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奸》 第1页 [名家精品] 《锄奸》作者:石钟山【完结】 【作品简介】 本小说原载于《十月》2007年第4期(长篇专号)。 抗日战争时期,逃荒落难的李彪,被林振海一家收养。两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命运却阴差阳错,林振海失手打死了大户人家的儿子,被逼无奈,上山做了土匪。 日本人侵占中原,为收编林振海,以林振海的父母做人质,逼迫林振海投奔了日本人。此时的李彪已是八路军县大队的一名中队长。 县大队吃了汉奸林振海的大亏,在一次反围剿中损失惨重。李彪临危授命,出任锄奸队队长。而李彪锄奸的队象,正是他的兄弟林振海。在几次锄奸活动中,李彪好几次都把林抓住了,但都因为种种原因,阴差阳错地屡次被林逃跑。李彪从抗战时期一直追踪林到解放战争,直至建国后,最后两人在庙里意外撞上,林服毒自杀,李彪扛着他回去復命…… 除了锄奸的主线外,小说还穿插了李彪与白冬菊、胡小月等的情感纠葛,为作品增添了一些烟火气,丰富了小说叙述的层面。 林振海一直深爱着私塾先生的女儿白冬菊,孰料,白冬菊参加县大队后,竟爱上了李彪。而李彪的情感世界却是另有归宿…… 锄奸与被锄者,爱与被爱,说不清、理还乱的繁复关系,始终贯穿着整部小说。 小说故事精彩好看,情节跌宕起伏,悬念层出不穷,结局出人意料,引人入胜,值得先睹为快。 【作者简介】 石钟山,1964年生,1981年入伍,在空军及总后等单位服役16年。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已发表长篇小说9部,中篇小说50余部,短篇小说100多篇。代表作有《父亲进城》、《幸福生活万年长》、《父亲和他的儿女们》以及长篇《玫瑰绽放的年代》等。根据其小说改编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军歌嘹亮》等电视连续剧,红遍大江南北。陆续又有《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角儿》、《红颜》、《母亲,活着真好》等电视剧推出。曾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等。现为武警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 【目录】 第一章 县大队 ………………………………………………………………………………  1 第二章 败因 …………………………………………………………………………………  2 第三章 锄奸队 ………………………………………………………………………………  3 第四章 白冬菊 ………………………………………………………………………………  4 第五章 一定要参军 …………………………………………………………………………  5 第六章 白冬菊和林振海 ……………………………………………………………………  6 第七章 锄奸队 ………………………………………………………………………………  7 第八章 检讨 …………………………………………………………………………………  8 第九章 李彪 林家 …………………………………………………………………………  9 第十章 李彪 胡小月 白冬菊 …………………………………………………………… 10 第十一章 林振海 …………………………………………………………………………… 11 第十二章 锄奸 ……………………………………………………………………………… 12 第十三章 刘勐和胡小月 …………………………………………………………………… 13 第2页 第十四章 白冬菊和李彪 …………………………………………………………………… 14 第十五章 又一次锄奸 ……………………………………………………………………… 15 第十六章 李彪和白冬菊 …………………………………………………………………… 16 第十七章 鬼子扫荡 ………………………………………………………………………… 17 第十八章 英雄救美 ………………………………………………………………………… 18 第十九章 白冬菊的爱情 …………………………………………………………………… 19 第二十章 失职 ……………………………………………………………………………… 20 第二十一章 处分 …………………………………………………………………………… 21 第二十二章 接收 …………………………………………………………………………… 22 第二十三章 交锋 …………………………………………………………………………… 23 第二十四章 战地浪漫 ……………………………………………………………………… 24 第二十五章 婚礼 葬礼 …………………………………………………………………… 25 第二十六章 转业 …………………………………………………………………………… 26 第二十七章 继续锄奸 ……………………………………………………………………… 27 第二十八章 最后的锄奸 …………………………………………………………………… 28 石钟山 着 第一章 县大队 这次反围剿,县大队吃了亏。反围剿前近三百人的队伍,经过这一个月来零零散散的几次战斗,县大队可以说是损兵折将,此时只剩下不足二百人了。 令鬼子难熬难忍的扫荡终于结束了,保安团和千木大佐的联队也撤回到城里,钻进了炮楼。 县大队和县委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山里,回到了阔别近一个月的根据地。 在这之前,县大队在县委的领导下,一直在和城里的鬼子周旋。你进我退,你退我打,你烦俺扰,弄得鬼子们没有半点脾气。每一次鬼子出来扫荡,可以说是县大队的节日,这里埋片地雷阵,那里挖一排陷阱,整得鬼子吱哇乱叫,痛苦不堪。在反扫荡中,县大队壮大了自己,削弱了敌人。每一次反扫荡,县大队都会有所收穫,缴获些枪枝弹药,或者是一些后勤装备。县大队的人马倚仗地形熟悉,化整为零,声东击西,鬼子的队伍便在零打碎敲中垮了。倒下的鬼子便永远地起不来了,长眠在异国他乡,孤魂野鬼般到处游荡。 千木大佐的联队垂头丧气地龟缩到据点里,挑着膏药旗,唱鬼哭狼嚎般的日本军歌,为自己打气,也为阵亡的士兵号丧。 这次反扫荡出奇的别扭。县大队依据以往的经验,队伍以中队为单位,化整为零地躲到山里和鬼子打游击。鬼子却不再上当了,不和县大队打游击,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县大队的身后或腹地,冷不丁地咬上县大队一口。鬼子加上保安团有近千人,队伍显得兵强马壮,装备精良,勐地冒出来,咬住化整为零的县大队的几十个人,勐打勐冲上一阵,县大队就吃了亏。每次交手,县大队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这样零打碎敲地一个月下来,县大队损兵折将了一半人马。 第3页 县大队以前对付鬼子的招数,现在鬼子又拿来对付县大队了。更让人不解的是,鬼子对这一带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似乎比县大队还要熟悉,经常是抄近路,断了县大队回撤的后路,冷不丁地打县大队的伏击。以前这些招数都是县大队屡试不爽的制胜法宝,现在却被鬼子游刃有余地用上了。 结果是不到三百人的县大队,加上几十人的县委机关,需要对付的竟是近千人的鬼子和保安团。如果不是鬼子的后勤供给出了问题,匆匆结束了这次围剿行动,县大队的境遇可想而知。 县大队以失败之师的形象,有些狼狈地从山沟里走出来。一面破损的旗子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灰土土的,像霜打了一样,脚步踉跄,目光迷离。这样的一支队伍,走在深秋的山里,让人感到了几分悲壮和苍凉。 三中队队长李彪走在队伍里。秋天无遮无拦的阳光让他眯上了眼睛,卫生员胡小月的身影在他眯起来的目光中,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昔日美丽的胡小月,现在也是一副深秋后的景象。一身灰色的军服已经有些破烂了,肩上被剐了一个口子,布片儿被风吹得一飘一抖的。进山前胡小月才剪过一头短髮,英姿飒爽,此时却是头髮蓬乱,动人的面庞也是黑一块、青一块。李彪一看到胡小月,他的心就一紧一抽的,隐隐地有些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在反围剿的日子里,队伍一直在山里东跑西颠的,他的中队和后勤中队总是合合分分的。胡小月是卫生员,她的行动只能随着后勤中队。每次见到胡小月,他的心里就一抽一紧的,离开后心里更是空空落落的。抬头、低头冷不丁地就会想起胡小月那张笑脸,还有那颗尖尖细细的小虎牙。这一切都让李彪感到诗情画意起来,心里也暖暖的,天上的日头也鲜亮了许多。 胡小月经过这一个月的反扫荡,在李彪的眼里似乎瘦了一些。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他的心里又猫抓狗咬地疼上一阵子。他忍不住紧走两步,不由分说地把背在胡小月身上的药箱,挎到了自己的肩上。药箱里早已经没有什么内容了,一个月下来,县大队一直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过来的。进山前,通过城里的交通员弄过来一些药品,很丰富地装在胡小月的药箱里。到了山里后,战士们伤亡惨重,该用的药早就用完了。此时的空药箱,像个幌子似的背在了李彪的身上。 胡小月偏过头,看了眼李彪,轻声说了句:哥,你不用替俺,药箱里没东西了。 她一直喊他“哥”。每次胡小月这么叫他,他心里都暖暖的,似有千万只蚂蚁齐齐地在他心坎上爬过,让他浑身痒酥酥的,也让他的心绪乱纷纷的。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因为胡小月救过他的命吗? 县大队成立之前还叫抗日游击队,李彪是小队长,带着十几个人到庄里採购粮食。当时的游击队是真正意义上的游击队,百八十人,二三十条枪,剩下的就是砍刀和一些能操在手里的农具了。正面和鬼子交手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抽冷子弄敌人一傢伙,搞上几条枪,弄上十几发子弹,就跟过年一样高兴了。 李彪带着小分队下山筹粮,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一个中队的鬼子在汉奸的带领下,就把胡家庄包围了。 李彪发现鬼子时,想撤已经来不及了,十几个人的小分队被他分成了两组,一组阻击敌人,吸引敌人,另外一组背着筹来的粮食,抽空往山上撤。他带着五六个游击队的战士明火执仗地向敌人冲去,一边放枪,一边大喊大叫,虚张声势地把鬼子引了过去。 鬼子果然就向枪响的地方围了过去。包围圈越缩越小,鬼子毕竟人多,只交手两个回合,就有两个战士倒下来。李彪的枪里此时已经没有子弹了,剩下的几个游击队员也跑散了。正一筹莫展时,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老汉一把就把他拽到了院子里。 他还没有看清老汉的模样,就被塞到了院子拐角的地窖里。 地窖里什么也看不清,他恍惚觉着里面还有一个人。起初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那人在他被塞进地窖时,身子往里缩了缩。他直不起身子,只能蹲在那里。那人很近地挨着他,他感受到了那人的唿吸,有些异样,却也来不及细想什么。 这时,就听见敌人一阵紧似一阵的砸门声。敌人果然追过来了,接下来,他就听见了开门声。先是日本人呜哩哇啦的一阵问话,然后是一个伪军的声音:老东西,人呢? 什么人?这家里就俺一个人。 伪军又吼了起来:我是问你游击队。 俺这里没有游击队。老汉声音稳稳地答道。 好啊,老傢伙你不说实话。 接着,就是一阵枪托乱砸的声音,老人似乎被砸倒了。 他下意识地挺起身子,突然,他的腰被人死死地抱住了。接着,他就听见一个女声说:游击队大哥,你别动,千万别动! 这时,他才感受到和他一同躲在地窖里的是个女孩子。身后的那双手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腰,让他无法动弹。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子的身体在发抖。 上面的伪军又叫嚣起来:好你个老傢伙,不说实话,给我搜。 头顶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这一过程中,他发现女孩子的身体一直在抖颤个不停,喉咙里压抑着“咝咝”的声音。 第4页 鬼子和伪军在上面折腾了一气,似乎没有什么收穫,又开始一通乱砸。 老汉不停地喊着:别砸了,俺还得过日子呢。俺这里没有游击队。 没有人理会老汉的哀求。 老汉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求求你们,别烧俺的房子啊! 接着,响起了噼噼剥剥的火声。李彪终于忍不住了,他要站起来,冲出去,用一双手掐死小鬼子。身边的女孩子勐地又把他抱紧了,带着哭腔说:游击队大哥,你别去,求你了。 又一阵杂乱的声音传过来,有人在跑,有人在殴打老汉,老汉不住地哀求着:你们就是打死俺,俺这儿也没有游击队。 李彪挣扎着,他不能让老汉替自己受过,他要出去。他似乎就要挣脱出女孩的搂抱,突然,女孩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一阵剧痛,让他清醒了。女孩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大哥,你出去也是送死,俺也活不了。 这一阵疼、一句话,让李彪彻底清醒了,他瘫坐在那里。老汉刚开始还在骂,后来就没了声息。一个伪军,仍意犹未尽地又在老汉的身上砸了两下:妈的,臭骨头,我让你嘴硬。 女孩把头伏在他的怀里,压抑地呜咽着,整个身体不停地抖着。他转过身,紧紧地搂住女孩,强忍着自己的哀痛。 敌人走了,他和女孩才从地窖里爬出来。 老汉已经倒在血泊中,屋子也被烧得快落架了。女孩疯了似的伏在老汉的身上,一声声嘶喊着:爹,爹呀,你死了俺怎么办啊? 他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后来,他帮着女孩把老汉掩埋在庄后的山坡上。 女孩坐在坟前哀哀地哭着。 他跪在老汉的坟前,磕了一个头,说了句:大爷,是你救了俺,俺这辈子忘不下你。 他又磕了一个头:大爷,俺一定为你报仇。 他再磕一个头,眼睛盯着坟头说:大爷,你闺女就是俺亲妹子。你放心吧,俺不会让她受委屈。 后来,李彪才知道救他的老汉姓胡,平时靠上山採药为生。女孩叫胡小月,那一年刚满十六岁。胡老汉死了,胡小月就是没有亲人的孩子了。 从那以后,李彪就放心不下胡小月了。 不管千辛万苦,他隔三差五地,总要到胡家庄来看上一眼胡小月,给她送去一些吃的。 两年以后,抗日的形势发生了改变,在城里斗争的地下党组织撤出了城里,浮出水面,要开闢革命根据地了,抗日游击队也改成了县大队。胡小月就是在那时参加了县大队,当上了一名卫生员。 从此,李彪的心里就装进了一个胡小月。 ·1· 石钟山 着 第二章 败因 县大队的大队长刘勐是从延安派来的。 刘勐在江西老革命根据地时就参加过五次反围剿,他对游击战可以说是深谙其道。遵义会议后,他跟随毛主席九死一生到达了延安,这些大难不死的红军可都是革命的宝贝。在延安的军事学院,刘勐就听过毛主席当面讲授《论游击战》;现在,八路军的力量还没有达到正面和敌人抗衡的能力,只能与敌人打游击战,用零敲碎打的方式消耗敌人,拖住敌人。在以前的反扫荡中,大队长刘勐带领县大队打游击,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每一次都是以我方损失最小的代价,换来更大的胜利。不想,这一次却出了意外,县大队吃了大亏不说,在近一个月的反扫荡中,县大队付出了近百人牺牲的代价。仗打到了这个份儿上,大队长刘勐的眼睛都红了,他带着县大队的人马,在山林里左冲右突,可就是跳不出敌人设下的包围圈。他们跑到哪里,敌人就追到哪里。别说调集力量反击敌人了,就是连喘口气的时间也没有。 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刘勐的脸一直拉着,从来没有松弛过,气得嗷嗷叫。后来在一次运动战中,抓到了一个俘虏,是保安团的一个连长,从他嘴里得知,这次围剿行动调兵用兵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保安团的团长林振海。直到这时,县大队才弄清这次反围剿失利的根本原因。 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曹刚,对林振海可以说是相当的了解。曹刚政委就是本地人,在县大队成立前就是地下县委书记。当时他住在城里,搞情报、发展自己的人,是他的主要工作。 林振海是这一带的土匪头子,日本人没来时他就拉杆子占山为王,人送绰号“林中王”。只要把他放到林子里,你就是有千军万马也休想抓到他。日本人没来之前,这一带还归国民政府管辖,当地政府为保一方平安,也曾派部队捉拿过林振海。当时的林振海手下只有几十口子人,他曾有一个原则就是绝不轻易招兵买马,觉得那样没什么好处,人多,就要动用许多心思,人吃马餵的都需要嚼咕;况且,人多嘴杂,容易招惹是非。因此,凡是能入了林振海这一绺子的,都是他的亲信和死党,大都身怀一技之长,能跑能跳,能杀能抢。总之,在众多鬍子中,林振海这一绺子别看人不多,关键时刻却可以一当十。附近的大山里,没有哪一绺子的土匪敢对他造次,都远远地躲了,他也就有了“林中王”的称号。 政府派兵几次三番地捉拿林振海都没有得逞,不管派出成连还是成营、成团的兵,都拿他没有办法,他只轻轻一抖羽毛,便远走高飞了。有时在林里和政府军捉迷藏,你跑到前面去,他就在后面出来了。有一回还放火烧了政府军驻扎在山沟里的供给,没有了供给,政府军只能撤下山去。 第5页 在政府军捉拿林振海时,别的绺子的土匪却受了牵连,他们抓不到林振海,只能拿那些小土匪出气,抓的抓,杀的杀,一时间,别的绺子都作鸟兽散了。没有了别的绺子土匪,渐渐地,就养大了林振海,他终于可以吃独食了。林振海在山上的十几年里,可以说对附近的山山岭岭了如指掌,每一丛树木可以说都装在他的心里。 日本人来时他仍在山里,山高皇帝远,他不想吃皇粮,被人管束。政府军曾以上校团长的待遇招安,他却把政府军的招安信撕得粉碎,摔在送信人的脸上,提着送信人的耳朵,狠着声音说:告诉你们长官,就是让俺给你们当爹,俺也不去。俺就愿意当这个林中王。 说完,他伸出手从腰间拔出刀,一挥手,就把送信人的耳朵割了。送信人捂着半边脸,鬼哭狼嚎地跑下山去。 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上山送信了。林中王就又是林中王了。 刚开始日本人并不知道林振海的底细,他们一路从南方和东北掩杀过来,国民党的部队要么不抵抗,要么在抵抗中节节败退,丢了上海,又丢了南京,于是中国再也没有门户了。日本人长驱直入。 千木大佐的联队来到中国后,什么仗都打过。根本就没有把一个小小的土匪放在眼里,况且,那时他也不知道还有林中王这股顽匪。国民党的部队撤走了,眼前是一马平川,自己想干啥就干啥,不仅占领了城市,还把手伸向了农村。 日本人一来,林振海早就听说了,对日本人的行径也是恨之入骨。吃大户,抢百姓,他干,可以;日本人这么干,他心里就不舒服了。他们日本人抢了,夺了,搞得民不聊生,他还怎么去抢、去夺。于是在他眼里,日本人就成了他的天敌。 他要给小日本点颜色看看了。 第一次,他在周庄解决掉了日本鬼子的一个班,这是一班来征粮的鬼子。 征来的粮食装了几辆马车,鬼子们顺便还带走了几个花姑娘。正在他们大摇大摆地往城里赶的时候,就遭遇了林振海的伏击,只一袋烟的工夫,十几个鬼子全部被撂倒了。 鬼子吃了亏,在短暂地惊嘆这支神奇的队伍后,立刻调集了几百人的队伍搜山。结果一连搜了十几天,连林振海的毛也没有碰到。等鬼子回到城里,林振海出山,又追到城里,把一屋子睡觉的日本兵的脑袋搬了家。做这一切时,一点动静也没有。第二天,天光大亮,日本人才惊唿:八格雅路! 千木大佐这才警觉并惊醒了,他要花心思对付这个林中王。不管多刚强的人,也总有自己的软肋,日本人花了心思,费了力气,终于把林振海的爹娘从林家庄给挖了出来,并带到了城里。恰好这林振海又是个孝子,父母被日本人抓了,他的软肋一下子就被击中了。 林振海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自从林振海做了土匪后,他们已经不认这个儿子了。林振海当土匪也是偶然,有一年为了给林家庄的林大户交租子,和林大户家的少爷发生了口角。他咽不下这口气,失手把林大户家的少爷一脚踹倒,脑袋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血便汩汩地流了出来。大户人家有权有势,大儿子还在城里谋着官职,当下便派人来抓他。他倒是没被人抓着,爹娘却被抓进了大牢。 林振海当下就红了眼,被逼无奈的他就投靠了一绺鬍子。没几日,他就带着十几个鬍子,从山上杀下来,把林大户给绑上了山。他的条件只有一个——放了他爹娘。 有了这次折腾,林大户再也不敢造次,这里有他的地,有他的房,他人可以走,可这些地和房产呢?于是,两下也就相安无事起来。 但自那以后,爹娘和儿子也就情断义绝了。爹娘可以这样对他的儿子,但林振海心里是放不下爹娘的,不断地差人给二老送去一些散碎银两。爹娘断然拒绝,冷着一张脸对来人说:他的钱不干净,俺们不花他的钱。 爹娘这么说了,林振海还是隔三差五地送钱送物过去。过年过节的,林振海都要下山,去看望爹娘。爹娘把门窗关了,不见。他就跪在院子里,沖屋里的爹娘咣咣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说:爹,娘,儿给你们拜年了。直磕得一头青包,才爬起身来,眼含热泪走了。 日本人终于把林振海的爹娘给带到了城里。千木大佐的条件只有一个,让他林振海下山,为皇军效力,好处大大的。 林振海并不想轻易就范,他想用交换人质的办法换回自己的爹娘。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带了二十几个精壮的兄弟,下山了。敌人早有防备,却还是丢了七八个士兵的性命,并被抓走了两个俘虏。 两个被俘的日本兵一连在山上绑了十几天。却不见日本人来交换,看来日本人为降他也是铁了心。想着在日本人手里受苦的爹娘,林振海死的心都有了。如果说自己的死能换回爹娘的自由,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日本人并不想让他死,而是要他为皇军效力。 他默默想了十几天后,终于作出决定:下山进城,换回爹娘。 决定作出后,他把几十个兄弟召集到了一起。把意思说明白了,然后就给弟兄们跪下,眼泪长流着说:弟兄们,想跟俺下山的就走;不想下山的,你们从今天起自由了。 当下,兄弟们也齐齐跪下了,一双双眼睛盯着林振海:老大,俺们的性命是你的,你走哪儿,俺们就跟到哪儿。 第6页 后来,除了有个别的人选择留在了山上,大部分人都跟着林振海下山了。 下了山的林振海就成了日本人的保安团长,并在这一绺土匪基础之上,他们又招兵买马,就有了一个三百多人的队伍。 事实上,日本人并没有把林振海的爹娘放了,而是安排在了日本人的兵营里,派专人照顾。就是林振海去看望爹娘,也得经日本人的同意。看起来是衣食无忧,实际上是被软禁了起来。不大不小的独院,种满了花花草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伺候着,可二老过得并不舒心,整日里提心弔胆,愁眉不展。 林振海见到安然无恙的爹娘,心里踏实了许多。爹却留给他一个背,咬着牙道:不孝的东西,都是你惹的祸。 看着一边嘤嘤哭泣的娘,他又能解释什么呢?他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给骗了,却也只能把苦水倒进肚子里。即使日本人真的把爹娘给放了,爹娘就能安全了吗?眼下,这是日本人的天下,爹娘无论躲在哪里都是不安全的。索性就让爹娘待在这里吧,除了心里苦一下,倒也不缺吃少喝的。隔三差五地还能见到爹娘,他心里也算是踏实了。这种日子只能是挨一天算一天吧。 以后有了县大队,日本人的日子又不得安宁了。日本人便开始围剿。围剿便围剿,他一点儿也不积极,日本人让保安团打头阵,那就打头阵;让压阵,他就压阵,反正到了山里,那就是他的天下了。他不能让弟兄们吃亏,吃亏的都是日本人,他也落得个逢场作戏的局面。 日本人终于在失败中长了见识,意识到在大山里还得要仰仗林中王。于是,这一次日本人让林振海排兵布阵,还下了死命令,如果仗打败了,他爹娘的日子就不用过了。 面对日本人的要挟,他只能无奈地指挥起了这一次的围剿行动。因为对于山里地形的熟稔,轻而易举地就有了这一场日本人的胜利、县大队的惨败。 ·2· 石钟山 着 第三章 锄奸队 日本人是狼,林振海便是豺了。要打狼,必先锄掉豺。县委和县大队同时意识到了眼前的局面。 日本人已经有了许多次的围剿行动,他们把县委和县大队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钉和刺一日不拔,就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更大的野心便无法实现。 日本人在城里建立据点是有一番野心的,他们要先城市后乡村地占领整个中国,确切地说,是征服中国。如此,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就与县委和县大队的任务有了矛盾。 县委接到延安的指示,深入敌后,建立自己的根据地,同时扩大根据地,消耗敌人。只有拖住城里的鬼子,拔掉城里的据点,才能将根据地连成一片,最终向敌人发动真正的反击。 于是,你死我活的两拨人马,就在交手中斗智斗勇了。 眼前的形势是林振海这个豺在帮着日本人死咬县大队,一次扫荡就让县大队死伤近百人,这对于县大队来说,还从来没有过如此惨重的损失。 敌人收兵了,县大队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从山里走出来。此时的县大队和县委怀着无颜面见江东父老的心情,仗打败了,以前虎虎有生的一熘队伍,一个月后就短了许多。再见乡亲们时,他们脸红心慌。开进山前,乡亲们倾尽所有,拿出家里仅有的嚼咕,塞到县大队战士的手里,千叮咛万嘱咐:拿上吧,孩子,吃了好多杀几个鬼子。 乡亲们有千万条理由相信,县大队是不可战胜的,小鬼子们表面张狂,其实没啥,他们是打不过县大队的。 仅仅一个月,日本人和保安团班师回到城里,县大队也灰熘熘地从山里出来了。 走在队前的三中队队长李彪脸上火辣辣的。胡小月在他身旁一耸一耸地走着,他也像没有看见一样,脸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凉的。 马上就要到白家庄了。 白家庄是县委和县大队的主要根据地,这里的群众工作开展得很好,各级组织建立得也最完善。这次反围剿失利以后,县委决定,把队伍拉到群众工作做得最好的白家庄进行休整。 还没有到村口,就看见妇救会主任白冬菊领着几个妇女,抬着水桶,拿着碗,已经等在那里多时了。 三中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白冬菊一眼就看见了三中队,确切地说,她是看见了队伍中的李彪。 李彪腰间的驳壳枪上的那块红绸子还是她给系上的,此时,那块红绸已经不如以往鲜亮了,蔫头耷脑地在李彪的身旁垂落着。整个队伍的情绪,也如同李彪腰间的红绸,了无神气和光彩。 白冬菊看着队伍,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端着一杯水,向前走了两步,迎着走过来的队伍,喊了声:李彪。 李彪看了她一眼,便闷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去。 “咋了?连口水都不喝?” 李彪停了下来,他想沖白冬菊和她身后的妇女笑一笑。不管怎么说,白家庄是县大队最坚实的根据地,这里的乡亲为县大队可以说做了能做的一切。可他真的笑不出来,仗打败了,哪儿还有别的心思。 他勉强地接过白冬菊递过来的碗,没滋没味地喝了几口,就把队伍带到了村头的空场地上。他要等后面的队伍赶上来。 白冬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小声地问:仗打败了? 第7页 李彪没有说话,那些战士也没有说话,他们一律迴避着白冬菊的问话。 “噹啷”一声,白冬菊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眼里一时间蓄满了泪水。 自从县大队出现,应该说是李彪走进了她的生活,她的心就被县大队牵走了。敌人扫荡了,县委和县大队被迫撤到山里,去和日本人打游击,她的魂也被牵走了。每日里她都要走到村口,眼巴巴地向山里的方向张望。她明知道县大队正在山里艰苦地和日本人兜着圈子,打游击,但她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向山里望去。 敌人扫荡的时候,鬼子的队伍也扫荡了白家庄,他们挨家挨户地搜,见什么抢什么。虽然在这之前,村里已经坚壁清野了,但鬼子总能顺手牵羊地翻出半袋粮食,牵走一头牲畜什么的。日本人的政策是,不给县大队留下一点可用的东西,让县大队无法生存下去。这是他们的政策和招数,群众对鬼子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惊了,在鬼子没来之前,他们就把该藏的藏了,该躲的躲了,留给日本人的是一座空村子。气得日本人匆匆忙忙地点了几户人家的草房。 鬼子一走,人们又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于是,就又有了日子,鸡啼狗吠,又是一番人间景象了。 鬼子来时,白冬菊心里就空了。因为鬼子一来,县大队的人就要走了。后来,等来挨去的,日本人又走了,照例是一副鸡犬不宁的样子,这时她的心里就又满了。鬼子结束了扫荡,也就是县大队的人马回来的日子。她盼着县大队,更盼着李彪。 她连夜动员各家的妇女,烧水做饭,甚至号下了房子,腾出来给县大队的人马暂住。一个月的反扫荡,县大队在山里过着野人似的生活,该让他们歇歇脚了。 白冬菊是村妇救会主任,这是她分内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她做得理直气壮,可一想起李彪,她就心虚气短,整个身子都瘫软得很。 眼前的情形却让她大失所望,她意识到县大队一定是打了败仗。她的心便悬了起来,一盪一悠的。 队伍在天擦黑之前,终于全部赶到了白家庄。 白家庄的父老乡亲一起拥出来迎接县大队。有许多家里的孩子在县大队当兵,他们要看看自己的孩子是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囫囵个儿地回来了。到处都是爹一声娘一声地唿唤,有的娘亲没有找到自家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县大队是人民的子弟兵,即便在白家庄没有自己的亲人,但在这里无数次地吃过住过,和这里的乡亲们也早就熟得像一家人。乡亲们逐一地在队伍里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 反围剿之前,近三百人的县大队,加上县委机关的几十号人,走在街面上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截。此时的队伍短了,人少了,昔日那些熟悉的面孔不见了,不用问,他们也明白,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悲壮。 天这时就暗了,乡亲们举着火把,源源不断地往村口聚来。当他们看到眼前疲惫不堪的县大队时,他们歔欷不已,热泪长流,一声又一声唿唤着再也回不来的孩子们的名字。 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曹刚,面对着乡亲,眼睛一直红着。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乡亲们和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他不能不说点什么了。 他站在一块石头上,喊了一声:乡亲们、同志们。声音就哽住了。 停了停,他才说:这次反围剿,县大队损失惨重,可以说是吃了败仗。为啥吃败仗,是城里出了一个汉奸,叫林振海,他现在是保安团的团长,是他让咱们吃了败仗。为了以后咱们不再吃败仗,当务之急就是要锄奸,革了林振海的命。 曹刚政委说完,还向下挥了一下手。停顿了片刻,人们明白过来,也一起挥着手说:革了他的命。他是汉奸,革了他的命。 县大队在白家庄休整了两天后,似乎从这次失利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气可鼓,不可泄,这一带就这么一支八路军的队伍,全县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呢?他们泄气了,乡亲们便看不到抗日的希望了。县大队是抗日的火种,一定要再一次熊熊地燃烧起来。 经歷过血雨腥风、千百次歷练的刘勐和曹刚,在白家庄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锄奸。随着形势的变化,别的县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而他们当前最大的敌人不仅是日本鬼子,还有汉奸。汉奸有时甚至比鬼子还可恨,他们仗着人熟地熟,干起坏事来总是很彻底。于是,一批锄奸队和锄奸队员便应运而生。此时的县大队也要成立锄奸队了,汉奸不锄,县大队以后还要吃大亏。 听说要成立锄奸队,县大队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人都想参加锄奸队,亲手要了汉奸的狗命。 李彪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整个县大队里,他是资格最老的一批游击队员。县大队的前身是独立游击队,直接归地下县委领导。李彪十六岁就参加游击队了,当时他还是交通员,负责把县委的指示传达给游击队。他的直接组织就是曹刚,后来延安指示,开闢敌后根据地,延安又派来了一些干部和队伍,于是就有了县大队。 在游击队里,李彪大小仗也打过无数次,城里城外他都熟悉。成立锄奸队,就必须摸到城里去,拔掉林振海这颗日本人的大门牙。林振海他是熟悉的,可以说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个人。 李彪是孤儿,自小在林家庄长大,是林振海的爹娘收留了他。那会儿,他管林振海叫哥。从八岁到十六岁,他在林振海家生活了八年。直到林振海失手打死林大户的少爷,跑到山里当了土匪,他才离开林家。不久,他就当上了游击队的交通员。 第8页 就凭这些,李彪觉得自己当这个锄奸队队长最合适不过了。刚开始,他有些同情林振海,林振海当土匪那也是被逼的,就是做了土匪后民愤也并不大,他不欺压百姓,也不鱼肉乡里,专找那些大户人家的麻烦,在一段时间里,有人甚至把林振海这股土匪称做是义匪。 在他参加游击队的时候,县委书记曹刚曾有过收编林振海的打算。他就跑到山里,去做林振海的工作。 兄弟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一个是声名远扬的土匪头子,一个是游击队员。当小土匪把李彪带到林振海面前时,林振海的样子有些激动。他踉跄着脚步,一把抱住李彪,眼睛就潮了。他哽着声音说:咱爹娘还好吧? 当时林振海的爹娘与儿子早已情断义绝。他每次回去见爹娘时,爹娘连门都不开,他只能把带去的东西放在门外,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骑马走了。不管林振海如何仗义,他毕竟是土匪,歷朝歷代是匪便是患,都是政府捉拿的对象。那些东西十有八九都被爹娘扔掉了,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不会去享受儿子的这些东西,况且,这些东西又都不是好道上得来的。 林振海后来越发地树大招风了。他开始很少下山,但心里仍惦记着爹娘,隔三差五地差贴心的小匪给二老送些东西。爹娘对他的态度,他从来没有怨过,有哪一家的爹娘愿意自己的儿子是土匪呢?林振海对爹娘的这种不孝,便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痛。 李彪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游击队只要途经林家庄,或者是在林家庄一带活动,他都要请假去看一眼养父母。 每次见到两位老人,他心里都有股说不清的滋味。八岁那年,他爹娘带着他从山东老家闯关东,爹一肩挑了个担子,前面是全部的家当,两个铺盖卷,一口做饭的锅,后面的筐子里坐的就是他了。走到河北境内,就遇到了瘟疫,先是爹倒下了,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路边。娘用一个铺盖卷把爹卷了,放到路边的沟里。他和娘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象徵性地捧了几把土,撒在爹的身上,算是把人葬了。娘背起另一个铺盖卷,牵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关外,许多同乡都闯到那里去了,据说那里天高地阔,地广人稀,土地肥沃得流油,插个树枝都能长成棵大树,那里成了多灾多难的中原人的理想之地。 娘最终也没能熬到希望的到来。 走到林家庄村口时,娘熬不住了。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股风似乎就能把娘吹倒。风还没有来,娘就倒下了。娘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手指着林家庄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你爬也要爬到村里去。只要有人给你一口吃的,你就能活下来。说完,娘就气若游丝了。 他没有喊娘的力气了,一点点地朝林家庄爬去。 最终林老汉收留了他。那一年,他八岁,林振海十岁。林家不仅给了他吃的,救了他一命,还帮他在村口把娘给埋了。 从此,他把林家庄当成了自己的家,这里不仅有他的养父母,重要的是,这里葬着他的娘,他的心总算安了下来。 后来,在他离家后,养父母每次再看见他时都是一副欣喜的神情,扳着他的肩,上看下看地打量他,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身上有没有受伤?看着看着,两个老人的眼圈就红了,他们又想起了林振海,林老汉就说:孩子,在外要小心点儿,枪子儿可不长眼睛啊。你是干好事,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的,不像你那个挨千刀的哥,干得不是正经事,不会有好报应。 爹娘说到这儿,他就落泪了,爹娘也落泪了,他们的心里都在痛,在流血。他明白爹娘的心思。 当游击队要进山收编林振海这绺土匪时,他没有犹豫,就进山了。如果林振海能带着山上的几十个兄弟投到游击队,不仅能壮大游击队,更重要的是,养父母的心就安了。即使是在战场上牺牲了,二老也可以拍着胸脯理直气壮地说:俺儿干的是正事。从此,可以挺起腰板走在人前。而此时的爹娘,不仅在村里抬不起头,走在路上都被人戳嵴梁骨。 那次在山上,他把游击队要收编林振海的想法说了。 林振海许久没有说话,手里摇晃着一把刀子,转来转去的。他在一旁真诚地劝道:你归了游击队,咱爹娘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让林振海的身子勐地一抖,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彪,瓮声瓮气地说:你们游击队除了打日本,还干啥? 李彪脱口而出:赶走小日本,建设新中国。 林振海又问:吃大户、杀大户不? 李彪不知如何回答了。当时游击队的任务就是打日本鬼子,不管多大的富户总还都是中国人,政策上是要团结所有的中国人。此时,林振海的问话,顿时令他语塞。 林振海就说:日本人没抓俺、没杀俺,俺干吗要打日本人?俺只对那些大户有仇。 大户对于林振海来说始终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当年他们一家种了林大户的山地,交租子时明明在家里量好了,可到了林大户那儿,只要经了林少爷的手,他们总要亏欠上十几升高粱。气不过的林振海终于失手打死了林少爷,被逼上山,做了土匪。十六岁的李彪被养父母藏到柜子里才躲了过去,养父母却被抓走了。原本温暖的家就这么散了。 要不是林振海很快在山里闹出一些名号,爹娘还不知在县大牢里被关到何时。因他闹得凶。又绑了林大户,爹娘才算平安地放了出来。 第9页 在山里,林振海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却无法保护爹娘。他曾想过把爹娘接到山里,过老太爷一样的生活,他也曾经这么试着做过。他差了几个小匪,强行把爹娘带到了山上,爹娘死活不依,几次欲寻短见。林振海这才放爹娘下山。 也就是从那时起,李彪也离家出走了,后来当上了县委的地下交通员。 李彪无法说服林振海。 林振海对大户的一口恶气,始终梗在心里。后来,日本人来了,林大户在县里做官的儿子连夜把一家人接走,逃出城去,至今去向不明。之前,林振海一直没有对林大户下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爹娘的安全。如果自己对林大户下手了,在县城里谋官的林大少爷,也一定不会饶了爹娘。所以,他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不想,机会却白白地熘掉了。 林振海便把所有的仇恨转嫁到所有大户的身上,在这一带的土匪中,只有他专靠劫大户度日。他是穷苦人出身,知道穷苦人的难处,有时劫的东西多了,他还把东西分发给穷人。穷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接受,只有在趁人不备时,偷偷地、狠巴巴地挖走几碗粮食。 李彪没能把林振海劝下山,只能怀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山里。那会儿,李彪已经是游击队的小队长了。 那一次,林振海牵着马,身后跟着两个小匪。他一直把李彪送到山外,两个人一路上说了许多话。 林振海说:兄弟,俺不在家,爹娘就託付给你了,有时间回去看上一眼,就算替俺尽回孝。 李彪趁机劝道:爹娘身体还硬朗,就是你是他们最大的一块心病。 林振海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很快仰起头,透过树梢,望着天说:俺这辈子忠孝不能两全了。不管俺现在再去干啥,这个匪是永远也不会从身上抠掉了。 李彪抚着林振海的肩,语重心长道:你要是现在投到游击队,还来得及。爹娘的工作,俺去做。 林振海摇了摇头,重重地拍了拍李彪的肩膀:要是人能重新活一回就好了。你干游击队,俺不拦你,万一要是混不下去了,就上山找俺。虽说咱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你毕竟在俺家待了八年,爹娘和俺早就把你当成自家人了。 听林振海这么说,李彪的喉头一阵发紧,他哽着声音说:哥你别说了,啥时候爹娘都是俺的亲爹娘,你是俺的亲哥。没有你们,就没有俺李彪的今天。 林振海挥挥手:兄弟,啥也别说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到这儿,他从怀里拿出一根老人参和一些散碎银两,一把塞到李彪的手上:你替俺给爹娘带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别说是俺给的,就说是你给的。 李彪把东西收好,用劲儿地沖林振海点点头,心里热热地叫了声:哥—— 此时,往事竟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现出来。 夏天,林振海带他去田边地头割猪草,有一回兄弟俩热了,下河洗澡,一个浪头过来,他被呛晕了,只来得及叫了声“哥”。林振海没命地向他游去,把他拖上了岸。林振海看着一动不动的他,吓哭了。一边哭,一边使劲儿地挤他的肚子,水一股股地从他的口鼻里涌出来。他终于醒了,当哥的长嘘口气,笑了。后来,又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打自己,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怕回家挨娘的打,直到李彪赌咒发誓不告诉爹娘,林振海才破涕为笑。 往事,是温馨而美好的。少年的情怀,又是让人永生永世难以忘怀的。 从游击队到县大队,李彪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窝囊的仗,事后在得知是高人林振海在背后为鬼子出谋划策,他的心就冷了。当初,他上山劝林振海下山,林振海不听,他也不好说什么,至少与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算了。可现在,林振海竟归顺了日本人,当起了日本人的狗。 日本人把林振海的爹娘软禁到城里,李彪是知道的。他惦记着养父母的心情,一点也不亚于林振海。要是没有养父母的救命之恩,也就没有他李彪的今天。他曾向县大队提出请战,杀进城里。把养父母给救出来。事实上,他的请战是荒诞的,就凭一个县大队,想杀进城里去救人,情感上能够理解,现实是不可能的。 时日不多,县大队就听说山上的林振海带着队伍,投奔了日本人。不久,又听说他当上了保安团的团长。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事情会发展得有多么严重。 可就在这次反扫荡中,县大队吃了大亏。问题就严重了。 在白家庄休整的县大队,在请示了上级后,得到的结论是鑑于目前的形势,县大队要成立锄奸队,要锄的首要目标就是林振海。不用说,谁都明白,林振海成为县大队抗日的拦路虎和绊脚石。 有了上级的明确指示,县大队便召开了中队以上的干部大会。县委书记兼县大队政委曹刚传达了上级指示。曹刚是搞地下工作起家的,从那时开始就养成了低声说话的习惯,什么事情都一二三地分析得有理有据,缜密得很。 曹书记代表县委和县大队轻声细语地把上级的意见传达了,最后总结道:看来林振海是要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了,那他就是咱们的敌人,是真正的汉奸。是敌人,就要锄掉他。 锄掉这个大汉奸的好处显而易见:第一,削弱了敌人的力量,在下次反围剿中,咱们就不会那么被动;第二,杀一儆百,让那些给日本人做事的准汉奸们老实些。 第10页 曹刚慢声细语地把锄掉林振海的好处三条五款地讲完了。接下来,他就皱起了眉头。从他的表情上看,形势又严峻起来。他拧着眉头,半晌才说:林振海这个汉奸以前当过土匪,现在又住在城里,和日本人伙在一起,要想锄掉他,难度是很大的。城里的情况我熟悉,九街十八巷,三城六门,地形复杂,同志们,这次的任务很艰巨啊。 曹书记说到这儿,就沉重地望着在座的人,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了李彪的身上,停在那儿,不动了。 李彪的血液先是停滞了片刻,接着就唿唿地涌动起来。他跟随曹书记已经有好几年了,从地下交通员到游击队,又到县大队;从地下,到地上,他太了解曹书记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都知道曹书记要做什么。李彪知道,这个锄奸队队长非自己莫属了。一股血“唿啦”一下,就顶到了脑门上,他有些热血撞头的感觉,他在心里喊着:林振海呀,林振海,你为啥要当汉奸呢? 从这次反围剿失利,他就意识到,他的命运将要发生改变,究竟会是怎样的改变,他说不清楚,但此时却勐然变得明晰起来——他要提回林振海的人头,消灭眼下这个最大也是最危险的汉奸。果然,曹书记的目光在李彪的脸上停留几秒之后,话锋一转:经过县委、县大队研究决定,现任命县大队三中队队长李彪同志为锄奸队队长。 开会的人,听到这一命令先是一阵骚乱和窃窃私语。这些人大都写过请战书,结果却让李彪抢了先,他们有些困惑和不解。 曹书记不慌不忙地清了清嗓子,说:决定让李彪担任这个锄奸队队长,是这么考虑的。首先,他对城里的环境熟悉,毕竟当过几年的地下交通员:其次,他对林振海熟悉,林振海的父母就是李彪同志的养父母。 刚才私下里还有些不服气的人,听曹书记这么一解释,立刻安静了。他们知道,自己再争也是没用的,这个锄奸队队长非李彪莫属。 在曹书记条理清晰地讲话时,大队长刘勐一直在门口踱来踱去。按照他的性格,曹书记左一条右一条的讲解都属于废话,是在浪费时间,照他的意思,立马组织锄奸队杀到城里,取回林振海的人头,这个奸就算锄完了。在他的观念里,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从第一次反围剿到长征,最后又到陕北,红军失去的机会太多了,现在都叫八路军了,不能再失去机会了。曹书记讲话时,他就急不可耐的样子,巴不得曹刚马上讲完话,他好布置工作。在县大队,两个人是有分工的,曹书记兼政委,那是代表政治,代表组织上的决定等。但在军事上,像打仗、杀鬼子、锄奸,这活还得他来指挥。他要把有声有色的东西落实到实处。 终于等到曹书记的话落地了,他马上抢过话碴儿道:曹书记,你的话讲完了吧? 曹刚点点头,很腼腆的样子。 刘勐就挥挥手:曹政委的话都讲清楚了,这个锄奸队队长就让李彪干,散会。 众人就散了,刘勐一把抓住向外走的李彪:你不能走,你还有任务呢。 李彪望着刘勐大队长。说心里话,他喜欢大队长的办事风格,风风火火,不拖泥带水,吐出去的唾沫都是个钉。 众人走后,屋里就剩下曹刚、刘勐和李彪三个人了。 刘勐用手指着李彪的鼻子说:三中队长,你说,你能不能把林振海这个汉奸锄掉? 李彪原本是坐在凳子上,听了刘大队长的话。立马又站了起来。他铁青着脸,斩钉截铁地说:俺能,大队长。俺要让你活着见人,死了见尸。 刘勐用力地一拍大腿:俺要听的就是你这句话。爽快,像个爷们儿。 说完,刘勐又背着手踱了两步,停在李彪面前:今天锄奸队就算成立了,县大队的人随你挑。 讲到这儿,又道:不过,你锄奸得有个时间,今年冬天你务必把林振海给俺锄了。要知道,明年春天一到,天暖了,日本人还得来扫荡咱们。到那时,可就晚了。 李彪直到这时也没意识到锄奸这事有多么严重,他觉得带上三五个弟兄,杀到城里一趟,把林振海带到县大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于是,他铿锵着声音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李彪接受了任务,就开始组建锄奸队了。 小小的县大队也是藏龙卧虎。 李彪首先想到了自己中队的王一刀。王一刀是绰号,以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在县大队,王一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看王一刀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从三岁就开始玩起了飞刀,飞刀是他家的祖传。飞刀是特制的,刀上刻着三个字:王一刀。飞刀并不长,只有寸许,却是指哪儿飞哪儿。近距离的时候,比一支枪还管用。 说起这王一刀,还救过李彪的命呢。就在最近的这次反扫荡中,三中队在一个山沟里被敌人包围了,队伍左冲右突,也没能突破敌人的包围,损失惨重。等到天黑的时候,队伍又发起了最后的冲锋,县大队那时已经化整为零,想要得到其他中队的接应,怕是来不及了。 后来,三中队终于在北面撕开了一道口子。那里由保安团驻守,火力远不如日本兵把守的地方。队伍总算杀出来了,敌人哪肯轻易放过,穷追不捨。匆忙中,李彪带着一个班阻击敌人。没想到,打了一会儿,子弹就耗尽了。没有了子弹,只能和冲上来的敌人肉搏了。敌人越聚越多,三个敌人把李彪围上了,这时李彪手里的一桿长枪也抡断了。无奈,他抱起一棵被炸倒的碗口粗的树,拼命地向敌人抡去。 第11页 俗话说,好汉难抵众人缠。渐渐地,李彪体力不支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身后就是陡峭的崖壁。李彪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跳崖。也不能让敌人捉了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中队长,俺来了。 接着,就有三股风声,“嗖嗖”地撩了过来。 李彪知道,王一刀来了。 三个敌人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一头栽倒在黑暗中。 他和王一刀一闪身,消失在丛林中,身后响起爆豆似的枪声。 除了王一刀,他又看上了二中队的李双枪。李双枪是猎户出身,曾和林振海干过一阵子,后来下山参加了县大队。李双枪是名副其实的双枪,弹无虚发,有一手好枪法。其中的一把枪,是大队长刘勐把自己从延安带来的枪送给了他。每次打仗,李双枪都以一当十,左右开弓,只要在射程之内,一勾扳机,就会撂倒敌人。 最后被选中的锄奸队员就是杨过了。杨过生得精干,浑身上下棱是棱,角是角的,这和从小习武不无关系。日本人没来之前,他和父亲在城里开了一家武馆,练的是气功,气功在身时刀枪不入。会气功的人一般都有些轻功,杨过最擅长的就是能跑能跳,多高的墙,多高的树,他都能一跃而上。 李彪最终只选了三名锄奸队员。他认为,锄奸队用不了太多的人,毕竟是深入到敌后,又不是正面和敌人交锋。 有了各具特长的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李彪的心里就踏实了。他只等着刘勐大队长一声令下,就带着三个兄弟杀进城里,把林振海捉拿归案。 ·3· 石钟山 着 第四章 白冬菊 锄奸队成立了,这在县大队的编制中是一支特殊的队伍。队长李彪,队员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如果把这四个人分散开来,也不觉得他们会有多打眼。可放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像是四块炼过火的钢,整整齐齐,利利索索,惹人眼目。 县大队经过这次反扫荡的重创后,将息了几日,似乎才恢復了些生气。 他们在白家庄村头的空地上,又操练了起来,声势浩大,情绪高涨。毕竟在这次反扫荡中,损失了大量兵员,招收新兵的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村口的一棵老树下,摆了一张条桌,曹书记坐在桌子后边给前来报名参军的青年人登记。大队长刘勐负责面试,面试很简单,无非是和人家掰手腕或是捶打两把,看看小青年的劲道如何。力气有了,刘勐接下来就开始提问题了。问题只有两个,第一个是为什么要参加县大队。有人答了:打鬼子,报仇。刘勐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你怕不怕死。小日本的枪子儿可不长眼睛。 大部分青年人听了这话,会犹豫一下,但还是坚定地回答:只要能报仇,死了也值。 想参加县大队的青年力道有了,回答得也能让刘勐满意,就可以参军了。有的先发了一身军装,或者发一桿枪,没衣服、没枪的,就发一根和枪长短差不多的木头棍子,让人带下去操练。刘勐对那些没有枪的新兵就说:别着急,等过几天,俺带你们端几个鬼子的炮楼,就什么都有了。 没枪的新兵脸红脖子粗地、心有不甘地舞弄着一根棍子,练起了格斗和刺杀。 锄奸队的人也在练兵,他们和县大队的大部分人马练的不同,他们练爬树、翻墙和射击。县大队把最好的傢伙都武装到了锄奸队,每一个队员都是双枪在手,还将反扫荡中缴获来的自行车配备给他们。自行车这玩意儿,大都是汉奸骑的,锄奸队员看过,却没有骑过,两个轮子总是不稳,东摇西晃的,人就摔倒了。李彪就冲着自行车发狠,一次次上去,一次次掉下来,逗得围观的众人捂着肚子笑。 围观的人中只有一个人不笑,那就是白冬菊,她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彪。 当李彪又一次摇晃着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时,她走了过去,一脚踩住了自行车的轮子。 李彪的腰直了起来,他先是看清了白冬菊的一只脚,最后连整个人都看清了。还没等他说话,白冬菊开口了:李彪,你说话不算数。 他直视着她,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样子。 白冬菊说:你答应过俺,这次反扫荡后让俺参军。 李彪记起来了,以前自己是说过这样的话。 白冬菊是白家庄的妇救会主任,俩人打小就认识。她父亲是私塾先生,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私塾先生,他和林振海等一帮孩子觉得新鲜,从十几里外,跑到白家庄看白冬菊的父亲教课。上私塾的孩子,家里一般都比较殷实,再不济的,也有几片山地;当父母的都巴望着日后独生子能有些出息,就让自己的孩子跟着白冬菊的父亲咿咿呀呀地读《百家姓》和《三字经》,大些的孩子还会读《诗经》、《论语》什么的。 看热闹的孩子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在一旁就笑,弄得那些读书的孩子总是心不在焉的。先生就用手势轰他们,像逗鸟一样。孩子们不怕,一起摇头晃脑地念“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弄得课就没法上了。先生再开口时,窗外的孩子们就学着先生的样子嬉笑一团。 冷不丁地,门开了,白冬菊从屋里沖了出去,手里握着一根烧火棍,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 孩子们见了这等阵势,一闹而散地跑了。 第12页 时间长了,林振海和李彪这些野孩子,就在这种游戏中找到了乐趣。他们对那些摇头晃脑读书的孩子没了兴趣,却被白冬菊深深地吸引了。白冬菊比他们小不了两岁,梳着两条小辫子,穿一件碎花衣服,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手里乱舞着烧火棍。那样子,在野孩子的眼里比呆头呆脑地读书的孩子有趣多了。他们一次次地来,她就一次次地出来追。他们还给白冬菊编了顺口熘:白冬菊干着急,拿着火棍去赶集,脚底踩了西瓜皮。 他们一喊,白冬菊就气得抹眼泪,一张小脸由红转青。 半大小子就是贪玩,隔三差五地,割完猪草,他们就一遍遍地和白冬菊玩这样的游戏。后来,再长大些,也就失去了捣乱的兴趣。 日本人来后,成立了维持会,还开了日本人的学校,逼着中国的孩子学说叽里哇啦的东洋话,他们要从肉体到文化彻底地征服中国人。 白先生生性耿直,日本人不让办私塾,他就偷着办;白天不能上课,他就把学堂转移到地下,在自家的菜窖里教孩子们读书。在这期间,他甚至被日本人抓进城里洗过脑子,可关了几天,他出来后还是继续教书。再以后,没有孩子敢来上课了,他就站在院子里自己读书,声音朗朗,压过了学堂里哇啦哇啦的日语。 日本人终于恼了,一根绳子把白先生绑了。 耿直的先生,直到这时也没有低下身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头,他破口大骂。 就在村口那棵老树上,日本人把白先生杀了。临死前,他仍镇静地吟诵着豪迈的诗句。 一声枪响,倔犟的头颅终于脱离了生命,灵魂悠然地飘向了天国。 随着毛主席在延安又一次作出英明的指示——到敌后去开闢革命根据地,一支支队伍就开到了中原,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建立根据地的伟大计划。 白冬菊在父亲惨死后,很快就成了革命积极分子。她先是参加了村里的妇救会,后来又当上了妇救会的主任。自从县大队来了,她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确切地说,她是死心塌地、真心实意地喜欢上了李彪。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李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县大队时的情景,那是县大队第一次来到白家庄。她在队伍里一眼就看到了李彪,浓眉大眼,腰上别着一把驳壳枪,穿着八路军的灰色军装。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暗自喜欢上了李彪。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李彪已经不见了,此时的他已经是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县大队中队长。 那一次,县大队是来开展群众工作的,他们要在每一个村里都成立革命组织。白冬菊冲着李彪,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妇救会。妇救会的任务是动员全村的妇女做鞋、做衣服,让县大队的战士吃好、穿好。一双又一双的鞋,还有一身身的衣服,通过白冬菊的手,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县大队。 那时,她多么希望李彪能穿上她亲手做的衣服和鞋呀!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为县大队做事,她从没有感到累过,纺棉花、织布,到做衣服、做鞋,她乐此不疲,心甘情愿。 每次做衣服、做鞋时,她都是比量着李彪的身形和尺码去做的,妇救会做好的衣服和鞋,被统一收走,再统一发下去,至于李彪能不能穿上她亲手做的衣服和鞋,她也说不清楚,但她仍感到心里暖暖的。日子也开始变得有了盼头,一切都在白冬菊的眼里变得美好起来。 白家庄只是县大队的一个点,在这里停留几天后,县大队就又要到别处打游击去了。尤其是在反扫荡时,县大队会撤到山里。 县大队走了,白冬菊的心里便空空荡荡的。睡不着,吃不香。夜半时分,她经常爬起来,冲着窗外发呆。外面的几声狗吠,她也会竖起耳朵,沖母亲说:娘,是不是县大队的人回来了? 女儿的心事,娘是猜得出几分的。娘就嘆口气:菊呀,你的魂都被县大队给勾走了。你这么天天念、夜夜盼的,干脆就去参加县大队吧。 娘的话,“唿啦”一下便把她的希望点燃了。她要参加县大队,生生死死地和李彪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再苦、再难都是甜的。 也就是在这次大扫荡前,她找到了李彪。 当时的县大队正在白家庄,李彪带着几个战士就住在白冬菊家的西屋,那间西屋正是昔日白先生开私塾的地方。她把自己的想法沖李彪说了,李彪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嘻嘻哈哈地说:行呀,等这次反扫荡完成了,俺一定带你去找曹书记。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她记了一个多月,惦念了一个多月。白日黑夜的,她都在想着李彪的承诺。 县大队刚回到白家庄时,她就想提出来了。不过那几天,县大队还没有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每一个人都垂头丧气的。她便一直等待着。 这几日,县大队又恢復了往日的朝气,昔日的县大队又回来了。这时,她又一次向李彪提出了参加县大队的想法。 李彪知道县大队是要打仗的,而且居无定所,说打就打,说走就走,女兵原则上是不招的。现在的县大队除胡小月外,还有另外两名女战士,她们是卫生员,战场上最需要的就是这些卫生员。尽管缺医少药,但她们的存在还是给县大队带来了心理上的安慰。有人受伤了,哪怕让她们缠上伤口,战士们就觉得远离了疼痛和流血。 第13页 上次白冬菊缠着他要参军,他也就是顺口那么一说,以为过几天她就会改变想法,或者把这事给忘了。 他见白冬菊旧话重提,就说:招兵的事,你去找曹书记报名。 白冬菊唇红齿白道:俺不找他,就找你。俺要参加锄奸队。 李彪以为自己听错了,上上下下又把白冬菊打量了一遍:啥?锄奸队?! 白冬菊咬着嘴唇说:就是锄奸队,俺要锄了林振海那个王八蛋。 李彪拍拍头,觉得事情有些麻烦了。他不想让白冬菊缠上他,他还要训练,哪有工夫和她扯闲篇。他挥挥手道:俺带你去找曹书记,他让你锄奸,你就去锄奸。 说完,他扶起自行车,摇摇晃晃在前面推着,白冬菊步履铿锵地在后面跟着,一同向村口走去。 李彪把白冬菊带到了县大队在村头的招兵点。此时已经没有应徵的青年前来报名了,曹刚坐在桌后,刘勐站在桌前,两个人正在议论着新招来的几十名新兵。 白冬菊从李彪身后走出来,用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曹书记、刘大队长,俺要参加锄奸队。 正在说话的两个人吃惊地望着眼前的白冬菊,又望一眼趔趔趄趄扶着自行车的李彪。 白冬菊又大声地说了一遍:俺要参军。去锄奸队。 曹刚这回听清了。他站了起来,张口结舌地叫了声:小白—— 刘勐也听明白了,他拍了拍大腿,上上下下地把白冬菊看了两遍,才说:白冬菊,啥,你要去锄奸队? 白冬菊白了刘勐一眼,掷地有声地说:对,俺就是要去锄奸队。李彪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曹刚似乎明白了,目光越过白冬菊的肩头,望着李彪:李队长,这是咋回事? 李彪把白冬菊带过来,本想转身就走的,他知道白冬菊是只难踢的球。他想把球踢给两个领导,自己好脱身,他还要回去带着锄奸队员去训练。可恨的是眼前的自行车,歪歪扭扭的总是推不好,让它往左,它偏往右,气得他左一脚右一脚地去踹那辆不听使唤的自行车。也就在这时,他听见曹书记叫他,便不情愿地把自行车丢下,走过来,抓抓头,又看一眼白冬菊,才道:那啥,她说要当兵,俺就把她带来了。 白冬菊马上接过话茬儿:当兵的事可是你在反扫荡前答应俺的,说等反扫荡结束了,就让俺当兵。 李彪一副无辜的样子,搓着手说:那会儿就那么随便一说,谁知道她当真了。 白冬菊一把揪住李彪的胳膊:原来你骗俺呀?! 李彪无奈地解释道:当兵的事不归俺管,俺不是把你领来见大队长和曹书记了吗?你找他们俩。 说完,甩开白冬菊的手,扛起自行车,颠颠地跑了。 白冬菊气唿唿地喘着粗气,直到李彪跑得没影了,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不管不顾地扯起了嗓子:俺不管,俺就要参军,就去锄奸队。 刘勐不知深浅地乐了,刚开始时是嘿嘿地乐,后来就大笑,直到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白冬菊一本正经地说:刘大队长,你笑啥?俺又没有说胡话。 刘勐大喘着气:锄、锄奸队,你? 曹书记在一边敲敲桌子:小白同志,你的革命热情我们能理解。县大队是打仗的,天天钻山沟、爬冰卧雪的,你一个女同志不合适。 白冬菊涨红了脸反问:那胡小月怎么能参加县大队? 曹书记不急不缓地说:你和她不一样,她懂医,是县大队的卫生员。 刘勐终于不笑了,他捂着肚子站起来,手指着白冬菊:你连打枪都不会,还想去锄奸队。说着,又笑了起来。 白冬菊听了,“嗖”的一声,从桌子上跳下去,一伸手,就从刘勐的腰间把枪拔了出来,用枪比画着刘勐:谁说俺不会打枪,今天俺就要打一个给你看看。 刘勐吓傻了,忙沖白冬菊摆着手说:别乱动,子弹上膛了,小心走火。 曹刚从白冬菊的身后,把枪夺了下来,扔还给刘勐:小白同志啊,你很勇敢,不过以后可别开这种玩笑了。 白冬菊大咧咧地站在两个人面前,叉着腰道:咋的吧,到底要不要俺? 白冬菊的军就将上了。 曹刚望着刘勐,刘勐望着曹刚,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望了一会儿。曹刚很为难地抓了抓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最后就瞅定白冬菊道:小白啊,现在全国的抗日形势很好,但眼下的情况还是严峻的。县大队徵兵是为了打游击,你一个女同志打游击,不合适,也不方便。等时机成熟了,我老曹记着今天说的话,一定请你来参军。现在你在地方上工作,同样也是为了革命嘛。 曹刚以为这番道理一讲,就能立刻收到效果,想不到的是,白冬菊并不吃他这一套,仍不屈不挠地说:别跟俺说没用的,俺就是想参军,去锄奸队。 刘勐也没料到眼前的白冬菊竟这么犟。他绕着她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嘴里不停地说着:咦,你这人有意思。 曹刚抬头望天,他在想着办法。 刘勐最后就立住了,盯着白冬菊:你这丫头,厉害!真要收了你,打起仗来不会比男兵差。 也就在那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儿喜欢上白冬菊了。以前县大队常来白家庄,他知道有这么个妇救会主任,叫白冬菊,可从来没有下去和她打过交道,今天这交道一打,他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第14页 白冬菊听了刘勐的话,不失时机地问:咋的,你同意俺参军了? 刘勐忽地就清醒了,忙摆着手说:我是说等时机成熟了,现在时机还没成熟嘛。 白冬菊认准一条道就要走到黑,她亮着嗓门说:你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反正俺从今天起,就是县大队的人了,你们去哪儿,俺就去哪儿,抗日是无罪的。 说完,一扭身,甩着辫子,走了。 刘勐望着白冬菊远去的背影感嘆道:这是个好兵,可惜是个女娃。 曹刚见白冬菊走了,长出一口气:等时机成熟了,一定让小白同志来咱们县大队。 两个人以为白冬菊也就那么一说,年轻人嘛,说话哪那么认真。 不承想,白冬菊回到家后,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副绑腿,学着县大队的样子,扎了起来。娘在一边说:菊,你咋咋唿唿的这是要干啥? 她头也不抬地说:俺参加县大队了,去锄奸。 娘就吃了一惊:多会儿的事? 她头也不抬地答:就是刚才。 娘就不说话了。她望着墙上丈夫的画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叨咕着说:咱闺女参加县大队了,去打鬼子,给你报仇。你在天有灵,就保佑咱闺女吧。 娘说到这儿,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此时,白冬菊的眼里已经没有这些儿女情长了,她要到李彪的身边去,去打鬼子,去锄奸。不论干什么,只要和李彪在一起,天天能看到他,她就感到幸福和踏实。虽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心里的那棵爱情之树已经破土而出了。谁想把它锯断或压弯,那是不可能的,它要经风雨、见阳光,势如破竹地生长。 白冬菊打好绑腿,风风火火地就从家里出来了。她手里没有武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到放在院墙上的砍柴刀,便把砍柴刀掂在了手上。 她径直来到了锄奸队。 李彪带着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正在练习翻一堵墙。四个人在搭人梯,谁也没有注意到走过来的白冬菊。 白冬菊往墙根儿下一站,喊道:来,往俺的肩膀上踩。 四个人便从墙上跳下来,不解地望着白冬菊。 李彪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是让你去找曹书记和刘大队长了吗?俺们在训练,你别捣乱。 白冬菊挥一下手里的砍柴刀,认真地说:谁捣乱了?告诉你,俺现在是县大队的战士了,是帮你们打日本、锄汉奸的。不就是锄掉林振海吗,算俺一个。 李彪一脸不屑地看着她:曹书记能同意你参加县大队? 俺的事,俺自己做主,不用他们同意。白冬菊气哼哼地扬起了头。 李彪马上就知道深浅了,他拍了拍手,沖另外三个人招唿:现在咱们练习射击。 说完,不再理会白冬菊,站在树下兀自练习起射击来。 白冬菊看了一会儿,也走过去,站在四个人身旁,把砍柴刀当成枪,举起,放下;睁眼、闭眼地练起来。 旁边的几个人,谁也没有把白冬菊当回事。 第二天早晨,县大队出操,白冬菊站在了县大队的队列里。 带队出操的刘勐,一眼就看到了白冬菊,嘴里“咦”了一声,道:你咋又来了? 白冬菊抢白道:俺是县大队的人,为啥不来? 刘勐大队长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摆摆手:好,好。 说完,带着队出操了。 白冬菊站在队伍里,一招一式地学着县大队的样子,跑步,冲锋。 县大队打的是游击战,在白家庄休整了几日之后,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县大队接到任务就要开拔了,队伍出发那天是个早晨,外面飘着零星的雪花。 白冬菊早就知道了队伍要开拔的消息,她的家里就住着几个县大队的战士。 一大早,战士们就打好了背包。白冬菊把自己的铺盖也打成了一个包。她打背包的时候,娘过来了,颤颤地叫了声:闺女。 白冬菊看着娘说:娘,俺走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娘一把拉过白冬菊的手:俺知道,在队伍上小心点儿,枪子儿可不长眼睛啊。 娘,你放心吧。过些日子,队伍回来了,俺就来看你。 白冬菊一点也不婆婆妈妈,挥了挥手,就和娘告别了。 县大队的号声在村头吹响了。 战士们纷纷与房东告别,跑步到村头集合。 队伍里,白冬菊和胡小月她们几个女兵站在了一起,众人都疑惑地去望白冬菊。 白冬菊谁也不看,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 刘勐大队长在清点人数时,轻而易举地就看到了白冬菊。他“咦”了一声,觉得事情远没有像他们事前想得那么简单,便嘘着声音说:白冬菊同志,谁让你站在这里的? 白冬菊不看刘勐,两眼仍望着前方答道:是革命。 这句话噎得刘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用目光寻找着曹刚,一边寻,一边喊:老曹,老曹。 曹书记走过来,一看见白冬菊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只得说:小白同志,不是和你说好了吗?现在时机不成熟,等成熟了,我们敲锣打鼓地来接你。 白冬菊铁了心,梗着脖子说:俺要革命、抗日,报仇,你们谁也没权利拦着俺。 刘勐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天空,说了句:曹书记,该出发了。 第15页 曹书记见一时无法说服白冬菊,便丢下她,沖刘勐道:出发—— 刘勐大声地沖众人喊道:县大队全体出发。 一彪人马,迎着风雪,走进了苍茫之中。队伍的最后仍尾随着白冬菊。 ·4· 石钟山 着 第五章 一定要参军 白冬菊在县大队的队伍里,心里是暖的,身子是热的。 李彪的身影就在队伍里,她现在随时可以看到他了,只要看到他,她就有一种想哭的欲望。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反正自从她见到李彪的第一面起,她就忘不下他了。 第一次见李彪是县大队成立不久的事。 那是一个秋天的中午,县大队列队迎着初秋的阳光,唱着抗日的歌,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白家庄。 县大队的前身是游击队,当时的队伍远没有现在这般兵强马壮,他们零敲碎打地与敌人周旋,大部分时间里,游击队都是躲在山里,隔三差五地下山骚扰一下敌人,就又跑到山里去了。每一个村庄都发展了交通员和堡垒户,负责为游击队通风报信。 后来由于革命的需要,县大队成立了,他们要大张旗鼓地发动群众,开闢根据地,在鬼子的眼皮底下争地盘,建立抗日武装。 县大队的人马就是在这个时候开进了白家庄。 白冬菊和许多好奇的人一样,走出家门,拥到村口,看着这支神奇的队伍。结果,就一眼看到了走在队前的李彪。当时的白冬菊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眼前的李彪就是那个曾经偷听父亲讲课、捣蛋的野孩子。而她也是女大十八变,早已不是以前的白冬菊了,她出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 也就是那一眼,李彪长驱直入地走进了她的心里。她积极响应县大队的号召,参加村里妇救会的工作。只要是县大队的活动,就一定能见到她的身影,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见到李彪。他在她的心里,犹如一盏亮起的灯塔。 以后,李彪和县大队再来到白家庄,她就会去抢战士和李彪的背包,只要背包进了她的家,战士们自然也就会在她家里落脚。县大队是人民的子弟兵,走到哪里,就和哪里的群众打成一片。 记得李彪第一次走进白冬菊家时,她已经站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李彪带着几个战士说说笑笑着就走回来了。她一看见李彪,心脏便快速地跳着,口干舌燥地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憋了半天,她才说:水烧好了,烫烫脚吧。 李彪和战士并没有烫脚,而是干起活来。屋里屋外的,只要是他们认为可以干的活,他们就动起手来,有的挑水,有的扫院子。 李彪拿着扫把站在院子里,他打量着四周,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犹豫着说:这是白先生的家吧? 白冬菊点点头。 李彪笑着说:俺是林家庄的,小时候俺常跑到这儿听先生讲课,可没少捣乱。 说完,又认真地看了一眼白冬菊:你就是那个小菊吧?你经常拿着烧火棍,出来撵俺们。 白冬菊的记忆一下子也被激活了,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一桩桩有趣的事。 她顿时红了脸,随口说:当年那些坏小子里也有你呢。 李彪不好意思地笑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白老先生呢? 白冬菊突然就低下了头,咬着嘴,眼圈红了:让小鬼子给打死了。 李彪意识到了什么,忙噤了声。过了半晌,他压低声音,像对自己,又像是对白冬菊说:这笔帐一定要算。 慢慢地,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一下子就近了。 县大队每次来到白家庄之后,白冬菊都要第一个迎出去,先接过李彪的背包,再去接战士们的背包。如此,就等于宣告,县大队在白家庄停留的几天时间里,李彪和几个战士就住在白冬菊家里了。 在县大队住在白家庄的日子里,是白冬菊最快乐的时光。她跑前跑后,动员、组织妇女为战士们做鞋,忙得不亦乐乎。县大队走了,她会一直把队伍送到村口,然后恋恋不捨地望着,一直到队伍消失在视线里,她才怅然地回到家。以后的日子里,她闷着头,手里不停地做着鞋,鞋的大小都是一样的,那是她悄悄地给李彪做的鞋。 娘猜得出她的心事,坐在那里絮叨着:菊呀,你看你,咋不高兴哩,魂儿被牵了吧? 娘的话说到了她的痛处,她红了脸。 在没有县大队的日子里,她有时做梦都会梦到县大队和李彪。李彪正精神抖擞地走在队伍里,被阳光映得一脸灿烂,他沖她笑着,还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 结果她就醒了,发现是一场梦。她从梦里醒来,便久久地睡不着了。 后来时间久了,她慢慢发现李彪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自己身上,她还发现那个叫胡小月的女兵,只要出现在李彪的视野里,李彪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发现这一切之后,她的心冷了,然后就是莫名的失落。她陷入到了无边无际的单相思的痛苦之中。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就发誓要参加县大队,成为一名像胡小月一样的女兵,这样就可以把李彪抢回来。 白冬菊举着爱情的旗帜,跟在县大队的队伍后面,一耸一耸地向前走去。 县大队离开白家庄,是临时接到了一项任务,据侦察员报告:鬼子的一个小分队还有一个保安中队出城了,他们出城的目的是到乡下抢粮食。现在已经有几个村子的粮食被鬼子给抢了。 第16页 自从反扫荡失利以来,县大队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他们一直在寻找着机会打一个胜仗,用胜利一扫失利的阴影。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县大队匆匆忙忙地从休整的白家庄拉出来,准备打一场伏击战。 白冬菊当然不知道这次行动的意图,她只是铁了心,生生死死地要跟县大队在一起,只有和县大队在一起,她才能看到朝思暮想的李彪。 在前进的途中,县大队还接到了跑步行军的命令。 部队突然加快了行军速度,却没有人通知她,她也不知道队伍为何突然加速,她以为这是大队长刘勐故意要把她甩掉。她还是第一次经歷这样的行走,不是走,而是疾跑。 她接连摔了几个跟头,又跑起来,咬牙切齿地想:想甩掉俺,没门儿!俺认准了,非当这个兵不可。你们去哪儿,俺就去哪儿。 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尾随着队伍向前奔去。 县大队与鬼子的运粮小队狭路相逢了。 鬼子和保安团的一个中队列成两队,负责开路和断后,中间是几辆牛车拉着抢来的粮食。 牛车走得很慢,队伍也就走得不快。牛车和敌人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走着,也就在这个时候,鬼子与县大队急行军的队伍碰了个照面。 县大队几乎没有来得及布置队形,就和敌人遭遇上了。 枪炮响了起来,敌人的队形就乱了。 先乱的是保安中队,刚开始保安中队走在最前面,枪一响,有人原地趴下,有人扔了枪就往队伍后面跑,急得鬼子哇哇乱叫,也没能阻止保安中队的后撤。最后冲上来的是鬼子,鬼子是一个小队,有三十多人的样子。他们伏在雪地上,和县大队的人打在了一起。 战斗打响的时候,县大队的队伍就散开了,一股从前面吸引敌人,另外两股队伍从两侧向敌人人包抄过去。打了一气,又打了一气,鬼子就发现腹背受敌了。 枪一响,白冬菊就看见李彪带着锄奸队的几个人,像几支离弦的箭,向敌人包抄过去。她也想跟着跑过去,却被身边县大队的一个战士扑倒,按着她在地上说:你别动,大队长让俺保护你。 她被战士按在身下,动弹不得。等了一会儿,枪声远些了,她终于抬起头说:俺不动,你也别看着俺了,你去打鬼子吧。多个人,就多些力量。 战士也是打仗心切,听她这么一说,就动了心思,沖她嘱咐道:那你可别动啊。 俺真的不动,俺又不会打仗,又没枪的,上去还不是送死。 战士又一次认真地看看她,说了句:那你就在这儿老实趴着,等打完仗,俺来找你。 她使劲儿点点头,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战场的方向。 战士终于飞奔着向战场跑去。 白冬菊这时就看见胡小月带着两个女兵,穿梭在阵地上,一副生死不顾的样子。白冬菊再也待不住了,她甩掉肩上的背包,拿着砍柴刀,向阵地冲去。 此时的阵地已是一片狼藉,鬼子见势头不对,边打边撤;保安中队的兵早已是鸟兽散了,没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 白冬菊冲上阵地时,就见一个保安中队的兵向她这里跑来。她一闪身,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那个逃兵见自己跑离了阵地,刚想站下喘口气,白冬菊大喝一声,沖了出去,手里舞着砍柴刀,边舞边喊:砍死你,砍死你。 她在半空中舞着砍柴刀,胡乱噼砍着。 那个兵已是惊弓之鸟,突然见有人向他奔来,又这般怪模样,枪都不要了,扔下枪,就跑。 白冬菊也没有认真去追,她拾起枪,这拍拍,那摸摸,突然抱着枪,兴奋地叫了起来:俺有枪了,俺有枪了。 这场阻击战只用了两袋烟的工夫,就歼灭鬼子五人、保安中队十一人,其他的人早就被打散了。鬼子一边胡乱射击着,一边向城里撤退,留下了满满五牛车的粮食。 县大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城里的鬼子听到枪声,很快就会来支援的。于是,他们赶着牛车,没做更多的停留,就撤了。 白冬菊也跟着队伍后撤了,此时她的怀里已经多出了一桿枪。 刘勐在清点人数时,又发现了站在队尾的白冬菊,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怎么还没走? 白冬菊一脸无辜地说:让俺去哪儿啊?县大队就是俺的家。 刘勐这时就看见了白冬菊怀里抱着的枪,嘴里“咦”了一声,道:你还有枪?乖乖,这枪是哪里来的? 白冬菊一脸骄傲地说:是俺夺来的,咋的?接着,又换了一种口气:俺都有枪了,你就收下俺吧。 刘勐已经打心眼里开始喜欢这姑娘了,没想到,这一场短短的游击战,这姑娘就夺了一支枪。他兴奋地拍着腿说:好哇,不错嘛。你比俺们战士还强,空手夺了枪。 白冬菊趁热打铁地追问:那你同意要俺了? 要不要你,俺说了还不行,你找曹书记去,他说要你,俺就要你。刘勐一脚,又把球踢给了曹刚。 曹书记正领着战士在清点牛车上的粮食。 白冬菊扛着枪,迈着大步,到了曹书记面前。 有了枪的白冬菊,腰板比以前就硬了许多。 曹书记看见她,就急赤白脸地嚷开了:不是跟你说好了嘛,等以后机会成熟了,我们会招你入伍的。 白冬菊横下一条心,一脸豁出去的样子:你不要俺也可以,那俺就一个人打游击,反正俺也有枪。 第17页 说完,挺着身子,径直往前走去。 刘勐走过来,小声地沖曹刚说:曹书记,俺看这姑娘是铁了心了,就收下她吧。你让她一个人去哪儿,万一有个好歹,咱们怎么向人民交代? 曹刚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望着刘勐无奈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依俺看就收下她,让她跟卫生兵去救伤员啥的,肯定行。 曹刚望着远去的白冬菊,嘆口气道:看来只能这样了。 刘勐见曹刚同意了,就大步流星地追过去:小白同志,曹书记同意你参加县大队了。 白冬菊听了,马上站住了脚,回过身来:真的? 刘勐笑嘻嘻道:俺还能骗你。 白冬菊把枪扔了起来,又抱住了,她恨不得高兴地在地上打几个滚,心想:看来参加县大队也并不难啊。 ·5· 石钟山 着 第六章 白冬菊和林振海 白冬菊终于成了县大队的一员,她暂时被安排到了卫生队。卫生队现在加上她,已经有四个兵了。 按照白冬菊的本意,是想参加李彪的锄奸队,那样,她离李彪就会更近了,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李彪,那才是她的幸福。另外,她也真心实意地想亲手杀了林振海。她恨林振海,做梦都想把他杀了。 两年前,林振海曾把她抢到了山上。 林振海似乎很喜欢白冬菊。 在没有当土匪前,林振海经常到白家庄走一走,目的就是来找白冬菊。白先生当时还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就经常带着学生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教学生一遍遍地读《论语》和《国风》。 长成小伙子的林振海总想多看几眼白冬菊,也许是童年时期白冬菊拿着烧火棍追赶他们的样子,深深地吸引了他。 一天,他终于悟到了这种感觉的真正含义,于是,目的就变得简单而又明了。 此时的白冬菊已经出落成一个标緻的少女。白天,父亲在家里教学生上课,她就和母亲去伺候河边的那块薄田。每一次林振海来,都会轻车熟路地到了田边,也不多说话,走过去就开始忙碌。 刚开始,白冬菊母女对林振海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还不太适应,一时缓不过神来。待回过神后,娘就对林振海说:这孩子,这样可不合适,俺娘俩能行。 林振海笑呵呵道:没啥,俺闲着也是闲着,今天路过这里,就是搭把手的事。 白冬菊不说话,低下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明白,林振海这样做,完全是因为自己,可她的心里却是水波不兴。 后来,林振海就经常来。来了,他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干活的时候,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娘儿俩说着话。 娘说:家里的活干完了? 林振海随口答道:完了,闲着没事,就过来了。 娘抬头看天,嘴里叨咕着:看样子,今年饿不死咱们穷人了。 林振海就笑一笑,说:咋能饿死呢?只要有一双手,干啥都是营生。 他说这话时,眼睛却瞟着一旁的白冬菊。 白冬菊不说话,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心里对林振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林振海来的次数多了,就成了娘的心事。她坐在地头,把白冬菊叫过来问:孩子,你是咋想的? 白冬菊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咋也没咋想。 娘又说:你要是对人家没意思,赶明儿个就别让人家来了。现在正是农忙,谁家还没个活儿。 白冬菊白了娘一眼:从一开始,俺就不愿意让他来。 当时白冬菊说的是真心话,尚不知爱情为何物的小女孩,心里是容不下别人的。 林振海再来时,娘就用目光瞟着白冬菊,嘴上却对林振海说:孩子,你帮俺们一家,大娘心里感激你,这农忙时节,忙你自家的事吧。以后别来了。 林振海忙说:俺家干活的人多,有俺爹、俺娘,还有俺弟,不差俺一个。 娘就嘆气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希望这话如果是白冬菊说,兴许对林振海更管用,就一次次地拿眼睛去瞟女儿。 白冬菊当然明白娘的心思,她直起腰,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后你就别来了,这点活,俺和娘两个就够了。 林振海不说什么,就是笑一笑,然后继续干手里的活。 回到家后,娘就把林振海的事和白先生说了。 白先生嘴里就吟出一句:君子好逑啊—— 晚上在床上,娘对白先生说:俺看林振海那小伙子还不错,人本分,也踏实,长得也浓眉大眼的。 白先生不说话,眼睛望着暗处。 娘又说:咱家也没个男娃,日后你老了,家里得有个男人照应着。 白先生嘴里就“唔”一声,然后说:这话你得对闺女说,得看她的心思。 娘就噤了声。 下一次林振海再来时,娘就故意躲得远一些,她想给闺女创造些机会,让她慢慢喜欢上林振海。 林振海凑到白冬菊身前:菊,你看你都晒黑了。 他又说:菊,等上秋了,卖了地里的粮食,俺领你到城里,扯块布,做件鲜亮的褂子。 他还说:菊,以后田里的活你少干些,有俺呢。你捎个信,俺就过来帮你。 白冬菊不说话,但心里还是软软的、柔柔的。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就是一块石头都能焐热了,何况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呢。 第18页 林振海再走时,她就抬起头说:哎,你走啊—— 林振海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说:那俺就走了。 嘴上这么说了,脚下却没有动。 她赶紧说:那你就走吧,还有一程路呢。天不早了,太阳快落山哩。 他站在那里也说:可不是,太阳都落山了,那俺就走了。 林振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健步如飞的样子,心里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如果事情顺风顺水地就这么走下去,结局也许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结果却是,就在那年的秋天,林振海失手打死了大户家的少爷,跑到山里,做起了土匪。 白冬菊以为林振海这一跑,和自己也就彻底地断了。他这一跑,就把她以前积攒起来的那一点点热情,跑得烟消云散了。一个土匪,一个良家女孩,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幽幽地吐了口气,把所有郁积在心里的东西就都吐掉了。 偶尔想起林振海时,心里为他的结局有些痛,也有些惋惜。 让她想不到的是,做了土匪的林振海非但没有忘记她,看她的次数更是一点儿没少。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了。林振海每一次来,都不会空着手。他骑在马上,两个小匪抬着一袋粮食前来叫门。 门是不会开的,一家三口人,听到林振海的马蹄声,早就把大门关了,躲在屋子里,大气都不敢出。 林振海就在门口喊:菊,菊—— 她不答话,趴在炕上,浑身抖个不停。为什么抖,她自己也说不清,不知是怕还是恨。 林振海在外面叫了一阵门,见里面没有开门的意思,便又大声地说:菊,东西放在门口了。 说完,打马带着小匪走了。 那袋粮食果然就放在了门口。 白冬菊一家饿死也不会动那一袋粮食,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么能接受土匪抢来的东西。 放在门口的东西是扎眼的,白先生偷偷地把东西挪到门口的拐脚处,但还是让村里人看见了,乡亲们看看那袋东西,又怪怪地望着白冬菊一家。乡亲的目光,像打在一家三口脸上的耳光,让他们的脸上感到火辣辣的。 白冬菊也就是从那会儿恨上林振海的。林振海在她的心里如同一只苍蝇,轰不去,又赶不走,让她害怕又无奈。 林振海出其不意地就又来了。一家人只要听到马蹄声,就用最快的速度关上院门,躲到屋里。 林振海一来,就站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菊,菊,俺来了。 这时,他就看见了上一次送来的东西,正满面灰土地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他的心里就沉了沉:菊,俺送来的东西是干净的,俺不抢穷人,那是大户家的粮食,他们该抢。东西俺放下了。 马蹄嘚嘚地绕着房前屋后又转了几圈,他又喊:菊,你出来一下,让俺看一眼,就一眼。 白冬菊趴在炕上,浑身哆嗦着,心里一遍遍地说:你个挨千刀的,快走吧。 这时候,林振海又喊了起来:菊,你不出来也行,你和俺说句话。 白冬菊终于受不了了,她从炕上爬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快走吧,俺不想和鬍子来往。 俺不是鬍子,俺是被逼上山的,不上山俺就得死。 说完,马蹄声远去了。 白冬菊趴在炕上,无助地哭起来了。爹娘过来,也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娘见女儿这样,眼圈一红,沖白先生说:要不。咱搬走吧,离这儿越远越好。 白先生重重地嘆口气,眼里也含了泪:这世道,往哪儿走啊。咱这家、这地就都不要了? 白先生这样说,娘也就没了主意。 后来,日本人来了,杀了白先生,但这并没有影响林振海在白家庄出没。他是匪,官府拿他也没有办法,日本人也拿他没有办法。 林振海每次来时,母女两个便抱作一团,抖着身子,以泪洗面。白冬菊哭着对娘说:娘,他要是被日本人一枪打死就好了。 林振海的纠缠,让白冬菊像恨日本人一样地恨着林振海。 林振海像头髮情的狼,绕着白冬菊家房前屋后地喊:菊,俺想你,俺就是想见你一面。你要是愿意跟俺上山,俺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菊,跟俺走吧,别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接上你娘也行,你爹的仇俺替你报,杀他几个日本人给你看看。 让白冬菊庆幸的是,林振海并没有动硬的,他要是想闯进家里,那是轻而易举的事。院墙还没有人高,大门就是几块板子做的,只要一用力,门就会掉下来。可林振海没那么做,他只像一头狼似的转着磨在喊。 他喊:菊,俺心里有你,忘不下你,晚上做梦梦见的都是你。你跟俺上山吧,你不愿意在山上待。咱就远走高飞,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菊把身子倚在墙上,心里一遍遍地说:林振海,你这个挨千刀的,现在说啥都晚了,你快点走吧,别再来了。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乞求着。 林振海这种死缠烂打让白冬菊苦不堪言。她又怕又恨,这种躲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在明处,林振海在暗处,她永远处在被动之中。 终于,那天她去井台挑水,还没有打满两桶水,就听到了那熟悉而又急促的马蹄声。 第19页 她知道林振海来了,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挑着没有打满的水桶往回走。 林振海和他的马就横在了她的面前,一副望穿秋水的样子。 他看见她,一翻身,从马上跳下,哽着声音,叫了声:菊,你让俺想死了。 她看见他,心里反而平静了,头都没有抬一下,担着水继续往前走。 他一把抓住了她肩上的扁担,抖着声:你看俺一眼都不看吗? 她别过身子,冷着声音说:不是一个道上的人,有啥好看的。 菊,俺和别的匪不一样,俺一点儿坏事也没做过,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她想挣脱他,却挣不开,就扔了扁担,疯了似的向前跑去。 林振海叫了一声:菊—— 就紧跑几步,一把把她给抱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把她抱在怀里,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菊。真实的菊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语无伦次地喃喃着:菊,俺可见到你了,没了你,俺活的劲头都没有。菊,你就跟了俺吧。 白冬菊挣扎着,一边挣一边喊:放开俺,你个土匪、鬍子。你还要抢俺咋的? 一句话,提醒了林振海,他回过身去看,马正睁着一双迷茫的眸子,在望他。他热血撞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说了句:抢你又咋的?咱们有话去山上说。 说着,抱起她,一声唿哨,马奔了过来。 他飞身上马,把她横在身前。 马快风疾,转眼,人和马就消失了。 白冬菊被林振海抢上山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白冬菊的娘听到这个消息,惊唿一声,就晕了过去。 林振海山上的土匪窝也就是一排搭起来的窝棚。 林振海住在其中最大的一间,墙上挂满了兽皮,还有一些刀刀枪枪的傢伙。 他把白冬菊扯进来,手指着外面说:在俺这里不比村里强?俺是这里的皇上,你就是娘娘,谁也不敢动你一个手指头。在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 她站在林振海面前,青着一张脸:林振海,你放俺走,俺不在土匪窝里待,一分钟也不待。 林振海坐在凳子上,解下腰间的枪,缓着声音说:你不愿意,俺会放你走。俺只求你待上几天,万一喜欢上这里,你就不想走了。 白冬菊咬着嘴唇道:不,除非你把俺杀了。 林振海就似呻似唤地说:俺怎么忍心杀了你。俺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在山里住几天,陪俺说说话。 她扭着头,两眼望着别处。 这时,一个小匪喊了一声,手里端着瓦罐走进来,瓦罐里冒着热气,小匪一脸讨好地说:老大,是鹿肉,趁热乎,快吃吧。 林振海摆手,让他放下。小匪看白冬菊一眼,又看一眼:老大,这就是菊吧? 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吧。他挥挥手。 小匪应了声,屁颠颠地跑出去了。 林振海走过去,端起瓦罐向白冬菊走去,柔着声音说:菊,这是鹿肉,你吃几口。 白冬菊突然抬起脚,向瓦罐踢去。 林振海躲闪不及,瓦罐跌在地上,汤汤水水地洒了一地。 他干干硬硬地立在那里,呆怔片刻,就去拉她的手:不吃,那就歇歇。 他把她往炕上拉,她挥起手,把他的手打开,就势抱着肩膀,蹲坐在地上。 他忙拿了个凳子,让她坐,低声下气地说:坐这个,地上凉。 她蹲在那里,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一副地老天荒的样子。 他搓着手走了两步,就出去了。 他热血满腔地把她带到山上,没想到却是这样一种结局。 一走出窝棚,几个小匪就殷勤地跟他打着招唿,他像没听见一样,径直来到一棵树下。他想自己这么喜欢白冬菊,白冬菊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每一次下山,他几乎都是冲着她去的,吃大户的活都交给朱打铁去做了。朱打铁是他在山上的左膀右臂,对他忠贞不贰。 他开始恨自己上山做匪了,如果自己不做匪,生活还是以前那样,结果也许就不是这般了。 朱打铁走过来,悄没声地蹲在林振海身边:老大,你把菊给抢来了? 不是抢,是想让她在山上待几天。你不知道,俺一想她,这儿就疼。 说完,林振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朱打铁就哀嘆一声:老大,你六根未净啊,就不该上山当这个值。 他突然扭过头:老朱,你说俺是匪吗? 朱打铁笑一笑,说:咱们占山为王,吃大户,你说不是匪是啥? 他悠长地嘆了口气:俺要不是匪,说不定俺就娶了菊,过日子了。 朱打铁拍拍他的肩:老大,你就认命吧。匪有匪的活法,平常百姓有平常人的日子,你就别想别的了。 他望着远处。西天,太阳沉沉地向西斜去。 朱打铁又道:菊不从,那就按规矩办了她,她也就认了。以前俺们在山上时,抢上来的女人有哪个从的,不还是先把她办了。反正菊是你的,就把她留下当压寨夫人算了。 他没有说话,望着西天的落日,心里就多了股狠劲儿。 日头“嗖”的一跳,就跳进西边的群山里了,天暗了下来。 黑暗中,林振海摸索着进了窝棚,划火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油灯忽闪着,燃亮了一方世界。 第20页 白冬菊依旧在墙角处蹲着。 他坐在炕沿,身子向前探着。 他轻声说了句:菊,俺没别的意思,就想和你在一起。 她不说话,头仍那么勾着,似乎睡着了。 他又说:俺知道你瞧不起俺,俺是个匪。如果你愿意,俺就不当这个匪了,带着你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地方,俺和你过平常人的日子。 她似乎耗尽了气力,呻唤着说:俺要下山。 他还说:菊,你就依了俺了吧,这辈子俺会对你好。你要星星,俺去给你摘。 她不听他的话,用手把耳朵堵上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望着、看着,眼里就多了股狠劲儿,朱打铁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一股热血突然冲上头顶。他一下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又狠狠地扔到炕上,老鹰捉小鸡似的向她扑过去。 她在经歷了最初的惊愕后,反应过来,她一边挣扎着一边狠狠地说:你这个鬍子、土匪,俺没想错你,你就是个匪。 他已经撕开了她的衣服,听了这话,他顿住了,怔怔地望着她。 她腾出了手,左右开弓地扇他的脸。 他愣怔地看着她,她气咻咻道:告诉你林振海,你可以霸占俺,等你占了俺,俺就死给你看。俺在阴曹地府变成鬼,也饶不了你。 他听了,人一下子就醒了,身上立刻变得冰凉。 待了一会儿,又待了一会儿,他转身撞开门,跑了出去。 见他跑出去了,白冬菊这才嘘口气,一边繫着衣服上的扣子,一边流泪。 林振海并没有跑远。他跑到窝棚口,就跪下了,冲着里面跪得悄无声息,无怨无悔。 第二天一早,林振海牵着马,让白冬菊坐在马上,他要亲自送她下山。 那些小匪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老大把抢来的女人送了回去。 朱打铁跑过来,夺过林振海手中的马缰:你想好了,真的要把她送回去? 他干干地说:不送,又能咋样? 朱打铁就说:你就不该当鬍子。你要是不后悔,你就送吧,俺不拦你。 林振海长长地嘆了口气,从朱打铁手里接过马缰,一耸一耸地牵着马,向山下走去。 从那以后,他没有再骚扰过白冬菊,只是仍隔三差五地在她家门前放一袋吃食,不喊也不叫,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 白冬菊从山上回来,就发现人们看她的眼光变了,有同情,也有不耻,还有一些惊恐。 她明白那一双双目光的含义,他们在说:她让林振海给祸害了,她已经不是个纯洁的姑娘了。 以后,她再遇见人时见人就说:大婶、大娘,俺是清白的。 人们就勉强地笑一笑,一脸惊慌地说:没啥,没啥。 一次,她端着盆去河边洗衣服,就听见先到的几个女人在议论她。一个说:昨晚,林振海又给她家送东西了,是袋洋面。 另一个就说:这鬍子还真有情有义,睡一宿就忘不下了。 她听了,“噹啷”一声,手里的盆就掉到了地上。 几个女人见了,马上闭了嘴。 那一刻,她开始真正地恨上林振海了,恨不能把他吞了,嚼碎,再吐出来。 林振海彻底毁了她的清白,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诅咒:林振海你去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直到县大队来了,她的心一下子就装进了李彪,她这才重新走出家门,敢正视着别人的眼睛说话,挺起腰板走路了。 她期望中的林振海非但没有死,反而投靠了日本人,给日本人当了狗。这一切,更激起了白冬菊心中的仇恨,她决心一定要亲手锄掉林振海这个汉奸。 ·6· 石钟山 着 第七章 锄奸队 锄奸队终于要行动了。 据侦察员得到的可靠情报,日本人要在城里为这次扫荡的胜利搞一个庆功仪式,千木大佐要亲自为保安团团长林振海授予大日本帝国的勋章。 这是锄掉林振海的绝好机会。县大队长刘勐和县委书记曹刚紧急商议后,秘密把李彪请到大队部,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任务。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锄奸队自成立以来,队员们早就盼望这一天了。他们时刻准备着,整日翻墙爬树的就是为了杀进城里,将汉奸林振海捉拿归案,交给人民政府审判。 李彪把县委的决定宣布给锄奸队队员后,队员们个个面露喜色,摩拳擦掌。 黎明时分,李彪带着三个队员悄然出发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出了一大截,长长短短的身影在日头下,威武得很。 李彪的怀里插着两把枪,子弹压满了枪膛,两块系在枪柄上的红绸,一左一右地在他的腋下跳跃着。王一刀、李双枪和杨过也是弹上枪膛,这的确是一支精干的锄奸队。 几个人虎虎生风地走着。就在这时,前方的公路上出来一个人,她往路上一站,似乎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白冬菊抹着头上的汗,大咧咧地说:俺可追上你们了,去锄奸咋不告诉俺,害得俺追了这么久。 李彪一见白冬菊,头就大了。这几天,她一直缠着他要参加锄奸队,缠得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彪就跟她说:你的工作在卫生队,是负责处理伤员。 第21页 白冬菊铁嘴钢牙地说:卫生队没有意思,俺就要去锄奸队。 李彪耐着性子和她解释着:这事俺说了不算,你去找大队长和曹书记。他们让你来,锄奸队就要你。 不等李彪讲完,她就腾腾地迈着大步去找曹书记和刘大队长。 结果可想而知。但她还是不安心卫生队的工作,只要锄奸队训练,她就跑去凑热闹,上高爬低,一身土一身泥的,练得起劲儿。李彪对难缠的白冬菊也只能是听之任之,好歹也没有影响他们的训练。 此时的白冬菊拦住他们的去路,李彪就知道事情有些难办了。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去,板着脸道:白冬菊同志,俺们是奉县大队的命令去执行任务,你不要添乱。 白冬菊翻着眼睛说:俺添什么乱了?俺就是要锄奸,亲手杀了林振海那个王八蛋,顺手再杀几个日本鬼子,给俺爹报仇。 李彪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严厉地喝道:白冬菊,你现在是县大队的一名战士,一切行动听指挥,俺命令你跑步回去。 白冬菊忽地就笑了,她觉得李彪的话太不可思议了:要俺跑步回去?俺要跑步去锄奸,去杀鬼子! 因为白冬菊半路上杀出,锄奸队就停在了路上。他们进不是,退也不是,眼看着太阳就快跃上头顶,离鬼子庆功的时间就不远了。 李彪挥下手道:咱们走—— 四个人箭一样地向前奔去。 白冬菊并不阻拦他们,也箭步跟上。 四个人都发现了跟过来的白冬菊,王一刀就沖李彪说:队长,这不是个事儿呀!她跟着,咱还咋执行任务。 李彪想了想说:你们先走,在城门口等俺。 三个人接到命令,马不停蹄地向前跑去,李彪留下来等白冬菊。 白冬菊赶上来,咧嘴一笑:你不用专门等俺,俺落不下,不拖你们的后腿。 李彪就说:俺陪你,咱们不急。 白冬菊急赤白脸道:干吗不急?让林振海那个王八蛋跑了怎么办? 他跑不了。李彪胸有成竹地说。 两个人肩并肩地往前走去,脚步不疾也不慢,前面的三个人早已没了踪影。 因为是跟李彪在一起,白冬菊就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她像小女孩一样,竞快乐地哼起了歌。 这时候,前面就出现了一个村子。 走到村口,李彪挥了下手说:咱俩先去村子里看看,这也是咱们的根据地。 白冬菊不解地问:那、那不去锄奸了? 去看个熟人,耽误不了锄奸。 两个人说着就走进了村子,来到一户门前。 李彪举手拍门:二哥在家吗? 很快,二哥就开了门。 二哥姓吴,是这个村子的民兵队长。吴二哥看见李彪就惊唿道:县大队回来了? 李彪嘘了一声:没有。俺是去执行任务,顺路经过你这儿,随便看看。 吴二哥端出两碗水,一边热情地招唿李彪和白冬菊,一边用目光很用劲儿地看着李彪身后的白冬菊,小心地问:这位同志俺咋不认识? 白冬菊就自报家门说:俺叫白冬菊,新入伍的。 二哥有绳子吗?李彪忽然问道。 有,你要啥样的? 能绑人就行。 吴二哥就去屋里找绳子,一转身,就找来递给李彪。 李彪没去接,反手就把白冬菊的两只胳膊抓住了,一拧,便背到了身后,这才沖吴二哥说:绑吧。 吴二哥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这、这是咋回事? 李彪不耐烦地说:这是任务,让你绑你就绑。 民兵队长吴二哥得到了命令,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白冬菊绑了。 在这一过程中,白冬菊一直在挣扎,嘴里喊着:李彪,你算计俺。告诉你,俺跟你没完。 李彪不理她,拍拍手,沖吴二哥说:县大队交给你一项任务,看好她,别让她跑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俺到你这儿领人。 吴二哥看了眼白冬菊,拍着胸脯道:放心吧,只要是县大队交给俺的任务,俺一定完成好。 李彪笑嘻嘻道:白冬菊同志,对不起了。 说完,一闪身,箭一样地蹿出去,留下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中午时分,李彪和锄奸队员在城门口会合了。 此时的城门口,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铁丝网和用沙袋垒起来的工事后,几个日本人架着机枪,一副随时要射击的样子。一些保安团的人,斜挎着长枪,吆五喝六地检查着来往的行人,浑身上下摸遍了,才挥手放行。 四个人躲在一片树后,瞅着眼前的一切。 李双枪拍着腰里的枪说:看样子,武器是带不进去了。 李彪赶紧问:别的地方都看过了吗? 杨过在一边悄声回答:俺绕着城转了一圈,西边还有一个城门,跟这里的情况一样。城墙外还有敌人的流动哨,看来翻墙也不可能。 李彪皱紧眉头:那也得想办法进去,不带枪就不带枪。 说完,把自己的双枪从腰上拔出来,一抬头,看见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三脚两脚地爬上去,把枪藏到喜鹊窝里。另外几个人也依样把枪藏了。 王一刀最后又从身上摸出两把飞刀,想了想,塞进了鞋帮里。 一切准备就绪,李彪长吁口气,叮嘱大家:咱们分开进城,会场上集合。现在还不知道城里的情况,一切只能见机行事。 第22页 几个人分散进城的时候,并没有遇到过多的麻烦。进城的人很多,他们裹挟在人流中,经过搜身后,进到了城里。 日本人的庆功会场设在两条街道的空场上。搭了台子,台上挂着旗子和标语,写着“大东亚共荣”等字样。 庆功会还没有开始,台上是空的,放着一些桌椅,下面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台子周围是荷枪实弹警戒的鬼子和保安团的人。锄奸队员在相隔不远的人群里用眼神相互交流着。 不一会儿,人群里一阵骚乱,一辆挂着日本膏药旗的军车开了过来。 一队鬼子跑步上了主席台,很快就把四边围了起来。 车上走下千木大佐,在卫兵的簇拥下,微笑着向台上走去。 紧接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人们寻声望去,只见一队保安团的人疾步跑过来。 林振海跳下马,在卫兵的护卫下,也上了主席台。 千木大佐和林振海握手、拥抱,样子很是亲昵。 主角登场了,庆功大会就开始了。 千木大佐先是叽里哇啦地用日语讲,再由翻译解释一遍,大意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来到支那,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这次扫荡,取得了空前的胜利,等等。 李彪在台下站着,自从林振海出现,他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 最后一次见林振海还是劝他下山,参加游击队的时候。两年不见,林振海似乎胖了一些,但样子似乎并不很高兴,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人坐在那里,魂似乎飞走了,尽管身前身后站着保安团的人,但他似乎并不觉得安全。 李彪望着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少年往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那时的林振海是他的哥哥,带着他割草、掏鸟窝、下河游泳,快乐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 千木大佐终于讲完了,林振海站起身,接受了千木大佐的表彰。 千木大佐亲手把一枚亮锃锃的奖章别在林振海的胸前。 众人鼓掌,一片热闹的景象。台上摆放的留声机,不失时机地播放出日本军歌,庆功会立时掀起了一个高潮。 此时锄奸队员站在人群里,离台上大约有二三十米远,中间隔着日本鬼子和保安团的卫兵,他们不可能近距离地接近林振海,别说是把他抓住,就是在人群里向他射击也有一定的难度。 眼看着庆功大会结束,千木大佐和林振海在卫兵的簇拥下一个上车,一个骑马,风一样地离开了。 鬼子的警戒线一撤,众人也就散了。 锄奸队的几个人,情绪低落地走出城里,又回到了城外的小树林。 几个人沉默着,谁也不想说话。李双枪终于挥着手里的枪说:俺要是能把枪带进去,不出两秒钟,俺就能结果林振海这个狗杂种。 王一刀也着急地抢白:这话还用你说,有枪不就好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发泄着不满,最后还是李彪站出来说:这次就当成一次演练,城也进了,底也摸了。林振海他跑不了,咱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说完,几个人就撤了。 ·7· 石钟山 着 第八章 检讨 锄奸队在掌灯时分,回到了县大队驻地。 县大队的人在看到他们带着白冬菊平安地回来后,才算松了一口气。 白冬菊失踪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锄奸队出发后,县大队分派了几个小分队去城外接应锄奸队,以防万一。 就在集合队伍时,人们才发现白冬菊不见了。问了同住一屋的胡小月,胡小月也不知道白冬菊的去向,只知道她早晨一起床,洗完脸就没了踪影。 一个新入伍的战士而且是女战士,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这对县大队来说可是个大事。于是,除了派出小分队策应锄奸队,其他的人都在寻找白冬菊。刘勐还派人骑着马去了白家庄,看白冬菊是否回家了。 找来寻去的,折腾了大半天,也没查到白冬菊的下落。大队长刘勐忽然勐地一拍脑门,说:她八成是跟锄奸队走了。 经他这一提醒,人们这才意识到,白冬菊自参军以来,心思并不在卫生队,也不在县大队,她所有的精力几乎都被锄奸队牵走了。有事没事的,她总爱往锄奸队里跑,还经常打听锄奸队的任务。 胡小月也赶紧报告说:今天早晨,白冬菊起床后被子都没叠,就急忙往外走。俺还问她去哪儿?她说有任务。 刘勐的分析和胡小月提供的情况,让大家初步判断了白冬菊的去向。 人们松了口气,刘勐却气得要死,他背着手,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走,嘴里气哼哼地说:这个白冬菊,看她回来俺怎么收拾她,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曹书记铁青着脸坐在那里,看着刘勐一圈又一圈地转悠,就说:老刘,你就别转了。你这么转,我瞧着头晕。 刘勐停了下来,扎撒着两只手说:她简直就不是个军人,这样无组织无纪律,以后还怎么管? 曹书记幽幽地说:她刚参军,还不懂得纪律,但她的问题俺们要重视起来。 看她回来,我怎么收拾她。这根本就是无法无天嘛。 白冬菊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没事人似的,但在路上,她却沖李彪发了无数次的火。 她怪李彪把她绑了,还让吴二哥看着她。 第23页 吴二哥是民兵队长,对李彪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李彪走后,吴二哥就叫来了村里的两个民兵,还有两个妇救会的女同志,五个人齐心协力地看着白冬菊。绳子是解开了,但她想出吴二哥家的门,那是不可能的。五个人十只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她。最后,她也只能放弃逃走的打算,干脆躺在炕上,睡起了觉。她作出了睡觉的样子,可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这个气呀,一想起李彪,她就生气。李彪不仅骗了她,还把她给绑了,对她就像对待敌人似的。她好心好意地要帮助李彪去锄奸,李彪却并不领这个情。在她心里,林振海不仅是县大队的敌人,也是自己的敌人,他差一点毁了她的清白。想起这些,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恨林振海,也恨李彪,甚至恨屋里那些看着她的人。她气鼓鼓地躺在那里,脑子却一刻也没有休息过。 直到锄奸队回来,李彪亲自把她接走,她终于在他的身后咆哮起来:李彪,别以为你能锄奸,俺就不能,你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李彪,俺告诉你,不用你们锄奸队,俺照样把林振海的人头提给你们看。 这次的行动无果而终,李彪和队员们的情绪都不好,他们闷着头向前走,没人去答理疯疯癫癫的白冬菊。 白冬菊仍不依不饶地说:你们几个爷们儿有本事,咋没把林振海的人头提回来呢?你们连林振海的汗毛都没碰到吧?咋的了,干啥不说话,哑巴了? 锄奸队的人没有心情去理她,他们埋下头,把路赶得飞快。 一直回到县大队的驻地,白冬菊仍紧随其后,不依不饶地絮叨着。 再抬头时,白冬菊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村口等在那里的刘勐。 李彪简单地汇报了这次锄奸的过程,刘勐就劝慰说:林振海也不是吃素的,哪有那么容易说锄就锄了,这次派你们去就是探个虚实,林振海跑不了,早晚得收拾了他。 刘勐匆匆地把李彪等人打发走,就黑着脸瞅定了白冬菊。 白冬菊不明就里地看着他:报告大队长,李彪违反纪律,他绑了俺,还让人看着俺。 不等她说完,刘勐早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喊了起来:他绑你那是客气了,要是碰到我,我会一枪毙了你。说,今天去哪儿了? 白冬菊并没有被刘勐吓住,仍理直气壮道:锄奸去了,要不是李彪把俺绑了,俺一定把林振海的人头给你提回来。 刘勐拂袖而去。 她不知深浅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说:大队长你别生气,早晨俺走得急了,没顾上跟你打招唿,下次俺一定注意。 回到驻地,刘勐站在院子里就吼:胡小月,胡小月—— 胡小月应声跑了过来。 给我关白冬菊的禁闭,由你们卫生队的人负责站岗。刘勐气咻咻道。 胡小月和另外两个女兵上前,架起愣在那里的白冬菊,连推带搡地把她关进了大队部的一间空房里。 白冬菊一边挣扎一边喊:大队长,你听俺解释,林振海跟俺有仇,她把俺抢上过山,俺要亲手杀了他。 刘勐不听她的解释,转身就走了。 白冬菊被推进屋,门就关上了。 胡小月还在外面上了锁,任由白冬菊在里面哭闹。 胡小月在门外和两个女兵进行了分工,由她看守上半夜,下半夜再由两个女兵看守。 两个女兵走后,胡小月把枪抱在怀里,子弹上膛,然后站在门口,像个哨兵一样,一丝不苟地守在那里。 屋里的白冬菊听到了外面所有的一切,终于不喊也不闹了,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小声地在里面问:小月,大队长真的关俺禁闭了? 胡小月不说话,故意用枪托砸砸地面:纪律规定,关禁闭的人不许说话。 白冬菊就乞求道:俺就问几个问题,问完了,俺就不说话。 胡小月未置可否。 白冬菊凑到门缝处说:小月,俺真的触犯了纪律? 你的纪律可是违大了,县大队找你都找翻天了。 她又问:大队长他们会怎么处置俺啊? 胡小月故意拿起了腔:俺可说不准,但俺估计轻者开除出县大队,重者说不定得枪毙。 白冬菊一下子就哑巴了,半天没有吭气。半晌,她才嗫嚅着:小月,你是老兵,这方面你懂,他们真的会开除俺? 胡小月有些不耐烦了:这是最轻的了,你的问题问完了,好好反省吧。 白冬菊在屋里再说什么,胡小月都懒得答理了。她仰着头去数天上的星星,任由白冬菊猜来问去的。 白冬菊一下子泄了气,她呆坐在火炕上,望着黑暗发愣。她真不愿意离开县大队,她来县大队完全是因为李彪,是李彪毫无理由地走进了她的心里。参加县大队以后,她有了枪,便想到了报仇,爹那样一个老实的私塾先生,就因为教孩子念中国书被日本人杀了,她要替爹报仇。她还要把毁了她清白的林振海也杀了,是他让自己抬不起头来,就连娘再看她时也是将信将疑,一遍遍地问:闺女,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她告诉娘,自己是清白的,但娘的目光仍是充满了疑虑。 参加县大队后,她抬头低头都能看见李彪了,虽然李彪对她不冷不热的,她仍感到幸福和踏实。就是这次李彪把自己给绑了,她仍然不恨他,也恨不起来。只要看见他,她的心就化了,嘴上不管说什么,都不是她心里想的。她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爱一个人怎么会是这样? 第24页 如果县大队不要她了,她又能去哪儿?白家庄她是待不下去了,在众人眼里她是被土匪林振海睡过的女人。 想起人们看她的目光,她就感到浑身发冷。想到这儿,她又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白冬菊折腾了一夜,哭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县大队的人都去操练了,刘勐和曹刚才向大队部走去。 刘勐冲站岗的女兵问:白冬菊反省得怎么样了? 在里面哭呢。女兵立正回答。 把门打开。刘勐冲女兵说。 女兵拿了钥匙,打开门。刘勐和曹刚走了进去。 白冬菊两眼红肿,和昨天相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一见到刘勐和曹刚,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一边哭一边说:大队长、曹书记,俺错了。 刘勐和曹刚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坐在椅子上。 经过一夜的冷静,刘勐似乎也不那么凶了,气也消了大半,他干咳一声:错在哪儿了,说吧。 白冬菊擦把眼泪,看着刘勐说:俺犯纪律了,县大队不会不要俺吧?离开县大队,俺就没地方去了。要不,你们就把俺毙了吧。 曹刚一听,就“扑哧”笑了,然后一脸认真地问:枪毙你?谁说要枪毙你了? 是胡小月说的。她说违反纪律的人,轻的开除出县大队,严重的就得枪毙。白冬菊小声嘀咕道。 刘勐腾地站起来:开除不开除你,要看你认识错误的态度。如果检查过关,你还在县大队干;如果不深刻,你就离开县大队。 白冬菊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忙不迭地说:俺检查,俺一定深刻检查。 刘勐又和曹刚对视了一眼,才说:那好吧。啥时候检查完了,啥时候再放你出去。 那俺咋检查呀?她一脸的茫然。 写检讨书啊,你不是会写字吗?曹刚奇怪地看着她。 哎,明白了。她终于破涕为笑了。 白冬菊写检查的纸和笔是胡小月给找来的,她仍然不忘吓唬道:你得认真写,过不了关的话,就真给县大队开除了。 白冬菊是识得一些字的,爹是私塾先生,虽然没有刻意地教过她,但耳濡目染,眼前的字也会写一些,遇到不会写的字,她就去问胡小月,胡小月会一笔一画地写给她看。 白冬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终于写完了检查。她的检查是这样写的—— 曹书记、刘大队长和县大队的全体同志: 俺白冬菊违反了纪律,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如果再犯,怎么处理俺都行。求你们别把俺开除出县大队,俺不回白家庄,县大队就是俺家,俺以后听命令,和你们一起打鬼子,锄汉奸。俺的错误是大的,俺知道了,俺要记住错误,再不犯了。 白冬菊的检查是当着县大队所有人的面宣读的。她一边念检查,一边泪流满面。 念完检查,她站到了一边。刘勐走到前面,点点头:大家说说,白冬菊的检查深刻不深刻? 众人就答:还行。 刘勐又说:同志们都说了,还行。这次的禁闭就不关了,下次要是再犯,我可就不留情面了。 白冬菊见这次检查通过了,立刻破涕为笑。她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一边用目光去寻李彪。 李彪没有看她,他在看一只从头顶飞过的鸟。她就在心里面说:这个该死的李彪,绑了俺,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8· 石钟山 着 第九章 李彪 林家 白冬菊是在一天午后找到李彪的。 李彪正在为老乡挑水。井台上已经打满了两桶水,正准备挑走。 白冬菊挑着一副空水桶,也到井台来打水。 看似不经意的谋面,实际上却是白冬菊事前安排好的。 胡小月和两个女兵正在院子里练习包扎,白冬菊看见李彪挑着担子去打水,就也挑了水桶,匆匆地赶到了井台。 李彪正要离开井台,白冬菊把肩上的扁担放下,她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彪望着她:有事? 说心里话,李彪现在真有点怕白冬菊了。从她闹着参军到缠着去锄奸,他搞不懂她现在又要闹的是哪一出? 李彪随口问完,转身就想走开。 白冬菊一把抓住他的扁担,直视着他说:俺就那么可怕?俺又不是只老虎。 李彪只好把扁担放下:有事你说吧,老乡还等着用水呢。 李彪,俺还是那句话,俺就想参加锄奸队。 李彪一听白冬菊的话,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事俺做不了主,你找曹书记和刘大队长,他们只要同意,俺准定要你。 白冬菊瞥了他一眼:他们要是同意,俺还来找你干吗? 锄奸队不要女的。这是出生入死的活,女的不方便。李彪只好使出最后的撒手锏。 俺不管。俺一定要亲手锄了林振海,是他毁了俺的清白。 白冬菊被林振海抢到山上的事,李彪有所耳闻。当年林振海一次次偷偷地跑到白家庄看白冬菊,他心里也是清楚的。每次林振海从白家庄回来,都是一副幸福无边的样子。十八岁的林振海,就像一头充满了斗志的小公牛。 晚上,哥儿俩躺在炕上,兴奋的林振海翻来覆去地折腾,常常弄得李彪无法入睡。睡梦中,林振海还会喊出白冬菊的名字。李彪不解,蒙咙着眼睛说:哥,你就那么喜欢她?别忘了,小时候她可没少拿烧火棍撵咱们。 第25页 李彪一提白冬菊,林振海就兴奋了,一虎身,从炕上坐了起来:兄弟,你不知道,俺就喜欢她小时候那样。 李彪躺在炕上问:那现在变成啥样了? 林振海就一脸遐想着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等她成了你嫂子,你就天天看得见了。 李彪那时对男女间的事还不懂,他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就懵懵懂懂地问:那人家看上你了吗? 林振海就喃喃道:快了,等到了秋天就差不多了。 林振海终于等到了秋天,却没有等来爱情。也就是在那年的秋天,他失手把林大户家的少爷打死了,然后上山做了土匪。 李彪知道,林振海一直没有忘白冬菊,当然,他放心不下的还有爹娘两个。每一次林振海在家门外沖里磕了头,悄无声息地离开后,李彪就悄悄地从炕上爬起来,想去外面,把林振海带来的东西拿进来。养父就在东屋低声吼道:别去,咱就是饿死,也不吃鬍子送来的东西。然后,他就听到了养母嘤嘤的哭声,养母一边哭一边絮叨着:俺上辈子作了啥孽呀!偏偏俺家就出了鬍子? 第二天一大早,养父就在院角挖了个坑,把林振海送来的东西埋了。养父不吃儿子送来的东西,他觉得它们不干净,同时也更怕街坊四邻看见,只能偷偷地埋了。 自从林振海当了土匪,爹娘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每天下地里干活,天不亮就悄悄地熘出家门;天黑了,才避开人们的视线,躲回家。在村人面前,他们始终抬不起头来,当土匪的儿子让他们大半辈子修来的颜面,丧失殆尽。 后来,这一带来了游击队,村里就有青年悄悄地熘出去。参军了。 一天晚上,养父悄悄地摸进西屋,拉着李彪的手说:孩子,俺和你娘商量了,你去参加游击队吧。咱家都这样了,你也一天天长成人了,再这么混下去,将来连个媳妇都讨不上。 他望着暗处的养父,颤声喊道:爹,俺走了,谁来照顾你和俺娘啊? 养父拉起他的手:俺和你娘有胳膊有腿的,自己能照顾自己。这个家让那个畜生给祸害完了,参加游击队是干正事,你这一去,也算是给咱家挣些脸面吧。 当晚,他告别了养父母,奔了东山,找到了游击队,成了游击队里的一名地下交通员。 参加游击队后,他经常地走街串巷,曾听白家庄的人讲:林振海就是当了土匪后,仍没忘下白冬菊。听到这儿,他的心里就忽悠一下,想起林振海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禁浮想联翩,他开始琢磨这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以后,他就听说林振海把白冬菊抢到山上,第二天又不明不白地把她送下了山。又是一个不久之后,白冬菊就参加了县大队。 他再见到白冬菊时,心里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弄得他的心情忽左忽右的。毕竟她和林振海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于是,他对她的态度也就显得不清不楚起来。 此时,见白冬菊说到了林振海,他便打断她的话:你和他是啥关系,俺不管。俺现在是锄奸队队长,林振海是俺要锄奸的对象。 白冬菊的脸霎时红一阵白一阵的,过了半晌才说:林振海是你哥,你真能一枪崩了他? 望着眼前的白冬菊,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他顿了一下,眼睛看着地面:林振海现在给日本人干事,他就是汉奸。俺是锄奸队队长,这是两码事。 白冬菊咬着牙道:俺要杀了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李彪不想和白冬菊再说下去。他的心很乱,忙担起水桶,走了。 白冬菊在他身后喊:俺要去锄奸队,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呀? 他头也不回地说:你找大队长去。 自从李彪当上锄奸队队长后,他就知道他的头号任务就是锄掉林振海这个最大的汉奸。有他在,对县大队的威胁就太大了。他也曾自问,机会真的摆在面前时,他就真的能一枪崩了林振海吗?想来想去,他想不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对于当了土匪的林振海,他恨过。那是养父母被日本人抓到城里做人质以后。养父母被抓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开了,他听了,差点晕过去。那一刻,他热血撞头了,哭喊着:大队长,下命令吧,俺要去救俺爹娘。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县大队当然也早就知道了。刘勐和曹刚很清楚日本人抓走两位老人的真实用意,在这之前,县大队始终没有放弃说服林振海下山的打算,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即使二老不是李彪的养父母,作为县大队来说,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事实上,他们在得到消息后,已经派人去城里侦察去了。 侦察员很快得到了消息,老人被软禁在日本人的兵营里。 住在城里的鬼子是一个联队,有近千人,凭县大队二三百人的力量,攻进城里解救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密切关注日本人的动向,寻找机会。 机会还没有找到,只十几天的工夫,林振海就带着山上的人马下山了。林振海下山时,鬼子派出两个大队候在山下,兴师动众地迎接林振海的一彪人马。 日本人的确是看重林振海的。 林振海下山不久,日本人就成立了保安团,任命林振海为保安团团长。 在不费一枪一弹的情况下,日本人就招安了林振海,这让县大队感到无比的痛惜。 第26页 此一时,彼一时,一切也演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9· 石钟山 着 第十章 李彪 胡小月 白冬菊 县大队成立后没多久,胡小月就成了卫生员。李彪有事没事地总要到胡小月那里转一转。 胡小月的爹胡中医救了李彪,胡小月便成了孤儿,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房子。 李彪每次执行任务,不管顺脚不顺脚的,总要到村子里来看一眼胡小月。胡中医是他的救命恩人,胡小月同样也是。如果那次在地窖里,不是胡小月死死地抱住他,他一定会冲出去,和鬼子同归于尽。这么想过后,他就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李彪每一次去看胡小月,都努力不让自己空着手,就是没什么可带的,他也会想方设法在山里采一些野果或是山花,抱在怀里。 胡中医一死,胡小月身边的大树就倒下了。失去爹娘的胡小月见到李彪,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张着手就迎过去。 李彪的心情也很好。见不到胡小月时,他惦念着她,为她牵肠挂肚;见到她时,悬着的一颗心,也就踏实了。 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李彪会问一问她最近的情况,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胡小月也向他打听游击队的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李彪一抬头,看见了偏西的太阳,忙站起身:时间不早,俺得回去了。 说完,就和胡小月告别了。 刚才还眉飞色舞的胡小月,听了李彪的话,人立刻就蔫了。她眼巴巴地望着李彪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李彪有一段时间不来,胡小月就感到不安,她不断地站在自家门口,向门前那条伸向远方的小路张望。李彪每次都是踩着这条路走过来的。 她一次次地巴望着不知身在何处的李彪。她太孤独了,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现在度日的本钱,就是父亲留下的那些医书和一些祖上传下来的药方。胡中医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中医,谁家遇到个大病小灾的,都来找他投医问药。胡中医被日本人杀害后,门前就显得有些冷清,也有一些老客户仍捨不得离开,找到她,讨一些胡中医以前开下的药方。她抄了药方,来人就丢下几个铜板,道声谢谢走了。 胡小月从小和父亲行医、挖药,对中医的一些基本原理也略通一二。父亲教她识过一些字,对简单的病情,她自己也可以开出药方。一来二去地,也有人来向她索些药方。胡小月的日子勉强这般地维持着,可她还是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孤独,惦念李彪,期盼李彪,便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念想。 白天黑夜地,终于盼来了李彪,她惊唿一声,像出笼的小鸟,雀跃着。然后,就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李彪,眼圈一红,嗔怪道:俺还以为你忘了俺了呢。 李彪抹一把头上的汗:这几天和鬼子打游击,被鬼子缠上了,脱不开身。 胡小月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番,才说:你没事吧? 直到他在她面前蹦跳几下,又伸胳膊踢腿的,她才松了一口气,拉着他向屋里走。 胡小月每次都执意要为李彪做一顿热乎乎的饭,她知道游击队整天钻山沟,飢一顿饱一顿的。如果时间允许,李彪就让胡小月把饭给做了,他喜欢看着她忙碌的样子。 他坐在灶膛前,替胡小月烧水。 胡小月一边做饭,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说话。 她低头问:你天天想俺吗? 他说:想,天天都想。不打鬼子的时候就想。 他的脸被灶膛的火红红地映着。 她就抿了嘴笑,样子很美。 饭做好了,胡小月看着李彪狼吞虎咽地吃。 李彪也让她吃,她就摇摇头:俺吃过了,你吃吧。 他就闷头吃起来。 吃过饭,他走到米缸边,伸手一摸,缸里已经空了。他心里一惊,就去看胡小月:家里没粮了,平时你吃啥? 俺一个人好说,对付什么都是个饱。 李彪听了胡小月的话,眼睛就红了,他哽着声音说:小月,你爹是为救俺死的,俺以后一定要对得起你,俺这命都是你一家给的。 胡小月忙沖他说:李彪哥,莫胡说,啥报答不报答的,俺就是嫌家里太冷清,遇到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说的是实话,一个女孩子在村头守着孤零零的房子,白天还好,到了夜里,遇到个颳风下雨,野狗扒门的,她就吓坏了,抱着被子缩在炕角,挨到天亮。 李彪听了胡小月的话,心里一热:小月,俺有朝一日,把你带出去,再不让你过这种孤单的日子。 胡小月听了,赶紧追问:那啥时候走啊? 李彪抓抓脑门说:快了。 果然,李彪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八路军在延安发出了建立冀中根据地的命令,许多八路军化整为零,潜进中原,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建立根据地的斗争。 县大队就是在这个时候成立的,大队长刘勐也是在这个时候从延安被派了过来。说来也巧,县大队成立不久,便来到胡家庄进行休整。那时的县大队还没有固定的居所,首要任务就是深入到各个村庄,发动群众,成立组织,动员青年参加。总之,他们是抗日的鼓动者,从游击队到县大队,队伍还是那支队伍,但人员得到了扩充,由以前的几十人,发展到了现在的三百多人。李彪也从原来的小队长,被提拔担任了中队长,手下有着几十名县大队的战士。 第27页 来到胡家庄,这是李彪求之不得的。胡家庄的群众工作做得很好,早就秘密建立了许多堡垒户,此时县大队一来,工作很快就展开了。 不巧的是,大队长刘勐却在胡家庄病倒了,高烧不止,一病不起的样子。 大队长刘勐病倒了,这可急坏了县大队的人,各种招数都用过了,就是退不了大队长的高烧。 还是李彪想起了胡小月。 这几天县大队住在胡家庄,李彪只要一有时间就去看胡小月,这可乐坏了她,整天高兴得就跟过年似的。 李彪迈着急切的脚步,嗵嗵地来找胡小月。胡小月小鸟一样地迎出来,李彪一见她就说:你不是懂些中医吗? 胡小月点点头:怎么了? 李彪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跑,一直跑到刘勐的病床前。 刘勐已经被高烧折磨得都快脱了人形,嘴里说着胡话。 胡小月给刘勐号了脉:他这是水土不服引起的高烧,没啥大事,吃两服药就好。 一旁急得无计可施的曹书记,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问:你能治? 胡小月点点头:俺家有药,俺这就回去给他熬。 刘勐大队长喝了胡小月熬的汤药,烧就退了。再喝第二碗药时,人就精神地坐了起来,高兴得曹刚书记不知说什么好,连连摇着刘勐的手说:这下可好了,你是延安派来的宝贝,要是有个啥闪失,我可怎么向组织交代呀。 当刘勐得知是胡小月治好他的病时,说啥都要见见救命恩人胡小月。 胡小月勐一见这么多人来到自己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躲到屋里不敢出来了。最后还是李彪连哄带劝地把她从里屋拉了出来。 刘勐一见到胡小月,就热情地伸出手,拉着胡小月的小手,又摇又晃地说:你真是小神仙呢,我老刘差点去见马克思了。 等刘勐听李彪说是胡小月的父亲救了他一命时,刘勐就又是一阵歔欷。 刘勐重又抓起胡小月的手,一脸的凝重:你和你父亲为抗日作出了重大贡献,我代表县大队感谢你。你以后有啥困难,就提出来,只要县大队能做到的,一定尽力满足。 一旁的李彪见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大队长、曹书记,小月家就她一个人了,她要参加县大队。 刘勐和曹刚听了,顿时怔了一下。两个人相互对望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李彪又道:咱们县大队连个卫生员都没有,每次打仗有负伤的战士,都是相互给包扎一下。有药也是不知道咋用。 刘勐嘆口气,说:可咱县大队没有女兵呀。她一个女孩子到咱县大队,怕是不方便吧。 有俺呢,俺会照顾她。李彪急得拍起了胸脯。 最后,还是曹书记拍了板:那就让她入伍,做咱们县大队的卫生员。然后又开玩笑地说:以后老刘你再发烧,我可就不怕了。 就这样,胡小月成了县大队第一个女战士,后来又相继招了两个女兵,县大队的卫生队也就正式成立了。 白冬菊直到入伍,才发现李彪和胡小月的关系有些说不清。她经常看到李彪的目光停留在胡小月的身上,而他一看见胡小月,似乎像换了一个人,目光温存,一脸的笑意。在县大队行军的时候,李彪还替胡小月背枪,甚至就连肩上的药箱也被他抢过去,背在身上。 李彪的负担就显得很重,走起路来有些吃力。白冬菊看不过去了,追上李彪,把他身上属于胡小月的东西往下抢,李彪就说:俺能行,不用你管。 白冬菊理直气壮地说: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俺卫生队的,和你们锄奸队没有关系。你给俺把力气留着,等到锄奸的时候用。 白冬菊不由分说地背起了胡小月的背包和药箱。 李彪不好多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望一眼胡小月,大步流星地去追赶队伍了。 白冬菊望着一身轻松的李彪,心里忽悠一下,似乎也轻松了起来。 李彪替胡小月背这扛那的,胡小月本身也并不情愿,但在李彪的一再坚持下,也就由着他了。此时,这些东西又到了白冬菊的身上。李彪一走。胡小月就把那些东西要了回来,白冬菊趁势说了一句:小月,以后拿不动东西,告诉俺一声,俺替你背。李彪是男人,男人是要干大事的。 胡小月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冷着脸道:自己管好自己吧,俺的事用不着你管。 走在胡小月身后的白冬菊,白了面前的胡小月一眼,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脸却憋得通红。 其实,胡小月并没有得罪她,如果不是李彪的存在,她说不定还会和胡小月成为最好的朋友。可她现在就是看不惯李彪对胡小月那个样子。不论行军还是打仗,县大队卫生队的四个女兵一直都在一起,李彪出来进去地看胡小月,都在她白冬菊的眼里装着呢。只要李彪一出现在胡小月面前,她就阴阳怪气地说:李队长,又来看妹妹了?你那个奸,啥时候去锄啊? 李彪一副全然不懂的样子,大度地沖她挥挥手说:锄奸的事是机密,去了也不会告诉你。 胡小月正在洗衣服,泼水端水的很是吃力,李彪就拿起扁担和水桶去挑水。 他一走,白冬菊就跟了出来。 李彪回过头说:俺去挑水,你跟着干什么? 白冬菊赖皮赖脸地凑过去:李队长,锄奸的事,咱们再商量商量。 第28页 见她旧话重提,李彪立刻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这事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去找大队长吧。他同意你来锄奸队,俺就收你。 白冬菊没滋没味地跟在李彪身后,突然压低声音说:李彪,你是不是以为俺让林振海那个了? 李彪听了,突然回过头,怔怔地望着白冬菊。 白冬菊一脸急切地说:俺和林振海真的没啥。俺在山上那一夜一直在窝棚里坐着,他在外面跪着。第二天一早,他就送俺下山了。 半晌,李彪终于说:你的话俺信,俺比你更了解林振海。 说完,头也不回向井台走去。 白冬菊紧跟两步,追上去:既然你知道俺是清白的,为啥还对俺不冷不热的? 李彪立住脚,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不明就里地说:没有啊。咱们都是同志,关系都是一样的。 两个人说着就到了井台边。 李彪打水,她帮着提上来。 白冬菊仍絮叨着:不一样。你对俺和胡小月就不一样。 李彪忙说:你和她是不一样。 白冬菊就白了一张脸:咋不一样了?俺还不如她? 李彪挑起担子,头也不抬地说:俺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白冬菊气哼哼地跟在后面。她真的不明白,自己有哪一点不如胡小月。 从那以后,白冬菊暗自发誓,一定要处处超过胡小月,把李彪的热情给抢过来。 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夜里,县大队突然得到哨兵的报告,鬼子和保安团的人兵分两路,正向县大队这里包抄过来。 住在城里据点的鬼子,早就把县大队当成了眼中钉,一日不消灭县大队,就一日不得安宁。对于敌人的这种偷袭,县大队隔三差五地就会遇到,他们早已把鬼子的偷袭当成了家常便饭,你来,我躲;等你撤了,我再回来。 县大队在得到消息后,很快就集合了队伍。 趁暗夜,撤出村子,向山里奔去。 这一次,敌人似乎也学精了,摸进村的两支队伍只是佯攻,把县大队赶出村子,然后尾随着县大队。又追将出来。 此时的敌人又设了第二个包围圈,他们知道县大队一出村,就会往山里去,便把队伍设在进山的沟口处。 县大队狂奔了半个时辰,敌人尽管也在后面追,但县大队并没有把身后的敌人放在眼里,凭以往的经验,只要进了山,敌人就不敢再追了。敌人在山里吃过县大队的亏,知道县大队一进了山,就没自己什么戏了。 然而,这次却出了意外。 县大队还没到山沟口呢,就被埋伏在这里的鬼子逮了个正着。 一阵枪响,打得县大队措手不及,走在前面的几个战士应声倒下。 大队长刘勐本来是走在队尾压阵的,没想到,队尾无事,走在前面的队伍却和敌人交上了火。 县大队仓促应战。此时,后面追上来的敌人也赶到了,两面夹击,县大队就很被动了。 刘勐找到曹书记,压着嗓子说:老曹,遭敌人埋伏了。这仗不能再打了,赶快突围吧。 刘勐带着人马就向另一个方向冲去。 队伍是冲出来了,敌人却紧迫不舍。一支队伍在跑,另一支队伍在追,这仗就没法打了。 李彪带着锄奸队的几个队员,受不了这窝囊气。他跑到刘勐身边:大队长,俺们留下打阻击,你们走吧。 大队长刘勐刚开始不肯,他说:打阻击也轮不上你们,让一中队的人去阻击敌人。 这时候再喊一中队队长,已经没有人应声了。 队伍早已经被打散了,一中队的人也不知跑到了哪里。 李彪红着眼睛喊道:锄奸队的人都在,让俺们打阻击吧? 刘勐眼见情况如此紧急,也只能这样了,便说:你们阻击一会儿后,马上去追赶大部队。 李彪请战时,白冬菊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原本是想追赶跑在前面的卫生队,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就停下了脚步。这时,就见两个县大队的战士跑过来,她不由分说就去摘人家腰间的手榴弹。两个战士急了:手榴弹给你,那俺用啥? 白冬菊沖他们挥挥手:你们撤,用不着这玩意儿,手榴弹都给俺留下。 白冬菊一口气收了几个战士的手榴弹,堆在面前。借着火光,她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山石,忙抱了手榴弹,躲在巨石后面。 锄奸队员已经选好了阻击地形,四个人使的都是双枪。 在八支枪口的射击下,追在前面的鬼子接连着应声倒下。遭到阻击的敌人,便不敢轻举妄动了,伏在地上,与锄奸队交上了火。这就为县大队冲出包围圈赢得了时间。 可是好景不长,只两袋烟的工夫,李双枪翻了几个身,滚到了李彪的身边:队长,子弹打光了。 这时的李彪也射出了最后一粒子弹,王一刀和杨过也围了过来:队长,子弹拼光了。 县大队目前最缺乏的就是弹药了,后方的兵工厂供给不上,他们只能想办法从敌人那里缴获,可现在打的是游击战,东躲西藏的,很难与鬼子正面交锋。然而,不取得正面交锋的胜利,就很难缴获到敌人的子弹。 敌人见这面的枪声稀疏了下去,一个鬼子指挥官,先是叽里哇啦地喊了几声,然后就是一个保安团的人,大喊着:他们没子弹了,弟兄们捉活的,捉住一个,赏大洋十五块。 第29页 保安团的人兴奋地哇哇喊着,一窝蜂拥了上来。 王一刀的飞刀飞了出去,跑在最前面的两个敌人就倒下了。 李彪见情形不妙,只能下达了撤出阻击战的命令。 敌人离锄奸队如此之近,想撤出战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不敢放开了跑,那样只能成了敌人的活靶子,他们只能藉助参差的山石和长短的树木,且战且退。王一刀的飞刀,再甩出去两把后,便也油尽灯灭了。 这时,白冬菊从一扇巨石后站了起来,她高喊着:李彪,你们先走,这里有俺呢。 接着,她甩出了第一颗手榴弹,然后又是一颗。 手榴弹接二连三地在鬼子中间爆炸了。 突然受到打击的鬼子乱作一团,他们重又趴在地上,胡乱地朝着黑暗射击。 李彪听到了白冬菊的喊声,沖另外几个锄奸队员说:你们先撤。 说完,向白冬菊那边摸过去。 他帮白冬菊扔出了最后两颗手榴弹后,趁敌人愣神的工夫,拉着她跑进了夜色之中。 身后是敌人的喊声和枪声。 他们终于跑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这时,东方已现出一抹鱼肚白,周围的景物开始依稀可辨。 李彪和白冬菊站在土坎上,唿唿地喘着粗气。半天,白冬菊才望着李彪说:咋样,这回你不小瞧俺了吧? 李彪困惑地看着她:你咋留下了? 白冬菊得意地一笑:俺不留下,你们锄奸队早就给鬼子抓去了。 李彪激动地拉着白冬菊的手,满脸真诚地说:真得谢谢你了。 白冬菊甩开他的手:俺不用你谢,这回俺可以参加锄奸队了吧?俺决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李彪忙说:这事俺说了不算。 白冬菊哼了一声,扭身独自往前走。 李彪站在那里,认真地看了眼白冬菊的背影,追了上去。 这一场遭遇战,县大队牺牲了十几个战士。刘勐和曹刚在听完李彪关于阻击战的汇报后,不但没有批评白冬菊,还当着县大队所有队员的面隆重地表扬了她。 刘勐的表扬是这样的:虽然白冬菊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但她是勇敢无畏的,县大队要为她嘉奖一次。 众人就一起鼓掌。白冬菊一副得意的神情,她用目光去寻找李彪时,发现他也在偷眼看着她。当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在一起时,又突然分开了。 县大队又召开了一次会议,会议的议题是分析当下的形势。眼前的局面对县大队来说非常不利,以前是县大队算计鬼子,拖着鬼子兜圈子;现在的情形却是鬼子在给县大队设下圈套。分析来商量去的,结果就是汉奸林振海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把林振海锄掉,否则,县大队无法摆脱这种被动的局面。 ·10· 石钟山 着 第十一章 林振海 林振海自打从山上下来,当了鬼子的保安团长后,心情就一直没有好过。 千木大佐对他似乎很重视,有事没事地总要到他的保安团部来转一转。千木大佐每次来都是微笑的,有时身后跟着翻译,有时是一个人来。千木大佐在中国生活了几年,他已经能用蹩脚的汉语和人交流了。 千木大佐似乎也看出了林振海的情绪不太对劲儿。每次来时都会说:林桑,你要高兴。然后,就站在保安团的院子里,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地,跺跺脚道:林桑,这天、这地,都是皇军的,你为皇军干事,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林振海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整日苦着脸,在房间里、院子里踱来踱去。然后,他就抬头去看天,再看地。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他怀念在山里的日子,还有山下的菊。虽然在山上时不可能天天看到菊,可隔三差五下山时,他总要在菊家的院外,站一会儿,唤几声菊,他也会心满意足。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打马上山。 而此时的自己成了日本人手里的工具,这在日本人和他谈判时,他就料到了。为了爹亲娘亲,他没有更多的选择,只能无奈地下山了。 现在的他,只要愿意,每天都能见到爹娘。 爹娘就住在日本兵营的一座小院里,每次去时,爹从不给他好脸子看,背过身去。娘毕竟是女人,心里惦记着他,眼睛里却充满了绝望。 他跪在门前给两位老人请安,爹一声娘一声地叫了,才推开门,恭恭敬敬地站了,小声地说:爹、娘,您二老想吃点啥?俺差人去给你们买。 说完,把手里提着的两个点心匣子放在桌上。 爹一挥手,就把他带来的东西打在地上,气哼哼地说:俺们不吃你的东西。以后你不用来看俺们了,俺们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 爹发脾气,娘在一旁就抹开了眼泪:你呀,真是不争气,土匪也当了,汉奸也做了,咋啥事都轮到你头上了。 他低着头,含泪站在那儿。从小到大,他没为自己辩白过一句,从来都是爹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如今自己被逼当了土匪,又无奈地做了汉奸,这就是他的命。 他垂首立在爹娘跟前,任由他们数落。他又何尝不怀恋做土匪前的日子呢?尽管生活是困苦的,但日子还是有奔头的。而此刻,他的心里很苦,难受得要死不成,要活不能,他只能煎熬着自己。 第30页 在他离开爹娘后,爹娘也曾有过如下的对话—— 娘说:他爹,孩子也怪可怜的。孩子从小啥样你不知道?他要是不把人打死,能去当鬍子?他不当鬍子,日本人能抓咱?孩子下山还不是心疼咱们。 爹就说:理是这个理。俺看还是他不争气,他干吗要去当鬍子,他可以像李彪一样去参加游击队。他要去了游击队,日本人就是把俺杀了,俺也认了,值。可你看咱现在过的是啥日子,还不如蹲监狱。 娘听了,就又一次抹起了眼泪。 林振海下山后,曾向千木大佐提出过把爹娘接到保安团,被千木大佐挡了回去。 千木大佐嬉皮笑脸地说:林桑,你的放心,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日本兵营保证你的父母万无一失。 林振海当然知道千木大佐的用意,此时的爹娘就是日本人手里的人质,他不得不听从日本人的。 扫荡和偷袭县大队是日本人的主意,但在布兵、设圈上,千木大佐都来徵求他的意见。刚开始,他不愿意多说,跟在日本人的后面,行动也并不积极。后来,日本人接连吃了几次亏,千木大佐就在每一次行动前,都要找碴儿打掉一两个保安团的兄弟。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被杀,只能乖乖就范。方圆几十里,没有他林振海不熟悉的,哪儿有路、哪儿有河的,都在他心里装着,他就是一本活地图。 甭管县大队临时驻扎在哪个村子,进或出,不用想,他就知道他们会走哪条道。在他的指点下,鬼子这里放一个中队,那里放一个小队,结果县大队就接连吃了亏。 说句心里话,他和县大队无冤无仇,也知道李彪就在队里,他不想招惹县大队,更不想为日本人出力,可不这么做,日本人就拿他爹娘说事,或是找碴儿杀他的兄弟。日本人杀中国人,一点道理都不讲,就像随便碾死一只蚂蚁。 日本人接二连三地占了几次便宜,千木大佐就很高兴,每一次胜利而归,都要搞一个隆重的仪式,为保安团接风,为林振海授勋。 林振海一回到保安团,就扯下胸前千木大佐颁发的勋章,狠狠地扔到地上。弟兄们也知道他的心思,说话、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的左膀右臂朱打铁,此时已经是保安团的朱副官,最是了解林振海此时的苦闷。 朱打铁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瓶烧酒和几样小菜,他要陪林振海喝上几口。 林振海对酒一向是来者不拒。 酒一下肚,就什么都想开了,他又可以大声地说笑,噹噹地拍着胸脯,爱谁谁了。 这天,朱打铁又陪林振海喝了酒。两个人喝到高兴处,还划了拳。朱打铁见林振海高兴,就多说了两句:老大,别想不开,该高兴就高兴。人能活几年呀,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 林振海就长吁短嘆道:妈的,咋的也不能让日本人给埋了。 朱打铁就说:那是。俺是打铁的出身,有一把子力气,只要老大你一句话,你说反了,咱就反了,咱还回山上拉杆子去。 林振海听了,顿时红了眼睛:朱打铁俺告诉你,别看日本人让咱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日本人才是咱最大的仇人。他们把咱当啥了,工具,懂不懂? 朱打铁晃着脑袋说:老大,别看俺打铁没读过一天书,这事咱也懂。 过了会儿,朱打铁又说:老大,既然咱现在走不了,就既来之,则安之吧。你就是心思多,才愁。别想不开了,等会儿俺找个玩意儿,让你乐呵乐呵。 又喝了一阵酒,朱打铁出去了,没多会儿就回来了,后面跟着两个涂脂抹粉的窑姐儿。他把两个女人往林振海跟前一推:老大,你先挑,剩下的是俺的。 两个窑姐儿拥上来,一左一右地就抱住了林振海。 林振海左右看看,眼前就幻化出了白冬菊的模样。他在幻觉中,拉住了身边的一个窑姐儿,含混不清地叫道:菊,菊—— 窑姐儿逢场作戏地说:俺是枝野菊花,今儿个让俺好好陪陪你。 朱打铁伸手捞起身边的另一个窑姐儿往出走,顺手就把门给带上了。 屋里的窑姐儿拥着林振海滚到了床上,就在她动手解林振海的衣服时,她的手被林振海给捉住了:菊,是你吗? 俺真名叫牡丹,下次你去“一品红”就点俺的牌。 林振海勐地摇摇头,人就醒了。他突然松开窑姐儿的手,两眼盯着她说:你不是菊,你不是菊! 林振海坐了起来。 窑姐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仍嗲声嗲气道:俺是牡丹,是哪个菊让你这么想啊?俺不比你的菊差,试过了,保你忘不下俺牡丹。 说完,又凑上来。 清醒过来的林振海一脚踢开她,顺手把茶杯摔在了地上。 朱打铁提着裤子沖了进来,沖窑姐儿喝一声:滚,给俺滚远一点儿。 窑姐儿连哭带爬地站起身,沖朱打铁撒起了泼:俺可是你领来的,他看不上俺可以,凭啥打人? 朱打铁连推带搡地把她拖了出去。 再回来时,林振海正坐在床上生闷气,朱打铁就说:老大,是不是这个不好?俺立马给你换一个去。 林振海终于沖朱打铁动了怒:谁让你带个窑姐儿来。有本事,你把菊给俺找来。 朱打铁一下子就哭丧了脸:老大,你让俺上哪儿去找菊呀?前几天跟日本人去白家庄,俺一打听,白冬菊早就参加县大队了。 第31页 林振海怒气未消地说:那你也不能找个窑姐儿来煳弄俺。 老大,俺是看你苦,怕你伤了身子,就找个女人来让你开心。 林振海拍一下大腿,赌气似的说:告诉你,俺心里只有白冬菊,别的女人俺碰都不碰。 朱打铁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点点头:老大。俺懂了。 ·11· 石钟山 着 第十二章 锄奸 锄奸队又一次潜进了城里。 李彪带着三个人在城里转悠了三天,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见到,但终于摸清了日本人的兵营和保安团的驻地。 日本人的兵营和保安团是连在一起的。日本人的兵营就不用说了,保安团的第一道岗也是由日本人把守,从大门进,必须得经过日本人把守的这一关。看来,保安团也并不自由,进进出出,也都是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下。 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三人一伙、五人一串的日本兵和保安团的人在巡逻。在这些人中,始终没有看到林振海的影子。 锄奸队员一进城,就分散开了。 为不引起敌人的注意,他们分别扮作卖柴、卖菜的,寻找着合适的机会。 这天中午,几个人在一个饭馆里见面了。 四个人都苦着脸。进城三天了,却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见到。看来,想锄掉林振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原以为只要碰到林振海,就是活捉不了他,凭着他们的枪法,百米之内,定能解决了他的狗命。关键是,枪根本不可能带进城里。城门口的鬼子盘查得很紧,不仅是搜身,就连柴呀菜的也给翻了个遍,别说是一支枪,就是一个草刺,也休想逃过鬼子的眼睛。 只有王一刀把藏在鞋底里的两把飞刀带进了城里。没有人怀疑王一刀飞刀的准确性,但飞刀只有在近距离才能发挥它的作用,远了,就失去了它的威力。不过即便是近距离,也不能保证,这一刀一定会要了林振海的命。 生得瘦小的杨过就向李彪报告:保安团的院墙俺看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越过去,让俺先去摸摸底也好。 李彪摇了摇头,他不能冒这个险。在不清楚保安团营院和地形的情况下,万一被保安团发现了,来个瓮中捉鳖,那将得不偿失。林振海没有被锄掉,自己却是损兵折将,这种没有把握的买卖,李彪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他在县大队精挑细选来的几个人,可以说是县大队的宝贝,打起仗来,个个以一当十,不能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李双枪是猎户出身,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他在八九岁时就进山打猎了,看到猎物就出枪,凭的是一种感觉,练就了一手百发百中的好枪法。 杨过在没有参加县大队前,家里开了武馆。日本人来了,烧了武馆,驱走了徒弟,他在无处投身的情况下参加了县大队。王一刀的本事也是祖上传下来的,眼到,手到,从来没有飞出过空刀。 这些能人、奇人到了锄奸队,就不是四个人了,而是四十个人。锄奸队刚成立的时候,李彪也是豪情万丈,觉得锄掉林振海犹如探囊取物般轻松。没想到的是,这已经是锄奸队第二次进城了。一连转悠三天,居然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见到。这样的局面,他无论如何也没有颜面回到县大队。 李彪终于想好了,他要独自闯一次保安团,即使锄不成奸,摸一下情况也是好的。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沖三个人说后,几个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王一刀阻止道:不,队长你不能去。要去也是俺去。 李彪笑一笑:俺早想好了,只有俺去。就是林振海把俺抓起来,他也不会把俺怎么样。 大家这才意识到李彪和林振海的关系,不过李双枪还是说:这可不一定,那小子可当过土匪,心狠手辣的事,他可于得出来。要去,俺陪你。 李彪沖几个人摆摆手说:俺和林振海一起生活了八年,俺了解他。你们别争了,还是俺去。 李彪一意孤行,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 从小饭馆里出来,李彪在身上拍打两下,就迈着步子向保安团驻地走去。 另外三个人,在保安团门口摆起了小摊,以便随时接应。 第一道门岗处,日本人就把李彪拦下了。 李彪有着与日本人近距离打交道的经验,做地下交通员的时候,进城出城的,有时一天就要进出几次。 他赶紧点头哈腰地沖鬼子说:太君,俺要看林团长,俺是他兄弟。 一连说了几遍,日本人仍似懂非懂,就招手把里面保安团的岗哨叫了过来。 李彪又沖保安团的人讲了一遍,保安团的卫兵这回听懂了,但仍怀疑地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见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卫兵也不敢怠慢,神神鬼鬼地向里面跑去。 林振海在保安团部里正和副官朱打铁在喝酒。酒喝得似乎接近尾声了,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正说着话,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团长,外面有个人说是你兄弟,要进来见你。 “啪”一声脆响,捏在林振海手里的酒杯就掉在了地上。 朱打铁和卫兵一齐怔怔地看着他。 林振海的脸白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说道:李彪,真的是他? 然后,下意识地走了几步,又停下了。 朱打铁忙说:团座,不用你去,俺出去看看。 第32页 林振海的酒劲儿已经醒了,他沖朱打铁道:你去看看,这人叫李彪。如果真是他,你就把他领进来。 明白! 朱打铁在卫兵的引领下,匆匆地向外走去。 林振海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抬头,就看见了墙上挂着的枪,他一把摘下枪,打开机头,把子弹顶上膛,这才把枪插在腰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此时的李彪为何要来到这里。他做土匪时,李彪就是游击队员了,后来又参加了县大队,这一切他都清楚。自从李彪上山动员他参加游击队未果,两兄弟就再未见过面,而李彪这个时候来见他,他不能不多个心眼。毕竟眼下自己是县大队的敌人,又在帮日本人做事,面对李彪,他不能不忐忑不安。 朱打铁没一会儿工夫,就把李彪带了进来。 朱打铁的一只手里提着枪,一只手扯着李彪,沖林振海道:团座,你看是他吗?要不是,俺就一枪崩了他。 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林振海仔细地把李彪打量了,见眼前的李彪完全是一副老百姓的装扮,他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忙上前一步,看着李彪的眼睛:兄弟,你咋来了? 俺想看一眼咱爹娘。 林振海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一提到爹娘,他心里所有的防线顿时坍塌了。 一旁虎视眈眈的朱打铁,见此情景也收了枪,忙说:你们哥儿俩说,俺去准备酒肉。兄弟来了,得好好喝它一次。 朱打铁一走,林振海一把抓住李彪的双手,颤声道:兄弟,难为你还惦记着爹娘。 养父母被日本人带到城里后,李彪的确再也没有见过两位老人,见林振海这样,他也动了情:爹娘还好吧? 林振海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俺这就带你去看咱爹娘。 说完,拉着他转进一个小门。 里面有保安团的人站岗,走过一条小胡同,前面又出现一个门,那里就是日本人在站岗了。 日本人显然是熟悉林振海的,见他过来,就收了枪,嘴里喊了声:哈咿—— 林振海带着李彪长驱直入地进了日本兵营,三转两绕地就到了一座小院。还没有迈进门,林振海就兴奋地喊:爹、娘,李彪来看你们了! 说完,林振海在一旁跪下了。 两个老人忙从炕上下来。娘拉住李彪的手,胆战心惊地问:孩儿呀,你咋来了?日本人没拦你呀? 李彪就说:好久没见你们了。从你们进了城,俺就放心不下,今天特意进城来看看爹娘。 爹原本发亮的眼睛顿时暗了下来,他咳着嗓子说:孩子,以后可不敢来了,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他们想着法地抓县大队的人。俺和你娘都好,以后可千万不敢再冒这个险了。 李彪点点头,坐在炕边,和两个老人拉着家常话。 林振海一直跪在那里,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和养父母又说了一会儿话,李彪站起身:爹、娘,你们多保重,时间不早了,俺要走了。 那你快走吧。别在城里待了,这不是人待的地方,到处都是日本人。 爹说完,狠狠地用眼睛瞪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林振海。 养父母一直把李彪送到院门口,神情里充满了不舍。 林振海和李彪走后,娘突然掩面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絮叨着:这是过的啥日子呀,有家不能回。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啊,看看俺们遭难的家吧。 李彪和林振海又回到了保安团。 两个人长久地凝视着,林振海知道李彪这次来,绝不是看看爹娘那么简单,想到李彪几年前上山劝他参加游击队的事,便开了口:爹娘都在日本人手里,这你亲眼看到了,想让俺拉着人马去参加县大队,那是不可能的,也是办不到的。 李彪望着他,神情复杂地说:知道你是不会走的。你现在就是想参加县大队也晚了,你知道,就是因为你,县大队牺牲了多少同志?当然,他们不是你亲手杀的,但你逃脱不掉责任。 林振海的身子震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说:这都是日本人逼的,如果没有日本人,俺就不会下山。 县委和县大队现在把你定为这一带最大的汉奸,专门成立了锄奸队,俺就是锄奸队的队长。 林振海听了,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见李彪纹丝不动地仍站在那里,他的手又放下了。 李彪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继续说下去:即使俺不锄你,也还会有别人来锄你。如果你想开了,去县大队自首,有立功表现的话,也许还会有一线生路。爹娘你放心,只要俺在,有俺一口干的,就不会让他们喝稀的。爹娘是你的,也是俺的。 林振海的身子勐烈地震了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然后将目光从李彪的脸上移开,定定地望着紧闭的那扇门,半晌才说:你今天来这里,就不怕出不去? 李彪神情笃定地看着他:既然来了,俺就想好了。你现在可以叫日本人把俺抓起来。 林振海听了,抱住头,一副痛苦的样子。 李彪又接着说道:即使俺死了,还会有人来锄你,直到把你锄掉为止。 林振海终于把手放下,闭着眼睛说:那你现在为啥不动手?没枪是不是?俺这儿有。 说完,伸手把枪掏了出来。拍在桌子上,小声地说:子弹都上膛了,拿去吧。 第33页 李彪盯着那支枪。此时,他距离那枪也就是两步的样子,只要扑过去,抓起它,向林振海射击,整个过程绝不会超过两秒钟。两秒钟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但同时,他也想到了后果,那样的话,他将插翅难飞。现在,他还不想这么做,他只希望林振海能醒悟,然后寻找合适的机会,带着保安团走出城门。如此,林振海就获得了新生。城里城外,看似只是一门之隔,但这一扇门,便隔开了两个世界。 想到这儿,他放低声音喊了声:哥,俺想在城外等你。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林振海瞪大了眼睛,望了眼桌上的枪,再看一眼李彪走出去的背影,想想他刚才说过的话:俺不锄你,也会有人来锄你。哥,俺在城外等你。 他站了起来,追到门口,脚步又停了下来。他喊了声:来人哪。 朱打铁提着菜和酒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你兄弟咋一口酒没喝就走了? 林振海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你把他送出城吧。 朱打铁想问什么,又没问,放下手里的东西,跑了出去。 锄奸队这一次又是空手而归。 几个人的情绪都不高,满怀心事的样子。李彪走在最前面,王一刀追过来问:队长,你说林振海真的能带着队伍,从城里出来? 给他个机会吧。他能出来,也省得咱们锄他了。 李彪这样一说,几个人便不说话了。 后来,在李彪把锄奸的经过汇报给刘勐和曹刚后,刘勐当即就批评了他:你不该去见林振海。他当过土匪,现在又是汉奸,他啥事做不出来。咱们一百多个弟兄都死在他手里了,别为了个汉奸,再把你搭进去,咱们县大队的损失可就大了。 曹刚也说:李彪同志,下不为例。你有个闪失,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那是咱们县大队的事。 李彪就争辩:俺想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这对咱们县大队也是天大的好事啊。 刘勐忙摇着手说:我看林振海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他要是想参加县大队,早就下山了,还用等到现在。 曹刚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说:看来要想锄掉林振海,下一步,只能引蛇出洞了。能把保安团争取过来更好,不行的话,从他身边的人入手也行。现在看来,就是锄掉个林振海,只要保安团还在,就还会有其他的人替鬼子卖命,结果是一样的。锄奸的思路,咱们还可以扩大一些,别总是盯着林振海一个。 曹刚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贊同。现在的保安团是以林振海从山上带下去的土匪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山上山下的情况不止林振海一个人熟悉,最好的结果是把保安团争取过来,鬼子就彻底失去了拐棍。对林振海不好下手,可以先从他周围的人下手,一样能起到杀一做百的作用。 县大队在统一了锄奸的思路后,锄奸队便有了目标,开始酝酿下一步的行动。 林振海在李彪走后,心情一下子又恶劣起来,他见什么砸什么,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起来。 朱打铁跑前忙后地劝,嘴里一遍遍地说:老大,又咋的啦?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别砸了,来,咱哥儿俩喝酒。 林振海终于平息下来,他蹲在地上抱着头,瓮着声音说:兄弟,你后悔和俺干不? 老大,你这说的是啥话。咱们一个头磕在地上,不是对天发过誓嘛,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咋还说后悔不后悔的话。 林振海就抬起了头:咱们的后路断了,咱们对县大队犯下的罪大了。 朱打铁死死地看着林振海,不明所以地问:咋的,你刚走那个兄弟是县大队的? 林振海点点头。 朱打铁立马白了脸:俺说嘛,他出去的时候保安队门外还有三个人等着他。算上你兄弟,他们一共四个,俺看着,个个都不是善碴儿。 林振海低下头,吸着鼻子道:他们是来锄掉俺的。 朱打铁拿在手里的酒瓶子,“哗”地掉到了地上,半晌才哆嗦着说:那你不该放他们走啊! 林振海无奈地抬起头:不放他又有啥用?他们不来锄俺,还会有别人来的。 咱让县大队的人惦记上可不是啥好事。现在咱靠着日本人,一时半会儿的,他们也不能把咱咋的,要是日本人靠不上了,咱们就没路可走了。 林振海站了起来,目光突然又变得兇狠起来,他咬着牙说:可咋也不能丢下爹娘不管吧。咱们已经对县大队犯下罪了,就是这时候出去,县大队的人也不会轻饶了咱们。 朱打铁拍着胸脯道:老大,该咋的你就说吧,是死是活就是场游戏,从当上鬍子那天起,俺就没想过有啥好结果。只要跟着老大你,活一天是一天,没啥大不了的。 那你给俺告诉弟兄们,从今往后都打起精神,站岗放哨的,要严加注意。 老大,这你放心,日本人的眼睛瞪得比咱还大。 林振海摆了一下手:这事不能靠日本人,他们救不了咱们,还得靠咱自己。晚上加双岗,巡逻哨多增加几个班。 听你的,老大。俺这就去安排。 朱打铁转身走了。 林振海又把枪拿了出来,想了想,把抽屉里的一把枪也拿出来,压上子弹,塞到被子里。然后,在腰上又掖了一把枪,向门口走去。 他带着几个保安团的人,院里院外地转了,直到感觉万无一失了,才回到屋里。 第34页 ·12· 石钟山 着 第十三章 刘勐和胡小月 刘勐的腰伤又犯了。伤是老伤,在长征打腊子口时受的伤,一块弹片嵌进了腰里。当时部队没日没夜地赶路,没有时间也没有做手术的条件,弹片就一直没有取出来。 刘勐大队长的腰就经常疼,严重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 此时,刘勐趴在老乡家的炕上,手捂着腰,嘴里吭吭哧哧的,汗从脸上滚了下来。 通信员就去喊卫生员胡小月。 不一会儿,胡小月就来了。 刘勐一见到胡小月,情绪似乎就稳定了下来,笑道:你是小神仙啊,你一来,我这腰就不那么疼了。 胡小月看了刘勐的腰伤,把了脉后,说:大队长,你这腰伤发炎了,得消炎。 县大队一直处于缺医少药的状态,胡小月来了后,县大队的人有个伤病什么的,她就用中医的法子来治,每次也能药到病除。 不巧的是,这阵子胡小月的药箱里已经没有药了,就连常用的几味草药也用完了。刘勐的腰伤,让胡小月一筹莫展。 她有些无奈地站在刘勐身边。 刘勐的表情就有些紧张:咋,我这伤不能治了? 胡小月咬着嘴唇道:能治,你等着。 说完,转身就走了出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走出来时就决心进山去挖药。 药是挖到了一些,但还缺一味,她找了好久,也没寻到那一味。 天越来越阴,看样子要下雨了。胡小月在找药的过程中,已经抬头看了几遍天了,她一直在心里念叨:千万别下雨啊。 雨还是下起来了。雷鸣伴着闪电,雨就来了。 就在这时,她在一片崖壁上,看到了要采的草药。淡黄色的花朵在风雨中飘摇,她顾不了许多了,奋力向崖顶攀去。 药是採到了,脚下一滑,人就从崖上掉了下去。 她的腿摔伤了,无法行走,她就试着往回爬。 雷鸣电闪不歇气儿地继续着,她只有一个念头——把药带回去。刘勐需要她的药,有了药,他的伤就能治好,他就又可以带领县大队去打游击了。 刘勐是县大队里她最欣赏的一个,只要刘勐在,遇到多大的危险,她都会踏实下来。在她的心里,刘勐就是县大队的主心骨。现在的刘勐因为腰伤,趴在炕上起不来了,她的心里比刘勐大队长本人还要心焦。 最先发现胡小月失踪的就是李彪。 李彪去看胡小月,胡小月却不在。两个女兵说胡小月给大队长看病去了。 大队长腰伤犯了,李彪是知道的。到了大队部,只看见刘勐一个人趴在炕上,脸上还挂着一抹微笑。 大队长,你的腰伤好了? 刘勐笑眯眯地说:快了,小月给我熬药去了。 李彪一听,心想坏了,胡小月一定是上山挖药去了。几天前,他就知道胡小月手里什么药都没有了,这两天他正想陪她上山去挖呢。 想到这儿,他二话不说,转身从大队部出来,向山上奔去。刘勐还在身后开玩笑道:好你个李彪,你是来看我的,还是看胡小月的? 李彪走到半路,天上的雨就落下来了。他的心里就更急了,雨天上山,又是个女孩子,要是出点儿意外,可如何是好。 他一路向前狂奔,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胡小月。 他在一片水洼里发现了胡小月。 胡小月已经没有力气爬了,挖到的药材还在她身上背着。听见李彪的声音,她举起了一只手。 李彪把她从泥水里抱起来,一用力,就放到了自己的背上。一边往回走,一边嗔怪道:不是说好了,俺帮你上山挖药吗?你咋一个人就跑出来了。 胡小月忍着疼,有气无力地说:刘大队长腰伤犯了,没有药,他就下不了炕。 李彪听了,又气又急。 刘勐喝下胡小月的汤药后,一宿的工夫,就又从炕上爬起来,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听说胡小月上山採药摔了腿,又被大雨淋了,正发着高烧,就赶紧过去看望。 胡小月病得不轻,一边高烧不止,一边发着抖。 刘勐用手在她的额前探了一下,就喊了起来:怎么烧成这个样子? 两个女兵哭丧着脸说:大队长,小月姐是腿摔伤后,有了炎症引起的高烧。 刘勐焦急地沖女兵说:那赶快给她熬药呀? 中药太慢了,得用西药消炎。 刘勐背着手,在屋急得团团转: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两个女兵忙不迭地摇摇头。 这时的胡小月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快把药给大队长端过去。 看着高烧而面色酡红的胡小月,刘勐这个出生入死的汉子,再也受不了了。他一头撞开门,大喊一声:通信员—— 通信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颠颠地把马牵来了。 刘勐扯过马缰,一下子跳了上去,头也不回地沖通信员说:告诉曹书记,就说我出去一趟,下半晌就回来。 通信员张张嘴,想说什么,刘勐已经打马跑开了。 刘勐知道要想搞到西药,就必须进城。胡小月是为他採药才受的伤,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药可治。他一定要进城,就是再难再危险,也要把药弄回来。他自己也说不清,这股子力量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第35页 他骑着马,一直来到郊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还穿着军装,带着枪,而眼下这个样子,他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城的。 他把马拴在一片树林里,伏在沟里想着对策。 说来也巧,这时几个保安团的人说笑着走了过来,有的牵着羊,有的枪刺上挑着鸡,一看就是出城打野食去了。嘴里还哼着小曲,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他迅速躲到树后,就听走在前面的一个傢伙说:这次幸亏没有碰上县大队的人。 另一个接碴儿道:县大队的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被咱们追得都快穿不上裤子了,哪儿还有心思跟咱们玩儿。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兵向刘勐隐身的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解着裤子。前面的几个人开着玩笑:赵小四,憋一会儿就进城了。你钻小树林,小心县大队的人割了你的屌。 赵小四嘴里嘟嚷着,说了几句什么,就解开裤子,冲着一棵树,一抖一抖地撒尿。 刘勐盯着撒尿的赵小四,眼睛都红了,没等那小子系好裤子,他就扑了上去。赵小四嘴里没等喊出个“啊”来,就被刘勐的大手给捂上了。 被扑倒的赵小四,这才看清了刘勐。他嗓子里“咯”了一声,就吓得晕了过去。 刘勐静伏了一会儿,见前面的几个人并没有注意后面的赵小四,这才开始下手。 他轻而易举地用绑腿把赵小四捆了,又用袜子把嘴堵了,然后就把赵小四的衣服扒下,穿在自己的身上。 然后,扛起赵小四的枪,枪刺上仍挑着那只母鸡,大步流星地向城里走去。 进城门时,并没有费太多的周折。 一个保安团的兵,上下地看了看他:哎,你是哪个中队的,咋没见过你? 刘勐笑嘻嘻道:俺是新来的。 把门的兵就说:是新兵呀。 说完,往上一跳,就把挑在枪刺上的鸡抓到了手。 您要就拿去,孝敬您了。刘勐满脸堆笑地点着头。 那个兵耍无赖道:想不给也行,你到城外蹲着去,等着八路军县大队的人来收拾你。 不敢,不敢。刘勐忙点头哈腰地赔着笑。 到了城里,他很快就找到了药店。 掌柜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正坐在店里打盹。 他一走进去,半截子黑影就堵在了门口。 掌柜的睁开了眼睛,见了他,忙立起身道:老总,买药? 他往柜檯上一靠,指着柜里的药说:俺要消炎退烧的。 掌柜的就打了个愣神,说:这些药都是日本人不让随便卖的。 刘勐的脸立马绷了起来:保安团的也不卖吗?这可是俺林团长要的。 掌柜的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刘勐把枪往地上一蹾:快点,耽误了俺团长的事,看不把你的店砸了。 掌柜的害怕了,忙翻箱倒柜地找药,最后用布把药包了,一脸紧张地说:千万别让日本人看见,那俺可就是死罪了。 刘勐接过药,伸手向身上摸去,自然什么也没有摸到,便说:俺出来匆忙,没带钱,一会儿给你送来。 掌柜的脸都变青了:老总,俺可是小本经营啊。 刘勐想了想,就把枪从柜檯上递了过去:那俺把枪押这儿,一会儿送钱过来。 说完,大步流星地就往外走。 掌柜的抱着枪,接也不是,扔了也不是,跟在刘勐身后:老总,俺要这枪没用啊,你可快点儿来送钱哪。 出城门的时候,还是费了些周折。 刘勐把那包药系在了腰上。出城时,他换了一个城门,进城走的是西门,这回他走的是南门。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城门外空荡荡的,没人进。也没有人出,两个鬼子神气地立在城门口,两个保安团的兵抱着枪,缩着身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刘勐还是穿着那身保安团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城门口。 两个日本兵见了,马上把枪架了起来,喊了一声“八嘎”。 他笑着沖两个日本兵点着头:皇军有事? 说完,用手指了指站在城门口的两个保安团的人。 日本兵不知刘勐何意,看了眼两个保安团的兵,便放下枪,让刘勐过去了。 保安团的人怔怔地望着走过来的刘勐,第一眼瞅着眼生,仔细看看,还是不认识。待刘勐走近,他们都睁大了眼睛。 刘勐先发制人地沖两个人打起了招唿:两位好啊。 然后,神秘地把两个人叫到跟前,故意压低声音说:林团长让俺给他办点私事,需要出趟城。 他一提林团长,两个人不由自主地表情凝重起来。 他不敢久留,见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便大步向城门外走去。 一个老一点的兵,似乎回过味来,叫了一声:哎,你的路条呢? 他头也不回地说:走得太急,忘带了。 两个保安团的兵呆怔地你望俺一眼,俺看你一眼,疑惑地说:这时候出门,那不是等于送死吗? 另一个也说:是啊,他好像啥傢伙都没带。 这时,两个日本兵醒悟过来,沖他们喊了一声:八嘎,他的八路的干活! 两个保安团的人突然也警醒了,望着日本兵,点着头说:这人可疑啊。 日本兵嘴里叫了声“八嘎”,就追了出去。 第36页 刘勐一走出城门,便大步飞奔起来。 他料到敌人很快就会追上来,但只要让他走出城门,他便有把握跑掉。 敌人追过来朝他开枪时,他一骨碌,翻身滚进一条沟里。 前面就是一片树林,敌人不敢追下去,就朝里面一阵乱射。 子弹贴着头皮嗖嗖地飞过,他顾不了许多,奋力向前奔去。他一口气跑到了拴马的地方。 马和衣服都在,被绑的保安团的兵也在,见他跑回来,惊恐地望着他,嘴里“呜呜”着什么。 刘勐三两把就把身上的衣服扯下来,掷在地上,换了自己的衣服,解开马的缰绳,翻身上马,疾如风电地跑下去。 身后传来敌人零星的枪声。刘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彪带着锄奸队的人正在寻找刘勐,在村头,几个人就碰上了。 大家拥上前,一脸焦急地问:大队长,你去哪儿了?曹书记找你都找疯了。 刘勐嘿嘿一笑:我去了一趟城里,办点小事。你们回吧,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他骑着马,径直来到胡小月的宿舍。 人还没有从马上跳下来,就大唿小叫起来:小月,药找来了,有药了。 曹书记正巧也在这里。 胡小月的高烧始终没退,嘴上还烧起一层层的燎泡,白冬菊和两个女兵轮流守护着她。 曹书记背着手,在地上一遍遍地走,样子焦急而慌乱。上午刘勐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直到现在也不见个人影。胡小月又烧成这个样子,他能不心急气乱吗? 就在这时,听见了刘勐在门外大唿小叫。 曹刚兴奋地沖了出去,差点儿和奔进来的刘勐撞个满怀。 曹书记一把扯住刘勐:说,你去哪儿了?害得我到处找你。 刘勐嘿嘿一笑道:一会儿再告诉你。 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屋,把药交给白冬菊:这是消炎和退烧的药,快给她吃了。 这才浑身轻松地从屋里退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小月这回有救了。 曹书记正在院门口来来回回地走着。 刘勐了解曹刚,一遇到事情,他就是这副样子,走一趟又一趟的,在前面晃来晃去,弄得人头晕。他没事人似的凑过去:咋了,又出啥事了? 曹书记停下脚步,声音沉重地说:刘勐同志,你违反纪律了。 刘勐用手指着自己,一脸无辜的样子:俺?!然后,马上又接着说:曹书记,今天这事是这样的,昨天胡小月同志为治俺的腰伤去山上挖药,才弄成这个样子,你说我能袖手旁观吗?是,我走之前,没有按规定和你商量,可我说进城,你能同意?这事也就只能先斩后奏了。 曹书记不理他,顾自说下去:咱们是县大队,是地方的正规武装,是有纪律的。你这样、他那样,这支队伍还怎么带? 刘勐马上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我检讨,我一定做深刻的检讨。 说完,回过头,又沖屋里喊:咋样,药吃下去了没? 白冬菊在屋里道:药已经吃了。俺们正在洗伤口,你们不要进来。 刘勐这才回过头,沖曹刚的背影挤了挤眼睛。走过去,拍拍曹刚的肩膀说:走,咱们回去,我马上召集支部的人,向大家做检讨。 你的检讨在支部大会上还不够,要在全大队面前检讨,这样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行,你说咋办就咋办,听你的。刘勐的脸上一点不见愁色。药搞来了,小月的病就有治了,现在让他干什么,他都没有怨言。 胡小月一连躺了三天。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刘勐一有空就来看胡小月。 第三天一早,胡小月就醒了,烧也退了,就是摔伤的腿还动不了。 刘勐一见胡小月就说:你可醒了,真把人给吓坏了。 胡小月勉强地欠起身子:大队长,听说你为俺去城里搞药,都犯纪律了? 说到这儿,胡小月的眼睛就湿了,哽着声音再也说不下去了。 刘勐忙扶她躺下:纪律不纪律的,咱先不说。只要你病好了,我就放心了。你是为我的腰伤才弄成这样的,我不救你,那就太不够意思了。 胡小月喊一声:大队长。眼泪便流出来了。 刘勐一见到女孩子的眼泪,就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地说:别哭,别哭嘛。 胡小月把眼泪抹了,蒙咙地望着刘勐。此时的刘勐,也正痴痴地望着胡小月,两双目光碰在一起时,胡小月就躲开了,脸微微地泛起了红。 刘勐又作出大咧咧的样子说:那啥,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 胡小月的伤除了牵动着刘勐,第二个最上心的人就是李彪了。他已经无数次地出现在胡小月的面前,他一进屋,就把手放在了胡小月的头上,然后弯下腰问:小月,好受点儿没? 小月就点点头,望着李彪,淡淡一笑。 李彪每次过来,白冬菊就一脸的不高兴,她自己也说不清为啥不高兴。 她先在门外把李彪拦下,白着脸说:小月睡了。 李彪就小声说:俺看一眼就走,不惊动她。 白冬菊就无话可说了。她亲眼看着李彪坐在胡小月床前,一次次地把手探向小月的额头,还端了水,在自己的唇边试了试。 李彪在做这一切时,白冬菊的心都要碎了。她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接过李彪手里的碗:胡小月就不用你操心了,你们锄奸队的事大,就不劳你大驾了。 第37页 李彪不明就里地说:不碍事,现在俺没事。 白冬菊接过水碗,用身子把李彪挤到一旁。李彪干干硬硬地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才说:小月,你安心养病。等下午,俺再来看你。 李彪一走,白冬菊就把这股怨气撒到了胡小月的身上,她话里有话地说:小月,你行啊,人缘这么好,大队长亲自来看你,还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弄药。李彪也一次次地来,咱这门槛都让他给踏平了。 胡小月就笑笑,把认识李彪的经过说了。 白冬菊听了,嘴里“啊”了一声:俺说嘛,他对你这么上心。俺还以为他对你有那个意思呢。 胡小月的脸就红了。 白冬菊马上又说:小月,那你是不是对李彪有意思啊? 胡小月依旧红了脸道:你说啥呀?俺咋听不懂。 白冬菊见胡小月真不明白,就直通通地说下去:俺是说你是不是想嫁给李彪? 胡小月用手推了一下白冬菊:胡说什么呀,这兵荒马乱的,现在谁有心思想那个呀。 白冬菊仍不甘心地追问:俺是说以后。 胡小月侧过身子,难为情地说:以后?谁知道以后呢。 这时的胡小月想到爹的惨死,脸上的神情暗了许多。 白冬菊听了,心暂时放了下来,看到一脸神伤的胡小月,惊道:小月,你怎么哭了? ·13· 石钟山 着 第十四章 白冬菊和李彪 白冬菊亲眼看到大队长刘勐这么关心胡小月,她打心眼里是高兴的。再见刘勐望着胡小月的眼神,她心里就有了底。凭着女人的心思,她明白刘勐是喜欢上胡小月了,但感情还是要看双方的,仅凭刘勐喜欢胡小月,还不行。得想办法,让胡小月也喜欢上刘勐才行。她这么想,一切都源于她对李彪的态度。 如果胡小月也喜欢上刘勐,那李彪也就彻底没戏了。没戏的李彪就会对自己有戏,这种局面是皆大欢喜的。这么想过后,白冬菊就开心了许多。 白冬菊不是只想不干的那种人,她想到了,就要落实在行动中。 她开始找各种合适的场合,在胡小月面前表扬刘勐。 她对胡小月说:小月,刘勐才三十多岁就当上大队长了,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从延安来的,是毛主席派来的,连毛主席都知道他。 她还说:小月,刘勐大队长可是参加过长征的人。听说到达陕北的红军只剩下几千人了,这可是革命队伍的宝贝。 她又说:小月呀,刘大队长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三十多的人了。还没个女人疼女人爱的,看上去怪可怜的。 胡小月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白冬菊:冬菊,你是不是喜欢上刘大队长了? 白冬菊见胡小月想歪了,马上纠正道:哪儿呀,俺是说给你听的。你没看见刘大队长看你的眼神,他是喜欢上你了。 胡小月兀自红了脸,用手捣着白冬菊:别瞎说八道了,就不怕让人听见? 这怕什么。喜欢就是喜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胡小月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她知道大队长刘勐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敌人的眼皮底下为她弄来救命药,为此,还违反了纪律,在全大队的人面前做了检讨。当然,这些也都是白冬菊后来说给她的。 知道这一切时,她不能不流泪了,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是俺害了大队长,真要是在城里有个好歹,俺可咋向队里交代呀。 也就是在这一刻,刘勐大队长走进了她的心里。以前,刘勐在她的心里就是大队长、她的领导,她还知道他是参加过长征的老兵,屡立战功,是党中央派他来这里开闢革命根据地的。 那时她在心里是仰望着刘勐大队长的。没想到,就是他,为了自己的病,竟亲自去县城搞药。想到这儿,心里一阵麻酥酥的,最后就有一股暖流,从头到脚地在周身滚过。 这两天,白冬菊又不停地在她耳边大队长长大队长短地絮叨,她的心里就不能不多想想大队长刘勐了。 她正在想刘勐的时候,刘勐就来了。 刘勐一进院子,就问坐在院子里的白冬菊:小白,小月的病好些了吧? 白冬菊斜着眼睛,笑嘻嘻道:好多了。多亏了大队长,要不是你,小月的病还不知咋样呢!你快去看看吧,刚才她还睡着,这会儿八成醒了。 刘勐就嗵嗵有声地走进来。 胡小月正在想着他。他的突然而至,令她不自然起来,先是心脏快速地跳了一气,接着,脸就红了。 他一进门,她就坐了起来,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刘勐。 刘勐亮着嗓音说:小月,你可吓坏我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以后的腰伤怕是没人给治了。 胡小月不知说啥好,红着脸,低垂着眼睛:谢谢大队长,这次亏了你。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谢,我还得谢你。你要不是为我去挖药,就不会摔伤。看你好了,我就放心了。以后又有人给大家看病了。 刘勐说完,就朗声大笑。 胡小月的头低得更深了,她嗫嚅着:听说你违反纪律,还做了检讨? 笑着的刘勐,拍一下大腿道:只要能救你,别说是检讨一次,就是检讨十次,也值。 刘勐的话,像重锤一样,勐地击在胡小月纤细的心上,她听得忽悠忽悠的。 第38页 刘勐也不多停留,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梨,放在胡小月面前:那你歇着,有空我再来看你。 还没等胡小月说什么,刘大队长转身就走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看看训练的战士们。 胡小月望着刘勐走出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傍晚的时候,李彪也来看胡小月了,手里用毛巾包着几颗枣。 他人还没有进门,就让白冬菊拦住了。她有些神秘地把他拉到一边说:人家大队长来看过胡小月了,你还来干啥? 李彪不明白白冬菊为什么要这么说,就用眼睛瞪着她:他是他,俺是俺。咋的,刘大队长能来,俺就不能来了? 白冬菊忙说:俺不是那个意思,俺的意思是刘大队长对小月很好。 李彪还是不懂她的话:他是大队长呀,对谁好都是应该的。 白冬菊就急赤白脸道:俺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哎呀,跟你说不清,你愿意看,你就去看吧。 李彪望一眼她,疑惑地向屋里走去。 白冬菊不知道两个人在屋里说了什么。不一会儿,李彪就出来了。 白冬菊还在院门口等着李彪。 见他出来,就很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李彪也看了眼她,仍没看出什么来,正要从她身边走过去。 白冬菊忽然下了决心似的,喊了一声:哎—— 他立住脚,望向她:有事? 白冬菊低了头,把背在身后的一双鞋垫拿了出来。那是一双做工精细的鞋垫,上面绣着鸳鸯和一些花草。她把鞋垫递给他:你们男人穿鞋费,给你的。 李彪把鞋垫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做这么精细,得费多少工夫?还是还你吧,我们男人好对付,有块布垫就够用了。 说完,又把鞋垫推了回去。 白冬菊再推回给他: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俺们女人哪用得上,又没那么大的脚。 李彪终于接下鞋垫,看看说: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啊白冬菊。 向前走了几步后,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下了,回过身道:以后再做鞋垫,可别这么费事了。有这工夫,可以给全大队的人一人做一双了。 这才嗵嗵地走了。 白冬菊呆呆地望着李彪远去的背影,有几分失落,也有几分惆怅,心里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白冬菊就是白冬菊,她不想让自己的心思白白地煎熬。没有尽头的事,会让她吃不香、睡不下,她要让李彪真正地明白自己的心思。她要主动出击了,这么想过后,一颗飘荡的心暂时踏实了下来。 晚饭后,县大队没有什么活动,她就来到了锄奸队的宿舍。 县大队的游击生活居无定所,每到一处就借住在老乡家里。 她的不期而至,让锄奸队的人都张大了嘴巴,还是李彪先反应过来:白冬菊,你有事? 白冬菊“啊”了一声。 李彪看着她:那就说吧。 白冬菊抬眼直视着他:李彪队长,请你出来一下,有件事俺想和你谈谈。 在这儿就不能说? 不能,俺只能单独和你说。 李彪正在和队员商量锄奸的事,他看了一眼屋里的人说:那你们先商量着,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案。我先出去一下。 白冬菊在前,李彪随后走出了院子,李彪站住了:白冬菊,你谈吧。 白冬菊摆摆手,看也不看他:咱们边走边说。 李彪随着她向前走去。 白冬菊一副散淡的心境,她抬头向夜空望去,嘴里说着:李彪,你看这月亮多圆、星星多多啊。 李彪终于忍不住了:白冬菊你说正事,跟我扯这星星、月亮的干啥? 白冬菊的心就忽悠了一下,但她忍不住了,仍往前走了几步,这才说:咱们打小就算认识吧? 对。那时候我们老到你家捣乱,你还提个烧火棍子撵我们。 白冬菊没有去看他,继续道:那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 挺好,革命意志坚定。 白冬菊显然不满意这样的评价,继续追问:还有呢? 李彪抓着头皮,想了想说:你这人敢说敢做,勇敢。 说到这儿,忽然醒悟过来,不解地问:说正事,没事说这些干啥? 白冬菊不搭他的腔,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俺爹让日本人杀害了,这里就剩下俺和娘两个。 李彪看看她,点着头:你说的这些,俺都知道。 林振海那个王八蛋,把俺抢到山上,但他没对俺咋样,俺是清白的。 李彪似乎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忙打住她的话头:你要想参加锄奸队,俺跟你说过了,俺说了不算。你得去找大队长,去找曹书记。 白冬菊不听李彪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俺打小就是个穷、丫头,没人疼没人爱的,李彪你—— 说到这儿,她的眼里已经含了泪水。 李彪看她这个样子,忙说:县大队的人都是穷苦人。你到了县大队,咱们就是一个集体,以后就得互相帮助。 那你得帮助俺? 帮助。咱们是同志,都要互相帮助。 白冬菊又说:要是俺像胡小月那样受伤了,你也像对小月一样对俺吗? 李彪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会。 白冬菊高兴起来,又抬头去望天:今天的月亮真圆哪。 第39页 李彪看着她,趁机说:你没事了吧?没事俺就回去了,锄奸队还在开会呢。 俺和你一起回去。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 白冬菊因为高兴,意犹未尽地说:李彪,你知道吗?大队长喜欢上胡小月了。 李彪勐地停了下来,盯着白冬菊:你胡说,大队长这么做是革命友谊。 白冬菊大咧咧道:俺是女人,这还看不出来?你没见大队长看胡小月的眼神,要是你看到了,你就不这么说了。 李彪一下子就多了心事。 他扔下白冬菊,独自迈着大步往前走去。 ·14· 石钟山 着 第十五章 又一次锄奸 李彪带着锄奸队员又一次出发了。 此时的鬼子正在酝酿着新一轮的扫荡。 县委和县大队的意见是,在大扫荡之前,把林振海这颗牙拔掉。 前两次锄奸队无功而返,让队员们在县大队面前很是没有脸面。李彪上次只身前往保安团,为的就是摸清敌人的情况,此次进城,锄奸队就有了些底数。 进城时,四个人分成两伙,一伙走西门,一伙走南门。 锄奸队已经计划好了,这回要从外围人手。据锄奸队了解的情况,要想在保安团抓林振海,是很困难的事;如果从朱打铁身上下手,事情就会容易许多。朱打铁是林振海的副官,也是他的左膀右臂,通过朱打铁,再去锄掉林振海就简单得多。 队员们在保安团门口,只蹲守了大半天,便盯上了朱打铁。 朱打铁身后带了两个兵,一摇三晃地从保安团大门走了出来。 他先进了一家酒馆,一个保安跟着进去,另一个留在门外。 杨过和王一刀也相继跟了进去。本来李彪也想进去,但想到上次在林振海那儿与朱打铁碰过面,被他认出来,事情就麻烦了。 朱打铁在喝酒,有滋有味的样子。站在身后的随从,眼睛一翻一翻地看着别人吃着喝着。 此时的朱打铁显然提高了警惕,上次刘勐闯进城里买药大大地惊动了日本人和保安团,那两个放跑刘勐的保安团的兵,当即被日本人给毙了,守城的鬼子在被千木大佐扇了耳光后,又关了三天禁闭。 锄奸队员进城时,也明显地感觉到比平时严格了许多。保安团的兵和鬼子也显得很是紧张,吆五喝六的,恐怕县大队的人从自己的眼皮底下熘过去。 身为保安团的副官,朱打铁不能不留个心眼。他明白县大队既然惦记林振海,就不能轻易地放过他。自从上次李彪走后,林振海曾告诫过朱打铁,可他能管得住自己的身子,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一品红”里有他的相好,几日不见,他就憋得难忍难挨,火烧火燎。 终于,挨了一天又一天,县大队也没来再找他们的麻烦,日子就又和以前一样了。朱打铁终于走了出来,吃了喝了,肚子里有了底气,就带着两个兵从小酒馆里出来,直奔“一品红”。 杨过和王一刀也随后走了出来。 李彪和李双枪戴着草帽,帽檐压得很低,两个人蹲在路边,装作卖柴的样子。 朱打铁带着两个随从,走上了一条后街。 这里很偏僻,基本上没有过往的行人。 两个兵前面一个,后面一个,护送着朱打铁往前走。 李彪迎着他们走过去。当走近前面那个兵时,突然停下来,头也不抬地说:老总,跟你打听个道啊。 朱打铁从后面赶了过来,牛皮哄哄地挥着手说:一边去,在这儿问什么道? 李彪突然把草帽摘了,趁朱打铁愣神的工夫,一步蹿过去,抓住朱打铁的手腕,只一拧,朱打铁就背过了身。李彪顺势把朱打铁身上的枪摘了下来,“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 此时,王一刀的两把飞刀,已经准确无误地扎中了两个兵的眉心,他们似乎都没来得及吭一声。便一下栽倒了。另外三个人,干净利索地把两个兵的尸体拖到了街的拐角处。 朱打铁已经开始哆嗦了,上牙磕着下牙道:兄弟,有话好说,上次你来都没喝上俺打的酒,这次补上,兄弟请客。 李彪用枪顶着朱打铁的腰眼,压低声音说:放老实点,你知道我们来干什么。 朱打铁赶紧点头哈腰道:知道,知道。你们是县大队的。 李彪推了他一把:带我们去找林振海。抓到他,我就放了你。 四个人押着朱打铁,匆匆地向保安团走去。 几个人行色匆匆,在外人看来,朱打铁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有人还跟他打着招唿,朱打铁就堆着笑说:俺这儿忙着哩,回头再说。 拐了几个弯,几个人轻松地就进了保安团。 刚刚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朱打铁,一走进保安团,立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脚步放缓,甚至还停下脚,不软不硬地沖身后的李彪说:在大街上,你打死俺也就打死了;现在进了保安团的院子,你们可别乱来,打死俺是小事,可你们几个再有本事,也休想逃出这个院子。 李彪就用枪硬硬地顶了他的腰眼,喝道:少啰唆,带我们去找林振海。 朱打铁没再说什么,摇了摇头,狞笑着向前走去。 快走到林振海的房间时,朱打铁突然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老大,操傢伙,有情况。 第40页 再去捂朱打铁的嘴时,已经来不及了。林振海是什么人,当土匪时就是在草尖上睡觉的主儿,别说有个风吹草动,就是蚊子打个喷嚏,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朱打铁喊话之前,林振海正坐在桌子前擦枪。两把枪,一支狗牌撸子,另一支是二十响壳子炮。他擦完了大的,正在擦那支小的,听到朱打铁的一声喊,他抓起枪,知道事情不妙。 待他往外看见李彪时,知道李彪一准是冲着自己来的。 后窗是开着的,他一闪身就从后面跳了出去,几步就上了房顶。他趴在房上,两只黑洞洞的枪口,一齐指向院子里的几个人。他嘶喊一声:都别动! 朱打铁咧开嘴就笑了,他梗着脖子喊:老大,还是你行。 房上的林振海喊了起来:李彪,知道你要来杀俺,可俺是没那么好杀的,现在俺倒是能杀了你。只要俺的枪一响,保安团和日本人不出五分钟,就会赶到这里。想想看,那是什么后果。 李彪知道,这一次又扑了个空。 想到这儿,他一把提了朱打铁的后衣领道:林振海你别胡来,你可以开枪,但你的兄弟朱打铁也跑不了。 朱打铁依旧梗着脖子道:老大,你别管俺,开枪吧—— 林振海知道开枪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院子里不仅有朱打铁,还有李彪,两个人都是他的兄弟,他开不了枪,也不能开枪。 他在房上闭了眼睛,狠下心道:李彪,你们走吧,现在还来得及,要是让日本人发现了,你们就休想出这个院子。 李彪知道这种僵持下去的结果意味着什么。终于,他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但他仍然没有放弃朱打铁,现在朱打铁是他手里的一张牌,能否顺利走出保安团的院子,直到出城,朱打铁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朱打铁也知道锄奸队的人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扯着嗓子喊:老大,你该咋就咋吧,二十年以后,咱们还是兄弟。 房上的林振海就说:兄弟,俺不能开枪。你就随他们走一趟吧。 朱打铁回过身,沖房上的林振海抱了抱拳,一副生死不顾的样子,然后抖抖衣服:你们不就是想出城吗?俺答应你们,保证不损你们一根毫毛。 说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李彪上前,一把抓住他:朱打铁,你放聪明点儿,你要是耍花招,我代表政府随时可以处决你。 朱打铁横下一条心说:死不死的,俺是没想过。你们可想好了,不想出城,你就打死俺。 几个人跟在朱打铁的身后,顺利地出了保安团的院子。 出城时,却还是遇到了点麻烦。 一路走着,朱打铁始终在寻找脱身的机会,他嘴上说不怕死,心里却虚得很。在向日本人出示了通行证后,他们顺利地过了第一道岗,他磨蹭着扭过头说:兄弟,俺带你们出城了,山不转水转,今天你放俺一马,日后有机会,俺一定报答你。 少啰嗦,快走。 几个人终于到了保安团的岗哨前。 过了这一道岗哨,眼前就是一马平川的郊外,在朱打铁看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他腿往前迈着,身子却往后使着劲儿。 李彪手里的枪就顶在了他的腰眼上,保安团的两个哨兵中规中矩地向他们行了礼,然后才问:朱副官,出城啊? 还没等朱打铁回话,李彪马上说:啊,俺们陪朱副官执行公务,你们把好城门啊。 说完,推推扯扯地把朱打铁推出了城门。 一出城门,朱打铁的身子就软了,他哀求道:弟兄们,你们城也出了,俺是个没用的人,你们就放了俺吧。俺保证以后不给日本人做事了。 李双枪在后面踢了朱打铁一脚:你小子不是不怕死吗?怎么这回熊了? 朱打铁咧了咧嘴:俺可没干啥坏事啊。 李彪又在一边推了他一掌道:干没干坏事,到县大队再说。 朱打铁别无选择地随着李彪硬着头皮向前走去。 锄奸队没有锄掉林振海,却把朱打铁给抓来了,这还是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 县大队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此时的朱打铁早已经被绑上了,垂着头,闭着眼,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很快,他就被带到了大队部,由刘勐和曹刚亲自审问。 朱打铁坐在椅子上,身子却一歪一歪的,一路上的惊吓,早就让他丧失了豪气。 刘勐拍了下桌子,喝道:你这个汉奸,把眼睛睁开。 朱打铁一惊一跳地睁开眼睛,然后作出一副苦相道:俺没干啥坏事呀,俺是跟着林振海下山,才到了保安团的。俺发誓,日本人扫荡,俺只跟在后面,没朝县大队放过一枪。 曹刚义正词严地说:朱打铁你别抵赖,你当土匪时烧老百姓的房子,强姦民女,就凭这些,你就是死罪。你知道吗? 朱打铁摆出一副冤死鬼的模样:俺也是被逼上山的,就是图个活路。以前当土匪干的那些事确实不是人干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刘勐又一拍桌子:你还有以后啊,告诉你,今天把你抓来,就是你的末路。鬼子扫荡还不是你们引的路,你还敢不承认? 朱打铁就把眼睛睁大了:那可都是日本人让俺们干的。俺们不干可不行啊,俺老大林振海的爹娘老子都在日本人手里捏着呢。俺们不干,他们就会杀他爹娘。 第41页 曹刚站了起来,在朱打铁面前踱了两步:替日本人干事,知道是什么结果吗? 朱打铁一脸小心地应着:知道,俺知道,是汉奸。 刘勐压住内心的火,喝道:知道还替日本人于事。 朱打铁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这边正审着朱打铁呢,白冬菊突然闯了进来。她一步跨到朱打铁面前:姓朱的,你还认识俺吗? 朱打铁当然是认识白冬菊的。当年的白冬菊被林振海抢上山,就是他出的主意,可惜的是,林振海最终又把她送下了山,这事儿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他现在见到的白冬菊已经是一副县大队战士的打扮。他在惊怔片刻,还是喊了出来:你是菊? 白冬菊从鼻子里哼了哼:你认识就好,等俺们抓住了林振海,俺要亲手剥了他的皮。 眼前的白冬菊让朱打铁感到恐惧。他知道,林振海直到现在还时刻念着白冬菊,此刻,他为林振海感到悲哀。心想:这丫头有啥呀?林振海看得跟个宝贝似的。他真的不明白,林振海是怎么想的,索性就又闭上了眼睛。 白冬菊转过身,沖刘勐和曹刚道:抓到朱打铁,就不愁抓不到林振海。林振海俺了解,他不会不管朱打铁的,他可是林振海的左膀右臂、拜把子兄弟。 她的一席话,“唿啦”一下就把刘勐和曹刚的思路点燃了。两个人在审朱打铁之前,就对如何处理朱打铁争论了一番,是杀是放,两个人一直没有个定论。如果能用朱打铁把林振海从城里钓出来,就有机会锄掉林振海。而林振海一旦被锄,保安团便群龙无首,日本人也就少了一条腿。 白冬菊果然猜透了林振海的心思。 朱打铁被抓,保安团立时就炸了锅,那些一同随林振海下山的土匪都很重情义,大都是拜了把子,喝过鸡血酒的。从当上土匪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没想囫囵个儿地活着,活一天,找一天的乐子。在林振海没有上山前,朱打铁是他们的老大,林振海上山后就和一伙土匪争夺地盘,两伙土匪火併起来,朱打铁受了伤,是林振海背着他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的山路,找了个中医才把他救活了。那以后,朱打铁就伤了元气,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于是,他就把老大的位置让给了林振海。 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和情义。整日里把命都别在腰上,风里雨里,飢一顿饱一顿的,能让他们团结在一起,也就是靠了个义和情。 林振海眼睁睁地看着朱打铁被李彪他们带走,最初他也想过殊死一搏,可朱打铁毕竟在李彪的手里,他只要一开枪,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朱打铁。为了保全兄弟,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人带走。 弟兄们围着林振海七嘴八舌地说:老大,咋的也要把朱二哥给救出来。你去找千木大佐,让日本人帮咱一把,救不出二哥,咱们活着还有啥意思? 林振海皱着眉头似听非听。 说话的这些人大都是朱打铁的旧部,对朱打铁的情义远比自己要深,他如果不设法救出朱打铁,就会失去威信,整个保安团也就会散掉,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在日本人的眼里,自己也就失去了分量。 他沖七嘴八舌的兄弟们挥挥手:八路军是沖俺来的。救不出朱打铁,俺就把自己交给八路,换回朱打铁。 众人就齐齐地给林振海跪下了,异口同声地喊道:老大,你就吩咐吧,为了救出朱二哥,上刀山、下火海,你一句话。 林振海知道,在救朱打铁这件事情上,是指望不上日本人的。在日本人的眼里,他们这些保安团的人比一群狗也强不到哪里。现在日本人还能给他们一张笑脸,那完全是因为日本人在对付县大队上还用得上他们。 但在动手之前,他还是想听听日本人对朱打铁这件事的看法。 于是,他带着几个人,穿街走巷地来到日本军营。 卫兵通报后,过了半晌,才有一个日本兵领着林振海往里走。跟着的几个兄弟,本想一同随着进去,却被日本兵给喝住了。林振海回过头,沖几个兄弟说:你们等着,俺一袋烟的工夫就出来。 林振海见到了千木大佐。 以前来时,千木大佐都是笑着接待他的,还让卫兵倒茶,端点心。 这一次,千木大佐的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不仅没有,还背一个后背冲着他。 千木大佐正在研究一张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着村名。林振海就在心里,冲着千木大佐的后背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鬼子。 骂过了,嘴上却说:大佐君,俺来了。 脸上也漾满了笑着,腰也自然不自然地就弯了下去。 千木大佐这才慢悠悠地把身子转过来,脸依旧是阴沉着。 林振海低声下气地喊了声:大佐君,俺来了。 千木大佐终于拧着眉头道:朱打铁的让八路军的捉了? 林振海点点头:大佐君,俺就是为这个来的。 千木大佐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们保安团的,让八路军自由地出入,什么的干活?死啦死啦的。 说完,狠狠地拍了一掌桌子。 林振海忙说:俺失职,没有抓住八路。 千木大佐抽了抽鼻子,又道:你们中国人都是一群猪。 林振海听了千木大佐的咒骂,脸上的笑意就一点点地消失了。他直愣愣地望着千木大佐,心里又千遍万遍地把鬼子骂了,然后忍着说:大佐君,俺今天来,希望皇军配合保安团,把朱打铁从八路的手里救出来。 第42页 千木大佐又抽了下鼻子,不屑地说:配合?让大日本帝国去救一个猪?他被八路捉去,就让他去好了。 林振海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但他还是要来。此时,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但在千木大佐面前,他还是忍住了。 千木大佐又拍桌子,又瞪眼睛地说:你们保安团的,放走八路,都是死啦死啦的。你的记住,再有一次,保安团统统地去死。 林振海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被千木大佐骂了一遍,只能灰熘熘地回来了。 一走到门口,他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脆响,竟吓了自己一跳。 等在门口的几个兄弟不知深浅地问:日本人同意救朱二哥了? 他没有说话,灰着脸往回走。 朱打铁的事他不能不管,他知道,朱打铁是替自己被抓的,锄奸队是沖自己来的。此时的自己在八路军的眼中是最大的汉奸,可日本人却不给他这个大汉奸一点脸面,看来要救朱打铁,只能靠自己了。 县大队为朱打铁的事又开了一次会,刘勐在会上把白冬菊利用朱打铁做诱饵,引蛇出洞的想法提了,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 很快,县大队就开始做起了准备。先是特意在村头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设了岗哨,把朱打铁关了进去。然后在白天组织群众,召开汉奸批斗大会,让朱打铁站在台上,胸前挂个牌子,上面写着:汉奸朱打铁。名字上还打了鲜红的叉。 对于朱打铁,群众是不陌生的。当土匪的时候,他没少祸害乡亲,烧杀奸抢的,比日本人强不了多少。群众批判朱打铁的热情很高,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县大队这么做,就是为了造声势,让林振海知道朱打铁还活着,并故意暴露关押地点。几天后。村子里果然出现了几个陌生人,一副神神鬼鬼的样子。 这些人正是林振海派来的。 林振海对打听到的情况还是满意的。侦察回来的人说,八路军没打也没骂朱打铁,只是白天不停地开会,对他实行控诉。晚上就关在村头的一间空房子里,看守得也并不紧,门口只有一个岗哨。 林振海终于行动了。 出发前,他又到日本军营里看望了一次爹娘。 爹娘见到他照例别过脸去,不理不问的样子。 他跪在爹娘面前,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抬起头,看着爹娘说:爹、娘,俺这辈子不忠不孝,等下辈子吧,俺还给你们做儿,一定让你们高兴。 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娘转过脸来:你要干啥去? 林振海每一次出城,几乎都要来向爹娘告别,但每次告别时都轻描淡写的,说一声:俺和日本人去扫荡了。 这次却不同,一副有去无回的样子。娘的心最先软了。 他立在那儿,看着头髮日渐花白的爹娘,心里忽然有些发颤。爹娘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很远,看得见,摸不着。此时,他真想扑在娘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声,所有的委屈和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见娘这么问他,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俺去救人。 爹怒气冲天地说:救啥人,帮着日本人去救人? 他低下头,嗫嚅道:救俺一个兄弟。前几天给县大队的人抓去了。 爹沖地上吐了口痰:该!你们替日本人卖命,最后的下场就是早晚让县大队抓了去,千刀万剐。 他仍低垂着头,在爹娘面前,他不想申辩。也不能申辩什么。 娘颤抖着伸出手,举到半空中,又收了回去。他多么希望娘的手能轻轻地落在自己的头上,就像儿时一样。 娘终于说:就不能不去? 他是俺兄弟,俺不能不管。他小声地说。 爹背过身去:你去吧,最好是别回来,只要不替日本人卖命。 他抬头看着爹的后背,自言自语道:县大队也不会要俺的,俺犯了死罪。 爹别过去的脸上一阵老泪纵横,他拍着大腿说:老天爷呀,俺上辈子做啥缺德事了,你这么作践俺呢。 娘见老伴这么说,也抹开了眼泪。 林振海退着走了两步,一边退一边说:孩儿要是还能回来,一定来尽孝。 爹咆哮起来:你别回来了,就让县大队把你抓了,活剐了你。 后来的一切,果真被爹言中了。 林振海带着十几个弟兄,在傍黑前出了城。 这十几个人都是林振海精挑细选出来的。在山上时,这些人就是骨干,个个身手不凡,夜走山路,如履平地。他们也都是朱打铁的兄弟,一个头磕在地上,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此时为救兄弟,心情也是视死如归。 林振海一出城,就被县大队的侦察员盯上了。 林振海一干人先在树林子里熬着时间。 天黑下来的时候,有人就把一罈子酒打开了,又有人拿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公鸡,递到林振海手中。 林振海接过公鸡,一只手就从身后摸出了刀。手起刀落,鸡头飞了出去,鸡血汩汩地冒出来。 鸡血被有声有色地滴到酒罈子里后,他第一个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又递给下一个人。 如此这般地喝过鸡血酒后,几个人就有了酒气和杀气。 最后,那只空酒罈就又回到了林振海的手里。他举起罈子,奋力摔在石头上。 第43页 罈子碎了。 林振海低吼一声:弟兄们,出发! 一行人,一闪身,潜进了夜色中。 远远地,就看见了关押朱打铁的村庄了。 夜极静,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模煳不清的狗吠。 县大队和这个村庄似乎都随着夜色沉沉地睡去了。 林振海有些兴奋,他甚至想如此容易地把朱打铁救出来,他会感到缺少了些什么。 走到村口时,他派出一个小兄弟摸进村里。 很快,人就回来了:老大,整个村子就跟死了一样。 林振海想了想,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沖几个人说:老五、小三,你们两个守在这里接应,其他的人跟俺来。 说完,他一弯腰,带着七八个兄弟,钻进了村子。 他们先是趴在村头关押朱打铁的房外,林振海低声问:是这儿,没错吧? 俺踩的盘子,错不了。 林振海定睛望去,见屋外连岗哨都没有,顿时又起了疑心:怎么连个站岗的人都没有? 身边的人插嘴道:八成找地方睡觉去了。俺踩盘子时,这里还有两个人站岗,看得可紧了。 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林振海一挥手,七八个兄弟随他冲进了院子。 林振海在门外轻声唤道:老二,你在吗? 老大快走,你们中埋伏了。屋里的朱打铁喊了起来。 林振海想撤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他愣神的工夫,院子四周聚满了人,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把他们围住了。 几个亡命之徒正待举枪,却被子弹击中,一头栽倒了。 这时有人举起了火把,整个院子登时被照得通亮一片。 刘勐微笑着,一步步走到林振海的面前,伸出手,就把林振海腰间的枪抓到了自己的手上:林团长,你还不想缴枪吗? 林振海闭上了眼睛,突然,他沖屋里喊了一声:老二,弟兄们陪你来了。 朱打铁就在屋里悽厉地嘶喊:老大,你们不该来啊! 林振海被抓了,他终于见到了日思夜念的人。 当白冬菊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盯着白冬菊不错眼珠地看,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努力挣了挣被绑住的双手,才发现这一切竟是真的。 白冬菊走过来,“啪啪”地就打了他两个耳光。 他却一点儿不觉得疼,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白冬菊咬着牙道:林振海,你也有今天,现在你得还俺清白。 林振海似呻似唤地说:菊,你是清白的。 这话你不用在这儿说,你给我到白家庄,沖那儿一千多口子人说去。 林振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他看了眼白冬菊,又看了一眼,脸上有些甜蜜,白冬菊却是一脸的怒容。 李彪出现在林振海面前时,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才说:抓到你了,锄奸队也可以解散了。 林振海咽了口唾沫,哑着声音说:兄弟,这回你如愿了。俺有个请求,等枪毙俺时,你来执行。哥这样走得踏实。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眼里滚过一串泪珠。 半晌,他又睁开了眼睛:城里还有俺爹娘,要是日本人不杀他们,以后爹娘就靠你了。 李彪听了,突然一阵心酸,往事一幕幕地又呈现在眼前。好半天,他才说:这个你放心,我会像对亲生爹娘一样对待两位老人。 这俺就放心了,要杀要剐由你们去吧。罪是俺犯下的,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李彪在林振海面前默立了一会儿,就走了。 朱打铁一见到林振海便扑上来,鼻涕眼泪地说:老大,你们不该来呀,来了就是送死啊。 林振海似乎横下一条心,慢慢地嘘出一口长气。他闭着眼睛,靠在墙上:这回算踏实了,用不着担惊受怕了。俺也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朱打铁扯着他的衣服喊:老大,你就真的不怕死? 林振海抬起了眼皮:人早晚都得一死,怕死就不死了?死了倒踏实,啥也不想了。 朱打铁一下子蹲在林振海的身边:老大,有你和这些兄弟们陪俺,俺也不怕了。老大,下辈子俺和弟兄们还跟着你。 要是有下辈子,俺说啥也不这么活了。 林振海说完,就瓷了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这时候,他又想起了菊。这一次,菊他是真实地见到了,那是他梦里想过、念过无数次的菊呀!她今天这样对他,他并不感到意外,要是她再打自己狠一些就好了,让那种疼痛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那才叫真实。 他知道,自己一见到菊就没有了丝毫的脾气。此刻,他仍在撕心裂肺地想着菊,同时让他惦记的还有自己的爹娘。凭他对日本人的了解,自己一旦回不去,日本人决不会轻易放过两位老人。想到这儿,他的心快速地跳动起来,心尖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刀扎般地难受。他可以去死,但是他不能害了爹娘。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就用头去碰墙。 他这么一折腾,朱打铁和兄弟们就都醒了,怔怔地看着他。 他不停地哀号:让俺去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朱打铁就在一边劝:老大,这是何必呢? 林振海的折腾终于也惊动了门口的哨兵。 此时,站岗的正是李双枪和杨过,两个人倚在门外,有一搭无一搭地在说话,俩人都觉得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林振海抓住了,有些不过瘾。况且。又不是他们亲手把他抓住的,这有些愧对锄奸队的名声。 第44页 听到里面的响动,两个人探过头,沖屋里喊:林振海你老实点,这儿可不是你的保安团,这里是县大队。 林振海撕扯着衣领口道:求你们了,快点把俺杀了吧,俺受不了了。 对于如何处置林振海等人,县大队此时也吃不准,只能等待省里的批覆。至于是押送到省里,还是就地处决,一切也都在等待中。 白冬菊自抓到林振海那一刻起,就一直处在激动和焦灼中。 她第一个找到了大队长刘勐:大队长,你把林振海这个王八蛋借俺一个时辰行不? 刘勐奇怪地看着她。 俺要带他去趟白家庄,让他告诉那儿的乡亲,俺白冬菊是清白的。 在白冬菊入伍后,关于她的经歷,县大队的人都是清楚的。 刘勐就说:白冬菊同志,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现在如何处置林振海这些人,省里还没有下来指示。如果可能,让他见一见白家庄的百姓,再处决他,也不是不可以。 俺不管,俺一定要让他活着对白家庄的乡亲说清楚,俺白冬菊是清白的。 县大队相信你的清白。刘勐极力地安抚白冬菊的情绪。 你们相信没有用,俺要让白家庄的所有人都知道,白冬菊是啥人。 说完,就嗵嗵地走了。 她在知道看守林振海等人的任务落在锄奸队的身上后,转身就去找了李彪。 李彪和王一刀正在站岗。 白冬菊一脸神秘地把李彪拉到一旁,小声地说:李彪,俺白冬菊求你一件事。 李彪第一次见白冬菊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忙问:你说,啥事?只要俺李彪能办到的,一定帮你。 你把林振海借俺一会儿,行不? 李彪立马瞪大了眼睛,他明白白冬菊的用意,赶紧打住了她的话头:林振海怎么能借给你?为了抓他,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万一他跑了,你担当得起吗? 白冬菊拍着胸脯说:俺保证不让他跑了,用完就还你,就一个时辰。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俺去。 李彪摇了摇头:你疯了,我可做不了这个主。你找大队长去,他要同意,我就放人。 白冬菊白了他一眼:大队长要是同意,俺就不求你了。 说完,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沖李彪丢下一句:啥事你都大队长、大队长的,你就不能为自己做回主? 留下李彪呆呆地望着白冬菊消失的背影。 也许是老天有意成全白冬菊。 被关押的林振海病了,而且病得很重,高烧、呕吐、神志不清。 大队长刘勐和曹刚书记听了李彪的汇报后,也来到了关押林振海的房间。 有病就得治,这是人道主义。曹刚这么说过后,就吩咐李彪等人把林振海抬到了卫生所。 林振海一到卫生所,胡小月和几个女兵就炸了锅了——给林振海看病,胡小月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她别过头,赌气地违背着刘大队长的意志。 刘勐一见到胡小月,心里就软得不行:小月。你现在不是在给汉奸看病,这是在工作。 那你说,他不是汉奸是啥?俺不会给汉奸看病。 白冬菊看了看躺在炕上的林振海,心里比谁都急。如果林振海就这么不清不白死了,她的清白就没有人能说清了。她忍不住就去劝胡小月:小月,你就给他治吧。 胡小月沖白冬菊嚷了起来:咋,林振海不是你仇人了? 一句话戗得白冬菊一时无语,想了半天,才道:等他病好了,杀他才更痛快。 最后,还是曹书记讲了一通人道主义,胡小月才勉强地为林振海把了脉,嘴里叨叨咕咕地说:刚采了点儿药,本来是想留给自己同志的,没想到却给一个汉奸用了。 她说是这么说,但还是配好了药。 白冬菊显得很是积极、主动,又是刷药锅,又是点火的。 药熬好了,她还亲手餵给林振海。 入夜时分,林振海仍是昏迷不醒的样子,就被留在了卫生所。 刚开始,是几个女兵一起在看着。夜深后,几个人就困得不停地打哈欠。白冬菊就说:你们去睡吧,俺看着他。 胡小月忍着困意说:万一他跑了咋办? 白冬菊用手指着林振海:他都病成这样了,手还绑着,就是想跑,跑得出咱卫生所,也跑不出县大队。再说,村里村外还有咱们的岗哨呢。 胡小月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就带着两个女兵睡觉去了。 临走时,还是说:俺下半夜来换你。 白冬菊等胡小月走后,就到了林振海身边,一会儿探探他的鼻息,一会儿又摸一把前额,俨然一个合格的护士。 见林振海仍昏沉沉地睡着,她终于忍不住了,不停地摇晃着他:醒醒,药都吃了,该醒了。 林振海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白冬菊,他梦游似的叫了声:菊—— 白冬菊又惊又喜:你可活过来了。 林振海仍云里雾里道:这是哪儿呀? 白冬菊嘘了一声:别出声,跟俺走。 说完,扶着林振海坐了起来。 他的手仍被绑着,白冬菊却没有给他解开的意思。她小声地说:别出声,跟着俺。俺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林振海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白冬菊轻而易举地把林振海带出了卫生所的院子。 第45页 在她的帮助下,两个人躲开了县大队的流动哨,也躲开了村外岗哨。 一走出村子,林振海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他变腔变调地说:菊,还是你对俺好,快把俺手上的绳子解开吧。 白冬菊就掏出了枪,顶住了林振海的脑袋:你以为俺是要放你呀?想得倒美,走,跟俺去白家庄。 林振海狂喜的心,突然又冷了下来。 白冬菊推搡着林振海:快点儿,天亮前咱们还得赶回来哪。 菊,你放了俺吧,俺以后会报答你的。 别做梦了,放谁也不能放了你。 林振海仍抱着幻想:菊,跟俺进城吧?到了城里,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要啥有啥。你跟着县大队藏来躲去的,太苦了。 白冬菊用枪筒敲了一下林振海的脑袋,喝道:你做汉奸还不够?还想拉上俺。 不去城里也行。俺带上你,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 白冬菊终于忍不住了,狠狠地在他后背推了一掌:别磨蹭,快点儿。 林振海知道,此时想说服白冬菊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时候,他就想到了逃跑。今晚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既然自己喜欢的女人不能和自己一起走,那只有自己逃了。他的这种想法一经产生,便越来越强烈了。他在前面走着,突然就蹲下了身,在那里“哎哟哎哟”地叫起来,白冬菊踢了他一脚:别耍花样。 林振海一脸痛苦地说:肚子疼呀,疼死了。 说完,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白冬菊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越发地急切起来,她明白,天亮前一定要从白家庄赶回来。否则,县大队找她会找翻天的。她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违反纪律的,可纪律和清白放在一起,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想到这儿,她弯下身子:你要真走不动了,俺背你。 林振海龇牙咧嘴地说:那倒不用,俺就想解手。 白冬菊皱了皱眉头,也只好答应了。 林振海往前走了两步,她下意识地背过身去。 林振海忽然就停住了脚,一脸为难地沖白冬菊说:能不能把俺的手解开,俺脱不了裤子。 白冬菊犹豫了一下,还是替他解开了手上的绳子。 林振海一边装着解裤子,一边向一棵树后走去。 白冬菊“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对准林振海:别耍花样。你要跑,俺的子弹可比你跑得快。 林振海哼哼唧唧地蹲到了树后,白冬菊赶紧扭过头去。 时间过了一会儿,白冬菊喊:好了没有? 林振海吭哧着:一会儿就好,别急。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好了没有? 这次林振海没有回答,白冬菊意识到大事不好,转身向那棵树后沖了过去,哪里还有林振海的影子。 白冬菊直到这时才知道上当了,她冲着暗夜大喊一声:林振海你这个王八蛋,你就是跑到天边,俺也要把你抓回来。 她的第一个意识就是,林振海一定是跑回县城了。 于是,撒开腿,向县城飞奔。 林振海是老江湖了,刚开始他并没有跑,只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一个沟坎下。见白冬菊往前追去,他才爬起来,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天亮的时候,白冬菊终于到了城外,一路上她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她知道,自己这回可是闯大祸了。 天还没亮,整个县大队就被惊动了。 胡小月睡了一觉醒来,马上意识到看守林振海的白冬菊的眼皮还没合一下哪,忙去换白冬菊。结果,不仅没了白冬菊,林振海也不见了。 刘勐得知白冬菊和林振海一同消失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派李彪带着锄奸队去了白家庄,同时又派出几个小队在通往县城的各个路口设伏,以防万一。 天亮透的时候,李彪带着锄奸队回来报告:白家庄没有白冬菊和林振海。 刘勐意识到事情严重了。他背着手,在空地上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气哼哼道:又是白冬菊。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站在一旁的李彪和锄奸队的人也是心烦意乱。看守这几个人,本来是他们锄奸队的任务;没有完成好任务,队员的心里也不好过。 李彪上前一步:大队长,林振海真要是跑了,你就处分俺吧,是俺没有看好林振海。 刘勐马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指着他:处分你有啥用?我要的是人,不是处分。 李彪赶紧说:要不俺带着人,再去一趟城里。 两个人正说着话呢,村口的哨兵跑过来报告:白冬菊回来了。 人呢? 还没等哨兵回话,一抬头,刘勐就看见了白冬菊。 此时的白冬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头髮蓬乱,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划痕,她居然用捆林振海的绳子,把自己给绑了。 她低着头,一步步走到刘勐跟前:大队长,你关俺禁闭吧。 刘勐立刻咆哮起来:白冬菊,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冬菊把经过讲了,最后含着眼泪说:大队长,俺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他当着白家庄父老乡亲的面,还俺一个清白。 刘勐又气又恨,一跺脚道:白冬菊啊白冬菊,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呀? 白冬菊泪眼朦胧地说:俺知道。你关俺禁闭吧,只要你不把俺赶出县大队,让俺白冬菊干啥都行。 第46页 刘勐用手指着她,气咻咻道:说不好听的,你这是通了汉奸哪。 曹刚这时走了过来:老刘,别乱说。 然后就去解白冬菊手上的绳子:小白啊,你这是干什么。 白冬菊挣扎着躲开:曹书记,你就让俺绑着吧,这样俺心里好受些。 曹刚坚持把绳子解开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都是自己的同志,这是何必呢。今天林振海跑了,我们再把他抓回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白冬菊突然捂着脸,蹲下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哽咽道:曹书记、大队长,你们给俺白冬菊一个立功补过的机会吧。俺一定把林振海给抓回来。 李彪这时走过来,站在刘勐和曹刚面前:你们下命令吧,锄奸队一定把林振海给抓回来。 曹刚摆摆手:别急嘛,这蛇刚被咱们惊着,不忙。总有一天,咱们会把他抓到的。 刘勐仍是怒气未消,他手指着白冬菊:县大队要给你处分,记大过。 白冬菊听了,抬起一张泪脸:行,你们给俺啥处分,俺都接受,只要不让俺离开县大队就行。 出了林振海事件,省里加快了处理保安团俘虏的速度。大部分人在教育之后被放了,只有朱打铁和少数几个人,被押送到了省里,由上级发落。 白冬菊不仅在县大队所有人面前做了深刻检讨,还由刘勐代表县大队,当众宣布给其记大过处分。 白冬菊面对这一结果感激涕零,她最担心的是怕县大队不再要她,只要能和县大队在一起,就是再严重的处分,她也能够接受。 县大队散会后,她又找到了李彪。 通过这件事,可以说县大队的人对白冬菊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当然,李彪也不例外。 白冬菊找到李彪,小心地问:俺送给你的那双鞋垫,还合脚不? 李彪见周围都是人,怕给人听见,忙走到一旁。 白冬菊上次送给他的那双鞋垫,他一直没用,而是放在了背包里。他觉得尽管是一双鞋垫,却做得那么精细,如果放在鞋里,有些可惜了。现在,见白冬菊这么问了,他只能说:合脚,合脚。 白冬菊红了脸说:那俺抽空再给你做一双。 李彪赶忙阻止:白冬菊,别了,太费事了。 白冬菊就说:李彪,俺受处分了,你是不是瞧不起俺了? 她这么说,就让李彪感到一怔:没人瞧不起你,违反纪律就该受处分。 俺最大的心思就是想让林振海还俺一个清白,俺们女人和你们男人不一样。 说到这儿,白冬菊的眼圈又红了。 她突然沖李彪说:李彪,你以后会明白的。 说完,一扭身,跑了。 李彪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白冬菊,一时没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林振海终于回到城里,回到了保安团。但这一惊一吓,他又病倒了。 千木大佐亲自带了日本军医过来,给他看病。 林振海带人去救朱打铁,千木大佐是事后才知道的。当然,林振海此次是被八路军捉了,又跑了回来,他也是清楚的。 林振海被捉的那两天,千木大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平时林振海在跟前,他觉得并没有什么;可失去了林振海,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没了林振海的千木大佐就像是个聋子、瞎子,他甚至不敢带着队伍出城。 现在林振海起死回生地回来了,他就赶紧带着军医来了。 千木大佐假惺惺地握住他的手:林桑,你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这是中国人的古话。 林振海望着千木大佐,心里却是水波不兴。 九死一生地逃回来后,他在心里一直没有忘记白冬菊,毕竟自己是从她的手上逃掉的。尽管她对他已是恩断情绝,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更是放不下她了,睁眼闭眼的都是她的样子。他坚信,白冬菊就是自己的贵人,这次如果没有她,自己的小命肯定保不住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个怕死的人,可他现在还不能死,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爹娘和白冬菊。 林振海的爹娘也听人说林振海被县大队捉住,又跑了回来。 爹娘毕竟是爹娘,他们恨不争气的儿子,可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为了林振海的事,爹和娘曾悄悄说过这样的话—— 爹说:他被抓住,该呀!一枪崩了才好。 娘就哭了,边哭边呜咽: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没享过啥福,都是命不好,要不是误杀了林大户家的少爷,他能落到今天吗? 爹梗起脖子:那他干啥不好,非去当土匪,现在又给小鬼子当汉奸。 娘反驳爹说:他不当土匪,咱俩还能活到今天,早让林大户给杀了。 爹不话说了,低下头,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儿。 咱去看看孩子吧?是好是坏,都是咱身上掉下的肉。 爹头也不抬道:俺不去,要去你去。 可当娘出门的时候,爹还是在后面跟了出来。 林振海做梦也没有想到,爹娘会来看自己。他赶忙从炕上爬起来,“扑通”一声跪下,热热地叫了一声:娘—— 然后就大哭起来,所有的恩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他不可遏止地痛哭着。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的真情流露了。 第47页 ·15· 石钟山 着 第十六章 李彪和白冬菊 自从林振海逃脱后,白冬菊的日子过得一直很压抑。她的压抑不是因为别人,而完全是因为她自己。此时的白冬菊满脑子想的都是林振海,走在路上,碰到地上的石子,她也要踢上一脚,骂道:林振海你这个王八蛋。看见身边的一棵树,也跑过去,踹上一脚:俺早晚要把你捉住,杀了你,剐了你。 林振海一逃,刚松了一口气的县大队就又紧张了起来,原本准备撤销的锄奸队又忙活了起来。 李彪带着锄奸队的几个队员,爬树跳墙地又开始操练起来,他们寻找着机会,一定要将林振海抓获归案。 白冬菊一心想锄奸,就不能不想起李彪,她一想起他,心口就紧了一下,又紧了一下,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来,就有种想哭的感觉。她不明白,李彪为什么总是对她不冷不热的,她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难道他就真的不懂自己的心? 慢慢地,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有胡小月的存在。李彪有事没事总要来看胡小月,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上几句话。 前几天,在野外训练时,李彪抓到了一只野兔,乐颠颠地就给胡小月送来了。 就在胡小月和两个女兵惊惊乍乍地吃兔肉时,她藉故躲开了。 待她再回到卫生所,胡小月忙端来留给她的兔肉,却被她一挥手,打翻了。 她独自坐在院子里,感到既伤心又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一边暗泣,一边沖屋里喊:俺不用你们关心,俺自己关心自己行了吧?越说越难过,最后竟呜呜大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一嚷,弄得胡小月和两个女兵一头雾水地跑了出来。 胡小月劝她:冬菊,俺知道你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林振海跑了没啥,再抓回来就是了。 另一个女兵也劝:菊姐,别哭坏了身子。 别人越是这么说,她就越感到悲伤,呜咽着哭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好受一些。 胡小月让两个女兵回到屋里,自己留下陪着她。 见胡小月如此亲近地和自己坐在一起,她心里的防线渐渐决堤了,忽然觉得此时有许多话,要对胡小月倾诉。 小月,你喜欢过男人吗? 胡小月不知如何作答,但脑子里马上想起了李彪和刘大队长。以前,除了爹,她几乎没有真正接触过男人,参加县大队后,先是李彪不停地关心、呵护她,现在又多了一个刘大队长,可她不知道这和喜欢不喜欢是不是一回事。 见白冬菊这样问,便一脸茫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白冬菊不等胡小月回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喜欢一个人,这里会疼。 胡小月这回肯定地点点头:俺没疼过,不骗你。 白冬菊刨根问底地追问着:李彪那么关心你,你不喜欢他? 俺也说不清楚喜欢不喜欢,真的,俺说不好。 白冬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告诉你小月,俺喜欢李彪,就是喜欢他。可要说怎么喜欢,俺也说不好。 白冬菊的话让胡小月吃了一惊,她张大嘴巴,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冬菊又一口气说下去:俺知道李彪对你好,关心你、疼你,俺看了眼红,这里疼。 她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胡小月这回缓过神来:冬菊,俺和李彪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冬菊站了起来:你真的和李彪没啥? 胡小月惶惑地说:俺们两个的关系都是公开的,他每次来,你都看见了呀。 白冬菊心里的什么地方,“咚”地响了一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高兴地一路向外跑去,急得胡小月在院子里喊:白冬菊,你这是怎么了? 她像没有听见一样,一直跑到了李彪借住的老乡家。 院子里,有人在帮老乡扫院子,李彪正坐在炕上擦枪。 她一见李彪就喊:李彪,你出来,俺有话和你说。 李彪不知发生了什么,放下手里的枪,闻声走出来。 他立在白冬菊面前:咋了,又出啥事了? 白冬菊不管不顾地,拉起李彪就跑。 李彪一边跑,一边说:到底发生啥事了? 她不说话,顾自往前跑,一直跑到村外的一棵树下。脚边是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河,很有情致的样子。 她停在那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因为激动而潮红。 李彪也大口喘着气道:究竟发生啥事了? 她憋了半晌,才说:李彪俺告诉你,胡小月的心里没有你。 李彪听了,一时摸不着头脑,奇怪地看着她:什么有没有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这才说:俺刚才问过胡小月了,她说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李彪的表情立时严肃起来: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她亲口告诉俺的,不信?你去问她。 李彪忙掩饰尴尬地说:俺问这些干啥?喜欢不喜欢是她的自由。 他嘴上这样说,内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李彪,胡小月不喜欢你,可俺心里有你。 说完,她似乎花费了所有的力气,身体倚靠在那棵树上。 李彪的心思还没有回过来,他没有听清白冬菊的话,忙问:刚才你说啥? 第48页 白冬菊长嘆一声,道:俺心里有你。 李彪这回听清了,怔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把她重新打量了,半晌,又是半晌:这怎么可能? 白冬菊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问:是俺这个人不好? 李彪摇摇头。 那是你怀疑俺不清白? 李彪再次摇摇头:这话和你说不清。 白冬菊步步紧逼地追问:有啥说不清的,俺喜欢你就说得清楚。从县大队来白家庄,俺一眼就喜欢上你了。要不是为了你,俺就不参加县大队了。 李彪吃惊地看着她。 俺就是喜欢你,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你不喜欢俺,是不是你心里放不下胡小月? 李彪的嗓子一时有些发干,他打断白冬菊的话:白冬菊同志,你不要乱讲,好不好? 白冬菊的眼圈就红了,哽着声音说:李彪,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心里有多苦吗?俺这儿疼啊。 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李彪把目光转向别处:白冬菊同志,你很勇敢,抗日的热情也很高,你是个勇敢的战士。 李彪搜肠刮肚地表扬着白冬菊,当然,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白冬菊很是受用地听着,然后歪着头说:还有呢? 她希望李彪能再接再厉地说下去。 李彪却再也想不出词儿了,最后总结似的说:白冬菊,你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同志。 白冬菊忙追问:好同志,你为啥还不喜欢? 李彪摊开两只手,解释说:这是两码事。 那俺就不懂你是咋想的了。白冬菊很是失望。 白冬菊同志,俺回去了,一会儿还要训练哪。再见。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的白冬菊突然大声地喊道:李彪,你给俺记住,俺会让你喜欢的。 白冬菊回到卫生所时,胡小月带着两个女兵正在院子里晾晒药材。 此时的白冬菊,似乎搬走了压在心上的一块巨石,陡然轻松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胡小月放下手里的药材:白冬菊,你今天是怎么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没啥?俺现在就是高兴。 胡小月就悄悄地附在她耳边说:你刚才是不是见李彪了? 你咋知道?白冬菊一脸的惊诧。 俺会算。停了一下,又说:俺还知道,他说他也喜欢你。 白冬菊得意地点着头:差不多吧,就是那个意思。 胡小月白了眼白冬菊:怪不得你这么高兴哪。 白冬菊听了,倒高兴不起来了,她呆呆地望着远处想:会有这一天的。 几个人正在忙碌着,一抬头,就看见了大队长刘勐。他不知站在这里多久了,正笑呵呵地看着几个女兵。 白冬菊一见刘勐,就想起了一件事:大队长,你来得正好,俺正想去找你呢。 自打受了处分,她的心里就一直有个想法:既然林振海是在她的手里跑掉的,她就要亲手再把他抓回来。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会好过。 说吧,啥事? 大队长,让俺参加锄奸队吧,俺要亲手再把林振海给抓回来。 刘勐有些奇怪了:你不相信李彪他们? 不是俺不相信,就是觉得俺一定能抓住林振海。 刘勐的表情越发地认真了:白冬菊同志,你不要再惹乱子了,你的乱子不少了。你现在的工作就是负责救护伤员,懂吗? 白冬菊想参加锄奸队的愿望,又一次碰了钉子。她一心一意地要参加锄奸队,目的很单纯,就是想天天和李彪在一起。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就有办法让李彪喜欢上自己。 可眼下,这一切却无法实现,她只能把现实寄託给了幻想。 她甚至幻想着有一天,李彪在战场上负伤后,是她冒着敌人的炮火救出了他。以后,在养伤的日子里,他在自己的精心照顾下,一天天地强壮起来。两个人也在相守中,慢慢地体味着幸福。 ·16· 石钟山 着 第十七章 鬼子扫荡 对于冀中平原一带,鬼子是有野心的,在深入到中国腹地后,他们就开始考虑巩固自己的地盘。于是,鬼子的部队纷纷移出城外,修碉堡,建炮楼,仿佛只有躲在用石头、水泥修建的建筑里,才踏实、安全。 县大队为打乱敌人的计划,不停地四面出击。炸碉堡,端炮楼。这样一来,鬼子便把县大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定要锄掉县大队。 鬼子调集人马,又一次开始了大扫荡。 县大队在总结了前几次失利的教训后,这次没有撤到山里,而是化整为零地躲进各个村庄,和百姓一起,密切地监视着鬼子的队伍。 一场人民战争,就在这一年的秋季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林振海的保安团随着鬼子一同出城了。 每一次扫荡,保安团都是打头阵,县大队管这些人叫“炮灰”。双方交火后,最先受到打击的便是保安团,武器装备说不上精良,战斗素养也没有多少,一交上火,就四散着逃了。 日本人在后面从容地组织队形,然后掩杀过来,真正的交火开始了。 林振海大病初癒,心情也似乎变了,以前随鬼子出城,他都是怀着一种无奈的心情,迫不得已而为之。这一次,他出城的心情反倒很急迫,他知道白冬菊在县大队,找到县大队,就有可能找到白冬菊。他甚至希望轻而易举地把县大队拿下,然后提了白冬菊。在山上,他曾放了她,现在如果有机会抓到她,决不会轻易放掉她了。他已经被单相思折磨得要死要活了。 第49页 上一次被俘,使他得以近距离地见到了白冬菊。一年多没见,她出落得更是新鲜欲滴。逃回城里后,他对她的思念也是越发浓烈,仿佛走火入魔一般。 除此之外,这次出城也使他的心情异样起来。此前的保安团每次扫荡时都要损失十几个弟兄。但他能感觉到,县大队和保安团交火时并不激烈,甚至有虚张声势的成分;而与日本人交上火时,那才是真刀真枪,异常的勐烈。保安团最多也就是做个样子给日本人看看,就鸟兽散了。 这次却不同了,因为县大队上次一口气活捉了包括林振海、朱打铁在内的七八个兄弟,而这些兄弟直到现在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时的林振海和他的保安团就在心里有了仇恨,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的,要为朱打铁和兄弟们报仇。 鬼子和保安团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地搜下来,每到一处,却是人去屋空,连个草刺都捞不到。 县大队化整为零后,早就和村里的百姓联手做好了坚壁清野的工作。 敌人还没有摸进村口,县大队在得到哨兵的报告后,就迅速将老乡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鬼子面对空空荡荡的村庄恼羞成怒,先是砸了屋里的东西,觉得不解气,就放了火,整个村子顿时狼烟四起。 李彪带着锄奸队在一个晚上摸进了保安团的营地。 保安团的营地驻扎在日本兵营的外围,就是睡觉,他们也想着让保安团给他们挡枪子儿。敌人离开城里,驻扎的队伍便漏洞百出,保安团和鬼子在营地设了一层又一层的岗哨和流动哨,但仍无法挡住锄奸队的出没。 王一刀的飞刀准确地将哨兵放倒后,开始一步步接近保安团的团部。 团部驻扎在村落把头的一座院子里。 锄奸队并不能准确地找到保安团的团部。他们先是捉了一个哨兵,在哨兵的带领下,摸到了一座院子前。院外有两个保安团的人在站岗,屋门口也晃悠着两个哨兵。 林振海被捉后,人就小心了许多,他知道自己是县大队的死对头,县大队为了锄掉他,还专门成立了锄奸队。而锄奸队的队长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兄弟李彪。想起李彪,他的心情就复杂起来,李彪虽不是他亲兄弟,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八年。不论是在山上当土匪还是在保安团,他经常会想起兄弟俩在一起时的日子。然而,那一切的美好都如白日梦般地彻底消失了。想起这些,他的心就一抖一抖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如今在战场上,他和自己的兄弟李彪成了对手,这一切,竟如同梦一样。 林振海此刻正在团部的屋里歇息,可他的心并不踏实。睡觉也是和衣而卧,还特意关照门口的哨兵:都给俺打起精神来,有情况就开火。 他在炕上躺着,一个卫兵睡在了灶间的柴火堆里,这也是他的精心安排。 卫兵叫铜锁,讲义气,也很机灵,已经跟随他好几年了,对他忠心耿耿。有铜锁在,他的心里就安稳多了。 睡前,他把一支枪压在了枕头下,另外一支枪就在手里握着。 枕着枪睡觉是他当土匪时的习惯,他们不怕别的,就怕火併。他们在山上能够站稳脚跟,靠的就是火併。最初,他和朱打铁只带着十几个弟兄、七八条枪,为了扩大地盘,站稳脚跟,就在夜半时分,摸到了另一伙土匪的老窝,活捉了老大。队伍就是这样一天天有了生色。当然,这其间也有别的绺子的土匪来摸他的窝,这就让他养成了习惯,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睛。 林振海还不知道,此时的李彪带着锄奸队员,已经潜伏在他的院外了。 为了对付院里院外的四个哨兵,锄奸队员做了分工,由王一刀对付院里的两个。 一双飞刀飞出去,就能要了两个人的命,而院外的哨兵就交给李彪和李双枪、杨过解决了。 李彪沖队员们挥一下手,四条人影“嗖”的一声,向前扑去。 前面的李彪,最先扑倒了一个哨兵。 院外的两个哨兵在这之前,正在说着话。 一个说:老张,多久没回家了? 另一个说:咱这种身份回去个屁,还没等到家呢,县大队的人还不把咱给杀了。 一个就又说:真不如当土匪那会儿,隔三差五地还能偷着回家看看。 就在这时,锄奸队的人在黑暗里蹿了出来,先扑倒了一个,另一个还没来得及叫,就被杨过一脚踢在了下巴上。 几乎同时,王一刀抬手一扬,刀就飞了出去。 院里的两个兵正在打盹,听见外面的动静,迷煳着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楚什么,飞刀冷冷地飞过来,直中两个人的面门。 解决了门外的哨兵,他们一脚就踹开了门。 李彪第一个沖了进去,直扑里间,身后的王一刀紧随其后。 这时,睡在灶间的铜锁突然从柴堆里跳出来,大叫一声,抱住了李彪身后的王一刀。两个人滚在了一起。 李彪这个时候已经箭步冲进了里间。 门被踹开的瞬间,林振海一骨碌从炕上跃起,两把枪齐齐地对准了冲进来的人。 暗影中,他还是看清了李彪,李彪手里的枪也对准了他。 林振海只来得及说一声“你——”枪就响了。 两粒子弹擦着李彪的耳根子飞了出去。 第50页 随着枪响,林振海已经跃出了窗外。 其实,李彪的枪在他进门的时候,已经对准了林振海。他原本是想活捉林振海的,不到万不得已。锄奸队的人是不会先开枪的。毕竟,枪一响,麻烦就大了。想不到林振海竟抢先一步,开枪了,且近在咫尺,却并没有击中他。他冲着林振海跳窗的方向,下意识地射出一粒子弹。 随着林振海落地,就听见林振海下意识地“呀”地叫了一声。 当他们扑到窗外时,早已没了林振海的身影。 枪声惊动了敌人,哨声、喊声乱成一片。 接下来,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杂沓而来。 锄奸队无法在此停留了,分成两拨,潜进了夜色中。 保安团的人最先拥进来,后面跟着一队队的日本兵。 李彪和王一刀绕过街口,却和日本人碰上了。 此时的日本人也发现了他们。 两个人边打边撤,交替掩护着。 日本人仗着人多势众,咋咋唿唿地穷追不捨。 就在俩人跑出村口,脱离敌人的包围时,一颗子弹击中了李彪的腿。他一下跪到了地上。 跑在前面的王一刀又折了回来,不由分说,架起李彪往前跑去。 负责接应锄奸队的另一个小分队,和追上来的敌人交上了火。 天亮的时候,王一刀背着李彪回到了县大队的卫生所。 白冬菊一眼就看见了王一刀背上的李彪,她怔了一下,便扑了过去,从王一刀的背上接过李彪。 她把李彪抱在怀里,不停地惊问:李彪,伤哪儿了,要紧不? 李彪沖白冬菊勉强笑一下,摇了摇头。 白冬菊风风火火地把李彪抱进屋里。 那里放了一熘门板,几个负伤的战士已经躺在了那里。她把李彪放到门板上,就大唿小叫地喊起来:胡小月,快来呀,李彪受伤了。 胡小月跑出来,蹲下身子去看李彪的伤情——一粒子弹洞穿了李彪的大腿,还好子弹没有留在里面。 白冬菊拿着毛巾,一边擦着李彪因疼痛滚出的汗,一边小心地问:疼不疼? 李彪却并没有看白冬菊,眼睛一直盯着给他处理伤口的胡小月。 白冬菊看到了,故意用身子把李彪的目光挡住了。 李彪只能别无选择地看着眼前的白冬菊。 白冬菊皱紧了眉头:一定是林振海那个王八蛋把你伤了? 李彪轻轻摇着头:他跑了,沖俺开了两枪,没打着俺。俺也沖他开了一枪,他可能受伤了。 李彪一直都在回想着冲进屋里的情景——当时林振海已经站到了窗口。在他进屋的一剎那,林振海怔了一下,才开的枪。他距离林振海也就是三五步的样子,林振海的枪响了,子弹却没有击中他,而是擦着他的耳边,打在了墙上。如此近的距离,林振海居然两枪都没有击中他,这对于林振海来说,决不是失误。因为林振海最初看到他的瞬间,表情是惊怔的,他似乎没有料到第一个冲进屋的竟是李彪。现在想想,如果换了别的锄奸队员,那第一个冲进来的人,结果又如何呢? 李彪不敢再想下去。也正因为近在咫尺的林振海两枪没有击中他,他有些愣神,那一枪也就射晚了。尽管林振海可能受了伤,但还是让他跑掉了。 这么想过,他就闭上了眼睛。 白冬菊对李彪闭着眼睛不看自己,表现得很失望。 她帮助胡小月处理完李彪的伤口,就端了碗水,用勺去餵李彪:多喝点儿,这是红糖水,你流了那么多血,得补补。 李彪接过白冬菊手里的碗,撑着身子坐起来:就是伤个腿,俺自己能喝。 说完,“咕嘟嘟”地把一碗糖水喝光了。 尽管李彪不让白冬菊对自己的事插手,白冬菊还是感到很高兴。她一直盼着李彪负伤的那一天,这样自己就能跑前忙后地陪着他,但真看到李彪痛苦的样子,她的心就疼了,仿佛不是伤在李彪的腿上,而是伤在她的心上。 白冬菊就在这种痛与快乐中煎熬着自己。 李彪在卫生所还没住上一整天呢,县大队就接到了哨兵的报告:日本人和保安团正在向这里进发。 卫生所只能火速转移,县大队派了十几个战士来帮助伤员转移。 白冬菊没有让别人去抬李彪,一来县大队来帮忙的人手不够,再一个,她更想亲自照顾李彪。 白冬菊要背李彪走,李彪没有同意,她就去搀他。 李彪毕竟伤在腿上,尽管有白冬菊分担一些身体的重量,走起来仍然很慢。每走一步,疼痛都让他一次次地“咝咝”倒吸着气。 白冬菊忍不住了:李彪,俺背你吧。 李彪忙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去背呢? 白冬菊拍着胸脯,白了他一眼:别忘了,你小时候可让俺追得裤子都掉了。 李彪干咳一声,不好意思地说:那是哪一辈子的事了,你还记得? 只要是你的事,俺一辈子都忘不了。 两个人说着走着,天就暗了下来。 刚开始,他们还能看见前面一熘抬担架的队伍,现在一拨人早就远去了。 白冬菊有些焦急了:李彪,俺背你走吧。一会儿鬼子就追上来了。 李彪回头望了一眼:负责阻击的小分队还没和敌人打起来呢。 第51页 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尽管每迈一步,他都会吸熘一口冷气。 突然间,他们的身后就响起了枪声,断后的小分队和追上来的敌人交上了火,隐约还可以听到鬼子哇哇的喊声。 白冬菊急了,她蹲下身,不容置疑地说:李彪,快上来。 李彪也意识到,凭自己这么走,恐怕来不及了。他别无选择地伏在了白冬菊的背上。 白冬菊真实地感受到了李彪身体的分量,她的心里热了一下,喉头一紧,就叫了声:李彪—— 然后,她迈开步,向前追去。 身后的枪声越来越紧了,子弹“嗖嗖”地在身边飞过,又落到了前面的土里。 李彪拔出枪,不停地朝后面射击。 敌人越来越近了。 掩护伤员撤退的小分队和敌人搅在一起,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保安团的兵和鬼子已经追了上来。 李彪在白冬菊的背上大喊:把俺放下,你先走,俺来掩护。 白冬菊喘着粗气道:别动,俺咋能扔下你不管。 李彪真的急了,一边向后射击,一边喊:你不放下俺,咱们都得死。 白冬菊也急了,她把背上李彪的身子正了正:要死,就死在一起。你别动,趴在俺背上。 白冬菊管不了许多了,一副生死不顾的样子。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背着李彪冲出去。 子弹在飞,敌人在叫喊。 李彪一甩手,把两个跑在最前面的敌人撂倒了。 白冬菊,俺求你把俺放下吧。 白冬菊不说话,嘴里唿唿地喘息着。 你这样做会后悔的。李彪声音嘶哑地喊。 俺不悔,只要子弹没把俺打死,俺就背着你跑。 爱情让白冬菊像一头髮了疯的狮子,生死不顾地向前一路狂奔。 终于,她冲上了一个土丘。 这时候,县大队的另一支小分队也迎了上来。 王一刀和李双枪奔过去,接过了白冬菊背上的李彪。 白冬菊这才缓过一口气,身子摇晃着扶住一棵树,她感到胸口一热,一股又腥又热的东西,从嘴里喷了出来。 人们赶紧扶着白冬菊踉跄着向前跑去。她抹一把嘴角的血,气虚地问:李彪呢? 扶着她的人就说:放心吧,都撤出来了。 她听了,头一歪,就晕了过去。 一个战士背起她,快步向前跑去。 敌人的枪声在他们的身后又密集了起来。 ·17· 石钟山 着 第十八章 英雄救美 胡小月是在掩护伤员撤离时,被保安团俘去的。 胡小月一班人马本来是走在白冬菊和李彪前面的。他们抄近路向后方撤去,结果却遭遇了同样抄近路的保安团的一个中队。 保安团本想抓白冬菊的,却阴差阳错地把胡小月抓了。 李彪那一枪没有结果了林振海,却让他的肩受了伤。他在“呀”的一声之后,跌落在地上,趁势打一个滚,便逃了。可以说是当土匪时的机警,救了他一命。他的伤远没有到致命的程度,就在保安团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时候,他又重新站在了保安团的队伍中。 朱打铁被抓后,当年在山上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王大棒子成了他的副官。 王大棒子是当土匪时的名号,手里永远提着根磨得熘光水滑的棒子,当年上山就是靠了手里的这条棒子。 王大棒子三十来岁的样子,长着山羊鬍子,脸色不黑不黄,人看上去就显得狡诈。他看见林振海受伤,一双眼睛就红了,扯开嗓子就喊:老大,县大队这仇,可又多了一笔。 林振海忍着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们想杀了俺,没那么容易!俺这是大难不死呀。 王大棒子就说:老大,趁这次扫荡,咱们和日本人齐心合力,把县大队灭了。咱不灭他,他就得灭咱。 县大队也不是好对付的。日本人那儿,咱也就是做做样子,俺的心思你知道。 林振海的心思,保安团的人都是清楚的,那就是县大队里还有个白冬菊。弟兄们还知道,老大喜欢上了那个叫白冬菊的女人,好不容易抢到山上,却又给送下去了,连毛都没碰一下。为了她,老大经常抱着树叽里哇啦地哭,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叨咕:菊,俺的心你咋就不知道啊?一席话,惹得一帮弟兄心里也是杂七杂八的,不是个味儿。 到了保安团后,林振海倒是不再哭号了,却时常一个人发呆,冷不丁地就会从嘴里冒出“白冬菊”三个字来。 弟兄们知道白冬菊已经成了老大的心结,再漂亮、再风骚的女人,在他的心里都啥也不是,唯有白冬菊才是他心里的神。 这些弟兄也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再出来扫荡时,他们都在尽心帮老大寻找白冬菊。可一次又一次的,都没有见到白冬菊的影子。 保安团这次先行一步,包围了县大队所在的村子。 也是歪打正着,王大棒子带着保安团的一个中队,本来是想做做样子,把这些藏在村子里的县大队轰走了事,然后就回去向日本人交差。却没料到,他们竞发现了卫生所的几个女兵。 看到女兵,王大棒子就想起了林振海的心事。为了让老大高兴,王大棒子在这次行动中就显得异常的亢奋,他沖手下的兄弟们交代:快去追,谁要是捉到了白冬菊,俺就赏他五十块现大洋。 第52页 保安团的人听了,立马打起精神,张狂着追了过去。 这些保安团的兵大都是附近四邻八乡的,对这一带地形熟悉得很,闭上眼睛也能走个八九不离十。 王大棒子带着一帮人就抄了撤下来的伤员的后路。 队伍里有十几个战士抬着担架,他们没有想到跑出村子,却又和保安团迎面撞上了。 胡小月一边指挥众人抬着伤员后撤,一边独自打起了阻击。 保安团的人错把胡小月当成了白冬菊。有了胡小月,他们就不管伤员不伤员的了。于是,悄悄地撒开一张网,把胡小月围住了。 胡小月第一次和敌人正面交锋,只注意到前面,却忽略了后面。当她把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射出,准备跑时,已经来不及了。 扑上来的两个敌人轻松地就把她的胳膊扭住了。她又踢又踹,但一切已无济于事。 胡小月被带到王大棒子跟前时,王大棒子这才看清,此人不是白冬菊。在他心里,眼前的胡小月不比白冬菊差,甚至比白冬菊还要漂亮一些,把她送给老大,说不定他会喜欢呢。 王大棒子这么想过,便带着队伍撤了。他并不关心县大队跑到何处,那是日本人的事,他的任务就是让老大林振海高兴起来。老大开心了,他们才能高兴。 林振海的伤已经被日本军处理过了,白色的绷带缠了半边的身子,胳膊吊在胸前。有了上一次的惊吓,林振海明显加强了警戒,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布满了保安团的兵。 王大棒子兴沖沖地跑了进来,见到林振海就讨好地说:老大,俺给你捉来了。 林振海听了,眼睛登时就亮了,他急切地抓住王大棒子:你们把白冬菊抓到了? 王大棒子就摇摇头道:她不比白冬菊差,你看了肯定不会失望。 林振海眼里的亮光,倏地又消失了。 王大棒子挥挥手,两个兵就把胡小月推搡了进来。 此时的胡小月被五花大绑地捆了,头髮零乱地披散着。 林振海对胡小月是有印象的。自己被俘的时候,就是眼前的胡小月给看的病。 林振海奇怪地“咦”了一声,绕着胡小月转了两圈,才盯着她说:你给俺看过病,今天到了俺这里,俺也不能亏待你。 然后,沖一旁的王大棒子喊:快给胡医生松绑。 王大棒子哪敢怠慢,三下五除二就给胡小月解开了绳子。 胡医生,俺问你,你咋没和白冬菊在一起? 胡小月不答,扭过头去。 林振海“嘿嘿”干笑两下:俺本来不想抓你,是俺手下抓错了。 胡小月冷着脸,咬牙骂道:你这个汉奸,俺当初就不该给你看病,让你去死。 说完,还“呸”了林振海一口。 林振海却没有怒,用手抹了一把脸,一个念头勐地闪了出来,他要用胡小月做人质,和县大队做一笔交易。 想到这儿,他沖王大棒子一摆头:把胡医生带下去,安顿好了,别出差错。 王大棒子在院子外的不远处,寻了一间空房。把胡小月安顿了进去,并布置了岗哨,才向林振海交差去了。 林振海正兴奋地一趟趟地在院子里走。 王大棒子一进屋,就笑嘻嘻道:老大,不错吧?俺看只比白冬菊强。 林振海呵斥了一声,王大棒子便住了口。 林振海咬着王大棒子的耳朵,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几句。 王大棒子抬头看着他:你让俺和县大队谈判? 怎么,你害怕了? 王大棒子就“啪”地一拍胸脯:老大,看你说的,俺是怕死的人吗?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说完,沖外面大喊:来人,备马,俺要出去一趟。 胡小月被保安团抓走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有人向大队长刘勐报告:刚才有保安团的人带来了话,说放胡小月可以,但必须拿白冬菊来换。 刘勐听了,顿时像一头髮怒的狮子:林振海太嚣张了,这是对人民又犯下了一笔债。还想和县大队谈条件,哼!他当县大队成什么了,会听他的摆布? 曹书记一副冷静的样子,他沉思一会儿道:老刘,别激动,咱们要找出对策才好。 刘勐陡然提高了嗓门:啥对策?他们能捉人,咱们就能救人。 说着,大喊一声:来人。 十几个县大队的战士整整齐齐地站在了门口。 给你们十分钟时间检查武器,一会儿跟我去救人。 曹刚阻拦道:老刘,人要救,可不能你这么个救法。弄不好,人救不回来,还会增加无谓的牺牲。 刘勐大咧咧地说:不就是个保安团嘛,俺能在他们兵营里杀它个三进三出。 老刘,救人的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此时的刘勐已经是血撞脑门了。胡小月被抓,令他的心分分秒秒地都在痛,甚至在流血。他不能等也等不了曹刚的计划了,他要立刻行动。终于,他又扯着嗓子喊起来:县大队的留守人员,马上集合。 县大队警卫排的二十多人,以最快的速度荷枪实弹地站在了刘勐面前。 刘勐做着战前动员,声音激动而高亢:现在,咱们的同志被敌人抓去了,你们说,该不该救? 警卫排的人齐声喊道:大队长,你就下命令吧。 第53页 曹刚从一旁站过来,语气低沉地喊一声:刘大队长—— 刘勐看了一眼曹刚:曹书记,你也动员几句吧? 曹刚转过身,用目光扫视着眼前的队伍:同志们,胡小月被敌人抓去了,我们一定得救。可得想个办法,不能这么硬碰硬地去救,否则只怕救不出小月,咱们还要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刘勐面无惧色地看着曹刚说:曹书记,请你相信,从长徵到延安,我刘勐什么样的仗没有打过?保安团还想和县大队谈条件,我看他是吃错药了。 刘大队长,千万不能轻敌啊!救人要用策略,不能蛮干。 集合起来的警卫排就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刘勐看到眼前的架势,往队前一站:曹书记,等救出胡小月,我愿意接受处分。 然后,下达了命令:警卫排,跟我出发。 刘勐一转身向前跑去,警卫排紧随其后。 曹刚想说什么,还是止住了脚步。 刘勐跑了几步,突然停下,冲着队伍里的两个战士说:你们俩留下来,保护曹书记。曹书记要是有什么差错,我拿你们是问。 曹刚沖两个战士道:快去想办法,让二中队的人火速到这里来。 两个兵应声而去。 林振海意外地捉到了胡小月,仿佛伤势也轻了许多,他甩着一只手,晃荡着来到关押胡小月的房前。 保安团对胡小月并没有怎么样,甚至都没有捆绑,只是把她关在房间里。 林振海一看见胡小月,就想到了白冬菊,心里顿时充满了柔情。他看着她,语气缓和地说:俺不想伤你,俺只想用你去换白冬菊。 停了半晌,他忽然又有了说话的欲望,仿佛自己面对的就是白冬菊。 他扭身坐在了炕沿上。他说:俺不会碰你一根指头,俺喜欢的是菊。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俺打小就喜欢她,要不是俺当土匪,俺早就娶她了。 说话时的林振海面色潮红,目光柔和。 他又说:俺天天想她,夜夜想她,俺迟早要娶了她。她现在看不上俺了,以前俺是土匪,名声不好;现在俺又是汉奸了,她恨俺,这些俺都知道,可俺这颗心只对她好,啥时候都不会变。 胡小月见林振海这么说,便趁势说:林振海,俺和你无冤无仇,你也是中国人,俺求你放了俺。 林振海笑笑:俺是会放你的,可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县大队拿白冬菊来换你,你就自由了。 胡小月就“呸”了他一口:林振海你别做梦了, 你就是杀了俺,县大队也不会拿白冬菊来换的,做梦吧你。 这句话让林振海警醒了,他突然变了脸,咬着牙说: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林振海吊着胳膊,一甩一甩地就出来了。他的心里很空落,他明白县大队是不可能拿白冬菊来做交换的。但他还是留了分念想,仿佛是一线看得见、摸不着的曙光,让他在无望中,多了份渺茫的希望。 此时的胡小月想得更多的是两个人,他们是大队长刘勐和李彪。这两个人男人交叠着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着,李彪负伤了,她还没有来得及为他救治,就落到了敌人的手里。想到李彪,她就又想到了白冬菊。白冬菊曾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过,她喜欢李彪。 这么想过了,她就自问到底自己是不是喜欢李彪?思来想去,她一时也想不清楚。自从到县大队后,李彪就像兄长一样地关心、呵护着她。无论何时,只要遇到困难,她就会想起李彪。在她的眼里,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什么事情都难不住他。现在他受伤了,不可能来救她了,这就让她想起了大队长刘勐。提起刘勐,总能让她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心里一漾一漾的,有种想哭的感觉。虽然她对男人的情感还只是一知半解,但她还是从刘勐看自己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异样。每一次看到那样的目光,她的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 想起战友,身在虎穴的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她一方面希望县大队的人来救自己,但同时又为他们担心——毕竟敌多势众,万一被敌人发现,必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刘勐救战友心切,但也并不是鲁莽之人,从井冈山到延安,残酷的战斗生涯,早已将他歷练成一名真正的战士。 他明白,凭一时之勇是救不出胡小月的,弄不好,还会遭受更大的牺牲;此时只能靠智取了。 刘勐带着警卫排接近了鬼子和保安团驻守的村子。在那里,他们已经埋伏了好一会儿,等待着下手的时机。 村外有日本人和保安团的岗哨,来回不停地走动着。 刘勐带着警卫排沖几个鬼子兵下手了。 活捉了鬼子的哨兵后,他们迅速地剥下了鬼子的军服。 当刘勐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副日本兵的装扮。身后跟着同样装扮的警卫排的战士。 一路上,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几个人就进了村子。 到了保安团的驻地,他们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关押胡小月的那间屋子。 几个保安团的兵正在站岗,抱着枪一趟趟地在屋外的空地上走着,样子很是警惕。 刘勐走了过来。 两个保安团的兵见了,点头哈腰地说:太君,什么的干活? 刘勐走过去,扇了哨兵一个耳光,说声:花姑娘的干活。 第54页 说着,就向屋里闯。 另外两个保安团的兵马上堵在了门口:太君,你们不能进去,这是俺们团长的人。 刘勐挥起长枪,把两个人砸倒在地,长驱直入到屋里。 胡小月正坐在灯下发呆,听到屋外的动静,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时就看见了闯进来的刘勐,她惊得差点叫起来,缓过神后,一脸的惊喜。 刘勐低声说了一句:快走。 就佯装押着胡小月,从屋里走了出来。 扮成日本兵的警卫排战士端着枪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用枪指着保安团的兵。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保安团的兵弄傻了,他们不知道这两个日本兵要干什么。直到刘勐从屋里押着胡小月出来,几个人才拥上来,其中一个赔着笑说:太君,你们不能把她带走了,要带走得经过俺们团长同意。 刘勐走过去,噼头盖脸地就沖说话的兵抡起了巴掌,嘴里还骂道:八嘎—— 然后,押着胡小月趾高气扬地走出去。 这时,几个人才从惊怔中醒悟过来,撒腿向林振海报告去了。 林振海得知胡小月被日本兵带走了,便带着一群保安团的弟兄,吆五喝六地追了出来。 一直追到村口,问了哨兵,才知道几个人早已出了村子。 直到这时,林振海才知道,又上了县大队的当,就带着人马往前追去。 很快,保安团就和县大队的警卫排交上了火。 听到枪声,日本人的一个小队也追了过来。 警卫排只能且战且退。 敌人越聚越多,在一个山坳里,警卫排几乎被敌人围住了。 林振海沖警卫排喊话:县大队你们听着。只要你们把那个女人送回来,或者是交出白冬菊,俺就放过你们。要不,可别怪俺林振海不客气。 说完,他向警卫排的方向射出一排子弹。 刘勐镇定地指挥着队伍:快,带着胡小月冲出去。这里有我掩护。 胡小月这时也沖了过来,手里抱着一桿长枪:大队长,俺和你一起掩护。 刘勐生气地瞪起了眼睛:胡说!我们是来救你的。 鬼子和保安团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暮色中传来了敌人的喊声:抓活的,一定要抓活的。 也就在这时,敌人的身后响起了枪声。 曹刚带着县大队的二中队及时赶到了。 警卫排终于在敌人忙乱之际,冲出了包围圈。 ·18· 石钟山 着 第十九章 白冬菊的爱情 李彪负伤,让白冬菊感到异常的幸福。她终于可以天天和李彪在一起了。 在伤病的日子里,李彪在白冬菊的悉心照顾下,身体慢慢得到了恢復。但在他得知胡小月被俘的那一刻,他的心早就飞走了。每隔一会儿,他就要问白冬菊:胡小月有消息了吗? 白冬菊刚开始还很耐心地回答:还没有。你好好养伤,有消息,俺会告诉你。 李彪使劲儿地盯着自己的伤腿,嘆口气,才说:要是我不受伤,说什么也不能让保安团的人把小月抓了去。 胡小月被抓走,整个卫生所的气氛就变得压抑起来,平时两个女兵还有说有笑的,此时也变得沉默了,忙碌在伤员中间。唯有白冬菊的心情还好一些,毕竟李彪就在她的眼前。 李彪不停地打听胡小月的消息,让白冬菊心里有些不好受。她呆呆地望着李彪:要是俺让林振海给抓住了,你也会这么叨咕俺吗? 李彪的心早就让胡小月给牵走了,他没心思和白冬菊闲扯,没好气地说:你不是好好的吗? 白冬菊固执地看着他说:俺说的是假设。 李彪摇摇头,半天不吭气。 过了半晌,白冬菊又说:在你心里,胡小月就真的比俺好? 李彪不假思索道:她救过俺。为了俺,她爹让日本人给杀了。 白冬菊听了,就感到有些委屈,眼圈立时红了。低下头,喃喃道:俺也救过你。 李彪听了白冬菊的话,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想起几天前白冬菊背着他一路狂奔,最后竟累得吐了血的情形,赶紧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嗫嚅着:白冬菊,你是个好人。 白冬菊听了,蹲下身子,伏在李彪身前,既兴奋又有些失望地说:还有哪? 你还善良、勇敢。 白冬菊的眼睛倏地亮了,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那你喜欢俺吗? 李彪望着白冬菊真诚的目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白冬菊早已是双颊赤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李彪。她多么希望他能对自己说上一句:俺喜欢你。 那样,她就会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一场。 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彪却别过头去说:根据地还没有建成,鬼子还没有被赶出中国,俺现在不想这些。 白冬菊深深地失望了,她勐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要是有那一天呢? 她一副穷追到底的样子,仿佛问不到想听的那句话,便不踏实。 这时,正好有伤员喊白冬菊换药,白冬菊才恋恋不捨地离开了李彪。 卫生所和这些伤员并没有稳定的固定的居所,只能依据敌情不停地搬家。有时就住在老乡家里,有时就只能躲进山里,东躲西藏,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换好几个地方。 第55页 每一次搬家,白冬菊都不让别人去动李彪一个手指头。 她先是搀着李彪走,遇到紧急情况,她一伏身,背起李彪就跑。 李彪真是不忍心让白冬菊这样对待自己。伏在她的背上,他常常是既难堪,又难为情,就说:白冬菊,你为俺刚吐过血,让别人背俺吧。 白冬菊就说:俺又不是泥捏的,没那么娇气。 她嘴上这么说,事实上,她的胸口一直在疼,不跑步还可以,只要一跑,胸口到嗓子眼儿便咝咝拉拉地疼。但她忍着,不让李彪看出来,一直坚持到了安全的地方。 把李彪安顿好后,她才会去照顾别的伤员。 李彪就劝她:你别光照顾我,别的伤员也需要你。 白冬菊理直气壮地说:你是锄奸队长,你比他们重要。要是有一天,你把林振海抓住了,俺就给你放鞭炮,欢迎你。 提到林振海,李彪的心不由得就沉了一下,他又想了自己和林振海狭路相逢的那一幕。这一幕就像烙在他的脑海里,他不敢去深想,却又挥之不去。他忽然就痛苦地摇摇头。 白冬菊见李彪情绪有了变化,忙问:李彪,你心里是不是有啥事没说出来? 俺能有啥事? 那你为啥不高兴? 李彪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纠缠下去,就顺口说:如果是你受伤,你也不会高兴的。 白冬菊赶紧安慰他:你的伤不重,再过几天,伤口就长好了。李彪就仰头长嘆一声。 两天以后,胡小月奇蹟般地回到了卫生所。 胡小月回来的时候,是和大队长刘勐肩并肩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白冬菊和所有的伤员对胡小月能够完好地归来,都是一片惊唿。 当众人拥着胡小月问这问那时,胡小月看一眼刘勐,一脸幸福地说:是大队长把俺救出来的。 伤员们和白冬菊就去望胡小月身后的刘勐。 刘勐大咧咧地摆摆手:小事一桩,不值得一提。 刘勐在看望了伤员后,又走到李彪面前,仔细地查看了他的伤情。 李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受伤的腿说:大队长,俺真不该受伤,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 刘勐拍拍他的肩,劝道:啥该伤不该伤的。你记住,血债要用血来还。林振海让你吃了枪子,等你好了,你再让他吃你的枪子。 刘勐很快就离开了卫生所,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和曹刚商议。 胡小月的归来,让小小的卫生所顿时热闹起来,两个女兵和白冬菊也围着她问长问短。胡小月望着白冬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冬菊,林振海这次本来是想抓你的。 白冬菊立时瞪大了眼睛:幸亏他没抓到俺,俺要是见了他,就是咬,也要把他咬死。 胡小月被抓后,林振海提出拿白冬菊做交换的条件,白冬菊是知道的。为此,她还找过刘勐和曹刚,希望用自己把胡小月换回来。她知道,林振海是冲着她来的,她不想连累胡小月。再说,上次林振海又是从自己手上逃脱的,如果不是他跑了,胡小月也就不会被抓。从她内心来讲,她是真心想用自己把战友胡小月给换回来。 白冬菊单纯的想法遭到了刘勐和曹刚的批评,他们决不允许做这种无谓的牺牲。 白冬菊早已想好,只要县大队的领导同意让她去换胡小月,她就一定要拼他个鱼死网破。就是死,也不能让林振海好生地活着。 可惜,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与战友重逢的胡小月一直是兴奋的,她一遍遍地向众人讲述刘勐大队长救她的经过,听得伤员们一惊一愣的。胡小月每讲一遍,都会引来伤员们的叫好。 在那些日子里,胡小月把刘勐的名字几乎挂在了嘴边,张口闭口都是刘大队长。 李彪终于忍不住说:俺要是在,就决不让大队长去冒这个险。 快言快语的白冬菊忍不住了:照你这么说,小月就不救了? 李彪就说:救人是我们锄奸队的事。 胡小月听不太明白,仍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她咂着嘴说:刘大队长真是厉害,一个人就闯进了关俺的小屋。起初俺都没有认出他来—— 胡小月那边讲得热烈,这边李彪的眼神一点点地暗淡下去。 白冬菊看着李彪落寞的神情,心里也有些不好受。 晚上,白冬菊查看了一圈伤员后,就坐到了李彪的身边。 顺着李彪直直的目光,她就看到了忙碌着的胡小月,轻嘆一声:俺看出来了,胡小月是喜欢上刘大队长了。 李彪仍然没有收回目光:你别乱讲,都是同志关系,谁救都一样,都是正常的。 你不是女人,你不懂。白冬菊又嘆了一口气。 李彪就沉默了。 俺给你唱个歌吧,待着怪闷的。 李彪在想心事,对白冬菊的话未置可否。 白冬菊唱了起来。刚开始声音还不高,后来就越来越响了,她唱的是那首好听的《送情郎》。 歌声终于引起了众人的关注,李彪就小声道:白冬菊你别唱了,不怕把鬼子给招来。 白冬菊大咧咧地说:来就来,大不了俺背着你再跑一回。 李彪不说话了,用力地看了眼白冬菊,在心里说:这丫头! ·19· 石钟山 着 第56页 第二十章 失职 鬼子和保安团一连扫荡了一个月,又退回到城里去了。 乡村的四邻八庄终于又恢復了往日的宁静,一场雪让大地变得干干净净。 经过一个多月的折腾,汉奸林振海仍没有被锄掉,县大队在这次反扫荡中吸取了以往失败的教训,没有盲目地把队伍拉到山里,而是利用平原的村庄、沟坎,打了一场人民保护人民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县大队只牺牲了十几名战士,伤了十余人。经过一个多月的悉心调养,伤员们也陆续得到了恢復。 李彪的伤也好了。他离开卫生所那天,大家都很高兴,唯一高兴不起来的就是白冬菊。她一遍遍地帮助李彪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个行李卷和换洗的衣服,还有李彪插在腰间的那两把枪。 白冬菊为李彪打行李时,意外地看到了自己送给他的那双鞋垫,新崭崭的,显然一次也没有穿过。 她想了想,把鞋垫拿了出来。 她找到正在和伤员们告别的李彪,命令道:李彪,你把鞋脱下来。 李彪不知白冬菊又要搞什么名堂,诧异地看着她。 她一把拉过李彪,把他按到一块石头上坐下,不由分说地把他的鞋脱了下来,把一双鞋垫放了进去。 她红着脸说:鞋垫就是垫在脚下的,不是放在背包里的。你要是喜欢,过两天俺再给你做几双。 白冬菊眼巴巴地看着李彪走出了卫生所。这时。她的心就空了,有一丝酸楚,又有一线希望。心里杂七杂八的,不是个滋味。 县大队和卫生所尽管仍在村子里,但李彪离开卫生所,还是让白冬菊百感交集,有种失恋的感觉。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照顾李彪,从不让别人插手,弄得胡小月和两个女兵哭笑不得。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受到李彪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李彪的伤彻底痊癒后,刘勐和曹刚就召集锄奸队开了一次会,会议的内容仍然是锄奸。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汉奸林振海仍没有被锄掉,而眼看这一次大功就要告成,结果还是让他跑掉了。 此时的县大队接到省委的通知,命令他们这一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配合国际形势,打掉敌人的气焰。而当前的国际形势是盟军现已攻破诺曼第防线,插入德国的纵深,而苏联红军也正从东欧向北欧推进。 现在的国际形势很好,中国战场的八路军总部在延安也发出通知,将所有的抗日力量团结起来,向敌人发动反攻。 县大队结合当前自己的能力,将重点放在了打击保安团的任务上。拔掉林振海这颗毒牙,不仅可以提高县大队的气势,更重要的是,敌人失去了这颗毒牙,再咬人时就失去了锋利。 锄奸队再次接到任务后,又进城摸了几次情况。 经过乔装打扮的几个人,曾将自己扮成汉奸的模样,骑着从保安团手里缴来的自行车,一路歪斜着进到城里。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向林振海下手。 对林振海来说,县大队已经是打草惊蛇了。 此时的林振海不仅加强了保安团的警戒工作,而且一到晚上,他就毫无声息地离开保安团驻地,就是保安团的兵也不知道老大去了哪里。 到了白天,林振海就又神气活现地露面了。 李彪带着锄奸队员,曾经趁夜潜进过林振海睡觉的房间。 伸手一摸,被子是凉的。林振海早就熘了,只把一张壳留在了这里。 锄奸队也抓过舌头,审来审去,也问不出个结果。 锄奸队到了这个份儿上,就彻底遇到了难题。 回到县大队后,开了几次会,也没想出更好的主意。 曹刚书记就出主意,要召开县大队全体会议,发动大家,看能不能提供更为有效的办法。 会上,大家的发言也很踊跃,七嘴八舌的,有人提出攻打县城,然后趁乱把林振海捉住。也有人说,混到城里,把林振海的爹娘骗出城,再引出林振海。 看到大家讨论得很是热烈,曹书记和刘勐微笑着点点头,耳语一番后,刘勐对大家说:大家的提议很好,不过想在城里抓住林振海是不现实的。现在我们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林振海从城里引出来? 忽然,白冬菊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她掷地有声地说:让俺参加锄奸队,俺就有办法让林振海出城。 刘勐大队长正绞尽脑汁地犯着思量,听白冬菊这么一说,嘴里“咦”了一声,就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然后才说:你要真把林振海引出来,就让你参加锄奸队。 真的?白冬菊不相信地看着刘勐。 刘勐望一眼曹刚:那还有假,你不信我。还不信曹书记。 白冬菊胸有成竹地说:俺只要往城门口一站。林振海一定会出来。 刘勐眼前倏地一亮,众人也都想起了林振海和白冬菊理不清、扯还乱的关系。想着胡小月被抓,林振海就是指名道姓地要白冬菊来换的一幕。刘勐顿时又冷静下来,看似稳妥的方案,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危险。到时候,万一林振海没抓住,白冬菊也脱不了身,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勐摇摇头,说了自己的想法。 白冬菊一甩头说:俺心里有数。城外是咱的地界,只要俺不迈进城门,他林振海就抓不到俺。 第57页 刘勐听了,就去看人群里的李彪。 李彪此时也把这件事在心里掂量了,以前他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只不过还没有考虑成熟。现在,白冬菊主动站出来,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也只能试一试了。 想到这儿,他站起身,沖刘勐和曹刚说:白冬菊的安全,就交给我们锄奸队。 刘勐兴奋地点点头。 会后,锄奸队和白冬菊很快就去准备了。 刘勐又找到李彪,按着他的肩膀说:李彪,锄奸不只是锄奸队的事,它是咱们县大队的任务,怎么配合你们,你只管说。 李彪摇摇头:这事人不能多,林振海生性多疑,已是被惊着的蛇了。 刘勐就重重地捣了他一拳:好,到时候县大队会去接应你们。 锄奸队一切准备就绪后,出发了。 队员们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白冬菊也是一副村姑打扮。出发前,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把两颗拧开盖的手榴弹塞在了怀里。 锄奸队的五个人,一路向县城赶去。 几个人摸到城外那片树林时,就停住了。 白冬菊就要只身前往城门口了,她一副大咧咧的样子,仿佛不是去执行任务,而是去逛县城。 李彪喊了一声白冬菊。 她回过头,看着李彪。 李彪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看了眼白冬菊。 白冬菊一路上的心情都是美好和激动的,这是她第一次肩并肩地和李彪一同执行任务。此时,她的心情依旧是美好的,她相信,林振海一定会出来。只要抓到林振海,一切恩怨也就结束了。 她沖李彪粲然一笑,头也不回地向城门口走去。 城门前来往着进城出城的百姓,白冬菊混在人群中,向前走去。 每一个人在经过城门口时,都要在搜身后才能放行。轮到白冬菊了,一个保安团的兵正要探手往她身上摸去,她一抬手挡住了:俺不进城。 保安团的兵气哼哼道:不进城你站这儿干吗?躲一边去。 她冲着那个兵一字一顿地说:你去告诉林振海,就说白冬菊在城门口等他呢。 说完,挤出人群,就往城门外走。 那个兵没听清楚,但知道是林团长的事,就追上去问:啥事? 白冬菊就又说了一遍。 这回,那个兵不敢怠慢了,忙颠颠地去通知林振海。 林振海正一脸愁苦呢,听到手下的报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冬菊竟然就在城门外,而且还指名道姓地要见他。难道这是真的? 他忙洗了脸,还在头上抹了头油。然后,兴沖沖地走出去。 走到院子里,他冷静了一些,喊道:卫兵。 十几个兵应声跑到面前。 他挥了一下手:带好傢伙,跟俺去一趟城门口。 白冬菊等林振海等得有些心焦,她一会儿朝城门里望一眼,过一会儿,又望一眼,心里急得很,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的。 在她一次次地张望中,林振海骑着马,身后跟着一个班的保安团,出现在城门口。 林振海在没有见到白冬菊时,心里还存有一丝疑惑,他不明白,白冬菊为什么要来见他。难道她回心转意,答应嫁给他了?这么想着时,他也同时想到了县大队,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出来一趟,看看他朝思暮想的白冬菊。 当他见到白冬菊时,就热血撞头了,所有的疑虑和担心瞬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白冬菊不远不近地站在城门外的一棵树下。看样子,似乎等他已经许久了。 他不假思索地打马向前,风一样地刮到了白冬菊跟前,身后的一班人,也唿啦啦地跑过去。 林振海骑在马上,瓷了一双目光,颤抖着声音喊:冬菊,你终于来了。 然后,从马上跳下,竟放声大笑起来。 白冬菊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 就是这两眼,早已让林振海心颤不已,他挥着手说:菊,咱进城吧,那里有咱的家。 白冬菊不冷不热地说:林振海,俺有话对你说。 说,有啥条件你提出来,只要俺林振海能办到。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俺也给你去摘。 林振海已经被虚幻的爱情沖昏了头脑。 白冬菊看了一眼林振海身后的那些兵,径直朝那片树林走去。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跟俺过来。 林振海怔了一下,但还是随白冬菊向前走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兵们也跟着往前走,他摆了下手:你们在这儿等着,俺去去就回。 说完,他又望了眼城门口。一切如常。 林振海跟在白冬菊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急不可耐地说:菊,有啥话咱进城说吧,都到家门口了。 白冬菊头也不回道:俺先和你把事说清楚,然后再跟你进城。 林振海贴身的两个卫兵悄悄地跟了上来。 林振海看到了,却没有阻止,并下意识地还摸了一下腰间的枪,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停下脚步。 快走进林子时,林振海停下了,他有些犹豫。 白冬菊回了一下头:林振海,俺是让你看样东西。你不来拉倒,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林振海狠了狠心,带着两个卫兵进了林子。 白冬菊站在树林里,倚着一棵树,似乎走累了。 第58页 林振海左右地看了,并没有发现异常。林子并不密,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见白冬菊等在那里,他不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 他刚想去拉她的手,就被树上扑下来的李彪扑倒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白冬菊就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布,塞进他的嘴里。 林振海身后的两个卫兵,也早被王一刀解决了。 他们麻利地把林振海绑上。杨过弯腰扛起他,一阵风似的就撤了。 当保安团和日本人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锄奸队撒开腿,一口气跑出了五六里路。 这时候,身后才响起杂乱的枪声。他们知道,敌人也就是虚张声势,何况天已擦黑,鬼子根本就不敢出城。只剩下保安团的兵在那里胡乱放上两枪。 几个人坐下来,倚着石头休息。 李彪这才把林振海嘴里的布扯了下来。 林振海有气无力地望着李彪:姓李的,你到俺家,俺一家人可没亏待过你。要不是俺爹娘收留你,你早就饿死了。俺就不懂了,你为啥总缠着俺不放? 振海,俺也不想这样,可你给鬼子当汉奸,俺就得抓你。不锄掉你,县大队和百姓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林振海咯吱吱地咬着牙帮说:为啥每一次抓俺都偏偏有你?要不是你,俺肩上也不会挨你一枪。 李彪听林振海这么一说,眼前又闪过那一幕,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但还是镇静地说:你在山上时,俺去找过你,让你下山参加游击队,你不干。现在,你又为日本人干事,你脚下的路可是自己走的。 这时的林振海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白冬菊,扯着嗓门喊起来:菊,这次俺被抓,可是为了你。就是吃枪子,老子也认了。走吧,俺跟你们走。 说着,自己站了起来,怀着几分悲壮和无奈,踉跄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仰天大笑:俺上了俺喜欢的女人的当啊,又让自己的兄弟给抓了,林振海,这就是你的命啊!哈哈哈—— 他笑过,眼角却滴下两滴清泪。 几个人一路往前赶,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一个时辰就到县大队的驻地了。 林振海在前面走着,突然扭过头来:李彪,你记着,你抓俺,俺是罪有应得。城里还有俺爹和俺娘,他们养了你八年,如果你还是个人,俺死了,你就替俺照顾他们。你要是没情没义,就算俺家养了白眼儿狼。 李彪就低了头说:你放心吧,该做的俺会做的。 李彪的话还没落,林振海便一头向路边的一块石头撞去,嘴里说着:俺就让你们省个枪子儿吧。 林振海头破血流地就跌倒了。 他这么做,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彪第一个扑上去,惊唿一声:哥,你咋干傻事啊? 说着,用手去摸林振海的鼻息,见还有唿吸。就赶紧命人去找担架。 其他三个人还没有转过神来,见李彪这么说,便向暗夜里跑去。 接着,李彪又沖呆立一旁的白冬菊说:身上有药吗?最好给他包扎一下。 白冬菊就在身上摸,没摸到别的,却摸出了两颗手榴弹,慌慌地递给李彪。 李彪又气又急:你给我这个干吗?得想办法给他止血。 白冬菊扔下手里的手榴弹,慌忙去追前面的几个队员。 几个人一走,李彪也冷静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林振海,心里就多了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少年往事一幕幕地又出现在眼前。 他望着林振海就流泪了,一边流泪,一边去解林振海手中的绳子。现在的林振海是生是死都说不准,此时的他并不担心林振海会跑掉。 他一声声地唤着林振海:哥,你为啥要给日本人卖命啊?俺抓的不是林振海,俺抓的是汉奸。哥啊,你对俺好,俺一直记着;上次俺抓你,你开了两枪都没打中俺,俺也记着。哥,你醒醒呀,到了县大队,只要你把保安团的人拉出来,不再为日本人卖命,你就还是俺哥。 林振海仿佛死了一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彪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林振海的胸前,拼命地摇晃着。 这时的林振海终于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最初撞在石头上的时候,他是真的被磕晕了,是李彪的声声唿唤让他醒了过来,体力和意识也慢慢地有了恢復。 李彪趴在他胸前摇晃他时,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就摸到了白冬菊扔在地上的两枚手榴弹。他一下子把手榴弹抓在了手里,举起,朝李彪的头上砸过去。 李彪头一歪,就翻身从林振海的身上滚了下去。 林振海爬起来,扔掉手榴弹,擦了把头上的血,沖地上的李彪说:兄弟,对不住了。俺要活,俺还不想死。 说完,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夜色中。 ·20· 石钟山 着 第二十一章 处分 锄奸队又一次锄奸未遂。 李彪带着锄奸队回到驻地,走到哪儿都觉得抬不起头来。这次的未遂与前几次不同,明明真实地抓到了林振海,却被他的苦肉计给迷惑了。身为队长的李彪知道自己将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李彪在被手榴弹砸晕后,锄奸队员也找来了门板,本来是给林振海用的,现在却让他用上了。 锄奸队走进村口时,刘勐正带着人马迎在那里。 第59页 李彪再也躺不住了,他忍痛从担架上爬了下来,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刘勐面前,垂着头说:大队长,你处分俺吧。 经过县大队研究决定,撤掉了李彪锄奸队长的职务,同时调离锄奸队。 在宣布对李彪的处分前,刘勐和曹刚郑重地找李彪谈了一次话。 李彪在得知自己被调离锄奸队时,他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恳求:大队长、曹书记,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林振海是从我手上跑掉的,我不抓住他。这辈子都心不甘啊。 刘勐深吸了一口气,说:李彪啊,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你和林振海有着那样一层关系,这我们也都知道,但还是让你当了锄奸队长。可这次林振海从你手上熘掉,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你故意放跑了他。 听到这儿,李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紧盯着大队长,又看了眼曹书记:俺没有,俺不可能是故意的。 曹刚赶紧解释:李彪同志,你在县大队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我们也是相信你的。当时只有你和林振海两个人在场,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个别同志在私下议论也是正常的。 李彪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血往头上涌去,伤口又隐隐疼了起来。他明白,自己在林振海的问题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组织上对自己的任何处分,李彪都能够接受,但万没有想到要把他调离锄奸队。这就是说,锄奸队与他再也没有关系了,就是想洗清自己,也没有机会了。 县大队的决定是铁板钉钉的事,李彪只能接受这一现实。他不仅被调离了锄奸队,还受到一次记过处分。白冬菊则因为在锄奸工作中的特殊表现,受到大队长刘勐的表扬,同时宣布白冬菊正式加入锄奸队,锄奸队长由王一刀担任。 终于加入锄奸队的白冬菊是高兴的,但一想到组织对李彪的处分,她又高兴不起来了。当初她执意参加锄奸队,就是想和李彪在一起,现在她如愿以偿了,李彪却离开了。难过之余,她更加坚定了抓住林振海的决心,不仅是洗清自己的名声,更要还李彪一个清白。 县大队宣布对李彪处分的那一天,李彪躲到了村口。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脸色阴沉地望着远处,眼泪就无声地滚落下来。自从十六岁参加游击队,他就下了决心,一生一世是组织的人。他从心里把游击队和后来的县大队当成了自己的家。 到了锄奸队后,他一门心思地想抓住林振海。而每一次,他也都是怀着对汉奸的一腔仇恨去执行任务,可一见到林振海,那股仇恨就像一缕风似的被颳走了。回想这次与林振海的短兵相接,如果换了别人,结果又会如何呢? 他不敢深想下去,但从内心来讲,把他调离锄奸队是明智的,也是应该的。毕竟正是自己对林振海的犹豫不决,才让他又一次逃脱了。如果当初不去解开林振海手上的绳子,如果他再冷静些,也许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想到这儿,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说心里话,林振海之所以能从他的身边逃脱,都是因为一个“情”字。他不愿再想下去,索性闭上了眼睛。 白冬菊不知何时寻了过来。 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李彪如此的难过,她也就很是伤心。终于,她忍不住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李彪—— 李彪没有回头,只深深地嘆息了一声。 白冬菊走过来,默默地坐在他身边,轻声说:李彪,俺不信他们说的。林振海逃跑不是你的责任,别人不相信你,俺信。 半晌,李彪沉闷地吐出一句:俺有责任。要不是俺的错误,林振海这次肯定逃不掉。 白冬菊吃惊地看着他,替他辩道:他不把你打晕,又怎么会逃掉? 李彪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冬菊,别再说了,都怪俺当时心软,才给了林振海机会。 白冬菊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李彪你放心,俺一定抓住林振海,还你一个清白。 李彪也喃喃着:他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以后的李彪就多了桩心事,尽管他人不在锄奸队了,但锄奸队的每一次行动,都牵动着他的心。他目送着锄奸队出发了,走远了,这时候他的心就空了;只要锄奸队还没有回来,他的心里就不踏实,他以查哨为名,一次次地走到村口,向远处张望。 在他一次次的张望中,锄奸队回来了。又是一次行动未果。 见队伍里没有林振海的影子,他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 他一直希望锄奸队能早日抓到林振海,就是抓不到活的,哪怕锄奸队能带回林振海被击毙的消息,也是令人振奋的。但同时他又隐隐有种不希望锄奸队成功的想法,他一直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抓住林振海。否则,他就心不安,神不宁。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目送着锄奸队远去,又一次次空手而归。希望和失落也一次次地在他的心里交织着。 在期望与等待中,一件大事发生了。 ·21· 石钟山 着 第二十二章 接收 那一年的秋天,城里的鬼子和保安团又在酝酿新的秋季大扫荡了。 县大队望着即将成熟的庄稼忧心忡忡之时,日本天皇在东京,用颤抖的声音向全世界宣布——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 第60页 在这之前,世界也发生了许多变化,盟军攻克了柏林,美国在日本广岛投下了威力无比的原子弹。 世界颤抖了,日本投降了。 驻扎在城里的鬼子也举起了白旗。 洞开的城门,终于迎来了人们的自由出入。 县大队接到了省里从延安方面辗转送达的消息,命令县大队接收县城和日本人遗留下来的物资。于是,县大队在刘勐大队长和曹刚书记的率领下,长驱直入地开进了县城。 想不到的是,他们还是晚来了一步。 驻扎在冀中的国民党的三十六团先一步进到城里,接收了千木大佐的联队和保安团。 歷史就是这样的。在中国的战场上,是国民党的代表和日本人在投降书上籤的字,在接收条款上,国民党也就是唯一有权接收日方军队的部队。这样一来,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就显得处处被动了。 目前只有派驻东北的先遣部队,和苏联红军接上头后,在苏联红军的帮助下,以东北自治联军的名义,接收了山海关和锦州等地。但大部分的城市还是落到了国民党的手里。中原一带除一少部分日本人,通过武力被迫向八路军投降外,其他大部分地区的日本人都向国民党的部队投降了。 对于三十六团,县大队是熟悉的,以前他们以友军的名义也接触过。但日本人一出来扫荡,他们就消失得没了踪影。如今日本人投降了,三十六团又从太行山上下来了。 国民党三十六团不仅接收了日本人,还把保安团也连窝端了。 日本人宣布投降的一刻,林振海就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他明白,共产党的县大队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做好了拉着队伍、继续上山当土匪的打算。可他也清楚,土匪的日子也未必好过,等县大队和共产党腾出手来,剿灭他们这些土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正在他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国民党的三十六团开进了县城,他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三十六团干脆利落地解决了投降的日本人后,徐团长带着几个人,就转到了保安团。 日本人投降了,林振海却并没有让保安团的兵放下枪,他知道,县大队的锄奸队随时都有可能来抓他。他不能坐等被擒,即便末日将至,他也要反抗。不仅如此,他还在保安团的院子里加派更多的警卫和哨兵。 三十六团进城的时候,林振海就派了人去打探消息。 当徐团长带着人马出现在保安团院外时,林振海已经得到了消息,集合了所有队伍,命令士兵荷枪实弹地看他的脸色行事。 他没有和三十六团打过交道,但此刻,他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插在腰间的双枪已是机头张开,子弹上膛。 就在徐团长带着几个人进来的一刻。他不安的心反倒轻松了一些。 他冲着徐团长一干人,定定地站在那里。 徐团长热情地打着招唿:对面可是保安团的林团长啊? 林振海听了这般称谓,就沖徐团长抱了抱拳,很江湖的样子。 徐团长走到近前,看了眼林振海,又去望院里站了一熘的保安团的队伍,说:看来林团长平时治军有方啊。日本人的兵营早就乱了,你这里还是严阵以待,好啊,不错! 林振海不软不硬道:日本人是投降了,可俺保安团还没有。 徐团长拍起了巴掌,然后点点头:林团长讲得好,三十六团不是到保安团来受降的,咱们是想和林团长谈合作的事。 林振海一听合作,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了。 他热情地把徐团长一行让进了屋里。 谈判的结果是这样的:国民党三十六团从太行山上下来是早有预谋,他们不仅要接收日本人,同时也要接收保安团。来这里之前,三十六团已经接收了邻县的保安团,然后再以三十六团为骨干,成立了国民党新编第二十五师。此时,三十六团的徐团长,已经是新编二十五师的师长了。 现在,他们要全盘接收保安团,条件是林振海仍然是团长,军饷和装备归国民党调配。 这一结果令林振海颇为满意,他早就盘算过,共产党那里是不能去的;再去做土匪,日子也未必好过。而国军适时收留了他,至少他的命是保住了,希望和幻想也就有了实现的可能。 林振海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当下,已是名副其实的徐师长,向林振海和保安团宣布了命令——林振海为国民党新编第二十五师三团上校团长,保安团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三团。 就在三团集体换装、一切就绪之时,县大队才开进了县城。 县大队在进入日本兵营后,才知道晚了,国民党已经接管了日本兵营。 当他们急匆匆赶到保安团时,保安团已不復存在了。 林振海正在往门外送徐师长,却和县大队碰了个正着。 徐师长打着哈哈:哟,这不是县大队嘛,这是要去哪儿啊? 刘勐走上前,指着徐师长的鼻子:打日本人时,你们都躲哪儿去了?到接收了,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师长还是打着哈哈:我是受了上峰的指示,是有文件的。 说完,还拍拍手里的公文包:你们来得早也没有用,日本人是不会向你们投降的。他们只能向国军投降,受降书都是签了字的。 刘勐气愤至极地骂道:你们国民党就是一群小人。 第61页 徐师长嬉皮笑脸地看着刘勐:县大队也够苦的了,这几年一直让日本人追着扫荡。说着,又瞥了一眼县大队战士肩上的枪:瞧,这装备也太差劲儿了。要不这样,咱们还是友军,我们新编二十五师支援你们一下。 然后,就回过头,沖身旁的林振海说:林团长,把你们保安团换下来的枪,都送给县大队。 林振海挥了一下手,有几个兵跑上来,抱了一堆长枪、短枪,扔在县大队面前。 白冬菊站在队伍里,早就看到了林振海。 这时,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拔出枪,冲到前面。她举着枪,沖林振海道:你这个狗,又给新主子卖命了!俺今天就崩了你。 林振海顿时吓得一脸土灰,赶紧闪到众人身后。换了国民党军服装的保安团,一起抬起了枪。枪口黑洞洞地冲着县大队,县大队也拉开了阵势。 最后,还是徐师长沖双方挥了挥手,说:这是干吗?都把枪收起来。 保安团的人就先收了枪。 徐师长沖刘勐亮开了嗓门:刘大队长,久仰了。现在林团长已经不是从前的保安团长了,他现在是国民党新编二十五师的三团团座。咱们都是友军,以前你们县大队和保安团结过什么梁子,我不清楚。但你的手下,总不能冲着友军开火吧?万一枪走了火,你们怎么向上级交代? 刘勐听了,沖自己的队伍摆摆手,众人才收了枪。 然后,刘勐转身向队伍下达了“撤”的命令。 县大队无功而返。 他们撤离县城时,每一个人都憋了一口气。 日本鬼子投降了,锄奸队也就自行解散了。锄奸队员也都回到了原来各自的中队。 白冬菊也回到了卫生所,她是最不愿意离开锄奸队的。 她找到了大队长刘勐:大队长,不锄林振海,那他以前犯下的坏事就不清算了? 刘勐为接收的事正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咬牙切齿道:清算,早晚得清算。日本人投降了,现在国民党就是咱们最大的敌人。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得和他们在战场上见。 ·22· 石钟山 着 第二十三章 交锋 随着日本人的投降,国共第二次合作也宣告结束。 县大队根据发展的需要,也进行了改编,被编入到第三野战军的一五三团,承担起解放中原的任务。 大队长刘勐被任命为一五三团的团长,曹刚书记是团政委,李彪也就成了一五三团第三营的营长。 日本人投降了,人们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一批又一批的青年应徵入伍后,使一五三团滚雪球似的壮大起来。 抗战时期活跃在太行山和敌人打游击的刘邓大军,浩浩荡荡地挺进了中原。 蒋介石的部队为抢夺抗战后的胜利果实,也把部队分散到了全中国。他们要和共产党的部队为争夺天下,做殊死一搏。 内战终于全面打响了。 日本人投降后,在部队整编的这段时间里,李彪回了一次林家庄,看望了自己的养父母。 两位老人在日本人投降后,就搬回到了自己的老屋。 见到李彪时,两位老人喜出望外。 娘拉着李彪的手,泪水涟涟:彪儿呀,啥时候才能不打仗啊? 娘,等革命胜利了,俺就回来陪爹娘种田。咱们好好地生活。 爹也在一旁说:你们快把林振海那畜生抓住吧,别让他再祸害人了。给鬼子卖完命,现在又给国民党卖命。这个东西,真是不学好啊。 二老一提起林振海,李彪的感情就变得错综复杂起来。这几年,为了林振海,县大队也算是吃尽苦头。自己也因为他被降过职,受了处分。直到现在,这些污点都还记在他的档案里。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隐隐地疼。 见养父母这么说,李彪就安慰两位老人:日本人都投降了,国民党的部队也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离开家时,养父母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口,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娘使劲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孩子,有空就回来看看。 李彪紧紧地攥住娘的手,坚定地说:娘,俺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他就挥手告别了。 养父母立在那儿,一直目送着他远去。 李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就在李彪离开家没多久,国民党新编第二十五师也路过了这里。 上校团长林振海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个班,肩扛手拎地,长驱直入地进了林家庄。 许多百姓拉开院门看新鲜,就看到了耀武扬威的林振海,大家赶紧又悄悄地把门关了。 林振海骑在马上,冲着一户关了院门的人家喊:李老大,俺现在是国军了,你们不用怕。 接着,又沖另一户人家喊:赵婶,俺林振海现在不是鬍子,也不是汉奸,俺是国军了。 一路喊着,林振海就看到了自己的家。 他远远地从马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奔去,嘴里一迭声地喊着:爹、娘,振海回来看你们了。 他走进院子,便跪在了院中,“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后,起身跨进了屋。 爹娘见了他,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林振海垂手立在一边,低着头道:爹、娘,你们还生孩儿的气呢? 第62页 爹长长地嘆了口气,终于说:土匪你当了,汉奸也做了。咋的,现在又当上了国军? 林振海抬眼偷偷看看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国军是正规军,蒋委员长都说了,以后统一中国,靠的就是国军。 爹就“呸”了一口:国军?国军是祸害人的军队,从国民政府到现在,他们都做了啥? 林振海再不敢说下去,哭丧着一张脸:爹呀、娘呀,俺这也是没有办法。俺死是小事,可日后谁来照顾你们二老啊。俺现在死不起。 娘这时也开了口:可李彪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啊。 提起李彪,林振海的心就颤了颤。自从上次从李彪手里逃脱,他一直觉得欠李彪很大的人情,这让他的心里阴晴雨雪的,很不是个滋味。要是没有李彪,他就真的死定了。想到这儿,他就柔声地沖娘说:俺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待俺兄弟,俺俩虽不是亲兄弟,但俺心里有他。 娘用手捣着林振海的脑门:你啥时候争口气,让你爹和你娘省下这颗心呀。 林振海垂着头,心里早已山唿海啸般地喊起了爹娘。 然后,他走到院子里,百感交集地把老屋看了,少年往事便连绵不绝地涌上眼帘。 他终于落泪了。 他在院子里喊着:爹、娘,这老屋旧了,等有空,俺给二老再造个新房子。 两位老人在屋里没有应声。 林振海又一次跪下,一边朝屋里磕头,一边说:爹、娘,俺走了。过一阵,俺就回来给你们造房。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牵着马往外走。 直到走出院子,才翻身上马,一熘远去。 三野的一五三团和国民党新编二十五师,是在一天的傍晚时分遭遇的。 解放石家庄的战役刚刚打响,新编二十五师奉命前去增援,一五三团则负责阻击增援的敌人。 阻击战在一个山冈上打响了。 三营的阵地在山冈的另一侧,攻打阵地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振海所率的三团。 李彪在乱军中,看到了林振海督战的身影。 阻击战已经打了几轮了,阵地前,敌人死伤一片,我军伤亡也很惨重,一个营的兵力损失过半。 李彪看到林振海的一瞬,怔了一下。此时,敌人攻得正紧,他来不及多想,抱着一挺机枪,拼命向敌人扫射起来。 敌人又蜂拥着退了下去,阵地暂时宁静了下来。 林振海疯了似的用脚踢着后退的士兵,还举枪打死了两个兵,声嘶力竭地喊道:冲过去,到了石家庄,俺请你们喝酒。 退下来的兵鬼哭狼嚎着:老大,上不去呀。解放军都拼命了。 一攻,一守,战斗暂时就僵持住了。 李彪找来一只喇叭,沖山下喊了起来:林振海,俺是李彪,你们不要打了,石家庄已经被解放大军围住了,你们休想前进一步。现在,带着你的队伍撤吧,你现在已经对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 山下沉寂了一会儿,突然也响起了喊话声。 林振海喊:李彪,看来咱们兄弟是分不开了,俺到哪儿,你追到哪儿。你有你的责任,俺有俺的任务,对不起了兄弟。弟兄们给俺沖,冲过去赏大洋五十。 又一轮攻击开始了。 白冬菊正在阵地上带着人抢救伤员,她听到兄弟俩的喊话,就冒着炮火,冲上了阵地。 她跑到李彪身边,气喘吁吁地说:林振海这个王八蛋,俺今天就要跟他算帐。 说着,抱起李彪手里的机枪,没头没脑地向山下射击。 李彪急了,推了一把白冬菊说:你去救伤员吧,这里没你的事。 白冬菊不听,仍拼命地射击。 解放石家庄的战斗打响后,新编二十五师伤亡过半,可以说真的没有力量再前进一步了。终于。他们狼狈地撤出了战斗。 ·23· 石钟山 着 第二十四章 战地浪漫 战斗间隙,一五三团团长刘勐经常骑着他那匹黑马出现在团医院。 团医院是临时搭建的,一熘帆布帐篷错落着,空地上晾晒着纱布和伤员们的衣服。此时的一五三团医院不比县大队那会儿了,卫生员已经发展到了十几人。胡小月现在是医院的外科主任,白冬菊是战地救护队的队长,两个人如今也都成了军官。 团医院不论是战时还是战斗间隙,永远都是一副忙碌的景象。 除了抬进走出的伤员,还穿梭着前来看望伤员的指战员们。大家见了面,亲热地拍打着对方,然后就不停地给养伤的战友讲述战事和英雄们的事迹。 刘勐和他的黑马这时候就出现了。 刘团长的马蹄声打破了医院的宁静。 他先是挨个去了每一间病房,嘘寒问暖地和伤员打了招唿后,就转到了胡小月的办公室。 胡小月正在埋头写着什么,抬头时,就看见了刘勐。 她红了脸,低声道:你来了? 刘勐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小把野花,递给胡小月:你闻闻,香不香? 胡小月把头凑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 这时的刘勐就眼睛发亮地去看胡小月。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刘勐就要走了。 胡小月很自然走出来,去送。 刘勐牵着马,迈出几步后,就停下来等胡小月。 第63页 这时有三三两两的伤员,一边散步,一边朝这边望。 等胡小月走近些,刘勐就说:这仗打的,都没时间来看你。 胡小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刘勐看一眼正在闲散走着的伤员,感嘆道:有时候真想自己也伤一回,那样就可以看到你了。 胡小月就惊唿一声:啊,可别。 刘勐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小月,我天天都在想你。我已经等不及了,就想和你把事办了。 胡小月的脸就更红了,喃喃着:这事还是解放全中国了再说吧。 刘勐听了,一个纵身,跃上马,回过头来:小月,回去吧。我老刘就去打仗了,等解放全中国了,就来娶你。 话没落地,人和马风一样地跑了。 胡小月看着跑远的刘勐,目光被拉得很长,很长。 心里装满爱情的刘勐,回到团部后仍不时地发呆,经常盯着一个地方“嘿嘿”地傻笑,弄得政委曹刚莫名其妙的:老刘,你中邪了,还是撞到金元宝了? 刘勐这才醒过神来,拍拍腿,一脸认真地看着曹刚:老曹,你晓得爱情是个啥滋味? 曹刚看了刘勐半晌,然后摇摇头:老刘,我活到现在都三十四了,还没人看上我。我不知道,你快说说是个啥? 刘勐笑嘻嘻道:那滋味呀,就像有人挠你的脚心,越痒痒,就越想挠。你说怪不? 曹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老刘,那你就抓紧结婚呗。只要你打报告,我立马就批,别这么折腾自己了。 刘勐却摇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老蒋还没有打完哪,哪儿有时间啊? 曹刚就又不明白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抽空把事办了,不打仗了,你们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团聚了。 刘勐和胡小月的爱情在一五三团早已是尽人皆知。只有李彪还被蒙在鼓里。他隔三差五地也总去看望胡小月和白冬菊。 一次,李彪离开医院,胡小月送出来。 两个人走在鲜花盛开的山坡上。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胡小月突然说道:李彪,俺心里已经装下一个人了。 李彪不解地扭头去看胡小月。 胡小月顾自说下去:你对俺好,心里有俺,这俺都知道。可俺一直把你当成了哥哥。 李彪一下子就愣在那里,目光呆怔地望着胡小月。 半晌,李彪张开口:小月,你一家对俺有恩,你爹要不是为了救俺,也不会—— 这时的胡小月已经红了眼圈:那次碰上的是你。就是碰上别人,俺爹也会捨身相救,他恨日本人。 小月,可俺觉得对不住你。 胡小月一把抓住李彪的手,真诚地说:是你介绍俺参加了县大队,改变了俺一生,俺还没有感谢你哩。 李彪忍不住问道:小月,告诉俺,你心里究竟喜欢上谁了? 胡小月一脸娇羞道:刘勐团长。 李彪的心“哐啷”一响。 以前,他也感觉出了刘勐对胡小月的特殊感情,但他没往那方面想,毕竟两人都有过救命之恩,来往密切一些也很正常,想不到,胡小月竟真的喜欢上了刘勐。想到这儿,他干脆地说道:那我就走了。 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去,胡小月在他身后突然说道:李彪,你以后就做俺哥吧,俺没有别的亲人了。 李彪勐地停下了脚。 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胡小月又说:白冬菊一直喜欢你。你去看看她,她是真心的。 李彪没有说话。 他笑了笑,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冬菊心里有他,这一点他是清楚的。可他对白冬菊的感觉却有些复杂,不像对小月,从她死死地抱着自己,不让自己走出地窖起,他就意识到,自己一生一世也不会和她分开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小月就像一粒种子,落到了他的心田。慢慢地,在那里生根、开花了。 直到胡小月告诉他,她的心里已经装下别人时,他才感到了不舍与无奈。但他又不得不去面对现实,胡小月离他远去了,另一个人又远远近近地向他走来。 李彪不再去医院时,白冬菊就主动地到部队来看他。 白冬菊一见他,老远就大唿小叫着:李彪,俺来了。 白冬菊一股风似的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左右看了,然后就说:李彪,你又瘦了。 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当着他的面打开,露出几把炒黄豆。 白冬菊用手指捏起一小撮豆子,强行塞到李彪的嘴里:黄豆养人,你快吃点。 李彪就用力地嚼着嘴里的豆子,“咯嘣咯嘣”地响。 白冬菊这才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人家刘团长经常去医院看胡小月,你却连个面也不露。俺真希望你再受一次伤,住到医院里,让俺天天伺候你。 说完,才意识到话说得不吉利,马上“呸呸”地吐了口唾沫道:就算俺啥也没说。 两个人浅浅淡淡地扯了几句闲话,白冬菊忽然问道:最近有林振海的消息没有? 李彪就告诉她:国民党新编二十五师一直缠着咱们团,狗皮膏药似的。咱们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 白冬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盯着李彪的眼睛说:那次你被林振海打伤,是不是故意使的苦肉计? 第64页 李彪吃惊地看着她:你也不相信我? 俺相信你,可好多人在私下里都说,是你念兄弟情,才把他放走的。 李彪不说话了,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用手抱住了头。 李彪,你别这样,俺相信你。林振海是咱们共同的仇人,早晚他得还咱们清白。 别说了!李彪忽然怒道。 白冬菊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话不用白冬菊说,他也知道人们对他的议论一直从县大队说到了一五三团。林振海仿佛是一个影子,无时无刻地不在纠缠着他。团长和政委再分派任务时,也有意无意地让他的三营和林振海的三团分开。即使遇到林振海的三团。也都是让别的营去牵制。为此,他曾找过刘勐团长和曹刚政委。 两个人在认真严肃地听了他的陈述后,半晌才说:不让你和林振海正面交锋,是组织的考虑。战争是无情的,瞬间的决定就有可能造成重大损失。 他明白了,由于他和林振海的特殊关系,使团长和政委在对待他的问题上也变得犹豫了。 团长、政委—— 看着眼前一同战斗多年的老领导,他动情地喊了起来。 不过,我们还是相信你的。从游击队到县大队,再到一五三团,你身经百战,意志坚定。当然了,对于林振海,你迴避一下,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刘团长推心置腹地说完,曹政委也作了明确解释:有个别同志对你有些议论,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会谨慎把握的。 李彪不想再说什么了,要说的他都已经说了。林振海从自己手里逃脱后,他就想好了,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亲手抓住林振海,带到组织面前,还自己一个清白。 ·24· 石钟山 着 第二十五章 婚礼 葬礼 国民党新编二十五师和解放军的一五三团,在冀中一带形成了互相牵制之势,两支队伍始终都不能放开手脚。上级命令一五三团,对二十五师只牵不打,只要吸引敌人的兵力就是一种胜利。 于是,两支队伍在冀中玩起了捉迷藏,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的局面经常发生。作为两支由地方武装力量改建的队伍,最主要的任务也就是争夺当地的实力。 一五三团在这一天突然接到了解围保定我军一部的命令。 解放军的两个团在保定和敌人的一个师遭遇了,被敌人形成了反包围,与敌激战两昼夜,情况万分危急。一五三团临时接到了去保定增援的任务。 一五三团去保定,必然要经过新编二十五师的辖区,辖区内敌人设置了三道封锁线,想突破敌人的封锁线,一场激战将在所难免。 一五三团分成三个梯队,一营在前,二营和团部居中,三营负责断后。 队伍在深夜出发了。 一营是最先和敌人接上火的。 战士们一路喊杀着就向前冲去。 敌人有所阻击,但并不勐烈。当他们明白了一五三团的意图后,甚至还有了且战且退的意思。 当时国民党的情况比较复杂,许多队伍都是由地方军改编而成,都在想方设法保存各自的实力。此时,见一五三团针对的并不是自己,便虚张声势一番,让出一条道,且战且退。 李彪带着断后的三营,本来已经大部分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可能是敌人打得有些晕头了。一个班长竟带着一个班的士兵,误打误撞地冲进了三营的队伍。 三营没费什么力气,便把一个班的敌人活捉了。 经过一番审讯,李彪才知道这是三团的一个班,奉命前往团部增援的。团长不是别人,正是林振海。听到这儿,李彪和副营长王一刀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林振海让锄奸队吃尽了苦头,也丢尽了颜面,不仅李彪念念不忘林振海,锄奸队的所有队员也没有忘下他。 真是冤家路窄。谁也没有想到,这次部队穿插却意外碰到了林振海的团部。据俘虏交代,团部就设在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 李彪沖王一刀下了命令:副营长,你带着队伍快走,我带上一个班,顺便把林振海拿下。 那俺在前面接应你。你完事,火速赶回来和大部队会合。 说办就办。 李彪带着一个班,押着俘虏向不远处的村子摸去。 在敌人俘虏的掩护下,李彪等人顺利地进入了林振海的团部。 林振海只带了一个连驻扎在这里。战斗突然打响后,他接到了徐师长的命令:部队不要真打,让共军快速通过。 林振海此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一五三团有点动静,他就觉得是冲着自己来的。于是,又调来两个班,从不同方向,火速到团部增援,其中一个班就误撞进了三营的队伍里。 此时的林振海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枪声,手里握了双枪,沖房前屋后的兵吼道:都打起精神来,不要怕,援兵一会儿就到。 就在这时,李彪带着一个班冲进了院子。 林振海在最初的瞬间还以为是援军到了,他大声地吆喝道:不要进院子,都埋伏在外面。 李彪一进门,就和敌人交上了火。 林振海见势不妙,一闪身,躲进了屋里。 李彪亲眼见林振海躲进屋里,沖身后喊一声:掩护我。 便一边射击,一边奋不顾身地沖了进去。 第65页 这时候,埋伏在房顶上的敌人开枪了。 李彪带着人冲进来时,只注意到院子里的敌人,却不想,遭到了房顶上的敌人的伏击。 李彪中弹了,在他摔倒的一瞬间,还抬手射落了一个敌人。 他回头喊了一声:撤。 有两个战士试图前来解救营长,也被子弹同时击中。 李彪挣扎着,身上又中了两枪。最后,他终于倒下了,手里的枪被甩出去好远。 又有两个战士一边喊着营长,一边朝敌人疯狂地还击。 看看倒在地上的李彪,班长终于命令道:撤退,营长已经牺牲了。 一班战士在射出最后一排子弹后,撤退了。 王一刀带着一个连等在村外接应。正等得望眼欲穿,却听到村子里激烈的枪战,他预感到事情不妙,带着队伍沖了进去,正好碰上了撤出来的战士。得知李彪牺牲的消息,王一刀疯了一般,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哭道:该俺去呀,营长,你是替俺牺牲的啊。 他冲着暗夜嘶声喊着:营长,你等着。等俺执行完任务回来,俺替你报仇。 然后,举起枪,一口气射光了枪里的子弹,才心有不甘地撤出了战斗。 天亮的时候,团部获悉了李彪牺牲的消息,刘勐和曹刚都震惊了。 刘勐拍着头,号啕大哭:好兄弟,你不该杀回去呀。为了一个林振海,你死得不值啊! 部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替牺牲的战友们悲痛下去,保定被围的两个团还等着他们前去增援。 很快,部队就又跑步前进了。 部队在完成任务,撤回驻地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白冬菊得到李彪牺牲的消息,是在部队撤回来以后。 胡小月告诉她时,她第一遍似乎没有听清,她问:小月你说啥? 胡小月再说时,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下来。 这一次,她明确无误地听清了,身子勐地向后一仰,人就重重地摔倒了。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没有流眼泪,眼里却喷射出了怒火。 她拔出枪,咬紧牙帮:王八蛋,林振海,俺饶不了你。你就是上天入地,俺也要抓住你,为李彪报仇。 说着,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 胡小月忙叫人拦住了白冬菊的去路。 白冬菊不依,踢着腿,舞着手,试图挣扎着闯出去。 就在这时候,刘勐和曹刚赶到了。 白冬菊嘴里仍然喊着:俺要杀了林振海,为李彪报仇。 刘勐站在门口,沖死死抱住白冬菊的两个女兵冷静地说:放开她! 白冬菊不相信似的看着他,半天才哽咽道:团长、政委,俺要去报仇。 刘勐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说:你以为我们不想报仇吗?林振海已经犯下了血债,这笔帐我们早就记下了。等机会成熟,这仇一定要报。 白冬菊忽然疯了似的喊起来:不,俺现在就要去。 刘勐大喝一声:胡闹!现在去多少人都是送死。李彪如果不是违反纪律,一意孤行,他也不会牺牲。 白冬菊一下子冷静下来,她扔了手里的枪,顺势栽在胡小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考虑到尽管李彪违反了纪律,但人毕竟牺牲了。一五三团还是隆重地开了悼念会,烈士毕竟是烈士。 简易灵棚很快搭了起来。 就在人们准备忙碌的时候,白冬菊也没闲着。 她先是躲在宿舍里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就开始梳头,又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她还在胸前戴了两朵花,一白,一红。 白冬菊以这样一身装扮出来时,胡小月惊呆了,看了她半晌,才说:冬菊,你这是要干啥?今天可是给李彪开追悼会。 俺今天要结婚。 胡小月惊得张大了嘴巴,忙上前扶住她:冬菊,别说傻话。你心里难过,俺理解,俺也不好受。 俺是真的。李彪活着,俺没能和他成亲,俺现在决定嫁给他。俺这辈子都是他的人。 说着,两行泪水落了下来。 胡小月的眼睛也湿了,半晌,才看着她说:冬菊。俺今天给你当伴娘。 然后,扭身跑开了。 很快,胡小月又回来了。她把自己也收拾了,看着焕然一新,胸前也戴了两朵花,一白,一红。 两个人一同出现在李彪的追悼会场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目光齐齐地集中在了白冬菊和胡小月的身上。 此时的白冬菊已经没有眼泪了,她径直走到刘勐和曹刚面前:团长、政委,俺只有一个请求,今天俺要和李彪结婚,他生时,俺不能嫁他;俺现在要嫁给他。 白冬菊的话刚一说出,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曹政委。他走过来,面色暗沉地看着白冬菊道:白冬菊同志,你对李彪的感情,我们都能理解。但要举行婚礼,我们考虑开完追悼会后,换个场地,一定满足你的心愿。 白冬菊悽然一笑:政委,不用了。俺觉得这样就挺好,当着一五三团全体官兵的面,你们就是俺和李彪的证婚人。 说完,她转过身,抱起李彪的灵牌,在胡小月的陪伴下,一步步走向大家。 她大声地沖在场的人说:同志们,你们都看见了,今天就是俺白冬菊和李彪的婚礼。 第66页 此时的一列士兵已经举起了枪,枪口沖天。 开枪——刘勐团长声若洪钟地下达了命令。 一阵密集的枪声划过天空,传向了远方。 待一切静寂下来,刘勐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今天既是李彪同志的追悼会,也是他和白冬菊同志的婚礼,我在这里,愿意做他们的证婚人。 还有我一个。曹刚政委的声音响了起来。 众多的战士也都举起了右手,他们一浪高过一浪地喊:还有俺—— 正在这时,会场外一阵骚乱。 接下来,人们就看到两个哨兵抬着一副担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其中的一个战士跑到刘勐和曹刚面前报告:团长、政委,李彪回来了。 两个人惊得异口同声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拔腿向担架跑去。 白冬菊紧随其后。 几个人竟同时真切地看到了李彪。 李彪的身上缠满了纱布。躺在担架上的他,吃力地举起右手,向政委和团长报告:政委、团长。我回来了。 最为惊讶的就是白冬菊了。她惊唿一声,扑向了担架:李彪,俺这不是做梦吧?李彪,你真的还活着? 李彪的确还活着。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李彪倒在了埋伏的枪口下,可他并没有死。 当一切平息之后,有人举着火把,发现了他。 林振海也一眼就认出了李彪。他走过去,抱起李彪,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活着,嘴里还呻吟着:快撤,敌人有埋伏。 林振海大声地沖卫兵喊:快去叫军医。 军医很快地来了。看了李彪的伤情后,向林振海报告:团座,他的伤并不致命,还救吗? 林振海一下子就火了:怎么不救?不救,要你干什么?救不活他,小心你的脑袋。 有了林振海的命令,军医使出浑身解数,把李彪救了过来。 两天后,林振海出现在李彪的床前。 李彪早已醒了过来。 面对眼前的林振海,他并不感到吃惊。 他只望了林振海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他说:你救我干吗?我这次来,是想抓你的,可又让你躲过去了。 林振海淡然一笑:这俺知道,你就是冲着俺来的。可惜,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李彪的目光就盯紧了林振海:只要俺不死,早晚都会抓住你。 林振海点燃了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据俺所知,你们的锄奸队早就撤销了,你也不是锄奸队队长了,俺也不是汉奸了,咱们现在是各为其主。俺就不明白,你为啥还老盯着俺不放? 李彪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俺还没有完成的任务。 林振海就笑了笑:要不是俺,你李彪这次就死定了,还完成啥任务?笑话! 李彪终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沉下声音说:你可以再杀了我。 林振海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俺不会杀你,起码不会亲手杀你。俺做过土匪,当过汉奸,现在又给国民党干事,可俺的心也是肉长的。虽然咱不是亲兄弟,可你还是喊了俺那么多年哥。 说到这儿,他把手里的烟掐了,又说:那天你们锄奸队抓了俺,你趴在俺身上喊俺“哥”,现在想起来,俺的心都在疼。俺为了跑,为了活命,把你打晕了;可俺不跑,到了共产党的手里,就没命了,你们一定会杀俺的。上一次你放了俺,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要不是你,俺就跑不了。跑不出来,俺也就没有今天。 这时,林振海的眼里已经噙满了眼泪。 李彪紧闭的眼皮松弛了一些,他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天棚:你跑了,是我的错。我受了处分,降了职,这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同志认为我是故意放了你,所以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你,来证明我的清白。 林振海弯下腰,突然抓住了李彪的手:兄弟,这次你就别回去了。凭你的才干,在国军这里谋个差事,一点都不难。只要你同意,俺这个团座让给你干。 李彪抽回手:你的情我领了。除非你林振海杀了我,我的命都是共产党的。 说完,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林振海无奈地摇摇头。 从屋子里走出来,他又向军医问了李彪的伤情。然后,吩咐军医好生照顾李彪,便闷着头走了。 转天的早晨,林振海找来两个农民,用担架抬着,交代他们把李彪送回一五三团驻地。 林振海还亲自带着一个排的人,护送李彪出了二十五师的辖区。 他骑在马上,不远不近地跟在担架的后面。快走出辖区时,林振海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担架旁,沖李彪说:兄弟,俺不能远送了,就此一别吧。 李彪疑惑地抬起头:你真的放了俺? 林振海一脸豪气地说:上次算你救了俺,咱们兄弟间现在两清了。你走你的阳关道,俺走俺的独木桥。 听着,林振海,俺还会来抓你。 林振海不再去看李彪,将目光移向别处:有时间回林家庄,替俺看看俺爹娘。说完,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两个农民抬着李彪一走进一五三团驻地,就被哨兵发现了。他们接过李彪,飞奔着到了团部。 李彪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自己竟然活着踏入了自己的追悼会现场,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与死竟然离得如此之近。 第67页 当他的目光望向一时不知所措的白冬菊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冬菊终于悲喜交集地说:李彪,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俺正在和你举行婚礼。团长、政委,还有一五三团的全体战友,都是咱们的证婚人。 然后,她伏下身子,趴在李彪的耳边说:你高兴吗?李彪。 李彪内心的情感瞬间就决堤了,看着白冬菊胸前一红一白的两朵花,喉头一阵发紧。这时,一股热浪涌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伸手拥住了白冬菊的肩头,叫了声:冬菊,俺愿意和你结婚。 刘勐就赶紧回过头,沖众人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棚拆了。 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地把灵棚拆了。 经过一番张灯结彩,一场真正的婚礼开始了。 李彪依然躺在担架上,白冬菊坐在旁边,紧紧地拉着李彪的一双手。 刘勐和曹刚又一次当了一回两个人的证婚人。 一阵山唿海啸般的鸣枪之后,李彪和白冬菊的婚礼就算完成了。 半个月后,李彪在白冬菊的精心照料下,出院归队了。 经过团常委研究决定,因李彪在执行任务时擅自离队,险些造成重大损失,特决定给他记过一次,同时免除其营长职务,一五三团三营营长暂由王一刀同志担任。现在的李彪就成了三营的一名连长。 李彪对团常委的决定,早有心理准备,欣然接受了这一处分决定。 不久,辽渖战役打响了。 接着,平津战役也顺利结束了。 新编二十五师和大批的敌人,在平津战役打响后就逃到了南方。 这时的一五三团接受新的命令,打响了渡江战役。 ·25· 石钟山 着 第二十六章 转业 一五三团汇集在百万大军中,一路南下,最后一直打到了海南岛。解放军一路追杀下去,并没有受到更多的阻碍。 李彪随在大军之中,一直在寻找着新编二十五师的身影。只有找到二十五师,他才能找到林振海。此刻,随大军一同作战,寻找林振海就成了他唯一的目标。在渡江战役打响前,一五三团和其他兄弟团,对二十五师进行了一次合围。那次战斗,可以称之为一场歼灭战。 战后,李彪带着全连的士兵打扫战场。 李彪查得很仔细,认真地看了每一个伤兵,又将阵亡的敌兵也挨个儿翻看了一遍。他这样做,就是为了不放过林振海。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寻到林振海的身影。 也就是从那时起,林振海的身影开始淡出了他的视野。 就在那一次歼灭战中,大军很快就攻破了敌人的阵地。李彪带着全连沖在最前面,他似乎在烟火中看到林振海举着双枪在督战。他一路追杀过去,林振海就在节节败退中拼命抵抗。 他向林振海喊话,劝其投降,迎接他的却是射过来的一排子弹。在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下,许多敌人举着白旗做了俘虏。包括二十五师的徐师长。在师部被包围后,也带着师部的人,举手投降了。 李彪首当其冲地审问了二十五师的徐师长。 他第一句话就问:林振海在哪里? 徐师长看着他,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他又问:你的三团到底在哪里? 徐师长垂头丧气地说:二十五师都打垮了。哪还有三团呢。 说完,他被命令举起双手,走进了长长的俘虏队伍里。 李彪跟过去,追着一熘的俘虏队伍,从头看到尾,依然没有见到林振海。仿佛林振海从此在人间蒸发了。 接下去的战斗就势如破竹,从过江,一直到海南岛,再到部队的剿匪。全国终于迎来了解放。 胜利以后,一五三团又撤回到了冀中,这里毕竟是大本营,许多子弟兵也都是从这里参军的。虽然在一路的作战中,部队又扩充了许多新面孔。但一五三团的骨架还是没有变。 全国解放了,也就没有仗可以打了,许多部队就集体转业了。部队在南下时,也是每解放一地。部队就会在当地留下一批干部,此时的一五三团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就地转业,参加地方建设。 即便是一个县城,办事机构也是不能少的。团长刘勐被安排做了县长,曹刚政委理所当然地被任命为县委书记。 部队又一次回到冀中时,曹刚是最为激动的一个。他骑在马上,看着冀中的山山水水,一遍遍地说:到家了,终于到家了。眼里也是泪光闪闪。 一五三团的许多干部战士,也都是热泪盈眶。这里是生养他们的家乡啊,走了一圈之后,他们又回来了,而且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兴地脱下军装,成了第一批新中国的建设者。 唯有李彪不愿意脱下身上的戎装。转业后,他被县委安排到县里的物资站工作。县委的办公地点就是当年敌人的保安团驻地,后来又成了二十五师的司令部。现在,县委的宿舍就在这个院子后面的一排平房里。 刘勐在渡江前就和胡小月结婚了,而且还有了孩子。胡小月经常抱着孩子,在院后的一排平房里进进出出,她现在已经是县医院的院长了。 一切都是百废待兴,所有的人都在幸福地忙碌着。 李彪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高兴劲儿。他依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低着头上班,又低着头下班。 第68页 白冬菊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虽然和李彪早就结婚了,但由于部队一直南下,两个人并没有真正在一起生活过。 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白冬菊心满意足地装扮着房间。收拾好了,她满意地看了一圈,然后拉着李彪问:你看咱家好不好? 此时的白冬菊是县医院的护士长。从参军入伍,她就一直做伤员的救护工作,所以转业后。顺理成章地就到了县医院。 李彪没心思去看这个家,勾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子。 白冬菊嘟着嘴道:李彪,你这人可真怪啊,当初参加革命,咱们的理想就是建设一个新中国,然后就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现在咱啥都有了。你还为啥不高兴? 李彪忙四顾看了一圈,望一眼身边的白冬菊,敷衍道:我高兴,我满意,好吧? 这天晚上,白冬菊都快睡去了,李彪还大睁着眼睛,不停地翻身。 白冬菊忍不住了:李彪你折腾个啥,咋还不睡? 李彪用手抱住了头,若有所思地问:你说林振海是活着还是死了? 白冬菊听了,人“唿”的一下就坐了起来,看着他说:我说嘛,你为啥总有心事。林振海咋了,他是死是活和咱有啥关系,他跑到台湾又能咋的? 黑暗里,李彪一字一顿地说:他活着,我就要抓住他。 白冬菊的眼泪立时流了出来,她摇晃着李彪:你这人咋还一根筋呢!你为林振海吃的苦还没忘?受过伤,也挨过处分,还降过级。你要不是遭这些个苦,能在这物资站上班吗?你看人家王一刀,现在是公安局局长,天天在县委大院上班,多神气! 李彪就把牙咬得格格响:他是他,我是我。物资站咋了,我看物资站挺好。 白冬菊见拗不过他,就顺着说:物资站就物资站吧。蒋介石都逃到台湾去了,他一个小小的林振海还能咋样?他是死是活,都是脚上的泡——自己走的,他罪有应得。当初我恨他,是他毁了我的清白。现在我清白不清白的,你李彪还不知道?现在我是想开了,清白是给你一个人看的,别人都不重要。 说到这儿,她拥紧了李彪,沖他耳边说:我想和你生个孩子。你看人家小月比咱结婚晚,孩子都抱上了。 李彪听了,下意识地揽紧了白冬菊,沖无边的暗夜吐出了一口长气。 刘勐县长这天来到了物资站。 他走进了李彪站长的办公室,怀里还揣着一瓶酒。 一进门,他就把酒重重地蹾在了李彪的办公桌上:李彪啊,听说你不高兴。咋个不高兴啊,说说。 刘勐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包花生米,然后利索地把酒倒上了。 李彪忙打着哈哈:县长,我没不高兴。 刘勐低着头,转着手里的酒杯:是不是把你分到物资站,觉得大材小用了? 李彪赶紧站了起来:县长,我不是挑肥拣瘦的人。革命胜利了,让俺干什么工作都可以。 刘勐和李彪碰了酒杯后,勐地喝下一大口,才慢悠悠说:你不高兴,这可是白冬菊告诉我的,她让我来劝劝你。听说你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林振海? 县长,咱们抓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这心里就老是悬着。 刘勐哈哈大笑道:你原来是为这呀!连老蒋都蹦跶不动了,一个小小的林振海还能咋的?他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对咱们建设新中国都没大碍。来,咱不说他了,喝酒。 可我这心里老是堵得慌。 刘勐就又劝道:听我的,把他放下,就不堵了,要往前看。咱这新中国建设得热火朝天,咱们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好。这么想想,就啥都高兴了。你要学我,让我当团长就当团长,让当县长就当县长。人哪,要学会适应。 刘勐的一番话,却并没有真正打动李彪。 李彪回了一趟林家庄。 养父母至今还住在那里,他每次回去,养父母都是欢天喜地的。 当他走进养父母住的院子时,两个老人正坐在屋里说着话。 他一进门,老人就赶紧拉住了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他把带来的东西放到老人面前,亲热地喊着:爹、娘,我看你们来了。 娘说:彪啊,家里啥吃的都有,下次再来可别带东西了。 李彪扶着娘坐下说:这都是政府发的,我和冬菊吃不完,顺手给您老带来。 这时,他一歪头,就看到了那两听铁盒罐头。他好奇地拿到手里:这是从哪儿来的? 爹说:今早俺一出门,这两个东西就摆在门口了。俺也不知道是个啥。 李彪一眼便认出,这是两盒美国造的铁盒罐头,当年国民党部队行军打仗配备的就是这个。这对他来说太熟悉了,此时,他们物资站中就有从敌人手里缴获的这些东西。现在,还成堆地堆着这些罐头。 他看着手里的罐头,脸立时变了色,他不假思索地说:林振海回来了? 养父母顿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这个畜生还没死?他还回来干啥? 李彪的心脏,倏地剧烈跳动起来。 ·26· 石钟山 着 第二十七章 继续锄奸 回到家,李彪激动地对白冬菊说:我发现林振海了。 听他这么一说,白冬菊也是一个激灵,忙问:他在哪儿? 第69页 李彪摇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没有死,也没有逃到台湾,他肯定就在附近。 白冬菊就嘘了口气,说:林振海没走,也没有向政府自首,那他现在的身份就是特务了。现在组织正在抓特务,咱们报告给刘县长,让他派公安局的人,把他抓住。 李彪还是摇摇头,盯着前面的某个地方,两眼放光地说: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 白冬菊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惊唿起来:你疯了李彪!你现在是物资站的站长,不是锄奸队长了。你连枪都没有,还想去抓林振海,你说胡话呢? 此时的李彪并没有说胡话,他的头脑清楚得很,甚至从来也没有这么清醒过。 他开始收拾出门的东西,衣服、吃的,包括水壶都一应俱全地收拾了。 白冬菊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了解李彪的性情,他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都别想拉回来。 李彪出门的时候,白冬菊哭了。 她倚在门边,一遍遍地哀求着李彪。她说:李彪,你为林振海吃的苦还少吗?你咋就不长记性,你这是自讨苦吃啊,现在没人让你去锄奸了。 李彪坚定地沖她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李彪一走,白冬菊就哭着去找刘勐和曹刚。 两个人听了,也是大眼瞪小眼,一副不解的样子。 曹刚背着手,一趟趟地在办公室里踱着。 白冬菊这时就又哭了,她泣不成声地说:书记、县长,求你们让李彪回来吧。他现在连枪都没有,怎么去抓林振海啊!抓林振海应该是公安局的事,不是他李彪一个人的事啊。 刘勐就安慰她:白冬菊同志,你别急,林振海要是真活着,他就跑不出人民的手心。日本人都战败了,蒋介石也逃到台湾了,他一个林振海还能跑到天上去? 县里对白冬菊提供的线索很重视,立即招来了公安局局长王一刀。 王一刀在转业后就担任了公安局局长,以前锄奸队的几个队员也都转业到了公安局。 公安局局长王一刀在听说李彪只身寻找林振海后,也马上出动了公安局的全部警力。 解放初期的公安局实行的还都是军事管理,这些人也大都是一五三团的干部战士,训练有素,雷厉风行,听说是去抓林振海,又兼顾着寻找李彪的任务,个个都是摩拳擦掌的。 白冬菊放心不下李彪,向医院请了假,还随身带了急救包,像当年县大队打鬼子时那样,又出发了。 结果,他们在山里转悠了三天,也没有见到林振海,却意外地找到了李彪。 李彪被发现时,正倚在一棵树上,两眼望向远方。 他在看见王一刀和白冬菊带着公安局的人时,丝毫不感到吃惊。 他只看了他们一眼,便望着远处说:这个山我转遍了,林振海不在这里。只要他一出现,他的味道我就能闻出来。 白冬菊扑过去,拉起李彪:走,我们不找了。咱回家。 王一刀也红了一双眼睛:老队长,你就把抓捕林振海的任务交给我们吧。林振海他跑不了。 这一次,李彪又没能亲手抓住林振海。 回到县城没几天,李彪走进了公安局局长王一刀的办公室。 王一刀见李彪来了,热情地招唿道:老队长,咋有空到公安局来了? 李彪开门见山地说:王局长,你能不能借我一支枪? 王一刀一听,立马就傻了,怔了半晌道:老队长,公安局的枪可都是登记在册的,这可不比咱们打仗那会儿。上级对枪枝是有管理规定的,我这小公安局长,可没有支配枪枝的权利。 李彪望着王一刀腰间别着的枪,两眼放光地说:那就把你的借给我。 王一刀忙抱拳作揖:老队长,你就饶了我吧。我这枪要是借给你,明天刘县长就得把我撤了。 李彪的火气也上来了,他勐地一跺脚说:不借就不借,没有枪,我也能抓到林振海。 老队长,你别死脑筋了,我现在已经派人出去侦察了。一有线索,我立马让林振海归案。现在这事归公安局管,老队长你就安心上班吧。 李彪看了眼王一刀,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王一刀一直把李彪送到了公安局的大门口:老队长,有空来玩儿啊。 李彪头也没回,气咻咻地走了。 李彪有了心事,就连睡觉都不踏实了。他经常在半夜里醒来,惊惊乍乍地大喊:我梦见林振海了,我抓住了他,可他又跑了。 被他吵醒的白冬菊,迷瞪着一双眼睛说:李彪,我看你是中邪了,满脑子就是林振海。 李彪“扑通”一声,就又躺下了。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他发现了林振海,就去追,快追上时,林振海突然回过头,沖他开了两枪。结果,他就醒了。醒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白冬菊见李彪又躺了下去,就偎在他耳边,一脸幸福地说:跟你说,咱们有孩子了,都三个月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想给你个惊喜。 她又伸出手,把他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是吗?他淡淡地问。样子一点也不惊喜。 白冬菊就很失望地说: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啊?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一把抱住白冬菊,兴奋不已地说:高兴,我高兴。最好能生个儿子,我这辈子抓不到林振海,就让我儿子替我去抓。 第70页 白冬菊笑着打了他一下,嗔道:林振海长你脑子里了,你张口林振海、闭口林振海的,你能不能不去想他? 李彪在这段时间里成了公安局的常客。他一见到王一刀就问:王局长,林振海有消息吗? 王一刀正在看一张地图,他指着地图,语气低沉地说:全县境内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山都搜遍了,连林振海的影子都没有。发动了许多群众,也没有获得更有价值的线索。老队长,我分析啊,你的判断有问题。 李彪一听,立马变了脸色:王局长,请你相信我的判断,林振海一定还在。 王一刀就说:现在全国刚解放,局势还都不太稳定,只要他在,咱们就一定能抓住他。 李彪再一次失望地从公安局回来了。 过不了几天,他就又会出现在公安局。 现在公安局的重点已经不是抓捕林振海了。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是这里抓了特务,就是那里又发现了土匪。公安局的人一天到晚,个个忙得是脚打后脑勺。 此时的王局长都有些怕见到李彪了。他一见李彪就说:老队长又来了,你看我正忙呢。你自己到办公室先坐会儿,我还要到下面去办个案子。 王一刀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李彪转悠到王一刀的办公室,这看看、那瞧瞧,就盯上了墙上的那张地图。 最后,他把那张冀中地图从墙上取下,卷了,夹在腋下,就出去了。 回到家后,李彪把地图挂在房间里,没事就站在地图前,用手在上面指指戳戳,像将军般指挥着一场战役。 白冬菊的腰身已经很明显了,她动作迟缓地在屋里走动着。见李彪这个样子,就没好气道:你一天到晚就琢磨这张地图,它是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啊。再过几天,孩子就该出生了,你也不帮着准备一下。 李彪忙不迭地安抚着妻子:准备,这就准备。 李彪在一天的早晨,又一次失踪了。 白冬菊知道,李彪这是又去寻找林振海了。可自己马上就要生产了,他却不言不语地走了。她气急了,一把扯下墙上的地图,用火烧了。 看着蹿起老高的火苗,她突然捂住脸,嘤嘤地哭了。 李彪在孩子出生的第十天,一脸倦容、衣衫不整地回来了。 他愣怔着走进屋里。 当他一眼看到床上的婴儿时,他的眼睛就亮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去,一把抱起了熟睡中的婴儿,急忙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白冬菊看都不看他,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没长眼睛啊。 他仔细看去,失声喊了起来:我有儿子了,真的是个儿子。 白冬菊看着他疯疯傻傻的样子,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抱怨道:李彪啊,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孩子出生你都不管,要不是刘县长和小月帮忙,孩子还不知道会生在哪里呢。 李彪这才放下孩子,一边搓着手,一边点着头:这下就好了,有了儿子,这就好了。 说完,他伏下身子,眼睛紧紧地盯着孩子的小脸问:名字起了吗?叫个啥? 白冬菊擦了一把眼泪,道:你是他爹,等着你起呢。 李彪看一眼小小的婴儿,又看一眼白冬菊:我早就想好了,就叫李锄奸。 白冬菊听了,一屁股就坐到了床上,惊叫道:李彪啊李彪,除了锄奸,你现在脑子里还有啥?刘县长到家找过你两回了,他让你回来就去他办公室一趟。 李彪在县长办公室见到了刘勐,当时在场的还有曹刚书记。 刘勐一见到李彪,就咧着嘴说:锄奸英雄回来了? 李彪忙低下头,为自己又一次的空手而归小声解释着:县长、书记,等下次。下次我一定把林振海带回来。 曹刚书记终于说话了:李彪啊,以前锄奸是咱们的任务,现在都是新社会了,建设新中国是我们目前面临的任务。你就别再一趟趟地折腾自己了。 刘勐也说:你现在作为物资站的站长,你的工作岗位就是物资站。你走了,这里的工作谁来负责?你这么做,就是个逃兵。 半晌,李彪把头抬了起来。他看看县长,又看看书记说:县长、书记,我为了锄奸,受过处分、降过职,这个物资站站长,你们就把我撤了吧。我的心真的不在这里。 刘勐和曹刚同时睁大了眼睛。 曹刚语重心长地说:李彪你可想好了,你十六岁就给地下县委当交通员,枪林弹雨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革命胜利这一天嘛。 曹书记,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当一名普通职工就很满足了,我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林振海找到。不找到他,我这心里一天也不踏实。 刘勐和曹刚就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最终,经过县委的研究决定,李彪的物资站站长就被免掉了。 当时的国内形势是抗美援朝已经打响,一车又一车的志愿军被源源不断地送上了前线,当然也包括一车车的军用物资,连绵不绝地被送往前线。 物资站显得很是忙乱,全县上下都在为抗美援朝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物资站不能没有领导的指挥,此时李彪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锄奸上。因此,李彪只能从站长的位置上被免掉了。 白冬菊听说了李彪自动申请免掉站长职务的消息后,她终于愤怒了。 第71页 看着眼前不可救药的李彪,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李彪啊李彪,你不考虑我也就算了,可你不能不替孩子想想,孩子可是你亲生的。你为了锄奸,受过两次记过处分,又从营长降到连长,要不是刘县长和曹书记信任你,这个物资站站长你也当不上。 李彪垂着头,喃喃自语:我不想当什么站长,我就想抓住林振海。 白冬菊彻底绝望了,她抱起身边的孩子,目光如炬地盯着李彪:你脑子真的有毛病了。这日子我和你没法过了,你自己跟自己过吧。啥时候你的病好了,我们娘儿俩再回来。 说完,白冬菊抱着孩子真的走了。 白冬菊和孩子一走,整个屋子就空了。 李彪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也开始收拾东西。 就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又看见当年白冬菊送给他的那双鞋垫。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捨得用。此时,他看着那一双针脚细密的鞋垫,心里就多了许多感慨。最后,他还是把鞋垫放进了怀里。 为了锄奸,他又一次出门了。 ·27· 第二十八章 最后的锄奸 养父林老汉终于不行了。 李彪先是去看了林老汉。 养父躺在床上一口口地捌着气,见到李彪就伸出了手。李彪和养父的手就死死地抓在了一起。 李彪跪在床前,哽着声音说:爹,李彪来了。 养父气喘着断断续续地说:彪儿啊,就你孝顺。爹要死了,有你在爹跟前,爹知足啊。那个不孝的东西,就当他死在天边了。 李彪叫了声:爹—— 顿时就热泪长流了。他想起了自己八岁那年,为了一口救命的热汤爬向村子里的情景。没想到这一爬,就爬进了林家的门槛。儿时的往事,又一幕幕地跃上眼前。 他忽然就又喊了一声:爹啊,我不孝啊。 养父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了留给李彪的最后一句话:孩子啊,你就是俺的亲儿呀。 送走养父不久,养母忽然也不行了。 李彪知道,生活了一辈子的两个老人,如同一根藤上结的两只瓜,那个去了,这一个很快也就不行了。 他是在心酸与悲痛中送走了养母。 养父母一走,眼前的世界就变得干干净净了。生是这岸,死是彼岸,生和死隔岸相守相望。 送走两个老人后,李彪的心里就空了。 这天,他去了养父母的坟前,竟意外地发现坟前多了一些供品、两杯酒,还有些吃的。他茫然四顾,周围除了蒿草的沙沙声,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他知道,一定是林振海出现了。他坚信,林振海还活着,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此时的他,因为激动而两眼充血,心跳加快。 李彪在一个早晨,又出发了。 这一次,他决心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林振海抓到。他甚至感觉到了嘴边的一抹笑意,仿佛看到了一线胜利的曙光。 一路上风餐露宿。饿了,找到一户人家,用身上带的东西换点吃的;渴了,就喝一口清泉水。从乡间到山林,又从山上到城里,他逢人便打听,一路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他的头髮、鬍子也被走长了,衣衫褴褛,身上几乎一无所有,他开始像流浪汉一样开始了乞讨。 此时,他又走进了山里。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进食了。 终于,在山里碰到一户人家,他寻遍全身,也没有摸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最后,他从怀里找出了那双鞋垫,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似乎又看到了白冬菊和儿子的笑脸。 他慢慢地把那双鞋垫放到怀里,踉跄着步子,离开了那户人家。 走在山路上,隐约听见远处有晨钟敲响的声音,凭经验,他知道只要寻到庙,就一定能讨到一口吃的。 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希望。 雨开始从天而降,雷也跟着追了过来。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远远地,终于看见了红墙青瓦的一座庙宇影影绰绰地立在那里。 他拼力向前迈步,却再也没了力气,跌倒了。 他伏着身子,向前一点点地爬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杂役房里,有人正在往他的嘴里餵汤。 他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个人。 起初的一瞬,他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他咬了一下舌头,生疼。 他一虎身,就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那人,狠狠地说:林振海—— 林振海一点也不慌张的样子,放下汤碗,淡然道:你醒了。 他咬着牙说: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林振海仍一脸的平静:我知道你早晚会找来的。 李彪下意识地又去找绳子,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林振海就说:你不用绑我,我也不打算跑了。要跑,我早就跑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给爹娘送终,可我还是没有送上,让你给送了。现在,我这心里就干净了。我知道共产党饶不了我,最初流落到这里,我是想出家的,可庙里的师父说我六根未净,不收我。我就在这里当个杂役,听听晨钟暮鼓,心里就静了许多。爹娘不在了,我现在啥也不想了,就等着你来抓我。 第72页 李彪呆呆地望着林振海,恍若梦中。眼前这个人难道就是自己朝思暮想,一心想抓到的林振海吗? 我这就跟你走。 说完,林振海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用那碗残汤把纸包里的东西,送进了口中。 然后,林振海沖李彪说了一句:走吧,别把这里弄脏了。就顾自向前走去,李彪相跟在后面。 一走出庙门,林振海身子一晃,就倒下了。 他努力撑起身子,气若游丝地说:我吃了七步断肠散。我早就为这一天做好准备了,你带我走吧。 说完,林振海就闭上了眼睛。 李彪如梦如幻地盯着林振海,仿佛做了一场梦。 许久,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弯下腰,把林振海扛在了肩上。 这时,他的眼里流下了两滴清泪。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为何会流下眼泪。 终于,他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想: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白冬菊和儿子给接回来。 空寂的山路上,他的步子坚定而有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