着,赶紧叫了乘小轿,悄然往康庄去了。 徐老爷送来的消息,实在非同寻常!从去年京津陷落以来,的确是无日不在盼望这一天。和局议定后,业界议论返京更甚。不过都以为要到朝廷迴銮的行期择定后,才会允许西商返京復业吧。哪想到户部会这么着急? 孙北溟到康家后,自然是先见了老太爷。 康笏南一见孙北溟,就故作吃惊状,问:“大掌柜不是摔得不轻吗?不躺着养息,跑来做甚?” 孙北溟一笑,说:“年轻时,我也练过形意拳,还经得起摔打。” 康笏南就说:“经摔打,也不值得那么摔!无非是给洋鬼送一趟葬吧,还用那么费心思躲藏?” 孙北溟说:“各家都躲,我们何必出那种风头,不躲?” “别家想不开,你也想不开?” “怎么想不开?” “自去年弃京出逃以来,朝廷已经把天下的脸面丢尽了!所以,我们本来已经没了脸面,你们还要白费心思。又是躲藏,又是装病,又是找替身,这能护住多少脸面?” “能护多少算多少吧!” “白费心思。” “那就甘心受辱?” “受辱也是替朝廷受,丢人也是丢朝廷的人!” “要这样说,我们是有些想不开。不过,也快熬出头了。” “快熬出头?官府令我们返京復业了?” “老东台真是成了精了,怎么猜得这样准?” “这不明摆着吗?和局定了,赔款也涨上去了,教案也了结了,接下来就该朝廷迴銮了。京城一片萧条,哪成?” “老东台的眼睛太毒辣,什么都叫你先看透。我来请老东台定夺的,正是返京復业的事。户部已发了急帖下来……” “这是生意上的事,大掌柜你拿主意就得了。” “此事重大……” “那你跟老三商量去,我不管外间商事了,家政也不管了。我能替他们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了,都不管了。” 怎么能不管!这次京津两号的大窟窿,得东家掏大额银子填补,你老太爷不管,谁能管得了?但任孙北溟怎么说,康笏南也不答碴儿。孙北溟也只好作罢,正想退出来去见三爷,老太爷却拉着他说古道今,尽扯闲话。焦急间,孙北溟才忽然有悟:当此重大关口,康老太爷是要看看三爷的本事吧? 2 孙北溟终于从老院出来时,三爷刚刚从外面赶回来,满头大汗。 孙北溟就说:“三爷回来得正好,晚一步,我还得再跑一趟。” 三爷说:“我就是听说大掌柜到了,才破了命往回赶!” 三爷怎么知道他来康庄?孙北溟就问:“三爷到柜上去了?我来时怎没碰上三爷的车马?” “我没进城,只是往龙泉寺走了一趟,想消消暑吧。” 看来,是老太爷暗中派人把三爷叫回来的。他猜得不差:这回,老太爷是要看看三爷的本事。孙北溟忙说:“三爷先洗浴更衣,喘口气再说。你既回来,我也不着急了。” 三爷哪能从容得了,匆匆洗了把脸,就跑了出来。 孙北溟先将县太爷微服到访的经过交待了一遍,才对三爷说:“这不是件小事,所以得同东家仔细计议。尤其京津两号遭劫后,留下的窟窿太大。” 三爷就说:“这样大的主意,当然还得老太爷拿。大掌柜见过我们老太爷了吧?” 孙北溟说:“见是见过了,可老太爷说,他早已不管生意上的事,让三爷你拿主意。” 三爷忙说:“大掌柜你还不知道呀,我哪能拿得了这样大的主意?还请大掌柜进去劝劝老太爷。” 孙北溟说:“我没把嘴皮磨破!可你们老太爷高低不理睬,只是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能替他们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了,不管了。三爷,要劝,你进去劝吧,老身无能为力了。” 三爷说:“大掌柜都说不动,我更不顶用。那大掌柜先拿个主意,我再呈报老太爷。” 孙北溟听这样说,就觉三爷老练些了,便说:“三爷,不是我推託。字号该拿的主意,我拿;东家该拿的主意,我可不能多嘴。” 三爷说:“东家该拿的大主意,无非是填补窟窿吧?这倒好办。老太爷早放过话:京号、津号及各地受害庄口,生意赔损系时局连累,与字号经营无关,所以不拘窟窿多大,如数由东家填补。大掌柜也知道,西帮为商之道中,无人能企及者,就在一个‘赔得起’。” 孙北溟没料到三爷会说得这样痛快,便说:“东家既拿了这样的大主意,京津庄口復业,也就没有大难处了。” 三爷却说:“近来同仁间议论的,是要求户部能宽限时日,暂封旧帐,待京津字号有所復元后,再清还旧债。否则,復业之初,我们势必被债主围困,连门也开不了!遭遇了如此浩劫,京中官民谁不急着用银钱?” 孙北溟说:“此议好办。写一个呈帖,递往抚台衙门就得了。” 第234页 三爷说:“谁来写这件呈帖?谁来收拢西帮大号一哇声附议这件呈帖?总得有人挑头张罗吧!” 孙北溟说:“太谷那得志诚信出面,人家是老大。” 三爷说:“祁县、平遥那头呢?” 孙北溟说:“他们也不会闲着。跟他们联络,我看得三爷出面。” 三爷忙说:“我哪成!” 孙北溟说:“志诚信的财东,哪有堪当此任的?太谷首户曹家,它又不开票庄。你不出面,还能叫谁出面?” 三爷说:“孙大掌柜,你得出面!” 孙北溟说:“我闲不着。太谷商界的事,由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张罗,我也得帮衬。返京在即,自家字号里更有一大摊事呢。” 孙北溟极力鼓动三爷出头露面,也是想叫他露出些本事来,令康老太爷称心。一辈子了,孙北溟还能摸不透康笏南的心思? 三爷见孙大掌柜这样抬举他,也就答应下来,说:“那我就多跑几趟腿。” 孙北溟说:“还有件事,也得三爷拿主意。” 三爷问:“什么事?” 孙北溟说:“京号復业,当然还得戴膺老帮领庄。除了他,别人真还担当不起。可津号復业,派谁去做领庄老帮,就叫人颇费踌躇了。” 三爷立刻说:“字号驻外老帮的人位安排,那是大掌柜你的事权,我决不敢多嘴!” 孙北溟说:“三爷别说这见外的话。生意毕竟是你们康家的,遇了难处,你能袖手不管?” 三爷说:“我不是见外。遇眼下这种歷劫復兴的大关节处,更得仰赖大掌柜呢。我年轻浅薄,跑腿还成,别的真不敢多嘴!” 这几句话,叫孙北溟听得很舒坦。他倒也不是有意试探三爷,看懂不懂规矩,津号老帮的人位,实在也叫他犯难。尤其前年五娘受害后,津号本来就叫他发憷。便说: “三爷既不见外,就先听我说说津号的难处。去年津号受洗劫最烈,不必多说了。前年因老身用人不当,令五爷五娘受害,也不多说了。但自刘老帮出事后,津号领庄老帮一直未安排妥当。原拟将东口的王作梅调往天津,王掌柜还没来得及挪位,拳乱就起来了。东口也是大码头,去年受祸害也不轻。东口的字号復业,只怕除了王作梅,无人能担当。津号復业,难处不比京号小,非戴膺、陈亦卿这等高手扛不起来。可京号、汉号哪能离得了他们?” 三爷心里已经跳出一个人来:西安的邱泰基。但他不能说出。只好说:“物色津号老帮这等 大事,还得大掌柜拿主意!前年天津出的意外,不用老放在心上。” 孙北溟面露难色,说:“现在津号这步棋,真别住马腿了!” 三爷低声说:“要真有难处,还得去求老太爷。” 三爷也老练了。 第二天,三爷备了一份礼,先往祁县拜访了乔家的当家老太爷乔致庸。乔家因慷慨出资接济逃难的朝廷,名声正隆。西帮真有什么上呈的帖子,由乔家出面递送,应是最恰当的。 见着康三爷,乔老太爷就问:“你家老爷子怎么不来?” 三爷忙说:“家父这一向精神不大好……” “怎么,还没从白事中脱出来?” “老夫人不幸早逝,毕竟令家父痛楚不已。人老了,更怕孤单。” “真嫌孤单,他早出来走动了。叫我看,你家老爷子窝在家,不知又谋什么高招呢!” “家父真是精神不大好。” “你回去告他,我才不管他精神好不好,反正得来趟乔家堡!不能老叫我往你们康庄跑!” “一定转达乔老太爷的盛意!” “你告他,我可不是要探听他谋出的高招,只想跟他说说闲话。我们这种老不死的,别人都讨厌。两个都是老不死,谁也不嫌谁,说话才对心思。” 见乔老太爷一味闲聊,三爷忍不住说:“眼看外头大军压境了,乔老太爷还在此谈笑风生,不用说,你们的大德通、大德恆早有破敌良策了。” 乔致庸笑问:“何来大军?洋军,还是官军?” “向我们讨债的大军呀!” “你是说京号復业吧?” “可不是呢!乔老太爷善远谋近虑出奇兵,一定已有应对之策。” “哈哈,康三爷,你巴结我这老朽做甚!你家老爷子谋出什么高招了,能露几句不能?” “我们有高招,还用这么大老远抬了礼盒,来求你老人家?” “那你趁早把礼盒抬走!” “老太爷是嫌我辈分低,不肯多搭理?” “可不是呢,快去叫你家老爷子来!他来了,我能叫他的小名儿。康三爷,你的小名儿,我可不敢叫。” “我的官名,只怕你还记不住呢,小名儿你更不记得。” 三爷看出来了,今日乔老太爷的兴致好,只想说笑,也就不再强往正题上扭,干脆一味陪了闲说逗乐。 说笑了一阵,乔致庸才终于问起:太谷县衙宣谕户部公文没有,太谷同业有何打算,你们康家又有何打算。三爷就说出了太谷同仁想上呈户部,请求在西帮返京开业时,官府能出面护市。 乔致庸听后,又哈哈一笑,说:“也算英雄所见略同。祁县同业,也是一片这种议论。前日,县衙宣谕了户部及抚台岑大人发下的急帖,祁帮同业竟跑来围逼我这个老汉!说我们乔家去年接济过境朝廷,拔了头彩,现今西帮到了一大关节处,乔家理该出面与官府交涉。我说,你们吃大户,也吃不到乔家,祁县的首户是城里的渠家!” 三爷说:“谁叫你们乔家拔了头彩!应该。户部借了你们三十万两银子,还能不给你乔老太爷面子?” 乔致庸说:“真是墙倒众人推,连康三爷你也想欺负本老汉!” 三爷说:“这是抬举你们乔家!” 乔致庸说:“不拘是抬举还是欺负,反正推脱不过,只好领命吧。再说,究竟也是为西帮请命。西帮票业领袖在人家平帮,日升昌或蔚字号,他们要肯出面请命,本老汉不就推脱了?昨日,就赶紧往平遥跑了一趟。” 三爷说:“看乔老太爷今日神采,日升昌、蔚字号也推举你们乔家出面代西帮请命了?” 乔致庸说:“哈哈,康三爷,做西帮领袖就那么值得高兴?” 三爷忙说:“那是日升昌、蔚字号愿意出面张罗了?” 乔致庸说:“你猜的这两样都不是。” “那结果是什么?” “谁也不必出面。” “谁也不出面?” “无须求官府护市,还用推举谁出面?” “无须求官府护市?” “对,无须出面求官府。” 第235页 “本来一哇声要求官府护市,怎么忽然又不求官府了?” 乔致庸感嘆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西帮领袖!在此大关节处,日升昌、蔚字号到底比我们厉害!” 原来,昨日乔致庸到平遥后,先拜见了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刚提请求官府出面护市,郭大掌柜就反问: “你们乔家出借了御债,也不至于掏空老底吧?大德通、大德恆在京津的窟窿又能有多大,就值得求官府出面护市躲债?” 乔致庸忙说:“这倒也不是我们乔家自个儿的事,祁县同业都有此意。” 郭斗南接住反问:“你们祁帮竟无力补窟窿?谁信!就说渠家,可不比我们财东李家差。尤其你们乔家,去年挑头露富,今年怎么又要装穷?” 乔致庸倒也没大在意郭斗南说话难听,日升昌一向便是这种作派;他笑了笑说:“祁帮是不能跟你们平帮比,但填补京津窟窿,还是力所能及的,无非砸锅卖铁吧。我们所虑,是京津字号復业之初,天天被债主围困,如何能做得了生意?再说,西帮这次大劫,全系时局拖累,不向官府啃一声,叫几声疼,日后课派赔款,西帮还得受拖累。总得叫官府明白,我们西帮不是朝廷的摇钱树!” 郭斗南说:“你们想的是不差。我们平帮中也早有此议。但经歷这次大劫难后,对朝廷、户部、下头的官府,我们还敢有什么指望?一切祸根还不是朝廷无能?向它叫几声疼,又能如 何?它给列强写下那样一笔滔天赔款,不向民间课派,又能向谁课派?求官府既不顶事,何必去求?叫我说,户部即便能出面护市,我们也不能求!” “为何不能求?” “此次塌天之祸,既是一场惊动天下的大劫难,劫后復兴也必为天下所瞩目。我西帮一不靠官护,二不靠借贷,却能从容填补了这塌天的窟窿,守信于当今乱世。西帮‘赔得起’的名声,还不传遍天下!由此西帮声誉必将空前隆盛。声誉大隆,復兴还有何难?” “郭掌柜说的倒也是西帮本色。只是京津萧条两年了,官民都是囊空如洗,我们一旦復业,还不被持票的债主围困死?” “想围就围着吧。这样一围困,西帮在京师就更受人瞩目了。” “受围困,也能出彩?” “可不是呢!我们又不是不认票,不还债,只是银子运不过来吧。整个京师围着看西帮终日 源源不断往字号运银子,那还不是出彩是什么?” 郭斗南这几句话,才真正打动了乔致庸:日升昌到底眼睛毒辣,竟能在危急处看出彩来!不过,乔老太爷也未形之于色,只说:“你们日升昌财大气粗,有银子源源运京。我们就是砸锅卖铁吧,能支撑几天?” 哪料,郭斗南竟击掌叫道:“乔老东台,你这‘砸锅卖铁’四字好!我再加四字:倾家荡产。” “砸锅卖铁,倾家荡产?” “到时候,一面悠着些劲往京津调运银子,一面就张扬说:我们西帮可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补窟窿。世人听了,尤其京师官民听了,谁能不信赖我西帮?” 乔致庸开了窍,不再提及求官府的事,转而议论起復兴的举措。后来,他又去拜见了蔚泰厚的大掌柜毛鸿瀚。毛大掌柜所说,与郭斗南几无差别,只是口气更傲慢些。 乔致庸回来,跟祁帮的大户一说,大家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听了乔老太爷的平遥之行,三爷也豁然开朗了。他也不再多逗留,匆忙返回太谷来。 3 六月二十八,戴膺在上海收到老号发来的电报,命他赴京张罗復业的事。戴老帮倒也不很意外,他估摸着,也到了该返京的时候。去年六月二十九,他带领京号伙友撤出京城,及今整整一年。 五月间,朝廷曾降诏天下,择定七月十九日由西安移銮回京。沪上一片议论,说朝廷此诏不过是做给洋人看的,两宫未必急于迴銮。但戴膺断定,朝廷回京是为期不远了。 戴膺来上海这七八个月,天成元沪号业绩虽也大进,但漂亮的生意实在也没做成几笔。西帮票号生意的优长处,在南北大码头间的金融调度。北方生乱,只剩了南方一头,再有本事,也寻不着用武之地。所以,戴膺在协助沪号孟老帮张罗生意之余,心思大多用在了考察西洋银行上。 经这次劫难,他早已预见到,日后东西洋银行在华势力必将大盛。西帮不作改制银行的打算,即便渡过此次难关,以后也再没有多少好戏可唱了。经亲身考察,戴膺才明白,往日说不动老号及财东改制,实在是因为连自己也不大明了洋式银行为何物。票号与银行,原来是互有异同的,并不是形同水火。说异,也说同,也许更容易打动老号及东家吧。 戴膺离沪返京时,心里想的还净是改制银行的事,对京号復业的难处,实在也未作细想。他毕竟在京号领庄多年了,临危出智,力挽狂澜,也不知多少次了。老号电报上已言明:在晋京号伙友即将上路,叫他直接赴京就是了。他在沪号本也没有多少牵挂,说走便能走。 惟一要斟酌的,是此番北上返京走陆路,还是走海路。陆路其实也是走水路,租条客船,轻桨细波,假运河北上,也受不了多大罪,只是太慢。走海路,离开上海即可直达天津,海轮也走得快些。但海上行船,风浪难测,要受许多颠簸之苦。他也不年轻了。 思之再三,戴膺还是选择了海路:毕竟是非常关头,早一天到京总是好的。 他也幸好选择了海路!因为一上船,竟遇见了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 戴膺与李宏龄同是多年驻京的老帮,一向义气相投。自去年来沪后,听说李宏龄到了西安,哪能料到竟会在这海轮上突然重逢!两人的惊喜,可想而知。于是赶紧去找船家,两人合住了一间客舱。 安顿下来,戴膺才问李宏龄:“子寿兄,这一向你也在沪上吗?” 李宏龄说:“我是刚从浙江处州赶到上海,只歇了两日,就上这海轮了。老号催呢,叫尽早返京。静之兄一直在沪上?” “去年冬天,我就来上海了。想起来了,你将一位公子送到浙江处州赵翰林的家馆课读。此去处州,是专门看望公子?” “这等小事,静之兄还记得?” “这能算小事?就是西帮中的大户,又有几家送公子来文运隆盛的江浙课读?” “你是没见我这个小子,太文弱了,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好叫他读书吧。” “既来看望公子,为何选了这样一个紧急时候?” “去年拳乱平息后,我就到了西安,帮衬着张罗那边生意。今年一开春,老号又叫我来江南巡视码头。早想就便去趟处州,一直未能成行。日前听说和局定了,洋军即将撤出京津直隶,就知道我西帮票商快返京了。这才赶紧去了趟处州。到处州还没几天,老号发到杭州的急电果然就撵过来。” 第236页 “我们老号也催得急!看来户部一定发了公文,命西帮回京开业。” “可朝廷迴銮的吉日,还没择定吧?朝廷不迴銮,京饷就聚不到京师。只靠我西帮携资返京,就能救活京市?” “子寿兄,你我伺候户部多年,它哪有几个会理财的!谕令西帮返京,无非想遮去京市的萧条,以迎圣驾吧。” “但我们西帮带回的商资,哪能遮去京师萧条?现在的京师,可是一贫如洗了。” “要不我说户部无人会理财!” “官家还用得着理财?既能仗势敛财,恃权搜刮,无本万利,那还理什么财!朝廷缺钱花,就跟各省要;官吏缺钱花,就跟子民百姓要,都是唾手可得。” 戴膺就放低声音说:“子寿兄,你正点到朝廷的要命穴位了。” 李宏龄忙问:“朝廷的要命穴位?” “可不是呢!这次由拳乱洋祸引发的塌天大锅,朝廷吃亏吃在何处?就吃在这个穴位上:只知敛钱花钱,不知聚财理财。” “这是不差。但朝廷吃亏,还是没有坚船利炮,打不过人家。” “不会聚财理财,哪来坚船利炮?这一向我在沪上考察西洋银行,结识了几位洋人。相熟了,彼此说话也就少了遮拦。说起这次战祸,他们也觉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是得了便宜卖乖吧?” “我一个生意人,他们值得朝我卖乖?他们大感意外的,是清廷竟如此不经打,还没怎么呢,就一败涂地了。津京陷落之速,尤其出人意料!一国之都,竟形同一座空城!” “这倒也是。朝廷养了那么多官军,也没见调重兵去守城护驾,稀里煳涂就把京师丢了。” “洋人说他们也没调来重兵,总共也就一两万人马,更未正经结为联军。等攻下京城,八国还是八股军,各行其是。直到快入冬了,德帅瓦德西才来华就任联军司令。” “洋人兵马虽少,但人家是洋枪洋炮。” “子寿兄,我先也是这样想。可银行那几位洋人却说:坚船利炮,洋枪洋炮,固然厉害,可军费花销也十分巨大!” “他们这是讥笑大清国贫吧?” “自家贫弱,不叫人家讥笑也难。但这几位是银行中人,看世论事必先从银钱财政着眼。以彼之见,列强动用坚船利炮,远渡重洋来攻中华,全凭各国政府有雄厚财政,说用军费,就能拨出军费。” “国富,自然花钱容易。” “但以这几位洋人的眼光看,大清即便大富,朝廷手中也不会宽裕。” “怎么会如此?” “我先也不信,但经人家一指点,我才恍然大悟。真是旁观者清!” “洋人怎么指点的?” “子寿兄,康熙以明君传世,留下一条‘永不加赋’的铁诏,你不会生疏吧?” “‘永不加赋’,当然知道……” “这道铁诏是康熙五十一年所立,及今近二百年了,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只田赋钱粮不变,朝廷手里哪能宽裕得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朝廷不加赋,也未能藏富于民,子民百姓依然悽惶。” “这也正是洋人视大清财政无能的地方。朝廷死守了‘永不加赋’的铁诏,可又管不住各省、各州县明里暗里加赋加税,更管不住大小官吏中饱私囊。天下财富再多,也只是聚到各级官吏的私房中,国贫依旧,民穷也依旧。突遇国难,朝廷可不是要抓瞎!” “这真是一点不差!经干嘉百多年盛世,大清国势也算强盛了。可到道光末年太平天国一起 ,朝廷高低筹措不来军费。着了急,竟逼着西帮捐纳买官!” “户部歷年所收的京饷,哪一年够花过?平常年景尚且支绌,遇了战事,可不要抓瞎。洋人敢讥笑大清财政为无能财政,就是看透了为朝廷理财的户部,只管敛钱花钱,不管聚财生财。户部徵收天下田赋钱粮,只为养活朝廷,并不管天下民生各业。尤其最易生财的工商业,竟被视为卑贱之业,实在匪夷所思!洋人更觉可笑的,是皇上总以为天下之财,即朝廷之财,常年不留积蓄,国库不存厚底。遇了国难,才临时敛天下之财,哪还能来得及?” “东西洋列强,难道正是看透了大清的这种无能财政,才屡屡来犯吗?” “那几位洋人,是有此论。他们戏言:大清自诩为泱泱大国,初不以为然;后居华多年,才诚信斯言。大在何处?贵国官吏人数之庞大浩荡,实在是举世无双;而官吏的假公肥私之普遍、之贪婪、之心安理得,更是世所罕见!贵国朝廷若能以正当赋税形式,将举国官吏假公肥私的庞大收入,缴纳国库中,那大清就真成了当今一大强国。以如此殷实的国库作支撑,何愁抵御外敌来犯?以如此殷实的国库扶持农工商,又何愁民生百业不兴?民生百业兴,赋税便易征缴,国库也愈殷实。” “人家这讥笑之言,倒也是实话。” “东西洋列强的财政,都是如此运作。人家国库常保有可观的财力,用于养活政府及其官吏的花费,只占小头;大头用于扶持民生各业。如此天长日久运作下来,国家哪能不强大!” “洋式财政虽能强国,却要断绝举国官吏的财路,谁愿意效仿!戊戌变法就殷鑑不远。” “可大清财政不变,就永远给东西洋列强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穴位。什么时候想欺负你,就朝这穴位来。点住这穴位欺负你,结果必定是赔款割地!越赔款越穷;越穷,你这穴位就越要命。”说至此,戴膺放低声音说,“若再来一次庚乱,恐怕清廷就无银可赔,只好举国割让……” 李宏龄忙说:“你我生意人,免谈国事吧。” 戴膺说:“我也不是爱管闲事。在上海,我本是想了解洋式银行的定制、规矩,人家却说你了解了也无用。我就问:怎么,我们华商就比洋商笨,学不来你们的银行?他们说:洋式银行须在洋式财政中才能立足。由此引出议论,评说国朝财政。” “洋人当然不想让我们仿办银行。” “这倒也是。这几位洋人一面数落大清财政无能,一面又说:这种无能财政于贵国无利,但于你们西帮却是最有利!” “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说:朝廷户部不会理财,才使精于理财的西帮有了生财的海阔天空!本该聚到国库的银钱,却聚到你们西帮的银窖里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我们受的欺负,他们哪里知道?” “我可是对他们说:朝廷这种无能的财政,于你们东西洋列强才最有利!这一次事变,你们只派了一两万人,用了一年多工夫,就挣走我们九万万两银子,这种好生意更是旷世罕见!” “静之兄,你也不怕惹恼洋人老毛子?” 第237页 “我也是戏而言之。” “还是不谈国事吧。” 4 那时代由沪赴京,海路虽比陆路快,但也依然得熬过漫漫旅途。这一路,大体上还算风平浪静,但也因此显出枯索单调来。 戴膺与李宏龄真也再没多谈国事大局:不是不敢多谈,实在是再无那种谈兴了。京号復业倒是议论得多,只是对这两位京号高手来说,也不存太多畏难忧虑。只要东家肯补窟窿,别的都好张罗。 到天津上岸后,戴膺想在津号停留一二日,便与李宏龄分手了。 津号前年出事,去年又遇如此浩劫,復业担子只怕比京号还重。也不知老号选了谁,调来津号领庄。 自塘沽登陆,沿途所见满目是劫后败象。进入天津城区,残状更甚。凡店铺被砸被烧的,狼藉依旧,几乎不见修復开业者。街面上连行人也稀少,许多边边角角,竟蓬勃生出蒿糙来。明知遭了浩劫,但亲眼见了这一片疮痍,戴膺还是吃惊不已。 自家津号,劫状更惨。店铺除了房屋框架尚存,再无一处可见原貌,用一句“体无完肤”形容,实在不过分。作为票号老帮,戴膺很快看出了这体无完肤的含义:在津号被弃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来此凿砸、翻找、挖掘,他们都想在这昔日的银号遗址寻宝淘金。他们一定也想看看,西帮票号内那神秘的银窖。大概也因此,被弃的津号虽已体无完肤,却未被放一把火烧毁。 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但将津号修復如初,不是一件小工程。 津号副帮杨秀山及其他伙友,都已经到达,暂住在附近一个客栈。 杨秀山见着戴膺,张口说的头一件事,就是他们这一班津号旧人刚到,就被闻讯跑来的许多人围住,几乎动弹不得。 戴膺就问:“那是些什么人,围你们做甚?” 杨秀山忙说:“我们的旧客户,老债主,都手持天成元的汇票、银折、小票,逼着要我们兑银子!” 对此,戴膺显然有些意外,几乎是自语,说:“这么快就来挤兑?” 杨秀山说:“他们一贫如洗,当然急着想兑出银子来。” 戴膺就问:“这些来要求兑银子的,是商家多,还是官吏多?” 杨秀山说:“只是一些零星的散户吧,大些的商号及官吏,还没动静。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返津。” 戴膺便正色说:“杨掌柜,我看这些来打头阵的,说不定受了什么人的派遣,来试探我们,千万不敢大意!” 杨秀山一时不解其意,问:“受人派遣?受谁派遣?” 戴膺放低声音说:“叫我看,很可能是那些在我们字号存了私钱的官吏。他们的私钱,大都不便公开。所以,他们最心焦。” 杨秀山就说:“还是戴老帮眼力厉害。我们只顾应付,也未作细想。” 戴膺说:“杨掌柜,你们千万不要慌张!不拘任何人,凡是持票兑现的,一律热接热待!更要口气坚定,许诺人家一旦店铺修竣,復业开张,本号的旧票旧帐一概兑现!” 杨秀山说:“我们也是这样说的,但许多人只是不信。” 戴膺断然说:“人家不信,我们更得这样做。我们敢回京津,就表明我们不怕算老帐。想赖帐,我们还会回来?一面不断给人家说这道理,一面加紧修復铺面,局面总会好转。” 杨秀山说:“但愿如此。过几天,新老帮到津后,也许更能稳住人心。老帮空位,也易让客户生疑的。” 戴膺就问:“新老帮?还是东口的王作梅要来津号吗?” 杨秀山说:“是调西安的邱泰基来津号任老帮。王作梅仍留东口。戴老帮还不知道?” 戴膺真有几分意外,说:“西安的邱泰基?我真是不知。我到上海,已经七八个月了。” 杨秀山说:“邱泰基倒是有本事的掌柜,只是……” 戴膺打断说:“东家、老号对邱泰基这样有本事的驻外掌柜,有过严责,贬罚不留情;有功也不抹杀,该重用还重用,甚好!由邱泰基来领庄津号,復业振兴,也是恰当人选。” 杨秀山放低声音说:“听说是康老东台点的将。” 戴膺说:“老东台一向不煳涂。天津码头不一般,你们还得多帮衬邱掌柜。” 杨秀山说:“我们也盼在新老帮料理下,一扫津号近年来的晦气!” 戴膺就问:“邱老帮几时能到?” 杨秀山说:“他从西安动身,比我们还早。不出几日,也该到了。” 戴膺说:“那我就多等一两天,看能不能见他一面。” 正说时,有伙友跑进来说:“客栈外,又围了不少客户。” 戴膺便站起来,说:“我出去见他们!” 邱泰基接到老号调令时,何老爷依然在西安。想起何老爷先前的预言,他是既惊喜,又惊异。 津号虽远不及京号显赫,但那是真正的大码头,也歷来是西帮的重镇。所以津号老帮的人位,也一向为多数驻外老帮所嚮往。邱泰基自然也早想到天津卫码头露一手,可惜孙大掌柜总不肯将这个要位给他。前年受贬后,他本来已经断了一切高升的念想,只想埋头赎罪了,却忽然峰迴路转。只一年,就从口外回到西安;在西安又只一年,竟要高就津号老帮,他怎么能不惊喜! 叫邱泰基感到惊异的,是何老爷的预言为何这样准确?来西安前,只怕何老爷真得了康老太爷的暗示。前年,他刚遭了老东台那样的严责,今年竟又受如此重用,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这次老号的调令用电报发来,明令:“邱速赴津领庄,万勿延误,西号交程、何二位。”可见事情紧急。 程老帮要摆酒席欢送,邱泰基坚决阻止了:如此张扬,叫人知道了还以为他旧病復发。可不敢如此张扬! 程老帮也只好作罢。但何老爷却不肯答应:“邱掌柜,你可不能悄没声就走了!没忘吧,还该我五两大烟土?” “五两大烟土?” “看看,还没怎么呢,就翻脸不认人了?” 邱泰基这才想起来:何老爷预言他将做津号老帮时,曾以五两大烟土作赌。他就说:“何老爷,咱们的号规你也清楚。我邱某私人手里,哪来买五两大烟土的银钱?” “你借债,还是典当,我不管,反正得给我五两大烟土!” “我身无长物,拿什么去典当,谁又肯借债给我?这五两大烟土,等回了太谷再兑现吧。” “我出来自带的烟土,已烧得差不多,眼看要断灶了。” “你贵为老爷,是可以在字号举债的。” 两人正说笑,程老帮已令厨房炒了几个菜,灌了壶烧酒,摆到帐房来。其时已入夜,程老帮说不是酒席,只算夜宵。邱泰基也只好就范。 程老帮与邱泰基相处这一年,深感这位出名的老帮并不难处。有本事,又不张扬,这就难得。实在说,号内一切大事难事,全凭人家扛着,但时时处处又总把他这个虚名老帮推在前头。这样有才有德的人,另得高位那是应该的。只是,他真有些捨不得邱泰基离开。 第238页 交情上的感伤不说,邱泰基一走,西号就失了顶樑柱!尤其当此朝廷欲走未走的关口,谁知还会出现什么样的难局? 所以,喝了几盅酒,程老帮就一味诉说这份担忧。 邱泰基心里明白,老号敢急调他走,是因为有何老爷在西安。电报上也点明了这层意思:“西号交程、何二位。”收到电报,邱泰基曾当何老爷的面,对程老帮说:“你看,老号也言明了,叫何老爷帮衬着张罗西号的生意。他再不能白吃白住,悠闲做客了。”当时何老爷喜形于色,只是嘴上说了句:“孙大掌柜岂能给本老爷派工?”这不过是虚饰吧。他来西安后,张罗生意都张罗得入迷了。程老帮竟看不出来? 邱泰基喝了几盅酒,也就当着二位的面,尽量把事情挑明: “眼下的西号,依然比京号、津号要紧。在这吃劲时候,老号调我走,是因为有你们二位在。想必程老帮也早看出来了吧?何老爷屈尊来西安帮衬我们,是看了谁的面子?我看是天成元两位巨头!孙大掌柜先求了康老东台,康老东台才出面请何老爷出山的。何老爷,我推测得不差吧?” 何老爷先哈哈一笑,说:“邱掌柜,你想赖帐,不赔那五两大烟土,才编了这种奉承话吧?程老帮,你不用听他的!” 程老帮说:“何老爷当年的本事,我当然知道。” 邱泰基见程老帮似乎还不十分开窍,便换了种手段:不再多说西号事务,而是就京津官场商界事,向何老爷诚心请教。他邱某还如此崇拜何老爷,你程老帮还不赶紧依靠人家? 真心说,忽然给压上重振津号的重担,邱泰基也很想向何老爷讨教的。 一说到张罗京津生意,何老爷就像新吸了大烟,谈兴陡涨,妙论不绝。所以,这次三人夜话,到很晚才散。 第二天,邱泰基即轻装简行,踏上了赴津的旅程。 5 戴膺在天津并未多住,便匆匆离津赴京了。津门的挤兑局面,令他想到京师也会很紧急。于是不敢多耽搁,打消了等待邱泰基的想法。 那天,戴膺出面会见围在客栈外的津门客户,真也叫他出了一身冷汗。无论他如何虔诚,如何对天许诺,如何从容镇静,那些客户只是冷冷看他表演,丝毫不为所动。他竭力表白了半天,人家始终不改口,就那一句话:“嘛时候能兑出银子?” 戴膺还提及前年津号也曾受挤兑,我们不是源源从京号调来银子,救了急吗?这次虽受了浩劫,但本号有财力补起窟窿,不会叫你们亏损毫釐的。西帮立身商界数百年,什么时候失信过?若不想守信,我们还回天津卫来做甚? 但任你怎么说,人家终是一脸冰冷,一股腔调:“说嘛也没用,还是快兑银子吧!” 戴膺不敢再逞能,重申许诺后,退了回来。 回京的一路,他还不时想到那个可怕的场面。京师客户想来更厉害! 到京后,叫戴膺感到有几分意外的,是京城市面似比天津稍好些。首先,街面上的行人车马,就多了许多。被砸被烧的店铺,有些已在修缮中。但开门復业的,却也没有几家。 拐进前门外打磨厂,那里的惨状已与津门无异了。凡票庄,无不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不用说,自家的京号也是被洗劫了一水又一水。戴膺见此惨状,忽然回首遥望前门楼子:它被火烧后的残败相,也是依旧的。 回想前门起火当时,硬了头皮挺着,没弃庄逃走,以为躲过了一劫。谁能料到没挺几天呢,朝廷竟弃京逃走了。真是一场噩梦。 京号的副帮梁子威,带领其他伙友,已到京多日。在梁子威的领料下,已雇了一班工匠,赶趁着修復京号。见戴老帮也到了,大家自然很高兴。 戴膺就问梁子威:“你们刚到京时,有没有惊动旧客户?” 梁子威说:“怎么没有!我们前脚到,人家后脚就围来了。都是问什么时候开业,以前的汇票、小票还能不能兑银子?” 戴膺说:“也是如此?我路过天津时,津号就是成天被旧客户围着,生怕我们跑了似的。” 梁子威说:“可不是如此!尤其对我们天成元,更不放心。” 戴膺吃了一惊,忙问:“天成元怎么了,叫人家更不放心?” 梁子威无奈地笑了,说:“京号被弃后,不知有多少人来翻腾过。有人想拣银钱,也有人想看看我们的银窖有多大,又是如何隐藏的。戴老帮你也知道,他们哪能寻见咱们的银窖?京号真给他们掘地三尺,翻腾遍了。越寻不见,越想寻;越寻,越失望。所以,京市已有一种流言,说我们天成元原来连银窖也没有,多少年来只是在唱空城计!” 戴膺听后也笑了:“我们在唱空城计?” 梁子威说:“可流言无情,人们自然格外对我们不放心。连银窖也没有的票号,能兑得出多少银子?” 戴膺沉吟了一下,说:“你们没有做什么辩解吧?” 梁子威说:“我还看不出来?眼下我们说什么,人家都不信。所以,就对伙友们说了:自家不要多嘴。” 戴膺说:“你如此处置,甚好。” 梁子威说:“可日后如何去除市间对我号的疑虑?” 戴膺放低声音,说:“等店铺修竣,復业开张后,我们再对外间说:本号弃庄一年多,银窖竟未被寻出,存银帐簿几无损失,真不幸中万幸。此言一出,局面就会不一样了。” 梁子威问:“人家会信吗?” 戴膺说:“到时候,我们只要源源往出兑银子,谁还不信?” 梁子威一想,也就松了口气:人们心存疑虑,是怕你无力兑现;既能兑现,谁还跟你记仇。于是便说:“还是戴老帮老辣!” 戴膺说:“现在还不能大意。此手段也暂不能对第三人说。伙友们,你还须叮嘱:对外间一切都不要多嘴!” 梁子威说:“知道了。” 天成元京号,早年是有隐秘的银窖。但戴膺领庄以来,由于精于运筹,巧为调度,讲究快进快出,巨额现银已很少滞留店中了。即便一时有大额银两留存,戴膺也採取了一种化整为零的保管法:将现银分散到多处存放。京号中,除学徒外,人人都得分担保管现银的责任,当然规矩很严密。採用这种保管法,主要为减少风险。没有集中的银窖,大盗也失去了目标。 即便失盗,也丢不了多少。 但这是天成元京号内的高度机密,外间哪能知道?经歷这一次浩劫,字号一切暴露无遗。银号居然没有银窖,外界实在难以理解。戴膺毕竟是金融高手,他能将市间这种疑虑,视为一大悬念,只等适当时候,给出意外答案。这不但是略一婉转,化险为夷,还有些像形意拳中的借力发力,外界疑虑越大,将来带给外界的惊奇也就越大。 戴膺去年带伙友返晋时,所携带的京号底帐也被劫匪抢走了。不过,老号已做了补救。西帮 第239页 票号实行总号独裁制,外埠庄口所做的大宗生意,都要及时发信报详告老号,记入总帐;小生意在月报、年报中也有反应。所以,在去年劫难中遗失帐簿的外埠庄口,老号帐房已一一 重新建帐。京号当然在其中,戴膺也因此敢说不是唱空城计。 只是,今次这种大塌底的局面,戴膺也未经歷过。能否如愿,他心里也没有底。显出乐观胜算的样子,也是为鼓舞本号同仁吧。 去年弃庄前,天成元京号的存银虽损失不大,但它歷年收存的款项、发行的小额银票,尤其是替京师官场收存藏匿的私银黑钱,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这些客户都来要求兑现,那京号真是招架不起! 梁子威已经给他说了,离开太谷前,老号的孙大掌柜明白交待:京号塌的窟窿,东家补;亏多少,补多少。歷此塌天之祸,康家也不能坏了西帮“赔得起”的名声。 东家如此英明,那当然好。但挤兑一旦出现,你就是有银子,也来不及运到京城!越不能及时兑现,来挤兑的客户就越多。尤其存有可观私银的京师官场,挤兑危急时,他们会如何动作,真难预料的。 所以,戴膺深感西帮京号的汇业公所,该尽早集议一次,共谋对策。只是不知各号老帮是否都到京了? 戴膺到京的第二天,正要去糙厂九条见蔚丰厚的李宏龄,忽然就有伙友跑进来说:“大内禁宫的那位小太监二福子,要见戴老帮,见不见?” 戴膺说:“是常来的那位二福子吗?” “就是他。” “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戴老帮要外出办急事,不知走了没有?” “那你赶紧出去对二福子说:戴掌柜刚走,请您少候,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掌柜了。外头的事再紧急,也不能叫您白跑一趟。就这样说。我稍等片刻,就出去见他。” 戴膺及其他伙友,这时也暂在附近的客栈住着。等伙友将小太监引进一间客舍,他便悄然熘出客栈,在街市间稍作逗留,才又匆匆返回。 进来见了小太监,忙说:“不知二爷要来,实在怠慢了!” 二福子倒也不见怪,只是说:“能见着戴掌柜,回去就好交待了。上头公公听说戴掌柜回来了,立马就打发我来。要见不着戴掌柜,我回去还不得……” 戴膺忙打断说:“哪能叫二爷白跑一趟?我真是往珠宝市炉房有急事,已经快走出打磨厂了,有伙计追上来说二爷您到了。我一听,就赶紧往回折!再急的事,也得给您让道呀。” “我们倒也没多着急的事。上头公公听说戴掌柜回京了,就叫我来瞅瞅。这一年来的,你们逃回山西,没受罪吧?” “我们不过糙民百姓,叫里头的公公这么惦着,哪能消受得起!逃回山西,实在是不得已了,其间惊涛骇浪,九死一生,也不用多说。你们留在大内,也受了罪吧?” “可不是呢!洋夷老毛子,连大内禁宫也给占了。看我们这些人,就像看稀罕的怪物。也不管愿意不愿意,愣按住给你拍摄洋片!不堪回首呀。” “真是不堪回首!我们东家和老号,几乎遭了洋军洗劫!” “洋人没攻进山西吧?” “山西的东天门娘子关都给破了,你们没有听说?” “真还没听说。”这时,二福子忽然放低声音说,“上头公公打发我来,就问戴掌柜一句话:‘我们以前存的银子,你们没给丢了吧?’” 戴膺立刻硬硬地说:“二爷,你回去对你们主子说,存在我们天成元的银子,就是天塌地陷,也少不了一釐一毫!” 二福子脸上有了笑意,说:“这回跟天塌地陷也差不多,所以上头公公天天念叨,山西人开的票号,全遭了劫,没留下一家。咱们多年积攒的那点私房,准给抢走了。我说,他给咱们 丢了,那得赔咱们。上头说,遭了这么大的劫难,他们拿什么赔?我说,人家西帮老家的银子多呢。上头说,他们就是赔得起,遇了这么大劫难,还不乘风扬土,哭穷赖帐?我说,他赖谁的帐吧,敢赖咱们的?上头说,咱这是私房,又不能明着跟人家要……” 戴膺笑了笑,说:“也不能怨你们公公信不过我们,这次劫难真也是天塌地陷。二爷回去跟您主子说,存在天成元的银子,绝对少不了一釐一毫!我们老号和财东,虽也不会疴金生银,这次又受了大亏累,但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守信如初!” 二福子说:“有戴掌柜这番话,我回去也好交待了。再顺便问一句:你们字号什么时候开张?” 戴膺说:“铺面一旦修竣,立马就开张!铺子给糟蹋得千疮百孔,正日夜赶趁着修补呢!” “一开张,就能兑银子?” “当然!一切如旧。” “那就好。这一年来的,我们困在闲宫,少吃没穿,银子更摸不着!” “敝号一旦开张,一切如旧,存兑自便。” “那就好。铺子都毁了,银子得从山西运京吧?” 戴膺一笑,说:“调集银两来京,本号一向有巧妙手段。除晋省老号支持,江南还有许多庄口,一声招唿,就会拨银来京的。这一年来的,南方该汇京的款项甚多,一旦汇路开通,京号来银用不着发愁。” 小宫监懂什么金融调度?只是听戴膺说话,像有本事人那种口气,也就放心了,说:“戴掌柜,那我回上头:人家天成元字号说了,一旦开张,就来兑银子?” 戴膺说:“就这么说!” 二福子又低声问:“你们给我立的那个小摺子,没丢了吧?” 戴膺也小声说:“二爷放心吧,哪能给您丢了!去年弃庄前,敝号的帐本、银折,早秘密转移出京。护不了帐本,还能开票号?” 二福子更高兴了,说:“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误你们的工夫了。” 戴膺忙说:“二爷着什么急呢!太后、皇上没迴銮,宫里也不忙。” 二福子说:“哪能不忙?太后皇上快迴銮了,宫里成天忙着扫除归置,不得闲了。” 戴膺乘机问道:“两宫迴銮的吉日,定了没有?原择定的七月十九,眼看就到了,怎么还不见一点动静?” 二福子就低声说:“七月初一刚降了新旨:迴銮吉日改在八月二十四了。” “八月二十四?倒是不冷不热时候。不会变了吧?” “宫里也议论呢,八月二十四要再起不了驾,就得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候了。天一冷,哪还能走!” 打听到新消息,戴膺才送走小宫监。 看看,连大内里头的宫监也不敢相信西帮了。如若朝廷今年不能迴銮,西帮京号的復业,将更艰难。因为天下京饷不聚汇京师,西帮所受的挤兑压力就不会减轻。 第240页 6 戴膺到京后没几天,邱泰基竟意外出现。因为戴膺估计,邱泰基为了及早到任,多半直接赴津了,不大可能弯到京师来。 戴膺也有许多年没见这位新锐掌柜了。忽然见着,真有些不大认得。风尘僕僕,一脸劳顿不说,早先的风雅伶俐似乎全无影踪了。但这给了他几分好感:西帮中的好手,是不能把本事写在脸上的。 他忙命柜上伙友,仔细伺候邱掌柜洗浴、更衣、吃饭。邱泰基日夜兼程赶路,的确是太疲惫了,洗浴后只略吃了点东西,就一头倒下睡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才不好意思了,对戴膺说:“也没人叫我一声,一头就睡到现在!本该在昨晚请教过戴老帮,今日一早就起身赴津的。” 戴膺笑笑说:“既弯到京师,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我从沪上回京,刚刚路过了天津。津号復业的事务,都上路了,你尽可放心。” 邱泰基忙说:“戴老帮做了安顿,我当然放心了。我弯到京号来,也是为讨戴老帮及京号同仁的指点。天津是大码头,又赶上这劫后復兴的关口,敝人真是心里没底,就怕弄不好,有负东家和老号。” “老号挑你来津号,就是想万无一失,扭转以往颓势。” “戴老帮你也知道,我哪是那样的材料?有些小机敏,也常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京号诸位一定得多多指点。” 戴膺正色说:“邱掌柜,现在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此往津号,你有何打算?” 邱泰基仍然客气地说:“我正是一筹莫展,才来京号讨教。” 戴膺就厉声说:“既一筹莫展,竟敢领命而来?” 京号掌柜的地位,仅次于老号大掌柜。戴膺这样一变脸,邱泰基才不敢大意了。其实,他也不尽是客气,倒是真心想讨教的。于是说: “此番调来津号,太意外了。所以,真不知从何下手。匆匆由西安北上,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也妄谋了几招。但须就教京津同仁后,才知可行不可行。” “我也是想听实招,虚言以后再说。” “津号前年出了绑票案,去年又遭此大劫,我看最大损失不在银子,而在我号的信誉。去年弃庄时,津号的帐簿是否也未能保全?” “可不是呢。津号伙友弃庄回晋时,重要帐簿都带出来了。但半路住店,行李被窃去,帐本全在其中。” “这件事,未张扬出去吧?” “这种败兴事,谁去张扬!” “戴老帮,那我到津后的第一件事,便要演一出‘起帐回庄’的戏。” “怎么演?” “不过是雇辆车,再多雇几位镖局武师,往一处相熟的人家,搬运回几只箱子,顺便稍作申张而已。” “邱掌柜,你这办法甚可行!天津就有现成一处相熟的人家。” “谁家?” “五爷呀。五爷失疯后,一直住在天津。这次劫难,疯五爷的宅子居然未受什么侵害。那里长年守着一位护院武师。” “那这齣戏就更好演了。戴掌柜,这虽为雕虫小技,可于津号是不能少的。津号连受两大劫难,人死财失,那是无法掩盖的。如若叫外间知道,我们连护帐的本事都没有,想再取信于市,那就太难了。” “甚好。你这一招,点中了津号的穴位。再说,津号帐簿,老号已翻查总帐,重新建起,由杨秀山带去了,你也不唱空城计。别的招数,也不必给我细说,你酌情出手就是了。津号的杨秀山副帮,也是有本事的人,你不要委屈他。” “谨记戴老帮吩咐。我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轻薄的邱泰基了,会诚心依靠津号同仁的。” 这天午间,戴膺摆了酒席招待邱泰基。席罢,邱泰基就动身赴津而去。 邱泰基走后不久,蔚丰厚的李宏龄就匆匆来访。 原来,西帮票号的龙头老大日升昌及蔚字号,近来受挤兑压力日甚一日。平帮的京号返京最早,所以字号的修復也快些。但离修竣越近,外面围着要求兑换现银的客户就越多。日升昌京号的梁怀文、蔚丰厚京号的李宏龄亲自出面,屈尊致歉,好话说尽,客户依然是冰冷一片。 这局面,戴膺在天津已领教过了。 戴膺就说:“你们日升昌、蔚字号是老大,自然首当其冲。跟着,就该轮到我们了。只是,这次挤兑先就朝了你们老大来,连‘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这块金招牌,也不信了?这真叫人害怕!” 李宏龄说:“可不是呢,挤兑来势深不可测!真是出人意料。来京这一路,你我还自信从容,以为西帮既敢返京,便已取信于市大半。要想赖帐,我们回来做甚?” “前几天,我一到津号,就知道我们过于乐观了。” “我们西帮数百年信誉,怎么就忽然无人认它?” “这与京城局面相关!去年七月间,京师稀里煳涂沦陷,想必对京人刺激太大。一国之都竟如此不可靠,人家还敢相信什么?” “回京这几日,我是越来越感到,京人之冷漠,实在叫人害怕。” “京人对我们冷漠,我看还有一层原因:这次朝廷赔款,写了四万万五千万的滔天大数。谁还预见不到日后银根将奇紧?所以,凡存了银子在票号的,当然想赶紧兑出来!” “静之兄,我看西帮大难将至!” “所以我早有一个动议:京号汇业公所,得赶紧集议一次,共谋几手对策。眼看成山雨欲来之危势,我们不联手应对,再蹈灭顶之灾,不是不可能。” “我和梁怀文也有此意。跑来见你,也正是为这件事。但大家集议,也无非善待客户,尽力兑现吧。现在朝廷未迴銮,京师市面如此萧条,我们一旦復业,必定只有出银,没有来银。即便老号全力调银来京,肯定也跟不上兑付。越不敷兑付,挤兑越要汹涌,那局面一旦出现,可就不好收拾了。” “子寿兄,我最担心的,还是各家京号歷年开出的小票。我们天成元散落京中的小票,即有三十多万两的规模。你们蔚字号、日升昌只怕更多?” “我们有五六十万吧。” “西帮各号加起来,总有二千万两之巨!” “都持票来兑现,我们如何支付得及?” “可叫我看,最易掀起挤兑风cháo的,便是京中这些持小票者。我们的小票早在市间流通了,即便为应付眼前穷窘,也会有众多持票者来兑现。” “真是不堪设想。” “那还不赶紧集议一次?” “你们老号知京中这种局面吗?” “我天天发信报禀告。” “这次应付京市局面,全靠老号支持。老号稍有犹豫,我们就完了。” “我们财东倒是放了话,京津窟窿,他们出资填补。” “我们平帮的财东好说,他们听老号的。我们最怕的,是老号大掌柜过于自负。近来我们老号一味交待,不要着急,不要怕围住大门,不要多说话。如何调银来京,却未交待。” 第241页 “这次返京开局,非比平常。哪家老号也不敢大意的。” “但愿如此。”(未完待续) 惊天动地“赔得起” -------------------------------------------------------------------------------- 2002/09/04 09:20 作者:成一 1 快进八月时,天成元老号的孙北溟大掌柜,接到西安何老爷亲笔写来的一道信报。 信报上说:前不久皇上、太后各下圣旨、懿旨一道,豁免迴銮驻跸所经过的陕西、河南、直隶三省沿途州县的钱粮。太后还另降懿旨,赏给陕西人民十万两内帑。看来,朝廷择定的迴銮吉日,不会再推延。另外,何老爷还告知,近来西号已大量收进朝中官员汇京的私款,望京号早做准备。 孙北溟接到何老爷这封信报后,立即将第一批现银十万两,交镖局押送京师。另发运十万两往天津。他挑了十万两这个数,倒也不是有意与太后比较,而是京津復业所必需。 虽然东家已放了话,要填补京津窟窿,但老号自前年合帐后,存银还没怎么调动出去,支持京津尚有余力。再说,东家增资进来,也不是白增。合帐时,那是要分利的。所以,孙北溟就先自己张罗运筹,不惊动财东。 但这二十万两银子起镖没几天,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就突然来访。孙北溟知道此来非同寻常,立刻让进后头密室。 孔庆丰也没顾上客气,就问:“你们的京号开张没有?” 孙北溟说:“运京的银子刚起镖,银到,就开张。怎么了?” “我们早开张了几天,可调京的十来万两银子,只支撑了不到三天,就给挤兑空了。但持票来求兑的,还似cháo水一般!这阵势,还了得吗?” 一向深藏不露的孔庆丰,已显出几分惊慌。 孙北溟受到感染,也有几分不安,但还是说:“京市困了一年,就如久旱的田亩,乍一落雨,还不先吸干了?挺些时候,西帮各号都开业,总会稳住吧。平帮几家大号,还未开业放款吧?” “日升昌,蔚字号,都已经开业,受挤兑更甚!” “他们也受挤兑?” “你们京号的信报,就没有提及京市危局?” “倒也提了。我还以为他们夸大了叫嚷,想逼老号多调些银子进京。” “我也怕他们危言耸听,所以来问问贵号的情形。” “平帮、祁帮情形,也该打听一下吧?” “我已派人去祁县、平遥了。京中挤兑风cháo如不能止住,只怕也会延及其他码头。尤其北方,歷此大劫,哪里不是一贫如洗!” “康家倒是早放了话,填补京津窟窿,要多少,出多少。贵号财东员家,更是听你孔大掌柜吩咐,要多少,给多少。” 孔庆丰嘆了口气,说:“如今的员家,哪能与康家比!净是些只会享福、不能患难的子弟,临到这样的大关口,他们哪能靠得上?我们全凭字号张罗了。” 孙北溟就说:“你们志诚信底子厚,不惊动财东,也能应付自如的。” “这次风cháo,来势不寻常,决非一家所能应付!贵号也是大号,至今仍未开业,很容易叫京市生疑的。” “生什么疑?” “疑心贵号无力復业,存银要黄了。天成元这样的大号都失了元气,京人对西帮票号还会相信几家?” “哈哈,哪有这种事!我们康老东家雄心还大呢,哪捨得丢了京号!京号一丢,别处的庄口也立不住了,我还有脸在这里坐着?我们京号,不过是损坏太甚,修復费时而已。” “孙大掌柜,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底子?我是说,京市挤兑既起,任何风吹糙动,都可能酿成惊天大浪!别说你们天成元这样的大号,就是有一家西帮小号倒了,也说不定引来什么大祸。金融这一行,歷来就是一家倒塌,拉倒一片!当年胡雪岩的阜康票庄倒时,拉倒了多少家?我们西帮也受了连累。所以,现在到了我们西帮同舟共济的非常时候了。孔某今天来,并不为催你们京号开张,是想拉了老兄一道出面,赶紧促成一次祁太平三帮集议,共定几款同舟共济的对策。至少是西帮票号一家也不能倒,真有无力支持者,各家得共同接济。” “孔大掌柜,我和康三爷也议论过此事。今有你出面,我们当然全力帮衬。西帮集议,是刻不容缓了。” 两人就如何联络平、祁两帮,略作计议,就匆匆作别。 送走孔庆丰,孙北溟才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早在十多天前,京号的戴膺就天天发信报,催老号尽早调银进京。因为京号汇业公所已有公议:西帮既已返京,就应及早开业,越拖延,市间生疑越多。京中对朝廷能否于八月迴銮,疑虑重重,这很影响京人情绪。在这一片疑虑中,京号迟迟不开业,实在是授人以柄,引发 疑云聚集。 津号的邱泰基,也是不断发信报来催促,说津市对我天成元疑虑最甚,抢在别家之前开业,才是上策。 京津两号越这样催促,孙北溟越不想早作决断:在这种时候,我们何必要出那种风头?在西帮中,我们无须抢在平帮之前,尤其不必抢在日升昌、蔚字号之前。在太谷本帮,也不必抢在志诚信之前。 孙北溟固然没有了争霸的锐气,但在心底里还是有几分对邱泰基的不大信任,更隐藏了前年津号绑案的疼痛。那几乎是一种觉察不到、而又不能抗拒的情绪:他不大想让邱泰基在津号大出风头。 调邱泰基去津号,那的确是康老东家点的将,而且口气很硬,似乎津号非邱泰基莫救。老太爷竟然还说了这样的话:“大掌柜要信不过邱泰基,那信得过我吧?派老汉我去津号当几年老帮,成吧?不用邱泰基去津号了,我去,成不成?” 孙北溟领东一辈子了,还未见康笏南对字号人位做如此干预! 他还能说什么呢?看老太爷那架势,再不答应派邱泰基去天津,真能把他这领东大掌柜给辞了。孙北溟倒是真心想告老还乡,可也不能这样离号吧? 他答应了,只是顺口说了句:“要不是前年出了绿呢大轿那档事,我本来也要把他派到津号的。”老太爷一听,竟说:“那还是不如派我去津号!我去吧,不用派邱泰基去!” 按康笏南意愿,邱泰基去了津号,孙北溟心里自然有些疙疙瘩瘩。因为这点因素,又影响到对京号的决断,似乎京津两号这么快就联手来难为他。这本是老年人的一种多疑,但在辛丑年这样的金融风cháo中,很可能会酿成一种大祸。孙北溟毕竟是在金融商海中搏战了一生的老手,听了孔庆丰一声喝,真如醍醐灌顶,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他也才明白,老东台如此强行选派邱泰基去津号,原来也是有深意的:津号老帮不强,復业失败,说不定会将京号拉倒。京号一倒,那可就不能想像了! 天成元京号落在别家大号后,迟迟未开业,原来已令京市生疑?难怪戴膺那样着急…… 第242页 孙北溟越想越坐不住了,感到必须立即往康庄跑一趟。京市危局得让东家知道,否则,万一生变,他也担待不起的。 刚吩咐了伙友去雇轿,就见三爷匆匆赶来。 三爷进来就说:“孙大掌柜,京市危急,你知道了吧?” 孙北溟就说:“这不,我正要去康庄,给东家通报京中情形!三爷已知道了?” 三爷说:“祁帮乔家派人来康庄了。他们的大德通、大德恆在京双双受挤兑。十几万银子放出去,连点响声都没有!” 孙北溟说:“刚才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也来过,他们的京号也如此,挤兑如cháo。我们商量过了,要立即去同祁、平两帮联络,尽早实现三帮集议……” 三爷不等孙北溟说完,就掏出一份帖子来,一边展开,一边就说:“三帮集议怕也来不及了。这不,乔家送来的这份急帖,便是日升昌的郭斗南和蔚泰厚的毛鸿瀚联手写的几款应急守则,要祁太平三帮各号严守无误!” 孙北溟一边接帖子,一边说:“日升昌与蔚字号两位大头联手?听了都叫人害怕!” 三爷说:“当此危急关头,两家再不联手护帮,哪还配做西帮领袖?” 孙北溟忙说:“我也是此意。郭毛两位大头都联手了,可见危局不同寻常。” 展开帖子,是专致太谷帮的:  太帮各号财东总理均鉴: 近来京师银市挤兑汹涌,危急异常。兑付吃紧,不是一家两家,凡我西帮票家,均受重压。此系时局拖累,与我西帮作为无关。但稍有不慎,势将危及我百年宝业!郭毛愚笨,亦觉到了祁太平三帮联手护市的紧要关口。理应邀三帮各号执事大人共议对策,惟怕时不待我。郭毛只得冒昧作断如次:一曰凡有京号未復业者,应尽速开张,不得撤关一家;一曰不论京号底帐保全与否,以往放出的汇票、银折、小票,一概认票兑现,不许拒票拒兑;一曰各家财东老号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得为京号调足兑付银资,须知京号一旦不支,我西帮在各码头即全线受累;一曰一旦有力不能支者,各家都得尽速援救,不能袖手,不能有一家倒塌。 以上四款,万望太帮同仁与平、祁两帮同守。另,津中银市亦有挤兑迹象,若步京市后尘,也望遵上款应对…… 孙北溟是票界老手,当然知道郭毛二位提出的这几款,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第一款就似乎首当其冲朝他来了!真没有想到,他稍一迟疑,竟受到全帮所指……不过,孙北溟此时已无委屈,惟感愧疚。看过急帖,便对三爷说: “郭毛二位果敢行事,也是西帮之幸。只是,我老迈迟钝,未能敏捷调银,支持京津两号及早开业……” 三爷忙说:“各家有各家脾气,早一天,晚一天,又能怎样?我们无碍大局就得了。” 孙北溟说:“这次非同寻常!西帮各大号都争先恢復京号,惟我拖累天成元,以令京市对我号生疑,实在……” 三爷打断说:“生什么疑?要多少,有多少,它生什么疑!前两天,老太爷还对我说呢:多学学孙大掌柜,遇事要沉得住气。” 孙北溟说:“那是老东台着急了!” 三爷说:“大掌柜要老这样自责,我也要急了!” 孙北溟才说:“不多说丧气的话了。调往京津的银锭,已走了三天。银子一到,两号即可开业。” 三爷就问:“发了多少银子去京津?” 孙北溟说:“各发了十万两。现在看,是发得少了。” 三爷说:“那我们赶紧再发一批!前头十万两兑付还未告罄,这后一批就到了。如此源源不断,也算后发制人的一种阵势。” 孙北溟立即说:“甚好!三爷,我这就立马张罗,再往京师发十万两银子!” 三爷说:“局面如此危急,老号也不能太空虚了。我这就回康庄,先起四十万两,交大掌柜调动!” 孙北溟说:“老号尚有余银,还用不着东家填补呢。再说,我也正想从南方调银北上。 这一年来的,南边庄口存银不少。” 三爷就说:“大掌柜,也许我沉不住气,我看还是先不敢调南银北来。京津银市危情,很快也会传到南边的。那边起了风浪,我们就是救急,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孙北溟说:“三爷所虑不谬。不调南银,我手里也还有腾挪余地的。” 三爷说:“大掌柜,不必多说了。我这就回康庄起银,你赶紧安排起镖!当此关口,还是赶早不赶晚吧。老太爷已经放了话:这次填补京津窟窿的银资,不必写利息,日后原数收回就得了。这是救急!” 孙北溟说:“写利不写利,再议吧。” 三爷交待,将平帮郭毛的急帖,先给志诚信的孔庆丰看看,再通告太谷各号同仁。之后,就匆匆赶回康庄。 2 三爷赶回康庄,还不到黄昏时候,他便去见老太爷。 但老亭出来挡住说:“三爷,来得不巧,老太爷正睡觉呢。” 正睡觉?午间已过,入夜尚早,这是睡的什么觉?三爷便说:“有件紧急的事,要禀告老太爷,也不宜叫醒吗?” 老亭说:“近来老太爷夜间睡得不好,昨夜更甚,几乎没合眼。熬到现在,刚入睡……” 三爷就说:“那就再说吧。只是,近来京市危急,老太爷不拘何时醒来,都给说一声,我有急事求见。” 老亭满口应承下来。 三爷从老院退出来,一直焦急地等待着。这是要从银窖里起银,不经过老太爷办不成。偏赶上老太爷刚睡着,这么不巧!近来老太爷夜间失眠,只怕也与京津危市有关吧。老太爷什么没经歷过,这次居然也忧虑不安了,可见京津局面严峻异常。去年京津失陷时,老太爷似乎也没这么忧虑过吧? 一直候到深夜时分,老院仍无动静。三爷只好不再等候了:在此紧急关口,老太爷安睡如此,是福是祸,他也实在无奈。一切还得等到明天。 三爷决定去睡,却无一点睡意。京津局面令他不得安宁,这不用说了。这一向叫他异常兴奋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邱泰基去津号领庄。这是他想过、却不能提出的一项重大人位安排。老太爷不但主动提出,而且竟那样强横,真是太叫三爷意外了。 意外的惊喜! 不过,三爷毕竟老练了一些,他未让自己的这一份惊喜,露出一点痕迹。 京号有戴掌柜,津号有邱泰基,不管局面如何险恶,总还是叫人放心一些。老号支援京津如此缓慢,是否同邱泰基的人位有关?孙大掌柜是不想派邱泰基去天津的。只是,在这紧要关口,还是装煳涂吧:孙大掌柜不能得罪。 这样想着,也就涌上几个止不住的哈欠。正要洗漱了睡去,忽然有小僕进来说:“老亭要见三爷。” 第243页 三爷慌忙提了件白府绸长衫,就跑了出来。 “老太爷醒了?”他一边穿长衫,一边问。 老亭却凑近了,低声说:“请三爷换件黑颜色的衣裳。” 三爷不解其意,就说:“老亭,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老亭就支开其他仆佣,小声说:“请三爷换身黑颜色的衣裳,再出来。” “为甚?”三爷已发现老亭就穿了一身黑。 “出来就知道了。” 三爷换了一身黑出来,外面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才意识到,正是月初时候。在黑暗中他还是发现,老亭并未带他去老院,却来到后院,又走近挡着侧门的那座影壁。三爷这才忽然意识到:这是要开启一座平时不动的秘密银窖吧。春天,老太爷向他交待家底时,九座秘密银窖,此处居其一。 看来,老太爷并不迟钝,要起巨银,支援京津。 老亭低声对他说:“去见过老太爷吧。” 三爷努力向黑暗中看去,影影绰绰发现有四五人在近处。惟一坐在椅子上的,应当是老太爷。 他刚走近,就听见老太爷极其低沉的声音:“站住看吧。” 老太爷话音一落,四个人影就动起来了。 渐渐地,三爷能大致看清眼前的一切了:那是四个身强力壮的家僕,正麻利地拆去影壁脚下的那个花池。花池周边,原来就是用青砖活垒起来的,拆开几无声息。池中正盛开的西番莲,扒去池边的土,竟被一簇簇搬走:原来都是栽在花盆里,被土浅浅掩埋了。 移去花盆,四个家僕又伏下身子,用手扒拉残留的池土:不用锹铲一类傢伙,显然是怕有响声。 此时,眼已看惯了,不再觉着四周太黑,但暗夜的寂静却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重,三爷只怕这寂静被忽然打破。举目四下里望望,除了满天星斗,就是宅院高处的眺楼里那守夜的灯光。 景象依旧,寂静也依旧。 几个家僕小心移动垫在花池底下的石板时,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三爷是头一回经歷这场面,心不由得收紧了一下。可老太爷那里,没有任何反应。他也才松了口气。 移开石板,就露出窖口了:一个像井口似的黑洞。秘密窖口,隐蔽得就这样简单? 这时,老太爷交给老亭一件什么东西,应该是银窖的钥匙吧。老亭接过来,就麻利地下到窖口,不见了。等老亭出来后,就有两个家僕下到窖里,另两个留在上头接应,一个似从井里汲水一般,开始往上弔取银锭,一个就往库房搬运。 这一起银,就起了将近两个时辰。因为快到黎明时候了,才停下来。停下来,又将窖口的花池復原,才算收工。 自始至终,老太爷一直端坐着未离开,三爷当然也不敢动。老亭没闲着,在窖口张罗着帮忙。还有一人,先是站在老太爷身后,起银开始便走了,那是家里的帐房先生,他显然在库房收银。 收工后,老太爷跟到库房,三爷就劝他先补着睡会觉再说,老太爷却说:“前半夜我已经睡够了。你没睡,也只好吃亏。天亮以后,你得去见孙大掌柜,叫他赶紧往京城起镖运银。” 三爷本来也打算如此,就连声答应下来。正要走,老太爷叫住说:“先不要着急走,你也见见这几位。人家辛苦了大半夜,也不说句慰劳的话?老亭,叫他们进来吧!” 说话间,就见进来四位中年汉子。不用说,这就是刚才起银的那些家僕。三爷在灯光下看他们,自然觉得更强壮,只是没有一个很脸熟的。忙说: “各位辛苦了!” 四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老亭说:“三爷也辛苦。” 老太爷就说:“今儿就由三爷陪你们吃饭,我累了。” 那四人就退了下去。老太爷也由老亭扶着,回老院去了。这时,帐房先生过来说:“三爷,这批银子大多是光绪初年的官纹银。还有几包,是墨西哥鹰洋。” 三爷就说:“那还得交炉房重铸吗?” 帐房低声说:“老太爷起这批银子,我看是有用意的。” “什么用意?” “这批银子原样运进京,京市就会知道我们已动了老底,诚心救市。” “那就原样起镖?” “自然。” 这天夜里,康家从此处银窖起出二十万两银锭。此后,连着起了三夜,共六十万两银子。 老太爷对三爷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看现在到了用兵的时候了。我们备足了兵马,就看字号的掌柜老帮如何调兵遣将,布阵擒敌。你给孙大掌柜、京号戴掌柜、津号邱掌柜交待清楚:挤兑再兇险,咱银子也跟得上;窟窿再大,咱也赔得起!” 有老太爷这样的气魄,三爷当然不再忧虑什么。这三天中间,他说服孙大掌柜,接连往京津又发去两批银资。发运京师的,每批二十万两;发往天津的,每批十万两。 3 各号这样紧急往京津调银,镖局的生意自然也兴隆得很了。但就在康家接连起镖发银不久,传来太谷镖被打劫的消息。这不但叫康家焦急不已,也震动了祁太平三县的商界和武林。 因为太谷镖被劫,这可是太罕见了。 祁太平一带的镖局,在票号兴起后,并没有怎么衰落。有了票号,异地交易虽然走票不走银了,但也因此交易量剧增。月终、季终、年终结算找补,银钱的调动量还是很大。尤其祁太平,从各码头挣到的银钱,那是要源源运回老号的。这种走银,没有可靠的镖局,当然不成。 祁太平一带的镖局,由于收入不菲,因此能吸引武林高手来做镖师。这一带的形意拳武坛,所以能名师辈出,也是因为投身武界出路好,不论押镖护院,都有稳定而又体面的饭碗。有饭碗,又有用武的实战需求,武艺自然越发精进。练一身武艺,浪迹天涯,四方摆擂,一门心思争天下第一,那不过是写武侠小说的文人,藉以演义一种状元梦吧。梦醒处,还是“学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形意拳武师,将武艺售予商家,有价交换,稳做了专职武人,倒也能从容涵养自家的性情。这是闲话。 那时代镖局走镖,所经过的沿途地面,即俗称江湖者。那是要经过拜山、收买以至凭藉高强武艺较量、征服,踩出一条熟道来。祁太平镖局,因镖师武艺好,走镖又频繁,熟道撂不生,所以在他们的江湖上,一般无人敢轻易劫镖。尤其因为他们财力跟得上,该打点的,打点得大方,重大走镖,极少有闪失。久而久之,江湖上便有了“祁太平镖,天下无敌”的名声。 咸丰初年,因怕太平天国北进,西帮在京的票号、帐庄都及早歇业回晋。那次西帮由京携带回来的银资就有数千万两,以至引发了京城的银荒,即今天所谓的金融危机。这数千万银子,如何在京晋间平安转移?主要是托靠了祁太平自家的镖局。京晋间运银走镖,本来就既重要又频繁,早踩成了最稳当的一条江湖熟道。所以,数千万两银子源源紧急过境,几乎未出什么闪失。说是奇蹟,不过分;说祁太平镖局本来就该做这样漂亮的活计,也不过分。 第244页 去年京津突然陷落,倾城逃难,各号来不及托靠自家镖局,加之京晋间拳乱大盛,踩熟的江湖也乱了套。这次西帮由京撤晋,损失空前。西帮受损,晋省镖局也觉脸上无光。 近来祁太平的镖局武林重整江湖,只想挽回往日的声威。所以,为打开旧道,很下了功夫。 本来走镖已畅通无阻了,怎么又忽然出了劫镖案? 敢打劫太谷镖,那也不会是一般毛贼。 京市危急万分,偏偏走镖又受阻,这不是天要灭我西帮吗? 三爷听说有太谷镖被劫,头髮都竖起来了。他认定是自家的银子遭了劫。虽不是很心疼自家的银子,但觉走镖受阻,这几天几夜算白忙乎了!自家的京号本来就开业迟,现在银子又接济不上,处境会怎样,真不敢想像。 他嘱咐四爷、老夏,先不敢将这消息告诉老太爷。然后就骑了匹快马,飞奔进城。 在广义堂镖局寻见李昌有师傅,三爷噼头就问:“这是出了哪路神仙,竟敢劫太谷镖?” 昌有师傅笑了笑,说:“三爷不必着急。要知道是哪路神仙,还能叫他劫成道?打发了几路探子,去打听了。”三爷说:“昌有师傅,你说我能不着急?京津那头,水漫金山了,紧等这头的救兵呢。怎么偏偏就半路杀出这样一路神仙?” 昌有师傅说:“刚经乱世,摸不准江湖了。你们康家这两批货,前头一批,应该过去了,不会受堵;后头这一批,只怕堵在了寿阳,但不会遭劫。” 三爷听了,才稍安心一些,忙问:“那是谁家的镖给劫了?” 昌有师傅说:“虽不是广义堂押的镖,但总是太谷镖!既劫成一家,别家他也敢劫。太谷武界都憋了一口气!” 三爷说:“谁能不憋气!有什么要商界办的,你们说话。” 昌有师傅说:“商界正吃紧的时候,我们武界偏失了手,脸面上都挂不住。” 三爷说:“商界武界本来是一家,不用说见外的话!” 昌有师傅说:“三爷稍忍耐一二日吧。镖道不通,我们武界才着急呢。已经去请车师傅了,要商量速战速决的办法。” 三爷听了,也就赶紧告辞出来。 送走三爷没多久,车二师傅果然匆匆赶来。他显然不相信竟有敢劫太谷镖的。敢劫太谷镖,那就是敢跟他车氏门派形意拳打擂。多少年了,真还没几个敢这样打上门来的。所以一见李昌有,就问: “太谷镖真给劫了?” “前晌,有从寿阳过来的信差说,东天门外头出了劫镖的,劫的还是太谷镖!好几拨走镖的,都停在寿阳了,不敢再往前走。” “真有这样的事?劫了谁家的?” “详情还不知道。广义堂、公义堂、兴义堂几家大镖局,都派了急马去打探。” 车二师傅一听,就跺脚说:“出了这种事,还能坐在太谷干等探子回来?等回探子,再商量对策,再招唿兵马往东天门奔,什么都误了!尤其‘太谷镖失手’这种消息,早传遍江湖了。快招唿一帮高手,先奔寿阳吧!” “先奔寿阳?” “能直奔娘子关,更好!越靠前,越好张罗。” “那就听师傅的!我这就去联络各镖局。” “昌有,我也跟你们去寿阳。” “哪用师傅出动!师傅出动,也太抬举这帮劫道的毛贼了。” “毛贼敢劫太谷镖?” “说不定还是一帮生瓜蛋。” “净往好处想!就沖你们如此轻敌,我也得去!” 李昌有说服不了车二师傅,只好先去联络镖局。 镖局老大一听车二师傅的点拨,才像忽然醒悟:前晌是慌了。干等着探子来回跑,真要误事。但各位老大也不同意劳车二师傅大驾,车师傅一出动,太引人注目,好像太谷镖真要败落,连老师爷也抬出来。车师傅还是在太谷坐镇为上。 车二师傅也只好不坚持了。他把李昌有叫到僻静处,秘密做了交待,也传授了以前用过的一些计谋。 当天傍晚,李昌有和另十来位形意拳高手,带了数十位一般的拳手,骑马飞奔寿阳。 康二爷听说太谷武界要去寿阳打扫江湖,也赶到城里。但镖局老大哪会叫他去? 李昌有一班武师赶到寿阳时,天还未亮。他们也顾不及喘息,就寻受阻在此的太谷镖师。 这些镖师已将东天门外的劫镖案打探清楚,派人回去搬兵了。一见李昌有这一帮高手,还以为援兵已到,只是惊奇如此神速。等这面把来歷说清楚了,大家又赞嘆起车二师傅来:车师傅好像算准了寿阳急等援兵!但李昌有问清了前头的敌情,并没有轻松下来。 原来,在晋省东天门之外,也就是直隶井陉一侧的深山中,隐藏有一帮流匪。匪首不是别人,正是今年春天德法洋寇围攻东天门时,散布流言,引发逃难乱局的那个潘锡三。此人当时是盂县的一个乡勇练长,有些武艺,但品行不良。乘娘子关危急时候,勾结了官军中一帮兵痞,四处散布洋军已破关入晋,官军大溃。他们本来不过是想制造一点混乱,趁机抢劫一把。哪想,他们散布的谣言,竟引起雪崩效应,娘子关邻近的平定、盂县,连知县大老爷都弃城逃跑了,一般百姓更是举家逃命。溃逃大cháo波及寿阳、榆次,连祁太平一带也人心惶恐。潘锡三虽抢到了不少财物,但局面安定后,受官府通缉,只好逃匿到井陉深山中。近来见官道上标车来往频繁,就跑出来抢劫了一趟。 镖师们打探到,潘锡三一伙仅十来个人,也没有武艺太高强的。但这伙人手里握有几杆洋枪!他们劫镖成功,就因为放了几枪,打中一位镖师的小腿,血流不止,其他武师拳手一时也慌了,为救受伤镖师,只好弃镖上马逃走。 手里有洋枪,真还不好对付。你武艺再好,到不了他跟前! “这伙强人,哪来的洋枪呢?难道他们有本事打劫洋军?”李昌有无意间问了一句。 一位镖师说:“据我们打听,东天门附近因德法洋军围攻了好几个月,长短洋枪遗失当地民间不少。潘锡三他们不是从民间抢来,就是收买来的。” 另一位镖师就说:“昌有师傅,我们不妨也收买几杆来!” 李昌有就说:“买来吧,我们谁能舞弄了它?” “潘锡三他们,也没有请洋人操练吧?我看他们也不过放出响声来壮胆,也是瞎舞弄!” 李昌有听了这位武师的话,忽然有悟,忙问:“遭打劫的那几位镖师,还在不在寿阳?” “还在。伤了腿的,肿得厉害,不敢走了。” 李昌有就赶紧去见他们。 这几位是合义堂镖局的武师。合义堂在太谷不是大的镖局,他们那次也没押太多的银子,阵势上就显得单薄。潘锡三头一次劫镖,就选了他们这家软的欺负。 李昌有看了看那位镖师的伤腿,说骨头没伤着,赶紧拔毒吧。然后问当时劫匪放洋枪的情形。 第245页 几位都说,当时听到头一声,还以为甩响鞭呢,只觉奇怪,也没害怕。劫匪是伏在路边的半山坡,叫嚷放下买道钱。我们只是笑,以为是些放羊汉,吆喝着解闷。也就朝他们吆喝:爷爷们押的就是银子,想收劫道钱,赶紧过来取!跟着又是一声响鞭,但也没伤着谁,牲口也没伤着。我们又笑骂那些杂种,他们又甩了一鞭。这样来回好一阵,才忽然伤着大哥的腿。 见了血,我们也才醒悟了,这帮杂种,放的是洋枪! 李昌有忙问:“洋枪放得不密集?” “要密集,我们几位都得伤着,牲口也得伤着!隔半天,叭——放一声,隔半天,叭——放一声,稀拉得很。” “放了多少声,才伤着你们?” “啊呀,放了好一阵,少说也有十几声吧?” 李昌有不问了。去年太谷的义和拳围攻福音堂时,他不在场。听人说,福音堂里就只有三桿短洋枪,但人家放一枪,外头拳民就死一个。所以只是死人,久攻不下。听京号回来的掌柜们也说,去年京师陷落前,官军攻打洋人的西什库教堂,也是人家放一排洋枪,官军就倒下一片,几十天攻不下来。洋枪厉害,就厉害在远远放一枪,便能要你性命。潘锡三他们手里既有洋枪,怎么放了十几枪,才伤着这边一条小腿,连牲口也没放倒一头? 可见这帮劫匪也不会舞弄洋枪! 李昌有断定了潘锡三他们不大会使洋枪,心里也才踏实了。他参照车二师傅的交待,很快就谋出一个擒匪的计策。 当下,他将所有滞留在寿阳的太谷镖师,都召集起来,与自己带来的武师拳手会合成一股。 略作交待后,就立马开拔,向东奔平定而去。 所有押往京师的银镖,也都起运同行。因此,也无法行进太快。到天黑时候,赶了近百里路,终于到达平定城。 镖师们按昌有师傅吩咐,分头作了安顿,才歇息下来。 第二天一早起程时,镖师们已一分为二了:四名镖师还是照常打扮,押了一股小额银镖,插了“太谷镖”旗标,走在前头。其余大队镖师拳手,已改扮成驮炭的脚夫,脸上手上都抹上了煤黑,所骑的马匹,也就改扮成高脚帮的驮马。押运的银锭也都放进装炭的驮具里,只在上层伪装了炭块。他们分成四五人一帮,陆陆续续跟在那四位镖师后面。 这一带煤窑多,这种驮炭的骡马帮随处可见。 这一带山路也更崎岖,加上扮了驮炭马帮,也不宜急行。不过这天也行了八九十里,到天黑时终于到达东天门最险要的关隘故关。 李昌有也没多作交待,只命大家饱吃一顿,美美睡一夜。因为明天就要跟劫匪交手了。 这天又行五六十里路程,到后半晌时候,才算出了东天门,进入井陉境内。这里依然山势险峻,即便是官道,也崎岖难行。路上空空,未见任何行人车马。 镖师们都提起精神,预备迎敌。 但一直寂静无声。他们不断朝山坡张望,绿树野糙间也不见任何动静。 这一带正是前几天遭遇劫镖的地界。劫匪不出来,是径直往前,还是诱敌出来?前头镖师令赶牲灵的马夫,借吆喝牲口,给后头传出暗号。 李昌有就跟在后头,有几十步远。听到前头的暗号,也用暗号回应:停下来,歇一歇。 前头镖师们停下来,故意大声说笑。后头驮炭的马帮也陆续歇下来。喧嚣声开始在山间迴荡。 但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他们只好继续往前走。进入一个山谷后,依然平静无事,大家已经松了心,以为不会遭遇劫匪了。这么兴师动众,白跑一趟,也叫人扫兴。 前头的镖师正这样想呢,就突然听见一声鞭响。响声在寂静的山谷间显得极其清脆,并迴荡着,传往远处。他们立即意识到,这是劫匪放的洋枪。 劫匪终于出来了! 按事前昌有师傅的交待,他们故作惊慌状,勒住牲口,欲调转头往回逃跑。跟着就又传来一声枪响,一位镖师赶紧佯装中弹,倒在路边。其他镖师马夫只顾吆喝牲口往回逃跑,更显得一片慌乱。又响了两枪,有一头驮镖的骡子,这次真中了弹,狂奔了几步,倒下来,镖师、马夫有三四人,也乘机躺倒在地,剩下的镖师马夫,逃跑了几步,未等劫匪再放枪,也陆续倒地趴下。 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些镖师的表演色彩也太明显了,洋枪才响了几声,就打倒了四个镖师、五六个马夫、一头骡子?从另一面说,他们也太英勇,竟敢在枪弹飞舞之下,从容做这种表演!但这番演出,在当时可收到了预期效果。 就在他们做这种表演的同时,跟在后头的马帮,也显出惊慌状,喝住牲口,匆忙将煤炭连同驮具一道卸下,只牵了马向后逃去。他们做出了马帮遇匪时应做的反应:丢弃货物,保马保人。 这边潘锡三一伙匪徒,见镖师、马夫都给放倒,驮着银镖的骡马也站住不跑了,跟在后头的驮炭汉们更仓皇四散,以为他们又一次劫镖成功,兴奋异常。谁还去管放了几枪,该打死几人? 他们从山坡隐蔽处,奋勇跃出,吼叫着沖了下来。只是,拢住驮银子的骡马,喜滋滋翻开驮具看时,里面装的怎么也是炭块? 劫匪们正在惊奇,已有数十人骑马冲过来,不用说,这是李昌有率众镖师拳手,冲杀过来。 刚才他们佯装惊慌,卸下驮具,正是为了骑马冲来。 与此同时,佯装倒地的几个镖师也跃身而起,持械斗匪。 结果是可以想见的,潘锡三一伙匪徒被悉数擒拿。镖师这边无论武艺、人数都占优势,又设了这样一个诱敌计谋,当然该拿下的。劫匪那边,的确也不怎么会舞弄洋枪,而且在冲下山时,早得意忘形,洋枪都就地撂下,只提了刀械一类跑下来。手中没有洋枪,他们哪是镖师对手! 成功擒匪后,凡押有银镖的,就继续往京师赶路。与李昌有同来的武师,有几位护着镖队,又往前送了一程,到获鹿。李昌有与其余武友,押了潘锡三一伙,返回东天门。 这次打扫镖道,活儿做得算漂亮,也就很快在江湖间传开。此后,西帮由晋省急调巨银接济京津,再未受阻。 4 但就在井陉镖道受阻这几天,京师银市竟因此又起惊涛。 本来,西帮票号在京师復业伊始,就陷入挤兑风cháo中。幸亏各号未十分慌乱,一面紧急由老号源源调巨银来,一面诚恳安抚客户,虽为守势吧,还算能守得住。尤其镖局押银一到,便悉数兑出,渐渐给了京市一点信心:西帮似有兑现实力,只是千里运银,快捷不了。 加上西帮的大小京号,不但全都復业,而且在挤兑风cháo中还没一家倒下。这也给京人多了信心:西帮真要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不负客户? 可此时京号老帮们都清楚,挤兑风cháo还没有一点衰颓的迹象!多少现银兑出去了,持票求兑者依然蜂拥而至。这么多银子,就是丢进江海中,也能听到不小的响声吧?丢进京市,真是连一点响声都没有! 第246页 这次挤兑之迅勐、惨烈,京号老帮中的精明人物也不曾料到。 票号领袖日升昌、蔚字号,原还想在这次危局中出彩,但撑到此时,也心里没底了。京师的银市到底水有多深?张罗了一百多年金融生意,现在竟吃不准了?这不能不叫人害怕。经歷这一年浩劫,京城银市是枯竭见底了,但眼下市面也还未见復甦,生意也不大好做,放那么多银子进去,也流通不起来吧? 挤兑风cháo中,最见声势的,果然还是小额银票。金额虽小,持票者却甚众,天天来堵门的,大多是求兑小票的。票号本来也不大做小额金融生意,哪能料到平时为了方便官场,随手开出的这种临时便条,竟掀起如此惊涛!小票,小票,西帮歷年在京师发出多少小票,真是谁也说不清楚。但各号已有约定,对小票一定要优先兑付,不敢大意。西帮小票失信,必然积怨京师官场,非同小可啊!可惜努力这许多天了,京人依然持小票争兑不止!人们还是对西帮财力有疑? 就在危局正处于这种微妙时刻,传来西帮银镖被劫的消息!激起惊涛,一点也不意外。 京晋之间镖道不通,西帮兑现的诺言还何以实现?甚至有流言称:此劫镖案,说不定还是西帮与江湖串通了编出的故事。他们不是财力不济,就是太心疼银窖里的银子,才编出了这样的故事,敷衍银市。此类流言腿太长,说话间就跑遍京城,击碎了人们的微弱信心。于是,惊涛拍岸,谁又能阻挡得了? 这惊涛再起时,天成元京号的处境,就更加严峻。 由于老号的迟疑,天成元京号本来就因晚开张而出师不利。虽经戴膺老帮极力张罗,被动局面也未转过来。 开张前,按照戴膺谋划,已悄然散出消息:“天成元京号废弃一年,银窖竟未被寻出,真是隐秘之极。里面密藏的银钱帐簿,完好无损。”这消息,真还如预料的那样,一时满城传遍。这本来是利好的开业局面,但老号就是迟迟不调银过来!同业中的别家大号,都争抢似的先后开张,戴膺也只能干着急,没法跟进。 这么利好,却迟迟不开门,又要出什么奇招?连蔚丰厚的李宏龄,也跑来打听了。戴膺能说 什么?只好含煳其词。 客户可就不耐烦了,连连追问:存银、帐簿既无损,为何拖延不开业?戴膺又能说什么!只好说,为寻银窖,铺面给损坏得太厉害,修復费时。 但这样能敷衍多久?没过几天,刚散布出去的利好消息,就变成了灾难:什么银窖完好无损,还是唱空城计!天成元京号未开张,就被挤兑的怒涛堵了门。 后来第一批十万两银子终于押到,紧跟着还有四十万两,将分两批运到。这虽有些后发制人的架势,但京市反应却甚冷淡。银子哗哗兑出,挤兑之势仍然强劲。这也不奇怪。金融生意全靠信用,稍有失信,加倍也难挽回。何况又是在这种非常时候! 更叫戴膺震惊的,是第二批二十万援兵前脚到,后脚就传来镖道受阻的坏消息!字号已将“四十万两现银即将源源运到”的准讯,郑重发布出去。话音未落呢,倒要打一半的折扣。这不是成心叫你再次失信吗? 真是人算不敌天算!天不助你,你再折腾,也是枉然。 戴膺仰天长嘆,真是心力交瘁了。他在京师领庄几十年,还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危局。现在是京师票业全线危急,你想求救,也没处可求!祁太平三帮虽然有约,不能有一家倒闭,可现在谁家能有余力救别人? 戴膺倒还没想过天成元京号会倒,但已经不敢有力挽狂澜的自诩了。 就在此时,副帮梁子威领着一个人进来见他。 “戴老帮,这位是德隆泉钱庄的蔡掌柜。”梁子威介绍说。 蔡掌柜忙施礼,说:“戴掌柜,我是常来贵号的,只是难得见您一面!德隆泉是小字号,受 惠于贵号甚多。今日来见戴掌柜,只是表达一点谢意。” 戴膺真记不得见过这位蔡掌柜,看他这番殷勤样子,还以为是来拆借银子,心里顿时有些不耐烦: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不过,面儿上倒没露出什么,只说:“蔡掌柜,不必客气。” 梁子威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抢着说:“蔡掌柜是来还银子的!” “还银子?还什么银子?”戴膺不由得问了句。 蔡掌柜就说:“去年贵号弃庄前,你们梁掌柜将两万两银子,交付我这间小字号。我与梁掌柜是多年交情,也没推辞。梁掌柜虽有交待:陷此非常险境,这两万银子不算拆借,你可随意处置。但我还是当做老友重託,做了妥善隐藏。不想,京城局面稍微平静后,这两万银子还真顶了大事!” “顶了大事?顶了什么大事?”戴膺又不由得问了一句。 “京师陷落后,市面当然是萧条之极。繁华不见了,京人还得吃饭穿衣哪!不花大钱,小钱毕竟不能少。到去年冬天,市间的小商小贩很不少了。敝号也就悄然开张。为何敢开张?就因为有贵号的这两万两银子压底!从入冬到腊月,敝号真做了好生意。今年一春天,也做了好生意。京市银根太奇缺了!” 戴膺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忙说:“蔡掌柜,不该你来谢我们,是该我们谢你!去年京师陷落前,那是何等危急的时候,蔡掌柜肯受託藏银,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我当时就有话交待敝号伙友:柜上存银就是分赠京城朋友,也比被抢劫去强得多。蔡掌柜,眼下京师银市仍危急得很,哪能叫你还这笔银子!等日后从容了,再说吧。” 蔡掌柜说:“正因为贵号这样危急,梁掌柜也没来讨要过一回,我才更坐不住了!” 梁子威说:“我们戴老帮有吩咐,这笔银子是我们主动送出,今天再危急,也不能去讨要。” 戴膺说:“眼前危机,是时局引发,家家都如此的。” 蔡掌柜却说:“我虽是张罗金融小生意,也知银市脾气。这两万两银子,用于贵号兑付,顶不了什么事。但在这挤兑堵门的时候,我们反倒押银来还债……” 戴膺没等蔡掌柜说完,就长嘆一声,说:“蔡掌柜,那我们就更应该谢你了!你这是及时雨!” 蔡掌柜忙说:“对你们这等大字号,我这能算几点雨!只是多年受惠,略尽一点力吧。”  戴膺说:“在此危急时候,几句议论的话流传开,说不定也会改变局面的!” 梁子威插进来说:“戴老帮,先不要谦让客气了,运银子的橇车还在门口等着呢!” 戴膺又一惊,忙问:“银子已经运来了?” 梁子威说:“可不是呢!” 戴膺一听,就郑重给蔡掌柜作了一揖,说:“蔡掌柜的仗义,我们是不会忘的!” 蔡掌柜说:“戴掌柜快不要见外,还是我们求贵号的时候多!” 三位走出天成元京号铺面,门外围的客户依然不少。两辆运银的橇车,更被人们围住。戴膺出来,也没有多张扬,只是指点伙友们往店里搬运银子。蔡掌柜见戴膺这种做派,也取了低调姿态,对围观者的问话,只做了极简练的回答。但那回答,却是画龙点睛之语: “以后还得靠人家,不敢得罪!” 第247页 要在平时,蔡掌柜说的也不过是句大实话。那时代,钱庄虽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与票号比,规模就小得多。它的主业,起初是做银钱兑换,也就是银锭与铜钱之间的兑换,后来虽也经营金融存贷了,但生意也仅限于本埠范围。所以它没有外地分号,金融吞吐量也就有限了。 钱庄资本小,遇到较大用项,就常找票号拆借。而票号主业,是做异地码头间的金融汇兑,银款来往量大,周期也长。常有闲资,也就放给钱庄、当铺,及时生些利息。在这种依存关系中,当然是钱庄弱小,票号强大。 但在这金融危机严重的时候,票号受的压力也就比钱庄大得多。此时蔡掌柜说这样一句话,也就比平时值钱得多:在挤兑堵门的时候,生意不错的德隆泉钱庄,还依然巴结天成元,敏感的银市决不会熟视无睹的。 继德隆泉钱庄后,又有几家钱庄、当铺来帮衬天成元。 跟着,镖道打通的消息传来,二十万银子又押到,天成元所受的压力才终于减缓下来。 戴膺和梁子威也终于松了口气。 不久,西帮各家京号开始源源不断收到西安汇票。这些汇票,都是即将回京的那班随扈权贵汇回来的西巡收成。按说,这么一大批汇票新到,西帮的兑付压力会更大。奇怪的是,这批汇票一到,京市的挤兑风cháo竟很快消退了。 到这时,京号老帮们更明白了:站在暗处搅动这场挤兑风cháo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留京的官宦之家。在去年的塌天之祸中,他们亲睹京师大劫,能不担心歷年暗藏在西帮票号的私囊?西帮一返京,他们自然要做试探:私银还能不能支出来啊?所以挤兑风cháo中,兴风作浪的主要是小票:小票大多在官宅。现在,得知西安随扈的权贵们信赖西帮依旧,他们才终于放 下心来了。 不过,以现代的眼光看,西帮京号在辛丑年所遭遇的这场金融危机,实在也是难以避免。遭受这样的挤兑,不是它的信誉出了问题,而是因它的金融地位引发。那时京师还没有一家官方银行,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央行。一国之都,经歷庚子年那样的大劫,要復甦,需要多少货币投入!官方既无央行,户部又无力管这样的事,压力便落在民间的金融商家身上。西帮票号势力最大,受压自然首当其冲了。 西帮遵照“赔得起”的经商理念,打开祖传的秘密银窖,源源往京师投放现银,虽然意识不到是在行使央行之职,却将自家的信誉推上了巅峰。 5 京号稳住阵脚,戴膺这才想起津号。就问有没有津号的信报,信房说:有几封,已及时交给戴老帮您了,还没有拆阅呀? 戴膺忙在案头翻找,果然,放着几封,竟未拆看。这一向竟慌乱如此,戴膺自己也有些吃惊了:是危局前所未有,还是自己也显出老态? 他一一拆开看时,由惊到喜,也松了一口气。他也终于承认,邱泰基毕竟不是平庸人物。 这一向,天津也似京师,西帮各票号復业伊始,即陷挤兑重围中。但津门毕竟不是京师,西帮面临的危局也就大不相同。 天津没有京城那么多衙门和官吏,所以也就没有小票之灾。但津门是北方第一大商埠,票号的重头戏是在商界。津号开张后,涌来挤兑的也主要是工商客户。他们人头不算众多,但求兑的数额却大,求兑的又都是逾期的存款,不好通融。老号调十几万两银子过来,实在也打发不了多少家。 西帮老号本来已经调出血本,在倾全力支持京津復业,只是镖局运银要费些时日而已。可津门商界却不愿等待!为了争夺兑现,各家竟相将银票贬值,票面百两,只求兑现七八十两,能兑到就成交。 商家如此贬值兑现,是急于恢復商贸。津门劫难甚于京师,银根短缺更甚于京市。议和既成,復甦在即,商家都想抢先机。谁先筹到银子,谁就抢到了先机。可如此将银票贬值,西帮各号都不愿意。因为票号在津门的金融放贷,远远大于收存。存单贬值,借据也要贬值,两相冲抵,西帮吃亏太大。 尤其票号中老大日升昌,珍惜自家百年声威,带头放出响话:“日升昌银票,无论收支,一文也不贬!”紧跟着,平帮蔚字号也放出同样的话。不久,西帮各号也都跟进了。 这样一来,外面虽有挤兑,票号倒也从容了。从容由老号调银,从容足额兑付,俨然端起了金融界老大的架子。 但津门毕竟是商贸大码头,市面很快就有了应对的招数:西帮银票既不肯贬值,又不能及时兑现,那就直接拿它流通了:商机不等人!一时间,西帮银票与现银一样管用,形同流通货币。又因津门大额银票多,为做小额商贸,持票者又临时开出“拨条”,也即现在所说的“白条”。影响所及,那些与西帮无涉的商家,也以开“拨条”方式,开展商贸。只是,这种与西帮不沾边的“拨条”,就不大值钱,百两仅值七八十两以下。 津市復甦之初,就这样出现了银票、“拨条”满天飞。其中最抢手的,当然还是西帮票号开出的银票、汇票。但西帮之票在流通中,也被商界分成了几等。财大气粗的大号之票,自然是足额流通。实力稍差,但信誉好的,银票也稍打折扣。字号小,或信誉出了问题的,银票便如“拨条”似的,流通时要贬值很多。 天成元在天津本是大号,老号也在源源调现银来接济。自然就紧跟了日升昌、蔚字号,公告商界:“本号一切银票、汇票、银折,无论收支,一文不贬!”但邱泰基很快就发现:天成元银票在津市竟然也是打折流通的!贬值虽不到一成,但比日升昌、蔚字号、大德通、志诚信等大号,已低了一等。 这就是说,在津市,天成元票庄已被划出一流大号之列。 邱泰基初来津号领庄,就张罗出这样一个局面?他当然不能接受。不过,他也没有太焦急。 他到天津以来,并未做错什么事。他是力主抢先开业的,可惜老号不成全。但仅仅是开业迟了几天,也不至于被津市这样看扁吧? 显然,天成元在天津被低看,还是因以往的两件塌底事:前年五娘被绑票,去年字号被打劫。这两件事虽与邱泰基无关,但不尽快扫去其阴影,天成元津号真要沦落了。 邱泰基就此给京号写了信报,诚恳请教戴膺。但一直没有回音。自己夜夜苦思,也谋不出好办法。白天,他坐不住,藉口要熟悉津门,到处拜山、走访、交友。那天去拜访一家洋行,偶尔听到一句话,忽然有悟,就赶紧跑了回来。 一回到柜上,就去见副帮杨秀山。邱泰基到任以来,一直对杨秀山恭敬有加。凡关号事,都要先与杨秀山商议;杨秀山有高见,一定照办。这样,杨秀山渐渐对邱泰基也有了好感。 杨秀山见邱泰基今日兴沖沖的,便问:“邱老帮,有什么喜事吗?” 邱泰基说:“哪来喜事!我只是忽然生出一个主意,也不知可行不行,才赶紧跑回来,请教你。” “邱老帮老这么客气,我可不敢多嘴了!” 第248页 “杨掌柜,你在津门多少年了,我才来几天?我不请教你,请教谁?” “快不用多说了,先说你谋出一个什么主意?” “我先问你,天津的西洋银行中,有没有你熟惯的人?” “有倒是有几位。找他们有何贵干?” “我先问你,这几位熟人,你熟惯到什么地步?” “再熟惯,也只是方便谈生意吧,人家毕竟是洋人。” “方便谈生意就成。今日我在洋行听了一句话,很有用。” “听了一句什么话?” “我正跟洋行打听,西洋银行开出的票,兑现不打折吧?你猜洋行怎么说?他们说,洋人银行才没心思管眼前生意!我就问,那他们心思在哪?” “在哪?” “洋行说,都在忙着兜揽大清赔款!” “他们倒是着急!议和的十二条还没正式生效吧?” “那是一笔大生意呀!这数亿赔款,都要经洋人银行汇往各国,谁家不想多抢一份?” “这与我们相关吗?” “怎么不相关?你忘了甲午赔款吗,各省分摊的份额,还不是由我西帮汇到上海,转交西洋银行吗?这次,也例外不了。国内这样大宗的金融汇兑,也只有我西帮能做。” “邱老帮,我明白了,你是想抢先下手,与西洋银行早联手,兜揽赔款?” “你说对了一半吧。眼下,我们最当紧的,还是重振天成元在津门的声誉。声誉不振,以后兜揽赔款也要吃亏。现在津门金融界,谁的腰杆也比不了洋人银行硬。如有几家洋人银行,并不低看我天成元,津市也会跟着另眼看我们。” “连津市都低看我们,洋人会高看我们?” “要不我说兜揽赔款呢!我天成元在津门有所失手,但在其他行省还是大号。洋银行兜揽赔款,能不求我们?” “原来是这样,邱老帮想跟洋人银行借力发功?” “我只是有此愿望。能不能借来力,那就全靠杨掌柜与洋银行的交情了。” “我先推荐一个人吧。戏还得全凭邱老帮来唱。” “杨掌柜主唱,我帮衬。” 杨秀山推荐的这个人,是英国麦加利银行天津支行的一位买办,叫沙克明。外国银行的买办,也就是它聘任的华人代理。西洋银行中能直接操汉语的洋人毕竟太少。所以在华做生意,大多依靠这种买办。由杨秀山陪同,邱泰基与沙克明见了一面,居然就有了意外收穫:天成元津号,竟从麦加利银行借出五千两现银! 要在平时的津门,从洋人银行拆借这点现款,并不是大事。但在眼下银根奇缺的非常时候,能办成这件事,可是真露了脸。不但从洋银行借出现银,写利也不很高,连票号同仁也在猜测了:这位邱泰基又使了什么奇招? 其实,邱泰基也只是预料正确而已。他虽然擅长应酬,可与洋人交流毕竟不同。同沙克明见面后,他刚说自己是从西安新调来,对方就问:“那你同陕西官府不生疏吧?” 邱泰基一听,就知道自己估计得不错。于是便说:“同现任巡抚端方大人,还算相熟吧。端大人在做陕西藩台的时候,我们就常有交往了。” 沙克明听后,就开始陈说麦加利银行来华如何早,信誉如何好,与西帮票号交往如何愉快。 邱泰基趁机提出拆借现银的要求。 沙克明竟痛快答应。 事情办得这样简捷,邱泰基、杨秀山也有些意外。 趁此顺利,他们又找了两家洋人银行,居然也都拆借成功。很快,津市对天成元也不敢低看了。 与这几家洋人银行交往,邱泰基也明白了:洋人看银市,有许多与津人不同处。天成元津号 虽出过那样两件大事,但洋人并不把它当做生意上的失手。而近来西帮返回京津,能这样源源运现开市,不贬旧票,洋人比津人还惊讶!西帮实力出人意料,如此爱护自家信誉,更令人不敢轻看。所以,洋人肯借力给你,实在也不只为兜揽赔款。 沙克明说:“在天津,西帮大号最可信赖。看来,此言也不全是客套。” 戴膺刚刚在上海考察过洋人银行,所以对邱泰基能想到向西洋银行借力振市,就特别有好感。尤其邱泰基以往背有胡雪岩作派的名声,这次向西洋银行借银,居然也不避嫌,这就更令人感动。胡雪岩最后就是栽在西洋银行的债务上。 津号得此好手,京号不但可以安心,甚而还可有所依託。 看过津号信报,戴膺当下就给邱泰基写去一封夸奖的信。同时也致信老号,说津号由邱泰基领庄復业,开局甚好。 6 津号颓势稍有挽回,邱泰基这才从容来探望疯五爷。 他刚来津时,曾演了一场“起帐回庄”的戏。但那次怕太张扬,他未出面。而且“起帐”的地点,也未选在五爷的住处。虽然京号的戴老帮提议选五爷住的宅院,但他回来细想了想,还是选了别处。为演这么一场戏,给五爷引来麻烦,也不好向东家交待。 因为这中间提到过五爷住处,更提醒他一定要去探望疯五爷。可津号开局不利,邱泰基一直也没顾上来。 这天,由柜上一位伙友引着,来到五爷住处时,敲了半天门,才终于敲应。 先出来开门的,是武师田琨。未开门前颇不高兴地叫骂着,等开门看见是津号新老帮,才忽然慌张了。 邱泰基已有些不耐烦,但没流露出来。陪着来的伙友早发话了:“大白天的,门关这死做甚?” 田琨似乎更慌张了,说:“这一向都如此,五爷夜间不睡,白天才睡。我们也只好跟着黑白颠倒。邱掌柜快进来吧!” 邱泰基进来,见这座两进宅院倒也拾掇得干净利落,只是一路寂静无声。 “五爷正在睡觉?”他随口问了一句。 田琨忙说:“可不是呢!我进去,看能不能将他摇醒。”说时,就要先往里院跑。 邱泰基叫住说:“快不用折腾他了。他睡他的,我进去看我的。” 进了里院正房,果然见一个人横躺在床榻上,张了大嘴在酣睡。 跟着的伙友先说:“邱老帮,这就是五爷。” 田琨已经过去将五爷的身子扳正,一边吆喝:“五爷——有人看你来了,字号的邱掌柜,五爷——” 邱泰基忙止住,说:“不用折腾他了,由他睡吧。” 邱泰基以前有机会去康庄,是见过五爷的。眼前这个酣睡的人,却无一处像五爷,也许是睡相不雅吧。好在周身上下还算整洁,脸色也不错。 “田师傅,听说你对五爷甚为尽忠……” 田琨慌忙打断说:“唉,再尽忠,也救不了五爷!都是我惹的祸!” 邱泰基就说:“以前的事,不用多说了。我来津号领庄,也当尽力照顾五爷的。这头有什么急需,田师傅及时告诉我们。五爷成了这样,也是个可怜人,我们一道多操些心就是了。” 第249页 “那我就代五爷谢邱掌柜了!” “不要说见外的话。在这里伺候五爷的,还有些谁?” 田琨又有些慌似的,说:“也没几个人!都不想在这里久住!眼下除了我,还有位吕嫂,是老太爷亲自打发来的。厨子,两个杂工,都是从本地雇的。要不要叫吕嫂出来?” “不必了。” 邱泰基又简略问了问当年绑票情形,就告辞了。 送走邱泰基,田琨忙进来见吕布。 吕布已穿好衣服,嘲笑似的说:“看你还是一脸惊慌!哪如我出来应付他们?” 田琨说:“邱掌柜的心思,全在五爷身上,并不十分看我。所以我早不惊慌了。” 吕布说:“这位邱掌柜还那么骄横?当年摆谱儿坐绿呢官轿,没让老太爷把他奚落死!” 田琨说:“我看这位邱掌柜也是心善的人,很可怜五爷。” 吕布又是一脸嘲笑,说:“你的心思,才全在五爷身上!” 田琨忙赔笑说:“现在,就把心思都放你身上,还不成吗?街门二门,我都关好了。” 吕布说:“今天拉倒吧。叫这么一搅,我可没那心思了。你还是把街门开了吧,省得那几个杂工回来,又擂鼓似的敲。” 吕布来这里,也才大半年吧,就与田琨搅到一起,实在也是把后半生看透了。 她被逐出康家后,就知道自己触犯了东家太深的忌讳。她被放在老院多年,东家深处的东西,知道得太多。平时辛金优厚,可一旦被疑,下场也可怕。她能被打发到天津伺候五爷,辛金依旧优厚,而且准许带了男人来,起初她还很庆幸。 可男人一开始就不想出来。好不容易拽着上了路,只走到平定,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就高低不往前走了,说什么也要回去。也不等多劝说,半夜趁她睡着时,竟不辞而别。 吕布也知道,靠她的辛金,男人在村里过着吃香喝辣的富贵日子。说不定还为下了相好的女人。但她身在康宅,每三个月才能出来歇半月假。当年受老东西宠爱时,连这半月例假也保不住。因离不开你,才不叫你走,你也不好愣走。所以,她也不便多计较男人。 可现在她走下坡路了,男人也不体谅,依然只恋着自己那坐享其成的舒坦日子,不肯一道出来共患难。自家孤身到千里之外挣辛金,养活你在家里吃香喝辣?吕布的心里真是凉到了底。 到了天津,伺候的又是这样一位疯主子,你再尽心,他连一句知情达理的话也不会说。 除了疯五爷,在这里当家的就是这位田武师了。田武师年纪比五爷大,人也精明,尤其对疯主子,那真算尽忠了。五爷的吃喝起居、喜怒哀乐,他都操了心管。疯人本来就喜怒无常,可五爷一不高兴,田琨就坐不住了,千方百计哄,直到他傻笑起来。哄他洗脸,哄他吃饭,哄他睡觉,那更是家常便饭。 这位傻五爷呢,谁的话也不听,就听田琨的。一时见不着田琨,更了不得,不是发抖,就是哭。 吕布初来时,见田琨如此仁义,心里还是很感动的。一个武人,有如此善心,又有如此耐心,很难得了。 只是,她自己对这位疯五爷,却生不出很多怜悯。也许因她对老太爷了解太多吧,总觉五爷成了这样,分明是对老东西的一种报应。而且,她就是想尽心伺候这位疯五爷,人家也不认她。 真的,疯五爷好像不喜欢她,更不许她靠近他。她一走近,他就乱喊乱叫,像见了强盗似的。在康宅的时候,吕布也没得罪过五爷。她现在的样子,就那么可怕? 她问过田琨:“五爷这是什么毛病,怕见女人?” 田琨说:“是玉嫂吓着他了。玉嫂那人不仁义!五爷五娘好时,她多会巴结?见五娘没了,五爷成了这样,她就不耐烦了,成天哭哭啼啼只想回太谷。你心里烦闷,也不能朝五爷发泄呀?他已经成这样了,你还冷了脸指桑骂槐,发了火挑剔埋怨,也真忍心!” 五爷五娘跟前的玉嫂是什么样,吕布真没有多少印象。她就问:“难道我长得像这位玉嫂?” 田琨断然说:“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那我是太难看,还是太冰冷?” “都不是,都不是。你千万不能跟五爷一般见识!他是给玉嫂吓的,跟你无关。你先让着他些,以后我能叫他喜欢你。” 那次,吕布就顺嘴问了一句:“那叫你看,我也不难看吧?” 奇怪的是,当时田琨竟很慡快地说:“吕嫂你要难看,天下真没好看的女人了!所以我说,五爷不是怕你,是还没认得你呢。” “我是问你呢,又扯上五爷!” “我就这么看呀!” 吕布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真话不会这样说,就像喝凉水似的。但当时她也没追问,订正。其实,她也不希望他改口。 经田琨耐心调理,疯五爷倒真不害怕吕布了。渐渐地,五爷也愿意听她的话,愿意由她摆布。 有一次,她就问田琨:“你这样操心,是为了五爷,还是为了我?” 田琨说:“为了你,也为了五爷。” 她追问了一句:“到底为了谁?” 田琨的回答,真没把她气死!他竟说:“吕嫂,我是想叫你救五爷。五爷毕竟年轻呢,有吕嫂你这样的女人疼他,说不定能把他的灵魂唤回来。” 吕布立马拉下脸,厉声说:“好呀,你原来安的是这心!拿我使美人计?你是我什么人,主子,还是男人?竟要拿我去讨好这个疯人?先看看你自己是谁!” 田琨显然没料到会这样,顿时慌了,忙说:“吕嫂,我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我一个女人,不往别处误会,专往这种事上误会?那我成什么女人了?你先看清我是谁,也先记着你是谁!” 田琨更慌了,连忙赔罪,吕布已愤然而去。 吕布发这样大的火,也是因为田琨的话触到了她的疼痛处。那样尽心伺候老东西,落了一个什么下场!不用说富贵了,现在是连家也不能归,乡也不能回。你田琨也是伺候人的,竟也不把她当人!她伺候了老东西,再伺候这个小东西?东家不把她当人,你田琨也不把她当人?还以为你心善,仁义呢,真是看错了人! 田琨呢,他实在也没有恶意。五爷住进这处宅院,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越住,这里越似一个孤岛。好人都憋闷,疯人他能舒坦了?玉嫂在时,她不仁义,成天怄气哭啼,还嫌他烦她。可她一走,这里清寡冰冷得简直叫人害怕。那段日子,五爷倒是不哭闹了,可仿佛更憨傻。 所以,吕布一来,田琨除了高兴,也得赶紧巴结。而实在说,吕布虽比玉嫂大些,可人家多年放在老院,出息得贵妇一般,佳人一般。吕布真比玉嫂好看得多。这样一个女人,如能和和气气守在这处宅院中,说不定真能把疯五爷的灵魂唤回来。五爷五娘的恩爱,田琨是知道的。他一直以为五爷失疯,就是因为勐然割断了这份恩爱,他的灵魂寻五娘去了。你能把五爷的灵魂唤回来,是做了善事,也是做了他的再生父母。 第250页 这有什么不好呀? 可吕布是真生气了,整整两天闭门不出。田琨吓坏了:她不会寻了短见吧?于是,使出他的武功,把她的房门卸了下来。 她还活生生坐在屋里,却是一身盛装打扮。 田琨一见,更慌了,不由惊唿:“吕嫂,你真要寻短见……” 吕布怪笑了一下,说:“可不是呢。晚一步,我就寻五娘去了。” 田琨一听就跪下了,说:“吕嫂,我不会说话,真没那意思!” 吕布又一笑,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田琨忙说:“十件也成!” 吕布说:“那你先站起来吧。” 田琨站起来,说:“要我答应什么事,说吧!” 吕布说:“你先把房门给我安上!” 田琨慌忙把房门安好,又问:“什么事,说吧。” 吕布看着他,半天才说:“我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叫你把门给我安上。” 田琨一听,又有些慌了,说:“吕嫂,你还是不饶我?” 吕布忽然就哭了,说:“我是谁,我敢不饶你!我想伺候你,还高攀不上呢,我敢不饶你……” 田琨一时不明白吕布说什么,不由得念叨:“伺候我?” “我这辈子就是伺候人的命。从今往后谁也不想伺候了,只想伺候你,还高攀不上!” 田琨这才听明白了,慌忙说:“我有何德,受此厚福?” 吕布就过来捶了他一下,骂道:“你的心思就全在五爷身上!” 从此,两人暗里就似夫妻一样了。虽不合夫妇之道,但一同沦落天涯,遥无归期,如此也算是一种互为扶持吧。两人如此一来,不仅都安心伺候疯五爷,这处孤岛也有了生气。但到了,终于也没能唤回五爷的灵魂。(未完待续) 第十章 走出阴阳界 -------------------------------------------------------------------------------- 2002/09/04 09:24 作者:成一 1 津号开局稍见起色后,邱泰基也才给家中写去一信。 票号驻外人员的家信,一般都是寄回老号,老号再捎话给收信的家眷,叫他们来取。邱泰基这封信,自然是温雨田从城里的天成元老号取回来的。他见信是从天津发来,很有些奇怪。 显然,邱泰基从由西安调津时,行色匆匆,竟未写信告家中一声。 姚夫人见信也一惊,忙拆开看时,心里自然又是翻江倒海!以前那样悽苦万分地守着,男人也不过是一步一步长进;前年自己破了戒,失了节,男人倒一年一个样,一年一大变。这岂不是上天在报应她吗?她知道,去津号做老帮,那是男人多年的愿望。以前运气好时,那还一直远不可及;现在倒霉了,反倒一步就跃了上去。如此反常,谁又能料到? 雨田见姚夫人读罢信就坐在那里发呆,没敢多问,悄然走开了。 自从和主家夫人有了那一层关系,雨田可不像前头那个郭云生,还没几天呢,就将得意张扬出来,再往后,更将自己看成了半个主子。他是越往前走,越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是主家夫人留住了他。但夫人是他的恩人,母亲一样的恩人,他不应该走出这一步。 夫人在相拥着他的时候,极尽了疼爱,他感到那里面也有许多母爱。所以他不敢放纵了来享受这一份疼爱。夫人那里温暖之极,迷人之极,但也沉重之极!他知道拒绝了这一份疼爱,也就失去了这位主家夫人,但接受了这一份疼爱,他又日夜不安。夫人对他越好,他越要想起远在外埠的主家掌柜。有朝一日,主家掌柜回来时,他怎么可能从容面对? 雨田不止一次对姚夫人说起这逃不过的难关。姚夫人总是说,你不用怕,有我呢。到时你只要听我的,什么事也不会有!但她有时也会说,该怎么,就怎么吧,谁叫我们走到了这一步?这样说的时候,他哪能不心惊肉跳! 尤其每当主家掌柜有信寄回,夫人总是一看就发呆。雨田是个心细敏感的后生,见此情形,他心里也会翻江倒海。夫人这样发呆,一定是觉得对不住男人。是他连累了夫人!所以,每次主家掌柜来信后,他总是躲避着,不愿见夫人,直到夫人强行召见他。他不能不应召去见,可每次都心情沉重,要很说一番“连累了二娘,想告罪辞工”的话。 姚夫人一听他这样说,反而很受感动,直说:“你有这番心意,我也值得了!就是挨千刀万剐,也值得了。” 起初,雨田见夫人这样说,还慌忙回答:“不值得,不值得!二娘是谁,我算谁?我毁了二 娘,罪孽太大!二娘待我恩重如山,更不该。” 姚夫人好像更受感动,说:“你这样有情有义,我还有什么不值得?”说时,眼泪都下来了。 雨田他还能再说什么?也只能一切依旧了。再说,离开邱家,他也实在无处可去的。 这一次也一样,雨田见夫人接天津来信后神情复杂,便悄然躲避开。但也有不一样:好几天过去了,夫人也没有召见他。雨田就有些坐不住了。因为在以前,最多过不了两天,夫人准要召见他。或者,干脆在夜半时分就会潜入他的住处。 这一次,是怎么了? 雨田虽然希望不再往前走,可主家夫人真这样不理他了,心里到底还是受不了。起先,他还以为主家掌柜在天津出了什么事。但越看越不像。真出了事,夫人不会这样安坐在家,一点动静也没有。不是出了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夫人真幡然悔悟了。 雨田虽未进过商号,但他自小就知道,口外是商家圣地,西安是大码头,天津更是大码头。他来邱家还不到两年,就亲见了主家掌柜从口外调到西安,又从西安调到天津,挪动的地界一处赛一处,而且还挪动得这样快!他从小就记得,母亲一直盼望父亲能挪动到离家近的地界住字号,当然更盼望父亲能改驻大码头。可父亲熬到死,也还是没离开遥远的小码头。 所以,邱掌柜在他心目中早已是一位威风的大人物。夫人怎么可能为了他这样一个卑贱的佣人,长久得罪那样高贵的男人!现在邱掌柜荣调天津大码头,夫人一定更后悔了。 不是后悔,也是害怕了。 这样威风的掌柜,一旦知道了夫人的这种事,哪能轻饶了她? 当然也轻饶不了他这个贱仆。他死也无怨,只是连累了夫人! 夫人这样不理他,是示意与他断情,叫他趁早远走吗? 可他能往哪里去? 失去了夫人,世界又成冰天雪地,他也只有去死。 或者,趁早求夫人把他打发到遥远的地界,住字号,做学徒? 雨田这样胡思乱想着又过了几天,仍然没有什么动静。夫人一直闭门不出,令他更坐卧不安。 这天,他终于忍不住,主动叫住主家小姐水莲,问道:“好几天了,也不见二娘出来,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我得赶紧去请医先。” 第251页 “没病。我也问过,妈说她没病,只是睏乏,想多歇几天。”小水莲回答时,一脸灿烂。 雨田很害怕看见这种灿烂,忙说:“没病就好。我也该忙去了。” 水莲便笑着拦住他:“雨田,趁妈不出门,你还不清闲几天?今儿陪我进趟城吧!” 雨田更慌忙说:“我哪能清闲呀?已是秋天了,我得去跑佃户,查看庄稼长势。” 她依然灿烂笑着,说:“我不管庄稼不庄稼,反正雨田你得陪我进趟城!” 雨田哪能答应?只好换了央求的口气说:“大小姐,我吃的就是伺候主家的饭,伺候你进城,哪能不愿意?可庄稼是一年的事,现在佃户又花样多,不趁早查清长势,等庄稼快熟了,他们先给你偷偷收割一两成,哪能发现得了?” “我不听,我不听!反正你得陪我进趟城!” “进城做什么?” “逛一趟呀。” “可误了跑佃户,我交待不了二娘。” “陪我进趟城,能误了你什么事!” “时令不等人……” “雨田,我就使唤不动你?” “我是怕二娘怪罪……” “我去跟妈说!” “我听吩咐。” 见小水莲跑走了,雨田才松了口气。 小水莲对雨田,也与对云生不同。她分明也喜欢雨田,有事没事,总爱跟在雨田后面跑来跑去,问长问短。而且,她也照了母亲的叫法,一直坚持叫他“雨田”。母亲一再要她改一种叫法,她偏不,偏“雨田,雨田”的叫。她还要雨田叫她水莲,不要叫小姐。雨田当然不敢答应。 雨田与夫人未有私情前,见主家小姐不讨厌他,当然很高兴,也就极力叫她遂意,哄她喜欢。可自从与夫人有了超常关系,雨田见了小姐就心虚了,有意无意总想躲避。这一躲避,反倒引起小姐的多心:雨田为什么不喜欢她了? 小水莲就到母亲那里告了状。姚夫人一听就慌了,忙私下问雨田:“你怎么惹莲莲了?千万不能惹,千万不能惹!”雨田说明了他只是想躲避,并没有惹她。姚夫人就叮咛:也不能冷落她,千万不能冷落她!以前怎样,还怎样,不敢露出异常。 雨田这么年轻一个后生,哪可能心里藏下这等私情,外面不露一点痕迹?他虽不敢有意躲避小水莲了,却也很难从容依旧。而小水莲见他这样多了几分羞涩,倒也很满意:这样更便于支使他。 小水莲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她喜欢雨田,实在也只是一种纯洁的感情。在长年见不到父亲,又无兄弟相伴的家中长大,对男性自然有种新奇感。对云生的反感与对雨田的喜欢,原本就是这新奇感的两面。可怀着愧疚感、乃至罪孽感的雨田,怎么也难以从容应付小水莲。 像这种叫他陪了进城一类的要求,水莲是常提出来的。雨田是能推脱,就推脱。陪了她出去,要不冷不热说许多话,不招她太亲近,又不惹她恼怒,实在太难。所以,雨田盼望着的, 是夫人不准许陪小姐进城。 可水莲很快跑出来了,得意地对他说:“雨田,妈同意了,叫你陪我进趟城。说是正好有封信,叫你进城交给信局。快去吧,妈叫你呢!” 雨田听了,不由得一喜:他不见夫人只五六天,却似相隔了多少天!今天算是沾了小水莲的光,终于能重见夫人了。他竟没有多理水莲,就跑去见夫人。 几天不见,夫人是明显憔悴了。他进去时,夫人未说话,也没有抬头看他,仿佛不知道他进来。雨田便怯怯地低声问: “水莲说有封信,叫我往信局送……” 姚夫人仍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说:“信还没写。去拿笔墨信笺来,我说,你写。” 这是给谁写信,叫他执笔?以往夫人给邱掌柜去信,都是自己亲笔写。而写那种不当紧的信函,夫人也只是交待一下,并不口授的。 他只顾这样猜想,竟未立刻回他住的帐房,去取笔墨信笺。 “你没听见我说话?”姚夫人厉声问了一声。 他这才赶紧跑出去。取来后,刚舔笔铺笺,夫人就开始口授: “夫君如面——” 原来竟是给主家掌柜写信!雨田一听,手都有些抖了。 由津寄来的家书已收妥。知夫君又荣升津号老帮人位,妾甚感光耀。谨祝夫君在津号及早建功,报答东家、老号。家中一切都好,只是莲儿、復生很思念你,妾也如是。夫君示妾,在津号恐怕要住满三年,才可下班回来,妾无怨言。只是,俟夫君归来时,復生已五岁矣!妾字。 雨田在写头一遍时,太紧张,只顾了写字,未及解意,几乎未领会夫人口授了什么。等第二遍誊清时,才知信中意思。其中,主家掌柜要三年后才回来,最令他欣慰。近日夫人生气,也许是怨恨男人太无情吧。 他将誊清的信笺呈给夫人过目时,见她一脸冰霜,就说了一句:“二爷也是掌柜中的俊杰,归化,西安,天津,一年挪一个码头,又一个码头赛一个码头……” 他还没说完呢,就忽然听见夫人朝他怒吼起来: “没良心的东西,你也是没良心的东西!你也想去驻码头?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你们都去驻码头吧!都是养不熟的东西……” 一边怒吼,一边将手中信笺撕了个粉碎。 雨田哪见过这种阵势?慌忙跪下,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2 那天,姚夫人的怒骂似大雨滂沱,很持续了一阵。收场时,说了一句话,更令雨田惊骇无比: “你也走吧,我不养活你了,走吧,走吧!” 他给吓得蒙住了,也不知如何辩解。夫人却已将他撵出来了。 他丢了魂似的走出来,倒把等在外头的小水莲吓了一跳。慌忙问时,他也不说话。水莲就跑进母亲屋里,很快,也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水莲又过来缠住问他,他哪有心思给这个小女子说?只应付说:“我也不知二娘为何生这么大的气,也许嫌我写字写得太难看?二娘正在气头上,先什么也不要问了。” 打发了水莲,雨田也希望主家夫人不过一时说气话,并不是真要撵他走。 但他想错了。第二天,夫人屋里的女佣兰妮就过来说:“二娘叫传话给你,什么也不用你张罗了,收拾起你的行李,去另寻营生吧。” 夫人当真要撵他走?他愣住,不说话。 兰妮低声问:“雨田,你咋惹二娘了?叫她生那么大气,提起你,恨得什么似的!” 雨田才说:“我也不知道呀?昨天,二娘要给二爷回信,她说一句,叫我写一句。写完,就发火,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是没照二娘的意思写吧?” “我哪敢!” 兰妮又问了些傻话,雨田也不想跟她多说,只是告她:“你给二娘回话吧,我走也无怨言。这两天,我把佃户跑完,查清各家庄稼长势,就走了。” 第252页 兰妮就说:“离开邱家,你到哪营生呀?” “你快给二娘回话吧!” 打发走兰妮,他真就出村奔佃户的田亩去了。 带几分傻气的兰妮都知道担心:离开邱家去哪营生?但他已不去多想。走一步,算一步吧。昨夜,他几乎未合眼,已反覆想过多少次,真离开邱家,也决不回叔父家。第一选择,就是 投奔拉骆驼的,跟了去口外。驼户不要他,就自家往口外走。他相信,只有往口外走,就会有生路。 夜里,他也细想了夫人发怒的经过。他是说错了话:不该在她怨恨二爷无情的时候,夸赞二爷。对驻外埠码头,他或许还真流露出了羡慕?但夫人的发怒,似乎也真正唤醒了他的梦想。 他也真该为以后着想了。总不能老这样,陪了主家夫人过一生。自家也是男人,也该到外埠码头去闯荡一番吧。不能像邱掌柜这样驻大码头,至少也要像父亲那样,寻一处小码头驻。 之,因为夫人的发怒,雨田倒真嚮往起外埠码头来。 带着这样一份嚮往,雨田不但没有了沮丧情绪,似乎还激发出一种成熟来。他马不停蹄地跑遍了邱家的十几家佃户,整整在外奔忙了三天。其间,一次也没回邱家,每夜都是就近住在佃户。 到第三天傍晚,他才回到邱家。一进大门,守门的拐爷就叫了一声:“雨田,你到底回来了!” “怎么了?” “你快进去吧!” 进来碰见谁,也都是那句话:“你到底回来了!”后来碰见兰妮,她更是惊叫了一声,说:“雨田,你到底回来了!二娘天天骂我,嫌我放走了你!你得对二娘说清楚,是你要走,不是我叫你走……” “到底怎么了?” “你一走,二娘天天骂我!一天能骂八遍!你到底回来了,我这就禀报二娘。” “这几天,我是去跑佃户,跟你说过呀?” “我说甚,二娘也不听。你去说吧,我这就去禀报!” 兰妮跑进去后,雨田站在院里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只好回到自己的住处。 不久,小水莲跑来,问他这几天赌气跑哪了,还低声告他:“妈的气更大了,见谁骂谁,你得小心!”说完,赶紧跑走了。 然而,直到天彻黑了,夫人也没有叫他。看来,她是真动了怒。他走这几天,她以为是跟她赌气?兰妮或许没说清楚。自来邱家后,他也从未离开过一天。她有气,也难免。他可是尽心尽职跑佃户,一点怨气,一点委屈也没有。 她生这么大气,那就更不会收回成命,留下他了。 虽然有些捨不得,但他迟早得走这一步吧。 跑了这几天,他也累了。洗涮过,倒头睡下,很快就进入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依稀听到一阵哭声,似远又近,还有几分熟悉,只是寻不见人在何处。正着急寻找,勐然一激灵,醒来了。 一片黑暗中,哭声依旧,只是更清晰。 再一激灵,看见了坐在炕榻边的夫人。 他慌忙坐起来,要下地去,夫人拦住了他。 “你睡你的吧!把我气成这样,你倒睡得香!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我是赶趁着跑佃户……” “谁知道你跑哪去了,没良心的东西!” “眼看秋凉了,我真是……” 夫人搂住了他,不让他再说。 这一夜,夫人感伤缠绵之极,却不许他多问一句,更不许他多解释一句。 第二天早饭时,夫人叫在她用餐的桌上,多备了一副碗筷,并传了话出去:“雨田虽年轻,可管家有功。前几天下去跑佃户,不辞劳苦,甚是尽心。从今往后,雨田就同我们母女俩一道用膳了。都小心些,不能怠慢了他!” 这可又叫雨田吃了一惊! 主僕有别,那是大规矩。姚夫人这样公开将他与主家同等对待,虽没有料到,但他是知道夫人用意的:她不惜将事情公开,也要留住他吧?只是,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来接受这一份高待! 可他也无法拒绝。正犹豫呢,水莲过来就拉他就座。座上,夫人已无一点怨气,从容说笑,精神甚好。水莲也是高兴异常。但他实在无法同她们一道高兴。 几天后,邻村有庙会。三天的庙会,头一天就热闹非常。这大概是因为去年有拳乱,今年前半年时局也不稳,一年多没庙会可赶吧。 姚夫人听说庙会很热闹,就吩咐雨田:“你叫他们打听一下,看写了什么戏。后晌,咱们也套辆车,看戏去。” 雨田就说:“那我去吧。顺手看有值得採买的,买些回来。” 姚夫人就说:“雨田,你也得学会使唤人!不能光知道辛苦自己。我雇了这些下人,就是叫你使唤。不够使唤,咱再雇。” 雨田就说:“採买东西,还是我去吧。再说,我也想赶赶热闹。” 姚夫人说:“你愿意去,那就另说了。可你得学会使唤人!不说我心疼你了,给我做管家,哪能没一点排场!” 要在以往,雨田听了这番话,会泪流满面的。现在,他却感到了一种压迫。 邻村的庙会场面,果然热闹异常。但他打听了几处,都说今年只写回一个“风搅雪”的小戏班。因为连年天旱,再加拳乱,村里公摊回来的银钱不多,写不起大戏班。 “风搅雪”,是指那时代糙台野戏班的唱戏方式,也就是既唱大戏,也唱秧歌小调。大戏见功夫,有规模,但规矩也大;秧歌小调却能即兴发挥。小戏班为了谋生,也就大戏秧歌一齐来,台下喜欢什么唱什么。当时祁太平一带流行的秧歌,已自成体系,有了自创的简单剧目。剧目虽简单,却因采自乡民身边,又以男女私情居多,所以流行甚劲。小戏班当然要抢着“风搅雪”。 但就是像温雨田这样规矩的后生,也知道“风搅雪”唱到夜里,会搅出什么来:冒几句yin词浪语,那还是好的! 所以雨田断定,既然只有“风搅雪”,夫人大概不会来看戏了。他在会上转了一圈,见木炭很便宜,便要了两推车,押了回来。 姚夫人见他买回木炭来,没问两句呢,竟掉下眼泪来。雨田猜不出又怎么了,夫人才说:“你刚来那年,为买木炭,都把你冻病了!你忘了?” 雨田连忙说:“那是我不会办事,不用提它了。” 但他心里明白,夫人想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他去添了盆木炭火,她不让他走。可他今天买木炭,根本就没想到这件事。 打发走卖炭的,夫人就问他:“他们写回谁家的戏?” 雨田就说:“没写回正经戏班,只叫来一个‘风搅雪’的野班子。” 夫人竟说:“‘风搅雪’,也有它热闹的地界。一年多没看戏了,不拘什么吧,咱们去图个热闹。今晚的戏报贴出来了吧?有几齣什么戏?” 第253页 “戏报上写的是,一出武秧歌《翠屏山》,一出大戏《白蛇传》。可这种野班子,它给你按戏报唱?还不知搅到哪呢!” 夫人毅然说:“不拘什么,咱们都去!后晌就套辆车去,先赶会,后看戏。” 夫人对“风搅雪”居然一点也不避讳,这叫雨田很害怕。以前,夫人在外头面儿上那是极其谨慎的,现在这是怎么了?夫人要真看“风搅雪”,那是一定要他陪到底的。在家与她同桌吃饭,在戏场同她一道“风搅雪”,那岂不是将他们之间的私情全公开了?她这样不管不顾,是一时赌气,还是真想走这一步? 雨田不敢深想了。夫人对他是有恩的。他不能毁了夫人。但靠他是拦挡不住的。他一着急,才想到一个人:小水莲。 他就赶紧把后晌要去赶会看戏的消息,先告诉了水莲。水莲一听,当然很高兴,蹦跳着跑回去挑选衣饰去了。 好一阵,夫人也没叫他去。说明夫人是同意带水莲去的。雨田这才松了口气。带水莲去,就不会很看“风搅雪”了。 后晌出门时,一辆马车上还真坐满了,姚夫人,水莲,还有兰妮抱了小復生,另外还拉了几 条看戏坐的板凳。夫人还叫雨田也挤上来,他哪能去挤! 但到了会上,姚夫人却一定要雨田陪了她们逛。雨田说,他先搬了板凳,到戏场占个好地界。夫人不让,说没个爷们跟着,你也放心!他也只好陪了逛。 夫人就自始至终託了他的肩头,大方地在人流里挤来挤去。雨田心里不安之极!幸好在庙会那种氛围里,也没人很注意。连跟着的水莲、兰妮也不在意。 等入夜进入戏场,夫人叫水莲挨她坐一边,另一边就叫雨田挨住坐,兰妮挨水莲坐那头。雨田有些为难,夫人却是不容分说。他看戏场里的气氛,似乎更宽容,谁也不管谁,才踏实了一些。 开场武戏也只是乱,不见好功夫,倒见台上的尘土升腾着,向台下飞扬。戏场里似乎也没几人在看戏,一片嘈杂。所以等武戏收场时,水莲和兰妮都在打盹了。復生也早在夫人怀中睡去。 雨田就说:“二娘,这戏没看头,我们也该回去了。看她们东倒西歪的,来受罪呀?” 姚夫人却说:“叫她们坐车回吧,咱们看,正经戏还没开呢。” 说时,她就摇醒水莲,叫醒兰妮,交待她抱好復生,坐车回村去。并交待车马也不用再来了,小心关好门户。她有雨田伺候呢,散了戏,雇乘小轿就得了。雨田也只好送她们去坐车,向车倌做了交待。 回来刚挨夫人坐下,就觉她的脚伸过来,勾住了他的腿。 重新开戏后夜已深,大戏也没正经唱,就“风搅雪”了。雨田真还没亲歷过这场面,始终觉得不自在。看到要命处,简直觉得无地自容。 可夫人却似一团烈火,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听任野地的风吹旺她。没等散戏,她就拉了雨田,挤出戏场。也不僱车轿,只是紧握着雨田的手,放肆地疯说着,走进了旷野。 旷野里疯狂的夫人,真叫雨田害怕了。 正是这一夜,使温雨田下了一个决心。 半年后,他真的跟了一支驼队,不辞而别,走了口外。这是他半年来暗中努力的结果。利用进城採买办事的机会,他找到了父亲的一位旧友,托人家作保,在口外谋得一学徒之差。 姚夫人在确信雨田不再回来后,几乎疯了。奇怪的是,没有多久,她似乎就安静下来。而且,这一次她是重新回到以往那种苦守的日子,只等待男人下班归来。这是后话。 3 就在那几天,凤山龙泉寺周围的乡民,为了还愿谢龙王,也写了几台戏唱。因有商号捐助,这里请来的是正经戏班,庙会规模也大。 只是,康家没有看戏的习惯,更不允许去庙会那种戏场。所以,听说龙泉寺唱戏,康家倒也没人把它当回事。惟有汝梅有些心动。 时局平静后,老太爷就放了话:赶紧给榆次常家说说,挑个日子,把梅梅娶过去吧。跟着,两头就张罗起来,吉日定在了九月初六。 对此,汝梅很有一些伤感。她感到老太爷是有些急于把她撵走!自从她在凤山遇见那个神秘的老尼后,老太爷就和她疏远了。父亲虽没有疏远她,却也告诫她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打探那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她很想听父亲的话,可他们越这样,她越放不下。 眼看要出嫁了,成为人妇,只怕出行走动更不容易。回首少女时代,汝梅最感遗憾的,便是未能跟随父亲多出几趟远门。好不容易去了一趟江南,偏偏赶上老夫人去世。刚到杭州,就日夜兼程往回赶! 她就是在这样感伤时,那个念头又闪了出来:去年初冬刚给老夫人画了像,腊月就病倒,今年正月就病重,二月就死了?这好像一步接一步,安排好了的?给这位老夫人画的虽是西洋画像,可尺寸却是遗像的尺寸……在从江南回来的路上,汝梅就曾给父亲说过这疑问,遭到了父亲的怒斥。 可现在这疑问非但未消,更变成了一种诱惑:汝梅非常想再一次私访凤山那座尼姑庵,看能不能碰见新逝的这位老夫人…… 在汝梅这样的年龄,这种念头一旦生成,那是压不下去的;越压,反而越想一试。何况她又任性惯了。在少女时代即将结束时,她更不想放过这次冒险探密。 只是,她找不到去凤山的藉口。那些车倌们,叫他们去哪都去,惟有去凤山,谁都不愿拉她去。她疑心这是老太爷有吩咐,谁也不敢有违。 所以,一听说凤山龙泉寺唱戏赶会,就想藉机去一趟。但她也只能磨缠母亲。父亲虽在家,却忙得像什么似的,很难见着他。母亲呢,不但没松口,还很数说了她一气。母亲现在俨然是主家婆了,一味护着康家规矩,数落她的没规矩。汝梅也只好死了心。 但不大一会儿,她就生出一个主意来。 她装着若无其事,熬到后晌,才又去见母亲。母亲以为她又来磨缠,已拉下脸来,她忙说:“妈,又怎么了?我不能来见你?” 母亲哼了一声,说:“谁知你又有什么好事!” “那就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 “你又想说什么?” “不说了!” “你到底又想说什么?” “妈你总说我不懂事,我想懂点事了,你还是一脸恼!我懂事也是不懂事,我还说它做什么?” “死妮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看父亲和你,打里照外,比谁都忙,就想代你们去看看外爷外婆。不知这是懂事还是不懂事?” “梅梅,我不是早有这意思吗?你只是不爱去!” “现在去,不迟吧?” “什么话!想去,就赶紧去吧。” 汝梅的外祖父家,与京号戴掌柜同村,就在不远的杨邑镇。虽也是大户,却无法与康家比,也没有康家这样太多的规矩。尤其两位老人,对汝梅宠爱得很,什么要求不答应?汝梅既一心谋着去凤山探密,终于想到了藉助这两位老人。 第254页 第二天一早,三娘就郑重派了车马,带了礼盒,送汝梅去了杨邑。 到了外爷家,汝梅又改变了主意:她不急于要求去凤山赶会了。凭她的经验,在赶会唱戏那样的时候,那座神秘的尼姑庵一定是山门紧闭的。去了,也是白去。所以,她在这里先安心住了下来,尽量讨外爷外婆高兴。 等龙泉寺庙会散了,她才对外爷外婆说:快出嫁了,想到龙泉寺许个愿。前两天赶会,嫌乱,现在赶完会了,正清静。两位老人听了,哪会阻拦?赶紧张罗车马,挑选仆佣,并叫她的一位表姐陪了去。 汝梅真是兴奋异常。 来到龙泉寺后,她又故技重演,在大佛殿敬香许愿后,就主张去爬山登高。陪她来的表姐是小脚,哪爬得了山?又见香客稀少,就怕上山有意外,不大愿意由她去。汝梅早谋好了对策,就说:“表姐不放心,无非因我是个女娃吧?那我扮个男的,不就得了!” 表姐磨不过,也只好由了她。汝梅跟男佣们借了件布褂套上,又用一块布巾包了头。表姐说她不像男的,她说像个女佣也成,只是急着要走。表姐就叫两个男僕跟了去伺候。 出了寺院,汝梅就健步快行,想甩开仆佣。可这两名男僕视汝梅似公主,小心巴结,不敢有闪失。所以,无论汝梅快行慢行,总是紧随在后头。汝梅想了想,这两个男僕也不是康家的,跟着就跟着吧。 她拖了这两个男僕,上山又下山,进入了那个寂静的山谷。 两个仆佣慌了,直问:“这是到哪呀?” 汝梅带着几分神秘口气说:“前头有座小寺庙,签特别灵验!” 两个仆佣不信,就说:“怎么没有听说过?” 汝梅更神秘地说:“这是女人求籤的地界,你们男人怎么知道!女人求籤特别灵。” 仆佣才不说话了。 但赶到那座尼姑庵时,山门紧闭,四周空无一人。 一个男僕问:“就是这座小庙?” 汝梅点点头。 另一男僕就说:“那我去敲门了?” 汝梅忙说:“千万不能敲。越敲,人家越不开。敲开门硬闯进去,签也不灵。” “那我们白跑一趟?” 汝梅说:“先寻处树阴坐坐,我也累了。歇一会,庙门也许会开。” 看了看,不远处有几棵苍劲的老松树,就过去歇在浓荫下。坐了很一阵,尼庵依然没有动静。汝梅又开始怀疑自己上次所见。那次在这里所见的情景,回去对谁说了,都不相信。不但不信,还要笑她骂她。所以,她已经怀疑过许多次:是不是把梦境当真了?碰见一个老尼姑,脸上有美人痣,还问过六爷,这一切也许只是她做过的一个梦吧? 现在看这里的一切,小庙倒是见过的,可它是不是尼姑庵呢?山门紧闭,什么动静也没有。她不叫男僕去敲门,那是既怕再见着那位老尼,惹出更多麻烦,又怕出来开门的不是尼姑,而是和尚!那她的梦就真破了,索然无味地破了。 这样傻坐着,两个男僕很快不耐烦了。一个又要去敲门,一个劝她先回龙泉寺。她耐着性子又坐了一阵,仍不见动静,也只好站起来。想了想,还是暂时离开吧,不要冒失敲门。也许因龙泉寺庙会刚过,尼庵不敢轻易开门吧,她还是希望那是尼庵,而不是她的一个梦。 三人沿山谷走出来,快出山谷时,汝梅看见迎面有一个和尚走过来。因为最显眼的,就是光头和法衣,所以她断定那是个和尚。汝梅颇感失望!这和尚进山谷,只能是去那座小庙:它竟然不是尼姑庵?自己真把梦境当真了? 在这种心境下,汝梅也不大注意这个和尚了。只是等到走近了要错过去的那一刻,才不经意地举目看了一眼。看过后,她似乎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但走了十来步后,两个男僕才发现她 不说话了!问什么也不答腔,叫她站住也不站,就那样直着眼往前走…… 两个男僕顿时吓慌了。 三爷本来正在天成元老号,与孙大掌柜议论京津号事,见三娘派人来叫他回去,还有些想推拖。家僕说是急事,务必请三爷回来。他问是什么急事,家僕却说三娘也没交待。 三娘可从来没这么使过性子。三爷就问:“是老太爷有急事吗?” 家僕忙说:“老太爷那里没事!” 这就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三爷只好赶回康庄。进门一听三娘告诉,三爷的脸色立马严峻起来,忙问三娘:“这事没张扬出去吧?” 三娘就说:“我还不知道老太爷疼汝梅?所以,还没敢言声,怕惊动老太爷。她外爷那头,怕这边怪罪,只来给我报讯,也没敢送汝梅回来。我看这疯妮子,准是沖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中了邪!” 三爷说:“你也不用慌张,就跟没事一样,在家等着。这事,跟谁也先不要说。我这就去杨邑!” 三娘急忙说:“我不去哪成!不光汝梅呢,她外爷外婆也受了惊吓!” 汝梅曾有凤山遇神秘老尼那种经歷,三娘其实并不知道。汝梅不会跟她说,三爷也没对她说,所以,她也并不知道事态的严峻,只想去看看中了邪的女儿,也安慰一下担惊受怕的父母。可三爷断然不许她回娘家,说她一走,动静太大,惊动了老太爷,更麻烦。 三娘也只好遵命。 4 三爷到杨邑后,两位老人直说道歉的话。三爷就说:“她自小就野,哪能怨你们!只是,这事没张扬出去吧? 岳丈慌忙说:“这事着急还着急不过来呢,哪顾上张扬!” 三爷说:“就怕你们太惊慌,吵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没有,没有。一见梅梅成了这样,就赶紧给你们报讯!除此,还能去给谁说?” 三爷才说:“那就好。不过小事一件,太惊慌了,叫人家笑话。” 岳母就不高兴了,说:“梅梅都成了这样,还是小事?” “关起门来,你们说成多大的事,也无妨的!” 三爷又应付了几句,就去见汝梅。 初看,汝梅倒没有什么异常,但他走近,她竟像认不得似的。三爷叫一声“梅梅”,不但不应,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三爷到她跟前,连着叫了几声,还是不答应。 两位老人焦急万分,连说:“自从凤山回来,就没见她张过嘴,说过话!这可怎么是好?赶紧请有本事的道士吧?” 三爷叫来那两个跟着的男僕,详细问了问出事经过。之后就叫大家都迴避了,只留他和汝梅,看能不能叫应她。 两位老人及其他主僕,也只好都退出来。 三爷把房门闭上后,先亲近和气地叫梅梅,她不应,也依然问她话,交谈似的与她说话。还特别说:“过几天,就带你去一趟京师!”可折腾了半天,还是不顶事,她依然直着眼,不认人。 三爷知道汝梅是惊吓过度了。但遇见一个和尚,就吓成这样?她又把这个和尚看成谁了?以前她说过,遇见一个老尼姑,脸上有颗美人痣,很像死去的老夫人。一个和尚,又能像谁?难道是跟她的那两个男僕有什么非礼之举?三爷刚才询问他们时,留心细察,两人并不像做过坏事的样子。 第255页 三爷常跑口外,经见过惊吓过度的人事。对吓傻了的伙友,有时勐然给他一巴掌,倒能将其唤醒。可汝梅是个女子,更是自家的爱女,真无法下手抽她这一巴掌。可她真要吓傻了,跟谁也不好交待。 这样一着急,三爷那火暴强悍的脾气又上来了,面对着汝梅,勐然大喝了一声:“你是谁?你不要缠她——” 三爷也不知怎么就喊了这样一句,但这一声喝叫,是那种在荒原练出来的吼叫,爆发慢,后劲大,给憋在屋里一迴荡,真是很可怕。 这样一喝叫,真还把汝梅震动了,眼珠先就抖了一下,跟着转动起来,跟着又哇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搂住了父亲。 三爷就叫了声:“梅梅——” 汝梅答应了一声。 三爷又问:“你认得我吧?” 汝梅说:“认得,爹!” 谢天谢地,总算把她吼醒了:三爷终于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边吼叫,汝梅的外爷外婆一干人都慌忙拥来。见汝梅已哭出声来,也都长出了口气。两位老人正想细问汝梅受惊缘由,三爷立刻止住,说:“我也饿了,汝梅你饿不饿?快去给我们张罗吃喝吧!” 三爷把围着的人打发开,又哄汝梅止住哭。汝梅虽能认得人了,还是有些痴呆。三爷也就不再多问,尽量说些她愿意听的。 那天天快黑时,三爷和汝梅同坐了一辆马车,回到康庄。临别时,三爷又特别嘱咐了岳丈:汝梅凤山受惊这件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到家后,三爷也拦住三娘,不叫她问长问短,只说:“梅梅也没什么事,累了,不想多说话,俩老人就大惊小怪!” 此后几天,三爷也不叫多说受惊的事。他也没有怎么外出,尽量多陪着汝梅。但汝梅分明像变了一个人,成天不大言语,那几分痴呆气也未消去。尤其三爷不在跟前时,更胆怯异常,像害怕什么似的。 三娘早着急了,直对三爷说:“梅梅还是中了邪!请道士,还是请神婆,得赶紧想办法呀!梅梅老这样,还得了?” 三爷就瞪她:“你就想折腾得惊动了老太爷?我看梅梅是有心事,慢慢哄她说出来,就没事了。就只想中邪!” “她有什么心事,能这样重?把人都压垮了!” “她眼看要嫁人了,能没心事?她去龙泉寺,就是为了许愿。” 三爷这样说,是为了稳住三娘:汝梅受惊的实情,他不想叫三娘知道。而汝梅受惊的实情,他也还未正经问呢。不是不想问,是想缓一缓,能问出个究竟来。 又过了几天,三爷才把汝梅叫到自己的帐房里。先告汝梅说,最近他想去趟京师,只是放心不下她。汝梅立刻就有些慌张,说: “爹你去哪,也得带着我,我一人可不敢在家!” 三爷就说:“我也想带你,可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出门?” 汝梅说:“我是害怕!跟着你,我才好些。” “梅梅,你从小就是胆大的女娃,有什么能叫你害怕?我看你是胡思乱想,自家吓唬自家呢。要不,你是听了谁的胡言乱语了?” “没有!我是碰见一个人,没把我吓死!” “碰见谁了?又是一个老尼姑?你还没忘了那件事?早跟你说了,我派人去打听过,凤山里头就没尼姑庵!” “不是老尼姑。” “那是谁?一个和尚?” 汝梅又直着眼,不说话了。 三爷就说:“梅梅,看看你,又犯傻了!老这样,我怎么带你出门?” 汝梅才说:“我在凤山碰见一个人。” “谁?” “洋画上画的那个人。” “洋画?” “给她画了一张洋画,也给我画了一张洋画。” 三爷听明白是谁了,可他也几乎给吓傻了:新逝的老夫人?这怎么可能! 他努力镇静下来,说:“梅梅,你怎么净爱这样胡思乱想?他们说你碰见的是一个和尚……” 汝梅直着眼说:“她不是和尚,和尚就是她。剃了头髮,一身法衣,走路轻盈,远看像和尚,近看就是她……” “梅梅,你还认得我吧?” “爹,你不信,亲自去一趟!以前天天见她,我能认不得她?” “梅梅,梅梅……” “爹,连你也不信我?” “信你,信你!” 三爷极力安抚住汝梅,并故作神秘状,好像要与她一道共享秘密,结成同谋,先不向任何人说出这件事。这一招,似乎还叫汝梅满意。 但三爷心里,却是惊涛汹涌! 真会是她? 她真还活着? 她的丧事,那场浩大豪华的丧事,他是自始至终都参与操办了。她怎么可能没有死?她入殓时,他还没有赶回来,未见她的遗容。但别人见了! 三爷不是煳涂人。他疼汝梅,也不会轻信她一个小女子的胡思乱想。他心起惊涛,那是有更深的缘由。身在康家,他对老夫人的频频亡故,已是早有些影影绰绰的疑虑。但那关乎老太爷的尊严,他尽量不去想那种事。 六爷的生母去世时,三爷已近而立之年。他冷眼看去,已觉有几分突然。待将杜氏续来做老 夫人,三爷便更生疑惑了。杜氏那时一半京味,一半洋气,正风靡太谷。老太爷就赶得那么巧,正好丧妇? 不过,三爷宁可相信那只是自己偏心的猜疑,因为他也是激赏杜氏的!杜氏风头最劲的时候,三爷曾邀了几位友人,往杜家拜访过。那一次,杜氏也出来了,与他们谈笑风生,真是明丽芳香之极。他哪里料到,父亲居然把杜氏娶了回来!这真是太叫他意外,也太叫他伤心。 那时,他早有妻小,按家规他根本不可能娶杜氏的。但居然是父亲把杜氏娶回来,三爷还是太难接受!所以,他生疑惑,也许是偏心使然,妒意使然吧。 杜氏初进康家那几年,三爷远走口外,将这一切深埋心底,永远不想动它了。世间除了他自己,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 可是,去年冬天带汝梅下江南时,汝梅说了她在凤山的奇遇,三爷当下就震惊了:他的猜疑原来也不谬?前头那位老夫人,难道真是明亡暗废?可那样浩浩荡荡发丧了,怎么活下来,又怎么藏到山中的尼姑庵?尊贵为老夫人,就那样听任摆布?他无法细想,只是告诫汝梅,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什么都想知道。大户人家,宅院太深了,不要什么都想知道。 他当然疑心过汝梅的奇遇。她自小就爱疯跑,也爱发奇想。可她与老太爷老夫人无冤无仇,不会有什么偏心。童言无忌,童眼也无忌! 但那一次汝梅的奇遇,三爷只是惊异,却不想去触动。那一位老夫人故去已经多年,也无法去触动。这是去触动老太爷,三爷他怎么敢! 这一次,汝梅居然又撞上了杜氏……这个梅梅,她操了这份心,探到了更可怕的隐秘,没有把她吓死!可他依然不能去触动吧,决不能去触动。 第256页 老太爷已经把半个家交给了他。 但她真没有死吗? 真没有死,又能怎样? 忍了几天,三爷还是无法放下这件事,无法放下这个杜氏。在想了又想之后,他决定去做一件事:派一个可靠的人,去凤山暗访一次那座尼姑庵,验证一下汝梅所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也只做这一件事,只走这一步。不管验证的结果是真是假,他都到此为止了。他与杜氏也没有一点情分,犯不着为了她,去触动老太爷最要命的地界。 这件事,他也可以不做,只是按捺不下。 毕竟是杜氏,一个深藏在他心底的女人,与众不同的女人,下场太悽惨的女人。 但做这件事,还是太难了。 派谁去呢?这个出面暗访尼姑庵的人,不能露出一丝与他有关的痕迹。一旦露出,必为老太爷所察,那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与老太爷周旋! 三爷想了许多方案,都觉不妥。在太谷,他可托靠的人,都是康家的熟人,老太爷的熟人。 他没有自成体系的心腹,他哪想过要与老太爷周旋?口外倒有他自己的知交,可将那些人召来,也是太显眼了。 他终日这样忧愁,从小就时刻跟着伺候他的一个家僕见了,知道主家有了大的犯难事,便试探着问了一句:“三爷,遇什么难处了?” 三爷扫了他一眼,顺嘴就说:“我有什么难处?京津刚叫人放心,我在家歇两天吧,有什么难处!” 刚这样说完,忽然就闪出一个念头来:这件事也许该交给这个人去办?这个叫宋永义的家僕,从小就跟了他,跑口外、下江南也跟着,常为他办事。他对永义,也一向当心腹使唤。如果连这个人也不能托靠,那他还能成什么大事? 这样一想,三爷就断然决定:将这件事交永义去办。办成,那当然好;办不成,甚至将自己败露出来,那也认了:半辈子了,连身边这个心腹也为不下,倒霉也活该了! 于是,他瞅了一个单独的机会,先对永义说:“你能瞅出我有心事,也算没白疼你!” 永义就跪了说:“也许我不该多嘴!” 三爷先叫他起来,才说:“永义,我是有一件事想叫你去办。事情也不难办,只是,除了你我,谁也不能叫知道。连你三娘,老太爷,也一样。” 永义说:“我知道了。” 三爷还想叮咛,一想,罢了,就交待了要办的事:找个可靠、又与他康三爷不相干的人,最好是个老妇人,叫她去给凤山一座尼姑庵,捐一笔香火钱;然后打听清庵里有几位女尼,什么模样。 永义听了,就说:“这事好办。” 三爷想问问他派谁去,也作罢了,只说了句:“小心去办吧。” 在此后的几天里,三爷见了永义也没多问。但心里却不平静:他这是正式跟老太爷周旋开了。也许,老太爷会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下马威? 五天后,永义给他回了话:“三爷交待的事,已办妥。跑了两趟,香火钱才捐上,进去拜了佛。庵里只有一位法号叫月地的女尼,四十多岁,面容甚清俊,只是瘸腿。” 三爷极力平静地问了一句:“就一位女尼?” 永义说:“听说原来是两位。那一位法号名雪地,十天前云游外地名寺走了。” “十天前?那位雪地什么模样,问了没有?” “说是三十多岁,因未缠过足,行走方便,故外出云游去了。对了,还说那位叫月地的女尼,脸上有颗痣。” 有颗痣!那汝梅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三十多岁,天足,这也像杜氏吧?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就云游走了?难道老太爷有了觉察?可十天前,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在安抚汝梅,连她所见的详情还没问呢。 杜氏也认出了汝梅吗? 杜氏真还活着?她云游外地名寺去了? 三爷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问了问永义派谁去的。永义说,是编了个理由,求他姑母託了一相知的妇人,出面去给捐的香火。头一次跑去,人家不收布施。第二次,又托说为还愿,必须捐出布施,才能保她独子长久平安。这才收了。 三爷赞扬了两句,并叮嘱说:“这事关乎汝梅,除了你我,不能再给第三人说。你姑母那里,也叮咛一下。” 他是想将事情的严重性稍作化解,才这样说的。永义似乎也未生疑心,连声应承了。 过了几天,三爷去见老太爷,说:“西安信报说,朝廷快起跸回京了。我想即日启程,赶赴京师。京津两号此次开局惊天动地,我该去亲歷一番的。” 老太爷说:“那你就去吧,只是余波了。” “汝梅近来郁闷不乐,我想带她出外走走,赶九月初六,送她回来。” “不想嫁人,是吧?一路上,你也说说她,女娃家,不能野一辈子!” 老太爷没有一点异常,什么都应承。三爷虽松了一口气,但第二天一早,还是真带了汝梅,踏上了赴京之路。 路上,他常忍不住要想:杜氏是否也往京师云游去了? 5 十天前,杜筠青真是离开凤山,往京师西山云游去了。说云游,其实是下了决心,弃太谷而去,弃俗世而去。移往京师,那却不是她自家的选择,是随了剃度她的法师而去。杜筠青此去,将在京师西山事佛到底,修炼余生。 她此时出走,也同汝梅没有一丝相关,与整个康家都无一丝相关的。 那天她与汝梅迎面相遇,实在是什么也没有看清。不用说那天汝梅扮得不男不女,就是熟脸本相,杜筠青也不会留意到的。她真有些两眼皆空了,俗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就连终日与她做伴的月地,她也越来越疏远。因为月地到底不愿捨弃俗世,虽然月地的俗世,几乎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一位六爷。 杜筠青的俗世,那是已经四大皆空,干干净净。她丢弃它,自然而然。 月地也很惊异杜氏的变化,这才几天,她竟修炼成另外一个人,冰冷而净洁,真如她自挑的法号:雪地。 六个月前,杜筠青知道了自己身处何处,本来想认命了,干脆真剃度出家,与康家永处两个世界。她比起前面两位老夫人,毕竟有不同,她毕竟报復过老东西了,或者,她自己毕竟是有罪孽的。 她真的恳请月地给自己剃度。月地先是嫌她入庵时日太短,半年以后再说此事也不迟。反正已在阳世以外了,一切都可以从容的。杜筠青疑心月地嫌她决心未下,就说:既不能立马剃度,那她自家总可以剪去这一头青丝,以明出家之志。 月地算是相信她了,可还是说:“我自己还未正式剃度,哪能来度你?你既有此决心,也得从容拜一法师,由她来收你入戒。” 杜筠青就说:“近处即有龙泉寺,请一法师来,也不难吧?” 月地却说:“龙泉寺戒行也不严,如今那里也没有一位道行深厚的高僧住寺。等有法力的尼僧云游过来,你再受戒剃度,不是更好吗?” 第257页 杜筠青说:“什么时候,才能等来这样的高僧?” 月地说:“你既心诚,总会有机缘的。这件事,是事佛之始,不可仍以俗事把持,操之过急。” 月地这样说,杜筠青真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当时她只想问一句:你至今未正式剃度,是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机缘吗?她没有问。 杜筠青虽不急于剃度,但还是毅然把自家的头髮剪去了,虽不似剃度那样根净,却与尼僧没有太分明的差异。 “死”后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开始了。杜筠青以为自己已经将俗世的一切都丢弃了。那边,已无一人值得她去牵挂,也无一人牵挂她。她才真应该心静如死水。 可实在并非如此。 她一人独处的时候,还会不由得想到那件事:她至“死”也没能确定,是不是真正报復了老东西?她与三喜的出格私情,老东西是不是知道?既赐她“死”去,老东西应该是动了怒。可现在她知道了,前头两位老夫人也是在十年左右被这样废了。她们没有私通之罪吧? 她是到了被废的年限,才被这样赐“死”,并非因为自己的罪孽? 老东西要知道了自己的罪孽,一定不会装得那样从容自若吧?在最后那个冬天,老东西搬进了他的大书房。在她眼前,他太从容自若,以致叫她无法忍受!他要真动了怒,能装得那样点滴不漏?老东西一向以王者自诩,如果知道了她的罪孽,只怕赐她一个真死也不解气! 还有三喜,老东西要真知道了她的私情,那三喜是肯定活不成了。可三喜是死是活,她也是至“死”没有弄清。弄清三喜的死活,也就弄清老东西的虚实了。 三喜,他到底是死是活?他要死了,那是为她而死;他若活着,那她的出格就可能是自取其辱,白折腾了一场。 三喜,三喜,她至“死”也不知他的死活! 杜筠青终于承认,自己在心底也是藏了牵挂的,未割断的牵挂。 她静思了几日后,便决定去做一件事:往三喜的村子跑一趟,探明他的生死。他要真死了,她就甘心忍受一切,甘心为他剃度出家。他要活着,她也不再牵挂他了,甘心就这样“死”去。总之,她得了结这份牵挂。 她有腿有脚,下山跑一趟,不在话下。久不走长路,只须练几天,活动开筋骨,也就得了,不必像月地那样苦练一年多,才能行动。 杜筠青对月地说了:她想下山走走。月地也不多问,只说那由你。她忍不住说:“我可不去康庄!我与康家,永远是阴阳两界了。我只想往乡间走走,学着化缘,自食其力,不再食康家供给。” 月地也未细问,只说:“你虽有天足,也须练练腿功吧?我说过的绕坛功课,你不妨也练练。你是天足,可每日加一圈,九九八十一天,即可功成。” 杜筠青含煳答应下来,但一天也未去绕花坛。她不想步月地后尘。再说,成天绕那么一个小地界转圈,只是想一想,也会将人转傻的。她自己想出了一个非常直接的练腿办法:就直接下山沿了进城的大道走,走累了,便往回返;天天如此,天天长进,直到走到目的地。 杜筠青入住尼庵后,头脑一清醒,就恢復了洗浴的习惯。这里条件虽简陋,却无须跑远路,自家烧锅水,就可洗浴了。加上离龙泉寺近,水质甚佳,浴后轻慡似仙。所以洗浴更勤,几乎日不间断。如此洗浴,杜筠青便觉身体较以往更为强健轻捷了。有这样的体质,杜筠青往山外走,真是没往返多少天,就差不多快进城了。 三喜的村子,杜筠青曾经去过两次。村名叫沙河,它的方位:到县城南关,往西走,不远就到了。 为了去做这次探访,杜筠青特意新剪了一次头髮,显得秃秃的,更像一个尼姑。她虽去过这个村子两次,但都有老夏跟着,每次都不让她下马车,只把三喜家人叫来,由她隔帘问话。 所以,估计那里不会有人认出她来。但她还是精心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地道的尼僧,她不想被人当做鬼身来羞辱。 去的那天,她出发的很早。到南关时,才刚到早饭时候。但街面上行人已不少。她觉去沙河太早,就决定先进城走一趟。于是,沉着从容,毫不露心虚之状,大方地仰着冰冷的脸,穿城而过,居然没有一点麻烦,谁也没多留意她。 只是在返回南关后,她才生出一点感嘆:这些年,三天两头进城洗浴,现在却要隐身而行了!市面一切依旧,可有谁会记起她的车马已久不进城了? 但她很快将这感伤驱赶走了,不必留恋,什么都不必留恋。 她从容走进沙河村时,发现自己还是来得太早。因为她不知道僧人是否会这么早来乡间化缘,更不知道附近是否也有尼庵。既然来了,也只好沉着应对吧。 进村后,遇到过几个男人,杜筠青都低头而过。他们对她似乎也没起什么疑心,可见放心行 事就是了。所以,等遇见一位妇人,杜筠青便上前合十行礼,按预先想好的说:“请问施主,贵村便是沙河吗?” 那妇人看了她一眼,也没异常表情,只说:“就是。” “想向施主打听个人,不知方便不方便指点?” “这位师父打听谁?” 杜筠青又合十说:“贵村一位做了善事的施主。” “谁呀?” “施主只说,他叫三喜,是给一家大户赶车。” “有这个人。”但妇人露出几分疑问,说,“他给你们布施过?” 杜筠青忙说:“他是代东家的一位夫人,给小庵布施了一笔不菲的香资,但不肯透露东家是谁,这位夫人又是谁。小庵近来要立功德碑,贫僧专门来问问这位施主,东家仍不肯显其名吗?不显真名,是否可择一化名?” 那妇人就冒了一句:“三喜是给康家赶车!” 杜筠青故意问:“康家?哪个康家?” 妇人见追问,忙说:“我不多嘴了,想问什么,你去他家问吧。” 杜筠青就顺嘴问了一句:“这位三喜,不常回家吧?” 妇人也顺嘴说:“他早驻外学生意去了,走了快两年了。” 他驻外学生意去了?那他没有死? 杜筠青极力忍耐住,请这位妇人指点清三喜家的宅院。不管怎样,她得亲自去探访一次。 三喜刚失踪时,她往这里跑了两趟,他家人也说:东家把三喜外放了,驻外学生意。她问老夏是真是假,老夏说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也只能先这么跟他家交待。两年过去了,他家还这么相信,村人也这么相信?两年多了,三喜就是给外放到天涯海角,也该有封家信寄回吧? 否则,家人怎么能相信他真外放了? 三喜家的大门,已近在眼前了。杜筠青忽然生出许多勇气。 6 杜筠青刚才对村妇说的那一番话,倒真是她托三喜办过的一件事。那时她心境恶劣,真想过出家为尼。所以托三喜给一处尼庵捐过香资。她也真交待了三喜,务必隐去她的身份。那时,她与三喜还没有私情。三喜问她:“这是行善,老夫人为何不留名呀?” 第258页 她说:“为善不求人知,才为真善。” 她用这件事做试探,原来还想:三喜要真活着,听家人转达了这件事,他就会明白来访的尼姑是谁了。可现在,杜筠青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三喜若无其事地活着,既未受严惩,也不再记着她,只一心想在商号中熬出头。所以,她还要不要说这件事? 不管怎样吧,她还是要叫三喜知道,她曾来探访过他。如果他真活着,那他就该明白:她也没有真死! 杜筠青平静地敲开了三喜家的大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看穿戴与神态,不像是仆佣。 杜筠青就行合十礼,说:“打扰了,请问这是施主三喜的府上吗?” 老妇人见她是尼姑,似乎也不讨厌,很客气地说:“就是。三喜是老身的三子,师姑问他做甚?” “因他做过的一次善事。” 老妇人一听,忙说:“师姑快请进来说话!” 杜筠青跟着往进走时,三喜母亲一路说,她信佛多年了,今有师姑光临,很高兴。见三喜母亲这样一脸喜悦,杜筠青心里倒是凉了几分:他果然什么事都没有? 进屋就座后,杜筠青就照刚才对村妇说的那样,又说了一遍。 三喜母亲听完,就忽然掉下几滴眼泪来,嘆了口气,说:“我家三喜伺候的那位老夫人,已经过世了。” 杜筠青故作惊讶,说:“这位施主寿数很大了吗?竟升天了?” 老妇人说:“哪呀,才三十多岁吧!太可惜了。她待我们三喜很仁慈的。” 杜筠青就说:“真是太不幸了。那她的遗愿更不便知道了。三喜还在那家大户赶车吗? ” 老妇人说:“承东家器重,他已经外放学了生意。” 杜筠青故意平静地问:“老夫人升天后,他被外放了?” 老妇人说:“不是,外放有两年多了。” 杜筠青这才惊讶地问:“老夫人升天以前就外放了?为什么?” 老妇人很平静地说:“那也是老夫人仁慈!想叫他有个好前程。” “原来这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大户人家的下人,外放是受抬举!做错事,哪会受抬举?” 杜筠青听了,心里虽翻江倒海,还是极力镇静下来,继续探问:“三喜既荣获外放,贫僧也只好白跑这一趟了。听三喜说,这位大户人家的老夫人有交待:不许显出她的身份。也不知该不该问一句:老施主,你能告知这大户人家是谁家吗?” 老妇人立刻就低声说:“康家,康庄的康家。” 杜筠青又故作惊讶,说:“原来是康庄的康家?太谷数得着的大户,那贫道更不便去探问了。那种大户,隐情太多。康家老夫人生前既不想显身,小寺也不便去挑明了。除非老夫人生前对你家三喜还有交待。三喜他学生意的地界,离太谷远不远?” 三喜母亲说:“说远可是真远,在甘肃的肃州住茶庄。不过学生意,谁不是先从远处驻起?” 杜筠青顺势又问了一句:“肃州是远,常有书信来吧?” 老妇人还是平静地说:“一年虽来不了几封信,倒还是总报平安。” 杜筠青再问:“今年有信来吧?” “有,来过两封信了。” “能拿一封来,我看看发信的地界吗?为功德碑事,小寺只好修书一封,寄呈你家三喜了。” 老妇人立刻就转身进了里间,拿出两封来,说:“这就是今年来的信。” 杜筠青接过,先看了看信皮,跟着就抽出信来扫了一遍。但她未看另一封,只是强作镇静,交还了信件,努力做了从容的道别。 但强撑着走出沙河不远,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倚了路边一株老柳,瘫坐下来! 一切都白做了,一切都落空了。自己出格了一回,委身于一个下人,钟情于一个车倌,居然两头空空,什么也没得到。既没有报復了老东西,也没有得到三喜的真情!这个小东西,小无赖,原来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荣获了外放。看他母亲那一副子荣母贵的得意之情,就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小东西写回的家信,也是一纸春风得意。尤其信中涉及她的“死”讯,只用“康老夫人噩耗已闻”几字一笔带过,后面又是春风得意! 老东西要得知了她与三喜的私情,哪可能叫他这样春风得意?荣获外放,还住了茶庄? 但这个小无赖的突然失踪,一定与她的出格相关。不会是三喜这个小无赖告了密吧?他也不傻,不会这样自投罗网。 杜筠青这时才想到一个人:管家老夏,管三喜的老夏。一定是这个老奴才听到了风声,外放了三喜,调开了吕布,暗中捂下了这件捅破天的丑事。外放三喜,调开吕布,都是在老东西南巡归来前。为了捂严这件事,老奴才也不便严处三喜和吕布。 这个老奴才,他居然挡在老东西眼前,捂住了康家那片被捅破的天!他成全了老东西的脸面,更成全他自己,甚至也成全了三喜这个小无赖,只是坑了她一人!这个老奴才,她“临终”忏悔时,居然选了他! 是她先钟情于三喜,他未因她而丧命,她本也该高兴的。可他听到她的“死”讯,竟也那样高兴!他说过情愿为她而死,原来那也只是一句即兴的甜言蜜语!她的真情,她的献身,甚至都不及边远小商号的一个学徒之差! 正是从这一刻起,杜筠青才发现俗世于她已毫无牵挂。她不再有可牵挂的人,也没谁还牵挂她。她的俗世已经一片空白,干干净净了。 回到凤山后,她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冷漠得与月地也疏远了,但也日渐显出冰清玉洁。 就在遇见汝梅的前几天,原来在此住持的那位老尼,由四川返京,专门回来小住。她就是当年雨地的师父,后来移往京师西山修行去了。前年京师拳乱初起时,她即云游四川避乱。今闻京师已平静,跋涉回京。听说雨地已弃世,老尼也不胜感慨。她说佛家出家要义,在利人不在利己,是以自家的苦行苦修,为俗世众生赎罪。不跳出一己恩怨,或只求一己解脱,终不算真出家。 杜筠青这才忽然有悟:这就是自己等待的高僧吗? 她便提出了真出家,真剃度,真受戒的请求。 老尼见她神情冰清玉洁,也未多问,便答应了。剃度受戒后,老尼听她京音甚重,便问她愿不愿随她赴京。 杜筠青恬然说:“愿随师去。” 走的那天,她也异常恬淡平静。 月地却颇为感伤。她倒不为自己将独守尼庵而生忧伤,只是感嘆自家终不能丢下六爷,弃俗事佛。佛与她,终还遥远。六爷,她亲生的六爷,那才是她心中的佛。 送走老尼和雪地,月地是那样强烈地想再去一见六爷。不打扰他,只是远远地望他一眼。但打听到的消息,依然是六爷还远在西安。(未完待续) 谢绝官银行 -------------------------------------------------------------------------------- 第259页 2002/09/04 09:27 作者:成一 1 西帮票号重返京津復业,严守了“天大窟窿赔得起”的祖训,敞开老窖积蓄,源源调运巨银上柜,兑现旧票,赔偿损失,很快激活了银市。西帮的实力再次惊动天下商界,西帮 信誉更是陡涨,达到歷史顶点。 歷劫遇险反能借势出奇,这本也是西帮的本事。而这次歷庚子大劫,西帮又使自家声誉大着,自然也惊动了京津官场。 辛丑年,也即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朝廷外务全权大臣、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在京病故。而此时回京的朝廷銮舆,才行至河南荥阳。朝廷行在命王文韶接任外务全权大臣,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则叫袁世凯继任了。 袁世凯到天津上任后,很快也听说了西帮在復兴津市中的作为。此时,他正在甫任北洋大臣的兴头上,傲然做出了一个霸气的决定:开办一间北洋自家的官银号,请西帮票号加入,替他经营。他亲自定名为“天津官银号”。 天成元的津号老帮邱泰基,以及日升昌、蔚字号、大德通、志诚信等几家大票号的津号老帮,是在光绪二十八年春末时候,被召进北洋大臣衙门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袁大人居然是为此召见他们,一时谁也不知所措,只能以“事关重大,必须请示老号和东家”作答。 但出面召见他们的直隶藩台,却口气颇硬,说袁大人催办甚急,尔等必须尽早奉命,以不负袁大人对西帮的器重。 再器重,我们也做不了主! 按西帮规矩,这样的大事,即使老帮们有应对妙着,也得请示老号和东家的。所以也不尽是託词。 邱泰基回到津号,就急忙将此事说给了何老爷。何老爷此时正在天津。 他为何也来了天津?原来,朝廷离陕回京后不久,何老爷也与六爷一道,返回了太谷。但这一趟西安之行,焕发了他的理商激情,回来哪还能坐得住?于是,就不断磨缠老太爷,希望再放他去跑码头。康笏南呢,见何老爷这次在西安立功不小,知道他还宝刀不老,也就忽然有悟:何不以西安为例,就用出游的命义,派何老爷去外埠有急务的庄口,协办、督办一些商事?此可暗比他为钦差!派一位举人老爷去做吾家钦差,也是一件快事。 当然明面上只能是老号的钦差,不能做东家的钦差。否则,孙大掌柜会生疑的。康笏南将此意说给孙北溟,他也很贊同,认为何开生这样的理商高手,窝在家馆,也太可惜了。只是,六爷即将赴考,此时放走何老爷,合适不合适?康笏南连说:“何老爷在吧,也是疯癫无常,他能专心给老六备考?还是放他走吧。我们到底谋出了一个使唤举人老爷的办法!” 何老爷对这份“钦差”,当然喜出望外了。问他第一站想去哪里,他脱口就说出了天津。做津号老帮,那是他近两年来的梦想。天津商务也正叫劲,而邱泰基毕竟初到天津。康笏南、孙北溟就同意派他赴津。 在西安时,邱泰基与何老爷就很相投,现在又于天津相聚,他们当然都很高兴。何老爷是这年春天到天津的。刚到不久,就遇了这样的事。 何老爷刚听了事情的大概,就猜出了袁世凯揣的是什么心思。但他没有急于说出,现在与在西安不同了,既为钦差,就不能太气势逼人,喧宾夺主。他只是问:“其他大号是什么打算?” 邱泰基说:“都是大感意外,不知所措,要请示老号,尤其是东家。” 何老爷就说:“这涉及股本、人事,当然得由东家老号定夺。可邱老帮一向主意多,你总得先拿个主意,叫老号东家裁定吧?” “何老爷久住京号,摸熟了这等高官的脾气,该知如何应对的。” “我跳出江湖多年,以前的老皇历哪还能用!袁项城这个人,更不摸他的脾气。” “此人谁又能摸准他的脾气?戊戌年,他连皇上都敢背叛;近年在山东,太后的话也敢不听!” “正是!我们区区民商,哪能伺候得下他?” “我想也是。生意不似官令,成败常在两可间。给他挣了钱,他当然高兴;赔了呢?一赔再赔呢?他说不定会砍你的脑袋!” 何老爷见邱泰基与自己看法相同,就问:“他的这间天津官银号,打算怎么叫我们加入,说了没有?” “说是要按西洋银行的体例,叫我们出银出人。出银算入股,出人呢,给他操持生意。” “我们出银出人,他们当东家掌柜,挣了钱,归他们;赔了,怨我们!我还看不出他这点心思?” 邱泰基见何老爷这样说,也便直说了:“那我们只好恕不奉命?只是,我们驳了袁大人的面子,在天津如何立足?” 何老爷断然说:“天津商界是大头,官场倒在其次。再说,津市劫后復兴,也离不开西帮的。我估计,袁世凯想役使的几家大号,不会有一家奉命的。面子肯定要驳他的,如何驳,还可有所讲究吧。” “那我们就赶紧联络其他几家大号?” “以我之见,邱老帮你得辛苦一趟,赶快往京师见见戴老帮。请他预测一下,袁世凯在北洋大臣任上能否长久?对其前程心中有底了,才好谋划如何驳他。我呢,即刻给老号、财东去信禀报此事,请他们尽快定夺。” “何老爷真是想得周到!” 第二天,邱泰基就启程赶赴京师。 到京后,出乎邱泰基意料,京号戴膺老帮听完就问:“你们回绝没有?” 邱泰基忙说:“这么大的事,我们哪敢擅自做主?” 戴老帮断然说:“应该当场回绝!” “当场回绝?” “对,不拘寻个什么託词,当场回绝!” “同去的数家大号,当时没有一家应承,可也没有一家回绝。” “不管别家如何,我号也当回绝的!” 邱泰基忙说:“我初来京津,不会办事,还望戴老帮指点。” 戴膺这才嘆了口气,说:“邱老帮,这也不能怨你。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详吧?” “哪件事?” “庚子年,两宫西狩时途经徐沟,康老东台曾陛见太后和皇上。” “其时,我尚在口外归化城,也只是听说有这事,详情实在知之不多。” “当时,我是陪了康老太爷去徐沟的。陛见中间,太后对康老太爷说的最多的,你知是什么?” “是什么?” “就是袁世凯想要你们办的这件事!” “太后也想叫西帮替她开官银号?” “可不是呢!太后很说了一番离京逃难出来所受的种种悽惶,尤其没带出京饷来,想花钱,就得像叫花子似的跟人要!所以,她就说了,日后回京一定要开间朝廷的银号,走到哪,银子汇到哪,就跟你们山西人开的票号似的!” 第260页 “太后也知道我们票号的妙处了?” “反正是这次逃难,叫她另眼看我们了。她一再对康老太爷说:予与皇上回京后,尔等替予挑选些挣钱好手,为朝廷开一间银号!你想,太后真要开起银号来,还不把我们西帮手里的利源夺尽?官款京饷,哪还轮得上我们兜揽?所以,正盼着太后回宫后,重享至高排场,忘了开银号这档事!现在,袁世凯这样抢先要开官银号,办法也与西太后相同。这消息传进宫,能不提醒太后重温旧梦吗?我们如不断然回绝袁世凯,太后一旦下旨叫我们给她开皇家银号,那我们连託词也寻不出了!西帮既肯伺候袁世凯,哪还敢藉故不伺候皇太后!” “我真是不大知道这些详情。” “既不知,即无过。何老爷也不贊成伺候袁世凯吧?” “十分不贊成。我也十分不贊成。只是,袁世凯毕竟是北洋大臣,如何驳他,想听戴老帮指点。以戴老帮眼光看,袁世凯在北洋大臣任上,能否长久?” 戴膺又断然说:“不论能否长久,都得断然回绝他!回津后,不管别家如何拖延,你都要及早回覆:天成元无法奉命!託词有现成的两条,举出即可:一曰刚歷庚子大劫,字号亏空太甚,无力参股;一曰敝号人员都系无功名的白丁,按朝廷大制,进官银号只能做仆佣,不能主事做生意。” 邱泰基低声说了句:“何老爷可是有功名的。” “何老爷也不能伺候他们!” “那就听戴老帮的。老号、东家那里,不会有异议吧?” “老号、东家那里,我来禀报。怪罪下来,与你无关。” “那我回津后,即刻照办!” 邱泰基早听说京号戴老帮敢作敢为,却又不贪功,不诿过,今亲身领受,果然叫人钦佩。而在戴膺的印象中,邱泰基是个很自负的人,但到津以来却全不是这样。眼前这件事,他本可用信报、电报就商于京号的,倒亲自跑一趟。这很出戴膺意料,也就更多了对邱泰基的好感。 议事后,戴膺摆了一桌很讲究的酒席,招待邱泰基。席间,两人相谈甚洽。 等邱泰基返回天津,其他几家大号也已得到指示:赶紧婉拒袁世凯,恕不能奉命。託词与戴膺所举出的两条,大致相同。西帮老号一向也没这样痛快过,即便回绝,也是笑里藏刀,云遮雾罩,这次是怎么了?除了有戴膺那种考虑,显然还因为袁世凯人望太差,避之惟恐不及,哪里敢与他合股! 于是,邱泰基与其他几位津号老帮,分别给北洋大臣衙门递上了婉拒的呈帖。令他们意外的是,袁世凯大人似乎并未动怒,反而又不断派人来游说,语气也婉转了许多。 虽如此,邱泰基他们也只是虚以应付,老主意还是:拒不奉命。 2 京号这边,送走邱泰基没几天,就见宫禁中那位小宫监二福子登门而来。柜上伙友还以为他来存银子,也就只殷勤伺候,不想惊动戴老帮了。 哪想,二福子刚坐下就说:“快请你们戴掌柜出来!” 一伙友忙说:“我们戴掌柜……”还未等说完,二福子就厉声说: “不管你们戴掌柜到了哪,也得赶紧给我请回来!” “有急事?” “可不呢,天大的急事!” 二福子还从未这么发过威,柜上伙友赶紧跑进去请戴老帮了。 戴膺出来,还没说话,二福子就说:“戴掌柜,赶紧吧,崔总管在宫门等着呢!迟了,谁也吃罪不起!” 戴膺一时摸不着头脑,就问了一句:“崔总管?” 二福子却说:“赶紧吧,跟我走,反正有好事!” 戴膺要进去更衣,二福子也不让,只好跟着这位宫监火速去了。赶到皇城宫禁的神武门,二福子就叫戴膺远远站着等候,他一人跑了进去。 戴膺在京号几十年了,还是头一回经歷这种场面:站到紫禁城宫门之外等候!这分明是皇家大内要交办什么事,能是什么事?二福子只说反正是好事,能是什么好事?戴膺紧张地想了半天,才忽然有悟:只怕是皇太后想起了开银号的事吧?老太爷在徐沟陛见两宫时,就是大内的崔总管领进去的。一定就是这件事,可这算什么好事!皇太后若真发旨叫西帮给她开银号,那是既不能断然回绝,又不能应承,该如何措辞? 在宫门外站了很久,想了很久,既未谋出良策,也未等来宫内动静。戴膺正生疑呢,才见二福子跑出来,拉他走近宫门,命他跪下。他跪下低头趴了很一阵,才听见一个粗糙又尖利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你是太谷康家的京号掌柜吗?” 戴膺不敢抬头看,只低头说:“就是。” “听见了没有?怎么不说话呀?哑巴?” 二福子忙踢了踢戴膺,低声说:“高声答应!” 戴膺才稍抬起头来,大声说:“小的就是太谷康家的京号掌柜戴膺!”说时,向前扫了一眼,几位小宫监簇拥着的那位大宫监,站在宫门之内。模样没看清楚,只看清相隔一二十步远呢,难怪得大声说话。 “那你听好了,本总管要传老佛爷口谕:‘庚子年在西安过万寿,正是患难时候,难得太谷康家孝敬!所捐礼金算我们暂借,人家也不容易。再挑幅宫里藏的稀罕画儿,送出去借给康财主看几天,以嘉其忠。’听清了吧?” 戴膺赶紧高声答应:“听清了,谢皇太后圣恩!” 那远处的喝叫,依然严厉:“听清了,就画个押,把画儿拿走。此为朝廷内府藏品,价值连城,记着:不可示人,更不敢毁了丢了,还要跟你们要呢!” 二福子跑过去,先拿来一个黄皮摺子,双手抻着,另一小宫监拿来笔墨,叫戴膺画押。翻开的那一页,空无一字!文字显然折在前头了,二福子又紧捏着,不好翻看。戴膺是商人,未见字据写着什么,习惯地犹豫了。正想低声求二福子展开前头几页,远处就又传来喝叫:“怎么了,字也不会写?真掌柜,还是假掌柜?” 戴膺也只好匆匆写下了自家的名字。 二福子收了摺子跑进去,转眼就捧了一个尺许见方的锦匣。戴膺接住,忙高喊了声:“谢皇太后圣恩!” 喊过,才觉出这锦匣不轻,多少还有些分量。字画,本也没有多少分量。可这么方方正正一个小锦匣,也不是装一般字画的尺寸。里面究竟装着什么稀罕的字画? 今天这样宫门接宝,更是大出戴膺意料!威慑天下的皇太后,竟也如此不忘患难之交? 回到京号,戴膺也只把副帮梁子威叫进内帐房,细说了刚才经过。梁子威听了,也是惊诧不已。 “宫中藏品,价值连城,那会是一幅什么画?”梁子威不由得说道,“我们先看看?” 戴膺忙说:“我们不能动!宫里怎样送出来,我原封不动送回太谷。” “怕损坏?” 第261页 “怕担待不起!这么值钱的东西,我们开了封,万一有个差错,就说不清了。我们还是不动为好。崔总管交待了,只是暂借,还要收回呢。所以,也得赶紧往太谷送!” “宫里什么时候收回,有个期限没有?” “没说期限。” “没定期限?”梁子威顿了顿,说,“依我看,西太后是不是想以此画抵债呀?” “抵债?听崔总管传的口谕,也好像西太后在西安跟我们借过钱。借了多少钱,要拿价值连城的东西抵沖?子威,你知道借了我们多少?” “我哪知道?两宫在西安时,邱泰基也在西安。问问他吧?” “我看,还是谁也别惊动。最当紧的,先赶紧往太谷送宝!这不同于平时调银,跟镖局交待一声就得了。此既是宫中藏品,如何平安送回太谷,那就大意不得了!” 两人计议良久,决定由梁子威亲自押了这件宝物,回太谷去。但梁子威也只是担一个虚名儿,真东西还是暗中交给镖局押送。交待镖局,也只能说匣内装的,是为康老太爷新购得的一件古董。为了保险起见,交给镖局的,也分成真假两件,由两班镖师分头押送。因此,戴膺交待梁子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比照画匣的模样、尺寸,再暗暗买两个回来。三个画匣,一真二假,分别押送。 在寻访画匣中间,梁子威探听到:这种画匣是装长卷画的。 长卷画?皇家内府藏的长卷,能亲眼一睹的,只怕世间也无几人吧。但不管诱惑多大,戴膺是绝不会开封的。倒是越知匣内东西宝贵,他越感到应尽快护送出京:夜长梦多!京师这地界,什么人没有? 所以,在接到这件宝物四天后,梁子威及两班镖师,都先后离京了。 梁子威走后没几天,戴膺就收到户部一纸请帖,说是户部尚书鹿传霖大人,要亲自召见西帮的京号掌柜,集议要事。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 戴膺在京号几十年了,真还未受过户部尚书的召见。以前的京号老帮,也没听说过曾享此种殊荣;若有,早流传为佳话了。时至今日,官虽已离不开商,但名分上商仍居末位。官见商都在暗底里,从不便在衙门正经召见的。尤其像户部尚书这样的朝廷重臣,叫他召见你?隔着千山万水呢,想也不用想! 庚子年,两宫逃难到太原时,户部尚书王文韶,曾召见过西帮的京号老帮。当时的王文韶,贵为协办大学士、大军机、户部尚书,是朝廷行在臣位最重的相国。他屈尊召见西帮的京号掌柜,也算是破天荒了,可那是非常时候,两宫穷窘之极,他出面跟西帮借钱,实在也是万不得已了。 这次鹿传霖下帖召见,却是在堂堂京师! 王文韶接任外务全权大臣后,鹿传霖继任了户部尚书,亦在军机走动。鹿传霖与西帮,倒是久有交往。他在陕西、广东、两江等督抚任上,都善理财、也喜欢理财,所以与西帮多有交往,互有利用。可仅凭这点,他就能不顾朝廷尊严,公然召见西商?不是那样简单! 联想到天津袁世凯的举动,特别是西太后的借宝出宫,戴膺预感到朝廷一定是在打西帮的什么主意! 他不敢耽搁,立马就奔糙厂九条,去见平帮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 李宏龄也是刚收到户部的请帖,正疑问呢,见戴膺来了,便说:“我猜着你也要来!” 戴膺就问:“你也收到户部请帖了?” “鹿传霖既要集议,也不会只请你们一家!” “你们平帮一向与鹿大人走得近,他眼里哪有我们?叫我们去,不过是作你们的陪衬。” 李宏龄就皱了眉说:“既是公堂召见,只怕不会是好事!” 戴膺就问:“以兄眼力看,不是好事,会是什么事?” “只怕和袁世凯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我也这样担心,才赶紧跑来见你!” 两人刚说了这样几句,票业老大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梁怀文也跑来了。他听了两人的猜测,也断然说:“鹿传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不是想拉西帮给他开官银号,哪会给我们公堂集议的礼遇?” 戴膺就说:“叫我看,鹿传霖虽位高权重,只怕也不敢擅给西商如此礼遇吧?” 李宏龄忙问:“那你的意思,鹿传霖也是奉旨行事?” 戴膺不便将西太后借宝出宫的事说出,只好拐了弯说:“这是关乎朝廷大礼,鹿传霖哪敢马虎?” 梁怀文说:“要是朝廷也动了这种心思,我们如何回绝?” 李宏龄说:“可我们也不能应承吧?这分明是与虎谋皮。” 戴膺说:“老号、财东断然不会应承的。” 梁怀文说:“我们回绝袁世凯,找的一个藉口,就是强调我们系民商,不便入官门做事。朝廷要真打我们的主意,只下一道旨,准予封官,此藉口就没了。” 李宏龄嘆了口气,说:“庚子年,祁帮露富过甚了!大德恆一家就借给户部三十万,大德通又将老号做了皇家行宫,如此张扬露富,朝廷岂能不打西帮主意!” 梁怀文也说:“乔家两大票号,毕竟起山晚,沉不住气啊!” 戴膺怕再往下,就该埋怨太谷帮,忙说:“叫我看,最惊动朝廷的,只怕还是我们劫后返京的作为,一口气就用巨银将京市撑起来了。劫后国库空空,你西帮倒有运不完的银子,源源入京,户部也好,太后也好,能不眼热?可我们不如此,劫后亦难復生!” 三人计议良久,也未谋出太好对策。只好议定见过鹿传霖后再说。见鹿传霖时,无论集议什么事,都不能轻易应承,要以请示老号财东为由,拖延下来。 三人还议定,在鹿传霖召见前,谁家暗中拜见了有私交的户部官吏,打听到重要消息,一定互作通报。 可惜,这样的事并未发生。召见日期太紧迫了。 3 果然,军机大臣、户部尚书鹿传霖大人,亲自召见西帮票号的京号掌柜,正是和北洋大臣袁世凯的打算一样:邀请西帮票号选派金融高手,参与组建大清户部银行,并请各大票号出资入股,官商合营这间官银行。 这间户部银行,也果然是奉上谕组建,不单是户部的意思。当今上谕,还不是太后说话! 一切都如戴膺所料。 只是,召见那天,西帮驻京的四十八家票号,无一遗漏都被邀请去了。这有些出人意料。为何如此一视同仁?听了鹿大人组建户部银行的设想,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户部银行打算集合股本四百万两银子,户部出资一半,另一半,即邀请西帮票号加入。仅以驻京四十八家票号计,每家认股五万两,西商的二百万两股本就富富有余了。出区区五万两银子,西帮谁家不是易如反掌? 难怪鹿传霖有善理财的名声,这一如愿算盘真也打得不错。可惜,以此取悦西太后还成,想说动西帮的京号老帮,那是太肤浅了。 第262页 戴膺当时一听此打算,就识破了鹿传霖的真正用心:哼,四百万股本,户部出一半,它眼下能出得起吗?朝廷劫后余生,百废待兴,尤其背着那四万万五千万的滔天赔款,户部哪能拿得出这笔钱来开银行?就是真能拿得出来,只怕也要仗着官势,不肯实数拿出。银行开张时,准是官股虚有其名,仅凭西帮这一半商股运营而已!官商合营,霸道的还是官,吃亏的还是商。 戴膺看看在场同仁,一个个虽不动声色,但他已觉察出来:多数与自己一样,早已识破鹿传霖暗藏的陷阱。所以,他也不动声色。 鹿传霖见掌柜们一个个静坐着,没有什么反响,就以为他们是怯场拘束:毕竟是面对户部大堂!所以,他也没有很在意。交待了户部打算,强调了这是奉圣旨办事,筹组银行是奉圣旨,邀请西帮加入也是奉圣旨,说清了这两层意思,也就不想多说了。然后,点名叫日升昌、蔚丰厚两家的京号掌柜,说说如何奉旨行动。 梁怀文和李宏龄,面儿上倒装得诚惶诚恐,但回答也仅是:“即刻禀报总号和财东,响应户部谕令。” 鹿传霖倒也未细察,就昂然退堂了,先后半个时辰不到。前年王文韶以相国之尊,在太原召见这些京号掌柜时,只听见一哇声哭穷,借不到钱,尴尬之极,却也不便愤然退堂。两相对比,鹿传霖今日是威严排场多了。 可他能比王文韶当年更有收穫吗? 受召见后,因一切在意料之中,戴膺也未急于再去见李宏龄和梁怀文,只是专心亲笔写了一封信报,急呈老号的孙大掌柜。这件事,是奉旨,还是违旨,总归得老号、东家作决。 第二天,信报才发走,就见梁怀文打发来一个小伙友,传话请戴老帮晚间赴宴,席面设在韩家潭,务必赏光前去。 此时梁老帮设宴局,肯定还是商议户部的谕旨,可将席面摆在韩家潭,那就有些蹊跷了。现在也不是狎ji戏相公的时候!或许,是邀来了户部的属吏? 傍晚时候,戴膺如约来到韩家潭那家相公下处。进去后,领妈正殷勤巴结,被梁怀文撵开了:“跟你说今日我们先要议事,少来打扰,记不住呀?” 戴膺见先于他到来的,是祁帮大德通的京号老帮周章甫。刚要问梁怀文今日摆的是什么宴席,李宏龄也到了。梁怀文这才对大家说: “今日请三位来,虽是我做东,却是应了一位大人的要求,祁太平三帮,各请了一位。” 周章甫便问:“这位大人是谁?” 梁怀文说:“来了就知道了,各位都认得的。” 戴膺说:“一定是户部的大员吧?” 李宏龄说:“别处大员,眼下我们也顾不上来应酬他!” 没说几句话呢,这位大员也到了。一看,当然都认得:是户部银库郎中张伯讷。西帮兜揽京饷汇兑,与户部银库哪能交道打得少了!银库郎中自然得格外巴结,请张大人在这种地界吃花酒,也就成了常有的事。只是,张伯讷今天的神色却严峻异常,与这相公下处很不相称。梁怀文叫先摆席开宴,他也制止了,说:“今日有要事就教各位掌柜,先说话,再喝酒,以免误事!” 李宏龄笑笑,说:“张大人又吓唬我们吧?除了筹办官银行,还有什么与我们相关的要事?” 张伯讷说:“就是这件事!” 戴膺就说:“敝号已连夜写就信报,今一早即发邮,将部旨禀报太谷老号。既受朝廷圣恩,我们哪敢怠慢?” 周章甫也说:“想老号与财东,也不敢怠慢的。” 张伯讷冷笑了一声,说:“在这种地界,你们也不用假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们?” 梁怀文忙说:“张大人,我们又怎么得罪您了?” 张伯讷说:“你们给鹿大人演戏,还管些用,给我演戏,没用!” 李宏龄也赶忙说:“张大人,是不是鹿大人误会我们了?” 张伯讷又冷笑了一声,说:“鹿大人很相信你们,以为他这样出面一召唤,你们就会群起响应!” 戴膺就说:“张大人也知道我们西帮规矩,这种大事,务必要老号、财东定夺的。我们京号,只能尽力唿吁吧。” 张伯讷说:“本官今天在这里见各位,只想说几句实话,也想听你们说几句实话。此既为朝廷着想,为鹿大人着想,也是为你们西帮着想。” 梁怀文就说:“张大人既不把我们当外人,有何指教,就尽管说吧,我们诚心恭听就是了。” 张伯讷说:“那我先问一声,以各位之见,西帮是参加户部银行好,还是不参加好?” 周章甫说:“这不是我等可拿的主意。” 张伯讷说:“我不是强求你们越权做主,只想听听各位的见识!几位都是西帮中俊杰,驻京多年,该不乏远见卓识的。若此事由你们做决断,会如何行事?” 李宏龄说:“我等倒是早想将票号改制为银行,但从未想过官商合营。官尊商卑,如何能合到一处?” 戴膺却问:“邀西帮加入官银行,真是皇太后的懿旨吗?” 张伯讷说:“鹿传霖位尊,也只有一个脑袋,他哪敢假託太后懿旨!真是太后钦点叫托靠你们。廷议时,太后几次说:‘开钱铺,咱们都不会,交山西人操办吧。山西人很会开钱铺,很会挣钱,予深知的。’军机大臣瞿鸿玑极力附议,说:‘山右巨商,所立票号,法至精密,人尤敦朴,信用最着!’鹿大人当时也说:‘盛宣怀办通商银行,已歷数年,无大起色,即因未揽得西帮中金融良才!’从太后到军机,如此看重你们的金融本事,实在是西帮千载难逢的一个良机!” 梁怀文忙说:“得朝廷如此器重,当然是西帮大幸。只是,与西洋银行比,西帮票号所操的体例章法,早显陈旧了。户部银行既仿西洋银行体例,我们实在也很生疏的。” 张伯讷长嘆一口气,说:“我真是高看你们了!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几位竟也视而不见?你们操办银行,再生疏,也比盛宣怀强吧?当今举国之中,操持金融,谁能比过你们?所以,你们加入户部银行,那还不是由你们把持它吗?再说,朝廷办户部银行,也不是要取西帮票号而代之。认点股,出个把人,也伤不着哪家宝号的筋骨。你们的票号照开不误,只是多了一个户部银行作靠山,又有什么不好!几位也知道吧,在西洋,如户部银行者,称国家银行,或中央银行,位至尊也!太后、军机请你们操持如此位尊的官银行,几位居然无动于衷?真是高看你们了!” 张伯讷这一番话,倒真打动了在座的两个人:戴膺和李宏龄。只是,他们都没有表露出来。 当时,他们与其他两位一样,仅虚以附和张大人,未作实质表态。这倒也不尽是信不过张伯讷,只是这等由老号做决的大事,他们决不能擅自说三道四的。这是规矩。 第263页 张伯讷如此卖力说合,当然因为与鹿传霖私交不错,想帮衬一把。鹿传霖在此事上的过分自信,很令他担忧。不过,张伯讷也是看出了其中的歷史机遇,真想指明了给西帮看。 那晚,四位京号老帮矜持始终,不吐真言,很令张伯讷失望。所以酒席散后,他也离去了,并未久留韩家潭。 去年在上海,戴膺从容考察过西洋银行,所以对国家银行的厉害,已加深了认识。张伯讷将户部银行比作西洋国家银行,他也就忽然有悟。张伯讷所言不差,这是西帮难得的一次变革 良机。 大清的国家银行初创,即由西帮班底把持,实在不是一件坏事。尤其对日后票号转制银行,也大有助益吧。 在京号老帮中,对改制银行最热心的,还是李宏龄。所以,见过张伯讷后第二天,戴膺就又跑去找李宏龄了。 两人倒是一拍即合,都贊成不要错失眼前良机,应乘势接下西太后及军机处赐下的这杯敬酒,排排场场打入户部银行。当今之世,朝廷要办官银行已势不可挡。尤其歷此庚子大劫后,国库空空,财政窘迫,办官银行就更急迫。明知官银行是夺西帮利源,但你不加入,它也要办;既不可挡,何不打入其中,使之尽量利我,为我所用? 再说,现在西帮信誉大着,名声这么大,连朝廷也赏你吃敬酒,我们如一味冷脸回应,似乎眼里连朝廷也没有了,激怒那位妇道人家,只怕后患无穷的。 只是,仅李宏龄与戴膺二人,也左右不了西帮大局的。头一步,他们得先说服京号老帮们。两人计议后,列出了对付户部银行的上中下三策:上策,当然是阻挡其成立,仍由西帮执国中金融牛耳;下策,不阻挡,也不参加,敬而远之,官商各行其是。上策做不到,下策不可取,只剩了中策:审势应变,参加进去,利我护我。 说服老帮们取中策,应不太难。只是,鹿传霖官商合股的陷阱,如何避开?两人计议良久,认为西帮交待户部,在出银认股上可尽力磨减,越少越好,商股少,也才能逼出官股来;但在出人上,却宜宽大,占它人位越多越好。在出银出人上,持此一少一多,既不违旨,又使鹿传霖的如意算盘不如意,可能会获大家贊同吧。 两人有了此番主意,便鼓动梁怀文召集了一次同业公议。果然,京号老帮们大多贊成李、戴二位的主张。公议后,都立即以此主张说服老号和东家。 4 梁子威押了一个假画匣,最先回到太谷。因为他出京后,乘了一程卢汉铁路,即从丰臺卢沟桥,坐火车到正定,然后才雇了标车,西行入晋。所以,他比镖师们早到几天。 他的突然归来,先把孙北溟吓了一跳。戴膺为了安全,事先未告之总号这个消息。等梁子威在密室说出了西太后借宝出宫之事,孙北溟更惊骇不已,连问宝物在哪。梁子威说明了押画迷阵,孙北溟又要立即将此事禀报康庄。 梁子威忙说:“大掌柜,还是等镖局将宝物平安押回,再惊动康老太爷吧!宝物尚在回晋路上,实在不宜早声张的。” 孙北溟才说:“梁掌柜想得周到。老太爷最喜欢金石字画了,听说后哪还能坐住?” 梁子威问:“庚子年,西太后在西安过万寿时,跟我们天成元借过多少钱?” 孙北溟说:“现银加银票,总共六万两银子呢!” 梁子威说:“六万两?那这借出宫的,该是一幅很值钱的画了。内府藏画,虽号称价值连城,但现在京中古玩市面,再珍贵的东西,标六万两银子,那可是天价了!” 孙北溟说:“值不值六万,老太爷一看,就知道了。” 梁子威这才忽然似有所悟,说:“难道皇家大内也知道老太爷的嗜好?” 孙北溟没听明白梁子威说什么,便说:“更值钱的东西,大内也捨不得出借吧?既是借给我们开眼,值不值六万,倒也不关紧要了。” 梁子威就说:“在京时,戴老帮就和我猜测过:此件宫藏古画,只怕是给我们抵债的。虽明面上说借,却未定归还期限;借我们的六万,更未提一个还字!” 孙北溟却说:“只要老太爷看着值,抵债就抵债吧。” 梁子威感到,与孙大掌柜说事,好像总是隔着一层什么,难以说透。 在等待镖师的那几天,梁子威未走出老号一步:他还是怕将事情张扬出去。 五天后,终于将押宝镖师平安等来。画匣一交割,孙北溟就与梁子威一道,坐了字号自家的车马,悄然往康庄去了。 康笏南听完梁子威的禀报,精神顿时大振。先哈哈笑了一声,才问:“谁去宫门接的画?” 梁子威忙说:“是戴老帮去的。” “哪座宫门?” “是神武门。” “谁出来送的画?” “听说是崔总管。” “崔总管?我见过他!在徐沟见两宫时,就是他引的路。那太监手劲还真大,死死攥住你,就往进拽!听说在西安,也是这个崔总管到咱们字号,讹了六万两银子?” 孙北溟就说:“就是他。老东台,你快启封看看货吧!从宫门接了画匣,他们可是谁也没敢动,原封给你送回来了。” 康笏南又哈哈一笑,说:“孙大掌柜,你也沉不住一点气?我问你:西太后借画给我,你知道为了什么?” 孙北溟说:“京号他们估计,是为了抵债,抵在西安讹去的那六万两银子。所以,才催你启封,看东西值不值?” 康笏南就问梁子威:“你们真这样以为?” 梁子威说:“只是一种猜测吧。或许,皇太后是真念着患难之交?” “患难之交?”康笏南拉下脸来,哼了一声。“举国跟着她受难受辱,还要领她的情?” 梁子威忙说:“我们也不相信那堂皇之言!” 孙北溟就说:“老东台,是不想叫我们看宝吧?那我们就回字号去了,这画匣里装的是什么,是金子,还是石头,都与我们无关了。” 康笏南说:“孙大掌柜,就你着急!” 孙北溟说:“我们担着责任呢!梁掌柜这一路押宝回来,担惊受怕,费尽心机。” 康笏南就唤过老亭来,吩咐他去把三爷和六爷请来。今年三爷一直没有外出,所以立刻就到了。但六爷却未到,老亭回来说:“六爷说了,他正念书备考呢,要是生意上的事,就不来了!” 康笏南拉下脸说了声:“放肆,叫他来!” 老亭说:“我告他,不是说生意的事。他说:那我和六娘一搭去……” 康笏南更沉了脸问:“他说什么?” 老亭说:“要来,就和六娘一搭来。我说:老太爷只叫你一人,有紧要事!六爷还是说:那一搭去了,给老太爷问过安,六娘先回来就是了。” 康笏南忙问:“真都来了?” 第264页 老亭说:“哪敢叫他们来?我说,那得先问问老太爷!” 康笏南一脸怒气,说:“快给我撵走!快给我撵走!” 老亭应声出去后,孙北溟忙说:“六爷小两口新婚燕尔,如此相敬相投,也是康家福气。老东台,你也不用太计较了。” 三爷也忙说:“父亲有何吩咐,我代六弟领受就是了。” 康笏南冷冷哼了一声:“跟他五哥一样,没出息!” 六爷的婚事,也是在去年九月办的。汝梅出嫁,六爷娶亲,康家连办了两件喜事。康家的传统,是丧事排场,婚事简朴。这两件喜事,赶上动乱刚过,办的也就更简约。但婚后六爷和孙氏新娘,真是如漆似胶,形影不离。大家就惊奇,怎么跟当年五爷五娘一样呢?其实,六爷与孙小姐因有西安那一次秘密的浪漫之旅,回到太谷后不免相思得厉害,可又难以再秘密相会,熬到成婚,自然就格外亲密些。这就是现代很普通的恋爱,但在那时代不是常有,所以像传奇似的。这很使康笏南想起五爷五娘的下场,就不大高兴。尤其这位新六娘,婚后不久,居然就和杜筠青一样,三天两头进城洗浴,而六爷居然每次还陪了去!这就使康笏南更不高兴,但又不便阻止。 这情形,孙北溟是知道的。康老太爷为此发火,在场的也只有他能说话,便说:“老东台,你是不稀罕我们送来的大内藏画,还是真怕我们沾光,分享了你的眼福?梁掌柜,咱们还是先走吧?” 三爷忙说:“老太爷是说我们呢!” 康笏南这才说:“梁掌柜,去仔细洗洗手,过来开封吧。” 梁子威有些意外,慌忙说:“我可不懂……” 孙北溟立刻说:“你不动手,难道叫老太爷动手!” 康笏南忽然问:“梁掌柜,你说里面是长卷?” 梁子威说:“只是估摸。这种画匣,是装长卷的。” 康笏南就命老亭往桌上铺了软毡,软毡上又铺了软缎。这中间,已有僕佣过来伺候梁子威洗手。洗毕,老太爷就对他说:“梁掌柜,开封吧。” 梁子威也只好捧起画匣,轻放在软缎上。然后,解开外面的锦缎包袱,这层包袱是京号加的;接着,解开了黄缎包袱,画匣才全露出来。 屋里顿时静下来了。 梁子威正要去撕匣口的封条,康笏南过来挡住,说:“我来。”梁子威退后,康笏南命老亭倒了杯清水,含了一口,轻轻喷到封条上。片刻后,封条被完好揭起。他略挽了挽袖口,打开匣盖。大家不由得都伸过头来,见里面还包着一层黄绫!康笏南小心掀开黄绫,才终于露出了画卷,几乎占满了画匣的一粗卷画。 康老太爷往出提画卷的时候,更是极其小心。画卷放到软缎上,他叫三爷过来抻住卷头,他自己慢慢往开推展。一边展开,一边低头细看。 大家也早凑近了来看:画似绢本,设淡色,幅宽一尺左右,长就不好估计了。画卷上仿佛是一条街市,布满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寺观,其间行人车轿涌动,倒也逼真。只是,他们几位实在也不大懂字画,不知此画如何宝贵,只觉展开在桌案上的,仅为极小部分,不免惊嘆此长卷之长!以前,谁也没见过这样规模的长卷画。 老太爷当然是懂画的,大家就盯了看他,想从他的表情上寻得暗示。但老太爷一脸凝重,也猜不出什么意思来。 画还在慢慢展开,老太爷这边往开展,三爷那边往里卷。谁也不敢说话,屋里气氛凝重异常。 大约展开到一半,老太爷忽然颓然坐下。这是怎么了?大家吃惊不小,尤其梁子威,更吓了一跳:出什么差错了?但又不敢开口。 孙北溟说:“老东台,看累了吧?” 康笏南对老亭说:“你们把画展到头,展到头,小心些展!” 展到卷尾了,康笏南站起来看了看,并没有什么收藏者的跋语诗文,倒是有画师的题款钤印,但那是颇生疏的无名之辈。 他又颓然坐下了,带着几分怒气说:“宫中也藏这种东西!” 梁子威赶紧跪了说:“老东台,有什么差错吗?” 康笏南说:“起来吧,没有你的事!” 孙北溟就问:“这画不值六万?” 康笏南就着老亭递过的铜面盆,洗了洗手,又呷了口茶,才说:“孙大掌柜,出三万,我就卖给你!” 孙北溟笑了,说:“我又不识画,要它做甚?太后真赐下一件不值钱的东西?” 康笏南冷冷说:“什么赐?她这是讹我们!这样的东西,还说是内府珍品,只借给我们开眼,真把我们当成土老财了?” 孙北溟说:“能说详细些吗?我们可都在云雾山中!” 康笏南又冷冷哼了一声,说:“她还以为我也跟你们似的,什么也不懂,只要是朝廷内府赐物,就价值连城了?我给你们说,这是一幅名画的摹本,低劣的摹本!” 一直未说话的三爷,这才问了一句:“摹的是什么名画?” 老太爷说:“传世的长卷中珍品《清明上河图》,系北宋张择端所作。入清以来,真迹即为内府收藏,世间再难见到。金元以来,摹本不少,其中亦有精品流传。太后出借,当然也只会是摹本,但也不能拿如此低劣的摹本来戏弄人!” 三爷就问梁子威:“路上没出什么差错吧?” 梁子威忙说:“没出差错!为保险起见,此画接出宫,就未敢在京多耽搁,路途上还布了迷阵,一真二假,同时一道上路。” 孙北溟说:“你们在京也未开封验看吧?” 康笏南断然说:“与京号无关!当场开封,你们也不识货。” 三爷就说:“会不会是那位崔总管捣了鬼?” 康笏南说:“不用多说了,这种事很像那位妇道人家的作为。梁掌柜,你们京号辛苦了。此事到此为止了,你们还是费心张罗咱们的生意吧。” 梁子威才松了口,说:“谢老东台明察。京号生意,就请放心!” 5 数天后,曹家忽然派人来请康笏南与三爷,说备了桌酒席,务必来一聚。康笏南问曹家来人:“有什么事吗?”来人也不大知道,说主家只叫转达:贵府务必要赏光! 康笏南觉得有几分奇怪,也就带了三爷,应邀去了。 一到曹家,就见当家的曹培德有些兴奋。康笏南就说:“贵府有什么喜事吧?” 曹培德忙说:“哪有什么喜事!我是听了你老人家的指点,也要开一家票号。起了一个字号名,叫锦生润。想请教你们父子,此三字,在票号业不犯忌吧?” 康笏南一听是为这事,倒也不失望,就说:“做生意做到你们曹家这种境界,起个什么名字都成!我早给你说了,曹家开票号,股本,信誉,码头,什么都不缺,只选一个好领东,就全有了。叫什么字号,实在很次要。” 第265页 曹培德说:“那从你们天成元借一个好手,来给我们锦生润做领东吧?” 三爷说:“曹家帐庄的金融高手还少呀?” 康笏南却笑了问:“你看上天成元的谁了?” 曹培德立刻说:“京号的戴掌柜!” 三爷也立马说:“你这是要砍我们的顶樑柱!还没开张,倒谋了要拆我们的台?” 康笏南依然笑道:“戴掌柜过来做领东,你们曹家给顶多少身股?” 曹培德也笑了说:“顶多少身股吧,你们捨得给我?戏言尔!锦生润初入西帮票业,初入太谷帮,只望贵府天成元大号不要欺生。” 康笏南正色说:“西帮票业有规矩,无论祁太平三小帮之间,还是各字号之间,不倾轧,不拆台,危难时还要互相救急。争抢生意,当然常有。但百多年来西帮一直信守:内让外争。 天下如此之大,各帮各号尽可自辟畛域,自显奇能,取利发财的,无须自相火拼残杀。曹家入票业,只会壮西帮声势,谁会欺负你们!” 曹培德起身作了一揖,说:“有康老太爷这一席话,我们也放心了。为表谢意,请你们父子看一件稀罕的东西!” 一听稀罕的东西,康笏南心里就一动:难道曹家也得了皇家赐品? 曹培德带他们走进一间密室,除了一主二客,跟来的只有一个男佣。男佣进入里间,一阵响动过后,就见搬出一个匣子。这匣子较那画匣稍大,看男佣搬动的样子,分明沉重异常。 曹培德就说:“这是朝廷内府密送出宫,暂借与我们观赏的一件珍宝。刚从京师押运回来不久。所以敢说是一件稀罕之物。” 康笏南和三爷对望了一眼,便问:“西太后也借你们曹家的银钱了?” 曹培德听了一惊,也问:“难道你们康家也得了皇家赐品?” 康笏南一笑,说:“先看看这是一件什么珍宝吧!” 男佣卸去匣子,现出来的是一件金光闪耀的西洋自鸣钟!形状为西洋火车头,钟盘不大,嵌在司机楼两侧,但火车头极其精緻,虽小,却与真物无异。 曹培德说:“出宫时听宫监交待:此为西洋贡品,除了钟錶机器,其余全用金子铸成,黄金、乌金、白金都有。运回来,我们用大秤称了称,五十斤还多!” 康笏南估计了一下,不大一件东西,就五十斤重,应该是金质无疑。他就问:“西太后借了你们多少钱,竟拿此珍宝来抵押?” 曹培德说:“人家说是借,不是抵债。要抵债,我也不愿意!这么件东西,值不值钱吧,太招眼!这种年月,摆在明处,不放心;密藏起来,还成什么钟錶?玩赏几天,归还内府,最好。” 康笏南笑了笑,没说话。 三爷就说:“我看借你们曹家的银子不会少!” 康笏南听出曹培德不愿意说出借御债的数目,便接了说:“庚子年两宫过境时,也没听说借你们曹家的大钱呀?” 曹培德说:“是在西安借的。” 康笏南就说:“祁县乔家也借过大钱给朝廷,不知赐了一件什么东西给他们?” 曹培德说:“听说那是户部出面借的,要归还。再说,庚子年大德通老号被赐为行宫,太后皇上住了一夜,这已是厚赏了。我倒是听说志诚信的京号,也从宫中接了一件稀罕的东西!” 康笏南就说:“志诚信也有赐品?” 三爷也问:“又是一件什么稀罕东西?” 曹培德放低声音说:“我听孔庆丰大掌柜说,是一件叫‘穿阳剑’的宝物。” 三爷不由问了一声:“一把宝剑?” 曹培德一笑,说:“此物只有二寸多长,粗细也仅似兰花花梃,看似玉石般一件死物,平时却须在小米中养着。说是男人遇有便溺不通,此物可由阳根马口自行穿入,等它自行退出,溺道即通畅矣。” 三爷说:“真有这么神奇?” 曹培德说:“谁知道呢?不过孔大掌柜还说,所谓通溺道,也许只是遮掩,说不定是治阳根不振一类。” 康笏南立刻就说:“原来如此!孔庆丰叫你亲见了此物?” 曹培德说:“我也是近日请孔大掌柜来指点票号,才听他说的,并未亲见。不过,是否将此物交给他的财东员家,孔大掌柜还拿不定主意。仅此一件赐品,员家子弟还不又要争抢打斗!你们想见此宝,赶紧去志诚信,孔大掌柜不会捂着不叫你们看。” 康笏南哈哈一笑,没说话。三爷却低下头。 曹培德忙说:“你们康家,也得了皇家赐品吧?” 康笏南收住笑,长嘆一声,仍不说话。三爷只好说:“接是也接了一件宫中藏品,但甚为低劣!” 曹培德便问:“你们接了什么?” 三爷说:“一件古画长卷,不但是后世摹本,还是无名画手的低劣之作!” 曹培德说:“毕竟是内府藏品,皇太后所赐。有此身价,总不是常物能比的。” 康笏南打断说:“不提它了!培德你想见识此画,又不怕后悔,那随时可来康庄。” 曹培德忙说:“一定去开开眼!” 康笏南说:“不提它了。西太后如此出借宫中藏品给我们,她用意为何,培德你想过吗?” 曹培德说:“眼下国库空空,也许她真想抵债?” 康笏南冷笑了,说:“我看她另有用意。” 曹培德忙问:“另有用意?愿听指点!” 康笏南说:“叫我看,这位妇道人家打的主意,跟袁世凯一样。她只是先施此小恩小惠 ,后使唤我们罢了!” 曹培德有些意外,说:“西太后也想叫我们给她开银号?” 康笏南从曹家回来,更沮丧了。 受赐皇家藏品的,原来不止他一家!仅太谷而言,就有曹家和员家的志诚信,而且受赐的东西都比他强!金质西洋自鸣钟,国人尚不会仿制赝品。那件神奇的穿阳剑,如果有伪,也不会收入宫中吧?谁敢拿皇上的此等要命处作伪!惟有这《清明上河图》的摹本,因真迹太珍贵,画幅又是丈五长的巨制,摹本低劣些,也易唬人眼目,甚而混入宫中。太后叫挑幅画儿赐他,就偏偏挑了这么一幅低劣的?分明视西帮财主无知! 但西太后如此广赐宫藏给西帮,康笏南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这位妇道人家,一定是有求于西帮了。 果然没过几天,康笏南接到京号信报:军机大臣、户部尚书鹿传霖,已正式宣谕了朝廷圣旨及西太后懿旨,命西帮各大号出银出人,加入筹建大清户部银行。如何復命,望东家、老号尽早定夺。 读罢此信报,康笏南长长吐了一口恶气!如何復命,那还不是现成一句话吗?他立刻将三爷叫来,先给他看了京号信报,然后问: 第266页 “你说,该如何復户部之命?” 三爷说:“父亲料事如神,果然是和袁世凯打的一样的主意!但朝廷毕竟不同于袁世凯,尤其主政的西太后,已打了西帮主意。如何復命,事关重大,还得父亲定夺的。” 康笏南就脸色不悦,说:“我是问你的主见!” 三爷只好说:“奉命当然是不能奉命的,可也不便明着回绝,设法拖延吧。” 康笏南却斩钉截铁地说:“依我看,与袁世凯一样对待,断然回绝!给点小恩小惠,就想与虎谋皮,真是妇人之见!” “父亲大人……” “不用多说了,就这样交待孙大掌柜!” 三爷不敢再说,就退出来,要了一匹马,直奔城里的天成元老号。 孙北溟对康笏南的决断,似乎也不意外,说他自己也是此意。我们出钱出人,替朝廷开银行,岂不是要自灭西帮?趁眼下西帮声名大着,应当及早回绝。 三爷正要说话,在场的梁子威已抢先说了:“三爷,大掌柜,此事非同寻常,恐怕还得多加斟酌吧。眼下西帮声名大着,再公然违背朝廷圣意,只怕那是要招后祸的。” 三爷就说:“梁掌柜说的有道理。毕竟是面对朝廷,奉命还是回绝,如何奉命,如何回绝,都该细加斟酌的!” 孙北溟说:“三爷,要细加斟酌,那你得先说动老太爷。” 三爷说:“我是父命不能违。能劝动家父者,惟有孙大掌柜了。还望大掌柜能辛苦一趟,见见家父,细论对策。” 梁子威也极力鼓动孙大掌柜去见见康老太爷,孙北溟也只好答应了。 但康笏南主意铁定,不容置说;孙北溟呢,也无自己的卓见,事情就那样定下来了:命京号尽快復命户部,参加官银行,责任太大,敝号为民间小号,实在难当官家重任,乞免奉命。 对老号的此一决策,梁子威当然有些失望,但东家、老号之命不能违,也无可奈何了。孙大掌柜已交待下来:再小住几日,就赶紧返京吧。东家、老号意图你也明了,到京后就照此意,协助戴掌柜应付户部。 就在他要离开太谷前,戴膺的新方略报回老号。“少出股本,多占人位,加入户部银行,以为今后靠山”,梁子威对此中深意当然是明了的。而且,这一次又挟西帮四十八家京号公议之势,他也就试着重新劝说孙大掌柜,多多考虑京号的新建议。 三爷对这一新方略,也甚感兴趣。他特意与梁子威深谈了一次,便决定去说服老太爷。 无奈康笏南丝毫不为所动,甚而放言:“她就是把《清明上河图》的真迹借给我,我也不能奉命!祖宗大业,岂可拱手让给官家?尤其当今官家,连自己京城都保不住,谁敢指望他们!要做这种事,等我死后吧。” 事已如此,梁子威也无心打听别家态度,匆匆离开太谷赴京去了。 京号戴膺先接到老号的指示,虽然大失所望,还想继续说服的。他已经给汉口的陈亦卿和沪号的孟老帮,发去求助信报,动员他们也出面说服老号和东家。但等梁子威回来一说详情,他也长嘆一声,心凉了。 梁子威说:“早知这样,我们还不如将那画匣暂留京号,不先惹康老太爷生气。老太爷一向还是愿听进言的,这次却是谁的话也不听。宫里赐了这样一件烂画给他,很有受辱之感。” 戴膺说:“我看真赐一件珍品出宫,只怕老太爷也不会奉命。罢了,罢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回绝得不要太生硬,佯装尚可商量,讨价还价,尽力拖延吧。” 梁子威说:“这事还要看别家态度,尤其是平帮的两家老大。还有祁县的乔家,近年很受户部器重。这些大号如与我们不同,康老太爷也许还会改变主意?” 戴膺又嘆了口气说:“别家也不乐观,拖延观望者多,做出决断的很少。我听李宏龄说,平帮那头连个正经回话还没等来呢!他也打发了副帮专门回晋说服,不知结果会怎样?” 后来的结果,还真如戴膺预料,各家陆续得到老号的指示,都是不想与官家合股共事,怕商家终究惹不起官家。最好的指示,也只是命自家京号跟随大号走,或进或退,都不要孤单行事:这显然是较小的字号。 既如此,在復命户部时,大家也就听从了李宏龄、戴膺的主张:佯装讨价还价,先提出了“少出股本,多要人位”的请求。户部当然没有痛快答应,但经磨缠,居然也松了口。磨到后来,居然同意了“不出银,只出人,凡进银行者,即封官品”。京号将此意向传回老号,终也未获准许。 这次歷史机遇,西帮就这样放弃了。 西太后出借给西帮大户的一些宫廷藏品,直到大清垮台,也未曾索要过。 袁世凯的天津官银号,是在光绪二十九年开张的;大清户部银行,则到光绪三十年才组建完成,但都与西帮无关了。鹿传霖求西帮合股不成,转而求诸浙江绸缎商帮,后者踊跃响应,加入了初创的国家银行。到光绪三十四年,户部银行改为大清银行时,户部曾再次邀请西帮选派金融人才加入,竟仍不应召。只有西太后以皇上名义钦点的一个人,不得不遵旨应召。此人即祁县乔家大德恆票号的贾继英,庚子年一出手就借给户部三十万两银子的那位年轻的省号老帮。他后来做到大清银行行长的高位。这都是后话了。(未完待续) 尾声 -------------------------------------------------------------------------------- 2002/09/04 09:29 作者:成一 光绪二十八年八月,六爷赴西安参加借闱乡试,延迟两年后,终于走进了贡院文场。 赴陕时,他要带了六娘同往,老太爷断然不允。只是召回了何老爷,陪六爷赴陕赶考 。新婚后,六爷一直厮守着孙氏,备考哪能十分专注得了?但进入考场,倒也真做到了何老爷教诲的“格外放得开”,三场考下来,也一路无阻拦。考完出来,尚有几分不够过瘾似的。 何老爷见六爷有此种神态,便说:“六爷,保你高中无疑!” 六爷也不大在乎何老爷说什么,考完便放他去了西安字号。他自己则出城去游玩,寻找当年与六娘浪漫蜜旅的旧迹。可没走几处,便失去了耐心,匆忙回城叫了何老爷,离陕返晋。他只觉与六娘分别太久了。 放榜时,果然如何老爷所料,六爷高中了壬寅科乡试举人,名次虽居中吧,毕竟金榜题名了。 西安字号刚发来报喜的电报,也不等官衙正式报喜了,康老太爷就摆了一次隆重异常的庆贺家宴。他虽看不起读书入仕,但自家出了一个正经举人,还是令他高兴的。尤其是这个老六,自己铁了心要做这件事,竟也终于做成。有此志气和心劲,何事不能成!他不忘母志,也难得了。康笏南觉得自己还是没有看错,老六到底是个可造就之才。眼看朝局一天不如一天,老六虽中举了,倒也不必担心会陷进官场太深,就只怕他步老五的后尘,只迷着媳妇,将才志都废了!所以,他想藉此中举,激励他存大志,立宏图。 第267页 不过,此次家宴并未请外间宾客,只限本家族人。可算宾客的,仅几位康家商号的领东大掌柜。还有一位应坐上座的贵宾,就是六爷的老师何老爷。可惜他未等发榜,就急着远赴上海,做他的“钦差”去了。全国的庚子赔款,都要汇往上海,交外国银行汇出。所以上海更成金融重镇,天成元的沪号一向就弱,所以将何老爷派到沪上。 但席上,还是给何老爷留了上座,虚位敬之。开席后,康笏南还命六爷给何老爷的虚位行了礼。 待族人贺过酒后,康笏南就问六爷:“京师也是禁考之地。明年的会试,移往何处借闱开考?” 六爷说:“听说是河南开封府。” “你有大志,明年三月也要赴开封参加朝廷会试吧?开封也有咱家字号。” “父亲大人,明年会试,我不赴考了。” “那是推到后年?这次科考,听说是补一个恩科,再补一个正科,连着考两年,后年依然有会试吧?” “后年的确还有一科会试,但我也不考了。” “怎么了?我可没拦你走科考之路。你拿了功名,我也一样给你庆贺,也一样是光宗耀祖。” “在西安,我听说此两科被延误的大考,补过之后,科考即要废了,将改办洋式学堂。我要早知如此,连这次乡试也不会参加的。苦读多少年,熬到考期了,竟一再延误;终于开考,也终于中举,却是中了一个末科举人;才中举,即成明日黄花!我还去受会试那一份罪做甚?即便高中进士,也还不是明日黄花?” 康笏南听老六能这样说,当然喜出望外:他终于看清了科考的迷阵。但受此打击,从此更迷媳妇,不图有为,甚而玩世不恭,也是败家子了。所以,便说:“末一科会试,也该参加的。中一个进士,即便不做官,也叫人家知道你不是庸常之才。再说,千年科考,就此收尾,能亲歷者,也算难得的一份阅歷吧。” 六爷却说:“已亲歷末科乡试,足矣。我反正不想赴会试了。”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先与六娘一道,出外游歷一番,看看天下胜景。” 祖宗,他真是要步老五后尘?康笏南听后,心中大不悦,但在此贺喜场合,也不便发作。只好不动声色,再问:“你不能以游歷天下为业吧?” 六爷说:“游歷一二年,等京师办起洋式大学堂,再进去亲歷一番。” 有如此打算,倒也罢了。康笏南也不再多问。喜庆气氛也因此未被打断。 但六爷的中举,却送走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生母,即早已“死”去的孟老夫人,现在惟一留在凤山尼庵中的月地。一个却是谁也没料到的四爷。 六爷中举的消息,没几天就“传”到了月地耳中。这当然是有人有意安排,用意也是给她一点慰藉吧。但月地听到这个消息,就终于觉得什么都可放下了。去年九月,听到六爷成亲的消息,她就觉得卸下了一份很重的牵挂。现在好了,什么牵挂也没有了。俗世对于她,也真是一切都了断了。 但有了此种彻悟,她却觉得自己忽然浑身软塌下来,仿佛体内的力气,正开始一缕一缕地散发而去。茶饭也食之无味了,夜里更不能再安睡。 惊异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大限,要到了。 意识到此,她也平静下来。想了想,在真正下坠阴间之前,她还要做一次“鬼”,去跟六爷告别。她不求再见六爷了,只要康家再闹一次鬼,六爷就知道是她来告别。 这是最后一次了。 在六爷中举七天后,康家果然又闹了一次鬼。悽厉的锣声,在夜半响了很久。这一次,六爷真相信是母亲来给他贺喜了,跪在她的牌位前,泪流不止。第二天,他和六娘去了一次前堂,祭奠了先母的遗像。他们也在杜老夫人的遗像前,做了祭拜。 月地这次下山回来,没出三天,就悄然圆寂。但她是被太重的悲苦压倒的,只是不想说出罢了。 月地圆寂没几天,四爷竟也重病卧床。对月地的圆寂,康家没几人知道,但对四爷的忽然卧床,却叫全家上下惊异不已!四爷是康家最默默无声的人了,即便主持了家政,也依然如此。但他一向也无灾无病,而且又懂医术养生,时常给乡人施医送药,分文不取,大善人一个,怎么忽然就重病不起了? 康笏南听说了,也甚为惊讶。他几次亲自来四爷病榻前询问,四爷也只是平淡地说:“父亲不必操心,躺几天就好了。谁能没有灾病?” 康笏南请来城中名医,诊断后也总说无大毛病。但四爷的病体,却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四爷也知道自己的大限将临,但他至死也不会说出其中缘由。 康笏南身后的六子,老大和二爷系原配所生,三爷和四爷则是续弦的第二任夫人所出。原配和这位续弦的第二任夫人,都是真的早逝了。尤其第二任夫人,与康笏南只做了七年夫妻,但他对这一位又最是喜爱。她忽然撒手,他真是悲痛万分。第三任夫人,也就是五爷的生母朱氏,便是比照着第二任夫人,挑选出来的。可娶回来没过多久,就发现一切都是枉然!这位新妇,哪有前头爱妻的一点影儿!于是便越来越不喜爱,后来终于谋出了那样一个“废旧立新”的秘密手段。 三爷、四爷,因是他最喜爱的女人所生,康笏南也就格外器重。将外务、家政交给这二位,这也是其中一大原因吧。 三爷处处争先出风头,四爷却如此默默不出声,好像是天性使然。其实,内中是有缘由的,只是四爷发誓不说出就是了。 原来,四爷在二十岁那年,康笏南将老院里一位失宠的“老嬷”,外放到四爷院里,改派她做杂活。那时候,老院那里,第三任老夫人朱氏已经成功“病逝”,第四任老夫人孟氏续弦 还没几年。这位老嬷在老院受宠时,曾偶然听得朱老夫人“病逝”的内情,除了惊骇万分,当然不敢声张。但失宠后被逐出老院,又改做杂活,心里就憋了气。有一次,可能憋气不过,竟对四爷说出了老院的那个最高机密! 四爷当时也没信以为真,只以为这位老嬷是在说气话,她一定是在朱老夫人生前受了委屈,才编了此奇闻泄愤。不料,这事发生后没过几天,那位老嬷忽然不见了。四爷问时,管家老夏说她疯了,已送出康家。 疯了?四爷左思右想,觉得那老嬷也不像疯子。再说,要早是疯子,老院也不该把她打发到他这里来。来他这里才几天,也没有骂她气她,怎么能忽然疯了?想来想去,四爷才怀疑到:老嬷那次给他说的奇闻,可能是真事? 从此,这个疑心就压在四爷心头,再也没有释化过。只是,压在心头的这一疑团,他对谁都没有说出,也无法说出。就是对四娘,也未吐露过一字。但他的性格却渐渐变了,变成了这样终年默默不出声。他也没有什么志向了,只是喜爱习医,更爱给乡人施医送药。其实在他心底里,是想以自己的行善,来为父亲赎罪!因为他本来是十分崇敬父亲的。 第268页 他习医,也还有一更隐秘的目的:想探明是否真有那样一种迷魂药,可使人暂时气断魂离。但随着孟老夫人的“去世”和家宅的闹鬼,四爷已不再暗访此种迷魂药了,只一心一意施医行善。在主持家政后,也是忍让一切人,听命于一切人,甘愿负重行善。但愿此生能为父亲多赎几分罪,别的再无所求了。 可压在他心头的疑团,早已凝结为巨石。他知道自己随时都会被它压死的,如果他的死能为父亲赎罪,他不怕被压死。 杜老夫人“去世”时,四爷已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所以,他是真心想给杜老夫人做哭丧的孝子,就在哭灵时当场死去,以赎父罪!可惜,三哥抢在了他前头,做了孝子。三哥能如此,实在叫他震惊,也实在叫他感动。但他什么都不能表示。 这一次,月地来告别六爷时,那悽厉的锣声,最后终于击倒了四爷。因为在康宅的老院之外,惟有四爷能听懂这悽厉的锣声!他就是在那一夜病倒的。 四爷的死,很叫康笏南伤心。葬礼自然也是十分浩大豪华的。但康笏南永远也不知道,四爷是为他而死。 康笏南一直活到大清垮台,进入民国。即便到晚年高龄时,他也不煳涂,尤其对商事,依然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在内室,他似乎终于度过了青春期,不再有兴头玩“废立”。四爷死后第二年,康笏南续弦了第六任老夫人。不过,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女人,他们也过着很普通的居家日子。 四爷死后,康家的外务家政都集于三爷一身,他也渐成大器,渐入佳境。可惜他竟先于老太爷去世,虽然那已到宣统年间。三爷终日劳累异常,但也未显病态。那日赴本地商会的一个应酬,就在酒桌上,一口气没上来,竟升天了。他一直暗中寻访出家的杜老夫人,终无结果。这件事,随着他的去世,也永远无人知晓了。 三爷死后,只剩了一位六爷可出来继任。但六爷携了六娘,终年流连于京师,无心回来当家理政。康笏南只好叫他的长孙,即三爷的长子,出来接手主政。这位大少爷,未曾到口外歷练,对商事也无十分的敬仰。但有老太爷做靠山,还算能应付下来吧。 由于康笏南的高寿,孙北溟也一直不被准许告老还乡。京号老帮戴膺,眼看升任领东大掌柜无望,在京师几次唿吁改制银行又无结果,终于也先于孙北溟,告老还乡了。 他离任后,京号老帮由副帮梁子威接任。 由于三爷的去世,邱泰基也无法走向领东大掌柜的高位,他只熬到汉号老帮的位置。汉号的陈亦卿老帮,也先于孙北溟退休回乡了。 不过,自辛丑年重返京津后,虽有皇家银行成立,西帮票号还是很做了几年好生意。直到辛亥革命发生,大清垮台,西帮也才随之盛极而衰。康家的天成元,自然也跳不出这个大势。倒是早已冷落了的天盛川茶庄,却还多支撑了一些年头。当然,也只是多支撑了一些年头。 ——全书完 1998年11月——2000年5月写出 2000年9月——2001年2月改出 后记 -------------------------------------------------------------------------------- 2002/09/04 09:30 写完最后的章节,如释重负,也有一点怅然若失。写这部长卷,比预想的要累人,却也比预想的要“迷人”。两年多时间,全身心陷在这“白银谷”中,几不知外间正“跨世纪”。除非不得已了,每日都要写两三千字,时有倦意,却也常有走笔生趣的愉快。如此旷日持久地写作,倦意竟有快意相伴始终,这样的经歷,以前不多,以后怕也不会多。 当今是小说的淡季,旷日持久写这样一部长卷,起因其实也十分简单:想努力写一部好看的小说。 明清时代的西帮商人,是未被彰显过的商界传奇。尤其是他们独创的票号,更是清代的一个金融传奇。胡雪岩因仿办票号,成就了他个人传奇的一生,成也票号,败也票号。在西帮的大本营祁太平,似胡雪岩这种等级的富商财主,那是一群体。但我这部小说,不是写一个富商群体,也不是写一个地域传奇,而是取了一个广角式的视角:将票号作为一个带传奇色彩的金融制度、商业制度来写。 票号是中国土生土长的金融行当,它视同时期的东西洋银行为异类。但它在自己生存的社会 里,又属异质。朝廷的道统歷来就轻商,士、农、工、商的尊卑秩序,千古不易。西帮自己呢,因为生意做大了,影响所及,居然将神圣的儒学价值观“学而优则仕”,变成了“学而优则商”:一流俊秀子弟,都争入票庄;末流子弟,才读书求仕。这对封建道统的瓦解,是很可怕的。但它藏锋不露,在明清那样的封建集权社会中,居然成就了一种全国性的事业。 西帮以“博学、有耻、腿长”面世,以“赔得起”闻名,将智慧与德行化作它最大的商业资本,在最需信用的金融行业中,独执全国牛耳百多年。它瓦解着那个社会的道统和礼教,却推动着那个社会的经济发展。这当是传奇。 不过,我做的是小说,并不是要讲上面那番道理。小说,先得要好看。歷史小说要好看,主要得靠歷史的魅力,史实的魅力,而不能只靠今人“戏说”。这是歷史小说的规矩。事实上,没有足够的史实做依据,今人也是很难将西帮的传奇,“戏说”出来的。 我在搜集相关素材时,找到一本《山西票庄考略》,初版于民国二十六年。作者陈其田先生,是当时燕京大学的社会学教授。为写这本《考略》,他访问过北平那时尚残存的票号,也到“ 祁太平”做过实地调查。还利用访问日本,向彼国的各种经济调查所,收集相关文献。但他在《考略》末尾,却写了这样几句话:“山西票庄材料的贫乏,达到极点。最奇怪的是《山西省志》,太原、祁县、平遥及太谷的地方志,没有一字提到票庄。”他访问票庄遗老所得到的材料,也仅是“一些零碎的传闻,及片断的记忆”。在日本所得也不多。 官修的正史,不收票庄一字,可见官家轻商也达到极点。而票号自己为了“藏富”、“藏势”,以及为了保守商业秘密,也不轻易留存文字遗世。因此票号史就真成了秘史。关于票 号的起源,有一种流播很广的传说,便很富秘史色彩。据此传说,明末李自成从北京败走时,携带了掠获的巨额金银财货,逃经山西,一路散失。“山西人得其资,以设票号”。票号规则极其严密,系由顾炎武、傅山两位名士所订立,故能长盛不衰。甚至说,票号还负有为反清復明聚财的秘密使命。经陈其田先生及其他学者的辨析证伪,这一类传说也只是民间的传说、演义而已。 不过,西帮票号的这种传奇性和秘史性,倒是很适宜做小说的。将湮没了的秘史,发掘出来,再现它曾有的传奇本相,这对写小说的人来说,是太有诱惑力了。但这也有些像考古发掘,得小心,耐心,旷日持久才成。不像“戏说”、演义,那是做仿古制品,不必守太多的规矩。 第269页 我二十岁以前,一直生活在“祁太平”中的太谷县城,祖、父两代都在那里经商,当然也只是很小的商人。1986年,我决定“弃农从商”,由农村题材转向晋商题材写作后,先到“祁太平”的祁县跑了三年。从那以后,即开始留意一切与西帮商人、票号相关的史料、文献。这期间,山西学术界、金融界、史志工作者及其他文史工作者,对晋商、票号的研究也日渐深入,硕果纍纍。这使我受益匪浅,极大地丰富了创作素材,也开阔了思路。 经过这十五年小心、耐心的掘进和积累,对西帮商人及其所创票号,总算剥去了一些遮蔽它的迷障,摸到了它的一些筋骨。对于做小说来说,这似乎也够了。给这些筋骨赋予血肉,乃至灵魂,那就是做小说的工夫了。我想说的只是,因此部小说的素材来得不易,所以进入写作时也就不敢马虎糙率。 小说本应该是引人入胜的。票号的传奇,本也提供了许多的胜景、胜境,如何“引”得好,我也不得不用心。既不能似坐电动索道,使胜景来得太容易;也不能因胜境在前,走去的一路就太枯索。要有难以看透结局的故事,让人牵挂到底的人物。语言,也尽力作了“净化”,借鑑旧白话,加现代口语,滤去“欧化”痕迹。总之尽力使小说好读。 以今天的眼光看,百年前的西帮票号,当然已经是很落后、很腐朽的一种金融制度了。但它 对“商”的理解,对“商”的敬畏;用我们中华自己的文化资源,对“商”的滋养;在那样一个受主流文化歧视的社会环境中,将“商”推到的成熟程度,似乎也还值得今人回首一望 的。1986年,我开始关注西帮商人时,“商”似乎还居于各行之末;今日,已是无人不言商了。我在写这部小说中间,常发痴想:如果今日我们的商品经济,是在百年前西帮商人所达到的高度,往前推进,那争一个世界商贸的“五百强”,或扫除市场的假冒伪劣,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吧。 总之,希望于这部小说的,首先还是好看,其次读后也还有益。如此而已。 是为记。 作者 2001年3月初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