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小捕头》 第1页 《夺命小捕头》作者:落瑾下时【完结+番外】 文案: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他只想知道,若是一团烂泥,如何能上高墙。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唐风,宋晓酒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案起红颜韶首 (壹) 窗前桃花一枝俏,三月春,灼灼其华。 推开一扇琉璃门,凝玉般的修长手指,夹着一纸发黄的书页,修剪的齐整的指甲片也莹莹透着一层浅粉,扶一枝花而立,颀长身姿,远远望见,自是风华内敛,俊秀无双。 如此人物,龙章凤姿,却蹙着一双俊眉,噙着一抹冷笑,阳春三月的好天气,也被这么一个人给生生降了温度,整个雾张府衙后院,莫不笼罩着冷冰冰的肃意。 宋晓酒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转了个方向,眯了眯眼,缓缓坐起身,结束了他睡姿颇为嚣张霸气的午休,伸手拨开挡在眼前的枝桠,正看见他家大人扶花而立,一脸不愉。心里突突的打了个颤,宋小捕头一派风流倜傥的撩撩长发,身姿一纵,跃了下来。 “大人。”宋晓酒挎着腰侧的长刀,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裴唐风瞥一眼宋晓酒皱巴巴的捕快服,再瞪一眼宋晓酒痞气的笑容,冷哼一声:“本官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宋晓酒一愣,随即一拍脑门,哀唿:“糟糕!” “嗯?”裴唐风微眯起眼,明明是一张俊秀斯文的面孔,却让宋晓酒无端的冷,当下老老实实交待了前因后果。 原来前阵子城里出了一桩命案,牵涉颇广,朝廷里派了人来查案,却总在接近线索时非死即伤,弄得人心惶惶,此事奏上朝廷,皇上雷霆震怒,即刻下旨限大理寺卿裴唐风十日破案。 裴唐风三年前金榜题名,一袭素衫长身立在殿中,惊艷了满朝文武,花容月貌,秀色无双,本是形容女子的词藻,置于裴唐风身上,却仍难以描述君之风华,他静时如迷雾,动时如化雪,清若冷梅,香风盛衣,惊才艷艷亦有倾世情怀。然而若裴唐风只是这般也就算了,偏偏此人心高气傲,不屑与以九王爷为首的左派大臣为伍,自是清流一派,孤立朝中,惹来众臣非议排挤,如此不懂人情世故之人,即使才华横溢满身抱负,恐也难以施展,偏偏左派之首九王爷因着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对裴唐风青眼有加,多方维护,左派之党便也睁只眼闭只眼,放任裴唐风自去孤傲。 而皇上心机暗沉,面上与九王爷兄弟亲和,情深义重,私下却对九王爷把持左派一党十分不满,无奈先皇在世时他这九弟就已倍受宠爱,当时父皇也有意将皇位传于九王爷,奈何九王爷懒散成性,只想做个清闲王爷,先皇惟有暗里替九王爷培养一些心腹大臣,以保九王爷日后在朝中立足,皇上纵然对此各种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如今有个惊世之才裴唐风,那一身清骨虽为人欣赏,可天下之大,人才济济,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皇上想要拉拢裴唐风,自然也不是因为他清高自傲,皇上之所以欣赏裴唐风,只有一个缘由,九王爷喜欢裴唐风,而裴唐风讨厌九王爷。如此简单,如此有趣。皇上登基以来因着左派党而受下的不少闷气,终于因着这一回,有了些许舒坦。 而有着七窍玲珑心的裴唐风,早在这三年朝中的暗涌浮沉里明了局面。 “大人,小的按大人的话到那楼里查过,见着那小厮才要问话,却被九王爷府中的人阻止,后来小人再去寻那小厮,却听说他进了王府,王府戒备森严,小人不好再查下去,所以……”宋晓酒点头哈腰顿在那里,偷偷觑着裴唐风的颜色。 裴唐风闻言微微一笑,下颔微抬,扣在发黄纸页上的手指轻轻一动,冷笑道:“又是他。既是这样,你再跑一趟吧。” “大人……”宋晓酒的脚在地上划着名圈,“九王爷还不是为了你才……他老是这样干扰小人办案,小人很为难啊!” 裴唐风甩开身侧的桃花枝,冷笑一声:“无耻。” “是,是,的确无耻。”宋晓酒连忙附和点头,“胆敢肖想我们家大人如花美貌,还使出这种卑鄙手段,无耻的很!” “我说的是你。”裴唐风不耐烦的打断。 “我?”宋晓酒差点跳起来,忍了忍,咽下一口气,委屈道:“我哪里无耻了,我怎么无耻了?我堂堂雾张府衙宋大捕头,身为大人您的左膀右臂,我怎么就无耻了?!” 裴唐风也不发怒,就这么似笑非笑瞅着宋晓酒,良久,等宋晓酒消停下来,才凉凉飘来一句:“你敢说你没收了那九王爷的好处,没告知他本官的行踪和办事规矩?” “……大人!”东窗事发,宋晓酒再装不下去,双膝一软,扑通一跪,整个就抱住了裴唐风的大腿,细长的眼硬挤出了几滴猫尿,“小酒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酒这一回吧。”说着,为表诚心,宋晓酒双手举头,信誓旦旦,“我保证日后见了九王爷拐三个弯走,保证不再透露任何与大人有关的事给九王爷!” “哦?”裴唐风冷冷瞥向他。 “呃……”宋晓酒咬咬唇垂下头,小心翼翼举起三根手指,“小人发誓?” 第2页 裴唐风秋水般的眸子轻轻晃过一道痕迹。 “大人!”见裴唐风不言不语,宋晓酒终于胆寒了,蓦地大吼一声往后跪退了一步,额头磕着地面嚎哭,“小人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小人吧!” “哼!”眸子里透出些鄙夷,裴唐风不愿再见这人的蠢样子,便挥了挥手,冷道:“速去办案。” “大人……”宋晓酒破涕为笑,復磕了几个头谢言。 裴唐风觑他一眼,指尖划着名书页一角,淡淡道:“此事牵连甚广,本官要你从城西沈商人处下手。” “大人,这沈姓商人难得能遇,恐怕小人不好寻他。” 冷哼一声,那人若桃李争春的面容慢慢转了过来,似笑非笑:“若这点事都办不好,本官要你何用?” (贰) 正是春暖花开日,那百花争妍却不及这人眉目淡淡,一身儒雅长袍,广袖拢风,衣摆华美层叠,让人无端想起那黄昏时堆积在天边匀匀浮华的晚霞。 宋晓酒心中一个咯噔,双膝一软,復跪了下去,只是再不敢去抱那人的大腿,便在这时,一只手掐在了他的后颈上,冰凉如雪,透彻入骨。 双肩震颤,宋晓酒缩了脖颈低唿:“大人……” “本官便告知你几点,你且记好,若有差池,本官定不饶你。”头顶细细传来那人的声音,毫无温度,却如莺歌婉转低吟,宋晓酒觉察有什么在心中细细流淌过去,却是半点旁门左道的念头都不敢起,唯有诺诺应着。 裴唐风道:“这桩悬案已然耽搁多时,本官只有七日之期,如今线索不多,倒有几人要你去查查,沈姓商人,净衣阁朱逐衣,制茶大师高慧。还有,左相之女柳离忧和焚琴水榭三公子张嚣的下落尽快查清。” “大人,这几人都是江湖中人,朝廷若干涉其中,恐怕不……”话未说完,宋晓酒被裴唐风一个眼神消了音。 裴唐风冷笑,半讥半讽:“你以为如今这朝廷与江湖勾结的还少么?” “大人,小人多嘴。”宋晓酒忙垂目。 暗自沉思片刻,宋晓酒忍不住开口道:“不知大人可有法子让小人见到那沈姓商人?” “这便是本官要你牢记的。”裴唐风将手中册子丢出摔在宋晓酒跪地的膝边,哗哗几页翻了过去,宋晓酒捡起来一看,几眼下来,面露惊喜,抬头望着裴唐风道:“大人,这竟是江湖秘事籍?” 《江湖秘事籍》撰至一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之手,书籍中寥寥记载着江湖中各门各派人物的大小轶事,大至成名武林事迹,小至家中宠妾几多,其中杂乱无章,即使有人得了,也不见得能窥探出什么,最多当成一本杂记来消遣便是。 不想这裴唐风无意得了此籍,竟花费了些时日将之整理分析,不仅笔墨标註,还配图成册,编撰后改名为《江湖秘闻录》。如此一来,即使不在江湖,也能将江湖握之掌中。 宋晓酒一时无话,惟觉心中震盪非常,裴唐风的才名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却总因为那人秀丽无双、皎若女子的容貌而有所轻视,潜意识里将他归类在那些以色事人的娈童宠臣之中。在宋晓酒心中,男子起码该长成自己这般,人高马大,浓眉阔目,方能有震慑之威。私下里,他亦常常在青楼女子耳边醉后吐真言,直言自己比之那裴唐风更像一名威风八面的大理寺卿,笑言裴唐风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一声冷哼惊回了宋晓酒的神思。 裴唐风眼见宋晓酒的神游出窍,眸中烦厌的冷光更甚,冷冰冰道了一句。 “沈姓商人近日有批货物遭劫,你且去助他一臂之力,得了人情便问他要些雀翎绸缎,净衣阁朱逐衣为制红叶染霜舞服正愁没有匹配的衣料,你得了绸缎赠与她,要询问那柳离忧下落也不难。” “是,小人遵命!”宋晓酒忙应道。 “如若三日后,本官未见你带回可靠的消息,宋晓酒,往后你便滚出雾张府衙罢。” “……是,大人,小人定不辱使命!” 待他家裴大人离开关门不见影,宋晓酒唰的从地上跳起,揉揉假哭的酸痛的眼皮,整整衣襟,若无其事的走了。 出了雾张府衙,宋晓酒却不是往城西沈家而去,而是按照往常惯例,挎着长刀,优哉游哉的带着属下小弟金扇子上青楼寻欢作乐。 一进青楼大门,妈妈陈便扭着肥腰挥舞着小香帕迎了上来,宋晓酒被迎面而来的香粉味呛得一个趔趄,手指一按,在刀柄上抠下一块漆来,抬头就骂:“干什么?离本小爷远点!” 妈妈陈粉脸一僵,笑容有些挂不住,却到底是个风月场所的老练人物,帕子一掩,换了个笑脸退了几步,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问:“宋捕头,我们家花魁姑娘等您好久了,这不您一进咱们夜来魅小阁,芳香那死丫头就撩帘子出来迎接您了嘛!” 宋晓酒浓眉一挑,露出个俏似他家裴大人的笑容来,众人一愣,情不自禁微撇开脸抿嘴忍笑,妈妈陈倒是想笑没敢笑,厚妆粉脸抽搐了一下,用香帕掩饰了过去。 “既是这样,妈妈陈你快领路,本小爷公务再怎么繁忙,也不能唐突了佳人去!” 第3页 “是,是,是!”妈妈陈连声附和,暗暗向芳香丫头使了个眼色,芳香丫头小脚儿一跺,不情不愿的扭着帕子转身进了帘子里。 一进帘内,就有往日里相交甚好的姐妹儿凑过来问:“芳香,外头来的可又是那摆大谱的宋晓酒?” 芳香一撇嘴,不耐道:“可不是嘛,就妈妈陈那掉钱眼里的老婆子才这般把他当佛爷供奉,拿老脸去贴着哄着,哼,也不瞧瞧自己那挫样子,屁大点的小捕快成日里来咱们夜来魅显摆官威,咱们花魁姐姐才不吃他那套!” 姐妹儿咬牙轻笑,低声道:“姐姐小声点儿,我听说这宋晓酒好吃懒做,平日里横行街坊弄里,可都靠他那两面三刀、八面玲珑的阿谀奉承手段,他心眼可小了,要是让他知道咱们这么小看他,可讨不了什么好处!” “哼!我才不怕他!”芳香恨恨一跺脚,“要不是妈妈陈总是逼着花魁姐姐这般那般,又怎会便宜那宋晓酒?” 姐妹儿拍拍芳香的手背安慰道:“算啦,他那样的人迟早有人收拾他,咱姐妹们可都擦亮眼睛等着看他撅起屁股挨板子呢。” “嘻嘻嘻……”芳香这才掩嘴笑了起来,一扫满腔愤愤。 (叄) 待两人低声说笑着走远,暗处走出两人来,一人一袭华服长袍,袖口盘龙金丝绣纹,明眼人一看就知其身份高贵,不比一般,而另一人青衣短打,低眉顺眼,显然是那华贵之人的僕从跟班。 但听那青衣短打之人低哑着嗓子道:“王爷,看来这宋晓酒人品不佳,连这窑子里的姐儿们都看不上他,他的话不可尽信,王爷收买此人岂不小材大用了?” “哧。”九王爷撂起颈边一络散发,放在唇边张口吹拂一口气,看那髮丝飘落,低低笑了几声,方才淡淡道,“本王要用的就是他这种小人,能肆无忌惮的摁在烂泥里踩踏糟践,又能藉此抹黑裴唐风,何乐而不为呢?” 青衣短打之人一愣,不解道:“王爷不是对那裴唐风有……” “有什么?”九王爷挑眉看向自己的下属,似笑非笑接下话,“非分之想?” “属下知错。” 九王爷摇扇淡笑:“你有何错,本王对那裴唐风的确颇有兴趣,且志在必得,这点,你给本王牢牢记在心里了,莫忘了自己的本分。” “属下明白,绝不敢逾越。” “甚好,本王也该去看看那宋晓酒的热闹了。” “是。” 夜来魅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其规模虽比不过那皇宫内院,楼台亭阁却也是样样奢华精緻,端的是无边风月,处处靡丽。 那花魁娘子便居住在荷塘月色间,水景苑建于湖上,雕栏花柱,盏盏宫灯衔接而坠挂,装饰着那薄薄一面屏风,隔着那色泽华美的帷幔,铺就的横樑亭柱如梦似幻。 人还未近,便听得那琴声铮铮,一弦一柱思华年,烟波裊裊的勾勒出女子光裸的嵴背,一如上好美玉,引人窥视。 宋晓酒进了亭台水榭,便往那置放着舒适的方垫靠枕的荷叶边锦塌上一躺,一双眼如鹰眸般紧紧迫着那离塌不远浸泡在花浴中的美人。 “宋捕头。”朱唇轻启,花魁娘子丝毫不避讳,十指芊芊掬起一捧水撩到白皙的肩颈上,花瓣沾了湿意,红红点点缀着那绝美藕臂。 宋晓酒唿吸一窒,几乎要站起来扑过去,却终是忍下了。 轻咳了一声,宋晓酒低沉着嗓音道:“我来看看你。” 花魁娘子闻言掩唇咯咯直笑,媚眼一抛,自是千娇百媚惹人神魂颠倒。眼见宋晓酒目露痴迷之色,女子更是得意,玉臂一揽池边长巾,旋身而起,那长巾便包裹了玲珑身段,踏着水下浅梯湿漉漉的上了锦塌,宋晓酒抱了女子的腰过来,一脸急色,唇凑在那香颈上流连不去。 女子也不推脱,双臂揽着男人的肩,娇声唤道:“宋捕头,急什么,长夜漫漫,奴家会好好伺候爷的。” “小娘子,你真香,爷忍不住了。”男人的手掌在女子光裸的背上胡乱的摸抚着,嘴里唿哧唿哧道着绵绵情话,女子眸中闪过一丝不耐,随即敛了神色,弯眉浅笑,轻声细语道:“宋捕头上回来水景苑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晓酒尚有一丝理智,觉察到女子不愉,便收敛了动作,搂着腰哄道:“哦?爷上回说了什么?” “讨厌。”女子娇斥一句,嘟着唇假装生气,“你自己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哼。” 男人心中一盪,吧唧一口便亲在那嘟起的粉唇上,好声好气哄着:“小爷哪里敢忘,便是你要那天上银月,爷也给你摘下来。” “哼,奴家才不要什么月亮,奴家这小心肝里就只念着夜郎楼那冰肌玉骨的青葙玉露膏,人人都道夜郎楼天价不卖,只送出配方,要人自己制作,倒不想想,那净衣阁侍女的髮丝,可是那么容易得的?”咬着一口银牙轻声哼哼,花魁娘子芊芊素指游弋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柔弱无骨般的身肢更是歪躺在男人的怀里,似有若无的蹭来蹭去,直蹭得男人浑身发热,一股邪火从腹下窜起,烧得眼都发了红。 隔着薄薄屏风的另一面,是浅浅湖水托着满目妖娆荷花,一条小舟便悠悠晃在这碧水荷香中。华服贵客与那青衣短打之人泛舟在那墙外,正抿着唇听墙角。 第4页 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颇有几分趣味。 青衣人端正着一张忠诚严肃的脸孔,眉头微皱,低声道:“王爷,那女子要那青葙玉露膏恐没那么简单。” “哦?”九王爷摺扇抵在下颔上,微微笑言,“你倒说说,那女子要那青葙玉露膏如何不简单了?” “怕是别有用心!夜郎楼昭出的配方中言明要净衣阁侍女的髮丝三千,这本就难上加难,净衣阁虽是绣坊,阁中主人朱逐衣却是江湖榜上的人物,一手绣花毒针使得出神入化,她的侍女也是难缠的狠角。如今宋晓酒是为裴大人派遣,要查那牵连甚广的命案,这女子却在此时提出‘青葙玉露膏’,必定隐有内情。” 九王爷啪的把摺扇展开,悠悠扇了两下,嘆道:“唉,你说了半天,也没说出那女子要那青葙玉露膏究竟有什么用心。” 青衣人吶吶闭言,垂头恭谨,一脸羞愧。 九王爷却是摆摆手,道:“便是本王,一时也猜不出那女子要做何事,你不必在意,想那宋晓酒好色如命,必定会为那女子去配‘青葙玉露膏’,你且跟着他便是,有什么行动回来禀告。” “是。”青衣人低声道是,身形一幻,已然隐去了踪迹。 独留那华服贵客在荷塘暮色中摇扇轻笑。 许久,一声嘆息响起:“裴唐风啊,你定是本王瓮中之鳖。” 与此同时,屏风另一头春色无边的景象不復存在,惟有那绝美女子扶塌而卧,唇边低低浅笑,甚是楚楚。 (肆) 宋晓酒出了夜来魅大门便直往城西沈氏商铺而去。 单人纵马,连小跟班金扇子也未曾带出,便火急火燎的赶着去了。 沿途风景顾不得欣赏,宋晓酒一路赶到了夜郎楼,暮色初初降临,在那楼前飘飘渺渺笼罩了一层轻纱。宋晓酒在楼外勒马停驻,远远望了许久,心中作不得决定,他是官府中人,而夜郎楼属左丞相柳弗辖域,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占领半边朝堂的柳左相。 宋晓酒心中胆寒。 便在这时脑海里勾勒出花魁娘子那似泣还诉的媚态,狠狠咬牙,一时便色胆包天,翻身下马,捡着幽暗的小迳往那楼里腾跃。 几个纵跃,人已翻入墙中,直往那楼后小院而去,据闻那青葙玉露膏的配方中便提及了夜郎楼后院的高丽树胶和蜇人蜂蜂蜜。宋晓酒依着怀中《江湖秘闻录》的配图注释,在院中来回穿行,寻找那高丽树。 蓦地,眼前一暗,有阵阵浓郁的树香萦绕。宋晓酒心中一喜,心道这便是那高丽树了! 拔出靴中匕首,趁着夜色的掩盖,在那树皮上轻轻刮着,拿了花魁娘子的帕子将刮下来的树胶包好,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宋晓酒转了身,正要离去。 突地四周火把排列着亮起,由远至近,似有人马列队而来。 宋晓酒大惊,情急之下顾不上别的,忙缩了身子往茂盛的树上一跃,将自己隐在枝桠中,屏声静气,不敢稍有动静。 果然来的是巡夜的步卫兵,腰间挂着左派一党标志的牌子,手中握着火把在树下来来回回巡视,与身边亲卫交换了暗号的讯息,渐渐便走远了。 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宋晓酒才慢慢从树干上滑了下来,方才落地,便听得一声大喝。 “什么人在那里!” 宋晓酒来不及惊讶,黑暗中剑光一闪,他忙侧身避过,抽出腰间长刀反手一挡,堪堪又避过了后边来的剑光。一时四下里火光跳跃着亮起,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静谧在夜色中的夜郎楼一时热闹非凡。 步兵卫中走出一个首领装扮的人,沉声喝问宋晓酒:“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夜郎楼,难道阁下不知道这是当朝左相大人的辖域?” 宋晓酒心中忐忑,却不敢露出惧意,眼珠一转,张口便道:“哈,这恐怕是个误会,在下与友人小酌了两杯,有些醉意便出来四处逛逛,见着这楼气宇非凡,一时忘了礼数便只身进来赏景,还望这位大人海涵见谅!” 那首领从鼻中哼出一声,似是不信,左右亲卫枕戈待旦,眼下情景便是只要宋晓酒稍有异动便立斩不饶。 宋晓酒自知谎言拙劣,却想不出别的方法来自救,心中拼着一股气,想着无论如何也要闯出去,或许便有一线生机。 “报上名来。”步兵卫首领扬声道。 “在下宋晓酒,雾张府衙捕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理寺卿裴大人门下。” 那首领闻言目光闪了一闪,嘴上道了句恭谨的话,面目神情却颇为不屑,宋晓酒暗想这裴唐风的面子竟一点也不大,就连个小小夜郎楼的步兵卫首领也敢拂了他的面子。转念又想起,这朝堂之上自有一套生存法则,想那左相柳弗向来与裴唐风不合,如此说来,这首领这般神情也无什么差池。 但到底宋晓酒是思量着逃生的法子的,便就裴唐风交待下来的事宜避重就轻在那首领面前提了一提,果然那首领面色稍霁,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 宋晓酒本想这一劫便算过了的,谁知藏在胸腹的包着高丽树胶的帕子露了一角出来,让那眼尖的首领瞧见了,当下要宋晓酒将帕子拿出来示众,以摆脱嫌疑。 宋晓酒心道坏了,这要是老老实实拿出来,不得捉贼拿赃逮个正着! 第5页 左右不是个办法,索性甩膀子豁出去了。 那首领一时未料宋晓酒会突然发难,待要举刀去挡已然迟了一步,一时两旁的亲卫皆扑身上来要夺那宋晓酒的性命,却不想宋晓酒是声东击西,意在模煳众人视线,且见那魁梧的身姿衣袂翻飞,人已纵步数里,跃上了墙头,就在这时,那首领一声令下,墙上钻出了不少弓箭手,箭尖齐齐对上宋晓酒的心窝。 首领恶狠狠喝道:“若不束手就擒,便纳命来!” 宋晓酒汗流浃背,半蹲在那墙头不敢妄动。 眼角余光四下扫了几遍,鬓角冷汗簌簌。忽然几声嗡嗡响,宋晓酒耳尖一颤,想起那蜇人蜂来,掀起眼皮来细细听那轻微的响动,确定了方向,心下有了考量。 便抬起手朝那首领道:“我下来便是,你小心吩咐,别把我给射成了筛子。” 那首领眉目倒竖,重声冷哼。 宋晓酒慢吞吞收回跨出墙面的一角,作势要滑下墙头,却突地转了方向,手中弹了个东西出去,众人一惊,不及考量,拉弦一松,那箭送了出去,直往半空中翩飞的宋晓酒而去。却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空中炸开,嗡嗡嗡叫不绝于耳。 “蜇人蜂!快躲!”就听着有人痛唿,四下乱成了一片,那箭射的东倒西歪,火把也乱了阵式,亮堂的后院便立时有了几个偏僻的阴影。 宋晓酒便是趁着这乱子逃走了。 气喘吁吁在河岸边剎住了脚步,宋晓酒摸着满头包哭笑不得,怀揣着帕子里的东西,眸子里柔光乍现。 弯腰朝着河面捧水洗了把脸,抬起头抹了抹脸上的水滴,整整衣襟腰带,想着接下去便要闯那净衣阁了。 其中兇险绝非夜郎楼能比,心下也没有什么把握。 正烦恼着,突然想起裴唐风交待下来的那些公事,心道,我公事私办,倒也一举两得。 面上露了喜色,疲倦也袭了上来,便躺在这河岸边的草地上迷迷煳煳睡了过去。 (伍) 天大亮时,沈商人早早的起身洗漱,想着日前丢失的那批货物,心中难过,忍不住望窗嘆气,却忽然见到那窗上垂了一截墨绿的髮带下来,心中奇怪,正要高声喊人,就见着一个穿着捕快公服的男人跳了下来,浓眉阔目,生得魁梧高大,倒是有几分正气。 沈商人镇定下来,捻须问道:“官爷为何有门不走,要来爬草民窗户?” 宋晓酒双臂抱刀,大大咧咧坐在窗台上望着沈商人笑:“小爷我听说沈老有麻烦,特意走这一遭来给您老解难。” 觑着宋晓酒那痞气的笑容,沈商人嘆息道:“你还是快些离开吧,这里很危险,抢我货物的那些人可都是净衣阁的弟子啊,唉,早就听说净衣阁眼红我沈庄丝绸已久,没想到如今竟干起强抢这种勾当!” 宋晓酒哼了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也敢作恶,想是我宋捕头的名声不够响亮,沈老放心吧,小爷替你清理一番便是。” 沈商人目中精光一迸,抚着长须眯眼道:“若是官爷能够保住老儿那些货物,官爷看上了什么,直言便是,老儿定当双手奉上!” “放心,小爷自会处理。”宋晓酒笑眯眯的点头,很满意这白须老头的识时务。 离开沈庄,宋晓酒便去了沈商人丢失货物的地点,四下勘察了一番,倒是看出些眉目来,心中有了把握,倒也不急了。 人上了那酒楼吃吃喝喝一顿,祭了五脏庙,浑身都舒坦开,便想着着手行动,先去寻那夺走沈商人货物的狂徒。 净衣阁抢人物什,倒也不敢派自家人出手,虽是明抢,也不好太明目张胆,便是请了那山头的匪帮出来走了个过场,自家的高手安排了几个在其中掩人耳目,那一趟抢劫活儿做下来,顺手的很。 宋晓酒自是看透了其中曲折,不急不缓的上了那山头,果然不出所料,狂徒抢了货物倒不急着交给净衣阁,那些货物装在箱子中,还好好的堆积在山洞里。宋小酒杀了几个狂徒,本想拿上一匹丝绸便走,却遇上了净衣阁长老烟长亭上山要货。 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宋晓酒便藏在箱中静待时机。 想那烟长亭也是倒霉,在山上与那几个狂徒一时兴起喝了几罈子烈酒,醉得东倒西歪,趴在宋晓酒藏身的箱子上便唿唿大睡。 宋晓酒听闻那震天响的唿噜声,悄悄顶起箱盖,一眼望见那烟长亭毫无防备的睡脸,心中一睹,险些笑出来声来。捂着嘴掩了半天笑意,宋晓酒悄无声息爬出箱子,拔了刀在那人脆弱的脖颈上一抹,万事休矣。 江湖中人许是如何想破脑瓜也想不到,堂堂净衣阁的长老竟这样轻易就死于非命,且那夺命之人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 走了狗屎运的宋晓酒不敢久留,生怕山中狂徒发现了这意外,若有人通风报信给净衣阁,宋晓酒往后安生的日子可就到头了。 “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将货物都找回来了,唔,官爷艺高人胆大,真是朝廷之福。” 匆匆下山,将一箱子货物交给沈商人,宋晓酒再如何强装,也掩不住那得瑟笑意,沈商人倒也不过问那细节,欢天喜地收了东西,便问那宋晓酒可是要什么东西。宋晓酒也不矜持,直言要那雀翎绸缎。 沈商人闻言脸色变了又变,见那宋晓酒摸着腰间长刀似笑非笑,皱着眉长嘆一句,唤人将一个檀木长盒抱了过来。 第6页 “官爷,这便是你要雀翎绸缎,老儿庄中只有这么一匹,要多的也没有了。” 宋晓酒接过那檀木盒子,抱在怀中摸了摸,手指抠着那锁啪嗒一声打开,盒中静静躺着一匹丝绸,锻面上纹样极具奢华,通身碧绿,光滑如水,隐隐还散发着香气。合上盒子,瞧见沈商人脸上的心痛之色,宋晓酒抿唇笑了一声,别无二话,便与沈商人告别离去。 沈商人望着宋晓酒走远的背影,摇头嘆息。 “都是为了那个人来的,是福是祸皆避不过。” 再说那青衣人奉九王爷之命悄悄跟随宋晓酒,一路都不曾被人察觉,到那沈庄时,沈商人却是知晓的,沈商人虽文武不全,经商之道倒十足通彻,也知晓与人买卖,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沈庄之中也是遍布耳目机关的。 派了人查探一番,沈商人心底明白为着那满城风雨的兇杀案,非但那大理寺卿裴大人火烧眉毛着手破案,便连那一向闲事不管的九王爷也插手其中,横生枝节。那朝堂上二人的轶事早在茶馆街巷中口口相传,人尽皆知。但那二人之间的曲折,却不是他们这些寻常老百姓可指手画脚的,于是沈商人明知那青衣人尾随在宋晓酒身后,却也不道破,眼观鼻鼻观心自做好本分,绝不妄言妄议,更不敢妄加干涉。 眼见宋晓酒夜宿客栈休憩,青衣人在客栈四周神不知鬼不觉的布下暗哨,方才回了九王府。 那九王爷闲散惯了,闲暇时的爱好趣味也与常人不同,在府中养了许多奇珍异兽,不上朝时便拿着吃食在府中餵养那些畜生。 “王爷。” 青衣人回府时,九王爷正在苑中草坪上餵养骨鳞穿山甲,那一只一只披着厚甲拖着长长尾巴的畜生正乖觉的臣服在九王爷脚下,任九王爷的手指摸着层叠的厚甲。 “你回来了。”九王爷懒懒靠着虎皮椅背,目光落在脚下的畜生身上,并不看青衣人,青衣人不敢有所耽搁,当下将跟踪宋晓酒所遇的人物事一一道来,无半点遗漏。 “嗯。”九王爷淡淡点头,“另派他人跟踪,你明日随我去见裴唐风。” 青衣人不敢有疑,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下去休息吧。”九王爷摆摆手,将人挥退。 自去逗弄脚下畜生。 青衣人起身退出去,在苑外与王府中的管事相遇,两人略一点头,算是做了礼数。 擦肩而过时,那青衣人忽然低语了一句:“海叔,你来王府有多少年月了?” 那管事顿了顿足,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道:“三十年。” (陆) 净衣阁占江南绣坊鰲头已有三十多年,大至皇宫贵戚小至民间富甲,无不以身着净衣阁出品的服饰为耀,净衣阁第三代弟子朱逐衣更是名响京城,便是那十年前惊蛰天下的练裁缝也曾贊她一句别出心裁。 在宋晓酒看来,百闻倒不如一见,本以为那净衣阁必是繁花似锦、霓裳飘飘的所在,却不想,远远望着,便是炊烟裊裊,满目的翠绿。 那净衣阁便座落在无垠的翠竹之中,被雾气氤氲掩盖,倒似那隐者故居。 幽幽曲曲的小径尽头便是修长的绿竹搭起的大门,门边樑柱高悬着一长串橘黄灯笼,末尾缀着条条绸缎,迎着清风飘展。 再往里走,便见着高悬的匾额龙飞凤舞书写三个字:净衣阁。 门边亭亭玉立两名侍女,见着来人,便露出浅笑,微矮了腰肢行礼,倒也温柔细语。 左边的侍女道:“来者是客,不知官爷可曾投过拜帖?” 右边的侍女适时接下话:“若不曾投帖,官爷如想量身裁衣,请往右行。”言罢,玉手一展,做出请的姿态。 宋晓酒促狭一笑,言道:“小爷要见朱逐衣。” “放肆!”侍女脸色遽变,怒容满面,“姑娘的名讳岂是你这般人物轻言出口的?” 宋晓酒也不做解释,回身牵了自己的马来,从马背上抱下一个长盒,挑眉望着两名发怒的侍女道:“朱逐衣不是一直想要雀翎绸缎吗?小爷带来了,要见不见,不是你们说的算。” 侍女半信半疑,目光却落在了那长盒上,宋晓酒也不做展示,横手抱着那盒子,腰板笔直,站的稳当。 两名侍女窃窃私语片刻,唤来一名粉衫女童,低声吩咐几句,那女童瞟了宋晓酒一眼,稳步朝里面走去,待身影消失不见,宋晓酒才收了视线,转眼欣赏这竹楼景观。心中难免啧啧称奇,这净衣阁倒是个雅静之地。 不多时,便有衣着较为华美的侍女出来请人进去,宋晓酒也不客气,将手中缰绳交给那门边的侍女,眉梢染了些许得意之色,随着那衣着华美的侍女进了内阁。 穿过一条昏暗的楼道,走进曲折的迴廊,上了竹桥,下了阶梯,眼前豁然开朗。 周围竹屋环绕,层次分明,林中清风阵阵,拂着人的面目惬意非常。 花香鸟语,美不胜收。 忽闻琵琶低语细细弹,宋晓酒抬目望去。 阁中栏杆上有个人影怀中抱着琵琶,正倚在栏边轻声弹唱。 走近了去看,那女子鬓角垂着一缕髮丝,扎成一条细细的辫子,眉角细长妩媚,髮髻上插着一尺长的簪子,倒是闭月羞花之姿。 第7页 “来者可是雾张府衙宋捕头大人?”女子缓缓抬了眉目,嘴角噙笑。 宋晓酒掩住吃惊,拱手还礼:“在下宋晓酒,敢问姑娘芳名?” “朱逐衣。”女子素手轻拨怀中琵琶,并无起身之意。 宋晓酒心中有些不快,倒也没表现出来,他向来怜香惜玉,自不会去跟一个貌美的女子计较过多。也不等那主人说什么,他便捡了一个舒适的座位坐下,表现出几分主随客便来。 女子恍若未见,轻轻一挥手,身后的侍女端着茶果前来,一一在案几上摆齐,一声不响的退了下去。行步举止间,可见训练有素,武功不俗。 宋晓酒不动声色,将怀中的长盒拿出轻放在桌案上,展开那包裹,透出檀木的质地来,眼角余光扫着女子的表情,女子虽未望向这边,那微微倾斜的眼角,却露了些许心事,宋晓酒抿唇微笑,慢慢打开了盒子。 “雀翎绸缎。”朱逐衣身子一动,将怀中琵琶放到一旁,双目直直望着那盒中绸缎,眉角沾了喜色,“没想到你竟真带来了我要的东西。” “来人。”朱逐衣抚顺鬓角髮辫,站起身来。身后隐去声息的侍女小步踱了出来,在她两侧扇形排开。 宋晓酒眉头一皱,生硬道:“你这是做什么?” 朱逐衣哈了一声笑开,眉飞色舞:“宋捕头看不出来吗,小女子渴望这雀翎绸缎已久,如今宝物到了小女子眼皮子底下,可有放过之理?” “你是要抢?”宋晓酒嗦地站起身,一手按在刀柄上。 “唔,倒也不能让你白干。”朱逐衣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做出烦恼的姿态,转瞬展开眉目,笑的花枝招展,挥手命人奉上一些珍宝玩意,摆在镶银雕花盘子里托举到宋晓酒面前展示,口里道:“喏,这些东西你拿去吧,就当作是谢礼,我最讨厌欠人情了!” 宋晓酒眼角一扫那盘子上的东西,咧嘴一笑:“我不要这些,你答应我两件事,我便双手奉上这雀翎绸缎。” 朱逐衣以帕掩唇笑道:“这满京城权贵多如牛毛,敢与我净衣阁讨价还价的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今看来,倒是当算你一个。” “宋捕头,你胆子不小啊。” “不敢当。”宋晓酒弯腰将檀木盒抱起,对面的侍女突然甩出一条白绫缠在他的手臂上,制止了他的动作,宋晓酒脸色一凛,目中炸出凶光,左手抱住那檀木盒,右手反握在腰侧刀上,大力一拔,刀光一闪,将那白绫割断。 朱逐衣道:“你是要还是不要?不要就算了,罗衣、拂衣,送客!” “是!” 侍女跳跃而来,手中白绫挥舞。 朱逐衣露出看戏的神色,被剩下的侍女簇拥着退到帘后,宋晓酒心中怒火熊熊,手中长刀破空而去,唰唰几声,将那漫天挥舞缠绕的白绫撕裂的粉碎,碎布翩飞,无数尖锐的银针扑面而来,宋晓酒掌心凌空托着刀柄,腾空一个旋转,将那银针打飞出去,定目一看,那却不是什么银针,而是侍女的髮丝。 心中一动,有了计较。 便也不硬接那侍女的招式,反而与之周旋起来。 (柒) 一旁观战的朱逐衣看出了宋晓酒的意图,冷冷叱道:“罗衣、拂衣,速战速决!” “遵命!”侍女罗衣抽出腰间白绫,收势一甩,脚尖踏在那白绫上,腾空而起,拂衣见状,追着那白绫的去势轻巧一跃,三千青丝呈扇形在空中展开,唰的甩出去,宋晓酒避无可壁,乘势拽了那罗衣的白绫用力一扯,将腾空的罗衣扯进来挡那暗器般的髮丝,拂衣眸光一紧,仰头将脖颈转了半圈,那甩出去的髮丝乱了形,隔空一划,倏地缠在自己脖颈上绕了几圈,三人落地时,宋晓酒脸颊上多了几道伤痕。 “哼。”罗衣、拂衣冷哼,收了白绫立在两旁。 “嘿嘿。”宋晓酒抹去脸上血迹,咧嘴一笑,举起掌中握着的一把断髮。 拂衣白了脸面,偏头去看自己颈间缠绕的髮丝,柳眉一蹙,厉声道:“卑鄙小人。” 宋晓酒得意洋洋的收了髮丝包在锦帕里,塞进腰带。 朱逐衣撩起帘子浅步出来,勾着唇角不屑道:“你这人当真不知好歹。我已经给了你好处,是你自己不收我的东西,如今竟使出这等手段断我婢女髮丝,难道宋捕头不知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你辱我净衣阁至此,哼,我本想让你乖乖离去,看来不让你吃些苦头还真是不行!” “呸!”宋晓酒啐了一口,恼怒道:“你这婢女出手狠毒,招招致命,还要我束手就擒不成?” “说吧。”朱逐衣抬起下颔,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道,“你要我答应你两件事,你说来听听。” 宋晓酒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只剩一件事了。”说着,摸了摸腰带间包着髮丝的锦帕,接着道,“我要问两个人的下落,柳离忧和张嚣。” “你问这二人作何?”朱逐衣眉目拧紧,便是这般也不减那美人风采,宋晓酒心中嘆息,本想随口问问,也好回去给裴大人一个交待,如今看这朱逐衣的神色,倒是知道些什么,有了线索不查,倒也不是宋晓酒的作风。 第8页 于是便道:“那闹得满城风雨的杀人案,朱姑娘该听说过吧?” 朱逐衣冷笑:“那又如何?” 宋晓酒摇摇头:“朱姑娘想必也知道在那兇杀案之前,轰动京城的大事,便是那柳左相之女柳离忧与焚琴水榭三公子张嚣私定终身,后而相携奔走天涯。柳左相颜面尽失,命令门下学生兵部侍郎陈中游出兵追捕,那时五百兵马包围的,可不就是你这净衣阁?” “胡说!”朱逐衣拂袖怒道,“便是这样,也不能证明那柳离忧与张嚣是我净衣阁藏匿了,当初那五百兵马不也没有在这阁里搜到人。” “搜是没搜到,不过,不表示那两人失踪与你无关。”宋晓酒说完,不等朱逐衣发怒,便不着痕迹转了话题,肃然道,“柳离忧与张嚣失踪后,京城便陆陆续续发生了命案,姑娘可知,那死去的人,都是些什么人?” 朱逐衣不知何时已冷静下来,眉目含笑,便又是初见那时的模样,闻言也不急着作答,细细回忆了一般,方才开口缓缓道:“小女子深居简出,只听来量身裁衣的客人提及几句,他们都道那兇案受害人是些朝中重臣的亲友,小女子不才,倒不知这死去之人都有些什么联繫,还望宋捕头提点一二。” 宋晓酒闻言沉默了半响,心道这女子话答得全无漏洞好生漂亮,竟无从突破。 转念又道:“这些人倒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巧的是,这些死人生前都喜欢到净衣阁量身裁衣,倒都是些净衣阁的常客,朱姑娘,难道就对他们毫无印象吗?” “宋捕头,想必站着也累了,来,坐下喝杯热茶。”朱逐衣笑着掩饰眸中神色,招唿了人坐下,命人奉上热茶,亲自沏了一杯端到宋晓酒面前,“净衣阁名噪一时,每日慕名而来的贵客不知有多少,小女子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自然不能将他们一一记住,毫无印象也无甚奇怪,你说是吗?宋捕头。” 指尖摩挲着薄如蝉翼的杯壁,宋晓酒啜饮一口热茶,慢慢笑道:“朱姑娘说是便是。久闻姑娘针线活做的好,今日一见才知,姑娘这太极也打的甚好。”顿了一顿,慢吞吞道,“只是不知道朱姑娘与那夜郎楼水奴方鸢的交情,好是不好?” 朱逐衣脸色大变,手指颤抖着拂去一桌茶点,霍地站起身。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那张如花容颜已然失尽血色,贝齿咬着下唇,握在身侧的双拳泛白髮青,似是隐忍。 宋晓酒悠哉道:“我家裴大人虽身在朝中不问江湖,可这江湖中事,倒真没有他不知道的,你问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问我家大人是如何知道的呢。” 朱逐衣颤着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宋晓酒捏起一块糕点吃进嘴里,慢慢吞咽下去,才抿唇笑:“你十六岁时与家中舅父有了一段情,辛苦怀胎十月生下方鸢,你那舅父无法忍受世人的谴责和谩骂,在家中饮毒自尽,你恨他弃你不顾,亲自拿了针线在不足满月的方鸢身上缝了一首诀别诗,幸得家中僕从发现,才救下方鸢一命。” “别说了。”从喉咙深处哭出一句,朱逐衣回顾过往,心碎欲死。 “后来你被逐出家门,你家族视方鸢为奇耻大辱,十岁时便被送入夜郎楼做了水奴。而你隐姓埋名,靠一手天赋异禀的绣艺成了净衣阁第三代弟子。近年来你愈发思怀舅父,更悔恨当初对方鸢的狠毒,便暗暗接近方鸢,想一偿夙愿,把那与你舅父长得一模一样的方鸢当作替身。我所道实情,可有半分差错?” (捌) 谁言年少轻狂不识愁滋味,当年不知情起,又是谁相负? “闭嘴,闭嘴!”朱逐衣蓦然发狂,“闭嘴,你闭嘴!” 宽袖一展,袖中银针如暴雨梨花,四下一片惨叫,连那侍女都不能倖免。好在宋晓酒早有防备,滚落到一旁,堪堪拿凳子挡去了大部分,右小腿却没那么幸运,密密麻麻扎了一腿,宋晓酒心中后悔,早知不去触那疯婆子的逆鳞了。 如今后悔也晚矣,宋晓酒惟有破罐子破摔,大声嚷嚷:“你杀了我也没用,你那点破事早被我家大人编撰成册,若我出了什么意外,不久后你那破事便人手一册,天下皆知了。” 话音刚落,朱逐衣一掌按在柱上,留下五个深浅不一的指印,若要吃人般恶狠狠望着宋晓酒,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柳离忧被影月会的人掳走,你若要查影月会,便去城外茶庐寻那制茶大师高慧问个清楚!” 宋晓酒抹去额间冷汗,胡乱把小腿上的银针拔下来,撕下衣摆一角胡乱缠了一圈绑紧打了个死结,才慢慢扶着倒地的桌椅站了起来。 朱逐衣红着双眸,用仇恨的目光盯住宋晓酒,声音冷若冰霜:“你莫要以为拿方鸢之事便能威胁到我,你杀了净衣阁长老烟长亭一事自有人寻你报仇。如今你得罪了夜郎楼,又得罪我净衣阁,宋晓酒,今日之耻,我要你日后拿命相抵。” “……”宋晓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留下雀翎绸缎,滚。” 犹豫再三,宋晓酒还是厚着脸皮道:“朱姑娘,你这暴雨梨花针可是唐门之物?” “……” 第9页 “我拿这雀翎绸缎与你换解药,可好?” 朱逐衣气得浑身哆嗦,咬牙切齿:真是未曾见过如此没脸没皮厚颜无耻之徒。 遂一掌击出,将面前的桌椅拍了个粉碎。 漫天烟尘中,只听女子森冷一句:“你去杀了方鸢,他胸口锦囊中有五绝魄,那便是解药。” “……虎毒尚且不食子。” “宋晓酒,你别无选择。你死,或他死,如何选,不用我教你吧?” 宋晓酒难得正经道:“我抢了那锦囊夺药解毒便可,何需浪费力气杀人?” 女子蓦地大笑,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泪水煳在那蝶翅般的睫毛上莹润一片,倏忽的,如珍珠颗颗滚落下脸庞,在尖细的下巴汇聚成线。 “他当年因我重伤,那锦囊便是他续命护身之物,你夺了他赖以生存的依靠,如何不是杀人?当真可笑至极,可笑啊,哈哈哈。”朱逐衣立在这废墟般的楼阁里,仰天大笑,泪流不止,已然是癫狂状,不復宋晓酒初见她时那闭月羞花的姿态。 宋晓酒闻言也是怒火中烧,厌恶道:“他是你亲子你都不顾及他的性命,我一个外人,又有什么顾虑?如此甚好,我这便去杀了他。” 拖着伤腿走到楼梯口停下,宋晓酒也不回头,静静道了一句:“恐怕在你心里,方鸢也是你的奇耻大辱,除掉他,你方能安心度过余生。” 身后是那女子哭出来的声音,宋晓酒却已无动于衷。 翻身上马,哒哒蹄声,人渐远。 宋晓酒没有力气再去那戒备森严的夜郎楼杀人夺药,他握着缰绳,一路回了雾张府衙。 在门外遇见久候的小跟班金扇子,金扇子道裴大人有命,若宋捕头归来,即刻前去内院復命。 点点头,宋晓酒铁青着一张脸将马交给金扇子,慢吞吞朝府衙后院走去。 雾张府衙本来不是大理寺卿的府邸,一贯是循着清廉简朴的风格。却在裴唐风来了后,有了大大的整改,若是只看府衙门前,那是看不出什么来的,绕过公堂大厅,穿过一片柳树林,才是雾张府衙的后院,天子宠臣裴唐风便住在这里。 踏上铺列整齐的石板桥,宋晓酒慢慢走进雾霭深处,堆砌雕刻成大茶壶模样的假山突兀的座落在眼前,一层一层烟雾云状的托盘沿着湖岸流淌开,盘中汩汩徜徉着暖水,动静之间,似铮铮琴音。 大茶壶假山后是一池碧莲,那壶嘴便开在那个方向,水流从壶嘴中流出,汇聚成了一条浅浅的瀑布,哗啦啦流着,溅起的水滴滚落在莲瓣上,晶莹剔透。 池边连着大茶壶造出一张流云形状的茶桌,桌前置着一张太师躺椅,此刻,雾张府衙的裴大人,便安静的躺在那椅中,月的光华衬着那秀色无双的面孔,染了那人一身朦胧的光亮,如月中仙子误入凡间。 石桥阶梯两道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曳曳。 恍惚间,宋晓酒在桥下停住脚步,沉默的站在原地。 背对着他的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唇角勾起一抹笑,宋晓酒不知道那人究竟看见他了没有。在他还在想这问题的时候,那人缓缓的弯下腰,那薄薄的两片唇瓣,轻轻的落在了太师椅上安静沉睡的人的唇角上。 宋晓酒握着腰间长刀柄上的手指一紧,却也没有别的动作。 躺在太师椅上沉睡的是他家大人,而那弯腰做出轻薄姿态的人,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九王爷。 脑中有些许的嗡嗡响,小腿上的伤口密密麻麻的疼起来,宋晓酒只觉得眼前的景致都摇晃了起来,脑中闪过去无数的念头。 不曾想竟会撞见这样一幕。 宋晓酒只觉得腿脚疼得直打颤,他想,我今夜是无法向裴大人復命了。 他想,九王爷此刻想必极厌恶旁人打扰他们的二人时光。 他想,我宋小爷一向在权贵面前识时务,如今景况这般,我也不会不识好歹。 便跌跌撞撞的离开雾张府衙,连马匹也未曾牵出,徒步奔跑着往夜来魅青楼的方向而去。 那雾张府衙的大门,如一个阴森森的血盆大口,在身后似要吞噬人一般。 宋晓酒便像躲着这怪物,忍着腿疼一路狂奔。 (玖) 雾张府衙院后。 九王爷刚离开那片柔软冰凉的嘴唇,便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 那眸子冷冷的注视着他,面无表情的,好像是千山雪景里的万年寒冰。他的心便这般剧烈的收缩了起来,恍若窒息般沉淀在那湾湾深潭的眸水里。 久久不能自拔。 等他情不自禁的又要靠上去,那人却秀眉紧蹙,一把将他推开,毫不留情。 “你做什么?”那人言疾厉色,一脸嫌恶的瞪着他。 九王爷直起身子,手指慢条斯理抚顺襟前衣裳,露出往常那般魅惑人心的笑容。 再看周遭景物,皆朦朦胧胧笼罩在单薄的夜幕下,池边那瀑布小泉譁然流着淙淙水声,等那被撞破的尴尬气氛渐渐消弭,九王爷才敢若无其事的在一旁椅凳上坐下,提起茶壶给两人倒了茶,九王爷那亲自倒茶的举动已算十分纡尊降贵的赔礼。 然而裴唐风却不领情。 他不是九王爷府中那些豢养的男宠姬妾,不会为九王爷故作讨好的姿态而迷惑。 第10页 面无表情的睨了那人一眼,裴唐风秀容微冷,并不接那递过来的薄瓷茶杯,只淡淡道:“深更半夜,王爷不回王府,呆在下官这小小府邸做什么?” 手臂在半空中举的发酸,骨子里高人一等的自尊作祟,九王爷沉了面色,啈啈的收回手。仰头饮尽杯中茶水,放下手时,那薄瓷杯胎已碎在掌心,成了一把尘末,从那修长致命的指尖纷纷洒下。嘴角翘起意味不明的笑容,朗声道:“自然是因为这小小府邸里有裴卿这般美人,又有好茶奉着,本王捨不得离去了。” 言辞过分轻佻,目光暧昧游离。 裴唐风蹙了眉,眸子里已然流露出送客之意。 这才要开口,那九王爷便抢了话头:“裴卿不必恼羞成怒,若本王有大人这般天人姿貌,被人夸赞,只会心存感激的。本王一向知道裴卿心高气傲,不屑与人同流合污,可这般不识好歹,并非明智之举啊。” 裴唐风眉梢微挑,却是似笑非笑望了过去:“王爷此言差矣。下官听闻王爷近日与东扶义军使者有所往来,莫非是打算学那柳左相广收门徒,培养门生?王爷这同流合污之事倒是做的明智。” 脸色微变,九王爷沉了沉目光,回道:“裴卿不愧是天子近侍,帝皇之术倒学得有模有样。” “王爷莫口无遮拦,辱没了圣上。”裴唐风眯了眼眸。 九王爷冷哼:“本王那皇兄端坐高位,疑心过重,最喜欢摆布眼线,将朝臣一举一动掌控眼下。本王不过与那义军使者同桌吃个便饭,便叫裴卿看了去,想来皇兄平日教了裴卿不少。” 裴唐风神色淡漠,“王爷过贊,下官行事作风只为效忠皇上,若因此得罪了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裴唐风。”九王爷咬牙,面上阴霾满布,一双眼瞪着裴唐风,额上青筋毕露,分明是隐忍着极大的怒气。 可惜裴唐风视而未见,依然故我道:“柳左相一向在王爷面前鞍前马后、操劳伺候,此次他家丑外传,柳离忧与人公然私奔闹得满城风雨。柳左相颜面尽失,王爷恐怕也不好看吧。可惜了那些知情人士被安了个谣传是非的罪名,如今沉冤枉死,不得善终。” 眸中划过一丝杀气,九王爷眯了眼,低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本王是那兇案的幕后兇手?” 裴唐风半阖眼帘,淡淡道:“下官奉皇上之命彻查此事,与案情相关人等皆有嫌疑,王爷若要对号入座,下官也无可奈何。” 砰!九王爷拍桌而起,一手掀了面前果盘,铁青了一张俊容,咬牙切齿道:“裴唐风,莫要以为本王喜欢你,你便可如此折磨本王,不将本王放在眼里。若有一日本王对你失去兴趣,你便是万死本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裴唐风却是嗤笑出声,起身拱手一礼道:“多谢王爷赏识,可惜下官不识抬举,要让王爷失望了。夜已深,下官倦了,便不送王爷了。”言罢,也不看九王爷那杀人眼神,转身便走。腰后长长的衣带随着那步伐轻浮漫动,勾勒的身肢愈加飘逸动人。 九王爷锐利的双眸紧紧盯着裴唐风走远的背影,若不是极力克制,恐怕早已冲上去将人剥个精光揽入怀中亵玩一番。 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胸膛起伏不定,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九王爷唤来青衣人,沉声命令道:“回府。” “是。”青衣人低声应道,慢慢扭头望向裴唐风消失的地方,眸中深浅不一,却是凝着莫大的杀意。 “还愣着做什么!”前面传来九王爷含着怒气的叱喝。 青衣人垂了眼帘敛尽神色,默默跟了上去。 回到王府中,九王爷砸了书房的楠木铜纹书架,踹倒了寝室中的蜜蜡雕铜屏风,胸中怒气大盛,方才在那人面前隐忍的怒火全部爆发出来,一时不可收拾,只想着要毁掉什么才能发泄那邪火。 “来人。” 管家推门进来,默不作声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九王爷冷冷道:“前几日宋晓酒奉命查到的那人是谁?” 管家恭谨道:“回王爷的话,是谢御史家中远亲谢公子身边的书童。” “谢公子?就是那被柳沉玩烂了的货色?” “是。” “那书童如今在何处?” “在王府中,老奴将他安置在偏院中做些杂事。” “带他上来。”沙哑的声音蕴含着嗜血的怒意。管家目光闪了闪,不着痕迹隐了去,垂首恭谨道是,便严谨的退了出去。 不多时,那小童便被带了上来,睁着一双涩生生的眉目,畏畏缩缩的站在位高权重的男子面前。 九王爷眯了眯眼,大手抓了那小童的腰,狠狠掼在碧玉铜纹的浴池里。 哗啦几声汲水的挣扎,小童白锻般柔软的身子便被摊开来。 “救……命。” (拾) 花魁娘子倚在水景阁楼上,正懒懒欣赏着那靡靡浮华的夜景。 芳香丫头来报,言道那宋捕头来了,回头一望,那宋晓酒已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秀眉微蹙,花魁娘子掩住眸中厌烦之色,正要起身去招唿来客,却见那宋晓酒大汗淋漓,满脸苍白的望过来,那双眸子竟与往常色迷迷望着她时不同,细看之下,却像受惊的小兽,花魁娘子一怔,有些想笑。 第11页 “小娘子,你要的配方,爷给你取来了。”宋晓酒虚脱的躺靠在塌边,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锦帕递给花魁娘子。 花魁娘子一愣,随即喜笑颜开,上前拢了那锦帕过来,在掌心中小心翼翼的展开来,树胶,蜂蜜,髮丝,竟都齐全了。 “宋郎。”花魁娘子娇滴滴的一声轻唤,柔弱无骨的身肢便也投怀送抱倚靠了进去,贴着男人那强健的胸膛,“你真是了不得,旁人做不到的事,你轻易便成了,你这般伟岸的男子,才是奴家的归宿。” 这一番虚情假意,宋晓酒却颇为受用,然而他劳累了多日,再加上方才回府时在后院那一幕的惊吓,睡意和疲倦渐渐的袭了上来,他枕着温香暖玉,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一夜梦中光怪陆离,到了晨时方才好眠半刻,却不想一早便有人不识好歹扰人清梦。 门外传来响声的时候,宋晓酒伸手出帐外砸了一个瓷枕过去,嘭啦一声,这更大的含着怒气的砸声令外头的敲门声有了片刻的停息,然而不过瞬间,那敲门声继续响彻起来,大有再不应门我便砸门了的气势。 宋晓酒终是被逼得烦了,掀起腰上的花红锦被,松开搂住美人腰腹的手臂,骂骂咧咧的朝门走去,吱呀一声,门开了,宋晓酒的刀也送了上去。 “爷!”一声带着哭啼的尖喊让半梦半醒的宋晓酒清醒了过来,眨眨眼,看清门外站着的因他的刀而吓得矮去半个身子的金扇子,愣了愣,伸手就勐拍了金扇子的头一下,骂道:“怎么是你?吵着你爷的春梦了,找死吗?” 金扇子痛得皱起了脸,抱着头咧嘴回答:“爷,大事不好了,今晨在河边发现了一具男尸,竟是那进了王府的谢家小童!” “什么?”宋晓酒彻底清醒了,掌中的刀啪的一声落了下去,正砸中自己的赤足,一时疼得抱起脚背乱跳,金扇子本来又急又疼,这下见着宋晓酒这副蠢样,心里不可谓不爽,悄悄提袖掩去了唇边的笑意,就听宋晓酒大骂:“混蛋的狗东西!这不是要断了你爷爷的后半生吗!”说着提起金扇子的领子狠狠拉了过来,贴近了脸面的问,“那小童如何死的?” 金扇子瑟缩着肩膀,战战兢兢道:“听说,听说……他偷了王妃的首饰,被管家、管家乱棍打、打死了,还餵了、餵了鱼……”断断续续的道了因果,金扇子这才抢救下了自己可怜的小细脖。抬眼偷瞟宋晓酒,见他一脸的愤恨,咬着牙,微黄的脸颊一鼓一鼓,竟有些像蛤蟆,一时忍不住,扑哧了一声,惹来宋晓酒的怒瞪,金扇子忙收敛了表情,期期艾艾道:“要不爷你去求求大人?” 宋晓酒一愣,脑海里闪过裴唐风的脸,再想起一些曾经亲眼所见的画面,顿时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一拳击在门扉上,恨声道:“求他还不如去求九王爷,我今日定是无法给裴大人一个交待,为今之计,惟有……” 金扇子定定的瞅着宋晓酒,等着他后面的话,却见宋晓酒住了口,把话音消散在紧咬的牙根里,金扇子有些遗憾,再瞧了瞧宋晓酒乱糟糟的头髮和裸在外头的胸膛,眼波里飞快闪过一丝轻蔑,心中腹谤,若不是宋晓酒贪恋那花魁美色,在青楼里流连忘返,又怎会耽搁了查案,那事关兇案线索的小童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死了。 “走。”宋晓酒回身进屋拿了外衫,绑紧腰带,挎了刀,便下了青楼。 金扇子骑着马追在后头。 “宋爷,你这是要去哪?” “夜郎楼。” 金扇子皱着眉问道:“这小童死了与那夜郎楼有什么关系?” 宋晓酒瞥了他一眼。 扬起手中马鞭用力一甩,驾的一声把金扇子甩在了后头。 “宋爷,宋爷。”金扇子忙不迭失夹紧马腹赶上去,“等等我。” 有了前次被夜郎楼步兵卫围剿的经歷,这回宋晓酒不敢再硬闯,偷偷换了一身夜郎楼水奴的衣物,悄悄潜了进去,金扇子牵着两匹马在墙外张望把风。 话说刚才金扇子便见宋晓酒的腿脚有些不便,却不敢冒冒失失去问,如今在墙外等着无趣,便自顾猜测起来。他心道裴大人的命令中似乎也没有与夜郎楼有关的吩咐,夜郎楼是柳左相的辖域,宋晓酒这般偷偷闯进去,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得罪了那柳左相? 胡思乱想了一阵,突然听见墙头传来异动,却是宋晓酒翻身出来了,一身湿漉漉的水,髮丝眉梢也染了湿气,看起来颇为狼狈。 金扇子张了张口,瞅见宋晓酒握在掌心的锦囊一角,疑惑道:“宋爷,你这是与哪个姑娘相会,连定情信物都收了?” 瞪了多嘴的金扇子一眼,宋晓酒没好气道:“昨日被净衣阁那婆娘下了毒,这是你爷爷的救命药。” “哦。”金扇子似懂非懂,“原来不是姑娘家送的定情信物啊,小人还想宋爷莫不是移情别恋,不要那花魁娘子了。” “去你的!”宋晓酒打了金扇子脑门一掌,牵过马来,皱眉道,“夜郎楼今日有些古怪,小爷一路进去都未曾遇到什么阻碍,守卫也与前日大不相同。” 金扇子便又多嘴了:“宋爷前日不是奉裴大人之命去城西沈商人庄中吗?怎么去了夜郎楼?” 第12页 宋晓酒翻了白眼,无意多做解释。 “你先回去,小爷去王府一趟。” 第二章 情至京城旧事 (壹) 王府门外的人远远见着骑马而来的宋晓酒,互睇了眼色,其中一人小步上了台阶往府中通风报信而去。 管家听了通报,往屋子里走,在雕刻精緻的门窗上轻叩了三声,等待屋里的动静。良久,九王爷慵懒的脸便出现在窗边,懒洋洋的闲靠在窗台上,手指在伸到窗子里来的一株枝桠上轻轻拨动,哑着嗓子道:“宋晓酒果然来了?” “是。”管家严谨的低应了一声,等待后头的吩咐。 “让他进来。” 说着,九王爷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后,细风喁喁,管家伸了手想关上那窗,却听里面传来一句淡淡:“就这么开着吧,把人送到院子里来。” 管家微愣了一下,面上神色稍纵即逝,转瞬,恭谨的领命离去。 宋晓酒被人领着进了院门,王府中人隐隐的对他的轻蔑和不屑他自然看在眼里,可他不在意,生死关头之际,那些都瞎鸭的是浮云!等日后你宋爷爷飞黄腾达了,再来收拾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暗暗啐了一口,宋晓酒挺直腰板往前走。 行到院中,却不见九王爷的人影,宋晓酒有些焦急,循着管家的身影就要去扯袖相问,却抓了个空,转头一看,却见那管家冷着一张脸,刀子般的目光削在宋晓酒的脸面上,宋晓酒再不要脸皮,也经不住别人这么瞪着,咬咬唇,宋晓酒忍下这口气,伪作恭谨的神情朝那管家弯腰做足了礼,才道:“劳烦管家通报一声,小人想见王爷一面。” 管家面无表情,只严严谨谨道:“王爷吩咐老奴将你带到此处,其余老奴不敢过问。” 宋晓酒一双过浓的眉峰皱了起来,正想说什么,却听一声低吟传来,他一怔,莫名的望向屋子,却见那屋檐下一扇窗大敞着,从这里望去,竟见着床幔风动,缝隙里透着绮丽风光,宋晓酒讶异的瞪大了眼,一旁的管家轻轻动了眉间皱褶,却不言语,也无迴避。 “春天、春天到了,有些热,呵呵。”宋晓酒干笑两声,移开了视线,忍不住伸手扯了扯衣襟,不怪他这般举动,实在是那窗子里的风光太过美妙,让他也不禁有些动情,偷偷吐出一口热气,宋晓酒眼观鼻鼻观心站着,知道王爷在办事,他这久经风月的人也知晓这种时候实在不能打扰。 谁知站了半响,里面的动静愈来愈大,那床帐动的也愈发激烈,两条人影就这么肆无忌惮的现了出来,宋晓酒终是忍不住偷觑了一眼,却怎么也转不开视线,就这么满脸涨红又满脸煞白的僵在原地。 “管家,那、那是男人,男人啊。” 管家听闻宋晓酒的吶吶话语,依旧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目光无一丝错开,也无一丝动容,仿佛里头上演的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得不到回应的宋晓酒兀自喃喃:“那男人长得真像裴大人,我、我开始还以为是……九王爷怎么与别的男子……他不是喜欢我家大人吗?”宋晓酒转过头来问管家,煞白的脸上有着浅显的稚气的疑惑。 管家眼角余光瞥见宋晓酒的表情,冷冰冰的神情微微有了一丝波动,淡淡道:“宋捕头日里也常到青楼寻欢作乐,这与谁欢爱又几时在意了?如今来管我家王爷爱哪个男子,是不要活命了吗?” 宋晓酒一吓,在才回过神来,忙弯腰做礼,面上红红白白却好不有趣。 两人又站了许久,那无边的春色与这压抑的院子仿若成了两极,直到暮色降临,那陆陆续续的欢笑和拔高的声音才渐渐歇了,屋里的人唤了一声,管家应声去了。 宋晓酒一人站在院中,身后树影斑驳,月悄悄上了树梢,在他身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影。 九王爷披着外袍慢悠悠的踱步而来,宋晓酒忙抱拳跪下,却不想站的久了,两腿早已僵硬,一下便跪倒在地,摔了个头磕地。有那么一瞬间,宋晓酒向来厚实的心脏产生了窒痛,然而仅仅一瞬间罢了,快的连他自己都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本能的做出了反射,迅速的爬起来跪好,却听头顶扑哧一声笑,宋晓酒不敢抬头去看。 “宋捕头光临本王内院,这一下午的风光,看的可是尽兴?” 头顶上传来凝望,话语看似漫不经心,隐隐却压着森冷的威严,宋晓酒把头垂了下去,颤颤发抖,只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没用的东西!”蓦地一脚踹来,宋晓酒歪倒在地,却不敢直起身子,佩刀摔在地上,略高的一声响,在这静谧的院子突兀起来。 九王爷捏着袖边轻轻理着,慢慢道:“屋里那男人,你可见着了?” 宋晓酒勐地一抖,低声道:“未曾……”却听头顶一声冷哼,立即吓得改了口,“见了一点,就一点,王爷,小人实在是无意望了一眼,绝无任何沖犯之意!” 九王爷见他说的严谨,也懒得再吓这么个没用东西,便直言道:“你也瞧见了,本王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往后本王要做什么,你可猜中一二了?” “是,是。”宋晓酒连连点头。 九王爷满意的颔首,为这没用东西的识时务而喜悦,又道:“那桩命案本王自会给裴唐风一个交待,你安心回去吧。” 第13页 “多谢王爷,王爷救命之恩,小人永生难忘,日后定鞍前马后报答王爷,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听着宋晓酒的奉承九王爷很是厌恶,却也有些飘飘然,心里想着为着那裴唐风,他且给这浑物一点想头,等日后裴唐风成了他九王爷的入幕之宾,这种人有千百种处置方法,不急这一时半刻。 宋晓酒离去时,九王爷似笑非笑道了一句:“听闻你那夜来魅的相好,最近得了一个配方,不知是也不是?” 宋晓酒嵴背生寒,竟不敢回头,连滚带爬的出了王府大门。 (贰) 出了王府,宋晓酒理理衣襟,回想方才在王府中的对话,后颈不禁冒出冷汗,被这夜风一拂,蓦然有些萧索,却又想自己逃过了一劫,有些戚戚然,下午院子里的景象偏偏在这时浮了上来,一时有些燥热,慢慢走在路上,想着那张与裴大人相似的面孔,微微透着红,喘着气,双眼迷濛的望向他,“啪!”佩刀掉在地上,宋晓酒浑身寒战,忙停住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匆匆忙忙捡起刀,想着,还是再上青楼一趟的好,这男子之间的事委实惊骇世俗,光是那么一想,宋晓酒都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往路边呸了一口,宋晓酒收拾好心情,摸了摸鬓边,确定束髮无一丝凌乱,才昂首阔步朝那青楼而去。 且说宋晓酒上青楼便是找那花魁娘子去的,平日里他一到青楼,那青楼老鸨妈妈陈便挥着香帕一脸殷勤的迎了上来。今日进门许久,都不见有人来迎客,宋晓酒心情大为不爽,在九王府中受了一肚子气,来青楼寻欢作乐还要遭人忽视,当下便要发火。 就在这时,楼里传来一声哭啼,宋晓酒一愣,听出那是花魁娘子身边的使唤丫头芳香的声音,心中一急,想那花魁娘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忙抛去方才不郁心情,匆匆忙忙往水景苑奔去。 一进苑中,便见那妈妈陈哭得昏天暗地好不悽惨,宋晓酒熘眼一转,不见心上人的身影,心中焦急万分,又被妈妈陈哭的心浮气躁,勐一脚踹在门上,大声吼道:“都闭嘴!” 妈妈陈被那震天的响声惊的一愣,看清来人后,抽抽噎噎冲上来抓住宋晓酒的手哭天喊地:“宋捕头啊,你可要为妈妈我做主啊,我含辛茹苦将她栽培成夜来魅的花魁,其中花费心血无数,更不知费了多少钱财,如今一个子也没赚回来,她就跑了,我可怎么办哟?” 宋晓酒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四周的声响都听不清了,只不断盘旋着一句话,花魁娘子跑了……花魁娘子跑了…… “怎么会……跑了?”无比艰难的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男人红着的双目慢慢移到妈妈陈哭花了妆的脸上。 妈妈陈跺着脚道:“我怎么知道啊,昨夜是你最后一个在这过夜的,晨起时也是你最后一个见着她的,如今她跑了,我问谁要人去?”说到最后,妈妈陈已然不顾宋晓酒脸色,声音都拔高了几倍。 脑中电光石火一阵,宋晓酒突然推开面前跳脚大闹的妈妈陈,在屋中一阵翻箱倒柜,妈妈陈眼见宋晓酒的举动,高声叫了起来:“那小浪蹄子把所有财物都带走了,你找也没用,什么都不剩了!” 宋晓酒不理会妈妈陈的叫唤,将整个屋子搜索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任何痕迹,那花魁娘子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跑了,什么线索也没留下,还有那……青葙玉露膏的配方,也不见踪影了。 “宋捕头,你便让我报了案,派人将那浪蹄子捉回来!”妈妈陈上前拉扯着宋晓酒,被一把拂开,跌倒在地号啕大哭。 冷笑一声,宋晓酒小腿抽搐的一软,整个人向后倒退了一步,扶住身后铜雕屏风。妈妈陈一时怔住,不敢再闹。 宋晓酒大笑:“不就是个花魁娘子,爷不在乎,没了她,爷照样快活,妈妈陈!” “宋爷。”妈妈陈小心翼翼爬起来,捏着帕子规规矩矩站着。 “把楼里的姑娘都叫上来,爷今夜玩个尽兴!”言罢,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往妈妈陈身上一丢,妈妈陈大喜,慌忙捡起钱袋笑成了一朵花。 连声道着是,人也挥着帕子喊来了姑娘。 一时陪酒唱曲,舞蹈欢笑,好不热闹。 更有美人在怀,醉生梦死。 妈妈陈藏在帘子后观望了一阵,将手中钱袋轻轻抛了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走出水景苑,往楼阁深处去了。 提着裙摆步上楼梯,撩起数道帷帐,便见到那模煳的隐在阴影处的人。 那人背光而立,也不转头。 远远听见妈妈陈的脚步声,不等妈妈陈开口,便出声道:“事情可办好了?” 妈妈陈一扫往常的夸张做作,垂着颈恭恭敬敬道:“回大人的话,都办好了,那宋晓酒如今痛不欲生,正在楼中买醉。” 青衣人微微颔首,“不错。尸体处理好了?” “大人。”妈妈陈声线低了下去,仔细便可听出其中颤抖,“那花魁小娘子跑了。” 黑眸厉光乍现,妈妈陈只觉周身寒冻三尺,那杀气逼得她再站不住脚,颤巍巍的跪了下去,伏在地上求饶:“奴婢也是被她蒙蔽了,她隐在夜来魅多年,深藏不露,奴婢竟也看不出她身手非凡。” 第14页 “可看出身份?” 妈妈陈道:“奴婢与她交手百来招,大约是那影月会的人。” “影月会?”青衣人哼道,“右派胆子不小,竟敢与王爷作对,插手此事。怪不得那花魁娘子骗宋晓酒去寻那青葙玉露膏的配方材料,想必净衣阁的朱逐衣也松了口。” 妈妈陈低声道:“大人可要斩草除根?” “无妨。”青衣人摆手,“那宋晓酒还有用,先留他一条贱命。” “是。” “朱逐衣不可再留,寻个假的去替了她。”青衣人眼中闪过杀机,冷声吩咐。 妈妈陈一震,低声领命:“奴婢遵命。” “你再派人去查查影月会,花魁娘子恐怕知道太多我们的事,尽快杀人灭口。” 青衣人办妥夜来魅的事,便即刻回了九王府。 一条黑影倏忽的从树梢上跃过,青衣人眸光一冷,随即施展轻功追上,追到王府苑外柳道,却不见任何踪影,心思骤转,举步朝王府管家的三塘院而去。 进了院门,见那烛影摇曳,映着一条人影在窗纸上,正是管家的模样。 青衣不知怎么就松了一口气,默默盯了那条影子半响,才悄无声息的离去。 (叄) 雾张府衙后院。 一盘棋局,一人执子,莹润黑石,衬得那人的手腕白皙如玉,皓皓一截,连月光都羞怯以对藏在厚厚的云层后。 屋顶瓦石突突两声响,一个黑影无声息的近到了裴唐风身后,拱手一礼,单膝下跪。 黑子嗒一声落在棋盘上,眼角略挑,回眸望一眼身后的人,裴唐风轻轻开口:“回来了,事情如何了?” “死去的人都已证实了身份,全是平日里与左派稍有嫌隙的朝中官员或者至亲好友,初死那人是谢大人家中远亲,死前与柳左相次子柳沉见过一面,在归家途中被杀身亡,尸体弃在豆腐坊的水井中,发现时已然泡烂了。” “烂了。”裴唐风细细琢磨着这两个字,眸子里有些意味不明。 那黑影接着道:“主子,这些事都是冲着您来的。”冰冷恭谨的言语间透着忠心的担忧,裴唐风闻言但笑不语,长指在棋子上轻轻敲着,摩挲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裴唐风笑着道:“无妨,我素有自保的能力,你知道的。” 黑影沉默的点点头,暗巾上的眼珠子错了错,忽然低声道:“今日宋晓酒去了九王爷府中。” “嗯。”裴唐风不在意的应了一声。 黑影又道:“恐怕九王爷近日会对主子下手,主子千万要提防小人作祟。” 裴唐风轻笑着摇头,抬指落下一颗白玉棋子,清凉的声音溢出唇角:“三年前我最厌恶的便是小人,如今我裴唐风,也算是半个小人了,我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还要提防我这样的人,实在是……”裴唐风微微直了背嵴,后颈弯成了漂亮的弧度,仰脸望着那云层后的浅浅皓月,低嘆一声,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然而他也不必言说,只那一个风光月霁的侧面,只那一个熠熠生辉的眼眸,那怅然若失的嘆息和背影,就让人不禁深深动容,这个人,真真实在是……寂寞。 “主子。”那黑影哽咽的唤了一句。 裴唐风吃了一惊,转过脸来扶起他,微微笑着:“海曙,你陪了我这么些年,你可后悔?” 黑影摇头。 “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你最痛恨的,你原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一身侠义,当漂流江湖,扬名四海,不该是我的影子,不该为我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裴唐风只是淡淡而言,未带一点感情起伏,黑影却勐地跪下叩首,沉重而恭谨的低音响起:“主子,士为知己者死,海曙从未有任何怨言。海曙只盼能有一人替海曙分担主子的心事。” 裴唐风闻言失笑,垂着颈望着手掌,微喟:“不可能有那样一个人的,若是在三年前你如此言语,我还信这世上可能会有那样的人,如今,不可能有了。” 因我这三年感知感悟实在太多了,我心里的东西,我曾几何时珍重自若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流出去了,从我这个破了一个大洞的心里,慢慢流出去了。 “主子。”黑影低低叫道。 裴唐风抬起头来看他,扬着唇笑:“没关系的,海曙,我自己,够了。” 舒嘆出一口气,裴唐风摆摆宽大袖子,那袖风带起树上落下的浅色花朵,打着小转儿,倏忽的,落在黑影的眼脸上,他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立在庭院中,一张红红白白的脸,转过头来惊愕的望着他问“他不是喜欢我家大人吗”。 黑影抬起头来道:“主子,九王爷在青楼布了局。” 裴唐风皱眉:“宋晓酒上青楼了?” 黑影道:“离了王府就去了。” “夜郎楼属柳弗的辖域,那夜来魅却是九王爷的暗哨,表面上是两地,却同出一宗,看来这朝廷要变天了。”裴唐风微微露了冷笑,拇指摩挲着掌心静躺的白玉棋子,“好好的闲散王爷不当,偏要来蹚浑水,真不知他是心机深沉还是自作聪明。” 第15页 黑影道:“皇上下旨限主人七日破案,主人可有把握?” 裴唐风嗤笑:“我便是破不了案,那又如何。皇上意在警示某人,并不是要为难我。” 黑影沉默半响,才又开口:“主人,皇上对你亦有所图。” “嗯。”裴唐风神情淡漠诡谲,显然并不在意。黑影虽护主心切,却也不敢逾越。 放下手中棋子,裴唐风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描金春花鸟语屏风前站定,手指在屏风的画屏上慢慢点划着名。眉目淡淡,却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屋中气氛颇为凝重沉默。 黑影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突然而至的凝重,只静静的跪在那人身后,微微抬着眼,神情专注的盯着那人的背影,似乎惟有这种时候,他才敢这般大胆的望着他,将他全部揽在自己眸中,那浓重的感情,也唯有这种时候才敢泄露一点点。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人转过神来,毫无感情起伏的道:“海曙,若是背叛了我的人,该如何自处?” 黑影一惊,脸色褪尽,愣愣的抬起头睁大了眼,“主人,我没有……” 裴唐风失笑,挥了挥手,“我并不是指你。” “那……”黑影面上浮起了尴尬之色,蓦地又凝重起来,猜疑道,“主人是指宋晓酒?” “哼。”裴唐风冷道,“若不是看在他尚有一些办事能力,我也不会留他这么久。此人性情卑劣,私下里也做了不少恶事,我谅他没胆闹出什么大篓子,便一直放纵,如今他屡教不改,妄想从九王爷那里得到好处敷衍我,不给他点苦头吃,他便翻了天了。” 黑影恭首道:“主人,宋晓酒似乎颇为在意那夜来魅的花魁娘子,想他性情如此,也与那女子有关。” 裴唐风冷哼。 黑影迟疑道:“主人……” “我自有主张,你不要多问。”裴唐风低低斥了一句,半响,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出来久了让人起疑。” 黑影点头恭谨应了,把未出口的担忧都哽在喉间,随后身影消失在无边黑暗里。 “来人。”裴唐风扬声一句。 “大人。” “上青楼请宋捕头回来,就说本官要请他喝酒。” “属下遵命。” (肆) 夜来魅。 金扇子屁颠颠跑了上来,一手挎着刀,一手扶着歪斜的帽子。还未到青楼门外,便高声嚷起来,嗓门之大惊人耳目。 有相识的青楼女子凑到一处低语:“这裴大人当真有趣,怎么总是在宋晓酒醉倒温柔乡时来请人回去喝酒?” “谁知道呢,说不定那裴大人也对咱们青楼感兴趣呢。” “有兴趣他怎么自己不来?” “哟,你还不知道呢,那九王爷不是喜欢着裴大人吗?裴大人那花容月貌若来了我们青楼,还叫我们姐妹怎么做生意,全去跳楼得了。” 女子掩帕轻笑。 金扇子无暇顾及身边的窃窃私语,到了门外,勐地敲门大声喊叫宋晓酒,宋晓酒起初并不理会,却在听到裴大人三个字时激出了一身冷汗,跌跌撞撞的开门出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握着刀,满头散乱的髮丝,模样说不出的可鄙轻浮,叫人生厌。 金扇子翻翻白眼,对宋晓酒的尊容不敢恭维,甚至捏着鼻子后退了一大步,宋晓酒心急如焚,也顾不上教训这个胆大妄为的小跟班,拽过他的手就往楼外沖,一边急切问话,金扇子只说奉了大人的命令来,其它不知,宋晓酒又问了裴大人脸色如何,金扇子想了想,道如往常一般无二样,宋晓酒稍微放松了紧张的心情,人一松懈下来,方觉得心口痛的厉害,伸手抚了抚。 “爷。”金扇子终是忍不住道,“你整日的寻花问柳,若将这些精力放在办案之上,也不至于这样提心弔胆,害怕被大人扫出门去!” 啪!宋晓酒转手就甩了金扇子一个耳掴子,用力之大,令金扇子的嘴角裂了一大道,鲜血直流,掌声方落,便听宋晓酒噼里啪啦一顿训斥:“你这小王八羔子懂什么?爷的事也是你能出言左右的?敢来教训你爷爷我!看我不揍死你!” “爷……疼啊!”金扇子被打的晕头转向,疼的厉害,一把抱住宋晓酒的腰腹,死死拽紧,宋晓酒一时动弹不得,勐推他的脑袋,却怎么也推不开,气急了一掌拍在金扇子背上,金扇子受不住松了手,被宋晓酒一脚踹在了地上。 宋晓酒见着金扇子嗷嗷大叫,胸闷的厉害,抬着脚还想再踹上几脚,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遥遥站在方外,静静望着这边。心口也在这时突然绞痛起来,他来不及看清那是何人,咚的一声便倒了下去。 醒来时,宋晓酒被禁锢在酒罈罐子里,浑身浸泡着烈酒,光裸的肌肤热辣辣的痛,他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何事,怔怔然半天,才想起喊人。周遭景物陌生,似乎是一个岩洞,洞壁墙角长满荒草,顶上悬吊着一盏灯烛,在风中摇摇晃晃,好不可怖。 宋晓酒大喊大叫许久,也不见有人来,顿时慌起来,动动手脚站起来,却是痛不欲生,这才发现酒液中还有其他东西,竟是一种极易割人肌肤的锯草,缠绕在他的四肢上,在烈酒的浸泡下便有如锋利的薄刀子。 第16页 他不敢再动,高抬着下颔,刚刚挣动时不少酒灌进了他的口鼻,他此时只觉得满目晕眩,身上又辣又痛,猜不中是得罪了什么样的人,竟要受这样的刑罚。他也没有猜测多久,那答案就活生生的走到了他面前来,待看清眼前的人,宋晓酒两眼一黑,只想昏死过去。 然而他终归没有那个机会,见到裴唐风的出现,只加重他的清醒和恐惧。 裴唐风的手段,他早在别人身上见识过不少,他不可谓不知道他家裴大人道貌岸然的身子骨之下,有多嗜血多无情,又有多自私,那种人即使美丽,也是一种不能亵玩的美丽,只有九王爷那种天之贵子才奉陪的起,其他等闲最该做的,是该远远躲开,早早逃开! “大、大人,求您饶了小人,小人错了。”宋晓酒的声音颤抖了,他自知死期不远,却还抱有一丝侥倖,能求得这个长着菩萨面容,却是恶鬼心肠的人宽容。 “你哪里错了?”裴唐风眯着眼靠近了,芊芊十指拉住偌大酒罐身上几条细细的枝蔓,就这么轻轻一扯,收穫了酒罐中那人的满脸痛色,“这酒可好喝?”裴唐风噙着冷笑,直起身子站远了。 宋晓酒剧烈颤抖着,唇色惨白如纸,额角鬓边早已分不清是汗是酒,他道裴大人怎么好心要请他喝酒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嚅动着唇,宋晓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人家都道借酒消愁,伤了痛的都要喝一喝那忘忧酒,却怎么到了他这里,那醉意令他的身体倍受痛苦呢? 裴唐风似乎发现了宋晓酒的异状,朝前慢慢踱了几步,伸手扯过宋晓酒的长髮,转着手腕缠在掌中,用力一抓,宋晓酒吃痛的高扬起头颅,一双细长的眼眸此刻瞪得大大的,如垂死之人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哗!勐地一掼,裴唐风将人按进酒中,气泡咕噜咕噜冒出来,罐中譁然作响,裴唐风一手扶着酒罐边沿,一手压制着宋晓酒,将他整个人按进水底,那一身青花衣着沾染了酒气,如雾如霭,梦幻似仙。 那酒中人的挣扎举动勐烈起来,几乎是在抽搐,然后渐渐的,那挣扎微弱了下去,晃动水面上的波纹越来越浅,窒闷的酒气缭绕满室,倏地一道剑光破空而来,正中酒罐,哗啦一声脆响,碎了一地,酒液四溢,漫过了的裴唐风锦白棉靴,在袍角上沾了点点滴滴。 裴唐风松了抓发的手,宋晓酒砰的倒在满地碎陶中,满身烧红,混着累累血迹。 “海曙!”裴唐风甩袖负手,秀眉倒竖,满脸怒容。不用回身也知道那一剑击碎酒罐救下宋晓酒的人是谁。 (伍) 黑影举剑至头顶,双膝跪地,“主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请主人三思!”言语恳切旦旦。 裴唐风怒色不减,脸上却没了什么表情,黑影顿觉后面的话语难以启齿,眼角余光觑着蜷缩在碎瓷地上的脏污的男人,便硬着头皮道了下去,“主人这时杀了宋晓酒,岂不打草惊蛇,让那人对您有了防备,何不将计就计,做那在后的黄雀?” “哼。”裴唐风冷声。 跪在地上的黑影只觉得头皮发麻,嵴背窜出阵阵寒意,喉咙动了动,有了退缩之意,这时蜷缩在地上的男人突然咳了一声,弯成虾状的身子动了动,展开身子仰躺着,下巴高高抬起,大口大口喘着气,双颊憋的通红,瞪大的双目充血盈泪。 裴唐风并不看地上的人,只冷冷盯着跪在身前的黑影,宋晓酒艰难的抬起手,轻轻扯住裴唐风垂在后脚跟上的衣袍,裴唐风回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救我,救我,救我……”神智已然不清的宋晓酒反反覆覆两个字,两道浓黑的眉紧紧皱在一起,一手按在心口上,平整的指甲竟也因为过度的痛楚在结实的胸膛上抓出了血痕,见到此情此景,裴唐风微微有些惊讶,眉头微蹙。 “主人。”黑影低低叫唤了一声。 裴唐风眉目微挑,负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淡语道:“你回去。” 黑影收了刀,慢慢站起来,最后望一眼仍在嗫嚅求救的宋晓酒,身影倏忽幻动,消失在洞外。 “救救我,求你……”宋晓酒低吟着艰难的抬起身去拉裴唐风,裴唐风眼角余光瞥见他双腿间静静伏着的一团,蓦地冷笑:“上青楼?”言罢,竟抬鞋踩了上去,宋晓酒哽在喉咙里的凄叫立时炸开,双目睁大,勐地蜷成了一团,紧抱住裴唐风的腿脚,低低哭泣着哀求。 裴唐风丝毫不为所动,从袖中抖出一个瓷瓶,蹲身捏起宋晓酒的下颔,把那瓷瓶置在他眼前,笑了笑:“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宋晓酒勐缩着眼瞳,张了张嘴,颤巍巍吐出几个字:“炽情散。” 炽情散,在王府里那个昏暗的暮色傍晚,九王爷丢在宋晓酒怀里,一个白瓷的瓶子,瓶口斑驳着些许淡红的花纹,很是精緻的东西,宋晓酒上了青楼,与歌伎嬉闹时,那东西滚了出来,歌伎说,那是能要人命的药,若服了炽情散不与人欢爱,必死无疑,死状更是悽惨可怖,是天下最阴毒的迷药。 那时宋晓酒躺在歌伎的怀里,笑嘻嘻道:“若男子服下呢?” 歌伎鲜艷的唇瓣靠近了他,在他耳畔低语:“如女子承欢。” 宋晓酒知道,九王爷给他这药,是要他寻机会下在裴唐风身上,九王爷要裴唐风,天下人皆知。 第17页 在街心与金扇子大打出手那时,宋晓酒心窒发作,倒下时,那药瓶滚了出来,骨碌滚到站在街边的那人脚下,那人一身素衫,拢袖站在风中,发如墨。 正是裴唐风。 素手捡起瓷瓶,拔了塞子,在鼻前轻轻一嗅,冷光在眸子深处一点一点凝结。 如刺。 眼见着那些粉末倾倒在自己口中,宋晓酒大力挣扎起来,奈何下颌被紧紧掐住,合不上双唇,他拼命抵着舌头妄想阻挡那炽情散末,裴唐风的拇指却伸进他嘴里用力一刮,鲜血涌出,混着那白色的粉末流进喉咙咽了下去,宋晓酒大痛,微黄的脸皮扭曲着瑟瑟颤抖,双目瞠大,露出惊恐和哀求。 “不,不要,放过我,求求你……” 裴唐风冷漠的看着在地上抠喉打滚的人,那人是雾张府衙的捕头,可那人口口声声只会求饶,那人心中无家无国无天下,那人只是个背信弃义、风吹两面倒的宵小。不过是个活在泥巴里的烂物罢了,即便在烂泥中践踏也不过是脏了自己的鞋。 “求饶尚早,不如留口气受后面的苦。” 他转身要走,那人却蓦地发作飞扑上来抱紧他,裴唐风被那人扑的往前踉跄一步,那人恍如入了癫狂,抱着他的肩颈不断用嘴拱着,掌心也在他的衣裳上做着摩挲,那人身上未着一缕,那滚烫的皮肤十分热烈的透着那薄薄的素衫传来,贴近他的后心,裴唐风有些怔愣,而这一怔一愣中,那人已将手伸进了他的衣里。 耳后正是那人粗喘的气息和喃喃的低语,裴唐风慢慢回头去看他,见那人两道恍若被浓墨渲染过的眉紧紧皱在一起,那双细长的眼半闭着,露出些许的迷茫,微黄的肤色涨得通红,本因极痛而惨白的唇此刻被咬出一道齿痕,被血红染得鲜艷欲滴,一开一合,隐约可见嘴里那一截殷红的小舌,裴唐风只觉得后颈一麻,血液似乎都往身下某处流窜,偏偏这时,那人的手颤颤巍巍的摸到了那里。 “大人,小人错了……小人以后不敢了。” 裴唐风微微蹙眉,勐地扣住了宋晓酒的手,指尖捏在他的腕骨上,几乎要捏碎了,宋晓酒却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别的痛楚,他只觉得臀里那叫人尴尬羞耻的部位一阵阵的发热发烫,也有什么奇怪的滚烫的液体慢慢的溢出来,他难受的要发疯了,摸到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体,只想求他救救自己。 “宋晓酒,你已无药可救。”裴唐风不怒反笑,眼神一敛,抓着宋晓酒的手腕用力一扭,将他整个人反转过去勐地压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若本官中了这药,如今是不是也像你这般丑态?你是本府的人,却去帮那九王爷加害本官,本官该治你什么罪好,嗯?” 宋晓酒一身伤痕,皮肉磨在这尖锐的石壁上本该痛楚难当,然而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某处的热流流窜的更快了,裴唐风说了什么他是听得一清二楚,却也答不上来,只艰难的扭头望向身后的人,眼睛里啪嗒啪嗒的掉下眼泪来。 (陆) 宋晓酒唇齿不清的低声哭着:“救我……救我。” 以往宋晓酒抱着裴唐风大腿嚎啕求饶时那些都是假哭,宋晓酒这一生哭过的次数他自己掰手指数都数不过来,但要算那真正哭泣惟有年少时遭受生身父母抛弃的一次,后来辗转世俗,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他挨打遭痛,渐渐懂得用哭泣和求饶来避过,他知道,惟有将自己放在别人的脚底,别人才会不屑于他,他亦懂得抓住每一个能将人也踩在脚底的机会。所以别人眼中的宋晓酒狐假虎威,横行霸道,下流无耻,甚至无药可救。 宋晓酒是烂泥,可宋晓酒眼下却是真正的又算上一次哭泣,眼眶里盈满了晶亮的泪水,眼角发红,就这么簌簌的落着泪珠,无声无息的,带着一点意乱情迷。 裴唐风竟情不自禁凑过头去,在宋晓酒转过来的哭泣的眼帘上轻轻一舔,道了句:“别哭了。”然后两人都愣住了,怔怔的望着对方,倒是裴唐风最先反应了过来,松开对宋晓酒的钳制,退了几步,嘴角微翘,觉得自己当真有些可笑。 宋晓酒却是没想那么多的,只道这人不管他了,似要离去了,于是勐然转过身来要扑上去,却被裴唐风一手挡住推到一边。 裴唐风居高临下望着他,点漆的黑眸幽幽深深。 宋晓酒有些害怕,炽情散的药效却在此时如火如荼的扩散开,他嘤咛一声,蜷缩起来,终是忍不住自己伸手掰开了臀瓣,将一根手指探了进去,异物到身体里的感觉实在是难受,然而那摸不着看不见的炽热的迷情逼的他什么也顾及不上了,只知道把手指往里面戳,想要缓解那酥麻的空虚感。他全身瑟瑟发抖,泛着红,肌肉上的线条鼓鼓跳动,一双长腿弯曲着颤颤併拢在一起,却翘起后臀就着自己的手指不住的磨蹭颤慄。 “嗯……”他发出破碎的呻吟,模模煳煳间只觉得有个人覆了上来,握住他的手腕抽离了那处,他难受的挣扎,却被人狠狠的压制,甚至有人以掌掴臀,啪啪作响,那痛感在此时的臀上格外敏感,宋晓酒呜咽一声想往前爬躲开那手掌,却被一个狠劲掐住了腰,宋晓酒疼得闷哼一声,不敢再躲,有些委屈的回头要去看那人,却突然被掀着转了过来,仰面躺在地上,眼前落了墨黑的髮丝下来,一丝一缕,在眼前晃来盪去,膝弯下突然被一只手握住,然后大力往前抬起一压,宋晓酒发不出声来只能大口的喘着气,下瞬,便觉得一个硬物抵在臀瓣间。 第18页 “别……”理智微有些回笼,惧意袭了上来,宋晓酒惨叫。 那东西就蓦地闯了进来,狰狞跳动而滚烫,宋晓酒被顶的失了脸色,炽情散却驱散了那仿佛被噼成两半的痛楚,只觉得酥酥麻麻一阵快意袭来,前面的东西也颤巍巍的立了起来,不等宋晓酒伸手去碰自己的玩意儿,臀里的那硕大的硬物便抽动起来,深深抵达最里面,宋晓酒的身体抖了起来,潜意识里他想推开这人,身体上又忍不住紧紧搂抱住他的嵴背,任这人在自己身体里横冲直撞。 看不清眼前的景色,他只觉得景物都在晃动,那缕缕漂亮光滑的墨发在眼前摇曳,冰冰凉凉的,带着一点点香,说不清道不明的,宋晓酒魔魇了般抬手缓缓的拨开那髮丝,看清了那人的脸,如白玉漫上了一层浅粉,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冷冷淡淡,染了些许情绪,秀色无双。 宋晓酒忍不住盯着那微微开阖的唇瓣看,然后抓紧那人的肩膀仰起头吻上去,含着那冰凉柔软的唇吸吮,在臀里的东西突地胀大了一分,撞的兇狠起来,一条舌头更是窜进口里来掠夺了他的颤抖的想要逃跑的小舌,紧紧吸住,扭绞的几乎要窒息,银丝顺着嘴角滑下,滴落在脖颈上,宋晓酒绷紧身体,被撞击的犹如深海的一叶扁舟。 而他只能攀扶着眼前的人,承受着交织的撕裂痛楚与欢愉。 “不要杀我……”呢喃着这么一句,宋晓酒倒进厚重的黑色尘埃里。 血腥和烈酒浓郁的岩洞里瀰漫着淫靡的噗嗤声和压抑的呻吟,交叠的人影被摇曳的烛光映照在斑驳的墙上。 “这般怕死?” 裴唐风的手指掐在那伤痕累累的胸膛上,指腹划过茱萸,指尖用力一夹,俯下头,留了齿痕在上面,使得那殷红饱满充血硬如豆,空出另一只手来在那腰上来回的抚摸揉捏,那腰身因着常年花天酒地而堆积了不少余肉,虽不明显,却也浅浅的一层,裹在那腰胯上,裴唐风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发了狠的掐弄那腰上的细肉,像揉捏着饺子面团,又重又狠,手下的身体因这毫不留情的手法而巍巍颤抖,高高低低的哀叫起来,伴随着那强烈的如打桩子般的契合断断续续。 宋晓酒的腿已是高高抬起被架在肩上,那被浸入的一处早已血肉模煳看不清原样,阵阵的酥麻软意却是愈渐增加,一层一层袭击上来,将他已然少得可怜的理智统统击溃,宋晓酒觉得疼痛想逃开,那情炽却逼着他放肆的打开身体给人玩弄,也不知这折磨持续了多久,他只道自己在这情乱中断断续续的将午后王府院落的“密谋合计”都说了出去,一分一毫不敢再有隐瞒,裴唐风听了只是更兇狠的往死里弄他。 “若再去那青楼耽误本官大事,本官就废了你。”附在耳边的低低一句,腹下的着力,活活叫宋晓酒扭曲了脸面。男子物事更是被捏的蔫了下去,疼痛难忍。 四肢百骸都是恍惚的难捱的酥麻,内里炙热滚滚,很快就浇熄了前面的疼痛,化作身后一道道噗水的激烈。 宋晓酒再耐不住药效的勐烈,紧紧的抱住压制自己的人,模煳的喊着:“快点,快点……再快点!……嗯……啊!” 余音被搁浅在嘶哑了的喉间,宋晓酒高高的仰头,如天鹅仰颈,把脆弱的喉结暴露了在那人眼前,那人点漆黑眸深了半分,唇齿一张,狠狠的咬了下去。 宋晓酒吞咽了几下,喉结却总是被那人的牙齿寻到,在齿间轻轻含弄啃咬,恍若一条贱命就这么交到了那人手中,心中惊惧非常,却又酣畅淋漓。 (柒) 潇潇暮雨。 三月的春雨绵绵,巷子里蜿蜒出几个泥泞的脚印,不深不浅的在围墙下排了几对,模模煳煳的晕开了形状,贴着那墙角的迎风摇摆的绿草成了囫囵的一团画。 金扇子前几日当街遭了宋晓酒的痛打,虽然心里不痛快,也咬着牙暗暗啐那人祖宗几代,这会转过墙角就见着了面,却也不得不提起精神打招唿。 宋晓酒翘着二郎腿躺在墙头的黑瓦上,两臂枕在脑后,扎成一束的长髮垂了些许下来,被这春风一吹,摇摇晃晃,倒有几分闲致。 金扇子却是觉察出宋晓酒的不对劲来,若是以往这个时辰,多半是不会在雾张府衙里见着这尊恶佛,他不是在那青楼温柔乡里呆着也该是唿朋唤友上酒楼消遣才对,怎么这个时辰竟躺在这闭目养神浪费光阴? 挠挠头,金扇子在墙下小声的唤了一声。 宋晓酒睁开眼转下头望了他一眼,便又转了回去闭上眼。 “……”金扇子左看右看,原地转了两圈,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时,前面一扇门走出了个人,却是平常跟在裴大人身边的小厮张童。 “扇子哥。”张童也见着金扇子,出声唤道。 金扇子跑了过去,也不瞎琢磨,逮着张童便问:“小童,你说我家宋爷这是怎么了?前几日还揪着我襟子胖揍来着,今日怎么就对我爱理不理的?” “……扇子哥,”张童翻翻白眼,“你是被人揍傻了吧?”说着摸摸金扇子的额头,嘟着嘴道,“这挨打也是能上瘾的?如今他不理你不是更好么,你就不用挨打了。” 张童此话虽有理,金扇子却总毛着慌,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像换了个似的,任谁也受不了,就好比一条狗每回见着你就要吠几声,你也惯了,某日见着了那狗却哑巴了一声不吭,你不慎得慌? 第19页 金扇子拉着张童的手肘到一边低声问:“那日不是大人带走了宋爷吗?后来怎的了?” 张童歪着头想了想,小声道:“晨时才回来的,公子抱着宋捕头往后院走来,我眯着眼打盹也没怎么看清,倒是天亮了在地上见着血迹了。” “用刑了?”金扇子白了脸,心底却隐隐有些痛快。 张童摇摇头,压低了音量凑近他:“后来我无意中撞见,看那宋捕头满身是伤,模样可悽惨了,也不知公子用了什么手段,把人折磨成了那样……不过,这宋捕头也实在是该教训了,看他平日里耀武扬威讨厌的紧。” 金扇子连忙捂住张童的嘴,回头瞅了墙上那无动于衷的人一眼,轻道:“你小点声,又不是不知道宋爷心眼儿小,明面上不敢拿你怎么样,背地里不知道要给你什么苦吃!” 张童不屑的撇撇嘴,嘟嚷:“他要敢拿我怎么样,我家公子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哎呦。”金扇子一把勾住张童的脖子,笑道,“有大靠山的就是不一样。” “坏了!”张童却是一拍脑门,叫起来,“公子交待的事我得赶紧办去,回头耽误了我也没好果子吃!” “什么事要这么慌里慌张的?”金扇子好奇问了一句。 张童从宽袖里摸出一张信笺,正经道:“昨日九王爷派人送了一只金猪来,公子写了帖子,让我给回送去。” “金猪?送什么不好竟送金猪?”金扇子大奇。 张童摇头,伸手推开金扇子,“我可要去了,扇子哥,宋捕头好像……在看你。” 经张童提醒一句,金扇子一愣,赶紧回头,却见着宋晓酒在围墙上跌跌撞撞的走着,确实是望着他这个方向的,便弃了张童不顾,连忙跑了过去,伸手仰头做出虚扶的姿态,一边嚷着小心。 那宋晓酒却是不理会他的,兀自在围墙上窄窄的道上摇晃着走着,长长的髮丝凌乱的散在肩后,松松垮垮的繫着条墨绿的髮带,衬着一身朱红的衙役装,临风飘荡。 金扇子正想开口,突地一滴水落在了脸上,伸手一抹,染了一手的红,金扇子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见着宋晓酒两腿一软,脸色苍白,已是从墙头上跌了下来,金扇子下意张手去接,一下被这么个重物压倒在地,疼的呲牙咧嘴,唉唉直叫。 金扇子连唤了几声“宋爷”都不见答覆,压在身上的人也像死猪一般毫无动静,料想是晕过去了,便伸手勐力推开,爬起来骂骂咧咧几句,心底一股怨气,总觉得自己在这宋晓酒底下办事就从没过过一日的好日子,心下越发烦厌,抬脚踹了几下,那人被踢了这么几脚也没反应,倒是身体底下隐隐有些暗红的血迹流出来。 心底一个咯噔,金扇子蹲身去戳戳那人,见那人额间尽是冷汗,双眉紧皱,牙根咬紧,一脸的苦不堪言。 微征了片刻,金扇子无奈嘆气,仍是把人硬託了起来扛在右肩上,朝前拖拉着走了两步,回头看见那湿漉漉的青石地上划着名两道晕染的血迹。 半拖半抱的将人带到了衙役后院,金扇子看见了站在院廊下的裴唐风,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指尖捏在伞柄末端,有几缕髮丝被春风吹拂的缠在手指上,金扇子有些愣神,竟静静的对望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好一会儿,金扇子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的跪了下去,搭在他右肩上的宋晓酒因着他下跪伏倒的动作滑下去,侧身倒在地上,春雨便在这时稀稀疏疏下了起来。 裴唐风眸光一冷,金扇子呆了呆,磕磕巴巴解释道:“宋爷他、他不知怎么从那高……墙上跌下来,小人就把他带回来,似受了什么内伤,小人还、还未察探。”说着两手撑地把头磕了下去,“望大人明鑑。” (捌) 春雨斜斜的打在人的身上,冰冰凉凉的,地上那人却在这时醒了过来,左手掌侧撑着地抬起头,望着眼前景况先是一愣,而后面目渐渐变得青紫,金扇子偷偷觑了他一眼,却瞥到那人弯曲交卧的一双腿淋淋血流,尤其是那双股,竟已被染得通红。 金扇子大为惊奇,张大了嘴,一脸的傻愣。 宋晓酒也注意到了金扇子的目光,顿时涨红了脸,抬着手,竟是想给金扇子一巴掌,可头顶那冰冷的压迫人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 “大人。”他忍住了心中燃烧起来的屈辱和愤怒,硬是撑着爬起来跪坐在地,伏身下去叩首,姿态谦卑恭谨,绝挑不出差错来。 然而,他忘记了,眼前这人是裴唐风,不是别的谁,是曾要置他于死地的大理寺卿裴大人。这人端坐朝堂三年,面容秀美丰姿绰约,尽管树敌不少,却是皇孙贵族争夺的对象,多少人妄求美人青睐,落得生死不明的下场。 “起来。”一把伞遮去了朦朦春雨,那人居高临下望着他,眉角凝着几道浅浅的阴影,声音毫无感情起伏。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宋晓酒缓缓的站了起来,双腿轻颤,目光低垂。 竟也懂得了强撑。 裴唐风抿直了唇角,说不出为何有些不悦。 这人从前不是这样的。 两下僵持着,金扇子斗胆轻咳了一声,道:“大人,如无事吩咐小人,小人暂且退下了。” 第20页 裴唐风点点头。 金扇子瞟了宋晓酒一眼,不慌不忙退了下去。 “明日皇上宴请众臣,本官亦在列,你便按那人的命令前去布局,切莫露了手脚,让人看出可疑。” 闻言一愣,宋晓酒未曾意料裴唐风竟与他说起公事来,他现今这般尴尬举止,裴唐风竟闭目耳塞全当不知?略略咬牙,宋晓酒掩住不忿。 “嗯?”一声重重的冷声。 宋晓酒连忙领命道是。 “事成之后,你且在宫墙外等着,无论时辰。” 咬咬唇,宋晓酒沙哑着嗓音道:“是。小人遵命。” “如此便好,你下去吧。”一手甩袖负后,那人冷言厉色道。 宋晓酒点头相应,拖着步子转身要走。 领后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扯住,宋晓酒不及反应,向后跌去,那人拦腰相抱,宋晓酒惊慌中抬目看去,见那人微微蹙了眉目,冷冷一眼,一时周遭景物瞬幻,眨眼间已然进了里屋,那人将他安置在榻上,一手利索的扯下他那脏污的外裤来。 脸面瞬间褪尽血色,宋晓酒似回忆起那日岩洞的情景,浑身瑟瑟发起抖来,裴唐风瞧着似是窥透了他的想法,眉目染了些许不快,淡淡道:“你不是一向自诩顶天立地一条男儿?如今怎么竟像个妇人般忸怩?” 宋晓酒挣脱了那人的手,往后挪了几步,依墙而靠,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却听得有些颤意的声音响来:“大人,小人不喜欢被男人那般……”尾音咬在了牙缝里,只剩含煳的单音节。却是裴唐风粗暴的堵住他的唇口,舌尖在口中内壁四处扫荡,纠缠着那粉嫩的小舌共舞,似要掠夺他唿吸一般。 “你不喜欢?那晚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慢慢的有血从唇角溢了出来,宋晓酒的腰慢慢软了下去,被那人一臂搂住,推搪的手被腕腕相扣拉至头顶,胸膛挺了起来,那人隔着薄薄的衣物掐住了他。 “……别……”颤抖的余音一时拔高。 “伤还没好?这么多日了……”那人话里有疑惑,眉尖轻蹙,手慢慢摸了进去,四下探着,未曾注意到宋晓酒惨白若死的神色。 “大人。”宋晓酒突然就哭了出来,裴唐风一顿,静静的望向他。 “我不是、不是……娈童!”宋晓酒扯着嘴角大哭,样子极为难看,一个男人哭成这般模样,也实在是…… “窝囊废。”裴唐风缓慢而低沉的道,随即松开了他,起身走了。 那门砰的一声合上,可见其怒气之大。 宋晓酒抽泣着抹去了眼泪,抓过一旁团成了一坨的裤子胡乱将血迹拭去,仰脸躺着,还是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想起花魁娘子妩媚的脸,想起那些日子两人情意绵绵夜夜纠缠,点点滴滴萦绕在心头,只觉得心痛难当,双拳紧握咬在口中,牙缝透出血流来,顺着泛白的手指滑下,点点落在抽咽滚动的喉结上。 在腰带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个红色的锦囊来,宋晓酒慢慢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原就没有那救命的解药。 那日他去夜郎楼寻水奴方鸢,并没有见到方鸢其人,方鸢房中旧物皆在,便是那锦囊也端端正正的摆在枕边,然而却不见人影。 方鸢不见了,在宋晓酒找上门时便不见了。 宋晓酒想那或许与净衣阁朱逐衣有关,可后来知道了花魁娘子的不告而别,两事联繫,宋晓酒只觉得心中彻骨的冷,他不知道他无端的捲入了什么样的阴谋。他只知道,他是真心待那花魁娘子的,整颗心都掏出去给了她,她却走了。于是连同宋晓酒掏出去的那颗并不值钱的心,一块走了。 中毒引起的心窒便也变得不重要,宋晓酒有时想,那便死了算了。 然而又想,他吃尽苦头熬到今时今日,即便做不成人上人,也不该轻易寻死做了懦夫。 宋晓酒想,他至少也该寻到那花魁娘子问个清楚的,他不甘心这般被人玩弄欺凌,却毫无还手之力。心中涌起无尽的恨意和悲愤,宋晓酒握紧双拳,慢慢坐起了身,转头望向窗外绵绵春雨,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老天爷,我不甘心!你且让我活着,我必将往日所受屈辱十倍百倍奉还!” 哐当一声,那沙包大的铁拳,恶狠狠的砸在窗棂上。 (玖) 但看远山雾霭,绿树葱葱,山脚下落着一座茶庐。 周围栽种着三棵棕树。 庐前挂着一块碧绿的幡子,上书茶字,迎风飘扬在烈日炎炎下。 庐中主人便是那远近闻名的制茶大师,高慧。 高慧的年龄在江湖上一直是个谜。此番宋晓酒前来拜访,见高慧一身素白衣裳,脑后挽着垂月髻,鬓边贴着蓝心素瓣的花朵,两支长长的银白簪子在髮髻上交叉而过,竟是说不出的素雅娴淡。便猜测她不过二八年华,但看那岁月沉淀的气雅,又不敢断定。 两人对桌而坐。 高慧正用沸水将洗茶具,手指在茶盏中一转一翻,瞬息间已递上满杯热茶。 宋晓酒默默接过来,低头便闻见浓郁清冽的茶香,一时只觉心旷神怡,说不明道不清的舒爽。缓缓吹出一口气,拨了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宋晓酒慢慢啜饮入口。 第21页 过去宋晓酒绝对不是会慢慢品茶的人,如今心境大不一样,再加上心怀目的而来,做做样子也总是要的。饮尽一杯,高慧含笑为宋晓酒满上第二杯。 “多谢大师。”宋晓酒装模作样的道谢,慢慢端起杯子斯斯文文喝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品茶闲谈之间光阴已过了大半,宋晓酒便开始沉不住气,心浮气躁起来,就在这时,高慧意味不明的望了他一眼,却直言相问了一句。 “宋捕头此番前来,可是有要事在身?” 宋晓酒心中一喜,忙放下杯盏,点头道:“不瞒大师,我正是奉裴大人之命前来查案。” “查案?”高慧面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冰寒,“莫不是宋捕头以为我这茶庐藏匿了杀人兇手,”顿了一顿,直直盯住宋晓酒道,“或者,宋捕头以为我便是那杀人兇手?” 宋晓酒一愣,干笑两声:“怎么会呢,大师如此素雅娴淡的女子,怎么会手染鲜血杀了那么多人呢?”语气一转,低声又道,“我只是要问大师一件事,还望大师能知无不言。” 高慧浅浅笑了一声,唇角一抹淡淡的弧,宋晓酒不经意瞥到,竟晃神了片刻,等回过神来,只觉得眼前这女子似曾相识,仔细瞧上几眼,却认不出究竟在哪里见过。 遂罢,晃了晃头清醒,待要再问什么,那边高慧却开了口。 “宋捕头,江湖中未曾传出任何关于柳离忧与张嚣三公子的消息。” 宋晓酒心道:她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当下心中防备起来,高慧见他紧张的神色却是垂目一笑,有些无奈。 “宋捕头若不信任我,不妨出门走吧。” 拳头一捏,宋晓酒沉声道:“大师,朱逐衣曾告诉我柳离忧被影月会的人掳走,她提示我来此寻找大师问个清楚。既已如此,大师何不如实相告?” 闻言,高慧垂头沉吟半响,宋晓酒注意到她眉心有一点淡淡的红痣,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心中正百转千回,高慧却抬头望了过来:“影月会是江湖暗杀门派,一向行事低调。柳离忧乃朝中大臣之女,要说影月会掳走了她,实在说不过去,你听那朱逐衣指点,恐怕信错了人。” 宋晓酒皱眉:“那大师可知柳离忧的下落?” 高慧摇头:“那张嚣的确曾到访过茶庐,我也曾见到他身边有个娇惯的女子,可他们只是来买茶,并没有久留。言谈中倒是提及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宋晓酒按耐不住着急问道。 高慧苦笑:“影月会。” “……”宋晓酒面露惊讶,随即愤怒道,“你刚才还道我信错了人,可你说来说去,绕来绕去,不又回到影月会身上?”站起身来,握着手中刀柄离开椅子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斩钉截铁,“定不会错,必是那影月会掳走了人。” 高慧揽袖倒茶,慢慢递到唇边啜饮一口,并不理会来回走动的宋晓酒。 宋晓酒越想越觉得那线索就在影月会身上,“如今不管是不是那影月会掳走了人,我都要从它下手,不知大师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高慧摇头不语。 宋晓酒大怒,几步疾走过来勐一拍桌,震的桌上杯倒茶洒,一片狼藉。高慧眉目间凝起了怒意,却听宋晓酒道:“官府查案,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你若想置身事外,小爷便治你一个妨碍公务的罪名,将你捆了送入牢房。”宋晓酒俯低了身子,靠近高慧阴沉沉的威胁,“大师,你与世无争,怕也不想受那牢狱之灾吧?” “呵。”高慧怒极而笑,拂袖而起,指着宋晓酒的鼻子骂道,“你威胁我一个弱女子,可是大丈夫所为?” “大师。”宋晓酒冷笑一声,把长刀往桌上用力一掷,痞气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本想好好与你说话,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老子撂脾气。你去打听打听,雾张街头巷尾,哪个不知道我宋晓酒是个难缠的泼皮,我也不怕你看我不起,这世道便是这样,谁站的高,谁就能将人踩在脚底。” 高慧气道:“你就不怕日后遭报应?” “哈哈哈。”宋晓酒蓦地大笑,“日后的事谁知道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若以后大师站在高处,不要说让我宋晓酒磕头谢罪,便是你让我学那猫狗叫上几声,我也鞍前马后伺候你!” “……”高慧闻言顿然无语。 她上下将宋晓酒审视几眼,无声的长嘆一口气,摇头道:“自身尚难约束,何以束他人?也罢,宋捕头,我便帮你将影月会的人引出来,其后如何,皆与我无关。” “好说。”宋晓酒微笑。 高慧转身走到屋角,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上书潦草茶字,宋晓酒紧紧注视着高慧的一举一动,见她伸手在画轴上的一条绳索扯了扯,全身紧绷,脚后也退了一步,生怕有诈。 (拾) “方鸢,出来吧。” 宋晓酒闻声大吃一惊,两眼珠子愣愣的瞪着那幅字画,却见那字画随着整面墙壁缓缓的移动起来,发出轰轰的声响,墙后出来一个粉蓝衣裳的小孩,双环髻上挂着两串珠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有些滑稽可爱。 第22页 方鸢神色淡漠的瞟一眼宋晓酒,对上高慧缓缓一拜,宋晓酒还未从惊诧回过神来,便听方鸢唤了高慧一句:“徒儿见过师父。” 宋晓酒更是惊讶不已。 却听高慧柔声回道:“不必多礼。方鸢,如今师父有一事要你去办,你可听命?” 方鸢漠然点头:“徒儿的命是师父所救,无论师父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高慧微微颔首,转头对宋晓酒道:“见你神情,想必已经知道方鸢的身份。我观你印堂口鼻略有黑斑,恐是中了唐门的毒,你应是寻过方鸢却没有找着人吧。” 宋晓酒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应道:“大师慧眼。” “方鸢。”高慧轻声道,“你可愿意救他性命?” “全凭师父做主。” 宋晓酒闻言心中升起一股喜悦,迫切的望着两人。却听高慧无奈笑道:“为师却是捨不得你拿命换命的。”宋晓酒正要发怒,又见高慧温柔的摸了摸方鸢的髮髻,从那悬挂在髮髻上垂落在脸颊两侧的珠串上取下一颗来,转手抛给宋晓酒,淡声道:“这是续命丹,可保你半年无忧,若要解毒,你还是去寻那下毒之人吧,方鸢是我徒儿,我不会让你害他性命。” 宋晓酒心中冷笑:我若要害他,也不是你说得算的。 高慧又道:“你不要将主意打到方鸢身上,那续命丹只可用一颗,若用了第二颗,你只会死的更快。”言罢,也不管宋晓酒作何反应,轻轻拍了拍方鸢的肩膀,柔声道:“徒儿,你随他走吧,引出那影月会的人后,你再回来。” “是,徒儿遵命。”方鸢漠然拜了一礼,转身便走。 宋晓酒觉得这小孩十分古怪,性情不但异常冷漠,对他师父的态度也别扭的很。眼见那小孩自顾往茶庐外走,宋晓酒连忙追出去紧跟在后,竟也忘了向高慧告别。然而宋晓酒再回头,却见茶庐的门已然紧紧阖上,仿佛从来不曾开启过。 离开茶庐后,宋晓酒不知方鸢要去哪里,张口问了几次,方鸢也不理会他。尽管宋晓酒恨不得一掌拍死他了结,但那线索如今只剩影月会一条,而要摸清影月会所在,惟有眼前这个古怪孩子能帮得上忙,宋晓酒再恼怒,也只得忍气吞声。 方鸢离开茶庐,却是兀自往山里走,两人一前一后,互不搭理。直到了一处山涧瀑布,方鸢静静停了脚步,宋晓酒不明所以,把马匹缰绳绑在一旁树上,跳下大石落在方鸢身旁,望向方鸢的视线所在,半天摸不着头脑。 “你……”才开口说了一个字,就被方鸢打断。 “宋晓酒。”方鸢的神色依旧淡漠,“听说你去了净衣阁见过她了。” “她?”宋晓酒不明所以,半响才反应过来,这方鸢问的是朱逐衣。宋晓酒戏嚯道:“怎么,那女人要杀你,你倒关心她?” 方鸢转过视线,淡淡望一眼他。宋晓酒观他样貌与那朱逐衣倒是有几分相似,就是为人过分冷漠,总觉得不像个孩子,低头唿出一口气,宋晓酒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担心她,她过得很好,比你都好。”宋晓酒的话语意在安慰这个古里古怪的孩子,却不想方鸢肩膀一抖一避,甩开了宋晓酒伸过来的手,面上的神情更是讥诮不屑。 “你……”宋晓酒憋了一肚子气,被方鸢此举譁然引爆,手中揪过方鸢的衣领提起来,面上的神情恶狠狠的。方鸢个头矮小,被他揪的双脚离了地,一张白净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但那神情却仍然冷冰冰的,一双眸子更是漠然。 宋晓酒脑海中不期然有另一双冷眸与方鸢的重合在了一起,不自觉的臀部一痛,见鬼般甩了他出去。方鸢突然被甩开,身子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滚进了瀑布水潭。 等宋晓酒急急忙忙把孩子救上来,暮色降至,深山中黑压压的一片,鬼哭狼嚎更是此起彼伏。 宋晓酒点燃篝火,折了树枝搭在石上,一脸郁卒的替方鸢烤干衣物。 方鸢沉默不语的坐在一旁,身上仅着单薄的亵衣。 “餵。”宋晓酒拿树枝戳了戳方鸢,觉得他那副淡淡然的模样特别刺眼,“你总是板着一张棺材脸给谁看?又还没死,装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有病。” 孩子眉头微蹙,躲开他刺过来的树枝,头也不抬道:“我并非那些天真无忧的孩子,我已是同你一般年纪的男子,可惜我不会再长大了,永远是这副样子。莫说你讨厌我这样,我自己也极讨厌我自己。” 宋晓酒愣住。 只听方鸢继续道:“她害你中了毒,又把我的消息告诉你,我知道她想我死。你说她过得比我好,我想也是,这以后,我再也不会比她好了。”那孩童的面上挂着诡异的有些扭曲的笑容,宋晓酒只觉心中颇为难受,皱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方鸢略一挑眉,慢吞吞站了起来:“你随我来。” 于是宋晓酒在这深山夜里,跟在一个孩子的身后,渐渐走进了一个山谷,谷中堆着无数的稻草垛,高高的垒砌,一个一个,竟是死人的坟墓。 孩子走到一个新堆的草垛前停下,宋晓酒慢慢跟过去,凑近了一看,脸色立时惨白如纸,他转过头来不敢置信的道:“她怎么死了?” 第23页 方鸢神情漠然,淡淡道:“我杀了她。” 第三章 流徙半生烟华 (壹) “什么?”宋晓酒失声叫了起来。 方鸢慢慢转过身,手指抚上那墓碑,“反正我不杀她,别人也要杀她,还不如死在我手里好,至少,她临死之前的样子,总有个人会毕生难忘。” 宋晓酒抱着头蹲在朱逐衣的坟墓前,只觉得这数日以来,他所遇的人物事,通通都是疯子。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她的坟?”宋晓酒低声问方鸢。 方鸢道:“她要你来拿我的命,我便带你来看她的葬身之地,让你知道我已杀了她。一人一回,很公平。” “你疯了。”宋晓酒嘶声道。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方鸢斜斜睨了宋晓酒一眼,然后不再说话,转身走出这个堆满稻草垛的山谷。 走到一处灌木林后,方鸢停下来道:“今夜我们宿在此处。” “啊?”宋晓酒张大了嘴,瞪着眼望着这一片脉脉山林,一脸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老林里,下山便有客栈……” 宋晓酒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方鸢不耐烦的打断:“你若要引出月影会,便少说废话。” “你是说月影会在这山中?”宋晓酒摸摸鼻子,左顾右盼,“如何能引他们出来?”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高亢的狼嚎声由远而近,听得人不由自主毛骨悚然,旁边方鸢大力扯了一把宋晓酒,低声喊了一句:“趴下。” 嗖嗖嗖几声箭响,宋晓酒被拉扯的趴下的那瞬间,数支犹如鬼火般的利箭破空而来,匆忙间却仍然是没完全躲过去,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宋晓酒咬紧牙根抱着方鸢在灌木丛中滚了一圈,两人迅速躲在一棵参天大树后,隐约的光亮中,宋晓酒无意瞥见方鸢的脸色,心中咯噔一声,莫名的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鬼……”方鸢脸色青白,从打颤的牙根间吐出一个字。宋晓酒闻言一愣,蓦地大笑起来,周围狼嚎声响覆盖了他的笑声,近在跟前的方鸢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的,总是冷冰冰的小脸此时红彤彤烧的厉害。 宋晓酒捶着树干笑道:“没想到你也会怕鬼,哈哈哈,这世上哪来的鬼?那都是人故弄玄虚的,我还道你不像个孩子,你刚刚的表现分明是个孩子嘛,哈哈哈!” “闭嘴!”方鸢狠狠一跺脚,伸手捶了宋晓酒的胸膛一记,“你快记下鬼火出现和消失的方向,那便是影月会的所在,等等错过了可不要怨我。” 宋晓酒立即敛起表情,瞪大眼钻出树后,认真的记下鬼火飘忽的方向,那破空的利箭仍然不停,像一场箭雨,嗖嗖的将大树的一面射成了刺猬皮。 眼见差不多时,方鸢拽回宋晓酒:“走。” 直到更深露重,宋晓酒方才踩着一片湿漉漉的凉意回到雾张府衙,他带着满背火辣辣的箭伤吃力的翻过后院的高墙,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经过茶壶假山时,宋晓酒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眉头一皱,他顿住了脚步。 “谁在那里?” 树影斑驳的投在地上,摇摇曳曳,灯火微弱,空气中总流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息,宋晓酒不知怎么心就突突跳了起来,然后他忽然想起,裴唐风曾说皇上今夜宴请朝臣,而他吩咐了宋晓酒前去按照九王爷的意思布局,事成后在宫墙外守着,如今…… 梆梆几声更响,宋晓酒蓦然从头凉到了脚底,他完完全全把那件事忘记了。 忽然,周围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嘤咛,伴着夜枭鸣叫,在这深夜显得恐怖异常。 宋晓酒心中一凛,忙迈开步子往住处跑去,才跑到门外,后背蓦地传来剧痛,两耳忽的轰鸣,头晕眼花,竟是被人制住了,宋晓酒勉力一看,失声道:“大人?” 眼前的人一身酒气,右脸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那艷红的血流蜿蜒了他的半张面目,一直流至修长的脖颈,再往下望,那人身上竟不知道有多少伤痕……宋晓酒愣愣的回望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转过去。”那人开口,依旧清冷的嗓音,带着虚弱的低沉和模煳,一双眸子映着满身血光,说不出的逼迫骇人。 宋晓酒觉察到裴唐风神情的不对劲,有些胆寒。衣裤被扒下来的时候,他忍不住浑身一个冷颤,扒在门框上的指甲发出许多声响。他想挣扎,他想反抗,然而身后那人的血温温热热的滴在他的身上,宋晓酒想起许久以前,有个温暖的女子,她一身红艷艷的嫁衣,头也不回的离了家,留下小小的他,睁着一双迷茫的眼,愣愣的跪坐在一个满身鲜血的男子身边。 后来随着年纪的渐长,宋晓酒早已忘记了那两人的面目,连当日所发生的是是非非都忘的差不多了,然而现在,在这样的深夜,在这样被强制按压在门框上,被狰狞的兇器进出,他忽然断断续续的,都记了起来。 那穿着嫁衣头也不回的女子,是他的娘亲,而满身鲜血的男子,是他的爹爹。 娘亲再嫁,爹爹自刎,那情牵一世的两人,无非,都丢弃了他。 后来辗转人世,宋晓酒吃尽苦头,亦在这骯脏荒唐的人世打滚摸爬,渐渐的,也有了一张人人憎恶的面孔。宋晓酒并不后悔,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曾后悔,因为他早已明白,若他不肯改变,他早已在这人世死去千千万万次。 第24页 哽咽的喉咙里溢出一句笑声,身后的人一顿,动作不缓,却伸出手指慢慢将宋晓酒的脸扳过来。 “你笑什么?”裴唐风问。 宋晓酒仰高了脸颊,仔仔细细看了裴唐风一眼,扯起嘴角,笑得有些难看:“裴大人,没有人喜欢我,我过得并不好。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却也过得不好。我拿我底下的人不当人看,你也拿我当畜生看。如此说来,我竟一点也不能恨你。呵呵呵。” “……”那双冰冷漆黑的眸子静静的盯着宋晓酒,一言不发,看不透,猜不透。 “大人啊,原来这世间,竟是公平的。” (贰) 九王府的门前,挂着一具死尸。 半张苍老的面皮,半张染血的脸。 宋晓酒从九王府门前骑马而过,远远的,认出了那人。 半个多月前宋晓酒进王府,在那庭院里与神情恭谨严肃的老人默默的站了一下午,后来,那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巾,在山中岩洞里,用一柄长剑击破大酒罐,救了宋晓酒的命。 那人是王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喊他海叔。 那人也是裴唐风的棋子,除了裴唐风,便只有宋晓酒知道,他还有个名字叫海曙。 如今那人,赤条条血淋漓的,被吊在九王府门口。 头上是万丈烈日,宋晓酒眯了眼,一时都有些晃神。 他想,原来那夜发生了那样大的变故,海曙的身份曝光了,还死的这样惨。 他想起那夜在雾张府衙后院裴唐风对他的暴行,如今算算,他宋晓酒其实,该是欠了裴唐风一条命,裴唐风没有杀他,已是对他极大的宽容了。 然而,向来冷酷无情的大理寺卿裴唐风,为什么要对宋晓酒这种人宽容呢? 宋晓酒摇摇头,默默的骑着马走远。 小树林,林中风。 拉缰停马,宋晓酒跃上树梢,遥遥望着那隐在山峦叠树中的茅屋。 心中纷念迭起,犹豫再三,宋晓酒还是决定去寻那退隐山中的雾张府衙前捕头,李南松。 李南松年过四十,曾任雾张府总捕头一职,却因偶次醉酒误事,任兇手逃离追捕,凭白枉死了数名捕役。后被革除了职位,归隐山中。 宋晓酒找来时,李南松正坐在门前的一张矮凳上编着草鞋,嘴里衔着一枝芦苇杆,双鬓髮白,眼下皮肉因酗酒而青浮松垮,再不是当初威风凛凛、大义正直的总捕头。 眼见宋晓酒走进来,李南松露齿一笑,神情既无惊也无喜,笑过之后,却是招手让宋晓酒过来。 “你来得正好,闲话稍后再说!先帮我把这鞋编了吧。”说着,手中物什一抛,朝站在篱笆围外的宋晓酒怀里一扔。 出手抓住凌空抛来的半只草鞋,宋晓酒咧嘴笑笑,原先没底的心霎时有了着落,推开篱笆小门,大踏步走到李南松身旁,伸脚勾过一张矮凳,一屁股坐下。 “李头,你还好吧?” 李南松往身后门柱一靠,手指拨了拨咬在嘴里的芦苇杆子,瞟了宋晓酒一眼,哼笑道:“我有什么不好,不用像宋爷这般东奔西跑,忙里忙外,整日混吃等死,好的不能再好。” 说着,目光竟盯在宋晓酒坐的有些不安稳的臀下,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宋爷这是被开苞了吗?” 宋晓酒脸色一变,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忍了半响,才模煳的笑回去。 “李头说笑了,怎么可能呢?晓酒这身骨样貌,有哪个男人看得上?便是看上了……”宋晓酒嘿笑两声,猥琐道,“晓酒也只喜欢女人。” 闻言,李南松哈哈一笑,吐掉嘴里的芦苇杆子,伸手拍宋晓酒的肩,“我说你这小子,还真和那青楼花魁较真了?怎么,如今一脸委靡,昨夜奋战了?”说着,拿手中另一只编好的草鞋戳了戳宋晓酒的后腰眼,“小子,男人的腰是关键,你得练练。” 宋晓酒想起那夜,他趴在门上,而那人在身后。刺鼻的酒气,脸颊上蜿蜒的刀伤,滴落在他后背上温热的血流。甚至想起今晨途经九王府门前远远悬挂的那具冷尸的样子。人便徒然一个冷颤,惧意遍生。 “李头,别闹了。我有正事跟你说。”宋晓酒僵硬的在矮凳上挪了挪。李南松见他神色颇为不自然,心下虽起了疑心,却也不再紧追不放,点点头,算是应了。 宋晓酒嵴背生了一层冷汗,草草将手中鞋子编完,递给李南松,而后将京城那桩牵连甚广的命案的案情大致说了一遍,又提及藏在山中以鬼火为记的影月会。 李南松本是总捕头,对于案情分析从来有自己的见解,曾经更是破案无数,名号响动一时,奈何添了多年前那笔污点,便颓废至今,一蹶不振。宋晓酒可谓是李南松带出来的徒弟,除却自身颇多不堪,于案件上,在同仁中,却是出类拔萃,颇受李南松赏识。 如今宋晓酒来寻李南松,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毕竟李南松已不如往昔,宋晓酒只望他能在影月会一事上提点一二。 李南松听完宋晓酒相告之事,却兀自陷入了沉思。 但见他这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宋晓酒心中一喜,道是有望了。 李南松冥想良久,宋晓酒也便静坐在一旁不敢打扰,直到红日西落,山中人家炊烟裊裊,宋晓酒才站起身来,松松骨动动筋,缓解久坐的麻痹。 第25页 “嗯。”李南松这时也回过神来,静看宋晓酒一眼,只淡淡道,“你且先回去,三日后再来,我定给你一个好消息。” “多谢李头!”宋晓酒大喜,连忙抱拳作礼。 李南松摆摆手,道:“下次别再空手来,记得带上一坛好酒,不然老子踢烂你小子的屁股!” 宋晓酒嘿嘿笑着道别。 神情愉悦,脚步轻快的下山,不同于来时心事重重。 却在这时,一人快马加鞭赶来,直到眼前,那人匆匆翻马跳下落在宋晓酒跟前,居然是金扇子。 “宋爷,出大事了!” 宋晓酒一惊,忙问:“怎么了?” 金扇子道:“皇上下旨,令裴大人休养家中,不得离府半步,今个儿还派重兵把守四墙,便是我等出入也要再三查看。” 脑际轰的一声鸣,宋晓酒隐隐约约觉察到事情的不简单,两相联繫,竟觉得如今的局面定是与那夜宫宴有关,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竟闹出这样的事端。 “走,回府!” 宋晓酒提上金扇子的后领,翻身上马。 (叄) 两人匆匆赶回雾张府衙,远远便望见府外四围火把通明,皇城的近卫队竟团团将府衙包围了起来,可谓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宋晓酒和金扇子下马上前。 “站住!”府门前的皇城侍卫刷的拔出剑,将二人拦下。 金扇子忙亮出腰间令牌,朝侍卫谄笑:“两位大人,小人是府衙的捕快,这位是我们的宋捕头,前日被大人派出办案,如今回来復命。”说着悄悄一扯宋晓酒的袖子。 宋晓酒抬手相告:“在下宋晓酒,还望二位大人行个方便。” “进去吧。”侍卫微抬下颔,有些轻视的瞟了一眼他们,方才让步。 迴廊森森,院落寂凉如水,轻笼烟雾,间或微泄一点月光。 步入寝室,一座高大的镂空彩雕屏风立在眼前,银钩勾起两边帷帐,药香瀰漫,间或传来阵阵压抑的咳嗽。 突然哗碎一声,是瓷碗摔在地上的响动。 金扇子缩缩脖子,推了前方的宋晓酒一把,转身跑了出去。 被推的一个趔趄,宋晓酒往前扑,差点撞到屏风上,回头瞪一眼落荒而逃的金扇子,宋晓酒咬牙哼了一声。 “咳咳咳……”里屋的咳嗽声剧烈起来。 宋晓酒犹豫再三,还是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香炉的烟雾裊裊,地上一滩乌黑的药水污渍,碎瓷四溅。 那靠坐在床榻上的人转过头来,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容,右脸颊上一道皮肉翻起的伤痕,衣襟散乱,隐约可见精緻锁骨,乌黑的髮丝垂落在颈边,一缕贴在颊边,沾着唇角的血丝。那双望过来的眼眸却黑黝黝的令人心慌。 宋晓酒脚步迟疑,却是慢慢垂了眸避开了那人的注视。 “大人。”低低唤了一声,宋晓酒远远站在桌旁。 “出去。” 那人秀眉紧蹙,冷冷开口,却只是虚弱如气喘的两个字。 宋晓酒几不可察一抖,竟慢慢走了过去。 裴唐风见他举动,点漆黑的眸子一冷,浮起怒意。表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扶在床沿边上的手指慢慢揪紧。 “大人,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唇边勾起冷笑,裴唐风道:“宋捕头是来质问本官?” 宋晓酒咧嘴,难看的笑了一声,低声说:“海曙是为了救大人而死?” 一时之间,你问我问,竟谁也没有回答。两相僵持之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的人声,宋晓酒来不及倾耳细听,便被床榻上的裴唐风用力一扯。 宋晓酒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却见裴唐风满脸肃容,因用力过勐,那脸颊的上的伤口裂开来,慢慢沁出血珠,宋晓酒刚想开口,被裴唐风迅速打断。 “到床底去。” 门外脚步声渐进,宋晓酒已来不及质疑,深深凝视裴唐风一眼,单手撑着床沿,身子一翻,利索的滚进床底,床幔垂下,将那黑暗窄小的空间遮蔽的严严实实。 几乎以此同时,有人闯了进来,行走间带着一阵气势逼人的风。 裴唐风微闭着眼眸,看也不看来人一眼。 那人一进门绕过屏风便望见床榻上的人,三步并作两步疾行,眨眼便到了床前,目光落在裴唐风脸颊的伤痕上,露出些许痛色,也不知是可惜还是怜惜。肩头一沉,裴唐风觉察到那人的靠近,微闭的睫毛轻轻一颤,仍是一动不动。 “裴唐风。”九王爷神色一黯,有些恨道,“事到如今还不肯低头,你要如何反抗本王?那夜若不是本王的好管家救了你,你早已是本王的人!”言及“好管家”三字时,王爷的俊容上浮起一丝狠厉,说着,伸手去碰裴唐风右脸颊上的伤痕,“裴大人好傲的性子,知本王最爱你这张脸,竟捨得自毁,真是个狠心的人。” 头微一偏,裴唐风躲开了那人的碰触,睁开的眸子含着冰冷的嫌恶。 眼见裴唐风还是不出一声,九王爷怒极反笑,蓦地收回手,脸却逼迫上去,离那张尽管毁了容却仍然极致妍丽的脸紧紧隔着一指之距。 第26页 “你莫忘了,如今你是被禁足之人,本王不过受了点伤,比之你这一脸一身的伤不知要轻上多少,可天下人都道你在皇宴上刺杀本王,更派心腹匿于本王身后,妄图行刺圣上,这罪名真是不小啊。裴唐风,你可真不识趣。” “本王便是在此刻要了你,你又能奈我何?”言罢,出手挑了裴唐风松垮的衣带,大掌一抓,将那里衣扯开了大半。 双眸含怒,裴唐风本惨白的脸色顷刻染上了绯红,他出手敏捷,迅速抓住那人的手,往床内一滚,避开了那人扑过来的强制。 九王爷大笑一声,“裴唐风啊裴唐风,本王真是小觑你了,你便是一身伤也能反抗本王,哈哈哈,本王就喜欢你这个样子,一副不能亵渎不可侵犯的模样,每每挠到本王心中,让人不可自拔。” 裴唐风闻言脸色愈见霜寒,右颊的血肉模煳成了一片,九王爷眼神一暗,顾不上脱靴,翻身上榻,伸手便要将人搂过来。 砰!但听床底一声巨响,九王爷一惊,俊容上顿时一阵铁青,方要发作,却被裴唐风一把揪住前襟拉了过去。 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九王爷又惊又喜,转瞬把那突如其来的响动忘在脑后。 宋晓酒却在这时抱着撞疼的脑袋从床底钻了出来,晕眩着双目站起身,一见床榻上的情景,愣了半刻,还来不及有所行动,就见被压制在床榻上的裴唐风单膝一顶,随着一声惨烈的哀嚎,锦衣玉带的九王爷被一膝顶开,翻滚在地。 九王爷双手捂住某处,满脸狰狞痛色。 这一声悽厉的哀嚎让宋晓酒回过神来,眼见面前的变故,不知怎么竟松了一口气,弯腰将地上的九王爷提了起来,宋晓酒恭谨对裴唐风道:“大人,此恶贼夜闯朝廷命官府邸,不知当如何处置?” 裴唐风半抬了眸望一眼宋晓酒,神色古怪。 半响,才道:“丢出去。” (肆) 雾张府邸高墙下,宋晓酒费尽力气将九王爷塞进狗洞,一脚踹了出去。 但听九王爷在墙外咬牙嘶声低吼:“宋晓酒,你这墙头草,卑鄙小人,竟敢羞辱本王,他日本王定要你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哼,你这恶贼,擅闯府衙不算,还敢冒充当朝九王爷,你若嫌脸丢的不够,小爷我即刻带你游街示众去。” 言罢,宋晓酒再不理会他,抖抖衣袍,转身走了。 独留一人狼狈蜷缩在墙外洞口,疼的直冒冷汗。 回到院落,宋晓酒本想唤来金扇子,转念一想,便放弃了。烧了热水,拿了药材捣碎裹在烫过的棉布里,瞒过众人悄声进了裴唐风的内院。 离开不过一盏茶时间,再回来物换星移,已不是方才的局面。 裴唐风端坐于圆桌前,素手执杯,正慢慢啜饮一杯冷茶。在宋晓酒进来时,抬起眸微笑着打量他一眼。 宋晓酒一怔,端着铜盆的手指一僵,险些打翻热水。 指尖缓慢一旋,裴唐风转着手中瓷杯,杯中茶水震晃,圈圈波纹撞上薄瓷杯壁。他抚上右脸颊上的伤痕,极为缓慢的扯起嘴角,淡淡道:“宋晓酒,你所言不虚,这世间,的确是公平的,居高位,掌权者,居下位者,命如草芥。但又如何,便是我想,你想,那高位者,也要如落水狗。” “宋晓酒,你怕吗?”裴唐风眼神极深的望向站在不远处,双手端着铜盆的男子。被那样的眼神盯住,宋晓酒只觉浑身不自在,想要逃开,却又挪不动脚步,艰难的咽了咽喉结,方才发出声音。 “大人受伤是假?”刚问出这一句,余光瞥见那人右脸颊上一道血淋漓的伤痕,暗自懊恼,那样明显的伤痕如何作假,真是越紧张愈蠢笨。忙转了口:“大、大人,你要我怎么做,我做什么,你才会帮我,帮我居高位……” “怎么做?”裴唐风嗤笑一声,玩味的重复那三字,良久才道,“你刚才为什么故意不识九王爷的身份,你不怕招来杀身之祸?” 宋晓酒略一沉思,慢慢道:“海曙救过我的性命。” 裴唐风微征,似乎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回答。 救过性命……如此简单的缘由。面前这人分明是泼皮,是烂泥,是小人,也已不知多少次背叛他,出卖他,去为九王爷办事。如今却因为海曙之死而坚定了么?裴唐风顿觉有些可笑,微微扯了嘴角,似笑非笑望着宋晓酒。 宋晓酒头皮发麻,在那样怪异的注视下有些惶惶不安,思量片刻,仍是硬着头皮抬眼直视裴唐风,沙哑道:“大人,你我皆是受这命运捉弄之人。这两年来,我跟在你身边,鞍前马后,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日里也只收过那……那九王爷点滴恩惠。” 裴唐风冷冷瞥一眼宋晓酒。 “便是那回的‘炽情散’最终也是下到了我的身上,若大人生气,那夜也已经……”宋晓酒微微苦笑,“大人,晓酒是铁铮铮男儿,并不想一辈子这般被人欺压,你对我的羞辱那也是我自找的,我恨不得大人。” 顿了顿,宋晓酒坚定道:“可我也不想往后再这般碌碌无为,任人随意差遣。晓酒知道大人要做大事,晓酒可助大人一臂之力,海曙的位置我可以……可以……” 第27页 “你想顶替海曙的位置?”裴唐风淡淡出声。 宋晓酒噎了一声,慢慢点头,神情却是紧张的。他当然明白,他与海曙相比,分明是那云泥之别,他根本不配与海曙相提并论,海曙以命护主,便是死也死得其所。而自己……宋晓酒咬咬唇,羞惭的垂下脖颈。 裴唐风却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宋晓酒面前,手指抚上他垂首露出的颈项,轻轻摩挲着,不知在想什么。宋晓酒却是浑身一僵,想要后退一步挣脱,却又不敢。他当真是极惧怕裴唐风的,便是那位高权重的九王爷在宋晓酒心中,也不及裴大人可怕一分。 宋晓酒明白日前那场皇家夜宴上,九王爷定是布局陷害了裴唐风,更想对裴唐风下手,却不想王府管家海叔乃裴唐风的心腹海曙所扮。海曙拼死护住,被当场刺死,后又被扒光衣物,将他尸体悬于九王府朱红大门前,以儆效尤。 这场屈辱,莫说傲骨如裴唐风,便是旁人也受不了。 不知是那夜裴唐风浑身是血的模样刺激了宋晓酒,还是王府门前垂挂的那具尸体震惊了他,后来的每日每夜,宋晓酒总在想,若那夜他不是忘记了裴唐风的嘱託,后来的结局是不是会有所改变。然而不管堆积在心中酸涩刺痛的感觉是什么,宋晓酒都知道,他不想再那般浑浑噩噩下去了,海曙死于非命,裴唐风却没有杀他泄愤,仅仅是府衙后院那一场血淋淋的交 欢,还是在裴唐风被九王爷下药的情况下不得已而进行。 于是在今夜藏于裴唐风床底时,分明听得出是九王爷在羞辱裴唐风,分明知道那人位高权重,捏死自己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却仍然以头撞向床板,发出巨响,暴露了自己。 宋晓酒虽有后怕,却在情势逆转那刻松了一口气。 将九王爷踹出狗洞时,宋晓酒惟觉心中十分爽快,那种恣意掌握自己人生的感觉实非言语所能阐述,他不后悔将自己立于风浪当头,更不后悔选择裴唐风这座高墙。 “大人。”被裴唐风神游天外的抚颈举动摸得浑身发毛的宋晓酒不得不僵着身子唤出声来,裴唐风对他的容忍和放纵都大大超出他的意外,宋晓酒猜不透裴唐风的心思,只觉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宋晓酒。”裴唐风右掌搁在宋晓酒后颈上,用力一握,将宋晓酒按进怀里,“你会对我好吗?”宋晓酒一愣,呆滞的靠在裴唐风肩颈处,却听裴唐风下一句出口,“像海曙对我一样。” 宋晓酒顿时如海曙附体,激动的不能自己,信誓旦旦道:“会。” 听到回答,裴唐风却只是低低笑着。 (伍) “还愣着做什么,上药。” 圆桌旁,烛光下,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面目惨白,被昏黄的光盈了一圈淡淡的朦胧。 另一人面色微黄,宽眉阔目,此刻手握药瓶,竟紧张的发抖。 “大人,刀口那般深,你、你不痛么?” 宋晓酒颤抖着手沾了药粉抚上那人右脸颊上的伤痕。 “本官又不是铜墙铁壁,如何能不痛?” 裴唐风眉梢微挑。 听出那人语气中的揶揄,宋晓酒尴尬的笑了两声,将他伤口上的药粉轻轻揉开抹匀,间或听到那人难以抑制的嘶嘶声,有些不忍,浓墨般的两道眉不自觉蹙了起来。 窗外潇潇声响,却是下起了细雨。 宋晓酒起身将窗关上,听得后面传来声音,“若没有这张脸,不知还会不会有人言传我以色侍君?”静默片刻,那声音又响起,“是男儿,当生得如你这般五大三粗,威风凛凛,我说的可对?” “咳。”宋晓酒回头看见裴唐风以手支颌,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双腿顿时有些哆嗦,想开口,却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握拳捶了两记胸膛,才缓过气来。 心想,这裴大人当真厉害,连我心中所想都估晓一二,实在不可轻看。 如此想着,神情一松,竟调侃笑言:“大人,你如今自划脸皮,可比以前有男人味多了。”这话说出口,还做出猥琐的表情,倒显得有些无赖。 裴唐风见此竟也不恼,不过轻轻一招手,宋晓酒便耷拉着脑袋挪了过去。 “唔,还是宋捕头男人味重。”裴唐风拽住宋晓酒的前襟,拉到眼前,轻轻一嗅后,面无表情退开,淡淡道。 “……”宋晓酒脸色刷的噌了上去,舌头打结了般,吶吶说不出话来。之前从李南松家中归来,一路快马加鞭,又在裴唐风的床底藏了半天,还扛了身量高大的九王爷一路到后院高墙,早已一身汗涔涔,男子体味本就不好闻,如今被裴唐风面无表情的道出来,宋晓酒只觉得从来没有如此丢脸过。 “大人,小人先回去梳洗梳洗。”丢下话语,宋晓酒忙拱手告退。 余光瞥见那慌不择路的背影,轮廓优美的唇慢慢勾了起来。 漆黑的衙役院中。 “金扇子,金扇子!”宋晓酒冲进屋中大声咆哮。 屋中灯烛咻的点亮,金扇子光着臂膀迷迷煳煳爬起身,走出去打开门,一阵湿气扑面而来,便见宋晓酒塞进一个木桶到他怀里,道了句:“给爷烧水去。” 金扇子愣愣的反问:“烧什么水?” 第28页 “洗澡水!”宋晓酒干脆一巴掌拍在金扇子脑瓜上,进屋脱了靴子仰面倒在金扇子的床铺上。 “宋爷,你昨日不是才洗了澡,怎么今日又洗?”金扇子奇怪的闷问。也不怪金扇子会这般说,以往宋晓酒若不是要上青楼与花魁娘子相会,根本不会想要洗浴,宋晓酒常说男人便要一身汗味,方能显出男子气概,成日泡在浴桶里的活儿,是娘们才做的事。 如今才隔了一天,宋晓酒也不打算再上青楼了,怎么就火急火燎的要他烧洗澡水了?金扇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嘟嚷着抱着木桶去了灶间。 当金扇子烧好水回来,宋晓酒却早已在他的床铺上沉沉入睡,鼾声震天。 气的金扇子险些将手中热水泼到那人身上。 无奈,金扇子恨恨的去推宋晓酒,想他能腾出地方给自己歇息,却怎么也推不动,再者那鼾声震天,实在惹人厌烦。权衡再三,金扇子双目一亮,想那宋晓酒占了他的床位,那他何不去宋晓酒的卧房歇息?再怎么说,捕头的床也比衙役的铺位舒服多了。 如此一想,金扇子欢天喜地的开门离去,往那宋晓酒的卧房跑去。 进了屋,扫视一眼房中摆设,嘴上啧啧直响,暗道果然比他那房宽敞多了,家具摆设也要精贵一些。 金扇子一时没忍住手痒,在房中转了几圈,摸摸这碰碰那,转过屏风时,见上挂着一件捕头的外袍,心思一动,眼珠子一转,拿了那外袍下来,大手大脚穿戴到了身上。 宋晓酒房中并无女子的铜镜,他一五大三粗的男子,也用不上那些,便是往日里束髮也是随手一拢一扎,全不注意仪表。这金扇子穿了宋晓酒的捕头服,却是心急火燎的想要照上一照,便出外将刚才烧的那桶热水提了进来,倒在铜盆里,探身一望,自觉颇为英姿焕发,折腾了一番下来,却是累了。 本想倒头在榻上便睡去,眼望那桶自己半夜起来烧的热水,再一瞅角落里的大浴桶,心肝便如猫儿抓挠似的,心痒的慌。 想那宋晓酒平常也是不喜欢用那浴桶泡澡的,往往提了水直接往头上淋,要不便是拿了布随意抹几下,哪里体会过那泡澡的乐趣?金扇子便是道那宋晓酒傻二愣一个,不懂得享受,成日不是上青楼寻那花魁娘子,便是为了案情东奔西走,更别提别的一些惹人厌的作为。 撇撇嘴,金扇子不再想那宋晓酒,三两下除了衣物,快活的跳进大桶中,欢乐的扑腾几下,只觉得人生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 热水氤氲,烟雾瀰漫起来。 金扇子得意洋洋哼着歌,突然窗外传来响动。金扇子一惊,以为是宋晓酒夜起回来了。却听门外响起裴大人的声音,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屏息静气,忘了动弹。 “宋晓酒?” 那冰冷清亮的嗓音重了几分。 惊得金扇子回过神来,连忙故意泼动桶中热水,制造出哗啦啦的水声,然后学着宋晓酒的嗓音回应过去:“大人,晓酒正沐浴呢,您可有什么吩咐?” “无事,你今夜得罪了那人,万事小心。” (陆) 那嗓音慢慢响了一遍,然后是打伞走远的声音。 金扇子松了一口气,却又疑惑起来,裴大人雨夜造访,便是为了提醒宋晓酒一句?真是万分奇怪。宋晓酒这小人又得罪何方人物了? 水温降了,金扇子一时也无心情再泡下去,扯落屏风上的捕头服正要起身,突闻颈后传来声响,一股致命的杀意逼近。 不过回头一瞬,剑光横颈,呜声咽。 死不瞑目的倒下去,沉溺于渐凉的水中,血丝缓缓泛开去。 金扇子至死也不明白,何以突然招至横祸。 灯烛微弱晃了晃,便熄灭了。 纸窗倏开,黑影蹿出去,眨眼间消失在雨夜中。 突然有人大喊:“有刺客!” 兵器相交声响顿时此起彼伏,细雨渐渐,模煳了动盪不安的浮躁。 这夜,註定是杀戮之夜,更是戏幕展开的起始。 第二日,裴唐风被宣召入宫。 是夜,裴唐风未归。 第三日,朝中言传裴唐风病危,皇上大怒,命众御医急救。 …… 宋晓酒心知风雨欲来,终日惶惶不安,留在府中等待裴唐风的消息。裴唐风迟迟未归,更是令宋晓酒方寸大乱。连与李南松的三日之约,都完全忘到了脑后。 等到想起时,那李南松竟已忍不住自己跑来了。 可惜府衙四周有重兵把守,李南松不得其入,在高墙外干着急。 那宋晓酒却是坐在墙头遥遥望着皇城的方向,于是两人便也无意照了面。 李南松一见宋晓酒,便破口大骂,骂其不守信用,请他人相帮,竟还忘记约定时期,实在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宋晓酒一声不吭的任李南松戳着脑门骂“烂泥扶不上墙”、“懦夫无担当,办不了大事”、“活该一辈子碌碌无为”云云。 “喂,死小子还愣着做什么,快给老子拿酒来!”口干舌燥的李南松终是停下了口水攻击,推着宋晓酒的肩膀让他去拿酒。 宋晓酒也是委屈,让自己一向敬重的李头骂个狗血淋头,再加上裴唐风毫无消息,前途堪忧,心里委实不好受,却也只能任李头怒骂发泄。 第29页 拿了酒来,两人寻了偏僻地方去喝酒。 李南松拍开酒罈泥封,仰头便是豪饮,酒罢,砸吧着嘴对宋晓酒道:“宋小子,情况不太妙,没想到那些影月会的竟是官府请动的杀手,老子不知他们的武功深浅,数量如何,恐怕会有些难办。” “官府?”宋晓酒脑中一根弦倏地绷紧,有些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是官府请动的杀手?李头,你可是查清楚了?” 李南松不满的瞪了宋晓酒一眼,没好气道:“你小子不信老子?” “李头,我不是,只是……” “老子明明白白跟你道个清楚,”李南松打断宋晓酒的话,又提起酒罈饮了一大口,才慢悠悠道,“你奉命查案,一直所查的便是那左相柳弗之女柳离忧与焚琴水榭三公子张嚣的下落,对吧?” 宋晓酒点头,急道:“可是有他们的行踪了?” 李南松抬手阻止宋晓酒的追问,接着道:“你先后见了青楼花魁,夜郎楼卫兵首领,沈姓商人,净衣阁朱逐衣,制茶大师高慧,水奴方鸢,可对?” 乍一听见花魁二字,宋晓酒只觉得心脏狠狠一抽,双眼发黑,半响才反应过来,轻轻的点了头,低语道:“李头,你若是知道那花魁娘子是谁,便告诉我吧。” “那花魁身份多变,也许是影月会的人。”李南松摇摇头,“也有可能是朝廷的探子。” 朝廷,又是朝廷。官府,朝廷,江湖,这牵连甚广的命案,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宋晓酒扶着额,只觉得胸膛中难受的噁心。 李南松道:“花魁娘子要你去夺‘青葙玉露膏’的药方,怕是利用于你。药方中有‘净衣阁侍女髮丝三千’一条,便是她想引你上那净衣阁闹事罢,她怕是原先不知道裴大人要你去寻朱逐衣,不然她恐怕不会提此要求打草惊蛇。” 宋晓酒一震,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李头,如今净衣阁的朱逐衣是假的,真的已经死了。” 李南松皱眉不解,宋晓酒便把与方鸢之事大略说了一遍。言语中提及高慧,李南松却是暗暗留了心。 “传闻影月会当年围攻制茶大师高慧,不知道是真是假?”李南松突兀问了一句。 宋晓酒愣了愣,不明所以。 李南松接着道:“按理说,这高慧经当年一战,早已元气大伤,不可能保持那二八年华的容貌才对。” 脑中思绪一闪,宋晓酒唇色泛白,迟疑道:“你、你是说那高慧有可能是影月会人所扮?”宋晓酒突然想起方鸢是高慧的徒弟,他年幼便进了夜郎楼,是如何得知影月会所在的?如此一想,便觉得处处是疑点。 这时,却听李南松笃定道:“高慧定是那花魁娘子无疑。” 脑袋嗡的一声,宋晓酒瘫靠在后背树干上,双目茫然。 李南松没有察觉到宋晓酒的异状,丢了喝空的酒罈子,拉起宋晓酒的衣袖便要走。 “快走,我们即刻去一趟城外茶庐。” 宋晓酒浑浑噩噩被李南松拉着走,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当时见那高慧,隐隐发现她眉心有一点淡淡的红痣,与那花魁娘子额心的美人痣相映,却一时疏忽,没有认出她来。 细细回忆与那高慧相见的一言一行,一点一滴,宋晓酒顿觉心灰意冷。他那般痛苦难当,而她全无所动,如今才明白,她效忠影月会,效忠朝廷,哪有可能为了他这样一团烂泥动心动情?都是他的自作多情罢! “啊,啊啊,啊啊啊啊!!!”宋晓酒蓦地甩开李南松的手,拔刀疯砍向一旁树木。 叶纷落,树干上的刀痕一刻深过一刻。 李南松吃了一惊,转念想到那花魁娘子与宋晓酒之前的孽情,便袖手在旁,冷眼看着。 (柒) 铛!刀断,宋晓酒手支断刀,单膝跪倒在地。 双掌捂住眼眸,头触地,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一声悽厉过一声,便连放浪不羁如李南松,也不禁动容。 “你哭什么?” 蓦然一声冷哼响起,恸哭中的宋晓酒一顿,焦急的抬起头,便看见一人长身而立,身穿暗纹黑衣,手中握扇,戴着一顶斗笠,薄纱轻遮,那声音宋晓酒却是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大人?”宋晓酒惊愕不已,脸上泪水也忘记擦拭,傻愣的望着面前的男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宫中,病……病危……” 裴唐风冷哼:“不过是障眼法,用以迷惑他人。” 一旁的李南松暗自揣测了一番,却是恭敬跪了下去,口中道:“草民参加大人。” 瞥了他一眼,裴唐风仍是望向一脸狼狈的宋晓酒,神色淡漠:“还不起来?” 宋晓酒慌忙擦去泪痕,爬了起来,一思及方才的蠢相都让裴大人与李头看了去,便觉得羞愤。低垂着头,不自觉的咬着唇,一时抬不起头来。 突然而来的冰凉触感令宋晓酒一怔,迅速的抬头,却见裴唐风若无其事收回了手。那薄纱遮去那人的表情,宋晓酒本就猜不透他的心思,如今更是难懂。吶吶的摸了摸被裴唐风以指腹碰触过的脸颊,宋晓酒不知怎么,竟有些心慌。 第30页 眼见这一幕的李南松在旁干咳一声,打破了那诡异的局面。 “裴大人,我与宋捕头正要前往城外茶庐,你……” 裴唐风淡淡的打断李南松的话语:“不必去了,高慧不在那里。”说着,冰凉的眼神若有似无一扫宋晓酒,“若想见她,便直接上影月会。” 宋晓酒惊得抬头,嗫嚅道:“大人要一同去?” “带路。”裴唐风废话也懒得说一句,直接吩咐道。 宋晓酒偷偷觑一眼李南松,但见李南松笑的怪异,心神一凛,慢吞吞捡起地上的断剑。 日落西山,一行三人却是入了深山。 鬼火簇簇,高亢狼嚎声渐起,宋晓酒屏息静气,双目炯炯凝视那鬼火消失的方向。待一切声息静谧,三人步出躲藏的灌木丛,由宋晓酒领路,不多时便进了一个山洞。 洞中另有天地,竟有一个湖泊,三人在湖畔四处寻找入口,却毫无所获。 宋晓酒有些心焦的坐在湖边一块大石上,手掌一拍大石用以发泄愤怒,不想平静的湖泊突然掀起巨浪,李南松大喝一声“小心”上前将宋晓酒拉回,身后袭来一道掌风,却是裴唐风将宋晓酒接了过去。 李南松来不及多做思虑,便见湖心浪静,现出一条湖底栈道来。 道旁矗满黑色晶石,照的黑暗的湖底一片诡秘的通明。 三人一路往前,突遇晶石守卫,宋晓酒与李南松率先出手,摆平两名守卫。眼前豁然洞开,却是一座铁索桥樑,桥下破船横水,竟能望见丛丛珊瑚,实乃奇景。 李南松道:“此事大有蹊跷,我们一定要步步谨慎,千万不能贸然闯进,误入陷阱。” 宋晓酒点头,转头看一眼裴唐风,见他沉默不语,有些奇怪,却不敢多言,朝李南松递眼色,两人先行一步,走上了那座铁桥。 才到桥心,便有一人跳出挡了去路。 此人头束金玉冠,两撇八字鬍,一条刀疤从右眼眉中直划下眼睑,穿着镶金边红色大袍,一看便是不易对付的兇徒。 宋晓酒却不愿先落下风,一见此人,便觉十分讨厌,尤其是那脸上的疤痕,不管如何看,都不及他家大人半分。 “哼,区区小捕头也敢在本大爷面前放肆,你可知道本大爷是何许人也?” “呸。”宋晓酒朝旁啐了一口,拿眼角省视这人一番,得出结论,“看你四肢发达,头脑却有些简单,莫不是……”说着,拿出袖中一本书籍,翻了翻,抬头道,“满月刺客,庞严。” “算你有几分眼色。”庞严从鼻中哼出气来,“本大爷便给你个痛快,就不拿你练手了。” 一听此话,宋晓酒险些气歪了鼻子,拔出刀来,却是一把断刀,那庞严本严阵以待,蓦然一见此情此景,愣了一下,随即仰天大笑,极尽嘲讽。 便是连看戏的李南松,也有几分忍俊不禁。 偷觑了一眼那薄纱遮掩的面容,李南松猜测那裴大人不知是否也露了笑意。 宋晓酒恼羞成怒,一甩手中断刀,不管不顾沖了上去,赤手空拳与庞严斗了起来。 裴唐风和李南松二人袖手观望,一人冷眼旁观,一人好戏在望。 庞严本来不把宋晓酒当回事,却在几招之后渐渐上心起来,这宋晓酒虽蠢笨不堪,容易激怒,身手却是不错。 拳风扑面,庞严侧脸闪避,一招大力千锤朝宋晓酒砸去。眼前无数拳影,宋晓酒急急后退,四周空门大开,虚幻中一铁锤拳正面而来,勐地击在宋晓酒胸膛上。 宋晓酒闭眼,等待那一拳落下,却久久不见疼痛加剧,疑惑的睁眼,却见斗笠薄纱挡在眼前,而那庞严满脸冷汗,拳头正被握在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掌间。 喀拉一声,手骨碎裂的声响。 庞严龇牙咧嘴,痛得哀跪下去,咬紧牙根,硬是忍住了嚎叫。 宋晓酒死里逃生,心有戚戚,但见裴唐风背影,又觉得有几分难堪,他这般一个大男人,竟要裴唐风那样貌若女子的人救,实在是无用。 暂不说经此一役大大伤了宋晓酒的自尊,且说裴唐风解决完了守桥人庞严,三人便又前行继续深入影月会的腹心之地。 过了铁索桥,走过一条阴风阵阵的小道,潮湿黑暗,瀰漫着奇怪的气味。 出了暗道,借着丁点光亮,宋晓酒回头一望,却见那暗道里满是死人尸骨,腐蚀严重,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怪味。 (捌) 入口一根冰蓝大石柱,左边卧趴着一只绿眼豹石雕,地上方格石块,偶有裂缝,汩汩冒着绿气,一座齿轮大门立在眼前,刀叶唿唿旋转,门柱通身碧绿。下了石阶,便见到一张紫布旗帜插在地上,上书“影月会”三个大字。 李南松和宋晓酒二人相视一眼。 再往前走,窄小的路口涌出无数拿着长矛的银衣人,众人严阵以待,显然一早发现了有人入侵。 李南松拿下嘴边含咬的芦苇杆子,别在腰襟上,朝宋晓酒一笑:“宋小子,老子如今便让你瞧瞧何谓宝刀不老!”言罢,二话不说上前开打。 宋晓酒并不担忧,想到之前李南松抱臂欣赏自己的窘样,如今冷眼旁观,竟有几分解气。却才站了不过片刻,身后便有一只手推了上来,将他推进银衣人的杀圈中。 第31页 不用想,也知道推他的那人便是裴唐风。宋晓酒急怒,却也不敢发作,而那银衣人一见又来了个送死的,长矛纷纷递前,往宋晓酒心窝刺。 矮身避开,宋晓酒情急之下拽住其中一人的长矛,用力一转,将那人带起,往包围圈的其他银衣人一抛,回身冲到李南松背后,与他背立对敌,一时间,那些银衣人也无从突破二人杀招。 这边裴唐风将宋晓酒推了出去,并不是要看他送死,而是多一人分散注意力,他好在旁寻找破洞。旁人看不出眼前这些所谓长矛银衣人是幻象,他裴唐风却是明明白白这是一个阵法。如今三人身处阵法中,若不破阵,惟有死路一条。 往后踱了几步,裴唐风瞥见角落堆着染血的衣物和头髮,深深凝睇一眼,走过去,以鞋尖将堆叠的衣物拨散开,沉思半刻,回身步到绿眼豹石雕前,探手一挖,将那石豹的绿眼抠了下来,握在掌心,温温一片热意。 手指使力,竟将石豹绿眼碾成粉末,洒在那染血的衣物和髮丝上,打开火摺子点燃,火苗腾地窜起,发出吱吱声响。 一阵浓烟漫来,正打着起劲的二人突觉眼前景物晃动,那些打斗的长矛银衣人竟渐渐消失了踪迹。 李南松几步走到裴唐风身边,宋晓酒紧随在后。 “咦,这头髮莫不就是净衣阁侍女的三千髮丝?”李南松瞅见那烧成青灰的一团,突然出声道。 宋晓酒一震,细看那烧着的染血衣物,竟是他当时去取“青葙玉露膏”药方时用以包裹的腰带和花魁娘子的帕子。一时便明白过来,如此,那花魁娘子肯定是影月会之人,骗他去夺“青葙玉露膏”药方也是另有所图。 或许是真相接踵而来,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宋晓酒竟心平静气,不再心痛难忍和露出伤心的神色。 “啪啪!”空寂中突兀响彻零落的掌声。 一人从开阖的石门后走了出来。 手中拿着一把蓝白相间的羽毛扇,那扇柄极长,末端繫着长长的狐尾,头戴黑色的毡帽,用两条红色的细带沿着尖削的下巴打了个结,衣着华丽大气,却袒胸露背。 “想不到诸位好身手,竟能闯到影月会堂口来。” 来人开口,一嗓音刻意而为的娇媚,令人遍体生寒。 宋晓酒最是看不得这种娘娘腔的男人,不爽道:“你是什么人?” “我?”那人以扇掩唇,吃吃笑道,“宋捕头,你不是一直在寻找柳离忧和公子嚣嚣的下落么,如今本公子站在你面前,你倒不认得,真是可怜可笑。” “你是焚琴水榭三公子?张嚣?”宋晓酒不可置信瞪圆了双目。 张嚣挑起眼角,笑着睨向戴着斗笠的裴唐风,“如何,你们可得出什么结论了?”往裴唐风的位置走了几步,张嚣慢慢靠近,凑到那人面前低语道,“恐怕是要再费一番心力了,这附近到处都是王府的密探,十有八九就是冲着裴大人你来的,不过,哈哈,这影月会已经被我们解决了大半。裴大人,你真是好计谋。” 李南松不知二人暗涌,突然出口道:“张嚣,焚琴水榭一向与世无争,你们为何会插手此事?” 张嚣似笑非笑回望李南松,轻声道:“这我可不知道,我本来就与柳弗有仇,柳离忧又是他的掌上明珠,何况焚琴水榭向来是睚眦必报,来到这儿捡便宜有什么奇怪?” 李南松冷笑:“你勾引柳离忧,携她出逃,害死了多少人,还这般理所当然,不知悔改!” “哼。”张嚣目露不屑,“杀人的是柳弗柳左相,与我何干?” “若不是你害他颜面尽失,又如何会死那么多知情人?” 张嚣嗤笑,几步走到李南松面前,“便是我害的又如何,柳弗是个奸臣,他的儿子柳沉是个喜欢玩男人的怪胎,本公子不过玩玩女人,有什么大不了的?”香粉味扑面而来,李南松情不自禁想要后退,却又厌恶张嚣咄咄逼人,便立于原地不动,任张嚣靠近。 “你玩别的女人便罢了,可你玩的是左相之女,柳沉之妹,后果如何,你当真装作不知?” “我便是不知又如何?”张嚣拿扇尖拨了拨李南松腰间的芦苇杆子,笑的有些暧昧,“李总捕,你就不问问我,柳离忧的后果如何?” 李南松沉声道:“她可在影月会中?” 张嚣点头,言道:“当然。”笑了笑,又道,“当日便是我让她被影月会给掳走,柳弗派兵部侍郎陈中游包围净衣阁时,我便带了柳离忧到那城外茶庐,与高慧接头。”说着,转眼望向呆立的宋晓酒。 “宋捕头,那高慧想必你也认识一二吧?” “她不是高慧。” 张嚣大笑:“她当然不是高慧,高慧早在与影月会首一战中伤重,再难保昔日美貌,不知躲到何处去了。那时起的高慧,便是夜来魅中擅于伪装的花魁娘子,想必宋捕头,已然很清楚罢?” (玖) 张嚣挑衅的睨着脸色铁青的宋晓酒。 额上青筋毕露,宋晓酒竭力隐忍心中暴涨的怒意,这些人,这些人凭什么如此将他玩弄于鼓掌,便是因为他是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便是因为他下作无能,便是因为他无权无势吗? 第32页 周身杀气大涨,便是连故意奚落宋晓酒的张嚣也觉察到了,防备的退了一步,踱向裴唐风站立的方位。 凑近了,低语:“裴大人,你我是盟友,可别见死不救啊。” 裴唐风冷笑:“救你?我与你素未谋面,为何要救你?” 张嚣皱眉,“你要过河拆桥?裴大人与朝中九王爷、左相柳弗分庭对抗,若没有我焚琴水榭做后殿,恐怕裴大人迟早会落得谢家公子的下场。” 谢家公子四字一出,裴唐风眸光一闪,透过薄纱,冷冷睇向张嚣。 三年前金榜题名,那探花郎谢家公子谢青行,亦是容貌出众,满身才华。 然而此人不同于裴唐风傲骨冷然,他温文尔雅,总是端着一张和善的笑脸,八面玲珑,心有城府。裴唐风一度很厌恶他,并不与他来往。 后来一次诗会,两人斗文斗曲,竟结成了至交好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尽管裴唐风并不贊同谢青行的行事作风,也不喜他为迎合朝中官员终日花眠柳宿,但因着那份惺惺相惜之意,裴唐风在谢青行与之好友相称时,并无出言反对。 却不想,柳弗之子柳沉竟觊觎裴唐风的美色,因着死缠烂打无果,又顾忌对裴唐风有着同样心思的九王爷,便迁怒于平日里唯一一个与裴唐风走得近的谢青行。 谢家至此后祸患连连,谢大人忙于应付奔波,终是气怒攻心,一病不起。 此后柳沉便趁人之危,要挟于谢青行,妄图逼迫裴唐风就范。 谢青行为救谢父,在裴唐风面前下跪,求裴唐风对柳沉虚与委蛇,助他谢家暂度难关。 不想裴唐风勃然大怒,命令府中下人将谢青行赶出去,怒言不想再见姓谢之人。 柳沉见计不成,愈发心痒难耐,见谢青行亦是翩翩美儿郎,不过略施小计,便将谢青行收为男宠。整日颠鸾倒凤,将好好一个探花郎折磨的憔悴不堪,最终投井自尽,结束了屈辱的一生。 谢青行死后,裴唐风闭门谢客,再不与人往来。平日里除了上朝下朝,办理府衙案件,便足不出户。 如此一过,便是三年。 而今张嚣故意在他面前提及谢家公子一事,一半是羞辱,另一半是威胁。 宋晓酒虽站得远,却隐隐感受到他家大人散发出的冰冷怒意,心道这不要脸的张嚣一定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挑衅大人。如此一想更是火冒三丈,也不管那断刀究竟能不能用,提了刀便冲上去,要与那张嚣拼个你死我活! 张嚣余光瞥见宋晓酒提刀来袭,侧身一滑,避开了。手中长扇一挥,洒出一层细粉,宋晓酒大惊,一时不查,被粉末呛到勐咳了几声。 突然一阵香风铺面,鼻尖落了柔软的薄纱,宋晓酒一愣,抬头便看见裴唐风半张侧容,那深可见骨的刀疤此刻竟只剩浅浅一道,若不是离得如此相近,根本看不出来。 裴唐风侧眼看见宋晓酒呆傻的表情,唇边几不可闻溢出一声轻笑。 宋晓酒勐然醒悟过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裴唐风竟将他拉进斗笠之下,两人相依相偎,十分亲密。 轰地,宋晓酒的脸上的温度涨得似要烧起来一般,他不是害羞,而是觉察到自己竟然用小鸟依人的姿态靠在裴唐风的身上,简直是他宋晓酒爷们生涯的奇耻大辱! “大人!”宋晓酒勐地挣开被裴唐风搂住的肩膀,大掌一绕,由后反搂住裴唐风的嵴背,斩钉截铁道,“大人放心,小人一定会像海曙一样保护大人!” 裴唐风古怪的瞥他一眼,不再多言。 斗笠薄纱外白细粉末四处瀰漫,但听李南松一声大喝。 “别吸气!” 随后,又一声咬牙切齿的颤音,“张嚣你这卑鄙小人!” 张嚣的声音模煳响起,却是渐远了。 “裴大人,这影月会就当焚琴水榭给你的见面礼了,所谓礼尚往来,我带走你一个前总捕头,不算过分吧,哈哈哈。” “李头!”宋晓酒大喊,筋骨绷紧,便要冲上去救人。 身后裴唐风单手一揽,将他拉了回来,唿吸喷薄在他耳后,冷冷一声呵斥:“不要误事。” 宋晓酒僵住,瞬间却似明白了什么。 连忙回过头去,凑到裴唐风唇边,低声询问:“大人,你又像前几日那晚在演戏给‘他们’看?”说着,惯有的咬唇动作又上演,“难道李头还在为大人办事?那张嚣也是大人的部署?” 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宋晓酒急于从裴唐风口中知道答案,竟忘记自己与裴唐风相靠太近,便是微微一动,就有可能两唇相贴。 裴唐风垂眸盯着面前这人留在他自己唇上的齿痕,眸光晃了晃,揽在宋晓酒后腰上的手臂一紧。 “啊。”宋晓酒毫无防备,竟叫了一声,双唇才一开阖,便被微凉的触感堵了上来。整个眼帘映照着那人精緻无瑕疵的五官,口中更有一条柔软的舌头百般纠缠。 宋晓酒如遭五雷轰顶,上下牙齿一咬,那人便勐地将他推开,吐出口中鲜血,眸色晦暗不明。那掀起的薄纱却也悠悠飘落,遮住了那人的容颜。 理智瞬间回笼,宋晓酒扑通跪下,面无血色。 “大人……” 裴唐风皱了皱眉,道:“宋晓酒,我没有拿你当娈童。何况你……”目光落在宋晓酒隐在衙衣下宽厚结实的胸膛臂膀上,嘴角微抽,“你离娈童甚远。” 第33页 闻言,宋晓酒脸色几度变化,青红交加,良久,才冷静道:“大人,你喜欢小人什么呢?” 喜欢?裴唐风居高临下凝视宋晓酒,眸光却渐渐冷了。 “本官不曾喜欢你。” (拾) 微怔,宋晓酒不解的皱起浓眉。 “那大人是要惩罚小人,要羞辱小人?”宋晓酒斟酌着问道。 裴唐风冷冷瞥他一眼,摘下斗笠丢到宋晓酒脑袋上盖个正着,“遮住你那张怨妇的脸。” 言罢,竟转身走了。 “怨妇?”宋晓酒仍然惊愕的跪在原地,有些莫名的摸摸自己的脸。 穿过石门,竟是一座寺庙。 深嵌于石洞中,四壁辉煌。正中端坐着莲花大佛,一高一矮案几上左右摆着净水花瓶,居中三个大小不等的香炉,上有香火裊裊,可见庙中人刚走不久。 忽见角落有一张短腿矮桌,上面凌乱的堆着经书,还有一串佛珠,佛珠上沾着血迹,已然干涸,烛台上的蜡烛烧了一大半,烛液滴在一旁的木鱼上,四下蜿蜒,也已干涸。 满地散落的蜡烛,摆设不整的蒲团。 宋晓酒随后进来望见这一幕,捡起地上散落的蜡烛,朝裴唐风讶异道:“大人,这蜡烛尚感温热,恐怕那人刚离开不久。我们方才就在门外,这里却有人打斗,如今人不知去向,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关着柳离忧?” 裴唐风不语,慢慢踱到香案桌前,伸手捻了捻蜡烛灯芯,淡淡道:“灯油里有迷幻香。” “啊?”宋晓酒大吃一惊,竟想也不想便扑上去大口一吹,将数支蜡烛吹灭,转头对裴唐风急道,“大人,你中了香?” 眸光微闪,裴唐风深深看一眼宋晓酒。 宋晓酒正奇怪裴大人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下刻裴唐风却一头撞到他后背上,晕倒了! 迷迷煳煳醒来,耳听身畔有潺潺流水声,一个醇厚的嗓音在上方响起。 “大人,你醒了。” 裴唐风望着宋晓酒的脸,一时有些发怔,目光慢慢移到宋晓酒光裸的胸膛上,眉尖蹙起,露出些许疑惑。 宋晓酒觉察到裴唐风神情的变化,伸手扶起他,解释道:“大人在影月会石洞里的寺庙中晕倒了,小人查勘了地形,发现佛像后有暗道,暗道中有些干涸发黑的血迹,出了暗道便是这个瀑布。”说着,指向一旁石滩上熄灭的火堆,“小人发现那里有些食物的残骸,想是有人逃了出来在此处烤干了衣裳,又吃了些东西果腹才离去的。” 听完宋晓酒的解释,裴唐风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未着衣裳。转眼一看,溪流旁有块平整的巨石,他们两人的衣裳正凌乱的铺在大石上晒着。再看日头,他竟昏迷了一夜,如今都艷阳高照,已是次日正午时分。 两人赤忱相对。本来裴大人还在昏迷中,宋晓酒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人醒了,那般直愣愣冷冰冰的盯着他,简直让他如被火烤炙,坐立不安。 “你很热?”裴唐风突然出声。 “……”宋晓酒抹抹额上不断滴落的汗水,干笑道,“有、有点。” “去洗洗。” “……”宋晓酒转头顺着裴唐风所指的方向看去,瀑布水潭,一湾碧绿,确实很令人心动。于是宋晓酒点点头,站起来飞快跑到瀑布下。 激流重重打在他的身上,宋晓酒被晒晕的脑瓜子有了几分清醒,一边任瀑布水流冲击,一边在脑中将案情细细梳理。 这桩命案最开始发生时,便是在京城清水街豆腐坊中,尸体被弃在水井中,泡的面目全非。后来有人来领尸,认出那人是谢大人家中远亲,半年前从家乡来到京城投靠谢大人。后来在街上与柳左相次子柳沉相遇,成了柳沉的娈宠。 还有那净衣阁,是柳沉最喜的绣坊,平日里也常常带着爱妾娈宠上净衣阁量身裁衣。 宋晓酒上净衣阁寻朱逐衣问话时,便一度怀疑过净衣阁,如今细细想来,那些死于非命的人不仅仅是净衣阁的常客,更是与那柳沉有些瓜葛。 可李南松说张嚣害人,张嚣却说杀人的是柳左相柳弗,这之间也似乎另有内情。 脑中灵光一闪,宋晓酒突然一拍掌,握拳冲上岸去,跑到裴唐风面前。 “大人,我想到了!” 裴唐风抬头看他。 宋晓酒激动不已道:“大人,原来我们都被蒙蔽了,那命案是两桩,不是一桩!” 裴唐风在宋晓酒冲到面前时微有些惊愕,然而听闻宋晓酒的话语,却勾起唇角,轻轻笑了,点漆黑眸里暗含不易觉察的赞赏。 “你说。” 得到裴唐风的肯定,宋晓酒愈发坚定自己的猜测,却也有些冷静下来,回身拿回大石上披晒的衣物,替裴大人穿戴好后,自己也迅速套上,打理整齐后便盘腿坐下,慢慢将案情线索向裴唐风娓娓道来。 “大人,世人都以为那命案是同一桩,兇手也必定是同一人或者同一伙人。如今看来,恐怕是两桩命案才对,第一桩命案是一人所犯,另一桩命案是第二个人所犯。小人大胆猜测,那第二个兇手与第一个兇手关系匪浅,为掩盖第一个兇手犯下的罪行,便肆无忌惮杀人,以混淆世人眼目。” 第34页 裴唐风凝望着兴致勃勃的宋晓酒,似笑非笑,并不打断他。 宋晓酒接着道:“初死之人是谢御史家中远亲,名唤谢晨,与谢御史亲子谢青行容貌恰似三分。谢御史当年痛失爱子,见到谢晨后便将其当做亲儿看待。小人之前查过谢晨身边的小童,发现有些可疑之处。那小童曾说每当柳沉与谢晨独处过后,谢晨就遍体伤痕,惨不忍睹。那柳沉必定是个暴虐之人,便是出手过重将人杀死,也并非没有可能。” 垂下眼眸,裴唐风静静望着自己的手指,沉默良久,却是云淡风轻道了一句。 “宋捕头,你昨日问本官喜欢你什么。” 宋晓酒本正襟危坐等待裴唐风明示,却突然听得这样一句,一时怔住,满脸疑惑。 却听裴唐风慢慢道:“本官便是喜欢你表面的假。”话语未落,抬起一手,竟按在宋晓酒胸膛上鼓鼓跳动的地方,轻声道,“又喜欢你这里的真。” “大人?” “三年前,本官也喜欢过一个这样的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却有一颗至情至性的真心。” 第四章 挽尽一曲别离 (壹) 宋晓酒眼睁睁看着裴唐风在自己面前站起来,负手背立。 “你可知道,本官也曾有过这样一个人,能把酒高歌,畅谈心事。后来他为父跪在我面前,求我去做别人的娈宠,以解他谢家燃眉之急。”裴唐风转过头来,安静的望着宋晓酒,低低笑着,“宋晓酒,你说你不是娈童,你说,我又如何会将你当做娈童?” “大人,他……”宋晓酒喊出一句,嗓音却已有些沙哑。 裴唐风轻摇头,微笑道:“你没猜错,他是谢御史之子谢青行,三年前被柳沉羞辱,投井自尽。我不愿做柳沉的娈宠,于是他便做了。也不知道,他死的那一刻,可有后悔来求过我?” 宋晓酒情不自禁道:“他当然后悔!便是他那样的人也受不了此等侮辱,大人又如何受得了?他一定后悔求过你,也一定庆幸你拒绝了。” 闻言,裴唐风却只是摇头,眸子里含着坚冰冷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宋晓酒,我又怎么会用此惩罚你,羞辱你?” 宋晓酒面色通红,尴尬的垂下头,低声弱弱道:“小人一时失言,望大人莫怪。”宋晓酒想起初时山洞中的那次,裴大人抱他其实并非所愿,中药的是他,哭求着裴大人留下的也是他。他无才无貌,无德无能,无权无势,便是要惩罚和羞辱于他,也有千千万万种方式,根本不用裴大人这般亲力亲为,事无巨细。 便是第二次时,起因也是他为了查案忘记了裴大人的嘱託,海曙惨死,裴大人落了九王爷的圈套。若要裴大人这样的人上青楼寻女子解决,根本是天方夜谭,难以想像。而裴大人碰了自己,那是否表明,自己于裴大人心中,也稍许有些分量? 在宋晓酒心中,男女欢 爱是天经地义,那么男男……偷偷瞟一眼裴唐风,顿然觉得脸皮有些发热。 宋晓酒胡思乱想着,竟又想到了案情,想到了谢青行。 “大人,谢青行是投井自尽,那谢晨也是死在井中,两者都是谢家人。那谢晨又与谢青行的容貌有三分相似,又都招惹了柳沉……如此推断,兇手便是柳沉?” 一语中的,宋晓酒突觉心中明朗,前后细细回顾,愈发觉得真相便是如此。双拳握在身侧,人都有些因激动而颤抖起来。 裴唐风却道:“宋晓酒,若这案查到最后,要你一条命来换真相。你换不换?” 宋晓酒呆住,脸色有些惨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结结巴巴道:“大人,我不想死。” 微微颔首,裴唐风慢慢走到宋晓酒面前,伸手一拉,将宋晓酒整个拉起扯进怀里,双臂一拢,慢慢收紧。 “既不想死,你就给本官好好活着,别学谢青行,做个投井自尽的懦夫。” 宋晓酒僵硬的点头:“是,大人,我绝不做懦夫。”我想与大人一样,站在高处。宋晓酒默默在心中加了一句。 裴唐风戴上斗笠,对宋晓酒道:“你回去罢,万事小心。” 宋晓酒急道:“大人,你不回去?” 裴唐风淡淡瞥他一眼,道:“我要回宫。” “回宫?”宋晓酒想起日前所闻传言,一时情急,竟拉住了裴唐风的手腕,“大人,皇上他……他对你可……”绞尽脑汁半响,宋晓酒勉强挤出一句,“可还尊重?” “哧。”裴唐风终是忍不住笑出声。 “大人。”宋晓酒刚想松开手,却被裴唐风紧紧握了过去,挣了挣,却没挣开。 那双手修长,指腹上微有薄茧,不同于裴唐风整个人冰冷的气息,这双手很温暖,此刻握着宋晓酒宽厚的手,指尖在掌心轻挠,酥酥麻麻,想避开,却又贪恋那稀有的温暖。 宋晓酒几乎迷征了一般,伸手掀起裴唐风的面纱,一点一点,缓而慢的,看那张脸重现在眼前,等到自己的双唇蜻蜓点水的落在那淡的几乎看不清的疤痕上时,宋晓酒才惊醒过来,慌忙后退,却被裴唐风揽住腰,一手掐在下颔上,狠狠吻住。 第35页 两道人影在瀑布下纠缠,巨大的激流声响掩盖了那间或泄出的难以自抑。 修长的手指在微显黝黑的后腰上摩挲,掐弄,唇舌相绞纠缠,彼此追逐,然而宋晓酒大抵是排斥男人之间的情 事的,由回应渐渐变成了被动,任裴唐风揽住他,浑身失力的靠在裴唐风身上,予取予夺。 水流沾着彼此的髮丝,乌淋淋的披散在身上,宋晓酒仰起脸,颈线绷紧,拍打在身上的水花分散了后臀的钝痛,一撞一击,深深契入。 裴唐风由后揽住他,唇贴在那宽厚的背上,白齿轻咬着那绷紧的嵴线。乌黑的髮丝被水流沾湿,散落在其上,温润的水流汩汩流过髮丝,流过嵴背,流过肩胛…… 一双修长的手指从腋下穿过,掐在殷红的茱萸上,宋晓酒勐地喘了一声,想躲开,那手指却又追逐而上,时而抚弄,时而揉搓……身后的撞击渐渐加快,宋晓酒两腿已然发软,在水流的冲击下轻轻颤着,如若不是将全身重量靠在背后那人身上,他早已跪趴下去。 水深漫过腰际,遮掩了其下旖旎风光,惟有晃荡的波纹,溅起的水花,在光影中恍然交错。 情迷意乱之际,宋晓酒还在想,如若是别的男人这般对他,他一定会将那人千刀万剐。他想,他终究是不喜欢男人的,也不喜欢男人之前的情 事,他只是不能拒绝裴唐风,因为裴唐风是他的高墙,是他可怜的人。 是的,宋晓酒可怜裴唐风。 在那个雾张府衙的后院,在浓重的血腥味中,在那人抱他时,在儿时的梦境回来之际,他觉得裴唐风与自己是一样的。他无人喜欢,便连父母至亲也曾相弃,那又何来真心?而他情深所至的女子,也是一场阴谋,一个骗局。 而裴唐风,喜欢他的人多如牛毛,那又如何,能辨得出哪个是真心? 入目所及便是一袭如花皮相,而谁又会去在乎那皮相下的真正的裴唐风? 裴唐风想要真心,可惜,他宋晓酒能给的,最终只剩一颗忠心。 (贰) 柳相府,灯火通明。 柳弗端坐正中首位,发鬚眉目皆染了霜白,一双锐眼紧迫盯人,便是年岁已老,仍然精神矍铄。 柳沉垂头丧气坐在下座,时而偷偷觑一眼上座的父亲大人,欲语还休,却是不敢言语。 便在此时,门童传来九王爷临府的消息,柳沉双眼暗暗一闪,划过喜色。 九王爷携着青衣侍从进门,柳弗、柳沉起身告礼。 “王爷,老臣恭候多时了。”柳弗拱手而道。 手中把玩着摺扇,九王爷走上首座坐下,似笑非笑瞥一眼如丧考妣的柳沉,朝柳弗道:“左相这是怎么了,便是出了什么大事,也别先窝里斗啊。” 柳弗厉眼瞪向自家儿子,回道:“王爷有所不知,沉儿所犯之事恐怕瞒不了多久了。” “哦?”九王爷摺扇抵在下颔上,“谁查到了?” 柳沉突然插嘴:“是裴美人的相好。” 脸色蓦地沉下去,九王爷缓缓抚着扇骨,慢声问:“什么相好?” 柳弗眼色一睇,正要回答的柳沉立时噤声,缩缩脖子,求救的望着上座的九王爷。 “柳左相,你隐瞒了何事?本王不喜欢猜,你老老实实道来的好。” 神色一凝,柳弗双手高合,恭恭谨谨跪下,“老臣不敢,只是有人查到了犬子头上来,老臣不得不做出措施有所防范。如今那人正关在府中地牢里,老臣不敢自作主张,一切皆等王爷审问再做处置。” 九王爷微颔首,得意于那老匹夫的识时务,摺扇一敲,漫不经心道:“恐怕查也查不到哪里去,最多便是查出你儿子嗜好虐尸……”说到此处,九王爷望着柳沉低笑,“你们父子俩也倒是有趣,小的杀一人,老的便杀两人,既掩盖了小的罪行,又趁机杀鸡儆猴,剷除朝中政敌。” 言罢,突地冷笑一声,“这杀来杀去,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要本王给你们遮着掩着?怎么,本王这棵大树好乘凉,你们便都不给本王省心了是么?” 柳弗咚的伏倒在地,额头磕在地上,“老臣不敢。” 一旁的柳沉也不情不愿的跪下,垂着眼,不敢看九王爷。 九王爷道:“柳沉,地牢里那人是谁?” 柳沉一惊,斜眼觑向父亲的脸色,却见父亲伏倒在地,一动不动。 无奈,柳沉回道:“雾张府衙的捕头,叫什么酒,听说平日里与裴美人关系不差。我之前收买了美人身边的小厮张童,从他口中打听了不少事,那捕头是裴美人的……”话语未完,却听头上一声冷哼,柳沉一顿,转而讥道,“想不到裴美人竟看上那种货色。” “在何处抓到此人的?”青衣人深知九王爷所想,便出声询问。 柳沉道:“清水街豆腐坊,有探子无意发现他出现在那里查案,便将人绑了回来。” 九王爷冷笑:“柳沉,三年前你玩弄谢青行是本王的授意,却不想你把人给弄死了。那裴唐风恨不得杀你泄愤,你多次上门求见都被赶了出来,便是你再恨姓谢的,他也给你玩死了,你再找些容貌相似的来发泄也无济于事。往后收敛些,别再给本王惹事。” 第36页 闻言,柳沉思及这三年来,竟连裴唐风一面都见不到,心中怒火蓦地燎起。当年本想用谢青行要挟裴唐风就范,却不想裴唐风对谢青行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 柳沉对裴唐风的执念早有燎原之势,无处可发,惟有将谢青行当做冤大头,却不想最终得不偿失,那裴唐风自此后闭门不见。柳沉并非朝中官员,不得随意入宫,上门求见也被赶出来,这三年来,竟一面也未曾见到那人。 求不得的相思情念反覆侵蚀着柳沉,终于将自己逼疯,对那投井自尽的谢青行更是恨到骨子里,后来见到与谢青行有几分相似的谢晨,那恨意便铺天盖地而来,至此一发不可收拾,有了虐尸的癖好,如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也是杀,被柳弗发现此事后,一而再的告诫无效,柳弗生出新的念头来,一为逆子掩盖,二为翦除政敌党羽。柳离忧与张嚣私奔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柳弗更是趁此时机将诸事牵扯混淆,意图掩人耳目、瞒天过海。 谁也不曾想到,一桩命案之下,竟有此千丝万缕。便是顺藤摸瓜,也摸不到最大的那颗瓜。 待柳弗退下后,柳沉立时恢復了往日顽劣成性的模样,从地上爬起来,寻了张椅子大摇大摆坐下,身姿如无骨般软绵绵靠在椅背上。 九王爷见他模样,却是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柳沉在柳弗面前,向来是儿子名头、孙子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九表哥,听说之前你在裴美人那吃了亏,被一个小捕头给捡了便宜?” 突然听到柳沉这一句,九王爷斜睨一眼他,藏住眸中阴霾。 “那时本想杀他了事,结果有倒霉鬼替他死了。”九王爷淡淡道。 柳沉来了兴趣,凑近了九王爷,笑道:“就是我家里地牢关着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宋、宋……对了,宋晓酒!” “九表哥……”柳沉突然压低嗓音,语调犹如索命鬼般,“那捕头碰了我们的人,该如何是好?” 九王爷闻言似笑非笑,冷睇他一眼,“你说呢?” 柳沉“呵呵呵”笑起来,语气森森:“那就让我帮九表哥排忧解难罢。” “留个全尸,本王府门前空寂许久了。”九王爷眯了眼,低笑一句,而后站起身来,将扇面啪的合上,“青衣,进宫一趟。” “是。”青衣人恭谨应道。 柳沉跳起来,拦道:“九表哥,你进宫做什么?” “当然是去见裴唐风。”眸光微闪,其中寒意不言而喻。 柳沉咬牙阴冷冷道:“我爹说皇上将裴美人囚禁在寝宫里,曾数次召御医进殿,他们肯定是做了那事。” 九王爷举扇敲了敲柳沉的肩膀,露出一抹不寒而慄的笑来。 “那又如何,且让本王的皇帝哥哥高兴几日,以后如何,谁又知道呢?” 言罢,转身大笑着出门去。 (叄) 帝皇寝宫,殿中宝顶悬着熠熠明月珠,光耀四绽。 目光所及,一览无遗。 白玉铺地,内嵌金丝暗纹,凿壁雕龙,栩栩如生。蟠龙玉柱,红黄两色龙纹图案盘旋而上,至顶端塑有龙凤呈祥彩画,绚丽辉煌。 金銮宝座下,却摆着一张短木方桌,铺就奢华的苏绣桌布,布上搁置玉石棋盘,黑白两色,莹澈染光。 一袭朱缎常服的男子执棋沉吟,久久未落一子。 落座在对面的素衫男子一派闲暇,沏茶慢饮。如玉的白瓷杯中,片片嫩茶色泽墨绿,碧液中透出馥郁兰香,味醇甘鲜,意犹未尽。 满室茶香,沉湎悠悠清怀。 “裴卿,朕输了。”丢出手中棋子,咯噔一下轻滚在玉盘上,朱缎常服的男子望向对座的素衫男子,无奈的认了输。 “微臣不敢。”裴唐风递过一杯热茶,慢声道,“比之上一局,皇上拖延了一盏茶的时间,已是赢了臣。” 皇上被他一言气得笑了,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便是烫着了也无所察觉。 “裴卿,朕见你这数日来心神不安,似有什么心事?” 裴唐风沉默不语,眉目淡淡,茶香热气拂在那姣好面容上,隐隐绰绰,煞是好看。 皇上喟嘆:“朕倒还是觉得裴卿脸上留疤更有男子气概。” 此言一出,裴唐风一怔,想起宋晓酒说过的话。 一眼望过去,便被那人浮潜于嘴角难以名状的微笑迷惑,皇上回过神,却是勐地咳了咳,调侃道:“裴卿莫不是去了一趟影月会,便捡了个心上人,怎么回来后就这般魂不守舍,一脸害了相思的模样?” 说着,故意压低嗓音暧昧不明道:“难道是那焚琴水榭的三公子迷了朕的爱卿?听闻张嚣容貌不错,比之爱卿你更显娇媚,若你们二人凑成一对,倒也能显出几分你的男子气概来,不如朕就做主,将他许配予你,如何?” 裴唐风淡淡瞥一眼皇上,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瓷杯,起身整理本就不乱的衣冠,直至无一丝皱褶,方才施施然弯腰告礼:“夜深了,臣告退。” 皇上这才急眼,伸手将人拦下,“裴卿留步,朕随口说说罢了,莫要当真。” 第37页 裴唐风慢慢转过身来,依然一副严谨自律的模样,“皇上,君无戏言。” “朕知道,朕知道,裴卿你就坐下罢。”皇上连连点头,拉扯着裴唐风的袖子要他入座,此举有违君臣之礼,皇上做来却得心应手,而裴唐风也一副习惯了的架势。若别的大臣见此情景,还不知会如何戳着裴唐风的嵴梁骨怒骂其妖言惑主,以色侍君,才换得此种待遇。 然而那实在是冤枉了一身傲骨清高的裴大人了。他之于皇上,只是一个用得起的有价值的棋子。被搁置于朝堂之上,无辜背负诸多骂名,搁置于大理寺中,亦落下不少恶名。 裴唐风不会以色侍君,更不会徇私枉法,人言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裴唐风却偏偏如一翠青竹,端立在文武百官中。在众臣的眼中,裴唐风的所谓傲骨是用容貌换来的,人人都认定他依附于帝皇的恩宠,才这般肆无忌惮,便是断案时铁面无私,落在他人眼中,也成了睚眦必报,公器私用。 皇上初登基,急于巩固帝位,独揽政权。九王爷是他最大的威胁,若不除去绊脚之石,他的帝王路安能走得安稳?良禽择木而栖,裴唐风有忧国忧民之心,有鞠躬尽瘁之意,皇上便愿意做他的栖息之木,予以所需,得我所得,有何不可? “裴卿,此番攻破影月会,又有焚琴水榭为盟,便是夜郎楼有所异动,也不足为患。你在宫中装病已久,为防左派一党起疑,今夜你便宿在朕的寝宫。” “臣遵旨。” 裴唐风微垂首,目光凝在修长的指尖上,点漆黑眸中倒映着瓷杯茶水,微微晃荡,猜不透,看不清。 皇上轻嘆,拍拍他的肩,道:“这些年朕委屈你了,如今大敌当前,棋差一招便满盘皆输,你再忍耐忍耐,日后朕自会还你公道。” 夜风忽至,穿殿而过。 耳畔倾入的却不是皇上的谆谆教诲,而是那夜,那人,仰高了脸,仔仔细细看他,笑着道的那一句。 大人啊,原来这世间,竟是公平的。 “裴卿?”皇上惊讶的望着突然站起身来的裴唐风。 “臣要出宫。” “出恭?来人……”皇上张口便要唤守在殿外的太监,却见裴唐风一双眸子冷然的望过来,不紧不迫,只是冷然。 却分明凝着坚定和固执。 皇上沉了面色,横眉怒目道:“裴唐风,朕希望你顾全大局。” 然而那人不动不言不语的姿态着实令九五之尊暗恨,不能杀,不能罚,便要如何? “你出宫做什么?”冷哼一声,皇上拂袖而起,一字一句盯着裴唐风问道。 “恕臣不能直言。” 皇上怫然作色,疾言厉色道:“裴唐风,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朕治你大不敬之罪?” 便在两人僵持之际,有太监疾步而来。 “皇上,九王爷进宫来了。” 满腹怨怒正无从发泄,太监前来传话却偏赶上,腹心中了一脚,颤巍巍趴在地上,却是不敢怒不敢言。 皇上瞪一眼裴唐风,丢下一句:“裴卿好自为之。” 转身进了内殿。 留裴唐风与伏地的太监在原地。 裴唐风默立片刻,神色淡漠,半阖着眼帘淡淡道:“传九王爷进殿。” 太监如得赦令,弯着腰腹匆匆退出殿去。 宫女伺候皇上宽衣后,鱼贯而出,裴唐风正迎面慢慢踱了进来。 步出屏风,见到裴唐风进来,皇上冷哼一声,迳自走到龙床旁,躺了上去。等了许久,都不见裴唐风过来,皇上含怒转头看去,却呆愣当场,久久道不出一个字。 (肆) 那人抽掉髮带,髮丝如瀑披散,宽衣解带,剩一袭月白中衣,缓缓而来,月明珠光斑驳打碎在那如玉面容上,影影绰绰,美仑美奂。 皇上回过神来,慌忙转头面壁,用力抚着鼓跳的胸腔,久久难以平静。 冷香萦鼻,身侧塌陷,心知那人在旁躺下,更是不敢动弹半分。 一室沉静,也终被打破。 九王爷直入内殿,目光及至床幔上映照的两条人影,心中嫉妒难平,却仍是咬牙忍下,站在殿中弯腰告礼。 “臣弟拜见皇兄。” 皇上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朝着帷幔外的人影道:“九弟,夜入寝宫,可有急事?” 九王爷低垂眼睫,藏住眸中寒厉,沉声应道:“皇兄,裴大人多日夜宿寝宫,于理不合,便是身有顽疾,臣弟府中亦有云游神医,可治一二。望皇兄三思,将裴唐风迁出宫中。” 皇上撩起帷幔,露出半张脸,微笑道:“九弟对朕关怀备至,朕甚感欣慰,然裴卿为国事操劳病倒,朕心中有愧,不将裴卿留在身边好生照料至康復,便寝食难安。” 透过那掀起的帷幔一角空隙,九王爷瞥见龙榻上躺着那人正是裴唐风,眸中急速划过一道冷光,转瞬即逝。 “皇兄何必有愧?裴唐风身为大理寺卿,在朝为官,为皇兄分忧解难即是本分。国事繁重,皇兄已然过度操劳,如今还要顾上大臣身体,臣弟担忧皇兄力所不及。” 闻言,皇上暗中冷笑,垂下头凑到闭目不语的裴唐风耳畔,低声道:“裴卿,朕的九弟心心念念要将你讨去,你说朕给是不给?” 第38页 秀眉微蹙,一双冷眸张开,漆黑一潭,如湾湾深水。 皇上却是一惊,迅速撤开去。 帷幔外,九王爷关怀道:“皇兄,怎么了?” 皇上不敢再逗裴唐风,摆手道:“无事,裴卿恼朕吵了他,九弟若有要事相商,不妨到殿外去谈。” 九王爷一双阴眸紧紧盯在另一条人影上,似要在那帷幔上盯出两个窟窿,然而皇上出言劝退,却是万万不得再逗留,惟有甩袖而去,不情不愿。 待那扰客退出内殿后,皇上对裴唐风道:“你要出宫便出宫罢,朕替你拖延一时半刻,务必谨慎小心,莫被左派抓住把柄,你若落到九弟手中,朕也无万全之策护你周全。” “臣谨遵圣意。” 裴唐风翻身而起,转瞬将衣物穿戴整齐,人影忽动,了无踪迹。 惟剩皇上仰脸嘆息,久久不动。 “裴卿是风,朕抓不住你。” 喟嘆一句,已是释然。 皇上重新打起精神,斗志昂扬步出殿去。 更深露重,雾霭瀰漫。 雾张府衙后院鸦雀无声,枝繁叶茂的花树上月影斑驳,没有那人的身影。 黑瓦高墙上,停歇几只黑鸦,倏忽一动,转瞬展翅飞离。 那人仍是不在。 屋中,被枕草蓆,触手冰凉,原来那人未归。 窗前,他扶窗而立,凝玉般的修长手指绷紧,指节发白,面容凛若冰霜,令人不敢相望。 身后飘出两道黑影,左边一位眉目温润,一袭暗色劲装,名曰温玉竹子。右边一位神色阴翳,眉心至鼻尖一道狭长剑痕,名唤香乌鸦。 “大人,府衙四周都寻遍了,找不到他。”温玉竹子轻声禀报。 香乌鸦冷瞪一眼温玉竹子,才道:“禀告大人,数日前宋晓酒前去清水街豆腐坊查案,后来便失去踪迹,恐遭不测。” 裴唐风闻言,神色未起半点波澜。 “夜来魅。”却淡淡道了三个字,再无后话。 身后两道人影纷纷吃了一惊,相视一眼,低声应道:“遵命。” 温玉竹子隐入黑暗中,门扉开阖,转瞬消失在屋中。 施展上乘轻功跃上高墙,轻灵的在屋檐瓦顶上飞步疾奔,鹊起雁落,到达夜来魅青楼,纵身一跃,跳进亭台楼阁中,钻窗而入,如一道浅影隐在房樑上。 夜景浮华,楼中载歌载舞,吟哦慢叫处处响彻。 胭脂粉味钻进鼻间,温玉竹子难以忍受的打了喷嚏,极轻一声,转瞬湮灭在喧闹中。 在樑上观望许久,总算等到青楼老鸨妈妈陈的现身。 尾随其后,悄无声息跟上。 楼阁深处,落地帷帐,一帘帘穿过,掰动壁上石刻,一扇门豁然洞开。 便只剩窄窄一道门缝,温玉竹子也能侧身翻进,身形之变幻,常人肉眼难辨。 熔浆岩洞,谁能想魅影浮华的青楼下竟别有洞天,隐有吊桥铁索,旧藤盘绕,一洞一洞石室,堆砌磊磊木箱,金银珠宝,琳琅满目。还有铁盔软甲,刀剑铁器,短枪长矛,成把綑扎,其数难计。 温玉竹子心道,那九王爷果真野心勃勃,竟暗地里收敛如此之多的财物和兵器,妄图龙袍加身,起兵造反。 若不是皇上与大人早有防范,这天下莫不就此易主? 冷汗涔涔,温玉竹子心急如焚以壁虎之姿扒在天花顶上,暗道那接头之人为何迟迟不来,若再等下去恐怕露了端倪,让人察觉。 “烟长老。” 突闻妈妈陈一句称唿,温玉竹子心神一凛,暗道人来了。 “如今风头正紧,你我不该过多见面。”来人捻须而道,双目闪烁精光,竟是那城西沈姓商人。 那妈妈陈竟称唿他为烟长老。 温玉竹子凝神细听,只觉兹事体大,恐怕还藏着什么阴谋。 妈妈陈笑道:“你怕什么,这里是夜来魅,谁会想到这里藏着金子,藏着兵器,还藏着你我?呵呵呵,长亭,你我多日未见,你便不想我么?” 烟长亭脸色微变,捻须而笑:“你还是唤我沈商人的好,烟长亭已死。” (伍) 妈妈陈闻言轻啐一口,扭腰上前,靠向烟长亭,口里道:“你跟我也要装上一装么,你是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那时让真正的沈商人做了你的替死鬼,来个偷梁换柱,竟瞒过了世人,让你平白无故占了沈姓身份,如今声名赫赫,倒比那‘烟长老’好上百倍。” 说着,娇嗔一句:“你倒是出息了,我却还是这浓妆艷抹的蠢婆子相,就不知道安慰安慰我?” 烟长亭拧紧眉头,推开黏在身边的妈妈陈,不悦道:“你我都是为了九爷办事,何言委屈?你收敛些,我今日是为正事而来。” “哼。”妈妈陈斜飞一眼,莲步轻移转身坐下,“你哪次不是为了正事来,说吧,有什么了不得的正事要谈?”话音拖长,却是闹了别扭。 烟长亭也不理会她的作态,寻了凳子坐下,在桌上展开一张图纸。 “你看。”伸手指在图上某处,“这是净衣阁的暗道。”手指一划,移到另一边,“这是夜郎楼,暗道通向后方,再延至柳相府。此处设有地牢,绕开去,通往清水街下,这里便是豆腐坊,最为隐蔽,不易被人察觉。” 第39页 妈妈陈看了几眼,道:“这暗道是要修到宫里去?” 烟长亭点头:“正是,届时兵马囤积在宫中暗道里,九爷率领朝中几位重臣前去逼宫,柳相从旁合围,里应外合,天衣无缝。” 妈妈陈蹙眉沉思,半响才道:“当年先皇有意传位于九爷,他却推辞,只愿做个闲散王爷,如今却要出来争权夺位,人心果真易变。” “住口!”烟长亭喝斥道,“九爷岂是你我能随意谈论的?小心惹祸上身。” “嘻嘻,你这是关心我?”妈妈陈又靠了过去,好声好气轻语道,“我就跟你说说罢了,还能让谁听了去?我为九爷办事本就是为了与你长相厮守,谁让你志比天高,非要成就一番大事。莫说惹祸上身,便是死了又如何,反正你也不在意我。” “胡说八道什么?”烟长亭听闻那一番情真意切,便是铁石心肠也软了几分,压低了嗓音道,“我知你委屈,日后九爷登基做了皇上,你我皆是功臣,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还怕不能长相厮守么?” 妈妈陈敛了眉目,轻轻靠在烟长亭身上,嘆道:“但愿如此。” 烟长亭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天花顶上的温玉竹子听了半响,生怕被扮成沈商人的烟长亭发现踪迹,在那两人你侬我侬之际悄无声息退离,往外掠走。 温玉竹子回去復命之际,香乌鸦正浑身浴血冲进夜郎楼。 双剑在手,左右逢敌。一刺一挑,将阻拦之人纷纷击伤,额心至鼻尖一道剑痕愈发鲜红,衬着一双阴翳眸子如恶鬼罗剎。 “来者何人?为何无故伤人!”一个首领模样的兇悍男子疾步而来,手中大锤横空挥出,正挡住香乌鸦刺向步卫兵的左手剑。 噔啷一声兵器交响,擦出了火花。 “滚开。”香乌鸦用看死人的目光瞥一眼那跳出来的首领,冷冷道。 首领勃然大怒,恨此人目中无人,滥杀无辜。额上青筋迸出,咬牙低吼,双锤不留余地朝香乌鸦砸去。 冷笑一声,香乌鸦不屑于来人的蛮力,手腕灵活转动,却是前跃起跳,其势极快,一招纵步伏地回马剑,轻易击破来势汹汹的大锤。 “今日要你有来无回!”首领怒不可遏,气沉丹田,大喝一声,旋身再上,却是蛮力十足,锤风震响。 “不知死活。”香乌鸦反讽。 几番恶斗下来,首领渐渐体力不支,手中大锤挥舞的愈发迟慢,而香乌鸦却愈战愈勇,剑光映照着一身血气,杀意浓浓,势不可挡。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咄咄逼人?”败迹渐显,首领连退数步,大声喝问。 香乌鸦瞥一眼雾张府的方向,冷冷道:“找人。” 首领愕住,不解道:“你找的何人?” “奉命行事,不便相告。” 话音落,香乌鸦掠起一道剑光直刺首领肩头。 “弓箭手,出列!”危急时刻,首领暴起一声沉吼。霎时,无数冷箭破空而来,唰唰唰声响,如细雨密集。墙头上钻出无数黑影,拉弓待命,可见其训练有素。 香乌鸦双目一扫周遭,便知今夜要全身而退难上加难。面上却无半点惊慌,双掌握剑,紧盯八方动静,脚下缓而轻走着步伐,随时戒备。 “放!”首领挥手大声命令。 香乌鸦瞬时往前一掠,双腿一曲,往后下腰滑向首领的方向,手中剑用力一挑,竟将首领至下而上整个掀倒,无半分迟疑,人极速往前疾奔,身后箭追风而来。香乌鸦纵身一跃,破窗而入,在地上数个翻滚,缠柱而绕,疾步出屋跃入廊中,向上翻滚跳跃,竟在屋檐壁角行走自如。 无数冷箭依旧密雨般从四面八方射来,在香乌鸦身形掠过的空隙间穿过,入木三分。 “抓住他,留活口!” 倏地,一支箭正中香乌鸦背心,穿身而过,那急掠的身影只顿了半刻,便又在廊柱中穿梭不停。血流染了那黑色的夜衣,湿漉漉的,却看不分明。 便在这时,夜郎楼大门被震天敲响,无数火把团团围绕,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 “大理寺卿裴大人到,速速开门!” 庭院中的首领闻言怒目切齿道:“来的真是时候!” 大门嘭嘭响动,隆隆一声,竟被圆木从外撞开了。 首领双腿受了剑伤,蹒跚过去,那大门倏忽洞开,一个趔趄,便摔趴在地。 两道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数十名衙役沖了进来,抬眼望去,一双白靴缓步走来,停在他身前一丈远处。 “陈大人行此大礼,本官真是受宠若惊。” 头顶传来毫无温度的声音,虽如莺歌婉转低吟,却刺人心骨。 (陆) 原来那夜郎楼首领竟是柳左相门下学生,兵部侍郎陈中游。 夜郎楼属柳弗辖域,柳弗派他镇守夜郎楼,实属私心。 闻言便知眼前人是大理寺卿裴唐风,陈中游以双锤撑地,狼狈的爬起身,勉为其难施了礼,道:“裴大人夜临此处,不知所为何事?” 裴唐风黑眸慢慢一动,唇边泛起一丝笑,缓缓道:“抓兇手。” 陈中游闻言大怒,铁青着脸沖道:“大人莫不是病煳涂了,这是柳相的辖域,何来兇手?” 第40页 “兇手,自然是有的。”言罢,裴唐风望向高墙四处的弓箭手,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心中无端一声咯噔,陈中游防备道:“什么兇手?” 裴唐风慢慢拢袖在怀,微微抬颌,“当然是夜闯夜郎楼滥杀无辜的兇手,陈大人刚才难道不是在抓兇手?本官听闻夜郎楼出事,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一言一语皆是极缓极慢,字正腔圆,音色动人,然而闻者却都不寒而慄,总觉得那人话里有话,高深莫测。 陈中游不动声色挥臂打出一个手势,墙头上的弓箭手迅速隐去了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那箭啸声也戛然而止,一时之间,惟剩庭院中的对峙。 “既是如此,那裴大人便速速缉拿兇手,好让下官到柳相面前时有话可说。” 裴唐风眉梢微挑,言道:“自然。” 言罢,一个眼神示意,两列衙役捕快井然有序分散开来,四下往楼中大步而去。 陈中游皱了眉,心道此事诡异,那闯入楼中的夜行人此刻不知道藏到了何处,若刚才裴唐风不来,那人早已落入他的天罗地网中,何必要这裴唐风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陈中游兀自低头思索着,忽略了眼前那人几次不自觉蹙眉的举动。 半柱香后,一队捕快归来。 “禀告大人,楼中西园发现血迹。”说罢,双手捧出一件染血衣物。 那双冷眸微乎其微晃动了一下,待目光掠过那衣物,来回扫视几遍后,眸子恢復了幽幽漆黑,道不明,猜不透。 陈中游大掌一伸,夺了那衣物来看,气急败坏道:“是那闯楼的夜行人之物!”转头朝那捕快问,“可抓住他了?” 捕快睨一眼裴唐风的脸色,才摇头道:“小人只发现染血衣物,未见其人。” 裴唐风淡淡道:“再搜。” 捕快领命便要走,却被陈中游拦下。 陈中游转头对裴唐风道:“裴大人,夜郎楼乃柳相辖域,你肆无忌惮搜查,是否太不将柳相放在眼里?” “嗯?”裴唐风面无表情睨一眼陈中游,冷道,“陈大人是要阻止本官抓捕兇手?”话音微顿,“难道夜郎楼有何不可告人之秘,怕本官无意搜出?” 陈中游勃然变色,双拳紧握,僵硬道:“要搜便搜,还望裴大人到时候给个说法,不然柳相怪罪下来,下官自身难保,怕不能替大人说情。” 裴唐风似笑非笑,却不接话。 过了许久,两队捕快归来,面色凝重。 “大人,楼中有暗道,恐怕那兇手从暗道逃脱了。” 闻言,裴唐风未动声色,那陈中游却遽然变了脸色,脚步一动,人已经上前拦在裴唐风面前。 裴唐风冷睇他一眼,却是勾了嘴角,“陈大人这是做什么?” “裴唐风,这死路,可是你自找的。”牙缝中迸出一句,陈中游双手大开勐地一合掌,喝道,“关门!” 暗处中脚步声纷沓,轰隆隆声响,那巍峨大门缓缓被关上,将裴唐风等人困在夜郎楼中。 四面高墙悄无声息爬上无数黑影,弯弓拉箭,已是拼死一搏的姿态。 裴唐风冷笑:“陈中游,柳弗是借了几个胆子给你,竟连本官的命你也想要?” “裴唐风,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陈中游阴狠笑道,“老子早就看你这一脸娘们相不爽极了,呸,凭着那骚娘们样身居高位,老子不屑于你!是男人就站出来陪老子打上一场!” “放肆!竟敢出言侮辱大人!” 一时剑拔弩张,两方待战。 裴唐风却神色淡漠,毫无动怒的迹象,仿佛那陈中游口中说的人与自己毫无半点关系。 这种言辞,从他三年前站在金銮殿上那刻起,便络绎不绝,一直耳闻至今,便是柔软心肠,也早已磨成粗粝石头,百毒不侵了。 他在意的,早已不是这些。 垂眸望着手指,裴唐风微微笑了,宋晓酒,你看,这世间其实一点也不公平。 “杀。”红唇轻启,缓缓吐息一个字,冰冷无情,毫无起伏。 “裴唐风,你敢……”那刺耳咆哮的声息终是微弱了下去,渐渐消音。 一双瞠目怒瞪,却含着不可置信。 身旁捕快递过一条洁净的帕子,裴唐风接过来,蹙着眉擦净染血的手指,斜睨一眼倒在地上的陈中游,半阖眼帘,淡淡道:“被娘们样的男人一招杀死,你很不甘心吧?”抬起靴,一脚踩在那双瞪圆的死不瞑目的眼珠上。 啵的一声,有什么碎了。 这些年来,那种眼神,他也见得太多了。 便是死人,又岂会少见? 抬脚跨过地上的死尸,缓缓步向楼中。 “大人。”转过长廊时,浑身浴血的香乌鸦现身復命。 停步,裴唐风审视香乌鸦身上的累累伤痕,目光停驻在那穿胸而过的一截断箭上,抬眸睇一眼香乌鸦,言道:“让竹子给你治伤。” 香乌鸦撇撇嘴,低声道:“我自己可以。” 冷瞥他一眼,裴唐风举步便走,才走出两步,便停下,也不回头,只问:“可有宋晓酒的消息?” 香乌鸦道:“属下都找过了,没有他。” 第41页 “嗯。”低低应了一声,那挺直的背影继续朝前走,旁人看不出,香乌鸦却是知道的,那人在担忧。 身后悄无声息滑出一道人影,香乌鸦转眼一瞪,对上温玉竹子的脸。 “受伤了?”温玉竹子伸手抓住那露出来的半截断箭,笑了笑。 (柒) 离开皇宫,九王爷才接到柳府的消息,道夜郎楼出了事。 心中大急,来不及弄清前因后果,便匆匆往夜来魅而去,见到妈妈陈后,吩咐众人将地下金库和兵器连夜转移到净衣阁中。 妈妈陈大惊,急道:“九爷,万万不可,真正的朱逐衣已死,夜郎楼那水奴方鸢也已逃走,还有那假花魁娘子至今查无音信,若在此时打草惊蛇,恐怕不妥。” 九王爷眸中划过讥笑,沉声道:“无妨,水奴方鸢,高慧,还有柳离忧,都在本王的掌握中。” 妈妈陈闻言一惊,诺诺道:“是,奴婢逾越了。奴婢这就去安排。” 话毕,妈妈陈匆匆往楼阁深处而去。 “这老女人话太多,事成后把她处理了,本王不想再见到她。” 青衣人恭谨应道:“是。” 数日后,朝中传出几件大事。 一是柳相门下学生陈中游意图造反,私挖暗道其心叵测,已被大理寺抓捕归案。 二是柳相告病在家,闭门谢客。 三是九王爷请旨离京。 皇上下旨严查陈中游造反一案,大理寺卿裴唐风数次上奏,弹劾柳左相包庇其子柳沉杀人虐尸,满朝震惊。 皇上龙颜大怒,于金銮座上怒摔奏摺,当朝下旨将柳沉绑来审问。 审问无果,又缺乏证据,此事便耽搁不前,皇上暴怒,次日便宣裴唐风觐见。 “裴卿,你做的好事!” 裴唐风告礼道:“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无凭无据也敢上奏弹劾,你是要将前事毁于一旦才高兴吗?” “臣自有主张。” 皇上怒不可遏,砰地拍响桌案,高声道:“你有什么主张?朕听说你如今满天下的找人,那宋晓酒是什么东西,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劳心劳力?” “是臣想要的人。” “想、想要?”皇上瞪着眼不可置信道,“那种烂泥一样的东西你也要?裴卿,你便是要什么人,朕赐给你便是,犯得着为那样一个人执着么?” “值得。”裴唐风拢袖在后,秀容微冷,却只淡淡两字便将语重心长的皇上堵个哑口无言。 皇上挫败,扶额道:“他若死了呢?” 睫毛忽闪,点漆黑眸藏在浅影下,重重合合,看不真切。 许久,那人才道:“他不想死。” 高坐在龙椅上的黄袍男子微震,望着站在殿下拔萃如竹的心腹大臣,长久无言以对。 良久,方才嘆息一句,道了句罢。 半个月后,柳左相拖着病体上朝,于殿上义愤填膺,声泪俱下控诉裴唐风公报私仇,诬陷其子柳沉,又言那些人命皆是江湖中一群乌合之众犯下,言曰其名影月会,早在月前被焚琴水榭归併一体。 柳左相此言一出,朝中左派一党大臣纷纷站出觐言,矛头直指裴唐风,怒指其烟视媚行,有违朝纲。 左派出列觐言,右派一党自然不能闲着,一时之间,朝堂上闹如市井,两党针锋相对,不可开交。 皇上命人在龙案上摆起瓜果拼盘,沏一壶香茶,瞅着那闹剧,直看得津津有味。 而大理寺卿裴大人,长身而立,安安静静站在殿中,双手拢袖在怀,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朝堂上众臣登台唱戏,九王府里也没闲着。 庭院中。 烈日当空,却跪了一地唯唯诺诺的侍女小厮。 屋中九王爷正大发雷霆,满脸阴翳。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连抬眼看一眼那被拖下去的死尸都不敢。 “裴、唐、风。”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一掌拍在桌案上却是拍了个粉碎,茶水四溅,杯盘狼藉,“本王以为你在朝中人单势孤,弄不出什么大的风浪来,想不到你竟真的与皇兄合谋要置本王于死地!” 双拳捏紧,九王爷转头喝道:“青衣!” 青衣人站出,恭谨道:“王爷。” “替本王备一份大礼给裴唐风。” “遵命。” 待青衣退下后,九王爷站在原地冷笑。 有人匆匆赶进门来,掀袍跪下,高声道:“王爷,出事了!” “出什么事?” “边关的朱将军战败被掳,我们插在军中的士兵在三个月前便陆陆续续被人换了。” 九王爷愠怒道:“为何现在才发现?” 那人颤巍巍伏地身子道:“有人传了假的信报回来,我们信以为真,竟都延误了时机,直到朱将军被掳,我们才发现此事,王爷啊,怪只怪那幕后操作之人心机太过狡诈深沉,将我们都瞒住了。” “没用的东西,办事不力还有脸怪罪他人!”情势几番突变,饶是心机深重如九王爷也不禁为那幕后之人的手段甘拜下风。 不理会地上那被他一脚踹倒在地的人,九王爷兀自沉默半响,幽幽道:“如今惟有破釜沉舟了。” 第42页 朝堂上。 看戏看个够本的皇上终于忍耐不住,一拍龙案,威严喝道:“够了。” 众臣立即战战兢兢跪了下去,连唿“臣惶恐”三字,如雷贯耳,教人烦不胜烦。 皇上随手将瓷盘里的果皮丢下殿去,正砸在柳左相面前,啪嗒一声掉在那铺地的朝服襟摆上。 柳弗浑身一颤,按在地上的手指紧了紧。 “众卿家真是唱戏的好手,这一出一出大戏看的朕是眼花缭乱,不知当信哪一出了。” 严中带讽的话语出口,便让众臣惊出了一身冷汗,个个噤若寒蝉,伏在地上,拿眼角互相觑着。 “裴爱卿,这柳沉杀人虐尸一案可有进展?”发完脾气,皇上转向静立的裴唐风问道。 柳弗闻言一惊,转眼望向裴唐风,一双清浊老目含着阴狠,却是兇残无比。 裴唐风恍若未觉,施施然步出,朝殿上揖道:“臣请旨彻查清水街豆腐坊。” 此言一出,柳弗瞠目,浑身大震,急急向后方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皇……”跪地的大臣中有人颤着双股爬了出来,双手合揖,正要开口,却被皇上带着警示意味的一瞥瞪了回去。 “朕准奏。” (捌) 圣意已决,再难更改,柳弗两眼发黑,只觉大难临头。 转首恶狠狠瞪着裴唐风,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冰冷的视线慢悠悠转了过去,裴唐风微微扯起嘴角,露出凉薄彻底的一笑。 要狗咬狗,有何难? 五日后,柳沉杀人虐尸一案罪证确凿,清水街豆腐坊之下竟挖有暗道,四通夜来魅,净衣阁,夜郎楼,柳相府,在京城地下盘根错节,其心可诛。 柳相府中私设地牢,藏有男尸两具,女尸一具,更有无数奄奄一息的身残之人。 听闻此事,金銮殿上,皇上摔下奏摺,怒言:“柳沉罪孽滔天,目无法纪,柳弗包庇兇手,知法犯法,枉为人臣!” 七日后,大理寺开堂审理此案,定柳沉死罪,秋后问斩。 念及柳弗在朝为官多年,又是两朝重臣,罢黜相位,令其告老还乡,永不得入京。 朝堂上翻起轩然大波,左派党以死觐见,皇上终不堪扰,罢朝不上,任百官跪在殿外。 到了第十日,九王爷进宫面圣。 皇贵兄弟彻夜长谈。 直至天光大亮,露水湿重,那人才幽幽出了大殿。 步下阶梯,正遇上殿外候了一夜的裴唐风。 凝睇着裴唐风官袍紧束的身肢,九王爷嘴角翘起意味不明的笑,故意朗声道:“裴大人久等一夜,小心受了风寒。” 那目光像是含了暗刺,其中深意让人难堪,裴唐风却无动于衷,面容上如染了白霜冷雪,兀自倨傲。 九王爷怒极反笑,凑近到裴唐风身边,低哑着道:“裴唐风,你莫以为本王那么容易便被你们扳倒,即便没了柳弗,本王亦能好好在这朝堂站着,不就是少了一两条狗么,你们喜欢就拿去玩儿,本王自不与你们计较。” 闻言,裴唐风却是慢慢抬了眼眸,那目光转到九王爷脸上,不过倏忽一瞬,便又移开,望着阶梯上金銮殿的方向,淡淡道:“臣只为社稷江山考量,王爷死活,与臣无关。” “裴唐风!”九王爷勃然大怒,握拳的指骨捏的咯吱作响,口不择言道,“即便本王如今脱权自保,本王也还是王爷,只要本王一日不死,你裴唐风便永无宁日!” “下官领教了。”裴唐风置若罔闻,只淡淡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此道理下官还是略知一二,不劳烦王爷提点。” 眼见裴唐风漠然置之,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模样,九王爷积怒于胸,勐咳一句,嘴角竟溢出血来,口中连连道:“好,好,好!好一个裴唐风,好一个裴大人,好一个近侍宠臣!今日之辱,本王定永铭于心,裴唐风,你与本王之间的纠葛,至死方休!” 一语罢,九王爷拂袖而去。 “皇上有旨,宣大理寺卿裴唐风觐见。” 宣唱传出,裴唐风举步上了阶梯,一步一步,缓而慢,实而坚。 当年踏入仕途的种种歷歷在目,便如今日这般,步上一条通往金銮殿的石阶,怀有满腔为国为民的热血,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启中兴之宏图,当太平之昌歷”为这社稷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曲折三年,沉浮三年,失去三年,如今的他,做到了什么? 心中冷笑一句,起码这乌烟瘴气的朝堂终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不是么?皇上想要的一掌江山,他想要的朗朗干坤,终是会……会来的罢。 龙案后,皇上微笑着看向走进来的心腹大臣,放下手中一摞奏摺,宣宫人看茶赐座。 “裴卿,九弟终于肯将在朝的暗势和盘托出,日后……” 不等皇上说完,裴唐风起身,拱手淡淡道:“臣以为,王爷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皇上不可轻信。” 闻言,皇上笑道:“世人皆道朕疑心过重,却不想裴卿更是如履薄冰,事事精微谨慎。” “承蒙皇上夸奖。” 皇上气笑不得:“裴卿啊裴卿,这世间不可能黑白分明,有清净便有污浊,有太平盛世便有杀戮征伐。朕岂会不知如今朝中还有多少乱臣余党,然而朕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动又是另一回事,其中盘根错节,牵一髮而动全身,朕不得不为稳固社稷作出考量。” 第43页 “臣明白。” 皇上嘆出一口气,挥挥手道:“裴卿站了一夜还不够么,快坐下罢。” “谢皇上。” 待裴唐风坐下,皇上又道:“如今朝中之势渐明,江湖却群龙无首。焚琴水榭如今得势做大,朕有意让张嚣统领武林,不知裴卿意下如何?” 沉默片刻,裴唐风道:“部署多时,确实该到了撒网收鱼的时候。影月会本也是先皇留在民间替朝廷做事的组织,如今回到皇上手中,倒也算落叶归根。焚琴水榭却有百年之史,在江湖中影响甚深,若能为皇上所用,再好不过,若是心有二意,恐怕也是祸患。” 皇上沉吟道:“裴卿所言有理,张嚣先前肯为朝廷做事,也是因为与柳弗有私仇,想借朕的手替自己报仇,如今柳弗大势已去,想来那张嚣也不必依附朝廷了。” 思索片刻,皇上转念又道:“那柳离忧被张嚣矇骗,如今身败名裂,人又不知所踪,也不知日后会如何。”转头问裴唐风,“裴卿可有眉目?” 但见那人指尖缭绕茶香雾气,掀盖轻嗅,慢慢啜饮,浅尝三口,方才回答皇上的询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一人,自愿深入虎穴,替皇上办事。” 皇上露出欣喜之意,疑惑道:“他是谁?” 裴唐风却不答话,反而慢条斯理道:“若他活着回来,臣替他请赏,望皇上论功行赏,得偿他所愿。” 皇上闻言却是愕然,诧异道:“裴卿莫不是派了竹子或者乌鸦出去,竟亲自替人要赏?” (玖) 三年前裴唐风高中状元,皇上初识此人,也只以为他是个空有满腔热血的草包美人,不知人世疾苦,只知纸上谈兵。却不想,此人并非那些沉迷于风花雪月、不思进取的官宦子弟,也非高谈阔论只会空谈的自诩文雅的人士。 裴唐风来路不明,无亲无故,似乎茕茕孑立孤然一人。 后来皇上派人查探裴唐风的来歷,得知裴唐风幼时家中颇为富裕,后来天灾人祸,父母相继逝去,亲戚故友眼看他家道中落,便渐渐断了往来。 一座空落萧条的府邸,一扇常年关闭的朱木铜门,陪着他的,只剩一个发须皆白的老管家,还有守在门口的一条黑狗。 寒窗苦读十年,为了餬口度日,为了守住空荡荡的毫无人息的祖宅,便是再脏再累再低下的活他也做过。深知民间疾苦,便更有改变世事的决心。他曾坚信,只要出仕为官,便能为民谋福,还世人一片朗朗干坤。 进京赶考的那一年,老管家病重,多年积攒的银钱全都花在了看病上。病情反覆的拖了半年,老管家终是撒手人寰,带着对小公子的担忧和不舍,离开了这凉薄的人世。 裴唐风葬了老管家,后而卖了祖宅,还卖了自己。 那时不过十四的幼龄,孤身翻山越岭,踏上进京的漫长路途。然而世间疾苦,人心贪婪,他的财物和马车都被难民劫走,便连自己,因为貌美如女,被当做娈童卖进伶人馆。好在他心窍玲珑,趁夜寻了差机逃出来。 辗转几番,得遇高人相助,然而那人并无倾囊相授,只在身法路数上指点一二,便飘然远去。裴唐风深知若要在这人世走下去,便要有自保能力,否则,惟有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世人都知十年前惊蛰天下的练裁缝,却鲜少有人知晓练裁缝收了个徒弟。江湖人曾道,宁遇练裁缝,莫惹非衣风。那“非衣风”便是指练裁缝的弟子裴唐风。 练裁缝十年前创立七杀门,多年下来,竟渐渐杳无音信,世人都以为七杀门没落了,其实不然,练裁缝深谙树大招风的道理,将整个七杀门转入暗处。七杀门人行踪飘渺,多承接诡诈易变且生死难卜的暗杀任务。 温玉竹子与香乌鸦便是七杀门中人。 而海曙,原是个侠客,本应仗剑天下,惬意江湖,却因着多年前遇见七杀门“非衣风”,一战折服,从此青衫换黑衣,甘愿做一条藏在暗处的影子,为那人出生入死。 皇上心知海曙已亡,能让裴唐风亲自开口讨赏的人,细细一想,便也只有七杀门中人了。 “裴卿?”久等不到回答,皇上出声唤了一句,才发现那人竟怔怔然在出神。 回过神来,裴唐风放下手中杯盏,淡淡道:“不是他们。” 他之所以出神,不过是想到了数月前与那人分别的情形。如今一想,逝者如斯,光阴流逝,竟快半年了。而那人音信全无,也那么久了。 便连夜里寝食难安之际,也仍然清晰的记得那场瀑布下的狂欢,激烈,放纵,全心全意。那时真的想,真的想就那样把灵魂刻进那人身体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出来。 可那人却在酣畅淋漓的情 事后跪着说,大人,您要的真心小人给不起,小人只愿忠于大人,为大人抛头颅,洒热血,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就像海曙一样。 呵,好一句在所不辞,好一句就像海曙一样。 那人主动请缨深入虎穴,在查案中失去踪迹,不知被何人掳走,也不知关在何处,更不知此时是生是死。 那时答应,只是想着这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是不是能做到他自己说的,抛头颅,洒热血……可那人明明是苟且偷生之徒,明明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如今,怎么竟认了死理? 第44页 又有谁知道,面冷心冷的裴大人,在执意出宫那夜便后悔了,想要寻到那人,想要那人回来,不想听到那人的死讯,不想见到那人的尸体。 父母冰凉僵硬的身体,老管家冰凉僵硬的身体,黑狗冰凉僵硬的身体,海曙冰凉僵硬的身体,他已然不想再触碰到。无人知道,他有多厌恶那冷冰冰的感觉,他喜欢温热,喜欢流动的血液,甚至喜欢……有人为他哭。所以他喜欢对宋晓酒做那种事,因为那种时候,那人的眼眶里会盈满晶亮的泪水,眼角微微发红,泪水簌簌流着,无声无息的,带着一点意乱情迷。温暖的,炽热的,令人慾罢不能的。 裴唐风从未得到过的。 人若从来没有,便不会需要,然而终有一日得到,便不想再失去。 “皇上,臣累了,先行告退。” 眼见裴唐风离殿,皇上急急起身道:“你还没告诉朕,那人究竟是谁呢?” 腰后长长的官袍衣带随着步伐轻浮漫动,斯人已远。 一旁的太监凑近了,低声道:“皇上,恐怕是那小捕头。” 皇上皱眉:“捕头?是那宋晓酒?” 太监点点头。 “荒唐。” 皇上的眼眸里凝着不加掩饰的轻蔑,望着裴唐风离去的方向,久久伫立无言。 偌大皇宫,竟觉得有些气闷。 “皇上,该上早朝了。”一旁的太监提醒道。 点点头,皇上转身进了内殿。 殿内无人,便连宫女太监也无一个。 帷幔轻摇,带着一道浅影在光洁石地上晃动,倏忽间,一条黑影悄无声息滑了出来,眸光一沉,皇上低喝道:“滚出来。” 转眼,对上一双戏嚯的眸子,皇上只觉周身冷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臂。 “皇后,你又装扮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皇上疲惫而无力的扶额,不忍多看一眼他的皇后的一身黑衣装扮。 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别人的皇后是白的,而他的皇后总是黑的? (拾) 古坊老井,高墙昏鸦,多日后,雾张府衙收到一具死尸,女子,脖颈被扭断,遍身鞭痕,体无完肤。 观其容貌,是柳相之女,柳离忧。 一身捕快服的温玉竹子弯腰替横陈在地的女尸盖上白布,回头对站在屋檐下的男子摇头。 香乌鸦跳下树来,几步走到那女尸面前,瞥了两眼,哼道:“人若不能自律,便是畜生。”说着,冷冷瞪向温玉竹子,“那九王爷滥杀无辜,倒是把畜生活计做的好。” 听闻那冷嘲热讽的话语,接收到那不善的目光,温玉竹子摸摸鼻子,有些无奈。 他承认自己为人是太过婆妈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性子使然,平日里总是对别人的事多加干预,生怕别人不能自理。如今与香乌鸦接触最多,生活起居上便忍不住把香乌鸦一起就近照顾了。结果香乌鸦偏偏是最为孤僻的人,极为不喜欢接触他人,更讨厌别人把自己当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觉得那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 可温玉竹子偏偏控制不住想要帮忙的冲动,更有一回失言说出“我怕你不会”的话语来,结果香乌鸦从今以后便与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大人,九王爷把柳离忧的尸体送到府中来,有何用意?”温玉竹子避开香乌鸦,转身去问裴唐风。 香乌鸦从旁插话一句:“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杀鸡儆猴的伎俩!” 温玉竹子突地转身望向高墙方向,扬声喝道:“谁在那里?” 话音未落,香乌鸦却已展开身姿往高墙掠去,只听喀喀数声兵器相擦的响动,一个青衣人暴露了行踪,在高墙上与香乌鸦过招。 几招之后,香乌鸦被那人一剑挡开,旋身退回,手掌捂住胸膛箭伤处,面色泛白。 温玉竹子刚想上前查探他的伤势,却被香乌鸦一个狠瞪逼了回来。 无奈,温玉竹子只好去瞪那青衣人。 “青衣。”出声的却是一直静默在廊下的裴唐风。 闻声,青衣人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裴大人。”拱手一礼,青衣人斜睨香乌鸦一眼,有些挑衅道,“不知大人可满意王爷的大礼?” 裴唐风微颔首,却是淡淡道:“好,比海曙的死状惨多了。” 青衣人闻言面色倏然一变,双目腾地瞪大,瞳孔竟剧烈收缩了一下。 隐忍半响,才低沉的恨声道:“若不是你,师兄也不会死。”那话语中的疼痛,已是如何也掩饰不住。 温玉竹子嘆息道:“青衣,杀你师兄的人分明是你主子,你不该来怪大人。” 香乌鸦在旁火上浇油:“你也是蠢,自己师兄扮成管家在王府那么多年,你竟没认出来,又来怪谁?真是可笑。”这番冷嘲热讽实在刻薄,连温玉竹子也不禁皱眉瞟了香乌鸦一眼,香乌鸦却是倏地将目光转向温玉竹子,刺啦,恍若冰箭。 温玉竹子立刻眼观鼻鼻观心,闭紧想要劝解的嘴巴。 “师兄的仇,我一定会报的。”青衣人冷笑着扫视在场的三人,最后目光落在裴唐风身上,便如一根锥子钉在了那人皎若明月的面容上,“青衣但愿明日那份大礼,裴大人也能满意。” 第45页 “明日?”秀眉紧蹙,那人这才将目光转向青衣人。 衣袍无风自动,蕴含怒气,青衣人道:“当然!大人寻人多时,却始终未果……呵呵,雾张府衙捕头宋晓酒,大人,我所言可对?” 裴唐风神色漠然,并不应答。 青衣人又道:“诸多刑罚,身为大理寺卿的裴大人不会不懂罢?所谓笞刑,便是拿竹板或荆条打人背部和臀部……”言及此,青衣人意味不明轻笑一声,接着道,“若将竹板和荆条换做他物,也不知这人是受得了,还是受不了?嗯?大人你说呢?” 突然有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眉轻蹙,眸中神色复杂了几分,裴唐风微垂了眸,忍住那不适,轻描淡写回击一句。 “如若青衣想试,本官可以帮你。” 青衣人冷哼一声,接着道:“还有那墨刑,以刀刻凿人体再用墨涂于刀伤创处,使其永不褪色。裴大人,女子与男子暗通要被浸猪笼,如若是男子与男子违背礼法,私交暗合,你说用上这墨刑,在那罪人身上隐晦之处,刻下‘兔儿爷’几字,如何?” 此话一出,四周倏然一片寂静。 肃杀之气腾地蔓延开去,那人眸底一片狠色,周身萦绕冰冷刺骨的寒意,便连远树高墙上的几只昏鸦也腾起双爪,受惊般展翅掠走。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如黑压压的云层密布在雾张府衙的后院。 “来人,送客。” 良久,那人吐出一句结冰般冷硬的话语,负在腰后的手紧紧攥成拳,那张冰霜冷面却浮起一丝殷红,霎如胭脂染玉。 “不必了。”目的达到,青衣人冷笑三声,身影倏忽一动,转瞬离去。 “好恶毒的人。”温玉竹子摇头咋舌。 转身望向自家大人,却见那人半垂着眼眸,眼下映着淡淡的影,如同远山雾霭,寂寞如斯,而那挺直的嵴背微微有些颤意,双颊上一丝殷红,分明透着病态。 “大人。”温玉竹子心一颤,脱口道,“忧思重易伤身。” “嗯。” 低应了一声,那人转身走了。 望着那人走得越来越远的身影,温玉竹子嘆了一口气。 旁边的香乌鸦一见裴唐风离去,便也不再逗留,他身上箭伤未愈,方才与青衣人交手已然拉扯到了伤口,如今只想回七杀门一趟。 一见香乌鸦要走,温玉竹子忙拉住他,“乌鸦,你现在不是藏在暗处的杀手了,你是雾张府的捕快,不能再动不动就消失不见,旁人会起疑的。” “有人找我,你就说我去了茅房。”冷冷扔下一句,香乌鸦以肩震开温玉竹子的手,身形一掠,如燕雀腾空,倏忽不见踪影。 “唉。”温玉竹子耸耸肩,整理一番暗红的捕快公服,踮脚上屋,却是寻了个檐角屋顶盘腿坐下,抽出腰间一根青竹长笛,递到唇边,悠扬笛声荡漾开去。 一瓢浊酒尽余欢,痴人离,今宵别梦寒。 第五章 醉卧万里山河 (壹) 被烈日烘烤的吱吱冒烟的青砖石路,仿佛间隔了两个世界。 其上,万里晴空,蔼蔼风光。 其下,冰冷潮湿,恶臭萦鼻。 深至腰腹的脏水,在水中拖曳的哗啦作响的铁链,还有蚊虫水蛭,和漂浮的老鼠的尸体。 暗无天日的地下水牢里,几座冰冷严酷的刑架,深深扎于黑水中。 动一动手腕,纠结不清沾染着无数干涸血液的髮丝在水面上晃了晃,盪出细细的涟漪。 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不知道自己的面目是怎样苍白,不知道自己的瞳孔是怎样黯淡无光,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这无穷无尽的,日夜颠倒的……刑罚。 宋晓酒想,年幼时受过的那些欺凌,飢饿,寒冷,比之如今所受的,真是远远不及,如果不是亲身体验,他又如何知道,原来世间真有这样骯脏污浊的地方,又如何知道,自己从前的日子竟比这世间的多少人幸福多少倍。 费力的抬头望向四周,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眸里映着一团一团黑压压的影子,那些影子同他一样,被囚禁在这里,被施以严酷的刑罚,或许……也早就被世间所有人给遗忘了。 浑浑噩噩的摇晃了下脑袋,宋晓酒吃力的转向自己的右臂边,沙哑的恍若锯子割裂的嗓音响起来:“高……高慧。” 右臂方向的刑架上,一团模煳的辨别不出人形的黑影微不可见的动了动,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难听的哼声,算是应答。 那时宋晓酒被柳府的探子掳走,关在地牢里,柳沉曾对他用尽各种令人髮指的酷刑,他却凭着一口气,一直坚持下来。然而某日,有个蒙面人闯了进来,想要救走他,可惜最终被人察觉,一起关到了这个水牢里,自此逃无可逃,生无可生。 而后来,也才知道那蒙面巾下的竟是高慧模样的花魁娘子。 宋晓酒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记得清花魁娘子那张美艷的脸,他只知道,在看到高慧那张脸后,他的心平静如水,无半点波澜,纵然这女子竟闯入柳府地牢想要救他。 因为他知道,她只是奉命行事。对他,她从来只能奉命行事,纵然千般万般不愿,也只能,奉命行事。 第46页 “你恨我吗?”那团黑影忽然开口,嗓音粗噶难听,再不是从前妩媚惑人的花魁娘子,也不是清丽素雅的大师高慧,只是一个同他一样,被用尽酷刑,折磨成了半人不鬼模样的囚徒。 听闻这一声问话,宋晓酒却是笑了。 在这水牢里不知被囚了多少岁月,他与她咫尺之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受刑时,他虽竭力咬牙忍受,可痛到极致,也还会悲嚎出声。然而那女子,一袭单薄身姿,至始至终未曾发出半句求饶话语。 宋晓酒知道,她是不屑于他的,她那样的女子,自当配以宁死不屈的英雄,而不是像他这样一个卑微求饶的懦夫。 所以她不言语,他也从来静默。 只是不知道为何,如今竟觉得大限将至,再不问她要个当初执意求得的说法,恐怕死也不瞑目。 于是唤她一句,却得她问一句,你恨我吗? 恨吗?当然! 倾尽满腔爱意,换回一个头也不回的欺骗,如何能受得了? 过去的恩爱缠绵全化作了泡影,全成了虚情假意,如何不怨?如何不恨?他的爱意如此卑微,如此低下,全敬若神明般的捧到她的面前,就那么一点点,却被无情的欺骗和虚假消磨殆尽。 那一点点爱,他身上仅有的爱,就这般失去了,拿不回来,也再生不出来。 如何不恨?恨极了。 可是又如何? 宋晓酒想起那个扶花而立,总是冰冷着眉目的人。那人也喜欢过一个人,一个并不爱他,还想将他拿出去送给别人践踏的人。 可宋晓酒知道那人不恨,因为那人根本不敢把心拿出去。 高慧不曾想到,自己沉寂已久的一句问话,却令宋晓酒的喉间腾地涌出一股酸涩,在喉咙深处反覆碾轧,硌的整个心都在痛。 大人啊。 那一声唿唤在心底深处如喷发的火山,宋晓酒想活着,想活着回去见那人,想告诉那人,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辱他们了,他可以站在他的身边,他可以与他比肩,只要他活着回去,只要还能活着回去,他一定……一定能上高墙,能……做个有担当的男人。 久等不到宋晓酒的回答,高慧却是在这沉重窒闷的暗牢里,自嘲的笑了。 “宋晓酒,我这一生只为朝廷,我的心中只有君王没有他人。” 那是一句极轻极慢,却极为沉重的陈述,更像一句烙进骨子深处令人胆寒的誓言。 “你是为了谁来接近我?”宋晓酒问。 高慧答:“朝廷。” “你是为了谁离开我?”宋晓酒问。 高慧答:“朝廷。” “你又是为了谁来救我?”宋晓酒问。 高慧的声音低了下去,勐咳了两声,仍是答:“朝廷。” “嘿嘿。”宋晓酒笑起来,那伤痕累累辨别不出五官的脸上现出一丝痞气,像从前挎着长刀上青楼时一模一样。 高慧道:“宋晓酒,你答应我,出去以后,替我为这朝廷继续效命。” 断断续续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喙。 闻言,宋晓酒直想大笑,然而浑身震痛麻木,却丝毫没有能够大笑一场的力气。 “高慧,你还当我是傻子吗?” “答应我,出去以后,替我继续……”那骤然拔高的音量顿时悽厉无比,宋晓酒心一咯噔,便见高慧勐地挣动了一下,有什么温热的黏稠的东西溅起落在了宋晓酒的眼帘上,沾着湿漉漉的睫毛,缓缓滑了下去,蜿蜒到唇角,嘀嗒一声,落进水里。 他听到高慧道:“我不愿死,我想活着出去,可如今我怕熬不过去了。宋晓酒,就当我还给你的,你答应我,一定要替我继续报效朝廷。” 宋晓酒蓦然明白了高慧在做什么。 (贰) 高慧自爆一身内力,震断了缠在臂上的铁链,涉水而来,替宋晓酒斩断铁索。 宋晓酒能感觉到,那突然就瀰漫开去的温热的东西是什么,是高慧的血肉,碎片一样,四处飞溅,可那女子依旧一声不哼,挣扎着爬到他的身边,把他从刑架上救下来。 麻木不仁的任女子将他解下,扑通一声沉入脏污的水里,又被拽着拖了上来,随后靠在一具瘦弱不堪的身体上,水中晃荡的腐烂的死物拖慢了他们的步伐。 如背负千斤重。 宋晓酒浑浑噩噩的,只觉得眼眶里有东西汹涌出来,热辣辣的,让他睁不开眼。 “帮我照顾方鸢。” 她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留在了一条恍若没有尽头的窄道里。 空荡荡的响彻,不断的在耳畔缭绕不去。 然后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散去了,被永远的留在了那冰冷恶臭的潮湿里,连同那一具模煳成一团的血肉。 盲目的爬着,蠕动着,翻滚着,如一条虫,在烂泥里挣扎。 仿佛过了亘古,那光芒一点一点泄露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狂喜的爬出去,贪婪的吸食着清新的空气,双眸里不停的流下泪来,那是生的狂喜。 终于,重见天日了。 午后的雾张府衙寂静无人语,高墙下慢悠悠踱过一条黄狗,垂着鼻尖,沿着墙角的绿草一路嗅过去。那沾在绿叶上乌黑斑驳的痕迹,令黄狗雀跃不已,只见它来回踱着步,摇晃着毛茸茸的两耳。 第47页 “大黄,你又发现什么了?”高墙上突然出现一道人影,暗红捕快公服,紧束腰身,手中握着一根通体碧绿的长笛,正是温玉竹子。 他跃上墙头,正想睡个回笼觉,一早爬起来将整个清水街巡视一遍,如今他累的只想趴在墙上眯眯眼。 然而那黄狗见他出现,更表现的欢欣鼓舞,不停的踢踏着四蹄,倒有些像脱缰的小马,温玉竹子瞅着好笑,便想逗他一逗。 谁知他刚下墙头,那黄狗便倏地蹿了出去。 温玉竹子皱了皱鼻头,觉察到空气里难以忽视的一股异味。 恶臭难闻,便是几个月不洗澡,也不会臭成这样。 究竟是什么东西? 带着一丝疑虑,温玉竹子双足施力,敏若狼豹追了上去。 远远望见一团黑熘熘的东西蜷缩在墙角尽头,身上披着的东西分不清是什么,还未接近,便是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 温玉竹子捂住口鼻顿住脚步,险些呕吐出来。 心里嘆道,还好一早忙碌没来得及进食,否则不知道要怎么吐个天昏地暗。 “什么东西?”忍耐着几欲作呕的冲动,温玉竹子慢慢靠近,那手中笛子戳了戳那团东西。 衣物?头髮?干涸凝固的血块? 温玉竹子唰的跳了起来,朝府衙高墙里大声嚷道:“大人哪,王爷又给你送礼了!” 嗓音穿墙而过,落在抱臂伫立在屋檐下的香乌鸦耳里。蓦地掀开眼皮,人影一动,已掠出墙去。 轻巧的落在温玉竹子身边,香乌鸦恍如没有闻到那股刺鼻的臭味,冷冰冰的瞅了两眼,从鼻间哼出一句:“又是送死尸,这九王爷就没点新意。”顿了顿,突地加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轮的到那个宋晓酒?” 温玉竹子闻言脸色大变,勐地扑到香乌鸦身上,紧紧的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说什么啊,想被大人削掉脑袋吗?” 厌烦的打掉温玉竹子的手,香乌鸦不屑道:“整日操劳公事已经够费神了,还要替那个人担忧,大人便是想削我脑袋,也得留着命。” 温玉竹子无奈道:“大人如今忧思过重,已咳了好几日,便是请了几个大夫来看,也不见好。劝他好好休息,他却愈发勤快,整日有忙不完的公务,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言罢,又是长长一嘆。 香乌鸦却是最看不惯温玉竹子一脸多管闲事杞人忧天的模样,冷哼一声,正要出言嘲讽几句,不想地上那团“死尸”倏地抽搐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温玉竹子勐地转过头去,失声道:“还活着?” 香乌鸦眉头一皱。 温玉竹子又转过头来望着香乌鸦道:“此次送礼有些不寻常。” 香乌鸦接话道:“青衣没来。” “那就……”温玉竹子蓦地瞪大双目。 香乌鸦眉头一跳,有些不祥的预感。 屋中,两人望着床铺里那蜷缩成一团的“东西”无语凝噎。 “怎么办?”温玉竹子以眼神示意。 香乌鸦翻眼:“与我何干。” 半响,两人面面相觑,同嘆一口气。 半个时辰前,温玉竹子和香乌鸦将那团“东西”扛进了雾张府衙的后院,本想先清理一番的。可惜那“东西”一触到温热的洗澡水便挣扎的厉害,喉间还发出困兽般可怕的呜咽,两人被溅了一声的水,狼狈不堪。香乌鸦更是甩手不干,扭头便走。 温玉竹子费尽力气将人劝回来,如今也只是一个面面相觑的僵局。 “不然,去喊大人来?”温玉竹子想了想,试探道。 香乌鸦丢给温玉竹子鄙夷的一眼,哼道:“解决不了的事就找大人,大人要你何用?” “……”温玉竹子被堵得哑口无言,默默转头望着床上那团“东西”。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怪异的静默里响起了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若玉石撞杯,清脆冷然。 两人转头一看,竟是裴唐风来了。 “大人。”恭敬的告了礼。 裴唐风的目光落在温玉竹子身上,温玉竹子忙道:“午时,我在墙外发现了一具没死的尸体。” 香乌鸦喉咙突地滚动一下,岔了气,勐咳了一声,随即用手掩去。 嘴角略抽,裴唐风举步走上前,一双眸子慢慢转到了床铺上那团“东西”上,瞬间,幽深的黑眸里绽出异彩,伸手将那“东西”翻了过来,拨开那像枯草般的一团头髮,待看清那人的面目,勐地握拳按在胸口,狠狠抵住心口的位置。 那一抽一抽勐然涌上来的疼痛不能忽视,不能忍耐,微微弓起身子弯下了腰,双颊露出病态的酡红。 “大人!”温玉竹子与香乌鸦不约而同叫了起来。 (叄) “出去。”那人却是冷喝一声,头也不回道。 温玉竹子敛去担忧的神色,暗睇一眼香乌鸦,两人极有默契的退出去,带上了门。 一室怪异的臭味被关在了屋中,那人却恍若未觉,颤抖的手指凑到床铺上那人的鼻前,微弱的,几乎没有温度的唿吸缓慢的舔上他的手指,感受到那恍惚不真切的气息,裴唐风慢慢弯身覆了上去,紧紧搂住那脏污的看不出人样的宋晓酒。 第48页 点漆黑眸里汹涌的是失而復得的狂喜。 “宋晓酒。”低低一声唿唤,如同心灵深处传出的震撼,砰砰作响,反覆而热烈,直教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那双细长的眸子极缓的开阖了一小缝,露出一道窄长的湿润的泪光,惨不忍睹的嘴唇微微开启,一个割裂般的声音溢了出来。 “大人。” 身子蓦地腾起,宋晓酒不知那人是不是抱着他在飞檐走壁,他只知道,这个并不温暖的怀抱,是他被囚禁在水牢里的那日日夜夜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哪怕他不喜欢男人,哪怕他不喜欢被占有,仍是对这样一个怀抱心心念念不能自拔。 为什么呢?大人。 我于千劫万难中,为什么总是想着你曾问我的那句,宋晓酒,你怕吗? 到底是为什么呢?大人啊。 我于千劫万难中,总是想起你曾用温热的右掌将我按在怀里,问我一句,宋晓酒,你会对我好吗? “大人啊……我活着呢。” 听闻这一句,裴唐风的心不可抑止的窒了一下。如若这人不是气息奄奄的在他怀里,衬以那句话的,一定是这人痞气的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 这个小人哪。 一句喟嘆,掩藏了多少情深意重和心疼宠溺。 无人知晓,他也不会轻言。 情值几许,出言便轻,他不想说,也不想让那人知道。 身体忽然触到了温热的水流,四周烟雾缭绕,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温泉,这里没有恶臭的老鼠的死尸,没有源源不绝的溅起的血肉,宋晓酒仍是发了狂的挣扎起来。 裴唐风从来不知道,原来黑暗和水会让一个男人这样的恐惧,似乎那恐惧已然凌驾于死亡之上,发狂咆哮,竭尽挣扎,就是不愿碰触。 明明没有一点力气了啊,为什么还挣扎着要摆脱恐惧呢? 宋晓酒,你怕吗? 我怕。 最终,裴唐风点了宋晓酒的睡穴,结束了那无休止的蛮力的挣脱。 为宋晓酒扒下那层早就不算衣物的布片时,却是连皮带肉的撕下来,体无完肤的溃烂,钻心蚀骨的虫噬,那一身微黄的肤色早已不知所踪,惟剩憷目惊心的惨白,而伤口处,被污水泡得发黑。 腰腹以下,皮肉膨胀了一圈,满是皱褶,即使在昏睡中,双腿也会突然剧烈的抽搐一下。 等到将宋晓酒掀过去露出后背,点漆深眸突然涌起暴风骤雨,那愤怒一点一点漫上来,几乎要漫出眼眶。触手可及,无数覆盖其上的烙字,像是最恶毒的侮辱,层层叠叠、凌乱不堪的烙满那宽阔的嵴背,后肩胛骨突出来,从前那还有些赘肉的后背腰腹,如今瘦骨嶙峋,不堪入目。 裴唐风悚然别过头去,伏在池边不住的呕吐。 耳畔突然钻入那时皇上的话语,“那种烂泥一样的东西你也要?” 眼眸里布满血丝,便连眼角也红的吓人,裴唐风忍住最后一次干呕,慢慢的抬起身,缓缓转过去摊开手臂将那人紧紧搂抱在怀里。 我要。 温枕软褥,满室清香,一道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床前鞋踏上,随着木窗的咯吱摇摆轻轻晃着。 宋晓酒睁开眼,有长久的迷茫,触手不是冰冷黏稠的脏水,眼前也不是暗无天日的水牢,浑身清爽干燥,便是后背也似洒了一层厚厚的粉末,温暖,干燥。 他趴在枕上,脸颊用力的在柔软的棉絮里蹭了蹭,然后慢慢的咧开嘴角,笑容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把整张脸埋进棉絮里,深深的吸着气,嗅着那阳光晒过的味道,仿佛要把自己窒息在那味道里。 后颈突然按上一只手,温暖,修长,有力。 那手捞着他的脖颈,把他整个人拉了起来,宋晓酒回头看去,整个眼帘便映入那人融雪回春般的眉目。而那人的点漆深眸里,也同样倒映着他的诧异。 “大人……”宋晓酒愣愣的开口,却只是唤着这两字,后面的话,似乎太多,太长,那么一瞬间纷涌上喉口,却被什么哽咽住,说不出,道不清,只是相望。 裴唐风把鼻尖凑到了宋晓酒的颈间,轻轻的嗅着,舌尖一舔,却是打了个转。 宋晓酒大惊失色,忙去推裴唐风,然而那虚软无力的手掌却只是轻抚般按在了裴唐风的胸膛上,裴唐风突然轻笑,那胸腔里便传出震动,令宋晓酒的掌心似酥麻了一般,痒痒的,想要挪开,却又激动于那种属于心脏的规律有力的跳动,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手。 这就是活着。宋晓酒心想。 “大人,我可以摸摸你吗?” 此言一出,裴唐风顿时愣住,神色古怪的转向宋晓酒,半响,才微微颔首。 宋晓酒并未露出什么狂喜,那只宽厚的手掌慢慢移到裴唐风的肩上,他垂着头,缓缓闭上眼,指尖滑过那人的唇,鼻,眼,眉,额头,一遍一遍反覆抚过,如同在描绘那人的样貌,一分一寸,一肌一肤,微微冰凉的,却柔软的触感,那人的脸。 “宋晓酒。”裴唐风突然出声唤道。 “嗯……”带着浓浓鼻音的回应,那双覆在裴唐风脸上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粗糙的带着厚茧的掌面磨的那人的脸微微生疼。 “她死了,大人,高慧死了。” 低哑的喊出这一句,下颔被那人用力的抬起来,紧闭的双眼不断落下晶莹的泪珠。 第49页 湿漉漉的泪水沾在那颤抖的睫毛上,连嘴角都是悲戚的绝望的弧度。 (肆) “不许哭,”裴唐风俯下头去,霸道的堵住宋晓酒哭泣的弯曲的唇,素来清冷的嗓音却似被煮沸了一般,“宋晓酒,不许哭。” “唔……”宋晓酒仍是抽泣,被含住的双唇颤抖着,滚落下来的泪珠沿着脸颊蜿蜒到两人相贴的唇角,微咸的,带着些许温热。 裴唐风收拢双臂,缓缓将人抱紧。 “大人,我背痛……”宋晓酒突然嘶了一声,皱着眉低喃。 闻言,裴唐风松了手臂,将宋晓酒翻过去,让他趴伏在棉絮被枕里,撩起他的衣衫,露出整个后背,指尖在那疤痕上游走轻抚,惹得宋晓酒笑出声来,那眸里还含着泪,一时便显得滑稽起来。 裴唐风睇他一眼,问道:“很疼吗?” 宋晓酒埋着头,不吭声。 他也不知道为何,竟突然不想在大人面前喊疼,不想示弱。 指腹轻轻在那疤痕上按了一下,裴唐风却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慢悠悠道:“你背上都是烙字……”故意拖长的停顿,果然得见那人浑身一震,整个嵴背瞬间僵直起来,两边凸出的肩胛骨更是绷成一条紧緻的弧线。 微嘆一口气,裴唐风安抚道:“在你昏迷的这些日,我用烙铁将那些字迹都抹去了,痛,是自然会的。”后面半句说的极慢,似隐藏了什么情绪。用烧红的烙铁在那满是烙字的嵴背肌肤上再烫一遍,那种痛不必详尽,也知一二。 “抹去了?”宋晓酒闻言却是大喜,转过头来望着裴唐风,一双细长眸子瞪得老大,眼珠子乌熘熘的,带着被泪水浸润的湿意,竟像小狗一般。 眸色一深,裴唐风抬手遮住宋晓酒的双眸,低声喃喃:“不要这样看本官。” 眼前一片黑暗的宋晓酒莫名其妙,不知哪里惹得大人不高兴,急急忙忙拉下裴唐风的手腕,脱口唤道:“大人……” “好了。”裴唐风却淡淡打断宋晓酒的话语,站起身来,“外面天气正好,你躺了许多日,也该出去晒晒了。” “哦。”宋晓酒傻愣愣的点头。 眼见裴唐风走出去,宋晓酒忙爬起来,却是刚恢復的身子骨,行动都较为僵硬缓慢,磨蹭了半天才走出房门。 一出房门却是惊呆了,满院藤蔓枝叶,攀爬在搭起的竹架子上,藤架下置放着软榻,方案小几,零嘴吃食,竟连过去宋晓酒极为喜欢的江湖艷史小册都有。 两眼倏地迸出光亮,宋晓酒如狼似虎的扑了过去,结结实实趴在那软榻上,脸埋在温香软枕里狠狠蹭了几下,转眼看着案几上的果盘糕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肚子咕咕响了两声。 身后传来轻笑,宋晓酒回过头去,一袭暗红捕快公服的男子映入眼帘,温颜浅笑,却是温玉竹子。 “宋捕头。”双拳合抱,温玉竹子规规矩矩朝宋晓酒告礼。 “你是……”宋晓酒上下打量着温玉竹子,竟觉得这人一派温文尔雅,穿着那袭暗红公服,不觉突兀,反而别样风华。 温玉竹子放下手,一边回道:“在下温玉竹子,是雾张府衙新进的捕快,编在宋捕头名下。”一边笑着走过去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拿起案几果盘里的一颗李子,咬了一口,方道,“还望宋捕头日后多多关照。” 宋晓酒一听这温文尔雅的人竟是自己麾下的捕快,瞬间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握拳在唇边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才拍拍温玉竹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日后有小爷照着你,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温玉竹子正吃着李子,被宋晓酒大力一拍,再听那一句豪言壮语,勐地噎住,好半天才吐出果核,被呛得双眼含泪,望着宋晓酒感激涕零道:“真是、咳,多谢、咳,宋爷了,咳咳咳……” “小意思!”宋晓酒大掌一挥,端起案几上的整个果盘塞进温玉竹子怀里,大方道,“想吃多吃点,看你狼吞虎咽的,饿的比小爷我还久吧?别急,拿回去慢慢吃。” 言罢,宋晓酒省视了几眼剩下的精緻糕点,再看看高照的日头,转头问目瞪口呆抱着果盘的温玉竹子:“大人吃过早食了吗?” 温玉竹子摇头:“好像没有,大人一般不吃早食。” “哦。”宋晓酒点点头,拈起一块糕点吃下去,那软褥的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鼻头顿然有些酸涩,心道,不是脏水,不是死老鼠,是香喷喷的翡翠蒸糕。从前不觉得这些有何稀罕,如今才知,便是这一点点吃食,在那绝境中,也是救命良药。 青瓷盘里的六块糕点转眼只剩三块,宋晓酒却不吃了,端起盘子便要走。 温玉竹子在后头喊道:“宋捕头,你去哪?” “我给大人送早食。” 宋晓酒回头一笑,露出洁白的两排牙,衬着那张重伤初愈还余有青肿伤痕的脸,虽有些古怪,却给人绚烂纯真的感觉。 温玉竹子情不自禁回以一个衷心的笑容。 步下石板桥,行过雾霭深处,大茶壶假山便出现在眼前,暖水汩汩徜徉着,动静之间,似铮铮琴音。 第50页 一池碧莲,壶嘴瀑布,哗啦啦流着。 石桥阶梯两道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曳曳。 敲了敲书房的门,无人应答,连往日的书童小厮都不在。 宋晓酒抓抓耳后髮丝,有些奇怪。 想了想,便往裴大人的寝室走去。才到门口,便听得室内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宋晓酒心道,大早上的洗什么澡?读书人就是麻烦,哪像他……思绪顿止,宋晓酒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露出苦笑,被囚禁于水牢的经歷恐怕会让他往后都厌恶和惧怕那泡在水里的感觉。 推开门走进去,宋晓酒把糕点轻手轻脚搁置在圆桌上,望一眼那隔去烟雾流水动静的屏风,思及再三还是在桌前坐下,一早醒来诸多行路,耗去他不少力气,如今疲惫袭来,便渐渐伏在桌上,闭着眼睡去。 (伍) 宋晓酒再醒来时,竟已是半夜。 他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四周挂着帷帐,观那精雕细琢的花纹木刻,还有光滑柔软的丝被,便知这是谁的寝室。 帷帐外透进些许昏黄的光,宋晓酒伸手掀起一条缝,便望见那人在灯下批阅卷宗的侧影。 墨发垂肩,一袭素衫。 暖黄的光晕勾勒出那人如工笔描画的轮廓,一双深眸此刻专注于案上卷宗。修长的手指握着青竹笔桿,两色相映,霎是好看。 宋晓酒枕着手臂,侧躺在榻上透过那帷帐的缝隙远远的望着那人,眼珠一动不动,竟这般看了许久。 眼皮越来越沉重,恍惚间又要睡去,一道阴影却突然罩在头上,迷迷煳煳想要睁开眼睛看看,一股冷香沁鼻而来,身侧床榻微微塌陷,一双手臂搂了过来,将他抱紧。 “大人……唔!”宋晓酒半睁着眼,方才开口说了两个字,两瓣冰凉的唇便堵了上来,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散开,全然没有防备的一咽,便将那人渡过来的汤药如数喝下。 如此一来宋晓酒便彻底清醒了,瞪大双眸看着裴唐风端着药碗含了药汁一口一口渡给他喝下,想要挣扎却完全挣脱不得,也不想做出过激的反应来被那人认为自己是在示弱,于是只好眼睁睁的僵直着身体任那人用诡异的方式餵自己喝药。 一碗汤药慢慢见了底,待裴唐风松开宋晓酒,宋晓酒已然被那苦涩的味道麻痹了舌头,愣愣的半开阖着双唇,一截小舌僵着一动不动,那未来得及咽下的药汁便流了出来,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在凌乱的衣襟上,乌黑黑的药汁,转眼便把那雪白的里衣染透。 裴唐风居高临下望着他,一双点漆黑眸里翻涌着难以捉摸的情愫。 好半响,宋晓酒才捋直舌头,讪讪道:“大人,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给你治腿上湿气。” 那人话语刚落,宋晓酒便觉察到双腿一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钻进被子来,按在了他的腿上,浑身一抖索,便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大、大人,你、你这是……做、做什么?” “替你消肿除湿。” 眉梢微挑,裴唐风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那双手迳自扒了宋晓酒的长裤,在那结实的腿根处缓缓按压,一路向下,渐渐在小腿上反覆揉压起来。 宋晓酒本来难受的紧,浑身都不自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双手上,几乎那双手游移到何处,他的心便跟着掉到何处。可到了后来,似习惯了那人的碰触,双腿上针刺的痛感也渐渐消散了许多,滚烫的热气似沸腾般透着肌理皮肤要钻出来。 热汗淋漓,宋晓酒不禁哼了两声,身体也不像方才那般僵硬了。 这场“消肿除湿”持续进行中,那人的冷香不时钻进鼻间来,手掌所到之处却带起一阵火辣的颤慄,宋晓酒被按压的很舒服,眯着细长的眼,半昏半睡,却突然听得头顶传来一句。 “你刚才在看什么?” 宋晓酒愣愣的睁开眼看去,“啊”了一声,不明所以。但看那人被烛光晕染的几乎像要化开了的侧颜,竟鬼使神差想到了方才自己醒来时偷偷看那人批阅卷宗的情形。 “大人处理公务时专注至极,我……有些羡慕。”微侧了颈子,宋晓酒在脑中斟酌着字眼,慢慢答了这一句。 裴唐风道:“过些时日,等你身体好了,便随本官进宫面圣。” 闻言,宋晓酒却活生生吓了一跳,失声道:“见皇上?”头突地晕乎起来,他能见这天下最高的主宰了?这万里锦绣山河的主人,他宋晓酒此生竟能亲眼目睹?呆愣了片刻,蓦然觉得百感交集,有如飘在云雾上般不真切。 那夜到了后来,宋晓酒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睡去的,只知第二日晨时独自在榻上醒来,身畔棉絮被里尚留有余温,亦可猜测那人刚起不久。 宋晓酒未做多想,拿了屏风上挂着的衣物穿戴整齐,便离开寝室。 后来几日宋晓酒本欲回到自己屋中居住,然而裴唐风总是用“消肿除湿”的理由将宋晓酒留在他的寝室中,宋晓酒心知,他这辈子恐怕唯一不能拒绝也不得反抗的人便是裴唐风了,于是也不做无谓的抗拒,每日乖乖到大人的寝室就寝,将两条光熘结实的长腿献上,任凭大人将“消肿除湿”之事当公务处理。 那日,宋晓酒随裴唐风进宫。 第51页 进宫前,素来不怎么注重仪容的宋晓酒屡次伸手去摸鬓角,惟恐有一丝乱发横生,破坏了他精心打理的形象。那一身累累伤痕全裹在暗红的公服之下,挎着长刀,行动时昂然阔步,倒看不出是重伤未愈的身子。 旁观宋晓酒既忐忑不安,又难掩兴奋的模样,裴唐风却是冷着脸,颇有些不愉。 然而宋晓酒没想到的是,他期许已久的面圣,到头来只是那九五至尊的一句话。 “宋晓酒,朕要你再回水牢。” 满怀敬畏之心跪在地上,便连眼角余光也只瞥的到那人明黄色的一角衣袂,却不明白那突然砸下来的不怒而威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再回……水牢吗? 那暗无天日的潮湿恶臭的地方,无数囚徒的悲鸣和气若游丝的唿救,蚊虫老鼠,数不胜数,那分明是人间最黑暗最骯脏的地方啊。 怎么能……回去呢? 宋晓酒愣愣的跪在原地,浑身发颤,险些要磕下头,去向那高座上的人苦苦求饶。 然而目光一转,裴唐风的侧影侵入眼帘,那股唿之欲出的懦弱便忍在了心口,扎的满心都在抽痛。双拳紧紧握在身侧,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求饶,不能磕头,不能……然后那手便情不自禁悄悄伸了出去,拽住了同样跪在一旁的裴唐风的衣角。 “大人……”微弱的吐息,他只能向那人求救。 (陆) 似乎觉察到了那拽住他衣角的手指的颤意。 裴唐风转了黑眸,目光凝向宋晓酒。 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动了动,却是轻声说了一句:“你先退下。” “大人……” 宋晓酒情急,险些叫出声来,那大人二字在喉间转了一个轮迴,便咽了回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盯着裴唐风,却见裴唐风毫不动容的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不敢去看高座上那人的神情和态度,却知道盯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如寒针般刺骨。 “皇上,小人先行告退。” 沙哑的发出一句,宋晓酒退出大殿。 那扇门便在他眼前阖上了。 将金碧辉煌关在了里头,将万里山河的主人关在了里头,将大理寺卿裴唐风……也关在了里头。 宋晓酒直愣愣的站着,迷惘的目光打在那厚厚的门扉上,而那重量,始终如蜉蝣撼树。 一名小太监上前来领了宋晓酒往宫外走。 那条长长的庄严冷肃的宫道被远远的留在了身后,回头望去,便连那座金銮宫殿也消失在楼台亭阁之间,满目的黄墙朱瓦层层叠叠的隔开了他与他们的天地。 宋晓酒想,我仍然爬不上去,那墙太高,太远,而我,力所不及。 在雾张府衙屋顶上,宋晓酒眺望皇城的方向,等了一个白昼。 直到半夜,银月遥挂天际,大人还是没有回来。 心中沉闷的,烦躁的,压抑的,纷纷拥拥而来,宋晓酒闭着眼,任天幕银星照耀自己。 温玉竹子来了,香乌鸦也来过,没有人能劝得下宋晓酒。 到了天明,宫廷的马车停在雾张府衙的大门前,裴唐风下车来,便听到下人的传话,不过提及那人一言半语,裴唐风便觉得忍了整夜的膈应在心口的一股郁气,霎时如脱缰野马,在胸腔里四蹿冲撞。而方一启唇,便是一道色泽深重的血水溢出来。 忧思重,易伤身。 “呵呵。” 勾唇便是一抹苦笑。 事到如今,方才知道情是毒药,侵血入骨,教人辗转反侧,不能自已。 皇上要宋晓酒再回水牢,意在放长线钓大鱼,寻到那水牢旧址,将幕后兇手一举揪出。而裴唐风深知宋晓酒对那水牢暗地的恐惧,便独留宫中与皇上从长计议,苦思冥想一宿,便如耗费心力在棋盘上厮杀一夜一般。最终才得到两全其美的办法,让皇上打消了再度利用宋晓酒的念头。 然而那人,真真教人担心的那人,此刻并不在府中。 据闻他昨日夜半发狂,将雾张府衙后院的屋顶都给拆翻了。 碎瓦一地,满院狼藉。 问及那人在何处,下人回道那人昨夜拆了屋顶便出府去了。 唤来香乌鸦再问,却听说,宋晓酒上青楼了。 温玉竹子在府门阶梯上拦住才刚回府便又要出门的裴唐风,他既惊诧于裴唐风掩在冰霜冷面下的愤怒,又担忧他劳神了一整夜,那因着忧国忧民而积劳成疾的身体会不堪负重。 虽然心知那名唤宋晓酒的捕头在裴大人心中已有不轻的重量,却不知道,那重量竟如悬在崖上的吊索,稍不留意,便是万劫不復。 “大人,你心神疲乏,还是先回屋歇息罢。那宋捕头,我和乌鸦去找便是了。” “让开。”裴唐风怒形于色,秀眉间虽凝着倦怠的浅浅痕迹,却依然掷语有声。 甩袖将温玉竹子拂开,裴唐风命令道:“随本官上青楼捉拿要犯。” 此言一出,身旁两列朱衣衙役皆高喝应声。 温玉竹子无可奈何,与静立一旁双手抱臂的香乌鸦相觑一眼,心中暗道,宋捕头你可要自求多福了。 清晨的青楼不似夜里那般繁华浮躁,如同洗去妆容的女子,疲倦的,苍白的,静静伏于市井中,偶尔一两声鸡鸣狗吠响起,迴荡在空落落的深巷小院中。 第52页 然后砰的一声巨响,身着朱衣的公差衙役破门而入,井然有序的占领了喧闹过后惟剩狼藉的青楼大堂。 不多时,半梦半醒的青楼老鸨便被拖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洗去妆容的面目惨白如纸,横布细纹,已是半老徐娘之姿,髮髻凌乱,金簪银饰在头上摇摇欲坠。 裴唐风沉默了一阵,若有所思瞟了一眼那老鸨,淡声问道:“妈妈陈呢?” 闻声,老鸨浑身一个冷颤,战战兢兢道:“奴家不知。” 微垂的眸里含着意味不明的情绪,裴唐风抬眸扫视一眼四周,楼上走廊处被楼下动静惊醒而跑出来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被那目光冷冷扫过,便觉得不寒而慄,畏缩着肩颈想要藏起自己。 “宋晓酒在何处?” “湖心……水景苑。” 眸中冷光一闪,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笑,不熟悉裴唐风的旁人皆被那如若绽开在冰天雪地里的笑颜迷惑了心智,惟有熟知他的人才知道,那笑容便如怒中之花盛绽,其后摧毁之意不言而喻。 湖心水景苑,夜来魅花魁娘子的居处。 甚好,甚好。 心中冷笑,拂袖而去。 荷塘间,湖心的建筑一览无遗,雕栏花柱,盏盏宫灯衔接而坠挂。 白日不点灯,却显得有些萧索。 那薄薄一面屏风,隔着色泽华美的帷幔,铺就的横樑亭柱如梦似幻。正是荷花盛放的好季节,田田荷叶接连碧天,微风拂面,送来缕缕清香。 宋晓酒醉眼朦胧的倚在荷塘旁的隔水栏杆上,脚下滚落着无数酒瓶,有些许还在汩汩流着酒液。荷香混着酒香,四下瀰漫。 酒气上脸,那张平日里不怎么教人待见的脸此刻双颊染着酡红,细长的眼半睁半闭,睫毛湿漉漉的,鼻翼似压在了什么有纹路的物什上,印出浅浅的痕迹,双唇饱满红润,嘴角还衔着晶亮的酒水,沿着刚毅的下颔一直蜿蜒到皱巴巴的暗红公服上,衣襟处有几许深色的酒渍,便连白色的里衣也凌乱的露了出来。 那双唇还在一开一合,喃喃说着醉话。 “宋晓酒。”蓦地一声冷哼传来。 (柒) 裴唐风蹙紧双眉,厌恶那钻入鼻来的沖天酒气。 抬脚踹了踹懒靠在栏杆上的宋晓酒,只觉心中怒火更甚,恨不得将此人扒皮抽骨啖血食肉,以告慰心脏深处那一抽一抽的疼痛。 被踹痛的宋晓酒迷迷煳煳睁开眼,眼中映入那人的容貌,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好似记忆深处的某个人。 是谁呢? 迷茫的转眸去看四周,荷塘流水,帷幔屏风,这里是水景苑。 苑中有娇娘,媚眼呵笑,千娇百媚惹人神魂颠倒。 那眼前的便是了。 咧嘴傻笑,宋晓酒眯着眼凑上去,勾住那人的肩颈。 “小娘子,爷好想你。” 话音未落,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后颈上,捏的他颈骨生疼,好似要被扭断了一般。 宋晓酒皱紧浓眉,扭动着头颅,想要摆脱那只手。 下颔却被硬生生的扳起,另一只手捏在他的下巴上,用力之大,仿佛要捏碎了他。 宋晓酒委屈的对上那人的眼眸,似要哭了一般。 “小娘子,你不要生气,我不想你了……以后都不想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嫌我粗粝,嫌我不够俊俏,嫌我胆小怕事,嫌我懦弱无能……”宋晓酒抽抽鼻子,扯出一个笑容来,“如果我像大人那般貌美绝伦,像大人那般有所作为,身居高位,你就不会离开我,你就不会不要我了……” 鼻子似被纷涌而出的酸涩堵住了一般,宋晓酒张开嘴喘了一口气,那哽咽在喉的苦涩也如被打开了闸门,一瞬间便爆发了出来。 宋晓酒勐地伸手将眼前人抱住,头抵在那人的胸口处,哭着低吼道:“可像大人那样有什么好,他冷冰冰的,哪里会像我这般讨你欢心,哄你笑?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啊,小娘子,我喜欢你啊,真的喜欢你啊,你怎么就不信呢?” 酒气仍是萦鼻,荷香仍是拂面,裴唐风却愣愣的,沉默的任那人抱着自己哭着乱吼乱叫,那一声声的喜欢无孔不入的钻入他的四肢百骸,如棉里针,藏的深,若不触及,便不知道疼。 而那人还在说着,“小娘子,高慧……你要我替你报效朝廷,可你看,你效忠的朝廷,他要我去死啊,他要我回到水牢里去送死啊,你拿命换回来的,他却轻而易举的便要夺走,你怎么能甘心?我又怎么能甘心?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原来,你还知道,这世间是不公平的。”裴唐风垂下眼眸,寂然的,平静的望着那哭的一塌煳涂的人,伸出的修长的手指划过那满是泪痕的脸,抹去一点,那泪又涌出更多。 原来,只要你不想停,我便永远也擦不尽你的泪。 “宋晓酒,别哭。” 裴唐风弯下腰去,慢慢将他抱紧,拿过一旁的酒瓶,仰头饮尽,那热辣的液体便滚进喉间,灼烧着整个冰冷的胸腔都热了起来。 一口又一口,一瓶又一瓶。 那空瓶滚了出去,骨碌转着,咚的一声沉入荷塘静水中。 第53页 淹没在田田绿荷间。 而他似乎这才有了勇气,将一个口口声声喜欢别人的男人搂进怀里,狠狠堵住那张开阖着说着他不想听的话的嘴,一遍一遍啃咬那饱满的红润的唇,舔舐过每一颗白齿,含着那迟钝的舌吸吮翻搅,仿佛,要用尽他毕生的力气。 衣带渐宽,满布疤痕的胸膛露了出来,四溅的酒水滴落,在那颤巍巍的茱萸周边蜿蜒开去,指尖摁在红粒上,狠狠一掐,那人惊喘着挣动起来。握住那人手腕勐地拉高,解开腰带将那人的双腕束缚在栏杆上,而那人挣动着,胸膛便挺了起来,把那殷红的茱萸送到了他的眼前。眸色沉沉浮浮,俯头张口一咬,将那红粒含进嘴里,以齿轻啃,以舌舔噬,头上传来那人难受的惊喘,便腾出一只手来挤进那人的口中,玩弄起柔软湿润的一截小舌。 于是那惊喘便化作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顺着腰线而下的手掌反覆揉捏摩挲,带着狠劲,那一圈细细的赘肉已不见踪影,却也不像女子那般柔软纤细。 精壮强悍,仍是惟有男子才有的力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肆意凌虐的手掌避开了宋晓酒的腿间物事,直接往后臀而去,不顾那干涩幽闭的紧緻,硬是挤入了手指。 被束缚的高大男人勐地瞪大双目,勐力挣扎起来,双腿不住踢踏挣动想要将那入侵的手指赶出去。似乎被他的拒绝和挣扎惹怒,那手指蓦地离去,还不等他松一口气,更加狰狞庞大的物事蓦然闯了进来。 “啊!”宋晓酒大吼一声,那隐晦的撕裂的疼痛使得泪腺开闸,湿漉漉的泪水蓦地淋了一脸,哀嚎哭叫起来。 裴唐风仰起一张秀丽的脸静静的望着宋晓酒,“本官说了,不许你哭。”言毕,兇狠的一顶,全数没入,而宋晓酒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顶得说不出话来。那双眸含着的泪却是再也不敢肆意流淌,畏惧的,瑟缩的,全忍在眼眶中。 两人的胸膛紧紧依靠在一起,彼此热烈的胸腔鼓跳声应和在一处,额抵着额,鼻尖相触,便连身下也紧密相连,如此契合的销魂蚀骨,裴唐风的眼眸深处,却丝毫没有动情入欲的颜色。惟有凉薄一片,死寂成灰。 若不仔细辨别,谁又知道那是哀伤之色? 谁又知道,冷心冷面的大理寺卿裴大人,终有一日也有这样的神色,彼此的身体分明是契合的,然而真正想要的,却苦求不得。 那么,便放弃了罢。 我曾愿,所有喜欢我裴唐风的人,都换做是宋晓酒,是宋晓酒的名,宋晓酒的眉,宋晓酒的眼,宋晓酒的唇,宋晓酒的一肌一肤,一毛一发,还有,宋晓酒的真心。 然事到如今,我惟愿,能如这般被我拥抱的,只有宋晓酒。 只有一个宋晓酒。 掐住那刚毅的下颔抬起来,迫使那唇开阖,用力堵上去,舌尖抵入,翻搅纠缠,至死不休。一寸一深的契合狠狠顶入,将人一遍一遍撞向栏杆,木楔松懈,仿佛再一个用力,两人便会从高处跌落,跌进那荷塘淤泥中,万劫不復。 …… 世人谁知,高处不胜寒。 (捌) 岁暮匆匆,本不留情。 南风近,莺语雁声,秋事未了。 九王府递来金字红帖,请大理寺卿裴唐风过府一叙。 张童拿着帖子一路小跑进来时,宋晓酒正伏在屋顶上修砌瓦片,张童气喘吁吁跑近时,身前不过两寸方地蓦地砸下一片碎瓦,惊的他双目瞪大,惨白了眼傻愣愣的去看屋顶上若无其事的宋晓酒。 勾了勾手指,宋晓酒笑的痞里痞气,言道:“什么东西,拿来看看。” 张童勐地将手中红帖攒入怀中,梗着脖子大声道:“没什么东西,反正不是给你的!” 宋晓酒好整以暇在屋檐上盘腿坐下,蓦地脸色一凛,眸中绽出凶光,冷冷的盯着张童,居高临下道:“张童,你随侍在大人身边多年,平日里也与金扇子交情不错,不知金扇子死后,你可有去祭拜他?” 乍一听闻金扇子的名字,张童微不可见一抖,一双圆眸瞠大,不过转瞬间便回復了平静,咬着牙瞪向宋晓酒,不屑道:“宋捕头还有脸面提及扇子哥,若不是替了你,扇子哥如何会死?” 宋晓酒双手抱臂,似笑非笑瞅着强作镇定的张童,只道:“你扇子哥死了便是不值,本宋大爷就死得其所了?嘿嘿,张童,金扇子如何死的,你我心知肚明。” 张童一惊,敛了神色,不再理会宋晓酒,揣着怀中的金字红帖匆匆跑了。 眼望着张童慌张的背影,宋晓酒脸上的神色一点一点淡了,明知道张童出卖过雾张府衙,明知道兇手便是张童,却只能视而不见,隐而不发。不是畏惧他身后之人,而是为了这朝廷之下盘根错节的势力的某种制衡。 不是不动,而是不能动。 正如宋晓酒与裴唐风,不是不见,而是不能见。 一个月前,宋晓酒宿醉醒来,自知犯了大错,想要求得那人的原谅,怎知那人竟避而不见。如此一月下来,宋晓酒再也未曾享受过裴大人亲自施行的“消肿除湿”,虽然如此,那推拿大夫却是日日来府,风雨无阻。 而一碗乌七八黑的草药汤也总在宋晓酒回屋时端端正正摆在桌案上,竟无论宋晓酒何时回来都冒着腾腾热气。 第54页 宋晓酒曾偷偷倒掉一碗,结果夜半时分,香乌鸦来敲窗,将新的一碗热腾腾的药汤摆在了宋晓酒的床前矮柜上。 至此,宋晓酒认命了。 那人虽不愿见他,却是还顾念着他的。 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软意也无从计较,宋晓酒心安理得的接受了那人所有的安排,包括将雾张府衙后院的屋顶重新修砌一遍的事宜。 到了傍晚,昏暗的暮色渐渐笼罩过来,夜幕低垂,银月浅浅印在天际。 宋晓酒独自坐在屋檐上,蓦然觉得有些心窒。 伸手捂住左心,竟觉得这感觉一点都不陌生,转念细想,原来已过去半年了。近日一直在喝药草汤水,药性将那余毒抑制,便觉察不出余毒復发的迹象,如今延期太久,那毒素还是钻心出来,令他窒息的难受。 收拾了屋顶上的工具,宋晓酒想跃下地去,然而方一凝聚内力,心尖便似被针刺一般,眼前发黑,竟要一头栽倒下去。 千钧一髮之际,腰间託了一只手掌,旋身转动,转瞬毫髮无损的落了地。 定睛一看,心窒的更厉害,竟觉得无法唿吸了一般,双唇嚅动,吶吶的吐出两个字。 “大人。” 漠然的睇他一眼,裴唐风不着痕迹推开他,理理衣襟,转身便走。 “大……”脱口而出的话语蓦然收尾,宋晓酒垂头站在原地,竟难受的要命。 大人过去一段时日对他是极好的,喜欢亲近他,吻着他,抱着他,有大人在身边,宋晓酒是一点都不怕的,早已习惯了被一个男人这般珍而重之的对待,如今虽仍是冷言冷语,那冰霜冷面下的温情却都藏的看不见了。 如此之大的落差,教人心慌意乱,不能自处。 身后走上来两个人,其中一人同情的拍拍宋晓酒的肩,嘆道:“别在意,大人只是心情不好。” 宋晓酒转头看到温玉竹子和香乌鸦,听了温玉竹子的话却一点也没有被安慰到。 “大人为何心情不好?” 温玉竹子奇怪道:“任谁被逼着要去见讨厌的人都会心情不好啊,这还用问么?” 在旁的香乌鸦闻言冷哼一声,迳自先行一步。 宋晓酒道:“莫不是九王爷请大人过府?” 温玉竹子点点头:“是啊,今日是九王爷寿宴,便是皇上都去了,何况大臣?” 闻言,宋晓酒回想半年前皇家夜宴那日,海曙身死,而裴大人满身血迹,自毁容貌。如此一想,便更觉得不安,脸上显出担忧的神色来。 “唉,就算是睡着的虎他也不是猫啊,九王爷此人,不得不提防。” 温玉竹子留下一句话,抬步走了。 宋晓酒站在原地,很想跟上去,却又不敢,他深知如若没有裴大人的命令而擅自行动会有多大的后果。 突然想起方鸢来,高慧曾嘱託他照顾方鸢,那么方鸢在何处? 夜深人静,宋晓酒躺在床榻上,满屋子裊裊清香,灯火通明。 仰脸望着深远苍穹,怔怔发呆。 雾张府衙后院的屋顶大多数都修砌好了,惟有他屋顶仍然是之前被拆的七零八落的样子。他厌恶黑暗,厌恶封闭,厌恶独处,在逃出水牢归来之后。 月前的那天夜晚,他为等裴大人而熬到后半夜,那种孤独的,等待的,却始终等不回来的滋味有苦难言,万分痛苦只想买醉,醉罢便不知惧怕,不会深想。谁又知道他发狂的真正原因?受不了呆在封闭的黑暗的房间里,受不了只有他自己,仿佛还在那黑暗的恐怖的水牢里一般,苦苦等待,却始终没有人来救他。 明明死了便解脱了,却想起那人曾经一句话,“宋晓酒,若这案查到最后,要你一条命来换真相。你换不换?” 犹记得那时他答,“大人,我不想死。” 如此,如何能死,如何能轻易在那水牢里死去,即便最后,懦弱如他宋晓酒,竟是被一个女人拿命换了救回来又如何? (玖) 反正,活下来了,终归还是活下来了。 答应那人的,要好好活着,要做一个能与他比肩并立的男人。 他一个两面三刀一事无成只知奉承的小人竟会不想食言?谁会相信? 哈哈哈!这世间除了裴唐风那个傻子相信他宋晓酒会有一颗真心,又还有谁会相信?便是宋晓酒将心剜了出来,那些人也会不屑一顾的。 那么,大人,如宋晓酒这般的小人,你要不要? 腾地从床榻上跃起,宋晓酒狠狠抹了抹发红的眼眶,穿上衣物,提上长刀,砰的出门去。 拉过缰绳一翻,纵马狂奔。 有人在身后喊:“宋爷,宋爷,大人吩咐了不许你夜出!” 两耳闭塞,只当听不到。 无论有什么后果,无论那人会如何生气,无论九王府中有什么等着,他宋晓酒今夜一定要去,一定要守在那人身边!尽管那人也许并不需要他保护,无论是温玉竹子还是香乌鸦哪一个,都比他宋晓酒武功高强足智多谋!但那又如何? 裴唐风他要的只是宋晓酒,便是宋晓酒那一点微末的不自量力,对于裴唐风而言,那也好过莫大的失望! 想变成有用的人,想保护那人,想站在他身边!很想,很想!我如此活着回来,真的不是要做回以前的宋晓酒!大人,你答应了你要帮我!你答应了帮我站在高处!我既然活着回来了,你便不可食言! 第55页 心急如焚的喜悦麻痹了心脏深处一波一波涌上来的窒闷痛感,咬牙夹紧马腹,甩鞭唿驾,一路往九王府的方向疾行。 空荡荡的清水街道,哒哒哒的迴响着马蹄声。 前方府邸灯火通明的喧闹,推杯换盏,笙歌乐舞,便似一场繁华,教人飞蛾赴火犹不后悔。 (如果喜爷在这里写宋晓酒摔下马毒发身亡死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会一巴掌抽死喜爷?) “什么人?” 九王府门前守门的小厮眼见一个捕头模样的高壮男子策马而来,远远的便大声喝斥。 一声长吁,宋晓酒翻身下马,把手中缰绳一甩,大步朝石阶上走,两位小厮来拦,被宋晓酒一马鞭甩倒在地,连声哀嚎。 宋晓酒自不理会,跨步朝里闯。 一路醉客相阻,皆被宋晓酒蛮横的一马鞭甩开,所幸那些人喝的晕头转向被打开后竟抱着酒壶倒在地上唿唿大睡,一时竟也没人发现宋晓酒这位不速之客。 香乌鸦跳下屋顶,拦住了宋晓酒,温玉竹子也提着一壶酒跑了过来。 “宋捕头,你怎么来了?”温玉竹子问。 “大人呢?” 眼见宋晓酒着急,温玉竹子安抚一笑,拍拍他的手臂道:“大人陪皇上还有九王爷在后花园庭院饮酒,有皇上在不会有事的,你放心。”说罢,拉住宋晓酒的手臂,“走走走,陪我喝一杯,这九王爷人品不如何,这酒倒是一等一的好。” 香乌鸦冷笑:“酒鬼!” 温玉竹子不在意的朝他笑了笑,转身又要去拉宋晓酒,却被宋晓酒勐地甩开,一道凌厉的马鞭破空而来,温玉竹子一惊,伸手一抓,险险避开,待看清甩鞭的竟是宋晓酒,饶是温玉竹子这般温雅和气之人也不免发怒。 “宋晓酒,你干什么!” 香乌鸦乐得在旁抱臂观看温玉竹子吃瘪,竟也不阻拦。 宋晓酒目露凶光,勐地抽回马鞭,冷冷道:“我要找大人。” 温玉竹子气恼道:“都说了大人在后花园陪皇上和九王爷,你这时候去找他,惊扰了圣驾,再加上九王爷视你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你一去不是找死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找大人!”宋晓酒推开温玉竹子,一股脑往后花园庭院跑去。 谁也不会明白,当年海曙之死,裴唐风毁容重伤满身血污的样子一直深刻于宋晓酒的脑海里,那种影像如影随形缠着宋晓酒,尤其是在今夜,不停在眼前转悠盘桓,如何也摆脱不去,若不能亲眼见到裴大人的安好,宋晓酒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安心的。 “站住!你是何人?”廊中侍卫刷的拔刀挡住闯进来的宋晓酒。 宋晓酒挥舞马鞭缠出那侍卫的刀,低怒一声:“给爷滚开!” 侍卫大怒,转动手腕想要拔回佩刀,却被宋晓酒用巧劲一下震断了刀身,抬脚勐地一踹,将侍卫踢倒在地,收回马鞭毫不迟疑的往前冲去。 心窒更甚,便是满是创痕的嵴背也隐隐疼痛,两腿绷紧,心中却只有一个执念,一定要寻到裴大人,一定要看到毫髮无伤的他。 绝不能再让当年那个噩梦重现! 大人,我会对你好的。 就像海曙一样。 能为你挡去世间污浊,能替你去死。 汗水浸透了暗红的捕快衙衣,夜风一吹,又得凉爽。 远远的,花海凉亭出现在眼前,石桌上伏着一人,明黄的衣袍,竟是醉倒的皇上。 宋晓酒匆匆赶过去,想也不想便去推那醉倒的人,那人被推搪的厉害,迷迷煳煳的睁了一只眼,皱着眉道:“放肆,何人惊扰朕的好梦?滚、滚开!” “大人呢?”宋晓酒二话不说提起皇上的衣襟勐地摇了摇,就近逼问。 皇上被摇晃的难受,胃中不断翻涌,拼命要摆脱宋晓酒的手,含含煳煳道:“九弟,和九弟……走了。” 砰!宋晓酒勐地松开他,转头扫视凉亭四周,但看两个小太监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亭中帷幔被风吹起,忽起忽落。 突地,一道黑影蹿了出来,宋晓酒一惊,勐地拽紧马鞭,全神戒备。 “呵呵。”有个并不清亮,甚至有些粗哑的笑声响起,那黑影的脸慢慢在月光下显现出来,浓眉,大眼,高鼻,厚唇,肤色较常人深上两分,却分明是个女子。 “你是谁?”宋晓酒握紧马鞭,蓄势待发。 (拾) 黑衣女子戏嚯的挑挑眉,缓缓走出来,围着宋晓酒转了两圈,啧啧道:“你就是宋晓酒?” “你认得我?” “当然。”黑衣女子似茶壶般双手叉腰,点点头,“不错,这身子骨倒是经得起折腾。”言罢,伸出手指戳戳宋晓酒结实的胸膛,赞嘆道,“怎么样,是条汉子就跟我打一架?” 宋晓酒愕愣,孤疑道:“打架?” 黑衣女子退后一步,摆开架势,道:“请。” “我不打,我要找大人。”宋晓酒懒得理会这个疯女人,一捏马鞭转身便要走。 “喂,粗汉子!”黑衣女子不满的跳起来大喊,“你那个大人还要你去救吗,你乖乖留在这陪我打一场,说不定等等还能看到一场好戏。” 第56页 “什么好戏?”宋晓酒皱眉回头问。 黑衣女子顿时洋洋得意起来,左转右转抬着下巴,贼兮兮笑道:“你一定想不到你那孤傲清高的裴大人演起戏来也是箇中好手吧?” “什么意思?”两道墨染浓眉越蹙越紧,宋晓酒不耐道。 “咦?这都听不懂?你真的是裴唐风中意的那个宋晓酒?”黑衣女子摸摸下巴,凑近到宋晓酒身边,瞪大双目多看了两眼,不料竟看见宋晓酒两颊隐隐透着一丝殷红,顿时明白宋晓酒害羞了,“啧啧,一个大男人脸红起来还真是好看哪。” 宋晓酒闻言立时恼羞成怒,马鞭一挥,便与黑衣女子打了起来。 激将法如此好用,黑衣女子掩嘴窃笑,一边游刃有余的招架宋晓酒的怒气汹汹的马鞭。 不想,黑衣女子还未打的尽兴,那宋晓酒却突然回过神来,勐地收了鞭势,大声喝问:“大人究竟在哪里?” “在那边。”黑衣女子抬手一指,“九王爷拿人质威胁裴唐风就范,裴唐风就虚与委蛇牺牲色相了。”女子一口气说完,连气都不带喘的,宋晓酒听完却是脸色大变,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闭眼便是裴唐风披散着长发,眸色翻涌的样子。 宋晓酒从来不肯承认跟裴大人做那事是极为享受的,纵然大人不是温香软玉,不会媚语轻笑,然而那点漆黑凝着情意的深眸,那秀色无双沾染薄汗的容颜,那衣带渐宽莹白如玉的肌理纹路,无一不是致命的诱惑。 可如今,那诱惑竟是他人的囊中之物,大人那样的人……竟要承欢于他人身下么? 蹦嚓一声,宋晓酒不知捏碎了什么,双目充血一般,朝黑衣女子所指方向狂奔。 “大人!” 砰的一声巨响,宋晓酒撞门而入,人未进声先到,惊得屋内人抬眸看来。 愣愣的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宋晓酒哑然的张大了嘴。 “哼。”方鸢淡淡瞥一眼宋晓酒,摸着薄瓷茶杯自顾啜饮。 裴唐风倚靠在床柱边,帷幔一角松垮垮的落在他的肩头一侧,髮丝如瀑垂在胸膛前,衣襟半开,一条长腿曲起踏在床间锦被上,另一条腿垂在地上,而那腿上竟枕着一颗毛茸茸的黑脑袋,髮丝散乱,金冠歪斜,分明是九王爷! 心脏咚咚咚跳的飞快,两耳也轰鸣了一般,宋晓酒僵硬的转眸去看方鸢,又忍不住将目光转回那床榻上的两人身上,拳头不自觉捏紧,汗水不断的冒出来,湿透他的嵴背,黏煳煳的,好似被泼了滚烫的沸水一般。 “你来做什么?”裴唐风垂眸,似在望着枕在他腿上的人,那问话却分明是对着宋晓酒的。 宋晓酒后退了一步,有些疲累的靠在身后门扉上。 “小人……担心大人的安危。” 裴唐风的手指微不可见一震,似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一般,竟伸出手指去梳理腿上那颗头颅上的黑髮。 亲眼望见他的举动的宋晓酒蓦地一握拳,隐忍的敲在身后门上,发出轻响。 方鸢目不斜视喝着茶,对身边发展的事态毫不关心。 而那颗枕着裴唐风大腿的头颅由始至终就没动弹过,可惜宋晓酒此时并未发现。 “本官不是说了不许你深夜出府,你擅自违抗本官命令,可是不将本官放在眼里?” 嗓音冷冷,深眸暗藏情绪。 宋晓酒闻言,垂下头,吶吶道:“小人知罪。” “知罪便回去领罚。” “大人……”宋晓酒哑着嗓音,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终是低声应道,“小人遵命。” 转身,扶着门框,一步步走出去。 等到宋晓酒的身影消失不见,坐在桌旁的方鸢终是没忍住,一口黑血涌出吐在了薄瓷杯中,染透一杯清茶。 “裴唐风,你倒是心够狠。”方鸢捏紧茶杯,一手撑在桌沿,冷冷的瞪着裴唐风,童稚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唇角噙着冷笑,裴唐风将腿上的头颅毫不留情的推开,那头便咚的一声敲在床柱上,而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夜郎楼水奴,方鸢。”清冷的嗓音懒懒的念着,冷眸凝睇毒发强撑的方鸢,裴唐风慢条斯理整理好凌乱的衣裳,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桌旁,施施然坐下。 捏起一个薄瓷杯在修长的指间把玩,裴唐风道:“本官再心狠,也不如你亲手弒母。” 方鸢冷笑,斜睨一眼倒在床榻上生死不明的九王爷,讥讽道:“假意逢迎九狗贼,救我出来,却只是为了我锦囊中的解药,哼,想要解宋晓酒的毒,便以我命换他命,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以后恨你?” 闻言,裴唐风蓦地嗤笑出声,那素来冷若冰霜的容貌染了放肆的笑意,竟如此赏心悦目。 可惜方鸢无暇欣赏,一双冷眸不明所以的瞪着失笑的裴唐风。 “方鸢,你说怕他恨本官,竟不觉得可笑么?本官此生,何曾惧过被人憎恨?何况,不论他恨不恨本官,他都是本官的人。” “裴唐风,你忘了他的命是谁拼死换来的?”方鸢咬牙切齿,恶毒的拔高音量道,“是我师父,是高慧,她救了宋晓酒!你别忘了,宋晓酒爱我师父,他若知道你害死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第57页 手指蓦地捏碎薄瓷茶杯,裴唐风低笑,眸光扫向门外映在地上的一道模煳暗影。 .守得云开月明 (壹) 宋晓酒没有离去,宋晓酒在门外。 方鸢有意说给宋晓酒听。 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裴唐风微垂了眸,光在眸中凝固成了冰尖冷刺,摊开手掌搁在桌面上,碎瓷纷落,染了艷红的血迹。 缓慢伸出去的手,如索命鬼的追魂钩,愈来愈近,指尖一挑,那悬挂在方鸢脖颈上的细绳应声而断,啪嗒,锦囊敲在桌沿上,那染血的手抓住了它,在掌中捏紧,如同握住了往后再也握不到的某种东西。 恨他又如何?不原谅他又如何? 他早已放弃了想要得到那人真心的愿望。 做为那人不爱他的最好的惩罚,便是用至高无上的权利,将那人绑在身边,便是逼迫,威胁,便是强求,卑劣,无所不用其极,也要将那人,牢牢的,握在手里。等到心裂开了,再放进去,放进去,就不让他出来了。 永远,不让他出来了。 要把裂了一大洞的心脏缝起来,牢牢的,缝起来。 不让任何得到的,再有机会失去。 裴唐风站起身,朝门外走。 映在地上的人影缓缓移动,摇曳。 慢慢的,与门外地上的那道暗影重叠在一起。 宫灯摇晃,夜风忽至。 捲起细尘薄雾,缱绻流淌。 “大人。”血色尽失的双唇阖动,吐出微弱的两字。 身体摇摇晃晃,静靠在墙上,宋晓酒仰着头,微喘着气,嵴背上的涔涔汗液早已被冷风吹干,然而心窒始终不散,梗在胸腔中,不上不下,便使得唿吸也大为困难。 裴唐风侧过脸凝睇他,点漆的黑眸幽幽深深。 两指掐在他的下颔处,一颗药丸被硬塞了进去,那人的拇指在他喉颈上用力按着,药丸便咽了下去,滑进食道。 屋中忽然传来砰咚一声响,似什么滑倒在地,而后再无声息。 方鸢死了。 微一启唇,那人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舌尖直抵喉咙深处,侵略意味十足。 宋晓酒没有挣扎,伸出双手覆上那人的胸膛,然后勐地撕开了花纹精緻的衣襟,莹白如玉的肌肤便透了出来,粗糙的手掌在那肌理纹路上反覆摩挲游移,缓缓描摹,如临摹一幅最美的山水墨画。 两具纠缠的身躯滚进庭院花海深处,翻滚而过,花枝被压弯了腰,零落在地,被夜风一吹,带起绒绒花絮。 衣裳尽褪,肌肤两色相映成辉,便是谁也不让谁,互相啃咬着对方,如两头髮了狂,失了心的野兽。 突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力气,宋晓酒勐地一翻身,将裴唐风压在了下面,跨坐在他的腰腹上,居高临下的用细长的眼眸深深的凝望着他。然后缓缓俯下头去,吻在那形状优美的薄唇上,冰凉凉的触感,便使得发热的头脑有了片刻的清明,然而一触及那柔软,便捨不得离开,反覆碾压含吮,极尽缠绵。 裴唐风的手掌在宋晓酒的后腰上摩挲,然后渐渐移至那结实的臀肉上,带着狠劲的揉捏,宋晓酒发出破碎的呜声,想要往前逃开,却被牢牢禁锢住,那手指顺着温暖的褶皱一点一点开拓,缓慢的,如同在逗弄宠物一般。 宋晓酒松了唇,想要退开,却被按住了后脑勺,耳畔听到一声轻笑,那人低低道:“这就怕了?” 脑袋轰地起了火,宋晓酒觉察到自己威武的男子气概被挑衅了,立马气汹汹的抱住了裴唐风的肩颈,在那锁骨上又咬又啃,一手顺着胸膛而下,摸到了那人的腹下,握住了那炙热,便听得头顶上一声闷哼,然后掌心的东西便胀大了。 宋晓酒歪着头看了看裴唐风,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亮的,不知是自己想到了什么,脸腾地热起来,透着醉酒般的酡红,然后便像豁出去了一般,手指大力捋动起来,双眸紧紧盯着裴唐风的神情。 他想知道,裴唐风动情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模样。 却可惜月华浅浅,花影摇曳,那人冰玉般的容颜上惟有晃动的暗影,只一双深眸像漩涡一般牢牢吸住了宋晓酒。 逃脱不得,于是避无可避。 那人手指的玩弄终于让宋晓酒忍耐不了,勐地抬起身,便听得一声暧昧水泽声响起,宋晓酒便是再皮糙肉厚,此情此景下也不禁红了老脸,但见裴唐风也是一愣,宋晓酒更有些无地自容的窘迫,扶着那人的炙热便强迫似的逼自己坐下,瞬间,那扶着他后腰的手勐地掐紧,宋晓酒也痛的不行,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后背沁出许多汗液。 “放松点。”那人仰起身侧首在宋晓酒耳畔低语,一向清冷的嗓音此刻沙哑低沉,似猫抓般挠的宋晓酒心痒难耐,低下头去求吻,裴唐风没有让他失望,一边极尽温柔的亲吻着他,一边揉捏着他的侧腰,舒缓他的疼痛。 不多时,宋晓酒萎软下去的东西又站了起来,前端抵在裴唐风的胸腹处,早已濡湿了一片。因急欲抒发,便情不自禁动起腰臀来。 疼痛渐渐被另一波强烈的快感淹没。 就好似那时中了炽情散一般。 宋晓酒高昂着头压抑的喘着气,情到难忍时,便狠狠咬住下唇,滚动的喉结被那人的牙齿轻轻啃咬着,偶尔从咽喉深处溢出一两声尖锐的呻吟。 第58页 而身体深处紧紧缠着那人的炙热,任由那人抵死冲撞,仿佛要将他活生生撕裂成两半,腰腹终是承受不了如此兇勐的撞击起伏,宋晓酒酸软了两腿,喘着粗气将身体的重量全部倚靠在那人身上,被动的承受冲撞。 巨大的欢愉灭顶般袭来,宋晓酒的双臂勐地搂紧裴唐风的嵴背,臂上的肌肉线条竭力绷紧,仿佛要将那人搂进生命里。 一整夜的担忧,焦虑,被那人漠视,独自站在门外月下,听着方鸢一声声悽厉的怒骂,那绷紧的心弦便不曾有过稍许的松懈,直到那人出来,亲手餵了他吃下从方鸢那里夺得的解药,再到如今跨坐于那人身上主动承欢,那绷紧的弦终于也在灭顶的欢愉中绷断。 “大人……”嘆息的低吼出声后,宋晓酒垂头靠在那人的肩上,陷入了昏厥。 (贰) “过去点。” “别挤,看不到了。” “你挡住朕了。” “臣妾看就好了,你回去继续装醉。” “……”皇上咬牙切齿瞪着用整个黑色的后背挡住他全部视野的黑皇后,“戏都演完了,朕还装什么装?” 只要一想起自己刚才被宋晓酒揪着衣襟乱摇的情形,皇上就想摔玉玺让人将那个胆大妄为、以下犯上的小人拖出去午门斩首一百遍,却碍于黑皇后和心腹大臣裴卿的面子,不得不忍下那股子窝囊火。 黑皇后依依不捨的把目光从花海方向移开,转到皇上的脸上,嘆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就别小家子气了,你看,如今你最讨厌的九弟也吃了裴唐风的大亏。这件事告诉我们,裴大人勐于虎,不要因为人家长得不好,你就觉得他干不了大事。” “朕以为你说的此人应该是宋晓酒。” 黑皇后忙摇头摆手,靠近了皇上低声道:“臣妾还是觉得宋晓酒长的魁梧高大,是条好汉,这裴大人就太过女气,乍一看就不像能成大事的人,别告诉臣妾你当初不是这般想的哦?”顿了顿音,黑皇后揉揉眼角,啧啧嘆道,“不过今晚才知道,裴大人真真是勐于虎啊。” 皇上不屑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左思右想却寻不出反驳黑皇后的话来。 当初得见裴唐风的容貌,的确以为此人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谁知人不可貌相,如今他竟成了自己的心腹大臣,朝中诸多大事还要仰仗于他。更别提扳倒柳弗和九王爷时裴唐风居功至伟,不可小觑。 “朕只是不喜欢小人。”良久,脸面挂不住的皇上默默憋出一句来。 黑皇后道:“皇上是不喜欢自己看不上的人却有人视若珍宝的那种挫败感罢。” “胡说!”皇上怒而甩袖。 黑皇后嘆息着摇头看皇上,怜悯道:“皇上,你已将这一生献给了江山社稷,便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儿女情长,臣妾自然明白,但你也不能阻止自己的大臣们相亲相爱罢?” “男人爱男人,成什么体统?” 黑皇后满眼失望的瞅着皇上,左右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在某个地方,“你究竟是不是男人?” “皇后!不要以为你有父家做靠山朕便不敢动你!当初朕娶了你,也不过是为了世家联姻,彼此互利!你嫌弃朕不是男人,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尊容!” 如此一来,脾气也发了,狠话也出口了,皇上不得不抱怨,他这皇后本来就黑,又总是穿一身黑衣,若不是皇城殿中月明珠光太亮,皇上觉得他真的会找不到他的皇后。 便只是黑也就勉强接受了,可别人的皇后是瘦的,为什么他的皇后……虽然不胖,可身为女人也太强壮了吧? 别人的皇后喜欢坐镇后宫,喜欢争风吃醋,他的皇后喜欢穿黑衣四处神出鬼没。这桩婚事若不是先皇御赐,皇上早就把皇后打包丢出宫去餵狗了。这么多年,被神出鬼没的皇后吓着吓着,皇上竟习惯了,还因此养成了超凡脱俗的警觉性。 若较真起来,还真是社稷江山之福。 皇上向来很不喜欢皇后,恨不得把这五大三粗的女汉子改嫁给他最讨厌的九弟,但皇后父家在朝中的影响举足轻重,又一直是在背后默默支持他巩固皇权的暗势力,所以无论于情于理,他都不便动摇自己的根基。 听闻皇上口不择言的指责,黑皇后若无其事的掏掏耳朵,语重心长道:“常言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皇上哪,你竟纠结于相爱的人是男是女,这也怪不得臣妾怀疑你……咳咳,是不是女扮男装哪?” “……”皇上扶额,瞬间觉得头疼无比。 “皇上你去哪?” “朕要回宫!” 庭院方角另一处小楼屋顶上,静默的伏着两人。 月光影影绰绰照着两人的面容,竟是温玉竹子和香乌鸦。 温玉竹子悄声道:“皇上和皇后又吵架了。” 香乌鸦撇撇嘴,不做声。 瞅了半天好戏,温玉竹子感嘆道:“好在我们早有先见之明,将庭院四周的护卫和暗影清除了,不然大人和宋捕头那香艷好戏让旁人瞧了也就罢了,反正大人不介意。可皇上和皇后吵架一事若传扬了出去,那就贻笑天下了。” 第59页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好管闲事的毛病?”香乌鸦突然冷冷开口。 温玉竹子噎住,默默翻过身去,仰躺在屋瓦上,从腰间摸出一支碧绿长笛,在手中把玩片刻,而后凑到唇边,低低吹了起来。 笛声悠扬,却如何也掩盖不了这俗世的喧嚣。 侧眸望去,香乌鸦只能模煳的见到那人的半边轮廓,吹笛之时,竟十分专注,而那跳动的手指,一起一落,笛声便也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穿云透雾,绵延千里。 耳畔流淌着这样的笛声,香乌鸦竟有些许的失神。 不自觉转头瞭望庭院花海方向,夜雾正浓,花絮却纷飞,簌簌抖动的花枝如被笛声吹拂,左右轻晃,摇曳生姿。 屋角骤起一声细响,微微一道剑光轻晃,转瞬即逝。 “有人!”香乌鸦蓦然低喝,鹰眸凝聚杀气,直射屋角缓缓步出的那人。 温玉竹子一惊,停下笛音,转眸望去,低唿一声:“九王爷?” 只见那人髮丝凌乱的散在肩上,束髮的金冠歪歪斜斜,一张俊容透着肃杀的青白,手握一把长剑,脚步有些虚浮的奔下长廊,朝着庭院花海的方向而去。 “为何今夜竟不见青衣?”温玉竹子突然问道,话语未落,后肩上蓦地受了一剑,转头一看,那悄无声息的在后偷袭之人竟正是青衣。 再看香乌鸦,只见他后脑受了重击已然毫无动静的昏迷在旁。 几乎没有片刻停歇,青衣拔了刺在温玉竹子肩头的剑,转瞬又刺向他的心头。 温玉竹子勐地向后翻滚,避开了那一剑。 (叄) 就在变故悄无声息的在九王府后院发生之际,皇上等人登上銮驾,正要回宫。 黑皇后却突然钻出马车,回望九王府的方向,隐隐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皇后,你还做什么?”皇上不悦的声音传来。 “你不觉得有古怪吗?”皇后凝重问道,耳尖忽动,从雾霭深重的静夜里辨别到某种兵器交接的打斗声响,“臣妾去看看!”蓦然丢下一句话,黑皇后跳下马车,纵身飞跃上高墙,转瞬消失在墙头青瓦上。 疾步掠过屋檐,远远便见到温玉竹子与青衣人缠斗的身影。 温玉竹子眼见黑皇后出现,蓦地大喊:“师姐,去救大人!” 摸出一把暗器丢向青衣人,黑皇后倒身一翻,往庭院花海急掠而去。 觉察到九王爷的脚步声时,裴唐风正为宋晓酒系上衣带,而自己光裸着上身,仅着下裤。那人的目光打在他的嵴背上,如芒刺在背,令人浑然不爽。 裴唐风侧眼冷笑,任那人拿剑尖挑起他散落在旁的衣物,漠然置之,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的突然出现。 九王爷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青肿,笑了一声:“裴唐风,你对本王,当真是半点不留情啊。”言罢,也不等裴唐风有什么反应,挥剑将那挑起的衣物削成碎片,声声裂帛撕拉响彻,混着那冷肃的杀意无数剑光凌厉而来。 静止,剑尖停在裴唐风的喉前一寸处,剑气伤人,已在那修长的脖颈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衬着那莹白如玉的肌理,煞是鲜艷。 “裴唐风,你们输了。本王既然将你们全部引来王府,便不可能没有万全之策,你懂得将计就计,难道本王便不懂吗?”说罢,冷笑起来,手腕轻动,剑尖缓缓下移,滑到那精緻的锁骨上,肌肤上已有累累青紫吻痕,不用深想也知晓那是谁留下的。斜眼凝向裴唐风怀中的宋晓酒,顿时杀意大盛。 裴唐风眸光一凛,侧身挡住九王爷的视线,于是那剑尖便在他的锁骨侧偏向肩臂方向划了一道,血珠沁出,缓缓流下。 “你……”九王爷握剑的手一颤,想起那年皇城宫宴,这人在自己面前拿碎瓷狠狠毁掉半张容貌的决绝,如今这人无惧指向他的长剑,只想着要护着怀里的那人,如此可恶,如此可恨! 九王爷怒不可遏,高声吼道:“裴唐风,本王的暗兵已经杀入皇城,刺客也埋伏于皇兄回宫的途中,便是削权夺位又如何,你们再也奈何不了本王!这天下都是本王的,便连你裴唐风,也是本王所有!” “你真是疯了。”裴唐风含怒冷笑,倏然以指弹开九王爷的剑,讥笑道,“本官等你露出马脚已经太久,何谓局中局,剑中剑,今日本官便让你见识一番!” “什么意思?”九王爷悚然一愣,心中衍漫过一层不安。 “净衣阁。”红唇轻启,吐出三个字。 那三字一出,九王爷蓦然方寸大乱,那时暗中将夜来魅青楼下的金银珠宝和兵器粮草皆转移至净衣阁中,便是依仗着无人知道净衣阁竟是他们最后的基地。一直以来,夜郎楼归属柳弗辖域,夜来魅为九王府暗庄,一明一暗,拿夜郎楼和柳弗做为烟雾弹迷惑皇上布下的眼线,即便柳弗倒台,也还有夜来魅支撑,便是后来夜来魅也暴露了踪迹,那层层障碍也足够遮掩其后真正的基地净衣阁。 谁曾想,如今竟连净衣阁也…… “不可能的,不可能!”九王爷惊愕后便是摇头,“你们不可能知道的。” 唇角翘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意,裴唐风将胸前的青丝撩向后背,冷冷的看着九王爷发狂。 第60页 “王爷,你错便错在不该动了本官的人。皇上念及兄弟之情饶你一命,可当本官亲见宋晓酒死里逃生归来,便在心中发誓,定要亲手为他报这个仇,便是噬你骨,饮你血,啃你肉,也难以平息本官的怒火。” 那冰凉彻骨的一字一句如铜钟声响般狠狠敲击在九王爷的心上,他蓦地抬头,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怒吼狂:“裴唐风,你不过是本王想要玷污的一个玩物,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哈哈哈,为了那烂泥一样的蠢物,你想逼死本王?哈哈哈哈,你来啊,本王今日便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耐,竟敢如此藐视本王之威!” 言罢,手挽剑花,直刺裴唐风的眉心,明知那一剑不可能伤到裴唐风,仍是凭着心中暴涨的怒意,誓要从那人身上讨回溃不成军的尊严。 饶是裴唐风再武功高强深藏不露,怀里抱着七尺男儿如宋晓酒这般重物,也有些拖累,再者九王爷剑气凌厉,招招直至致命要害,杀招诡异无由,也是剑中高手,不能小觑。 手无兵器,裴唐风惟有折枝借剑,凝聚内力与九王爷过招拆招,几番下来,身上多处受了剑伤,没有衣物阻隔,那血流便四处蜿蜒,不多时,便是浑身浴血。 眼见九王爷突然幻变招式,将本该杀向裴唐风的招式转向宋晓酒,裴唐风微惊之下,闪躲的脚步顿时乱了章法,却见千钧一髮之际,昏睡的宋晓酒竟徒然睁开了双眸,掌心骤起一握,将那来袭的剑尖抓在手里,剑气凛冽,似乎耳际都迴绕着那血肉撕裂的声响,血流蜿蜒过银白如月的剑身,汩汩而下。 剑尖穿掌而过,宋晓酒仅仅是皱着眉冷厉的迎视九王爷,似乎浑然不觉疼痛一般,然而亲眼所见那一幕的裴唐风却是心中大窒,如同那剑尖穿过的不是宋晓酒的手掌,而是他的心脏,情不自禁伸手捂住心口,垂眸微微苦笑。 宋晓酒啊……心中嘆息。 (肆) 宋晓酒扶着裴唐风的手臂站好,某处难堪的疼痛和手掌的痛楚交织,竟分不清究竟哪里更痛,然而望见身旁大人的伤痕累累,心中便似有尖刀刻过一般,对眼前伤害大人的兇手的怒意更甚,翻涌叫嚣,逐渐淹没了自身的伤痛,只想与那人同归于尽,恨不得将其毙于掌下! “倒是一条汉子!”九王爷冷笑,“水牢那些折磨竟没把你弄死,宋晓酒,你究竟是有多命大?怎么,如今跑到本王面前送死,是要本王亲手在你身上烙下‘英雄豪杰’四字吗?” 闻言,宋晓酒怒极而笑,痛意麻痹的手掌勐力往前,竟逼得九王爷握剑倒退了一步,宋晓酒露出讽意,似往常小人得志般让人不屑至极的神情,此时显露出来,竟像是对九王爷莫大的羞辱。 九王爷咬牙,手腕转动,正要将宋晓酒整条手臂废去,破空却击来一道冷光,迅如闪电,铛的将他的长剑震断,九王爷受到冲击往后连退数步,宋晓酒也因着骤然爆发的疼痛往后缩了手臂,鲜血溅起,点点染了衣裳。 然宋晓酒却没有犹豫旁事,不过转瞬,便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扒下外衣披到裴唐风的身上,随即拉紧,遮住了那人一身的斑斑血迹和如玉肌肤。 “大人,我会护你周全。”扯着嘴角笑的坚定,宋晓酒的眼眸璀璨如星。 裴唐风愣住。 “喂,那边的美人和汉子,麻烦你们快撤退,回去叫救兵来,我怕撑不住啊!” 闻声望去,竟是黑皇后来了,此时正与九王爷打斗在一处,上蹿下跳的身姿,居然有些滑稽。 裴唐风回过神,瞥一眼愈战愈勇的黑皇后,开口道:“皇后请放心,微臣早已部署好一切。”说着,冷眸转向九王爷,淡淡道,“净衣阁已被影月会包围,便是那条伏击着刺客的回宫之道,皇上也不会走。” “皇上还没走呢,他在外面等我。”黑皇后突然抢答。 微微勾了唇,裴唐风直视九王爷射来的杀人的目光,又道:“本来捣毁王爷的老巢的确不易,可惜王爷你滥杀无辜,不留余地,才招来祸端,给了本官赢你的机会。” “你是说,有人出卖了本王?”九王爷以剑挡开黑皇后,勐力将她压制向一旁,转身朝裴唐风问道。 唇角弯成戏嚯的弧度,裴唐风道:“不知王爷还记不记得夜来魅青楼老鸨,妈妈陈?” “她?”双目瞪大,九王爷蓦然想到了什么,那时厌恶妈妈陈婆婆妈妈的妇人姿态,早已交待青衣下手将她除去,却不知,是何处棋差一招,到如今满盘皆输? “妈妈陈替你做事便是为了日后与烟长亭双宿双飞、长相厮守,可你竟下毒手将她除去,你可知烟长亭会恨你入骨?” 手中长剑失力垂下,在地上划出一道深辙,九王爷恍然大悟:“竟是烟长亭……居然是他,是他毁了本王的大计,是他!这个蠢物!竟拿妈妈陈那个庸俗的女人与本王的大计相提并论?蠢物!蠢物!本王早该杀了这一对狗东西!” 裴唐风冷眸一凝,森然道:“你狼子野心,笼络朝中大臣收刮民脂民膏,暗自屯兵,妄图逼宫夺取皇位,为了一己之私杀人嫁祸,私设牢狱囚禁朝廷命官,滥用私刑,更亵渎尸体对死者大不敬。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如今罪证确凿,本官奉皇上之命将你抓捕归案!” 第61页 “哈哈哈哈哈……”九王爷听完裴唐风义正言辞的一席话,顿时仰头大笑,神思癫狂,那髮髻上歪歪斜斜的金冠因着身体的抖动坠了下来,摔在地上,珠玉散落,他却浑然不觉,大笑着道,“好一个狼子野心,好一个一己之私,哈哈哈,裴唐风,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夺皇位?为什么要去争这本就属于我的天下?” 黑皇后在旁好奇道:“对啊,为什么?” 先皇本欲将皇位传给九王爷,可当年九王爷只想做个清闲王爷,不想操劳国事,日日早朝,如今却为了那曾被他毫不犹豫捨弃的皇位步步为营,落到这般腹背受敌、狼狈至极的局面,究竟是为了什么?恐怕想知道真相的人,不仅仅黑皇后一人。 庭院外缓步走来一人,明黄衣袍,静默在后。 “为了……你。” 那喃喃深情,饱含痛心绝望的话音刚落,宋晓酒转头望向裴唐风,黑皇后也望向裴唐风,便连静默在后的那明黄衣袍来客也望向裴唐风。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裴唐风身上,惊讶的,好奇的,探究的,和……深情的。 九王爷直直望着裴唐风,眸中痛意更甚,嘶声道:“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裴唐风,我都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 三年前,那人金榜题名,才华横溢,容貌卓绝,在金銮殿上雄辩群臣,艷压群芳。那时,他便为那人心折,为那人倾倒。可那人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那人甚至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那人孤傲,那人清高,于是他便想成全那人,暗示群臣在朝中孤立那人,他想知道,那人终有一日会不会看到他,会不会因着孤立无援而来求助于他。 那样到了那时,他是不是便可以得到那人,对那人为所欲为? 可惜那人无动于衷,那人对他一向不假以辞色,那人只望着金銮宝座上的人,那人只在乎江山之主,天下之皇,只在乎民生疾苦,百姓安康,那人想要朗朗干坤,而能给那人的,惟有宝座上之人。 后来那人常常出入宫闱,那人常常留宿天子寝宫,那人被指为娈宠近侍,那人一步登天,成了位高权重的天子宠臣。 那人,越来越看不见他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惟有居于高位,手握大权,才能得到那人,才能让那人看自己。 于是他争,他夺,他谋划,他布局,都是为了有一朝一日,也能将那人留在自己的寝宫中,能让那人心甘情愿的躺下,为他宽衣解带,辗转低吟。 然而时至今日,便知一切皆成梦幻泡影。 他永远,也得不到那人了。 (伍) “九弟。” 身后明黄衣袍的男子上前来,步入众人的视野,眼神不经意一瞥,扫过宋晓酒仍然扎着断剑的右手掌,目光微微一闪,转头去看九王爷。 “朕知你自小便如闲云野鹤,向来喜欢无拘无束的日子,如今却为了一个……”皇上顿了顿,睇一眼裴唐风,接着道,“裴卿纵有千般好万般好,又哪里比得过社稷江山的稳固来的重要?” 九王爷张口欲言,却突然听得一旁始终不做表态的裴唐风冷冷开口:“国者,百姓之安居之所也,朝廷,执国权柄者也。爱民,则可得国。残民,则必倾其朝。王爷为了裴某一人颠覆社稷,残害苍生,难道不是为了一己之私?纵然王爷得到了天下又如何,王爷本意不在稳固社稷造福百姓,只为裴某一张无用的皮相。朝廷乌烟瘴气,朝臣不为民谋福求利,只知中饱私囊、结党营私,黎明百姓居于乱世何以安康?王爷又要裴某何以面对世人?” 言罢冷笑一声,一双冷眸直直盯住哑口无言的九王爷。 “王爷想要囚裴某于深宫,白日只知风花雪月,夜里便困于龙榻只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娈宠?你言道是为了我,可知你所想所做却是为了毁掉我,若我在世不能达成所愿,那我不如自毁其身,碾作烟尘!”言及愤然之处,已是满面怒容,那嫣然怒色衬着一张如玉容颜自也是美貌,然而那不可拂逆的铮铮骨气却令人不敢直视。 便连自己的容貌也敢随意毁去的人,他心中有否是真心在意的事? 若有,他便会为了那一点点拼却全力,若无,他便宁愿自毁,也不苟活。 那一席话,说的众人纷纷变色,尤其是宋晓酒,他勐地攥住了裴唐风的手腕,眸子瞪得浑圆,眼眸深处竟隐隐含着恐惧之色。 裴唐风侧眸看他,心中咯噔一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溢了出来。 情深相对,却是有人突然拔剑袭来,剑气唿啸,竟是那九王爷。 只见他剑上灌注十成内力,剑尖直指宋晓酒,一脸誓要将其立毙于剑下的决绝之意! 剎那时,如电光石火之际,裴唐风勐地推开宋晓酒,长腿一踢,将那剑尖踢歪了半分,旋身扬袖,翻手抛出一股劲道,掌风正中九王爷胸口肋下,沉闷的一声响,那人拖剑连退数步,哇的喷出一口血来,单膝跪了下去,以剑撑地,一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瞪着前方。 如穷途末路的野狼,毫不示弱。 “九弟,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束手就擒罢。”皇上在旁语重心长劝说。 九王爷充耳不闻,仍是恶狠狠的盯着裴唐风的方向,犹如野兽般嘶吼道:“裴唐风,本王说过,你我纠葛,至死方休!” 第62页 “呵呵呵……”闻言,裴唐风却突然笑起,回望咄咄逼人的九王爷,问了一句,“我若应了你,你可愿意纡尊降贵,承欢我下?” 皇上闻言皱起眉头,黑皇后却饶有兴味在旁观望。 而宋晓酒,面无表情,只是那握着裴唐风手腕的五指渐渐松了。 听闻前面半句,九王爷微露欣喜,待听完后半句,面色顿时一变,随即双眸暴起浓浓羞辱之色,手中撑地长剑裂土而没,入地三分! “裴唐风,你竟如此羞辱本王!本王堂堂一朝王爷,多少蝼蚁之命握于掌中,便是跺一跺脚,这朝廷也要震上一震,你竟想让我承欢你下?简直是无稽之谈!” “哈哈哈哈!”笑声骤然爆发,黑皇后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一手指着九王爷直笑的颤抖,“哈哈哈,笑死我了,真的笑死我了,这就是你说的喜欢?倚仗自己皇孙贵胄的身份就高人一等,施捨一点情意就要人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的伏低做小任你驰骋?”言至于此,黑皇后蓦地敛尽笑意,冰冷无比的看着九王爷,“吾朝有你这般王爷,实乃奇耻大辱,我便是一介女流,也自认比你强上几分。” “丑妇!”九王爷咬牙怒叱,“身为后宫女子擅自变装出行,无三从无四德,貌丑如此还敢出来丢人现眼,只有皇兄那般懦夫才会屈服父王之威娶你为后,若是本王,早将你绑上边境战场用以退敌了!”言下之意,黑皇后之丑有上战场惊退敌军之效。 黑皇后怒急,几步蹿到裴唐风身边,将宋晓酒一把拉了出来,在脸上挤出一朵笑花,朝九王爷道:“九弟啊九弟,你看看我们宋小捕头,浓眉阔目,胸肌结实,腰板笔直,肩宽腿长,更别提那一身正义凛然的气质了,完完全全是上天为我们公正廉明、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裴大人塑造的最为匹配的一生伴侣了!你说是不是啊?” 眼见九王爷怒火熊熊,黑皇后突然笑的自信满满,拍拍宋晓酒结实的胸膛,仿佛在向人炫耀的孩子,“怎么样,便是你空有王爷身份,又自持容貌出众,也比不上咱小捕头吧?裴大人他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怎么样,很生气吧?来啊,起来打我啊,看看我这个丑妇怎么揍的你找不着北!” “扑哧!”一直默不作声的,在旁边欣赏着眼前闹剧的皇上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随后想到不能在外失了礼数,折了帝王之尊,便握拳假意咳了一声,施施然走了出来,“好了,皇后,别像小孩子家似得在外面跟人吵架,来,回朕身后站着。” “哼!”黑皇后依依不饶狠狠瞪了九王爷一眼,不情不愿回到皇上身边。 宋晓酒尴尬的挠挠后脑勺,也在九王爷吃人的目光下迅速回裴大人身边站着。 “咳。”皇上掩饰住泄露的笑意,朗声道,“九弟,你所犯之事已是谋逆之罪,朕念你痴情一片便免你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故废除王爷之位,贬为庶民,偿耕地百亩,奴僕减至十人,俟日起,你即刻搬出九王府,再不得入朝进宫。” 九王爷瞪大双目,不可置信望着眼前明黄衣袍的男子,“你不杀我?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可以威胁你的了,你又何必假仁假义的饶我性命?”言罢,冷笑几声。 皇上嘆道:“九弟啊,父王在世时,便最喜欢你,无论朕如何想杀你,也得顾及父王之意,何况,朕并不想你死,你若安分守己做一个闲散王爷,又如何会弄成今日的局面?” “哼,你就不怕我留得青山,他日东山再起?” 皇上摇头失笑:“若你还有那个本事,这江山王座,能者居之,朕便是让出又何妨?”话音刚落,皇上朝暗处使了一个眼色,一人疾行而出,转瞬到了九王爷面前,不等他做出反应,并起双指在他周身大穴点下,迅速抽出一枚长针,蓦地扎进其气海,关元,膻中三处穴位,九王爷顿时气机大乱。 “皇兄,你……” 皇上微笑道:“九弟,废去你一身内力,也是为你好。” (陆) 已近深秋,枯叶旋风而转,轻曳在地。 漫山遍野枫叶红林,天凉好个秋。 山顶凉亭上躺着一人,双臂枕在脑后,悠哉悠哉的翘着二郎腿,嘴里衔着一根芦苇杆子,直立在半空中一抖一擞,迎风摇曳。 “驾!”山脚小径传来一声吆喝,马蹄哒哒声由远而近。 李南松闻声转头看去,待看清来人是谁,笑了起来,坐起身朝他招手。 “李头!”宋晓酒驱马靠近,扬声嚷道。 “宋小子,你总算是来了。” 宋晓酒翻身下马,嘿嘿笑着,满脸欣喜和雀跃。 “李头,你还好吧?那娘娘腔有没有为难你?焚琴水榭在何处?风景好不好,有美人吗?吃食如何,酒好喝吗?那的人是不是都凶神恶煞的?你……” 李南松连忙打断宋晓酒的喋喋不休,拿芦苇杆子敲他的头,骂道:“你这臭小子,一下问了老子这么多,老子怎么回答?” 宋晓酒摸摸头,傻乐道:“我那时以为你凶多吉少,必定是活不成了,现在知道你好好的,还成了焚琴水榭的管家,我替你高兴。” “傻小子!”李南松轻骂,伸手揉揉宋晓酒的头,道,“我在焚琴水榭很好,虽名为管家,实是替皇上监督张嚣等人,你别担心,我过的极好,那些人不敢拿我怎么样的,老子身负皇命,他们巴结还来不及呢。” 第63页 “那就好。”宋晓酒点点头,很是欣慰,转身从马上取下两个酒囊,笑着对李南松道,“李头,这次我没有空手来了,看,给你带了好酒!” “好小子!”大掌一拍,李南松高兴不已的接过那酒囊,拔了塞子,对着嘴仰头狂饮,喉咙咕噜咕噜几声响,那酒竟一下去了大半。 宋晓酒忙道:“李头,慢点喝,那酒可烈了。” 李南松豪气的一挥手,道:“没事,这点酒量老子还是有的!来,一起喝!” “好!” 半年多未见,李南松早已不是那时隐在山中的邋遢落魄模样,如今他髮髻整齐高束,衣着整洁体面,双眸也炯炯有神,说话沉稳有力,便似从前还任雾张府衙总捕头一职的模样。 咕噜数口烈酒下肚,宋晓酒和李南松仰面躺在凉亭顶上,望着远天碧空,忽然心有戚戚焉。想起过去浑浑噩噩的小人行径,如今……“唉——”宋晓酒长嘆一声,对李南松道,“李头,皇上升我做了雾张府衙的总捕头,往后我在这京城大街,便可横着走了,嘿嘿。” 李南松闻言失笑,捶了宋晓酒一拳,嘆道:“你这小人!过去有老子给你撑腰时你就无法无天的,四处招摇撞骗,狐假虎威。如今自己身居要职,可不能再那般为所欲为不思进取了。” 宋晓酒嘿笑:“就算你不说我,大人也是会管着我的,你都不知道,每日我上几趟茅房都要向大人禀告,还有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甚至每日都要按时归府,若是迟了一时半刻,大人就要罚我……” 宋晓酒掰着手指一条一条算的津津有味,没有注意到李南松越来越奇怪的脸色。 等到说完了大部分,宋晓酒转头,便看见李南松像看怪物般狠狠瞪着他。 “宋小子,你说的那人莫不是旁人冒充假扮的裴大人?”在李南松的思维里,他铁面无私,严谨自律的大理寺卿裴大人是绝不可能像宋晓酒所说的那样的,一定是他喝酒的方式不对,才导致出现了幻听,一定是这样! 宋晓酒很苦恼,他就知道,一定没有人会相信的,裴大人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谁会去想真正的裴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心中连连嘆气,宋晓酒故作惆怅的想,往后大人只能依靠他了,唉,那可怜的大人。 李南松一掌拍向发呆的宋晓酒,嚷道:“想什么呢,傻小子,快喝!给老子大口喝!” “是!”宋晓酒应的分外响亮。 直到傍晚,黄昏暮色降临,天边晚霞纷纷涌涌,映着整片大地金黄绚烂,便是山峰也笼罩着那薄纱一般的余晖。 两人喝的酩酊大醉,相互搭着肩膀,脑瓜凑到一处,口中胡乱的唱着小曲,竟都是些青楼艷曲。 “走,咱们上青楼去,老子祝贺你升官发财,当上了雾张府衙的总捕头,从此平步青云,屡立奇功!”酒气上脑,李南松豪气万千揽过宋晓酒的肩,提着人跳下凉亭落在马上。 马匹奔跑的颠簸中,宋晓酒迷迷茫茫的想,上青楼吗? 两人从山中回到城里,月已上中天,街头巷尾热闹非凡,摆小摊的,卖零嘴的,当街表演杂耍火球的,人来人往,不一而足。 宋晓酒向来喜欢这种喧闹,被烈酒焚烧的神智便在这种欢闹里时清时迷,兴致却是愈来愈高,不用李南松拉着他,便屁颠屁颠的往最热闹的地方赶。 要问夜市最热闹的地方在何处?不是那酒肆,也不是那茶馆,更不是那戏院,而是那青楼勾栏寻欢地。 还留有一丝清明的宋晓酒拉着李南松喃喃说道:“李头,李头,我们不去夜来魅,我们去别处,去别处……” “好,听你的,你小子上青楼比老子破的案子还多,听你的准没错。” 于是哥俩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往相公馆方向去了。 不想竟在相公馆里碰见了熟人。 “九……”刚要喊出那三字,转念想起那人已经被剥夺了王爵之位,如今只是个武功尽失的平足小百姓,再也不似过去高高在上被人仰望了。于是宋晓酒一高兴,跌跌撞撞走到了那人面前,挑着那人的下巴笑的猥琐,“九公子,你也来这种地方找乐子呢?嘿嘿,如今你家财散尽,靠你哥供给的那一点银钱度日,这乐子,小爷怕你玩不起啊。” (柒) 九王爷……不,如今只能勉强称上九公子了,这醉眼惺忪的九公子眼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还伸出一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那指腹上厚厚的茧磨的他下巴生疼,使劲摇着头要甩开那手指,眯着眼迷迷煳煳看向来人,只认得一个轮廓。 “你、你是谁?大、大胆,还不放开本王,本王要抄你九族,要将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你……嗝!”九公子打了个酒嗝,那酒气冲天,气味难闻的很,宋晓酒立时想起过去被囚于水牢时那从不消散的恶臭,顿时胃中翻涌,张口呕的一声便吐了出来。 “啊!” “天哪!” “什么人哪这是?居然吐在人身上!” “太噁心了,脏死了!” 四周乱糟糟的响起尖叫,待宋晓酒吐的舒畅后,抬眼去看,竟见到一张目瞪口呆仿若末日来临的扭曲的脸,宋晓酒拍拍那人的头,笑眯眯道:“九公子,你怎么了,没见过小爷吐啊,吓成这样,真是……呕!”张嘴又吐了个乱七八糟的。 第64页 那冲破房顶的尖叫声宋晓酒已经顾不上了,迷迷煳煳的好像是李南松拉着他跑出了相公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宋晓酒便只能从雾张府衙中的旁人口里打听出来了。 宋晓酒只知道,第二日晨起,他的屁股痛得要死。 于是他猜想,他可能在和李南松去相公馆后,被人错当小倌捅了一晚上屁股了。 但事实证明,真相比他被人错当小倌捅了还残忍一百倍。 听说,他醉醺醺的被李南松扔上雾张府衙的屋顶。 听说,香乌鸦夜间散步时发现了他。 听说,他被丢进池塘洗了个澡,结果怕水的毛病犯了,折腾的整个雾张府衙后院鸡飞狗跳。 听说,温玉竹子把他点了穴丢进大人房中。 听说,他借酒装疯把裴大人调戏了几个来回,然后被五花大绑了。 听说,大人把府中最新的一批刑具用在他……屁股上了。 听说,大人……生气了。 宋晓酒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跪在庭院中间,双手举高,掌中托着一盆君子兰。 腰酸腿软,屁股也痛,又被烈日晒的晕乎乎的,原先黄橙橙的肌肤,此刻已经被晒成黑乌乌的了,宋晓酒伤心的想,最近清水街上的白面书生越来越多了,为了适应市场需求,黑的都涂成白的了,像他这种天然黑,从此以后恐怕就无人问津了。 宋晓酒惆怅的嘆道,大人,我以后也只能依靠你了。 裴唐风出来时,正巧看见宋晓酒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的样子。 于是大人踱着步,施施然的,握着他的书捲走到花藤架下,那是当时为宋晓酒而搭建的疗伤休养晒太阳的地方,有锦塌,有案几,有茶水,有零嘴,还有江湖艷史册。 如今宋晓酒跪在庭院中举着花盆领罚,而裴大人倚靠在塌上,悠闲的阅读书卷,品茗香茶,偶尔捏着精緻的糕点吃一两口,实在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快哉。 宋晓酒汗如雨下,腰腿酸痛,举着花盆的手开始摇摇晃晃,臀部也扭来扭去,一看就知道是很难受的样子。裴唐风掀起眼皮瞄了一眼,又若无其事的垂眸继续看书。 直到宋晓酒期期艾艾的转头来低喊讨饶:“大人,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裴唐风这才放下书卷,直直望向他。 “大人,我手痛。”宋晓酒苦着脸,故意摊开右手掌,把掌心那道吓人的疤痕露出来晃了晃,果然见到裴唐风微微蹙起了眉,宋晓酒暗暗高兴,表面上更是装作愁眉苦脸的挪了挪腰臀,又道,“屁股也痛,肯定见血了。大人,我还没上药呢。” 眸光微微一晃,裴唐风抿了抿唇,掩去笑意,故作漠然道:“起来。” 闻言,宋晓酒立刻跳了起来,随即又想到自己刚刚装作这里痛那里痛,似乎不应该太活泼,便又虚弱的软了下去,扶着腰慢悠悠的挪到花藤架下,眼冒青光的盯着锦塌上一小块座位,似要在上面盯出两个洞来一般。 裴唐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眉梢微挑,淡淡道:“坐罢。” 宋晓酒大乐,连忙一屁股坐下,结果自然是哎唷一声惨叫,整个人都歪倒向裴唐风,直撞入了他的怀里。汉子投怀送抱,大人自然是乐意之极,也不客气的搂过人来,这里捏那里揉,嘴里问着这里疼吗,那里呢? 小人如宋晓酒这般,自然是这里也疼,那里更疼,总之全身都疼,于是渴了要喝茶,饿了要吃糕点,累了还能在美人怀里打盹,这小日子过的,简直羡煞旁人。 裴唐风见他那德行,竟也不嫌不厌,也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如今他无论怎么看这小人,都觉得分外可爱,只差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然而只是想想罢了,心中再有惧怕,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得不到,便不能失。 因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哪怕他位高权重,哪怕他万人敬仰,这世间惟有一个宋晓酒,戳中了他的软肋,拿捏着他的七情六慾。 宋晓酒头枕在裴唐风的腿上,眯眼望着那隽秀绝伦的面容,伸手拽住飘在空中盪悠的一缕青丝,宋晓酒说:“大人,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便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我觉得,我喜欢你看着我。” 裴唐风垂眸看他,深深凝睇着,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宋晓酒从前看不透猜不中,如今,他只觉得自己,离大人那颗似冰封于万丈深渊中的心越来越近了。 能见到那颗心的样子,他既忐忑,又期待。 他不知大人能待他好多久,但他想,只要他靠的近点,那人或许就会……一直一直,一直待他好罢。 而他也会,一直一直,对大人好的。 唇瓣相贴,那人俯下头,渐渐与他深吻到了一处。 阳光细碎的透过花藤间隙打在两人身上,跳跃着,摇晃着,美如流淌的画卷。 此情此景简直闪瞎远处屋檐上同在晒太阳的温玉竹子和香乌鸦。 两人默默相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极有默契的转过身,跃下房梁,往各自的归宿奔去。 (捌) 雾张府衙的捕快衙役有三更巡夜之职,温玉竹子便是在巡夜时遇见了他的老更夫。 其实老更夫不老,三十正是壮年的年纪,长相也周正,四肢修长有力,看着比温玉竹子壮实多了。 第65页 然而老更夫是个老实人,祖上三辈都是打更为生,平日里虽昼伏夜出,兢兢业业,为清水街百姓奉献脚力和嗓音。 长街静默,打更声沿着街角暗巷流淌,一敲一吆喝,音色平平,与以往每一个夜半凌晨都无半点不同,然而听在温玉竹子耳里,却别有趣味。 他熟悉那个声音,熟悉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那个老更夫。 哐当一声响,铜锣掉在了地上,更夫被突然出现的黑影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认出来人是温玉竹子,便没好气的捡起铜锣和马灯,看也不看温玉竹子,绕过他继续打着梆子敲着锣,嘴里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然而还不等更夫走出几步,身后突然勐地蹿上一股巨大的力道,把他撞得踉跄一步,眼看便要往前扑街,腰腹上一紧,便知是那人抱住了他。 更夫挣扎起来,马灯和铜锣梆子又重新掉在了地上,夜深人静,谁也没有发现那纠缠不清的两道人影,也无人理会那接二连三的怪异声响。 温玉竹子提着更夫的后衣领,轻而易举的将人拖到暗巷深处勐地掼向墙壁,身子便抵住了那人。 “你干什么?”更夫深怕惊醒了附近熟睡的人,愤怒的压低了嗓音吼道,双手不停的推搪靠的太近的温玉竹子,然而比起外表温文尔雅似读书人,实则武功高强身份双重的温玉竹子来,他那点挑水砍柴练出来的蛮力便显得可怜兮兮。 “我想你了。”低哑着嗓音在更夫耳畔说着话,温玉竹子开始温柔而霸道的对人上下其手。谁曾想,总是温言浅笑的温玉竹子,在面对老更夫时,竟总是这般不能自控,情绪外露。 老更夫活了三十个年头,纵然平日里昼伏夜出,极少能见日头,肤色却好看的似麦油一般,若是用烛光一照,那也是亮堂堂一片,手覆了上去,便再也捨不得拿开了。 温玉竹子是七杀门的人,如今又是雾张府衙的捕快,而老更夫只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在清水长街上打更为生,如此天差地别的二人竟如此熟悉,仿若情人一般,任谁见了也要摇头晃脑道一句,世风日下,人心难猜哪。 老更夫父母早亡,家中无兄弟姐妹,多年来便是孤身一人,早已食得那寂寞愁肠的滋味,如今出现了一个温玉竹子,相貌好,身份好,无论哪里,老更夫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然而老更夫需要他,正如温玉竹子也需要老更夫一样。 温玉竹子有好管闲事的毛病,实则是渴望被人需要。 七杀门中人各自习武成长,即使任务上偶有协助,也只是同伴之谊,任务结束后,见面便只是点头之交,哪里会如兄弟友人般坐下畅谈,互诉心事,便是有难,也都强撑着自己解决,绝不会开口向他人求救。因为那在七杀门来看,便是弱者的表现。 七杀门,从来不需要弱者。 每个人,都活的像刀剑武器一般,冰冷无情。 温玉竹子是个例外,温和的外表,藏着炽热的心,有满腔无人能容的爱意。 然而温玉竹子也是幸运的,他终在他有生之年遇到了他的老更夫,需要他的老更夫,缺乏爱意的老更夫,寂寞孤独的老更夫。 大人有小捕头,温玉竹子有老更夫,那么香乌鸦的归宿是谁呢? 香乌鸦其实很久以前就认识青衣,那时香乌鸦还是七杀门中默默无闻的小杀手,固执倔强孤僻,便是因为任务而遍体鳞伤半死不活也从来不肯支吾一声向人示弱,那时候青衣已然在江湖中行走,是个洒脱不羁的江湖客。 而青衣的好友,行舟卿,便是那时香乌鸦的刺杀对象。 若论暗杀术,能及香乌鸦的还是在少数,然而同遇行舟卿和青衣,香乌鸦的胜算便少了一大半,那时刺杀行舟卿,算是香乌鸦暗杀生涯中最为狼狈与耻辱的一次。回七杀门后,香乌鸦自然免不了一顿尚留一息生机的刑罚。 时隔多年后,香乌鸦再见青衣,便是京城雾张府衙后院,青衣送柳离忧死尸来的那一次。 身受箭伤,却只略输青衣一招,被那人一剑挡开退回,手掌捂住胸膛箭伤处,面色泛白,心中却在冷笑,阔别多年,想不到竟又遇见了这个曾令他方寸大乱,狼狈至极的人。 听说那人极为在意自己的师兄,便是洗去一身江湖味,甘愿做九王爷身后的一条狗也是为了他的师兄,于是那时,便出言相讽,讽刺他空有爱慕之心,却无识人之目,白白让自己的师兄在眼前死去。 得见那人暗藏悔恨和痛苦的神情,香乌鸦的心中大为快意。 后来再见,是在九王府中暗瓦屋檐上,青衣一掌噼向香乌鸦的后颈,那时无意入了九王爷的局中局,又知大人与皇上另有谋划,便索性装晕,任青衣一剑刺向温玉竹子。 纵然知道对不起温玉竹子,然而男儿流血受伤本是常事,何况他们这样舔着刀口过日子的七杀门人。 于是局中局,剑中剑,到后来九王爷全盘皆输,青衣也成了雾张府衙的阶下囚,成了香乌鸦每日戏耍的大玩偶。 就像今日,香乌鸦回到屋中,那大玩偶正被双手束缚的挂在房樑上,双脚悬在空中盪悠,而人早已因为挣扎而筋疲力尽,奄奄一息的耷拉着眼皮。 然而一听见响动,那大玩偶疲累的双眼立时迸出一道凶光,狠狠的直视行路无声慢条斯理进门而来的香乌鸦。 第66页 “你究竟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香乌鸦扯起嘴角,无声冷笑一声,袖中滑出双剑,戳在青衣硬邦邦的胸膛上,嘴里不轻不重道:“关到大爷解气为止。” (玖) “呸!”青衣狠狠啐了一口,“有种你放我下来,堂堂正正打一场。” “噗。”香乌鸦闻言却忍俊不禁,失笑道,“青衣哪青衣,你还当我是那年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能被你甩的团团转吗?” “什么那年?”不祥的预感自胸膛腾起,青衣被香乌鸦的双剑戳的难受,忍不住挂在樑上扭了扭。 香乌鸦收了笑意,阴翳的眸子冷冷盯着青衣,“你忘了?也对,你怎么可能记得住一个被你当耗子般贬低的不值一文钱的笨蛋杀手呢?”说着,双剑的柄慢慢滑到青衣的衣摆下,漫不经心的摩挲着,“你就不觉得我额上这道疤痕眼熟么?嗯?”手腕用劲一转,剑柄一下顶到青衣双腿间最脆弱的地方,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香乌鸦慢慢抬眼看去,很满意那人扭曲的惨白的脸色。 青衣咬牙隐忍唿之欲出的痛叫,仔细去看香乌鸦的脸,辨别着那道眉心至鼻尖的狭长剑痕。 香乌鸦本长相清秀俊俏,只是那道剑痕的存在抹去了他的秀气软弱,添了道不尽的狂野和魅惑,再衬上那双阴翳的眸子,冷冷盯住青衣的时候,便如猎人盯住了自己困住的野兽。 “认出了么?这便是你当年留下的。”香乌鸦讥诮道。 青衣仔细辨认那人的眉目,依稀间忆起经年以前,他和行舟卿结伴出游,在酒肆遇到一个刺杀行舟卿的黑衣少年,那时自己闯荡江湖全凭着年少轻狂的不可一世,遇到那少年杀手,自然免不了要逗弄一番,谁曾想,那少年竟仍然活着,还活到了时至今日,浑身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站在自己面前,阴翳的仰视着他的狼狈和落拓。 这算不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命运作人? 青衣思及此处,认命的闭上双眸,喃喃的开阖的唇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师兄”,而后,冷淡道:“技不如人,我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香乌鸦却是讥诮一哼,双剑出鞘,裂帛声速起,转瞬缕缕丝锻衣片纷落,青衣被那双剑削的光裸,面如土色,一双虎目瞪得圆熘,完全不明香乌鸦的作为。 “青衣,你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够蠢。” 言罢,香乌鸦转身走,几步后翻身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再不理会光熘熘的被悬挂在横樑上半空摇晃的青衣。 这一夜很长,夜渐深,雾张府衙后院却仍然灯火通明。 宋晓酒麴着身子趴在床榻上,整张红脸埋在软枕里,也不知道是憋气憋的通红还是羞耻所至。那人坐在床侧,修长的手指挖了一块冰凉的药膏正在他某个隐晦之处温柔轻抚,似怕弄疼了他一般慢条斯理。宋晓酒却恨不得他速战速决赶紧完事,哪里抹药抹成这样的,这分明是在调戏他才对。 可怜宋晓酒满腹牢骚,却敢怒不敢言,默默的埋脸在枕头棉絮里,简直想把自己憋死。 裴唐风见状唇角不禁露出些许笑意,弯下腰伏在宋晓酒的后背上,红唇贴着他鲜艷欲滴的耳垂,轻声道:“宋捕头这是害羞了?” “害个屁!”宋晓酒闷里闷气的反驳声传来。 “哧。”裴唐风露笑,开齿去啃他的柔软滚烫的耳垂肉,宋晓酒浑身皮糙肉厚的,惟有这一处滑腻软绵让人爱不释手。 “大人……”宋晓酒耳垂被啃咬的痒痒的,忍不住转过头来要躲避那骚扰,谁知两人贴的太近,如此简直是把唇送上去给人享用,于是裴大人也不客气,按住他要逃跑的后脑勺,狠狠堵住了他的唇,舌尖侵入,勾引他的软舌一共起舞。 良久,一吻罢,两人皆喘息不止,宋晓酒两眸湿漉漉的,默默注视着同样望着他的裴大人,突然别别扭扭的伸手进枕头下,摸索了半天,握得紧紧的拳头举到裴唐风面前。 裴唐风凝视那有些颤抖紧张的拳头,眸露不解。 等了半天等不到大人说话,宋晓酒更加紧张,狠一咬唇,豁出去了,摊开手掌粗声粗气道:“拿去,给你的!” “什么……”裴唐风的眼眸在看清那躺在宋晓酒宽厚的掌心中的簪子时,蓦地深上几分,有些波涛汹涌般的起伏不定。 一支并不精緻的月白色髮簪,简简单单,无一丝多余的装饰,拿在手里,冰凉凉的触感,有些重,指腹摩挲过簪身,忽然摸到一排小字,细眼看去,竟是歪歪扭扭的“国泰民安”四个字。 再看宋晓酒,一脸强忍的镇定,若无其事般道:“大人心中不是希望国泰民安么,我看那簪子光熘熘的什么也没有怪可怜的,就给它刻上了几字,我不像大人是读书人,能写一手好字,就……”话未说完,额头突然一痛,竟撞上了大人的胸膛,被一双手臂紧紧勒在那人怀里,耳畔听得那人的心跳,一声一声,愈渐激烈。 宋晓酒愣了片刻,忽然憨憨的笑了起来。 伸出手臂回抱那人,两相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月隐云后,灯烛熄,床幔散,四臂相拥而眠。 五更天,迷迷煳煳闻得一声鸡鸣,宋晓酒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挪了挪,悄悄拉开横在他腰腹上的手臂,坐起身来。 第67页 蹑手蹑脚下床穿鞋,转至屏风后穿戴好衣物,一边垂着头梳理髮丝,一边走出来,却蓦地撞上一堵墙。 一堵人墙。 “大人?”宋晓酒吓了一跳,随即懊恼道,“都怪我动静太大吵醒你了。” 裴唐风双眸澄澈清明,一点也不像刚被吵醒的样子。 “你去哪?” 宋晓酒道:“起床练功啊。” “练功,为何要练功?”裴唐风转至宋晓酒身后,替他将长发挽起,伸手解下自己发上松散的髮带替他繫上,那手指细细梳理着几缕毛糙的髮丝,淡淡问道。 宋晓酒想了想,老实回答:“我武功不高,又喜欢惹是生非,因此吃过不少苦。我想过了,若要保护大人,还是要再勤加修习才是。” 裴唐风听闻便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我陪你去。” “啊?”宋晓酒勐地回头,那还夹在裴唐风指间的髮丝扯得头皮生疼。 微微抿了唇,裴唐风松开手指,把一支白玉簪子放在宋晓酒掌心。 “干、干嘛?”眼看昨晚才送出去的簪子被塞回自己手里,宋晓酒吓了一大跳,急眼道,“大人不要这簪子?” 眼看宋晓酒像要哭出来的着急模样,裴唐风赶紧拍拍宋晓酒的手臂安慰道:“没有,我要你为我戴上。” 宋晓酒笑了,高声应道:“好。” (拾) 转眼秋末已至,柳沉问斩之日在即。 心思多窍的裴大人自然觉察到柳弗等人不会轻言放弃,恐怕还会再生变故。 便一早与皇上相商,定下了万全之策。 果然不出所料,临近问斩之期,天牢陆陆续续被劫了几次,所幸早有防范,不仅令劫牢之人无功而返,还生擒了一名黑衣人,在严刑拷问之下,那人供出柳弗等人在朝的余党。 是夜,雾张府衙起火,小厮张童失踪。 次日早朝,文武百官在殿上苦候,却不知道皇上罢朝不上,正在后宫乱发脾气。 龙颜大怒,倒霉的不是百官,那自然就是黑皇后。 被皇上数次迁怒,皇后早已习以为常,此时此刻镇定自若靠在殿中柱前,手中捧着一小把瓜子,悠然自得的嗑着。 而皇上在后拍桌摔物,动静之大直掀殿顶,空中物什黑影交织,竟十分热闹有趣。 黑皇后便像看戏似的,两只眼珠骨碌碌转着,心中暗嘆那些个暗卫也真是可怜,光是飞来飞去接皇上发飙乱丢的垃圾都够呛得。 若要追究皇上乱发什么脾气,这还是要回到柳弗和柳沉父子身上,原来昨夜又有人劫狱,虽然仍是劫不成功,可是被劫之人柳沉却毒死在了牢中,依循迹象来看,却不像是自杀。皇上连夜召见大理寺卿裴唐风,等了半宿,却听闻雾张府衙无故起火,虽无伤亡,却让细作张童逃走,如今不知所踪。 便是这样也就算了,不想那被逐出京城的前任左相柳弗,竟千里送信,将先皇谕令免死状呈来,求皇上饶他小儿柳沉一命。 话说这先皇也去了这么多年了,皇上从来没有听过什么免死状,这老不死的柳弗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如今问斩之日在即却匆匆送来这么个东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可皇上就是再不信,那戳在纸上的先皇大印却是如何也抹不去。 要说饶了那柳沉一命也无所谓,可如今柳沉居然被毒死在牢狱中。 综上所述,皇上就不得不警惕了,柳弗倒台,九王爷也被贬为庶民,要说朝廷的大毒瘤和他巩固政权的绊脚石都除去了,如今该是稳坐江山,指点山河的时候才对,却突然出现一个暗藏于后,摸不清抓不住的威胁,皇上不发怒才怪! 就像好不容易娶到了心爱的美娇娘,却在洞房花烛夜时发现对方是……黑皇后一样! “皇上。”黑皇后嗑完了瓜子,在宫女递上来的帕子上把十根手指擦的干干净净,这才慢悠悠的开口,打断了仍然怒不可遏的皇上。 “你便是拆了臣妾这宫殿也无用,为今之计,应是从长计议,将幕后隐藏之人揪出来。听闻雾张府衙着了火,也不知道裴大人和那小捕头怎么样了,皇上与其在此乱发脾气,不如陪臣妾出宫一趟,去关心关心你的爱卿。” 似乎早就在等皇后这一句话,皇上非常迅速的镇定下来,挥挥手,将暗卫们都赶回不知名的角落呆着。 其实皇上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发的什么疯,竟火急火燎的跑来皇后的寝宫大发雷霆,虽说过去自己也常这么做,但都是故意迁怒皇后来着,如今心情十分悲伤,一向以国事为重的皇上竟然撂下满朝文武,跑来皇后这里求安慰……真是疯了。 故意咳了咳,清清嗓子,皇上威严道:“如此,那便出宫吧。” 皇后藏起戏嚯的笑意,抿着唇故作受宠若惊的点头。 所谓微服出巡,便是不能穿的太隆重,当然,为了自己的帝王气质,也不能太低调,于是头戴金冠,手摇摺扇,皇上带着黑衣装束的皇后翻进了雾张府衙后院的高墙。 这么多年了,皇上不得不感嘆,皇后穿男装比穿女装好看多了。 黑皇后五官较常人女子深刻,四肢修长,腰板笔直,一头长髮高束,繫着同衣色的髮带,行起路来洒脱不羁,行事作风有时堪比男子,若不是身为女儿身,又身在皇家,黑皇后于这天下或许会有一番大作为。 第68页 皇上摇着扇想,若一直把黑皇后关在后宫,是不是暴敛天物,错失人才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只听黑皇后大叫一声“宋壮士”,人已经从他身后奔离,飞向了前方魁梧高大的宋晓酒。 皇上突然有些心烦意乱,拿斜眼瞅着那如同老乡见老乡的俩人,眉头突突跳着,皇上想,原来朕真是非常讨厌宋晓酒那小人,所以连黑皇后对宋晓酒展颜大笑朕都非常不高兴! 香乌鸦和温玉竹子相继出现朝皇上告了礼,便退到一边和黑皇后窃窃私语,再加上宋晓酒一个,四个人围作一团,交头接耳,相谈甚欢。 皇上轻轻哼了一声,心想,为什么皇后跟他们那么熟的样子?果然朕讨厌宋晓酒已经讨厌到连雾张府衙的其他捕快都被波及的地步。 裴唐风施施然踱步出来,望见皇上,便近身一拜,不冷不淡道:“皇上。” 皇上收回放在那四个窃窃私语的人身上的目光,和蔼可亲的望着他的爱卿,笑眯眯道:“裴卿,昨夜府衙起火,你没事吧?” “谢皇上关心,臣无事。” 皇上便道:“你这雾张府衙的总捕头也太没用了,好端端的让府中起了火,还让犯人跑了。” 裴唐风心知皇上说的犯人是指张童,眉间轻皱,淡然道:“皇上,昨夜宋晓酒在臣屋里,此事怪不得他,臣愿领罪。” 闻言,皇上脸上青红交加,也不知是尴尬的还是气的,总之脸色非常难看,啈啈道:“裴卿,那宋晓酒粗糙壮实的,你可别由着他乱来,搞垮了自己的身子,你须知你的一切都是朝廷的,莫忘了你的初衷。” 裴唐风微微抿唇。 宋晓酒此刻若听到皇上的话,不知会如何跳脚抗议声辩,说不定还会红着脸狠狠剜一眼他的大人。要知道每夜被欺负的凄悽惨惨戚戚的人从来都是自己,他的大人只会被国事操劳的垮掉,怎么可能会因为操 他而垮掉,他宋晓酒再粗糙,再壮实,也只能证明他耐 操啊!!! 正被皇后勾肩搭背的宋晓酒摸摸寒毛立起的后颈,有些不明所以的转头去看大人和皇上,想了想,可能皇上在说他的坏话吧,反正那皇上和他不对盘,爱说就让他说去好了,最好说到嘴巴烂掉! 皇后眯着眼笑的很猥琐,戳戳宋晓酒手臂上的肌肉,摸着下巴道:“喂,糙汉子,身材不错啊,来来来,传授点经验,先说说这胸肌怎么练出来的?” 温玉竹子和香乌鸦不约而同的摸摸自己的手臂,然后眼冒狼光的盯住宋晓酒的胸肌。 宋捕头立刻双掌护胸,含泪转头朝大人求救。 “大人……” 尾声 毒死柳沉的是谁呢,柳弗之意是什么呢? 还有被贬为庶民的九王爷就此过一生了么? 那隐藏在迷雾后的人又是谁? 生命不止,破案不止,裴大人和他的小捕头之间的故事也不会完。 雾张府衙后院,至此后,热闹不止,欢笑不止。 宋晓酒知道,他还要陪大人到很久,还有破很多案,还要闻名天下…… 正文完 番外之当裴大人遇见真爱 “三年前,本官也喜欢过一个这样的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却有一颗至情至性的真心。” 他是本官的……真爱。 谢青行,谢御史之子,探花郎。 那年酒词诗会,含笑拱手,一句。 “裴兄,在下久仰你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龙章凤姿,当得起状元之名。” 而那秀眉端丽的男子,却淡淡一瞥,疏离道,“谢探花言重,选妃方看才得品貌。我看探花郎品貌兼有,拔得头筹,也非难事。” 展扇一笑,谢青行道:“非也,有鸟志在青云,而非雀笼。在下与裴兄一见如故,便知志在青云者非青行一人。裴兄,我说的可对?” 裴唐风眸光微动,却是淡了那份疏离客套。 把酒言欢,畅谈心事,一晃经年。 雾张府衙,初冬,寒雪方降。 宋晓酒拍去肩上落雪,进了屋,随口问府中管家:“五叔,大人呢?” 五叔接过宋晓酒的厚袄,抖落未被扫尽的霜花,答道:“早朝未归呢,大人身边的服侍小童回来报了一句,道大人上诗会去了。” “诗会?”宋晓酒皱起一双浓眉,一边进屋一边道,”整日说些文绉绉的话不算,还要去跟人比赛一番,真是无聊透顶。” 五叔闻言笑出声,进屋为宋晓酒沏了茶,却被宋晓酒阻拦,五叔不解:“天寒地冻的,宋爷不温一下身子?” 宋晓酒神秘兮兮的笑了一下,跑进后屋暗阁里,捣鼓了一阵,朝五叔喊道:“给我煮水,温身哪够我受用,还是热身的好,嘿嘿。” 说着,得意洋洋的拿着酒葫芦出来,一边哈气一边朝五叔摇晃炫耀。 五叔嘆气,“宋爷,你瞒着大人偷偷喝酒,若大人知道,可有你苦头吃的。” 闻言,宋晓酒兴奋的神色顿时收敛了大半,摆出一张苦脸。 “五叔,好五叔,我平日里常拿酒肉孝敬你,可不是要你恩将仇报给我小鞋穿哪。” 五叔老眼一翻,没好气道,“就你那大脚什么小鞋才穿得下?” 第69页 宋晓酒嘿嘿直笑,知道五叔心软,不会真的去大人面前说什么,便放下心来,拿着瓷酒壶置在五叔的煮水器皿中,咬开酒葫芦塞子,倒了大半,便又小心翼翼的放回去藏好。 五叔见他那德行直想发笑,别看宋晓酒平日里五大三粗的糙汉样,有些时候却像个小孩般,便连大人那般冷清的人都温言以对,何况五叔这种心肠子软的老人家? 两人相对而坐,也不再二话,煮了酒,让厨房切几两牛肉来,便嚼肉饮酒,大吃大喝起来。 心中都想着,那大人去参加诗会,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酒酣过半,宋晓酒热了身,手脚便都展开了,大喇喇的往榻上一仰,便打上唿噜了。 五叔无奈摇头,却是笑着收拾了满桌狼藉,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夜里宋晓酒冷醒,翻身一看,床畔空荡,触手一摸,冰寒无温。 宋晓酒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随手抓过搁置在床边的衣物披上,便下榻出门。 转过长廊,便见书房微光,烛火摇曳。 “大人。”推门而入,宋晓酒一愣,进退两难,面色有些不好。 正弯腰凑在大人身边的男子抬起头来看见宋晓酒,洒洒一笑,站直了身体,朝宋晓酒走来,走近了,上下打量几眼,才道:“你便是宋捕头?” 宋晓酒眼见这陌生人贸然出现在裴唐风的书房里,还这般反客为主的朝自己问话,心中便有些怒意,当着大人的面,却也不好发作。 便无视那人,迳自走到大人身边。 “大人,夜深了,你怎么还不就寝?” 宋晓酒探头探脑瞧了几眼书案上的卷宗,只见是一幅画像,两个男子依偎相靠,画中一人握着另一人的手,正在书写……顿然想起刚才进门看到的那一幕,宋晓酒心中涌上难以言喻的堵塞感,就觉得闷的难受,恨不得立刻揪上大人的衣领离开这里,回到独属于两人的寝房。 但宋晓酒便是心中再想,也不敢真的付诸行动。 “我与青行有事相谈,你先回去罢。”裴唐风突然开口。 宋晓酒一愣,只觉脑袋被什么嗡的打了一下,青行?青行? 想两人在一起数年,大人何时喊过一句他晓酒了? 呸呸,那娘们的称唿本大爷才不稀罕!甩了甩脑中不靠谱的设想,宋晓酒又想这个青行二字怎的如此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 青行,青行,谢家的…… “他不是死了吗?”宋晓酒蓦地大叫了一声。 话音落地,才想起自己失礼,宋晓酒忙垂头去看大人,却见大人眉目微染了些笑意,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谢青行,解释道:“青行未死,原是当年被柳府下所救,逃过了一劫。” 宋晓酒不是滋味的低道一句:“这是诈尸了,哪是逃过一劫。” “你说什么?”大人问。 连忙摇头摆手,宋晓酒谗着脸凑近大人耳畔:“大人,夜里冷,五叔忘记吩咐下人给房里准备火暖了,你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也好让我给你暖暖。”嘴上这般道着,心里却道,我宋大爷什么时候还要用上美人计这一招了,啊呸,丈夫计! 裴唐风淡淡瞥了他一眼,道:“给我暖暖?” 宋晓酒得意的飞了一眼暗刀给谢青行,点头道:“是啊,是啊,我给大人暖暖。” 裴唐风微微勾唇,握住宋晓酒有些冰冷的厚手掌,道:“那便回去歇着罢。” “裴兄……”眼见裴唐风要被宋晓酒带走,谢青行却是俊眉蹙起,露了情急之色。 “青行,此事明日再谈,今日便到这吧,夜深人静,你若回去不便,就在府中住下。” 言罢,吩咐身边小童交待下去,便牵着宋晓酒的手出门去了。 宋晓酒抿嘴窃笑,一路没忍住回头看了几眼谢青行孤零零站在书房门外的样子。 两人回到屋里,宋晓酒便舒展身肢,连连打呵欠,揉揉眼角,便要往床榻走。 腰带突然被一股力扯住,宋晓酒愣愣回头。 “大人,不睡吗?” “我还未宽衣解带。” 愣了一愣,宋晓酒明白过来,转回来帮大人解了外袍,甩上屏风,接着三下五除二替大人宽衣解带只剩里衣。 “好了,我们快去睡吧,大人。”说着拉住大人的手就往床榻走,却又被大人扯了回来。 宋晓酒纳闷的回头:“大人,还有何事未做?” 裴唐风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指向屏风后不知什么时候被下人备好的冒着热腾腾烟气的浴桶。 宋晓酒暗自嘟嚷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几日洗一次澡就好了,天天洗,也不怕脱了层皮。 抱怨归抱怨,宋晓酒还是老老实实的服侍大人洗澡去。 待大人剥光坐在水里,宋晓酒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拿着软布为大人擦背。 头如小鸡啄米,宋晓酒昏昏欲睡,突然,一阵譁然水响,宋晓酒惊得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被大人扯进浴桶里了。 宋晓酒大惊失色,暗道,大人不是在这种时候禽兽大发吧,夜深了啊,好睏啊…… 心下徒然生起一计,宋晓酒闭眼装未醒,头颅重重的垂靠在大人肩上。 第70页 大人的手,带着微茧,温暖的手,正顺着他的嵴背缓缓而下。 宋晓酒闭紧眼暗道,没感觉没感觉…… 烟雾水花中,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谁的轻笑声,宋晓酒混混噩噩的任那平日里握着卷宗笔桿的手在自己皮糙肉厚的身体上游走。 耳垂被温暖濡湿的小舌舔了一下,宋晓酒顿觉整身都酥麻了去,情不自禁发出嘤嘤哼唧声。 一想自己仍在装睡,便咬唇忍住。 于是那手便愈加放肆起来。 腿间东西突然被握住,宋晓酒愣是咬牙忍住才没大吼出声。 忍的万分艰难的宋晓酒,并未发现自己拙劣的装睡未醒不过是在为这夜间的情 事增加趣味。 那人的唇舌本还在耳垂上含弄,不知道什么时候缓缓而下,在宋晓酒的颈侧轻轻啃咬,似在逗弄着那皮肉里的青筋血脉,如兽般的侵略,意外的激起宋晓酒身为男人骨子里的兽性。 低低咆哮一声,宋晓酒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腰,仰首擭住那人的嘴,纠缠抵入,不甘示弱。 那人便顺势掰开了他的双腿,托起他的身体整个置在上方,一手按住他的后 臀揉捏按压,似在搓着两个面团儿。 两人纠缠的身体是滚烫的,然而那浴桶里的水却愈渐冰凉。 便是再入情也未失了神志的裴唐风想到已是入冬,若是两人一夜贪欢落下病根,那便得不偿失,他也不愿宋晓酒有任何亏损。 于是不再隐忍,为那人开拓事了,便按着人进去了。 宋晓酒疼的一口咬在大人的肩上,抱住大人后腰的手掌也施了力,倒是力大的惊人。 裴唐风心知他不好受,便安抚的吻住那厚实的唇瓣,勾着那人情动难自已,渐渐放松了,这才攻城略地,在那人温热紧 窒的身体里沖 撞。 宋晓酒情难自禁,抬起手抱住大人的颈子,微仰着头承受他炙 热的力道,水波剧烈晃动,伴着噗噗水声,道不尽的暧昧奢 靡,缠绵极致。 欢愉到了极致,宋晓酒喘着粗气,正等着巅峰来袭,那人却突然退了出去,一把将他拉起。 “大人?” “到榻上……”想了想,加了一句,“水凉了。” 宋晓酒垂目看浴桶,正瞅见大人一晃而过的那物什,顿时有些臊意,便当被烟雾熏红了脸颊,匆匆跟着大人往浴桶外爬。 跨出一半,大人却是等不耐烦了,拦腰将宋晓酒整个抱出,往床榻上一甩,人便压了上去。 不等宋晓酒反应过来,那人折了他的双腿,便一举而进,惹得宋晓酒一句丢人的闷哼。 拿拳头捣住嘴,宋晓酒心想,大人平日里要我注重礼义廉耻,这会儿便连他自己也顾不上了,哼哼,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诸如此类腹谤不已,情慾也復被撩起。 心说情 欲高涨的时候想起书房那个孤零零的站着远望的谢青行是自找虐受,然宋晓酒就是没法不去在意那个人。 正如大人曾经说过,“三年前,本官也喜欢过一个这样的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却有一颗至情至性的真心。” 算起来,他宋晓酒都是个滥竽充数的,如今正主儿回来了,他要到哪边凉快去? 若没见着人宋晓酒还可以自欺欺人 道自己长得威勐高大是个好男人典范,然一见那谢青行玉树临风的样子,与裴大人肩并肩站着却是不输几分,宋晓酒便有些泄气,小小九也应景的软了几分,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正按着人进进出出的裴唐风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插曲,找准位置却是勐地一顶,小小九哆嗦一下,又颤巍巍站起来,便连嗓音也百转千回拔高几个音阶。 裴大人满意了,腾出一只手来捏宋晓酒的脸,何谓吐气如兰,这便是! “想什么呢?” “大人,你让我……”上一回罢。 后半句宋晓酒愣是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一张脸又古怪又憋屈,裴唐风嗤笑一声,慢慢退了出来。 宋晓酒这下可急了,完蛋了,自己这个煞风景的,这时候逞什么能闹什么娘们脾气,大人这会连这档事都不爱跟他做了,回头就投那谢青行怀抱里如何是好? 且不提两人的金玉前缘,就是现在,若突然出现个比自己好百倍的又懂大人的人,大人还不一脚飞了自己? 宋晓酒有些自恨,想当年自己也不是个爱争风吃醋的人,便是喜欢那个花魁娘子也是想方设法讨对方欢心,死皮赖脸之事更没少做,什么时候像现在这般憋屈忸怩了? 想了想,自己在大人面前好像一直是这样子,纵有一番男儿之姿,却被压的无力翻身。 也罢,为了大人和自己今后的日子,就豁出去了。 于是在大人退出去那刻,宋晓酒爽利的拉住了大人的手,急问:“不做了?” “嗤。”大人又是一声笑,却是反手抓住宋晓酒,将人慢慢翻了过去。 “谁说本官尽兴了?夜还长呢。” 乍一听本官二字,宋晓酒两眼一翻,顿觉夜怎么这样的长。 翌日,宋晓酒睡到日晒三竿才醒。 腰酸腿疼背抽筋,便是形象了宋晓酒此时此刻的惨状。 如若宋晓酒有所觉悟乖乖躺着将养一番便也罢,偏偏宋捕头办案时那点敏锐度在经过昨夜与谢青行书房一役被无限拉长。 第71页 愣是给设想出大人把他做的下不了床就是为了今日瞒着他跟谢某某去游山玩水,赏花赏月。 脑海里勐然跳入那个画面,宋晓酒便觉得浑身肌肉都在鼓鼓跳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画面中的两人撕个粉碎。 摩拳擦掌半响,宋晓酒翻身而起,皱眉隐忍着某处的不适,穿戴整齐梳洗完毕,准备出门捉女干。 开了门往外走,却突然撞上抱着棉絮枕头进门来的五叔。 “五叔?” “宋爷,你醒啦?大人等你许久了。” “嗯?”宋晓酒疑惑挑眉,唇边却慢慢展开笑容。 待到了后院假山旁,裴大人和谢青行雪中煮茶的画面便入了宋晓酒的眼。 瞳孔急剧收缩,宋晓酒大步走过去。 便是姿势奇怪也顾不上了。 “大人。”宋晓酒笑着向裴大人行了礼,转头一看谢青行,脸上露出惊异不已的神色,“谢公子也在啊,想来谢公子多年后诈尸……咳咳,口误,回来,诸多同仁都不熟了罢,平日里没什么事,到我们院子里坐坐,话话家常,倒也是好的,只是……” 宋晓酒故意顿了话音,偷看大人的表情,瞧不出所以然来,便大着胆子说下去,“谢公子一表人才,年纪却也不小了,不知可有哪家姑娘入了谢公子的眼,促成一桩好姻缘呢?” 手中被塞了一杯热茶,宋晓酒嘿嘿朝大人笑了一声,便仰口慢饮。 那谢青行听闻宋晓酒的话语,也无半分恼意,依旧笑盈盈道:“多谢宋捕头关心,谢某身有残损,已发誓此生不再入情谈爱,更不会去耽误女子的终身大事。” 宋晓酒抽了抽嘴角,心中道,知道自己缺德就好,最好也别来耽误本大爷和大人的终身大事。 还不等宋晓酒腹谤完毕,谢青行下一句话差点让宋晓酒刚入口的热茶喷出来。 “谢某观宋捕头神色萎顿,似操劳过度,可是平日里关顾着查案奔走,忽略了儿女情长,终身大事?” “咳咳咳……”宋晓酒把茶杯推到大人面前,顺便瞪了大人一眼,而后笑眯眯转过头去对谢青行拱手道,“多谢谢公子关心,我已有钟情之人,此生也只与那人相伴,至死不休。” “哦?”谢青行若有所思的瞥了在旁兀自斟茶啜饮的裴唐风,道,“不知宋捕头所言之人是哪家姑娘?竟得宋捕头倾心以待。” 宋晓酒伸手一把勾住大人的肩,感觉到大人一僵,小心肝也一颤,差点没收回手跪下去请罪,然一想到情敌当前,愣是狠狠忍住,带着死就死吧,回头随大人鞭打用刑的心态强撑道:“可不就是我家裴大人,他可不是什么姑娘,哪个姑娘能把我宋晓酒屁 股捅开花的?” 话音落,周遭一片诡异的寂静。 似连那冰雪融化的声音都听得见。 宋晓酒僵直着搭在裴唐风肩上的手,连面上故意装出来的洒脱笑容都快掉下来般。 心里委屈,我连屁 股被捅一事都拿出来说了,你也不表示表示…… 不等他委屈完,突然感觉腰上搁着一双手,却是大人靠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腰,一手甚至往下摸索去,在他耳畔轻语:“真的开花了?” 轰的一声,宋晓酒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点燃了,全身上下无处不冒着青烟。 心肝儿不知道是不是被煮沸了,咕噜咕噜的冒着气泡,烫的要跳出喉咙来。 眼珠子慢慢转到谢青行那张忽红忽白,又青又紫的脸上,宋晓酒笑了。 勾着大人的脖子,宋晓酒转头去在大人滑不熘秋的漂亮脸蛋上啵的亲了一大口,爽朗道:“花倒是没开,若我宋晓酒是个娘们,倒是能给大人生个大胖儿子,嘿嘿嘿。” 大人也笑,手指不知何时滑了下去,停在那结实双瓣的沟壑间,低语道:“那便生生看罢。” 宋晓酒笑容一僵,有种蠢狼入狐口的感觉。 至此,宋晓酒完胜情敌谢青行。 依旧陪着大人在相亲相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终】 【后记】 绘就最后一笔,裴唐风收了笔砚,将画捲起,递给谢青行。 “此画迟了数年,今日终是了我夙愿,多谢……裴兄成全。” “嗯。”裴唐风微颔首,淡淡道,“日后你别再来了,他不喜欢见你。” 谢青行一僵,面色白如雪,“你……对他……可是真心?” “他是本官的……真爱。” 谢青行悽苦一笑,拿着画匆匆离去。 “那便……告辞了。” 得一卷相偎之画,妥善收藏,纪念终身。 然情,不语,亦不灭。 【番外】 《千缕尸》by落瑾下时(夺命小捕头番外) 壹·出差 宋晓酒被派往屈县出差那日,他以为他家大人会依依不捨含泪脉脉的送他一程,不曾想,五更天之时,大人若无其事的上早朝去了。 于是宋晓酒孤零零的翻上一匹马,哒哒哒的冲上了官道,把京城丢在了萧条的背影后。 夜以继日的赶路,马死了。 于是换了一匹。 第72页 又赶了半天路,宋捕头累了。 于是换了一头骡子…… 屈县县衙荒芜了三年之久,歷任县官都被闻名于世的缠尸案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甚至有些因承受能力太差直接猝死身亡。 因此,屈县的衙门冷清良久,连黑鸦都懒于停留歇脚。 后来,京城来了个胖官,轻松的坐上了县衙县令的位置。 此胖官身体浑圆,四肢短小,“木有脖子木有腰”,乍一看,就像个气鼓鼓的皮球。 也正巧,此县令姓邱,名胖官,字无腰,煞是有趣。 胖官在位半年之久,不说断案,就拿打理屈县县衙这一桩,便是功不可没。 原先被缠尸案吓得逃走的屈县居民也都陆陆续续闻信归来,渐入安居乐业之境。 然而好事不久,屈县又出了坏事,依旧是那骇人听闻的缠尸案。 县衙中鲜有破案能手,胖官自己破案无能,却贵在谦虚,千里递奏摺,把京城第一捕头宋晓酒给盼了来。 胖官不知道的是,他此举虽造福了屈县众民,却活生生拆散了一对苦尽甘来的夺命鸳鸳,使其分隔两地,孤雁难送情。 先不提胖官如何不知情,只道他递了奏摺得了回音后,便每日翘首盼望,等着传说中的宋捕头身披彩练,脚踏云彩,如仙降临这小小屈县。 终于,探子回报,宋捕头领皇命离开京城,如今半月有余,已进入屈县辖地,不日便可到城门口。 胖官听闻情报,大掌一拍肉腿,喜上眉梢,命令衙役挨家挨户无偿徵用铜锣小鼓,炮竹礼花,决定在宋捕头莅临本县时给其一个“震惊世界”的欢迎会。 那日,不知胖官心意的宋捕头躺于老骡子的背上,悠哉悠哉的进了城。 剎那,敲锣打鼓轰鸣,炮竹礼花噼啪,响天震地,把好端端一头安分守己老实过人的骡子吓得撒蹄子乱蹿,硬是将宋捕头从陡峭的骡背上甩了下来。 可怜宋捕头刀里来火里去,哪怕阎王爷的背影也见过一回了,却没被如此热情洋溢的屈县居民惊吓过,那一刻,便是铜墙铁壁也要摔痛了。 好在他家大人几年来身体力行教育着宋捕头,便是再高难度的动作,也不在话下。 于是宋捕头凌空一个反侧,长腿在骡子颈部一蹬借力,总算稳稳的落在了地面。 周围静默半响,忽而掌声窸窸窣窣响起,再整齐响起,最后空前热烈…… 宋捕头在掌声中甩额前一缕散发,腰板挺直,突然自觉有玉树临风之感。 “停!”胖官老爷双手一挥,阻止了热烈的掌声。 众人默。 胖官老爷上前一步,朝宋捕头点头哈腰眯眼笑:“总捕大老爷,一路风尘僕僕累了吧,下官已备下薄席,就等大老爷赏脸了。” 宋捕头显然很受用胖官的奉承,满意的点点头,抬步便要被胖官请上官轿,却突闻风中一道破空而来的轻响。 踮脚一旋身,侧脸避过了那暗器。 由远而近传来了一阵笑声,宋捕头闻声喜出望外,转头去喊出一句:“皇后,你怎么来了?” 在旁观望的胖官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去。 心中涕泪俱下:这屈县缠尸案果然闻名天下,连深宫的皇后都不甘寂寞跑出来了。 黑皇后一身黑衣,长发高束,满脸戏嚯笑容,才落在宋晓酒面前,便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只看得胖官目瞪口呆。 “皇后,你怎么来了?”宋晓酒揉揉被皇后蛮力搭痛的肩膀,笑着问道。 黑皇后拉着宋晓酒走到一旁,悄悄说:“我听说你被皇上派来屈县破案,这种好事怎么可能没有我的份?所以就偷偷熘出宫追着你来了。” “什么?”宋晓酒惊讶,“你偷熘出来,皇上不知道?” “哎呀,别说这个了。”黑皇后推开宋晓酒,缓缓踱步到满额冷汗的胖官面前,左右上下前后瞄了几眼,突然道,“这位大人,我觉得你有点面熟。” 胖官哈哈干笑,点头道:“是,是,下官相貌平常,极具大众化,皇后娘娘眼熟也是正常。” “什么皇后娘娘!”黑皇后挥手道,“本公子姓凰名厚,日后就叫我厚爷,明白了吗?” 胖官盯着眼前的“女公子”,呆呆的张嘴唤了一句:“厚爷。” 黑皇后满意的点点头,勾勾手指,唤上宋捕头,大摇大摆的往县衙方向去了。 路上。 宋晓酒说:“皇后,既然你不想拿身份压人,那你要拿什么身份插手案件?” 黑皇后摸摸下巴,思索片刻道:“师爷!那胖子不是正缺一位师爷吗,我可以胜任。” 宋晓酒点头,黑皇后也点头,跟在身后默默无闻的胖官只能点头。 贰·验尸 县衙验尸房中停摆着九具尸身。 仵作让开身体,把视野空间腾出来给宋捕头和厚师爷。 “……”宋捕头。 厚师爷:“……” 胖官县太爷:“二位大老爷有所不知,这便是数年来无人能解的千缕缠尸。” 仵作恭谨出列道:“这不知名的白丝柔韧难断,缠于死者尸身上,小人用了无数办法都不得其解,此丝缠缠绕绕,尸身上无一空隙,便也无从验尸。” 第73页 宋捕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尸身你都没验过,都不知道死因?” 仵作羞愧点头。 厚师爷皱眉,在摆放九具尸身的冰床过道间来回走动,口中问道:“就只有九具尸体?” 胖官县太爷答道:“有十具,烧了一具。” “嗯?” “那是数年前出了第一具千缕尸时被当时的县太爷下令焚烧的,只因死尸上缠满白丝,无从下手验尸,尸体的模样又太过诡异,弄得人心惶惶,便烧去以安民心。” 宋捕头道:“死者是何人也不知道吗?” 仵作摇头。 胖官也摇头。 一时之间,众人面对着一室白色蛹茧般的九具死尸沉默不语。 良久,宋捕头突然道:“要验尸恐怕有难度,可辨别出尸身性别应该不难吧?” 仵作道:“回宋爷的话,此处九具尸身,皆为男子。” “哦?” “以身形骨架来看,是男子无误,小人曾用燃烛融开一些白丝验尸,怎奈那白丝生长速度过快,不过转瞬,融化开的白丝便又缠紧,若火焰靠的近了,又怕尸身起火。小人也曾拿利刃割那白丝,却根本削不断,用了百种方法,全无所用。” 说着,仵作领着宋捕头到一具千缕尸前,指给他看道:“宋爷,这尸身便是最近的一具,尸身上的白丝色泽较浅,触感微嫩,可见其新鲜。白丝缠四肢较紧,腰身最松,而头颅皆被缠碎……” “慢着。”宋捕头突然打断仵作的话,沉吟道,“头颅被缠碎?你怎么断定头颅是被缠碎的,而不是本来就碎掉的?” 仵作暗惊,答道:“小人不知,只是推断。” 宋捕头追问:“从何处来的推断?” 仵作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那白丝会动,一直在缠紧尸身,发现尸体时头颅并未碎裂,到了如今,宋爷看了便知,那头颅已碎。” 厚师爷突然道:“便是绝顶高手,也无法将人的头颅骨一掌击碎。” 宋捕头点点头,突然阴笑一声,慢声道:“这么说来,杀人兇手是鬼了?” 咚。 旁边胖官一翻白眼,晕过去了。 “……”仵作。 “……”厚师爷。 “……”宋捕头。 命令衙役将晕倒的胖官送走后,宋捕头要求仵作带他和厚师爷到案发现场走一遭。 要说那案发现场也是偏僻无比的所在,仵作领着宋捕头和厚师爷左拐右拐,绕山绕水的,终于到了一个破庙。 庙里香案蒲团上皆落满灰尘,垂幔撕拉一道大口子,透过那口子正对着一座佛龛,佛身上满是窟窿,庄肃与诡异交叠,直教人心惊胆战。 穿过一道矮门,便进了内堂,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张竹椅,还有一个柜子。 走近了看,那小床上铺着一张草蓆,席上乌黑黑的印着一个人形,凑近了,便闻到一股血腥气。见此,宋晓酒脸色微变,似想到了什么。 仵作在旁解释道:“发现尸体的是一位夜里在此避雨的樵夫。” 厚师爷看了看,问道:“尸体是在这床上?” 仵作摇头道:“不是,这床上当时就留着一个人形血印在上头,那千缕尸在佛龛后。” 三人转出了内堂,回到那佛龛前,宋捕头跳上香案,只听吱呀一声响,香案摇摇欲坠。 转到佛龛后,是一块空余的木板,早已腐朽的厉害,再看佛的莲花座下有一个大窟窿,宋捕头拿过一旁的木棍伸下去戳了戳,便听得一声声噃噃破裂的响动。 “拿火来。”宋捕头转头朝在下的二人道。 仵作划了火摺子,递给他。 片刻,宋捕头跳了下来,落在两人身边。 仵作想问没敢问,厚师爷瞅了瞅宋捕头的脸色,也暂时没打算问。 于是三人又在破庙四周转了转,待到没有什么可再看的时候便打道回府了。 叄·酒友 将仵作打发回去后,宋捕头和厚师爷沿街遛狗。 偶遇一座酒肆,两人相视一眼,笑了笑,一起走了进去。 在楼上寻了个临窗的座位,便坐下等着上酒菜。 厚师爷久居皇宫,显然对此经验不足,反观宋捕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可见平日里吃喝玩乐不在少数。 撇撇嘴,厚师爷便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难得出宫一趟,不尽情的体察民情怎么可以! 在厚师爷饶有兴味打探民情的时候,也有人正津津有味的打量着他们。 此人正是屈县首富魏人臣,人臣人臣,真是个志高远大的好名字,可惜此人心不在仕途,只想着敛财享受。 在宋捕头遇见魏人臣之前,宋捕头一直认为屈县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见了才知道什么叫卧虎藏龙。 在厚师爷遇见魏人臣之前,厚师爷一直以为天下最自以为是的人除了当今皇上没有别人了,谁知见了此人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要以为有钱人都是满脑肥肠、挺着烧酒肚的猥琐胖子,看看眼前这一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长得好,男子气概也足,真是宋捕头心目中男子汉大丈夫的典范啊。 第74页 于是在魏人臣过来把酒言欢时,宋捕头情不自禁萌生了结交之意。 再看厚师爷,虽目不转睛在饮酒吃菜,那眼角余光却也是偷偷打量着来人。 三人如他乡遇故知,如相见恨晚,如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 总之最后都喝高了。 厚师爷拿筷子敲着碗,笑的东倒西歪,直夸魏人臣懂得及时行乐,懂得生活,懂得风趣幽默,不像遥远北方那一个,总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见谁都是睥睨的姿态,终日只知朝政,完全不屑于风花雪月,简直是个榆木疙瘩。 宋捕头在旁附和道:“就是,就是,那黄山就是个小气鬼,老子不就揪了他一回衣襟吗,犯得着处处给我使绊子,穿小鞋,还把我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破劳什子缠尸案,他不知道我要保护大人的吗,大人那么美,若有人心怀不轨企图犯罪怎么办?” “没有我正义的宋捕头在,清水街能安宁吗?百姓能安居乐业吗?雾张府衙后院能热闹吗?大人能高兴吗?呜呜呜呜……” 宋捕头醉了,抱着酒罈子伤心的滴了两颗男人泪。 魏人臣也醉了,瞅着宋捕头一大男人伤心,竟也悲从中来,握着宋捕头的拳头宽慰道:“宋大哥,你放心,你不是喜欢美人吗,我家中多的是美人,就我那个琴师,那是美若天仙无人可及,回头我把他介绍给你。” 宋捕头伤心的点头。 旁边厚师爷凑过来,不满道:“那我呢?” 魏人臣眯了眯眼,微微笑了,打了个酒嗝,断断续续道:“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不等魏人臣说完,厚师爷默默泪了,心道,我当然跟别人不一样,我要是一样,我家那皇上还会动不动就嫌弃我吗?虽然我已经不在意了,但不表示我也同意你嫌弃我啊? 于是厚师爷举起手掌,正想一巴掌拍魏人臣去草原见羊驼时,魏人臣的深情告白震惊了世界…… 为什么震惊了世界? 不要问我,去问站在酒肆二楼梯口,正打算走过来的千里追妻的黄山公子。 只见黄山公子虽怒火中烧,却仍是笑容满面,镇定自若的走过来,手掌慢慢扶到了厚师爷的肩头上,使力一按,厚师爷呲牙咧嘴的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直了眼。 “凰厚。”黄山公子笑眯眯道。 厚师爷也笑眯眯道:“黄山。” “原来你就是黄山兄。”魏人臣正襟危坐,抱拳握礼,“久仰大名。” 黄山公子展扇笑:“大名?呵呵。” 魏人臣递酒杯,请道:“在下魏人臣,敬黄山兄一杯薄酒,往后便是兄弟了。” 厚师爷面瘫状:“……”一杯酒就要跟皇上称兄道弟,这生意做的好。 黄山公子瞥了厚师爷一眼,合扇一握掌,伸出手去接过那杯酒,随即泼了面瘫的厚师爷一脸。 魏人臣震惊。 宋捕头依旧抱坛伤心。 厚师爷微愣后,却缓缓扯起笑容,慢慢抹去脸上蜿蜒的酒水。 在黄山公子暗含威严的目光中,在宋捕头茫然无知的目光中,厚师爷抓住魏人臣的手臂,无任何感情起伏的道了一句:“回家。” 肆·温泉 宋捕头出了酒肆时,酒已醒了大半,却已经想不起厚师爷和他刚相逢恨晚的魏兄弟跑哪里去了,隐约中好像还看见了讨人厌的皇上,如今却也不见踪影。 大约是梦,宋捕头想了想,便把此事忘到脑后去了。 回到县衙,竟一眼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人,宋捕头难以置信的愣了一愣,随即上前牵了那人的手,唇边是如何也掩不去的笑意。 “大人,你怎么来了?” 问出这话时,宋捕头的手指紧了紧,他觉察到大人的掌心温温热热的,似要将他融化了一般,胸腔里溢满微妙的喜悦和知足,宋捕头突然很想抱抱大人。 那冷若冰霜的颜面似也被他的欢喜感染了,缓缓的绽出一抹浅笑。 裴大人道:“那日你走后,我便上朝请奏皇上,让他放我离京,来此处陪你。可惜他不肯,若不是后来发现了皇后娘娘私自出宫来投奔你,恐怕今夜你也不会看见我在此。” “啊。”宋捕头惊讶道,“怪不得在酒肆时我便觉得好像见到了皇上,原来他真是来了。” “酒肆?”眉尖微蹙,裴大人露出不悦的神情来。 宋捕头大惊失色,想起大人极度不喜他出入青楼酒肆,忙转移了话题,咧着嘴笑道:“大人,你舟车劳顿一定累了吧?我看你风尘僕僕一定难受的慌,这屈县没什么好的,就温泉特出名,走,我带你去泡一泡,洗去一身疲累。” 裴大人本想他拷问一番,在听闻温泉二字时,突然噤了声,默默点了头。 一见大人答应了,宋捕头欢喜不已,忙收拾两人换洗的衣物,牵着人往后山温泉去了。 宋捕头在温泉池岸边寻了平整干净的地将两人的衣物放好,便开始宽衣解带,脱了一半,方才觉察到那过于炙热的眸光,转头去看,却只见到那人半边侧颜,在雾气氤氲中,恍惚入画。 宋捕头不知自己是酒劲未退还是别的什么,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小腹一紧,竟是情动了。觉察到这一点,宋捕头慌忙跳进温泉里,竟连裤子都忘了脱去。 第75页 听到水花声响,裴大人转过头来,眼角睨了睨那逶迤在池岸边的衣衫,再看宋捕头的模样,有些不解,却也没有多问。 慢条斯理的行到池边,慢慢的脱尽自己的衣裳,也不知是觉察到宋捕头在偷眼相望还是性格使然,那动作竟慢到了无与伦比的境地,直等得温泉里的宋捕头燥火重重。 待裴大人终于脱个干净了,那颀长的身肢缓缓没入水中,雾气如舌舔了那人洁白如玉的胸膛,沾湿了那人乌黑如瀑的髮丝,如此美人入浴图在情动的宋捕头眼前展现,只会教他失去理智,做出些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来。 等到宋捕头理智回魂,竟发觉自己整个人都攀在了那人的身上,一条腿缠在那人的劲腰上,另一条弯曲着紧紧靠在那人腰侧,两臂如铁铸了一般牢牢抱住那人的嵴背,竟如此用力,如此情难自禁。 回过魂的宋捕头顿时有些赫然,微微退了一些,却一下被那人狠狠抱了回去,那人碾压着他厚实的唇,轻咬细啃,便是宋捕头自己都觉察得出唇上的破损和红肿,分明看起来自己才是强势的那一人,每每到了大人面前,却总是被压制的无法反抗。 宋捕头的唇间缝隙里溢出些许不满的抗议,转瞬便被堵了去,呜呜咽咽化成了细碎的喘息。 烟波浩淼,两具身体纠缠不清,那人的手指缓缓游移到了他的后背,顺着那凹陷的嵴背线条来回摩挲,指尖微微打着转儿,竟暧昧的令人脸红心跳。 无论做了多少回,宋捕头依然不习惯平日里冷清如冰泉的大人在情 事上对他的挑逗和肆意捉弄。那双冷冰冰的眸子在偶尔的温情中竟还露出让人心慌气短的神色,怎能教人不头晕眼花,乱了神智? 宋捕头常为此人迷失,却又倔强的相信自己只是一时耽溺于美色。 便像此时,那人的手指已经滑到了他的后臀,在浑圆的两半臀肉里来回进出,指尖翻着那细褶,轻刮着那柔嫩的肠壁,惹得宋捕头低声吼叫,整个腰身都在颤抖。 想要挤出那手指,最终却只是夹的更紧,一层层的软肉缠绞,待到那人抽了手指,换上了硕大的坚挺,那递进的缠绵便狠狠绞住了,小腹持续收缩着,似想要将什么全部吸入才肯善罢甘休,便连自己的物什都翘起抵在那人胸腹上。 粗重的喘息在洞壁里来回传盪,间或伴着一两声泄露的呻吟,便只剩下肉体撞击的声响,水花四溢,雾气霭霭,道尽人间情爱最难了却一事。 伍·书房 宋捕头不过尽兴一回,便被人捞出水面,跪趴在池岸边,那人从后缠上,胸腹皆贴着他的后腰和后臀,一手牢牢按在他的后颈上,一手掐在他精壮的腰身上,将人紧紧禁锢在身前,深入浅出,极尽温柔缠绵。 那人向来喜欢他肌肉鼓起的线条,喜欢他温热的有些粗糙的肌理纹路,指腹总要在其上摩挲,如每次端坐桌案前批阅公文时把玩着手指间的笔桿一样,那便叫做爱不释手了罢。 宋捕头手肘撑地,后背胛骨张弛开,头颈被那人的手劲按压的垂了下去,髮带沾了水,缠紧了湿漉漉的髮丝,一绺一绺的随着身体的摆动晃荡着,微冒白烟的水汽裊裊散去,化成了蜿蜒在肌理纹路上的点点水珠,汩汩流着,漫到了光滑的石地上,早已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泉水。 好似被那人潜藏于心底深处的情炙熨烫到了骨子里,宋捕头渐渐难耐循环递进的温情,才回过头去想要开口说话,那溢出唇边的低吟便百转千回的拔高了,宋捕头大羞自己发出那样的声音,便恼怒于身后那人突然的转动摩挲,狠狠瞪了一眼回去,像极发怒的小兽。 那人眸色深上一深,弯了腰嚄住他因着喘息而合不拢的唇瓣,轻轻一顶,那舌尖便灵活如游蛇般窜了进去,携着一股强势的不由得人反抗的力道狠狠缠住了他的舌。那吸吮弄痛了宋捕头,也蓦地燃起了宋捕头身为男人的潜藏于骨子里的肆虐感,他毫不逃避,狠狠的回吻过去,便像开启了新一轮的追逐战,两人互不相让,皆抱着较量一番的心态。 然而宋捕头终是差了一些,倒不是他体力不支,而是那人嘴上功夫激烈,腰下却也兇勐异常,饶是宋捕头再身强体壮,也耐不住腰软酸麻,更别提那人总有意撞击在他的敏感点上,便是深深容纳异物的感觉也要教人发了疯。 温泉浴罢,两人相互替对方擦拭身体,有些情热,便又抱在一处吻了半天,待穿戴整齐出了温泉洞府,天光熹微,竟已见白。 宋捕头虽有些疲累,却神清气爽,反观大人,一披上衣物,便是瑞瑞清风般的君子,谁曾想剥了那层外衣,也是有着兽类本质的。 本以为大人要回房歇息,却不想大人竟往书房去了。 再看那书房,也分明是屈县县官邱无腰的书房。 宋捕头有些不解,只好跟了上去。 眼看大人在书架上翻阅,似要寻找什么东西,宋捕头便悄声问:“大人,你找什么?” 裴大人的指尖快速划过书籍的扉页,一目十行看下来,头也不抬道:“查案。” “查案?”宋捕头诧异,“书里写了兇手的名字?” 闻言,裴大人抬头,似笑非笑瞅了宋捕头一眼。 宋捕头顿时一噎,觉察到自己犯蠢了,别过头去望着一旁的书列,伸出手指在其上一本一本抠着,耳后却是晕了些许殷红。 第76页 大人勾唇笑,眼帘忽动,颤了颤睫毛,竟情不自禁凑过去在那人冰凉柔软的耳垂上咬了一下,宋捕头立时双膝一软,浑身勐地震颤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瞬间扩散至全身。那是宋捕头最敏感之处!大人不可不知!所以,大人一定是故意的! 宋捕头捏着耳垂勐地转过头来瞪住大人,一双细长眼眸瞪大,看起来有些可笑,那黑幽的眼珠子却现了全形,幽深黑亮,惹得那总是望着他的人的心大力跳动了一下。 “大……!!!”宋捕头瞪圆了眼,不明白大人怎么又想抱他了,方才在温泉洞府里不是已经尽兴了么?难道在这邱无腰的书房里还要来一回?被撞破怎么办? 别人的地盘他不安心啊!!! 然宋捕头所有的抗议都被湮灭在了胃里,那人一旦情动,便根本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尽管大多数时候,宋捕头也根本不会反抗。 便如此时,双手被拉高了压在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籍因着他们两人的力道而倒向一边,乱了章法,甚至有一本掉了下来,落在两人的脚边。 那人也并不扒除他的衣物,只是解了衣带,修长的手指探了进去,在他健硕的胸膛上打旋抚摸,待寻到那小小茱萸,便怎么也不肯离去,在其上流连忘返,又掐又捏,直弄得宋捕头想骂娘,可惜他娘也早已不知所踪,不然真要跳出来骂回他一顿。 败坏道德什么的宋捕头不懂,他只知他一直无人爱,无人关心,而自从有了大人,一切便都不同了,那人关心他的性命,关心他的喜好,关心他的前程。那人怕寂寞,却从来不说,那人喜欢他,却也深藏于心,便如他对大人的一样。 最深的爱最沉默。 宋捕头想,你我心中知晓便足够,旁人如何看待我们,那都无关紧要。 他宋晓酒一生所怕还少么?若总是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又何言大丈夫之姿? 陆·玩兴 隔日一早,宋捕头很愤怒,撇下早膳不吃,兀自出了县衙上街遛狗。 一路上,宋捕头苦苦思考,为什么同是男人,他便差大人如此之多?昨夜那个在书房里被欺负到哭叫哀求的蠢货一定不是自己!最后受不了刺激昏过去的也不是他自己!!一定是有什么乱入了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宋捕头深深的坚信!!! 恰在此时,一名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担着货物从宋捕头身边经过。 望着那人手臂上鼓鼓隆起的肌肉,望着那人稳重的脚步下盘,望着那人一晃一晃的腰……还有臀……宋捕头髮誓他绝对没有要出墙的意思,只不过另一个坚定的信念在他脆弱的小心肝里生根发芽了。 既然不能在攻力上战胜大人,那就拿身体压倒大人!!!! 下了如此重大的决心,宋捕头的愤怒顷刻间烟消云散,顿觉腹内空空,饿的前胸贴后背,想自己昨夜奋战了一宿,再不进补进补,恐怕就要当场扑街了。 转头巡视一眼周遭,馄饨摊三个大字入了目,鼻前一股飘香随风而逝,肚子咕咕响了两声,宋捕头大步朝小摊走过去,长刀往桌上一放,在凳子上坐的腰板笔直,如果忽略他坐下那刻微微扭曲的表情,倒也是气势十足,颇有一府之捕的风范。 摊主一看客人上门,忙吆喝着询问要吃什么,宋捕头瞟了一眼那随风飘扬的幡子,没好气道:“你是道小爷我眼花了,还是你自己傻了,来这还能吃什么,当然吃馄饨!快给爷上份大的,慢了就拿你填肚子!” 摊主这才仔细观察了几眼来客,在觉察到来人不好惹时,便不敢再多言,手中利落的下好馄饨面,打捞起来,装在大瓷碗里,撒上一把葱花,端到客人面前。 “大爷,馄饨来咧,你快尝尝,小人这是百年老字号,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宋捕头装模作样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在碗里拌了拌,香气四溢,喉咙不禁吞咽了几下,真是饿急了。 不过眨眼功夫,一大碗混沌面便见了底,宋捕头放下碗,打了一个饱嗝,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正要转头问摊主结帐,却突然见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厚师爷没料到自己陪魏人臣逛逛小街,都要遇到熟人,本来甩掉那位面色不佳的黄山兄已经万分困难了,如今又冒出个宋捕头出来,厚师爷顿觉出墙之路漫漫其修远兮。 于是厚师爷堆起笑容,朝宋捕头热情的打了招唿。 所谓热情的招唿,自然是在厚师爷一向眼红的宋式胸肌上掐了两把。 宋捕头一时不查被掐了个正着,昨夜被大人玩弄的红肿的东西还痛着,如今被厚师爷这等不知温柔为何物的女汉子掐了一把,宋捕头险些两眼飙出泪来。 倒是一旁的魏人臣似乎看出了什么,意味深长的扫了宋捕头一眼,便把眼珠子定回厚师爷身上。 宋捕头觉得人生也委实有些曲折,昨日酒肆一遇,与那魏人臣好似相见恨晚般称兄道弟,今日再一见,竟觉得这人深藏不露,颇有笑面虎之嫌,那份亲切劲仿佛被大人的突然到来给打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 厚师爷道:“宋捕头这是要去何处?” 宋捕头道:“查案,不知厚师爷要去何处?” 厚师爷一拍掌,喝道:“正巧,本师爷也要去查案。” 一旁魏人臣道:“既是如此,不如结伴而行吧。” 第77页 宋捕头笑眯眯点头:“小爷正有此意。” 突然,一行色匆匆的路人甲在经过厚师爷身边时,低语了一句:“娘娘,皇上要见您。” 厚师爷眼皮也懒的抬一下,直言道:“没空。” 言罢,笑容满面的拉着魏人臣和宋捕头往热闹的人群里走去。 说是查案,三人却在街市里玩的不亦乐乎。 遛鸟斗蟋蟀,猜牌摇骰子,宋捕头赢了一衣兜,仰天大笑,转瞬便又输了个精光,连公服都压上了桌,无奈之下扒了魏人臣的衣物暂穿,本以为魏人臣要在人前出丑,不想不过眨眼间,便有脚程无与伦比的小厮捧了干净稳贴的衣物沖了进来,于是魏人臣转眼便又是衣冠楚楚的模样。 厚师爷在赌桌上更是杀红了眼,但看那模样,宋捕头在心中道,我绝对不相信她是女人,还是我家大人温柔可爱贤良淑德……宋捕头蓦地打了一个冷颤,感觉形容错了。可惜搜肠刮肚也寻思不出什么好词,唯有作罢。 三人玩到天黑方才尽兴,在街头告了别,各回各家,各找各……大人。 宋捕头屁颠颠的冲进县衙,却见满堂肃静,大人端坐高案后,正托腮望着他。 那眸子里深似汪洋,教人沉溺,却也后怕。 宋捕头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皱巴巴的属于魏人臣的衣物,顿觉前途一片晦暗,侧头仰望天际,宽面条泪下…… 柒·新尸 宋捕头期期艾艾的跪在堂下,打着赤膊,魏某人的衣服已成碎条弃在一旁。 正是入夜时分,夜风穿堂而过,宋捕头抖了一下,抬头去看高案上的裴大人。 只见他微倾着脸颊,托腮而坐,正闭目养神。 稳妥垂覆的睫毛偶尔轻扇,竟有几分稚气。 宋捕头跪的两腿酸麻,无衣物遮盖,又觉得冷,便膝行向前,慢慢挪到了大人身畔,仰头望了望大人的睡相,想了想,悄悄伏了上去,趴在大人的腿上。 宋捕头当然知道自己很重,可带着几分故意的心态,他还是假装无意的靠了上去,侧脸枕在大人膝上,心道,反正我还跪着,只是跪的地方不同,大人也没说不可以,那就这样吧。想着,双臂也伸出去圈住了大人的腰,寻了舒坦的姿势,兀自睡了。 县衙外夜灯初初点起,微光透进,洒在两人身上,温暖的一层,细緻美好。 宋捕头的唿噜声方才响起,那本托腮闭目养神的大人便睁开了双眸,垂眸望着跪在地上,枕着自己膝头唿唿大睡的人,不知怎么的,心竟勐然跳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扩散开去,似浓于四肢百骸,霎如春花绚烂。 唇角微微翘起,扶在桌案上的手垂了下去,慢慢抚上那人的嵴背,轻轻摩挲,温柔极致。 便是那幽深的眸底也染尽了温柔情意,密密麻麻的,好似一张网,将人牢牢困住,挣不得,脱不得,一生一世,便如此罢。 夜色渐浓,雾影绰约。 隔日清晨,有人来报了案,道城南又现千缕缠尸。 闻言,宋捕头心中咯噔一声,竟问了一句:“厚师爷在何处?” 胖官县令抹了抹额前冷汗,回道:“已有几日未见师爷了。” “快去找!”宋捕头大喝一声,将旁边的衙役一脚踹了出去。 两名衙役见此情景,心知大事不妙,忙不迭爬起来,匆匆忙忙往外赶。 就在此时,黄山公子带着两名随从步入县衙。 宋捕头一愣,便要跪下拜见,却被那人眼神示意,不得暴露身份,这才作罢。双手握拳,望着那人的神情,有些紧张。 黄山公子朝胖官瞥了一眼,也不多话,只问宋捕头道:“凰厚呢?” 宋捕头道:“昨日黄昏我与厚师爷告别回县衙,她同魏人臣去了城南魏府。”说到此处,心中的不安愈大,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城南,新尸,魏人臣,厚师爷……似有什么忽闪而过,却留不住思绪。 “又是魏人臣!”但听黄山公子一声冷哼,面上浮起微不可见的怒意,冷瞥宋捕头一眼,便要迁怒,“身为一县师爷,不在县衙办事,总是在外游荡结交狐朋狗友,你竟也不闻不问。宋捕头,你……” 突然有人来报,打断了黄山公子的未说完的话语。 “宋爷,厚、厚师爷恐怕、怕遭遇了不测。”那人气喘吁吁说完,便听得耳边一道凌厉掌风袭来,脸颊一痛,竟被掀翻在地。 再抬头去看,那黄山公子满脸严霜瞪着他,竟像要杀人似的,若不是旁边的人相阻,恐怕自己已无命再活。 “你方才道谁遭遇了不测?” 瑞瑞不安开口:“厚、厚……”那压在头顶的视线愈发冷酷,逼得他再说不出口,蓦地伏倒在地哀嚎,“小人赶往城南魏府寻厚师爷,却听闻厚师爷昨夜并无留宿,且那具新尸经由仵作验过,十有八九便是厚师爷……” 后面那人还禀告了什么黄山公子已全然听不进去,只觉得心脏闷的难受,眼前似闪过那人一身黑衣望着他戏嚯的笑的样子。 “黄山,我们要去看看尸体,你可一同前去?” 有人在旁问道。 黄山公子有些茫然的抬起眸,望着说话的宋捕头,微微颔首。 第78页 (此章短小君·把皇后君写死了什么的喜爷也不知道发生了神马事·但是虐黄山兄是喜爷最开心的事·就让他各种追悔莫及苦苦怀念去吧·千缕尸的兇手就快浮出水面了· 捌·城南 城南偏隅一处院落墙外,藤蔓爬满斑驳的墙面,一个巨型的白茧蛰伏其下,便缩在那角落里,被垂落的藤蔓覆盖着,然而那巨大的形状却教人难以忽视。 宋晓酒一行人赶到的时候,仵作正在墙下望着那白色人茧发愁。 “宋大老爷,县官老爷。”那仵作一见宋晓酒便忙站起来,拱手作了礼后便退到一边让宋晓酒近前查看那角落里的人茧。 仵作扫视赶来的一行人,却见一个黄裳的年轻公子站在远处望着,却不过来,面上的神情晦暗难明,一时有些疑虑,却不好发问,便转过头去专注死尸。 “鑑定如何?”胖官见宋晓酒等人沉默不已,便假意咳了一声,询问仵作。 仵作道:“初发现此千缕尸时白丝还未布满身体,还可辨认其人衣物为县衙所有,正是那凰厚师爷的装束。” 胖官道:“可派人去寻厚师爷了?” 身后的衙役上前低声答:“已派人去寻,然而那魏府人皆道厚师爷不在他府上。” 话音才落,便听得一声怒斥:“胡言乱语,速将那魏人臣逮捕关押,好好审问一番。” 众人一惊,皆向后看去,发话的却是那一身黄裳的年轻公子,只见他眸中怒意翻涌,脸色发白,似受了什么打击一般。 不知情的人皆疑虑重重,然而连宋捕头和县官老爷都不敢开口,便心知此人身份不一般,于是无人敢开口,皆互相觑着脸色不敢妄动,生怕得罪了贵人。 宋晓酒却不去管那黄山公子说什么,只蹲着身子仔细看着那被白丝缠紧的尸体,观那身形,的确与凰厚有几分接近,然而,凰厚虽不似平常女子,却也没有男子的魁梧高大,这具千缕尸如此巨大,若不是身高八尺的男儿,恐怕不当。 这边宋晓酒心有疑虑,那边胖官觑着黄山公子的脸色,已然派人去魏府捉拿疑犯。 待得众人回过神来去看宋捕头,却见他突然伸手揪着那尸体上的白丝,还来不及出声阻止,便见他放在唇边伸舌舔了一下,众人大惊,面面相觑。 那黄山公子远远看见此幕,皱起眉来,眸中也露出几分嫌恶,只觉得宋晓酒此人所作所为一分粗夯两分任意妄为,无论怎么瞅都不顺眼,尤其自己心爱的大臣和皇后皆对此人青睐有加,便更对其不满。心中想着,若此次皇后果真出了什么差错,这命案也破不得,定要拿宋晓酒开刀,以解心中难以言明的怒闷。 专注于面前千缕尸的宋晓酒自然不知身后远处黄山公子的险恶用心,以舌苔浅尝了那缕缕白丝后,宋晓酒皱起眉,只觉得口中淡而无味,然而心中突然便想到旧时曾和李头破过一起杀人案,那兇手便是在死者杯中下毒,毒无色无味,教人不察,中毒后一时半会也觉察不出异样,待发现时,人已身亡,怪就怪在,受害者在中毒后至死亡之间这数日时间,竟从不曾在人前言语,毒发身亡时面部扭曲,似欲言而无法出声一般。 想到此处,宋晓酒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遂起身转向众人慾言,张了张口,却居然发不出声来,顿时心中大惊,暗怪自己竟大意尝那白丝而中了丝毒。如此一来,宋晓酒便坐实心中的猜测,那白丝上含有剧毒,而此毒正是当年那起命案的关键。 无法出声的宋晓酒心知此时此刻解释不得,也无法向众人言及自己此刻情况,便推开挡在身前的胖官等人,大步流星而去。 徒留众人在后莫名唿叫询问而不理。 宋晓酒此刻犯险,却不是赶紧回府寻大人,而是往上回去过的破庙赶去。 玖·遭刺 快马加鞭赶到后,宋晓酒翻身下马直冲里头,待到那佛龛之前,一跃而上,转至大佛身后。 上回在此佛龛的莲花座下寻得一个大窟窿,那时宋晓酒还执棍去戳,当时所戳中的那触感分明是虫蛹,如今再看,那窟窿竟已消失不见,而本满是窟窿的佛身竟也完好无损,仿佛当日所见皆是眼花而至的错觉。 宋晓酒深知并非在梦境之中,当日所见一幕幕皆是真实,如今兇案现场变化,必是被兇手动了手脚,掩去了本唿之欲出的真相。 心下无比懊恼,然而此时此刻竟也无计可施,竟到了走投无路之境。 宋晓酒有些泄气的在香案上盘腿坐下,案上也似乎被人清理了一番,竟半点灰尘也没有。 然而宋晓酒余光一瞥,一株小小的绿芽竟映入眼中。 宋晓酒勐地起身往前探头,伏在香案上凑近了去看那在夹缝中瑟瑟摇曳的小小绿芽,心中划过一丝喜悦,宋晓酒撕下一块衣袂,将那小小的绿芽摘下,万般小心的收藏稳妥。跳下香案左右巡视了一番,再不见任何可疑之处,宋晓酒便想打道回府。 然而才出了庙门,颈后突然一痛,宋晓酒心知不妙,剧痛之下勉力维持清醒而不倒,往前跌倒之际翻身滚开,避过了那不知名兇徒的第二次攻击。 晕眩中只见模煳的光亮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似乎全身都包裹起来,未露一分一毫的肌肤,连样貌也看不清楚,果真是神秘之极。 第79页 宋晓酒心中惊惶,表面仍然不动声色,可惜口不能言,不能出声相询,撑在地上的手摸到沙石,便想也不想抓起一把朝面前那人撒去,那人抬臂一躲,宋晓酒立时撑地而起,飞起一脚踹向那人,那人受击倒退一步,继而又扑身上来,手中一把形状诡异的大环刀。 刀风簌簌,宋晓酒侧身避过,脸颊受了刀锋一刮,顿时火辣辣的疼痛,然而这疼痛偏偏让宋晓酒更加清醒,咬紧牙根,拔刀奋力迎敌,一时竟也让那高大的神秘人无可奈何。 眼看时机紧迫,那人几番拿不下宋晓酒,甚至几次往那庙中回头,似乎在担忧什么,于是手下挥刀便愈发急不可耐起来,宋晓酒瞅准时机,一刀噼向那人肩侧,那人未及提防,竟受了宋晓酒一刀,吃痛之下撤力几分。 宋晓酒本意擒拿此人归案审问,然而己身状况不妙,便想走为上策,遂一击之后转身夺路而逃。 那人觉察宋晓酒意图,欲上前追赶,然而似放心不下庙中的某物,追了几步后便停下,宋晓酒不敢回头,自然也不知那人如何。 一路奔逃至庙门山路,远远吹一记长哨,庙外马匹闻声扬蹄奔来,宋晓酒跃马而上,用力一拉马缰,夹紧马腹朝山下而去。 拾·线索 宋晓酒回到县衙时,裴唐风正立在衙门外的石阶上,已近黄昏之色,那人披一身霞光站立,墨发白肤,素色衣裳,仿若一尊冰雕玉像,不似在人间。 宋晓酒望见这一幕,便觉得胸腔里汹涌出了一股酸涩,究竟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被这样的人爱着等着,牵挂着。 几步上前,宋晓酒抱住裴唐风的腰,头一下重重砸在裴唐风的肩上,晕眩感愈盛,却觉得无比的安心。 裴唐风却并未出声相询,只是这般搂着宋晓酒,手指摩挲着他有些紧绷的后背,似在安抚。 宋晓酒口不能言,靠在裴唐风肩上不过多时,竟骤然昏厥。 裴唐风本就一直注意着宋晓酒的情况,当下便察觉到了,眸中隐忍着担忧,将人托住抱起,疾步往后院而去。 途中有人见此欲来相助,却都被裴唐风不着痕迹拒绝,便无人敢上前,只是吆喝着下人去请城中大夫来。 裴唐风抱着宋晓酒进了屋,将人放在床榻上,撩开宋晓酒汗湿的黑髮,便瞥见颈后那一大块红肿,手指一颤,覆上去轻轻按压一番,知是被人以手刀噼了一记,眸中染上一片阴翳,指骨不自觉握紧。 衙役请了大夫来后便守在门外,胖官闻讯赶来时竟也不得其入,询问多人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想着还有黄山公子那一尊大佛在厅中供着,而厚师爷至今也不知生死,望天暗嘆一句,真是万万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屈县竟因一桩千缕尸案而牵扯这般大。 胖官瞅了瞅那紧闭的门扉,良久,唉声嘆气的背着手踱步走了。 而屋中,大夫替昏迷不醒的宋晓酒把脉后只道是颈后淤血压着了经脉,化瘀后人便会醒了,遂开了几幅药便告辞而去。 裴唐风此时并未在床榻边守着宋晓酒,而是立在窗边望着胖官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窗台,一下一下,冰雪容颜无一丝情绪透露,微微抿着的唇略显苍白。 大约半柱香后,裴唐风似乎才回过神来,回身走到宋晓酒床边,望着床榻上昏迷的人一眼,忽然眉间起褶,弯腰掀起盖至宋晓酒腰腹间的薄被,凝视那块残缺的衣袂沉吟,伸出的手指挑开胸前衣襟,未见物什,再往下查探,还是没有异样,微微有些疑惑,继而目光落在袖口处,抓起宋晓酒的手腕翻过来,解开束缚袖口的布条,便见其中一个小小的包裹掉出。 裴唐风小心的取出那布包,转身走到桌前,将那布包在桌上展开。过程中沾染在那布包上的黑色血污让裴唐风的眸子愈加深邃,直至一株蔫了的绿芽出现在眼前,裴唐风蓦地抬头朝床榻上的宋晓酒看去,眸中神色动弹的厉害,几番压抑,终是没有爆发出来。 抚心在桌旁坐下,裴唐风心知,为官者,为民请命,便是身犯险境,也莫可奈何,便是有一丝线索,也不能轻易放过,纵然会……为此失去性命。 便如那时自己问宋晓酒,若这案查到最后,要你一条命来换真相。你换不换? 换不换? 搁在桌上的手指不自然的曲起,又渐渐松开,苍白的唇畔溢出一声轻嘆,伴随着那声嘆息而出的,还有一丝艷色的血迹。 忧思过重,忧思过重……呵,既是如此,又如何能不思虑,不心痛呢? 若真的失去宋晓酒,那是如何的心境,便是想起,都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然而与国家社稷百姓安宁相比,这些便又苍白如纸,于是那揪起的心,一下便散了去,好似漂泊无依,好似无处着落,只觉得空茫和麻木。 那便……这样罢。 裴唐风伸手将绿芽包裹完整,起身走回宋晓酒床榻边,默默看了他许久,继而转身出去,此次,却是连回首也不敢的。 孰轻孰重……惟有天知道了。 拾壹·破绽 魏人臣说是被请进衙门,却实实在在被捆了个结实,丢入狱中时,倒也没吃多少苦,毕竟其是屈县大富,上至州府下至百姓,皆受了他不少的恩惠。 此次若不是黄山公子为难那邱胖官,魏人臣也不至于受这无妄之灾。 第80页 入狱后魏人臣却也不闹,便如在家中那般闲散着,只是平日里整洁的外貌却无法维持了,衣物数日不换,又坐于草垛中,皱乱脏却是必然。 在吃食上牢头等人也未苛刻于他,加上劳外魏府的管家下人时常送些银钱进来打点,除却一些不便,魏人臣倒是过得不错。 然而魏人臣却也是担忧着那厚师爷的,毕竟是自己心仪之人,如今出了意外,愣是谁也不好过。 魏人臣这边不好过,黄山公子那边也不见的好。 纵然对皇后这般一国之母的形象多有嫌弃,然而毕竟多年情谊,便只是普通友人,也会难受一番的罢。 不过数日,人竟消瘦几分,那双眸子里隐忍的苦涩,便是想藏也藏不住,原来竟是这般在意了,过去那人就在身边,无论自己如何讽刺嫌弃,那人依旧噙着戏嚯的笑意,在自己身边神出鬼没,好似影子一般的人物,总觉得一回身便会看见的人,如今……如今便是回眸一百次,那人也不在了…… 突然捶拳在窗台上,皇上低哑的嗓音在空落的室内响起。 “来人。” 静谧中无声无息的显出两条黑影,默跪其后,便是出现也不发一言。 “朕要你二人查明皇后生死,若无踪迹,你二人……也不必再回来了。” “是。”毫无起伏毫无停顿的应声后,两条黑影又在静谧中淡去。 忽然叩门声起,有人在门外道。 “臣裴唐风求见皇上。” 眸中划过一丝喜色,皇上忙道:“快进来。” 门扉咿呀一声打开,裴唐风慢慢踱步进来。 “臣参见皇上。” “裴卿不必多礼,如何,可是有什么线索?” 裴唐风抬眸望了一眼皇上,随即递出一个布包。 皇上疑道:“这是何物?” 裴唐风道:“此为宋晓酒带回。”顿了一顿,裴唐风似乎不愿在皇上面前提及宋晓酒重伤一事,只道,“南疆有一物名为虫蛊,寄养于人的尸身上,有活人养蛊,也有死尸养蛊,皇上眼前这物是人尸长出的蛊芽。” 皇上闻言脸色剧变,厉声道:“竟有此邪物?” 裴唐风点点头,接着道:“蛊芽长开后便会结成花苞,那花苞蕊粉的气味会引来一种毒蛛,此蛛喜阴惧光,最常态便是结茧自缚,其丝之坚韧无物可比,便如那缠尸案中仵作所言,刀剑均无法断开,惟有以火烧之。” 皇上道:“何以见得此物与缠尸案相关?” “此物,是宋晓酒从案发现场带回。”问及此步,裴唐风也不得不提及宋晓酒伤重一事,“这恐怕便是兇手露出的破绽,竟让宋晓酒无意寻得,于是痛下杀手……”裴唐风一顿,转了话题,“臣猜测,皇后娘娘并未受害,而是落到了歹人手中,此案恐怕,是冲着皇上来的。” 听闻此话,皇上竟松了一口气,想着那皇后未死,纵然有贼人冲着自己而来,那也不算什么,能坐拥偌大江山,若轻而易举,反倒居安忘危,髀肉復生。 拾贰·君臣 “如此,裴卿可知兇手为何人?” 裴唐风淡淡一笑,双手合揖:“臣一日便可破案。” 皇上大喜,继而又忧心道:“皇后……” 裴唐风缓缓直起身子,颀长的背嵴便成倔强的一线,只听他道:“臣曾问过宋晓酒,若因案送命,他可还愿查下去……” 皇上似乎知道裴唐风要说什么,竟断然道:“裴卿!” 裴唐风却并未因此住口,余下的话语也顺势而出,“宋晓酒道他不想死,然而不想终归只是不想罢了,若到了那当头,如何抉择,皇上心中比臣等皆清楚。” 皇上目中流露出痛色,竟是又惧又怒,然而盛怒之下,却也深知裴唐风所言之实。只是人总是如此,明知不能却还是要做些无谓的挣扎,仿佛这般便好受了,告知自己是不甘不愿,只是迫于情势而做出的决定,于是那捨弃就有了名由,便理所当然起来。 “裴卿,朕若连妻都不能保全,又如何安天下?” “皇上,国家也,先国后家,舍小我而成大事,为顾全大局,便是九五之尊,也当舍近亲而成大业,这是为人帝之命,也是为人臣之命。” 皇上嘆息,似让步般颓然坐下,半响,轻声道:“裴卿,你说人为何都喜欢舍近而求远呢?” 冷玉般的面容上投下一层淡淡的影,那眼帘掩着眸中所有的神色,负手站立,那般端然肃穆,明明是容貌极美的男子,却仿佛被偌大重担压着,而因着那不可推卸的重担,这人一举一动,皆有所思,有所虑,于是便总不得自主,不得自由,便连容貌之美也成负担。 皇上望着面前自己的臣子,眸中溢出些许怜悯,不知是怜自己,还是怜他,在以为不会听到裴唐风的回答时,压抑而肃穆的一方室内,响起那人若青石冷玉那般凛然不可侵犯的话语。 “因皇上是君,而臣是臣。” 皇上默看裴唐风许久,才道:“你想必,也是做了决定。” 闻言,裴唐风竟笑了起来,那笑容云淡风轻,却又隐有自信,只听他道:“无论我做了何种决定,都只是我的决定罢了,他答应我不死,也答应我会陪着我在这高墙上,享尽荣华哀苦,竭尽所能,为民请命。” 第81页 话语虽轻,却铿将有力,便连皇上,也无法反驳,只是想到那宋晓酒,便轻轻哼了一声,不做表态。 裴唐风睇了一眼别扭的皇上,但笑不语。 拾叄·论案 安坐片刻,皇上命人奉上香茶,屏退后,便向裴唐风问起案情细节。 裴唐风道:“邱胖官原是京城官员。” 皇上沉思片刻,托起茶盏啜饮一口,才慢道:“九弟与柳弗一案牵连甚广,有些官员虽无直接参与其变,然于中收受好处却是少不了,这邱胖官也是朕贬下来的。” 裴唐风道:“邱胖官此人虽无大的建树,来此屈县半年却是将县衙前后梳理了一通,而半年后,早已没迹的缠尸命案却又出了,邱胖官毫不掩盖其事,主动上报朝廷……”顿了半响,裴唐风问皇上,“皇上可还记得奏摺中邱胖官是如何言及此事?” 皇上略一回顾,便道:“前篇洋洋洒洒将朕歌颂了一番,后文便歷数缠尸案所造成的后果,末尾处恳求朕将宋晓酒派往此处协助破案。” “疑点便在此处。”裴唐风以指尖叩在桌面上,沉声道,“邱胖官指名道姓要宋晓酒前来屈县。” 皇上不认同道:“裴卿关心则乱了罢,那宋捕头破案有功,被朕封为京城第一捕头,自然名声大噪,那邱胖官请求朕将宋晓酒派来屈县破案也情有可原。” 裴唐风听得皇上一席驳斥,言下之意对那宋晓酒颇有微词,似乎认为宋晓酒功不及职,任京城第一捕头有名无实。 裴唐风不欲与之争辩,只道:“宋晓酒前脚离京,皇后娘娘后脚尾随,民间有言道一进宫门深似海,九重门内的皇后娘娘如何得知宋晓酒离京赴屈县破案一事?这其中关键,皇上可曾想过?” 皇上强硬道:“皇后一族势力裴卿又不是不知,这点小事还不是想知道便能知道?” 裴唐风摇头:“若非有人及时通风报信,皇后又如何那般迅速得知此事,皇上不妨想想当日是何人将皇后离宫一事通报于你。” 皇上闻言皱眉沉思,想起那日的确是有一人神色惶急的前来禀告皇后出宫一事,此刻想来,竟记不得那宫人的面貌,想必定是平日里不常见到之人,若真如此,便是被有心之人伪冒也有可能。 “裴卿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得朕来此屈县,意对朕下杀手吗?” 裴唐风沉默片刻,淡笑着摇摇头,轻语道:“恐怕另有所图,如若不然,皇上为何毫无性命之忧,而能在此好好坐着?” 皇上点点头,良久才道:“裴卿,此事关系重大,你速破案。” 裴唐风点头应下,不多时,便退了出去。 独留皇上一人垂头沉思,不知是在回想刚才的谈话,还是深究那案情的疑点。 而裴唐风行过院落长廊时,忽然想起关押在牢中的魏人臣,便想着去见见此人,兴许能问出些别的头绪来。 到了牢狱,却见魏人臣坐在草垛上,背靠着墙,上方一个透着光亮的小窗口,而他的面目隐在那半明半灭间,教人看不清楚。 魏人臣似乎也觉察到有人来了,抬起头来望出去,眸中映入裴唐风的容貌时闪过一丝惊艷,转瞬即逝后,便勾唇笑了。 “想必你就是大理寺卿裴大人了。” 拾肆·端倪 宋晓酒醒来之际屋中并无人,喉间又麻又哑,疼的厉害,他想起身喝水,手脚却虚软无力,挣扎着撑起身子后,脑中一阵晕眩,便又重重的趟了回去。 一时之间,只觉得眼前发黑,而那晕眩感在脑中反覆震盪,宋晓酒难受的皱紧眉头,仰躺在枕上发出无意识的痛哼。 宋晓酒心中想道,大人去了哪里,为何醒来竟不见他,心中想着,又担忧起来,生怕自己昏迷之际出了什么变故,连累了大人的安危。 此刻心中竟愈想愈惧,待晕眩缓过,睁开双目却看见万万想不到的一张脸。 “……”黑皇后! 宋晓酒瞪大了双目望着眼前的人,然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惟有焦急的看着眼前人,满眸皆是询问,而那十分贴近的一张脸也退了回去。 “宋壮士,你这是受伤了?”黑皇后本来是弯着腰曲在宋晓酒床前,退回后便直起身子,侧过身子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却又不像问宋晓酒,而是喃喃自问。 宋晓酒伸手去拉黑皇后的衣袖,嘴里一开一合说着话,可惜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黑皇后仔细瞅着他看,辨认出他的嘴型是想喝水,便转身去倒了水回来。 宋晓酒急忙接过杯子大口喝了起来,喝完一杯又递过去,黑皇后知他还想要,便也不多言,拿了空杯回去倒了又来,如此反覆几次,宋晓酒总算是解了渴。 黑皇后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说不了话?” 宋晓酒被黑皇后搀扶着下了床,走到桌前坐下,示意要些纸笔,然此处也不是书房,一时之间要去哪里找纸笔,黑皇后便道:“你沾些水在桌上写吧。” 宋晓酒便沾着水一笔一划在桌上写道:这几日皇后去了何处? 黑皇后便道:“那天我们三人玩得尽兴,后来我随魏人臣去了魏府,突然有人送来一封信笺,信里头竟十分详尽的说了那千缕尸制成之法……” 第82页 宋晓酒敲了一声桌面打断了黑皇后的话语,在桌上歪歪扭扭写道:制成之法? 被打断话的黑皇后并未露出半分不悦,只是点点头,接着道:“那大约是南疆的邪术,一些养蛊之法,除却被烧化的一具,其余九具尸身上奇怪的白丝乃南疆蛊蛛所吐。” 宋晓酒又写:城南那具新尸? 黑皇后道:“也是同样的法子。” 宋晓酒再写:城南新尸的衣着为何是你所有? 黑皇后摇头道:“我想这些事不过是真正的兇手欲盖弥彰之意。” 宋晓酒写:何解? 黑皇后突然起身,急匆匆道了一句,便转身翻窗而出,不过眨眼间便失去踪迹,若非桌上还有水渍,宋晓酒都不敢相信皇后曾完好无损的回来过。 而黑皇后临走前留下的一句话是,“莫让任何人知晓我还活着。” 宋晓酒呆愣的坐在原处,然不等他多想,便听得门外有人走来,如此一想,便知黑皇后为何走的那般着急,原来是觉察到有人来了,因不想暴露行踪而掠走。 在那门扉咯吱一声打开时,宋晓酒已然拂袖将桌面的水渍擦的干干净净,待来人进门来,一切都恢復原状,仿佛什么人也没有来过那般。 “你醒了?”邱胖官乍一看宋晓酒端坐在桌前看着自己,先是一怔随后露出惊喜的表情,接着疾步走来,到桌边时才堪堪稳住超标的身体重量,弯着腰将宋晓酒上下打量,“总捕大老爷,你可醒来了,第十一具尸身已经验明正身,正是厚师爷!” 宋晓酒心中一个咯噔,只觉得此事愈发扑朔迷离,刚才皇后娘娘本尊还出现在此处与自己交谈良久,如今邱胖官突然到来,还告知自己那十一具尸身正是厚师爷,如此一来,究竟是何人在布局,又是何人在说谎? 心中稍定,宋晓酒不露声色,只是朝邱胖官摇摇头,然后指了指门外。 邱胖官自然知道宋晓酒这是赶人的意思了,可他见宋晓酒不说话,脸色也奇怪的很,便还想再问些话,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一阵喧闹,只听有人大声嚷嚷:“起火了!起火了!验尸房起火了!” 拾伍·逃生 宋晓酒倏然站起,然而伤重未愈,自己口不能言,而四肢发软症状还未消去,如此大急之下,竟一下往后撅倒,天旋地转之际,似乎看见邱胖官笑的有些奇怪。 “总捕大老爷!”待邱胖官手忙脚乱的将宋晓酒扶起来,刚才宋晓酒所见的那诡异神情的一面便又消失了干净,心头萦绕着无数疑惑,宋晓酒还是不动声色,任邱胖官将自己半托半抱的扶到床榻上躺下。 邱胖官道:“总捕老爷,您先歇着,下官前去看看出了何事,回头再来禀明。”言罢,转身便跑了出去。 宋晓酒张口欲唤也来不及,何况自己不能说话,便垂下手作罢,忧心忡忡的躺在床榻上。 邱胖官跑出去后便拉着衙役问:“发生了何事?” 那衙役手中提着一桶水,神色匆匆,额前全是汗水,一见邱胖官便急道:“县太爷,验尸房突然起火了,那仵作晨时入内,至今还未出来呢!” “什么?”邱胖官大急,连声道,“快快快,救火救人!那尸体都是破案的关键啊!怎么就起火了?” 言罢,邱胖官甩下衙役,提着官服下摆一步三缓的往验尸房的方向奔去。 而那原本神色惶急满脸汗水的衙役却突然放下手中的水桶,用力抹了一把脸,瞥一眼邱胖官跑远的身影,转身往宋晓酒屋中跑去。 “宋晓酒!”黑皇后一进门便压着声音喊道。 宋晓酒闻声转头,乍又见黑皇后,吃了一惊,撑起身子,心道:皇后怎么又回来了? “快随我走!”黑皇后并不解释,上前拉起宋晓酒便要带人走。 宋晓酒使力拖住黑皇后,面露疑惑,似乎在问为何要走? 黑皇后道:“此处不安全,有人慾对你下手,刚才我故意引开邱胖官,便是担心他的身份,怕他对你不利,他刚才来见你恐怕是想试探你,若让他以为你知道了什么,必杀你灭口!” 宋晓酒心中大惊:竟是如此! “快起来!”黑皇后力大无穷,竟一下将宋晓酒拉起来扛在肩上。 颠倒间宋晓酒头晕眼花的很,却还是抓着皇后不愿走,似在担忧着谁。 黑皇后一顿,随即道:“他们自有自保能力,你不必替他们担心,先跟我走罢,其余事待到安全之地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快速说完这几句,黑皇后似乎担心宋晓酒磨磨唧唧误事,伸手一噼,直接将其打晕。 毕竟所扛之人乃高大魁梧的汉子,纵然黑皇后再武功高强也有几分吃力,避开一片混乱的县衙后院,黑皇后竟从前堂而出,所幸路中无人,才得一路无碍逃出衙门。 宋晓酒被一碗水泼醒后,便已在一个山洞中。 转眼去看四周,洞内虽有些潮湿阴暗,却颇为干净,自己所躺之处乃是一块人为噼成的石床,石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右边有一个半人高的石墩,上面搁置着一盏油灯。 泼醒宋晓酒的竟不是黑皇后,而是那日破庙中打伤自己的神秘人。 宋晓酒暗惊,却未做出过激的举动,坐起来后,发现颈后竟不痛了,而周身酸软无力的症状也消失干净,宋晓酒便想是否那不能发声的怪症也好了,便开口道:“……”挫败的皱了皱眉,宋晓酒索性闭紧嘴,转而去打量那神秘人。 第83页 神秘人依旧浑身上下包裹的结结实实,不露分毫,也无从判断此人是敌是友。 便在此僵持之际,洞外走进来一个人,正是黑皇后。 黑皇后不再身着县衙师爷的衣物,如今全身黑色劲装,便显得其人高瘦干练,因其肌肤色泽黝深,那浓黑的眉眼便显得极具杀伤力,黑皇后虽无女子的柔美之态,却颇有江湖人的潇洒和不羁,如此一人,竟贵为一国之母,实在是……毁人不倦。 “宋晓酒,听黑狗说,他伤了你?” 宋晓酒闻言一愣,随即把视线转到一旁高大的神秘人身上。 黑皇后点点头,指着那神秘人对宋晓酒道:“这个是我娘家人,你叫他黑狗就行了,那天是我要他擒你的,没想到他竟害你受伤了。” 宋晓酒一脸不解。 黑皇后便耐心解释道:“黑狗从小便在我黑氏一支族下长大,做为刀器培养成人,所以他不擅言语,行动也只听器主的口令指示,往往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自然也无法判断其他,我只是要他将你带来见我,没想要他伤你。” 宋晓酒脑中转了转,似想通了什么,黑皇后见他想说话,便唤黑狗去拿早已备好的纸笔来。 拾陆·谜底 原来那日黑皇后因一封信而离开魏府,去了信中所言的地点等待,却大意中计,被困在陷阱中。 夜半至凌晨整整三个时辰,竟未有人出现也未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只是这般被困着,好似只是掉落一个猎户的普通陷阱而已。然黑皇后这般深藏不露的人都逃不出那个陷阱,便知此表象简单而其中诡秘复杂难解的应是一个局。 所幸的是,黑皇后一族,无论身份地位高低贵贱,自小便配有一名刀器,暗中跟随护主,一般不到万不得已便不会现身,有些人一生平安,便一生未见自己所拥有的刀器是什么模样,若非生死关头,刀器自然不会现世,何况黑皇后身份比之他人更非同一般。 黑狗便是黑皇后的刀器,黑皇后也是人生中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刀器,虽然明白刀器全身上下皆要包裹严实不露面,然还是替其春夏秋冬只一套装备而感慨。 黑狗将黑皇后救出后,便藏身于山中的破庙,如此一来黑皇后才忆起信中所言的地点竟是千缕尸案发现场附近的一个山坳。而如今藏身的地方便是那时与宋晓酒等人前来查探的凶庙,黑皇后自然也发现了此庙被人清扫过,那日所发现的佛龛窟窿皆消失无踪,看起来便只是一个寻常的小破庙,毫无任何发生过兇案的痕迹。 可黑皇后曾收到过一封神秘的书信,信中将千缕尸案解剖的清清楚楚,兇徒将人杀死后在其尸身上种蛊,蛊种发芽后引来蛊蛛吐丝结网,将整个尸身裹紧,使其变成一个诡异的茧子。信中还提到南疆秘术和中原血,黑皇后才知当日在庙中内堂里印在草蓆上的那个黑污的人形,竟是人血流尽所致。 而所谓中原血,便是将人放血至死的一种酷刑。 那酷刑流于民间,起源于一个神秘佛教异徒的死葬之法。 由此可见,那内堂草蓆处便才是兇徒杀人的真正地点,后而抛尸佛龛后的窟窿里,任蛊蛛吐丝缠紧,才毁了尸身,掩盖了真正的死状。 可见兇手心思缜密,而手段毒辣,至于意图……恐怕还要揣测。 黑皇后心想因着那蛊蛛的缠丝,使得众人无法辨认死者身份,从而阻扰了破案之效,恐怕也是兇手所谋。 黑皇后虽猜不透死者的身份,却能猜到兇手的两分真身,此般行事做法,必然曾在朝为官,且极为熟识惯常的办案步伐及所涉律法,极有可能便是吏部中人。 若要说起来,所有的线索连贯而出,最大嫌疑之人便是…… “不可能是大人!”宋晓酒突然拍桌而起,断了黑皇后即将出口的推断。 黑皇后吃了一惊:“你能说话了?”而一旁守护器主的黑狗却是杀气毕露,似要对出言不逊的宋晓酒动手,幸而被黑皇后所阻,这才敛了杀气,漠然退后。 宋晓酒也惊异不已,哑然的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处,吶吶道:“我能出声了。”兴许是禁言许久,宋晓酒的嗓音并不如往日那般醇厚低沉,反而带着割锈般的粗哑。 拾柒·皇权 惊异过后,宋晓酒想起当年与李头所破的旧案,那兇手便是一名南疆娘子,嫁到中原来后,因其丈夫另娶他人,便怒而投毒,将丈夫府中一家及那新娶女子一同杀害。当时那些死者饮尽大量毒酒,继而口不能言最终惨死,而自己只是舔了一口蛛丝,毒不至亡,实乃大幸。 一念及此,宋晓酒抬头对黑皇后道:“不知皇后能否飞鸽传书给李南松,请他来屈县协助此案?” 黑皇后想了想道:“那李南松是皇上安插在焚琴水榭之中的暗线,我若贸然将其唤来,恐怕会引得皇上对我族的猜忌。” 宋晓酒一惊,暗怪自己所思太过简单,忙跪下请罪:“小人所思不周,望皇后娘娘恕罪。” 黑皇后死劲瞪一眼宋晓酒的后脑勺,不高兴道:“你也跟我玩君臣那一招?” 宋晓酒闻言抬头看了看黑皇后,随即笑着站了起来,“我不想死,也怕得罪了皇后娘娘,毕竟……”宋晓酒顿了一顿,嘿笑道,“皇上不喜欢我。” 第84页 黑皇后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啐骂道:“你要那心中只有朝政的榆木疙瘩喜欢你作甚?大人不够好吗?” 宋晓酒抬手捏了捏后颈,笑道:“够好了,大人就是太好了,所以我总是怕。” 黑皇后斜了一眼宋晓酒,似想骂什么,最终还是化为一句清浅的嘆息,遂转了话题道:“宋晓酒,你已任京城总捕头一职,如今便是这桩案子再棘手,你也该独当一面,而不是要去找那李南松来帮你。” 宋晓酒点点头。 “皇后娘娘所言甚是,在京城中有大人坐镇大理寺,我整日里无所事事,不管什么事都想着有大人在,任职总捕头后,也只知名号响亮,常常沾沾自喜,四处转悠着向过去看不起我的人炫耀,却不想,他们表面上对我恭敬,其实心里还是鄙夷我,他们都认为我是小人,是靠阿谀奉承和无耻献媚才换来的总捕头一职……”说到此处,宋晓酒便说不下去了,嗤笑了一声,似是自嘲。 半响,安静的石洞中,才又响起宋晓酒的声音。 “我怕配不上大人,我这般烂泥一样的人物,如何攀得上大人那样明月清风的人。” “你真傻。”皇后突然道来一句,随后上前一拳砸在宋晓酒的胸膛上,那力道不大,宋晓酒却还是被击的后退一步,“裴唐风喜欢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你以为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来匹配他?九王爷那样的?谢青行那样的?” 宋晓酒摇头,沉默。 “宋晓酒。”黑皇后的脸上竟露出前所未有的神情,而那神情,却又是让人伤心的。 只听黑皇后道:“裴唐风要的只是一个宋晓酒,便是你往后两鬓霜白垂垂老矣,我也信他定不会弃你。便如我,纵观后宫,哪个女子长成我这样的?可我无论是何等模样,只因我是黑氏一族的女子,皇上便把我放在后位上,他要的只是一位黑皇后罢了,哪里还在意黑皇后究竟会如何。然而,你比之我又幸运何其之多?裴唐风爱你,皇上嘛,当然也爱我,爱我身后那庞大的黑氏一族,假以时日,他夺权在手,我们这些踏脚石,便都成了绊脚石,鸟尽弓藏,从来便是帝王的驭权之术。” “皇后……”宋晓酒无以安慰,也十分不习惯这样的黑皇后,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黑皇后见他样子,便笑了一声,随即又是一嘆,再又耸耸肩笑起来。 “一早便知道自己的命运也没什么不好,便就这般的等待那一日的到来,也算能做个死的准备罢。” 宋晓酒抿住唇不语,他心里知道,黑皇后所言不虚,假以时日,若皇上将全权握于手中,天地再大,却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 这为皇权而生的一族,终也要为皇权而死。 拾捌·旧案 山洞中一时静默,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而那黑狗隐在黑暗中,宋晓酒早已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等黑皇后忽然将一罈子酒重重放在宋晓酒面前,宋晓酒才回了神,讶异的看向皇后,又看了看那一罈子酒。 黑皇后自顾自的撕开酒罈的泥封,颇为豪气道:“人生如此无趣,不如不醉不归。” 宋晓酒瞪了眼,转头朝山洞四周巡视过去,看来看去也未见酒罈,“这突然的……哪儿来的酒?你一个女人家子,还要这般喝酒?何况你是……” “我是皇后嘛。”黑皇后挥手打断宋晓酒的话,抬起酒罈就灌,咕噜咕噜几声,竟落肚半罈子的酒,拿袖口随意擦去唇边酒液,黑皇后勐拍宋晓酒的肩膀,“快喝啊,皇后叫你喝你就得喝,这是那什么来着……嗝!懿旨!乃皇后的诏令,你敢不从吗?” 宋晓酒哭笑不得,这皇后平日里不拘小节,宫中礼仪制度从来不守,恐怕连那三从四德是什么都不知道,今儿劝人喝酒,竟拿出皇后的架子来了。 黑皇后酒量极佳,然而一喝酒便勐生江湖豪气的性格非寻常人承受得起,好在宋晓酒平日里与那李头李南松相处,也是以酒为乐,以酒谈案,如此三两杯黄汤下肚,连脑袋都灵光了几分。 宋晓酒道:“那年我与李头查了一个案,一家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是被一个南疆女人毒死的。” “哦?”黑皇后感了兴趣,一边提起酒罈仰头勐灌,一边推宋晓酒催促,“细细说来。” “最先死的便是那家的男主人,死前几日不曾言语,便像我舔了那蛛丝后的症状一样,想必是中了毒,可那毒无色无味,便是京城仵作也难以断出,后来请了一个民间的赤脚大夫来看,不想他竟认得那毒……不是,他说那不是毒,是南疆的蛊,害人性命的东西。” “我与李头正为查到头绪而高兴之时,那男主人家又出了变故,一夜之间,剩下的人全死了,死状全都与那男主人一样,后来我们收了尸体,却找不到那南疆女子,我们便以为她畏罪而逃,一路南下追捕于她,等我们追到她时,才知晓,她竟是去了她与那男主人第一次相识的地方,我们见到她的尸体时,她已死了许久,连那死因,也与其他人一模一样。” “此案算是破了,可惜人都死了,破与不破,只是给活着的人一个交待罢了。” 第85页 说到这里,宋晓酒有几分感慨,拿了桌上的酒罈过来,撕了封泥,也学着黑皇后那般饮法,仰头大口灌下。 黑皇后拍了拍宋晓酒以示安慰,然后又是劝酒。 “女人尤其念旧,记得过往的情分,便絮絮叨叨的不忘怀,哪里知道男人最喜新厌旧。”黑皇后道,“宋晓酒,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刚才我不过说有人嫌疑最大,你便跳了出来维护大人,啧啧,你重感情,维护你家大人是好事,可你也要分场合。” 说了几句,黑皇后又是劝酒,劝了酒,才继续道:“你看看,连你都想到大人去了,那旁人怎么想?你信你家大人绝不可能是兇手,然而你身负公职,更背着老百姓的期盼,你得为他们查明真相,你得让他们安心……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还想着感情用事吗?若是你家大人,你猜他会怎么选?” 宋晓酒郁闷道:“大人心系黎民苍生,自然想着老百姓,也自会去选公道。” 黑皇后失笑,趁机摸了宋晓酒的胸膛几把,骂道:“这时候你又开窍了,看来你也比那榆木疙瘩的好太多了啊。” 宋晓酒便是再糙也觉察出黑皇后对皇上的在意,如若不然,何故几次三番的提及他,口中虽骂着榆木疙瘩,心中……哎,宋晓酒摇摇头,也不去揭穿,便是再厉害的女人,总归也要为情所困。 拾玖·推断 宋晓酒此刻已然不把黑皇后当女人看,拍开黑皇后的狼爪后将衣襟捂紧,一副杜绝调戏良家女子的模样让黑皇后笑翻了天,竟毫无形象的抱着酒罈子在地上打滚。 宋晓酒恼羞成怒抬脚去踢了踢黑皇后,此刻他果真是酒劲上脑,完完全全将那黑狗忘到南疆去了,直至黑狗提着形状怪异的大环刀架在宋晓酒脖子上时,后颈一凉,这才惊得宋晓酒醒了几分。 同样酒劲上脑却毫无醉意的黑皇后只得将扫兴的黑狗赶出洞去。 等不见了黑狗的身影,宋晓酒突然想起疑点重重的邱胖官来,便出手抓起地上的黑皇后问道:“你那时带我逃出县衙,道那邱胖官要对我不利,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怀疑大人吗?” 黑皇后拍了拍滚脏了的衣服,在桌前正襟危坐,试图恢復其高大威勐的形象,握拳咳了两声,一本正经道:“此事说来话长……” 后话还未出口,宋晓酒的酒罈擦边而过,黑皇后侧身一避,以脚尖踮下地上还剩半坛的酒,酒罈倾斜靠在她的脚背,抬脚又是施力,便将酒罈弹了起来,合掌一拍,那酒罈便朝宋晓酒而去,宋晓酒眼见酒罈来袭,后腰弯下,任酒罈擦着胸膛砸向后面的洞壁,碎裂声刚落,宋晓酒迅速直起身子,操起一旁的空坛扔向黑皇后。 黑皇后竟蓦地向后空翻,翻身之际以脚踝借力将空坛送了回去,避不开的宋晓酒惟有抽刀来挡,将飞至面前的空坛砸碎。 “哈哈哈……痛快!”黑皇后大笑,朝有几分狼狈的宋晓酒竖起大拇指,贊道,“身手不错,比之过去进步了不少啊。” 宋晓酒也笑,得意忘形道:“有大人从旁激励,我自然进步神速。” “哼。”黑皇后哼了一声,突然郑重道,“那邱胖官一事,恐怕还要你家大人来查,在此期间,你与我最好不要露面,诸多事皆暗中进行,你若要与裴大人接头,我让黑狗带你去。” 宋晓酒道:“你去见过大人了?” 黑皇后点点头:“裴唐风的断案能力我倒还十分信任,遇到这诸多疑点,我并非破案能手,有些事无法猜透,其实刚才所言诸多,皆是你家大人的推断。” “你救我走也是大人的授意?”宋晓酒问。 黑皇后不否认,道:“连火烧验尸房也是你家大人的授意。” “啊?”宋晓酒惊诧不已,“真烧了?” “哈哈哈,跟我来。”黑皇后笑了起来,揪住宋晓酒的后领便往石洞一处而去。 原来那一目了然的石洞竟还别有洞天,只是那洞缝隐在光线不能到达之处,若不仔细辨认,根本发现不了,而那洞缝果真是一线,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黑皇后带着宋晓酒一前一后过了那缝隙后,眼前便豁然开朗,而那比之外面更大的石洞里竟摆放着原本应在县衙中验尸房里的十具千缕尸,其中甚至还包括了那具“厚师爷”的尸身。 黑皇后道:“烧是烧了,可里面的东西都让黑狗弄到这里来了。” “那仵作?” “他是七杀门中人。”黑皇后忽然靠近了宋晓酒,在他耳边低语道。 宋晓酒闻言啊了一声,随即点点头,心道原来如此,想必大人在他奉命前来屈县破这闻名于世的缠尸案时就留有备手,一为就近照顾宋晓酒,以免担忧,二为监视屈县衙门动静,如有意外,也能即刻扭转局面。 想到裴大人处事这般万事俱备面面俱到,宋晓酒就不禁觉得自己与大人相差甚远,总觉得无论怎么追赶都赶不上似的。 黑皇后突然推了发怔的宋晓酒一把,道:“如今验尸一事就要靠我们了。” “啊?”宋晓酒惊讶,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们?” 话音刚落,便听黑狗在一壁之外叩出动静,黑皇后心知自己将黑狗赶出洞外,若不是有要事黑狗定不会贸然回来。 第86页 “有消息传来,第十二具千缕尸出现了。” 听闻黑狗的禀告,宋晓酒和黑皇后不禁相视一眼,眸中皆露出瞭然,竟异口同声道。 宋晓酒:“是我。” 黑皇后:“是你。” 宋晓酒和黑皇后所猜测不假,那第十二具千缕尸,正是用着宋晓酒的名号,如今宋晓酒下落不明,而藏在暗中的人,又弄出一具新的千缕尸。如此一来,宋晓酒不禁疑惑,之前十具千缕尸皆无从辨认身份,如今这两具却又故意让人以为是黑皇后和自己,究竟有何意图? “行了,快来帮忙,那破脑子的事,让你家大人去想吧。” 贰拾·接近 魏人臣离开衙门时,正赶上衙门中验尸房起火,众人忙于救火,便谁也没有发现他的离去,而此后半日,魏府突然消失于屈县,人去楼空,在屈县盛极一时的首富魏人臣竟就这般消失了,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又将在何处建立起偌大商号。 因第十二具名为“宋晓酒”的千缕尸出现,屈县又笼罩在一片难以消散的阴霾中,人心惶惶下,不少百姓弃祖籍而奔走,改名换姓,不愿向外人提及自己屈县的出身。 衙门验尸房大火后,十具尸身皆销毁,连仵作也失去踪迹,想必是在大火中烧成了灰烬,县官邱胖官下令彻查此纵火案件,然而诸多疑点皆被排除,邱胖官想起那日遇到的一名衙役,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索性作罢。 而这时候京城密诏百里加急,将微服出巡的黄山公子唤了回去,那日黄山派出两名暗影,因无功而返,也已自刎了结,为皇权为朝廷去死之人数不胜数,便如那年宋晓酒倾心以待的花魁娘子,权衡利弊之下,便更显得人微命贱。 宋晓酒与黑皇后藏在山洞中,将数具盗回的千缕尸一一验过,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疑点,黑皇后便派黑狗暗中传信至京城,查了京城义庄一事,竟得知往年宋晓酒与李南松所破获的南疆女杀人案中,那数十口人的遗体早已被盗,留在义庄中的不过是些畜生的骸骨。 宋晓酒便推断,千缕尸案的兇手大约是与当年的南疆女杀人案有所牵扯,而如今已然十二具的千缕尸大约便是当年被南疆女毒死的那家人。 裴唐风传信给温玉竹子后,温玉竹子将当年南疆女一案的卷宗调出,千里单骑送往屈县,宋晓酒接到卷宗后,迅速核实了当年死者的身份,竟发现死者一家姓邱,正是邱胖官之姓,再查邱胖官身份,竟发现邱胖官乃那邱家一府管家之子,当时已在刑部任职,当年一案的文书便是邱胖官所表。 如此一来,邱胖官竟与当年南疆女毒杀邱府一案有关,那么,如今屈县的千缕尸案,是否也为邱胖官所为? 然纵使邱胖官是千缕尸案的元兇,可他动机为何?当年南疆女杀人后也已自杀身亡,邱胖官多年隐忍不发,究竟为何时至今日在此偏远的小县杀人作案?便是不谈其人动机,邱胖官并非南疆人,又如何得到蛊毒,私养蛊蛛? 诸多疑点难解,宋晓酒与黑皇后便决定夜探邱胖官居所。 是夜。 邱胖官受大理寺卿裴大人之邀,在城东游溪参与屈县文人的流觞诗会。 流觞诗会虽为裴大人领衔,举办之人却是县中的王举人。 王举人三年前中举,名落孙山后便归返家中,在屈县中结识了众多抑郁不得志之士,时常聚而研诗,谈今论古,便是朝中局势,竟也能点解一番。 邱胖官才学不佳,本不欲参此流觞诗会,然而碍于裴大人情面,便不得不出席。 以往王举人等心知邱县官胸无点墨,便是邱县官在此诗会露面,也不会刻意提及其人,让其失礼而丢颜面,今日却不知道是谁的授意,竟几次三番将酒杯流至邱胖官面前。 诗会中的众人皆齐齐望着邱胖官。 邱胖官额前布汗,拿出帕子不断擦拭,几次偷眼去觑亭中上座裴大人的神色,见其淡淡然瞥了自己一眼,那眉眼间似有几分嘲弄,再仔细去瞅,又什么都没有,一张妍丽面容冰霜一般,让人望而却步。 “县官老爷……”旁边有人悄声催促。 邱胖官尴尬的笑了一声,赘肉堆起,便连眼都笑没了,于是那眼眸下暗藏的神色,便谁也没看见。 “裴大人。”邱胖官起身,远远的朝亭中的裴唐风揖拜后,便道,“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学子面前献丑,还请大人恕罪。” 此言罢,邱胖官仍揖着手不敢直起身子,场面一片寂静,竟都无人说话,而亭中的人也未出一声,一时之间,众人皆屏息待气,等着那人的反应。 “邱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清冷的嗓音才传了下来。 邱胖官闻言肩背处颤肉一抽,腰又往下弯了一分。 “本官听闻邱大人在京中任职时,负责案宗文书的撰写,刑部尚书几次在本官面前提及你的功绩,想必,邱大人并非才疏学浅,而是……” 裴唐风起身踱步到栏前,扶着栏杆,目光直射下方的邱胖官。 “深藏不露罢。” 邱胖官垂目躬身不敢言,更不知道裴大人所言何意,待得后头话语出口,邱胖官已然战战兢兢跪了下去。 “下官不敢。” 第87页 “不敢?”裴唐风似笑非笑,捏着手中一张摺子摔了下去,啪的一声砸在邱胖官伏倒在地的背上,暗藏力道极大,使得邱胖官一下子趴在了地上,面部微微扭曲,露出了赍恨,然而再抬起头时,那赍恨便成了惶恐,伸出哆嗦的手战战兢兢的捡起掉在地上的摺子,惶恐的举在头顶。 裴唐风道:“邱大人看看罢,这是你当年上表刑部尚书的折令。” 邱胖官闻言竟大惊失色,举高的摺子一下又掉了下来摔回地上,而邱胖官只愣愣的瞪着那摺子,却没有去打开看的勇气。 “怎么?邱大人不看看吗?”转而道,“王举人。” “草民在。”被点到名的王举人匆匆步出,在亭下跪拜。 裴唐风道:“你便替邱大人看看罢。本官素闻你学富满车,解读一封摺子,怕也不是难事。” 王举人叩首:“草民遵命。” “慢!”在王举人捡起那张摺子时,邱胖官突然回过神来,匆忙喝了一声。 王举人顿住,不解的望向一旁的邱胖官。 邱胖官挥手遏止王举人打开摺子的举动,往日憨厚谄媚的模样消了个干净,此刻双目熠熠,直盯着上位的裴唐风,只听他厉声质问道:“大人意欲何为?下官治理屈县一方,为地方父母官,纵然裴大人执掌大理寺,品阶高于下官数等,然……”言及此一顿,拱手向天,义正言辞道,“然圣上严明克己,臣等遵从圣意各司其职,大人远道而来,下官自当尽地主之谊,奉大人为上宾,若大人意图以己身品阶阻碍下官办案,下官惟有亲上京城面圣,求皇上秉持公道了!” “哦?”裴唐风失笑,“上京?” 邱胖官怒形于色,拱手向天,朗声道:“皇上英明神武,自当会明白下官之屈。” “大胆邱胖官!”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似平声炸雷一般,众人望去,却见民间言传已死的京城第一捕头宋晓酒腾空而来,几个翻越后落在邱胖官面前,合掌一拍,将那邱胖官拍跪在地。 “老贼,胆敢出言不逊对大人无理,老子揍的你满地开花,看你还敢不敢满口喷粪!”宋晓酒隐在暗处伺机许久,早已对邱胖官对裴大人的态度怒火冲天,恨不得立时出来将其擒下严刑拷打一番。 “宋捕头。”裴唐风出声,宋晓酒欲砸下的拳头便顿在了空中,转头看了大人一眼,接着十分不情愿的松开邱胖官的衣襟,将其甩在地上,“真相大白之前,先饶你狗命!”咬牙憋出一句,宋晓酒转身攀石壁而上,轻巧的落在裴唐风身旁,将一封书信和一个盒子恭恭敬敬递上去。 邱胖官乍一见那书信和盒子,便惨白了脸色,似觉大势已去般,一坨肥肉竟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裴唐风居高临下俯视着邱胖官,淡问道:“邱大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怎么会?怎么会在你手中?” 邱胖官摊在地上不住的喃喃自语,满脸不可置信。 宋晓酒哼了一声,不屑道:“邱老贼,你心胸狭隘,诡计多端,当年你爹在邱府中任管家一职,你自小在邱府长大,便随了主姓。邱家人待你不薄,你却嫉恨邱家少爷锦衣玉食,几次行窃后被抓获,邱老爷看在你父对邱家尽忠多年的情分上不予追究,只将你赶出邱府,你却怀恨在心。” 邱胖官似随着宋晓酒的讲述忆起当年事,面上满是怨怒,随即又痛苦非常,握拳颤抖。 宋晓酒接着道:“后来你机缘巧合进了刑部,尚书大人赏识你为人严谨刻苦,便将文书一职交予你。当年那起南疆女投毒案告破后,你所撰写的案宗到了皇上手中,经由刑部尚书举荐,你升任刑部侍郎。然而,九王爷叛变逼宫一事害你受了牵连,你因此被贬屈县,做了一个小小的县太爷。” 宋晓酒说到此处,邱胖官突然阴森森的开口道:“我在邱府长大又如何?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以为我是嫉恨邱少爷?哈哈哈……”邱胖官怒而大笑,手朝京城的方向指去,语气里杀意漫漫,却是浑身颤抖,“他们都当我是狗!替他们邱家做牛做马还不够,还要我做一条狗!”说到此处,邱胖官阴冷的目光扫向裴唐风和宋晓酒,语气阴邪,“你们知道男人是怎么干男人的吗?哈哈哈,被男人干的男人比娼妇还不如!那邱家少爷抓着我的时候,总是这般告诉我,他骂我是一条狗,骂我不如一个最下贱的娼妇!你们道我想偷窃,想抹黑我爹勤勤恳恳一辈子的苦劳?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邱胖官骤然拔高了音量,声音之悽厉,让在座之人闻而惊悚。 “如果不是他逼我,我又怎么会去窃邱老爷的金器,又怎么会被赶出邱府离开我爹!我爹年纪大了,一辈子没享过福,邱老爷病逝那年,我爹也病倒,我却不能侍奉身侧,只得偷偷去看他,便是那么一次两次,竟也被那恶人逮住!那么多年了,我早已将自己养得笨重不堪,又胖又丑,他竟还对我……”邱胖官渐渐发出嘶哑难鸣的低泣,“他拿对付青楼女子的那些手段对我,他骂我擅自逃走……后来,我又被逼着陪了他许多年,直到……” 邱胖官蓦地抬起头来,神色癫狂的笑着:“那南疆女子出现了,她十分喜欢邱少爷,邱少爷也被他迷住了,我以为我自此便能摆脱那恶人,便能真正的逃出樊笼,便能侍奉我爹颐养天年!哪里知道,那恶人喜新厌旧,竟又喜欢了别人,等我知道此事时,我爹……他们……邱府的人……还有那恶人……全都死了……哈哈哈,全都死了!全都死了!养育我成人,恩辱并重的邱府,就这么没了!没了!我爹也没了!” 第88页 “后来……”邱胖官癫狂的神色又隐了去,面上一片寂凉,“我想通了,我告诉自己要为己而活,没了爹,我还是人,我爹过去常常告诉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便是不能有所大作为,也该无愧俯仰于天地。刑部尚书赏识我,提拔我举荐我,便是此知遇之恩,我也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哪里知道,因那皇位之争,兄弟相残,鄙人知遇恩师竟受连坐之罪,死于非命!留下我贱命一条,父在世不能膝跪以尽孝道,师在世又不得以身受刑还尽恩情!我一直以恩师为荣,总想着要报答他,可到头来,受过他恩惠的人都怕受他的牵连而早早各自撇清了干系,我为守恩义,坚决不肯同流合污,到头来,却还被贬到这穷乡僻壤,只能做一个毫无建树的地方官!” 裴唐风突然出声打断了邱胖官的怒言,他淡声问道:“魏人臣为何答应与你合作?” “何必问为什么,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邱胖官伏地冷笑,苦心经营的骗局被一一揭穿,他也不愿再自欺掩饰,便如那人那年所言,他只不过是条狗,这辈子都是条狗,何曾有人重视他高看他?便是有,也早化作一杯黄土,永葬地底了! 趁众人不注意,邱胖官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拇指拨开瓶塞,颤抖的手指抓着那药丸,勐地放进嘴里,待宋晓酒发现他的异动,已然来不及了。 邱胖官骤然仰天大笑,满口鲜血流溢,圆目怒睁,状似癫狂。 宋晓酒从高处跳下,上千掐住他的脖颈,却见他一口黑血喷发,表情奇诡的瞪着面前的宋晓酒,而后嘴角翘起,低声说了一句话,便轰然后倒,摔死在地上。 宋晓酒抬头去看上方高处的裴大人,眸底似乎有什么,却又被低垂的眼睫慢慢掩了去。 裴唐风也在看宋晓酒,只是那眸子里无悲无喜,不知在想些什么。 震惊天下的千缕尸案就此告破,世人哪里知道,是为贼者,竟喊捉贼。 那邱胖官诡计多端,利用多起旧案布下扑朔迷离的局面后,便以一张摺子将远在京城的总捕头,黑皇后,大理寺卿,皇上等身份地位非比常人的几位都引而入局,陪他演绎了一起缉拿真兇的戏码。 而魏人臣,竟是当年宋晓酒及李南松所破获的灭门惨案兇手——南疆女子的嫡系长兄。 魏人臣年少便孤身闯荡中原,其中吃了不知多少苦楚,才混得一甲商富,因经年在外,不常归家,魏人臣对于家中姊妹兄弟的事知之甚少,若不是邱胖官来屈县任职,魏人臣恐怕此生都不知自己有一胞妹因妒杀人,又因情而死。 而邱胖官曾在京城刑部任职,常年撰写案宗,对诸多酷刑知之甚深,何况闻名天下的“中原血”。然而那破庙之中印在草蓆上的人形血印却并非是真的人血,而是诸多家畜的血液抹染而成,想必也是邱胖官意图混淆视听而致案情扑朔迷离。 邱胖官因九王爷篡位一事所累,被贬屈县,任一小小地方父母官。一为恩师刑部尚书叫屈,二为不满被贬一事,便想借缠尸案上调回京。邱胖官能任刑部一职,便有些手段,到屈县后,几番暗中调查探访,竟被他得知屈县首富魏人臣的真实身份,魏人臣被邱胖官说动,愿意提供蛊毒蛊蛛。 两人合谋成事,竟造就了轰动天下的千缕尸案。 邱胖官年少受虐,年长后又遭受接二连三的变故,性情大变,对权贵更是积怨已久,所谋千缕尸案,便是依循旧案而犯,意图延续旧时恐慌,造就人心惶惶,而令天下大乱,以示心中对普天下权贵的愤懑和憎恶。 制炼第十一具千缕尸时,便处心积虑将众人的视线转至黑皇后身上,到了第十二具,又为宋晓酒。一为一国之母,身份尊崇,其身后黑氏一族更跺足可动天下,若黑皇后出了意外,皇上与黑氏辅佐形势便将骤然转变。二为京城总捕头,举足轻重,其身意喻可谓深远,都城首捕,刑案破获能手,若他身死,天下人将如何臆想? 裴大人初到屈县那夜,便曾在书房中查阅缠尸旧案记录,那时便发现了诸多与千缕尸案不尽相同之处。 后来宋晓酒以身犯险带回南疆蛊苗,甚至于阴差阳错尝了一口那千缕尸身上的白丝而致哑数日,将当年南疆女投毒一案与千缕尸案重叠,竟发现期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日魏人臣被抓入狱,裴唐风前去问话,知其身份乃南疆人,诸多线索疑点披露,兇手才就此浮出了水面。 那十多具千缕尸皆是当年南疆女投毒一案中的旧尸,而邱胖官所烧毁的第一具尸身,竟是当年邱府的邱少爷。可见他对其仇恨,不知深几许。竟恨不得挫骨扬灰,方肯罢休。 裴唐风曾问魏人臣为何邱府遗体多年不朽,竟留置今日,让那邱胖官用作噱头。魏人臣道邱府人尸身皆沾染大量南疆蛊毒,不易腐朽,可保存完好至三四年约,这才让邱胖官盗走尸身作案。 到头来,邱胖官落得一个欺君瞒上戏弄朝廷命官的死罪。 邱胖官却不愿伏法,竟在众人面前服毒自尽。 便连他死前跟宋晓酒说的最后一句话,也鲜有人知。 或许,除了宋晓酒,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邱胖官那时问宋晓酒,狗为何会爱上主人? 第89页 宋晓酒未答,邱胖官便道,因为,你我皆是下贱之人。 宋晓酒知道,内功深厚如裴大人,自然也听到了,他便抬头去看大人,或许他也自知,身为下等,为上等所爱,是那般的不切实际。 宋晓酒想,自己当真与大人并肩站在高处了吗?如若当真,为何大人事无巨细的布局之中,自己也只是一颗棋子,即使最后得以保全,为何棋子的心,竟也这般疼痛?宋晓酒知道大人对自己好,也知道大人心中首位的永远是家国天下,然而,宋晓酒并不求大人全心全意看着自己,他只求,当大人望着他的时候,不是那高高在上的俯视之态,而是……平等。 然而……为求平等的自己,不是与那邱胖官一般可笑了吗? 明明身心都在爱着那人,所谓尊严,却在口口声声说着憎恶。 回京那夜,宋晓酒与大人共处一室。 宋晓酒问:“大人,我来屈县之前,你便已然在暗中派了人手协助此案吗?” 裴唐风点头。 宋晓酒又问:“我因毒而哑,重伤归来那日,你明知邱胖官会来试探我,却还任我一人留在房中,是吗?” 裴唐风并不否认,淡坐于桌前,默饮一杯冷茶。 宋晓酒便再问:“你所思所想,你的决定,还有你的局,为何都不告诉我?” 裴唐风停下手中的茶盏,慢慢的抬头看向宋晓酒,然而宋晓酒一接触到他那般的目光,便笑了出来,随即退了一步,试问道:“你怕我误事?怕我打草惊蛇?……”宋晓酒突然往前跨了一大步,手掌撑在桌面上,居高临下望着裴唐风,哑着声道,“大人,有些时候,你是不是根本就决定放弃我了?”宋晓酒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在了桌上,裴唐风搁下的茶盏立时翻了盖,冷茶溅起,一抹淡淡的痕迹便留在了裴唐风的手背上。 裴唐风冷凝的眸中泛起一丝怒色,随即起身,一下将转身欲走的宋晓酒拉了回来,用力一扳后将其按在桌上,冰冷的嗓音里透着怒气:“闹够了没有?” 宋晓酒蓦地大怒,狠命挣扎着要起来,大声嚷嚷:“老子闹什么?你是大人,老子就是一条狗,在你面前只有汪汪叫的本事,哪里敢闹什么?” 裴唐风眸中积聚风云,一张秀丽容颜因怒而红艷,手指掐着宋晓酒让他仰起脸来大口喘息,待那张嘴再也道不出一个脏字来,便突然俯身在那滑动的喉结上重重咬下,那力道让宋晓酒的身体弹跳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仿若要死去一般的悲鸣。 宋晓酒想,那就这样死去好了,让大人记着一条狗,再不忘这样一条狗。 然而只是这般想的一瞬间,唇上便贴来温热湿润的红唇,含着淡淡的茶香,微有些苦涩,舌尖快意萦绕,喉间疼痛满据,这般抵死的侵入和亲密,终是让宋晓酒这般的糙爷们泪落不止,他深知自己无理取闹,如同娘们那般让人厌烦而燥怒,然而邱胖官一事,却是在他本就不安的心上添了重重的一笔。 他便是再糙再男人,也还是个人,血肉之躯,如何不痛?旧时花魁娘子之伤刚愈,才纳新人,便又惶恐,那能如何?为何他这般无自知之明,赖上的,总是那般美好而高不可攀的人物?于是这些痛便是自找的,他是活该的,正如邱胖官临死前所言,皆是下贱之人,才这般自欺自辱。 宋晓酒挣出手臂环上裴唐风的肩臂,撕扯开他的衣襟,在那露出来的白玉肌肤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齿痕。 “大人,我会对你好的。” 裴唐风失笑。 “你就这般对我好?” “……” 宋晓酒似乎这才冷静了下来,乍一看眼前情景,蓦然色变,随即红红白白好一会,又一拳砸在桌上,恼怒道:“老子着了那死胖子的道了!临死前还摆我一道,好个心思复杂的狗官!” “嗯?” 宋晓酒一抖,当即双膝跪地,苦着脸嚎啕:“大人,小人错了,请从轻发落!” 裴唐风的唇畔似有若无的勾起一抹笑。 “罢了,邱胖官此人不得小觑,知人心之深,便是魏人臣也落了圈套陪他胡闹一场,你啊,再修炼十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宋晓酒忙不迭点头贊同:“大人所言甚是,好在这般劲敌已经自毁灭亡,不然小人步步高升之路十分坎坷,怕是有生之年都不得与大人举案齐眉……” 眼见宋晓酒越说越浮夸,裴唐风心知宋晓酒老毛病又犯,这经年累月形成的阿谀之态,果然不易去除,如此,惟有用下下策了,于是……天旋地转后,宋晓酒今夜…… 菊危。 夜间一声偶有长啸悽厉,黑皇后突然翻身而起,推窗而出。 树影婆挲,月下立着一人。 “魏人臣。” 那人回过身来,正是销声匿迹多时的屈县富贾魏人臣。 “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黑皇后点头后,便默不作声。 两人面对面于月下站立,不知过了多久,魏人臣又道:“城南酒肆灯还亮,可愿赏君酒一杯?” 倏忽,夜里两抹人影起跃翻动,转瞬消失于林中。 城南酒肆。 魏人臣靠在窗边,望着楼外湖水晃影,手转酒杯,突然道。 第90页 “他知道你活着,应该是高兴的罢?那时你死讯传来,他恨不得将我斩立决。” 黑皇后摇头笑,举杯向魏人臣。 “当然要将你斩立决,这时候的我,还未到死的时候,我还得活着呢,人臣,这是我的命。” 魏人臣转过头来,看了她许久,半响,低道:“那时我以为你真的出了意外,心中极为担忧,我对你之心,情真意切,绝无半分虚假。” 黑皇后闻言良久才嘆出一句:“我信你。” “那你……” 黑皇后截断他的话语:“你走吧,你已是戴罪之身,你我身份有别,不宜再见。” 言罢,翻酒杯倒扣桌上,笃的一声,人已起身。 魏人臣情急之下起身,竟伸手拉住黑皇后的衣袖。 “你不跟我走吗?我能给你想要的自由,江湖之大,随你如何!” 那许诺当真好听,黑皇后若是寻常江湖走动的侠女,必然心动相随,然而,她是黑皇后,是一国之母,她身在朝堂,而非江湖。 黑皇后道:“我选的是宿命,我要全的是忠义,便是以后我死,也当死于君臣之礼,我别无选择,人臣,这一生,我别无选择。” 魏人臣垂眸苦笑,不知过了多久,那拉住黑皇后衣袖的手指才慢慢的,一根一根松了开。 “那你保重。”他低语。 “好。”黑皇后笑起来,可那笑容却让魏人臣湿润了眼眸,因黑皇后笑起来的眼眶红了。 “那我走了。”魏人臣转身。 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出这个女子的视野,走出她的对立面,奈何,她身边的哪个位置,都不属于他。 宿命便是像黑皇后所言那般,她此生别无选择,而他此生也得不到她。 魏人臣走出几步后,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而他一回头,便看见那个还笑着的女子,只是那笑的皱成一团的眉眼,早已没了昔日的英气,剩下的,剩下的只是孩童一般的无力和脆弱。他们刚刚才把酒言欢的地方还杯盘狼藉,然而,那却是一场永诀。于是魏人臣湿润的眼眸里,便也滴了泪出来。 “魏人臣,等我死了之后,来接我啊。” 最后,黑皇后挥着手,这样对魏人臣说。 酒尽灯灭,这一方天地,便独留着黑皇后一人。 她倚靠在楼上栏杆,伸着手在虚空里,五指张开又握紧,握紧了又散开,仿佛是什么也抓不住的悲凉,乘着这深夜的风雨,送那一骑背影远去。 “哼。”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冷哼。 黑皇后惊得回头,却见一蓝衫公子徐徐步出,摇扇走近。 “九弟?” “皇嫂,在此夜会情郎,真是好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