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我是谁》 第1页 [侦探推理] 《请问我是谁(出书版)》作者:[美]利兹考利/译者:张维【完结】 出版社:接力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5年4月 isbn:9787544838535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侦探/悬疑/推理 图书>小说>外国小说>美国 编辑推荐 ★失踪少女重新归来,寻找迷失的自我。改编自真实的少女绑架案,融入心理学病案,展开故事,悬念丛生,抽丝剥茧,直到最后一秒才真相大白。 ★多重人格障碍,一个最佳的心理学案例,却由此展开人类心灵世界的深入探索。我们每个人有没有在内心听到过别的声音?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到底应该听从哪一个声音? ★请问我是谁?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深入人心的终极追问,浮出日常生活的表面,触动心灵,在科技和文明如此发达的今天,每一个人都仍时时面对这个问题。 ★认识自我,接受自我,弥合创伤,才能获得人生幸福。回答“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追问的过程,以及如何接受自己,与自己和解、共处,从而平静而坦然地度过我们的时光。 内容推荐 十三岁的安琪拉发现自己丢了三年的时光。 她外出露营回来,家人、朋友都惊讶得掉了下巴,说她已经十六岁了。她有点不认识镜中的自己,在身上发现了奇怪的伤痕,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奇怪的银戒,而且居然胸部已经发育!随后,更是怪事连连。夜里有人帮她做作业,身上是黑色性感内衣;清晨醒来,桌上出现奇怪字体的信件,摇椅被莫名其妙地移动,自己差一点用叉子杀死叔叔…… 到底发生了什么?安琪拉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觉得来到一个神秘的森林小屋,那里住着她的朋友们…… 记忆的碎片,是梦魇,还是迷失的自我? 作者简介 利兹考利(liz coley),美国青少年小说家,拥有理科背景,擅长悬疑、科幻小说写作,先后创作过十余部作品,试图通过多种方式探索人类心灵的运作方式。短篇小说登上过《宇宙》杂志,入选推理小说选集。痴迷于古玛雅文化,热爱阅读和写作,还喜欢唱歌、摄影、烘焙、打网球。作家现居于俄亥俄州的“作家公寓”。 媒体评论 诚实得令人不安,又真实得令人难忘,构思更是精彩绝伦。这本书将会萦绕纠缠在你心头,许久许久。──《纽约时报》 一段令人黯然神伤的经歷,充满了惊险的瞬间和神奇的想像,女主人公安琪在遭遇被虐之后,治癒内心创伤,重整生活信念的执着努力,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出版家周刊》 对心理探索感兴趣的读者会对安琪的心灵斗争和歷险心生尊敬。——《学校图书馆期刊》 ============================== 第一部分 你 序章 消失的时光 或许,你已经忘记那个夏令营的早晨,太阳早早升起的样子。你也不会记得那个早晨,群鸟啁啾,有多喧闹。刺眼的光芒透过尼龙帐篷照进来,你下意识地朝略带温暖的睡袋里拱了拱。悬在心头的一些事情让你辗转反侧,一觉醒来就怎么都睡不着了。你拨开睡袋,发出阵阵嘆息。 “安琪,你怎么了?”丽薇隔着褶皱的睡袋低声问道。 凯蒂整个人向彩格呢睡袋深处扭了扭身,发出阵阵的摩擦声,然后一把掀起睡袋把头蒙上。 “我去树林里一趟。”你答道。在女童军行动之前,往往都要给对方这样的暗示。 “其他人起来了吗?”丽薇睡眼矇眬,眯着一只眼问道。 “应该还没有。”你吸了吸鼻子说,“现在还早,没有人这个时间起来烧火做饭。” 丽薇瞪大双眼说:“不会又轮到我们做饭了吧?” “还没,赶紧回去睡觉。” 你扯开帐篷,悄悄踏入了那个沁人心脾、浪漫迷人的清晨。 玫瑰红的云朵挂在树梢,你神不知鬼不觉地跃出营地,脚下的松针嘎吱作响,几乎盖过了拖鞋触地的声音。这个时候,其他人都还静静地睡着,阳光尚未温暖大地。你只穿了件t恤,手臂露在外面,不禁打了个寒战。 昨天下午,女童军们选择了这片开阔区域来扎营,主要是因为周围环绕着几千株松树,其中不乏北美红松、美国黄松、杰弗瑞松和糖松。威尔斯夫人好几次想让你把不同松树皮和松针的特点牢记在心,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艰难地获得一枚她颁发的“识树勋章”。很快,你找到了那条小路,那是昨天你拖着疲惫的身躯艰难走过的一条小路。你继续向前走去,试着寻找一片比较茂密的树林方便方便,至少要找那种偏僻一点,周围又没什么人的地方,而在这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野上,想找这样一片隐秘之地真是件难事。道路两旁,齐刷刷排列着已经熟透了的糙莓树。你索性摘了几颗,嚼了嚼,心想这东西当早餐吃倒是不错。酸甜的红莓汁染红了你的嘴唇和手指。一棵长满蝶形毒蘑菇的大树直愣愣地倒在路中央。在你的记忆库中,你把这棵树归档、保存。你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钻入老远的密林中,那是一个可以舒舒服服蹲下身子的地方。 第2页 你在原地转了一圈,望了望四周,发现自己终于摆脱掉那种黑暗中被某双眼睛监视的感觉。现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终于可以自在一些了。谁知突然间,不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咔嚓声。你心惊胆战地循声望去,你多希望那是一只松鼠,一只野兔,或是一只鹿啊!但是很快,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刚刚悄无声息,躲藏在灌木丛中的男人。他那细长深邃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你。那种感觉似乎在哪里体会过。 “嘘。”他一边走近,一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你匆忙站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好像遭到了侮辱。尴尬的你,双手也变得笨拙起来。这时,男人的眼睛紧紧捕捉你的视线,你怎么躲也躲不掉。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你,你看到的,只有他那双令人不安的眼睛。看着看着,他的脸庞开始变得模煳起来。你张大嘴巴想说话,想尖叫,想哀求。但是,你发不出任何声音。你喉咙收紧,感觉好像被一个紧紧箍在颈部的套索钳制,而套索的另一端,站着一个男人。转眼间,他的大手伸向你。他用右手勐地捂住你的嘴,左手用力把你的两只胳膊压在背后,力气之大,让你根本无法抵抗。你的唿吸开始变得越来越困难。 “宝贝,别反抗。”他用强壮的身子死死从背后顶着你,贴着你的耳朵说。 想和他较劲?看看你吧,四肢发软,身体虚弱,双膝无力,恐怕连走路都难。你还想撒腿逃跑,逃得无影无踪?做梦吧! 你有什么资本抵抗他?这不,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你的肚子又开始咕咕乱叫。凉风掠过耳际,你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 正是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一个小女孩对着你尖叫:“快跑!赶紧躲起来!” 这个小女孩正是我。 我打开生锈的铁门,叫你赶紧躲进来。 你的太阳穴感到阵阵刺痛,随即你僵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我们几个不断地拉扯,要把你从他手中夺下,终于,他松了手。那一刻,你的身体凝聚成为一个强烈的小光点,你的意识从身体剥离开来。 这下,你安全了。后来,我们一直守在你身边,好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在确保周围足够安全的情况下,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1 审讯 “跟我回去!”有人重重戳了安琪肩膀一下,大声吼道。安琪向前一个踉跄,下意识地伸开双臂保持平衡,险些摔倒。 “我不要!”她一边反抗,一边扭头张望,却发现背后什么都没有。她全身颤抖,疯狂地甩着自己的头髮,好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晕眩之后,她睁开双眼,面前是她熟悉的街道,那条熟悉的死巷,还有那些似曾相识的左邻右舍。远处,淡蓝色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太阳已经爬过半山腰,燥热的圣安娜强风吹乱了一棵棵摇摆的枫树。这个时节,落叶的边缘开始渐渐泛起一丝淡红。人行道上,到处都散落着刺手的荚果。怎么看起来好像到了八月一样? 突然,她意识到左手正拎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塑料购物袋。咦,她身上的冲锋衣哪儿去了?她提起袋子,伸手向里摸了摸。不摸不要紧,一摸才发现,真正的蹊跷在她的左手!她吓得勐地丢掉手中的袋子,仔细观察她的手。太奇怪了!眼前的这只左手根本就不是她的!这只手,指头更细、更长,中指还戴着一枚陌生的银色戒指。手上的皮肤也变得干燥、粗糙。手腕上还有一圈疤痕,看起来好像戴了一副黑色手镯。她又赶紧抬起右手看了看,上面竟然出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皲裂和老茧。她本能地握了握拳头,这感觉太奇怪了! 安琪皱了皱眉,又转身看了看身后。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记得走过这条路。她在记忆深处的残缺碎片中寻找,她不是应该在……森林里才对吗? 这时,她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她用右手摸了摸肚子,勐地发现自己腰部的皮肤干燥而粗糙。还有,她身上穿着的这件令人讨厌的t恤又是从哪儿来的?上面印着大朵大朵的鲜花,还配上了难看的皱边。这根本就不是她喜欢的风格,丽薇和凯蒂更不可能买这样的衣服。就算她们买了,安琪也不会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她捡起购物袋,望着里面一件件完全陌生的衣服,刚刚肚子还咕咕叫的她,突然感到很噁心。她晕晕乎乎,不知所措,几乎快要失去意识。 安琪盯着自家所在的街道,准确地说,是盯着街道深处的那栋房子。感谢上帝,她拾起了一些记忆。行车道上的汽车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远处,哈里斯夫人推了一辆婴儿车走进车库。也许是看到了熟人吧,刚刚还悬着的心,终于安稳地放了下来。但是回头一想,哈里斯夫人家不是一直没有小孩吗? 她有点慌了,想跑回家去,但刚迈出一步,双脚就疼痛起来。原来,她的脚底竟然长满了水疱!回家,她必须得回家。她刚刚在森林里迷路了,现在终于回家了。 她站在家门口,轻轻蹲下身子。门外的地板上铺了一张手工编织的地毯,下面藏着一把家门钥匙。安琪拿出钥匙,徐徐打开那扇红彤彤的大门。“妈!”她大喊着,“妈!我回来了!”她一边向屋里喊,一边走了进去。 楼上传来了母亲的尖叫声。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把安琪紧紧抱在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呜呜咽咽,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3页 “妈!”安琪把脸贴在母亲的头髮上说,“妈,我真的好难受,憋得慌。”说着,手上的袋子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轻轻将母亲脸旁的一缕髮丝拨开,端详母亲的面庞。母亲烫了蓬松的棕色鬈髮,和过去苍老的银髮夹杂在一起,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憋……得慌?”母亲松开紧抱着安琪的双臂,握紧她的胳膊,仔细打量。那种眼神,仿佛要把安琪吞掉似的。“是的,憋得慌……”母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发出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嘶哑尖叫:“上帝啊!上帝啊!这真是个奇蹟!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她抬起头,望着屋顶,又说了一遍:“感谢上帝。” 楼上传来一阵厕所沖水的声音,一个声音传下来:“麦姬!吵什么?” 母亲小声对安琪说:“哦,你父亲……他会……”这时,母亲声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那张惨白的脸,白得有点可怕。 就在两人四目相视的时候,楼上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父亲出现在楼上,双手紧紧捂住脸庞,对眼前看到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议。某一秒钟,父亲和安琪的眼神交会了。父亲双眼含着泪说道:“安琪?你真的是安……”他哽咽了。 安琪在父母身上打量再三说道:“是的,我真的是……怎么了?”不知是不是安琪身体不舒服,还是别的原因,她总觉得父母今天怪怪的。想到这里,一丝寒意掠过肩头,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是安琪吗?”父亲嘴里嘟囔道。他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表情有点诡异。曾经的满头黑髮如今已变得花白,湿润的双眼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位百岁老人。 这时,安琪突然感觉心跳加速,双脚刺痛,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她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逃离这里。她说:“你们让我有点害怕。” “害怕?”母亲歇斯底里的笑声中夹杂着不可思议,“安琪!你到底去哪儿了?” “你知道的啊。”安琪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我不是和几个同学露营去了吗?” 安琪的父母盯着她,那种眼神,几乎让她窒息。 “是的,露营去了。”她坚定地回答。 父亲说:“露营?”“露营?”他又重复了一遍,“花了三年时间,露营?” 安琪跑进浴室,把门反锁,后背死死顶住浴室门。浴室的架子上挂着她熟悉的玫瑰刺绣毛巾。她清楚记得,自己出门前,这条毛巾就挂在这里,没错,就是这个位置。而且,它闻起来还有浓浓的洗衣粉香味。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一条毛巾能够让她兴奋成这样。比起父母那莫名其妙的行为,这条毛巾瞬间让她感觉到一丝熟悉和安慰。 莫非是父母开玩笑?还是他们真的疯了?她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露营三年?就算真的露营三年,谁都不可能完全忘记三年间的经歷吧!但是现在,她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扳开洗手池的沖水开关,缓缓抬起头,看着镜中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是她吗?陌生,好陌生。一时间,她不敢接受这一切。她好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 原来,镜中的女孩更像是安琪的“姐姐”。“姐姐”长得比她高,颧骨更突出。过去,她的脸摸起来软软的,滑滑的,跟现在镜中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姐姐”脸色苍白,白得可怕!而正常的安琪,因为整个夏天都在游泳池度过,应该晒得黝黑髮亮才对。不仅如此,“姐姐”虽然金髮披肩,但看起来脏兮兮的。正常的安琪,本应留着一头干净又轻便的短髮。“姐姐”的胳膊显然更加壮实,肤色发灰,还有伤愈后的疤痕,而这些东西安琪身上压根儿就没有。最让安琪感到纳闷的是“姐姐”隆起的胸部。她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安琪的指尖停留在上衣第一颗扣子上,久久不敢解开。 “安琪!安琪!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千万别干傻事啊!”门外传来父亲惊慌的喊叫,砰砰的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别……别干傻事,好吗,孩子?” 安琪打开门,说:“我……我没有。”她好像犯了错的孩子,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父亲神色慌张,鬍子颳了一半,一串串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来。安琪愣了好半天,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父亲的眼神犹犹豫豫,不敢直视安琪。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布罗根侦探十五分钟后会过来。他让我告诉你,这段时间里,不要触碰任何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 “什么证据?”安琪问道。父亲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水龙头的流水声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父亲把目光转移到洗手池上。 “噢,安琪,我的上帝!你该洗个澡。”他试图转移话题。 安琪抬起她脏兮兮的胳膊,皮肤上布满层层老茧,感觉仿佛全身的毛孔都塞满了灰尘。她追问道:“证据?什么证据?你告诉我!” 父亲咬了咬嘴角,汗珠又开始向下滴落。“任何你碰过的物品,任何你到过的地方,任何其他人的出现,都可能成为证据。” 第4页 安琪疑惑地眨着眼睛。 父亲额头布满皱纹,眼睛四周是深深的黑眼圈。安琪接着说:“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 安琪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很明显,父亲想要从她嘴里得到积极的回应,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所能感觉到的是,父亲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而她的内心也更加躁动不安。她缓缓走到父亲跟前,紧紧搂住他,用额头轻轻抵着父亲的下巴,说:“爸,我爱你。”这时,安琪发现父亲并没有想拥抱她的意思,反而勐地一把将她推了出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双臂下垂,心里凉冰冰的。 “我……我还没刮完鬍子。”他含煳地说,准备扭头离开,“记得关水,你先洗澡,我和你妈在下面等你。”他顺手将浴室门关上,离开了。 安琪现在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放声大哭。她内心纠结不已,仿佛跌入谷底。这一切像是更大的痛苦到来的前奏。她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想狠狠咬几口手指甲,却发现自己的指甲实在太脏了,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又想起“证据”的事情,更加疑惑了,这“证据”又指的是什么呢? 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绞尽脑汁,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儿买过这样一枚戒指。她就是觉得奇怪,还有一点点紧张,太阳穴感觉被什么东西勐戳了一下,有点刺痛。这感觉,好像是有人对自己发出的警告。也罢,先看看这戒指再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戒指从中指上拽了下来,然后轻轻将它放在肥皂盒里。咦?头竟然不疼了!好吧,可能是丽薇,或者是凯蒂买给自己的。暂且先把这件事忘了吧! 走廊上剃鬚刀还在嗡嗡作响。安琪匆匆跑下楼,刚走到一半,双脚突然好像被钉子钉住一般,在楼梯上动弹不得。她像个迷路的孩子,站在楼上的父亲和楼下的母亲之间,不知道该走向谁。她的脉搏突突跳动,一秒、两秒……这时,楼下传来了阵阵敲门声。“布罗根侦探到了。”父亲大声喊。安琪盯着大门,冰冷的门窗外,出现一个男人的影子。 敲门声再次传来,母亲冲出厨房,赶紧来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长着棕红色头髮的男士,整个门框仿佛都被他填满。母亲一见到布罗根侦探,便一边低声抽泣,一边扑进他的怀抱。这是怎么了?布罗根侦探一边一只手轻拍母亲的后背,给她安慰,一边抬头向楼梯上望去,不知所措的安琪就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睁大双眼,低声说:“安琪,欢迎回家。” 他松开母亲,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看起来毕恭毕敬,好像在邀请安琪,又好像要和她握握手。“来,下来吧,好吗?” 刚才父亲说了,他是布罗根侦探,但是面前的这个男人,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膝盖上还破了个洞!他上身穿着深色的格子衬衫,袖子捲起一半,好像刚刚干完体力活的工人。论长相,布罗根侦探的确不算出众,但是他总给人一种彬彬有礼、平易近人的感觉。这一点,让安琪实在有点捉摸不透。 安琪沿着楼梯走下来,在还有四级楼梯的位置停住,伸出一只手去。他的手掌好大好大,和他握手时,安琪的手显得实在太小了,在他手里甚至完全找不到任何存在感! “我是洛杉矶警务处的菲尔·布罗根侦探,”他说,“很抱歉我穿成这样就跑来了。我刚才还在后院割草,米基先生一个电话就把我喊来了。”布罗根侦探有着一双粗糙的大手,上面长满老茧,但是在他刚才拥抱母亲的那一刻,那种感觉,好像在拥抱一只小猫咪,充满爱怜。他歪着脑袋望着安琪,脸上挂满微笑。 布罗根侦探的一系列举动让安琪紧张的神经舒缓许多。可就在内心即将被这个男人软化时,他的一句话又将她抛回到冰窟里去。 “真是不可思议,”他说,“我想想,我们好像认识。” 一句话,让她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毫无安全感和隐私可言。一个不曾相识的人,竟然说认识自己。她唿吸变得急促,同时极力克制自己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知道,一旦哭出来,就很难停下来了。 “天哪!安琪,对不起!”他赶忙道歉,迅速收回手去说道,“米基先生电话里告诉我,你遇到了麻烦,和失忆有关。而且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失忆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包括你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失忆并不罕见。” 他说的是真的吗?安琪试着从他的眼神里找出答案。布罗根侦探的眼睛湛蓝而透明,流露出友好与忠诚。从他的双眼中,她看不到任何危险存在。好吧,失忆并不罕见,这让她看到一线希望。也许,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可以帮助自己搞清楚这一切。想到这里,安琪点点头,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来吧。”布罗根侦探对着客厅的方向说道,“我们别像保龄球那样呆呆地站着啊!” 楼上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安琪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巨大的保龄球从楼梯上咕噜咕噜滚下来,把他们三个“保龄球”撞得东倒西歪。果然,父亲走了下来。她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无奈。这一动作被布罗根侦探敏锐地捕捉到,作为回应,他也同样无奈地笑了笑。她发现,布罗根侦探有一双非常迷人的眼睛,彩虹般透彻的眼底洒满橘色的亮点,安琪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眼睛。 第5页 父亲走了下来,看都没看安琪一眼,直接用遥控器打开电控壁炉。“她看起来有点冷。”父亲解释道。玻璃门背后,炉火静静地跳动,屋内过低的温度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安琪环顾客厅,发现几乎所有摆设都放在原来的位置。米黄色的皮沙发上,几个柔软的绿色靠垫并排摆放着。布满树叶图案的落地窗帘全部拉开,阳光洒满客厅。老式电视机上放着遥控器和说明书。靠墙的一面,有一个嵌入式书柜,上面堆放着一摞摞书籍。总之,房间的一切看起来都不像是已经过去三年的样子,因为它们从未改变过,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所以,过去三年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布罗根侦探在沙发上找了一个离安琪最近的位置坐下来。他表情自然,双手轻抚着鬍子拉碴的下巴说:“安琪,对不起,我知道现在对你来说,非常艰难,一定有很多事情让你困惑。”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吗?安琪自问道。他那晶莹透亮的双眼下,是否隐藏着其他动机?她盯着他牛仔裤上的破洞,泪水又在眼眶中翻涌。不行!不许哭! 布罗根侦探轻轻摸了摸她的前额,安慰道:“我觉得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的家人在一起,不受打扰,对吧?” 她微微点头,对他的关怀表示感谢。她感觉得到,他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他也知道,此时安琪的情绪会有多么不稳定。至少,对安琪来说,这种“审讯”方法并不是一般警察惯用的套路。母亲坐在她旁边,一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边和布罗根侦探对视着。满脸雀斑的布罗根侦探刚要开口说“但是”的时候,安琪抢着说道:“但是——” 布罗根打断她继续说:“但是,我的本职工作就是要确认这件事是否属于刑事案件,特别是当我们发现新的线索时,你明白吗?” 她的肚子又在叫了,她说:“刑事案件?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不是你,安琪。”母亲只顾说话,颤动的手指一不小心搓到了安琪的手掌心,安琪本能地把手缩了回去。 “麦姬……”布罗根侦探对着母亲使了个眼色,继续说,“安琪,很抱歉,现在我得问你几个问题,然后我们再进入下一程序,好吗?” “我也想知道几件事。”父亲突然插话进来,“安琪,你到底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有人帮你吗?还是说你就是一路自己走回来的?” “是的。”安琪从嘴角挤出两个字,但是这个答案显然让人摸不着头脑。她从哪儿回来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米基,别傻了。”母亲故作风趣地说,“安琪走失的地方距离咱们家至少有三十公里地。” “一路下坡。”安琪低声说,其他人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她很好奇,自己嘴里怎么突然蹦出这句话? “还有,”母亲说道,“你们想过没有,她可能是在这附近走失的,但也许出了加利福尼亚州,这也是有可能的。” 布罗根侦探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安琪的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他。她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变了。他不再是之前那个穿着破旧牛仔裤的温柔绅士,他撕下了那张和蔼的面具,变成了一只猎豹,一只机警地寻找猎物的猎豹。这是侦探的天性,一位正在办案的职业侦探就是这样。安琪也提了提神,变得警觉起来。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声调更加低沉而急促。他问:“安琪,你知道你大概走失了多久吗?在什么地方走失的,还有印象吗?或者,任何能想得起来的东西,都说说?” “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安琪看着父母,继续说,“他们说是三年,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不可能,我感觉最多就几天。” “你是自己离家出走的?” 安琪皱了皱眉说:“离家出走?不会,当然不会。” “在家里、学校、教堂?你有没有觉得,你好想逃离那些地方,好想找个地方喘口气?或者好想远离某人?”布罗根侦探试图在安琪的双眼中找寻答案。安琪知道布罗根侦探在引导她,但他的眼神有点吓到她了。他继续踱来踱去,观察着,倾听着。 “没有!你到底在说什么!一切都很正常,我说了,我没事!”安琪有点恼火。 母亲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布罗根侦探点点头,缓慢又小心翼翼地说道:“你有没有和谁约会?你是不是经常上网聊天,认识了某个你心仪的人?” “我才没那么傻!不会!永远不会!”多么愚蠢的问题,都快把她问累了。她要怎样才能结束这段无聊的问答游戏? 布罗根侦探耸了耸肩说:“好吧,其实我们在你家和学校都调查过了,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聊天记录,但是我还是想问问看。” 父亲显然有点不耐烦了,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深唿一口气,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去。这侦探到底在想什么?她这么大的孩子,难道还会和别人私奔? 布罗根侦探看了看父亲,示意他保持冷静。侦探的表情很坦诚,他继续问:“安琪,你有没有酗酒或者吸毒的经歷?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很多人都尝试过的。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我们保证听了以后不会怎样你,更不会因此生气,我们会尽全力帮你。” 第6页 “是的,你可以告诉我们,亲爱的。”母亲在一旁说,“我保证,我们不会批评你的。” 父亲的不耐烦显然写在了脸上,同时双手在裤子上来回摩擦,恨不得磨出一个大洞来。 母亲拍了拍父亲的胳膊说:“看来她真的一点细节都记不起来了。” 安琪抱怨说:“你们够了没有,我没干过那些事!我除了在做礼拜的圣餐上喝一点点酒之外,从来不喝酒。烟,我也只抽过一根。顺便说一下,抽菸的感觉真难受!” “我能看看你的手掌吗?”布罗根侦探的话里没有任何请求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种命令的口吻。 她白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她伸出胳膊,那是一双又细又长的胳膊,看起来极度苍白。她自己都有点惊讶,感觉好像是别人的胳膊安在自己的身体上似的。布罗根侦探伸出手指,轻轻在她手腕的伤疤上摸了摸,然后又看了看她的手背。她的指甲又短又丑,手心翻过来,又脏又糙。接着,他又轻轻摸了摸她中指的泛白处,是的,那里恰恰是之前戴过戒指的位置。 他一脸狐疑,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安琪耳根传来阵阵刀割般的刺痛,痛到头晕。她感到害怕,赶紧摇了摇头。慢慢地,疼痛渐渐退去,她的头脑开始清醒过来。 布罗根侦探抿了抿嘴说:“来来来,换个游戏,我们来比比臂力。”说着,他坐回到椅子上,一只胳膊立直在咖啡桌上。 “当然是你赢了,看你的手掌多大!”安琪提前示弱了,“再说了,你胳膊都比我胳膊长好几倍!” 他嘴角上扬,微微笑道:“别说那么多,来试试吧,怎么样?” 安琪不屑地说:“好啊。”于是,她死死握住他的手,开始用力。又一次,她的小手在这只大手中瞬间显得无比脆弱。但是,僵持许久之后,布罗根侦探的手臂竟然出现了摆动!她感到对方在死死支撑,她不敢相信,自己纤细的胳膊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时,她瘦小的胳膊上肌肉开始隆起,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她竟然以一己之力将布罗根侦探的胳膊按倒在桌上。她赶紧说:“你是故意让我的吧?” “也许有一点点吧。但是很明显,你的力量可真不小,你应该做过一段时间体力活儿,因为你的身材和力量完全不成正比。” “哦!我的天哪!”母亲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双手交叉,有点生气地说,“体力活儿?你指的是,我们家女儿也会做只有奴隶才会干的事情?” 好拙劣又愚蠢的问题!安琪想。但是布罗根侦探仿佛很较真儿,他接着说:“不是的,麦姬,那倒不会。另外,我可以判断,她应该没有走太远,就在当地。” “当地?你是说,这三年她一直在这附近?”父亲的声音颤抖着,听起来很不适应,“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的衣服闻上去有松叶和木头烧焦的味道。” 安琪闻了闻自己的袖子,没错,还真的有一股味道。好吧,这个结论看起来很有道理。这样看来,她可能昨晚还在营地,而且向火堆里添加过柴火。不然,都过去三年了,这味道再怎么浓烈,也该散去了吧! “当然了,我昨天刚去露营过。” “其他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布罗根侦探又问。 她又一次愤怒起来:“得了!你们听着,我不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任何事情。我只记得我在露营,然后我就出现在这里。我不记得是被别人开车送回来的,还是自己走回来的。什么都不记得,反正我现在就站在这里了。” “安琪,你多高?”布罗根侦探伸手示意,让她父母不要插嘴。 “一米二吧。”答案脱口而出。而她用眼角余光看到,母亲正在微微摇头。 “那你有多重呢?” “我想这个问题属于个人隐私,无可奉告,对吗?”她反问。 布罗根侦探露出满意的笑容,考虑到今天两人确实是第一次见面,他说:“很抱歉,的确是涉及隐私。我平时不擅长猜测别人的体重,怎么说,你得有五十公斤吧?” “哦,你开玩笑的吧?” “这是我猜的。”他表情很诚恳,脸上露出极富感染力的笑容,“不好意思,难道不止这个数?” 安琪咯咯笑了起来,这是她今天头一次开心地笑,她说:“四十三公斤,好了吧?我上次可是称过体重的。”安琪的笑声听起来苍老,粗糙,又陌生。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岁啊。”她答道。 母亲瞠目结舌。布罗根侦探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十……” 父亲可能忘记了刚才布罗根侦探的暗示,忍不住站起来说:“她今年应该十六岁才对。”然后他对安琪说:“安琪!你今年十六岁了。你忘记我们之前说的,你走失三年的事情吗?” 安琪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大家都怎么了?父亲的动作那么不自然,她知道,父亲只有在大动肝火的时候,才会厉声直唿别人的名字。她本应该是父亲的小天使,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至于走失这件事,也不能怪她,况且,现在人已经回来了。 第7页 一股怒火不知道从哪儿又蹿了出来,安琪说:“你们能不能立刻停止这愚蠢的问答游戏?我说了,我十三岁!”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今年十三岁了。” 安琪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已经看不清布罗根侦探的脸,但还是要用急促、愤怒的语言来进行反击。“我的全名叫安琪拉·格拉西·查普曼。三周之后,我就要开始在拉卡尼亚中学读初中了。我想我之前是走失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我现在只想沖个凉,吃点东西,然后直接睡觉。”安琪双手交叉在胸前,怒气沖沖地说。 母亲站起来,一只胳膊搂着安琪的肩膀,像张开一件魔法斗篷保护着她。母亲说:“布罗根先生,她说得对。我们现在需要让她调整一下,我们能不能晚点再谈这件事?” 安琪终于松了口气。她感觉到,母亲这时候想要赶走所有人,让她安心地睡个好觉,而当她醒来的时候,一切生活又将回归正常。 “非常抱歉,麦姬。我希望我们可以再……”布罗根侦探继续发问,“安琪,至于你的记忆,我想这属于逆行性遗忘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症,你听说过吗?” “可能因为我受惊过度,我什么都记不得。”她迅速回了一句。 “差不多了,我希望你能尽快和我们的心理专家取得联繫。米基,麦姬,我会安排好约见,到时候打电话通知你们。” “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安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还得做个身体检查,”布罗根侦探说,“我这就打电话通知医院,体检会尽快进行。” 父亲突然将脸转向窗外,表情严肃而凝重,像一座肩膀高高耸起的雕塑。 “拜託,侦探先生,”母亲看起来有点意见,“你觉得有必要进行体检吗?你看看她都累成什么样了。” 布罗根侦探看到安琪脸上悲惨、绝望的表情,嘴巴抽动了一下,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之前那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温柔绅士。他说:“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体检必须得做。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为什么他老是道歉?谁都知道,道歉根本没用。 尽管布罗根侦探深知,没人会来偷听他们的谈话,但他还是压低嗓音,对父亲说:“很显然,安琪和某人生活过一段时间。她并没有风餐露宿,显然,有人在养活她。她身上应该有重要的dna证据,我们需要抓紧一切时间,尽快取证。” “从她的衣服取证?”母亲说道,“我们可以给你她的衣服。” 侦探用犀利的眼神瞟了母亲一眼,然后盯着安琪说:“安琪,你既然失去了那段记忆,那么我们需要看看,你是否被骚扰过。” 安琪火气一下子又冒了出来:“直说吧,布罗根先生,不用在乎我的感受。你的意思是侵犯吧?你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遭到侵犯。你觉得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会不知道吗?我能不记得吗?”她被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仿佛刚刚跑完一公里。 “那你记得细节吗,安琪?”他轻轻地问道。 这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影像,那是一双细长的黑色眼眸,但又随着突发的头痛消失在脑海里。她的脑袋空空荡荡,清澈透明,刚才紧张的气氛仿佛暴风雨过后,烟消云散。她平静下来,脑袋里一片空白。她长嘘一口气,自己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安全过。 “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好吧,这就是我的重点所在。” “我能先洗个澡吗?” “当然可以。麦姬夫人,麻烦给安琪准备一套衣服更换,现在身上这套要用来取证。” 在门厅处,他套上一双橡胶手套,捡起地上的塑胶袋问道:“安琪,你知道这个是装什么的吗?” 她耸耸肩说:“就是那些衣服呗。” “认识这件吗?”他拿出一件格子衬衫。 她摇摇头。 他继续向里面翻,发现一件黄色围裙。安琪皱了皱眉:“没见过。” 他又继续翻,发现一件黑色蕾丝背心。 “我的天哪。”父亲脸色苍白地说,双手在头上挠来挠去,然后在脑后紧紧交叉。 安琪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这不是……不是我的风格。”她轻轻答道。她的喉咙再次哽咽,自己到底是从哪儿拿到这些衣服的? 布罗根侦探继续把手伸进袋子里。“啊!怪不得这么重,你看看,认识这个吗?” 她眯着眼看到布罗根侦探手中捧着一本《烹饪的乐趣》,答道:“这应该是我妈看的吧,我可不会做饭。” 在购物袋底部,有一件最神秘的东西,那是一根金属条,一端尖锐,一端平整。布罗根将它平放在手中问:“认识这个吗?”他的声音听起来稀松平常,但越是这样,就越引起安琪的警惕。 “不知道,这是什么?”安琪问。 “看起来像一把剃鬚刀,一把改进后可用作武器的剃鬚刀。” “它怎么会在这里?” 布罗根侦探用猎豹般犀利的眼神看着安琪说:“我猜,你既然把它放在袋子里,那就说明,它对你来说是件非常重要的东西。也许它是用来自卫的,或者……” 第8页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安琪迅速回答。金属条的边缘看起来很锋利,很危险。“像这样的小刀,杀伤力能有多大?”安琪问。 “毫无疑问,杀死一个人肯定是没问题的。”布罗根侦探说,“当然,是在你知道怎么使用的前提下。”说话间,他故意把“你”字拉得很长很长。而安琪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 2 检查 “安琪,你确定你要做体检吗?”这是母亲三分钟内连续第三次这样问她了。进了检查室后,安琪的脸颊微微泛红,看起来她对即将进行的体检或多或少还是感到有些尴尬。 “我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安琪说着,耳朵抽痛了一下。这些天,她几乎累到虚脱。母亲对安琪一直放心不下,而布罗根侦探的一系列推测更是让她心有余悸。安琪反问母亲:“我不做也得做,是吗?” 布罗根侦探闻声转过身,说:“单纯从流程上讲,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们做任何检查都要经过你本人同意。但是,我必须强调一点,这些检查对案件的侦破至关重要。” 这时,一位穿着白色鞋子的护士拿着病歷向母亲走来。护士看了看安琪,又看了看手上握着的病歷,脸上露出一丝同情,说:“我们到检查室检查吧。” 父亲一边拨弄着拇指一边说:“那我就……我就和布罗根侦探在外面等着。” 检查室里的墙面煞白煞白的,白得令人害怕。蓝色屋顶中央有一扇天窗,从那儿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的天空。病床有点小,安琪躺在上面连腿脚都伸不开,一不小心甚至可能掉下去。护士开始向她讲解检查的流程,需要通过哪些测试,只为证明是否被侵犯过。安琪呆呆地听着,好像整件事都和自己无关。因为她压根儿就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护士拿起笔问:“亲爱的,在这儿签个名好吗?” 安琪规规整整地写下她的全名“安琪拉·格拉西·查普曼”。安琪想了想,要是自己的名字再长一点该多好啊!不过,就在她的签名旁边的空白处,她遇到了一个她根本不敢面对的问题。 “妈,今天几号?” “九月十八日。”母亲说。 安琪使劲眨了眨眼,填好日期,把笔递给母亲,她要在“家长/监护人”一栏签名。 谁知,母亲默默地在她刚才写下的日期上面画了一道横线,在旁边写下另一个日期。 安琪喉咙酸涩。是啊,三年的时光,就这样被一划而过。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呢? 母亲手中的笔继续在纸面上飞舞。 “她可从来没有做过骨盆检查。”母亲说。 “那您想在检查室陪着她吗?”医生问。 安琪从母亲的表情中看出一丝无奈和尴尬。安琪摇了摇头说:“那种感觉怪怪的。妈,你在外面和爸一起等我吧。” 护士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说:“查普曼夫人,请放心,我会全程监督检查的。这种检查对我来说见多不怪了,倒不如先把安琪要换的衣服给我吧。” 母亲看起来有点难过,但还是故作轻松。填好表格后,她在安琪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说:“亲爱的,我不会走远,就在外面等你。” 房门轻轻关上了。安琪觉得,在母亲眼里,她只不过是个十六岁不到的小女孩,或者连十三岁都不到,甚至七岁都有可能!安琪好想叫母亲进来,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用为自己担心。她还想着,母亲肯定会在检查之后提醒她,记得和医生要一张彩色贴纸作为奖励,也有可能让她向医生询问附近哪里有卖双球冰激凌的快餐店。其实,这些都是她过去接受检查时经歷过的事情,此时想想,也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吧。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有所依靠,也就不会太在意脱下衣服那一瞬间所面临的尴尬,也不会在意那令人冻得直打哆嗦的检查室,还有扎针前那一剎那的恐惧感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好的,安琪,稍等一下。”护士在地上铺了一张防水布,“请站到布中央,然后脱掉衣服。记住,脱完以后把它们全部放在防水布上,不要让衣服越出防水布,以免触碰到地面。” “为什么要这样?”安琪一边问,一边试着解开她的花衬衫。她在领子上摸来摸去,发现自己的手指略显笨拙,甚至还有些打战。 “你的每一根髮丝,每一件衣服,甚至鞋子中的纤维,都可能隐藏着某些犯罪证据。” “嗯。”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继续脱裤子。显然,这条裤子也不是她的,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一条裤子。脱了裤子,该脱鞋了。此时,在消毒灯的照射下,她的皮肤显现出令人窒息的白皙,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继续脱袜子。 “亲爱的,这些伤疤是从哪里来的?”护士指着安琪的脚腕问。 她看了看双脚,肚子又开始不舒服了,酸水一股一股向上涌。原来,她的两只脚腕上,很明显留下两条像鞭打过的,大概有两寸长的厚厚的疤痕。她用手捂着嘴,差点儿吐出来。“我真的不知道。”她的手还捂在嘴巴上,眼角泛起朵朵泪花,低声说。 第9页 哦,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脚太难看,太噁心了!看来她这辈子都要告别凉鞋了! 她双手交叉,插进胳肢窝,挡住胸部,只穿了一条内裤,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看看这条内裤,明显尺寸偏小,还有些褪色。而她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但又隐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是的,她想起来了,这条内裤的确是她的,上面还绣着一对白色蝴蝶,仿佛在她身上追逐打闹。她死死盯着这条内裤,从这件唯一唤起她记忆的物品上寻求安慰。 护士看了看病歷,抬起头来看着她说:“亲爱的,脱光,上床。”护士按了按挂在墙上的唿叫器,示意医生进来检查。 安琪脱了个精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无奈地穿上那件摸起来硬邦邦的白色病服。唉,不穿这件,还能穿什么呢?至少得有件衣服裹身吧,总比什么都不穿好。她的双腿耷拉在床边,膝盖上青一片,紫一片。她看到护士把自己脱下的衣服重新叠好,放进袋子里,贴上标籤。 “现在,我需要快速帮你收拾一下指甲。”护士说。她托起安琪的手,使劲用工具反覆清理,一些脏东西掉了下来,她将它们装进试管中。“不好意思。”说着,护士掀起了安琪的病服说,“看来没必要採集你的毛髮了。”安琪紧张地紧闭双腿。 “来,张开嘴。” 安琪麻木地把嘴张开,一根硕大的棉花棒伸了进来。她忍不住又想吐,本能地大口喘气,这才舒服了一些。护士拿着棉花棒在她嘴里搅来搅去,从口腔内壁到舌头都搅了一遍,然后将棉花棒丢进一支空玻璃管中。 护士拿起笔,在病歷上记录着,又开始问道:“上次你来例假是什么时候?” 安琪有点脸红说:“我还没到那个年龄,我比较晚熟。”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医生走了进来。安琪有点紧张,毕竟他是个男人。哦,上帝,她这辈子可从来没被男医生检查过身体。 她双腿紧闭,微微打战,双眼紧盯医生。这位医生看上去有一定岁数了,头髮花白,鬍子拉碴,满脸皱纹,看着还算比较友善。让这样的老医生检查,会比那些年轻医生好得多,至少没那么尴尬。她紧握的双手开始慢慢放松,主动和医生友善地握了握手。她感觉手心直冒汗,而医生的手,让她感觉温暖而干燥。 “你好,安琪,我是克兰莱医生。检查前,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她想了想说:“疼吗?” “是的,可能会有大概三十秒的不适,甚至会有轻度痉挛。就是这些,可以开始了吗?” 安琪点点头。这位老医生给她无比的安全感,让她觉得他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她喜欢这种感觉。“你说的这些适用于……” “你是说,从来没有过?” “是的。” “一样的。”他回答说,“我知道,你可能是患了创伤性失忆症,是吗?” 她又点了点头。 “很抱歉听到你遭遇的那些不幸。”他转过身,洗了手。 安琪应该如何应答呢? “呃,谢谢你。” 护士在医生背后走来走去,好像在静静地观察什么。安琪很想知道,此时这个小护士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检查过多少女孩,多少女人。如果你真的被侵犯过,或者你天生情绪不稳定,抑或你心有不甘,这位护士的眼睛都能把你看穿。 但是安琪相信,自己一定不会经歷那些事情。 克兰莱医生戴上橡胶手套说:“好的,整件事情就是一个难题,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寻找线索。这样,你到时候就会知道,你到底经歷了什么,到过什么地方。现在你什么都别想,就想着我们是一个团队。我向你保证,检查会很快结束,当然过程一定会很轻松。假如你觉得哪儿疼,赶紧告诉我。如果检查过程中,你需要喊停,或者喘口气,都可以提。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安琪,如果在检查过程中,你的任何记忆被唤醒,那么一定要尽快告诉我,好吗?” 安琪不确定自己的某些记忆是否会被唤醒。至少,她的双脚看起来已经遭受了什么可怕的事,自己都不忍心多看一眼。脚踝上还挂着那两圈黑色伤疤,她把双脚耷拉在病床边,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她完全有理由说服自己,永远不去唤醒那段消失的记忆。 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怒气,她感觉想要逃离这个房间。她很纳闷,自己本可以拒绝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检查,为什么还要做检查?为什么大家非要真相大白?为什么此时没有人可以带她回家,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好了,现在安全了,毕竟她还活着,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好,准备开始,安琪。”克兰莱医生说,“我要检查一下你的体外伤。”安琪望着头顶的手术灯,克兰莱医生毫无顾忌地掀开她的病服,检查她身体的每一处伤痕。头顶的灯光扑朔迷离,安琪盯着这盏闪光的手术灯,眼睛一眨一眨的。 克兰莱医生花了很长时间来观察她的脚踝,时不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什么,还拍了几张照片。她望着钟錶指针嘀嗒嘀嗒地绕着圈,自己的唿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当橡胶手套触碰到她身体上的伤疤时,别提有多难受了。 第10页 安琪挤出了一丝笑意,问:“您觉得……我的意思是,您觉得这些伤疤是怎么造成的?” 医生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伤疤很可能是被某种镣铐反覆摩擦而成,而这种镣铐,最可能的材质是金属,不会是皮质。而手腕上的伤疤则更像是被绳子捆绑过留下的痕迹。看起来应该也不是自残。你现在想起些什么吗?” “想不起来。”她呆呆地回答说。什么?她被捆绑过?戴过镣铐?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看看是否能够唤起哪怕一丁点儿记忆。突然,她的幻想空间勐地一声巨响,爆炸将她又弹回到那个黑暗的虚无中去。“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琪,谢谢你。现在平躺下来,把脚放在支架上,把腿弓起来。来,把腿张开,我们想看看有没有更深入的伤害。” 安琪胸口一紧,唿吸困难。赶紧藏起来!这时,她听到体内有个声音尖叫着。一阵刺痛传遍她的脑袋,她紧紧捂住双眼。 她听到医生在说话:“安琪,你是不是感觉有一点难受?” 没有,她不承认。这股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眨了眨眼,惊讶地望了望四周。护士赶快过来把她扶起,让她坐在病床上。“亲爱的,检查结束了。感谢你的配合,你可以穿衣服了。” 这么快就结束了?这就是所谓的体检?医生呢?她刚刚也就闭了两秒钟眼,怎么医生就这么消失了? 她心跳加速。只有短短的两秒钟,医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应该没有晕厥过去啊。 安琪看了看表,又望了望护士。刚才看表的时候,也就几分钟前,她和医生在这几分钟里一直在聊天。她深唿一口气,可能是医生动作太快了,一检查完就熘了吧? 不论如何,检查总算是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家了,就让这一切赶紧过去吧。她微微笑了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此时的心情。你能够忘记“遗忘”本身吗?也许可以吧。 尽管一切事实和证据表明,她确实走失了三年,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经歷过他们所说的磨难。她好想说服自己的父母,那她将过上和正常人一样的生活,给朋友打打电话,开开心心去上课。如果她可以回到之前的生活,这当然再好不过。她套上母亲刚买的毛衣,双手交叉在胸前。这件毛衣让她感觉到自己对母亲的信任,因为母亲还记得自己的女儿最喜欢穿的毛衣是蓝色的,还得要大号。 安琪穿上了一条黄色棉裤,感觉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就在她站起来打量自己的时候,她发现棉裤的裤腿竟然短了好几寸。好吧,这也是证据,她还想怎样狡辩?过去的正常生活早已一去不復返,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安琪了。 护士把安琪带下楼,两人来到一间挂着“闲人免进”牌子的房门前。“医生正在和你父母交流。你进去吧,亲爱的。祝你好运!” 是啊,祝她好运。本该十三岁的安琪,如今跨越了三年? 安琪扭动门把,医生的说话声透过门板传了出来。她悄悄听着医生和父母讲话。隐隐约约,她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严重创伤……罕见的内部伤痕……毫无疑问曾遭到多次侵犯……脚踝……不属于典型的自虐行为……手腕……自杀……健康状况良好……没有怀孕……精神有问题……” 她退回到走廊的洗手间内,拉上门闩,全身靠着门板瘫软下去。“多次侵犯”“内部伤痕”等词语在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哦,上帝!这哪里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这明明是电视剧情的真实重现! 离开夏令营的那天,她还只是个孩子,就像那些家庭情景喜剧里面天真无邪的孩子。而现在,她成了警匪剧中拒绝招供的嫌疑犯。有人修改了她人生的剧本,而且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 安琪哭了,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地板上。她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到底又发生了什么?父母说得很形象,“一千个日日夜夜,就这么从她的生命中丢失了”。不管她记起来的是过去的某一天,还是在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逃不掉的,是时间无情的流逝,还有某些悲惨的遭遇,这些遭遇写在她的胳膊、腿、脸上,甚至全身。 一行行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继续向下流,她用手背将泪拭去。 她走到洗手池前,捧起一把凉水泼在自己脸上,仿佛刚刚缓过神来。看着镜中的陌生女子,她的眼神中写满了苍老和疲惫,还暗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看起来有点懊悔,也有点担忧。 安琪捧起一把冷水泼向镜中的陌生女子。“还给我!把正常的我还给我!你这个贱人!”她对着镜子狠狠地喊叫。 哦,安琪,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你可知道,是我们救了你一命。当时,是我和其他女孩一起关上大门,让你保持纯洁,免遭伤害,你是我们的“十三岁小美女”,大家都是这么叫的。至于你身上的伤疤,非常抱歉,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她还不能去上学。”父亲说,“她还没有做系统的心理测试和评估。毕竟我们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应该上几年级。” 父母坐在前座毫无顾忌地讨论安琪接下来的生活应该怎样,好像完全忽视了坐在后座上的安琪,而她刚才在医院脱光衣服接受检查的经歷,在父母眼中看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她现在已经记不起在医院接受检查时的任何细节,只是感觉有点悲伤,有点难受。 第11页 她清楚地记得,刚才开车进医院大门到离开医院的整段时间里,父亲基本上没有和她进行任何眼神的交流。安琪想握握父亲的手,他却冷冷地松开,抓起手帕擦鼻子,佯装在打喷嚏。十六岁怎么了?难道十六岁女孩就不能在公共场合表达自己对父亲的爱吗?父亲的拒绝深深刺伤了她。 “初二,”安琪从父母座位中间的空隙钻过来说,“我该上初二,开学都三周了,我想回去上课。”刚刚买的薄荷味双球冰激凌靠在安琪大腿上开始融化,她没心情吃,一口都吃不下,这一幕也被母亲看在眼里。 母亲的表情瞬间调整了三次,才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表情——礼貌的抗议。 “刚刚开学三周,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会帮你补课的——我也会一直督促他们这么做。但是,亲爱的,你现在需要和同龄人待在一起,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同龄人的情感支持。” “和我同龄的学生都在上初二。”安琪坚持说。 “安琪,你的朋友们现在都上高二了——丽薇、凯蒂、格雷格。” “格雷格?” 哦,天哪!她之前都没有想起过还有这么一个人……好吧,那是三年前或者两年前的事了,格雷格这个名字所唤起的记忆,就像一道亮光,将眼前这个陌生、黑暗的世界彻底粉碎。 那年七月底,他们一行人出发到水上公园,参加那个夏天的最后一场户外探险。一开始,他们俩本来没有什么亲密关系。但当大家开车来到拉齐河畔游玩时,他们在毫无徵兆的情况下,被大伙儿落下了。 他们共用一只木筏,像海豹一样并排趴在木筏上顺流而下。他们的脚丫随着木筏漂流,划出一道道温暖的水纹。炽热的太阳光照在他们背上,特别舒服。没过多久,两人的腿无意间碰在一起。在河道转弯处,格雷格用他那只炽热的手将安琪的手紧紧握住,安琪缓缓转过头来,羞涩地望着格雷格那双清澈的眼睛。 后来,他们的木筏撞上一堵墙,两人却只顾咯咯大笑。一位少年救生员看到后,吹着哨子大喊大叫:“看着点路!看看你们划哪儿去了!小心我把你们俩撵走!” “哎哟,看他那德行。”格雷格说,“手里拿个哨子,就以为自己是老大了。” 安琪被逗得咯咯直笑。 “听人家的话,睁大眼睛,看路!” 他们又漂流了一大圈。途中,他们继续对视着,手拉着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他们沉浸在一只普通木筏营造出的世界中。天色渐晚的时候,他们向大伙儿坦白了他俩互有好感,但是后来的日子里,两人却再也没有机会同游。 格雷格,哦,现在他都上高二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尴尬往事啊!一个高二的学生,怎么能和一个初二的学生出去约会呢?等等,她现在可不是初二,现在和格雷格手拉手的,说不定是哪位妙龄女郎。这种推测极有可能是真的。 一想到要见格雷格,安琪的内心就像有小鹿乱撞,但是她到底激动个什么劲儿?是期待,还是恐惧?那段甜美的回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甜美的味道似乎在瀰漫。 “妈,要让我和同龄人一样上高二,这太难了。你想想,我啥准备都没有,我不可能跟得上人家的课程。” 父亲插了一句:“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建议安琪有机会去看看心理医生,特别是对于她这种患有短暂性精神障碍的人来说,极为有效。谁能知道这种病以后对安琪会有什么影响——拼写能力?代数?没人知道。” “她需要的是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来。”母亲说道,“还有找回她的那帮死党。” 听到这句话,安琪的胃部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胃里的空气都被打了出来。他们已经不再是死党了,他们甚至没有任何生活上的交集。安琪也不会像过去一样被他们的笑话逗乐,而当大家在一起谈论流行歌曲、演唱会和明星网站时,她都插不进嘴。在别人眼中,她就是一朵奇葩,但又是位出了名的人物,而且还是一个失忆三年的女孩。 “爸爸是对的。”她脱口而出,“我可能得转学了。” “好吧,我们到时候看看学校吧。”母亲以自己温和的方式让步。 “布罗根侦探帮我们约了明天下午去见一位心理医生。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你只管好好吃,好好睡,别的什么都别想,剩下的由我和你爸来搞定。” “什么心理医生?我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安琪露出一丝痛苦。 父亲把车开进车库,熄了火。他的肩膀直挺挺的,就像一堵墙,结实而坚硬。“安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纠结体检的事情。心理压抑其实是一种自然的防御屏障……好吧,我们也没必要在乎那些。”父亲说着,将头转向另一边。原来,安琪发现他的表情异常,眼眶中满含泪水。 “不要又让我和你吵架哦。”母亲说着,捏了捏鼻樑,“现在,我们要庆祝安琪奇蹟般地回归这个家,不管是怎么回来的,不管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她砰地关上车门又说,“你们先洗澡,我做饭去了。对了,你们想吃什么?吃你的最爱,义大利通心粉?” 第12页 父母的表现非常怪异,他们好像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安琪又开始胃痛了,只能点点头,假装对母亲的提议表示贊同。 “欢迎回家,安琪!”母亲说,“记得这句话,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和你爸爸都会全心全意地去爱你。”说着,母亲给了安琪一个紧紧的拥抱,用力之大,让她感到有些不舒服。 不论发生什么事?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母亲紧紧抱着安琪,几分钟过去,她才放手。 安琪跑上二楼,打开卧室门,感觉仿佛进入了一台时光机,屋里的一切都那么干净、规整,跟她那天出门前的情景一模一样。她的睡毯整齐地叠成正方形放在摇椅上,一把吉他放在窗边的柜子中。 梳妆檯上放着一个色彩斑斓、镶着珠宝的小盒子,一共分四个格子,分别装戒指、项鍊、手镯和耳环。一座来自美国西部的帕洛米诺马狂奔的模型立在桌上,对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安琪、丽薇和凯蒂三人脸贴脸,一同挤在迪士尼公园的巨大茶杯里。安琪用手指触摸着眼前的一切,发现几乎每样物品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的手指触摸到一个天使雕塑,这是奶奶几个月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确切地说,感觉上应该是几个月前。她将雕塑拿在手中,轻抚着洁白的陶瓷制翅膀,将挂在翅膀空隙间的一张张小蜘蛛网用手拨去。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天使丘比特,而是一个看不出性别的,但又非常强壮的天使。他嘴唇很薄,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踌躇满志,甚至有些生勐,就像《圣经·旧约》中那些喜欢用燃烧的长剑惊吓人类的天使一样。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处。 一个珠宝盒中,一枚厚重的银色戒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嗯,她本来将它落在浴室里的,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她拿起来,仔细地观察。 戒指表面刻有一根藤蔓,上面长了六片小叶子,看起来好像在哪儿见到过,但是一时半会儿又实在想不起来。她本应该将这枚戒指当作证物的。这时,窗外照射进来的强光洒在戒指内侧的刻痕上,那是什么?铭文?她眯起眼睛仔细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我最亲爱的安琪拉,我的小老婆。”这一行字在她记忆的迴廊中翻来覆去,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当然,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它。 她迅速将戒指戴回到无名指上,戒指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手指根部,仿佛它就应该出现在那里。这肯定是她长期戴戒指的结果。她用力转动、拉扯,直到戒指刺熘滑下,离开了本应属于它的地盘。她的手看起来苍白无力,又毫无修饰。 戒指又戴了回去,刚才只是一段小插曲。 床上的被褥都铺得整整齐齐,被子是奶奶某年夏天亲手缝制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夹着书籤的平装小说《动物农场》,这本书是她在旅途中打发时间用的。小说下面有一本日记,日记锁头已经毁坏。日记是有人翻看过的,正好停留在她上初一的日子。熟悉的笔迹在书页间飞腾,每天都记,直到最后一天,八月二日。她记得,这篇日记是那天在帐篷中打着手电筒写的。时间是昨晚,不,不是昨晚,应该是三年前了吧。 每次读到这些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她都会有种莫名的兴奋。“疼,我们走了这么远,我全身都开始疼了,但是露营做的炖肉简直太香啦,好想再吃一些。明天,我们要沿着山间小道长途跋涉。太棒了,我实在等不及了!” 那天之前的日记,每一页都写得满满的,但是那之后,每页却都空空如也。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这时,母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当他们把这本日记拿回来给我时,我感觉你的过去就在那天戛然而止。” 安琪不敢抬头和母亲对视,小声说道:“是你把锁给撬开的吧?里面的内容你都看了,对吗?这是我个人的私密日记。”实际上,并不是这本日记里面有多少秘密,主要是因为里面记录着格雷格的事情,有关他的一切,他的手,他的注视。想到这里,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母亲悄悄走到她身后,从后面将她搂住,下巴放在安琪的肩膀上,说道:“对不起,安琪,为了调查,我们必须撬锁,任何线索都不能……” “哦,天哪!爸爸不会也读过吧?” “爸爸?不会的,我已经告诉他,里面并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相反,日记中记录了很多女孩子的隐私。” “我在说布罗根!”安琪尴尬地耸了耸肩,说道,“当然了,这本日记布罗根侦探读过是很正常的事情,因为这属于他的工作范畴。” 她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母亲连连点头。“总之,”她的嗓音变得非常清爽活泼,“我可什么都没有碰,你的东西全部放在里面,我动都没动过。” 安琪转过身去,紧紧抱着母亲。在她眼中,母亲就是这个混沌世界的守护者。她搂着母亲,隐隐听到她的抽泣。“我绝不会放弃,”母亲说道,“请相信我!” 安琪趴在母亲的肩膀上蹭来蹭去,问:“你觉得我真的会忘记一切吗?” 等了很长时间,母亲一直没有说话。安琪放开和母亲紧握的双手,发现她表情痛苦,眼神哀怨,但是这些都是一闪而过的情绪,不值一提,安琪的情绪又稳定下来。 第13页 最后母亲说道:“漫长的三年多来,你到底干吗去了?唉,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希望你记起来呢,还是索性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在这一点上,我们最终达成一致。 3 评估 时钟刚过六点半,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穿过窗帘洒满小屋。安琪有种想跳下床做早餐的冲动。她是在做梦吗?因为她一道菜都不会做。她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敏捷地跳下床,双脚轻盈落地,触地的一剎那,她本能地抬了一下脚。看来昨晚的水疱和擦伤并未痊癒,她瞟了一眼脚踝上的疤痕,简直不忍直视,便本能地把视线移开。 “眼不见心不烦。”她自我安慰道。 安琪听到父母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哗啦啦的流水声从门外传来——也许是父亲在洗澡吧。她踮着脚来到衣柜前,想挑件衣服穿。选来选去,她选中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上衣,这是一件淡蓝色的长袖t恤,上面印着一位深蓝色的攀岩爱好者,前方的岩石上迸出四溅的火花,背景映衬着四个大字“勇攀高峰”。这件t恤是凯蒂去年五月为了庆祝他们获得攀岩勋章送给她的。哦,不会吧?她把t恤放在身前比画了一下,发现明显小了好多。 好吧,真棒,非常棒!她还有什么衣服是穿得上的?她把t恤揉作一团,随手丢在房间一角,而它不偏不倚地落在之前摆放摇椅的位置。现在看来,摇椅已经被挪到一米外的窗户跟前。从地板上的拖曳痕迹可以看出,它应该是昨天晚上刚刚移动过的。安琪皱了皱眉,又把摇椅拖回原处。 她嘆了口气,又来到衣柜前,找到一件宽松又舒适的灰色毛衣。毛衣袖子看起来那么合适,根本不用像以前那样还得捲起一截才能穿。她又看了看那落满灰尘的珠宝盒,本想找找回忆的她勐然发现,珠宝盒上的灰尘竟然一夜间消失了!实际上,不只是珠宝盒,整个梳妆柜、书桌、床头柜,甚至是窗台,都被擦得一干二净。 难道是母亲大半夜起床,悄悄来打扫的吗?听起来这像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但是仔细想想,如果这是真的,又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一件事! “起床啦,起床啦。”门外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 她飞奔回被窝,生怕母亲看到她光着屁股站在屋里的模样。“进来吧,妈妈。”她答道。 母亲用脚尖轻轻踢开门,手上托着一个盘子,里面热气腾腾的,原来是一张牛奶薄饼——简直是服务到床啊!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吗?尽管昨晚吃了半碗义大利面和半块奶酪,她现在还是觉得饿得不得了。 “别指望我天天这么伺候你啊!”母亲打趣地说,“我只会在周一到周日这么做。”母亲盯着安琪,也许,她昨晚还在担心,一夜过后,女儿会不会再次消失不见。 “谢谢妈妈,真的很棒,但是你不用搞得这么小题大做。” “我当然要这么做。”妈妈说。她坐在床边,把盘子放在安琪大腿上,然后把安琪背后的靠枕拍松,让她靠着吃早餐。 “总有一天,这种新鲜感会消失不见,那时候我可是会被宠坏的。” “不可能,永远不会的。”母亲大笑起来,一边轻抚着她的长髮,一边继续说道,“我能给你梳梳头吗?你的头髮又长又美。” “我也许很快就会把它们剪掉,”安琪说道,“那样感觉才是真正的我。” 她可以不照镜子,但是要让她不在意那头如丝般顺滑的长髮,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头长髮可以时刻提醒她,之前在她身上发生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每天早上起来,她都要先洗头,然后轻轻将那一头柔顺的长髮梳理顺畅。从这头长髮她能找到很多回忆,例如,她昨晚在哪儿睡的觉?吃了什么东西?谁为她做的饭?如果现在她走丢了,有人会想念她吗?呃,所有古怪的问题都涌上心头,还是不去想的好。 她在四层厚的牛奶薄饼上挤了一大坨手工枫糖浆,看着它像瀑布一般从薄饼的“悬崖”上滑落到餐盘这个“水池”中。 母亲默不作声,安琪抬头看着她,纳闷她今天怎么那么安静。母亲的脸上显然挂着一丝愁容。 “很抱歉,你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也许当你回到校园,或者再次拿起你的吉他,我确定曼达太太会非常开心……”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安琪耸了耸肩。 “很抱歉,”母亲继续说道,“我知道这么说没有什么用,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谁呢?” “这件事非常蹊跷。”安琪用刀子切下一块牛奶薄饼说,“当我在收拾野营的行李时,那时候我还是那个真正的我,但是现在我的衣服已经不合身,髮型也变了,当我从镜子前走过,我还以为看到了我死后的幽魂,简直太可怕了。”她把整块还在滴着枫糖浆的牛奶薄饼送到了嘴里,嘴唇上残留着甜浆。她嘆了口气说:“我不知道,那你说说你看到的我是什么样的。” 母亲紧握她的左手说:“我看见我的女儿,一个即将成为成熟女性的年轻女孩。”她在安琪的指关节上摸了摸,然后停留在那枚奇怪的戒指上。“很漂亮。”她说,“但是我记不起你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枚戒指。” 第14页 其实,安琪也记不起这枚戒指是哪儿来的,但有什么东西让她停顿了,她说:“当然有了,我已经戴了它很久了。”当然,这句话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哦,好吧,估计是人老了,记忆力跟不上了。那你今天打算做什么?”母亲问道,“买几件合身的衣服穿穿?再买些文具什么的?你和医生约的可是三点见面,我专门为此请了整天的假哦。” “等等,你工作了?什么时候的事?”母亲以前一直是一位全职的家庭主妇和志愿者。“这事得追溯到两年前,那时候镇上的图书馆引来了一大笔经费,那时正逢我们家特别需要……好吧,因为我是一名诚恳的志愿者,他们就雇用了我。” 安琪没有落下一点细节,追问道:“你那么需要钱吗?难道我爸失业了?” 母亲使劲地摇了摇头,银棕色的髮丝捲成一团。“没有,没有,家里一切都挺好的。你爸爸那时候甚至升迁为地区销售经理了。没有啦,我们只是……找你实在太花钱了。我们雇过私家侦探,还打过无数gg。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那么看着我,我真的不是在乎那些钱。” 安琪这下将背负许久的罪恶感抛到了九霄云外,毕竟这件事并不是她的错,她又没有离家出走,也没有涉足什么青少年犯罪之类的事。安琪在这一点上想得还是很清楚的。 “亲爱的,没事了,我们大家都好好的。”母亲紧紧将安琪搂住,仿佛一切的言行都在说服她自己。一滴枫糖浆滴在了被子上。 安琪赶紧用手抹了抹糖浆,又用舌头舔了舔指尖。“你没有跟其他人说这事吧?我的意思是,在咱家门外的草坪上,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记者排队等着我吧?等着我吃早饭,再洗个热水澡出来接受採访?” 母亲不自然地走向窗台,一边把窗帘拉开,一边向外张望。“没事,咱家门口空空荡荡,没什么掩体,记者们想藏都没地方藏。布罗根侦探也会竭尽全力保守秘密的。我知道这绝非易事,但是亲爱的,你本人可是这个小镇上的大名人。”透过窗子,她凝望着远方的世界说,“对了,说到走漏风声,你今天会打电话给丽薇吗?” 哦,老天,给丽薇打电话?她该怎么说?——嗨,丽薇,我刚从死神那儿回来?我没有被美洲豹吃掉,你现在怎么样?显然这不是她想跟丽薇说的。她答道:“呃,不了,我还是见了心理医生之后再说吧。” 母亲眉头紧锁,说道:“或许你的朋友可以……”她突然停下了,重新调整了下语调,“没有了,很抱歉。当然,你在和其他人联繫之前,还是先把原来的自己找回来,这样做才是明智的选择。不过,昨晚在你睡着之后,我给你奶奶打了个电话。比尔叔叔这周六会开车带她过来。”说着,母亲把窗帘拉了下来。 “比尔叔叔?”这位比尔叔叔,也就是爸爸最小的弟弟,年龄上只比安琪大八岁。所以,在安琪六岁的时候,她给比尔叔叔起了一个有趣的绰号“蜀黍”。说起来,他俩已经有几年没见过面了。“爷爷呢?爷爷一起过来吗?” 母亲的脸色瞬间凝固,紧接着是一段时间的沉寂。安琪咬了咬嘴唇。哦,不!千万别说出那句话,她祈祷着。 但是母亲还是说了:“哦,安琪,我亲爱的,你肯定不想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你爷爷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她的胃一阵抽搐,脸颊麻木,泪水静静地淌在牛奶薄饼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她这段时间错过的? 她哽咽着说道:“妈妈,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还有什么我错过的?” 母亲左手突然按着肚子,右手捂住嘴巴,惊慌失措地扫视了屋里一遍,说道:“我……没有什么事情了。” 一个瞎子都能看出,母亲在撒谎。“妈,你说什么?赶紧说!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爷爷去世更令人伤心的吗?”她看着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一种可怕的念头从脑海掠过。“癌症?老天,别,别告诉我,你得了癌症啊!” “亲爱的,别瞎猜,不是的。但是它至少不是一个……它是……它是一个好消息。”母亲咬着嘴唇,“我们都在等待……” 安琪大脑一片空白:“等待什么啊?” “安琪,亲爱的,我怀孕了。” 安琪感觉背后凉风阵阵,母亲接下来的话她都没能听进去。母亲的嘴唇还在颤颤巍巍地吐字,而安琪的脑海中此时已经颳起狂风暴雨,外界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显得那么寂静。哦,老天,这是真的,一个即将诞生的宝宝,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安琪,他们真的能做出这么狠心的事情! 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更糟糕的画面:在她走失的日子里,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手脚都被镣铐锁得紧紧的,飢肠辘辘,身体冰凉,也许被折磨过,也许被威胁过,但是此时她的父母在做什么?他们在接吻,他们正在计划再生一个孩子,他们已经把安琪从未来的计划中抹去! 毫无徵兆的情况下,安琪忍不住吐了,吐得到处都是,盘子上,奶奶缝制的漂亮被子上。母亲看到后,双手捂着嘴巴,跑出了房间。 第15页 在尴尬、紧张的氛围中,你帮我们的母亲一起把你的呕吐物清理干净。女童军本想将你收回来,但是我们决定给你这次机会。现在把你收回来,为时尚早,现在就打破这个希望,也有点早,你应该可以在外面的世界把握好分寸。 洗衣机还在轰隆轰隆运转,母亲提议一起去购物。因为你的旧衣服已经太不合身,你自然就答应了。你很清楚,就算现在不穿,上学时候总要穿的。 母亲似乎重新回到早年那种逛街的习惯中去,先是停下来买肉桂色的椒盐脆饼干,这个味儿是你一直喜爱的。她想重新给你一种亲密、纯洁的美好回忆。你强迫自己吃掉母亲买来的所有东西,而你的胃继续翻江倒海。母亲的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 你们来到阿伯克龙比商店,母亲告诉女售货员说,不清楚我们的尺码,女售货员有点惊讶地看着她。你选了一些衣服挎在胳膊上,独自走进试衣间,脱掉外衣后一件一件地试。这是我们第一次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身体,我让每个身体中的女孩通过你的眼睛向外观察自己,直到我们的母亲敲门进来,她问:“你没事吧,大小合适吗?需要别的尺码试试吗?” 我想,我让他们跑出来太久了。我们需要赶紧撤回去,而你发现身边摆放着一大堆还没有试穿的衣服,你用双手赶紧捂住上半身,身体上的变化特徵让你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等一下。”你说道,“我还没开始试,试好了叫你。”最后,你把所有衣服都试了一遍,但是当你看到价签的时候,你惊呆了——一件t恤要三十五美元?最后,你挑了三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 “就买这些?”我们的母亲问道,“我以为这家店是你最爱的一家。” “就买这么多吧。”你说,“我们去逛逛其他物美价廉的店。” 母亲的表情略显轻松,毕竟她手头真正持有的资金肯定要比她所说的少很多。 当你们离开商场时,购物袋中有一件物品会让你大吃一惊。我们中的一个姐妹购物时可从不手软,挑衣服净挑贵的。 布罗根侦探下午两点钟过来,他打算在安琪和心理医生见面之前给她交代一些事情。父亲上班去了,在他看来,今天和平时的星期一没什么区别,所以他继续投入到正常的工作中去。母亲和安琪坐在沙发上,两人中间隔着一个靠垫。布罗根侦探盯着她们之间的靠垫,一边的眉毛突然微微蹙起。 “你们一切都好吧?”他问道。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正装,没有像昨天穿得那样随意,下巴上的鬍子颳得干干净净,微微的柑橘味刮鬍液的味道在空气中瀰漫。 “当然好了,菲尔。”母亲开心地说。安琪心想,我好不好,这傢伙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仔细盯着安琪说:“根据之前的证据和体检证明,我们接下来会假设,这是一场绑架。所以,安琪,如果我们想要找到并且起诉那个绑架者,你对过去的回忆就非常关键了。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下手晚了,被他绑架的受害者会更多。” 安琪开口说话了,但是这些话并不是她自己想说的:“为什么你就这么肯定,他还活着呢?” “问得好。”对于这个疑问,布罗根侦探面部表情显得非常放松,“他会活着吗?”安琪发现他的眼中迸发出狩猎者般敏锐的光芒。 她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感觉有点侷促。他问这个干什么呢?“你想表达什么呢?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是否还活着?”他随意地提出这样的疑问,安琪可能没有发现,他在引诱她说出更多的秘密。 不过安琪并没有上当。“我怎么知道!” “你提问的语调錶现出你好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说。接下来,他没有继续问下去,但是安琪从他的表情中发现,好像有什么言外之意,他昨天从袋子里小心翼翼拿出的那把剃鬚刀,也许就是一把简便的作案兇器。 “我也不清楚。”她说。 “你刚才用了代词‘他’这个称唿,意思是,至少他是个男的,而且是一个人?” 她仔细在大脑里搜索,试着在记忆的碎片中找寻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但是无论她怎么找,有关那些日子的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就是随口冒出来而已。” “好吧。”他双手撑着膝盖,上身坐得笔直,“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格兰特医生帮我们找到答案了。对了,我还想提醒一下,医生和患者之间有着严格的保密条款。医生可以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中来,但只有得到你本人许可之后,才可以将信息透露给我和你父母。” “也不能告诉我们?”母亲倒吸一口凉气。 布罗根侦探的回答听起来是说给母亲的,但是实际上是在针对安琪。“只有一切保密的前提下,安琪才能找到她最需要的安全感。相信我,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更关心她康復的进度,而不是什么都和我们的调查联繫起来。” “妈妈,别担心,我知道什么的话,会告诉你。”比起母亲早上给安琪造成的“伤害”,母亲此时的这点痛苦算不了什么。 “那……祝你好运!”布罗根侦探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转动大门的门把,“相信你会喜欢格兰特医生的。” 第16页 安琪咬了咬嘴唇,话语从她嘴里不断蹦出,但她发现这些话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但它们就是脱口而出:“另外,如果他真的还活着,那他应该隐藏得很好,是吧?”这话听起来根本不像是安琪说的,但的确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布罗根侦探挑了挑眉毛说:“很可能,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安琪强迫自己不再说话。 她没有想到,林恩·格兰特医生是如此天生丽质的一位美女医生。她的名字很自然让人联想起窄鼻子、黑髮披肩、尖下巴的女孩。但是现实版的格兰特医生看起来更像一个女强人,或是一个尤物,她披着一头浓密的金色鬈髮,顺着圆润的脸颊倾泻而下。她没有像其他心理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或者更专业的服装,而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克什米尔毛衣,搭配一条白色的毛绒长裤。唯一缺少的可能就是珍珠项鍊了,戴上它,格兰特医生一定会给人一种美丽又大方的感觉。哦,等等,她还真的戴了一条珍珠项鍊。 安琪要是真有一肚子秘密可以诉说,那得看倾听对象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如果倾听对象给人感觉不那么强大的话,安琪自然会对她更加信任,把更多的秘密告诉对方。当然,这也是本次约见的主要目的,他们想从安琪口中挖掘更多的秘密,看看是否能够找到更多线索。 坐在车里,母亲试着安慰她说:“保持开放的心态,心理医生才能帮得上忙。” “好吧,说的好像你试过一样。”这话听起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充满了刻薄和挖苦,好像安琪故意这么说似的。 “近一年多时间,我和你爸爸都在接受她的心理谘询。她真的能帮到你。” “难道她就是那个告诉你用一个新生儿来替代我,这样才能走出悲伤的医生?” 母亲全身一缩,勐打方向盘。“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每说一个“从来”,脚下的油门就加大一次。 父亲看起来才是真的放弃了。安琪克制自己马上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她知道这不公平,而如果这样尖锐的控诉出自女儿之口,那母亲会很受伤。 也许她真的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母亲坐在候诊室,手里攥着一本皱巴巴的杂志。安琪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她都不会有心情去翻一翻它。 安琪跟着格兰特医生走进她的私人办公室,一路试图克制自己的紧张情绪。走进办公室,她看到墙面上铺设着一层巨大的灰色木板,很多钉帽露在外面,感觉好像有成千上万只眼睛在盯着她。 “来,随便坐。”格兰特医生说。安琪觉得,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成为医生对她的第一个考验。好吧,放松心态。她不断提醒自己。 房间并不大,除了一张桌面干净整洁的办公桌外,还有一张蓝色绒线制的沙发,对面还摆放了一把座椅,座椅的靠背笔直,线条鲜明。房间里还放了一张懒人沙发,还有把躺椅。此时,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应该怎么表现呢?她不知道,于是就把这个考验又踢还给心理医生。安琪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生怕碰倒桌上插满白玫瑰的花瓶。 格兰特医生没有皱眉,没有微笑,她只是坐在转椅上,双手交握,然后落落大方地将双手放在大腿上。安琪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胳膊像十字军的标志一样在胸前交叉,她赶紧将双手扣在双膝上。 “那么,安琪拉·格拉西·查普曼,你喜欢别人怎么叫你呢?” 哦,上帝!她心想,考验又来了,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呢? “你妈妈叫你安琪?”格兰特医生问道,“我这么叫你没问题吧?” 安琪耸了耸肩:“怎么叫都行。爸爸有时叫我安琪儿,陌生人可能会叫我安琪拉。” 格兰特医生微微一笑:“好吧,安琪拉,我明白了。当然,我希望我们不只是陌生人之间的交流,你可以叫我‘林恩’,或者‘医生’,或者‘格兰特医生’,怎么叫都行。” 安琪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所以,我应该做些什么呢?” 格兰特医生点点头说:“我们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是吧?你觉得我会让你做什么?” 这下,过去一整天的疑惑和郁闷终于能够一吐为快了。“我完全,完全不知道。”安琪有点夸张地摊开双手,说,“他们完全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父母老是说我失踪了,还说找了我整整三年,甚至为此花去了大笔的金钱,最后他们决定忘记我,继续生活下去。然后,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来了。” “继续生活?”格兰特医生问道。 “你知道我妈怀孕的事吗?” “真不知道,安琪拉。我没听说过这件事,有关怀孕的事情。”她说完后就沉默下来。 安琪从花瓶里摘了一个玫瑰花苞,盯着花蕊外的白色花瓣,它多么洁白,多么纯净。“所以我认为这是他们的备选方案,一个把我替代掉的备选方案。” “我理解你的心情,”格兰特医生说,“这是正常反应,我们还要继续谈论这件事吗?” 安琪摇了摇头。 “好吧。” 第17页 医生没有继续强迫她说什么,这让安琪很惊讶,医生继续问:“那么他们还有什么没有搞清楚的?” 安琪手中的花苞边缘已经捲曲,有些发灰。安琪摘下一瓣来,用手指捏了捏。“他们老认为我今年十六岁了。” “但你还没到十六岁啊。” 安琪仿佛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相信她的。“我今年十三岁。爸妈他们怎么可能会比我多过了三年?我自己对此毫无感觉,他们口中三年的时间,在我这里就像……”她该怎么表示呢?她啪地打了个响指,“就像这样。” “嗯。”格兰特医生也打了个响指,一脸疑惑。她指着墙边的大档案柜说:“警方给我的资料很含煳,我也没时间去琢磨他们的资料。你现在可否直接告诉我,你记忆中的最后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安琪开始讲述,她那天出门前是如何为那次野营精心准备的,她还差点儿忘带牙膏。她的确记得一些零碎的细节,例如她还记了日记,她还给手电筒换了电池,还上网查询过出发当天的天气情况,当时查出的结果,好像是比平时温度要低一些,特别是在那样高的海拔,于是她决定再带一条宽松的运动裤。这些事情至今还记忆犹新,不可能发生在三年前,她觉得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她还记得出发当天,大伙儿在学校停车场集合的场景。上车后,她旁边坐着的是好朋友丽薇。她们还聊到了格雷格,当她听说格雷格马上要回主场比赛时,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只有在主场比赛,他们才有时间见一面。每件事都那么清晰地在她脑海闪现。野营的第一天晚上的篝火晚会,她们还在领队的帐篷里听悬疑故事,听到自己快睡着的时候,连牙都懒得刷就睡觉的情景,等等。 安琪告诉格兰特医生,那天她很早就醒了,还暗自纳闷怎么没人点火做饭。她还记得那早她吃过糙莓,还找了一个私密的地方方便。 医生全神贯注地听她讲述,安琪的回忆戛然而止。医生挑了挑眉,鼓励她继续向下说:“继续。” 接下来,她实在想不起来其他内容,脑中的那扇记忆之门砰地关上。空巢般的沉默在空气中迴响,安琪沮丧地望了望四周。 越过医生的肩膀,安琪无意间发现,医生背后的墙面上,一对钉帽像一双闪亮、细长的黑色眼睛死死盯着她。她试图转移目光,但是没用,她有点害怕,这感觉很奇怪,但是又很熟悉。她心里憋得慌,唿出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样。暴风雨的唿啸充斥于耳,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赶紧躲起来!” 房间又回归平静。 “安琪拉……安琪拉?”医生问道,“躲什么,安琪拉?树林中有什么?” 安琪愣愣地盯着医生说:“你在说什么?” “你刚才说‘赶紧躲起来’,告诉我,你要躲什么?” “没有,我没说。”安琪说,“我刚才说的是‘糙莓’,树林中长的那种糙莓。” 格兰特医生眉头紧锁,双眉几乎快连成了一条线:“你说完糙莓之后,很清楚地说,你很害怕,还尖叫‘赶紧躲起来’。你到底在对谁说话?我以为你在森林里一直是一个人。” 安琪又摘了一片花瓣,然后把它丢在了地毯上,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嗯,好吧。也许我听错了。”格兰特医生赶快说,“所以你就去採摘糙莓,然后大吃一顿,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个人回家了啊。” “从营地一路走回家的?你知道怎么走吗?” 安琪耸了耸肩,她可没考虑这么多。“我真的记不起来了。”地板上又落了三片花瓣,“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走的。我只记得,当时我所处的位置离我家很近,就在我家前街的一端。当时我两只脚特别疼,在那之前,我应该是走了很长时间的路。” “你还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安琪在摆弄玫瑰花上的唯一一根刺。“那你说以下的几个问题算不算?现在明明是九月,但是感觉应该是八月?三年时间会转瞬即逝?我的身材变得更高更瘦?还有我的穿着很奇怪?不一样的地方?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她的音调随着问题逐渐增大,“没有了,除了这些,其他都没了。” “所以,一切仿佛都是在瞬间发生的变化。” 安琪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回答说:“除了那个心里的我之外,其他事物都发生了变化。当我闭上眼睛,我还是原来的我。我不知道过去的三年里,谁在我身体里作祟,但是我确信,那个人一定不是我。”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医生来对她这段话提出质疑。 格兰特医生瞪着大眼,听得入了神。 “所以你觉得,那个真正的你在哪里?” “摇椅上。”她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这么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医生双手合拢,指尖抵着下巴,抿着嘴巴。 “很奇怪,安琪拉。我想做一件事,当然前提是经过你妈妈的允许,对你做一次催眠治疗。这样,我们很可能会挖掘出‘糙莓’之后发生的事情。你觉得这样如何?” 第18页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建议。她现在还不敢说,此时她看不到任何希望。她只是想放松心态,仅此而已。“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那就这样做吧。不过,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徵求我妈的许可,我是这件事的唯一受害人,需要帮助的人是我。” “很高兴你能从这个角度看问题,安琪拉。你也很清楚,现在需要帮助的是你,不过我还是得出去一下,和你父母简单沟通一下。” 医生出去的时候,安琪坐在沙发上。她不知道,面前的沙发到底软不软,她一屁股坐下去,因为在她看来,所有沙发都应该是软的。 格兰特医生回来看到安琪变换了位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你母亲同意了,你准备好了吗?” 安琪点点头。她想知道格兰特医生手中的工具是什么。医生碰了一个开关,安琪看到有一道光束射出,摇摆不定,有点让人心烦。就这样,那束光前后摆呀,摆呀。 “我会不会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安琪问。 “耐心,放松,吸气,唿气,”格兰特医生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吸气,唿气。幻想你面前有一棵松树,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 安琪的脑海中呈现出一棵松树,一棵完美对称的深绿色松树,就像小孩用彩笔画出来的那种,看起来又像一棵圣诞树。 “旁边,还有一棵松树。”医生继续。安琪这次想像出一棵更高更大的松树。 “现在,你有没有闻到一丝燃烧松枝和木柴的味道?吸气,唿气。来,慢慢地吸气,唿气,吸气,唿气。” 安琪照做了。她缓缓地唿吸着,是有那么一点感觉,她好像嗅到了松枝和木柴燃烧的味道。 “是的,我的确闻到了什么。” “现在再增加五棵松树。” 安琪望着眼前的树木,感觉一点都不真实。 “你可以朝着这些松树向前走一步吗?” 她走近了那些树。紧接着,她突然站住,然后慢慢转身,墙面上的钉帽正在无情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安琪拉,你在找什么?”医生问道,“你在树林里看到了什么?” “不!赶快停下来!”从安琪的嘴里冒出一声巨大的训斥。 “安琪拉,安琪拉。”医生推搡着她的肩膀。 安琪拉眨了眨眼,那束强光已经消失了,而她还在沙发上坐着。“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 医生表情严峻地说:“我们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困难。” 她刚才其实在帮你找到我们几个,她说:“我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你失忆症的方法。” 当然,你想知道的还有更多。 格兰特医生的桌子上有一本敞开的书,标题用粗体字写道: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d)。 她说:“我现在怀疑,你的心里有几个相互交替的人格——它们可能是在你为了摆脱绑架所带来的创伤时,发展出来的多重人格。” “太疯狂了。”你说,“你的意思是我疯了?精神分裂?妄想症?” “不会,不会,根本没有的事。这个单词应该是‘解离’,意思是‘被分开’。”她连忙安慰道,“交替人格可以替你体验和承受大多数的创伤,甚至是可怕的经歷。它们在你和发生的事件之间构筑了一个强大的防御机制。通过这种方法,你当然不会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事,因为它们属于大脑的终极生存机制之一。” 她是对的。你和她互相拍了拍肩。 但是你很快又笑着说:“太荒谬了,你真觉得我是多重人格?” “好吧,首先,你从失忆的那一刻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格兰特医生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掉落的花瓣,“其次,我刚才花了半个小时和这几个人格之一进行了一番谈话,她称唿自己为‘女童军’。她说,她很担心你。” 第二部分 我们 4 团聚 从格兰特医生的办公室出来,母亲已经印好了像教科书一样厚的文章,还有一整页的网上参考资料。安琪闷闷不乐地跟着母亲上了车。她还是不相信医生的那一套,一定有更合理的方式来帮她找回那段丢失的时光。还有,上帝啊,她们刚才还提到了露营的事情,当然安琪本来应该告诉一声,自己其实本身就当过女童军的往事。要是这么说出来,医生肯定把一切又混淆了。她下次打算好好澄清一下。不过说实话,她开始有点喜欢格兰特医生了。 “你觉得……”母亲发动汽车,欲言又止。 “拜託,妈妈,你不觉得有点过了吗?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我是因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而患了创伤性失忆症吗?这个说法我还可以接受,但是刚才她说什么‘多重人格’,谁信啊?” “好吧,格兰特医生说你的病是非典型性症状,对吗?” “当然了。她给我看的那本书上写着,我之所以患这种病,是因为在我小时候受到过虐待什么的。都是胡扯,我的童年再正常不过了,是吧?你和爸爸也没有把我捆起来,或者把我塞进柜子里折磨我,对吧?”安琪笑着说。 第19页 母亲试着和她用同样轻松的语气聊天,但还是很难做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当然没这么做过,简直是胡扯,没人会像我们这样爱你了。” 母亲突然发现,自己那天早上的失言是个大错,她想弥补,因为她知道,那句话像一把匕首,在安琪脆弱的心灵上狠狠插了一刀。安琪目测母亲的腰围,她很不解,在小孩出生之前,母亲打算花多长时间来处理有关她的这些烂事。但是,她没有问出口。 安琪把吉他放回原处,指尖有点刺痛。除了这面镜子,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唤起她那段消失的记忆了。现在她弹和弦也不那么顺手了——她的指头太长,老是拨错弦。她手掌上的老茧至今还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她弹了四年吉他在指尖积攒下来的老茧却神奇消失了。这下,她可连一首曲子都弹不出来了。 楼下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准备开饭了。安琪匆匆跑下楼,母亲的声音越喊越大,她的双脚突然粘在了地上,抬也抬不起来。怎么回事? 原来,她听到父亲和母亲的低声谈话,谈话的内容,将安琪死死粘在地面,动弹不得。 “很明显变了。”父亲说,“你看她的眼睛,有些过去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她现在特别容易发怒。然后,她好像,我就不知道了……感觉像个傻子?上帝,到现在为止,我都没见她哭过。” 父亲到底想要干什么?安琪难道应该在他怀里哭成一个泪人吗?很显然,他也不是那种喜欢呵护子女的父亲,现在他经常郁闷,而且感觉和安琪渐行渐远。安琪回家后到现在,看到的更多只是他的背影。 母亲让他说话声音小点,但是劝来劝去,父亲的嗓音还是很大,大到好像是从喇叭里喊出来的一样,他说:“我不知道,应该是受过什么伤害,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这个生气。” 这次,母亲口中终于蹦出几个能听清的字了:“如果她记起来的话……那需要时间适应……你应该知道格兰特医生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你是孩儿她妈,你应该看得出来!”安琪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撕心裂肺地嘶吼,也没听到过他用这种态度和母亲说话。 安琪故意特别用力,咚咚咚地走下楼,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俩谈话的声音瞬间消失。 她愤怒地望着父母,现在需要有人站出来化解这般死寂的僵局。 母亲连忙向安琪的盘子中添了一勺土豆泥。“我们正在谈你上学的事呢。”她故作平静地说,勺子咣当一声敲在盘子上。 很明显,母亲在逃避。但除了说这件事,她还能拿什么当挡箭牌?他们之前已经讨论过私立学校的事情,计划让安琪在一个新的学校开始新的生活。可悲的是,这根本不可能实现。父亲用母亲的工作地点当藉口,毁灭了这个美好的愿望,说是开车送她上学太远。他眉间的皱纹告诉安琪一个事实,这几年为了寻找安琪,他们花了太多的钱在上面,现在生活有些拮据。本来说好的圣心高中,也是这个原因,不再被他们考虑。剩下的学校中,只有加尼亚达高中合适,但是这所学校的每个人都知道安琪失踪的事情。当然,初中的校舍和高中是彼此分离的,一般情况没有什么遇见熟人的可能,但是生活在同一个校园,世界还是会显得非常非常小。 现在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她应该上几年级。多亏有格兰特医生的帮忙,她跟父母说过:“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长期的诊断可能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影响。她应该选择一个自己觉得最合适的年级,一旦选好就赶紧返校,不然会落下很多功课。” “我已经决定了。”安琪用叉子在土豆泥上叉来叉去,“我要上高一。” “但是——”妈妈正要开口,就被安琪立刻打断:“你们想想,我曾经的老同学们都还在这所学校,但是他们现在已经上高二了,我不可能和他们一起去上课。哪怕给我配备私人教师辅导,你们也别指望我去。”考虑到她之前数学是强项,已经达到初级代数的程度,所以直接上高二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可以达到无缝对接的状态。语文更别提了,她经常拿满分,所以跳过一年也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她能炫耀的,仅此而已,毕竟跳级上学所要承受的心理压力,有时候会大得难以想像。 “我还是在想,你应该想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母亲似乎有点抱怨。 父亲只顾吃猪排,不发表任何意见。 母亲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放弃自己的立场:“我真的觉得,你和同龄人在一起可以帮助……帮助你更快地找回自己。你之前跟我也是这么说的。” “妈妈,我已经回来两天了,已经习惯十六岁女孩的生活了。”母亲深深嘆了口气,把头埋下,胳膊平摊在桌上说:“抱歉,好吧,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认为你在长大,但是你自己却没有感觉。”她勉强笑了笑,“在你失踪的这几年,每逢你的生日,我都会为你点起蜡烛。” “那我的生日礼物哪儿去了?”安琪望着母亲吃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最想要的红色敞篷车在哪里?” 第20页 “这才像我家的安琪。”爸爸说着,额头的皱纹舒缓许多。他靠在一边,松了松领带。 安琪从一开始微露笑意,到后来开怀大笑,屋里的气氛顿时舒缓许多。 母亲完全没弄明白,安琪为什么如此畏惧和她的老同学取得联繫呢?为什么她连朋友打来的电话都不敢接?她知道,让安琪重新回到过去的圈子中很难,相比之下,从头开始建立新的朋友圈却显得容易得多。来到三百名高一学生中间,他们互不相识,大家对她也没有任何期待,这样感觉就舒服多了。如果她能跟得上课程,那她以后还可以考虑跳级的事情。 “那我们就这么定啦!”安琪说,“就上高一了。” 母亲点了点头,父亲耸了耸肩。 “说来也怪,”安琪继续说,“你们就这么希望我赶紧毕业,早点离开这个家吗?” “当然不是了。”母亲端给她一盘绿豆,对于跳级的事情只字不提。 周三早上,安琪背着书包走进了加尼亚达中学校门。到现在为止,安琪还没有告诉之前任何一个老同学自己返校的事情。只有学校的老师知道这件事。他们像安琪的家人一样,担心到时候整个校园会成为媒体聚集的场所,大家像到马戏团看表演一样蜂拥而至。布罗根侦探真是无所不能,媒体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安琪返校的事。 听母亲说,学校里的每位老师都被通知到位,不允许提及这件事,免得惹是生非。还好,这些老师都不认识安琪,因为里面没有一位老师是教初一的。显然,安琪的神秘归来对大部分老师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个异类,仅此而已,这也是安琪希望得到的结果。 不知怎么搞的,她脑中产生一种疯狂的想法,她享受那种在毫无徵兆的时候回到学校,湮没在高一学生中的感觉。于是,就在第一堂语文课期间,安琪悄悄熘进教室的最后一排,结果被原来同在一个年级的好友斯塔西·汤普金的妹妹麦琪认了出来。她那双圆熘熘的碧绿色大眼睛从黑板方向转到后排的安琪身上,瞬间愣在那里,她要确认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恰好她姐姐也参加了那次露营,这个跟屁虫妹妹认识所有她姐姐的死党。 才刚刚进校五分钟就被人认出来了,好失败。 课后,麦琪都没来得及整理自己的课桌,就慌忙跑到安琪跟前。“你是安琪拉·查普曼,没错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不是失踪了吗?” 安琪故意压低嗓音说:“是的,现在我回来了。” “是,那是,我都看见了,”麦琪说道,“但你怎么来我们班上课?” 她应该怎么回答?她知道这样下去,麦琪会不断地问下去。 “我辍学三年了。” “这么爽!”麦琪说,“我的意思是……”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脸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 安琪略显同情地看着她说:“也没你想的那样,我现在必须赶上课程,有好多东西要补。” 麦琪眼睛一亮说:“我知道,我会把我所有的笔记都给你复印一份。”她握着安琪的胳膊,“我也可以到你家给你补习,但是只能帮你补补语文和歷史。也许,杰西可以补数学,艾伦可以补科学。” 麦琪瞅了一眼排队离开的同学们,然后叫道:“嘿!杰西!艾伦!赶快过来,猜猜发生了什么!” 安琪赶紧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好了,我不需要……” 可是为时已晚,杰西和艾伦已经朝她跑了过来,还有一个跟在他俩屁股后面的孩子喊道:“天哪,那不是安琪拉·查普曼吗?那个失踪的女孩?” 我的天,一帮还没走的学生把安琪团团围住,她只觉得肩膀被人按着,腰也被人抱着。 “我帮你背,”一个男孩从她背上抢下书包来,背在自己身上,“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我的意思是,去哪个班上课?” 这帮孩子簇拥着她,走到了六扇门外的一间教室上数学课。安琪挣脱两个握着她胳膊的女孩,感觉自己好像《绿野仙踪》里的稻草人和铁皮人被押送去见邪恶女巫一样。 “大家听着,我自己可以解决的。”安琪说,“谢谢你们。” 大概有一半人就这样悻悻离开了,另一半人继续留在教室,等着上接下来的数学课。他们像贴身保镖一样,直到安琪选了一个座位坐下来,其他人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安琪时刻在思考自己的逃跑计划,这堂课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过不用担心,她手中握着一沓笔记,是专门为下周五的小测验准备的,所以这堂课不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教室门轰的一声被撞开,一群孩子人手一部学校禁用的手机,上数学课的孩子们傻了眼,也全都站了起来。安琪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讨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快把她耳朵震聋了。 安琪一把抓起麦琪,在她耳边说:“跟我去卫生间!” 麦琪提高了嗓音:“让开让开,让我过去!”她用胳膊拨开一条路,直接冲进女卫生间。 哦,上帝!安琪祈祷着。请不要让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如此黑暗。 第21页 临近放学时,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跑回家,把身上那些脏兮兮的手印清洗干净,衣服全部丢进洗衣机,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待着。她胸前搂了一摞书,背包在背上蹦蹦跳跳,她要飞奔去赶公交车。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越来越近。没错,是丽薇。 “嘿!叫你呢,新来的!给我站住!” 安琪越走越快,焦虑中,她的胃又开始难受了。她现在要解决的是高一学生的破事,丽薇这时候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嘿!你站住!”这时又传来一个更深沉的声音,然后一阵小跑,脚步声越来越近。安琪感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嘿!你掉了……天哪!”他看着安琪的脸,惊讶地叫道,“我的天,你简直,太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了!哇!” 安琪从格雷格手中接过刚才掉在地上的词彙书。 不管什么时候,安琪都能认出眼前的这个男生,他浓眉大眼,一头厚厚的义大利式鬈髮。不过,三年过去了,他显然长高不少,而且是以一种近乎奇妙的速度在长高…… 他回过头去叫丽薇:“嘿!丽薇!过来看看,她会让你想起谁?”他又转过身直接问,“差点儿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安琪欲言又止。丽薇一路小跑过来,盯着安琪看。顿时,她脸色煞白,伸出手握着安琪脸庞的一小撮头髮。安琪僵直地站着,丽薇轻轻用手抚过她脸颊一道淡淡的伤疤,那是以前她和安琪在游泳池玩旋转落水游戏时弄伤的。丽薇悄声说:“哦,我的天哪!哦,我的天哪!格雷格,你就是个笨蛋。她就是安琪。你是死而復生,还是怎样啊?”她伸出双手紧紧搂住安琪,像一条蟒蛇,恨不得挤断安琪的肋骨,“你没打电话……回来多久了……你从哪儿……妈呀,我想问的太多了。赶紧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现在!现在!就是现在!” 安琪几乎快窒息了,她以为自己断气了。 “丽薇!”她也紧紧抱着丽薇,脸上挂满微笑。这应该算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刻。看来母亲是对的,她应该打电话通知朋友们。 格雷格张着大嘴,像一只离了水的鱼:“你……但是……我的天哪!” 他的胳膊拥成一个环状,把她俩都抱在怀里:“真是不可思议啊!” 安琪靠着他,瞬间融入了他温暖的怀抱。哦,他长高不少,他的心跳就在她耳朵下方,跳得好快,和她一样快。在他十三岁的时候,毫无疑问,他被公认为校草。现在十六岁了,他长得更加强壮。 他一只手搂着安琪的腰,安琪不会介意,应该说,一点都不介意。他的眼神让她陶醉。 “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谁都这么说,因为你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好吧,我现在回来了。”安琪发现一提这事就憋得慌,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们都在为你点燃蜡烛祈祷。”说着,他皱了皱眉。 “那场景非常美丽,”丽薇说,“你应该会喜欢。我的意思是,如果当时你在场的话。” 格雷格大笑了几声,他并不贊同丽薇的说法。“如果她当时在场?丽薇,你说话先过过脑子。”他无奈地摇着头,咧着嘴笑笑,对安琪说,“你知道吗,那次我正好在主场打球,你没有出现,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除非你死了。我想你应该向我道个歉。”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想给我道个歉,解释解释吗?” 他的语气把安琪逗得咯咯笑。“很抱歉,是的,我应该详细地解释一下。” 这时,安琪发现有几个人转过头来,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人越来越多,此时的安琪吸引人们眼球的功力太强大了。 “别在这儿了,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 “好吧。”丽薇表示同意,“去格雷格家吧,走路过去也没多远。那里够隐蔽的,到那儿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格雷格搂着两个女孩的肩膀离去,安琪心跳加速,仿佛她和格雷格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一样。他们三个依旧是好朋友。格雷格的手指随意拨弄着安琪的头髮,也许他感觉到安琪有心事。 安琪的内心此时隐约浮现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别担心,亲爱的。我们会解释清楚的,不是吗? 震惊之余,她觉得这么说很讨厌。 “什么?”格雷格说,“好了,好了,讲个笑话吧。” “抱歉,一只苍蝇飞进我的鼻孔里。”安琪开起了玩笑。 “嘿,对了,凯蒂哪儿去了?她现在如何了?” 丽薇的回答完全出乎她意料:“凯蒂?呸!我们早就不和她来往了。那个幼稚又做作的女孩。我们去年秋天一起去露营,库尔特的哥哥偷偷给我们搞了一桶啤酒,谁知道她竟然把这件事泄露了出去。” “她跟谁讲了?” “她爸妈,警察,还有学校老师。这事太悲剧了,库尔特因此停课三天。” 安琪听了惊恐不已。 “什么?她怎么能告发朋友?这样做太绝了,她会受到惩罚的。”安琪被自己急促又恐惧的声音震惊了。惩罚?她很惊讶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第22页 格雷格笑着说:“呃,她的确被惩罚了。现在看来,没人愿意和她说话,她现在的处境比流浪汉还糟。” 命运捉弄了凯蒂,让她在学校里生不如死。可怜的凯蒂,安琪心想。但是这事也是她自作孽,泄密,她难道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天空中的云彩投下一片阴影,起风了。这不是湿热的圣安娜风,而是凉爽天气到来前的那股炙热。安琪穿着一件棕色的薄毛衣,站在风中瑟瑟发抖。之前和妈妈逛街时,她都没想到要买一件夹克备着。格雷格把她俩拉到怀里,保护着一路走回家。格雷格时不时地观察安琪,特别是她的脸颊。安琪发现自己有点脸红了。 格雷格打开房门,带着两个女孩先进厨房。“你们想吃啥就吃啥,随便拿,”他说,“我得确认一下家里没人。”说完,他走了出去。 “他肯定在把他的脏衣服都塞到床底下,他在家里就是个大懒虫。”丽薇说着,一头扎进冰箱,拿出一个罐子,“想喝点无糖可乐吗?” 安琪接过饮料:“多谢,和你们俩在一起真开心,你可不知道我今天的经歷,走到哪儿,围到哪儿,那帮学生太疯狂了。” “我听说了。要不要来点朗姆酒?我知道酒在哪儿。” 她从冰箱里又拿出两瓶可乐,然后用膝盖把冰箱门关上。 安琪有点吃惊,因为一些东西的确发生了变化。安琪所认识的那个丽薇,本应该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优等生。安琪说:“不用了,谢谢。我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做,今天我才刚刚返校,你懂的。” “我懂!”丽薇尖叫着。她拿着可乐的双手放在安琪肩膀上。过去,她看安琪总是俯视,现在两人几乎一样高了。“但你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的神秘女孩?” “目前还没有任何线索。”安琪夸张又笃定地说,“完全想不起来了。” “你在玩儿我吗?好了,说真的,你到底去哪儿了?好吧,先跟我来。”说着,丽薇带着她走进格雷格的卧室。“不会是真人秀节目吧?你身上有没有藏着摄像机?要是有的话,可别拍我屁股,那儿不是我最美的部位。”她转过身,对着安琪笑了笑。好吧,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丽薇。 格雷格的房间一看就是匆忙打扫过一番,椅子上堆着书籍和报纸,摇摇欲坠的感觉。地板上,糖果包装纸散落在垃圾桶旁边,深绿色的格子毛巾铺在低矮的大双人床上。格雷格背靠黑色靠枕,光着脚丫,四肢伸展。丽薇把可乐递给他,甩掉脚上的拖鞋,跳到了床中央,盘腿坐下。安琪小心翼翼地端着自己的可乐,像丽薇一样上了床。 格雷格咕噜咕噜喝了一通,然后打了个响嗝,眉头紧锁。“为什么没有来点朗姆酒?”他用英式英语磕磕绊绊地说。 丽薇咯咯地笑了起来,安琪有点摸不着头脑。 “海盗,”丽薇看着安琪茫然的表情说,“杰克船长。” 安琪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你们在说什么?” “电影,”丽薇好像在和一个四岁小孩交谈,“《加勒比海盗》。” “哦,我从来没看过。”安琪说,“好看吗?” “没看过?”格雷格大唿小叫,“你是活在石器时代吗?” 丽薇瞪了他一眼,给了他两拳:“格雷格,你这个浑蛋。” 丽薇一只手主动搂住安琪:“你会聊天吗?” “也许吧,”安琪对着格雷格说,“我患了失忆症。”她打算用六个字回答他们所有想知道的问题。 “不会吧?”格雷格说着,黑色的眼球瞪得又大又圆,“简直太酷了!也就是说,你可能去任何地方,做过任何事情。” “被外星人绑架。”丽薇说。 “住在树屋里,或者城堡里!”格雷格继续猜。 丽薇捏了她胳膊一下说:“那天早上,你迟迟没有回营地,我是唯一一个叫醒大家,并且告诉大家出事的人。我当时都被吓傻了,你知道吗?” 是,丽薇吓傻了。但是她等了多久之后才告诉其他人?要是早一点的话,也许大家就能找到她了。这个想法太邪恶了,安琪赶紧把它抛到九霄云外。 格雷格的眼神闪过一道邪恶的光芒,他突然用手在安琪的额头轻轻一拍:“这样有用吗?也许我们能治好你。对了,那你记忆中的最后一刻,你在干什么?” 安琪拼命地回忆:“我说了,我什么都记不清。” 格雷格用拳头轻轻捶了她的手一下,说:“我是说在你失忆之前。” “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安琪反覆说。 “你这个回答可说不过去,”丽薇有点责备道,“那你怎么还记得我们?” 安琪嘆了口气:“这就是我知道的所有。在女童军营地,那天我很早起了床,和你说了几句话,还记得吗?然后悄悄熘进了小树林,接着是迷路。三年过去,我被外界认定死亡,然后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邻居家门前,现在正待在格雷格家……还不够戏剧性吗?” “我真的很失望,”丽薇噘着嘴说道,“我以为会听到一个更加曲折的故事,被诱拐啊,然后开始堕落什么的。” 第23页 “什么叫堕落?”安琪问。 “好了好了,说真的,”丽薇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经歷过什么可怕的事情?例如你成了别人的奴隶,或者被某人掳走当了小老婆?” 安琪突然想到了藏在她袜子下面的伤疤。“我……没有。我不记得了。”好严肃的话题,赶紧换一个话题。“当然,可能我就是那个‘小老婆’吧。”说着,安琪的双手顺着自己陌生的胸部、胳膊到臀部,统统摸了一遍。 格雷格的眼神随着她的手游移,表情仿佛是在嘲笑,但是其中掺杂了更多的东西。“稍等,”他说,“也许你真的已经死了。我的意思是,也许你是个幽灵,不然就让我们来证明一下。”说着,他伸出手给她挠痒痒。 一个事实没有改变。安琪依旧是那个怕人挠痒痒的女孩,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全身的细胞都被点燃。 格雷格继续耍赖,他用脚尖在安琪身上乱点一通:“我们是唯一能看到你的人,你回来找我们,因为你在这个世上还有未了的心愿。” 丽薇抓住他的手。“好了,幽灵也得喘口气吧!”她讽刺道,“看她那块头可真不像幽灵。” “那就是殭尸。”格雷格喊道。他的手缓缓沿着安琪毛衣上的几个大字摸过去,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个殭尸!”他“吓得”把头深深埋在自己的双腿之间,大声“哀求”道,“别吃我,安琪。别啃我的脑袋。”他的鬈髮接触到安琪的胳膊,弄得她怪痒痒的。她突然有种想弯腰亲他一下的冲动,但是丽薇在旁边,不太好意思。 丽薇噘了噘嘴说:“格雷格,别像个傻瓜一样,你现在的样子真可笑。” 这时,不知谁的电话响了。丽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赶紧接通:“啥事,妈?”她显然被她妈妈的话打断,然后说了一句,“糟糕,我这就来!”丽薇一脸郁闷地说:“我差点儿忘记,我还得回家看小孩。喂,安琪,我送你回家吧,校车现在都没了。” 安琪和格雷格互望一眼,他俩仿佛想到一块儿去了。是的,未了的心愿。他对丽薇说:“没事,我随后开车送她回去。这都不是事,你是不是得赶紧走了?现在很晚了。” 丽薇拎起书包,向背上一甩,走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说:“那,拜拜。安琪,记得到家了给我个电话。”她一边说,一边摇了摇手中的手机,“号码没变,你还记得吧?” 当然。她以前打过几百万遍,答道:“一辈子都记得。” “或许你会回忆起其他事情,记得给我打电话哦。”丽薇又停了一下,愤怒地看了格雷格一眼,向外走去。紧接着,传来了砰的关门声。 丽薇这一走,气氛瞬间变得轻松很多。安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格雷格轻松地靠在靠枕上,两手在后脑勺交叉。两条腿伸得笔直笔直,一双大脚随意地放着,看起来心情不错。 “这是真的吗?”他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或者你有什么不想让丽薇知道的吗?我不怪你,她的嘴巴就像裤腰带,松松紧紧。” 安琪的直觉告诉她,她应该为丽薇辩护,丽薇以前可没有随便泄露过别人的秘密,可转念一想,过去了这么久,丽薇也可能改变了。 “不,那是真的,我真的精神上出现了点问题,但我已经在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了。”她不想再回忆那些治疗的具体细节,所以也不想再继续提这件事。 “好吧,但是你看上去很正常啊,”格雷格说,“没那么严重吧?” 看起来正常吗?已经不止一个人对她的新形象进行夸奖了。但是在这么多人的夸奖中,这句评价是最有意义的,因为,这句话出自格雷格之口。或许,她也应该夸夸他的大眼睛和瘦脸颊。 “我喜欢你现在的髮型。”他一边说,一边来回用手抚摸着她的长髮,“好像流淌的蜂蜜一般顺滑。” 她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剪头髮了! 他的指尖按着她的背部,和她距离越来越近。 “过来,”他说,“我想你,好想你。上帝啊,我们太悲剧了,拼命去回忆你经歷了什么事情。在初三的毕业典礼上,大家为你敲钟,整整十三下。我能感觉到,大家有多想看到你。” 他的双眼写满伤悲,有点恍惚:“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用手指捲起安琪一撮头髮说:“而现在,你就在我面前。” 安琪好想抱抱他,近距离给他安慰。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但是有人知道该怎么做。你现在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安琪,我知道谁能帮你。那种创伤从你的心脏穿过你的胃,最后到达全身,你的身体在颤抖。我们只要轻轻推你一下,你就会搂着他。他会像孩子接受糖果一样开心。让她替你控制你的身体,来表示你有多喜欢他。 格雷格迫不及待地说:“安琪。”他念叨你的名字,先是嘆了口气,然后又大声说,“安琪。”你打起精神,有点害怕,有点尴尬。你们彼此睁大双眼对视着,你突然发现,眼前的这张面孔并不是过去漂流河中的那个小帅哥。他满脸通红,眼珠瞪大,眉宇间渗出了汗水。“安琪,我不能。”他说,“对不起,因为我和丽薇,我们——” 第24页 你勐地跳下床,看着你的双手,好像它们根本不是你自己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的确不属于你。它们仿佛被别的意志所操控,包括说话也有这种感觉。 5 邀请 “格兰特医生,他们想要夺走我的生活。”安琪抱怨道。 这次她选择坐在沙发上,因为她发现坐在桌子上会显得不太礼貌。在这儿她可不是爷,她只是想来寻求帮助的。 格兰特医生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显得她淡蓝色的眼睛格外漂亮,仔细修整过的眉毛对着略显急躁的安琪高高挑起。 “是你爸妈想要夺走吗?还是学校里其他孩子?” “是的,他们都想这么做。不,我是指……多重人格,或者交替人格。” 医生扭了扭脑袋,不经意间反映出此时的心情。 “所以,你现在已经发现他们的存在了?我们上次见面时,你当时可是不承认的哦。” 安琪想了一会儿。一双会放光的眼睛简直是心理学家的一把利器,它们可以很轻松地让你就范,说出实话。 “好吧,的确是那样。上次见面,我死不承认,我以为我只是在那段固定的神游时间灵魂出窍,游走于另一个世界。你知道的,短短几秒钟,我可以很快地转变角色,很可能上一秒刚说,下一秒就会后悔。”她们继续对视着,“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像我一样‘神游’,没错吧?” “当然了。”格兰特医生微微眨了眨眼,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怪事发生在我身上。一切结果表明,你……你之前说的是对的。” “你是指什么?”格兰特医生显得很平静,又饶有兴趣地问。 很明显,格兰特医生并没有觉得这病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多重人格、人格分裂、意识分裂嘛。 假如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搞得她的生活一团糟的话,安琪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换句话说,她想说的和想做的事情都不由自己的意志来控制,这下她才开始感到害怕。 话说回来,到目前为止,格雷格当面“羞辱”她的那件事算得上是最让她伤心的,但是她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也没打算问。显然,这比格雷格的那次“羞辱”还要糟糕。不论她当时在格雷格面前做了什么,结果是,格雷格让她赶紧离开。呃,一想起这件事,她的脸就变得通红。 这两天,她悄悄夹杂在高一的学生中,故意避开格雷格和丽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那帮孩子每天从早到晚就像水蛭一样吸附在安琪身上,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耐烦了。这样的生活啥时候是个头啊? “安琪拉?”格兰特医生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现在还是你自己吗?或者你现在已经转换成了其他人?” “哦,很抱歉。是的,还是我自己。”她会心一笑,“是不是有点失望?” 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几件怪事,来证明你患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安琪眼珠子转了又转,说:“是的,我先给你讲第一件事。一次,在我熟睡期间,有人竟然帮我打扫房间,还把我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 “肯定是你妈妈干的吧。” “不会,我问过她的。” “嗯……” “第二件事:有人移动过我的摇椅。我确定不是我干的,也不是我妈。” “这事还真令人头疼,因为……” “她会坐在摇椅上,摇啊摇啊,摇上好几个钟头。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发现摇椅下方的地毯上留有压痕和指纹。” 安琪竖起三根手指:“第三件事:有一天晚上,我太累了,睡得比较早。当我早上醒来时,我发现有人竟然帮我把数学作业做完了!” “太……刻苦了吧。”格兰特医生说。 “不过她的笔迹也真够难看的,而且一半的题都答错了,没办法。” “啊!”格兰特医生把捲起的袖子展开,“也许是这位替身觉得,他或她能够帮得上忙。毕竟,他们都是你的大脑创造出来保护你的机制,而这种本能的保护机制一直存在。”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安琪的太阳穴,“还好你的身体没受什么伤害。” “等一下,你刚才还提到——他?”安琪使劲地睁大眼睛,“我一直以为住在我脑袋里的是一个女童军,你觉得有可能是个男的?” 格兰特医生嘴角微微上扬说:“别紧张,安琪,我们现在也还没搞清楚。但是,总的来说,多重人格中的替身是不受性别和年龄限制的。”她继续解释说,“他们的身份可能有很多种,例如,你需要一个壮汉来替你承受挨打的痛苦。”她弯了弯胳膊,鼓了鼓肌肉。但是穿着蓝色毛衣的她,看起来可距离壮汉太远了。 “或者,像你这样瘦弱的小女孩身体内,也可能会有一个壮汉替身的存在。” “有意思。”安琪说,“他要是穿我这套衣服,估计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 第25页 格兰特医生听了开怀大笑:“有时候,人们在衣柜里会发现各种各样的衣服,其实这代表了各种人格的品位。” “我明白了!” “是吗?此话怎讲?” 安琪脸蛋儿红扑扑的,说:“昨天上体育课,需要换衣服,当我脱掉外衣时,我发现身上竟然穿了一件很成熟的内衣,我发誓我从来都没买过这样的内衣。” 医生微微皱了皱眉问:“这‘成熟内衣’是什么样的?” “黑色蕾丝边的,很夸张的设计,”她小声地说道,“像丁字裤的风格,我发誓绝对不是我买的。” “所以,你担心这些替身会为你选衣服穿,然后替你做很多杂活儿,还有做作业,也许还会在你睡觉的时候玩摇椅。你肯定和我一样,想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 “只要他们别闹大了,我敢肯定,他们的确对我是有帮助的。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阻止他们出现?” 格兰特医生用手掌托着下巴,向安琪靠了靠说:“那就需要你和他们进行沟通和协商啊。只要你坐回人格操控手的位置,其他替身自然会退下的。” “哦,我的天哪!你看你把他们说得好像真人一样。” 医生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用左手拨弄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鍊,说:“安琪,有一点你必须搞清楚,他们就是真人,他们各占据你大脑的一部分,然后将各种性格特点映射到你大脑中不同的神经元上。他们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你想像出来的什么东西。你会和他们分享同一件物品,例如分享同一具身体,同样的父母,等等,而你们的性格特点和欲望又可能完全不同。” 安琪沉默了,她在思索“欲望”一词代表着什么。 格兰特医生耐心地等待她的反应。“你在想什么呢?”等了许久,医生不禁问道。 她正在注视着透过那条纹理疏松的窗帘照射进来的光束。 “恐怕他们只会给我带来麻烦。我遇到一个……意外,答应我,别告诉我妈有关这件事的任何信息,好吗?” 医生做了一个锁上嘴巴,抽出钥匙,然后扔掉的动作。 “安琪,你是我的病人,我不是你爸妈。” 安琪深吸一口气,想用忏悔来洗净自己的灵魂,或者是,灵魂们?她继续说:“好吧,除了那件内衣可能是我逛街时随手挑的,这本来已经够糟的了,更糟糕的是,我和一个男孩还有很多麻烦事没处理。” “天哪,难道是令人厌恶的性骚扰?”格兰特医生问。 “可以这么说吧。”这个话题有点尴尬,“但不是他骚扰我,而是我骚扰他。我身体里的某个替身,更像是在挑逗他。我……呃,以一种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方式来骚扰他。”她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调。然后,她突然小声说:“他们能听得到我说话吗,那些替身?” “那你能听到他们吗?”医生反问。 安琪嘆了口气:“只有那么几次,我听到一个声音,当时我身边没有任何人,我确定那只是我凭空幻想出来的东西。多重人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棒了!”格兰特医生说道,她蓝色双眼中充满了人类医学专家探索未知领域的那股热情,“在你大脑的记忆中心,不同的神经元组合负责不同替身的记忆区域,不管你的替身有几位。” “还不管有几位?”安琪瞠目结舌地望着医生。 “他们之间的联繫很少,或者几乎没有。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能够隐藏得如此完美的原因。你看不到他们,他们彼此之间也不可能看到对方。而当你听到他们说话时,你大脑中的语言中心就被激活了,这样你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从你体内发出。我们通过核磁共振和正子扫描等手段研究过这个现象。” 安琪的脸上写满沮丧。 格兰特医生皱了皱眉问:“我的解释能帮到你吗?我是说科学合理的解释。” “我觉得可以。”其实不然,她已经在网上查看了很多相关的资料。当然很多人的评论仅仅是从自己的个人经歷出发,有的评论则看起来有点古怪,不够真实。但是,这些替身确实存在。这就是安琪需要面对的残酷现实和人生。现在,她正在和体内的那个喜欢穿性感内衣的女人分享着同一件物品——时间。 “你还有问题吗?” “有,我还想问一百万个……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如何解决问题。我可不想在我的抽屉里发现什么奇装异服,更别提穿在身上,而浑然不知了。我只想回到原来的生活,我想重新掌控自己。” “我明白,你当然会这么想,你想控制‘大门’,这再正常不过了。” “什么门?” “患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人最典型的特点就是,脑袋中存在一个特殊的人格,他专门负责观察和记录你的一言一行,然后决定在何种情况下派出什么样性格的替身——他像一个门卫,又像办公室老闆,一切由他来决定,谁今天待在办公室,谁今天出门办事。” “太好了,那我怎样才能做这个老闆?”安琪说道,“我要把这扇该死的门关闭!” 第26页 “亲爱的,要通过治疗。”格兰特医生放下笔记本,双手紧扣在胸前。 “那就和他聊聊吧。告诉他,你是时候退休了,新老闆要来了。” “我倒是希望这样,安琪,但是门卫恰恰是个隐士般的角色,他绝对不会直接和我们沟通,但是他会在角落里倾听,做记录,确保你的一切思维和行动畅通无阻。” “他在监视我们?偷听我们?” “我觉得是。”格兰特医生微笑着说。 “太恐怖了。” “你有这种感觉,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切记,是他把你推出来,让你回到这个世界的,他认为你已经准备好了,考虑到最佳时机,他才会选择让你出来。” “真是难以置信!”突然她又变得犹豫起来,“但是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亲爱的,这就是你为什么来这儿见我的原因,我们现在就是要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你是指这儿的‘所有人’吗?”安琪咕哝着,用手指比画了一下。 格兰特医生的笑容显得亲切自然,她拿起笔问道:“安琪,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四……该死,我真不知道我多大了,法律上讲,十六岁。” “在你失忆的三年中,你觉得,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你能不能……推测一下?” 安琪将目光转移到中指的银色戒指,上面刻着奇怪的铭文,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反正很重要。她发现,越是努力回忆过去,她心头笼罩的那团迷雾就越大。她决定把它摘下来,她用右手轻轻转动戒指,谁知刚刚转到关节处,她的左手竟然触电般地缩了回去。她又试了一次,左手又出现了同样的反应。“你看到了吗?医生,你看到了吗?”她的声音显得越来越惊慌,“好像恶魔控制!你必须帮帮我!求你了!” 格兰特医生用力抓住她的左手腕说:“我们不打算摘戒指了。” 安琪坐在摇椅上,双手放回到大腿上,但是此刻,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有人怕我们会知道整件事。”格兰特医生轻声说,她深情地望着安琪的眼睛,几乎看穿她所想的一切,“但是那个人也得明白,你现在非常渴求和他沟通,而被拒于‘组织’之外的感觉,真是够痛苦的。” 医生对着安琪,上半身开始前后摇晃,同时盯着她的双眼。这么一摇,把安琪搞得有点头晕目眩,她的身体和医生一起前后摇摆起来。 医生说话声音好轻,像从嘴里一点一点挤出来一样。安琪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你们中间需要有人站出来为大家说几句话,我想帮你们,也想帮安琪。我邀请你再次跳出来,我们需要聊聊,安琪可以在一旁等候。” 安琪的身体前后摇摆着,她的眼睛盯着医生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那道光芒渐行渐远,直到最后缩成一个小蓝点,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她依旧盯着刚才那个小蓝点消失的地方。她坐着的那把摇椅在门廊上前后摇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门廊?是的,那儿有一道门廊。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她所在的位置是一道铺着松垮木板的门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将她的心紧紧攫住,她记起来了,她之前来过这里,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背后有一座灰濛濛的、破烂不堪的小木屋,窗子上结满了蜘蛛网,铁钉都生锈了。她的身体继续在摇椅上摇晃,她抬起头直视前方。她没有看到小木屋,但是她知道,小木屋就在她身后。她感觉得到,那个久经风霜,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就在她身后。 接着,小蓝点又闪了一次,安琪看到门廊旁边的摇椅是空着的。以前有人在那里坐过,像她现在一样摇晃着。但是现在那里没人,摇椅还在摇晃,好像刚刚有人站起来离开。摇椅的扶手上挂着一条女童军系的卡其布腰带。因为是晚上,安琪看不太清楚,但是她知道那条腰带一定在那儿,除了腰带,还应该有一根针,一根线,都是那个刚刚站起来离开的人留下的。黑暗中,她依然用眼角余光瞥到了两旁更加深不可测的位置,那里有更多女孩坐着更多摇椅的影子,在黑暗中摇摇晃晃。这条老旧的门廊上,看起来既热闹,又安静。 在她身后,小木屋上面似乎有个洞。不对,那是一扇门。有人站在门口。大门紧锁,那个人影站在那里观察着,倾听着。一只手伸到了安琪身后,勐推安琪的摇椅一把,强硬地斥责道:“快回去!”安琪全身向前倒去,一个跟头跌进了蓝色的光束中;这道光束以一种反作用力拖着她向前沖,直到来到一片蓝光海洋。刺眼的光束下,她用力眨了眨眼。格兰特医生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办公室里的其他摆设都在她眼中一一还原。那束蓝光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根彩色光束,温柔地照着她。安琪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是不是晕倒了?” 医生摇了摇头说:“没有,你很容易就进入了催眠状态,这对我们的工作帮助很大。”安琪还是有点头晕:“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吗?” 格兰特医生歪着头,像一只柔弱的小鸟说:“亲爱的,你没有说什么。女童军倒是和我说话了。我知道这么说会有点奇怪。安琪,她刚才真的让我不要把我俩的聊天内容透露给你。她说,其实她想亲自告诉你,但是你却一直没有给她机会。显然,你们之间隔着的那堵墙太厚了,她怎么都穿不透。我让她赶紧想办法,她说她想做第一个和你交谈的人格。” 第27页 “哦,我的天哪。”安琪说道,“那后面几个呢?这事太蹊跷了,一共几个替身啊,她说了吗?” “她说,至少有几个。” 安琪的肚子又难受起来:“几个,到底是几个啊?” “她提到的有三个,除她之外。” “四个!哦,我的天哪。我疯掉了。”她把头深埋在双臂中,眼睛有点酸痛,眼泪却迟迟不来,“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怎样才能变正常?”她感觉到格兰特医生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给她带来温暖和舒适。 “注意观察和倾听任何体内的信息,心胸要宽广,这是你现在所要做的。在康復的过程中,我们需要了解更多信息,这有助于你更快康復。” “我能做到吗?康復?”安琪好像抓住了救生衣一样,用力说出最后两个字。 “嗯,当然了,”医生说,“你会有几种选择,但是现在还不行。安琪拉,现在就需要你去倾听你内心的声音,他们或许会直接找上门来。” “今天过得如何啊?”母亲把安琪安顿好,准备给她一个晚安前的吻。也许是长大了吧,安琪貌似不太习惯妈妈以这种方式说晚安,但是她又很喜欢这样。母亲抚摸着安琪柔顺的头髮问道:“有没有什么新的突破?” 好棒,母亲看起来想让她赶紧康復,但是安琪知道,她自己身上的问题比其他人想像的要更复杂,更不可思议。她摇了摇头说:“只能说干了一些挖洞的工作,而我却还在洞底。”她夸张地抬起双手,开始比画,“谁给我一根绳子啊?救命啊!”也许有人真的能够听到她,同情她。 母亲吻了一下她的鼻尖说:“我去五金店,给你买一条高品质的长绳子。” “哈,顺便买架梯子吧!”安琪扭到另一边,呆呆地盯着穿透窗帘射进屋内的白色月光。母亲关了灯,悄悄走出卧室。 安琪很早就醒了。她身体有点僵,在摇椅上蜷缩成一团。床头灯还开着,毛绒毯子在她肩膀下面垫着,难道昨晚她看书看到睡着?等等,她明明是躺在床上,望着月光穿过银色天际睡着的,这一点她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日记本在摇椅下静静地躺着。奇怪,自从她回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这本日记,因为它只属于过去。不过,因为日记本上的锁已经坏了,所以相当于是公开的秘密。当她弯下腰去捡日记本的时候,她的脖子剧烈地疼痛起来。 摊开的那页上,写满了小巧玲珑的字迹。这可不是安琪的潦草字体。她眯着眼仔细看。原来,这是一封写给她的信。 她的喉咙有点干涩,胃部因焦虑而剧烈疼痛。她左右扭了扭脖子,决定仔细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亲爱的安琪: 我的名字叫女童军。我希望我们能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想和你分享。你得承认,当你回到家以后,你身上有着多么大的变化。 首先,咱们的胳膊之所以如此粗壮有力,得归功于我。你得好好感谢我,因为过去我经常提水,烧饭,这练就了我们一身的肌肉。 你看,那天那个男人第一次把你带回家的时候(好吧,你那时候应该已经被藏起来了,被带走的人是我),他显得沉着冷静,又通情达理。当然,他先在我的双脚上铐上沉重的镣铐,因为他知道我肯定会想办法逃跑的。我承认,在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可以如此互相依赖之前,我确实想逃跑。过了很久,在他确定我不会逃掉之后,他才决定给我把镣铐卸掉,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明确表示出对他的依赖了。 不管怎样,当他第一次把我掳走的时候,我害怕到全身颤抖。哪怕我逃掉了,我也不知道如何走回营地,因为他带着我在林子里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哪怕观察植物所指的方向也不管用。浓密的树林遮挡了前方的路,直到小木屋出现在跟前,我才相当于真正看到树林之外的东西。 他让我坐在一张破旧的、掉皮的老旧木桌旁,桌子正中央放着一个瓷壶。他跟我说,他在恋爱方面没什么经验,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老婆。他很清楚,他想找一个能干的女孩做妻子,而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因为我会生火、做饭、缝衣,这正是他想要的。一个能够在小木屋里生火的女童军(因为小屋里没有电),然后给他做饭吃,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 一开始,我颇为礼貌地想告诉他,他找错了人。首先,我不会做饭,我唯一会做的是那些盒装食物,即加水沖泡就能下肚的食物。我真的想让他意识到选我就是个错误,然后放我走。正如我之前所说,除了在我脚上戴脚镣之外,他这个人其实还蛮好的,看起来处变不惊,有时又通情达理。他告诉我,给我一周时间来学习做饭,他甚至递给我一本烹饪书,他说这是他从他母亲那儿拿来的。 “你知道怎么点油灯吗?”他问我。他教我如何捻灯芯,如何点火。“你得小心点,你撞翻了油灯,我的小屋就被烧平了。”他迷人的微笑足以让我乖乖坐在椅子上听他讲话,一动不动。 你应该猜得到,我们有多怕火吧。嗯,也许你猜不到,因为所有女孩都猜不到。只有你在小木屋里生活过,而且永远不能离开的时候,你才能理解。 第28页 我问他有没有灭火器,他拍了拍我的头,说了一些诸如“一切准备就绪”之类的话。你知道,这种话是男童军们的座右铭,和我们女孩无关。不过,他自己没什么座右铭,他也没兴趣找一个。他只是警告我:“小心为好。” 假如你到过那儿,你就会和我一样感觉到迷茫。那儿没有自来水,没有冰箱,也没有电,就这样他还想找个管家?他告诉我,他要去工作,我得做个好女孩,在他下班回家时准备好晚餐。 “你什么时候到家?”我问。我必须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正在计算逃跑的时间有多少。是的,第一天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能逃掉。 他指着挂在墙上的老式钟錶,钟錶是发条驱动的,下面挂着两个钟摆:“七点吧。食品柜里面有些腌猪肉,你可以走得过去,我之前已经量过距离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最后问道。 一开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我的真名。但是我转念一想,如果他恰好和某人交谈中说漏了嘴,提到我的名字,那就太好了,因为那时候你爸妈应该已经开始找你了。所以,我告诉他:“安琪拉。” 然后,他把镣铐的钥匙塞进上衣口袋,在我脸颊轻轻一吻,说:“别让火灭了,玩得开心哦,安琪拉。”说完,他离开了。 我从来没注意听门外引擎启动的声音,所以我也判断不出他上下班乘坐的是什么交通工具。 他的吻在我脸颊慢慢变干,我心里想,哦,我落到了一个疯子手里。想到这里,我更要想办法逃脱。烧水用的铁壶已经烧开,我的脚还在扭动,想办法挣脱镣铐。那种感觉好像让你举起一头大象一般绝望,因为镣铐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当我放弃挣脱时,早已热得满头大汗。铁壶中的水已经沸腾,就在我提起铁壶的时候,我的手被溅出的热水烫伤,水疱很快一个个鼓了起来。可以想像,这场景有多惨。 所以,我在想,既然身上出了那么多汗,也许可以利用汗液的顺滑将双脚从镣铐中滑出去。但是在尝试多次之后,我的双脚非但没有挣脱,反而被磨出了大片血迹。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我又想了个办法,可以用铁制平底锅把镣铐敲变形,变得更扁一些(女童军总是非常有想法的),但是我也很清楚,就算我忍着剧痛敲断了镣铐,我在森林里也跑不出多远。我敢打赌,他肯定是个非常厉害的追踪者,可以很快把我再抓回来。 我坐在那张破桌子旁,呜呜地哭了一会儿。我大叫“救命”,但是直到我嗓子喊到充血,都没有任何人来帮忙。很抱歉,这些细节可能也让你感到沮丧,但是我想要你知道,就在一开始,我真的尝试过我能想到的各种逃跑方法,但是都没用。你也不要怪我没有努力,只是,真的逃不掉。 我离铁壶也就不到半米远,这个距离足够我在这间两室的小木屋里参观参观。灰色的木制墙壁,两个卧室,没有浴室,地上有一个夜壶,上面印着粉红色的玫瑰图案,没有流动的自来水,铁壶的一旁有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噼好的柴火,应该是让我拿来烧水做饭用的。铁壶的另一旁是一扇小门,通往食品室。我看到腌猪肉是放在一个木桶里的,当然,里面会盛很多盐水。架子上的陶瓷瓦罐装满了麦片、大米,还有各种豆类。几个调味瓶的标籤都褪了色,我凑过去闻了闻,肯定不是用来做饭的,真看不出来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调料外,食材极其稀少,我能用到的也就是一大袋面粉和一大包糖。 我举起了铁制的平底锅,掂量了一下它的重量,看看能不能挥起来,好添加一把武器。我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像着,我是如何使用这把武器和他搏斗的,但是结果总是我被打得头破血流,满地找牙。所以,我还是选择放弃。我环顾四周,也没有什么刀具,甚至连餐具槽中都没有一把刀。我在想,我总不能用一把叉子把他叉死吧,我可没那么敏捷的动作。 此时,我不是让你为我沮丧或者担忧,我接下来想到另一个办法,就是摔碎一个陶瓷瓦罐,然后在他回家之前,把尖锐的碎片当作兇器自杀。我的确很喜欢这个办法,可以从某个角度耍了他,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对你这么做,安琪。我会保护你,不会伤害你。我只能哭,哭了一整天,终于等到夜幕降临,地上的影子都被拉长了。我点起油灯,翻开烹饪书,仔细阅读书中的内容。钟錶也开始向着七点钟大步迈进了。 透过后门,我看到外面有一台抽水泵,上面有个把手,我拖着镣铐向那儿爬去,谁知没爬多久就被卡住了,我挣扎半天,这下,脚上又开始结痂了。我应该怎么取水呢? 幸运的是,第一天的晚餐,我能够利用桌上烧开的水,做一小锅腌猪肉和豆类的炖菜,还能煮一小锅米饭。我甚至不敢浪费腌猪肉的盐水,烹饪书上写着这种做法是对的。 他回来了。 看起来,他今天很开心,很兴奋。他擦了擦手,又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他拖了一把椅子出来让我坐,然后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啊,亲爱的安琪拉?” “非常忙。”我小心翼翼地说,而他却像个孩子一样咯咯地笑。 他的脸变得温柔、圆润:“我也是,我在办公室里忙了一天。” 第29页 这一幕完全不对劲,好像我俩是电视剧中的老夫老妻一样。 我在桌上放了两个杯子,他准备用铁壶给我倒水,谁知铁壶中的水早就被我做饭用完了。他哐当一声丢了水壶,一把将我的杯子甩了出去。他怒火中烧,我则第一次看到了我体内所隐藏的那个魔鬼。他脸色阴沉,怒髮冲冠,一边向后退,一边说:“安琪拉,你让我太失望了,桌子都没有摆正。”他用拳头用力向桌子上一捶,勺子从桌上震了下去。他双拳紧握,向我走来。 “非常抱歉,”我赶紧说,然后低下了头,“我实在走不到井边,距离太远了。”我无助地指了指镣铐。 不到一秒钟,他的脸色又变回来了,完全变成另一种态度。 “哦,我可怜的安琪拉,都是我的错,我之前竟然没有想到。” 他双膝跪地,伏在我坐的摇椅旁,轻轻将我的下巴抬了起来。我像一只安静的兔子,一动不动。他望着我的双眼,里面写满了空洞。 这时,他发现我脚踝上的痂。他用手指轻轻帮我抚摸着,我的身子僵硬着。“看看你这双可怜的脚,肯定是你想到井边取水弄的。多么好的女孩,吃完晚饭我来给你包扎伤口。” 当我全身颤抖着坐下后,他走到井边,打了一壶冷水上来。他给我倒了一杯,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还将水亲自端到我面前,看着我把每一滴珍贵的水喝光后,再跑去倒了一杯。他拿勺子在炖汤里蘸了蘸,然后放在嘴边尝了尝,一时间他的眼珠变得又大又圆,看起来无比喜悦。他举起杯子说:“来,敬你一杯,我亲爱的小老婆!” 那个晚上,如果我没有做出两大碗美味的炖汤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敢保证,正是那两碗汤救了我一命,所以看起来,会做饭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很清楚,我根本不是他的什么“小老婆”。你不可能说掳走别人,或者把别人关起来,人家就是你老婆了。就算他想要找小老婆,那个人也一定不是我。这份苦差一定有其他人能够胜任。 的确有人可以胜任,而我可不想在那儿,我拒绝留在那儿。 第二天早晨,待那个男人出门后,我开始将一把旧勺子磨成一把刀子。小木屋里一共有九把勺子,有一把适合我这么折腾,希望不要被他发现。我在想,也许我可以在他睡熟的时候用这把刀子……谁知当勺子磨尖之后,我却怎么也不愿拿起它,更别说下手了。这刀子不是我用的,所以我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继续活下去。 此致 敬礼 女童军 日记本从安琪手中啪嗒掉落在地上,她知道这个替身其实就是格兰特医生之前见到的那个,时时刻刻为自己担心的那个女童军。这么乐观开朗、积极能干的好女孩,至少从日记里看是这样的,竟然用平底锅砸烂自己的双脚?随时想着用叉子将别人杀死? 如果晚上喜欢坐摇椅的那个替身也是她的话,好吧,安琪不会再发火了。她试图用一种只有自己才懂的方式和安琪联繫,写信,多么棒的主意!这么做的好处是信息量大,也有很多心照不宣的地方。安琪在犹豫是否应该把这封信拿给爸妈、格兰特医生或者布罗根侦探他们看。信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能给破案提供帮助,那个男人的名字也没有被提及,场景描写也是简明扼要:一间两室的小木屋,没水没电,猜得出他是在办公室上班,听起来真的不可思议。疯狂的绑架者竟然白天在办公室上班,多么疯狂! 但是这封信给她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就是在过去的这三年中,她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她完全与世隔绝,每天在家里做杂务;她被莫名其妙地冠以“十三岁家庭主妇”的称唿,而且将这份苦差演绎到极致;她还得时刻取悦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此外,这不是安琪本人经歷的生活,而是女童军帮她经歷的。读过这封信,她并没有在记忆和情感的长河中找到任何相关的线索,这个故事听起来更像是发生在她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身上的。她会回忆起所有事情吗?她真的想要去回忆吗? 6 压抑 安琪坐在床上,试着把日记本的锁头修好。她一定不能让父母看到女童军写的信。她知道,父亲看了,要么会大发雷霆,要么会一蹶不振,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母亲可能会好一些,至少看起来,母亲更愿意帮助安琪,而不只是催促她去看心理医生。哪怕再尴尬的窘境,她也知道母亲对她的爱有多深,但是她会喜欢女童军吗?或者在安琪联繫到其他成员以后,对他们的态度会怎样呢?也许,她应该给母亲时间去接受这一切。 “妈妈,在吗?”她叫了一声,但没人回应。她飞奔到楼下厨房,厨房灯是灭着的,也闻不到任何早餐的味道。“妈妈?”她边叫边走进厨房。厨房里没人,她赶紧跑上楼,来到父母的卧室门前。她轻轻推开门,叫道:“妈妈,你在哪儿?” “她去食品店买东西了,”父亲的喊叫声从套房里传来,“你奶奶和比尔叔叔要过来。” “好了,我知道了!”安琪答道。就在她正要扭动门把离开房间的时候,她突然发现,父母的床头桌上平躺着一个大笔记本,在母亲睡觉的那一侧,看起来很有趣。 第30页 她悄悄扭过头望了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父母的卧室,拿起了笔记本。仔细一看,这实际上是一本剪贴簿。母亲有个爱好,就是喜欢用剪贴簿来记录生活。或许,这个本子能够向她展示,在她失踪的这三年里,父母都干了些什么。也许有某些她不知晓的旅行等等。 她擦拭着封面,有点犹豫。如果这真的是母亲的日记本呢?一种愧疚感顺着后背冒了上来,她晃了晃手中的本子,想到之前母亲也看过她写的日记,顿时觉得平衡许多。她轻轻将门关好,深唿一口气,掀开了第一页。她的目光落在了…… 第一页。八月三日报纸头条:一名女童军在安吉利斯国家森林营地走失。她初一时的照片被放大好几倍附在旁边,脸上的痘痘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二页。八月六日报纸头条:森林管理局扩大搜救范围寻找失踪少女,当地有人看到美洲豹出没。一张营地的地图就贴在旁边,上面标了几个圆圈。 安琪摸了摸清脆、泛黄的纸页,苍白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原来,母亲把一切有关她的报纸、文章都留下来。安琪的脚底有点别扭,胃里又开始翻腾起来,谁知,她接下来翻到了…… 第三页。八月十七日报纸头条:童子军为失踪女孩守夜。报纸上的照片中,丽薇、凯蒂和威尔斯夫人都在抽泣,烛光照亮了她们的脸庞。她们身后有无数个闪亮的光点,场景真的好壮观,也能看出大家很团结。 第四页。九月十五日报纸头条:圣迪马斯山救援队朝高海拔区域推进,全面搜索失踪女孩。提供线索者必有重谢。 第五页。十一月二十二日报纸头条:圣迪马斯山迎来该地区冬天史上最早的一场雪,山路按理会变得异常寒冷。森林救援队停止搜索失踪少女。嗯,三个月多一点,他们就取消了搜索,大概一百天。 第六页。十二月四日报纸头条:加尼亚达高中为失踪少女举行追悼会。报导里提到追悼会上的致辞和歌曲,安琪没有什么感觉,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她半天才认清楚照片上的老师和朋友。 …… 第十七页。八月三日报纸头条:安琪拉·查普曼失踪满一周年,加尼亚达社区将今天定为哀悼日。 她用微微颤抖的双手一页一页翻过剩下的内容,直到…… 第二十二页。没有报纸,只有一张美丽的照片。亮橙色和枫红色的树木在绿色的草坪上形成一道天然拱廊。远处,灰白色的长方形物体让照片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近处,一个装着白色菊花的花瓶是焦点。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剪贴簿里呢? 安琪眯起了眼睛,妈妈,这是什么?草坪?还是……她两个肩胛骨之间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难道是公墓?是的,的确是公墓。而最后一页的照片,竟然是一座坟墓。噢,天哪,是安琪的坟墓! 哦,我的天哪!她喉咙干哑,欲哭无泪。不论母亲怎么解释,他们其实早就放弃她了。是他们叫停了搜索,然后对外宣称她死亡的消息。噢,在他们已经准备好开始一段没有安琪的生活时,她的归来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安琪颤抖着双手将剪贴簿放回原处,打开门,呆若木鸡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就像一个活死人,是的,这就是她现在的真实写照。 她想起女童军给她留的那封信,幸好没有拿给母亲看。见鬼!现在,她真的只能独自一人面对这所有的事情了。 在安琪小的时候,祖母经常给她唱一首歌谣听:“小马驹,小马驹。黑色棕色的小马驹。灰色花斑的也好看。”安琪那时候还太小,很多字都听不太懂——花斑?它们是画板吗?但这首歌谣的调调,多少年来安琪一直记在心上。 安琪哼唱着这首歌谣,唱了一遍又一遍,等着奶奶的到来。“嘘!嘘!小宝贝,不要哭,不要闹。睡觉觉,睡觉觉,我的小宝贝。”奇怪的歌词。这曲缭绕心头的旋律让安琪感觉更加悲伤了,但还没到流眼泪的程度。 合唱团般的嗓音,伴随着快乐问候声,沿着地板传到安琪耳中,一扫笼罩她心头已久的阴霾。原来是奶奶到啦!安琪的名字伴着奶奶的笑声传了进来。 “我来啦!”安琪用手胡乱理了理头髮,她现在不喜欢照镜子,镜子中的那个她太吓人了。 “哇,过来坐,亲爱的!”奶奶在楼梯下等着,双手在背后交叉着,“抱抱奶奶,好吗?” 安琪开心地跳进奶奶的怀抱,激动地闻着那熟悉的熏衣草和象牙肥皂的味道。 两人紧紧拥抱好久,奶奶伸出胳膊把她抱了起来,仔细观察她说:“你看看,从你失踪到现在,我都缩小了好几寸,皱纹也多了,白头髮也厚了,而你还是那么年轻靓丽。” “我也这么觉得。”一个男人说道,“和以前一样漂亮。要不要抱抱你以前最喜欢的蜀黍?” 安琪抬起头,看着这个说话的男人。他梳着平头,方下巴,一张不太熟悉的面容在她记忆中有点模煳。她眨了眨眼,上次见到比尔蜀黍是什么时候来着?应该是他入伍那年,也就刚满十八岁,而安琪那时候大概十岁。加上三年失踪的时间,他们一共有六年未见了。这六年足以将一个羞涩的邻家男孩转变为一位高大结实的帅小伙。 第31页 安琪试图在记忆中还原过去那个少年的模样,面前这位绅士,正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她抱着比尔蜀黍,明显感觉到现在的他要比以前壮实得多,他把安琪紧紧贴在两块强壮的胸肌上。 “看看你,都长这么大了。”他对着安琪说。他的身体感觉有些灼热,散发着沐浴露的强烈味道。他的一只胳膊搂着安琪的腰,她略微有点颤抖。 《漂亮的小马驹》的童谣乐曲,伴随着一个孩子尖细的嗓音,轻轻地传入安琪的耳中:嘘!嘘!不要哭。 母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在厨房把饭菜都做好了。” “我去倒酒,”奶奶说着,走了出去,“大家都饿了吧?” 安琪听到比尔蜀黍的肚子里传来咕咕声。 “嗯,快饿死了。” 他用手指托起安琪的脸说:“我想说,你比以前漂亮多了。”接着,他又用这根手指抠了抠鼻孔,另一只胳膊还在紧紧搂着安琪。他翘起嘴角神秘地笑着,那笑容中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 安琪的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她很明显感觉到,他并不想松手。就这样,两人僵持了很久。 “大家……都在呢……”安琪指了指厨房,结结巴巴地说。 他用手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不要泄密哦。”他诡异地笑了,好像有一个隐秘的笑话不能告诉别人似的。他看人的眼神极其特别,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脸庞却变得模煳,天旋地转,阴森恐怖,离她越来越近。她的膝盖瘫软无力,她的唿吸几乎停止,她被抱得太紧了。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道:赶紧!安琪,快藏起来! 她转过头,想找到声音的来源,但是眼前却一片漆黑,她的眼睛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她闭上双眼,使劲地揉啊揉。这时,耳中传来了嗒嗒声,是骏马奔驰的声音。她的眼底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肤色惨白、一头金髮的女孩骑着一匹棕色骏马疾驰而过。 “快回来!”安琪请求道,“你到底是谁?” 在马蹄嗒嗒的声音背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我不能说,拒绝泄密。 前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马蹄声消失了,安琪的眼睛还睁得老大。她深深唿出一口气,舌头上还留有巧克力冰激凌的味道。 “哦,这真是一次美妙的拜访。”妈妈说。 安琪看了看屋内的人数,发现只有自家人在:“怎么回事?他们走了?已经走了?” “是的,时光飞逝啊。”母亲边说,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你和比尔叔叔出去散步时,奶奶帮我一起洗了盘子,今晚大家睡个好觉!” “晚饭?”安琪望了望窗外。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了。 “来吧,轻松点,我们来选一部电影,今晚属于你!”母亲伸出胳膊搂着她,把她拉到了客厅。安琪问道:“你有可以退疹的药吗?看起来现在有点消了。” 安琪的右臂长满了粉红色的小点,其中一颗是鲜红色的,看起来很疼,好像刚刚烧伤的伤口。长红斑?接下来还会长什么? “你觉得这是吃虾造成的吗?”母亲说,“你过去可从来不对那些过敏。” “妈妈,我真的不知道。”安琪有点不耐烦地答道。毫无疑问,她吃过饭了。她的胃被填得饱饱的。但是具体吃了什么,她还真不清楚。“爸爸去哪儿了?” “他正在小屋里写东西。你难道没有听到,他刚才还在抱怨那个令他头大的ppt吗?这几天他要比往日更加繁忙。” “对不起,我好像又‘神游’了。”安琪说道。噢,上帝,连续“神游”八天?怎么可能? 母亲给安琪拿来遥控器说:“你来换台吧。” 她握着遥控器,试图隐藏自己的恐惧,搜索着电视里的无聊节目。电视里大部分都是限制级的影片,她还看不了。她当然也不喜欢和妈妈看一些暴力或情色影片。 “要盖毛毯吗?”母亲说道,“你都起鸡皮疙瘩了。”母亲在装毛毯的篮子中找出两条来,一人一条。“你和比尔叔叔在散步的时候聊了点什么啊?” 他们真的去散过步吗?什么时候的事?安琪将绿色的绒线毯铺在大腿上,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在她盘腿坐下的时候,她突然发现牛仔裤的裤脚处全是蜘蛛网,膝盖上也都是土。 母亲继续唠唠叨叨:“你和比尔叔叔一直很亲密,他可是从小看大你的,而且从来不收我们一分钱。” 安琪努力回想,但她实在想不起来,他们俩以前走得很近。好吧,也许以前的确是,她只模煳记得,比尔叔叔经常来去匆匆,而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自己也记不起来了。或许,他让安琪熬夜偷看少儿不宜的节目了吧。 她的脉搏突突直跳,唿吸困难,胃里难受,胳膊出红疹,双腿酸痛。她到底是怎么了? “多贴心的男孩,”妈妈说,“我知道,那次他当兵之后,你想他想疯了,哭了整整一周。” 有意思,她根本不记得曾经想念过他。 7 提议 “我能包容万物。”斯特朗夫人对文学初级班的学生朗读着。 第32页 安琪听了很烦躁。 斯特朗夫人继续说:“有没有人知道沃尔特·惠特曼的这句诗是什么意思?这是他《自我之歌》里的最后一节中的一句话。你们昨晚应该都读过了吧,有人可以解释一下吗?” 安琪读了,她喜爱这首诗——喜欢它的语言、意象,甚至那些读不懂的诗句,她都要在脑海里过好几遍。这时,她的一只手竟然举了起来,她赶紧用右手把左手按倒。“从象徵性来说,”她自言自语,“这只是暗喻的修辞手法。” “安琪拉,抱歉,能不能大点声说?”斯特朗夫人的听觉就像蝙蝠一般灵敏。 安琪的同学们盯着她看,等着她说出答案,这位“消失的女孩”会怎么回答呢? 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说:“我觉得惠特曼先生的意思是,他能够囊括所有祖先的思想。正如一张族谱,所有人最终都归结到他的这一点上。而且,他还囊括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造物主造出来的万物,因为他属于万物中的一员,和其他事物紧密联繫。”五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老师,等待公布最终答案。 安琪接着说:“这不像多重人格。这只是一种隐喻。”为什么她脱口而出这样两句话? 但是我真的有多重人格,她心里想。从文字上来看,惠特曼也许会觉得,安琪这么表达简直太酷了。假如她对自己有更深刻的了解,也许她会创作出安琪版的《自我之歌》。 不幸的是,她在认识自己的过程中尚未取得任何进展。在几周的犹犹豫豫后,安琪终于带着她的日记本和格兰特医生见面,希望寻求帮助。“千万别和我妈提这件事。”她把日记本交给了格兰特医生,“她会吓傻的。” 格兰特医生默默地读了几分钟,平静的面容下暗藏着某种想法。“啊,”她轻轻说,“看来绑架的假设完全成立。” 看到格兰特医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安琪不由得心生感激。人在理性的情况下,处理事情的时候,头脑会更清晰。“是的,但是我自己还是记不起来。” “没关系,安琪。” “镣铐,自杀,多么沉重的东西。”安琪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让我妈看到日记,免得以后每次看见我,就好像看到什么阴暗的东西一样,好吗?” “我理解。”格兰特医生说,“布罗根侦探呢,可以说吗?这是非常珍贵的证据,是一个目击者的陈述。” 安琪想了想说:“其实内容也没有多少,里面没有详细的描写,以及其他相关的东西。” “还有,”格兰特医生说,“日记里可能会有足够的线索,可以防止他沿着错误的思路或想法继续走下去。” 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安琪耸了耸肩说:“当然,随你了,你可以复印一份,但是这本日记必须由我保管。” “当然可以。那你对这位女童军的故事有什么看法?针对她的经歷?” 安琪转了转眼珠说:“很明显,故事不怎么样,但是我喜欢她的精神。” 医生笑了笑说:“倖存者身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优点,不是吗?” 安琪心生嫉妒,因为有些时候,格兰特医生更多的是在和催眠中的安琪对话,那医生是怎样帮助她的呢? “所以……你和他们都谈了什么?我的意思是,当我‘不在场’的时候。”她用手指做了一个“冒号”的手势。 “我们谈论任何女童军喜欢谈论的东西,她也有自己的困难需要解决。” “哦,太棒了。”安琪花了点时间来理解这句话。女童军的困难和安琪本人有很大关系,太好了。“但文中提到的‘小老婆’又是怎么回事呢?你知道她说的是谁吗?这位‘小老婆’也有心理问题?”安琪心不在焉地抓了抓她的左手,然后皱着眉看了看中指上的银戒,想必这枚银戒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吧!她觉得有点闷,好难受。 “就这件事来说,我应该没有见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格兰特医生说,“或者也可能是其他替身。” “见鬼,难道这是精神上的捉迷藏吗?我的意思是,如果到最后你还是找不到这帮笨蛋替身的话,我该怎么康復?”她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她拉开窗帘,额头顶着冰凉的玻璃。她嘆了一口气,玻璃上出现一个湿润的白圈。 房间里静悄悄的,她眨了眨眼,挤掉眼中的泪水,转过身来对医生说:“现在怎么办呢?” 医生深唿一口气说:“安琪,治疗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你真的想把几个不同人格合成为一个人的话,那需要我们双方投入巨大的努力。” 安琪又坐回到桌上,不耐烦地摇着腿:“‘如果我真的想’,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其他选项吗?还像这样生活?我想做一个拥有完整人格的人,就做我自己。” “我明白,”医生说道,“但是你要清楚一点,多重人格如果合成为单一人格的话,会影响到你,还有……” “还有什么?” “之前替身的记忆,他们的情感,还有他们的个性。那时候,他们的,就是你的了。” 第33页 安琪默不作声,反覆思考医生的话,脚底时而撞击地板。 格兰特医生微微一笑说:“正如我所说,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大家相互影响,引起改变,不过从长远来看,你可能感觉变化后的你才更像你自己,而这个最终的你,只有一个。” “长远,是什么意思?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我什么时候才会变成那个唯一的我?半年?或者一年?” “安琪,亲爱的,我们谈论的是好几年后,甚至会更久,这取决于大家相互之间的配合程度。” “你在开玩笑吧!”安琪有点用力地踢了一脚桌子,开始有了新的担忧。父亲的钱维持不了这么久,她无意间看到前三周九次治疗的帐单:周一、周三、周五,一千三百美元。父母不可能支付得起接下来的治疗,至少现在不行,更别提新生儿降生之后了。“我可等不了那么多年,我现在就必须变回我自己,怎么可能要花那么长时间?” 格兰特医生耸了耸肩,放下手中的笔说:“我们正在进行的催眠术和谈话治疗法是一个非常持久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揭露、体验、复制你经歷过的侮辱和创伤,最重要的是失忆症。你不能着急,这种治疗法的成功概率是非常高的。我不担心什么,你会成功的,因为你不喝酒,也没有得忧郁症。安琪,你是一个非常有韧劲的人。” 安琪听了有点生气地说:“这才是我真正的性格,我是所有性格的中心。”她试图忽视内心传来的大笑声,“我并不是对女童军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没有感激之心,而是现在大家是时候解散了,因为我回来了。” 格兰特医生靠在了沙发上,又开始玩弄项鍊上的珍珠:“呃,我明白了。除了女童军外,你尚未和其他几个替身联繫过,对吗?” “为什么他们还有权利存在于我体内?”她盯着目瞪口呆的格兰特医生说。 “他们也是人,他们是你身体中的公民,你难道对他们不好奇吗?” 够了。为什么她要用一个新的问题来回答刚才的问题呢? “好奇?如果让过去就成为过去,不是挺好的吗?我在学校学习成绩优秀,家里情况也很好,而且我也开始结交新的朋友,我已经重新开启我的人生了。为什么还要我从回忆的泥潭中打捞那些糟糕的过去?为什么我必须回忆起那些往事?为什么不能让它随时间消逝,让我做回原来正常的我呢?” 安琪的眼睛充满愤怒的泪水,格兰特医生的面部渐渐化成一团模煳不清的粉色。 她递给安琪一盒抽纸说:“我现在唯一考虑的就是你的康復,但是我必须问你,那调查怎么办?你不想让你被拐走的事情水落石出?也许还有其他受害者,或者说,潜在的受害者。” 这时,安琪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素未谋面的女童军被铐了起来,惊恐万分。突然,她脑中的某个东西一下子就将这幅画面抹去。“不!”她大声尖叫,过了好久才停下来,“我的意思是,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知道这种事其实肯定会发生,只是她不知道原因。 格兰特医生看着面前几乎爆发的安琪,眉毛挑得很高。 安琪带着怨气,深唿一口气。“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希望他们都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他们就像幽灵,游荡在人间,了结他们生前未了的心愿。”她提高音调说。 “安琪……” “你们听得到我说话吗?”她大声尖叫,双手勐拍头部,“我不需要你们!给我滚出来!” “安琪,”格兰特医生握着她的手说,“安琪,不要伤害自己。”格兰特医生眉头紧皱,焦虑万分,看起来正在思考什么。 “什么?你在想什么?”安琪迅速转换角色,责问道。 格兰特医生坐回了她的高背椅上,说:“首先,从你脸颊上泛起的淡淡颜色看,这是我认识你以来,见到你最有活力的一次。” “很棒,”安琪继续说,“我这种疯癫劲儿以后还多着呢,但是这一定不是你现在想要的。” “我有一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医生一反常态地犹豫起来。 “我会考虑的,说吧?” “我认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名精神病医生,他正在研究一项新疗法的实验,多次向我询问有没有合适的病人推荐给他。” “换医生?哦,但是……”安琪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傻,“和新医生重新开始治疗?但我已经习惯你了啊。” 格兰特医生双手紧扣,像在沉默的鼓掌,她问:“谢谢你,安琪。不要害怕,我会在现场全程协助,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只需要操作他的新仪器即可,而我会监控你的情况。” “仪器?” “老实说,我还不太了解他的治疗方法。那种方法饱受争议,因为它包含一些……消灭人格的过程,而不是融合他们。但是他的病人一般在几周后都能恢復,而不用花几年时间。” 消灭人格?几周?哦,太棒了,这才是我们的重点。安琪上身倾斜,侧耳倾听,兴奋不已:“好的,听起来很有意思。那治疗费高吗?” 第34页 格兰特医生笑着说:“这种治疗的经费全部来自国家卫生研究所临床实验基金。病人的话,当然,要承担一定的风险,换回的是有效的治疗。” “贵吗?” “免费。”格兰特医生说。 “那我很有兴趣,”安琪说,“我非常想做,什么时候开始?” “先跟你父母聊聊吧。” 下一次治疗的时候,安琪的父母都过来了,他们仔细听医生的讲解。他们颤颤巍巍地坐在沙发的一边,安琪则全身瘫坐在懒人椅上。 “听起来很理想哦。”母亲说。 “也就是说,双赢的买卖。”父亲说,“这样的话,她可以摆脱那些怪异的所谓多重人格。” 医生皱了皱眉说:“恕我直言,查普曼先生,我不会用‘怪异’这个词,因为他们不只是你女儿心理组成的一部分,更是在你女儿身处险境之时,拯救过她的那些替身,他们应该得到尊重。” 那位偷内衣的替身也算吗?安琪想。 随着这句讽刺的话语掠过脑际,安琪突然陷入极大的痛苦中,肩膀上传来阵阵刀扎般的疼痛。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来到房间一角蹲了下来,蜷缩着身子,大人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这时,一幅画面闯入了她的眼帘。躺在床上,安琪,这个十三岁女孩一丝不挂,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绑着,勒出了血印。在她头上,隐隐约约有一个阴影笼罩着她,一双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一时间,她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身体、唿吸、汗液,以及麻木的恐惧感渗透到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紧接着,画面和恐惧一同消失,留下的是阵阵惊恐的余波,那感觉仿佛是一场梦魇的结束。但是,有个声音依然在耳边迴响,是一个女孩发出的咆哮声:美女,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救了你的命,你可没理由看不起我! “亲爱的,你怎么了?”母亲和她一起坐在墙角的地上,紧握她颤抖的双手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们救了我的命。”她答道。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耳际迴响:不客气。 那个声音把她吓傻了,那种感觉好像有一个魔鬼住在她的脑袋里。她紧握着母亲的手,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妈妈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新疗程?” 因为要去治疗,安琪很晚才赶到学校。已经是午饭时间,安琪已经忘掉那些可怕的画面,过去的记忆已经慢慢消逝,留下的只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学校食堂里全是吵闹的学生,有的在吃饭,有的在喧譁。现在,她要做的是找一张坐满陌生人的餐桌吃饭,不然今天她就别想吃好。现实生活并不像她之前和医生所说的那样,她根本没有交新朋友。当然,她身后有一帮跟屁虫,或者叫“安粉”,但是她没打算和这些人走太近。呃,他们简直像小跳蚤,跳到她身边,这摸摸,那看看,吸光她的能量。 当然每天躲躲闪闪,保持神秘感,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并不是什么难事。这下,她就不需要和其他人解释这个,解释那个了。 她端着餐盘,站着扫视周围一圈,这时有人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她慌忙转过身去,差点儿摔倒,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原来是凯蒂,或者是比她大三岁的凯蒂!凯蒂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悄悄说:“真的是你!”她用力拍了拍安琪,想看看安琪的身体是不是变结实了。“哦,我只是看到你侧面几次,我不确定那是你。我的意思是,我也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但是我必须确认你真的回来了。来,过来这里。”说着,凯蒂拉着安琪的胳膊,把她带到一张长桌前。 “坐吧。”她的脸靠向安琪,前额都快撞在一起了,她说,“真不可思议,你回来的消息我根本没听说。他们什么时候找到你的?你到底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显然是我自己找到自己的,”安琪答道,“我自己出现在自家屋里,而且是完全失忆的状态。” 凯蒂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哦,非常抱歉,那你还认识我是谁吗?” 安琪转了转眼珠说:“当然认识了,你是凯蒂,我曾经最好的朋友之一。”安琪注意到刚才说的这句话,她用了过去时,好像她已经分得很清楚,过去一个自己,现在一个自己。她没觉得自己还是十三岁,但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多大。 凯蒂习惯性地从安琪的沙拉里夹了一块小萝蔔,这是几年前的老习惯了。“好吧,也许你还不知道,和我待在一起,就等于放弃了你自己的朋友圈,所以我得给你提个醒,我现在是个麻风病患者。”她毫无顾虑地说着,安琪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我可没有开玩笑,”凯蒂继续说,“所以,如果你不愿意——” 安琪耸了耸肩说:“就因为喝啤酒那次?” 凯蒂惊讶地说:“你看,连你这样失踪几年的人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格雷格和丽薇。” “那你怎么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呢?”凯蒂吸了吸鼻子,“他俩现在就在那边。” 安琪朝着凯蒂手指的方向望去。丽薇一脸气愤,正盯着她俩看。好吧,不出所料,格雷格如果告诉丽薇那天他俩发生的事情,丽薇这么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想起那天的事,她越想越脸红。 第35页 但是如果格雷格闭口不提,那看起来或许是丽薇甩了格雷格。 那天中午,她没有和丽薇打招唿。后来,丽薇不停地给她打电话,直到第五次打来,安琪直接把号码拖进了黑名单。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重新开始新生活,可不想因为自己在精神恍惚下所做的事情,引起她们之间的钩心斗角。丽薇肯定接受不了“那是我的替身和格雷格做的”这种看似荒诞的藉口。 而现在,安琪正在和他们俩共同的敌人凯蒂共进午餐。 格雷格表情非常严肃,很难判断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管怎样,格雷格的目光还是让安琪脸蛋发烫,胸口小鹿乱撞。她答道:“没有,情况不一样了。” 凯蒂挑起了眉毛说:“如果你想把格雷格抢回来,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又不是足球比赛。”安琪谨慎地说。 “不,这就是一场比赛。”凯蒂争辩道,“所有事情都是比赛,名声、爱情、成功,无一不是。你最好先学习一下比赛规则。” 规则。这个词刺激了她的神经:“那为什么你要违反规则?为什么要告发他们?” 凯蒂笑了,这大大出乎安琪的意料。她说:“我现在在人气方面已经输了,但却得到了正直的殊荣。如果有人从库尔特家里醉醺醺地出来,开车在蜿蜒的小路上行驶,我想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我一定会对自己的不作为而感到后悔。所以,我干脆就告发了他们,结果是没有人受伤。” “除了你。” “除了我。这些损失算什么?” 安琪突然想跨过桌子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但考虑到桌上的沙拉可能会蹭到她那件昂贵的t恤,还是放弃了那个念头。她握住凯蒂的手说:“库尔特是你男朋友,对吗?” 凯蒂的微笑很快消失:“以前是。” “那你还告发他?听说他被停课处分了。” 凯蒂深沉地嘆了口气说:“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但是他做错事,伤害自己,还殃及他人,所以我要告发他。我打破了比赛第一规则‘绝不打队友小报告’,但是这种情况下,我必须这么做,我们都需要自重。” 绝不告发。这几个字在安琪脑中荡漾,但是我必须这么做。他做错了。安琪发现在凯蒂的故事中找到了奇怪的共鸣,久久萦绕在她脑海。 “我们可以一起做麻风病人吗?” 凯蒂笑了,她的笑容是安琪这些天见到的最灿烂的笑容。 周六早上,最让安琪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将平时六点钟就响的闹铃用力按掉,然后继续蒙头大睡。由于今天要进行实验治疗,安琪心中既紧张,又兴奋,大脑早就处于亢奋状态,怎么都睡不着了。她滚下床,站起身,双手冲着天,双脚踩着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弯下腰,两只手在双脚前左右摆动,放松上半身。这时候,她发现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上有两块黑色污渍,好像铅笔涂上去的一样。很奇怪,她明明是右撇子,干活儿也应该用右手才对。她用右手搓了搓,污渍从黑色变成了灰色。桌上放着的一张皱巴巴的纸吸引了她的注意。纸面上撒满了粉色橡皮屑,她把纸压平,倒吸一口气。 充满童稚的笔迹歪歪扭扭地趴在纸上,每一行末尾的字体都倒向一边。有的字很明显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新写的一行还算比较直。但是看得出,写字的人是左撇子,字还是歪的,加上有的字被擦掉再写,整张纸的内容都有点难以辨认。写字的人心情应该非常郁闷,否则就不会把这张纸揉成这样。安琪一屁股坐在摇椅上,仔细读了起来。 亲爱的安琪: 写字太难了,但是大姐姐说我必须写。我希望你能看懂我写的东西。好吧,我是你能听到声音的那个女孩,有几次了吧。但是我好怕那位可怕的心理医生,所以我才躲起来。我需要一台录音机,或者能录音的东西都行,写字好慢,好难。 爱你的告密者 守门的大姐姐说,我现在必须和你联繫,以免以后有人再受伤。 安琪读这封信时,一股寒气散布全身。她把左手翻过来,慌张地拿起一支铅笔,试着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复制一遍信的内容。但是,她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很明显,这封信不是她的笔迹,用左手也根本写不出来。童稚的字迹看起来比她左手写出来的还要工整许多。 她之前听到的第一个替身?什么意思?那个大姐姐是谁?是女童军还是其他人?或许是看门人? 她的生活充满了疑问,这些问题谁也回答不了。而且,问题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成倍增多。太好了,就像她的多重人格,全部被关在她的脑袋里。 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此可怕、糟糕,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告诉自己?但毕竟,她还是活下来了啊。 一想到一个小女孩深夜里伏在书桌前,吃力地给她写一封信,已经让她感动至深了,而这恰恰是格兰特医生那些繁杂的解释所不能及的。她是一个拥有梦想但又恐惧的孩子。可怕的医生。安琪笑了笑。 一想到今天要去参加实验治疗,她反而高兴不起来了。格兰特医生答应过她,所有人格替身在被消除之前,都有最后一次和她沟通的机会。这取决于每个人格替身想告诉你多少秘密,也取决于安琪到底想要知道多少。 第36页 他们知道今天下午要进行实验治疗吗?他们之前听到消息并且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小女孩给她留的这封简讯,难道是要在被消除之前,进行的最后的绝望挣扎吗? 安琪脑海中浮现出小女孩的样子,一个告密者,满头金髮,微风拂过,小手中握着一支铅笔。 她已经决定了,是时候让秘密公之于众了。不管她是否做好准备,她要动手了。 8 沟通 车库外的高墙边,整齐排列着四排五行,共二十个塑料储物箱。衣服、书籍、玩具、绘画,天知道还有什么。幸好,母亲是一个储物能手,啥都不肯丢。安琪在厨房撞见她,她正在炒鸡蛋,为父亲周末的早餐做好准备。“嘿,妈妈,咱们家以前的一台老式费雪牌录音机还在吗?我小时候特喜欢听的那台。” “你去左边的一个箱子里找找,上面标着‘学步期2’。”母亲建议说,“第二排。”母亲是个疯狂的储物狂,脑袋中有一套完美的归类系统。 安琪穿过厨房,回到车库。她把标着“学步期2”的箱子搬出来,在里面翻找半天。没错,那台令人怀念的旧录音机还在,红黄色的麦克风,像极了矮墩墩的塑料小玩偶。她左手拿着《粉红猪小妹》,右手拿着《公鸡喔喔叫》,陷入对儿时的回忆中。 “亲爱的,你找那个干吗?”母亲大声问。 “我,呃,正在创作一首歌,想录下来,免得忘了。”她回答。她把手中的绘本丢进箱子,用力盖好盖子,将箱子重新封好。 妈妈微笑着望着她不住地向麦克风里吹风,说:“没电了吧?”她放下手中的炒蛋,转身拉开抽屉,说:“来,这儿有新电池。对了,听到你在房间里弹奏吉他,我很开心。” 是的,她正在创作一首歌,但是她必须重新捡起多年未碰的吉他。还好,她逐渐找回过去拨弦的感觉,重拾过去苦练才学会的拨弦技巧,心里舒服许多。这让她的思绪可以稍微远离……远离他们的思绪。 她抬头望着母亲身后的平底锅里正在冒烟的黄灿灿的炒蛋说:“加点百里香,再加点胡椒粉。爸爸喜欢这个味道。” “你啥时候成了大厨了?”母亲右脸上的酒窝,表现出她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感到非常有趣。 “我完全不知道,”安琪狡猾地说,“也许我在被囚禁的时候学会那么做的。” “哦,天哪!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母亲听了,下巴压得很低说。 安琪心想,她应该好好感谢女童军刚才给出的烹饪建议。“妈妈,如果不‘开玩笑’的话,我想我都很难活到现在了。” “那就请你不要开你爸爸的玩笑,他现在心情可不太好。” “工作吗?”安琪问。 母亲沉默了。 一阵尖锐的刺痛穿过她的心脏:“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回来了?” 母亲继续沉默。 “为什么要这样?”安琪提高嗓音说。她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语和恐惧感全都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 “他已经把我埋在了记忆的坟墓里,不是吗?对他来说,我只是个幽灵,他甚至都不会正眼看我。” “安琪,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妈妈,我都看到了,我什么都知道,我看了那些照片。”她下巴颤抖着说,但克制着自己不能哭出来,“我发现一本剪贴簿,我看到了那座坟墓。” 母亲发怒的面容瞬间变得苍白,赶紧解释说:“不是的,安琪,你误解了。” “那座坟墓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为了把那具被残忍谋杀的尸体装进去吧?告诉我真相吧!” 母亲用手勐地捂住了安琪的嘴巴。“不是那样的,”她悄声说,“这是我们的心理辅导师建议的,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出去,开始新的生活。我发誓,我和你爸爸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安琪感觉全身冰凉,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冷冰冰的:“妈妈,你没有放弃,但是爸爸放弃了,是他想开始新的生活吧?也是他建议再生一个孩子的吧?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给小孩起名字了吗?”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母亲的肚子开始从“吃了太多甜食”的节奏,变成“t恤塞都塞不进裤子里去”。这也太明显了,安琪没打算装哑巴。她和母亲肯定会好好谈谈这件事,但不是现在,因为安琪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安琪,拜託……”母亲摇着头,伸出拿着锅铲的手说,“不是那样的。” 安琪将锅铲摔在地上,大声说:“你知道吗?他在过去一个月里摸你肚子的次数,比这辈子抚摸我脑袋的次数都多!他现在是恨透我了!” 母亲盯着自己身前刚刚泼溅的油渍,避开和安琪对视。 “唉,你这个傻孩子,难道你没看出来,他是吓坏了才这样?他只要一想起某个疯子对你做出的那些事,他就噁心得不得了,甚至为此彻夜难眠。” 安琪怒不可遏:“就因为他的宝贝女儿受了伤害?就因为他更想让我死?” 母亲挺直身板,盯着安琪说:“不是的,因为他没有保护到你,他把你弄丢了,他心中都是愧疚。”母亲喊破了嗓子,眼中满含泪水,将头转到另一边,“你想吃点炒蛋吗?我吃不下去,这味道快逼死我了。” 第37页 “你们逼死我才是,”安琪说,“好像我毫无压力一样。” 她跑上楼,回到自己房间,一把摔上门。她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喘气,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她心想,她才没有义务让父亲开心起来,应该父亲安慰她才是。 安琪把录音机甩在床上,脸朝下扑在枕头上,她好想大哭一场,好想憋死自己算了,但是她发现一样都做不到。她闻到枕头套上有一股清新的洗衣粉香味,这味道让她好开心,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她坐起来,重新调了调吉他的音准。这是她唯一可以掌控的事情,唯一可以调整的事情。愤怒之河慢慢流走,留下一条悲伤的河道。 木制吉他在她的手中慢慢温热,她在同一个音阶内上下弹拨,慢慢摸索出一个熟悉的曲调,那是奶奶的摇篮曲。“当你醒来时,你会拥有所有漂亮的小马驹……”她闭上眼睛,一遍一遍弹奏,到最后她想都不用想,看都不需看,就能弹奏出这首小曲了,她已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音乐中了。 一阵吱吱声把她从音乐中拉了回来。真倒霉,可能是她无意中按下录音机的开关了。它在自动倒带,刚才那首《漂亮的小马驹》应该录了大概十五分钟。 安琪把录音机放在大腿上,按下了大大的绿色播放键。磁带也很旧了,已经反覆录音无数次。静音持续了几秒后,安琪正打算按下停止键,谁知录音机竟然传出了声音:“喂,喂,听到了吗?我想这个录音机还能用。”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有点喘不过气。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安琪全身仿佛触电一般。 “大姐姐让我谢谢你找到了录音机,”那个小女孩继续说,“真好用,我好喜欢。” 小女孩言语中透露出的礼貌让安琪不禁一笑,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甜美。 “接下来是我的故事,”小女孩说,“说出来,我都有点害怕。他让我发誓,不让我告诉别人。他说,不守诺言的人会遭到惩罚,一辈子都要活在烈火之中。我真的不想永远活在烈火中。他给我演示,火柴燃烧时,烧伤皮肤后的样子。他说,那只是一根小小的火柴,想像一下,全世界如果都在烈火之中会是什么样子。他还说,朋友之间不得告发对方,就像他没有告诉他爸爸我打破了他的咖啡杯。所以,我才做了这个承诺。他说,魔法咒语就是一个字——嘘。” 随后是一段时间的沉默。咖啡杯?安琪模模煳煳地回忆起,自己有一个布满棕色斑点的大咖啡杯,放在桌上,摇摇欲坠。磁带又转了一圈,安琪想,小女孩应该鼓起勇气,打破之前所做出的承诺。 小女孩继续说:“他来找我玩的时候,我们玩了几次过家家,我们举办茶会,打扮成海盗和公主。真的很好玩儿,他教我怎么打优诺牌,玩疯狂八和拍杰克等游戏。还有每周五晚上,爸爸妈妈出去参加晚宴时,我们也玩了很多好玩儿的游戏。爸妈出门前,给我一个晚安吻,让我一定要做一个好女孩,一定要按照比尔蜀黍说的去做,他说什么就得做什么,任何事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任何事情。”她在吱吱声中,用一种沮丧的口气说。 还挺听话的嘛,安琪心想,不过一般小孩子都还是挺听话的。比尔蜀黍?为什么她的替身小女孩提到了比尔蜀黍?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胸部一阵刺痛后,她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那天,比尔蜀黍想了一个点子。他告诉我,他扮海盗扮腻了,和海盗相比,小公主更喜欢骑小马驹。他问:‘你喜欢小马驹吗,安琪?’” “‘当然喜欢了,’我说,‘我超爱小马驹,没有哪个女孩不爱小马驹的。’他咯咯笑出声来,然后让我骑在他背上,他四肢着地,我大叫着‘驾驾驾’,他就会驮着我到处跑。他又说,所有骑马的人都要穿着t恤,于是我和他脱掉外套,都穿着t恤骑马。” 安琪的口有点干,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感从她的脖子根向上袭来,她显然不想再听下去了,但是这个童稚的声音还是驱使着她继续听下去。 “他说:‘我怕你掉下来,我的小公主。’他一边笑,一边抱着我在地上打滚。我咯咯咯开心地笑着,看到他的四只‘马蹄’向上举着。他接着说:‘对了,我想到一个更好玩儿的游戏,我给你演示一下,大姐姐们是怎么玩的。’我说好的,我觉得刚才的游戏是有点无聊。” “然后他就给我演示了一下,说:‘安琪,你可以像大姐姐一样这么做。’” 接下来,又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比尔蜀黍?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那个畜生!安琪脸上流下了两行伤心的泪水,她在为这个小女孩哀悼,为她所经歷的那些可怕的、痛苦的事情。 小女孩又开始说话了,这次显然她在抽泣了。她低声说:“我特别不喜欢这个新游戏。他老是说:‘别哭,小宝贝,小公主,别哭了。下次就不会疼了。’然后他用一小根‘惩罚之火’烫我,让我发誓不会把这个游戏泄露出去。之后,同样的情况,反覆出现了一次又一次。” 录音结束了。磁带一直转到底,没有任何声音出现。 第38页 一次又一次。哦,我的天哪。那到底有多少次?四年,每个礼拜五?就在父母的眼皮底下? 安琪把衣袖卷了上来,仔细思考在比尔蜀黍和奶奶拜访那天,身上出现的神秘伤口。浮肿、流脓的伤口周围都是铁青色的斑点,大小恰恰相当于一个火柴头! 安琪立刻明白了!他又对她进行了侵犯。就在那晚的晚饭后,那只禽兽带着她去散步,然后侵犯了她。或者说,他侵犯她,让安琪变成自己的玩物。可怜的安琪,毫无防备。可怜的小女孩,沉默的告密者。 但是在什么地方呢?在他车里?还是在仓库里?在布满蜘蛛网、落满尘土的骯脏地面?她一点都记不起来,好像所有的记忆都被他罪恶的指尖抹去了。 她突然感到一阵过去从未有过的厌恶和愤怒。该死,他才是应该遭到惩罚的人!她双手抓到一把看不见的武器,这是一把用来保护那个小女孩的刀子。这时,小女孩那纯洁的声音好像上百只鸽子拍打着翅膀,不绝于耳,几乎淹没了母亲的叫声:“安琪,我们准备出发!” 是的,安琪。我们的天使非常愤怒。告密者抓着她的长袍,羞愧难当,担心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泄密给你。也许这一切来得太快,也许你还不够坚强,但是你必须清楚,我告诉他们,你要为你找回自己而战。我抵住大门,不让天使出来,现在你有时间去行动。他怒吼着、咆哮着离开了,俊美的面容挂满愤怒,因为我们几个阻止他进行报復,不让他主导你的角色。 就算安琪的父母在车里发现安琪反常的紧张和沉默,他们也不会说什么。他们根本不会关心这些细节,他们以为这只是因为她对实验治疗的一种焦虑罢了。她试图保持那种狂热、难受的情绪,但是愤怒却一点一点在消退,一种阴暗、灰白的沉静遍布她全身。一股令人窒息的麻木感从头到脚传遍全身。她的眼睛又干又痛。 是父母真的没有注意到任何安琪被侵犯的表徵吗?或者他们内心深处已经接纳了所有可能经歷的痛苦,然后将它们深深掩埋——埋在记忆深处的隔间里?不管是哪种方式,比尔蜀黍都已经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了,只是因为安琪相信他,只是因为她根本不能泄密。在她心底,很难想像埋藏了多少痛苦,就像……这些秘密下面埋藏的是什么?是她那具代表天真烂漫的腐烂尸体吗?是的,就像一处乱坟岗,里面埋葬了一切。上帝不允许父母把它们挖出来,重新审视。想到这里,她全身颤抖,祈祷今天的实验治疗能够奏效。 他们会发现安琪心中藏有秘密的所有隔间,然后清空它们,用钉子钉死,永远封存吗?格兰特医生是这么说的,这也是治疗的目的。实验治疗的第一步,就是要挖出一切记忆深处的秘密。 格兰特医生的计划是,由医生先将安琪进行催眠,然后用核磁共振摄影机对她的大脑进行区域定位,引诱多重人格替身中的某一位现身。这位人格替身一旦活动起来,所有的神经通道指示灯就会亮起来,电脑会记录下他的准确位置。格兰特医生已经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中心安排好连续五天的实验疗程,她认为安琪在嘈杂、密封的扫描机中,顶多只能承受一天一个小时的疗程。这是一项耗时的治疗过程,因为每天安琪坐车到这里单程都要一个小时,更别提治疗所耗费的时间了。 在放射科等候区等待治疗开始的时候,父亲不安地走来走去。周末接受治疗的坏处就是需要等待,但好在这样安排,她可以避免落下学校里太多的课程。“这次治疗应该不会痛。你就当是一块巨大的磁铁对你进行检查。”接下来,父亲还给她讲述了很多她闻所未闻的有关治疗的事情,然后用僵硬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安琪的背,看起来像是在安慰,但是安琪却觉得越来越焦虑。因为父亲平时对她爱理不理的,现在装什么好人呢? 在通往治疗中心的路上,安琪不住地咬着嘴唇,极力抑制自己想哭的冲动,全身陷入麻木。当她从母亲嘴里得知父亲崩溃的事情后,她不想再拿比尔蜀黍的事情来刺激他。 嘿,爸爸,你猜怎么了?我终于弄清楚,为何我的大脑被分割成几个不同的人格了。但前提是,我得在我和你弟弟比尔之间筑一堵高墙,一层又一层。这就是我会将痛苦和恐惧封锁在一个固定区域的原因。 哦,太好了,这场对话完美结束了。 她扭动了一下下巴,尝到了血液的味道,继而感觉到疼痛的滋味。这种滋味让她在通往拍片室的路上格外清醒。 “安琪,准备好了吗?”格兰特医生用平静而愉快的声音说道,“来,容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本次治疗的主要负责人赫尔斯医生。” 赫尔斯医生下巴上长了一把长长的山羊鬍,乱糟糟的黑色浓眉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典型的“脑科怪医”。他那双令人惊恐的眼眶中有一对巨大的瞳仁,极具穿透力,仿佛一束能够穿透你内心的x光射线。 在赫尔斯医生和父母正式确认流程的时候,安琪的思绪早已飞出窗外。她在想,今天谁会第一个出来呢?女童军看起来对医生的态度最友好,但是告密者也已经被发现了,而小老婆还没有任何踪影,现在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已。她曾听到过一个声音在她耳中咆哮,那个人应该是女童军对格兰特医生说的第四个人格,不是小老婆。或者,咆哮的那个人就是小老婆,然后还有另外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撕碎的被子,随着灾难降临,被一块一块拼接起来。 第39页 格兰特医生的工作是把这几个人格替身一个一个揪出来,然后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再用仪器追踪他们。而吸引他们注意力的诱饵,就是像最早的女童军一样,现身讲述自己的故事。同时,这个过程又不能让安琪陷入充满创伤的回忆中去,需要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耐心审视自己过去消失的时光。当然,格兰特医生还不知道告密者已经和安琪联繫过。 赫尔斯医生说:“从最理想的角度来看,我们通过脑细胞定位,了解到人格分裂的准确程度,然后再继续治疗。” “到底这是什么治疗?”安琪问。 “简单说,叫‘消除’。治疗分两步:第一步,我们要使用手头能够掌控的特殊基因寻找到人格分裂所牵涉的神经元;第二步,我们将它们一一阻挡,使它们再也不能活跃起来。这个过程结束后,你会拥有一套完整的意识,一个由你完全掌控的单一人格。此前,这种治疗法已经在五个病人身上获得了巨大成功。” 这正是安琪想要的效果。之前的问题有了答案,之前的空白也被填埋,之前的交替人格终于可以下台了。女童军和告密者已经向她讲述了各自的故事,她可以面对这个真相。当然,她对之前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毫无知觉。现在,她确定,这些事的确发生过。 拍片室有点吓人——这是一个能够把她的主导人格吓得四处逃窜的地方。房间中央放置了一台巨大的带有圆洞的机器。那个圆洞应该是放置头部的地方,她想像着无数光束射入她的脑袋,还有各种分析和拆解的景象,不过转念一想,之前父亲说过,这不过是个巨大的磁铁而已。 更衣室里,安琪脱掉了外套,穿上了医院检查穿的白大褂。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懦弱。她会在催眠状态下说出什么秘密呢?她倒是不担心格兰特医生听到任何信息,但是赫尔斯医生也在现场,她和赫尔斯医生毕竟还不太熟。更严重的是,要是告密者现身,给格兰特医生讲述有关比尔蜀黍的故事该怎么办?格兰特医生会告诉父母吗?法律中有一条好像提到了,一旦发现未成年人受到侵害,父母和检查医生有义务向相关部门汇报情况。这条法律在校园里随处可见。而这条法律中提到的“检查医生”,是否包括心理医生在内呢? 安琪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告密者,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待着。你已经没有时间逃走,你必须躲起来,躲开可怕的医生,拜託了。”不管这么做是否奏效,安琪觉得有一种认同感正在扩散到全身。 安琪从更衣室走出来的时候,格兰特医生正在门外等她。格兰特医生递给她一副无线耳机,然后用手轻轻拍了拍她说:“没什么可害怕的,安琪。我会通过耳机和你沟通,检查的时候机器的噪声太大了。同时,耳机上也有一个声音传感器,我能清楚地听到你说话。很抱歉,检查的时候,我得去另外一个房间。好了,现在咱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放松放松,然后看看,有没有哪个替身想出来和你沟通。” 格兰特医生带你走进一个黑漆漆的、安静的房间,你坐了下来。当时,你正在全身颤抖。她用温柔、平稳的语调和你说了一些让人安慰的话,直到恐惧渐渐消退。接着,她拿出一根发光的棍子,让你的目光随着光线移动,很快,你又陷入了催眠状态。我们透过你的眼睛向外窥视。医生说:“女童军,我们得谈谈,我们需要让安琪免遭痛苦。” 但这次出来讲出真相的并不是女童军,我派一个新人出来——小老婆。是时候该让医生听听她的故事了,也是你该知道真相的时候了。 安琪,你以为你这么做是正确的选择。我们的父母完全被医生的推销手法给弄蒙了。某种程度上讲,他们其实和你一样,迫切想找回那个十三岁的安琪。他们想要忘记你这三年的经歷,他们不想知道,我们到底经歷了多少创伤,但是你必须知道。 今天是周一,治疗的第三天。不管如何使用催眠疗法,女童军就是不现身。另一个替身坚持掌控整个疗程,对此,格兰特医生并没有大惊小怪,反而说了声“啊哈”,好像这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这一位替身正是她期盼已久的,也是唯一的那个最接近安琪早期创伤的替身。 “我就知道,肯定有这么一个替身的存在。”在两个小时疗程结束后,她跟安琪说,“这个替身,是真正受到身体伤害的那位。我相信她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小老婆’。”她皱了皱眉,抿着嘴,全神贯注地陷入了思考中,“不过,我还是觉得,像你这么小的年纪就经歷如此复杂的多重人格分裂,真是罕见。” 格兰特医生说得对,但是安琪并不打算说出那个秘密。在做今天的治疗前,她还是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告密者的事情。父亲心都碎了,母亲还在怀孕期间,奶奶的生活完全依仗比尔。安琪还没有做好揭露比尔罪行的打算。父亲如果知道了,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她发誓,再也不会和比尔独处。等到她变回原来坚强的自己时,她会处理这个浑蛋。想到这里,她笑了笑——突然,一幅手握利剑的復仇天使的画面浮现在她眼前。安琪在催眠治疗的状态下,会自动生成一种自我欲望满足的幻象:将比尔蜀黍千刀万剐。最后,她听到了翅膀拍打的声音。 第40页 治疗结束以后,格兰特医生很开心,很满意。“终于找到他了。”她宣称,“他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是个非常严肃,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烈的人。从神经学上来讲,他个性周密,也许是因为他是最晚分裂出来的那个人格。我们仅仅在一个疗程中就把他的活动范围给确定下来了。干得好,安琪。” 说得好像是安琪立了大功一样。很奇怪,她心里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好吧,很棒,那这就意味着自己有双性恋的倾向吗?医生很快就向她保证,人格分裂的性别和她自己本身的性别没有任何关系。感谢老天,她已经没有力气对付更多复杂的情况了。 虽然她纹丝不动地躺在机器里面整整一个小时,加上在回家的路上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安琪还是感到筋疲力尽。于是她对父母说,今天剩余的时间,她想待在家里一个人休息休息。母亲深表同情地给了她一个拥抱,说:“我今天还得上几个小时的班,之前的工作已经拖延了很久。” “我没说要你在家陪着我,”安琪有点尖锐地说,尽管她并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一堆堆的书正在‘唿唤’你回去整理,我只是想躺着休息休息。”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楼,一头钻进棉被里把自己裹了起来。她感觉,一切都那么舒服,那么梦幻。而就在她把双手伸直放在枕头下面,准备进入美梦的时候,她的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它是安琪不想看到的。她一下子惊醒了。原来,她的日记本被塞在那里,锁头打开着,很多页被压皱了。第一页是空白的,但是下面映衬着的,是一片粗重、潦草的笔迹。 安琪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迅速翻过空白的纸张。终于,她翻到一页,在标题处写着九个大字:“小老婆的第一篇日记”。看到这些,她的脸颊滚烫滚烫。小老婆?她把左手举起,记忆中的迷雾渐渐散开。她依旧记得刻在银戒内部的铭文,怎么能轻易忘记这件事?她摘下银戒,看着内圈的铭文读了起来:“最亲爱的安琪拉,我的小老婆。”她内心在颤抖,赶紧把戒指戴了回去,让它待在应该待的地方。那些文字让她有被爱的感觉,但同时又觉得十分恐惧。她才十六岁,她不可能是别人的妻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纸张上密密麻麻的细小文字大片大片映入她的眼帘。 好奇心的翅膀在她的心里拍打着,她又一次翻开日记。因为害怕,她胳膊上的金黄色汗毛都立了起来。她知道,一旦开始读下去,就没办法停下来了。 嘿,安琪: 我知道你已经联繫过女童军了,或者说,至少她找机会和你对话了。那个该死的女孩给你透露了一些信息,但是还有好多没有说,例如她害怕的时候,是我来出面处理的。我的意思是,只听她说的,你会觉得“哦,她太厉害了,她能够一只手被反绑着,只用一只手,两种食材,做出四道美味的晚餐”。哦,当然了,她的确救了你一命,说起来好像成了她的功劳。当然,要说把那个男人养得白白胖胖,那是她的功劳。但是实际一点吧,傻女人。在那个男人眼里,小老婆能做的更多。女童军只能处理前厅的事情,剩下的后堂是由我来打理的。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当然,你肯定想。你情不自禁就想问,是吧?每个女孩都憧憬着她的新婚之夜,对吧? 现在,亲爱的,我想警告你,这不是一个垃圾故事,明白吗,美女?是我们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你才没有遭受那些“刺激”的事情。现在,你想知道真相了?你真的想知道吗?你确定?好吧,下面就是真相。 女童军和那个男人一起吃完了第一天的晚餐。后来,他给女童军讲述了许多,例如小木屋外非常黑,还有很多悬崖和洞窟。外面传来阵阵土狼的嚎叫声,他说:“听见了吗?听见那些狩猎者了吗?你要记住,在美洲豹咬到你的脖子前,你什么都听不到。”这就是他要交代的。这下,她终于打消了天黑时候逃跑的念头。 然后,他打开锁在她脚踝上沾满鲜血的镣铐,把她抱进了里间,就是她一整天都不想去看、不想去想的房间。房间又小又暗,他把她放在硬邦邦的床上,那里就是我诞生的地方。我的意思是,那晚,我第一次出场。你明白了吗?不会,你当然不会明白。我为你们搭建了一个舞台,所以你们真的要感谢我,感谢我为你们做出的一切,为了你们所有人。 女童军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屏住唿吸,看着他在屋内活动。 他点燃了架子上的油灯,灯光下,他的脸庞呈现出橘黄色。他一声不吭,用一条湿毛巾擦干净她的双脚,用一种闻起来很甜的药膏敷在她受伤的脚踝上。他亲了亲她的腿,把她当作女王来看待,而她要做的,就是像一块硬木板躺在那里。他给她包扎好双脚后,悄无声息地趴在她身上,想和她亲密。“小老婆,”他说,“现在你的伤好多了,告诉我,你有多爱我吧。” 她就静静地躺着,像个傻子。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说:“告诉我,安琪拉。” 她好不容易从嘴里蹦出三个字:“我爱你。”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这么答应了。 “让我看看,”他轻声说,“让我看看你有多爱我。” 她无助地望着黑暗中的那双眼睛,说:“我……我不……我……” 第41页 “你不什么,不爱我了?”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啪的一声,男人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一阵刺痛。 她大叫起来,但是叫声却让他更加兴奋。他黑色的眼睛闪烁着愤怒的火光,越来越近。她试图躲开,但是他抓住她的头髮,迫使她看着自己。 “安琪拉,亲爱的,”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想让今晚成为你和我的一个特别之夜。但是看起来,你不是很配合,我的小老婆。” 她吓坏了,几乎快疯了。她越是尖叫,耳光打得就越狠。然后她只能祈求他住手,吓得缩成一团,不想让自己的身体被碰。而当他起身去拿早已准备好的挂在床头的绳子时,女童军不见了,是的,她从这具身体的脑袋中嗖地飞走了。 接着,安琪,你突然出现在那里,只有一秒钟时间,你恐慌至极,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接着,是一个小女孩,那个告密者,她睁开眼睛,发现这不是比尔蜀黍,他们也不是在玩骑马的游戏。哦,不!她尖叫着离开了,就在她起身的地方,我诞生了。我被绑在那张床上,那个男人龌龊地侵犯我,完事之后还问:“你爱我吗,小老婆?” 我可不想被打,于是说:“当然。” 他翻过身说:“你看,我就知道,你只是有点害怕,对不对,害羞的小宝贝?” 我温柔地回答:“那可不可以不要绑着我的手?” “今晚不行,我得看看你明天的表现再说。” 他没有继续说话了,躺在我身边,唿唿大睡。我就这样呆呆看着他,一夜都没闭眼。我试着喘气,想办法挣脱手腕上的绳子。 清晨时分,他爬起来出去方便,我问他:“我呢?我也想去。”他解开绳子,示意屋内角落里有一个夜壶。 然后,他又一次侵犯我。他故技重演,还让我哀求他。他让我说,我好幸运,有个这么爱我的好丈夫。我不想被打,说:“我好幸运,有个这么爱我的好丈夫,我好爱你。” 他接着说:“你的声音真的不可思议的甜美。”他给我松绑,然后带我到厨房,让我做早餐——女童军做的事。于是,我让脚踝上拖着沉重镣铐的女童军去做早餐了。 我知道,如果我晚上能把他伺候好,那他白天的时候就能对大家好一些,这对大家也会有好处。而我听到那个谨小慎微的女童军说:“别装了,你明明就喜欢干这事,你这个狐狸精。” 是的,从我诞生那天起,她就开始这么叫我。她叫我狐狸精。 她就是个不领情的傻女人。 安琪耳朵充血,她仿佛听到了血液流过耳朵的声音。她轻轻地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疤,一点印象都没有。没有任何有关痛苦、恐惧和被侵犯的记忆。她是天真、纯洁的,她就是个奇蹟。 “谢谢你。”她静静地说。 9 竞争 之前两次为时一小时的实验治疗结果实在令人沮丧。告密者很聪明地藏起来,她躲藏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久。女童军则很固执,她拒绝了格兰特医生引诱她现身的所有邀请,好像她已经知道定位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许,她真的知道。安琪也不确定,她的人格替身到底有多了解她的生活,他们好像一个个坐在漆黑电影院里的影评家,随他们的喜好来做判断。 赫尔斯医生建议迅速进入治疗的下一个阶段,至少可以从他们已经发现的人格替身入手。他制作出一张漂亮的大脑透视图,3d模拟动画可以在他的电脑上任意旋转。安琪的父母惊讶地看着。安琪似乎对这张图饶有兴趣。 “那是我的?”安琪问。 在一个可辨识的透明颅骨下,有一块颜色鲜亮的区域,叫海马体,是人格所在的位置。“红色部分是你自己,安琪,主导人格,至今是比重最大的一块;紫色是‘狐狸精’区域——抱歉,‘小老婆’区域;黄色是,呃,天使,男性分裂人格。所以,现在我们能够找到这些区域分别对应的神经元,然后在神经元上注射改造感光基因。” 安琪对此有点痴迷。她觉得“我是谁”这样的问题,最终竟然化作处于大脑中央的几立方厘米的细胞上。 “如果目标错误怎么办?”母亲问,“有没有可能把安琪本人的人格给误删?我是说,这样的事情要是发生,真的是不可接受的,不是吗,米基?” 父亲脱口而出:“当然无法接受。” 安琪唿出一口气,看来父亲还是在乎她的,即使两人现在都不愿意和对方对视。他继续向医生发问:“这道程序到底安全吗?” 赫尔斯医生有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他们在达成一致时,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感光基因技术广泛运用在与帕金森综合徵、癫痫、嵴椎骨裂,甚至某种形式上的失明等症状相关联的神经元治疗中。如今,这种方法被用来控制记忆的治疗还处于实验阶段。这也是科学研究的最新领域。我之前也解释过,我们会将带菌病毒注射在我们希望新基因产生的细胞附近,我们的目标是非常精准的。” 父亲点点头。 母亲接着问:“病毒本身?难道是无害的吗?” “当然无害。”赫尔斯医生笃定地说,“说真的,它唯一的功能就是将基因注射到细胞里。我们已经选好了那些基因,不是吗?我们面对的唯一风险是我们不能将所有人格替身消除干净,至于伤害到主导人格和大脑,你们大可放心。神经元本身都不会受伤害的,我们只是通过改变它们的钙膜通道和离子泵,从而删除它们发送信号的能力。” 第42页 母亲看起来有些困惑。 父亲用手不断揉着头髮说:“现在我完全煳涂了。” 多亏了初一的生命科学课,安琪似乎明白许多,或者部分内容。她问:“那你到底怎样把病毒输入到我体内?然后怎样将它们深入到我的谋杀基因中?” 母亲眉头紧锁:“别用‘谋杀’这个词,亲爱的。” 赫尔斯医生捋了捋他的山羊鬍说:“我喜欢这个称唿,我可能以后就这么叫,‘谋杀基因’。话说回来,我们只需要在脑袋上钻出三个小孔即可。” “小孔!”父亲火冒三丈,椅子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你是说在她脑袋上钻洞?之前,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钻洞’,你只是说‘注射’。我以为只是打一针而已!” 母亲和父亲一样激动地说:“你还要把她头髮剃光?我可没料到要这样。”她把袖子放了下来,表情也更轻松一些了,“我们必须先买一个合适的假髮,这样的话就没人能认得出来了。唉,太多东西要准备了。” 安琪退了出来,看他们怎么来处理这种紧张和焦虑。其实她觉得不值得为了这件事争吵,不管治疗中需要她做什么,该来的总是会来的。结果,她的大部分头髮都留了下来,这些头髮足够遮挡那三个通往大脑海马体的小孔。基因植入计划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但是比她接受仪器检测的时候安静得多。现在,他们需要等几周的时间,等基因开始移动,然后控制这些钙膜通道,或者在基因消失之前,控制其他所能控制的东西。 还得等几周呢,安琪想。 但是,显然她错了。 最近,她感到早上越来越不想起床,但是又能怎样呢?她的脑袋处于混乱状态,根本没有心思去上学。在那次治疗前,一切都挺好的,她的成绩甚至有所提高,她甚至觉得,等到圣诞节一过,她都可以跳好几级了。但是,现在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所有人格替身都熘了出来。 她打算穿好衣服,硬着头皮去上学。谁知就在这时,小老婆竟然跑了出来,她走进卫生间,给自己画上深深的眼影,涂上深红色的口红。真的是被女童军说中了,就是一个狐狸精。在安琪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的t恤一边被扯开,露出肩膀。而在安琪睡觉的时候,女童军还在不知疲倦地帮她抄写作业,要么就是帮她整理房间,搞得安琪早上起来,什么都找不到。告密者整晚还在骑着她幻想中的小马驹玩,这是安琪早上起来头疼的主要原因,那种感觉,好像脑袋被驴子踢了一样。 凯蒂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安琪保持冷静的安全港湾。她们每天一起吃午饭,到最后,每天晚上还一起聊天到深夜。如果安琪说“我想吃巧克力冰激凌,否则我就死给你看”的时候,半小时之内,凯蒂一定会开着她父母那辆老旧的汽车,拿着冰激凌在楼下等待。 “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凯蒂说,这已经是凯蒂连续第三天给安琪送冰激凌过来了,“也许你应该出去慢跑,或者做其他运动。我现在正在增肥,你看,我现在什么都吃。”她指了指手中的沙拉,然后压弯了一片紫色空心菜菜叶。 “不好意思,我一个人能吃五个人的饭。”安琪想搞清楚凯蒂的真实实力。 凯蒂笑着说:“你又没有怀四胞胎,这个藉口可说不过去哦。” 安琪低声说:“某种程度上,我已经开始恢復记忆了。” 凯蒂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哦,安琪,哦。”她一只手越过饭桌,握着安琪的胳膊说,“你的失忆症真的恢復了?” “是的,某种程度上,”安琪说,“你知道吗,之前我和家人、医生一起弄清楚了,在我这三年失踪的日子里,我的身体催生出一箩筐的多重人格。” 凯蒂大口喘气,眼睛睁得很大。“一箩筐?你在开玩笑吧?”她注视着安琪的眼睛,想找到些什么线索出来,“没,你的确没在开玩笑,只是这事听起来挺麻烦的……不过很酷。” “酷?”一阵讥讽声传来,“有点吧。实际上,他们是那些真正帮助我储存记忆的替身。不过现在,他们打算和我分享他们的秘密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哦,”凯蒂坐回座位上,双手交叉,说道,“哦,好吧,这么劲爆的秘密足够让我吃掉一个大巧克力冰激凌了,今晚我请客。” 凯蒂有点犹豫,继续说:“你……还想谈论这件事情吗?我的意思是,和我这样的一个普通人说,而不是给医生说。” “最后再说吧,应该快了。我现在还在试着遗忘绑架和囚禁给我带来的伤害,还有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分享我身体的破事。” “嘿!我们谁都有心理问题啊,”凯蒂说,“你的只是多了个名字而已。” “而且还得有计划,”安琪说,“我不知道怎么来控制他们。” “那当然,”凯蒂说,“我的意思是,例如,今天谁给你穿衣服了?” “别!”安琪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睡觉前,她明明将一条蓝色牛仔裤和黑红相间的毛衣放在一边,结果现在身上竟然穿着一件粉红花朵图案的上衣,头上繫着一条髮带,这是女童军在作怪;而黑色瘦身长裤搭配细高跟鞋则是小老婆的功劳;另外,脖子上挂着的幼稚的玻璃珠项鍊,显然是告密者干的。 第43页 “他们在各自行动之前难道不会考虑一下吗?”安琪无奈又沮丧地说,“搞得我看起来像个乡村来的世俗女!” “说真的,”凯蒂说,“你可以把他们每个人安排到一周中的不同日子吗?” “我该怎么做?”安琪问。 “在你的卧室挂一张日历,然后写清楚,每天穿什么衣服,做什么事情,等等。” “好奇怪的感觉。”安琪说。 “难道你这一身打扮就不奇怪了?” “哦,天哪,你说得对。”至少,这个建议看起来很实用。 安琪没指望从格兰特医生那儿得到什么建议,因为他们看起来只是沉迷于这个研究和实验本身。她真想放弃治疗,然后用尽全力将所有人格都引出来。安琪有点沮丧,不管怎样,她还是要老老实实待在机器里。五个疗程完全结束后,两个人格替身被测定出来。好吧,为了公平起见,安琪让告密者躲起来,而女童军怎么办? 他们需要新的突破。 “我想知道,是不是因为小老婆阻止的缘故,他们才迟迟不能现身?”格兰特医生沉思,“她是一个个性极其强硬的人,习惯在晚上活动,现在已经被推到我们跟前。我在想,是否我们可以先把她删除掉,然后给其他人腾出空间,一个一个现身?” 安琪又开始有点反胃了。 医生觉察到安琪的犹豫,说:“你已经知道她的故事了,警察也有了她的陈述和证据,显然,她承担的心理创伤是这几个替身里面最严重的。”格兰特医生还不知道告密者的秘密。“你难道不想把她删除?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也许是吧。”安琪摸了摸胳膊上新出现的伤疤。 “我不是在给你压力,安琪。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医生继续说,“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那另一个选择是什么?”安琪问。 “你有另一个选择,我们首先可以继续进行传统的治疗,然后试着冲破小老婆和你之间的那道墙,之后将她的记忆全部疏导到你的记忆中,你会重新体会那种经歷,我们再继续帮你处理掉这些感受,毕竟对你这么年轻的女孩来说,那些经歷有些过头了。在接下来的某个时候,你将会和她进行协调,让她放弃独立,归入到你的世界中。” 归入?和小老婆? “但我会因此而改变,不是吗?” “生命充满了变化。”医生说。 安琪觉得有人在推搡她的肩膀:“你可以把刚才说的话裱起来,挂在你家墙上,林恩。” 可怕的话语从安琪的嘴里又冒了出来。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小老婆。”医生说。 “反正两种方法,都是要我死,是不是?”小老婆问道,安琪此时似乎坐在几百万里远的地方,紧张地听着,“没人欣赏我,内心没有,外界也没有。” 医生伸出一只手,说:“我欣赏你,但是我觉得你自己不开心就罢了,还把这种不开心传递给安琪。” “那样我才能开心,这就是我的做事方式。”小老婆拍掉了医生伸出的手。 安琪回到体内之后,左手开始剧烈疼痛:“格兰特医生,我对不起你。” 医生睁开了眼:“你刚才听到她了吗?” 安琪点了点头,脸颊通红。 “接下来,我们要取得一些成果了。那堵墙在变薄。” 不!安琪需要那堵墙:“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她的态度,也不喜欢她的穿着,更不喜欢她的嗓音。我不想让她待在我体内,让她滚出去,消除她,求你了。” 一个尖锐的痛苦叫声穿透她的脑袋,她用力拍打自己的头部。她感觉到自己被带到一片黑暗地带,背后就是那间小木屋。强壮的手臂把她按在摇椅上,她拼尽全力去抵抗。这时,医生的办公室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安琪,安琪,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的,”安琪屏住唿吸说,“都在自己的掌控中,但是具体的计划,我很快会告诉你。” 格兰特医生说:“我会多给你些时间,好好想想吧。” 安琪听到远远的一个声音说:“你得睡觉了,漂亮女孩。” 现在是凌晨三点钟,那些话还在困扰着她。 她害怕得闭上眼睛,打开所有的灯,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她的眼睛辣辣的,几乎睁不开,每次眨眼都特别缓慢,特别吃力。最后,她的眼皮抬也抬不起来,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梳妆檯上的天使雕像变得越来越大,白色的陶瓷仿佛开始变色,皮肤变成淡粉色,颧骨上也有一丝粉红,黑色的飘逸长发,黑色的眼睛中闪耀着火光。这是男人,还是女人?很难说。天使开始向前走,一只手藏在身后,长着白色羽毛的厚重翅膀沙沙作响,伸展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宽度和高度,比墙壁和天花板都大。 “你是谁?”安琪问道。 “别害怕,我是復仇天使,应祈祷而来。” “我祈祷了吗?” 天使摇了摇头:“不是你,安琪,是其他人。” “你想干吗?”她小声说。 第44页 “和平。” “难道我们不想要吗?”安琪不禁一笑。 “正义,復仇,圆满。”天使将手从背后抬起,手中握着一把银色长剑。长剑顶端冒着火焰,贪婪地舔食着漆黑的夜空,而头顶本应是天花板。 感谢老天,夜空不见了,安琪从睡梦中惊醒,屋里残留着火焰烧过的痕迹,没有人能解释得清楚。 闹钟响起的时候,安琪从摇椅中蹦了起来。她没打算要睡觉的,环顾屋内,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被移动过。没有新的信件,没有陌生的礼物。她还依稀记得,那个奇怪的梦中有一双拍打着的翅膀,但是随着阳光愈加强烈,这个梦很快就消失了。 她头晕眼花,全身无力,但是学还得上,衣服还得打理,妆更是要化。还好,那几个替身都还算消停。从家到学校也就一公里路,公交车都嫌太近,懒得载她。母亲坚持每天开车送她上学,好像在高峰期走上十五分钟的路,她亲爱的女儿就会身处险境。是的,现在说什么防范,还有用吗? 今天早上,母亲很早就得出门,参加月度员工例会,所以安琪提出,想一个人走路上学去。外面寒风凛冽,安琪套了一件羽绒夹克,出门了。 她并不能算出门最早的那个,此时,哈里斯夫人已经推着婴儿车在外面散步了。看到安琪,她挥手打招唿,来到她身边。“你妈妈最近感觉好点了吗?”她问道。从她的语气能够推断,她所谓好是在问母亲怀孕的事情。 安琪耸了耸肩说:“她不怎么提这件事。我觉得,她每天早上都特别痛苦,她都这个年纪了,还这样找罪受,何必呢?我是说——” 她发现哈里斯夫人的年纪应该和母亲相仿,赶紧住嘴。 哈里斯夫人笑了起来:“她很有勇气。当然,乔治和我也努力了好几年,最终我们想通了,还是决定收养小萨米,他是上天赐给我们的。” 她拉开小毯子,露出了一个正在做美梦的小天使。长长的、淡淡的睫毛都快刷到那胖嘟嘟的小脸蛋了。他嘴唇紧闭,上面挂着一个小泡泡。安琪觉得,这是她见过的世界上最美丽的情景。 “他多大了?”安琪说,“到时候,如果他和妈妈的小孩成为伙伴,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快九个月了,”她说道,“他特喜欢爬,马上就会走路了。他很少像现在这么安静。” “你需要保姆吗?”安琪还没来得及开口,话就先说了出来。她哪里懂得保姆做的事情?她也从来没有参加过红十字会的课程,不过在妈妈的小孩生出来之前,这是一个学习照顾小孩的好机会。 哈里斯夫人笑着说:“当然了,安琪。太谢谢你了,乔治和我晚上老想出去放松放松,当然我们也很爱萨米啦。或许我们可以提供一个定期的保姆工作。我年轻的时候,当我拿到打工赚来的钱,别提有多开心了。” “萨米。”安琪看着小宝宝在唿吸,嘴巴上的小泡泡抖来抖去,“你知道他的背景吗?他看起来像个美国人。”据安琪所知,被收养的孩子中,中美洲的孩子比较多。 “这是私人收养。他母亲刚生下他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愿独自带他。” “好惨,可怜的小傢伙。”她紧紧闭上双眼,“至少,他很幸运,遇到了你和哈里斯先生。我希望妈妈的孩子和他一样可爱。哦,天哪,我得赶紧上学去了。我们随时电话联繫。” 安琪从前街走出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刚才的寒暄花费她不少时间,迟到是在所难免了,但是如果因此而找到一份工作,这也不算坏事。 “需要搭车吗?”格雷格打开车窗说。 安琪有点犹豫,上次见面发生的事情让她有点尴尬。 “来吧,快上来,外面冻死了。” “谢谢。”安琪穿过马路,绕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了车,把背包放在脚边。她扣上安全带,开始观察自己的指甲。 格雷格启动了汽车。 “这几天怎么样?我们还没好好谈谈。我觉得你一直在躲着我。” 安琪由尴尬转为恼火:“我们的确没有好好谈,因为没什么好谈的。我确定,丽薇现在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什么都没对她说,”格雷格轻轻说道,“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 “哦,好吧,谢谢。我,呃,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我是指,我不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反正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 “安琪,没事的,真的。你就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他说着,右手从方向盘上轻轻放在了安琪的膝盖上。 “什么?” “我……也许不应该停下来。” 安琪现在完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你是对的,如果你和丽薇是……” “我们不是,”他打断道,“我是说,我和她没有做出任何承诺,我们只是在一起玩玩。但话说回来,和她在一起也没什么好玩的。” 在距离学校几条街的地方,他熄了火,把车停在路边。他握着安琪的手说:“安琪,我真的好想你。你回到了我的世界,但是还没两秒钟,你就消失了。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继续……” 第45页 “那丽——” 格雷格给了她一个吻,她闭上眼睛,仿佛又听到了漂流河畔的阵阵风声,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刺眼的阳光。逝去的三年时光终已逝去,她又再度回到十三岁,陷入初恋那不可思议的魔力中。她嘆了口气。他把她抱了起来,换了个角度放回到座椅上。变速杆戳到了她的后背,她叫道:“嗷!好痛!” “这儿不太舒服吧?”他说着,看了看后座。安琪则看了一眼时钟,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而他们还在车里卿卿我我!这一切值得吗? 当然了,该死的。 身体里有个声音怂恿她。医生之前告诉过她,让她听从体内的声音。为什么不呢? 他们两个下了车,然后坐在后座上。“快低头!”格雷格悄悄说,把头藏在挡风玻璃以下的位置,“低头!” “傻瓜。”安琪咯咯笑着,抱着他说,“你才是。”她搂着格雷格的脖子,和他贴得很近,毕竟,车子并不大。 他低下头轻吻她。“我们是不是擦出了火花?”她问,唿吸慢慢变缓。望着他又大又圆的眼睛,安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和你在一起,所有八个汽缸都点燃了!”他大笑起来。 她的脸感觉辣辣的,这种感觉似乎在哪里感受过。此时,安琪想起还要上课,但此情此景让她又难以离开。格雷格用手抚摸着安琪的头髮说:“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是有希望的。” 安琪小声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告诉丽薇我们的关系吗?” 格雷格表情有点迟疑:“嗯,呃,是的,我……给我点时间,看看应该怎么办吧。我不想让她失望,你懂吧?你应该懂,这是你的优点,你太了解丽薇了。”他吻了一下她的鼻子,“走吧,坐到前面去,别迟到了。”他对着她微微一笑,这一笑让她有触电般的感觉,从头到脚麻酥酥的。 安琪打开车门走到前座。格雷格依然爱着她,看起来很好,但问题是,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身体还在隐隐作痛,但是她却渴望和他在一起。 10 消除 余音未了。 安琪和格雷格之间,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呢? “嗯,显然他还没和她说这事,”凯蒂越过餐桌,悄悄说,“你看他们。” “我还希望他不说呢。”安琪说着,不时偷看他们几眼。当然,她很快就确定了凯蒂说的是真的。凯蒂曾经说过,只要给格雷格一点点的动力,他就会回到她身边来。但是三天过去了,格雷格还是和丽薇一起吃午餐,只是在吃的过程中,偷偷看安琪几眼。他很清楚,他还没有勇气和丽薇正式提出分手。呃,这事有那么复杂吗? “快了,就要快了。”凯蒂说。 “什么快了?他俩膝盖碰上了?” “不是,你这个嫉妒的偷窥狂,我是说秋季舞会。我是说,如果他邀请你参加的话,自然就不会邀请她了,对吧?明天我们就开始买票。” 到现在,安琪甚至都没想过这一出。 “你要参加吗?” “我肯定去,我可是学生会副主席,这是‘贵族’应尽的义务。” “这是什么意思?” “我身处要职,就有义务出席。另外,阿里也邀请我去,我能对主席说‘不’吗?” 只是义务吗?凯蒂的酒窝说明,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顺着凯蒂的目光,安琪看到了阿里和他的双胞胎兄弟阿布拉姆,一如既往地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吃午饭。这兄弟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帅气而聪明的他们,是凯蒂的菜。安琪拿她开涮:“你难道喜欢他?” 凯蒂耸耸肩,依旧挂着满脸笑容:“至少我不用担心他酗酒。” 安琪不屑地说:“你买了要穿的衣服没?” “我打算周六去买。和我们一起吧,我们买给你。” 这下可好,又要爸妈破费了。但是如果她周五晚上过去看小孩的话,至少能自己负担得起。她打算一回家就和哈里斯夫人谈谈。 哈里斯夫人对于安琪的“主动请缨”显得格外开心:“太棒了,亲爱的。如果我们可以让萨米晚上七点钟就上床休息,我俩就能熘出去吃晚餐了。” “那我六点过来,”安琪说,“今晚你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了。告诉我萨米睡觉前的习惯吧,我会考虑周全。你们尽管玩,吃顿晚餐啊,看场电影啊,我这儿不会出问题的。”是的,时间越长,赚钱越多。 “他可是个机灵的傢伙,不会好好睡觉。”当哈里斯先生发动汽车的时候,哈里斯夫人提醒她说。现在已经六点十五分了,哈里斯夫人交代得很全面,从换尿布到火星人拜访,几乎涵盖了生活的每个细节。“一有问题就给我们打电话。” 安琪托着萨米的屁股。他用指头捲起她的头髮,然后用力拉,唿吸非常均匀。“尽管去吧,啥都别担心!” “看起来你很有自信啊,”哈里斯夫人说道,“你以前经常看孩子吗?” “说实话,并不是很多。”安琪说,实际上,她压根儿没看过,“你们就放心吧,我俩会没事的。如果我们需要帮助,我妈妈就在对面。” 第46页 哈里斯夫人终于放下心中的忧虑:“嗯,是的。你是对的,我瞎操心什么呢?不过,当然了,如果你是他亲姐姐,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你妈妈真幸运,有你陪她看孩子。”哈里斯夫人弯下腰,在宝宝额头中部的淡黄色头髮上轻轻吻了一下。宝宝伸出手要抓她的头髮,但她的头髮朝后梳了一个髮髻,怎么抓也抓不到。“乖乖的哦,萨米。乖乖听你大姐姐安琪的话哦。”她轻声笑着说。 “我觉得他和你长得有点像。”安琪说。 “你这么说,我好开心,安琪。当然,这只是巧合了。几个小时后见。” 安琪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说:“萨米,再见哦,跟妈妈说拜拜。” “爸爸,妈妈。”他挥舞着小拳头说,“爸爸,妈妈。” 他带着一股傲气,咯咯笑着,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在安琪的脖子上。她紧紧地抱着萨米,这让她第一次觉得作为一个母亲,养个孩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不过抱着萨米,那种契合感却十分强烈,好像萨米原本就是属于她的。 第二天一大早,凯蒂开车过来接她。安琪脸上带着黑眼圈,看起来疲惫不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哈里斯夫妇到家应该不会很晚,但她一直睡到了早上九点。只有一条线索。她的房间窗明几净,摇椅放在房间中央,面朝窗子,毛毯像一个睡袋一般整齐地叠起来。看来,女童军真的是疯狂迷恋上打扫房间这件事,坐在摇椅里摇啊摇,整晚都没睡。下一次治疗时,安琪打算向医生询问,女童军是不是那个一到晚上就坐在摇椅里面疯狂摇晃的人。然后,她们至少可以沟通和协商一下。 “血拼,血拼,血拼!”凯蒂边开车边唱,“我们要去血拼!” “唉。” “怎么了,安琪?” “我被那个摇椅魔鬼给折腾得半死,她真的能让我几个小时坐在那里。” 凯蒂双手扣在安琪的额头上。“出来,我要把你给逼出来,摇椅恶魔。”她用深沉的声音说,“出来!”凯蒂张开双臂说,“看,这招有用吗?” 安琪不自在地笑了笑说:“我们今晚见分晓。” 一开始,想要寻找一套合适的正装简直太难了。为了迎合保守的阿里,凯蒂想挑一件不太短,带子别太多,款式相对保守的套装。当然,凯蒂不想要太开放的款式,而这恰恰都是安琪的菜。至少,安琪已经知道要找什么样的衣服了。小老婆想挑一件舞会上穿的套装,因为她很想和格雷格私会。安琪现在分辨不出,哪种感觉是她自己的,而哪种感觉是小老婆的。也许,她们是一体的,但是她也不能确定。 “来,试试这件。”凯蒂说着,把一件深蓝色的套装塞到她胳膊肘里。 “这件看起来太死板。”安琪说。 凯蒂还是把衣服塞到她手里:“试试再说。” 安琪穿着新衣服从试衣间里走出来:“嘿,亲爱的,看看我。” 她转了一个圈,过膝的蓬蓬式长裙在三面试衣镜前闪闪发光。她的肌肤在深蓝色长裙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皙,脸颊变得通红,灰色的眼睛闪烁着夜幕降临前的蓝色。 远处墙角的试衣间里,走出一个穿着红宝石色抹胸裙的女孩——是丽薇。 “我猜珠宝色调最近很火,”她说着,勉强笑了笑,“你的衣服很漂亮,谁带你去参加舞会?” 安琪感觉嘴唇干涩。已经过去一周了,看来格雷格还是没有把事情解决掉。 凯蒂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来,帮她解围。 “丽薇,哦,竟然在这儿见到你。” “哎哟,你走的还是女巫范儿呢。”丽薇说。 这样说对凯蒂来说,确实不太公平。凯蒂的新装是淡蓝色的薄纱,袖子耷拉下来,并不是什么女巫范儿。“我会改改这套衣服的。” 安琪很佩服她:“你真的知道怎么改?” “嗯,是啊,小菜一碟。”凯蒂说,“我喜欢你身上这套,丽薇。你看起来像一块多滋乐扭扭糖。” “哦,你应该往胸罩中塞点东西进去。”说完,丽薇气沖沖地回到她自己的更衣室。 “这是她的秘密吗?”安琪咯咯笑着。 凯蒂的叫声沿着更衣室的墙壁传递:“别着急把价签剪了哦。” 安琪用胳膊戳了她一下:“你太……坏了。” “可笑,”凯蒂故意大声说,“你不知道我本来就是女巫吗?” 周三的时候,情况变得更糟了。格雷格还是没有给她打电话,依旧和丽薇共进午餐。她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于是放学后,打算等他。格雷格打开车门,发现安琪一个人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你从来都不锁车吗?” “这地方很安全,”他说,“什么事?” 呃,尴尬的一幕再次出现。“我……你还没有……我还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她笨拙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每天都和你见面,我也没你什么消息啊。” 安琪皱了皱眉说:“我是说,我……你……你还没和丽薇谈话?” 第47页 一丝烦躁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庞:“这才过去几天,我会和她说的。嘿,不要在我耳边唠叨这事了。” 安琪坐在座位上,缩了缩身子说:“只是,我之前一直在想,眼看那场正式舞会就要到了,然后……”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她收了收下巴,默不作声。格雷格深唿一口气。 “正式的。哦,对哦。”他转过身来,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说,“所以,我和丽薇早就已经约好了,很早之前我就订好了餐厅,她还买了一件价格不菲的衣服,其他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的笑容带着一丝歉意,“你懂的。” “我买了……”她说不下去了。 “不过舞会过后,我就和她谈这事,我发誓。现在说这些不是时候。就是这样。”他双手捧着安琪的脸蛋,“我依旧……你对我来说,依旧很重要。老天,别这样看着我,你会让我疯掉的。” 他瞥了一眼窗外,然后像蜜蜂采蜜一般吻她。 你张开嘴,仿佛在索取更多温柔。你的睫毛下,潜藏着零星火花。是的,他想和你在一起。你可以品他的好,尝他的甜。他迫不及待迎接这一切。你心跳加速。这算好事,不是吗?因为他从你身上可以得到比丽薇更多的东西。我们必须获胜,这点非常重要。你可以听到他的心怦怦直跳,脉搏突突地跳动。你的大脑深处,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让开,美女,我来解决这一切。” 你试图死撑下去,但是你的嘴唇透露出来的信息,越来越弱,越来越远。你被什么东西强行拉走,拖回到那个被遗弃已久的破旧门廊。某种微弱的声音传到你耳中——嘆息声、抱怨声、拉锁的刺啦声、钟錶的嘀嗒声。你转过头去,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角色。你坐在黑暗中,不知所措,摇啊摇啊,直到…… “那就这么定了,好吗?”格雷格说。 安琪到家了。她站在车门外,车窗敞开着。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髮,靠近她的脸,给了她一个吻,又觉得气氛有点古怪,于是说:“舞会过后,我答应你,一定和她谈这件事。” 安琪木木地点了点头。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答应他什么了?显然,他不打算带安琪去舞会,而是带丽薇去。 她必须给凯蒂打电话。 “那个该死的浑蛋!”电话那头传来凯蒂的声音,“哦,抱歉,你是不是还想挽回他?” 安琪耸耸肩,发现电话那头的凯蒂看不到自己的反应,就说:“我想是的。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他的吻。” “好棒,看来是你的心理作用。当然,我承认,他的身材很棒,可他怎么对你的?” 该死,她多么希望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啊! “不吭气了?”凯蒂说,“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么爱管闲事,我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俩是有过温情浪漫,而你现在就像所有封面女郎一样,被他蒙在鼓里,当作备胎。等他厌倦了丽薇,就会让你不能自拔,像一个奴隶依附于他。” “我不是他的奴隶。”她愤怒地说。 “不是吗?你说你不是他的奴隶,那你为什么……在没有任何保障的前提下,钻进他的车?” 安琪气得满脸充血,瘫软在沙发上,电话紧贴着脸颊。她低声说:“怎么可能?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一切我都看到了,疯女孩,我可认得出你的背影。” “哦,老天,不可能啊,我从来没有……也不知道你怎么看到的。” “很明显,你知道的。” 或者,有人做了什么事。那个该死的小老婆!现在是时候该把她从自己的身体里完全剔除了,免得以后给她惹来更多麻烦。 安琪感到唿吸困难,一时间没有任何回应。 “凯蒂,我该怎么办?” “问问你自己,如果遇到一个表面上打算对你好,但是实际上却把你抛弃的男人,你该怎么办。” “你是说真的,对吗?”安琪问,此时她的天真烂漫已经消失殆尽。她不想放弃,格雷格是她连接过去的一个媒介,一座跨过消失时光寻找过去的桥樑。 “我没必要遮遮掩掩。”凯蒂答道,“我已经患了麻风病,还怕什么呢?我有权利说老实话。” 安琪深深嘆了口气:“不,你是我的好朋友,你有责任对我说实话。该死,你说的是对的。” “和我们一起参加舞会吧。”凯蒂提议,“快乐是最好的復仇方式,跟我和阿里来个三人约会吧,这个忙你必须得帮。对了,阿布拉姆也会来,到时候他可以陪你,更何况你连新衣服都买好了。” “好吧,”安琪说,“我连新衣服都买好了。”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参加,但是,一想到格雷格看到自己和别人约会的样子,她决定必须去。 “明天聊,拜拜。” 她躺在枕头上,细细体会此时的情绪。有凯蒂这样的朋友,让她无比幸福。她试着讨厌格雷格,试着哭泣,但却哭不出来,只能挤出一两滴眼泪,更多的是麻木和震惊。哦,天哪,丽薇绝对不能知道这件事,否则就众人皆知了。 第48页 周五早上,她告诉格兰特医生,她已经做了决定,非常确定的决定。这次不会再犹豫,她要接受治疗。格兰特医生挂了电话,和赫尔斯医生确认后告诉她,下周一的一大早,赫尔斯医生会为安琪进行手术治疗。周五一整天,安琪的脑袋又在隐隐作痛。 周六下午,凯蒂开车来到安琪家,带了一个捲髮筒,要给安琪做头髮。“你需要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她说,“你看你,是不是被摇椅摇疯了?” “是啊,还有头痛。”安琪说,“希望我能撑过今晚。” 凯蒂笑着说:“一旦舞会开始,你就是最闪亮的那颗明星。那两个帅哥六点钟过来接我们。”她找了一个插座说,“现在,见证奇蹟的时刻到来了。” 她把安琪的长髮烫卷,然后给她涂指甲油,化妆。完工后,安琪柔软的金色鬈髮衬托着瓷娃娃般的脸蛋,灰色的眼睛又大又圆。安琪盯着那个镜中的女孩,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她。 凯蒂修完眉后,起身去换衣服。安琪已经想好遮挡自己那丑陋疤痕的办法,但愿这个办法,凯蒂能接受。 她穿着一双低筒高跟鞋和黑色丝袜出现在凯蒂面前:“如何?” 凯蒂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是的,的确与众不同,但是有点太艷丽了。不过还好,来,让你看看我的打扮。” 凯蒂脱下t恤和牛仔裤,从服装袋中拿出新衣服,扭来扭去,套在身上。 看到凯蒂这身时髦打扮,安琪非常惊讶:“你怎么弄的?”松松垮垮的袖子和薄纱不见了,下半身的淡蓝色衬裙换成一件没有露背的丝绸套服,看起来既神秘,又性感。 “看这个。”凯蒂说着,把手伸进袋子里,拖出一条银色围巾。她把围巾披在头上,两端在下巴处交叉,把长出来的部分搭在肩膀上,看起来像一对银色的翅膀。“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安琪咯咯笑了起来:“当然会。虽然你打扮得很含蓄,但我相信他今晚满脑子都是你。” 凯蒂自鸣得意地笑了笑说:“非常好。” “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你,丽薇还说你呆板。”安琪说,假装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哦,对不起。” 凯蒂尖声大叫道:“丽薇就是个笑话,她才是那种被男人施了魔法的女人。” 安琪这才明白。她低声笑着说:“话说,她不是很喜欢跟男孩在一起玩吗?” “你说什么?” “格雷格告诉我的,当时还解释了好长时间,难怪他能被我身体里的小老婆勾走。” 凯蒂听了惊愕不已,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身体里有个小老婆?” 安琪翻了个白眼说:“当然,你还记得我的衣柜被搞得乱七八糟吧?黑色的蕾丝,还有其他东西?” “火红的口红?克莱奥帕特拉的眼睛?” “是的,就是她。”安琪嫌弃地说。 “白色紧身上衣?” “别给我胡编好吗?”安琪央求道。 凯蒂的嘴唇噘了起来:“抱歉,但是你当时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的吗?” “就是她。”安琪嘆了口气,“好了,周一早上,她就该完全消失了。” “等等,你在说什么?你已经快痊癒了?” 要真是那样就太好了。 “呃,还有一个实验——”安琪说。 “稍等,实验?在你的大脑里?但是我喜欢现在的你啊。” 安琪顿时感到全身被幸福包围:“嘿,别担心了,我会——” 门铃响了,凯蒂匆忙穿上鞋子:“哦,真扫兴,我还想继续听你讲呢。” 当凯蒂穿着她亮闪闪的自制头巾去开门时,阿里的眼珠差点掉下来。至少,安琪希望门外站着的就是阿里。她可不想让自己的约会对象阿布拉姆一进门就盯着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她。可阿里一进门,目光就落在了安琪的身上。 安琪却在观察阿布拉姆的反应。他会喜欢她吗,和他哥哥一样?阿布拉姆手中捧着一个装佩花的盒子。“你真漂亮,安琪拉,”他说,“谢谢你今晚救我一命,可以做我的舞伴。”他的措辞显示出身上的英伦气息,“我希望你会喜欢玫瑰花。” 安琪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腕,可能因为已经完全习惯了伤疤的存在。可她一露出胳膊,两位帅哥就吓傻了。阿布拉姆手捧鲜花,犹豫了一下。 又是凯蒂出来解围:“她以前是女童军,打猎时遇到意外造成的。”她继续撒谎说,“她当时掉入了一个捕熊的陷阱,手被咬掉后,才成功逃脱。” 安琪接着说:“这是当时医生给缝上的。”她轻松地笑了笑。 阿布拉姆轻轻握着她的指尖,前后看了半天,说道:“太神奇了,我竟然还不知道现代手术技术已经如此发达。”他帮安琪调整了一下手腕上的三朵玫瑰,正好把伤疤遮挡住,“大学毕业后,我打算到医学院工作。” “你打算申请哪所学校?”安琪问。 此时,两位帅哥不约而同地唱起了歌:“哈佛、耶鲁、斯坦福、塔夫茨和霍普金斯大学。” 第49页 安琪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这份候选名单可算超级强大。“如果你们被不同的学校录取,该怎么办?” 两位帅哥面面相觑,他们从没想过这种问题。 “你呢?”阿布拉姆问,“你有什么计划吗?” “过了周一再说吧,我是那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长期计划?别提了。” “我有点饿了,”凯蒂说,“不然我们出发吧?” 阿布拉姆一只手挽着安琪的臂弯,以一种英伦绅士的姿态将安琪请进汽车。 “大学生活如何?” 安琪耸耸肩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现在才高一。” 阿布拉姆的手突然从她的臂弯里挣脱,说道:“这么小?”他生气地看着阿里。 “十六岁,”安琪说,“我今年十六岁了。” 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安琪觉得怪怪的。更怪的是,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十六岁。十六岁的女孩,应该忘记过去,着眼未来。“我,呃,在国外待了几年,之前有一段时间没有上学,所以现在在补课。”是的,的确是这样,补课。一种阔别已久的愉悦感,让她飘飘然起来。 晚餐很好吃,吃的是自助餐。开车过去要很久,但帅哥们保证绝对值得跑一趟。他们说得没错。安琪大口品尝各种新奇食物,猜测厨师放了哪种香料。帮帮我,让我离开这里,她的脑袋中突然出现这么一句话,这声音让她想起木头和木头之间的摩擦声,准确地说,是摇椅在木制门廊上摇晃的嘎吱声。 她顿时觉得有点害怕,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味道里夹杂着茴香、姜黄,有点甜味的是小豆蔻,当然,还有大蒜。 “谢谢你。”她一边说,一边将这些味道放在记忆中的某个位置。 “感谢什么呢?”阿里问。 “哦,谢谢你给我递来的水。”安琪临时找了个理由搪塞。正如格兰特医生所说,“那堵墙壁变薄后产生的一种新危险就是——自言自语”。如果她没有控制好自己,很有可能会令场面很尴尬。 在开车前往学校舞会的途中,凯蒂和阿里在前座上相谈甚欢,声音之大足以淹没后座上的两位,他俩的沉默气氛有点微妙。安琪看着车窗外的俊男靓女发呆,突然被人一碰,吓了一跳。 阿布拉姆温柔地握着安琪的手问:“这里疼吗,做过手术?” 安琪不知怎的就满眼泪水了,小声说:“是的,疼。” “我也看出来了。”阿布拉姆扶起安琪的胳膊,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腕。他黑色的双眸那么温柔,那么悲悯。随后,他好像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突然转过身,朝窗外望去。但是,他没有松开她的手。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就不要回头。安琪纹丝不动地坐在手术室里,头部被隔着垫子的钳子固定。手术室内特别白,灯光仿佛在嗡嗡作响,但是医生和护士看起来并没有被它干扰。 格兰特医生从口罩上面往外看。从眼角的鱼尾纹看得出,她正在微笑,然后她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安琪虚弱地笑了笑,温和型镇静剂让她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但是她是醒着的,而且很警觉。她头上的小洞藏在头髮下方,里面填满了无菌生物药剂。三周之前,他们已经将带有特殊基因的无菌病毒注射到多重人格小老婆和天使管控区域的神经元内。但是谁会想到,一种原始细菌的基因可以挽救她的心智呢? 赫尔斯医生确定,基因已经被吸收,而且开始发挥作用,产生一种被称为视蛋白的特殊薄膜蛋白质。目前看来,一切进展顺利。现在到了最后阶段,小老婆所在的神经元受到有效控制,新的纤维通过雷射被小心地植入到大脑中正确的位置。这样,她大脑中的黑暗区域会被黄色光束点亮,接着视蛋白会停止工作——也就是关闭沟通能力。整个手术是迅速、无痛的。 安琪有点惊讶,小老婆竟然没有被强行取代,反而发出一个信号:搭车离开这里。对于这条信息,她一句话都没说,这让她自己也有点担心。她是向命运妥协,还是继续按兵不动,等待合适的时机突然爆发? 格兰特医生警告过她,记忆大爆发是有可能的。“通常在治疗过程中,”格兰特医生说,“我们经常会遇到墙壁被打碎的时候。某个东西会增加最后的心理压力,整个结构也会土崩瓦解,记忆会像洪流一样充斥你的大脑。一些被压抑和隐藏的故事也会像飓风一般席捲而来。如果小老婆突然将她受辱的经歷丢在你身上,这种超负荷的压力很可能是毁灭性的,但是,如果这种事情发生,我保证会在现场帮你清理残局,重新建立你的正常心智。” “太好了,”安琪答道,“你是我个人的灾难抢救专家。” 安琪希望这个过程不要太复杂。她希望小老婆赶紧离开她的身体,但不是横冲直撞地离开,而是默默哭泣。这样,那些经歷中最痛苦的部分将留在其他人的记忆中,而不是她自己。 赫尔斯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手套,站在她身后。安琪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医生此时很激动。又一个成功案例,如此高超的医术足以登上主流的医学期刊。技术人员和护士们都在窃窃私语,讨论他很可能会是未来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 第50页 当医生将携带着纤维的纤维光束深入到海马体时,那里正是储存她所有好的和坏的记忆的区域,安琪有点被什么东西推挤的感觉。 有一阵子,安琪感到无比惊恐。如果基因出了问题怎么办?会有其他东西被误删吗?这时,医生发令:“雷射启动。” 安琪,当你躺在手术台上纹丝不动,琥珀色和绿色的光芒顺着一道纤细的光直达大脑深处。那微小的光线穿透了一层又一层物质,这些物质又附着着各种意识。一个接一个,精心准备的细胞开始闪烁。你的眼睛不停向后翻动,瞬间你就来到我们所在的小木屋。你踏着破旧的门廊,扫视了一遍大家,一一认出了我们。 当记忆的碎片被一片片剥离,小老婆扼住自己的咽喉,在摇椅上一动不动。黑色蕾丝紧身衣在风中摇摆。她的脸,你的脸,在你眼前渐渐消逝。 女童军眼神惊恐,她知道自己也要经受同样的极刑。她的腰带耷拉在大腿上,脚旁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荣誉勋章。 告密者在草甸上骑着一匹大黑马,木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大黑马全身颤抖,随时准备狂奔出去。 天使突然出现在小木屋上方。他站在小老婆身前,用他的利剑威胁道:“你是那个毁灭者吗?”他疯狂地咆哮着,舒展开那双巨大的翅膀,把小老婆挡在身后。 “不是的,”你说,“我也是倖存者。请你躲开,我想要回我自己的生活。” 天使收起翅膀,把利剑插入剑鞘,走到小老婆坐着的椅子后方。 小老婆的腿突然消失了,上半身也变得透明起来。她将双手伸向你,一脸苍白,愈来愈模煳。 安琪,某个东西驱使你继续向前走,握着小老婆的手。你敢于拥抱任何东西,不管是洪水,还是飓风。一个声音从那张没有嘴唇的脸上传出:“拿着。” 一张照片,一本藏在你桌子里的日记,最后的信息都在里面。 安琪,还有这个,一段记忆。那是她最后一次掌控你,你的嘴角还残留着淡淡的甜味。 伴着舒缓的音乐,阿布拉姆搂着你在舞池跳舞。他和你几乎拥抱在一起,把你抱在他的臂弯,感觉既安全,又舒服。那天深夜,曲终人散时,阿里开车带你们上山,等着看第二天早上的日出。阿里从后备厢拿出两条毛毯,凯蒂很惊喜。他们围了一圈石头,在中间生起篝火。两人在火光的照映下坐在一起,缠缠绵绵。 火光顺着热气向上攀升,好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星。画面很美,但是我们又很担心,那火光太狂野,难以束缚。 阿布拉姆把你带回温暖的车里,你们害羞地看着对方。火光映在车窗,照进你们的眼睛里。小老婆从你的眼睛里向外看,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她会解读男人。 她将你的手移到身后,拉开外套,阿布拉姆倒吸一口凉气,不知说什么好。他懂她的意思,他摸了摸她的胳膊,然后把外套又拉了回去。他把她/你搂在怀里说:“我就想这样抱着你。”他的胳膊有些颤抖,心跳加速,但是他的怀抱依然给她带来安全感。那里是受伤心灵停泊的安全港湾,她/你躺在他的臂弯,慢慢入睡,直到天边开始泛红。 小老婆给了你那份记忆,有关爱情、平静、休息和舒适的记忆。然后,她就消失了。 “结束了。”赫尔斯医生说,“应该会立即见效,而且会永远保持下去。” 安琪返回脑中继续搜寻……搜寻有关小老婆的事情。一阵愧疚感油然而生。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待那个孤独、受伤的女孩?她在脑中不断搜寻,搜寻任何有关小老婆的线索。 她真的消失了。 安琪一回到家,就在桌子最下方的抽屉中,胡乱翻找一通。终于,她在一沓电视剧节目单下找到了那本日记——小老婆藏起来的日记。她打开日记本,翻到最新写过的一页上,日期是上周五,正好是安琪签署小老婆死亡条款的当天。安琪胃部又开始痉挛。是的,说真的,的确是死亡条款。都是因为她遇到的那些问题,让安琪走到了这一步。在最后一刻,安琪才明白,小老婆既是她自己意识的一部分,又具有独立的人格特点,她有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有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唯独没有的是未来。那一刻,安琪全明白了。 安琪的喉咙痛苦地收紧。她想,是不是应该不看为好,最好是烧掉。那个被判死刑的人在生命弥留的那一刻,会说些什么呢? 安琪转动着手上戴着的小老婆的银戒,她现在可以把它摘下来了。然而,就在摘下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阻止她这么做——也许,是愧疚感吧。 她又把注意力放在这本日记上,此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读下去。 安琪: 林恩是一个坚持不懈又非常耐心的人,你必须承认这一点。她想方设法,让我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不管她如何狡猾,我都没让她得逞。你必须听我说下去,因为我这里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以及你不想知道的事情。也有一些有关那个男人的事情,你应该也想知道。最后,还有我自己的事情。 首先,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从来都不知道,真的。那我该怎么称唿他呢?林恩问了我上百次,好像一名侦探。我叫他“老公”,他让我这么叫的,我就这么叫了。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样,才能让你免遭伤害。 第51页 戒指的事,最早是我的主意。这枚戒指能摆平很多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吗?为了准备戒指,他真是煞费苦心,为此他还单膝下跪送给我。我也藉此说服他,让他不要再把我绑着——因为我是他的小老婆。 但他对我的信任也就限于此,睡觉的时候还是要绑着我。我不怎么睡觉,每次就仰面躺着,四肢摊开,他的身子一半压在我身上,鼾声如雷。 林恩还问我是否看到过写有名字的纸条,没有。我是否找过?是的,我试图这么做。有一次,他带着一个公文包回来,但是他从来不会把公文包放在我的房间里。不管他最后是多么信任我,在这一点上,他总是天衣无缝。卧室里有几本书:《草叶集》,几本美国西部小说,几本莎翁的作品,还有《圣经》。任何书上都没有签名。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我经常把书放在口袋里,这样女童军就可以在白天偷偷看看。我得让她有事可做,不然又要来找我麻烦。我知道她不是故意这样,但至少表现出来是那样的。 我的所有特点,我所知道的一切,我所感知的一切——全部发生在那四面墙之间,我的世界和女童军之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门道。但是当我们擦肩而过,互换位置的时候,我们开始尝试交流。是啊,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只是只言片语罢了。晚上,她会说“小老婆,该你了”。早晨,我会说“到你了,厨房里的傻女人”。我们两个完全依赖彼此,但关系却不是很好。 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前厅打扫干净,然后把美味的食物放在桌上。听起来真是无聊到家了,她还好意思看不起我。 她几乎不知道,卧室就是我的天堂。那个男人给我买蕾丝和绸缎的衣服,把我打扮得无比艷丽,让我看起来高贵奢华。我的唯一一面镜子就是他的双眼。他爱我,他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认识的人。 卧室也是我的地狱。那个男人告诉我,我永远不能离开他。他拴着我睡觉,恐吓我。而且,安琪,我怕他,恨他,特别是我发现自己长胖的时候,我简直恨透了他。不过这应该是女童军搞的鬼,因为我从来都不吃东西。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把我放在一边,不闻不问,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情。几个月以来,我感到好孤独,于是,她替代了我的位置。在我们墙壁间的门道上,我看不到她的模样,但是,我能听到她在哭泣。她好像在为了某物或者某人尖叫,这让他很头疼。于是,他召唤我,我就回来了。一切又恢復到当初的模样。不过令我欣喜的是,我瘦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在我睡觉时,把復仇天使放了出来。我永远记得,安琪,都是她的错,一定是她,我不可能做出伤害他的事情。是的,安琪,我爱他。 我现在好累,我知道你现在也很讨厌我,所以我也不介意你让我消失,我只是希望,临死之前能够得到一丝关爱。 安琪合上了日记。 她开始抽泣。所有的悲伤、悔恨,以及三年来的痛,全部爆发出来,她的肩膀颤抖,唿吸困难,胃部痉挛。 她到底对小老婆做了什么? 11 现身 星期二早上,格雷格正在等你,安琪。实际上,你看到他侧着身子慵懒地靠在学校大门外的墙壁上,摆出一个自以为很酷的姿势。 “早上好,美女。”他说。 你并不漂亮,这点你心里明白。特别是这样的早上,经歷了一整晚的辗转反侧之后,更别提漂亮了。通常,你都不会照镜子,不过今早你花了整整五分钟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方设法把自己的黑眼圈去掉。 “早上好,格雷格。”你有点惊讶,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没有给你带来任何温暖、沉迷的感觉。实际上,你甚至觉得有点恼怒。 “我给她讲了。”他说。 你的脑袋一片空白。告不告诉她现在还有任何意义吗? 他向你走来,双手搭在你的肩膀上,轻轻地晃动着说:“听到了吗?我已经和丽薇说了我们的事情。我昨天就打算告诉你的,但是你没来。” “关于我们的什么?”你问道。 “好吧,没有那么多细节。”他说着就向你靠了过来,轻轻蹭了蹭你。 你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从你肩膀上滑落下来。你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为什么你过去会对他这么痴迷? 他感觉到你对他的抗拒。“怎么了,安琪?”他说道,“我做了你想要我做的事,我和丽薇彻底分手了。啊,老天,我在舞会上看到你和高年级的那个男生跳舞时卿卿我我,我几乎快崩溃了。那人应该是我。”他又朝你走近一步,傻呵呵地笑着。 安琪,出乎他的意料,他还没来得及碰到你,你就转过身走了。“别,格雷格,那一刻已经过去,或许,那种时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你扭头就走,我们默默为你欢唿。 但是,格雷格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我们的胳膊,用力之大几乎掐到了骨头。“什么?你在玩我吗?你这个狐狸精!”他的指头掐得更深了。 我们的肩膀被抓得越来越痛,这时,巨大的唰唰声——一对巨大的白色翅膀展开的声音——掠过你的脑际,几乎掩盖了他接下来说的那些挖苦人的话。 第52页 “你就是想分手!你玩我!”他勐拉我们的胳膊,用力如此之大,“该死的,我跟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 你眯着眼睛,慢慢转过头来瞪着他。我们的左手紧握成拳头,你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恐怖的光亮。你站在一边,或者说走了进去,让另一个人接替你的位置——天使。我们力大无穷,优雅登场。 格雷格的眼睛充满惊恐。 在毫无徵兆的情况下,我们用手背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凸起的指关节重重打在他的颧骨上。 他尖叫着:“该死!” 格雷格放下胳膊,退了几步,一只手捂着脸,原来,安琪手指上的银戒把他的脸划破了。 天使低沉的嗓音低到了谷底,警告他说:“以后不准你再碰她。” “你就是个该死的疯子!”他一边逃跑一边回头大骂,“你会为今天所做的一切后悔的!” 我们几个看着他逃跑的背影大笑起来。你也是,安琪,你也笑了。和我们一起,我们无人能敌。 安琪揉了揉发青的手指,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打过人!不过,感觉倒是很好,她总算在格雷格身上出了口气。这是罪有应得,他利用她的爱慕,把她冷落在一边,然后和另一个人好,直到他看到安琪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而心生嫉妒,这一巴掌算是轻的了。 安琪现在仍然没有搞清楚,格雷格身上那股莫名的吸引力到底是什么。也许是小老婆的欲望,加上安琪的迷恋,可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安琪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教训了格雷格,谢天谢地,她永远不用记得两人亲密时候的画面了。小老婆从来没有再提过,在格雷格的汽车后座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第一个替身。现在安琪得做个决定,谁是下一个?告密者按理说伤痕最多,受伤最深,被骗最惨。删除有关比尔蜀黍对她造成的最直接的痛苦回忆,让它们永远不再出现,这是一种善行,不是吗?还有女童军,她勤劳能干、脚踏实地、技艺娴熟,安琪甚至不想失去她。那天使呢?她的守护神,拥有一位守护神,一位强大的朋友站在身边,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这位朋友存在于她体内,也就是说,她还得为“自己”而战。 最后,轮到她自己,命运会为她做出决定。 格雷格和丽薇的报復速度远远超过了安琪的想像。午饭时间,他们把各大媒体都叫来了。放学后,一群记者聚集在学校允许的一片区域内,两辆卫星直播车也停在教职员工停车场。当地五点新闻的主播渴望採访到那个之前曾确认失踪,但现在又回来了的女孩。他们和摄影师一起等候在十一月的午后寒风中。 安琪一跨出学校大门,闪光灯就聚集起来,闪个不停,一大堆麦克风蜂拥而至,问题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袭来。什么人?发生了什么?在哪儿?什么时间?为何这样?当然还有,你怎么看待你所经歷的磨难,查普曼小姐? 她疑惑地眨着眼睛,闪光灯差点儿闪瞎她的眼。她感到有人拉着她走,原来是阿布拉姆和阿里,他们把她拉回到教学楼内。“我们知道一条离开学校的暗道。”阿布拉姆说。于是,他俩带着安琪来到通往化学实验室的一道小门,他们的车就在门外停着。 “你们怎么知道媒体的目标是我?”她问道。 阿布拉姆握着她的手说:“好吧,我承认,舞会那次过后,我在网上搜索过你。因为我很疑惑,之前几年都没有见过你。于是我发现,你就是那个大家议论纷纷的消失的女孩,而你的归来并没有公之于众,想必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做得很充分。你是受什么《证人保护计划法》保护的那一类人吗?或者是其他?” 安琪钻进了后座,繫上安全带,躺了下来:“我现在的身份受到了质疑,但是不是你们想像中的那种质疑。我所知道的有关过去三年的一切都是二手资料,我真的记不起任何一件事。所以,就算我想回答他们的问题,我也答不上来。你们能送我回家吗?不要让其他人看到我。” “当然,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阿布拉姆倒车出去,开往安琪家所在的那条街道。“哦,我的天哪,”他紧急剎车,说道,“警察在你家门口了。” 安琪勐地抬头望去,两辆警车停在自家门前的车道上,还好没有看到卫星直播车。她突然胸口一紧。消息传得也太快了,他们应该不是冲着媒体来的,不然应该到学校才对。“让我下车吧,帅哥们,你们是最棒的。” 她走进屋,发现布罗根侦探和父母都在家,顿时觉得蹊跷,今天可是工作日。还有三位警长心神不安地站在厨房,双手背在身后,踱来踱去。布罗根穿着一身警服,脸上写满严肃。 “嘿,大家好!”安琪和平时一样,进门就打招唿。她的脉搏跳得有点快,“怎么了?” 布罗根侦探迫不及待地说:“我们的案件取得重大突破。” “太棒了!”安琪开心地欢唿——至少,她是开心地说出这三个字的。突然,她的心脏开始变得不可思议的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什么……什么进展?” “我们找到案发现场了,”布罗根侦探说,“我们找到了小木屋。” 第53页 当安琪已经在不遗余力地找回她正常的生活时,布罗根侦探却一直追着一条条微小的线索不放,这些线索都是之前她的替身人格提供的。安琪发现,其实没有什么具体进展,但布罗根侦探是一个不屈不挠的男人。 之前的催眠治疗中,女童军对她曾经生活过的那间破旧的小木屋进行了详细描述——看来这次是真的。她这才想起,她曾经记下回家路上的一些地标,还允许格兰特医生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警方。这些线索就足够了。 原来,两位来自安吉利斯国家森林公园保护区森林救护队的队员找到了小木屋,地点在圣加布里埃尔上千平方公里森林的深处。小木屋没有在电网坐标上,远离外部的文明世界,距离纵横交错的森林防火道也有一定距离。 布罗根侦探冷静地对她说:“有一种特别复杂的盖子盖在烟囱上,完美地隐藏了炊烟的踪迹。要是没有它,我们可能一年前就找到你了。”他的回答中饱含歉意。 “我们已经在小木屋里发现,你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有力证据,包括你的毛髮和皮肤纤维,还有绳索和镣铐。我们确定就是那里。” 她的毛髮和皮肤纤维,身上的一点一滴,都留在那里。安琪顿时觉得反胃,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布罗根侦探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继续说:“从尘土和蜘蛛网推断,这里已经几周没人住了。” 母亲倒吸一口凉气说:“他逃跑了?就这样熘了?”她坐在一把椅子上,脸庞埋在手心里。 布罗根侦探一只手搭在母亲肩上,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轻轻安抚着她。 安琪这才发现,在过去的三年间,布罗根侦探一直在鼓励着母亲坚持下去。 父亲沮丧地高举双臂问:“就这样?没逮住?也没审判?也没惩罚?”他对着布罗根侦探的脸咆哮,“那个傢伙应该被吊死!” “这距离结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布罗根侦探向他保证,“现在我们把重点放在追捕嫌疑犯上面。屋子里面没有留下任何的个人信息,所以我们只能搜寻这片区域,确定嫌疑人。别气馁,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给出答案。” 绳子和镣铐。伤疤和皮肤。安琪的胃又开始难受。母亲尖叫着,赶紧跑向她,但是为时已晚,她吐得满身都是。 “哦,不!”她说,“对不起。”母亲晕头转向,双腿瘫软。她闭着嘴,用鼻子使劲唿吸,以免自己晕倒。 布罗根侦探给她拍背,抽出了一条干净的白色手绢,慌张地递给她。“安琪,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太多事情,突如其来,我都没有想到会这样。” 母亲搂着安琪的腰:“菲尔,如果你说完了,我就带她上去洗干净。” 安琪扭头看着布罗根侦探那悲伤的眼神,他的肩膀随着唿吸一耸一耸的。他蹲在地毯上的呕吐物旁边,用手绢轻轻地挤压着。 母亲打开淋浴说:“亲爱的,我给你洗衣服,把衣服都递给我吧。” 安琪脱下她酸臭的牛仔裤和毛衣,把它们从敞开的门缝中递了出去,然后把门锁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进来,远离外界的骚扰。她的胃在翻滚,好像有一场史诗般的战役在她胃里打响。 镜子表面还没有变得雾蒙蒙的,她情不自禁地看着自己。她静静盯着自己,但却没有找到真正想要找回的自己。“你们知道什么?”她问镜中的自己,“我知道你们一定对我隐藏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嫌弃小老婆被删除之前,大家聚在一起的那条老旧门廊。几分钟内,他们之间的高墙顷刻崩塌,她觉得大家应该对她坦诚相见,可是现在,他们又把她拒之门外。 “你在哪里?”她小声说,“请告诉我。”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眼中,盯着她自己。接着,在她身后,一道光闪过,一个身形更大的人出现在她身后。难道是幻觉? 她用力地眨眨眼,原来是雾气。她爬进浴池,拉上浴帘,让热水没过她的肩膀,然后她坐在橡胶坐垫上。她闭上眼睛,让热水轻轻洗刷着她的身体。热气在她身边环绕,好像一双双温柔的手掌。此时,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有人想要和她交谈,和她在另一个世界见面。 她紧闭双眼,跳入到门廊的那个意象,她想起栏杆、珠子,粗糙的表面和破裂的地板。热水声渐渐消失,她听到鸟儿在歌唱,远远地,传来了乌鸦和刺嘴莺的叫声。 “谁在那儿?”安琪问,试着打起精神。 灰色的木头,破裂的木板,一条门廊,它们慢慢组成了一个安琪熟悉的场景。 正在缝衣服的女童军抬起她充满泪水的双眼,瞥向之前小老婆喜欢坐的那张摇椅所在的位置,现在那里已经空荡荡了。告密者也找不到了。“她太小了,”女童军解释道,“我让她骑马去了,我也得赶紧走了。天使马上就要来了。” 一阵喇叭声传来,接着是翅膀划破寂静的声音,恐怖的復仇天使降临了。他的颧骨晶莹剔透,额头又高又平,浓密的黑髮上挂着一轮光环,雪白的羽翼在背后收起,腰间挂着一把缀满珠宝的剑鞘,一把短剑的黄金剑柄贴在腰间。他那双黑色的眼睛中燃烧着微弱的火焰,一动不动地看着安琪。她内心开始发憷。她面前的这个漂亮的生物到底是什么?当然,他们都来自安琪的内心。 第54页 “安琪,美女,你以后别让我出来帮你。”他抱怨道。 “但是……但是我现在没有叫你,”她争辩道,“你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他的嘴唇咬得很紧:“那你必须把我也毁掉。” 安琪倒吸一口凉气说:“不,我不会这么做的。” “你会的。”他肯定地说,“你一定会的。你对我会像对待小老婆那样。” 安琪觉得必须和他争辩下去:“但是你身强力壮,又长得帅气,我需要你,我不想把你删除,你难道不能陪着我吗?永远?你是我唯一的内在力量。” 天使摇着他那头黑色鬈髮。他的声音像纯音乐一般优美。 “你身体结实,又长得漂亮,除此之外,你的内心还有童真。而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威胁,如果我消失的话,对你是有好处的。” 天使站在她面前,金光灿灿。他这次没有拔剑,而只是双手背在身后,藏在他的羽毛之下。“安琪拉,我们的美女,请听我给你讲,女童军和小老婆长期以来遭遇的苦难太多了。然后,一位孤独者召唤我出来,因为这个男人所做的是不可饶恕的。她将我从她的痛苦中、力量中,以及爱中召唤出来。她坐在黑暗中的摇椅上摇呀摇,永远是一个人,永远被束缚着。她一边摇,一边唱;一边哭,又一边祈祷。” “我是她祈祷出来的復仇天使。当我在她面前出现时,她只会说一句‘救救我们’。” “然后我答道:‘赐予我武器,我的手就是你们的手。’” “她从大腿上盖着的一张毛毯里抽出一把银剑。‘救救我们,’她再次强烈地祈求道,‘答应我。’” “我高举银剑,向她承诺。我的胳膊充满力量,太阳照在我身上,阳光下,我伸展开我那丰满的羽翼。我当时还没有心跳,没有眼睛,尚未成形。我只活在她的想像中,但是,活着的感觉真好,是时候登场了。” “我一直在等待,等到其他人全部获得他的信任,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看到我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就藏在你的身体中,随时计划着救赎。女童军很聪明,她有时候会想法子让那个男人给她松开镣铐。是我让她惨白的脸散发出光芒,那个男人却误以为是爱的显现。小老婆让他更开心,沐浴在她的爱情中,他觉得更安全。我出来的那天晚上,他睡得像头死猪。小老婆之前给你讲的是真的,她的绳索被切断,不过切断的那个人是我,整个过程她也没有醒来。” 安琪不再说话了,喷头落水的声音越来越大。 她觉得身体好重。“你到底做了什么?”她继续问。 但是,天使此时已经开始慢慢消逝。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写满了懊悔。 “回来!”安琪叫道,“别走!求你了!”她伸手去够,抓着他的银剑不放。 “别!”他的羽翼已经张开,不可思议的庞大、洁白。他伸出手推开她,指尖滴着鲜血。 “你到底做了什么?”安琪在意识中大叫,“哦,天哪,你到底做了什么?” 此时,天使如音乐般优美的嗓音变得像陶瓷一般生硬和清脆:“你不可以知道,因为如果你知道了,他们就会知道。在问题出来之前,在墙壁被推倒之前,我就得死。” 突然间,天使消失了,留下一丝冰凉的伤感。天上下起了冰雨,她瑟瑟地颤抖着,又一次回到现实中来。 噢,原来是淋浴,水好凉。此时,她已经和替身人格之间断开了联繫。 安琪有点遗憾地嘆了口气,睁开双眼。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她惊声尖叫起来,原来浴池中的水竟然被鲜血染红了! 12 名声 “亲爱的,亲爱的,安琪,冷静,没事的。”母亲隔着厚厚的蓝色毛巾安慰着安琪,“来得真不是时候,你正式从女孩变为女人了。” 浴室的最后一滴水已经流干,安琪全身还在颤抖。她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那些血看起来不只是她身体成熟的标志,这是某种信息的暗示,一个来自天使的信息。他们都在血中沐浴,想起那一幕,她心跳加速,肾上腺素激增。 “我必须给格兰特医生打电话。”也许,她的心理医生可以帮助她弄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反正很不吉利。这一点,毫无疑问。 “你有什么不安的啊?”母亲说,“我们从来不会在没有预约的前提下,去打扰她。” “想想你给了她多少钱,你就知道这叫不叫打扰了。”安琪厉声说道,“她说,如果我出现副作用等不良症状,她可以随时接受拜访。现在,我就遇到了这些问题。” “好吧,那倒是。”母亲有点犹豫,“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谈的?” “没有,妈妈。”她可不打算和母亲分享她的疑虑。 她回到房间,抓着母亲刚才默默递给她的卫生棉。再从房间出来时,她已经穿好了,母亲正在主卧打电话。“不,我很抱歉,”她说着,看到安琪从门外向里看,她用指头压在嘴唇上,“不,不予评论……不,我们会在今天对外发布一个公开声明……是的,没错。九月十八日……如果是你,你怎么看?……因为我们需要保守隐私,我们一直需要,请不要再给我们打电话了。” 第55页 她摔了电话说:“该死的记者。” “什么事?” 母亲轻抚着安琪的鬈髮说:“哦,就是一些提问,这是今天打来的第三个电话了。” 安琪心跳加速:“他们都问些什么?” “都是些不着边的东西,”母亲说,“很愚蠢的问题,你都不想知道。” “不,我想知道,我今天上学还得躲着他们,所以需要做好准备。” 母亲不耐烦地大声说道:“你只要回答他们‘不方便评论’就行了。” “妈妈,你快说吧,到底问了什么。” 母亲瘫坐在一张椅子上,来回用力地搓着颧骨,手指在脸上掐出了红色的痕迹。“他们想知道,为什么在你刚回来的时候,我们没有通知媒体。为什么失踪的女孩回到家中,我们却没有对外公布消息。他们还想知道,是否我们在故意隐藏什么。” 安琪的心跳骤停了一下:“例如呢?”她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暗淡下来,但是又强行振作起来。没有人能够再占据她的位置,她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她依然不能逃避那个画面——天使的双手满是鲜血。 她听到客厅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声音很大,情绪激动。 她和母亲赶紧下楼看是谁来了。原来,客厅挤满了警察。为什么他们还在这里?布罗根侦探正在打电话,父亲正在把客厅的窗帘拉起来。“卫星直播车,”安琪说,“就在外面的街道上。” “太可笑了,”母亲说,“侦探,你能赶走这些人吗?” 正说着,门铃响了,一位警长起身去开门。 “赶走这些该死的记者,知道吗?”布罗根侦探对他说。他一手插在兜里,说:“我们已经唿叫了洛杉矶郡法医部门的调查小组来进行下一步处理。法医们会用特殊装备搜查每件物品,每个地点,以及那座坟墓。” “坟墓!”母亲尖叫起来。 布罗根侦探表情痛苦,凝视着安琪说:“安琪克服一切困难,结果逃了出来,这点你们是知道的。” 安琪有点畏缩,试着鼓起勇气,但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始终在她体内流动。她刻意躲开布罗根侦探略带同情的眼神,有点难以接受。 布罗根侦探却误会了。他一只手扶着安琪的肩膀说:“很抱歉,安琪,记者进来之前,你还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想要告诉我们吗?如果你不介意,等警方调查完之后,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够触发你的记忆。或者,可以让你的分裂人格说出更多的秘密。反正只要能够帮我们找到这个傢伙的任何信息,我们都需要。” 她膝盖有点发软,双脚有种想逃的冲动。她勉强地耸耸肩,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我不觉得这样做能派上什么用场,因为我压根儿什么都记不起来。”她没说错,她记不起来任何事,但是有一个人记得——天使。天使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请求安琪帮助他现身,并且在开始影响到单纯的安琪之前,将自己除掉。哦,天哪,就算她除掉天使,那些骇人的画面依旧会留存在她的脑海中。 她的双手在蓝色牛仔裤上不停地摩擦。 布罗根侦探略微眯起双眼,说:“好的,没问题,我会再和你联繫。” “那些媒体记者怎么办?今天下午,满校园都是他们的身影。现在他们就在门外的草坪上,和我真是形影不离,是吧?” “别给他们透露任何信息,”布罗根侦探说,“如果他们逼得你迫不得已要说的话,打我电话。”他离开了,屋内一片死寂。 格雷格和丽薇已经公开对安琪宣战——打电话把媒体都叫来,让安琪一周都不得安宁,而这只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安琪的电话号码竟然出现在学校公共卫生间的墙壁上,男女卫生间都有。上面画着不堪入目的图画,旁边还有文字描述,这显然是一种污衊,甚至有点令人作呕。 安琪每天带着一小罐红色喷剂,走到哪里喷到哪里。她不允许那些不堪入目的图画和噁心的描述出现在公开场合。她希望能够在校园里认识更多的好朋友,这样就能有更多的支持者,换句话说,有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些图画和文字都是对她的一种污衊和诽谤。但是现在看来,安琪在学校里是个新人,格雷格和丽薇才有机可乘,对大家说什么,大家基本上就信什么。 她和麻风病患者凯蒂的友谊,看起来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她绝不会抛弃这位好友。凯蒂每天都把安琪从“水”里拖出来,提醒安琪要时刻振作,大喊着:“振作起来,深唿吸!”虽说是个比喻,但现实确实如此。 “你看到楼梯间的那个新涂鸦了吗?”安琪问,双手从额头开始,将头髮向后一遍又一遍地抓弄着。自从小木屋被发现之后,她这一周几乎没有碰过午餐。 凯蒂翻了个白眼,说:“呃,那种画太不现实了吧,不会有人信的。” 安琪嘆了一口气。 “会过去的,”凯蒂安慰她说,“我也被这么恶搞过。更可恨的是,暑假期间,这帮孩子还会给你重新画一遍,你跑去再喷涂一遍,这下咱们学校看起来好像长了水痘似的。” 第56页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是丽薇?我可以理解格雷格那么恼火的原因,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还帮着丽薇来污衊我?这下,她赢了,她得到了格雷格,而且……我和她过去还是朋友。” “把格雷格抢到手以后,她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向所有人证明,她最终抢到了格雷格,而不会让人觉得,好像她在吃你的剩饭一样。所以,她修改了故事情节,原本是你甩了格雷格,现在变成了格雷格抛弃了你,因为你是个狐狸精——不好意思,丽薇是这么写的。” “真是个悲剧,你说,这事要闹多久?” “嘿,放轻松点,”凯蒂说,“还有几个小时,大家最爱的感恩节五天假期就要来了,他们没心思继续做下去。” “我表示怀疑,”安琪说,“他们吃完火鸡和南瓜派后,还是会做那些卑鄙的事情。” 该死的感恩节周末。格兰特医生也有安排,她要开车回乡下的妹妹家。尽管安琪央求再三,想要尽快把大脑内的天使删除,格兰特医生还是告诉她说,下一次手术的时间,最早也要等到感恩节假期后的那个周一,因为节假日期间,实验仪器全部停止运作。所以,安琪只能一个人忧心忡忡,同老母鸡下蛋前的心情如出一辙。而布罗根侦探随时都有可能编织一个故事出来,不管是真是假。 案情可能是这样展开的。安琪显然曾经在那间小木屋里生活过——从满地的毛髮和皮肤纤维可以判断。她从现场拿走一把剃鬚刀,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喉咙被割开,手腕被割断,身上被刺成了马蜂窝,或者还有其他任何可能导致死亡的尖锐利器——当然只有安琪知道真相了。接着,所有的dna化验结果表明,这个男人和安琪住在这间小木屋里。一切证据表明,安琪杀害了绑架她的人(没有人会责怪她),然后假装患了失忆症和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以此为藉口,来逃避自己杀害绑架者的罪责。警方会对安琪进行测谎仪测试,也可能再次将她催眠,逼迫天使认罪。 迟早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就算天使的行为被判正当防卫、过失杀人或者其他,其他人今后看她的眼光也必将大为不同,她的生活就这么毁了。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她已经感觉到暴风骤雨即将到来。 凯蒂在安琪面前打了几个响指:“嘿,发什么呆!你又陷入自怨自艾的状态了。” “没有自怨自艾,”安琪说,“我只是把所有细节回想一遍。” “那两个帅哥今晚想约咱们,但是你要一直是这副要上吊的德行,可别去了。我会带你的一个人格替身去,他们谁最有趣来着?” “你觉得谁最有趣,谁就最有趣。”安琪说,“要是你想玩毛绒玩具或者过家家,我建议你去找告密者,她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如果你想找一位挥舞着燃烧的银剑、满脑子都是復仇的傢伙,天使是最佳人选,他还挺符合你的作风。但他是个男的,恐怕阿布拉姆不会同意吧。要是找一位厨艺高超,可以在炉灶上煮饭的人,那非女童军莫属。” “哦,我的妈呀,”凯蒂说,“我还是带你去好了,只是你得注意你的情绪。” 安琪愁眉不展地说:“好吧,我尽量吧。” 不过,那天下午安琪在家里听到的消息,并没有让她放轻松,反而更加沉重。原来,奶奶和比尔蜀黍要来家里一起吃感恩节大餐! “妈妈,可不可以就我们一家三口吃感恩节大餐?”安琪请求道,“主要是因为,这是我离开你们那么久之后的第一个感恩节,能不能就咱们家自己高兴一下?” “这也是你爷爷去世之后,你奶奶过的第一个感恩节,”母亲提醒她说,“她需要我们。” “那爸爸是不是可以去接她?或者让她坐公共汽车过来?” “安琪拉·格拉西,你没事吧?”母亲说,“你比尔蜀黍会带她来的。” “但是……”安琪不知如何开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或者说,她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词语表达,她到底有多不愿意看到比尔蜀黍。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次她会有心理准备,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单独和比尔蜀黍待着,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八点钟,帅哥们的车停在车库前的车道上。安琪有点纳闷,他俩是如何处理谁开车的事的,因为这对双胞胎兄弟几乎形影不离。“阿里比我早生二十六分钟,”阿布拉姆告诉她,“所以他是哥哥,但是如果我先抢到了钥匙,我才不会妥协。”他在安琪眼前晃了晃那把钥匙。 阿里和凯蒂舒服地在后排中间位置依偎着,看起来,阿里并不反对前排有位司机在看着。安琪扣上安全带,扭过头去说了声:“嘿!” “心情好点没?”凯蒂问。 安琪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还需努力。” 阿布拉姆把右手搭在安琪肩膀上,用一种接近摇滚男声的音调,模仿滚石乐队主唱米克·杰格的腔调说:“安琪啊安琪,什么时候才能云开雾散呢?” 安琪瞬间羞红了脸,咯咯地笑道:“拜託,那是一首悲伤的情歌吧?” “那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来评价了。当然,整首歌的基调有点忧伤,但是想想副歌部分。”他身体前倾,对着她耳朵低声唱:“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第57页 “是的,毫无疑问,从这个角度看,肯定要比其他角度积极乐观得多。” 阿布拉姆突然坐直,一脸懊悔的样子:“哦,原谅我。” “怎么了?哦,”安琪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别担心,正如某人曾经说过,‘我的死亡谣言被无限夸大’。” “我觉得是马克·吐温。”阿里说。 阿布拉姆看起来还在为刚才所说的愚蠢的胡话而自责。 安琪发现,此时的她似乎转换了角色,这次要来安慰别人,给别人带来希望,这种感觉让她沉重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他们偷偷熘进了限制级电影院——当然,对两位帅哥来说,不能算“熘”,但是对安琪和凯蒂来说却是如此,毕竟,他们四个都未满十七岁。不知道是通过何种魔法,是格兰特医生的昂贵治疗,还是凯蒂的免费安慰?安琪的心智逐渐赶上了自己的身体年龄。所以,在和男孩一起看一部间谍惊悚片时,她也不会感到尴尬。实际上,她反而还很期待和男孩一起看。阿布拉姆非常贴心,对两人之间关系的发展速度拿捏得很到位。一旦两人之间没有火花,他应该很快会把重心转移到学习上去。 刚刚吃过晚餐,安琪并不饿,但是她必须要吃阿布拉姆买给她的爆米花,这样他们在黑暗中才能有藉口手指相碰。不远处,凯蒂压根儿没看电影,静静地沉醉在阿里的温柔乡中。爆米花快吃完了,阿布拉姆把垃圾处理好,然后伸出他的长胳膊搂住安琪。在那一刻,安琪舒适地躺在他的怀里。她突然想起,上次在阿布拉姆面前,她被狐狸精控制,跳了一段舞,然后就是按这个动作躺在了他怀里。哦,天哪,安琪在黑暗中红透了脸。他会怎么看待那段舞呢?如果现在向他解释“我不是那种女孩”的话,那接下来,她需要用更多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情。所以,他要是不提,就像现在这样,保持沉默即可。 电影结束后,他们又去吃冰激凌。所以,安琪到家时,已经是午夜时分。阿布拉姆陪她走到家门口,她蹲下来,在垫子下面翻找钥匙。 “今天,我很开心。”她一边开门,一边对阿布拉姆说。 “我也是。” 他轻轻地吻了安琪脸颊一下,然后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玩,希望你不介意遇到的是双胞胎中那个害羞、愚笨的弟弟。”他回头看着车里的那一对,说道。可怜的阿布拉姆,今天不仅一路充当司机的角色,还不能随便看后视镜。 安琪搂着他的胳膊说:“不会,一点都不介意。你就是我要的那一款。” 他紧绷的肩膀瞬间舒缓许多:“啊,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上一次……呃,我想知道……我希望,我的表现没有让你失望。” 哦,该死的,这事他还是提了。“那不是我,”安琪说,“那是我身体中的另一个女孩。你知道我们当时想要的是什么,仅仅是一个拥抱而已。所以,我还得谢谢你,当时那么羞涩,那么愚笨。”她靠在他身上,给他轻轻一吻。他身上闻起来很清新,还有一股胡椒味。 想起他刚才那疑惑和惊讶的表情,走上楼梯的安琪不禁笑出声来。这是属于她的一场再正常不过的约会,她没有晕倒,没有恍惚,应该算一次小小的胜利吧。 早上醒来,她还沉浸在昨晚的美梦之中。她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走下楼。厨房里,母亲将调好料的火鸡放入烤箱中,檯面上摆着一个还在放凉的苹果派。安琪向窗外一瞥,不禁喜从心来,因为屋外没有一个媒体记者,看来大家都在感恩节这一天回家过节了。街上没有卫星直播车和记者的身影,大家看游行的看游行,看球赛的看球赛。 “需要帮忙吗?”她问,“你在做什么?” “外面的脆皮,”母亲说,“你知道的,有人喜欢夹着它当馅儿吃,也有人喜欢把它放在表面当脆皮吃。还要做蔓越莓酥皮馅饼。” 安琪拿起填料包,看了看后面的说明:首先要熔化大量黄油,把洋葱片和芹菜放在一起爆炒,然后和调好味的油炸面包块调和,再倒入浓汤保持足够的水分。“小意思,”她说,“让我来。”无意间发现一个自信又能干的自己,这种感觉非常妙。她会做填料这样的活儿,因为女童军在她大脑中给予指导。 “太棒了,安琪。”母亲说,“我老实跟你讲,你会读书,你就会做饭,但是你一直不听我的,不愿意尝试……当然,这是过去的事。” 此时,安琪并不在乎母亲慌张的表情。“是的,我以前是那样。但是后来,我不得不学会很多实际的生活技能,其实这也是被绑架的一大好处,难道不是吗?我没指望得到更多好处,仅此而已。” “呃,是的。”母亲痛苦地说,“对了,要不要做水果沙拉?” “先让我看看有什么水果吧。”安琪说,“做,是没问题的。” 母亲把放在角落里的水果罐头指给她看——有桃子、梨子、杏子,还有架子上的香蕉,以及两个青苹果。“菜板在抽屉里,切菜刀就在你旁边。” 第58页 安琪找到一个手动开罐器,然后把水果切条的切条,切块的切块,再一起放在一个大碗内。她干得如此投入,以至于门铃响了都没听到。她只是知道,身后站着一个又高又壮的人。是比尔蜀黍,她清楚地记得他的味道。他双手放在安琪腰间,奶奶在不远处和母亲问好,母亲小心翼翼,生怕面粉会蹭在奶奶身上。 “好香啊,安琪!”比尔蜀黍说,但是,他的鼻子却在安琪的发梢嗅来嗅去,“嘿,宝贝,扭过来跟你比尔蜀黍问好。” 安琪开始感到皮肤刺痛,不是因为她自己的痛苦回忆,而是因为他们经歷的一切都浮上水面。她用力将那些记忆按下去,她相信自己可以处理好这件事。 “你别挤我,我可是一个拿着利刃的女人,”她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警告他,“最好别乱动哦。” 他轻声地笑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奶奶小声提醒他:“比尔,亲爱的,别在这儿碍事,滚出去,人家在辛苦给你做饭。我听见房间里有人在欢唿呢,去和你哥看球去。” “遵命,女士!”比尔窃笑,“一会儿再来烦你,安琪。” 这是她在幻想,还是他给她留下的一个暗示?该死的,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撒野。他总是这样推她吗?她实在记不起来了。 她试着忘记被那双骯脏的手触碰的感觉,她可以的。她向自己脑中发送了一个指令,希望告密者能够及时收到。今天你不必出来,亲爱的。我不会让他得逞。 她和母亲、奶奶一起待在厨房做饭,把最棒的瓷器和玻璃餐具摆放好,然后开始洗衣服——她找各种事情来做,只要能够避开他就好。 大家在吃晚餐的时候都显得格外轻松,之前一直是这样的吗?比尔从开饭起就盯着安琪不放,而且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点。她开始为告密者心疼——对这个小女孩来说,这是多么孤独、多么可怕、多么不公平啊。 安琪用叉子挑着盘子中的食物,迫使自己多吃一些,免得引起他的怀疑。终于,比尔说他实在吃不下的时候,奶奶主动提出要去洗盘子。 “别逗了,妈,”母亲说,“安琪和我洗就行了。” 比尔起身说:“我帮你们擦盘子如何?这样会不会快一点?” 母亲开心地笑着说:“好啊,当然会啦,我们走吧。” 母亲丢给他一块擦碗布,然后对安琪说:“他应该会很郁闷吧,安琪?平时,很少有男人帮忙洗盘子的。” “是的,大部分都不洗。”安琪说。坏事了,他这是在等待机会。 母亲张大嘴笑着说:“他这样做,可是符合很多女孩心中的理想丈夫的形象哦。” 安琪肚子有点难受,她极力克制自己。 比尔轻蔑地回答:“安琪是我最喜欢的好女孩。你知道的啊,麦姬。” 母亲一如既往地被他的外表所欺骗,开心地从他手中接过了擦碗布。 安琪的面容映在洗碗机上,皱着眉头想,他好狡猾,他知道如何矇骗这些人,也许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瓷盘在泡沫中叮噹作响。 “安琪,小心点。”母亲说,“不然咱俩换一下位置,你来擦干,然后放好?” 不,她不想和比尔蜀黍有任何的眼神交会。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拒绝的理由,她得先把手中那些易碎的瓷盘洗干净。她用热水把盘子一个一个洗净,然后规整地放在架子上。母亲和比尔在旁边负责接盘子,然后擦干。 “对了,学校那边怎么样?”他一本正经地问。 “不错。”她小声回答。 “不错?就这样?” 安琪想像着他跟母亲说“小屁孩”的表情,他的声音让她很别扭。 母亲用唱歌般愉快的语调,不知所以地泄露了更多信息:“安琪谈恋爱了。” 安琪听到他深唿一口气,听似舒缓,实则危险,但是他却用一种天真无邪的声音问:“安琪,真的吗?怎么没听你跟我讲过呢?”然后,他表现出很受伤的样子,说,“我以为你是我的呢!” 母亲此时插了一句,简直是火上浇油:“嗯,她肯定是不好意思说吧。除了那次舞会,他们只出去过一次。那个男孩叫阿布拉姆。”她用一口异国腔调讲出那个名字,特别是捲舌的“拉”,拖得很长很长,“是个帅小伙。安琪还说,他很聪明,正在申请哈佛级别的大学。” 她话语中的骄傲让安琪几乎尖叫出来:闭嘴!妈!给我闭嘴!比尔没上过大学,他不想听到安琪男朋友如何如何优秀的话。当然,安琪也不想听。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洗盘子,递高脚杯。 母亲端起一摞晚餐盘和面包盘,说:“我放盘子去。”然后向餐厅走去。 母亲刚刚转身离开,比尔就贴了上来,把安琪挤压在水槽边。他从后面抱着她,安琪顿时愣住了。 “有男朋友了,嗯?”他贴在她耳边说。 安琪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越来越大,夹杂着阵阵疼痛。一个声音从脑中传来:赶快藏起来。 “不要!”她大声喊道。告密者回应道:我不要被带走,赶紧住手!住手! 第59页 比尔听到安琪的那声“不要”,鼻子贴得更近了。他在不断挑战她的极限。 她脑中传来了越来越大声的唿叫:快走!快走!现在就走! “不要!”她再一次喊了出来,“住手!” 母亲转过身来,反应稍显迟钝,比尔闪电般又回到擦盘子的状态。他的手早已拿开,但是她的身体还在痛,体内荡漾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感觉。尽管极力克制自己,她的身体还是出现了不良反应。 安琪把双手浸入凉水中,胳膊上出现了红色的血点,好像被油烫伤似的。她摸了摸,没有任何感觉。 母亲两只手紧紧抓起四个高脚杯,朝着餐厅放盘子的柜子走去,杯子相碰时发出悦耳的叮噹声。她扭过头来吩咐道:“你们俩把剩下的盘子都洗了。” 比尔又来到安琪身后。他轻轻撩起安琪脸颊的头髮,在耳根吻了一下:“我们一会儿熘出去玩吧。” 安琪颤抖着身体,突然转过身,手中握着叉子说:“不,我不去。”她咬牙切齿地继续说,“永远不会再发生。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拿开。”她把尖锐的叉子在他鼻子下方晃了晃。 “你没事吧?”他小声说,伸出一根手指,做出“嘘”的动作。他慌张地盯着餐厅的门。 “她回来了,她要掌控自己。”安琪说,声音低沉,怪异。 “好了,宝贝安琪,别吓唬蜀黍了。上次你还对我那么投入,好了,宝贝。”他握着她的肩膀,臀部扭了扭,说,“你没必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你的小男朋友。” 安琪战慄着。无形的翅膀在她背后张开,她紧紧控制住内心,但是随着威胁指数的升高,天使被唤醒了,金刚怒目般地出场了。这时,客厅传来母亲的声音:“有人想要喝咖啡吗?米基?妈?我去烧一壶。半场几比几了?” 安琪竖起耳朵仔细听。 不过令人扫兴的是,其他房间并没有传来让安琪惊喜的声音——父亲依然在电视前看球,大唿小叫;奶奶说,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脱因咖啡——这么晚了,她不能喝带咖啡因的咖啡,不然整晚就别想睡觉了。 安琪的听力突然恐怖地被放大,她的意识脱离房间,飞向远方,内心世界则支离破碎。在这个男人面前,安琪体内的一部分是那个颤抖的小女孩,那个比尔蜀黍喜爱的小女孩。她任由他支配,只是为了避免告密的惩罚。安琪的另一部分,是那个背上长有一双巨大翅膀的天使,腰间挎着一把长剑,蓄势待发。还有一部分,她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样才对嘛,”比尔嘆了口气说,“这才是我的好女孩,我的美女,你想要这样的生活。” 安琪缓过神来,发现她的双手正在他的t恤下游移,于是她用力揪了一把胸毛。“去死吧!”她尖叫。 “该死!”比尔乱叫着,举起他巨大的拳头。 母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安琪?你没事吧?” 安琪举起胳膊,挡着自己的脸。他一把捏住安琪的手腕,扣得很紧,她的手顿时麻木。“别……给我……说……话。”他的嘴距离安琪很近,吐沫星子溅了她一脸。 这时,天使低沉的声音又出现了:“我不允许。” “你说什么?”比尔一脸疑惑,暂时的犹豫后来被证明是个天大的错误。 天使先用右手把比尔的手扭开,左手把比尔紧握安琪胳膊的手掰开。比尔吓得右臂缩回去。天使抓住他的手指,用力向外掰,顿时传来了骨骼扭曲的声响。 比尔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被掰变形的手,喘着气大声叫道:“怎么回事,你个臭女人!” 他用另一只手挥起拳头向安琪打去。被天使控制的安琪抓起台子上的叉子,勐地扎进了他的胳膊。她听到尖锐的叉子划过骨头的声音,心中洋溢起一波又一波復仇的胜利感。 比尔的喊叫招来了客厅里的所有人。“你们看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她就是个疯子!” 她的父母傻站在那里,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女儿。她的眼中闪烁着天使那刚毅、闪亮的光芒,以及他那坚硬下巴的轮廓。 安琪信心大涨。以后,他再也不会碰她了。她自由了。天使笑了。 你的胜利其实非常短暂。不一会儿,你的父亲把你制伏,压在地上,喊叫着:“麦姬!给我叫医生!不,打911!她已经完全崩溃!” 安琪,你艰难地唿吸着,想给大家一个解释,但是你父亲的这一手让你实在说不出话来。你只顾着大口喘气,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你头顶上,奶奶拿着一条干净毛巾给比尔简单地止血。“哦,比尔,你真走运,还好没伤到要害部位。” 父亲的唿吸紧张而急促,胸口上下起伏。“感谢老天,还好她抓的是吃饭用的叉子,要是切肉用的刀子就完了。”他说着,用尽全身力量,按着你的肩膀,把你压在厨房的地板上,动弹不得。 你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躺在那里喘气。奶奶的脸上写满了憎恨和恐惧。你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正在拨打电话的母亲,她向你伸出手,父亲立刻阻止。 第60页 “麦姬,让开!”父亲疯狂地吼叫,嗓子都快喊破了。他按着你的那双手,出乎意料地用力,继续喊道:“谁知道她会对你和孩子做出什么事来!我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的,我之前感觉到的……她如此异常的冷静……就等着爆发的那一刻。” 你终于缓过劲来,能开口说话了:“爸爸,求你,让我解释。” 父亲转过头,第一次这样直视着你,他已经快说不出话了:“什么……天使?” “不是的,爸爸,天使已经走了。现在是我,安琪。”你想尽办法让他明白真相。 比尔包扎好的胳膊从身后搂着父亲的肩膀,两个人的身影压在你上方,他说:“她差点儿弄死我。她竟然刺进了我的动脉,而且指头都被她掰断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是眼中迸发着復仇的怒火。你扭转了脸庞,和父亲的第一次眼神交会就这样结束了。 “把她捆起来,让她冷静。”比尔命令道。 父亲用力更狠,将你压得更紧。汗水从他的额头向下流,嘴巴在暗红色的脸庞上像一道苍白的裂痕。他看起来好像中暑一样,指头狠狠掐着你的肩膀,留下一道道血痕。 你虚弱地扭动着,试图逃脱他的钳制。 “他们很快就到,”母亲说,“安琪,亲爱的,撑住,救助人员马上就到。”她再一次伸出手,但是看到怒目而视的父亲,又缩了回去。她朝屋外四处张望:“谢天谢地,还好今天没有什么卫星直播车,不然救护车的出现又要惊起一番波澜。” “救护车?”你尖叫着,“我没事,我不需要救护车。”然后你喋喋不休地说,“也许,需要救护车的人,是比尔蜀黍那个变态!是的,我希望他也来一辆。”这一句话说出了告密者的心声,在生命的转折点上,安琪让她非常开心。“现在,谁还想惹麻烦?”她奚落着大家。 “哦,让她起来吧。让我抱着她就行。”母亲请求着。 “麦姬,拜託,别……我刚刚把她制伏。” “爸爸,你弄疼我了。”你哀求着。 眼泪在他的眼眶打转,他的双手慢慢松开,但还是按着你不放。 比尔一脸虚伪地看着你,假装表示同情:“可怜的孩子,完全精神崩溃了。我看到过,有人在战争之后会变成这样,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 天使又冲到了最前面,低沉的号叫声瞬间划破屋内疑虑的空气:“你这个撒谎的畜生,你骚扰她多少年了?”说着,他重获力量,从你父亲的手中挣脱。他跳起身来,怒髮冲冠。他习惯性地摸向腰间,准备拔出银剑,但是你的腰间只有一根皮带。他黑色的双眼紧盯着水槽边的刀架。 “她在说些什么?”奶奶质问着。 天使伸出手,向刀架走去。 “大家小心!”比尔尖叫着,“都退出去,我来抓她!” 屋外响起救护车的鸣笛声,母亲向门外跑去。 比尔向你扑来,向天使扑来,向告密者扑来,向他们的所有混合体扑来。他冲着你肚子就是一拳,然后把你的双手扭在身后。“镇静剂!”他朝着救护人员叫嚷着。 我们感觉,胳膊上被扎了一针。所有人都失去了知觉。 13 对质 早上醒来,安琪躺在一张白净的床上。干净洁白的屋内,挂着绿色的窗帘。她感到沮丧,又有点空虚,她这是在哪儿呢?她睁开矇眬的双眼,几秒钟后,将注意力集中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一个女人睡在上面,脑袋歪在一边。“妈妈?”安琪嘴唇干涩,沙哑地说道。 母亲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走到安琪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发现自己的手腕上绑着柔软的胶带,行动非常不便。她几乎感觉不到眼角流下的泪水。“发生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被抓了吗?” 母亲摸着她的额头说:“亲爱的,没有。你只是在住院观察,某件事触发了你的暴力反应,考虑到你可能会伤害到自己或者其他人,你得像这样冷静几天。格兰特医生从她妹妹家赶了回来,她真是个好人,他们帮你进行了下一阶段的治疗。” “她还在这儿吗?”安琪迫切想和她见面,梳理一下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母亲抬起手臂看了看表:“她说很快就会回来查看你的病情,我猜她可能喝咖啡去了。我们守在你身旁已经很久了。” 安琪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对不起,妈妈。” “没事,比尔蜀黍的胳膊还好没什么大碍,你应该庆幸,你没有刺中神经或动脉,他只需要缝两针,吃点抗生素,然后包扎包扎就行了。当然,受伤的手指恢復起来可能要花更长时间,医生说让我们放心。” 安琪面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 “安琪,你不会不高兴吧?那些都不是什么致命伤,他也原谅了你。” 安琪的胃部在翻腾。“他原谅我?”她郁闷地撕扯着手腕上的胶条,“该死的畜生!” “冷静点,安琪。否则我会再给你来一针镇静剂。”母亲警告她。 安琪呆住。“妈妈,那个畜生性骚扰我很多年了,每次他都假借照顾我的名义来侵犯我。我回来后的那一周,他还侵犯过我一次。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我不知道怎么向你和爸爸解释。” 第61页 母亲表情舒缓,这并不是安琪想要看到的,她开口说:“可怜的孩子,比尔蜀黍说是你搞混了,你把他当成了那个绑架你、侵犯你的男人。”她用手托着安琪的下巴说,“还记得吗?那个罪犯,显然不是你比尔蜀黍。” 哦,那个狡猾的畜生!她泪流满面,但那是其他人的眼泪,不是安琪的,她已经虚脱到哭不出来了。“妈妈,你到底听懂了没?我说的就是我曾经爱着的和信任的比尔,但是就是他,那个畜生,常年强暴和虐待我!” 母亲轻轻摇了摇头,说:“那年,你才六岁,亲爱的。比尔当时还是个小男孩,你的意思,从那时起,他每周五就来侵犯你,而且持续了四年时间?” “是的。” 母亲轻轻摇了摇头,看起来再也听不下去了:“那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过?也没有暗示过我们?为什么从没反对过出门?你为什么不说呢?” 自从告密者的秘密泄露出去后,她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她答道:“他让我发誓,绝不能泄密。” “哦,亲爱的,你真的搞混了。”母亲焦虑地皱起眉头说,“我们的比尔永远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你应该看到他有多关心你,哪怕他自己受了伤,也不忘关心你。你肯定是不知道哪根筋又不对了,你的两条记忆线交叉,弄混了。好了,就是这样。” 她伸手抚摸着安琪的头髮。 安琪将母亲的手推开。她完全读得懂母亲笃定的表情——母亲完全相信他说的。该死,为什么母亲会相信他,而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安琪转到另一边,尽量不面对母亲,把脸陷进枕头里说:“我想见格兰特医生,请你离开。” 母亲发出一阵痛苦的喘息声,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就像十小时那么煎熬。此时,四肢被缚的情况,让她不禁想起小老婆曾愤怒地给她描述过的囚禁画面,一幅幅从她脑海一闪而过。她试着寻找脑袋里的其他分裂人格,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可能害怕得藏在了角落里。脑袋里一片寂静,或许镇静剂也起到了一些作用。 最终,格兰特医生敲了敲门,走了进来。她坐在了刚才母亲所在的位置。“你一定被吓到了吧?”她说,“你的分裂人格公然出现在你家人面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的记忆回潮吗?” “现在说这事,我觉得我自己太蠢了,”安琪说,“要是我早点告诉你,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好吧,现在说吧。”格兰特医生说。这是格兰特医生最优秀的地方,她遇到任何事,不主观臆断,不责怪批评。“给我讲讲,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吧!” “你能不能给我松绑?我觉得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格兰特医生掀起毛毯一看,发现了安琪手脚上的胶条:“老天,当然可以,他们怎么能这么做?我没让他们这么干过。” “我也可以保证你的人身安全,这周围可没有什么利刃。” 格兰特医生温柔地笑了。“是的,的确没有。”她把安琪右手腕上的胶条松开,说,“那么,开始讲吧。” 安琪感觉体内有一股力量,是告密者在压制自己不准泄密。她欲言又止地反覆了几次,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安琪,虐待儿童罪,是少数几个不受医患保密协议限制的范畴。法院那边要求我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通报你的情况,你还想继续吗?” 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是的,当然,继续。”安琪一股脑儿把告密者和比尔蜀黍的事情全盘托出。 格兰特医生咬了咬嘴唇说:“呃,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现在听你一说,还真的说得通。你的大脑已经产生了一个救生舱,创造新的分裂人格出来应对,是一种自然生成的防御机制。” “是的,我完全明白。”安琪说,“所以,你相信我的话?” “当然相信。” “我爸妈不信,”安琪闷闷不乐地说,“他们宁愿相信比尔,认为我就是个疯子,你说可不可笑?” “你想想,如果承认这个事实,他们的世界会完全崩溃。如果他们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会有沉重的罪恶感,因为是他们给了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他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是如果你愿意,我会和他们谈谈。”她抚了抚皱起的床单,“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 安琪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回来的第一周,也就是奶奶和比尔过来看望我的那次。我有近八个小时的失忆——我不知道原因。然后,几周之后,告密者给我留下了一条重要信息,要我帮她找一盘磁带。通过录音,她才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 “那你自己有印象吗?在那八个小时里?”医生问。 “没有,但是我确定,在那段时间里,他的行为把我体内的分裂人格逼了出来,然后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欺负。” “是她,还是你?” 安琪很快就明白医生想要问的是什么。“是她。我能给出的证据,只有我胳膊上那一丁点烫伤,其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格兰特医生眉头紧锁。“你有没有做什么防御措施?”她小心翼翼地问。 第62页 安琪的胃感觉急剧下坠。“哦,我的天哪,没有。稍等,我想起来了,我在那之后发现第一次月经来了。是的,在那之后很久才来。” “你刚刚说,第一次?” 安琪羞红了脸说:“是的,我也没想到,竟然那个时候来,当时把我给吓坏了。” 格兰特医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好吧,其实不然。女童军曾经跟我说过,她有痛经和经期不规律的情况出现。” “是吗?好吧,也许我应该谢天谢地,记不起那段经歷。”安琪轻松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单单这次对比尔反应如此激烈?” 安琪哼了一声:“好吧,一方面,告密者告诉我整件事情,差点儿没把我气死。于是,我决定不会让他靠近告密者,但是他如此高傲,如此自信,如此狡猾,他又开始故技重施,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另一方面,天使体察到我的痛苦,我的狂怒,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其实,在告密者小的时候,整天一个人玩,那时天使并没有出现。” “天使,你说的是那位极具防御机制的男性分裂人格吧?是的,我知道他一定会出来,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攻击别人的人。” “我感觉得到,他在我体内挣扎着,想冲出来。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在争夺某种权力。” 格兰特医生侧耳倾听,表情很专注,没有再次打断她。 “告密者试图让我站在一边,这样她可以替我承受那些痛苦;天使让我不要挡道,他要好好教训比尔一番,让他记一辈子;我被卡在中间,保护着告密者。最终,天使赢了,他保护着我们。他总是不自觉地就要保护我们,是吧?我是说,保护我们,这是他诞生的理由。他代表力量,代表復仇,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没错,所以你希望下一个删除的分裂人格就是他,对吗?” “我非常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想像着上面沾染着鲜血,“至于他做过什么事情,我曾经——你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对吗?有关我们谈论的东西?” “除非经过你的允许。” 安琪嗓音颤抖着说:“哪怕是刑事案件?” “别告诉我你打算犯罪哦!” 安琪感觉有点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如此平静、淡然地提出这样的疑问。 “没有,怎么可能!格兰特医生,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身体里面潜藏着如此恐怖的暴力能量。昨天的事情,所有人都在场。” 格兰特医生仿佛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安琪喉咙干涩,说道:“你应该去看看我奶奶当时的表情。她完全被我吓傻了,父亲……更糟糕。他恨死我了,他恨分裂人格控制下的那个我。” “所以,安琪,这不止涉及一起绑架案,你分裂人格的产生,应该是在很早以前了。” 安琪那苍白的手紧紧捏着床单。“爸爸再也不会相信他弟弟了。而我还不得不继续面对他,他应该很快就会找到復仇的机会。” “安琪,不会的,我们会申请禁令保护你。相信我吧,现在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安琪咬了咬嘴唇说:“可能,是刀子。也有可能,是他的胸脯。而且,如果接下来我没有很好地控制天使,那么他可能会把比尔给宰了,也许就在感恩节那天的厨房里。不假思索,毫不留情地宰了他。然后——” 安琪盯着她的双手,不知该说什么。唯一能说的一句话,也许就是“只有天使知道”。 “唉!”格兰特深深嘆了一口气说,“恐怕你应该说他‘曾经知道’。当你被镇静剂搞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我给赫尔斯医生打了电话,我们决定提前对你进行本应安排在周一的删除手术治疗。这种情况下,你正求之不得呢。所以,你不用再害怕了,亲爱的。天使,消失了。” 安琪感觉到体内有一股力量,几乎要把自己撕裂。她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这还是你吗?感觉更像一个陌生人。 但是安琪很好地把这一面伪装了起来,扭过头去,对着墙哭了起来。 医院的味道闻起来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安琪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删除天使后,就永远都别想知道,在那段消失的时光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哪怕使用测谎仪或者催眠术,只要天使保持沉默,他就可以带着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离开这个世界,而他走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忏悔之意。安琪安全了,她的唿吸一下子顺畅起来。 格兰特医生说:“好了,已经处理了两个,感觉如何?” “安静,空荡。” “好开心听到你这么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会继续帮助你跟踪剩下的两个分裂人格。” “嗯。”安琪还从来没想过,删除女童军?删除告密者?理论上讲,接下来应该这么做。但是,删除她们,还是有点无情,毕竟她俩从来没有伤害过安琪。 “格兰特医生,说实话,我想是否我们可以换种方式,多做几个疗程。也许可以尝试一下之前你提到过的,将不同分裂人格融合起来。你觉得她们俩会合作吗?” 第63页 她脑袋中响起一个声音:嗯,是的!只要不让我们死,怎么都行! 14 革新 安琪慵懒地躺在沙发里,准备和身体中的其他分裂人格会面。这是格兰特医生提出的想法,因为她们有太多事情要处理。安琪约好分裂人格中剩下的两个女孩,在她们之前相遇的虚拟世界,也就是那个被遗弃的小木屋门前见面。告密者有一点和其他人不同——她只是去小木屋那里玩,不在那里生活——但是安琪觉得,比尔消失之后,她应该会很乐意加入她们的小团队。作为一个整体,她们需要认真地对自己进行人格重塑。这项团队计划对于安琪独立的人格重建来说,是一个完美的象徵。没有捷径,没有迷失,也没有消除。女童军和告密者被一同邀请而来——让我们来讨论,人格的完美结合。 墙壁上的松木节疤,此时显得并不那么让人晕眩。相反,它成为一种积极正面的象徵,大家也没有像之前见到它那样感到害怕。 格兰特医生拿出萤光棒,开始进行深度催眠。她会引导大家会面,但是会面一旦开始,安琪就要肩负重任了。几秒钟内,她在光点的跳动和摇摆中进入催眠。 安琪,我其实一直在你脑中帮助你。我听到你所听,看到你所看。我就站在一边,悄悄地记录和观察你,我还负责控制高墙和大门。我贊同你的想法,如果我们共同发挥作用,而非轮流现身的话,我们的生活就会更加快乐,更加平静,当然还有更加值得期待的人生。 你来到门廊,一手握扫帚,一手提油漆,准备就绪。阳光洒在小屋上,干燥的木板和生锈的钉子格外显眼。你开始打扫房樑上和摇椅边角的蜘蛛网。告密者从黑暗中悄悄熘了出来,看着你打扫。“能来帮忙吗?”你说,“在我们把它们收起、放好之前,我们需要好好打扫一番。” “收起来?”告密者问,“为什么?大家都干吗去了?” “大家都一一出场了。我们不打算继续待在黑暗中,我们也都要现身,你想一起来吗?”你小心翼翼地说,尽量克制自己的紧张情绪。 “那会有马儿骑吗?真正的马儿?”告密者问。 当然有,附近就有马厩,还有一所马术学校。如果你坚持周五晚上兼职看小孩的话,就有足够的资金申请一所马术学校,而且是独立自主。“是的,”你答应她,“如果你加入我们,我就陪你一起骑漂亮的马儿。” 告密者灿烂地笑了起来。她拿走扫帚,开始打扫摇椅上的灰尘。“我们打扫完了,就可以出发了吗?” 这么快?你觉得有点玄,答道:“只要我们把所有事情都打理好了就行。” 期间,女童军一直沉默不语,只知道在摇椅上一边摇摆着,一边缝衣服。当告密者扫到她脚下时,她抬起双脚。 “你会帮我们吗?”告密者问。 “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女童军厉声答,“反正我们会像小老婆和天使一样被消除。”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皱着眉头。 你赶忙上去解释:“不会,不会,我没打算要消除你们,我决定和你们一起活下去。求你了,我需要你。”你递给女童军一把铁锤,“看起来你有点抓狂,你不想钉钉子发泄发泄吗?” 女童军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举起铁锤,咚咚地敲打起墙壁上翘起的生锈铁钉。 你提着一桶矢车菊蓝色油漆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以后不会再有人进去了。安琪,你看了看,然后说:“这是我们要用到的。”油漆桶旁放着三把刷子,你打开油漆桶,三个人肩并肩站着,开始给墙壁上漆——那是你们唯一拥有的一面墙。油漆刷满了斑驳的木头,看起来焕然一新。很快,墙壁被刷得湛蓝湛蓝的。 女童军退了几步,仔细欣赏你们的成果。“今天大家干得不错,”她说,“我们是一个很棒的团队。” 你很清楚她语句中传达的信息:她还没有做好结合的准备,但是她在考虑。格兰特医生告诉你,我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会做得更好,更加接近最终结合的状态。 那一周,安琪没有去上课。她每天都要去格兰特医生那里,用所有时间和精力和其他女孩交流。她们在想像中的门廊上,彼此沟通,彼此理解,进展神速。过去放摇椅的地方被一盆盆盛开的菊花所替代,恰好和窗外寒冷的天气遥相唿应。门前的栏杆漆成了亮黄色,代表热情的欢迎。之前翘起的木地板,也被钉子钉得死死的,还重新修了地板,走起来十分稳固。象徵实现了。安琪觉得,自己双脚踩着地板,倍感踏实。 “随时做好准备,”格兰特医生说,“我觉得女童军就要出场了。” “真是太酷了,”安琪说,“我其实最想从她身上得到的是她高超的厨艺,以及她离群索居的本事。” “不论好坏,你都得吸收,准备好接受她第一手的记忆,特别是那段被囚禁的痛苦经歷。” “她已经给我讲过了,我身上的伤疤证明她没有骗我。”安琪的回答带有一丝防御的味道。 格兰特医生扭动着她的珍珠耳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很好,但是我要警告你,接下来的结合过程可能会让你精神上难以承受。我没有说你克服不了,我只是让你别掉以轻心。” 第64页 安琪嘆了口气。虽然没有天使的守护,她已经习惯了坚强,她一定能克服,是时候让她生活中的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了。她信守承诺,报名参加了骑术课程,购买了顶级骑马装备,在返校前的那个周六下午,参加了第一堂骑术课程。 他们给安琪安排了马厩中脾性最温柔的小马。尽管这样,当马儿飞奔起来时,安琪觉得自己好像在飞翔。头盔下的长髮被风吹至脑后,膝盖紧紧夹着蹦跳前进的小马,她心跳加速。“抓好了,告密者。”她自言自语,让出了掌控权。她在一边看着小女孩控制她的身体,骑着小马在栅栏里面转来转去。看到告密者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安琪顿时觉得,花多少钱都买不来这样的笑容,就冲着这一点,让出主动权一会儿也值得。 “大有长进,”教练最后夸她说,“你确定你之前从来没有骑过马?” “我想像过。”安琪告诉他。 “好吧,你的想像力一定非同寻常。” “大家都这么说。”安琪内心笑开了花,告密者捏着她的手,表示感激。 安琪,当时我真为你自豪,也为你所取得的成就而自豪。那天晚上,你肌肉酸痛,于是坐在床边涂抹乳液。那个时候,你终于发现,特意为告密者打开那扇大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你已经不需要我来为你开门了,你完全可以自己应付这件工作,我被炒鱿鱼了。 那一刻,你满心欢喜,充满力量,你甚至都没有在意过我的离去,我消失了,融入了我们即将成为的那个整体。 “你怎么了?”当安琪第二天早上上学的时候,凯蒂问。她俩在学校储物柜前碰上,凯蒂惊讶万分,说道:“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嘛。” “嗯,非常感谢,”安琪说,“你惊讶什么呢?难道我非得颓废得像个乞丐?” “有人说你感冒请假在家,我才没有打电话给你,但是看起来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凯蒂说着,从储物柜中取出两本书来。“嘿,如果谣言那么说,那你就顺水推舟吧。”安琪轻轻拍了拍胸脯,假装咳了一声。 凯蒂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她说:“你到底怎么了?你在躲媒体吗?你难道请了假,跑去度假了?” 安琪笑着说:“没有,这段时间,我一直忙着和其他几个分裂人格交谈,主要谈了打扫和修葺房屋的问题。” “该死,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凯蒂问,一把将背包背在肩膀上。 安琪随手抓起一本歷史书,哐当一声把储物柜的门撞上,说道:“那几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催眠状态,想像着在大脑中和分裂人格进行对话。我们谈到了有关结合的事情,这远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凯蒂不屑地哼了一声,大跨步地走过走廊,说:“我没说这件事不复杂,老天,是你的世界太复杂了吧!” “但是我已经看到了彩虹尾部的金光,看到了隧道尽头的光芒,我知道,我快成功了。” “你看到了黎明前最后的曙光?” 安琪暗中偷笑,说:“好吧,反正就是那样的东西啦。对了,学校里面还有记者吗?” “上周五他们就已经放弃了。感谢老天,媒体也就是三分钟热度,过了就好了。嘿,我到了,要上课去了,午餐见。”凯蒂上西班牙语课去了。 安琪的疗程并不会耗费整整一天时间,所以治疗结束后,她还有充足时间回家自学,这样她就能够轻松地跟上每堂课的内容。有几个老师问她的病情如何了,她说“好多了”,大家貌似以为她只是感冒而已。 她有那么一丁点惧怕午饭时间。她想,在格雷格和丽薇二人继续谋划復仇之前,应对他们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视而不见了。她现在可以接受这样的状态,而且可以忍受他们的报復。比起自己曾经经歷过的那么悲惨的事情,眼前这两人小小的卑劣,又算得了什么呢?问题是,他们会放过她吗? 下午放学时,看起来他俩还真的没什么动静了。午餐时,他俩装作没看到她。好在他们没有一起上公共课,她以为点完名就可以开熘,谁知,丽薇悄悄跑到她身后。 “你还是回来了?”丽薇直白地说。 “你是希望我转校吗?”安琪说道,“嗯,我没转。” 丽薇愁眉不展地说:“你以为你是——” 安琪没有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丽薇,在你说话之前,我想为我之前追你男朋友的事道个歉。这样做太粗鲁,太愚蠢了,我当时是一时头脑发热。的确是事实!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再犯错。” 丽薇有点纳闷:“他怎么没和我说这事?” 哦,老天!“其实没什么,他只是和我不合适,”安琪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想的。” “嗯——”丽薇看起来正在思考,安琪这个时候道歉,是否还有意义,“我也许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可惜你错过了那个机会。第一天的时候,你停下来和我交谈,还记得吗?”安琪说。 “是你先不理我的。”丽薇说。 好吧,安琪还能说什么呢?把真相全盘托出?“可能是因为我做那种事情的负罪感吧——” 第65页 丽薇又打断她说:“你知道吗,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些东西吸引着他,你们之间有化学反应。” “是身体上的魅力吧,”安琪说,“那就有点过了。理智讲,啥都没有。你才是他最爱的人。”她现在也顾不上后果了,直接脱口而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分手。” “真的吗?”丽薇肩膀微微一颤,“他对我说过,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知道的,男人吧,总是会说一些女人想听的东西。” 她竟然不知道!“对,的确是这样。但是,用在你们身上,这句话就是真的。丽薇,他属于你。”请带他走。 丽薇双唇紧闭,扬扬得意地微笑着说:“很好,所以,不管怎么说,咱们回头见啦!”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蹦跳着向停车场走去。安琪看着她钻进了格雷格的汽车,大庭广众之下,两人竟然拥抱着亲密起来,这种行为在校园里当然是严令禁止的,这恰恰是对这道禁令的强烈讽刺。 她仔细体会此刻的心情,后悔吗?嫉妒吗?一点都不。 15 结合 “准备好了吗?”格兰特医生问。 “差不多。”她们在屋内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安琪脑袋里,只有一堵墙,一道门廊,门后一片虚无。或者说,安琪压根儿连门都打不开,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门后的情况。这面墙如此巨大,她无法找到墙角,无法绕到其他墙前面,如果其他三面墙确实存在的话。 “看着灯,”格兰特医生轻声说,“放松。回到你们当时见面的地方,那里看起来如何?” “漂亮极了,生意盎然,就等大家前来一聚了。”灿烂的阳光洒在红色、橙色的花儿上,栏杆上的晨露闪闪发光。一把扫帚靠在墙边,但是四下里没有什么东西要扫除,反而女孩们之间的隔墙渴望被拆除。 “有人到了吗?”格兰特医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安琪又看了看,告密者已经到了。她靠在栏杆上,穿着一身小巧的骑马装。 安琪大声说话,好让格兰特医生听到:“现在只有告密者到了,今天就是结合的日子,她看起来已经准备好了。” “你呢?” 安琪使劲思考着,这是她们共同要实现的目标——结合。但是结合之后,她还是她自己吗?她会变矮或者长高吗?小老婆和天使的离去显然有点突然,他们两个的技能也随之而去。但是,今天则完全不同。 安琪向告密者伸出手去,告密者羞涩地笑着,投进安琪的怀抱。安琪抱着她说:“以后没有人会伤害到我们了。你不必担心我,我们以后互相照顾对方,好吗?” 小女孩面朝太阳,风儿轻轻掀起她的金黄色长髮,发尖掠过她的嘴唇。安琪温柔地将乱发撩开,她也品尝到发尖掠过的滋味,不过这是她自己的头髮。原来,小女孩就是安琪,安琪就是小女孩,她们分分合合,若即若离地站在清晨的阳光下,听着百鸟齐鸣,用自己的十根手指头,而非二十根,轻轻触碰着栏杆上的晨露。 安琪穿着蓝色的牛仔裤,粉红薄毛衣,但是手中却拿着马鞭,脚上穿着高筒靴。“好吧,我们今天去骑马。”她说。 当然,没有人会回答。 她不紧不慢地搜索新浮现于睡眠的记忆。比尔蜀黍,这个她无论如何都憎恨的人,或者说,害怕的人。当然,这种感情中还夹杂着疑惑、痛苦、尴尬和厌烦。现在,她又回忆起比尔参军当天的情景。那天是她十岁的生日,他答应要送给安琪一件特别的礼物。他穿着制服,看起来英俊极了。爷爷和奶奶为他自豪,他们说,他终于在混迹高中三年之后,找到了真正的方向——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那天是她的生日,比尔反而成了焦点,这显然很不公平。 大家互相组合,爷爷来照相,而安琪只想和比尔拍一张照片,就像很多女士送别男朋友参军时拍摄的照片。 “爷爷,准备好了吗?我来了哦。” 安琪的胳膊绕过比尔的脖子,像照片中送行的女士一样,亲吻比尔。她身体后倾,一只脚抬起,尽量抬高,这一动作持续了好久。他们嘴对嘴,等着爷爷按快门,但爷爷怎么也不按,比尔突然一把推倒了她,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摔倒在地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用怪异、厌恶的表情盯着她。 母亲紧张地咯咯直笑:“我猜是偶像剧看多了,让他们疯吧。” 比尔就这样,没有和安琪多说一句话,离开家前往战场去了。她后来一直不知道,比尔送她的礼物到底是什么。这也是她为何在比尔离开之后,哭了整整一周的原因。 在格兰特幽暗的办公室里,安琪童真般后悔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安琪,你现在感觉如何?”格兰特医生的办公室又出现在眼前。 安琪擦了擦她湿润的脸颊,沙哑地说:“我觉得,嗯,明白了很多。”从身体和精神上,她都倍感轻松,而且知道了更多的真相,“我突然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我想吃早餐玉米饼。” 格兰特医生睁大眼睛说:“真的吗?” “没有,只是开个玩笑吧。我……感觉很棒。她现在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我和她完全结合起来,那种感觉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只是觉得,现在心情更加安宁。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女童军没有来。” 第66页 “也许她害怕失去自由,”格兰特医生说,“或者,她还有未了的心愿。” 安琪抓着毛衣上一个小毛球,在手指尖把玩。“她是唯一一个只有在治疗过程中才会接替我的分裂人格,或者,在帮我写作业的时候。”小毛球掉在了地毯上,“至少,她现在不那么干了。你知道,她从未真正出来面对这个真实世界。” “这一点很有趣。她整个生命都是在那个小木屋的厨房中度过的,你觉得她还想要做什么?” 安琪绞尽脑汁,突然她听到了女童军的唿喊:“到餐厅去!” 让安琪没想到的是,此时的格兰特医生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当然,让我看看明天是否能安排一下见面。” 这周剩下的几天,治疗都被安排在午餐时间,之后半个小时吃饭,而午餐后的那节课正好是美术课。她可以在画架前一待就是一天,所以母亲还是很贊同,让格兰特医生在午餐前就把她接走。母亲对安琪说:“我不敢说我完全理解格兰特医生,但是她看起来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最近看起来平静多了。” 安琪本来想尖锐地回一句,但还是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星期二,医生带着安琪到了一家义大利餐厅。安琪坐在格兰特医生对面,有点侷促地说:“我怎么确定,现在正在吃饭的人是女童军而不是我?” “看着我。”医生说着,举起汤勺,缓慢旋转,反射出光线。 “现在如何?”安琪问,“你在干吗?” 格兰特医生笑了。桌子上摆满了空盘子,安琪的胃又饱又胀,牛仔裤最上面的一颗纽扣开了。 “哦,天哪。别告诉我,她把这一桌吃光了!”安琪快哭出来了。牛至和百里香草的味道还残存在嘴边。 “不然我们出去走走?”医生提议说。 “好的,我觉得我至少重了十公斤,”安琪说,“最好让女童军现身,自己散步减肥好了。” 周三,中餐;周四,烤肉;周五,安琪都开始害怕踏上电子秤了。格兰特医生安慰她,大吃大喝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她还说,女童军对吃饭产生了一种科学上的兴趣,她要和大厨交流,询问他做饭用到的食材或者烹饪方法。“我把最好吃的一家放在最后,有一家非常地道的法国餐厅,她肯定会喜欢。” 安琪有一丝妒忌,因为她的分裂人格和格兰特医生吃香的喝辣的,而她得到的却是身上增加的三磅肉,还有一嘴烦人的大蒜味。 “我这次安排了陪你一下午,安琪。我们要开车过去,好好聊聊,搭起一个平台。我想这次的机会不错,我们就要有所突破了,你能感觉得到吗?” “我只是感觉到好饿,”她答道,“我以前中午只吃沙拉就饱了,你们两个对我做了什么?” 法国餐厅的气氛永远是那么高档,又令人愉快。硬邦邦的白色亚麻布铺在餐桌上,上面摆着瓷盘和高脚水晶杯。服务员一身黑色西装,优雅地用法语称她们“小姐”“女士”,以为她俩是母女。餐桌中央的花瓶里,摆放着几朵粉色的山茶花。 安琪不想走了,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么漂亮的地方。格兰特医生会每天找她父母报销吗?不过,她相信格兰特医生言而有信。 格兰特医生拿起汤勺,又一次反射出微弱的光线,准备引诱女童军现身。安琪伸出手,示意要中止催眠。“等等。”她说。 “哦,非常抱歉。”医生放下汤勺说,“我应该提前问你一下,是否做好了准备。” “我准备好了,”她自信地说,“但是我在想,我是否能自己把她引出来呢?”她现在能感觉到,女童军就存在于她的大脑中,在那个曾经见面的地方,大门随风拍打着。她向门伸出手去……是的,她碰到了门,她的手作为一个嚮导,带着她走了进去。她感觉到,进屋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当女童军准备现身时,她就在门廊处等待。她坐在栏杆上,双脚耷拉着,晃来晃去,看着远处的麻雀抓蚂蚱吃。这次,她脑袋中的小木屋坐落在广阔的田野中,这和之前在森林中发现的幽暗的小木屋不太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时,她突然回忆起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首先,她被丢进一片黑暗中,惊恐万分,几乎失去控制。她动不了身子,头也不能扭。慢慢地,光线渗透了进来,她终于可以站起来,四处走动,并找人谈话了。有趣的是,她脑袋中的那座小木屋仿佛“好莱坞”几个大字一样,硬生生地矗立着,但是不算是完全立体的。而据她所知,墙壁的另一边,什么也没有。 她心血来潮,敲了敲门。屋里没有任何反应。她扭转门把,但是门被锁得死死的。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屋内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但那可能是她自己的鞋子踩着木板的声音。她对这个声音稍有警觉,它便消失了。她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有个人就躲在门板后面,屏住唿吸。 “安琪,”门板背后传来的声音差点儿将她吓得蹦了起来,她满脑子都是负罪感,好像自己偷窥被抓到,“别去那儿,我们都不允许去那边。” “为什么不行?”安琪问,“里面有什么?” 第67页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谁也没进去过,只有天使进去过。别进去了,和我来吧。”女童军伸出手,拉着安琪离开。她将安琪从门边拉开,推开门,从小木屋前方走出去,进入一片草甸。“脱了鞋。” “啊,但是小草会弄得我很痒的!”安琪据理力争道。 “不会的,你放心。” “真的很痒!”她一脸厌恶地看着自己的双脚。 “哦,拜託。”女童军脱下袜子和鞋子,把卡其布裤的裤腿卷了起来。她脚踝上的伤口还歷歷在目,而安琪脚踝上则有一圈愈后的伤疤。她觉得自己刚才犹犹豫豫的,像个傻瓜。原来,脚踝上的伤口是女童军遗留的,手腕上的伤口是小老婆馈赠的,烧伤则来自告密者。她的皮肤简直是一张内容丰富的“痛苦地图”!安琪深深地唿了一口气,放松放松自己。她也脱掉鞋和袜子,然后在这个幻想世界的午后,脱掉衣服,躺在草地上,露出所有的伤疤,说:“我真是什么都有。” 女童军在一旁背起了一首她俩都喜爱的诗歌:“谁愿意和我一起去散步?”她们扭过头来,相视而笑。 她们十指相触,一起背诵起来:“每个属于我的微粒也同样属于你。” 两人紧紧相拥,在翠绿的草地上,纯白干净的手臂显得格外醒目。你很难判断出,紧紧相拥的两人,到底谁是谁。她们嘆息,她们颤抖,她们肿胀,最终结合成为一个女孩。两人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安琪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张画面。那个男人的脸上写满了真爱,写满了愤怒。沉重的镣铐束缚她许久,终于可以打开它丢在一边,但是,脚踝上留下了永久的束缚。井泵上那熟悉的把手,满是裂痕的水壶,铁锅和平底锅,一本塞在围裙里的书,重新添油的那瓶灯油,物资匮乏的储藏室里,堆满了罐头、干货和香料。满是苔藓的古老松树枝指引她下了山,手中提着一些有用的物件,离开小木屋,永远地离开小木屋。她从一家商店里偷了一张地图,因为她身无分文,除了在火炉下偶然发现的四枚两角五分的硬币。走了好几天,她只用硬币买了一罐可乐填填肚子,这是她喝过的最好喝的一罐可乐。 她从未品尝过这么可口的味道。安琪满嘴留香,都是法国焦糖蛋奶冻的奶油味道,焦糖味在她的舌尖慢慢融化。 她抬起眼睛,看着医生说:“太好吃了,林恩。你应该来点尝尝。” “安琪拉?”格兰特医生饱含热泪地问。 安琪眉头紧锁:“我为什么叫你林恩?” 格兰特医生拿起餐巾,将自己眼中的泪水擦掉:“女童军总是叫我林恩。她……和你结合了吗?” “完全结合了,”安琪说,“嘿,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格兰特医生——林恩——擤了擤鼻子说:“亲爱的,说起来她好笨。甜点吃到一半,她竟然说把剩下的留给我。她说了句‘我要走了’,就离开了,紧接着,你回来了,我甚至连跟她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安琪笑着说:“林恩,你没必要和她说再见,因为我还在。”她吃了一大勺法国焦糖蛋奶冻。 “嗯,安琪,欢迎找回结合后的自己。”接着,格兰特医生号啕大哭,完全不顾自己专业医生的形象,但是能够感觉到,她对病人发自内心的关爱。 第三部分 我 16 告白 我从学校几乎是蹦跳着回了家,嘴上还带着法国焦糖蛋奶冻的余香,双脚仿佛飘在离地面一尺高的地方。母亲刚刚从图书馆回来,好奇地看着我。我好想把真相全部说出来,但还是决定,在正确的时候,用正确的方式告诉她。每天早上,当我帮她收拾餐桌的时候,她总会打开话匣子,和我说些真心话。今天也不例外。 “圣诞节快到了,你想准备些什么呢?”她递给我三套银制刀叉。 我咧着嘴大笑起来,整个人仿佛飞了起来:“我已经得到了圣诞节礼物——我和两个‘自己’,我们三人融合在一起,已经融合得差不多了。” 母亲倒抽一口气说:“不会吧!真的吗?真的?已经成功了?” 我点点头,高兴得合不拢嘴。 “哦,安琪,我的老天。”她紧紧地抱着我,我能感觉到,她全身在颤抖,“这份礼物放在圣诞树下面可不合适。”她在我耳边激动地说,紧接着号啕大哭起来。这些日子,她实在是太过敏感了。 “妈妈,妈妈,妈妈。”我抱着她,声音中充满了喜悦。银制刀叉在我手中一抖一抖的,生怕捅到母亲。我说:“是的,是的,妈妈,你说得对。买双骑马靴穿怎么样?”我意识到告密者的人格对我开始产生影响,但是这些过去看似别人的想法,现如今完全成为我脑中所想的。 “骑马靴?”她推开我,脸颊湿润,微微泛红。 “骑马靴可是价格不菲哦。”我了解行情,之前曾经专门去马术学校外的专卖店问过。 “你还想要骑马穿的皮裤吗?”她擦了擦眼睛问。 也不便宜。“没有,我穿这条紧身牛仔裤就行。噢,还有一件事。”我犹豫地说。还有两周就到圣诞节了,但我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圣诞夜,谁将会在餐厅和我共进晚餐。 第68页 我更希望见到的是奶奶,有一些误解需要解释清楚。一想起上次出事时她的表情,我的内心就无比失落。从那之后,奶奶从来没有到医院里看望过我,也不会给我寄贺卡。我有点担心,不知道怎样和父亲开口说这事。 所以,我鼓起勇气告诉母亲。她松开我,扶着我的肩膀,表情和以前一样严肃。 “自从比尔那次告诉大家你的行为之后,奶奶就再也不想踏入咱们家一步了。她花了大半个小时指责我,说这是逼她在两个儿子之间做出选择。结果很糟糕。”母亲嘴唇透露出的沮丧告诉我,这个说法已经是淡化版的了。 “我们没有告发他儿子,把他扔进监狱里去,她难道没有一点感激?” “一点都没有。她根本不相信你——我们说的,她拒绝任何表示,亲爱的。” “呃,那爸爸怎么样了?”我问。 “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你应该知道,他有多爱他弟弟。” 突然,我脑中有一个回音推动着我说道:“得了吧,我也爱他。” 母亲有点惊愕,双手赶紧放开。 “对不起,”我说,“至少爸爸应该相信我吧。” 母亲点点头,没有看我一眼。“格兰特医生能说会道,如果我们让她出庭——” “别说了!我们已经彻底讨论过这件事。比尔曾经是个未成年人,但是上次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他已经成年了。”实际上,我们没有任何事实证据来控告他,口说无凭。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有证据,但是从这个国家愚蠢的法律讲,近亲乱伦罪明显要比强姦罪量刑轻很多。我们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无论如何,我现在必须远离这个人,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把叉子一一摆放整齐:“我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只想过我过去的生活。” “别让我再经歷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母亲说着,又开始泪如泉涌,她抓起一张叠好的餐巾,擦了擦脸,“我问过自己千百遍,我和你爸到底错过多少有用的细节。平日里,你看起来也是蹦蹦跳跳,开开心心的。回头想想,我真的没有注意到。” “妈妈,你看,‘我’把这个秘密隐藏得如此完美,在治疗之前,我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我不会把责任推在你和爸爸身上。” 母亲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真的,我没瞎说。”我紧紧抱着她,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我感觉到母亲凸起的肚子顶着我,突然,我感觉它跳动了一下,惊唿:“妈!他在踢我!” “哦,是的,不过现在还有点早。”母亲拍了拍肚子说,“你真的感觉到了?” “好奇怪,”我笑着说,“看来他有一双大脚丫。” “听起来你好像已经认定是个弟弟了。” “我不知道我为何那样说。不过没关系,妹妹也不错。”这句话是大实话。因为我发现,家里面有了新成员加入的时候,气氛会更融洽,大家会变得更加积极乐观,而不是把重点放在我过去的那些事情上,也不会总是在说“是我们没有把安琪带好”之类的话。我已经准备好继续走下去,我需要父亲和母亲的双重理解和支持,母亲做得很好,但是自从“感恩节行刺事件”后,父亲依然处在几近崩溃的状态。 尽管之前请了一周的假,课也没有上几节,我仍然做好了赶上其他同学的准备。教导处老师给我安排了几次考试,然后告诉我说,考虑到老师们的积极推荐,我在圣诞节假期之后,就可以直接跳级了。在和十三四岁的小孩共同度过三个月后,我显然更加渴望和相对成熟的伙伴们在一起,尽管我需要适应新的伙伴,一切的人际交往都要从头再来。孤独的时光终将过去。凯蒂很棒,是指引我上路的北极星,但我需要扩大我的朋友圈,同时也把她加入到这个圈子内。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回到正轨。我已经两周没有看到阿布拉姆了。凯蒂又安排了一场四人约会。实际上,阿布拉姆从来没有和我单独相约出去过,每次都是和阿里、凯蒂一起。而我和阿布拉姆的存在,并不会让那一对感到些许尴尬——或许他们还在窃喜,亲密的时候旁边有人在观看。另外,我打算接下来更加真诚地对待他。他需要知道,我手上的伤疤并不是掉进捕熊的陷阱里弄的,而且还要清楚,现在和他约会的没有其他女孩,只有安琪一个人。所以,前提是我可能得告诉他,其他人格的事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更加有底气。我打电话给凯蒂,向她索要阿布拉姆的手机号。 阿布拉姆的电话在嘟嘟几声之后,终于接通了。“安琪!”听起来,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嘿!” “嘿,呃,是我。”呃,其实就在刚才,我提前准备好一段话想对他说,但是倒霉的是,一听到他的声音,我竟然把它们忘记了。 “你还好吗?”他的话打破了僵局。 “嗯,是的,非常好。我们能不能——” “你想——”他接话说。 我小声地说:“你先说。” 第69页 “今晚你想出去吗?” “当然。”我说着,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听到我的微笑。接着我想起来,今天是周五,我已经答应哈里斯一家照看小孩的事情。“晚一点行吗?例如,九点以后?我得去邻居家看小孩,但是大人们通常九点钟就到家了。我们可以去吃比萨,或者吃冰激凌什么的。” “当然,太棒了。”他说,“其实,我刚才已经抢到车子了,我……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 好温暖的感觉。我就知道,他刚才一定坐在床上,反覆练习刚才那段对话。“那,咱们待会儿见。” “就在……今宵,安琪。”他一定觉得,这句话将他热情、浪漫的天分表露无遗。很有意思,他说得没错。 当我来到哈里斯家时,小萨米正在大吵大闹。他长出四颗乳牙,已经可以吃东西、咬杯子,甜甜圈也不在话下。他被放在婴儿椅上,正在用汤勺疯狂地敲打一碗蛋炒饭。米粒被敲得满地都是,嘴里倒是没几粒。“安妮,安妮。”他看到我,咯咯地笑起来,口齿不清地说。 “我最喜欢谁啊?”我紧接着问。 他抬起右手,这是我花了两周才教会他的一个动作。“萨……米!”他叫着答道,黄色的蛋黄从嘴巴里流了出来。 我赶紧上前擦干净,然后捡起地上散落的食物。 这时,哈里斯夫人出现在我身后,说:“哦,甜心,你不用管这些,我来处理。” “哇!你穿得好漂亮!” 哈里斯夫人身着一身酒红色的连衣裙,金黄色外套,转了转身,想徵求我的意见。 “太漂亮了,你晚上要出席什么特别的场合吗?”我问。 “哈里斯先生所在部门举行一个聚会,希望他们不记得去年我穿的就是这件。” “记得也没什么吧,”我说,“真的很漂亮。”说到这儿,我已经把地上打扫得差不多了,这样她也不必亲自来帮我收拾。“萨米,想要玩过山车吗?”我问。 “哦,哦。”他重复地说了几遍,我知道是在说“好,好”。 “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哈里斯夫人说,“每次我们把他留给你看,他都不会闹的,这样真好。其他保姆没有一个能让他消停下来的,那还是在你——”她突然停住,气氛有点诡异。 “在我回家之前。”我帮她回答。 “是的,在你回家之前。” “好吧,那时候他还太小。” 哈里斯夫人歪了歪头说:“也许吧,那时候可不只这么闹,你肯定有自己的秘诀让他安静下来。不管怎样,我们都很幸运。”她弯下腰,在小萨米额头上轻轻一吻,脖子上左右摇晃的珍珠项鍊和银色的领口距离萨米油腻腻的小爪子越来越近。 哈里斯先生将头探进来说:“晚上好,安琪。你要是想看付费电视,尽管打开看。要是有什么急事,直接拨我手机号。”说着,他来到萨米跟前,轻轻拨弄萨米蓬松的头髮,说:“你现在可是一家之主哦,萨米。听话哦。” “好帅气的礼服。”我说。他的衬衫和哈里斯夫人的连衣裙颜色搭配得很完美。 他们离开房间,向车库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玛莎拉蒂强劲的引擎声,这是我在这个小区见过的最棒的车子了。他们家显然可以在海边的高价地段盖一套豪宅了。 “好吧,小萨米,你也会有很多跑得很快的车车哦!”我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切达奶酪,从早餐柜里拿出切里奥斯麦圈,把四个麦圈塞进奶酪里去。在小孩眼里,这块奶酪此时像极了一辆小汽车。我嘴里模仿着汽车的嘟嘟声,把这块奶酪送进了萨米嘴里。 他一口含在嘴里,说:“还要。”好吧,我就再做了一些。 我们有个惯例,晚餐后,要洗个热水澡。一开始,我真的很担心萨米会溺水,但是在哈里斯夫人介绍我如何使用婴儿座椅后,我就放心多了。我先用肥皂给他洗净,然后陪他玩一会儿橡胶小鸭,只有当热水变温,最后变冷的时候,他才肯从水里出来。我用厚浴巾将他裹住,为他唱一首“橡胶小鸭之歌”,擦净全身,然后在他可能感冒前,给他换上尿布。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卧室的地板上,在他的衣柜里找出蝙蝠侠睡衣,我知道这是他的最爱。 “安妮,安妮!”他又叫了起来。 我转身看到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房屋中间,伸出胳膊。他向我这边走了三步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坐在他屁股上垫着的尿布上。 “你会走路了!萨米!你真的会了!来,再走一次!” “阿登,阿登。”他说着,走回刚才站起来的地方,又坐了下去。这次,在坐下之前,他走了五步。 我把他抱起来,来迴旋转。“你成功了!你成功了!”我的声音好像在歌唱,“你自己会走路了!”哈里斯夫妇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激动不已,而他们也可能因为没有看到萨米迈出的人生第一步,而感到小小的失望。“该死,我应该录下来的。”不过,这份属于我的记忆对我来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第70页 “阿登,阿登。”他说着,扭动着身体,又坐在地上。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们一直玩“走走,走走”和“转呀转”,直到我俩最后都筋疲力尽。“阅读时间到了,让我们先刷刷你的四颗小牙牙吧。” 这也是哈里斯家的规定,睡觉前一定要读点东西。哈里斯夫妇的床头有许多书架——哈里斯夫人这一侧,摆满了侦探小说;哈里斯先生那一侧,则摆放着一排排医学类惊悚小说。萨米的床头摆放着一套《苏斯博士全集》,而今晚在他爬上我的腿之前,他抓起其中一本《绿鸡蛋和火腿》,很明显,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 “放,放,放!”他啾啾地叫着,“叮噹,叮噹。” “咦?小傢伙,叮噹叮噹是什么东西?”哦,门铃响了,奇怪。我抱着他走过门廊,来到大门前,从猫眼向外看,原来是面色难堪的阿布拉姆。 一股凉气吹进大门。“嘿,你来这儿干吗?”我问。 亮闪闪的圣诞节灯光照亮他黑色的眼睛,他说:“已经九点了,你妈妈说你还在工作,她觉得我可以过来找你。不过你如果不想让我进门,我会在车里等你,以免这家主人误解。我还是应该——”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赶快进来吧。真的很抱歉,他们今天去参加一个聚会,所以不会很早回来。” 他不安地走了进来,目光立刻被玄关上摆放的一套老旧的医学书籍吸引,这套书可能一半是为了装饰,一半是为了收藏吧。“很漂亮的房子。”他说。 “嗯,我懂的,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会拥有这样一套房子,阿布拉姆医生。”我逗他说,“好啦,我刚刚把萨米哄在床上看书。” 阿布拉姆眉毛高高挑起,问:“他都会看书了?” “当然不会了,你傻呀,是我读,他听。他还读呢,别给我把书撕个稀烂就不错啦。” 阿布拉姆坐在地板上。萨米坐在我的大腿上,吮着拇指,专心地听着“萨米和他无名好朋友之间的故事”。不经意间,我把另外一位听众忽视了。像往常一样,我完全沉浸在书中,当我读到“我在船上会把它们吃掉,然后用山羊肉来做配菜”,我甚至都不需要看书,就能流畅地讲出这些内容,而且语气夸张,十分入戏。听完故事,阿布拉姆不禁送上掌声,我脸颊通红,赧然一笑。 “睡觉觉了。”我对萨米说。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许这就是语言的暗示作用吧。 他躺在婴儿床上,侧过身去,我把被子盖紧,在他耳边轻轻一吻,小声说:“晚安,亲爱的。” “需要这个吗?”阿布拉姆从摇椅上拿出萨米的蓝白格子花纹毛毯。 “谢谢。”我从他手中接过毛毯,当指尖触碰到柔软的羊绒时,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脑袋开始晕眩。我膝盖瘫软,赶紧抓紧婴儿床,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哦,有点头晕,可能是我站起来的时候用力过勐。”我用力眨眼,想摆脱掉那片黑暗,同时我使劲地甩头,好让自己清醒。“萨米,给你,小毛毯。”萨米闭着眼睛,把拇指从嘴巴里拿出来,伸出手接过毛毯。 我俩蹑手蹑脚地熘出卧室,轻轻关上房门。萨米洗澡的香波沐浴露味道还留在我的t恤和双手上。 “想要吃点,或者喝点什么吗?”我问他,“我确定现在没事了。” “没事,谢谢,我现在感觉不错。”阿布拉姆尴尬地徘徊着,“你确定我不需要在车里等你?” 我转了转眼珠说:“别傻了,来看看这屋子里的音响设备。” 我带他到我最喜欢的一个房间:里面摆放着两个皮沙发,一对淡黄色的皮椅,一张极富现代设计元素的彩色地毯铺满木地板,金属檯灯和茶几也很时髦,壁炉两侧立着两个巨大的音响,屋顶的四个角落里安插着四个环绕立体声音响。尽管房间只有一层,屋顶却是拱形的,从巨大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满山景色尽收眼底。 落地窗完美地衬托出一棵四米高的圣诞树,这棵树是哈里斯夫妇在感恩节假期时候买回来的。这是一棵真正的树,树枝上装饰着白色和金色的圆球、小天使、小星星,还有亮闪闪的小灯泡。我把客厅灯光调暗,效果就更明显了。松树的香气在屋里瀰漫,这种感觉那么熟悉,那么舒适。 圣诞树下,圣诞礼物用亮晶晶的包装纸和彩带包装好,阿布拉姆沿着圣诞树向上望去,一直看到树顶那颗水晶星星,几乎要碰到屋顶的红木横樑。他说:“太漂亮了,这样看来,我家那棵两米多高的圣诞树显得又粗又短。” “你家也有一棵?”我问。 “是的,其实这个属于大众文化。我从来不介意树下堆满圣诞礼物。” 树上的小灯泡突然灭了,我趴在地上,找到了缠在一起的电线和按钮,一番梳理之后,灯泡终于又亮了起来。干燥的松针如雨点一般洒落在地上,我连忙解释道:“看来是接触不良。” 阿布拉姆从我的髮丝间挑出不少松针,说:“我觉得这些树应该是万圣节期间砍倒的。我家那棵还没运到家就已经死了,还好我们用糖水让它恢復了生机。” 第71页 “你现在可以打算打算,以后做个树医生了。”我开玩笑地说。我拿起遥控器,问他:“你喜欢听什么音乐,阿布拉姆医生?” “你来选吧。”他很快地回答。 “那么,我们就选几首让小萨米快快入睡的音乐吧。”我选了抒情爵士电台,这种音乐最适合情侣间卿卿我我的时候使用,但是我现在并不想和他这样。 “看来你把小萨米照顾得挺周到的。”阿布拉姆说,声音中蹦跳着爱慕的音符,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用手轻抚着柔软的扶手,“你太适合做妈妈了。” “这是好事吧,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们很快就有自己的宝宝了。” 他惊讶得连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问道:“我们要生?” 我咯咯笑着说:“哦,上帝,不是……我们,我的家人,我母亲怀孕了,信不信由你。” 我觉得他的唿吸变得急促:“所以你要当姐姐了?” “是的,但是母亲年纪不小,谁都劝她说这个年纪生孩子有风险,至少,对我们家情况不是太了解的人会这么想。” “嗯,呃。”他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在我们两个不知如何向下接话的尴尬时刻,屋里陷入一片令人痛苦的死寂。我本打算找话题给他讲一些秘密,但是看到他的面庞,我就不知所措了。我躺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脑后,看着我头顶红木上的螺旋纹理。 我声音颤抖着说:“你看,我好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我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肩上。 “你失踪过,我知道的。你的父母还生活在这个小镇,我跟你讲过,我曾经把所有有关你的旧报纸都找来,而且还搜集了几乎所有相关的网络视频新闻。” 没错。“我失踪后第一次回家,几乎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忘得一干二净。” “这真是……见鬼了。” “真的,但是我现在记起了一些事情。”我望着远处的天花板发呆,“事实上,我被绑架了。”我伸出我满是伤疤的手腕:“我被监禁起来,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 “斯德哥尔摩综合徵?”他问。 “那是什么东西?” “被绑架者最后会认同绑架者的行为,而且并不打算离开他。” 我把银戒从手指上用力扭下来,我不想回忆起那些往事,但是不知怎的,我还是想每天在我手上看到它。也许阿布拉姆是对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徵。“看看这个,很恐怖。” 阿布拉姆沉默了。 该死,这一切来得太多,太奇怪,太迅速了。是的,阿布拉姆沉默了。 我也沉默着,我在等他站起来,转身离开,从此再也不理我。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他靠过来,亲亲我,然后靠在沙发上,眼睛湿润。“那,你没事吧?”他低声问。 “哦,我觉得没事。”很快,我的眼眶也充满泪水。他的温柔感动了我,深深打动了我那颗怦怦跳动的心。 他跪在我身边,这样就能更近地观察我,他的手轻抚着我的脸颊:“那你为什么没有发疯呢?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你没有想到自杀?你肯定有着最强大的求生欲望。” 我抿起嘴巴,我敢告诉他吗?现在就说? 当我还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时,音乐突然变得伤感起来。接着,阿布拉姆搂着我,把我抱在他的身前,声音沙哑地说:“我多希望,当时我可以在场,把你救出来;我多希望,当时我知道你关在哪里。” “没人会知道的,”我低声说,“但是谢谢你。”我也开始搂着他。接下来,我们被舒缓的音乐和柔软的皮沙发包围,我们享受这亲密的时刻。让我有点吃惊的是,和他的这次接吻,感觉既新鲜,又美好。从来没有谁的吻能带给我这种感觉,这个温柔、绅士、保护欲强烈的男孩想和我进一步发展,尽管他很清楚我曾经遭受过多大的痛苦。 幸福的泪水从我眼角流下。他品尝到泪水的味道,然后坐起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说:“怎么了?我很抱歉,是不是太过头了?” 我笑了,擦了擦泪流不止的眼睛。“我只是觉得很开心,很幸运,”我说道,“你如此完美,如此真实,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他脸红了,开心地笑着。我把他的头拉在身前,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快乐,更多幸运。当我们在一起亲密时,时间好像都被蒸发了。 壁炉上方的时钟敲了十一下,他把我轻轻推开。“哦,老天,怎么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在他们回来之前离开。安琪,因为你懂的,如果你继续那样望着我,我会忍不住留下来一直吻你的。我怕他们会突然进来,发现我们。” “哦,我们的约会……对不起。”安琪说。 “现在,你傻了吧,我不会因为今晚的事情而让你陪我看一场电影或者吃爆米花。我是说真的,你明天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吃比萨?或者参加一些其他活动,打保龄球去?” “我可是保龄球高手,至少以前一直是。”我提醒他,然后在沙发上扭了扭身。 第72页 “哦,要是你真有那么厉害,那我可惨了。” 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再表现得那么狂妄:“六点钟来接我行吗?” “没问题,很乐意。”他说。当我们走到大门口时,他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夹克披在肩上。他穿好外套,靠在我身上,把我整个人都抱在他怀里,深情一吻。不知不觉,那一吻竟然直到钟錶再次敲响才停止,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那一刻,我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他开车离开,然后走进卧室看看萨米睡得如何。他翻过身,现在是面朝上睡觉,把所有被子都踢开了。我重新给他盖好被子,格子毛毯捲成一团,我轻轻把它抚平。丝质的毛毯又让我有点晕眩,看着萨米熟睡的样子,吸气唿气,胸脯一起一伏。 车库的开门声将我惊醒,我赶紧跑到厨房,准备迎接哈里斯夫妇。 “哦,安琪!”哈里斯夫人说,“很抱歉,我们回来这么晚,我们玩过了头。” “没关系,”我说,“我和萨米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他竟然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噢!太好了!”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亲爱的,你听到了吗,你一定开心惨了吧?”她对刚刚进门的哈里斯医生说道,“我们的小宝贝竟然学会站起来走路了!” “嘿!太棒了!”他大喜过望,开心地抱着哈里斯夫人庆祝,“我已经迫不及待看到明早的萨米了!明天是周六。安琪,我把你送回家吧?哈里斯夫人给你讲了吗?今晚有好多经典曲子,大家跳得非常开心,把时间都忘记了。” 钟錶提醒大家,现在已经一点钟了,仿佛一个大大的惊嘆号,表达着他们的歉意! 一点了?哦,怎么我也没发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我是在婴儿床边睡着了吗? 周六早晨本应该是赖床时间,醒来时应该精神抖擞。然而,母亲已经第三次将我摇醒,此时已经下午两点半了,而我的眼皮仿佛砂纸一般沉重。一开始,我还想死赖着不起,但是母亲紧接着“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起床,下次就不要去邻居家照看小孩了。想到一张张百元大钞在我钱包里又新又脆的响声(哈里斯医生昨晚解释说,如果过了午夜,会给我双倍的薪水,于是他把两份薪水塞进我手里),我要证明,我能够做到。再说,我已经连续睡了十二个小时了,我应该立刻从床上跳起来才对。 我拉开窗帘,迎接崭新一天下午的到来。当我走到窗边,我偶然发现,摇椅又被移动过,顿时,我的胃又翻腾起来。昨天夜里,摇椅显然又被人移动过了。正常情况下叠好放在摇椅上的毛毯被捲成了香肠状,而地毯上留下了明显的拖曳痕迹。我摸了摸坐垫,惊讶地发现,上面依旧有余温。 该死,看来有一个疯狂迷恋摇椅的人,和其他几个人格不是一起的,而她现在还在我脑袋里。 17 附身 昨天,格兰特和我讨论了有关减少疗程到一周一次的事情,我们以为大部分最难处理的程序都已经解决。但是,我们错了,大错特错,我现在需要她帮我。 一想起这个人格替身,我就心跳加速。哪怕我有多疲惫,睡得有多死,这个疯狂的“摇椅爱好者”仍然有魔力把我唤醒,主导我的身体。我完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母亲又在楼梯处叫我:“你是不是真的该起床了?” “是的,我马上下来。”我满腹牢骚地答道。 “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我起来了!”我尖叫。 “你爸爸去花园摘玫瑰了,也许你可以过去帮帮忙。”她大声告诉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从床上爬起来。“天气真好呀!”她像唱歌般地说。 也许,对她来说是吧。母亲可能还情绪高昂地沉浸在昨天的好消息中,但是此时的我——一夜间,一切都崩溃了。我必须私底下向格兰特求助,不让母亲知道。小宝宝、父亲、圣诞节,已经够让她头疼的了,如果我再说出“我其实没有像想像中恢復得那么好”之类的话——不行,一定不能说。 所以,当她回到厨房的时候,我悄悄拿起了父亲卧室的电话。关上房门,确保没有人听到,我拨通了格兰特的电话。 她很快就接通了,说:“你是安琪吗?”是的,来电显示。 “嘿,格兰特,我有一些新的动态。”我的声音柔软但紧张,“还记得之前让我头疼的摇椅子的人吗?”这是个反问句,但是我还是在等她回答。 “当然了,安琪,我记得。” “还记得所有的人格都没有提到这一点吗?尽管我们自己认为,是女童军干的。结果,你猜怎样?” “难道不是女童军?” “正确,不是她,还有其他人在我体内,我再次迷失了,格兰特。昨晚,我又晕眩了将近两个小时,直到我醒来。他把我整晚的睡眠都偷走了,我现在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格兰特令人安慰的声音:“我们可以解决,没事的,安琪。别害怕,你是不是在约定时间之前就想见我?你妈妈可以开车带你过来,接受这次额外疗程吗?今天怎么样?我随时都可以。我唯一定好的事情,只是圣诞节採购,当然,可以晚点再去。” 第73页 “我去问问,你能先别挂电话吗?” 我跑下楼,试着编造一个理由说服母亲,让她开车带我去治疗。刚下楼梯,我便想到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于是,我一进厨房就说:“妈妈,你可以带我去格兰特医生那里吗?我昨晚没睡好,又做噩梦了,还勾起我一大堆可怕的回忆,后来我才睡着的。” “可怜的小东西,”母亲说,“当然可以。” 半小时后,我们跳上车。我洗了个澡,头髮还在滴水。我能看出来,她很想问我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于是我就讲,梦里我被困在一个茧中,空气慢慢溢出,我感觉唿吸困难,焦虑万分。事实上,这些确实是我梦到的。 “我被幽灵控制了!”我告诉格兰特,“感觉是这样,我就像在一座阴森森的老宅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阁楼上嘎吱作响。” 她温柔的微笑里带着些许怜悯,这是她的专利:“有什么线索吗?” 我把脑袋里的每个角落都搜索了一遍。找出来!我对自己说。不要再来什么秘密了。结果,在我所有的记忆中,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线索。如果还有一个人格存在,那女童军和告密者应该都不认识他。之前,女童军和小老婆之间共享了同一条门道,我相信小老婆也不认识这个神秘人格,尽管回想起来,小老婆的确曾经说过,她有时候会被强行推开,被人替代。这一点很可疑,非常可疑,因为现在我知道,女童军并不是替代小老婆的那个人。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一直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回忆。 还有,天使——他曾经说过一些很古怪的话。是什么来着?他说过,当那个绑架者做坏事的时候,他是被其他人格中的一个召唤来的。我不禁问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比绑架者对我做的还要不可饶恕呢? 我用指关节用力压住眼睛,直到眼睑后面出现了旋涡的图像。我伸出“触角”,探索内心里的一切,格兰特医生正在耐心地等待着。最后,我发现了一丝可能性。“孤独者——我只知道这些了。”我对格兰特说,“天使曾经说过,他是被孤独者召唤而来的。从他的话语中,我根本听不出‘孤独者’这三个字指的是一个人格。我想,我当时肯定是把他误认为是其他人——小老婆。我之所以这么猜测,是因为小老婆曾经因为被绑架者丢在一边而感到孤独。”现在,我又想起天使那俊俏的面庞和明亮的白色光芒。我喉咙干涩,他过去存在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一种空虚感油然而生,让我反胃,我说:“太晚了,格兰特。我们问不到天使了,他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了。” 我膝盖突然一软,赶紧用手支撑着。没有天使以后,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好脆弱。“我们完蛋了。”眼泪开始落在地毯上。 格兰特拍拍我的背,充满了母性的关爱,但感觉还是有点尴尬。“对不起,安琪,我以为我们做对了。别担心,我们还会找到事情的核心,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没有天使的帮助,可能时间会久一些,你想现在试试催眠吗?” “周一吧。我们现在能不能谈谈话?”我说,“我真的真的不想再次把我的大脑让给其他人。” 接下来,我们谈到了我是否还想念小老婆和天使。从我擦在袖口的泪水来看,我是真的想念他们。 我上完地球科学课,凯蒂追上来说:“你看起来好憔悴。”只有最好的朋友才会这么说,“天堂里也有烦恼吗?”她点头示意了下不远处正在储物柜换课本的男孩子们。 “什么?阿布拉姆?麻烦?没有,他人很好,我们都很好,”我结结巴巴地说,“上周末我们见了两次面。” “有什么进展吗?”她用胳膊顶了顶我,眨眨眼说。 一想起他温暖的双手,一想起他对我的安慰,我的脸红透了。 凯蒂看了看我的表情,不屑地笑了:“没事,你已经回答了。”她转过头,看到双胞胎兄弟正在朝我们这边走来,“这就是你为什么憔悴的原因吗?爱……太多了?” “希望如此吧。”我对着她耳朵悄悄说,“那个疯狂的摇椅子的人又回来了。”上周六、周日两天,整晚都把我拖起来,折磨我的身体,而我本应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为接下来的考试养精蓄锐的。 “什么?我以为你的事都处理好了呢。” “谁不想啊!”我情不自禁地高高耸了一下肩膀,“但结果是,没有。很明显,我以前脑袋里的那些恶魔还没有处理干净,我还会被操纵。” “哦,该死的,希望我也能帮上什么忙。”她无助、悲伤地看着我说,“也许我们晚些时候可以去跑步?跑步会让我头脑清醒,我是指……哦,这么说好笨,我没那个意思——”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嘘,他们过来了。”我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他们已经走到了面前。 阿里在凯蒂脸上轻轻一吻,完全将校园里的种种规定置之度外。阿布拉姆眉毛高挑地看着我,眼中的光芒仿佛给我一吻,但是我略微刺痛的嘴唇告诉我,我更渴望的是他的嘴唇。 “早上考得怎么样?”他问。 第74页 “挺简单的,”我答道,“无趣到我都快睡着了。”说到这儿,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谢天谢地,今天的考试终于结束了,明天那两门更难,世界史和英语。我有好多页的东西要记。” “需要送你一程吗?”阿里说,“我们都考完了,可以把你送回家。” 我看了看大厅的钟表说:“我妈一小时后会来接我,我还得去其他地方。” 凯蒂在我胳膊上轻轻一拍,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说:“又要去‘驱魔’了?” 我胸部一紧,有那么一剎那,感觉好像心脏病发作。“啊。”我痛苦地喘了一口气。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煳,头脑晕眩,膝盖瘫软。 凯蒂紧紧撑着我,把我扶起来:“安琪,怎么了?” 阿布拉姆从另一侧搂着我:“嘿,你没事吧?” “如果我晕倒了,千万别让我碰到地板。”我低声对他说。他把我抱在胸前,我努力地唿吸,让自己保持清醒。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的视线再次清晰起来,眼前出现了阿里和凯蒂担忧的表情。 “哦,好奇怪。大伙儿,对不起。我就是肌肉痉挛,喘不上气来。”差不多就是这样。 兄弟俩紧张又同情地看着我,凯蒂在皮包里找止痛药。这个解释真好,可以消除大家的疑虑。但是胸口为什么突然疼痛,这很难解释,好在,现在不疼了。 我的朋友们坚持要开车送我回家,阿布拉姆静静地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神透露出,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但当然不会在他哥哥面前问。而在我下车之前,他还紧紧拉着我,轻轻一吻。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确切地说,是在众人面前的第一次。“一会儿打电话给我好吗?”他说,“等你从健身房回来,给我电话吧,我要确认你真的没事。” 母亲坐在等候室的座位上,捧着一本已经读过几百遍的杂志。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她还有图书馆的工作。她应该带一本新书来看,不过就算带了,估计心思也不会在书上。她只需要坐在那里,焦虑地等待,猜测着屋内发生的事情。尽管母亲的大部分薪水都为我的治疗买了单,但是格兰特发过誓,一定为我保密,我也没有给母亲透露任何细节。 “我有一个计划,”我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对格兰特郑重其事地说,“你只需要帮我开个好头就行。” 我们已经做过很多次催眠治疗和引导式想像,和往常一样,我的意识很轻松地游离办公室,进入我自身的虚幻世界,进入那个分裂人格存在的地方。孤独者一定就在附近,从逻辑上讲,我猜得到他所处的那个区域。 我又回到小木屋的门廊,那个阳光倾泻的蓝黄门廊,看起来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但是那扇门,那扇只有天使才能用的门,竟然微微敞开着。这是我此前从未见到过的景象。 蜘蛛网布满门缝,在早上微风的吹拂中摇摇晃晃。我伸出手去,拉着门把,大门砰的一声打开,重重撞在小屋的内侧,里面传来一丝动静。明亮的阳光穿透小屋内部的昏暗,房子中央的墙面上出现一个扭曲的身影。一声声节奏鲜明的声音传来——嘎吱,嘎吱,那是摇椅在木地板上摇晃的声音。 我走近那个阴影,发现墙角的地上放着一盏油灯,微弱的火光在墙壁上勾勒出一个细长、摇晃的身影。 “谁在那儿?”我低声问。 她抬起头,我们终于面面相觑。她,就是孤独者,那个疯狂的“摇椅爱好者”。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的脸竟然就是我的脸,同一个人的两张完全相同的面庞就这样面对面看着,但那张脸显然更加面黄肌瘦。 她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她把它举起来递给我。这是要送给我吗?我向前迈了一步,接过它。好柔软,好舒服,原来是一条毛毯,一条蓝白格子毛毯。好熟悉的毛毯,我一惊,毛毯突然从我手中掉落在地上。 “你是谁?”声音竟然和我一模一样,她抽泣着说,“我的天使去哪儿了?” “他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不!”她号啕大哭,伸手捡起那条毛毯。 “很抱歉,”我说,“他太强悍,强悍到难以控制的地步,他不能留下来。” “谁来帮我找回我的宝贝?”她低吟道,“我的宝贝哪儿去了?”她把毛毯捲成婴儿的形状,放在她的臂弯里。 哦,老天,那条毛毯。 她用脸抵着毛毯,眼神里写满迷茫,心力交瘁。“我之前是派天使出去寻找我的宝贝的。” 哦,仁慈的上天,这不可能。 “那个男人从我的怀里把他抢走。” “安琪,安琪!”格兰特勐地摇晃她的肩膀,“能听到我说话吗?”她的声音又把我拉了回来。我不停地挣扎,强行把意识分离出去,重新回到那片黑暗之中。 “不可能!”我尖叫道。那是萨米的毛毯! “安琪,发生了什么?快醒醒。”格兰特的声音逐渐远去。 孤独者抓着我的胳膊,力量之大超出我的想像。一阵勐烈的痉挛过后,我痛得弯下身,体内涌来的那股沉痛、刀割般的巨浪让我难以唿吸。我的身体痛得扭曲,大声尖叫着。这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单上沾满了鲜血,小腹撕裂般的疼痛一阵一阵传来。我大口地喘气,从未经歷过如此疼痛的滋味。一个男人在我对面,低头看着我,惨白的双手按着我的膝盖,说:“来,用力推。用力推,宝贝。”然后我用力推,推,我尖叫着,我感到体内的压力瞬间发生了变化。 第75页 然后,一个全身光滑的新生儿哭哭啼啼地诞生了。我抱着他,疼痛逐渐消失,在那张红色小脸上,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幸福。 “啊,是个男孩。”男人说,“喂喂他吧。”他把小孩的小嘴推到我胸前。 我抱着他摇啊摇啊,用毛毯包裹着他,餵饱他,呵护他。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说:“这样可不行,你的时间快到了。”突然,他从我怀中夺走了小孩,我的心像摔落的瓷器一样,被摔得支离破碎。 孤独者松开手,我们之间的沟通就此中断,记忆串联就此结束。震盪波一阵一阵从我脑中袭过,而她用力抓我时的指印在我胳膊上留下一块块瘀青。我步履蹒跚地从小屋中退出来。 孤独者站起来,跟着我一起向外走,说:“我必须现身,我要找到他。” “不,你不能,”我喘着气说,“不要再找了。” 我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我很清楚现在要做什么,在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木板和钉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随时听候调遣,一把铁锤也出现了。 格兰特大叫着:“安琪!安琪拉!够了!” “不!还没有!”我对着她大喊。我拿起锤子用力敲打,反覆敲打,直到把整个小木屋都封了起来。这样一来,小木屋看起来变得荒凉、孤独、灰濛濛的,完全被封锁起来。很好,我已经受够了,只要孤独者永远被锁在里面,没有人会发现其中的秘密。 除了我。 现在我终于知道,孤独者为什么如此痛苦,为什么每天喜欢两手空空地坐着摇椅。我知道她的宝贝的下落,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18 拘留 “安琪,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格兰特医生激动地问,脸上红斑凸起。我又回到房间,背靠墙壁,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双腿不停地颤抖。我手上出现了新的瘀青,好疼。我一言不发地举起手,一脸疑惑地看着它们。 “你刚才在不停地敲打镶板,以一种特别的节奏,你不愿意醒过来,直到停止敲击。”她拍了拍胸脯说,“我有点紧张,亲爱的,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现在没事了。孤独者被我锁在里面,想关多久就关多久。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接下来还有一周的考试在等着我,她真会挑时间,这个时候出现,简直太倒霉了。而她的那些秘密……我尽量不去思考这些问题。我的心又在痛苦地扭动,胃里也不消停。那些记忆一定是假的,老天,你就当它是个假记忆吧! 格兰特还在等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得做出一个解释,至少听起来要可信的解释:“我……我试着破窗而入,进入小木屋里。”我在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理由,因为我想起大脑中的小木屋根本没有窗户。 “那你进去了吗?你找到你想要找的东西了吗?”格兰特问。 我摇摇头。 “真可惜,”她说,“不然周三再来如何?” 不要,拜託了。我需要更多时间,更多时间来消化这些问题,面对这些问题。“呃,不要。我这周还要复习好几门功课,我必须加把劲儿才能确保跳级。” 格兰特轻松地沖我笑笑。我欺骗了她,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女演员了。 “好吧,跳级才是最重要的目标。”她对着天花板敬了一个老式军礼,“但是记得,如果需要帮助,一定给我打电话。我会一直想着这件事的。” 那晚,我睡得很死,没有半夜爬起来坐摇椅,也没人再侵入我的梦境,过去的记忆也没有泉水般地涌出。终于能够松口气了。现在,我终于知道,孤独者是如何像夜里的吸血鬼一样将我的体力耗尽。 阳光穿过丝质窗帘,在我的被子上投下一个巨大的窗形阴影。我把睡衣脱下,扔在地上,双手摸了摸平坦结实的肚皮,然后滑向上半身娇小的胸部。很难想像,这个身体竟然做过母亲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安琪死也不会相信孤独者说的是真的。 我只想重新做一名正常的高中生,把所有找回的力量放在学业上。最终,我通过了各种考试,而且成绩优秀。止痛药大大缓解了我的头痛,温热的洗脸毛巾帮我除掉双手和左胳膊上的瘀青。现在,把注意力转移到学习上,无疑是一剂良药。 不去想太多,考试也结束了。学校放假两周半的时间,我变得无所事事。圣诞节採购也已结束——给母亲买了几本书,可以在医院的等候室阅读;给父亲买了两条色彩鲜艷的领带,这样会让他的心情大好;给格兰特买了一只水晶杯的迷你花瓶;给凯蒂买了一对耳环;给奶奶买了一条丝巾,她也许不会用它,但是我只是想让奶奶知道,我仍然喜欢她。至于阿布拉姆,我不得不向凯蒂求助。“黑色蕾丝,”这是她出的主意,“不是他的尺码——是你的。”怕我不理解,她再次向我解释。 我的语气听起来再稀松平常不过:“已经这么干过一次了,就在舞会那晚,你知道的。” “什么!舞会?就是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她睁大眼睛说,“我太低估你了,女孩。当然,还有阿布拉姆。” 我大笑起来,然后继续给她讲了阿布拉姆曾经将我的拉链迅速拉回的一幕。“我想我会送他一件哈佛运动衫来祝他节日快乐。” 第76页 周五早上六点,我的生物钟把我叫醒,但我还是继续睡到了中午。我躺在床上,想知道那天该如何安排,直到我听见一辆汽车开进我家门前车道的声音。我迅速趴在床边向外望,原来是布罗根侦探的那辆绿色suv。我心头一紧,感觉心跳都快停止了。真疯狂,他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这时,门铃响起。楼下,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越过玄关,前去开门。 我等待着,等待着布罗根侦探不是为我的事情而来,但是父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在叫我:“安琪拉?安琪,请下楼一趟。” 为什么来我家?为什么是现在?难道又有新消息?案件又有了重大进展? 我穿了一件昨天穿得皱巴巴的牛仔裤,在t恤外又套了一件绿色帽衫,拉上拉链。我突然感觉到,一定是警方发现了什么。一具尸体,dna证据,确定身份。或许还包括发现死因,或者兇器上发现了我的指纹。 哦,天使,你到底做了什么,为我们大家做了什么? 我又开始反胃,冲进浴室,吐了一点,用袖子擦了擦嘴。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试着摆出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空空的肚子还在难受。为什么事情看起来即将以简单的方式结束时,又变得复杂起来? 玄关那里没有人。 “亲爱的,在这里。”母亲在厨房叫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的镇定,甚至还有一些放松。 “哦,稍等。”我答道,熘进玄关旁边的浴室,关上门,吃了一小口牙膏,沖了马桶。然后我走出来,湿润的双手在牛仔裤上擦了擦。也许是太紧张,我的双腿充满活力,肾上腺素激增,但是内心却在发抖。 布罗根侦探和母亲在厨房的餐桌前坐着,面前放着两杯咖啡。父亲的咖啡冒着烟,在他手中捧着。 “安琪,你好。”布罗根侦探友好地跟我打招唿,“我正在和你父母说呢,我们就要结案了,只是还有几条线索需要弄清楚。” “是……吗?”我试着让自己的嗓音不要颤抖。 “难道不好吗?”母亲说。 她要是觉得开心,我就开心。“是的,真的很好。”肚子还在难受,我只能挤出最真诚的微笑。我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能松懈,还不能。 母亲站起来,端着她的咖啡走到水槽边时,示意我坐在她的位置。那位置和布罗根侦探挨着,我觉得有点害怕,但是他身上并没有显出什么危险信号:温柔的蓝绿色眼睛,搭配身上那件棕色法兰绒衬衫,没有了以往类似狩猎者般锐利的眼光。 我的手勐烈地颤抖,一时间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我把手藏在桌子下面,放在大腿上,紧紧按着我的膝盖,脸上没有一丝紧张的神情。“所以……” 他双手扣在脑后,身子向后靠:“总的来说,我们已经把整片区域全部搜索过了,我们只找到一座坟墓,里面有一具尸体。我们试着确认他的身份,还好,他就是绑架者,而不是另外一位受害者。” “这是好事啊!”母亲开心地说。 “当然是好事。”我赶紧说,因为这不就是我想要听到的吗?不过,母亲竟然会为某人的死亡而欢唿雀跃,这一点让我有点害怕。当然,我感觉更多的是不自在。 “但你是怎么——”父亲开始说话了。 “我一会儿会说到,”布罗根说,“法医确认绑架者的死亡时间,正好是在我们发现尸体的前八周,而那个时间,恰恰和安琪逃回来的时间相吻合。” 我仔细听他说每一个字,从中我能听出他的疑虑,还伴有威胁的意思在里面。 父亲清了清嗓子说:“但是,布罗根,那说明你是在一个月前发现尸体的,那为什么你什么都没说?” “呃,”布罗根皱起眉头,“我们需要走程序,首先要法医鑑定、确认死因、提取dna,然后确定死者身份。我们在小木屋后面的空地上发现的那把剃鬚刀上,发现了安琪的指纹。” 我的脑海里很快蹦出一个画面,那是天使用一把铲子敲碎某人脑袋的画面。但好像不太对劲儿,这不是天使的风格。 布罗根侦探继续对我说:“我猜,你肯定是发现他死亡之后,挖了一个坟墓,把他埋了进去。大家都想不通,你怎么有那么大力气把他拉到那么远的地方埋掉。另外,我们都想不通,你有必要将他埋掉吗?” 我相信能够做到这些的,只有女童军。“他是怎么……怎么死的?”我死死盯着布罗根侦探,平静地问。 “我们没有发现打斗或者伤害的迹象。他穿着睡衣,看起来像是在睡觉的时候心跳骤停。” “哦。”我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说。 “浑蛋,”父亲咒骂着,“这么死也太便宜他了。” “嗯,他的确逃过了法网。”布罗根侦探在“法网”这个词上,故意加重语气强调,“尽管如此,他的死也让这个案子可以尽快结案。我们发现的那把剃鬚刀上干干净净——只有安琪的指纹——总之,死者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他耸了耸肩膀。 “很明显,这个案件里没有涉及其他人,因为没有其他人的dna。”他解释道,“所以,以后不会再有人问你一些奇怪的问题,也没有人会认为你这么娇小的女孩竟然能……反正,那一部分的调查已经结束。死亡原因确定为自然死亡。” 第77页 “嗯,好吧。”我说,“这是个好消息。”我深吸一口气,静静用鼻子唿了出去。我的肩膀一时间放松许多。我当然不会对官方报告提出任何异议,去自找麻烦,但是我还是没弄清楚。布罗根侦探从来没有见识过天使的暴躁,他有办法让一个熟睡男人窒息至死,这对天使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但是我没必要提出这样的疑问,甚至连想都别去想。 “我们查到了绑架者的真实身份,”布罗根侦探继续说,“是通过指纹查出来的。最近,这个男人从亚利桑那州过来,他在亚利桑那州住了十年之久,在银行工作。他没有作案前科,只是有一次因为在一所中学附近鬼鬼祟祟地徘徊而遭到逮捕。他也没有违规驾驶记录,房租支付也非常准时。他的名字叫布雷特·萨缪尔森。”布罗根侦探在观察我的反应,想从我身上得到对这些信息的确认。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简单地答道,“我的其他人格也不认识他。他一直很小心,不让我们任何人接近他的文件夹和钱包。” “我拿着这张照片问了一圈,想从当地人口中得到什么线索。我们去过他经常光顾的一家食品店,也到过他工作过的公司——” 我情不自禁地说:“我猜他们会说,‘他一直是个安静、绅士的男人’,罪犯通常都是这么伪装的。” 布罗根侦探尴尬地笑了笑说:“被你猜中了,他们还真是这么说的。不论如何,我想提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将是你最后一次面对媒体的狂轰滥炸。我们会把罪犯的相片贴在周日报纸头条,藉此再向大众搜集更多线索。新闻不会提及你的名字,但是我觉得,既然这个案子曝光度如此之高,人们一定会慢慢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很抱歉,我不太清楚地方媒体会怎么播报这条新闻,他们应该会尽可能地挖掘内幕。” 父亲面带不悦地插了一句:“只要够劲爆,肯定上头条,对吧?” “恐怕是这样。”布罗根侦探回答。 “有什么方法能让安琪免遭接下来的骚扰呢?”父亲的嗓音很尖锐,但又透露着哀求的意味。 此时,我很同情父亲:“爸,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都经歷过了,没事的。” “好样的,女孩。”布罗根侦探说,“你想不想到旅店先住几天?这样他们就不会在你家门前的草坪上堵截你了。” 母亲顽皮地说:“我会打开所有的草坪喷头,把他们沖个落花流水。” 我可以想像出,母亲用她的喷头对着记者昂贵的摄影器材喷水的画面。 “那就是这些了?”我问。 令我惊讶的是,布罗根侦探不自然地耸耸肩说:“差不多吧。你今天忙吗,安琪?” “我今晚要去给人家看小孩。哈里斯夫人今晚要去参加另一场圣诞聚会。怎么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有时间可以陪我一起回到那个小木屋,到那儿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或者想要——或者你尚未了结的事情。” 母亲听了有点着急:“布罗根侦探,我觉得不能——” “麦姬,我也欢迎你和米基一同前往。” 父亲看起来快气傻了。我发现,我特别不想让母亲看到那个小木屋的景象,特别是那间卧室。 我回答的声音有点大:“不行,他们不能去。”看着母亲难受的表情,我赶紧控制好自己的语气,认真、平缓地说:“你们俩明天还要上班。不论如何,这事应该由我自己来解决。” 她微微低下头说:“哦,亲爱的,你真的准备——” “放心吧,妈妈。”我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身体靠在她身上说,“我认为这个提议不错。” 是的,了结。女童军一生时间都在那个屋子里度过,我欠她太多,我需要用特别的方法向她致敬。我说:“我只要四点能到家就行。” 是时候面对小木屋了。我对它始终充满好奇,但是这可不是我想回到犯罪现场的最佳理由。 车子沿着克雷斯特高速公路向山上驶去,车内一片沉寂,布罗根侦探在思索什么。他开车的时候,一只手握着方向盘,靠手腕转动来控制方向。 我看着路边的风景,所到之处,车子两侧都是低矮的灌木丛,一场大火让小山变得“伤痕累累”,但是就在灰烬之下,鲜亮的绿色植物却坚强地生长出来。有一种常绿灌木的叶子是天然防火的,这种树木形状佝偻,好像一个满是黑色和枣红色雕塑的花园。高大的树木较为稀疏,之间距离较远,这样可以给下面的小树提供再次扎根的机会。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布罗根侦探嘟囔着说:“山林纵火。某个愚蠢的爬山者迷路了,可能打算生火做信号,让森林救护队看到。” “他们找到他了吗?” “当然找到了。在扑灭超过两万公顷的森林大火之后,他们发现了他的尸体。” “真是个蠢货。”我说。 山路蜿蜒盘旋,海拔越来越高,干燥的松树茂密地生长,好像只需一丁点火苗,森林就会被点燃。然而就在这丛林深处,谁都能很轻易地修建一座小木屋,而且不为人察觉。 第78页 这时,布罗根侦探开车离开主路,驶向一条通往森林深处的小道。松针的气味在车内瀰漫。一分钟后,面前出现一条更小的岔道,路上满是轮胎的印迹,路旁散落着各种岩石。suv晃晃荡盪地颠簸着,直到车子停在了一处偏僻之地。主路完全被浓密的森林所掩盖。他走下车,绕到我这一侧,帮我开门。 他指了指那片浓密的森林,说:“你现在知道,我们为何花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找到这个地方了吧?你看,地面太干燥,根本没法保留人的足迹或车轮的印迹。” 我看了看车子开过的地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里就是萨缪尔森每天晚上停车的地方,当时我们发现车子就停在这里。” “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汽车的声音呢?”我问他,“这儿离小木屋很远吗?” “没有多远。”他答道,“但是树木太浓密,把声音都阻隔了,而且他的车是电动车,没有什么声音。所以,他可以像会魔法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是啊,是黑魔法吧。”我表示贊同。 我们径直走进森林,我发现有一条小路被调查员反覆踩踏之后显得乱七八糟,或者就是那个男人自己走出来的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条路,或者是停车场?女童军之前是从另一条路下山,到达主路的。我还记得,在森林里走了好几个小时才走出去。过路车子的司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没有一个人减速过来看看怎么回事。那天光线强烈,狂风大作。那是一次史诗般的远征。 现在,小木屋出现在我眼前。按照女童军回忆里的描述,我一眼就认出了之前从井里打水的水泵。井水冰凉冰凉的,是天然矿物质水,清澈又干净。我发现,我很怀念那个味道。 “坟墓在哪里?”我问。 布罗根指了指另外一侧,从树木之间,我窥探到一条蓝色的防水布。“要想让一个女孩拖着一个成年人走这么远,真是不可思议。”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忧郁,“非常抱歉。”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到底想在这儿找什么呢?寻求原谅?我的原谅? 当我们回到小木屋时,我试着感知自己此时的心情。什么都没感觉到——没有恐惧,没有开心——只有麻木感,认为这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我感觉到,布罗根侦探突然停下了脚步。我转过身看着他,他双手插在后面的裤兜里,抬头望着树林。 “我有两个女儿,”他说,“大女儿现在和你当初被绑架那年一样大。”他的声音在颤抖,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眶竟然湿润了。“安琪,我们在调查时,还发现了一件事。我本来想当着你父母面告诉你的,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就从一开始说吧!”我饶有兴趣地说。 “也许,”他擦了擦眼睛,“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小木屋外面环绕了一圈封锁线,门上挂了一把锁。布罗根侦探从他的衣兜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把锁头挂在挂钩上。 我发现,除了灰尘多了点以外,一切物品都像女童军描述的那样留在原位。我尽量将过去的回忆推开,我不再是这个屋子的管家。铁锅、餐桌、墙角残破的夜壶、食品储藏室、几乎用尽的柴火,等等。停!我告诉自己。我朝里间的卧室望去——也许是出于自身的恐惧,也许是出于女童军的恐惧,我时刻提醒自己,我可以面对这一切。我是唯一的倖存者。 我站在那个我从未跨过的门槛前,走进卧室。这间房子看起来很普通,褪色的被子,床单褶皱成一团,书籍放在挂在墙上的书架上,油灯则放在另一个架子上。 我感觉布罗根侦探正在看着我,我转过身说:“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孩子,我不知道如何对你说。八个月前,萨缪尔森将一个婴儿送给了郡立儿童家庭收养中心。” 我脑袋里的一根筋在突突直跳。他拍了拍我的背,说:“考虑到当时的时间和婴儿的年龄,他很可能是……很有可能是……” “他是我的,对吗?”我忍着剧痛,闭上双眼,但是这毫无用处。 布罗根侦探搂着我的肩膀,让我振作。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在寄养合同上签了真名,”我说,“那一定是哈里斯夫人叫他萨米的原因!” 布罗根侦探眉毛高挑,几乎快跳出了他的脸:“你知道?你一开始就知道?” 我耸耸肩说:“我只记得一半,另一半是我自己发现的。你还没有告诉哈里斯夫妇呢,对吧?” “还没有,”他说,“但是如果你想要回监护权,我们肯定要告诉他们,而且你还得做亲子鑑定,完成所有的法律程序。” “不要!”我厉声说。 “不要?” “不要告诉他们,也不要告诉我的父母,答应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安琪……” “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我还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对萨米,对我和我父母来说,什么样的决定是最合适的。但是我知道,对哈里斯夫妇最好的结果是什么。” 第79页 “你想太多了。”布罗根挠了挠脸颊,仔细地看着我。 我打破短暂的沉默,说:“哈里斯夫妇人非常好,他们特别喜欢萨米,萨米也很喜欢我,我不想让他宝贵的人生就此蒙上阴影——他的出生背景给他带来的阴影。你能想像得到吗?想想孩子要遭受多大的打击?” 布罗根侦探嘆了口气。他一只手拨开额头的短髮,然后抓了抓眉毛。“我想像得到。我完全理解,安琪,但是你确定要这么做?连你父母都不能知道吗?他们其实可以帮你做一些决定。” “他们还在哀悼那个失踪的女孩,我不想再拿这些事让他们烦恼。特别是我父亲,他已经够崩溃的了,我不能让他再次陷入绝望。” “那你做这个决定要用多久?你知道的,孩子和他们相处得越久,你就越难……” “我明白。听着,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我只是想说服……我自己。” 我和布罗根侦探两人的唿吸和动作所引起的飘浮的尘埃,此时缓缓落下,沉寂接踵而至。 “好吧,”他说,“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 我环顾了一下两个房间,既熟悉又陌生。“没什么了,”我回答,“我们赶紧走吧,天要黑了。” 我跟着布罗根侦探穿过厨房向外走:“哦,对了,稍等,有一件东西要拿,我马上出来。”我扭头回到卧室,拿起放在书架上的那本破旧的《自我之歌》。这时才发现,难怪我在学校里这么喜欢它,原来女童军曾经读过无数遍。 当我伸手去够那本书的时候,我的脑袋一阵剧痛,好像有东西在我脑后勐击了一下。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剧痛让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倒在床上,外面传来了可怕的噼啪声和嘎吱的扭动声,紧接着是砰的一声。我站起身子,踉跄着向外走,眯着眼睛好不容易找到前方的路。我大口喘着气,终于抓住门把。我试图推开门,但是门外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或者说,我被锁起来了! “布罗根?布罗根侦探?是你吗?”我尖叫着,“救救我,我被锁住了!” 我使劲地拉门,用拳头拼命砸门,但是无济于事。门,一动不动。对了,还有窗,我可以打破窗户,吸引布罗根侦探的注意。 怎么没有窗户?该死的窗户哪儿去了? 在卧室里吗?我跑回卧室,却咚的一声撞在一堵墙上。我头晕目眩,小星星在脑袋上转圈,然后就不见了,只剩我一个人,待在这个昏暗的世界里。我伸出手,疯狂地乱抓一气。这时,火炉没了,桌子也没了,连食品储藏室都不见了! 墙壁突然向内收缩。黑暗中,墙角的油灯依稀亮了起来,我隐隐约约看到一把摇椅,这下,我终于知道我在哪儿了。 这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身体里传出:“布罗根侦探,谢谢你等我。我好了,咱们走吧。” 19 火灾 怎么会这样呢?她是怎么逃脱的呢? 当我和布罗根侦探聊天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才明白,孤独者才是幕后的主角。她替换了我,布罗根侦探会发现我们的差异吗?孤独者会露馅吗? 我几近惊恐地在屋子内踱来踱去。墙壁感觉都快要贴在脸上了,我顿时唿吸困难。我好傻,我现在已经不用唿吸了,要唿吸的人是她。 我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是的,会痛,当然会痛,因为我希望它会痛。所以,我没有停止唿吸,我希望正在唿吸的人是我。 走六步横穿过房间,再走六步就回来。再来一次。我避开摇椅,我坚决不会坐在摇椅上,等着孤独者回来找我。万一她三年后才回来怎么办?哦,天哪,万一她……永远不会回来怎么办? 我能想像得出,她可能正在计划和实施的一切可怕的事情——偷走萨米,辍学回家,对父母说不可饶恕的话,和格兰特断绝关系——格兰特是唯一一个能够发现出事的人。既然我能想到这些,那她也能想到。 伴随着心跳声和钟錶的嘀嗒声,我在屋内踱来踱去。我发现在这里,我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在这里,时间失去意义。从我俩换位后,可能刚刚过了几分钟,也可能已经过了几个小时,甚至几天都有可能。 我再一次地勐敲大门,大门嘎吱作响。我尖叫着,直到那个声音变得沙哑。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我看着双手,幻想着一把斧头的出现,或许我能一路砍出去。但还是没用,可能我的心灵魔法只能在我主宰意识的时候才起作用。 我的心脏痛苦地缩紧,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之前不就是这么对她的吗? 太蠢了。我竟然愚蠢地认为,可以把自己脑中一部分强大的人格锁起来,但是一旦她有机会重获自由,一旦她见到萨米,一旦布罗根侦探确认了她和萨米的母子关系,她就永远不会回头,挣脱任何束缚。 我新发明了一种花样,可以放在我的步伐中。只要我再向前一步,我就可以用力撞向任何一边的墙壁。这样,我就会愤怒起来,从而获得精力。我需要精力,但是那张摇椅看起来异常舒服。 我完全可以坐在摇椅上,忘我地摇晃,完全不顾时间的流逝。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可以就这样一直摇下去,哀嘆自己的人生,在虚无中等待。我可以成为孤独者,她也可以成为安琪。 第80页 我朝着椅子挪了一步,其实并没什么可怕的,对吧?休息一下可以吧? 屋子里好安静,只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和唿吸声。空气像是静止了一样,油灯里的火苗根本没动,静止在那里,没有闪烁。 油灯就这样静静地燃烧着,好像在暗示我的人生,我的意识。我虽然活着,但是却静止不前,永远不变。 我没有继续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走到墙角,拿起油灯。正如我所料,它还温热着,也算是对我人生的一个温暖的暗示——黑暗中的亮光,严寒中的暖流,希望中的火种。人类的大脑就是这么奇怪,什么东西都能发生联想,阐释意义。我被困在小木屋里,其实就是被困在一个神奇的隐喻中,被关在大脑中的一个房间里。我提着油灯,也就是怀揣着希望。为什么?为什么我还需要希望? 一个灵感的火花,就像火柴点燃之后的火光,照亮我的整个人生。 我把油灯扔在木地板上,油灯被摔得七零八落,灯油洒得到处都是。它们燃烧着,闪烁着。我要烧出一条生路。 如我所料,大火兇勐地在房间蔓延,跳着烈焰之舞。 金黄色的火舌四处延伸,翻滚着,饥渴万分。 我感觉到火焰的热度,沉浸在篝火的跳动中,等待着高墙被烧黑,被烧垮。 但是,墙壁看起来很坚固。 火苗蔓延到房屋中央,轰的一声,整个摇椅都燃烧了起来。大火瞬间将它吞噬,最后化为灰烬。现在,一圈火墙把我包围,我感到越来越热。 我挪动脚步,想跨过门槛,但是一阵烈焰将我赶回原处。我的袖子开始燃烧,我告诉自己,那只是个隐喻。但事实却不是那样——我的衣服被烧光,皮肤都开始燃烧,感觉特别痛,这时,皮肤开始发黑,甚至鼓起了水疱。我惊声尖叫起来,试图拍打肆虐的火苗。 停止,掉落,滚动。我口中念叨着乱七八糟祈祷安全的咒语。都没用!地板也跟着燃烧起来了。 火舌贪婪地舔着我穿着牛仔裤的双腿,布料、皮肤、毛髮,还有肉体烧焦的味道令人无法忍受。疼痛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此情此景,我突然想起比尔蜀黍恐吓我时所说的话。 “孤独者!”我嘶吼着,“放我出去!救救我!” 我穿过火焰,到达门口,用手虚弱地敲打着门板,我已经分不清那些被烧焦的楔子:“求你了!听我说!” 哦,老天,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烟雾浓厚,我实在唿吸不了了,我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突然,门打开了,孤独者站在门口,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恐惧地看着我。她手中抱着一个用毛毯包裹着的东西,勐地推给我。 “拿去吧!”她尖叫着,“我没办法处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双手接过那包东西,它很重,还有叫声。“安妮,安妮。”他哇哇大哭。 我好像被电击一般蹦了起来,心脏怦怦地跳着。此时,我能感觉到他,我能听到他。一阵温热的风吹过我的脸庞,我真实的身体在我周围凝聚。我用真实的双手抱起萨米。 浓烟如巨浪般冲出门口。 “赶快走!别管我!”孤独者把我推开,朝着我们大脑中的那个小屋,那个炼狱走去。她在浓雾中摸索,走来走去,寻找她的摇椅。 我伸出手臂,不管她如何反抗,我都要把她拉回来,我说:“你不能回去了,它已经被烧毁了!” 说话间,天花板上的横樑勐烈地砸下来,掉在地上,火花四溅。孤独者不停地掰开我的手指,一意孤行,非要回到她的庇护所,她的炼狱里去。 但是,我不能让她就这样毁灭。“跟我来,萨米需要你,我也需要你。赶快走,现在就走!”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把我不住地向门外推。我突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所有意识都已恢復。我不住地伸手在身后摸索,想抓住她的手,但是她已经消失了。 我脑中的世界在疯狂地旋转,燃烧的小木屋开始土崩瓦解。这时,房间突然转换到萨米的房间内,外面的走廊全部是火。 孤独者的记忆还在一幕幕上演,像狂风般刮进我的脑袋。她正在陪萨米看书。看起来,她心情不错,享受着和可爱的小萨米在一起的时光。四周的木板燃烧的味道闻起来非常熟悉,但是直到客厅天花板倒塌坠落在圣诞树上的那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天花板噼里啪啦的坠物声让她从沉醉中惊醒。她打开卧室门,发现外面燃烧着熊熊火焰。火焰在不停咆哮,哈里斯夫妇的房子在燃烧中几乎崩塌。 萨米在我的臂弯中扭动着身体。我们必须逃出去,浴室距离卧室就几米远。如果我们要活下来,那是我们生存的唯一希望。警笛声从屋外的街道上传来,但是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小傢伙,要勇敢!”我在他耳边低语道。我用毛毯把他紧紧裹起来,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捂着鼻子和眼睛,在卧室里吸了最后一口气,沖入火海,径直跑到了浴室门口。浴室的门把手将我的手烫伤,我使劲关上门,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几秒后,冰凉的水就可以把我们全身淋透,萨米因为受到惊吓而号啕大哭。 我把两条毛巾放进水中,浸透之后,把萨米包好,像一个湿透的茧。我用另外一条毛巾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用他的毛毯裹住上半身,好像穿了一件寿衣。门外传来了坍塌的声音,轰隆巨响。哦,老天,整个屋顶都塌了下来。 第81页 此时,我实在不想离开这个潮湿的、贴满瓷砖的安全空间,但是我们必须离开,否则就会被坍塌的屋顶压住。萨米在毛巾中不断挣扎,扭动。我紧紧抱着他,透过毛巾给他安慰,让他别哭,别怕,我把脸靠在他的头上。“我们现在要逃出去哦,”我说,“出发!” 冒着另一只手被烧伤的危险,我一把扭开浴室门。走廊里烟雾瀰漫,眼睛都睁不开,不过没事,我知道,唯一逃出去的路线,就是沿这条走廊,冲出大门。如果说客厅都被烧毁了,那厨房和车库肯定也不能倖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只是模模煳煳地记得一些。我记得我在狂奔,感觉到火焰的炽热,尽可能用我的身体保护萨米,直到我的双脚踩在客厅地板的瓷砖上。我忍着剧痛,伸手扭动大门的铜制把手,门终于开了。我跑到房子前方,停了下来,精神几近崩溃,我们两个一起滚落在草坪上。 我依稀听到一位消防员正在咒骂,然后一件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毛毯盖在我们身上,我们被几个人围了起来。 “他们逃出来了。”有人说。趁着最后一丝清醒,我艰难地拉开萨米脸上的那条毛巾。 他惊讶地看着我,勐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哭闹,发泄他的不悦:“不要,我不要包,安妮!” 感谢上天。 我烧焦的皮肤上,每根神经都经歷着痛楚,我无视这种痛楚,哪怕它们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我昏死过去。 20 决定 我勐地睁开眼,环顾左右,发现很多白色的东西,还有很多仪器。我知道,我又进医院了。 我抬起手想抹掉睫毛上的灰尘,差一点撞上手臂上包扎好的厚厚的纱布。我的两条胳膊都缠着纱布,从手掌到胳膊肘,都包得严严实实,好像一根大大的棉花棒。我盯着双臂,它们突然开始发痒,于是我两只胳膊互相撞击,最后证明这真是个愚蠢的方法,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痛。 一位护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轻轻将我的手臂分开,说:“别这么做了,亲爱的。放着别动,恢復得才会快。” “我这是在哪儿?”我眨了眨眼,挤掉眼角的泪水。 “你在加州洛杉矶医学中心的烧伤部,现在是周六早晨。我叫玛丽,接下来的半天,我都会为你服务。” 半天?“我……我的伤到底有多重?”又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我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一块巨大的纱布。 “双手烧伤得最严重,三度烧伤,腿还好点,二度。但还好,都不需要植皮手术。”说着,她抿着嘴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微笑,“你出院后,就可以继续弹钢琴了。” “是弹吉他。”我纠正她说道。我感觉不太舒服,于是扭了扭身子,换了个位置。 她给我把枕头重新摆好,替我抚平脑后的头髮,说:“从你身体其他部位的烧伤程度看,你的头髮竟然可以倖免于难,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 “我当时罩了一条湿毛毯,冲出火灾现场——哦,天哪!”我突然想起一个人,“萨米!我的……我的孩子。他在哪里?他没事吧?”我屏息凝神,等待她的回答。 玛丽疑惑地看着我说:“你的……什么?他们说,你是保姆。” “我是保姆,我是。”我赶紧纠正自己,在脑海中搜索孤独者的身影,你在哪里?我为什么会说“我的孩子”? “小男孩没事,毫髮无损。你当时在卧室屋顶崩塌之前,抱着他沖了出去,结果你受了伤,安全救出他来。”说着,她拍拍我肩膀,“据我所知,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女孩。你是个英雄。那孩子的爸妈在你睡觉的时候过来看望过你,当然你父母也来过。” 当然来过。“我现在可以见见他们吗?我是指我父母。” “我觉得他们几分钟后就都会回来这儿了。他们一起喝咖啡去了,昨晚对他们来说太漫长了。” 我双眼紧闭,就这么一会儿的交谈,都觉得身心俱疲。玛丽给我把被子拉好,然后轻抚着我的头髮说:“这样就好,你得多休息,才能早日康復哦。” 我虽然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思绪还在大脑中徘徊。我发现之前的小木屋,如今被烧成了一堆灰烬。对了,在我把孤独者从身后拉出来后,她跑到哪儿去了? “我现在就需要见到你。”我命令孤独者,但是她能听到吗?她会不会在我眨眼间就和我合二为一了?或者在我无法承受烈火的高温时?也许是吧。 我又陷入了回忆,然后我真的想起来了,我竟然记起了所有的事情。我的腹部隆起,一阵又一阵的呕吐也是怀孕所致。那个男人也有相对仁慈和温柔的一面,但是他偷走萨米的行为让我出乎意料,我的心被撕扯、分裂。他说,我们叫他萨米,就用他父亲的名字命名。我在摇椅上坐了几个小时,但是女童军和小老婆一回来,我就被遗忘了。光芒万丈的天使降临时,给了我再次见到宝宝的希望。那些夜晚,我偷偷看着宝宝入睡的模样。他们长得好像,闻起来也很熟悉,他也许就是我在寻找的宝宝。布罗根侦探的话让我鼓起勇气,回到萨米身边。 是的,过程大概就是这样,“我们”和我融为一体。 第82页 经过大家的努力,我们终于成功了。我的力量和她的母爱一起战胜了大火。 从烧伤,疼痛,包扎,到最后感觉自己和她合为一个整体。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门外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我眨了眨眼,原来是哈里斯夫妇站在门外,怀里抱着小萨米。他们走到我床前,萨米张着大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湿漉漉的。然后,哈里斯夫人举着他的小拳头挥了挥,像是在打招唿,或者是要走了。哈里斯夫人明显没有休息好,一脸疲惫。她给了我一个飞吻,然后蹭了蹭萨米的金髮。哈里斯医生则紧握拳头,高高举起在耳后,仿佛在告诉我“你是个英雄”。屋里瀰漫着爱意,这种感觉,只有在吃白吉饼的时候才能体会得到。 我嘆了口气,感觉到沉甸甸的爱的快乐,对着他们挥了挥两只像棉花糖样的胳膊。哈里斯医生对我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搂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前往酒店休息。 这时候,父亲和母亲走了进来,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医生向我嘱咐好护理伤口的注意事项之后,就让我回家,回到我自己的床上休息。虽然止痛药的药效已经发挥到极致,但我还是会在大半夜习惯性地醒着。我心中的伤口是纱布和抗生素所不能治癒的。 在孤独者将她的所有记忆和感情丢给我并和我融合在一起之前,我早就不能自拔地迷恋上萨米。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他们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能够分享的那种令人羡慕的母子之情。然后,我还得和孤独者搏斗——现在,成了我自己和自己搏斗,这种事情往往发生在后半夜。 我应该跟父母讲吗?还是直接把萨米抱回家?把他和母亲的新生儿一起带大?当然,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但是,我怎么能对哈里斯一家做出那种事情来?在萨米这件事上,什么样的解决方式才是最好的呢?是让他永远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不在人世?还是让他知道,他母亲在怀他之前,一直被一个疯子般的男人无情地侵犯? 我一直在思考,在两种选择之间徘徊,没有注意脚下的路,一不小心绊倒在楼梯上。 母亲走了出来,张开双臂,仿佛要扶起我。她的肚子看起来真的好大,时间过得真快。 “你爸爸还在厨房里看早间新闻。他今天休假,主要是怕……怕你需要帮忙。” “嗯,好的。”我不确定,他这样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做了法式甜点给你,”母亲迟疑地说,“想吃点早餐吗?” 平日里,我很少吃早餐,但是在医院待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我都快饿坏了。“当然,我会吃一两块,不过如果我一口气吞下八块,那也是可能的。”我静静地坐在父亲的旁边,这样我就可以避免和他面面相觑,而且也不会挡着他看电视。 “我还得要人餵我才行。”我说。 母亲坐在餐桌对面,用叉子将法式甜点递给我吃。她很贴心,但是仿佛有什么事情藏在心里,感觉怪怪的。 “你这招练得不熟哦,”我俏皮地说,“最好在老二出生之前练好哦。” “你可以叫她朱恩了,”母亲笑着说,“显然你会多个妹妹。” 母亲完全不知道,我脸上突然出现的恐惧感和她刚才说的内容没有任何关系。她身后的电视机里,播放着一张男人的照片。 “哦,老天。”我倒吸一口气。 “啊,你不喜欢有个妹妹吗?”母亲问。 父亲的叉子掉落在地上,发出咣当的声音。他脸色惨白:“该死的新闻,他们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他的目光迅速投向那些还在用包装袋封着的周日报纸。 母亲转过身去,看着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屏住唿吸。 现在,我对那个男人的长相比对自己的长相还要了解。三年来,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张脸。但那又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狭窄的黑色眼睛有点斜视,看起来两只眼睛好像在看着不同的方向。棕色的头髮里掺杂着灰尘。下巴没有什么型,耳朵又非常小。 新闻中没有提及这个人的名字,只是唿吁大家,积极提供有关这个男人五年来行踪的证据,任何信息都可以。新闻只是提到了,他最近被发现死在了安吉利斯国家森林保护区内,没有提到我或他的任何信息。 我愣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同时感觉如此着迷,又十分害怕。 母亲关掉电视。 “哦,我亲爱的安琪,”父亲声音粗哑地说,“很抱歉让你看到了这些东西。” 这个说法听起来太蠢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呢?“爸爸,我经歷过那一切。” 他的脸变得通红,好像在憋气一样。 “你没办法阻止媒体,”我说,“这只是一条新闻,公园里的一具死尸,仅此而已。” 他的拳头握得死死的。他朝着电视屏幕挥了挥拳头,仿佛能够进入电视,教训一下主持人,然后捣毁录影棚。“我会拼尽全力阻止他们,我发誓。”他全身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说,“该死的新闻。” 我知道他的用意不止如此,他的矛头指向的是那个绑架者,那些徒劳的搜索,包括比尔,还有那些永远无法挽回的岁月,以及我永远逝去的天真的童年。 第83页 “爸爸,你不知道,你——没——错。” 他没说一句话,但是眼泪开始滑落在鼻尖上,然后溅在盘子中的糖浆里。 我用包扎着纱布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看着我,爸爸。”转眼间,他已经哭成了泪人,让人不忍直视。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他也死了,但是我们还要活下去。” 父亲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看着我,”我继续说,“我哭了吗?我在自怨自艾吗?” 他发出一声呜咽。 我轻轻摇晃着他,说:“你没有权利比我更加悲伤。你要振作,从现在开始,就当是为了我和妈妈,你得像个男人!” 他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我。 我的背后传来脚步声,我意识到是母亲。她将双手搭在我肩上,紧绷的肚子擦过我后背。“还有,为了小宝宝。”我继续说,“她可不需要一个闷闷不乐、懊悔沮丧、不停抱怨的父亲。她要的是一位真正的父亲,明白吗?” 母亲轻轻用手指捏了捏我,表示对我的感激。 父亲从睡衣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点了点头。 “你今天不上班,现在去找些乐子吧!”我说,“妈,带他去圣诞节採购吧。我发现,咱们家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在圣诞树下放礼物,真是糟糕透了。” 母亲笑开了花:“和我们一起去吧,亲爱的。” 曾经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才是父母。父亲站起身,紧紧抱着我,抱了好久。他低声对我说:“安琪,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我知道,爸爸。”我答道,“对了,如果你不知道要买什么的话,我有个主意。我打算去打耳洞,我可不介意今年的圣诞礼物,会收到珍珠耳环哦。” 父母离开家一个小时后,门铃响了。 我坐起身,花了很长时间才来到门前。透过猫眼,我看到布罗根侦探出现在家门口,表情有点奇怪,还有些紧张。 “请进。”我叫道。 门开了,他有点迟疑地探头进来,说:“安琪?”他看着我包着纱布的胳膊,回头望了望街对面——哈里斯夫妇家被烧成了一片正在冒烟的碎石堆——有点不知所措。 “不是我放的火,”我告诉他,“我是无辜的。” 他摇了摇头说:“是的,很抱歉,我知道。刚才我到他们住的酒店和哈里斯夫妇谈了谈。你爸妈在家吗?” “不在,他们购物去了。”和哈里斯夫妇谈过?为什么还找他们谈?他还在怀疑什么? “也许,我应该晚些时候再来。”他左右脚换着重心站着,有点惶惶不安。 “我觉得你还是进来吧,”我说,“我们私底下先谈谈。” 他看了看我,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是啊,好的,谢谢。” 他坐在沙发上,胳膊支着膝盖。我坐在旁边,故意向后靠。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刚才……刚才到哈里斯夫妇那里去了。他们认出了电视上的布雷特·萨缪尔森。很显然,他们还记得当时收养文件上的照片和签名。” 啊,糟了。“难道他们知道这件事和我有关?”我问他,“他们有没有猜到是我?” 布罗根侦探摇摇头说:“没有,我告诉他们,那是一桩兇杀案的后续调查,他们反而非常同情他。” 他挑了挑眉毛。 “就让他们这么去想吧,”我说,“然后,结案。” “是吗?”他清了清喉咙,“萨米非常可爱。” “因为他遗传了我家比较优秀的基因。”我轻松地说。 布罗根侦探吸了口气,若有所思,不知如何回答。 我把胳膊放在他的膝盖上说:“他属于哈里斯一家,可以结案了,求你了。” 他闭上双眼,安静地深唿吸,胸脯一起一伏,又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何是最后的倖存者了,小鬼。你如此坚强,但是你又有一颗同情他人的爱心。” “更何况,”我打断他的话,“我们家就在他们家旁边——至少应该会住很长一段时间吧——我可以看着他长大,可以帮他收拾房间,可以教他读书,等他上学了,我会帮他做作业。所以,这样有何不可?他会快乐地长大,这么做对他绝对是利大于弊的。” 有那么一会儿,我差点儿哽咽,但是我咬了咬牙,咽下了那阵感动。“你知道吗,他迈出人生第一步的时候,只有我在场。” 布罗根侦探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他站起身,拥抱了我好久。当他松开我时,我看到他热泪盈眶,我猜当时我的眼中也有泪水。 “好吧,孩子。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在结案前,我会在哈里斯夫妇的文件上写一句话,然后复印一份收养协议,封存起来。这样的话,如果哪天你反悔了,想要回孩子,也能派上用场。” “好吧,这样很公平。”我说,“你今天没有来过这里,没有见过我,对吗?” “是的,安琪,我今天没有来过这儿,很高兴认识你。”他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说,“祝你幸福。” 第84页 布罗根侦探开着车慢慢远去。微风轻拂,松树乱舞,一个温暖的十二月午后就要到来。 我从前窗向外望去,平静地面对我做的最终决定。我不能因为个人情感而冒这个险,这牵扯到的利害关系太大。如果大家知道真相,太多人的人生将被摧毁。 有的秘密,生来就是要埋藏在心底的。 永远。 作者手记 什么是离解?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我们大脑中的某部分被拆散后,每个分散的部分所起的作用——例如,当你开车时,车速达到五十公里时速,而你却全然不知;或者,你上课时走神,做白日梦;抑或当你全神贯注做一件事情时,你会屏蔽掉房间里的所有声音。以上的例子都属于温和型的离解现象。还有一种离解,则涉及心理分析的范畴,也就是完全失去意识,陷入一种幻觉和妄想中去。 小说中的主人公安琪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患有精神疾病的女孩。当她大脑中的一部分为了将她从过去的创伤性事件中脱离开,另外一种完整的多重人格就会出现,这些多重人格会来分别主导她的思想。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d)的主要理论其实是一种防御机制。青少年时期属于人格的认知和发展阶段,一旦他们遭受情感或者身体上的侵犯时,可能就会产生所谓多重人格。恐惧和痛苦是多重人格的典型特点,它们会困扰暂时主导的那种人格,但是也会给主导人格几个小时、几天,甚至更久的喘息时间。所以,哪怕当施暴者已经死去,不同的人格也会本能地逃避与可能威胁到其生命,或者曾经威胁过他们生命的那些记忆相关联的行为。考虑到不同文化、不同国家之间的差异,这种事情的概率目前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据。当然,did并不算新鲜事物,它已经流行了几个世纪,在过去就被看成是中邪或者妄想之类的症状。 史上最着名的did案例莫过于西比尔(sybil),她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女人,她的自传和电视节目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畅销全美。那个时候,所谓多重人格分裂症还被看作是极少数人的症状,有记录的大概有一百人。但是从八十年代以来,也就是在美国精神病学会官方承认这种病症存在之后,仅仅在美国,就有成千上万的病例浮出水面,主要原因是大家对心理治疗师的认识越来越广泛。过去,这类症状的治疗往往会被看作精神失控,这自然改变了民众对精神疾病治疗的看法。一些专家认为,对于这类症状的治疗,可有可无,甚至觉得小题大做,而另一些专家认为,这类治疗还远远不够。 当我准备创作这部小说时,我曾经採访过一个朋友,暂且叫他j吧。j是一个“重建后多重人格患者”,他将几个不同人格合成一个多功能型的综合人格。在j的经歷中,从童年期的人格分离,到长大后情感上长期遭受心理创伤,再到成年后的恢復,这些和我所了解的did患者的病症完全契合。 最近,一些曾经的did患者所创作的有关患病、人格重塑,再到人格恢復的自传和传记非常畅销。许多人在书里提到,自己的故事是多么悲惨,描写之生动,让读者不免有些情绪上的影响。我读过几本,但在这里,没有必要给大家推荐。 书中,安琪看似戏剧化的经歷,其实是以一种相对舒缓的方式记录下来的,但她身上仍然体现了did患者大部分的症状。举个例子,不同的分裂人格可能会有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性取向,以及不同的用手习惯(左利手或右利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品位、不同的长相、不同的记忆、不同的嗓音、不同的表情,以及不同的行为习惯等。安琪幻想中的小屋,其实是基于一种常见的多重人格经歷构建起来的。did患者的脑海中往往有很多个房间,可能是一座城堡,也可能是被分割后的很多隔间。 安琪的治疗过程融合了现实和虚构的元素。现实生活中,心理治疗至少需要几年时间,根本不可能几个月就解决。传统的治疗方法包括对话和催眠,did患者的性格一般都很开朗,他们很容易就会被催眠。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通常被看作是did下的一种病症。格兰特医生的光棒催眠,实际上使用的是一种眼动脱敏和再加工(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and reprocessing)的工具,经常被运用在ptsd患者治疗中,可以帮助他们在脑海中重现过去痛苦的经歷,减少他们消极情感的产生。多种治疗技术的有机结合在帮助did患者打破不同人格之间障碍方面显得行之有效,因为它可以吸收过去碎片式的、极具毁灭性的记忆,同时也可以有计划地帮助不同分裂人格之间,达成一种相对和谐的互助关系。 安琪经歷的实验过程是“光遗传学治疗”,它可以有效地删除安琪体内的两个人格。尽管现阶段看来,这还不能实现,但是从理论上讲,未来是很可能实现的。当今,科学发展还没有达到可以准确定位人格活动区域的地步,但是人类已经距离这个目标不远了。现实生活中,科学家能够研究大脑中不同人格控制的不同部位的应激能力。光遗传学治疗实际上就是把基因植入到神经细胞中,这种方法今天是确实存在的,而且正处于实验室研究阶段。同时,这种治疗可能涉及术后副作用等问题,例如瘫痪、失明、帕金森症,甚至癫痫症。不过,相信在不久的未来,神经科学家会在人脑进行的光遗传学治疗方面取得巨大的成功。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正是大脑的物理和精神失调症状即将被克服的时代。 第85页 安琪所经歷的故事可能引起了读者的很多提问和不解。如果给你机会让你删除记忆中那些最可怕的记忆,或者说分裂人格,你会选择删除吗?因为删除后会面临一个问题,你还是那个原来的你吗?这么做会给你带来什么?你会失去些什么? 后记 安琪的故事也许会引起某些读者的不良反应,如果你想了解更多有关心理创伤和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d)的信息,不管是考虑到你自己、朋友或者家人,都可以通过以下方式进行了解: the sidran institute traumatic stress education and advocacy (希德兰研究所创伤后压力教育和宣传部) http://.sidran.org 除了希德兰研究所提供的一般信息,你也可以直接介绍自己的朋友或者家人,到希德兰研究所寻求专业医生或者研究人员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