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富则安》 楔子 嘉永四十一年隆冬。 严府西院的丧钟,穿过深夜的重重高墙,又掠过密密风雪,传遍四周街巷。 半个月前,霸权朝堂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内阁首辅严颂遭御史弹劾,指控残害忠良、贪贿纳奸等数桩罪行。 度过了微妙的半个月之后,昨日严颂忽携万言书一封入宫面圣,随后一头碰死在殿外龙柱之上。 帝自幼体弱,严颂侍君四十余年,将近八旬之龄仍未致仕。 严颂一死,皇帝瞬间化怒为悲,连夜含泪下旨赦免严颂罪行,并赐谥号,封国公。 另赐严颂在朝担任尚宝司少卿的独子严述为武阳侯,着其改丁忧三年为一年,守孝期满后即入朝议政。 严述自幼在深宫中进出,其心术较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严颂以这一死保住了严家,还将其怀着虎豺之心的独子严述推举上去,延续着滔天荣宠。 子夜的严府依旧灯火通明,大伙都聚集在西面的灵堂操持丧事,而此时的东北角上,却突然传来砰地一声,而后冒出了一道几丈高的火柱! 在雪夜为背景衬托下,这火柱灿亮得瞬间照透了半边天! 先前井然有序的府邸开始骚乱,惊呼声和尖叫声从东面的火光处一路传至灵堂,几道黑影却趁着此时从火光背后掠入深宅,又沿着屋宇下的庑廊往四散潜行开来。 火光层层穿透风雪,一街之隔的民居深处,沈轻舟抓起面前血淋淋几个包袱丢入破庙角落,然后坐在门槛上,拾了几根柴棍,点起了面前的木炭:“避开无辜了吗?” “避开了。”何渠扯下面罩,“昨夜里弟兄们前去探过路,那院子平日无人居住,放火也烧不着人。” 炭火的星芒在黑夜里忽闪,沈轻舟撩开黑裘大氅的下摆,顺势抽出丝绢擦拭着指间的血迹:“两刻钟内不但要把严述的人头取到手,他那剩下的八个儿子,你们也要尽全力!” “是!” 何渠扭转了身子,鹞鹰一般跃出了破庙。 雪花铺天盖地,天地瞬间安静了。 不多时,风雪声之外又有了伴随着轻微喘息的脚步声。 沈轻舟烘暖双手,拿起身旁的面具覆到脸上,冷静地拨开冷灰盖住红炭。 只有幽微光芒的门口,有人被门槛绊住,哐当一声,一头栽进了屋里。 女子低沉的喘息在风声下听来有些含浑。随着冷风卷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也强势掺入进来。 沈轻舟轻皱双眉,打亮了火折子。 火光像利箭,飞快照亮了前方靠墙而坐的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此刻因为突然出现的火光,正像只突然受惊的猫,背部紧贴着残墙看过来。 沈轻舟目光在她散乱乌发之下的脸上停留片刻,下滑到她身着的白衣上。 这么大的风雪,她竟然只穿着件薄袄。而这薄袄的肩背与胸腹处,有好几大片刺眼而猩红的血迹。 沈轻舟把目光调回到她的脸上:“严家的人?” 严家占地好几条街,附近都没有别的排得上号的人家,这样的雪夜里,身受重伤还能从严家跑到这儿,算不错了。看她梳着高髻,手戴凤镯,所以多半还是严家某位明媒正娶的少奶奶。 女人支楞起了身子,右手警惕地抚向了腰间:“你是谁?” 沈轻舟顾不上理会她。 因为远处的飞雪之下,这时已经有火把的光芒。仔细听来,还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脚步声与呼喝声。 他抓起门槛后的剑,刷的指向女人:“你引来的人?” 突然出现的追兵也让他生出了一丝不祥之感。虽然严家的女眷不在他的刺杀名单里,但如果她的出现夹杂着别的目的,那他不介意破例。 女人咬牙望着他剑上的血,蓦地捋起袖子:“凭我这些伤,你觉得呢?” 袖子捋上去之后,便只见那细长的胳膊上满是血污,尚且能看到好几道红肿渗血的伤口,而这些地方还不是渗血最厉害之处,——这的确不该是下圈套的样子。 可不是追踪她的,难道是何渠他们出了意外? “你,你就是刚才放火的人?” 就在沈轻舟心生疑窦之时,女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声音涩哑地问道。 沈轻舟没有心情理会她。 女人脸色更加苍白了:“你们放火的时候,我在院子里!” 沈轻舟这才凝眉转身。 “我早就做好了计划出逃,避开耳目躲在院子里,我还以为是我的丫鬟放的火,所以趁乱出来了。原来是你——既然不是丫鬟放的火,那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然后四处追凶! “人是你们引来的才对,他们是来追踪你的!”女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四肢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说你在着火的院子里?” “要不然我怎么会猜到你是凶手!”女人紧咬着牙关,“本来我可以等到天亮城门开了之后,顺顺利利的出城去,结果却被你们乱了我的计划!” 女人咬牙切齿,足够看得出来她有多气愤了。 可是沈轻舟的计划里,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严家女眷,何渠他们昨夜探过路,是确定即肯定之后才下手的,结果还是出了问题,而且还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 为了一举成事,他已将身边十八个护卫全都放进了严家,换句话说,追兵已经来了,可他眼下却没有任何援手! 而此时风雪后头的火把光芒已在破庙四周快速扩大了范围,这阵仗绝非严家本身所拥有,他们必然是以最快速度把官府的人也调过来了。 沈轻舟攥紧长剑,跨出门槛。 女人猛地扯住他袖子:“带我走!” 沈轻舟看了她一眼,冰冷的眼神满是拒绝。 一个已婚妇人夹着包袱雪夜私逃,这绝对不正常。他更没理由在这节骨眼上再给自己添麻烦。 “我不介意你拿我当人质!”女人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眼,两只手也抓得更紧了。 她失血那么多,已经很虚弱,但眼底却写满了求生的欲望。 严家地位高贵如斯,外人说他们家看门狗都比一般的官吏有脸面,明媒正娶进门的少奶奶,必定也是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 再者,凭严家的地位权势,按理说也没有人会愿意放弃这样的人生。 可她却要以这副样子,以这样狼狈的方式选择离开。 “仔细点儿!” 沉默间,呼喝声和火把光已经越过了墙头。那光芒甚至已经照进了沈轻舟的双眼。 他咬牙:“刀枪无眼,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 女人咽着唾液:“放心,死了也不怪你!” 沈轻舟冷眼一瞥,挟着她跃上屋顶。 眼前情形让人一看之下心底发寒,破庙四面果然都被举着火把的严府护卫围起来了,每一条胡同都游动着快速行走的身影,当中甚至还夹杂着几列弓驽手。 沈轻舟对京城地形烂熟于心,他反其道行之,朝着严府后巷掠去。因为严府合家护卫出动,根据过往的经验,此时往回走,通常能够寻到的破绽更多。 “站住!” 就近的护卫迅速发现了他们,紧接着招呼四面同伙围堵了上来。 风雪拍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对求生的人来说,完全不值得在意。 刚刚从墙头落下来到街头,两队人马就分前后堵住了去路。 沈轻舟一把将女人推到身前:“把路让开!” 追兵的刀子都快抵上女人胸腹了,可是冲出这条胡同,就是官邸林立的王府大街,那里不是严家不打招呼就能进入的地盘。只要能争取到时间摆脱追兵,他就有十足的把握脱身。 对方果然减弱了攻势,当中几个眼力好的,还很快发出了惊呼:“那好像是三少奶奶!……没错,真的是三少奶奶!……原来他劫持了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 沈轻舟玩味地瞅了眼身前的女人。然后腾身跃起,一路披荆斩棘杀过去。 既然“人质”这么有用,那他更没有保守的理由,等闲人根本招架不住他的攻势,再加上他手上还有个有力的人质,前后两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不许退!给我杀了他们!” 眼看着摆脱追兵只有几步之遥,这时前方却陡然传来了一道厉喝,严府东门下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底下,正立着两名带着大批扈从的四旬出头的贵妇,当先立着的那位满头珠翠,目光直视着沈轻舟手上的女人,眼底蓄满了寒意。 “蒋氏?” 沈轻舟眯起了双眼。 这个妇人,他竟然认得。 正在心底下评估形势,被他他箍着的女人却突然身形一抖,脸色再次变得雪白。 “你怕她?”他问。 “不!”女人脱口而出,“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时今夜,她应该怕我才对。” 说完她攥紧双拳:“杀过去!” 沈轻舟从善如流,箍住她,朝前方直扑而去。 树下的妇人是内阁阁臣、礼部尚书陆阶的夫人蒋氏,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同时她也是严颂的义女。 仗着这道身份,她几乎已成为整个朝堂之中除了严述的妻子以外,排名第二的高门贵妇了。 哪怕沈轻舟不知道蒋氏与这个女人有何关系,却也清楚的知道,比起手上这个严家的三少奶奶,蒋氏来头更大,直攻过去也更有胜算。 他满心以为女人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专心挑选着进攻角度。可他腰间猛地传来一阵锐痛——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抽出匕首,目光扫视了一圈树底下成群的扈从,然后就一把推开他,拔腿朝着贵妇奔去! “毒妇拿命来!” 女人带着刻骨恨意的怒吼瞬间撕破了夜空! 满场的人被她的举动打乱了节奏,蒋氏身边那些手无寸铁的扈从顿时做鸟兽散,而手持武器的那些护卫追兵一时间不知该堵哪一个才好!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举着刀子的女人却已经杀到了蒋氏跟前!…… 沈轻舟震惊未及,转身迎上递到跟前来的十几把大刀,边杀边朝着女人靠近! 他想喊她回来,可发现自己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而就在他举剑狂杀之时,女人已凭她那副血肉之躯趁势闯入了刀枪林立的追兵阵营,并将刀子奋力插入了蒋氏胸口之中! “能拉上你垫背,我也不算白遭了这一回死!” 她切齿的话语传入蒋氏耳中,每一个字都像索命的恶鬼! 蒋氏颤抖地指着她:“陆珈!陆珈!……” 陆珈抽出刀子,又怒吼着朝她胸腹捅去了几刀!蒋氏的鲜血糊满了她的脸,而就在此时,斜次里伸出的四五把剑同样也精准无误地刺穿了她的后背…… 厚厚的积雪瞬间被血染红了。 沈轻舟立在墙上,四肢瞬间已变得僵直! ——“我不想死!” ——“带我走!……” 女人对活着的渴望还回荡在耳边,而转眼之后的此刻,她却宁愿被无数支长剑刺穿胸腹,拉着她的仇人同归于尽! 寒风裹挟着他跳下墙头,朝着女人紧走了两步。 女人正伸长右手,努力地去够不远处沾血的包袱,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终究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抓住他!” 追兵围攻的声音又响起来。 沈轻舟跃身过去捡起包袱,再深深看了眼雪花覆盖之下的女人,而后反手杀向追兵,朝着街口奋力闯去…… 第1章 姑奶奶我是罗刹鬼 嘉永三十五年正月,朝中发生了三件让整个京城都热议不止的大事。 一是内阁首辅、太子太傅严颂迎来了皇帝下旨礼部为他操办的古稀之庆。 寿宴连开三日流水席,上至君王宗亲,贵胄重臣,下至在京在野各方官吏,宾客绵延不断,严家的威望又更上一层楼。 二是多年率兵在外戍边,抗击敌寇,几次力挽狂澜击退敌兵的兵部侍郎,太子少保沈博终于平定南北边界,率军凯旋。 皇帝在捷报抵京的当日即下旨升沈博为太子太尉、兵部尚书,封英国公,并特遣八百里快马前往边关传旨。 紧随其后第三件事就发生了。 沈太尉抵京前夕,奉旨出城迎接父帅归来的沈家大公子在通州漕河畔突遇暴雨侵袭,所乘马匹失足落水,若非其临危之时抓住了水岸岩石,沈太尉甫抵京便要承受丧子之痛。 而即便救上来了,沈公子也撞伤了头部,陷入了昏迷之中。 沈博与亡妻只得一子,他多年在外征战,也不曾续弦纳妾,此番载誉而归,多少人望穿秋水期待他入朝主政,结果人还没到家便险些绝后! 这不是要伤功臣的心吗? 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怀疑到皇帝头上吗? 皇帝盛怒,几乎把整个通州府和运河北段的官员撸尽问责。 随后,严颂就率领内阁,以加强南北水运为由,提出修筑河堤,疏通河道等举措,更进一步提出打通南北粮运,调整全国米市等一连串新政。 河运变革牵扯着无数商贾和百姓的命运。 天廷的一粒灰落到人间,都是巨石。 随着二月干燥的北风一路南下,湘江西岸的沙湾县正在承受细雨环裹的湿冷。 天色还没大亮,谢谊就已经熬好了汤药,小心翼翼地端着穿过细雨斜飞的廊檐,朝后院走去。 大黄被雨淋得浑身濡湿,对着门口吠叫不止。 谢谊嫌它吵闹,喝斥着它,继续穿过廊檐到了西厢房。 雨天本就阴暗,屋里又关着窗,更加显得黑乎乎。 谢谊把药放在床头,把窗户推开半扇,再回到床前来,凑近看了眼床上双眼紧闭的人,忍不住叹气推了一把:“喂,你就快醒醒吧,三天了,不吃不喝,铁人也熬不住啊。往日你吃不得一点亏,这次被李二害了,你不闹心啊?还有心思睡?” 可床上的人还是紧闭双眼,没有反应。 谢谊望着她,带起了哭腔:“虽然你老爱揪我耳朵,逮着机会就教训我,可我也舍不得你死啊。我知道你惦记我那点私房钱很久了,你放心,只要你醒过来,我就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你!不够我就去码头扛米,赚钱给你花! “我求你了,你别死,你快点醒,咱们姐弟一块儿去打死那帮欺负你的混蛋!——” 谢谊哭到半路,突然手腕就被紧紧攥住了! “谁要死?我才不要死!” 谢谊愣住,抬起头来,只见床上的陆珈咬牙切齿,脱口而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是再豁出去一次,我也定要在她蒋氏身上施以千倍万倍的痛苦!” 谢谊张大了嘴巴:“姐?……”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整,陆珈右手就攥紧了拳头,一下捅出去,砸在床板上,把个眼泪还挂在脸上的他给吓了个激灵! “你中邪了?!” 谢谊跳了起来。 陆珈心里怒火在烧。 在看到蒋氏的那刻,前面积压了十几年的仇恨就全涌出来了。 她五岁被遗弃在荒野是蒋氏干的,骗她进京给陆璎替嫁也是她干的,待自己一入侯门深似海,暗中唆使严家上下欺侮她,挑拨严渠毒打她,全都是蒋氏干的! 还有阿娘和弟弟的死,也有她蒋氏的手笔在内! 她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寻仇呢? 即使是万剑穿心,她也绝不能容蒋氏还活下去! “你到底醒了还是没醒?” 谢谊睁大眼望着呲牙咧齿的陆珈,可是陆珈只是顶着满脸愤恨,眼睛却一丝也没睁开。 谢谊连忙伸出双手,试探地摇晃着她的手臂:“我的姑奶奶,你是鬼上身了吗?……你快醒醒!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找李常他爹拿桃木剑来了!” “今日杀不死你,我就不姓陆!” 察觉到手臂上的力量,陆珈只觉是蒋氏还在垂死挣扎,遂二话不说一巴掌挥过去,这一使力之下,她竟豁地一下坐起来了! …… 陆珈望着昏暗的天光下,逐渐显露出轮廓来的屋子。 床前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衣裳补丁累累,背光而立的他面容并不清晰,但是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就像是阳照耀下湘江水的波光。 而要不是这双眼睛此刻睁得过于大了,这张脸实在可以称得上俊秀。 她喉头一阵紧缩:“谊哥儿?!” 谢谊更慌了:“你不是吧?连我也不认得了?你到底怎么了?” 陆珈一骨碌跳下地,在一室冷风中猛烈地打了个颤抖! 然后她快速走到门口,环视着身处的院子四周,脸色不住地变换起来! 谢谊六神无主,拿着鞋追了上去:“我的大姐,不,我的姑奶奶!你赶紧把鞋穿上,这才刚醒,回头再出点什么岔子,阿娘还不得直接劈了我!” 陆珈低头望着他脑袋,伸手轻抚了一把,然后手掌一滑,她无比娴熟地捏住了他一侧耳朵:“还真是你!你居然真是活的!” 正侍候她穿鞋的谢谊一听这话,险些倒栽葱! “小爷不分昼夜守了你三天三夜,才醒过来你就扯我耳朵就算了,还不让我活着?你这个黑心肝的女人!” 陆珈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在他喋喋不休的咒骂声里转过身,昂首阔步地回到屋内,看到床边那碗药,她二话不说端在手上,咕咚咕咚仰脖喝了! 谢谊看惊了! 颤着手给她递上帕子擦嘴,上下牙齿打着架:“你怎么高兴成这样?你到底,到底是什么鬼?” “罗刹鬼!”陆珈拍拍他肩膀,朗声道:“姑奶奶我从地狱里上过刀山,滚过油锅,回来搞事情来了!” 说完她咧嘴一笑:“放心,你伺候我有功,不搞你!” 谢谊:!…… “对了,”陆珈想起来:“阿娘呢?” 少年抖了两抖,回过神:“上张家了。” 说到这里他又跳脚:“张家想把你卖给李家,引诱李二那畜生去看你,把你的船打翻,害你落水! “这几日阿娘忙着照顾你,没顾上去跟他们理论,今早看你还没醒过来,实在忍不住了,天刚亮就去了张家,这会儿只怕已经打起来了!” 第2章 把她的来历说出来! 张家是陆珈的舅舅——嗯,是谢家娘子张氏的娘家大弟弟,隔着肚皮的那种,就在谢家一墙之隔的东边大宅里住着。 陆珈的外祖母难产过世,外祖父张洪后期续弦,连生了三个儿子。要把陆珈卖给李家的正是张洪的长子张旗和长媳何氏。 陆珈的养父谢彰祖上是潭州府人,做买卖发家后去了京城,后来得罪了人,生意做不成了,一家子家底也掏空了。在收拾完谢家老爷子上山之后,张氏和丈夫谢彰便应父亲张洪之邀,来到了潭州府辖下的沙湾落脚生根。 为此,张洪还购置了紧邻在侧的如今这座三进院子给女儿女婿一家居住。 张洪三年前过世后,家业就传到了长子张旗手上。 为什么说他们是要“卖”了陆珈?是因为张家要给她说媒这事儿,从头到尾他们也没跟张氏这个当母亲的通过气。 而那李二是什么东西? 沙湾县虽然不小,但也只是个县城,这城头城尾的人家谁不知谁的根底? 这混账仗着家里几个铺子,日日花天酒地,斗鸡走狗,不是撩这家戏社的姑娘,就是堵那家绣坊娘子的路。 三日前陆珈摇着小船在沙湾码头上卖针线活,张家让人把李二带了过去,那混帐为了看她个究竟,竟然把她的船给挑翻了! 这大冷的寒春里,陆珈猛喝了几口江水,然后陷入昏迷,一病不起。 而直到事情发生之后,张氏才从慌不迭的张家那边得知张家两口子背着她干了什么好事。 前世张氏也是像这样找上门去理论,可张旗夫妇不承认,后来又美其名曰为了陆珈着想,是瞅着张氏带着他们姐弟过活不容易,当舅舅舅母的看不过去,这才给她指门不愁吃不愁穿的好亲事! 张氏气得,据说当场就扯着何氏的头发把她打了。当然张家那么多下人,何氏也不能落下风,把张氏也给弄伤了腿,养了半个多月才好。 之所以是“据说”,那是因为前世这个时候陆珈还在昏迷之中,那会儿她足足昏睡了四日,也就是说,直到明日下晌才苏醒过来。 这一世陆珈竟然赶在这个时候醒了,那可不能眼看着张氏吃亏。 她看了看逐渐亮起来的天色,立刻招呼谢谊:“走,我们去接阿娘回来。” 刚抬脚,她眼前就冒出团黑云,咚一下跌坐到了椅子上。 谢谊忙扶着她坐稳:“你就消停吧,这几天没进食,去了能干什么呀?我去就行了!” 他也正要去告诉张氏,陆珈醒来的这个好消息,说完便沏了杯茶在陆珈床边,又捣鼓着桌案上两个瓷罐,翻出来几块碎饼塞给她,这才飞快走了。 出大门绕到了隔壁,谢谊看张家大门虚掩着,直接就进了宅子里。 张家宅子是张家祖屋,外祖父张洪的曾祖父所建,前后共五进。 下人们虽然大多是帮着主家的,可他们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张家不做人,那总有人心里过不去的。 洒扫的婆子暗暗给谢谊指了指正院,谢谊会意,拔腿就奔了过去。 还没到门下,何氏的怒骂声就传出来了:“……张家养你们这么多年,你竟然还敢跑到张家来撒泼!你这个克夫克子的扫把星,谢家都让你败完了,如今还想克张家不成?来人!给我压住她,往死里打!” 谢谊心都炸了,抓起手边一条门栓,不由分说冲进去:“敢动手小爷跟你们拼了!” 院子里,何氏的发髻散了,几枝金簪子掉的掉地上,挂的挂在鬓角上,左脸上一道巴掌印,别提多好看了。 此时她一面叫嚷着,一面握着张氏的胳膊发狠,另一面又指挥着婆子们来打张氏的腿。 张氏的手背上早已经落了两道血痕,好在谢谊眼疾手快,架住了何氏高高扬起的右手,梆地一声过后,张氏安然无恙,而何氏就甩着右手团团尖叫起来! 谢谊赶紧把张氏扶到旁侧。 张氏急道:“你怎么来了?你姐呢?” 谢谊还没顾上答话,何氏已扯着他大骂起来:“你个混帐东西,你敢打我?我是你舅母,你倒反天罡!” 谢谊冷笑:“当初外祖父落葬之后,此后两家无事不联系这种话可是你亲口说的!这会儿倒知道自己是舅母,那外祖父前脚死了,后脚你就把门给堵了? “还有,暗地里勾搭李家那个混帐来害我姐姐,这也是你们做的出来的? “你是什么舅母?你是豺狼!” 何氏竟然骂不过他! 她转而逮着张氏撒泼:“谁家闺女满十五了还不说亲?她没爹了我这当舅母的给她着想不是应该? “那李家可是响当当的富户,开着四五家油铺,她嫁过门就当少奶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娘家强? “到时你们娘俩隔三差五上门打打秋风,都够你们享福了! “我这可是为你们好,你们还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张氏气得咒骂:“无耻的东西!这么享福的事儿你不让你闺女去?” 何氏尖叫:“我们茹姐儿是张家的正经小姐,你们珈姐儿哪能跟她比?!” “歹竹焉能出好笋!你这不要脸的能教出正经小姐?真是笑掉了人的大牙!” 何氏脸色灰青,尖叫一声冲上前:“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问你,珈姐儿真是你和谢彰生的女儿?” 张氏朝她脸上啐去:“放你娘的狗屁!她不是我生的还是你生的?我告诉你,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让你们全家给赔葬!” 何氏咬牙:“张秋娘,你倒别把我当傻子! “那丫头长得跟你们夫妻谁都不像,咱爹让你们回沙湾之前,你们也半个字儿没提过生过个女儿! “而回来之后,身边就莫名其妙多了个五岁的她! “当初你们在京城生活,我们相隔千里,只有书信往来是不假,可你们生下长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跟我们说,你凭什么说她是你们生?” 谢谊听到这儿,张着嘴看向他娘。 张氏面肌抽动:“你少在这儿顾左右而言他,打量就这么糊弄我么?没门! “你勾结李二害得我女儿昏迷不醒,今儿你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就上县衙去击鼓去!” 说完她就要往外走。 何氏三步并俩冲上前扯住她,并猛地从袖子里抽出张纸来展开:“到底是谁想顾左右而言他? “你张大眼睛仔细看看,这是我日前清理老爷子遗物时翻出来的! “上面是说的是给珈姐儿去沙湾县衙上籍所花费的三百两银。 “我且问你,什么原因上籍得三百两银子?如果她是你们亲生的,又什么原因需要到沙湾来上籍? “如果她真是你们生的,你们为何没在京城给她上籍?不上籍,那你们又是怎么带她出城来的? “这可是老爷子的亲笔,上面还有他的指印,这三百两银子还是张家出的,你可别想赖账!” 张氏望着字据上的字迹,不知是因为气怒还是因为别的,眼眶瞬间红了。 张洪年轻时把张氏这个长女当小姐培养,请了族长给她起了大名叫秋娘,还请先生回家教她读书。 所以从前张秋娘也算是知书达礼,性情温婉的贤妻良母。只是丈夫死后,紧接着父亲也离世,本来备受保护的她,被迫成了一双儿女的保护伞,这才披上了一身荆棘。 字据上的字她不但认识,而且还一眼认出确实是张洪在县衙立字据时留下的存根!…… “阿娘,这怎么回事?”谢谊看懵了。 “傻冒!”何氏望着他冷笑,“你爹娘把那个野种当宝贝,把你这亲生的独子倒当成了草,你还蒙在鼓里,把不明来历的丫头当菩萨侍候呢!” 谢谊瞪她:“没跟你说话!” 张秋娘冲上去撕她的嘴:“我家珈姐儿才不是什么不明来历!” “那你倒是把她的来历说出来!” 何氏一把推开她:“连李家的这样富户子弟都看不上,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出身?!” 第3章 想看戏了! 张秋娘踉跄了几步,直到谢谊顶住她身子才站稳。 她双眼喷火,一串话冲到了嘴边,临到头时却又在双齿后停住了。 “她什么出身,都不关你的事!她是不是我生的,你们都不该打他的主意!” 秋娘说完这句话,甩袖往外走去。 “怎么不关我的事?她可是花张家的钱长大的!” 何氏追上来挡住她去路:“一个不明来历的丫头,吃我们张家的,穿我们张家的,我们张家让你们给算计当了多少年冤大头? “从她五岁起开始养她,一直养到十二三岁!当千金小姐似的待她,锦衣玉食地供她,该给的月例银子我们茹姐儿有的她也有! “不说多了,一年几百两银子的花费,八年下来也得几千两了! “她一个外人凭什么花我们张家的钱?张家养你们谢家人还不够,难道还要帮着你们养外人?!” “呸!”张秋娘回头:“不管养谁那也是我爹请我们回来的,花再多也是老爷子当家,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那这三百两呢?!”何氏啪啪地拍打着字据,“这可是给珈姐儿上籍的花费,这可不是嚼用的钱,这你不能算上吧? “你若不给,那我也上县衙里讨说法去!县衙必定还有当年的文书,她到底是谢家人还是野种,县太爷定会有个说法! “只要她不是我们张家的外甥,那这笔钱就是张家代她出的,她得还给我们!” 秋娘气得颤抖:“做梦去吧你!她是不是我生的,都是我张秋娘的女儿!你要敢动她,我就跟你拼了!” “能由你说了算吗?”何氏冷笑着,步步紧逼上去:“要是她三天之内还不上这三百两,那你就把宅子抵过来! “你要是不抵宅子,那她就给我老老实实嫁到李家去!” 何氏说这话时一个磕巴都没有,也不知她背地里盘算了多少遍。 张秋娘待要再上前理论,谢谊看着团团围在何氏身边的婆子们,连忙半抱半拉地把秋娘给带出大门来了。 可张秋娘气不过,还在一步三回头地指着张家大骂。 直到进了自个儿家门,谢谊才放开手,喘气抹汗地问道:“娘!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姐她,她真的——” “你闭嘴!”秋娘瞪着他,“什么狗嘴里吐出来的话你也信?要是敢在你姐面前乱说,看我不打死你!” …… 陆珈把水和饼都吃了,又再躺了会儿,力气逐渐恢复回来。 谢谊问她为什么高兴,她当然高兴! 没想到她选择与蒋氏同归于尽之后,魂魄竟然又回到了这具十五岁的身体里! 决定出逃的两个月前,陆珈得到了阿娘和谢谊在潭州潦倒死去的噩耗。在那之前明明她去过信,说过最迟清明之前她一定能逃出严家,回到潭州和他们团聚,没想到她还是没来得及。 陆珈五岁时被遗弃,要是没有这双养父母,陆珈早就死在荒山野岭里。也是后来在谢家的十年,她拥有了不论贫富都无比幸福的一段时光。 作为受恩于谢家的养女,得知噩耗之后她岂能还在京城呆下去? 陆珈作为明媒正娶的孙少奶奶本不该在严家灵堂里缺席,可这场丧事却是她最能够好的出逃的机会。 所以她故意惹怒了严渠那个禽兽,被他喝令去后院里禁足。 虽然挨了番毒打,可只要能如愿,她不在乎多这一次。 同时可见,逃离严家,也不仅仅是因为阿娘和谊哥儿的死。 陆珈前世所承受的所有不公,严渠和严家是刽子手,而蒋氏却是罪魁祸首! 从被嫁入严家那天起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她要积蓄力量,要安顿好一切之后再回京,一笔笔地跟蒋氏算账,向她讨债! 刀剑刺穿胸腹的疼痛仿佛还在,从走投无路的绝境回到阿娘和弟弟皆安然健在的如今,竟然也只有闭眼睁眼的一瞬间,早知如此,死之前她也不必念念不忘那个包袱了。 ——是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刺客也不知道逃成功了不曾? 陆珈在京城里混迹了前后六年,却甚少出门。 那人面具是亮闪闪的纯银打造,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也是漆黑如墨。身上衣着不俗,精致讲究的貂皮大氅里头是一袭玄色云锦袍服,一双鞋子九成新,是上好的银丝线绣的。此外陆珈打量过他的双手,修长红润,而且戴着玉斑指。 陆珈真不知道,如今这世道连当刺客都得穿得这么讲究了? 穿着价值大几百两银子的裘皮大氅出来灭门,砍头速度都能快点是么? “阿娘!” 正在厨房里蒸芋头,外头传来的谢谊的呼唤打断了她的神思。 她从窗口望去,只见谢谊正快步往后院奔去。 陆珈走出门口:“阿娘回来了?” 谢谊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内院,然后跺着脚,噔噔跑过来了:“可不回来了么?我果然没猜错,阿娘和何氏打上了! “幸亏你让我去的及时,再晚一点棍子就要打上阿娘的腿了!” 陆珈听说秋娘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前世就是秋娘被张家打伤了腿,这才让家里陷入了更加艰难的境地。 她擦了擦手,要去后院看秋娘。 谢谊拉住她:“你还是别去吧,阿娘被气着了!何氏不知从哪里翻出张字据,说,说,说咱们欠了他们三百两银子,让我们还!还不起就抵咱们这宅子,不抵宅子就让你嫁给李二!那应该不是说说而已,阿娘最后气势都弱了。” 他怕被打死,只能掐头去尾地说。 陆珈道:“字据?” 谢谊抿紧嘴巴,只重重地点头。 陆珈两眼一横:“到底怎么回事?!” 谢谊憋不住了,跺脚说道:“何氏说那是外祖父亲笔立下的给你在沙湾县衙上籍的字据!” 随后,他便把听到的竹筒倒豆子全都倒了出来。 “你说张家是不是欺人太甚?外祖父当年受过我们谢家的恩,所以得知谢家落难,立刻让我们回张家来。这是他老人家当着张家上下发过话的,说阿娘永远都是张家的人!后来考虑到外头人会议论爹爹,外祖父就另置了这座宅子让我们住。 “当初还立了文书,言明这是谢家的产业,虽是他出资,但却是为了报答当初祖父对他的扶助! “她现在竟然拐着弯地要钱要宅子,拿你逼婚,要如了她的意,那当年谢家给张家的帮助算什么?没有我们谢家,她何氏还有张家兄弟能有如今这般日子过?这群白眼狼!他们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 在谢谊愤愤的咒骂中,陆珈总算明白了,合着张家整这一出,起因是他们猜到了自己不是谢家的女儿? 他们有了这个把柄,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敲诈谢家,然后拿把她卖给李二作为要挟? 陆珈冷笑两声,只觉得何氏属实被门夹坏了脑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何氏拿着了她身世这个把柄,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凭着这个逼迫她还银子或者嫁人,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 张家的生意说大不大,平日也多的是事做,没闲到这份上,他们绕这么大个圈子,真的只是为了恶心自己吗? 站着想了片刻,陆珈打发谢谊道:“我记得李常他娘刘嫂就在张家当差?你请她去搞一套张家下人的衣裳来穿上。” 谢谊直腰:“你想干什么?” “想看戏呀。”陆珈睨他,“拿到衣裳之后你就立刻去透个消息给李二,就说我醒了。”说着她又细声交代了几句。 谢谊听完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就像真的看着一只罗刹鬼。 直到被她虎着脸催了一句,他这才扭转身子跑出去。 而陆珈掸掸围裙上的补丁,扭头看了眼东边的张家后,迈着平稳的步伐回到厨房,拿来一只竹托盘,把锅里蒸熟了的芋头拣上一大碗装着,往上薄薄洒了些白糖,又另拿小碟装了些油浸辣子腌过的脆萝卜丁,端着走向后院。 第4章 去找你的生父吧 说李二是个色鬼,一点没错。 陆珈还记得很清楚,落水那日,她在船头远远地看见了这混蛋,瞅着对方眼神不对,就立刻进了船舱。 谁知仍有半边脸让李二见着了,他使人放肆起哄呼喊,见陆珈不肯出去,便跳上船头来,要不是他那般无耻,好好的船怎么会翻? 关键是她落水之后李二还紧追不放呢,跳下水来喊着要救她,也不顾自己什么德行,江边长大却不会水性,击起的波浪反倒把陆珈给拂开撞船底下去了,她半天翻不开顶上的船,不昏才怪。 总而言之,“色”字就是李二头上的一把刀! 遭了这回罪,陆珈不得拿住他的短处好好削削他? 更别说就是因为这混蛋一撞,前世陆珈才无奈踏上了那条血淋淋的路。 “阿娘,吃早饭了。” 端着吃食到了正房,看到熟悉的情景,陆珈脚步随之变得轻快。 房门此刻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到屋里的张秋娘低头坐在床沿,正对着手上一件什么东西怔怔出神。 听到呼唤,张秋娘立刻抹了抹眼角,随后愣了一下,腾地站起来:“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早就醒了,喝了药吃了点东西,如今完全好了。”陆珈看到阿娘也忍不住心潮澎湃,但为了不露破绽,只能勉力控制住。 她弯腰把碗和油碟摆开,一面道:“我看家里也没什么余粮,只有这些了,先对付对付。” 秋娘原本也担心她的病,一看她行动这么利索,不但像是全好了,比起过去更像是还沉静老练了许多,心下虽觉意外,但高兴犹甚。 还没来得及拉着细问,一听陆珈这番话,再看着碗里寡素的芋头,又看看水灵灵貌美如花的女儿,便忍不住又坐回去,含着泪长长地叹起气来。 陆珈哟哟两声,递上帕子:“打小就跟着您学做饭,就是做得难吃也用不着哭吧?” 秋娘挥掉她的手,嗔道:“少贫嘴!” 不过这一打岔,她眼泪倒是止住了,再叹出的气都轻了不少:“我就是觉得委屈了你。你不该在这儿跟着我们吃苦的。” “这是什么话?”陆珈抓了个芋头蘸糖吃了一口,“大家不都这么过日子么?我听说东边街上的春妮儿家一颗红薯能煮一锅粥呢。 “不过,您要是觉得委屈,赶明儿就给我找个有钱有势的后爹吧,带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去。” 秋娘仅剩的那点积怨顿时都让这死丫头给气没了。 她一巴掌挥在陆珈后背上:“一天到晚就知道拿你娘寻开心!” 说着,另一只手却又不忘把碗碟都推过去点儿,哪怕是粗食,也好让陆珈吃个饱。 自唐宋以降,江南素有“苏湖熟,天下足”之称誉,至本朝,天时地利之下,又渐成“湖广熟,天下足”之势。如今湘境之内粮食丰产通达全国,带旺了南北的货物,也带旺了境内各域的水运。 依傍着宽阔的江面,潭州府内沿着湘江的几个大码头已经繁荣了上百年。 张家是世居潭州府沙湾县的大家族,世代都在沙湾码头经营米铺生意。 可张洪祖上这支子嗣不旺,父亲早逝后,陡然接手持家的他更是一度因为不擅经营而关掉了好几间铺子。好在他走贵人运,在最艰难的时候得到了潭州府大商号的谢家老爷子的有力帮衬,逐渐发了家。 老爷子过世前,张家几个儿子床前发誓必定会厚待姐姐一家,然而丧事一完,这几个混蛋就翻脸不认人,长子张旗的媳妇儿何氏甚至以不好把门为理由,把与张家通行的门都给锁上了,甚至何氏还在老爷子七七圆满之时,对登门送祭品的秋娘说,又不是一个娘生的,此后就不要再往来了。并转背就让人把秋娘带去的祭品给扔了。 张秋娘受够了气,自此也发狠与张家断交。 可是后来这两三年,张旗与何氏却又隔三差五找点由头来挖谢家的钱,今儿说张家给谢谊出过什么花销,明儿又说谢家欠着张家什么。 秋娘身为长女的傲气还是有的,起初不愿与他们理论,小钱要出就出了。 也没料到他们变本加厉,仗着谢家娘仨在沙湾除了张家外举目无亲,最后竟然连张洪留给他们孤儿寡母度日的一间米铺也给算计过去了! 谢家势弱,张秋娘又有儿女为软肋,斗不过他们,无非抱着去财消灾的念头。而这样一来,家里就愈过愈穷了。 秋娘思及这些,更加自责愧疚。 再想想如今张家还把主意打到陆珈头上,张秋娘心里便有着说不出的懊悔了,若不是自己窝囊,女儿又何必吃这种苦? 想到这里她抹抹眼泪,横下了心一般吸了吸鼻子:“丫头,你还记得怎么来到沙湾的吗?” “记得呀,”看到秋娘凝重的神情,陆珈点了点头,“是阿爹阿娘把我从荒山里救下,带到了沙湾。” 她怎么可能忘记,五岁那年的秋夜,蒋氏以出城休养为名带她出城,是夜便使人假扮父亲陆阶来接她,引她出门,使她迷失在荒野里,随后将她遗弃?! “若不是我命大,碰上阿爹阿娘刚好带着年幼的谊哥儿南下,路遇大雨而匆忙落脚在山下猎户家中,十年前我就已经给野兽裹腹了。” 张秋娘没想到她竟然全都记得,顿时眼泪淌出来了,然后她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颤着手递到陆珈手上:“既然还记得,那你就快拿着它进京逃命去吧! “这玉是当年我从你脖子上取下来的。当时就看出它不是凡物,可你那时候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们害怕会牵连什么要紧之人,又狠不下心把你撇在那儿,就摘了玉,认了你为女儿,一路带到了潭州。 “你本是高贵无双的千金小姐,你应该锦衣玉食,嫁给门当户对的权贵子弟,你不该跟着我们吃苦,如今张旗不干人事,你赶紧回京去!去过回属于你的日子!” 陆珈浑不以为然:“上了谢家的籍,我就是谢家人,我能上哪儿去?” 前世秋娘就是这么劝她走的,她以为回到京城等待他的是荣华富贵,殊不知却是火坑一个。 这一次,陆珈断断不可能再选择同样的路了。 “傻丫头!”秋娘急得眼里血丝都出来了,“你不走,阿娘也保不住你呀!而且,你家里人也在找你!” 听到这里,陆珈方才把头抬起来。“你怎么知道?” 秋娘含着泪道:“前阵子,京城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打听他们家大小姐的下落,我暗中听了听,他们说的那小姐的特征和丢失的时间地点跟你一模一样。 “后来我就拿这玉上潭州府去打听了一嘴,原来他们找的是当今礼部尚书陆阶大人的女儿,当年你脖子上系的这块玉,就是陆家的! “没想到我心里还纠结着,你就出了这档子事!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丫头,你是世家贵族家的小姐,你的母亲是贵族家的正室夫人,父亲已经是当朝大员,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 “你不必在这儿受张家和李二这种人的侮辱!我这就去跟隔壁李婶借着钱,你连夜拿着这玉,快些进京找你的生父吧!” 秋娘说着就站起了身。 陆珈双手将她按下:“您刚才说的找我的那人,长什么模样?” (求月票哟) 第5章 绝不能鸡飞蛋打 秋娘回想了一下:“是个三十来岁的瘦高男人打头,这里有颗痣——”她点了下左额角,“留着短须,他们叫他什么郭爷。” 陆珈听闻,冷笑回座:“果然是他。” 既然人都找到潭州来了,这段旧仇怎么能不说道说道呢? 被蒋氏遗弃之前,陆珈是陆家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她出生即丧母,随后父亲陆阶拒绝了老母亲,亲自把她抚养在身边。 她三岁时陆阶升任礼部侍郎,随后没多久内阁首辅便给自己的义女蒋氏和陆阶牵线。 陆家是世代官宦,陆阶祖父还是名臣。陆阶少年成名,二十岁便从翰林院编修上升到礼部郎中,二十三岁凭一手出众的辞藻得皇帝青眼,钦点为礼部侍郎。 无论怎么看,陆阶不用背靠任何人都有着锦绣前程,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欣然同意迎娶蒋氏,而后成为严颂一党,并且还泰然自若地演变成天下人眼里的“小奸臣”。 陆珈小时候跟当奸臣老爹还算融洽。 那会儿她也不知道什么奸不奸的,只知道父亲很忙,酷爱读书,擅长变脸,不忙的时候大多数会抱着自己在膝盖上读诗文。 看到自己淘气,他就会着急忙乎地折根树枝在手瞪眼吓唬她。但听到有客来了,上一秒还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的他,又会立刻换上一张笑出了褶子的脸迎出去。 后来他成了亲,蒋氏也怀了孕,他在家的日子就不多了。 不是去巡视漕运几个月,就是去督察皇陵建造进度十天半月。而他不在家的日子,自然就是蒋氏接手陆珈。 起初陆珈与蒋氏,两不相扰,后来蒋氏生下了陆璎,而陆阶长年出差在外,夫妻聚少离多,连续两年都没再怀上。 而陆阶一回来就只知道把陆珈喊过去,蒋氏眼里就逐渐不正常了。 丢弃陆珈的时候,正值陆阶奉命前往洛阳查案之际。 郭爷名叫郭路,是蒋氏跟前的一大狗腿。 回京之后蒋氏以护她安全为由派来日夜监视她的,正是这个姓郭的。 话说回来,既然蒋氏派人精准地寻到了潭州,那就说明,当时遗弃了陆珈之后,蒋氏手头肯定还是掌握了一些线索的。 想到这里,她再次果断地说道:“我不回去。” 秋娘急了:“为什么?” “还不是时候。” 回当然是要回的,别的都可以不说,蒋氏遗弃她这笔账,这辈子不是还没算吗? “眼下不是时候,还得何时才是时候?”张秋娘急得站了起来,“张家比我们有钱又有势,那何氏她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她手上拿着那字据,到时闹到县衙,那三百两银子咱们扯皮也扯不过他们。 “而他们打定主意要算计你,明里不行,也会来暗的,到时候若奸计得逞,便是你家里家收到了消息,也挽不回来了!” “等我准备好。” 陆珈拿帕子擦手,看了秋娘一眼。 前世这个时候,严家已经向陆家提出联姻了,留给蒋氏的时间已经不多。既然蒋氏没有派人直接找上门来,那就说明他们还不知道陆珈的下落。 而关键此时,陆阶也不在朝中,前世陆珈经过两个月的路程,回府又两个月后,陆阶才回来。 对于自己的奸臣老爹,陆珈表示很难评价。 反正把蒋氏娶回来最终害了陆珈的是他,陆珈回去之后,没能防住蒋氏把她替嫁的也是他。 可是,后来暗中照顾过秋娘和谢谊三年,后来又让陆珈和他们恢复通信的还是他。 总之,陆珈只是死了娘,并没有死爹。 如果蒋氏完全不用顾忌陆家,那她也可以明目张胆的让陆珈替嫁,而不用设下后来的毒计来掩人耳目了。 “姐?姐!” 娘俩刚把话说到这儿,外头就传来了谢谊的呼喊。 陆珈看秋娘一眼,走了出去。 谢谊刚好跑到院门口,他手里还拿着套粗布衣裳,而他身后还跟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竟然正是谢谊的发小李常。 俩人气喘吁吁:“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办好了,我怕李二见过我,弄出破绽来,就让李常穿上这衣裳去传的话。 “我们在街头找到了李二,那王八蛋一听说姐你醒过来了,贼眼都亮起来了! “等李常说张家那边让他夜里悄悄上谢家来见面,简直一蹦三丈高! “可见这混蛋分明是揣着还要欺负你的心思,要不是知道不能冲动,我非得上去揍死他不可!” 谢谊气得把摞好的柴堆都给踹翻了。 李常跟着喊了声姐,随后道:“我把今儿码头的活计给推了,来给你们帮忙!李二身边总带狗腿子,我怕谊哥儿到时候一个人捣腾不过来。” “那敢情好!” 陆珈知道这俩是铁哥们,尤其李常年长两岁,体格还比谢谊要壮一些,有李常帮忙,那不是如虎添翼吗? “不过码头那边不去,你爹不会说你么?” “没事儿!我都跟他打过招呼了。 陆珈闻言想了想:“那我索性再拜托李叔一件事儿,还请你帮我回去传个话。” 说完她就跟李常细语了几句。 李常刚走,这边厢张秋娘刚好赶上来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合计什么呢?” 陆珈道:“打狗。” 说完她挽上秋娘胳膊:“正好有事我跟阿娘细说,您也有任务呢。——谊哥儿你先把院子里的禾草垛子挪个位置……” 陆珈醒来后所发生的事情,有所改变的,不过是比前世提前了一日醒来,及时让谢谊阻止了秋娘受伤。 其余张家和李二那边对陆珈的目的,对谢家的目的,那可都一丁点儿都没变。 何氏既然对张秋娘放了狠话,那她难道会傻傻地等着吗? 天雨干不了什么活,加上这一日也去了一半,本来在码头扛米的谢谊今日就休了在家。秋娘揽了一批油纸伞伞骨上桐油的活计在家做,也本就不用出门。娘俩便专心“照顾”起久病初愈的陆珈来。 约摸是晌午后,日斜时分,陈大夫被谢谊请到了家里给陆珈诊脉,随后又是秋娘前往菜市旁的药钱抓药。 这一来一去,街坊四邻便都知道谢家这丫头终于活过来了,大家都替秋娘高兴,陆陆续续地来看望。 何氏被张秋娘打在脸上的巴掌印半天没消下去,回到房里对镜照见自己这副形容,又指着西边咒骂了一通。 忽然听到陆珈这当口醒了,一身怒气压下去一半,忍不住打发人趴在西墙头打探虚实。 “大娘子,表姑娘真的醒了,奴婢亲眼看到她在廊檐下走动!” 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里报讯。 何氏忙道:“你看清楚了,她真能走动?” “看得真真的!虽然走两步就得歇下来,但看上去没大碍。陈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说养上一两日就利索了。” “太好了!”何氏咬着牙齿拍案而起,“醒过来就好,只要人能醒,嫁人就不成问题!我要拿捏不住你,我就愧为张家的大娘子!” 丫鬟跟着啐道:“姑太太仗着排行为长,也太不把大娘子这当家主母放在眼里。大娘子方才怎么才问他们要三百两?太便宜他们了。” 何氏斥道:“你懂什么?问得多了,他们拿得出来吗?三百两银子他们还会拿捏拿捏,一两千两,他们就该彻底耍赖了!” 丫鬟缩着脖子退出去。 到了廊下又倒回来:“老爷来了。” 张旗大步流星掀帘进门,一眼看到何氏脸上通红的巴掌印,脱口问了出来:“你怎么跟大姐打起来了?怎么还把爹留下的那张字据给她看了?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跟她提这茬儿呢? “她知道我们手上有她的把柄,万一让珈姐儿逃了怎么办?” “逃?逃到哪儿去?”何氏拍桌起身,“这沙湾县可是我们张家地盘,岂能由得她逃?她要敢逃,我就直接把她绑上花轿塞到李二床上去!” “你糊涂啊你!”张旗梆梆声地拍起桌子,“这么些年你什么时候看到她为孩子让过步?她要是有这么好拿捏,哪里还会上门跟你打起来? “方才她借着去抓药的工夫,一口气买了好几双鞋,都是珈姐儿的尺码,还上县衙里打听办路引的事! “你说如果不是想逃,她买鞋和打听路引做什么?!” 何氏抚着鬓的手停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张旗急得声音都拔高了,“要是真让他们得逞了,咱们可就鸡飞蛋打了!” 何氏也慌了:“那我这就去让人盯着他们?” “还问什么问?赶紧去!”张旗急得催着她往外走,“把她给我盯牢了,尤其夜里,不许有丝毫差错!” 第6章 打狗! 酉时一到,黑压压的天幕就格外深沉了。 这半日下来日子过得跟平日没什么两样,谢谊之前投在小河沟的鱼网有收获,网到了两条大鲫鱼,几条黄鳝,几条泥鳅,还有些河虾。傍晚时李常正好擦黑过来了,他爹李道士又让捎来了给人做白事时,人家送的一筐糯米。 秋娘便把鳅鳝都先养着,把鱼杀了,加了几块水豆腐,切了些辣子,煮了一大锅汤。 又加上红枣莲子下去蒸了一锅糯米饭。拿巷口刘屠夫给的一些猪皮贴锅抹了些油,鸡蛋炒碎,倒入蒸熟的糯米饭,一块儿炒得喷香。 娘仨要留下李常一块儿吃,但李常指了指东边墙头,大伙便十分有默契地送别了。 秋娘还是匀出了一碗糯米饭,给李常温在锅里。 这其中豆腐和鸡蛋都是自家产的,辣子自己种,鱼也不必花钱,院里有红枣树。附近的花石镇是贡莲之乡,到了采莲季节,去帮帮工,不但能得工钱,还能赚些莲子。 总的来说只要勤快,依山傍水的,吃的总会有。 但这么过日子总不是办法。 人活着总不能仅满足于糊口不是?还得积蓄点应变的能力。 前世陆珈进京后,很快就陷入了身不由己的境地,彼此通信报了个平安,就再也无暇顾及与秋娘联系。后来听说奸臣老爹派了人到潭州寻找阿娘,又赠了银子铺子,能够安稳生活,她心里总算能踏实了。 谁知道,谢谊因七岁丧父,此前跟着父亲读了些书,后来也不过接受了张洪两年的珠算教导,随着张洪一死,谢谊就不得不帮衬着家里干活,换句话说,九岁以后,他就没学得什么本事了。 谢张两家都从商起家,谢谊除了一手算盘打得不错,竟完全不谙行商的尔虞我诈。 陆阶给他们的铺子银子,最后还是让人给算计了去。 可见不懂经营,就不是饿肚子的事了,反而会给他们带来灾殃。 谢谊前世只活到十八岁,但凡他能拥有点儿操持家业的能力,也能把谢家支楞起来,再不济也能护住手上的家底。 陆珈饭后不想浪费灯油,便在灶后烧火,盯着大瓦壶里咕咚咕咚的水泡想心思。 窗外细雨幽幽地下着,到戌时左右,侧墙根子传来了两声猫叫,她才悄没声儿地放下火钳,将瓦壶提到旁侧炭火上温着,另挂了一壶半开的水架到火上,然后摸黑到了前院西角门下柴房里头。 谢谊和李常都在柴房里。 李常穿着下晌拿来的张家下人的衣裳,而谢谊看到陆珈就迎上来,咬着牙关示意她往东墙那边看:“果然不出你所料,打从今儿下晌起,那边厢就派人盯着了,这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把你送到李家去呢。外祖父竟然养出这么几个东西来,我可真是替咱们祖父当年对张家的帮助感到不值!” 谢谊话糙理不糙。 当年张家不过是个小商户,是谢老爷子欣赏张洪的人品,一路提携,才终使他逐步发家,他在世时不但成为了整个沙湾县的大富户,在潭州城内的商户圈子里都是排得上号的。 可以说,如果没有谢家的帮衬,张家绝对没有如今的家业,更说不准当初祖传的几间铺子都要没了!哪里轮得到何氏他们住着大宅,丰衣足食?她何氏娘家也只是个农户,能插金戴银的,那也是沾了谢家的光啊! “来了!” 正说着,果然前门墙下就传来了声音。 陆珈给了个眼色,谢谊便走出去,借着下晌挪到了侧墙下的草垛遮蔽,爬上木梯。 墙头外,几个人鬼鬼祟祟地聚在大门下,脑袋凑一块不知商量什么,但他们手里提着盏灯笼,光一照,恰好把李二那鬼迷心窍的脸给照了出来。 谢谊下了梯子。 与此同时,李常贴着墙走到大门口,轻轻地把大门栓给打开,悄声往门外探头:“是二爷么?人多不好办事,让家丁留在外头,您随我进来便是。” 李二闻言,双眼贼亮,把家丁撇下之后,忙不迭地跟随李常闪进了门。 “你们表姑娘呢?” 李常笑眯眯把门插上:“在里头呢!” 他们俩大小伙子忙活的时候,陆珈回到了厨房,炉架上的水早就开了。 门开之际,东边墙头上的脑袋听到动静也了探出来。 陆珈拎起一壶滚水,几步踏上造在东墙下的鸡埘,照着那脑袋便泼了过去! 墙那边立刻传来哭爹喊娘的惨叫。陆珈平日也劳作惯的,不但手脚有力,动作也不慢,还没等这惨叫声缓下,她接着又泼上了第二壶! 墙那边的人痛呼不及,哪还管得了谢家这边什么情形? 就在这时,李二刚刚好闪进院子。 听到惨叫声,他倏地停下了脚步。没等他反应过来,悄悄走在他后头的谢谊就瞬间扬起门栓击中了他膝盖! 李二倒地。 旁边的李常早就准备好了棉絮,这时不由分说堵进了李二嘴中!与此同时,谢谊也迅速把李二的手脚都给绑住了。 “套上!” 谢谊挥手,李常那边就立刻抖开了麻袋,将李二套了进去。 …… 一墙之隔的张家,张旗与何氏刚刚躺挨着枕头,猛听得一路惨叫声自西墙那边传过来,俩人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 “怎么回事?!”何氏还有点懵。 “大爷,不好了!” 张旗没反应过来,惨叫声就到门下! 听出来正是派去蹲守在西墙下的家丁,张旗鞋也不及穿就冲过去开门。 家丁屁滚尿流地冲到他跟前,指着后方上气不接下气:“大,大爷,谢家,谢家有诈!……” “什么?!” 张旗讶异,但又哪里还顾得上问什么诈?连鞋都顾不上穿好就开蹿了。 到了墙下,只见在此蹲守的两个家丁不是捂着脸就是捂着脖子,上身湿淋淋的,湿的那处在寒天里还冒着热气,露出来的脸皮和脖颈处皮肤却是通红一片,水泡一串接一串! “这是怎么回事?”张旗大惊。 先前报讯的家丁道:“大爷,是谢家的古怪!是他们往我们头上泼开水!” 张旗倒退了两步,看向通往张家那道早就锁住了的门,咬牙挥手:“把锁打开!” 这边厢,谢谊和李常把李二盘到了柴房。 俩人平日在码头帮工,练出了一身力气,而李二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里抵得过这俩小伙儿? 张旗赶到西墙下的工夫,他们俩已经闷声不吭地把李二揍了个半死。 张旗开了锁,举着灯笼跨进谢家前院,谢谊跟李常则看准时机把反绑了双手又堵住了嘴的李二从麻袋里放出来,一把推出了柴房! 李二在沙弯县横行霸道,平日只有欺负人的份,几时被人这么搞过? 这会儿他只是上身被绑着,嘴里塞了布,两条腿还是能走动的。此时逮着机会岂不就屁滚尿流往外头蹿了? 一经推出来,他看准大门夺路就冲! 张旗提心吊胆这一日,就防着陆珈逃跑,这会儿才进院子,就见一人在黑压压的夜色里亡命地往外冲,哪里还能放过?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揪住了他后领子:“往哪里跑?” 柴房里的谢谊李常这时各挥一条棍子,悄没声的到了张旗身后,噗噗几下将家丁手里的灯笼扑灭,然后便照着李二打来。 李常边打则边捏着嗓子骂:“敢来打我们表姑娘的主意,打死你个玩意儿,你真当我们张家猪油蒙了心,要把外甥女卖了给你个王八蛋? “那不过是骗你罢了! “没想到我们大娘子不过随便传了个话过去,你还真有这胆子,大半夜地跑来谢家爬墙? “也不用你的猪脑袋想想,敢玷污我们表姑娘,他们当舅舅舅母的能眼睁睁看着不出手吗?看我不打死你给我家大爷大娘子出气!” 这话跟连珠炮似地吐出来,手下棍棒则跟鼓点似的往下落,不光张家的家丁看傻了,张旗更是傻的说不出话来! 雨天的深夜本就阴暗,灯笼一丢,顿时整个院子就变得黑咕隆咚,谁是谁,哪里看得清楚? 张旗知道谢家有大猫腻,但他只防着陆珈逃跑,哪曾想到过别的? 抓住李二的刹那,他恍惚间也觉得不对劲,这人不像是陆珈的模样,而且身上似乎还绑着绳子,谢家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绑着的人呢?! 可是还没等他细看,这人竟然就被打了! ——冒出来的这俩人是谁? 他们冒着他张家的名打人又是怎么回事? 而被打的人到底又是谁?! 听着这番话,张旗心里惶恐极了!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可偏偏这黑灯瞎火,不但被打的人看不清,连打人的说话的是谁他也看不清。 只有一点他能肯定,出手打人的绝对不会是他们张家的人。 他被算计了! 明白过来之后,寒风里他了个激灵,连忙喊道:“住手!” 谢谊和李常哪里肯听他的?趁黑一顿乱打,把个本来还能挣扎的李二打得这会儿只剩呼呼喘气的份了。 张旗慌得道:“快掌灯,掌灯!” 家丁们手忙脚乱找灯笼,这边谢谊往李二屁股上又抢踹了一脚,这才飞快退回后院里。 而李常则快步到达大门下,倏地把门栓抽掉,将门打到了大开。 李二此刻已被打得皮开肉绽,整个人肺已气炸,突然被拔了棉絮,能说话了,见那大门又已打开,他可是还带了人在外头的呀! 此时不喊人来,更待何时? 他扯着嗓子喊将起来:“来人,给爷来人!给我灭了张家,灭了张家!” 他这破锣嗓门一出来,张旗宛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 ——是李二! 真的是他! 先前听到李常放出那番话时,张旗的心里就犯上了嘀咕,但那会儿脏水泼到了自己身上,他自顾不暇,也不相信李二会有什么理由大半夜地在这儿。 此时确认这的的确确这就是李二,张旗手里的灯笼都拿不住了! “敢坑我们爷?打不死你!” 不等张旗缓过神,三四个壮汉就手持棍子闯了进来,就着灯笼看准了目标,手上棍棒便没头没脑地朝张旗落下去了!…… 第7章 舅舅的护犊之心啊! 张旗吓得嗓子都破了。 他一面躲避着棍棒,一面疯狂揪住李二:“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张家家丁不敢不护主,可即便如此,李家人的棍棒还是落了不少在张旗身上。 另一边,李二的绑绳也松开来了,遭了这番毒打,他一只眼肿得都睁不开,身上腿上到处是伤,正不知怎么撒气,听到张旗这话,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 也不等伙计们上阵了,自己就杀了上去,掐住张旗的脖子扭打起来。 “姓张的!你个混帐王八蛋!你还来问我?我跟你拼了!” 张旗被李二这一扑,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的话这不是更说不清了吗? 要不打,那自己得吃亏啊! 慌神中他掰着李二双手,大声喊道:“跟我没关系,是他们陷害我!” “舅舅!” 张旗话音才落,只听一声娇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从谢家后院里传了出来。 张旗大惊着扭头,只见陆珈已经走出了屋来,扶着廊柱而立,悲悲切切地望着他们:“今夜多亏了舅舅的主意,才使我躲过了这一劫,不然我谢珈便只要连夜去投湘江的份了! “舅舅这番护犊之心,谢珈定当铭记在心。” 张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什么护犊之心?谁特么护她的犊了?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这不是成心让他背锅吗? “你给我闭嘴!张秋娘……” “她大舅,”张旗刚喊出来,秋娘就应声走出来了,她走到陆珈身旁,温声细语里透着感激,“虽然我们平时吵吵闹闹的,真是没看出来,关键时候还得靠你呀! “要不怎么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珈姐儿这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要不是你帮着我们出主意,给我们撑腰,我们哪能报得了这仇啊! “这前前后后的全是你在忙活,套出了这杂碎对珈姐儿起了坏心思,故意引他上当,又把这畜生打成了这般模样,让我们这口气也顺了。 “她的舅,有你疼孩子们的这份心意,也不枉他们平日都把你放在心上了。” ——天啊! 张旗血色褪尽,大吼起来:“你们胡说什么?这怎么会是我的主意?这一切都是你们——” “谢家娘子,出什么事了?” 张旗刚刚吼了半句,这时候敞开的大门外就来了一大帮人,原来是以李常的爹李道士为首,一帮街坊举着火把上门来了。 看到院里的情形,李道士道:“张员外,你们怎么大半夜地在这儿打架?” “她大叔,”秋娘上前,“李二这混蛋前番欺负了珈姐儿,还险些害她丢了性命,她舅舅特意设了一局,收拾这混蛋,替我们出气呢。” “原来如此,”李道士他们道,“我说张家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呢,原来是早有准备!” 完了! 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张旗望着这帮人,几次想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他娘的这些人怎么来的这么及时? 都是在沙湾县住的,平日他虽然瞧不起这些穷鬼,可怎么着买卖上还得他们帮衬,现在快整条街的人都赶来了,他要怎么辩解? “张旗,你还敢说不是你?!” 李二的破嗓子再一次划破了夜空。 从一开始来给李二传话,让他趁夜到谢家来的下人,就是穿着张家下人衣裳的人,跟张家接触这么多次了,他们家下人什么装扮,李二能不认识吗? 张旗一出现,他就不再做它想了! 此时再听得谢家母女这么一说,又见张旗哑口无言,他顿时疯狗般照着张旗打去。 张旗猝不及防被捅了一拳,后槽牙落了一颗,冒出满口的血腥味。 家丁们七手八脚将他扶起,他遂也豁出去了,疯了般指向秋娘:“谁说是我干的?谁说是我干的?你们胆大包天把人打了,还敢把锅扣到我头上,你们不想在沙湾呆下去了是不是?!” 人群里有人说:“张员外你说这话就没道理了,谢家娘子可是你的大姐,珈姐儿也是你的亲甥女。他们孤儿寡母的不靠着你们张家留在沙湾过活,难道你当弟弟的,当舅舅的,还要亲自把他们赶走不成?” 张旗铁青着脸,没打掉的牙齿都快要给咬碎! 这边厢李二又是一拳上去:“还敢狡辩?给我打!” 跟着他的人也是嚣张惯的,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 张家家丁上前帮忙,好歹是把人给架开了。 张旗鼻青脸肿地从人缝里爬起来,指着陆珈她们吼叫道:“你们最好当着大伙的面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珈抹了把虚无的眼泪,回应道:“舅舅,怎么回事你最清楚,我们什么也没干,要怎么解释?你虽然背地里老是骂李二是个猪脑子,可他再蠢,方才阿娘也说得够清楚了,他也该听懂了吧?” 说完她面向李二:“你听懂了吗?” 这话让李二怎么回呢? 他要说没听懂,那就证明他是猪脑子。 关键这有什么听不懂的?! 这字字句句不就是指证张旗势始作俑者吗? 李二气得浑身颤抖,要不是实在打不过了,他就再次打上去了。 张旗咬牙瞪着陆珈,手指着李二:“那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我放进来的?!” “可不就是你放进来的,”陆珈眨巴眨巴眼睛,“我大病初愈,阿娘和谊哥儿照顾我还来不及,你该不会认为我们还有余力整这出吧? “再说了,如果不是舅舅你把人放进来的,那舅舅你又是怎么会刚好在这儿呢? “如果不是舅舅一手设了这局,又怎么会大半夜刚好出现在毒打李二的现场? “舅舅好人都做了,该不会事后还要甩锅给我们吧? “当然了,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那我们也只有认下喽。” 陆珈这一口一个“舅舅”,简直像是一个接一个的巴掌扇过来,张旗看着有气无力慢条斯理的她,都气傻了! 死丫头口口声声有理有据,让人反驳都不知从何反驳起,关键是她这么阴阳怪气,不但把锅扣死在他头顶上,还要反过来怪他甩锅? 她真的是个才十五岁的黄毛丫头吗? 他怎么觉得黑山老妖也不过如此呢?! “张员外,你既然要维护外甥女,那就维护到底,怎么能半路撂挑子外加甩锅呢?他李家虽然有钱,也不见得强过你张家,你怎么这么怕事? “你要是惹不起李家,那谢家娘仨更加惹不起,你这不是明摆着害了他们么? “你要扛不起这事儿,当时就别整这出。把人打了之后又甩锅,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亏你还是当舅舅的,平日不关照,只会欺负他们就算了,居然还要挑事害人,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围观的街坊七嘴八舌地指着张旗骂起来。 张旗脸色越来越青,而李二则越来越像个点燃了火引的爆竹。 陆珈双手拢在袖子底下画圈圈。 秋娘往街头那么一走,迷雾那么一撒,张家不上当才怪! 知道谢家有诈,张旗不赶紧跑过来瞅瞅虚实也是万万不可能! 而李二都能做出扑到船上去看陆珈这样的混帐事,那哄骗他到谢家来这么一遭,又有什么困难的呢? 眼下不是回京的时候,谢家又没有能力防备张家再施奸计,那灭绝张家奸计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们狗咬狗,撕破脸。 “去抬轿子来!先把爷抬回去!” 陆珈正在拢着双手看戏,李二这时占不到便宜,已经指挥家丁准备撤了。 他咬牙切齿的看着张旗:“你给我等着,我们李家跟你没完!我今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想求我们家的东西,日后我就是白送给别人,也绝对不会给你!” 求李家的“东西”? 陆珈画着圈圈的手停了下来。 张旗慌地把李二拉住:“二爷,有话好说!你听我回头给你解释!……” 看他这着急忙活的模样,陆珈更加把眉头也皱起来了。旁边的秋娘和她对视了一眼,也皱上了眉头。 张旗明摆着是被李二这句话给拿捏住了,可何氏逼迫秋娘的时候,不是拿着那张上籍的字据和现住的宅子作为要挟吗? 难不成张家算计陆珈,暗地里搞那么多勾当,并不是为坑他们那三百两银子和宅子? 第8章 把他的裤衩子都给扒掉 陆珈轮流看了正在拉扯之中的张李二人一轮:“李二,你该不会真以为我舅舅想要你们家东西吧? “你们有的,张家什么没有? “他就是为了糊弄你! “你平日为人大家又不是不清楚,如果真的要把我说给你,那张家就不怕事后穿帮,被全沙湾县的人指一辈子的背皮么? “他们家茹姐儿也要嫁人了,听说还要挑个好人家高嫁,张家要是真这么做了,茹姐儿别说高嫁,有这么个不干人事的爹,能不能嫁人都成问题。 “他有什么理由非得把我嫁给你?是你自己蠢,到了这会儿还以为能拿捏得住张家吧?” 李二纵然满腹气怒,无奈今夜被打成了猪头,也逞不出什么威风了,撂下几句狠话便想撤。 此时听到陆珈这话,他强压下去的怒气便蹭地一下又蹿了出来! 他指着张旗:“你以为我李二爷是个傻子?我告诉你,他是为了买我们家那个仓房!” “仓房?”陆珈眯起了眼,“什么仓房?” “就是我们家位于城墙底下那个闲置的仓房!” 李二受不了了,他竟然被这个黄毛丫头骂蠢?他怎么可能?他一点都不蠢! 为了证明自己有理有据,他一口气喊了出来: “他想买我家仓房,可我爹不肯卖,无论他怎么软磨硬泡都没用,后来他见我都满二十了还没许亲,就提出把你嫁给我! “他跟我爹打包票,说一定能办成,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得到那个仓房,这样我爹才同意!” 李二吼将出来,围观的人群里便一片哗然。 “张员外,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连自己的外甥女都能卖,你真不是人啊!” “就是!为了个仓房,连自己人都下手,当初还是谢家提携张家发财的呢,结果不记着人家恩情不说,反过来还要把人孙女给卖了,啊呸!仔细谢家老爷子地底下都放不过你!” 围观的街坊骂声如潮,而陆珈眸光在暗夜里闪动,仿佛李二所说的这一番话,她只听到了“仓房”这两个字眼。 “舅舅?” 她挑眉把脸转向了张旗。 张旗完全不防陆珈会把李二这番话激出来! 这下好了,本来在所有人面前他和何氏都能一口咬定这门婚事是当舅舅舅母的关心外甥女,李二捅出了真相,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把这主意打下去了! 全沙湾的人都知道他撮合这门婚事的目的,来日哪怕李二再打陆珈主意,只怕都要怪罪到他头上! 他咬着后槽牙瞪向陆珈,只觉今夜里他这颗心可真如冰火里来回涮烫。 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他呵斥起了身边的家丁:“来人!给我送李二爷回去!” 李二交代的这些,他否认也不是,不否认也不是! 不否认,那满城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了,正应了陆珈方才那句话,马上就要嫁人的张茹不要说高嫁,就是嫁不嫁得出去都成问题。 要是否认,那谁也不知李二还会抖落出什么好听的来! 眼下不赶紧把他轰走,还留着他把自己裤衩子都给扒出来吗? “急什么呀舅舅?”陆珈道,“你也好歹让人把话说完。——李二,你要是不把这件事情说清楚,那我可不信你的话。 “张家要什么没有,难道还会缺个仓房?你撒谎也要撒的像样点儿。” 李二一声冷笑,撸起了袖子:“上个月朝廷有旨意下来,命令各省整顿河运,调整航道通行货船,听说户部下达的文书已经到达了潭州府衙,府城外的通货门码头因为江面不宽,连年遭灾,这些年停往咱们沙湾码头的货船越来越多了,这回据说更是要把整个通货门码头的商船全部移泊过来! “如此一来,我们沙湾将会是整个潭州府辖内的湘江水运上最大的码头! “如今提前得到了消息的商号生怕别人知道,都在暗中四处扩充仓储,张家听说我们李家有个大仓房,于是就找上门来死乞白赖的要买。 “可我们李家不缺那点卖仓房的钱,况且我们自己也要用,他张旗,就想出了撮合你我这样的主意,还主动邀我上船去见你—— “臭丫头!你给我听好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好舅舅挑起来的,可不是我先起心,你有什么怨气,可要记得去找张家!” 李二看了陆珈一眼,然后咬着牙,怨毒地瞪着张旗。 张旗气得只剩进气没出气。 这下好了。 全部扒干净了! 他咬牙看看眼前,原本宽敞的院子挤满了人,自己淋了半夜雨,平日的光鲜早就不复存在了,衣裳被细雨沁得半湿,头发也湿淋淋的,伴随着先前挨打时蹭到的泥土,别提多狼狈。 再看看此时的陆珈,她反倒干干净净舒舒坦坦,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自己。 那目光直直地,宛如看穿了一副肮脏不堪的肚肠,顿时让张旗难堪到觉得自己真被扒下了裤衩也似,满腔怒血全都涌上了头顶! 他怒吼着挥手:“给我滚,都给我滚!” 陆珈听完李二的话后一直在盯着他,此时听到他的无能之怒,方扯了扯嘴角:“该滚的是你吧?舅舅,这可是我们谢家的地盘。” 街坊们又开始帮腔:“没错,这是谢家,你张家人在这里耍什么威风?欺负了人家孤儿寡母,难道还要明目张胆占了人家的家不成?” 张旗气得倒仰,想想自己这一夜下来自己竟是半点便宜都没占着,两眼一黑,便差点晕过去! 还是旁边的家丁有眼力见,连忙扶住了他,扭头招呼其他人上来:“快扶老爷回去!老爷不好了!” 张旗听到这么一吆喝,本来还有三分清醒,这下子彻底被气昏了过去。 一直藏在屋里的谢谊等他们过了东墙,立刻追上去将门拉上,自行又加插了几根门栓。 随后顺手拿起墙角的扁担回到院子里,往李二跟前重重一杵:“你也滚!” 他不过十二岁,身材并不粗壮,李二还带着人的,原本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可今夜连番受挫,早就没了锐气,此时看谢谊这小子这身气势,竟然也觉十分慑人。 纵然憋屈,无奈今夜丢脸丢到家了,身上也疼,便也没那心思跟这帮刁民再纠缠下去,当下一挥手,先前离去的人已经抬来了一架简易轿杠,将他挪到了轿子上。 等他们都散了,陆珈与秋娘走向李道士等人:“多谢诸位相帮,我们熬了姜汤,还备了一些吃食,雨地里站了这么久,大家进屋喝杯茶吧。” 众人都摆起手来。 平日秋娘教导儿女友善待人,一家人早就种下了善缘在外,如此大伙相帮回来也认为是理所应当,嘱咐了几句,竟都散了回去。 陆珈和秋娘一直送到街头,看他们远走了才回屋。 关门闭户之后,围坐在火塘边,李常也从后门进来了。 “我刚刚在街口看到李二那个杂碎路过张家的时候,把他们家大门给砸烂了,张家那边一声没吭。” 秋娘连忙把给他留的糯米饭端上,李常推辞了两回,也顶不住今晚活动的多,端碗吃了起来。 谢谊高兴地提起瓦壶来给大家沏姜汤:“这回不光出了口恶气,还绝了张家和李家的心思,这一关可算是过去了。可惜的是打的还不够过瘾,真该打得他们这辈子起不来了才对得起我姐受的这份委屈!” 秋娘接了他递来姜汤:“你可收敛点儿!差不多得了。” 谢谊和李常相视一眼,同时耸肩吐舌地看向陆珈。 陆珈捧着姜汤,倒是悠哉:“打都打了,何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李家我倒是不怕了,”秋娘叹道,“我听说新来的县太爷是新科进士,京中下放来历练的,怕是不屑得跟地头蛇们搅和在一起。这事儿咱们占理,李家要是敢对咱们用强,官府也不能当看不见。 “再说他们做买卖的也不干亏钱的买卖,咱们家徒四壁,便是知道这事是咱们设的局,他们也拿我们榨不出油来。 “今夜里李二已经把张旗打成了那样,李家也不能装作没打,再说,他们要撒窝囊气,揪着张家去撒,不比欺负我们划算得多?” 秋娘当初和谢彰在京城里住过许多年,也见过不少官户,自然是有一番见识。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 “我怕的是张家。那两口子狼狈为奸,行事越来越无耻,这回吃了亏,我真怕他要找补回去。”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都沦落到这地步了,她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唯独是一双儿女,尤其是身为女子的陆珈,却万不能让人给害了。 “放心。”陆珈转动着手里的粗陶杯子,“他是一定会来的。” 大伙听到前面两个字还以为她是要安慰秋娘,等听完了整句,便都奇奇把脖子抻直了。 “你这叫什么话?既然知道他会找上门来,你还这么淡定?” 谢谊简直无语。 今夜这场局,从头到尾都是陆珈的安排,这本身已经够让人惊讶的了,毕竟从小一块长大,谁不知道谁呀? 陆珈过去虽然也不弱,但也没有把张家收拾的这么顺溜的先例,今夜这打狗的手法可是太老练了,让人不得不服啊! 而自从李二把张家的猫腻和盘托出之后,原以为陆珈趁势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张家给捶死,没想到她竟然没有! 不但没有,反而还在等着张家上门算账? 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他这个弟弟一点都看不懂了呢? “他不找上门来,我怎么收利润?”陆珈捧着汤碗,慢条斯理道:“毕竟对我来说,打狗只是保本。” 第9章 看在舅甥一场的份上 前世陆珈是在这一日夜间醒来的,休养准备了三日,她才在秋娘和谢谊的掩护下走水路离开。 当时防备着张家发现她离开后派人追踪,她特意在潭州府逗留了几日才离去。 也就是在潭州那几日,她亲眼见证了通货门码头的大动作,当李二揭张旗老底的时候,她立刻就想到了这一茬,也由此而确知李二并未说谎。 与此同时她还清楚地知道,这一回主张变革的,正是她上辈子的夫家爷爷——啊呸,是她那个小奸臣老爹的顶头上司、当朝大奸贼严颂! 太尉沈博大胜凯旋,严颂趁着沈太尉的独子在漕运码头遇险、皇帝震怒之际,提出整顿河运,湘江虽不是南北主要航道,却也是南粮北运的重要水路。 陆珈尚不清楚严颂提出这条政策出于什么目的,但在朝廷刮下的这股大风之下,潭州府的几个码头却基于因地制宜而做出了调整:通货门码头每到春夏必涨水,大大影响了辖内河运,潭州府衙趁此机会,便令南北货船都泊到了几十里路外的上游沙湾码头。 作为严家后来的少奶奶,以及作为时刻希望严家早日倒台的受害者之一,对于与严家相关的布政,换句话说朝中严家插手过的事情,除去机密之外,陆珈怎么可能会不知情呢?不主动掌握严家动向,她又从哪里获得出逃机会呢? 尤其这个事情还事关她生活过的潭州府。 嫁入严家的时候,虽然全国河道已经完成整顿,但大致进程她却是有数的。 潭州府城里的船只都要停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银子将会哗哗如江水流进来啊! 李二将张旗坑害陆珈的本意说出来后,陆珈就了然了。本来沙湾码头商业火候已成,日后前景可想而知。 前世证明事实也确实如此,沙湾县自从这次过后,地位水涨船高,逐渐以“金沙湾”之美誉名传天下。 现在的商机摆在这儿,但凡做买卖的,谁又会放着不理会? 尤其米商们,铺子里籴入的米多是卖予南北的货船,这些货船再将米粮运往各地倒卖。 沙湾码头六成以上商号是做米粮生意,此时这消息还是来自于潭州府衙,这谁还能坐得住啊? 对张旗夫妻来说,一个外甥女哪有他们的钱袋子重要?更别说,他们还拿住了陆珈并非秋娘亲生的把柄。把陆珈推出去为自己谋利,简直太符合他们的狗性了。 这回到手的鸭子让陆珈放飞了,还偷鸡不成蚀了把米,张家会放过她才怪! 谢谊实在是搞不懂陆珈怎么想的,但她的话也不能不听,毕竟她揪起耳朵来劲儿也挺大的,一大早,他就如常邀上李常,上码头扛米了。 秋娘也自去刷她的伞骨,只有陆珈留在房里继续“休养”。 吃过早饭,陆珈把院子里外都收拾了一遍,将落水之前没来得及卖出去的针线活儿换了些钱,添置了两斗米,又在笔墨铺子里转了转,挑最便宜的纸买了几张。笔墨和砚从前谊哥儿学算账时,都还剩了些,倒不急买。 买完了东西,她就挎着篮子,逛去了码头。 谢家如常度日,而张家从昨夜起到现在就没消停过。 昨夜何氏在房里等张旗归来,没想到没一会儿就听到谢家那边传来了鬼哭狼嚎声,她只当是张旗把张家给唬住了,正在屋里盘算着如何又快又准地把陆珈给塞到李家去,结果倒好,还没等她盘算完呢,张旗就回来了! 一进门,衣裳也脏了头发也散了,脸上落着几块淤青,两腿一瘸一拐,把个何氏吓得连声尖叫。 等她叫完了再听前因后果,险些没有栽倒在地。 没想到啊没想到,谢家都沦落到这地步了,等于是他们张家砧板上的肉了,到他们眼看着事情要成的时候,他们竟然反抗了! 竟然还给他们挖坑了! “好大的胆子!他们竟敢打了李二然后让我们背锅!我去跟他们拼了!” 一晚上没合眼,何氏还是按捺不住,简直撕了张秋娘的心都有了。 在她看来,这肯定是秋娘这个当娘的主意!当时还没过门,她就看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姑姐不顺眼,如今好不容易地位颠倒了,这张秋娘怎么还这么嚣张呢? 张旗将她扯住:“李二将原委一说,如今整个熙春街的人都知道我们算计他们孤儿寡母了,你再这么上门去,那我们张家还不得让人骂死?别的不说,翼哥儿说媳妇怎么办?茹姐儿跟同知贺大人家公子的婚事怎么办?” “那这口气你咽得下去?”何氏拍着桌,怒叫的声音跟跳起来的杯盏一样刺耳,“她张秋娘心肠这么歹毒,她有把你这个弟弟放在眼里吗?她有把你当弟弟吗?有把我们张家当娘家吗?你出去打听打听,哪有嫁出去的姑奶奶这么坑娘家兄弟的? “就是为了他们俩的婚事,我才不能由着他们娘仨骑到我们头上!” 张旗咬着牙关,脸色铁青。 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可咽不下不是也被强按着咽了吗? 何氏看他浑身淤青的狼狈样,也没敢再拱火。 但她心里不甘啊! “李家的仓房泡汤了,买不到仓房,到时咱们的铺面如何扩充?老爷子死后,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柜上入账逐年见少,年前收粮都是从票号里取的存银,你忘了吗?再不把握这千载难逢发财的机会,咱们怎么翻身?到时别人吃肉,咱们能就只能喝汤了!” 说到钱,张旗心里刀绞似的疼起来:“若不是珈姐儿那丫头跳出来喊那声舅舅,李二定让我给说服了,偏她唱戏唱得那样真,这才让我有嘴说不清。如今打了我,李家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承认打错人,只能将错就错! “这么说起来,最为歹毒的就是她!” 这么一想,张旗本来还想缓缓的事儿,眼下就按捺不住了。 自家婆娘说的话也有点理,昨天夜里没奈何他们,难道今天还拿捏不住吗? 昨夜里看街坊人多他才没理论下去,眼下这大白天的,他倒要看看那帮穷酸谁还能放着码头的活计不去做,赶来谢家给他们出头? 趁着没人,看他不把受的这窝囊气一口气全出了不可! 这么想着立刻起身,一瘸一拐出门往谢家去。 好容易走到西墙下,摇了摇门,这门竟然从谢家那边给栓上了! 他气得左边牙直疼,只得又拖着伤腿到了大门下。一看大门歪歪斜斜,竟是该死的李二昨夜走时把他家大门砸了,如今半扇门板还挂在那里呢! 可恶!如今害他还得修门! 这下便气得右边牙也疼了。 忿忿喊了人处置,再把门打开,一阵风迎面吹来,差点没让他把腰给闪了! 为啥? 臭的呀! 门前空地上竟不知被谁被泼了偌大一摊粪水,风一吹,立刻灌了他满鼻子味儿! 他娘的这摊屎,臭得就跟谁家里传了八辈子留下来的似的,让他刚喝下肚的汤药也哗地呕了出来。 闻声赶上来搀扶的家丁见状立刻把两脚刹住在五步外——得,这一呕,不更臭了么! …… 张旗把门拍得啪啪响的时候,陆珈已经从码头回来了。 不但如此,她还坐在小方桌后写写画画了好几张纸。 “臭丫头,我张家养你多年,到头来你竟这般回报我?你是打量我拿你没办法吗?!” 张旗带了有七八个人进来,这阵仗,别说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陆珈,就是对付十个她都足够了。 “舅舅行走不便,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一改昨夜的作派,陆珈竟轻声慢语的,要把张旗迎进厅堂,并且还真的泡了壶茶。 张旗料定他是怕了自己,气势更加强了三分,走进去占了主位坐下,横眼扫过来:“既然你不把我当舅舅,那也别怪我不讲情面。当初原打算你能嫁给李家,张家给你入籍的那三百两银子就算了,如今此事既已黄了,那限你半日之内,把这笔银子给还过来!” 陆珈道:“我没钱。” “没钱?”张旗冷笑,环视了一圈谢家的宅子,“那就拿这宅子抵债!” “没有宅子,那我住哪儿?” “那是你的事!”张旗怒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陆珈挑挑眉头:“那如果我要赖账呢?” 张旗一口气提在喉咙口,牙根又气的胀痛起来了! 他深吸气:“县衙里的同知贺大人与我有极好的交情,你想赖账,那就要看衙门里的杀威棒肯不肯了!” 说到这里他啪地一下拍了张纸在桌面上。 不用说,这正是那张何氏向秋娘展示过的字据。 “我张旗的名声已经败在你手上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哪怕是全沙湾县人都指我的脊梁骨,这个官司我也非打不可!” 这愤怒交加的声音都快把屋顶给掀翻了。 陆珈捧起了茶:“你跟同知还有勾结?” 说完她望着地下笑了一下,把杯子放了下来,慢声说道:“我算了一下这宅子,当初买下来的时候是五百两银子,通货门的船只是真的停过来,那应该可以翻倍,也值千把两。 “一千两都能在码头上买半间铺子了,的确不算少了。” 张旗冷哼:“舍不得了?那也由不得你!” 陆珈瞅他:“要是你现在有个仓房,那它能让多赚回来的银两,应该远远不止一两个宅子吧?” 张旗闻言对上她颇有兴味的目光:“什么意思?” 陆珈喝了口茶:“意思是,我有办法弄到仓房。” 张旗望她半晌,随后仰头大笑起来:“你怕是失心疯了吧?! “你能弄到仓房?现在全沙湾县所有的仓房早就被人定下了,连我出重金都已经抢不到了,你有办法?你们连三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你有那个买仓房的钱吗? “死丫头还敢耍我!你还把我当傻子呢?!” 说到这里,他桌子一拍站了起来:“来人,备轿!抬我去县衙击登闻鼓,我就不信这三百两银子官府不判给我!” 带来的八个家丁,立刻呼啦啦去了四个。另外四个则站在他身后,堵在了陆珈前方,一副要立刻拖她去衙门挨杀威棒的架势。 陆珈纹丝未动:“钱我没有,我要是有钱,自然这个机会也轮不到你。你也就只有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的出息,那些干大买卖的,谁不是往高处看? “你别忘了我们谢家早些年在京城跟哪些人做生意?如今虽然没落了,这才过去几年?京城里那些故人还在呢。打听点消息对我们来说算什么?不过是过去我们孤儿寡母用不上罢了。 “不过看你如今这个意思,就算我当真能在码头上弄到个仓房,你也不见得想要,那就当我没说。” 这话直接把张旗堵的接不上来了。 他搞这么多事,还不就是为了要个仓房? 虽然他绝不相信这黄毛丫头竟然有这个能耐,但想想他们谢家当初是怎么才回到潭州的,他又忍不住心里打鼓…… “我可是看在舅甥一场的份上,才给你这个机会,”没等他说话,陆珈已经站了起来,“如今想要抢仓房的人遍地都是,你不要,那我就去牵线给别人。 “人家还不知多感谢我。 “哪像你?挨了打还不长记性,为了三百两银子跑过来拍桌子瞪眼,三百两?真想图钱,这么点儿我还不稀得多瞧一眼呢!” 说着她便哼了一声,朝着门槛走去。 第10章 想空手套白狼?没门! “慢着!” 张旗心里一跳,脱口拦住了陆珈去路。 真不是张旗耳朵根子软,实在是谢家当初确是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谢老爷子当初是借着曾资助过的一位同窗的势进京行商的,这位同窗在京城做着不大小小的官儿,谢家先是经他牵线,干上了给官户们开设的茶楼酒肆里专送米粮、南北土产的买卖,后来打开了门路,又给贵人们当上了药材采办。 跟官户们打交道多,谢家自然也熟谙官场之事,从这点上说,陆珈的话虽然夸张,但也不算信口胡诌,然而让张旗真正动摇的却是死丫头撂下这番话时的作派。 方才她那一顿数落外加一声哼,哪里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不顶事的丫头片子? 他说道:“死丫头岁数不大,口气倒不小,从你祖父下来,谢家男丁就剩下谊哥儿了,你们母女纵然有心扒拉京城的关系,谁会理你们?” 姑且听听不又妨事。 她要是敢耍滑头,索性他张家有的是办法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你管我?”陆珈满脸傲娇,“我现手头就有个要紧的消息,三日内,府衙必会下发通告,令通货门至少三成的货船泊往沙湾。一个月后,通货门码头的货船要转过来过半。 “为此,通货门内好些大商号都提前做了准备,他们目前也在筹措银两,准备举整个商会之力打算在如今的沙湾码头上下两端扩建出一批商铺。 “这些事情,你应该已经从同知大人那里知道了,那我是不是有消息门路,你自己心里没数?” 看着陆珈探过来的身子,张旗惊疑脸上已经只剩下惊! 同知大人贺清是潭州本地人,经过这几年的经营,张旗已经算是贺家的常客了。虽说官商两道中间隔着鸿沟,可是谁人不爱钱呢?当官的也爱钱。不爱钱,那些上好的徽墨啊,端砚啊,字画收藏啊,这些上哪儿弄去?更别说他们想往上爬,不也得花钱打点么。 就冲着张家的钱,贺清再清高,也得时不时回馈他点什么。 陆珈说的这消息,确确实实是前几天从贺家得知的,也正是因为这消息又确切又靠谱,他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买李家的仓房。 此事的确隐秘,她陆珈怎么会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如此清楚!而她甚至连潭州商户们要在沙湾扩建码头行商,她都知道了? “你这死丫头,莫不是在哪偷听的?!” 陆珈抱臂:“你说是就是。反正耽误的也不是我。等下个月京城派来的巡漕御史一到,你那个同知大人也没胆子帮你喽!” 如果说张旗方才还有几分不屑,听到这句巡漕御史,就已然惊怔失语了! 这丫头竟然连京城要派巡漕御史过来都知道了? 这件事情连他都不知道! 提着一颗心重新打量了陆珈两轮,他回到了位置上坐下。 再片刻,又转向陆珈:“你不妨先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搞到仓房?” 这种消息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姑娘能有本事触碰到的,这死丫头看来一定有些古怪。 反正听听也不会少块肉,一个仓房跟三百两银子比起来,显然仓房重要。 更何况三百两银子日后又不是不能拿回来,他急什么? 陆珈道:“你想空手套白狼?那可不行。” 张旗脸上又有愠色:“那你还想要报酬不成?” 陆珈扬着唇,推过去一张纸:“我算了下,这三年来你从我们手里用各种名目借走的财物少说也有两三千两。外加外祖父留下来的唐兴寺前面的那间铺子。 “这些全部都是我谢家的东西,我问你要回来,那是天经地义,这算什么要报酬? “懒得跟你扯皮,我也不要你利钱,总之你把铺子和三千两银子还给我就成。” “什么?!” 张旗听完一愣,随后气笑了,“我说你无端端竟跟我扯这些,合着是想从我手上坑钱!你倒打的好个如意算盘!” 他撂下狠话:“想要银子铺子,做梦去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出了门。 出来之后,他却也没往县衙里去。 一瘸一拐的进了自家大门,立刻就把人喊过来:“你拿两盒茶叶,到贺大人府上打听打听,到底有没有京城里要派巡漕御史过来这回事?” 京城里来什么人,跟他们小商人有什么关系?但他必须证实这件事! 他要知道谢家那死丫头到底是在信口开河,还是说真有什么消息来路? 这丫头醒来之后到如今,实在太不一样了,他一定要摸摸她的底细! 不到一炷香时分,去贺家的人就回来了,两条腿迈的跟风火轮似的,脸上还带着惊色:“老爷! “方才小的才刚到贺家,迎面就撞上了潭州府衙前来传递消息的衙役,这个消息正是说,朝廷已拟派钦差数位,前往各省巡视河道,知府大人下令沿江各县妥善处理好各自辖内的码头!” 张旗一下就从躺椅上弹了起来:“此话当真?!” 家丁拍起了大腿:“千真万确!小的难道还敢撒谎吗?” 张旗瞪大双眼望着窗外,仿佛要透过这重重墙壁,一直看到那边厢谢家的陆珈。 全都让这死丫头给说中了! 她不光知道贺清私下递给他的消息,就连贺清不知道的消息,她也提前知道了! 张旗屁股上像长了个疮,再也坐不住了。 拖着瘸腿来回踱了几圈,他咬咬牙又跨出了门。 一个上晌的时间,足够陆珈梳理接下来这几日要发生的事情,之所以在这个当口又说出巡遭御史要来巡视的消息,自然是因为张旗马上就可以印证此事。 就凭他无利不起早的狗性,他怎么会舍得放过掌握了这么多机密消息的陆珈呢? 陆珈刚刚洗完衣裳,正在屋檐下晾晒。一看张旗又走了进来,她不紧不慢掸了掸衣服上的皱褶,然后端起了木盆。 “你怎么又来了?” 张旗紧咬着后槽牙:“少跟我装糊涂,你们当真跟京城那边的人还有联系?” “原来还是舍不得仓房。” 陆珈伸出一只手来:“我要的东西呢?” 第11章 打发叫花子呢? 张旗冷笑:“你我都不是傻子,倘若明日之前,你能让我把仓房买到手,答应你的我自然会给你。” 陆珈勾唇:“何须明日?今日就成。但咱们得先立个契书。毕竟像你这样的,实在没什么人品可言。” 张旗气的脸色铁青,追着她进了厅堂,还没发作,死丫头竟然已经拿了两张写着满满字迹的纸张怼过来了! 定睛一看,正是两份一模一样的契约文书,内容就是刚刚他们所说的,两日之内,陆珈帮他买到仓房,而他则给还当初占去的谢家的财物! 张旗一口气堵在胸口:“你都预备好了?这么说你还知道我会来?” 陆珈冷笑:“眼下除了走我这条路,难道你还有别的路可走?——笔墨都准备好了,画押签字,再把东西拿来吧!” 张旗气噎无语,目光在纸上停留片刻,提起笔来把字给签了。 签就签,区区一张纸,能奈何得了他吗?当初银子铺子全部在他们手上,最后还不是跑到张家去了? 先签个字哄她玩玩! 又把手指给印了,然后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当然不行。你有钱有势,我光有这张契书拿你也是没办法,所以你还先把铺子的地契和三千两银票摆在这儿,才算是有诚意。” 张旗已经失去了耐心:“你这是拿我当冤大头啊!” 陆珈嗤道:“我又没请你来。” 张旗腾地起身,待要拂袖离去,气呼呼走到半路,又倒回来怒指她:“要银子可以,只能给你五百两,多则免谈!” “你当打发叫花子呢?姑娘我可是谢家的大小姐,是当初你们张家的座上宾,你不把铺子的房契地契拿过来,还指望我信你?!” 陆珈也拍响了桌子。 张旗被唬的一跳,胸脯几起几伏,然后喝斥家丁:“去把铺子的房契地契拿过来!” 说完瞪着陆珈:“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吃得下!” 陆珈冷笑不语。 两家墙挨墙,来去倒不费工夫,一会儿东西取来了,张旗拿在手上让她看过,牙齿都要咬碎:“看清楚了?” 陆珈伸手来拿,张旗嗖地收了回去。 陆珈瞥他一眼,便道: “今儿早上我给你算了一笔账,全沙湾只算码头以内的,共有二十七间仓房,这当中有六成以上是米商们的,这些自然不可能让出来。余下九间,就是李家这样的,不靠米市的本地买卖。 “你心里比我更清楚,除了李家这间,其余八间全让人给定走了,如今李家也不卖给你了。” 张旗怒瞪她:“你这不是废话吗?!” 陆珈扬唇:“那八间被定走的仓房里,至少有一间你还有机会。” 张旗横眼。 “通货门码头的货船转靠过来之后,沙湾码头肯定需要扩大上下船的地盘。所以潭州府的大商户们自行筹银也要延长商铺街道。 “商街一长,就意味着也要增加上下船的点。我说的那间仓房位于码头南端,正好沿江,据我所知,买下了这间仓房的是开客栈的刘家,他们本来应该是想买下来改成客栈。 “可如果将来增设登船点,这个地头作为客栈就失去了优势。因为门外没有空余的地方停驻车马,也无法成为客商集散之地。 “但是作为随时要装卸货物的仓房,却是刚刚好。 “潭州商户们筹资扩建码头的消息知道的人虽然还不多,刘家开着客栈,消息灵通,此时必定已经知道了。 “而他们多半已经想出手了。” 陆家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窗外,“眼下想买仓房的人多着呢,你立马赶去刘家,抢在别人前面下手,剩下也就是价钱的事儿了。” 张旗满腔的怒意,已然转化为震惊。 他根本没有想过,潭州府的商人们这番举措,竟然还给他隐藏着这样的契机,——虽然买仓房的钱一分不少全都是自己出,可问题是从头至尾他都没想到哇! 她有这样敏锐的心思,还不足以使人震惊吗? “天色不早了,也该走了。” 陆珈站起来,将墨迹已干的文书塞进袖子里:“以防你不靠谱,这一趟我就辛苦辛苦,陪你走一趟。” …… 从刘家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张旗和陆珈在家门前分了道,然后像避鬼似的不过腿瘸快速闪进了家门,然后啪的把才修好的大门给拍上了。 当他把仓房的地契摆在何氏面前时,何氏也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办到的?!” “我他奶奶的也不知怎么办到的。” 张旗仰脖灌了一大杯茶。 从谢家出去之后,他们就直奔刘家,果然在他登门之前,已经有一个江西药材商和一个本地的米商坐在刘家厅堂里了。 张旗势在必得——事实上陆珈跟随在旁一路催促,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出了比刘家购入时还高出五百两银的价钱咬牙拿了下来。 看着陆珈和另外几个商户唇枪舌剑扯皮斗价,那般彪悍的模样,他满脑子想的却是从前那个虽然不服输,但从来也没有正面杠过自己的陆珈。 没想到仅仅昏迷了几天,她醒过来就开始大杀四方了,且处处让人都招架不住! 这个死丫头,看来也有点用处…… 何氏尖细的嗓子再次划破了屋顶:“你是说,那死丫头就出了这么个主意,就要讹走我们一间铺子和三千两银子?她怎么不去抢?!” 骂完之后她又抓住张旗:“你该不会真的答应她了吧?” 张旗一脸的晦气:“你以为我想?我哪知道他有那么厉害? “刘家捧出仓房的房契地契的时候,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快的手脚,一把就抢了过去,硬是逼着我把铺子的房契地契交了出来,这才还了给我!” “这个天杀的!” 何氏发出了杀猪般的尖叫,“那可是整整值两千两的铺子啊,竟然就让她这么讹走了? “我跟她没完!” 张旗却不这么觉得,那铺子还回去虽然可惜,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且让那死丫头得意得意也无不可…… ……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暮色笼罩了大地,这波倒春寒,很快就要过去了。 陆珈上晌去码头溜达之前,她本来是想利用昨天夜里李二的怒意,撺掇张旗继续去买李家那间仓房,然后再整他们一回,让他们结下死仇的。 当在码头看到刘家这间仓房,后来张旗又提到了跟县衙里的同知有染,她就改变了主意。 这事严格说起来没什么巧,是张旗自己没那个行商的脑子罢了。 他要真有张老爷子那份掌家的眼光,也不至于下作到跟李二勾结了。 铺子回来了,银子还有三千两。 虽然知道张家肯定还是会打铺子的主意,但是银子比铺子流走得要更容易得多。 在他们有能力守住更多的家产之前,前世谢谊的结局就是前车之鉴。 有了这间铺子,起码眼前的吃喝问题可以解决了。 接下来倒是码头这边值得关注,因为前世从此时开始,陆珈就离开沙湾去了京城。 未来的沙湾码头到底发展成了什么模样?她没见过。朝廷对水运的这番变革,具体波及了沙湾哪些方面?她也不知情。 这便注定接下来一段时间,她都吃不到太多信息上的红利了。 第12章 公子 潭州的二月已经开春,京城的二月却还在飘雪。 距离沈太尉的大公子落水已经过去一个月,这个月里,该查办的官吏查办了,该施的政也施下去了,随着人醒来,京城内外的热议也逐渐平息。 这个时候的朝廷,也开始着手下一步,要从内阁推荐的名单之中,斟选一批人来担任巡漕钦差,前往南北巡视河运。 何渠捧着层层温着的汤药,从积着薄雪的梅树下穿行上阶,来到太尉府东跨院内的碧波阁,以气声和门下守位的两位同僚交流了一句后,他便腾手推了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屋里倒是亮堂,西边的窗户开了条缝,虽是才用过早膳的光景,由于东边紧紧关着窗,因而却在绣着飞马踏河的湘绣屏风这边掌上了几盏灯,刚好照亮了东窗下软榻上的人,和他手里捧着的卷宗。 榻前烧着旺旺的银丝炭,烘着桌案上两瓶盛开的红梅,暖香暖香的。热气扑上还带着何渠寒意的身躯,顿时在他周身碰撞出一股湿气。他放下汤药后立刻退远了些:“公子,太尉请李太医新开的方子,您快趁热服用。” 榻上人把歪靠在枕上的上身支起来一点儿,放下手上的卷宗,看了一眼那药碗,端了起来。 何渠想起来这些天太尉来过碧波阁好多次,却没有一次被邀请进门,来之前曾担心这药也会被拒绝,此时便替太尉暗暗的放了心。 他看了一眼卷宗封皮上“潭州水运”几个字,又连忙从怀里取出来一张对折的纸:“属下正有事要报。这是内阁初拟的一批钦差名单,先前太尉传属下去接待李太医的时候,属下顺道从书房里看到的。一共七个人选,属下就记了下来。” 沈轻舟喝完药,何渠接了碗,又顺手将名单送到他手上。 “还有一件事……”何渠垂首:“太尉大人已掌管了兵部,日前把公子的职务从兵部移出来了,说要另行调职。” 他偷偷觑了觑榻上,颇有些小心翼翼。 但榻上静默中,只有几根修长手指重新翻动卷宗的声音传来。 何渠这次把头抬了起来,盯着这张脸看,片刻道:“公子,您不感到意外吗?” 沈轻舟淡声道:“去把寒裘备好吧。” 何渠又一愣:“这大冷天的,您要出去?” 沈轻舟望着窗外殷红如血的红梅,红梅之下,正有一人径直朝着这边走来。 何渠跟着看了眼,禁不住动容,走到门下把门开了,朝刚刚到达门下的人拱手:“秦叔,什么事劳驾您亲自过来了?” 秦宵是打小跟在沈博身边的护卫,后来沈博去打仗,秦宵也成了他麾下一名将领,可惜战场上伤了只眼睛,后来就一心一意做了沈博的副将,如今又成了太尉府的总管,兼掌协理沈博手头的事务。 在沈家,没有人可以不尊重秦宵,就连沈轻舟也是。 秦宵被何渠引入之后,到了沈轻舟跟前,先看了眼空了的药碗,再看向他手上的卷宗,说道:“吏部的调令下来了,待公子彻底康复之后,便可上任户部郎中。” “秦叔!”何渠吃惊地上前,“公子乃将门之后,自幼习武练兵,太尉回来之前,他乃堂堂卫所指挥使,就算如今太尉掌管兵部,公子职务需要避免父子同司,他也是堂堂英国公世子!太尉的独子! “太尉荫及子弟,公子调去其余武司担任武官理所应当,如何却弄去了户部?这让公子一身所学哪有什么用武之地?” 秦宵听他说完,又看了一眼地沈轻舟:“太尉也一再询问我,公子是否想好了?户部郎中只是区区四品,依皇上的意思,原也是想让公子去锦衣司霍指挥使的麾下,霍指挥使乃皇上心腹,此举乃是对沈家的信赖,也是对公子的栽培。” 何渠听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公子,这难道是您自己的主意?!” 沈轻舟合上卷宗:“户部也挺好。” “公子!”何渠急得挤眉弄眼,想说什么又碍着秦宵在侧,几次没说出来。 秦宵只做看不见,继续道:“今日内阁召集漕运相关衙司集议,需要拟定巡漕钦差人选,兵部和户部都需参与。 “公子虽在病假之中,尚未履职,但内阁那边也请公子露个面,想来是有个尊重公子的意思。 “太尉差我来问问,公子身体可吃得消?” 沈轻舟点点头:“可以。”说完转向何渠:“衣裳呢?” 何渠恍然回神,立刻神色复杂地入了里屋。 积雪消融,雪水顺着琉璃瓦滴下来,在檐下形成了一幕晶莹的水帘。 秦宵稳步到达前院,抬眼便见刻着松鹤延年的石壁之侧,拈须静立的沈博。 府里的二公子沈追立在他稍后的位置,不时朝垂花门内张望。他身着宝蓝色的织锦绣服,腰束玉带,挂着一柄长剑,手扶着它,昂首挺胸地,格外威武。 “太尉,公子来了。”秦宵到了比沈追威武犹甚的沈博面前,拱手禀道。 “公子”是对沈轻舟从小以来的称呼,哪怕如今沈博授封太尉,赐爵英国公,沈轻舟也钦封了世子,府里所有人依然这么称呼他。 出神中的沈博目光微闪,往垂花门内瞧去,方才还静如深潭的双眼,此时变得炯炯有神起来。 沈轻舟跨出门槛,顺势扫了眼院子里,他目光在沈追脸上落了一下,然后收回来,向何渠侧了侧首。 何渠点头,随后战战兢兢地招来阶下的厚毡马车,又伺候着他上去。而后马车启动,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从头至尾,这个当儿子的,也没跟当爹的打过招呼。 “父亲!”沈追义愤填膺。 “走吧。”沈博平静转身,上轿的刹那才把眼底那抹黯然释放出来。 沈追朝着沈轻舟的马车追了几步,到门槛下看着它一路不停上了街头,他重重哼一声,倒回来扒着沈博轿子:“父亲别气,气坏了身子不值。” 马车走出沈府所在的胡同,何渠在车厢里看了沈轻舟一眼,又看他一眼。 可是沈轻舟双目轻阖,根本就没有搭理任何人的意思。 正当何渠打消了交谈的念头之时,沈轻舟却道:“从京城到潭州,走水路要多少日程?” 第13章 公子我年纪轻轻 何渠愣住,他们这帮从小就跟随在沈轻舟身边的护卫,虽然出过不少任务,也去过不少地方,但极少选择水路。 且潭州在湘境,并非大运河途经的城池,此去需要多少时日,更是不会轻易有人张口说得出来。 “公子先去内阁集议,属下回头来禀。” 沈轻舟望着窗外街景,未置可否。 未置可否就是可。 何渠跟车头的护卫对了手势,马车便稍稍加快了速度。 街头的积雪早就让车马行人碾压成了泥,变成了一道道污黄的软絮分列在路两旁。内阁衙门前的空地上倒是被铲得干干净净,靠边的墙下已经停了几轿暖轿,沈家父子三人相继着地,便有穿着七品服的官吏迎上来。 何渠目送沈轻舟他们入了暖阁,便调头出了大门。 厅内四角都安置着薰笼,人员已到齐,听到通报,这群身居高位的人陆续站了起来,一个个惊讶的道着太尉大人“太尉大人”,随后迎出了座位。 这当中身份最高的是次辅庞郅,他问道:“区区一个小会而已,若是早知道太尉大人会亲自驾临,我等定当远迎。” 沈博在他们让出来的位置上就座,环视了众人一圈,伸手示意坐下:“小儿年轻,从未接触过六部政务,我带他出来见识见识。请诸位大人畅所欲言,不吝指教。” 庞郅看向沈轻舟,微微一笑:“看来公子大好了。” 沈轻舟也微微点头:“多谢庞阁老挂记。天寒地冻的,既然诸位大人都已经到齐,就请开始吧。” 自从沈博担任边关主帅之后,朝廷的边防就压在他一人身上。皇帝素来大小事务都交由内阁处置,唯独在任命主帅的事上一直坚定立场,从未动摇。 于是即便内阁统领朝政,沈家也依然成为了他们无法跨过的一座巨峰。 在沈博出征在外的日子里,沈轻舟就成为了沈家唯一的能让朝野上下接近的渠道。 沈轻舟未及弱冠,一向不爱在外应酬,常与之交往的不过宗室里几个子弟。加之传言他素有顽疾,饮食上多有忌讳,旁的人就算想要巴结靠近,也不敢轻易相邀。 素日在推不掉的宴席上偶然碰见,只见他言语不多,也没什么表情,总是众人环拥在侧,取悦奉承的居多。 沈博回来后,无数人排着队求见,无奈沈家人一个赛一个的不爱搭理人。 此番邀请沈轻舟,不过抱着三分侥幸,没想到不但真的把沈轻舟请动了,就连沈博也来了,且还是他们一家三口全出动了。 这父子二人依然惜字如金,但随意往那儿一坐,这内阁的议事厅,就仿佛成了他们家的了。 庞郅咳嗽,示意右手的内阁大学士展开卷宗:“皇上几番催促内阁举荐钦差人选,那个在反复筛选之后,定下了名单上的这七位。 “这七位无论资历才干,都高居人上,也已经呈给小阁老看过了,也得到了小阁老的认可。 “今日诸位看过之后若是没什么意见,老夫便要呈交皇上朱批了。” “小阁老?”沈追这时候左右看看,“谁是小阁老?阁老就阁老,怎么还有小阁老?” 少年的声音清亮又有力,满座的人想听不见都不可能,顿时十几双眼睛全都投向了沈追,只有沈轻舟垂眸抚着杯盏,恍若未闻。 沈博淡声道:“追儿边关长大,京中情况多有不知。首辅严阁老的独子严述大人,才华绝顶,虽未入阁,却是内阁的智囊,多年来替皇上和朝廷排忧解难,故而人称‘小阁老’。” 沈追“噢”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环视着在座的内阁诸臣,抿上嘴不说话了。 少年的眼睛里有股野性,哪怕是闭嘴不说话这么溜一圈,也像是丢过来的软刺,扎到人身上了。 庞郅笑了下:“听说二公子一身马术获得太尉大人真传,改日老夫邀请二公子出来聚聚,让我们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弟开开眼,也让他们与公子走走京城各处,届时公子就慢慢熟悉了。” 沈追抿嘴看了眼沈博,还是没有说话。 沈博拿起了递到面前的名单:“说正事吧。既然是内阁预定的人选,我没有意见。” 说完他看向沈轻舟。 沈轻舟道:“小阁老认可的人,自然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庞郅仿佛就等着这句话,当下站起来:“老夫让人略备了些茶点——” “报——” 庞郅的身子还没完全站起来,门外就传来了高唱的通报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庞家的随从引着吏部郎中来了。 等庞郅允准进内,吏部郎中就道:“禀阁老,拟定的七个钦人选之一,也就是历任过巡漕御史的张禾,今早突发事故摔断了腿,无法成行了。” 在座的诸官闻言立刻面面相觑,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突然出现这样的意义,无疑给决策者制造了麻烦。 庞郅皱眉翻阅着卷子:“张禾负责的是两湖境内河道,两湖这些年稻米充足,水运发达,每年的粮食运输占据了天下过半的数量,这可疏忽不得。” “是啊,怎么这结果眼上出事了?……” 在座诸官都唏嘘起来。 “竟然去不了,那就换个人。”沈轻舟看向他们,“诸位阁老手上一定还有许多合适的人选。还是早早定夺,不要耽误了国策重要。” 庞郅缓慢地将卷宗放置在桌案上:“人选倒是不缺,只是一时之间,却不知挑谁更合适。公子——噢,不知沈大人可有高见?” 沈轻舟扬唇:“我也很想发挥点用处,只可惜我尚未前往户部履职,且与这些事务之上都是门外汉,实在是无能为力。” 庞郅捋须畅笑:“沈大人说笑了。大人自幼饱读诗书,只差入科举一试罢了。来日的朝廷都要靠大人这般青年才俊,大人又何须过谦?” 沈轻舟:“庞阁老这么抬举的话,那我就不自量力给个建议,礼部尚书陆阶这些年一直在外巡视,他的手上一定有合适的钦差人选。 “我听说陆尚书的夫人还是严阁老的义女,如果这个人是陆尚书举荐的,是不是得到严阁老首肯的机会更大?” 庞郅骤然敛色:“沈大人没有自己的人选?” “我年纪轻轻,初来乍到,怎会插手这等要紧之事?只不过我见庞阁老为此愁烦,想来若是不能如期办成此事,严阁老或许也要降罪。 “多了句嘴,究竟成不成我也不知,庞阁老见谅。” 沈轻舟依旧语声漫漫,一副你爱听不听的样子。 庞郅收回目光,片刻后缓缓点头:“来人,去征询问陆尚书意见。” 第14章 孩子大了 去陆家的人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回禀阁老,陆尚书说六科给事中郭翊曾在总漕部院衙门任职数年,对漕运事务十分熟悉,尚书大人推荐郭翊大人作为替补的钦差人选。” 一帮闲坐吃茶的朝中重臣没想到陆阶还真的给出了人选,一个个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换着意见。 庞郅道:“这位郭翊大人,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座中有个人回道:“郭大人的祖父,便是翰林院学士郭石。” “原来是他?”庞郅点点头,“郭学士曾为天子之师,这郭大人也是名门之后。严阁老最是爱惜后辈,且这位又是陆尚书举荐,自当能够胜任。诸位大人,你们有什么意见?” “下官附议!” 庞郅说完之后,位于下方的吏部官员就起身表起了态。 有他开了头,其余各位也陆续附议了。毕竟话都说到这份上,谁还是要有意见,那不是跟他庞郅过不去么。朝中每天那么多重要的事务,选几个钦差罢了,差不多就得。 集议的事项有了结果,相互之间起身打了个招呼,自然就开始散了。 庞郅送沈博到门下,还寒暄了几句,并约定了改日登门造访。沈博看了一眼沈轻舟之后,向来不会轻易与人订约的他,也接受了庞郅。 目送他们一家三口上了车轿,先前附议的官员就走上来:“阁老先前为何一再让沈公子举荐人选?” 庞郅低哂转身:“这几个人都是小阁老认真筛选出来的,却有人在这节骨眼上受伤,不能不让人多想啊。” 官吏疑惑:“您怀疑沈公子有诈?” “太尉尚在朝为官之时,严阁老就曾经多次邀请其入内阁,却都被其拒绝。 “偏他因为用兵入神,又受皇上信任,他挂帅在外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动皇上将他换下来,可见沈家是不容易撼动的。 “如今他有着满身功勋在身,自凯旋至今,从不与任何人过从甚密,这个沈家很难琢磨呀! “此番整顿天下河道,小阁老是有深意在的。京杭运河虽然需要郑重关注,可两湖境内水域宽广,运力强劲,却是此番最受关注的一地。 “偏是负责两湖之地的钦差出事,本就有些凑巧,倘若沈家又塞了人补了这个缺,事情就麻烦了。” 官员恍然大悟。随后又庆幸道:“原来阁老先前是试探沈公子,但沈公子不但没有趁机塞人,而且他还提议由陆尚书举荐人选,看来应该是没这个意思。” “是啊,”说到这里,庞郅也舒了一口气,“是陆尚书举荐的,那就等于是自己人了。” …… 沈家父子三人出了衙门之后,何渠就追上了沈轻舟的马车。 他神色凝重:“公子,属下已经查到了,这个季节走水路到潭州府,顺利的话二十到二十五日上下。” 沈轻舟清淡地“嗯”了一声。 “可是公子,您知道我在打探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吗?”何渠把脑袋凑近了些,“属下刚才发现,郭二爷方才去陆家了。” “是么。” 沈轻舟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何渠惊奇地说道:“公子您都不感到惊奇吗?上个月郭二爷的夫人才与陆家的小姐闹过纠纷。” “那又如何?” “谁不知道,陆大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被他们夫妻俩当成了掌上明珠。结果上回郭家二少奶奶居然一点面子不给,当街指责她不顾黎民死活,这都结下梁子了呀,这咋还能登门呢?” 沈轻舟看他一眼,没吭声。 转而却说道:“改道,去城门下。” …… 沈博的轿子就在沈轻舟的马车前方。 骑着马的沈追回头看见马车别了道,赶紧上前扒住了轿子:“父亲父亲,大哥他别道了!” 轿子里的沈博闻言,也立马撩开车帘往后看去。直到果然看到马车进入了另外一条胡同,他才把身子转回来。 默凝半刻后他重新撩开了帘子。 “阿宵,遇儿去做什么了。” 秦宵回头看了眼:“太尉,公子十九岁了,是大人了。” 十九岁的大人,已经用不着父母亦步亦趋的盯着了。 沈博默然,缓慢的把车帘放下来。 …… 城门下有间不起眼的茶馆。 马车从侧边小巷里绕进茶馆后门,沈轻舟下了车后,寒风里掩唇咳嗽了两声,踏上游廊进入了最里间的一间厢房。 何渠感到十分奇怪。 从前公子不管去哪里?不管做什么?都一定会跟自己通气。 但是今日来这里之前,他却丝毫没有听到沈轻舟说有这一趟行程。 不过他是个操守过硬的护卫。哪怕再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也不会影响他当差。 “是这里么?” 当看到沈轻舟停在了厢房门前,何渠便甚有眼力见的来撩帘子。 可是当他们脚步声停下之后,屋里却有人比他更快的将帘子撩开,并走出来了。 “唐钰?!” 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何渠着实惊了。出来的这个竟然也是沈轻舟的护卫,是他们一路伴随沈轻舟长大的兄弟之一。 唐钰咧嘴冲他笑了一下,然后立刻敛色向沈轻舟俯身:“公子,郭二爷已在屋里等候。” 何渠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待沈轻舟进门之后,他立刻把唐钰拖到了旁边:“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公子吩咐你来的?郭二爷又怎会在此?” 唐钰笑道:“你等我慢慢说。” 沈轻舟进了屋,正在喝茶的郭翊已经放下茶杯,匆匆迎过来了。 “我的爷!这么大冷天的,你好不容易调养好些,怎么还巴巴的跑出来了?” 沈轻舟坐下,看着他微丰的脸庞,熠熠生光的眸子,眼底也付出了几分暖意:“自然是来见见你。” 郭翊一怔:“这话说的,你落水之前咱们还在一处吃茶,只不过这些日子怕惊扰了你,到了你们家几趟,也没入内去见你。怎么说的像是隔了半辈子没见似的?” 沈轻舟别开目光,淡声道:“见过陆阶了?” “你的话我不得听么!你说你,我媳妇儿还带着嫩娃娃在家呢,我那二小子出生才三个月,你就让我离家这么远去当钦差,也就是你,不然换谁支使我都不好使。” “换了谁去,我也不放心啊。”沈轻舟缓声道,“这个月我把能够找到的潭州水运所有的卷宗都看过了,此番严家父子突然对河运下手,一定有猫腻在内。这事得查一查。” 说到正事,郭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关键是他还借着你落水的契机作文章,此事是得查。也就是背后下手的人手脚干净,不然的话,多少得从中揪出点把柄来。” 沈轻舟的武功怎么样?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清楚底细。他从小到大在人前的形象都是病弱无力,故而也鲜少有人去探究他的武功。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也是将门子弟,而且是当朝太尉的独子,呃,长子,无论如何也会学会几手保命的功夫。 所以说,一场大雨竟然能够把他冲进河里,这就很离谱。 沈博的凯旋,沈家地位的飞跃,威胁到了谁?显而易见。 “内阁这边已经定下来了。回头你拟好了出发的日子,提前知会我。我们在下一城碰头。” 沈轻舟喝了一口茶的当口,也丢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却把郭翊给震住了。“你说什么?你也要去?!” “莫非我不能去?”沈轻舟睨了他一眼。“路引我已经办好了,用的是化名。你最好也不要透露丝毫风声,哪怕是跟你媳妇儿。” “不是——这是为什么呀?” 郭翊紧张的站了起来。“你不是才好吗?我要是没记错,今天才是你第一次出门吧?就你这身子骨,扛得住这几千里的路程?太尉要是发现,那不得削死我?” “所以我不是让你别出声嘛,”沈轻舟道,“我在为你着想。” 郭翊:…… …… 何渠听唐钰说完了整个经过,已经惊讶的嘴都合不上来了。 “你是说好几日之前公子就打发你出去联络郭二爷了?他早就知道内阁会邀请他今日去衙门集议? “那他也是早就知道名单上的七个人?……不对!那那个张禾受伤——” “当然也是公子交给我们干的。”唐钰深深望着他,“看来你最近不怎么上心啊,这么重要的任务你竟然都不知道。” 何渠下巴快掉地上了! 原来这些事情他们公子全部都知道,不,他全部都预料到了? 可他是怎么预料到的? 明明这些事情直到今日才发生,邀约之事也是临时的! 难怪他这一日下来那么不对劲,看什么事都一副了然的样子,合着他未卜先知啊! “上车吧。” 正愣着的功夫,帘子掀开了,沈轻舟又走了出来。郭翊在他后面给他打着帘子,人却没有出来,明显是要避开和他同时出去。 何渠满腔震惊化为了无语,连忙压下心思把马车拉了过来,和唐钰一道侍候沈轻舟上车。 马车很快混入大街上的人流。 何渠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公子,这是为何呀?” 多年的主仆早就形成了默契,不用多说,彼此也能够明白。 沈轻舟透过半开的车帘,遥遥望着远处的城门。 天空中依然飘飞着雪花,即使远远不如那场鹅毛大雪,也依然让人感受到了异样的寒冷。 “何渠。” 怔愣中的何渠回神:“属下在。” 沈轻舟目光幽幽:“我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第15章 钦差 当陆珈把铺子的房契地契摆在桌上的时候,饭桌后头的张秋娘和谢谊就都惊呆了。 而等到陆珈说完前因后果,母子俩更是惊讶得连气都忘了喘…… 那日陆珈说要等着张旗上门,秋娘满脑子忧心着张家找麻烦,自然不会赞成他的说法。谢谊也没有放在心上,在他心目中,陆珈虽然不是个软柿子,也没有强悍到可以凭一己之力和张家对抗的地步。 没想到张旗这么快就上门了,陆珈不但安然无恙,而且还把他打发回去了,打发回去后他又来了,还求着陆珈帮他去买仓房,最后还真的把这铺子给让出来了! 她这是怎么做到的? 陆珈当然没把消息怎么来的和盘托出,于是母子俩没有一个脑袋能想得明白。 但是这对陆珈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家铺子,他们目前的困境可以迎来改变了。 “我们要从这里开始,让谢家一步步的恢复往日的风光。”陆珈拿着地契,无比坚定,“我们从哪里来的,就要回到哪里去。” “可是这间铺子原本就是张家在经营,房契和地契虽然拿过来了,他们如今占着地方,我们该如何经营? “何况,我们如今也没有本钱,进货,请伙计,账房,掌柜,那么多人一日三餐,都是不小的花销。 “还有,我们该做什么营生呢?自从谢家搬到京城去之后,这边就顾不上了,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老主顾。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空有一件铺子,又怎么缓解困境呢?” 说起这些,秋娘又叹了口气。 铺子能够拿回来当然是好事,可要靠它生钱,就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这件事情阿娘不用担心,我已经筹划好了,跟张旗从刘家出来的路上,我就已经跟他说白了,让他三日之内把铺子腾出来。不然的话我会有办法让他买卖也做不下去。 “眼下这个光景,我们不开铺子,咱们把它赁出去。 “我打听过,咱们家那间铺子虽然不是在顶好的地段,但也不算太差,长租的话市价是每月十五两银,但我不想长租,那压一压也有十两上下。 “十两银子完全可以供我们度日,甚至还有不少盈余。 “将来这铺子我自然还是要收回来的,究竟选什么行当——咱们沙湾主要经营米粮,咱们谢家原本也是做米粮买卖出身,那自然也还是选这一行。 “眼下要紧的是尽快把铺子收拾好,租出去,接下来我便去熟悉熟悉米粮码头,等到准备的差不多了,咱们再把铺子张罗起来。” 陆珈一路有条不紊地说下来,秋娘听得频频点头,但到末尾时就不同意了:“你说你去码头?码头上鱼龙混杂的,你个大姑娘家怎么能去呢?让谊哥儿去!” “对对对!我去我去!”谢谊连忙把碗筷放下,“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这事得我干!” “你也知道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陆珈深深望着他,“你就打算一辈子跟这些鱼龙混杂的人混下去?” 谢谊愣住:“那不然呢?” “出息。”陆珈拍了一下他后脑勺,“你该做的是学点别的,读书或者习武,总要学个防身保命的本事,而不是觉得守着个铺子就万事大吉了!” 谢谊被打的脑袋疼。 但他也习惯了。 秋娘道:“学点招式可以,读书就罢了,眼下这样的世道,做官也没什么好的。朝廷里的内阁大臣,六部重臣,多少年过去,都死了好几轮了。 “他们哪个不是饱读诗书,不是人才中的人才?咱们已经吃过党争的苦了,守着这点家业,平平凡凡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谢家那些年在京城买卖做的红红火火,突然之间败尽家财是因为得罪了人,准确的说,是因为站错了队,十年前御史杨廷烨弹劾严颂“五奸十宗罪”,结果反遭诬陷下狱,最终被斩首。 当年邀请谢老爷子进京,开铺的同窗名唤梁珺,是杨廷烨的学生。杨廷烨入狱的翌日,他的学生陆陆续续以各种罪名为由头被关押。 两年后,梁珺因为在街头没给严颂的侄孙让路,被认为是不满严颂对杨廷烨的处置,对严府之人怀有不轨企图,从而也被关进了狱中。 谢家虽然只是个商人,远远不够份量让严党出手针对,可世间总是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满京城多的是主动给严家卖命的人。 由于梁珺出事之后,谢老爷子二话不说拿银子出来为好友四处奔走,于是谢家的商号也遭受了冲击,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关闭。 与此同时,谢家掏出去的银两也如石沉大海,不但没有换来丝毫转机,反而谢老爷子在寻求营救梁珺机会的途中遭人殴打,回来之后就一病不起,三个月后含恨过世。 陆珈的养父谢彰是个读书人,连番遭受这样的打击,悲愤交加,无奈哪有与强权抗衡之力?内忧外患之下,身子也垮了。 是后来张洪听说之后,立刻派人入京把他们接了回来,如此才让谢彰多活了几年。 前世陆家回京之后,曾经上狱中探望过梁珺,经过八年的炼狱,那个原本应该风光体面的御史,早已形容枯槁,满口牙齿掉落,说话依然模糊不清。 听说陆珈是谢家的小姐,他眼泪一下就滚落了出来,然后用早已经溃烂的手指在地上写了一串谢老爷子的名字。 当初年少的时候,家贫的梁珺承蒙谢老爷子的救济,从而考取了功名,入仕为官,看到了大好的前途。 他反过来提携谢家,又让谢家的买卖跨越了好几个高度。 本来相互扶持的一对好友,结果一个早就成了死人,而一个成了狱中的活死人。 从这个方面说,秋娘会如此消极,也情有可原。 严家父子盘踞在朝廷之中,除非成为他们的走狗,否则没有人能够保证能够平安活到最后。 这个事实,陆珈前世亲眼看到了的。 于是陆珈没有再多说。 翌日起,就着手第一步,先监督张家把铺子腾出来。 这么一大块肥肉吐了出来,张家当然不会乐意。不过仓房已经到手了,更大的利头就在前方等着他们,这些日子忙得很,何况张旗也着实怕陆珈到时候捣乱,于是没废什么话。 只是动作磨蹭了点,原本说好三日,结果他们花了五日才不情不愿地搬干净。 搬出去的当日,陆珈就把租赁的告示张贴在大门上了。 没错,只放租半年。 放长租的话,靠着租铺子赚得的那十两二十两银子,能够干什么呢?陆珈图的又不是饱肚子,她图的是发财,当大财主呀! 没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她怎么谢谊学本事?他们怎么杀回京城?又怎么在京城立足?怎么积聚实力跟蒋氏对抗? 足够的银子是达成一切的前提。 她必须自己做买卖,而且最终必须要做大买卖。 同时留给她的也没有太多时间,蒋氏的人既然已经找到了潭州,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找到了她的下落。 她总也得在蒋氏发现她之前,先把自己和谢家支楞起来。 其实陆珈有信心。 这大半个月,按照她当时跟张旗所说的,通货门码头的船只已经过来了三成,江面上的船日渐密集,而门前经过的人也越发的多了。 有这样繁荣的客流在,哪怕就是半年的短租,怎么着也会有合适的生意。真有心做,能不能抢得到另说。 最初两三天,的确来询问的人络绎不绝,没定下的原因有的是出不起租金,更多的则是想干脆买下来,毕竟位置好。 总之有意愿的人还是有很多,陆珈和秋娘磨的嘴皮子都干了。 但奇怪的是,两三天过后,渐渐的看的人多,问的人少了。又过几日,来的人少了一大半。再后来不但没有人再来问询,就连进门闲逛的人都几乎没有了。 这就不对劲了,这么好的门面,这些人怎么像是躲邪孽似的? 这日傍晚回到家里,碰上李常也来了。 李常在院子里给劈着柴的谢谊帮忙,两人一面干活一面唠着嗑: “听说这回来的钦差大人是个有来头的,他这一来,县衙之中还有知府衙门里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了。” 听到钦差大人几个字,陆珈一下停住了脚步——没错,这都三月了,钦差是该来了。 她记得朝廷这次派到两湖来督查水运的是个姓张的肥头大耳的官员,她回京之后不久,就知道了这一批被派出来的几个钦差都是内阁定下来的,也就等于是严家的狗腿子。 想了想,她走上去:“钦差来几日了?住在哪儿?” “来了两三日了,就在咱们沙湾县衙里住着,你还不知道呢?隔壁那位这几日都快贴在县衙墙上了!” 谢谊说着往张家方向送去一眼。 第16章 有人弄鬼?! 陆珈顺势看了一眼:“张家去守着钦差做什么?钦差来不来跟他有什么相干?” “不知道怎么回事,钦差到了潭州府之后,没怎么停脚就直接往沙湾县来了,而且听说一来就开始关注起码头上的商户。他们听到了消息,肯定是想去混个脸熟呗。” 两个少年眼对眼地这么琢磨。 陆珈也觉得差不离儿,闲着也是闲着,一看天色还早,就又出了门。 “姐,我今儿跟我爹去了趟商会,还听到个消息。” 刚刚出门,李常就撂下柴刀追了上来,“我听他们提到了你家那间铺子,说什么,铺子地段是好,就是东家不正经——唉,反正说了些有的没的,我帮你们骂了他们一顿!” 陆珈转过了身:“不正经?这是说的什么?” 李常叉腰咬牙,把头甩了又甩,最后才示意她走到门外,避开了谢谊:“他们编派秋婶,你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估计传了不止一两日了,只是没闹到你们家耳里罢了。总之他们那意思就是说,你们家的铺子沾染不得。” 陆珈听罢顿时起了满身的激灵:“我说呢!我家那铺子活该那些做买卖的抢着要,可那些人都跟见了鬼似的就是不肯租,合着是有人背后弄鬼!” 李常忙道:“我也是听到后气愤的不行,也怕秋婶听到了难过,谊哥儿听了生气,所以来知会你一声儿,你有主意,肯定能想办法把这个谣言止住。” 陆珈深吸气,抱着胳膊皱眉想了想,忽地朝张家那边望去一眼,问他道:“张旗去衙门捧臭脚了,何氏呢?她去哪了,你知道吗?” “他们家不是买到仓房了嘛,前阵子又把买卖从你家铺子搬了出去,就在上游买了两间,合成了一个大商铺,买卖已经张罗起来了,何氏就忙着收粮呢,这会儿怕是还在铺子里。” 陆珈顿时连盯张旗也不去了,招呼道:“你帮我带路。正好我去上游买两块腊肉,晚上炒鲜笋吃,你留下来一块儿。” 李常挠头:“饭就罢了,我帮你做点事莫非还得论这些?你跟我来!” 说完拔腿上了街头。 劈着柴的谢谊眼看着他们俩一溜烟地跑了,看到大黄躺在一旁,把它使唤了出去。 码头上游江面最为宽阔,中间有个小河洲,叫杨梅洲,州上有村子,也有不少客栈,由于涟水涓水环绕着杨梅洲,在此交汇,一同并入湘江,因而这里是最为繁华之处。 张家新开的铺子果然红火,即使已经日落西山,写着“裕丰号”的黑漆大牌匾,进出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陆珈大大方方走进去,只见里头每个人都在忙活着,故而也没有人注意她。 她环视一圈,看见东面珠帘后头,何氏正端着满脸笑在招待两位身穿绸衣的妇人。 停顿片刻,她走出来,在街头找了一间正好也要转租的铺子走过去,在纷纷想要抢租的人群里,状似无意的问着身边的买卖人: “下游有间米铺地段也不错,租金也不贵,你们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扎堆,不去那边看看?” “你说的可是谢家的那一间铺子?” 陆珈点头:“貌似是姓谢。” “嗨,谁去那呀!”这人拍起大腿来,“听说那谢家娘子死了男人之后就跟街坊不清不楚的,都让人给撞见了!听说他们娘仨这些年不事生产,都靠着谢家娘子这份本事度日,这谁要是租了他们家的铺子,那不得后院着火?” “没错,”旁边好几个人附和,“我们能短租的,都是做小本买卖,夫妻两个一起上场的,这要是闹点什么幺蛾子,铺子都开不成了!” 陆珈压住心头的火:“我就是这沙湾码头的人,我怎么没听到过这些话?这是哪里传出来的?” “你要追根究底,那就没法说了。如今码头上都传遍了,恐怕除了外地商贾不知,都已经知道大半夜的这谢家娘子的娘家兄弟想过去跟姐姐说句话,结果把人堵在了那里!怎么回事,你自个儿想吧。” 大家七嘴八舌的,顿时就着这个话题说开了。 陆珈脸色铁青的走出了人群,李常从旁听完了,也绷着脸走上去:“这必定是张家干的无疑了!可这被堵的人到底说的又是谁呢?他编派的是我爹还是说李二?” 张家造的这个谣,肯定指的是那天晚上的事。 那晚在谢家露面的有李二也有李道士带去的一些人,既然中伤的是秋娘,那你二就对不上,那他娘的他吃瓜该不会吃到他爹的头上了吧? 陆珈没有答话,而是瞪着马路对面的张家铺子重重一哼。“真是记吃不记打,一间仓房还填不饱他们的肚子呢!” 说完她看向李常:“刚才跟何氏交谈的那几个妇人,你认识吗?” 李家世代都是道士,当地人又十分信道,李常从小跟着他爹四处走白事,自然认识不少人。 果然,他当即道:“穿蓝色衫的那个是石潭贺员外家的,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穿紫色衫的好像是同村的卢员外家的。他们两家都是地主,八成就是商量收粮的事。” 陆珈冷哼,转身道:“你这几日有空没有?” “那必须有!”李常恨恨,“她连我爹都编排进去了,这事我不得找他们张家理论理论?” “你也别去理论了,你娘还在他们家当厨娘呢,你听我的,这几日去打听打听张家新近做成了那些生意?都有哪些人家?进展到什么地步了?然后包括这贺家和卢家的底细,都查查清楚。” 陆珈说着把荷包里卖针线得来的铜板全都倒了给他:“你拿着周转。” 李常要推辞,陆珈强硬塞给他了:“就按我说的做。等我将来买卖做起来了,你也别去码头当苦力了,没出息的,你跟着我干吧。” 就凭他的这腔正直和热血,还有那天夜里和谢谊配合的无懈可击,陆珈在拉扯谢谊的同时,也不能把他拉下。 李常心口起伏了几下,随后把铜板收了,重重点头:“好嘞!” 第17章 帮张大娘子打狗 翌日下晌,陆珈挎着竹篮过唐兴桥到上游来卖针线。 张家的裕丰号真是生意兴隆,进门的主顾看着倒像比昨日还要多了。 混在一群卖花卖糕点的姑娘们当中摆摊的时候,李常来了。 “打听到了,张家这个新铺子,主要是用来打开新的买卖的,因此多了不少抢过来的新主顾。像昨日你看到的贺家和卢家,从前都是跟前边儿‘鸿泰号’长期做买卖的。这小半个月里,张家已经定下了好几户地主籴入米粮,对外粜米的商船也联系上了两家。” 他大致描绘了一下商船的模样,然后就返身指着泊在水面上的众多货船中的其中两艘。 陆珈道:“这些新主顾也不是平空冒出来,都是这沙湾附近的,按理说他们原先应该也有籴米给别的粮行,怎么会这么快转道投向张家?” “那是因为张家出了高价。像贺卢两家,市面上一两银子两石米,张家还加了一百铜钱,也就等于一千一百钱两石米。商人逐利,大伙见着他们给的钱多,自然就转道而来了。” 陆珈抱着胳膊,眯眼望着对面的裕丰号:“张家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你混进去,找机会仔细瞧瞧他们家的秤。” 李常果断应道:“得令!” 城里城外的年青小伙,大多都在码头帮工,成天往商贾周围扎堆,几个不会看秤? 张家高价买进,必定也要高价卖出才有赚头,码头上这么多粮行,如何人家大货船偏偏就选他们家? 只能是这一进一出之间有猫腻了。 在秤上做手脚,也太符合张旗两口子的德行。 李常走后,陆珈坐在小杌子上听姑娘们八卦衙门里新来了钦差一事,一面手脚不乱地也把半篮子荷包扇套什么的给卖完了。 前世出嫁前在陆府住了一年,蒋氏为了显示对她的关爱,假惺惺地打发了绣娘来教她女红。陆珈闲着也是闲着,倒是把手艺习出来了。做的不能说比京城那些从小到大做个不停的小姐强,放在这小小沙湾县却是很够看的。 姑娘们说到钦差的面没见着,倒是带过来的几位随从一个比一个英武俊俏,陆珈磕着南瓜子正听得津津有味,李常就恨恨地回来了。 “张家明面上只有一把秤,但我看过了,背地里还藏着一杆,而且那地秤底下却有好几个秤砣!那秤砣两个大的两个小的,他们伙计拿大的买进,小的卖出!” 陆珈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李常道:“那我们怎么着?咱们现在就去把他们的秤给翻出来?” “不,用不着。” 陆珈嗑了颗瓜子儿,再分给他半把,然后望着前方的鸿泰粮行:“你把这件事,去传给洪泰号的伙计。记住,一定要传到位。” …… 何氏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 生意真红火啊! 老天爷保佑,最终让他们赶上了这股风头,铺子开始到如今才过去大半个月,光是裕丰号就已经签进了几千石的粮食,货船也签上了,就等县里的地主们把米粮运送到铺,再安排上舱,几千两银子就可以入袋! 虽然损失了谢家那个铺子十分可惜,但如此下来,不用半年就可以填补上这两年下来的亏空,且张家又要成为沙湾码头响当当的富户,心里头多少也有点安慰了。 一想到自家的仓房很快就要堆满多到发霉的银子,何氏这几天两脚踩的比风火轮还快。 “贺大娘子,咱们张家做买卖您还不放心嘛,您去打听打听,在这沙湾县,哪家商号还能比咱们张家更实诚?” 贺家有上千亩的良田,而且他们家好几个亲戚也都是地主,可以说贺家是个有名有号的大主顾。 可惜他们一直都跟鸿泰号那边做买卖,连带着他们那帮亲戚也都被洪泰号拉过去了,何氏眼馋的要死。 这次趁着鸿泰号女当家的儿媳妇生孩子,连日不在铺子里,终于让她何氏把贺氏勾搭上了,这还能不使出浑身的劲把人留住? 贺大娘子拿着她开的单子道:“足足高出市价一百钱,张大娘子,你不亏吗?” 何氏拍着胸脯:“为了交您这个朋友,我让出一百钱的利,那也值啊!” 贺大娘子笑了下,放下单子:“那我例行要看看你们家的秤,你不会反对吧?” 何氏声色不动:“您随便看!来,我给您引路。” 说完才使了个眼色给伙计。 伙计们很快抬出来一杆足有小儿手臂粗的大秤,嫁到了柜台旁的秤架上。 贺大娘子回头从自家伙计的手上取来了一个秤砣,挂上秤之后,又让人抬来了一麻袋封好的粮食。 大称架起来之后,秤砣和粮食稳稳地挂在秤杆的两头。 “怎么样?大娘子,我们张家实诚吧?” 何氏得意地说道。“现在您也看到了,我们是公道商家,那这买卖我们是不是可以定下来了?” 贺大娘子点点头:“契书呢?……” “让开!大伙快让开!” 就在何氏喜滋滋地让人拿来了契书的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了喧哗声,刚等她回头,门口就冲进来一只硕大的黑犬,随后几个手持棍棒的伙计,也一路叫嚷着冲着进来! “这是条疯狗!快避开,别让它咬到了!” 突然而来的变故使得满堂人群立刻闪避到了两旁,而这样一来,那黑犬在追赶之下,更加畅通无阻地在店堂四处狂蹿起来。 架秤的旁边就是柜台,而那几个追赶进来的伙计看上来为了尽快的堵住它,正一个劲儿地把它轰着往柜台处走。 何氏大惊失色:“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不是鸿泰号的吗?闯我这里来干什么?!” 伙计中有一人回头:“刚才我们在追捕它的时候看它一下就闯进来,害怕伤到了人,就赶紧过来帮张大娘子你打狗! “大娘子你快闪开!” 这伙计刚说完,柜台后哐啷一声,人狗混战之中,半截柜台倒下来了,一杆和旁边秤架上的长秤几乎一模一样的秤掉了下来! “哟?这裕丰号怎么还有一模一样的两杆秤?” 何氏脸色大变! 箭步冲过去,只听又是哐啷啷几声,那翻倒的柜台顿时调了个个儿,从中又滚出来几个大小不一的秤砣! “呀,不止有两杆秤,原来还有好几个秤砣!” 这声音不大,但架不住张家生意好啊! 满店堂都是人,有的是来籴粮的,有的是来粜粮的,大家天天跟算盘打交道,眼明手快的,还能认不出来这是什么? 当下不管籴粜哪一方,看到这两杆秤和几个秤砣,立刻都炸开锅了! “好你个张家,背地里竟然给我们搞阴阳秤?!” 第18章 舅母送的锅太重了 “张大娘子!这就是你说的公道?!” 向来一张圆脸笑眯眯的贺大娘子此刻脸色阴沉,怒目质问起了何氏。 其实从商的人对这些门道心里都有数,自己倒卖给别人的时候,也不保证一定没使过这些手段。 但大家都是长期做买卖的,偶尔价钱压得狠了,多点少点都说得过去。 张家这样就做的太过分了,那背后的秤砣不止一个,竟有三四个,这是打算了两头吃啊! 正因为他们都是商人,处处精打细算,都想赚对方的钱,怎么能容忍张家用这种卑鄙的方式侵害他们的利益? 再者,张家眼下这是抢别人的生意,对待新主顾是这样的手段,这算是有诚意吗?这能不让人冒火吗? “贺大娘子,你听我解释……” “你还是别解释了!” 何氏急得满头是汗,还没等她一句话说,门外又传来了响亮的一道女声: “你们张家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原先在你们老爷子手里当过差的帐房,去年腊月你们连工钱都不结算给人家,听听他怎么说你们张家吧!” 随着声音落下,门口站定了几个人,打头的这位妇人四旬上下,微丰身材,头插金钗,身穿绸衫,有几个账房和掌柜模样的人跟随着,一身的精明强干。 何氏认清楚了他们,顿时愣住:“刘喜玉?!这关你们什么事,你跑我这来干什么!砸场子吗?!” 来的这位正是对面鸿泰号的东家,本来双方没什么交集,但是被何氏抢过来的贺大娘子正在当场,这明显双方就成了对头了! 鸿泰号的当家根本没搭理她,只让身边的帐房走出来。 那账房满肚子怨气:“张家自他们老爷子过世后,铺子里就开始用起了阴阳秤!你们家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差,那不是应该的吗? “做事不地道,对下苛薄,对外奸诈,连我们这些老伙计的工钱都不给,害我一年到头连个过年钱都没拿到!一家子老小啃腌菜豆腐过年,你们良心何在?! “买卖上你们也是能抠则抠,害得从前那些货船隔三差五回来理论!一出事你们就甩锅到我们头上,亏你们这么多人,还愿意跟她们做生意呢!” 账房这番话说出来,顿时响起了满店堂的嘘声。 贺大娘子脸都气歪了,她冲着何氏:“咱们的买卖,免谈了!我们走!” 她转过身,看到了门口的鸿泰号当家,脸上浮起丝尴尬,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走了。 店堂里的商贾也一哄而散,陆陆续续骂骂咧咧地走出了门。 “哎,你们别走啊,先听我解释!那都是谣言,他们在诬陷!……” 可整个码头几百号粮行,谁非得留在他们裕丰号啊?何氏一顿忙活下来,一个都没能留住。 再一看鸿泰号那帮人,先前追狗的那帮伙计已经走了,倒是他们东家还留在门口,在离开之前冷哼着丢来一句:“活该!” 偌大个铺子顿时走了个一干二净,眨眼就剩下他们张家的人了。 何氏气得脸都青了! 颤着手指着门外:“给我去打听清楚!到底是谁跟我过不去?!再去把老爷给我请回来,快去!” …… 陆珈和李常坐在茶棚底下嗑完了半斤瓜子,先是看着贺大娘子灰头土脸的走过去,再又看着鸿泰号的人气势汹汹的离开,最后听见何氏在空荡荡的铺子里气得大叫,相互都给对方递上了一杯茶。 李常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好好当你们的奸商就得了,还顾着当长舌妇!整不死你。” 陆珈却一路盯着昂首挺胸离去的鸿泰号女当家的背影:“这个女当家有点手段。” 李常跟着看过去:“那当然,听说她生下一双龙凤胎之后就守寡了,夫家姓冯,她守着冯家留下来的一摊生意,那会儿一堆亲戚想吃绝户,各种明里暗里地逼迫她一个女子。可她愣是没失手,一力把家里两间铺子给扛起来了。 “这十多年里,不但两间铺子经营正常,去年还多开了一家。他们家论财力从前比不上张家,但因为口碑好,也积累了一批老主顾。 “可是这回何氏这么一搞,把贺家从她手上搞走了,连带着贺家好几个地主亲戚也走了,也是个大损失。” 陆珈望着不远处的鸿泰号,浅浅抿了一口茶。 商人逐利,贺家眼馋何氏这边利高,因此舍弃冯家而选了何氏,也是常情。 偏她马失前蹄,满心以为占了便宜,能比卖给冯家多赚点,结果何氏买卖还没开始就挖好了坑,这么一头栽下去,还是当着鸿泰号当家人的面,就很不体面了。 有鸿泰号当家人直接找上门去面对面对峙这个态势,贺大娘子肯定也拉不下这个脸再回头去找冯家,只能转头再找买家,临时把粮卖去别的商号。 陆珈把杯子放了,掏钱结了账,然后挎着篮子从裕丰号的门前经过。 路过时,她扭头看着店堂里,正好让何氏看了个正着。 何氏还在气头上,陡然一眼看到陆珈慢吞吞的走过去,跟屁股底下被针刺似的一下跳了起来! “她怎么会在这儿?——珈姐儿!你给我站住!” 何氏提着裙子就冲了出去。 陆珈就在裕丰号和鸿泰号之间的马路上等她:“舅母,你喊我有事?” 何氏咬着牙齿将她上下打量:“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跟鸿泰号勾结来害我?” 陆珈看着周围渐渐围观过来的人,慢条斯理道:“舅母这话好没道理,我只不过从这路过,这怎么还背锅了呢?” “不是你还会是谁?!”何氏指着她的鼻子,“只有你们会跟我们张家过不去!” 陆珈慢慢扬高了声音:“这话就更没道理了,你们是我的舅舅舅母,就算要跟你过不去,也得你有得罪我们的地方吧? “噢,我倒忘了,前阵子你们为了买仓房,擅自要把我许配给流氓混混,还因此害我落水生病。我们谢家可干不出来卖女儿的事,不得已跟舅舅舅母理论了一番,少不得让你们跌了一些面子。也难怪舅母强行给我扣锅了。 “但上次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孤儿寡母,连我母亲的娘家人都在下受欺负,不理论两句,这日子也过不下去呀。 “各位街坊,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家还干过这种事情?真亏他们下得去手!” “就是!张家这两口子可真缺德!做买卖买卖不行,当亲戚亲戚不行!” 先前裕丰号出乱子的时候,街头不少人围观。眼下这波热潮还没下去,大伙陡然之间又听了这么一段,臭骂的声潮立刻高涨起来。 何氏恼羞成怒,撕破了喉咙喊道:“你住嘴!” 陆珈撩撩眼皮:“舅母好有趣,是你急慌慌的冲出来拦住我质问我,我不过回答你的话,你怎么又让我住嘴? “我倒没想留,是你耽误了我去开铺子放租呢。 “也不知道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背地里造谣诋毁我们谢家,害我铺子也无人问津。 “我谢珈放句话在这里,我们谢家从上到下干干净净,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堂堂正正做人,从无越礼之处。 “谣言止于智者。倘若有人觉得我谢家担不起这番话,我们就住张家隔壁,你放马过来,咱们摆出证据来当面对质。 “背地里嚼舌根,捡着我们孤儿寡母头顶泼脏水的那些狗东西,算不得人!我谢珈能让你们挨一次打,也能让你们挨第二次!” 少女语声朗朗,端底一副敢于天地论道的模样,李常混在人群里高声叫“好”,顿时拉起了一大片的喝彩声。 何氏指着陆珈,两只鼻孔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陆珈朝她侧身:“噢,舅母,我当然不是骂你。 “虽然那天夜里我们为了见证舅舅打狗,把街坊们全都喊到家里来了,结果舅舅反而被狗打得鼻青脸肿,舅舅当着所有人的面丢了脸,舅舅舅母肯定气的要命。 “但毕竟你们已经借空了我谢家的家财,弄得我们现在过日子都成问题,看在我们掏心窝子待你们的份上,我想你们应该也不会无耻到这种程度,连自己亲姐姐的谣都要造的。” 她这一口一个的舅舅,一口一个的舅母,叫的真甜,可还不如直接几巴掌啪啪扇到何氏脸上呢! 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简直就是拿鞭子抽打在何氏的脸上,偏她还连插话都插不进去! 人群里围观的两个伙计看到这里,对视了一眼,立刻返回了身后的鸿泰号。 鸿泰号后院里,铺子的大当家正在训话:“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没人去告诉我,请你当大掌柜,你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妇人拍着桌子,一套青花瓷盏跳了起来。 底下人回话:“大当家息怒,这事我们也是才知道,原本前两日要去府上告知大当家,可是听说家中大娘子生产不顺利,担心惊扰了当家的,也就压着没说。 “没想到今日就有人把张家把柄送上门来,这不我就立马让人把大当家的给请了过来。” “这把柄是什么人送上门来的?” “咱们也不知,就是先前门口的伙计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正是张家有阴阳秤的事儿,我就让人问了个清楚,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倒是八九不离十。” 掌柜的说到这里,又朝当家的拱起了手:“还是大当家的有手段,在不清楚底细的情况下,借着打狗的名义冲了进去,果然抓了个正着,让那张大娘子无可抵赖!那见钱眼开的贺大娘子这回栽了个坑,也丢了个大脸。” “大当家的!” 妇人正因为掌柜的这番话而凝眉深思,这时门外的伙计快步来了:“裕丰号的张大娘子又跟人闹起来了!” 大当家抬头:“闹什么了?” “张大娘子方才抓住了张员外的外甥女,就是从京城回来的谢家的姑娘,一口咬定今日之事是这谢家姑娘背后弄鬼。 “结果那谢娇姑娘竟然不是个吃素的,声不高气不喘的把张大娘子抢白了一顿,还拐着弯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当家的这时站了起来:“她一个当外甥女的,能骂当舅母的什么?” “大当家的不知道,这张家夫妻竟然不做人,前阵子为了抢仓房,就暗中打算把这个水灵灵的外甥女强嫁给开油铺的李家,还害人家姑娘落水险些送了命。 “谢姑娘的母亲找到张家理论,这张大娘子就在背后造谣,编排了一些谢大娘子有的没的,可耻的很,外头人信以为真,以至于连累谢家一间赖以为生的铺子都租不出去! “你说这谢姑娘可不得骂她嘛!” 大当家的顿了下,麻溜奔出门:“还有这事?” (第二更大章,求票~) 第19章 老爷呢?! 在陆珈连番话语怼过去之后,张家的底细已经被扒的差不多了。 而李常趁势在人群中把张家干的那些破事儿抖落出来,人群当中有些是听说过外面的谣言的,也有些没听过。 那些听过了的恍然大悟,而那些没有听过这段的,相互之间赶紧打听,打听完了之后也加入了唾弃张家的行列。 何氏虽然早就不要脸了,但她一张嘴哪里顶得过这么多骂声? 便只能拿陆珈的口才,不停咒她尖酸刻薄,嫁不出去了。 鸿泰号的大当家出了店铺大门,一看马路那边厢已经围上了一大堆人,人群中心正是何氏和一个布衣少女。 她靠近了些,透过人群缝隙打量她们,何氏气急败坏,脸上横肉都气出来了。 但见这少女在何氏的咒骂声下,泰然自若,不卑不亢:“舅母家茹姐儿也到了议婚之龄,您还是积点口德吧,不然将来怕是也不好说亲呢。” 何氏说出来的句句话都被堵,一片叫好声中,女当家也不着痕迹地露出了赞赏的目光。 这时旁边的伙计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暗中指了指那边厢一个穿着短打布衫的小伙儿:“就是他!大当家的,先前来给我们递消息的,就是那人。” 大当家的目光闪亮,看回傲立在人群中的陆珈,浮出了一丝了然。 鸿泰号的人出现在人群中时,一点没忘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陆珈自然也看到了。 她换了只手挎篮子:“舅母要是没有别的什么吩咐,我就走了。” 说完她撇下何氏,走出了人群。 何氏咬牙望着她背影,从喉咙里撕扯出了咆哮:“老爷呢,老爷呢?!……” 李常追上陆珈,两人刚对了一个眼神,后方就传来了声音:“谢姑娘留步。” 陆珈转身,鸿泰号的女当家正朝她走过来。 “谢姑娘,我是鸿泰号的当家人,当年我与你外祖父也曾有过深交,老爷子一生行善积德,处事公正,我敬佩他的为人。 “早前我就听说过老爷子的外孙女从京城搬回来了,倒是今日才第一次见。 “看在与老爷子的交情份上,不知你可愿意上我那铺子里喝杯茶?” 陆珈从她目带微笑、却也不失精明的双眼,到她挺的笔直的身板,近距离打量了这位女当家一轮后,道了声“大当家的好”,然后道:“多谢大当家的盛情,只是我和这位李家兄弟正打算去下游码头开铺子放租,再者贵商号生意兴隆,我们去了恐怕多有打扰。” 刘大当家微笑道:“放租不急在这一时,喝杯茶也不影响。我们鸿泰号做事有规有矩,人人各司其职,打扰不了什么。 “——就让这位小兄弟也一起吧。” 陆珈看了眼李常,笑道:“大当家的盛请。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罢。” …… 陆珈二人已经在鸿泰号后院端起了茶杯,连番受气回来的何氏却不知道,她派去的人直到此时此刻还根本没见到张旗。 沙湾县衙的侧堂里,张旗浑身绷成了一张弓,正在战战兢兢面对钦差的问话。 张旗做梦都没有想到,钦差大人真的会接见他! 自从同知大人苏清说此番来的钦差到了潭州,第一个点名要来勘察的就是沙湾县,并且到了沙湾县的当天,就指明要亲自接见一批本地商贾后,他就天天跑来县衙外头等着拜见。 这可是京官啊! 这辈子他都没有接触过京城里来的贵人,关键还是负责督导和运的钦差大臣!这要是让他巴结,哦,要是让他给攀交上了,那他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不就稳了吗?! 背靠京中贵人,还怕发不了大财?还怕成为不了这沙湾县一等一的大富商?! 贵人们手指缝里随便漏点油水出来,就够他们肥得流油了! 他必须争取到这个机会。 必须挤进被接见的商贾之列! 于是他托苏清塞去了好几罐茶叶,好几套瓷器,外加好几卷书画,以及还有好几百两银子。 可是这次好棘手,从前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苏清,这回竟然把东西接连都退回来了。 张旗慌啊,这世上还有人不爱钱的?京城里的贵人也要吃喝拉撒吧? 软磨硬泡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早上,苏清才悄悄从后门递了个信出来,让他赶紧拿上他们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留下的账册在前门等。 这下可把他给狂喜的! 他就说嘛。 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可能有人嫌银子烫手? 他满怀激动的走了进来,此时此刻站在小厅的下方,两腿还是软的。 也不知怎么,明明屋里头也就几个人,钦差坐在上首,县令方维率领衙门里的两名同知站立在他的左侧陪同,而他的身后只站着几位随从,可是一阵威压扑面而来,就好像面对的不是几个人,而是好几座泰山。 张旗完全不敢抬头,是以贵人们长什么模样,他都没有看清楚,所有的心神只够让他木讷地回答问题: “……是,潭州府近几十年来,以湖湘米市闻名于天下,沙湾码头近年以来更是繁荣,虽然也不泛经营药材,铁器铺,油纸伞铺等买卖红火的商号,但近七成以上的商号都在经营米粮。 “货船方面,江西,江浙,岭南,各方来的都有。药材商几乎为以江西人,码头下游还建有江西会馆……” 把沙湾码头的近况回答了一遍,堂上又陷入安静,这就使得张旗打着颤的双脚更加明显了。 郭翊捧着杯子漫不经心的听完,然后轻抿了一口茶,说道:“知道了。先退下吧。” 张旗踟蹰着不肯离去,直到听闻堂上传来一声咳嗽,这才连忙鞠了个躬,退到门槛之下,依依不舍的出去了。 郭翊放了杯子,起身与县令道:“劳驾方大人相陪。今日商贾们送上来的这些账册,我先拿着看看。稍后再请方大人过来叙话。” 方维拱手:“下官随时听候差遣。” 目送衙门的人离去,郭翊也转了身,与做着布衣打扮的何渠对了个眼神,然后颇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向了小偏厅的后堂。 一窗之隔的海棠树下,沈轻舟坐在竹榻上,正手持着卷宗凝思。 (宝子们,9月1号上架,求支持哈) 第20章 雪地里的包袱 竹榻前的方桌上摆好了饭菜。 郭翊把带回来的账册放在桌上,坐到沈轻舟对面:“话你都听到了吧?这张家据说是沙湾位居前列的富户,这是他们家近些年的账目,从他们籴米的来源和粜米的去向,多少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年潭州耕地的变迁。” 沈轻舟把卷宗放置一旁,逐一地把账册打开翻了翻。“眼花缭乱,倒像是湘赣鄂遍地都很富余。还是看不出来潭州境内哪里贫穷。” 郭翊端起碗筷扒了两口饭:“我还在传见别的商贾,等汇总之后再看吧。实在不行咱们微服私访。” 差事沉重,饿得快,说着他就吃完了一碗饭。 却看沈轻舟还没动手,便指了指饭桌:“快吃吧,多香啊。” 今日县衙里配的菜是辣子炒肉丁,水煮鲢鱼,素炒藕尖。 每到秋天,潭州人会把当年的辣椒采摘下来,就着秋老虎的热度将其晒干,到了冬春季节,新一年的辣椒还未成熟时,就可以拿来调味。 辣子掩盖了猪肉和鱼的腥味,在这乍暖还寒的仲春时节,一桌香辣的菜式,无疑让人食指大动。 沈轻舟站起来:“你吃吧。” 何渠跟着他进屋:“公子,小的去备些不辣的吃食来。” “不用。他们连涮过的锅都是辣的。” 何渠:…… 下一瞬又听到:“你这两日,打听到了什么?” 何渠立时回神:“属下这两日走遍了整个沙湾县,也没有发现哪家有个姓陆并唤做陆珈的姑娘。” 沈轻舟站在窗户前,浓密的双睫半垂:“没有多问问?” 何渠挠着脑袋:“要不公子再多给出点线索?就凭一个名字,实在如同大海捞针。况且公子又再三交代,不得大肆声张,这样找起来就更难了。” 沈轻舟轻抚着飘到窗台上来的一片海棠花:“我只知道她有个养母在沙湾县,养母还有个儿子,母子俩过得很艰难。” 漫天的鹅毛大雪之下,从殷红雪地里捡起来的包袱中,有二百两银票,还有一封信。 信是一个叫李常的道士写的。说他的养母和弟弟已经死了,尸骨还存在道观里。 所以那天夜里她冒死逃出严家,拼死也要出城,一定是要回到潭州来给她的养母收拾遗骨吧? “可是,整个县城日子艰难的人多了去了,这位姑娘的养母姓什么?叫什么?若能知道也好啊。” 何渠摊起了双手。 沈轻舟转过身来,余光看到旁边书案上的纸和笔,走过去,提笔沾墨画了幅小像。 即使只是聊聊几笔,也能看出画上女子的神韵出尘脱俗,容貌也是绝佳。 原来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陆姑娘,竟然长得这样好。 这样出众的面容,在这样小小的县城里,确实也算特点了。 “你去找找城中姓李的道士,然后再拿着这画像去打听。” “轻舟!” 郭翊与领命出来的何渠擦身而过,走进门来:“方县令又传了两个商贾前来,你要不要出去听听?” …… 刘大当家招待的是六安瓜片。 很给面子了。 陆珈认真品了几口。 刘喜玉抬起头来,目光细细地在她身上浮动。 “谢姑娘的铺子,要租什么价?” 陆珈捧盏:“我只打算租出来半年,考虑到咱们码头上都是做大买卖的,恐怕不太愿意短租,故而每个月十两银子则够。” 刘喜玉放了杯子:“我正好缺个临时放米粮的地方,谢姑娘的铺子,索性租给我。我按市面价付账,给你每个月十五两银。” 说到这里,她微微带笑地朝李常的方向略略偏了偏。 陆珈心似明镜,淡然一笑:“大当家的爽快人。不过,比起您租我的铺子,我更愿意您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到大当家的鸿泰号当个学徒。” 刘喜玉顿住:“学徒?” “正是。”陆珈点头,“我想跟大当家的学点谋生的本事,望您不要嫌弃。” 这才是陆珈在何氏面前露面的目的。 跟何氏闹那么一遭,当众戳破了她造的谣言,接下来铺子租出去已经不成问题了。 何氏已经把他们谢家恨得牙痒痒,只不过最近生意太忙顾不上他们这边。 在痛失贺家这单大生意,同时又让那么多人抓到了现行的当口,她正憋着满肚子气没法出,突然看到陆珈,怎么可能会不抓过来撒火? 何氏心思很好拿捏。 李常把消息递给了鸿泰号之后,刘喜玉自然也会想要打听传送消息的人。 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与何氏起冲突的陆珈,又发现了李常,她会怎么做? 这刘喜玉,是个凭借一己之力拉扯大了一双儿女,还守住了丈夫家业,并将之发扬光大的强悍女子。 没有几分精明,她断断做不到如今这样。 即便她知道陆珈与张家不对付,两家也是亲戚,她刘喜玉又怎么会乐意出来趟这趟浑水? 她会领了陆珈的好意,但也会想要尽快的还掉这个人情,而绝不会想和陆珈保持长久的牵扯。 提出租铺子,就是还人情的方式。 租完之后,也就两清了。 可陆珈之所以要把铺子租出去,却是想在半年之后自己开铺经营,既然是要接受她还的人情,那比起租铺子,陆珈当然想要更有价值的东西。 能在鸿泰号待上半年,那不比她自己去摸索发财之路要强的多? 刘喜玉听完她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把六安瓜片放了下来:“可我们鸿泰号,从来没有收过女学徒。” 陆珈笑了下:“在咱们沙湾县,大当家的可一点都不输男人,这回何不也破破例呢?” 刘喜玉望着她:“我们铺子里,有掌柜,有帐房,还有搬运的伙计。当掌柜要懂得谈买卖拉生意,帐房要能写会算,伙计是要干重活的。你能做哪一行呢?” “据我所知,除了这几行以外,一般粮行里还有负责收粮的伙计。我读过书,会写字,也会算术,或许当不了帐房,帮大当家的收收粮,跑跑腿,倒是不成问题。” 陆珈说到这里,又笑一下:“大当家的今日也看到了,家母带着我们姐弟度日艰难,还请大当家的关照则个。” 彼此都是通透人,有些话用不着太明白,但也用不着拐弯抹角。 刘喜玉也是守寡多年,个中辛酸她怎会不知? 沉思片刻,她说道:“如果你就这点要求,我也没有不应之理。 “但我丑话得说在前头,既然是当学徒,就得按学徒的规矩来。 “一不能做有损于我鸿泰号利益之事,二不能有任何矫情之举。你若仗着自己是女子,拈轻怕重,我也是不能容忍的。” “大当家的放心。”陆珈应声,“我谢珈既为鸿泰号的学徒,定然一切按照鸿泰号的规矩来。” 刘喜玉点头:“明日一早,你来柜上找我。” …… 郭翊连日接见商贾,沈轻舟自然也隔着屋墙陪同。 如果从郭翊此番的本职来评估,那他的差事办的十分顺利。因为潭州水运最值得关注的就是码头搬迁一事,而此事从头至尾都没有露出任何风波。 他们真正要查的是严颂在潭州水运上的把柄。 潭州辖内几个码头已经名闻天下,码头上米市繁荣,商贾们拿来的账册十分够瞧,按理说这是块富庶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绝不存在饿肚子的情况发生。 但实际上,陆珈留下来的包袱里,李道士的信件显示,沙湾那些年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在这一带繁荣的码头背后,每年都有因为青黄不接而病死或饿死的百姓。 陆珈的养母和弟弟,最终一个病死,一个饿死。 从李道士说的时间往前推,眼下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开始有饥荒了。 反过来可以这样说,至今为止,不管是商贾们递上来的账册也好,县衙的卷宗也好,通通都没有人说到这点。 潭州府粮食的确丰产,不然绝不会有这么多粮食粜出去。 可是丰产的同时,为何又闹出了饥荒? “眼下我们也只是推测,并没有真正看到有饿死的百姓。这消息有误也说不准。” 郭翊喝了口茶,润了润嘶哑的嗓子。 他们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暗查严家,但他也没有想到沈轻舟此番竟然会盯住潭州这块地方下手。 严家盘踞朝堂几十年,可查的地方多了去了。 在此之前,潭州水运——尤其是沙湾米市,从来都没有进入过他们的视野。 沈轻舟未表态,却是拿着手上一份卷宗出神。 郭翊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这上面说,那日你见过的张旗,他有个姐姐,原先在京城住过。” 郭翊:“那又如何?” 沈轻舟默了一会儿,把卷宗合了:“算了,不关你的事。” 郭翊:…… “公子。” 何渠在门外轻叩着房门,带着些许匆忙之色。 郭翊知趣地退去。 何渠快步走入:“公子!有线索了!下游码头附近有个熙春街,街上就住着一户姓李的道士。 “巧的是,那个叫做张旗的,和他从京城回来的姐姐一家,都住在那条街。 “属下打听到,张旗的姐姐还真的有个女儿。” 沈轻舟闻言抬起头,稍顿后站起身: “带路。” (求九月月票) 第21章 都是她害的! 诚如陆珈所料,裕丰号与何氏相继出丑之后,谣言就销声匿迹了。 翌日一大早,陆珈与秋娘开了铺子,先是来了几个人,试探着问价,随后来问价的越来越多,陆珈也不磨唧,挑了个说话爽利的,定金一交,就拍板了。 租客是租这铺子卖莲子的,莲子是季节性杂粮,再说沙湾县的莲子卖的很俏,短租也合适。 家里从此有了入账,自然是欢喜的,但秋娘听说陆珈还真的要去鸿泰号当学徒,不免担忧:“丫头,你当真不打算回京城了? “不说别的,你也满十五了,你不回去,这婚事可如何是好?小小沙湾县,可没有能配得上你的人。” 再说既已知陆珈的身份,秋娘也不敢做主。 陆珈浑然不以为意:“您别担心,婚事什么的,我自己就可以做主。” 什么叫配得上?配不上? 前世嫁得人家门第还不够高?那又怎样?一入候门深似海,光是回想起严家从上到下那么多正室侧室嫡庶几代人,脑袋就够疼了。 秋娘又问:“那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呀?” 她真是既想她回去又怕她回去。想她回去,是因为张家怀着豺狼之心,日后搞不好还会招来李二那样的人。不想她回去,则是从五岁开始一手带大的女儿,一想到要离开自己,心里又如割肉似的疼。 “放心吧。就算回去,至少也得一年之后才回。” 陆珈不假思索地回答。 前世她代替陆璎嫁到严家,正是一年之后。 陆珈傻呀?这个时候跑回去? 反正这个时候蒋氏也没找着她,她为什么不等蒋氏找不到任何办法摆脱严家的求亲、只能把陆璎送上花轿嫁给严渠那个死变态,一切板上钉钉再出现? 秋娘不知内情,总觉得这样会耽误了陆珈,但看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便也不劝了。 这姑娘可比自己有主意,要不是隔壁李道士的媳妇儿日前见到自己后说起张家的事,秋娘还不知道何氏竟然还在背后那般编排自己,更不知道女儿为免让自己难过,闷不吭声就跟李常把事情摆平了。 想到这里她对张家早就寒下了的心情又往冰窟里深入了一层。 有着血缘的娘家人只会算计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女却处处维护这个家,这个母亲,可见,生的亲真不如养的亲! 一墙之隔的谢谊打了个喷嚏:“谁骂我?” 陆珈道:“你少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问话。” 谢谊叹气:“我哪知道我能干什么?我除了会认字写字,打个算盘,除此之外啥也没碰过呀。要不,我跟隔壁李叔学吹唢呐?当道士去?” 陆珈一巴掌扇他后脑勺:“这天下都让道士给坐了,你还当道士!让阿娘好好给你找个好帐房先生,学学做帐。” 铺子能收租了,谢谊的前程也该谋划起来了。 虽然陆珈觉得当今这世道,更是需要多些正直之士入主朝堂对抗奸佞,可秋娘既然有担忧,那就先学学做账吧。 先守住家里这铺子也行。 家里安排妥当,陆珈翌日就到了鸿泰号。 沙湾米市依靠粮食为生的有粮行、仓栈、加工谷米的碓房和零售为主的米店。 其中粮行的又分三种,一是专门售卖谷米,居中经营,这是地道的粮行,称为“坐色”; 二是除了谷米,还卖棉花、南杂、土果等,称为“带色”; 三是只经营杂粮和棉花的“西色”,做西色的通常是江西人,集中在沙湾下游的万寿宫。 鸿泰号自然属于“坐色”。 米市的坐色也不全是有能力单独经营的,除了像张家和刘喜玉这样的大商号,更多的是众人合伙集中经营的商号。 这也就更显出了刘喜玉做为一个女商人的强干。 陆珈由刘喜玉指给她的收粮师父陈泉带领着了解了粮行的章程,就开始学习收粮。 收粮可不只是看看秤而已,粮食成色,饱满度,匀不匀净,都是要评估的。有些奸诈的地主会往谷子里掺砂,砂子会从缝隙里漏到底部,表面是看不出来的,这时就需要捣腾一番。 陈泉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媳妇给他生了一堆孩子,光是喂养一帮小崽子就愁白了他的头发。 收粮也是有抽成的,陈泉成日卯足劲地干活,赚抽成都赚不过来,哪里会想到当家的竟会塞给他一个女娃儿? 见面这日他对着陆珈呆看了半晌,埋头就去忙他的活计了。 后来一连好几天,陆珈都没见他吭过声,跟那霜打的茄子似的,这可怜劲儿! 陆珈也不说破,该干啥干啥。 这日下晌,铺子里忙得脚不沾地,临近天黑了陈泉还要上城郊的花石去看粮,想来是觉得带上陆珈不方便,就把手头一沓粮单塞给她:“你不是识字嘛?这是今儿收的粮,每一户成色如何我都勾好了,你回去把这些捋出来,整成一张单子,明儿交给库房。” 许是第一次交给她任务,也不知道靠不靠谱,又补了一句:“不许误事。” 陆珈当然不能误事啊,别说误了他的事,回头他的被扣工钱,只说那日刘喜玉都说过了,犯了事也是一样照章办事的,她怎么能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 她把这单子卷成一筒,回家去。 何氏坐在裕丰号里,一路看着陆珈从鸿泰号出来,又从眼皮底下走过去,一双眼珠子都快瞪穿了! 这个死丫头,不但是捣乱了她的生意,竟然还与鸿泰号勾结在一起! 沙湾码头多的是外地人,除了本地的粮贩子,还有附近各州县来的,那日裕丰号吃了那么个大亏,过后着实冷清了一阵子,直到最近几日来了波新商船靠岸,她这边才算逐渐有了起色,可到底是伤筋动骨了! 本来她可指着来个开门红的,结果开张到现在才够保本! 都是谢家这死丫头害的,都是她害的! 她砰的拍响了桌子:“来人!” 家丁立马过来。 何氏看着渐渐笼下的暮色:“上街找几个人,跟上那贱人!” 第22章 公子贵姓? 秋娘本来就是商户出身,开铺的大致章程她还是知道的,她打算着将来陆珈开铺之后,就帮着女儿管管账目。 所以原本是揽着刷伞骨的活儿回家做,如今却是直接在伞铺里上工,这样看看人家行事,顺道温习温习那些丢下来的功夫。 她又为谢谊找到了从前给张老爷子管过帐的老帐房先生当师傅,如今谢谊便和这位老帐房在另一家粮行里帮工。 最近一家三口都在外头忙活,陆珈回去的早,于是要承担买菜的职责。 从鸿泰号到下游,沿途满满都是行人,也有附近郊县来的贩卖土产和蔬菜的商贩。 陆珈买了菜,拐进熙春街,人明显就少了。 半轮夕阳迎面照过来,没一会儿就落下了远处的山峦,暮色笼罩了大地。 走着走着,陆珈往后头看了两眼,就不觉加快了脚步。 她在严府五年,过门的当天夜里就遭受了严渠的毒打。此后满门上下都知道她这个流落在乡野多年的陆家小姐,果然不配得这位三公子的欢心,从而开启了她水深火热的日子。 严家针对她,一是因为有蒋氏母女在背后作祟,二是陆阶对严家有时候也并不是那么言听计从。 一旦严家父子在朝堂上感觉到不适,深宅之中的陆珈自然就成为了内宅女人们的靶子。 嫁进严家的前半年,陆珈几次面临生死。她从处处碰壁,终于学会了自我保护。 哪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五年里她也还是机敏地躲过了许多伤害,让自己完好地活到了五年之后,也为自己积攒了逃跑的资本。 如果不是她迫切地想要利用严家办丧事的机会逃走,那天夜里她也不会故意挨严渠的打,落下那身伤。 所以,陆珈对于危机来临,怎么会失去警惕呢? 几个人的脚步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跟了一段,陆珈立刻就警觉起来。 到了一堆砖石旁侧,她飞快捡了块砖头,然后转身:“你们想干什么?!” 四个蹑手蹑脚跟在她后头的混混瞬间止步,相互对了个眼色之后又朝她走过来。 “小娘们还挺凶?哥几个,咱们一块上!” 说罢,他们真就堵了过来。 仅靠一块砖头,怎么干得过他们? 好汉不吃眼前亏呀! 陆珈举着砖头朝他们一砸,然后趁他们阻挡的当口拔腿就往前跑!一面跑着,一面大喊起了“救命”! …… 马车停在挂着大锁的谢家门前。 何渠呆望了门锁半晌,扭头朝着车厢里的沈轻舟道:“公子,要不我再往左右街坊处打听看看?” 沈轻舟的眼神深得像江水。 “不用。” 如果没有那个雪夜,他和陆珈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而即便是在六年之后的雪夜有过交集,他们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他只是想知道陆珈到底在不在沙湾,并没有打算过一定和她碰面。 毕竟,解释起来也麻烦。 “公子,你执意寻找这位陆姑娘,究竟是有何要事?” 何渠实在是不明白。 沈轻舟的眼底游动着幽光。 当陆珈选择和蒋氏同归于尽,她玉石俱焚的举动同时也为沈轻舟带来了逃离的机会,他躲过了追杀。 打开包袱之后,沈轻舟才知道她那么拼命的想要逃出严家是为什么。 没有陆珈,他就逃不出严家人的刀剑。 她的遗愿,沈轻舟认为自己是有责任替她完成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他也死了,根本没有来得及完成对她的许诺。 但他也是幸运的,他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醒来,曾暗中集结起来的一帮对抗严家的力量还在。 前世他们从严颂直接入手,查他的罪证,上奏弹劾,结果都被严家父子一一化解。 这一世,他想换条路试试。 此时严颂提出了改革天下水运。潭州也是水运重镇,养病的那些日子,沈轻舟从潭州水运的卷宗里,发现了潭州的繁荣与李道士信中沙湾的饥荒极其不符合。 所以来潭州,当然是来干正事的。 可是他与陆珈前世毕竟并肩作战过一场,以他的身份,顺道拉扯一把如今的陆珈,占据不了多少功夫。 可是在拉扯她之前,也得先找到她,不是吗? “再等等。实在等不到人,再撤。” 他靠上枕头,闭上了眼睛。 何渠担忧:“可是公子,你今日才进食了一些稀粥,您身子还未大好呢。” 沈轻舟一想也是。 “你去买两个包子来。” 包子应该不辣。 何渠麻溜地跑走了。 沈轻舟重新闭上双眼,刚打算调整个舒服的姿势,等待着谢家开门,一声尖锐的求救声,便像针刺一样扎进了他的耳朵! “……救命!” 又是个女人…… 沈轻舟下意识地睁开眼,一只手开车门,另一只手扶着车框,双手用力的同时,他人已经下了地。 陆珈知道只要跑出这条街就安全了。 可这几个混混毕竟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在她逃出十来步的时候,就已经追上了她。 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民居,到底他们也不敢做的太大胆,四个人把她堵在中央,一个人负责放哨,两个人堵着前后两边,剩下的人不由分说揪住陆珈的胳膊。 论打架,陆珈什么也不会。 但她会拼命啊! 那混混抓住了她的胳膊,她一口就咬下去。混混吃疼,抓她的头发,扇她的巴掌,她就是不松口。 旁边几个上来帮忙,几只手一起把她按扒在地。 沈轻舟喘息着赶到时,只见几个人正合伙欺负着一个纤弱少女,那少女脸趴在地,双手反剪,已经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他喘息着上前,逮住其中一个,再将这人横扫向其他三人。 顿时,一片杀猪般的惨叫声响起,四个人纷纷瘫倒在地。 陆珈甚至都已经在想着被抓之后怎么留下线索让谢谊来找自己了,没想到突然救星就来了! 她都来不及爬起身,就扭头看去,只见那几个人满地找路地跑了,另有一人脸色苍白地站在路中间,脸色阴冷地盯着他们背影。 看他对着自己的这半边脸,已经能看出来长得还挺俊俏,是个俊公子! 陆珈赶紧爬起来:“多谢公子相救。” 沈轻舟本就有体弱之症,自昏迷苏醒之后,还从未有过如此操劳的时刻。 正要就地坐下歇歇,听到声音就把目光调到了陆珈脸上。 这一看,他定住了。 陆珈迟疑:“敢问公子,您贵姓?” 这俊俏公子脑袋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话刚出口,便见他身子一晃,竟然直挺挺地往前栽来,然后扑通一下倒在了她的脚下! …… 第23章 可惜太能吃了 沈轻舟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猝不及防撞见陆珈。 他更加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每次遇到这个女人,她都是这么一副一言难尽的狼狈模样。 即使这张脸属于六年之前前,即使她此刻头发也散了,脸上有巴掌印,还沾着大半张脸的泥污,但她那随时等着拼命的眼神,也让人一眼就认出她来。 当食物的香气涌入鼻腔,沈轻舟终于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顶粗棉布织就的帐子。光线很昏暗,光源位于他左侧的某一点。 沈轻舟转过头,一张放大了的少年的脸映入眼帘,看到睁着眼睛的自己,少年哇呀一声弹开了! “姐!姐!他醒了!” 沈轻舟撑着床板坐起来,这眨眼之间少年已经出去了,屋子不大,也很简陋,除了他正躺着的这张床,余则只有靠墙摞起的两只木箱,一个衣橱。窗下有张桌子,上方点着一盏油灯。 “醒了就醒了,嚷嚷什么?” 门外少女的声音渐行渐进,随后门开了,端着个托盘的陆珈走进来,第三次见面,好歹她已经洗过脸了,也重新梳了头。 沈轻舟长舒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后,掀被下地。 陆珈走过来,弯腰撑膝,打量起他。 沈轻舟被迫把身子往后仰了仰,木着脸着:“瞅什么?” 陆珈毫不受他干扰,来回看了他两轮后,咧嘴笑道:“脾气还挺臭。” 沈轻舟无语。 “饿了吧?我给你做了饭。”陆珈招呼谢谊搬了张小方凳过来,“大夫说你气血两虚,是饿的。看你穿的这衣裳,按说不缺钱呀,怎么连饭都没吃上?” 说完她打发谢谊:“去烧壶开水,沏口热茶来。” 沈轻舟低头看着身上为了低调起见,三两银子买过来的绸衫,再看看他身上的粗布衣裳,理解了他口中的“不缺钱”。 但他说:“我不吃辣。” “没给你放辣椒。”陆珈把饭菜搬过来,“你当我傻呀?看你这病的不轻的样子,肯定大夫交代过不能吃辛辣。 “喏。” 她把一碗投了肉沫的粳米粥推过来,又把一碗蒸鸡蛋羹,一碟豆豉蒸咸鱼摆好在他面前。 “家里就这些,你凑合着吃。” 沈轻舟并不挑食,眼前的食物已经很让他有食欲了。 不能吃辣纯粹是因为父亲沈博在外挂帅,他和母亲虽然在京受尽了优待,但却没有行动自由。他未曾出过长江以北,自然也未曾接触过这些霸道的口味。 但是她说他“病得不轻”…… 他撩了撩眼皮,端起了碗:“我的病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好。” 京城里的传言自有几分真,他从小就有体弱之症,但也直到两年后才知道,原来他的病并不是天生的。 不过是有人不想让他爹在边关呆得太顺利,正如上个月他好端端地就突然落水,一切都因为身为沈太尉“独子”的他,是个靶子而已。 醒来之后,他就把吃了十多年的补身药丸给停了,有些事情,等他回去之后还得好好处理处理。 不知不觉粥碗见了底,他迟疑的放下了。 陆珈连忙有眼色的给他添满,然后好奇地坐在旁边:“你就因为不吃辣,所以把自己饿成这样?你家人呢?他们不管你?” 先前看到他二话不说,趴倒在自己的脚面上时,她还以为他是被自己那副模样给吓的! 于是陆珈拔腿回家喊人,正好遇到刚刚回到家的谢谊,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扛了回来。 结果大夫说,竟然是因为病弱加上饿肚子给饿的! 这家伙!这可不是才饿一两天的事儿啊,有家有室的可做不到这地步。 沈轻舟手捧的粥碗停在嘴边。 半晌,他缓缓啜了一口:“我没家人。” 原来是个孤儿! 陆珈惊讶且同情。 再看看他苍白的脸庞,英挺但算不上强壮的身子,又问道:“那你是做什么行当的?” 沈轻舟漫不经心地晃动着碗里的稀粥:“无业。过一天算一天。有时候帮人打打架,赚点钱填肚子。” 陆珈默然。遂问:“赚的多吗?” “还行。” 陆珈:“哦。” 然后盯着地下想起心思来。 沈轻舟瞥眼瞅着她,跟印象中的她做对比。 她应该满了十五岁,比前世逃亡的她看上去丰润很多。 这谢家看着是穷,先前的少年也是穿着打补丁的衣裳,但她的衣服上不但没有补丁,而且肌肤红润,发丝油亮,精气神十足,看来谢家对这个养女的确是很疼爱的。 这丫头当初拼死也要逃出严家给养母收拾遗骨,可见也很有良心。 喝完粥,他抬头:“有米饭吗?这粥水太稀,不太顶饱。” 陆珈回神:“有!” 她扭转身子朝外喊道:“饭甑里还有剩饭,谊哥儿快装两碗饭来!” 得到回应后,她又看向正泰然自若地吃着咸鱼和鸡蛋的沈轻舟,胸膛一颗心就像挂错了秤砣一样,反复地摇摆起来。 经过了今日之事,她深深感到身边有个会打架的人该有多好,可惜他也太能吃,自己能不能养活他,实在是个问题。 更别说供了他吃喝,还要付工钱。 秋娘很快把米饭送过来,还捎来了几个桐叶粑粑,她说谢谊再烧开水了,很快就能喝上热茶。 然后又问候了沈轻舟几句,出去给他煎药。 陆珈给他装了饭,又心神不定地坐了片刻,还是决定打听打听:“像打今天这样的几个人,你通常收多少钱?” 他今日打人那手功夫的确是厉害的。要是收费不贵,她就按次雇佣。吃喝让他自理。 沈轻舟琢磨着:“十两银子。” 她盘问这么多,怕不是想给他酬劳。 凭陆珈的家境,自然是给不起十两银子的。 她懒洋洋哦了一声。 沈轻舟慢条斯理加了一句:“你们自然不必给,招待我饭食,又给我请了大夫,就当抵消了。” 自己本来就是来还她前世的人情的,今日也是凑巧,竟路见不平给她解了个围。如果他什么都不提,恐怕她也不会答应,搞不好还会起疑,日后再给她帮助,十有八九也不会接受。 沈轻舟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并不想花费过多的精力在前世的纠葛之上。 她若想给酬劳,那就按要给酬劳的方式谈。 这丫头懂得知恩图报,一顿饭就能抵十两银子,她会有愧于心,记住自己这个恩人。 回头他再来登门,便定然不会受到排斥,也不会被疑心来历和动机。 即使知道她和严家不是一路人,可她到底是陆阶的女儿,基于彼此的立场,他们之间本来不该有过多的交集。 “一顿饭就可以抵消酬劳?” 他话音落下后,陆珈双眼倏地亮了。 “太好了!” 她激动到抚掌,接而气势腾腾地起来:“那我再请你吃顿饭,你再帮我去打个人,可好?” 等着她绞尽脑汁涌泉相报的沈轻舟:…… 第24章 我管你三天饱饭! 前世陆珈在沈轻舟心里就是个豁得出去的女子。 没有人告诉他,原来她还是个雁过拔毛的性子。 合着刚才她不是在思虑着何以为报,而是想着怎么才能从他身上占多点便宜? 他深吸气,别开脸:“打什么人?” 算了,何必跟她计较? 早就知道她不是盏省油的灯。 既然是要还她人情,那给她做回打手也没什么不可以。 “沙湾县同知贺清。” 沈轻舟呛了一口,口水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沙湾县同知?” “没错!”陆珈冷哂。“当然了,也不是真叫你下手打人,但总归是要请你帮忙。” 贺清常年跟张旗混在一起,已经成了张家狐假虎威的恃仗。今日打陆珈的那些人,她知道是谁请的,除了何氏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一定要有的话,那就必然是张旗。 张家敢如此嚣张,无非是仗着县衙里有人。只要贺清不帮张家了,张旗夫妻自然就没那个胆子敢肆无忌惮地作恶了。 从张家结怨到现在,没有哪一桩事情不是他们张家理亏,不是他们手伸太长贪婪无度。 若是他们能把谢家给吃了,陆珈都敢保证他们能把谢家所有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而陆珈不过是反抗了几次,他们就敢做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这回若不来把大的,张家也要不知天高地厚了。 再者,她既是奔着占码头做买卖去的,这些首尾怎么着也得处理干净。 现在她是光脚不穿鞋的,等也穿上了鞋,反而放不开手脚了。 沈轻舟默了下:“为什么?” 他被掩郭翊掩护着住在衙门里,平日无人敢进院子相扰,他过得很清静。但外头的事他分毫没错过,这个贺清曾跟着县令方维出现过几次,听谈吐,就是个普通文人。 这种清贫文人贪图点小财很是常见,属于小奸,不算大恶,却不知他如何又惹到这个了罗刹? “今日那些人,莫不是这贺清唆使的?”他目前只能联系到这个。因为以她锱铢必较的性子,今儿吃的这个亏,绝不可能被她揭过不提。 “不是他,但也差不多。”陆珈没打算跟个才认识的陌生人说那么多,“总之你就说,你能不能做吧?” 做当然能做。但沈轻舟并不是真的江湖浪人,事关县衙官员,他总要先把事情弄清楚。“到底也算朝廷命官,你要不说清楚,我也冒不起这个险。” 陆珈想了想,倒是也没为难他。只说道:“这事我还得计议两日。你先回去等消息,等我合计好了,再找你来。” 说到这里她加重了语气:“只要你给我办成这事,放心,我管足你三日的饭。而且不吃稀的,全给你吃干饭!” 沈轻舟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表示下受宠若惊? 但他仍然点了头:“也行。” 正好这两日他也让何渠去打听打听她的境况,贺清那边的底也摸一摸。 既然此事如此困扰着她,那若能一次替她了结,反倒给沈轻舟省事了了。 此后他就将一心一意去办他的要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那你住哪儿?”陆珈喝了口水,问道,“我该上哪儿去找你?” 沈轻舟道:“我四海为家,三日之内,我自来寻你便是。” “那你可不许食言。” 陆珈恨不得他立下誓约。 她太知道想要再找个这么样能一拳两脚就干翻四个人的打手有多难得了,而且他那还是饿着肚子出手的,要是给他吃饱了饭,养好了精神,那不得平地发威干翻一大片? 当然,他要是想讲讲价,让她管五天饭,七天饭,也是可以的。 沈轻舟看着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她,内心叹了口气,“有纸笔吗?” 陆珈顺手扯过来几张粗纸和笔墨。 沈轻舟提笔沾墨,写下两行字:“秦舟保证,三日之内定当登门。” 又落了款,写了日期。 陆珈折转着脖子看他写完,喜出望外:“这样就好了。”又道:“你字写的不错,读过书?” 沈轻舟瞥她:“年少失怙,这不跑江湖嘛,也得习几个字混饭吃。” 有道理。 陆珈把纸小心翼翼地折了,随后谢谊端着热茶来了,她又殷勤地接了托盘,递到沈轻舟跟前来:“这是我弟弟的屋子,你要是没处去,这里可以借给你住一宿。 “但我和家母终属妇道人家,故而中门是得落锁的。回头有什么事情,你喊谊哥儿便是。” 沈轻舟岂能住下来? 他站起身:“叨扰许久,我这就要告辞了。” 陆珈挽留:“家母还在替你煎药。喝完再走不迟。” 便是相信陆珈待自己绝不会有恶意,可沈轻舟的“病”非同寻常,外头的药,自然也不能乱吃。 “还有雇主等着我去砍人,不能耽搁了,否则接下来我吃饭都要成问题。” 说完他走出门口,左右环顾一番,便找准大门走了出去。 陆珈失语了一阵,追随来到门下,见他长腿一迈,几步就消失在夜色里,不由咕哝了两句:“真是脾气臭,能吃,还古里古怪。” 不过管他性情如何呢? 只要他会打架就行了! …… 何渠买包子回来,他们公子就丢了! 急得他沿着这熙春街里里外外跑了不知多少轮,谢家门前也暗觑了好久,也没看到任何动静。 偏生沈轻舟早就交代过这趟出来须得极力隐藏形迹,他又不能大肆声张。 眼看着夜色渐深,他正打算回衙门把同行来的兄弟们都叫出来找人,街那头就走出来一个人,一看正是丢失了半天的沈轻舟! “公子!” 何渠一颗心都快迸出来了。 沈轻舟大步走近,不由分说上了马车:“回衙门。” 何渠麻溜答应,一面把还捂在胸前的纸包拿给他:“给,包子。” 沈轻舟抬眉瞅了一眼,还了回去:“不吃。吃饱了。” “吃饱了?”何渠在车头惊呼,“在哪吃的?”他们公子向来谨慎,轻易不在外面吃东西。 沈轻舟慵懒地靠在枕头上:“故人做的。” 第25章 狗咬狗 送走秦舟之后,陆珈就开始整理起陈泉留给她的任务。 秋娘端来了亲手搓的汤圆,坐在旁边默视她片刻,而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一墙之隔的张家此时也灯火通明,富户就是富户,即使夜深了,也不会在乎这点灯油钱。 可是眼下这明晃晃的灯光,却如刀子般一下下绞割着秋娘的心肠。 “阿娘。”谢谊走了出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他也咬起了牙根:“阿娘,这张家太可恨了!您还要我们当他们是亲戚,是舅舅吗?” 今日如果不是恰好为秦舟所救,陆珈当吃个多大的亏? 而谁又知道张家打发那些人来抓陆珈,究竟怀着什么心思? “当然不用了。”秋娘咬牙道,“自从你外祖父死后,我们不就已经跟他们斩断亲情了吗?” 说着她掉头往屋里走:“你跟我来。” 等到前后脚进了房,秋娘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磨出了毛边的簿子:“这两日你想办法,把这个夹到张家长房抄录给二房三房的帐册里去!” 谢谊疑惑地接了簿子,看了两眼后讶道:“是张家库房的册簿?您怎么会有这个?” “别问那么多,去办就是。” 秋娘恨恨咬牙。 老爷子没养出个好儿子,对女儿却还是信赖的。 秋娘在病床前侍候汤药时,被他时常喊到跟前抄录帐目。 交给谢谊的簿子,当然是假的,但也有大部分是真的。 老爷子临终前,给他们姐弟分了家,长房接下大部份家产,二房三房各有其一。同时他也以侍奉汤药有功劳为名,让女儿分到了一份。数量不多,也是老父亲的一番心意。 而正是因为在侍奉汤药时抄过许多次张家的账目,秋娘对张家的家底不说了如指掌,大宗的地产田产这些总是有数的。对他们记账的方式也是熟悉的很。 再说她嫁人之后为夫家掌家理财的方式和习惯,也都是从张家带过去的。她造出来的账簿便多少有几分真了。 老爷子过世后,分家不分产,家里生意由张旗统一打理。 可何氏是个连自己嫁出去的大姑姐都容不下的人,和妯娌们的关系又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三兄弟早就不住在一起了。逢年过节也只是打发小辈们来往走动一番。 每个月柜上都会抄录好当月的帐目让其余两房过目。 这个交账的日子,秋娘自然是晓得的。 凭着这一部份账目实料,加上张家的记账方式,已经足够让二房或者三房拿着这本伪造的簿子,缠着张旗夫妇要死要活了! 秋娘自认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跟张家硬干到底。可她也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陆珈一再受欺负! 既然要使心眼,那就大伙一块使吧! 让他们关起门来扯皮去! 最好是打得头破血流! 一帮混蛋东西。 “阿娘,这样好吗?” 谢谊有点迟疑。 “有什么不好?我如今恨不得亲手撕了他们!” 秋娘红着眼眶,咬牙切齿,把谢谊推了出来。 谢谊在院子里站了站,然后一跺脚,转头就进了陆珈的屋里。 “姐,你看这个!” 陆珈瞅了一眼,吓了一跳:“哪来的?” “阿娘给的。” 说着他便把来龙去脉交代了出来。 陆珈翻看着这账本,一阵失语。 秋娘揣着什么心思,她当然知道,但这样一来,他们娘仨无非也就看看热闹罢了,能顶什么用呢? 她说吧:“这个给我,你回去歇着吧。” 谢谊知她有主意,也知道秋娘肯听她的,回头自己肯定不会挨打了,也就放心的回了房。 陆珈望着簿子,信手翻了起来。 翻着翻着她就愉快地挑起了眉头。 别的不说,张家三兄弟的关系的确不和睦,这事儿很是可以先观望观望。 …… 家丁请来的人失手了,何氏一夜没睡好。 当然她不是怕这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恶果,经过张旗与贺大人多年的交往,张家干点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会有什么影响。 她恨的是这死丫头运气如此之好,怎么刚好就有人路过,帮她把人给打跑了呢? 听到消息后她匆匆地回来,正好看到谊哥儿请来了大夫,还留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这么看来莫非是那些人把死丫头给打伤了?若是,如此总算不算亏,死丫头挨了打,怎么着也得学乖些轻? 可惜谢家自入夜后便关门闭户,想去探探虚实也没机会。 裕丰号这几日生意不好,她也懒得去了,这日下晌用了饭,便打算午歇一会儿。 刚把丫鬟们打发出去,院门就咚地被踹开了,在她吓得跳起来的档口,二房妯娌赵氏的声音正好响亮地传了进来: “把你们老爷和大娘子请出来!我们要重新核账!” 何氏听到这声音就觉不妙,赶紧趿鞋出门,只见赵氏带着人气势汹汹出现在门口,紧跟着三房林氏也带着人进来了,走在最后的则是张家老二张泰和老三张安! 兄弟俩跟他们的媳妇儿一样,同是一副挥师讨伐的模样。 打从分家后,张家三房之间除了年底分账几乎不碰面,就算是过年,彼此也只是打发儿女们前来,这么样整整齐齐的阵仗,可是从没有过! 何氏一阵紧张:“你们要对什么账?” “大嫂还好意思问我们?这簿子上写的可都是老爷子留下的家产,当初分家的时候,这上面好些东西我们见都没见过!你说我们是来对什么账?!” 赵氏说着便把手里一本簿子照着何氏脸上甩过来。 赵氏娘家也是富户,身为第二个过门的张家媳妇,当时她在何氏手下可没少吃过亏。此时自然也就成了首当其冲的一个。 何氏一看这簿子,慌道:“这是哪里来的账?我怎么从没见过?这是你们捏造的!” 簿子满满一大本,分类目记着张家老爷子离世之前半年时候的家财。 随手一翻,的确许多东西是张家的,诸如那些地产田产,有证据可寻的,何氏都有数。 可剩下还有许多金银珠宝,字画古董,这些既没有契书,也不可能有人证,竟然占据了有三成之多! 关键是,这些东西何氏也没见过呀! 第26章 是你呀,真是你! “大嫂这话就埋汰人了!这明明是我们张家的家财簿子,不论上面的记账格式,还是地产田产的买卖日期,以及大宗财产的收支时间,全都跟主账对得上号,你不但不承认,反要倒过来诬我们捏造,这是摆明了要独吞老爷子的遗产吗?!” 说话的是老二张泰。 平日三兄弟之间其实还算和睦,起码没像妯娌们似的随时随地可以撕破脸。 可是何氏这么一说,老二老三哪里忍得住? 老爷子当初作主分家的时候,是把所有的家财摆出来,让老大占五成,他们俩兄弟共占五成的。 本来大家没什么话好说,这突然又冒出来一本老爷子分家前半年的账簿,而且当初没摆出来的全都是些不需要文书契约,又是好搬挪的金银细软,这不摆明了长房早就趁着老爷子重病之时,将这些挪走私藏了吗? 这当然不行! 但凡牵扯到利益,那是骨肉亲情也是可以抛到一边的!何况是分了家的兄弟? “大哥人呢?你叫他把库房钥匙拿出来!我们要重新点数!” 叫嚣的是老三,他从小被老母亲宠,平日不事生产只会吃喝玩乐,分家后铺子交由长房经营,他坐收盈利,更是不曾做什么正事,早就有亏空了。 有这样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这阵仗不是何氏能顶得住的了。 她只能慌慌张张吩咐人去喊张旗。 …… 陆珈这两日打听了一番张家和贺家的交往情况,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两家竟然都已经进行到了要结儿女亲家的地步。 当然,属于张家倒贴。 谢谊给她出主意,让他写个状子递到钦差面前,状告贺清官商勾结。 如此一来贺清仕途受到威胁,一定不会再搭理张家。 要是钦差问罪下来,搞不好贺清还要与张旗反目成仇。 这个主意不可谓不合理,但是陆珈记得从京城来的这个叫张禾的钦差,是严府的人。 所有跟姓严的绑定在一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状子递到张禾手上,搞不好他们还要打成一片。 这个险可冒不得。 正琢磨拿捏的时候,张家那边的动静就传过来了。 陆珈站在墙根底下看了一会,朝谢谊望来:“你以张旗的名义去衙门给他们报个官,就说二房三房寻衅闹事,请官府来人处置。尤其要交代清楚,说无论如何请贺大人到场。 “不管张旗想平息纷争,还是为了验明这本账薄的真假,贺清帮他拉偏架,自然都会有好处可得,所以只要他来了,这个忙他没理由不帮。” “好嘞!” 谢谊如同得令的小兵,立刻撤了。 陆珈又瞅了一回,然后回屋。 贺清一来,张旗有了靠山,二房三房不可能占到便宜,只能带着满肚子气离开。 如今想要彻底扭转逆势,一是要打击张家的势力,二则要尽快积累对抗的资本。 这两点都不是说办就能办到的。 秋娘的主意虽然不是太好,但是却提醒了陆珈,张家三兄弟都是各怀鬼胎的。 别的不说,二房三房若是与张旗成仇,那张家的铺子必然无法再联合经营。 根据他们分家所占的成数,张旗何氏只能拥有如今五成的家产。虽然还是能赚钱,又哪里比得上多家铺子联合在一起赚的钱多? 丰厚的家底就是他们如今仗势欺人的底气。 如果没有了这份家底呢? 当张家满足不了贺清的胃口呢? 既然一时之间也没有摁死他们的机会,那就先瓦解掉他们的买卖也成! …… 查一个码头商人,对当朝太尉府出来的护卫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 沈轻舟回到衙门的翌日下晌,何渠就把张家往上五代的恩怨都给扒出来了,从张旗的太祖往下,嫡庶各个分支列得清清楚楚,摆在沈轻舟面前。 当然,张旗跟秋娘一家的纠葛,同样也搞清楚了。 沈轻舟向来淡如水的脸上,渐渐淡成了寒霜。 占用了人家孤儿寡母的财产,还要把人家的活路都给夺走? 难怪她连贺清都想打。 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 他原只知道陆珈在这里日子过得不是很宽裕,却没有想到她连正常度日都成问题。 如此说来,身为当朝礼部尚书原配嫡女的她,在陆家受到了继母蒋氏的欺负,来到潭州之后又受到张家的欺负,最后嫁去了严家,又被严家打成那样…… 自己见证过的她那一生,原来竟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 “贺清呢?”他问。 何渠斟酌道:“贺清确实与张旗多有勾结,但若说他徇私枉法,除了偶尔收受一些张家的钱财,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实据。 “目前看起来,张家塞钱,也不见得就是让他做什么,倒像是给自己找个保护伞的样子。” 沈轻舟缓慢地踱到窗前,目光与刚刚过去的寒冬一样冷:“收受贿赂,本就是犯法。” 何渠顿了下,立刻颌首:“公子所言即是。属下这就去转告给郭大人。” “再等两日。” 沈轻舟顺手拿起桌上的卷宗,又发起了话:“等两日,等她好好想想,要怎么出气再说。” …… 谢谊去给张家报了官后,贺清果然带着捕头捕快过来了。 民不与官斗,何况二房三房都知道贺清跟张旗好到穿一裤子,争了两轮争不过,只好悻悻离开。 隔日就传来二房三房闯到张家柜上查账的消息,于是柜上又是一场好闹。 这当然属于陆珈乐见的。 但这还不足以使他们兄弟三个闹到彻底散伙,并且老死不相往来。 她还需要再加一把火。 日落西山的时候,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心里叹气。 跟秦舟定好的三日之约已经到了,可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出现过。 这个江湖人,也许不像她希望的那样靠谱。 话说回来,他们就见过一面,自己就对他抱有希望,也确属不应该的。 算了。 他不来,她和谢谊也得硬着头皮上。 她两世为人,不都是靠自己咬牙挺着过来的么! …… 夕阳西下,沈轻舟在陆珈平日归家的路口坐着。 没多会儿就看到她匆匆地拐进了街口。 少女翩翩如飞,浑身都是蓬勃的生命力。 他喊了一声:“喂。” 陆珈止步,疑惑地回头看来。 随后她“呀”地一声,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然后提着裙子跑过来了:“是你啊,真的是你!” 沈轻舟望着她的笑靥:“是我。” 第27章 游龙戏凤 陆珈高兴极了。 她竟然没有看错人,这个人真的来了。 为了避免张家人看到他,陆珈带他从后门进了家里。 为了表达心中的欢迎之情,她和秋娘一起下厨,切了一盘湘乡人做的蛋卷,加上木耳、炖得烂烂的肚条、肝肺等,齐齐放入海碗蒸熟。 又蒸了一碗扣肉,炸了丸子。 除了没有辣菜,沙湾人的待客席面,莫过如此。 “秦公子喝不喝酒?隔壁有酒坊,可以打到自酿的米酒。” 秋娘和谢谊因为沈轻舟救过陆珈,心里早就把他视为了贵客,只恐招待不周。 沈轻舟道:“自幼体弱,不敢沾酒。” “那你就多喝点汤。”陆珈将一碗冰糖莲子羹放到他面前,“花石县的莲子,可是被选进宫的。” 沈轻舟看着她殷勤递茶递饭的手,手指上都是茧子。 他想起京城那些小姐,连四五品官家里养出来的都个个细皮嫩肉的。 百姓家的饭碗都大,他吃了两碗饭,菜也干掉了一大半。最后端着那碗皇帝才能喝到的冰糖莲子羹,问陆珈:“你想到了什么主意?” 陆珈费这么多功夫,就等着说到这茬儿呢。 她把擦桌子的抹布丢给门外经过的谢谊,然后在方桌的一边坐下来,郑重其事地问他: “你赌钱的技术怎么样?” 一口莲子卡在沈轻舟的喉咙口,他转头:“你想干什么?” 陆珈环起胳膊,竖起一只大拇指,指了指张家方向,然后靠在椅背上:“隔壁这家有三兄弟,他们理论上都是我的舅舅,但是这些年都在往死里欺压我们。上次路上拦截我的几个混蛋,就是我那个大舅母找的。” 沈轻舟已经知道张家不是东西,可看到她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些,还是沉默了一下。 他道:“这跟赌钱有什么关系?” “张家虽然分家了,但是我外祖父留下来的田庄和铺子都还没有分开,都有老大张旗掌管经营。 “也正是因为他管着这么大笔生意,所以才在沙湾县如鱼得水,往上勾结官吏,往下欺凌我们。 “这两日经过我们的努力,他们已经为着争家产撕破脸了。 “二房三房都是坐吃公中的红利,尤其他们家老三,因为不事生产,结交的都是闲人,是赌坊里的常客。 “你要做的,就是去赌场里偶遇他……” 他既然是江湖人,自然酒色财气都熟谙,这也是陆珈一心想要等到他来的原因。 张旗不会让老二老三占到便宜,但到了把人逼急的地步,他也肯定会想办法笼络住他们。 从张旗这边下手是很难的,所以陆珈转换了思路。 沈轻舟望着一脸笃定的她,感觉这顿饭真的不白吃。 他也靠在了椅背上。 “你这么样,不是太周折了吗?索性你出点钱给我,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我少收点,你给我一两银子,我直接让他倾家荡产。” 赌钱他当然是会的。 毕竟前世私下里搞那么多活计,也需要适当的周旋手段。 反过来说,他砍起脑袋来不带丝毫犹豫,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但如果只是要让张家的铺子干不下去,又或者想直接把张旗给按趴下下去,他却有的是办法,不必这般迂回。 陆珈哂道:“他们倾家荡产了,又不是死了,人还在呢! “如果变成穷光蛋,那他们想到手里还有宅子铺子的我们,一定会咬死我们不放,穷途末路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终究你也只能帮我一时,不能助我一世。到时我们又当如何?我不迂回些,如何隐藏我自己?” 她何尝不想一下摁死张家? 可她缺钱。 她要是有钱,就请十个八个壮汉,天天跟张家人互殴。 要是有钱,她还能使鬼推磨呢! 没钱没势,就必须想尽办法隐藏。 沈轻舟被她说服。 他在沙湾的时间的确不会太长,最多几个月而已。过了今日这一遭,日后的路还得他们自己走。 他倒是可以让郭翊给点压力给官府,可惜如此一来又无法向她解释因果。 难为她已经想的这么周到,就先顺着她去试试吧。 他问:“赌坊在哪里?” 陆珈看他半天不说话,还当他听到自己让他找几个同伙,想要加钱。 一听他这么爽快,便立刻就把胳膊肘扭向门外:“就是唐兴桥北边的福星坊! “我已经打听过了,他最近这些日子天天都在那儿,我看你说话带北边口音,你就装成个北边来的阔佬,找两个你的同伙,装的像样一点儿……” …… 沈轻舟被陆珈安排的明明白白。 既然还要找同伙撑场面,当天夜里肯定来不及。于是他们俩密谋在第二天夜里行事。 沈轻舟回来之后,让何渠叫来了唐钰:“你们俩明天夜里,装成我的打手,跟我去趟赌场。” 何渠纳闷:“咱俩不就是公子的打手吗?为什么还要装?” 沈轻舟瞥着他们:“因为我也在装。” …… 何渠和唐钰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弄懂了他们公子这两天给自己安了个江湖游人的身份。 从而也知道了,他之所以安这个身份,正是为了接近那位平民百姓之家出身的“陆小姐”。 权贵公子和码头村姑的游戏,真是有趣! 就连他们俩从堂堂太尉府护卫变成街头流氓打手,也是他们游戏的一环呢。 第二天夜里,他们腰挎着棍棒,跟着身穿着绸衫,手握着两颗核桃的沈轻舟出发了。 陆珈早就在赌坊外头的茶棚里等待。 一看到他们三个,她不由得赞赏起来:“你办事果然很靠谱,这两个打手彪悍的跟屠夫似的,一看就很有气势!” 何屠夫和唐屠夫不知怎么的,就是突然觉得后槽牙有点痒…… “人就在里头,已经有一会儿了,快点去吧!” 陆珈催着的当口,从袖子里掏出几颗碎银来,“我就这么多了,你可输慢点儿!” 何渠二人眼瞪瞪的看着沈轻舟心安理得地接了银子,脚步顺畅丝滑的迈进了赌坊,心里头都“噢”了一声。 原来,整个赌坊也都是他们游龙戏凤的一环呢。 第28章 大财主 看着沈轻舟他们三个进去之后,陆珈也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头巾包去了半边脸,装成卖槟榔的小娘子,然后招呼打扮成了伙计小厮的谢谊出来,前后脚地走进了赌坊。 谢谊负责打探内外情况,毕竟要防着张家人突然出现捣乱。 陆珈就边卖槟榔边朝沈轻舟他们那桌走去。 张老三看起来手气不错,白馒头脸上泛着红光。他占着赌桌的一方,对桌的人此刻正垂头丧气,看起来还想掏钱往上赌。 陆珈拼命地给负手站在旁边的沈轻舟打眼色,想让他趁这个机会上前抢位置。 沈轻舟却散漫地看了她一眼,反而走到了旁边一桌,接了个位置坐下,拿起了桌上的骰子。 赌徒们只在乎输赢,谁坐在位置上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区别。 何况沈清舟这身打扮实在平常,不值得多加注意。 但是他坐下之后,竟然就接连赢了三把,这就让人不得不抬头正视起他来。 对坐的输家被扯开,新来的坐下没多会儿,又输掉了一堆碎银。 先前层层围观张老三那一桌的赌客们,逐渐地转移了阵地,包围起了沈轻舟这一桌。 张老三虽然没挪窝,但目光也频频地往这边投过来了。 直到沈轻舟面前堆起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碎银,险些把人群里的陆珈闪瞎眼的时候,张老三终于忍不住走过来。 “阁下手气这般红火,看面容确是有些陌生,敢情是外地来的?” 张老三朝沈轻舟拱手,旁边立刻有人给他让了位。坐下之后,他也信手拿起了面前的赌具。 沈轻舟吐出了一口纯正的官话:“燕京来的。替家里到潭州来跑买卖,刚好手痒,出来玩玩儿。 “张三爷,幸会。” 张老三眯眼:“你认得我?” 沈轻舟扬唇:“张家几个商号都大名鼎鼎,但凡来沙湾码头入籴粜之局的商贾,哪个不识张家? “更别说张三爷你出手豪爽,一呼百应,我这个外地人,就算不够资格到三爷的府上拜码头,总归也要打听打听三爷的名声。” 张老三哈哈大笑,深望了他一瞬:“阁下怎么称呼?” “姓秦。” “好!”张老三目光划过他左手手指上一溜三个大金戒指,摆开了面前的牌九,“在此地认识秦公子也是缘分,张某人今夜就尽尽地主之谊,陪公子好好玩玩。” 沈轻舟也不多话:“请。” 陆珈本来挺担心,但一路看下来,也把担着的心暂且按住了。 张老三一看就是此道高手,一副骰子在他手间温顺听话,两轮投掷下来,他就先行开出了一个对子,而且,还是一对“双地”。 围观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惊呼,要知道在这之上,只有双天和至尊宝能够压得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最后一轮骰子的沈轻舟手上。 而他的面前已经有了一个两点,如果再开出一个两点的话,那就是一个“双天”牌了。 但再次开出一个两点的机会,却仅仅只有四百九十六成之一,这实在太玄了! 陆珈此时此刻却也不由替他捏了一把汗。 因为张老三摆开的这场赌局的行规,是输赢不少于一千两银子。 张老三这摆明是怪他抢了自己的风头,要来给他下马威了。 陆珈深吸气,目光深凝。 沈轻舟此时却不紧不慢地,把骰子投了出去。 那骰子在桌面上转啊转,一下是六点朝上,一下是四点朝上,忽而一个两点又冒出头,简直把现场所有人的心脏都提溜到了喉咙口! 最后它终于稳稳停了下来,一个两点赫然显露在面上! “双天!是双天!” 人群缝隙里的谢谊喊出来了! 紧接着大家也喊出来了! 他们重新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脸色白皙的年轻商人,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赌钱当然要靠些运气,但在赌场这样的地方能够拥有这样的运气,不也能说明点实力吗? 张老三面色不太好看,他让人把银子拿了上来。再一次把骰子推开:“秦公子果然是个红人。这次公子在先!” 沈轻舟二话没说,又跟他来了一把。这次还是先开了个对子,不大,一对四点,是个杂八。往上至少有十三对牌可以压住他。 可惜张老三却没有这个运气,遇到沈轻舟之后,他的运气好像走光了,因为接下来又玩了两把,他没有一把是赢的。 张老三已经没钱了。 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开始冲着沈轻舟发狠:“我不信你把把都能赢,你一定是出了老千!” 其实陆珈也认为秦舟出了老千,但现在张老三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这个局面倒是迎合了她的计划的。 “三爷这话就过分了。我人就坐在这里,你要是能抓到我的把柄,我但凭你处置。” 沈轻舟摊开了双手。 张老三撑着桌子,一口牙咬得紧紧的。 对面这次空手而来,就算出了老千,自己能抓到他什么把柄? 沈轻舟笑了一下,把赢到的四千两银票推回去一半:“三爷收好。” 张老三看着面前的银票,愣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 “我就是出来打发打发时间,并不是为了出来赢钱。几把牌能交到三爷这个朋友,是我的福气。” 张老三一身的怒气,去了一半,口气也软了:“既如此,倒是我张某人对不住了。” 沈轻舟看了一眼赌坊角落上空着的茶室:“我请三爷过去喝杯茶,如何?” 到这份上,张老三怎么还能小气巴拉的? 两人到了茶室,何渠与唐钰就守住了门口。陆珈也想跟过来,可惜茶室没有窗户,跟过来也白搭。 张老三打量着对方:“公子出手如此大方,看来家里买卖做的不一般。” 在这个陆珈看不到的地方,沈轻舟坐姿从容,他垂眼沏茶,面上淡淡:“小本买卖罢了,怎敢在三爷面前称大?” 说着他用那白皙修长的右手三指,随意地将茶推到了张老三面前。同时还附赠了一个淡淡的眼神。 张老三眼不错珠地看着他这番动作,完全不敢大意了。 这哪里像是什么小商人?举手投足之间,他竟然比县太爷,不,比知府大人都似更有派头。 这绝对不可能是个小商人! 肯定是个大财主! 他绝不会看错! 第29章 你好像一个人 “不知秦公子此番是跟哪些商户做生意?” 码头上的买卖张老三差不多都知道底细。只要能打听出来他跟哪些人交往,基本上就知道他的深浅了。 沈轻舟看了一眼他,不答却道:“三爷要是有买卖,不妨关照小弟啊。” 张老三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狠角色,这人太老道了,简直滴水不漏! 他挺直腰板,壮起声势:“张某人倒是想和秦公子做个长久的朋友,只是家中生意都有长房掌管。” “怎么,张家已经分了家了,自己的买卖,三爷自己都做不了主?”沈轻舟露出了一丝不可置信的眼神,“我听说张家商号盈利这两年有所下滑,关系到自己的进账,三爷一点都不关心吗?” 被他这么一说,张老三如坐针毡。 老爷子过世后,家里买卖有所亏损,他是知道的,但他又没有经营的本事,再说他也不想吃那个苦,钱少点就少点。 但是沈轻舟这番话戳到了他最近的痛处,没错,好端端的铺子,到了他长房手上之后盈利怎么就下滑了呢? 前几日突然冒出来一本老爷子生前的账簿,那里头足有两三万两银子的差账,这笔账怎么回事儿还没有扯清楚,那账本上跌下去的盈利,到底是真的经营不善,还是赚的钱被长房昧下来了? “我听说张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三爷可谓是挥金如土,日子过得比如今滋润的多了。 “没想到短短两三年,三爷竟然会因为输掉几千两银子就……” 后半段话沈轻舟没说了。 但是他那惋惜的眼神,比直接说出来还让张老三脸疼。 他想起了家里有老爹掌家时候的风光日子,那个时候虽然从公中拨给他的银两也有限,可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分家之前家里都会拨给子弟们一点产业让他们学习理财。 所以当时他是有自己打理过买卖的,虽然也没赚钱,反而亏的裤衩子都不剩,但那个时候钱财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上啊! 反倒是分家之后,属于他的家产多了,而可以支配的银钱却不多了,关键是他分到手的家当都还在长房手上呢! 如果长房能做得出来趁着老爷子重病时昧下家财的缺德事,那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干的? 张老三的额头上冒起了薄汗。 他看了对面一眼,强撑着说道:“我的家当自然还在我手上,只不过如今成家立业了,总归不能像从前那般任性。” 沈轻舟道:“既然三爷考虑到成家立业了要收手,那为何不把铺子收回来,自己把它做大? “买卖子放在别人手上,总归跟靠着别人给饭吃无异。” 张老三端起杯子:“此事,此事还须与家里商议。” 沈轻舟闻言“哦“”了一声,脸侧向一边,盘起了手里的核桃。 张老三寻思着,把杯子放下,又道:“秦公子莫非有什么指教?” “谈不上。”沈轻舟漫声长音,捣腾核桃的刹那,不经意将腰间一块腰牌露出来半截,“不过是有桩道上的小买卖,还没有找到个合适的人。” 腰牌的半截处,活脱脱的露出来了办个鱼纹,张老三再不学无术,朝廷大致规制也是知道的! 这样的鱼符牌子,只有官府的人才有! 他两眼痴痴的望着,手扶着的那杯茶已经在杯子里跳舞了。 难怪他一口的京腔,难怪他有这样的派头! 原来他遇到的不是大财主,而是个财神爷! “敢,敢问公子,是什么买卖?” “三爷既不是话事的人,就不要多问了。” 沈清舟把撑着膝盖的手收回来,并将面前的半杯茶饮尽。“我就不阻扰三爷尽兴了,日后有机会碰面,再请三爷喝茶。” “公子且慢!”张老三箭步挡在了他身前,“公子下榻何处,还请告知,好容在下登门拜访,一尽地主之谊!” 沈轻舟道:“我住船上,三爷不必费心了,我在沙湾停留时日不多,说不准明后日就走了。” 说完他看向门口的何渠和唐钰,二人立刻走进来,默契地分立在他的身后两侧,同时朝张老三投去睥睨的目光,一身粗布衣裳之下,太尉府一等护卫的素养瞬间展露无疑。 张老三肝胆俱颤,立刻让开路来,低头哈腰地恭送了他们出去。 出了赌坊,沈轻舟在事先约定的地方找到了坐在马路旁阶檐上的陆珈,她的旁边还有半篮子槟榔。 他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走过去坐在旁边,拿了一颗槟榔。 陆珈立刻道:“怎么样?他上钩了吗?” 沈轻舟拿着槟榔左看右看,闻了一下:“明日天黑之前,你一定会看到你要的结果。” 陆珈大感意外:“这么快?” 之前她给自己定的时间是三日。 “你给他下的什么药?这么猛?” 沈轻舟试着咬了口槟榔,然后噗的吐了出来。 陆珈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样,顺手递了张棉帕。 沈轻舟哑着喉咙,抹了嘴,看了她一眼:“自然都是照着你说的做的。” 他就加了一点点戏,把何渠的腰牌露出来半截。 陆珈惊讶:“那你怎么能肯定,明日之前就有结果?” “因为刚才出来之后,他就已经屁滚尿流地走了。而且不是回家,是去了张老二家里。” 陆珈“喔”的一声张大了眼睛嘴巴。 张老三要找张旗的麻烦,必须得拉上张老二。按照陆珈的预想,沈轻舟今晚拱过火之后,张老三怎么着也得回去寻思个一天半天,毕竟分家分铺子牵扯到利益,张老三是狠下心来了,可张老二那边还得想办法游说,他这直接就跑去了张老二家,这是奔着今晚上无论如何也要拉扯着老二把铺子分了去的? “你不错呀,”陆珈赞赏,“明儿我再给你做好吃的!” 沈轻舟望向高高兴兴的她,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沓银票:“这是刚才赢了张老三的两千两,加上别人的,约有两千五上下,你拿着。” 他一股脑放到她的手掌上,又道: “好好收着,散碎的银子用来花销。银票数额大的,到了要用的时候也不要在本地银号兑换,省得被认识你们的人盯上。 “去潭州府,那里大银号多,也安全,认识你们的人也少。 “平时花钱也不要太露形迹。有些人平时看着良善,到了利益冲突之时,也会不择手段。 “你日常进进出出,最好找个人结伴,不要落单了。 “有了这笔银子,也不要再做粗活了,请个婆子或小丫头回来吧,平时出门也可以带上,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有个跑腿的照应照应。” 她是一品大员的大千金啊,她本来应该住在深院重重的尚书府里,身受着锦衣玉食,有成群的丫鬟仆人伺候。 这点银子根本不足以使她回归到应有的生活,但眼下自己却没有合适的名目给予更多。 陆珈对着这捧银子低头看了半晌,抬头定定看着他的脸:“你好像一个人。” 江面的渔火倏地闯入沈轻舟的眼眸。 他心口微提:“像谁?” 陆珈叹气:“你好像我爹。” 沈轻舟:…… 第30章 你还来不来呀? 养父谢彰虽然细心,但并不啰嗦,而且他大多数时候在养病。 所以陆珈想到的是奸臣老爹陆阶。 小时候她喝汤,陆阶眼不错珠地盯着,怕她噎着。 她迈个门槛,脚还没抬出去,陆阶已经把她提溜了起来。 她不肯学做针线,他苦口婆心的讲道理,说好歹学着做个荷包扇套,不然不好找婆家。 她出个门,他得把丫鬟婆子,车夫护卫从上到下,挨个交代一遍。 说的都是车轱辘话,门口的狗看到他来都掉头就走。 直到后来变成奸臣,话才少了。 这个秦舟,平日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多说两个字好像都挺费劲,今日这也太细心了。 她把银票塞了一叠回去:“钱是你挣的,我怎么好意思全拿?你也去找个好大夫,把身子养好吧。早日成个家,有了媳妇孩子,日子就有盼头了。” 虽然说真的是很想全收了,但羊毛薅狠了,羊也会死的。留着他,下次没事儿就邀他去赌场逛逛。 沈轻舟被她先前的话噎得在鬼门关前直荡悠。 看到伸过来的银票,他接了下来。 陆珈想了想,又好奇道:“你轻轻松松就能赢下大把银子,为什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一个大活人,竟然能够把自己饿得晕倒在大街上! 就算是因为有病,口味挑剔,那多赌几场,赢几笔钱,把病治好不好吗? “出千也不是时时能得手的。” 沈轻舟看向不远处的何渠与唐钰,稍顿道:“告辞。” 陆珈追上去:“那你明天还来不来呀?” 沈轻舟心里还气着呢。 他怎么就成了陆贼那样的人了? 可是她又锲而不舍,追得气喘吁吁。 罢了。 这世上已经有那么多人都在欺负她,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他一个呢? 他转身:“来。” 陆珈笑了,压着气喘道:“好。那你早点!我给你炖肉吃。” …… 张老二虽然也不是个上进的,但他不像老三堕落,他想让张家从他这一支走上仕途。 他长子已十三岁,读了好几年书,虽然考了几次秀才都没考上,但他从不气馁。 朝中那些有名的大臣,好多都三四十岁才中进士,他怕什么?反正家里供子弟读书的这点钱是有的,慢慢来。 但是张家突然冒出来的那本账簿,同样也捅了他的心窝子。 他志不在商,柜上的事情他按规矩不插手,不代表他不在乎钱啊! 何况老爷子的钱就应该是他们三兄弟的。 长房已经继承了那么大一座祖宅,已经是有偏重了,庄子铺子他们一个人就占了五成,多少有些不合理吧? 但是也算了。照这样分的人家也数不胜数。 可那笔账到底怎么回事呢? 两口子连夜都在琢磨这事。 还没琢磨明白,张老三就风风火火的闯上门来了。 “二哥!大哥也太不像话了,我要跟他彻底分家,我要把我的那份家当拿回来!” 老二夫妻都吓了一跳。分铺子可不是小事,自家兄弟争争家产也没到这份上。再说那账簿怎么回事,还没结论呢。 张老三道:“我问你们,咱们张家铺子由老大掌管之后,盈利一路下跌,心疼不心疼?” 这不废话吗?亏掉的都是自家的钱,谁不心疼? “那我再问你们,就他们俩这经营铺子的手段,就如同前阵子,大嫂在裕丰号里用阴阳秤,被鸿泰号当众揭出来,名声臭遍了整个马头,搞的原先那些老主顾都不愿意上门了,这样下去,咱们流走的钱是不是会越来越多?” 这当然有道理啊! 能不能用阴阳秤另说,何氏让人把这事儿给暴露出来,影响了买卖就肯定不对。 新铺子也好,老铺子也好,大家都有份,跑掉的生意也是他们二房三房的钱! “那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采取点手段?”张老三恨恨地道,“咱们在码头上做买卖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长房还这般作死,这不是直接把我们给拖累了吗? “我不管那账簿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假的我也不能让他们祸祸我了。 “是真的,我就更不能容忍他们的作为!” 随着他拍响了桌子,老二夫妻也同被震的跳了一下。 老三这话说的可对呀。 现在账本的事反倒是其次了。要紧的是老大他们两口子真的适合掌管家财吗? 他们真的是那个掌家的料吗? 三年下来,十多个季度,没有哪一个季度的账目比得上老爷子掌家时的账。 就连老爷子留下来的那些掌柜账房都快走光了,上回刘喜玉跑到裕丰号打脸的时候,帮他落井下石的,不就是跑掉的帐房吗? 要不是那老账房当了人证,那些登门前来的主顾不至于全都信了。 那两口子但凡少抠点,笼络住手下那些人,也不至于让人这般反水! 所以话说回来,他们连底下做事的人的工钱都扣,放着他们两房那么一大笔的盈利在前,老大两口子能舍得不扣吗? “我就说呢,就算亏损,铺子里每日里进出的人也不少,柜上每个季度分的钱怎么能比从前少这么多?” “反倒是他们长房的吃穿用度,一点没见少!还有那个闲钱去打点县衙里的人呢,这不是还张罗着要跟贺家结亲吗? “恐怕是他们俩一面没本事赚钱,一面又把咱们两家的钱给扣了下来,净给他们填荷包了!” 二房媳妇儿赵氏这番话,一下子把老二憋着的火气也给激上来了。 他腾地站起来:“把这两三年的账全都给我拿过来,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挪走了多少!” …… 陆珈回了家,就让谢谊翌日跟铺子里师父告个假,然后哪也别去,就紧盯着隔壁。一旦张老三他们来了,就立刻告诉她。 但整个白日都风平浪静。 天光又到了傍晚,暮色深沉了。 又在她心里七上八下,正反复琢磨秦舟到底是吹牛,还是真的对昨夜那场戏满怀自信的时候,谢谊就跟被弹弓弹出来的石子一样,从门外嗖地蹿到了她面前: “姐!张老三来了!他们两口子都来了!张老二两口子也来了!他们还把张家的族长都给请来了!……” 陆珈只一瞬,就已扯下围裙,把早就买好的一大块猪肉塞给谢谊,然后跟陈泉打了声招呼,拔腿往家冲了! 第31章 上次怎么不夸我? 陆珈到了家门口时,张家那边已经闹得声势震天。 张家的族长是张旗的叔父,大家叫他三叔公。 本来光是老二老三夫妻带着人过来已经很够瞧了,再把族长一请,这事儿就小不了。 前两天张旗被那莫名其妙的劳什子账簿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听说这回竟然是要拆伙分铺子,顿时脑袋都要炸了。 铺子怎么能拆呢? 拆了还怎么做大买卖呢? 就算有亏损,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拆了之后他们长房的亏空怎么填? 手头的买卖怎么继续? 长房决意不肯拆。 二房认准了长房昧下了柜上的银子必须要拆。 三房除了认定长房贪钱,却还有自己的小九九。 昨夜里那位带腰牌的秦公子明显就是有不可说的买卖要做,张老三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他必须尽快把自己的铺子拿回来,然后赶紧去找那位秦公子。 不管那位秦公子要做的是什么买卖,只要他张老三拿到手了,从此以后他就搭上了京城来的大主顾!日后他就有京城的人脉做为靠山! 陆珈把肉炖上了之后,就站在墙头之下隔岸观火。秋娘和谢谊则直接跑到张家大门口去了。 秦舟昨夜那场戏唱得很成功,甚至都能算太成功了,这比她原计划预期的还要得劲! 老二老三都把三叔公请来了,这铺子就非分不可了,三叔公要是能劝阻,那不早在老二他们上门相请的时候就把他们劝回来了? 沈轻舟本来想着天黑之前就过来,可郭翊突然有消息报给他,以至于到谢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 一进门他就看到陆珈站在墙下鸡埘顶上扒着墙头,恨不能直接把眼睛耳朵送到张家院里去。 还没等他开口问炖肉,陆珈就站在鸡埘上比划了个手势:“你会翻墙吗?” 她知道的,练武的人一般都会学些越障的功夫,他打架厉害,带着她翻这个墙应该也会吧? 沈轻舟想起上回她让自己挟她翻墙时的情景,环抱着胳膊,冲着鸡埘上的她点头:“会一点点。” 这个时候她比六年后稍胖些,而自己比六年后瘦些,可只要不是挟着她闯千军万马,那便不成问题。 陆珈遂在鸡埘上让出一步距离:“那快来吧! “当下月黑风高,你带我翻墙过去瞅瞅。放心,张家宅子的格局我烂熟于心,你只要按我说的走,就保证不会让你有被逮到的风险。” 张家宅子虽大,可终究是个商户,墙头门头的高度都有限,请来护院的也没那么厉害,况且前面闹成这个样子,七八成的人都跑过去了,后院失守,正是他们的机会。 记得死之前的那个雪夜,那个穿着大黑氅,戴着银面具的花孔雀刺客,挟着她嗖地一下就翻上了高墙,跟变戏法似的,直接让她感受到了两世以来最为震撼的场景。 刺客的来历当然一看就不一般,功夫必然是从小严格训练出来的。 秦舟只是江湖人,自然不能指望他比得上那个刺客。 陆珈只指望他能跳上这个墙头,再把自己这个大活人不动声色地捣腾过去,就很足够了。 沈轻舟一步跨上鸡埘,第二步带着她翻了墙。 ……太快了! 落地之后陆珈愣了片刻才回过神:“你深藏不露啊?” 沈轻舟背着手,悠然地展望张家屋墙:“怎么走?” 这算什么?跨门槛似的。 上次他更厉害,还带着她冲锋陷阵,一路披荆斩棘,还杀人无数呢,当时也没见她夸夸。 “跟我来吧。” 陆珈心下翻江倒海。 又会打架,又会赌钱,还会翻墙,她可真是捡到了一个宝啊! 嗯,她看出来了,这个江湖人,一定不是个普通的江湖人! 从张家的西偏院,穿过驴棚,绕到张家后院,再从夹道里来到了他们的正厅后方。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满屋子正剑拔驽张。 这场分家大战看来已经进入了最高潮。 何氏和二房的赵氏这对宿敌早就交上火了,双方都已经声嘶力竭。 赵氏当初嫁入张家为新妇时,就受到过仗着长媳身份的排挤,俩人算是早就撕破了脸,赵氏早就想一报当年之仇了。事到今日这份上,怎会还留余地? “长房如何行事的,三叔公今夜也听得够多了,也该替我们主持公道了!”张老三的嗓子也哑了,想来为了推动到这地步,也费了不少口舌。 他递了杯茶到三叔公手上,三叔公接了,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旗慌得道:“叔公切勿答应,他们这都是鬼迷心窍了!” 三叔公望着他们:“今日一早,他们俩都把你们这两年的账总出来给我看了,裕丰号出了大丑的事我也听说了,你们的爹攒下这笔家业不容易,对错我就不说了。只说铺子本来就已经分过了,既然他们不答应再交给你,那你横拦着不放,就是不讲道理了。” “就是,他们霸着铺子田产不还,就是霸占我们两房的家财!” 张老三道。 张旗何氏瞪着他们,跟红眼鸡似的,到底是蔫了。 张旗道:“铺子里账目繁杂,不是说拆就能拆的,起码也得将现有账目总出来再说!” “那今夜就立下分割文书,明日再坐下来总账,账目厘清后即刻分割。” 张老二把茶盅盖上。 张旗无可奈何,只得让人去取笔墨。 在三叔公的见证下,文书一式四份,各自签字画押。 这场闹剧,终于暂且落幕。 人走后,张旗犹自恨恨,拂袖回房。 陆珈跟沈轻舟招手,又悄悄到了他们正房窗下听壁角。 刚藏好,何氏就快步追进来了,转身把门一关,就骂起来了: “老二老三他们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当年老太太害怕老爷子把家产都给了女儿女婿,私下里把公产挪成她私产的时候,事情咱们都做下了,可他们俩难道没得好处吗?这两个混账,猪油蒙了心了!……” 陆珈原就是来看个笑话,听到这里,就像是被回旋镖射中了一样,腰背立刻就僵直了! 第32章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次分裂张家的计划,本来就是要重挫张旗的势力。 没想到挫是挫了,却也把陆珈自己给戳了一下! 张家老太太死的时候,是秋娘和谢彰带着孩子们回到沙湾半年之后。 那会儿陆珈还小,加上老爷子掌家,秋娘一家有老爷子亲手照管,因此对这位续弦的外祖母印象不深,也没有什么接触。 可是在这张家兄弟撕逼的当口,陆珈竟然听到这位死去多年的老太太还有戏份! 何氏这意思是说,老太太死前就对张家的公产动了手脚,秋娘夫妻才刚被接回来,她就在提防着老爷子偏心前妻生的女儿,暗中把公产挪成了私产,贴补起了自己的儿子? 如果是这样,那秋娘那本账虽说不实,但也不算诬陷了张旗。 可问题是,家业尽掌在老爷子手上,老太太这么做,老爷子当真完全不知情吗? 她沉脸贴着墙壁,细听起来。 张旗将带回房的账册重重地投入抽屉,同时也在怒骂:“我只道不是一个娘生的不能贴心,没想到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也是这么靠不住! “老爷子虽然分成了五成给咱们,可是老太太却也没少私贴他们! “当我不知道么?老太太没死的时候,疼着老幺,总说他没成亲,将来日子艰难,私下贴了不少银子给三房。 “真要算,他们得到手的,又能差多少?真要说昧了公家银子,那老太太昧下的那些,倒让他三房占了大份! “他老二也是,当初听说老爷子要分给大姐一份,第一个急的就是他! “‘本来二房三房就只能共占五成,到手的就不多了,这要再匀出去一份,那分到咱们手上还能剩多少?’这话是谁提的? “又是谁撺掇着我一道去跟老爷子哭来着? “这两年我为柜上的事操碎了心,他们坐收盈利,什么事也不干!如今倒还怪我钱赚少了!真是一群混账东西!……” 屋里两口子的咒骂一声接一声,还在继续,陆珈已经把耳朵移开了。 此刻的她真说不上什么心情。 这两口子嘴里的吐槽必定不是假的。他们不光老太太挪用了张家的公产,贴补儿子,而且三兄弟还去老爷子面前哭诉过,而且看模样,他们还得逞了。 柴米油盐之下,自然不会全是付出又或全是算计,总是舒心和纠心交织的情况居多。 秋娘出嫁时,已经得到过一笔丰厚的嫁妆。按常理而论,娘家财产她的确不再有份。 可是谢家于张家有恩。 老爷子回馈给谢家的宅子,接他们回京,同住一起照顾着,等等一切都是因为谢老爷子是提携他发家的恩人。 就算秋娘不是女儿,张家为谢家所做的,也算应当。 一定要说秋娘作为女儿得到了份外的东西,也不过是老爷子临终前给的一个铺子和一笔两千两银子。 而这笔财产,还是秋娘侍奉汤药分得的,也并不过份。 其实父女间能处到这地步,相互之间都不能说有亏欠。老爷子的人品也可见一斑。 可是张旗的话能证明,当初被挪走的公产终究没有拿回公中账上。 陆珈不知道老爷子到底有没有质问过老太太的做法,可他既然默许了这笔家产的去处,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倾斜了。 秋娘至今维护着父亲,理解他的决定,她不知道疼爱她的父亲,爱她其实也有限。 窗内传来砰的一声,灯也灭了。 沈轻舟道:“他们走了。” 陆珈听了听动静,便打开窗户,努力地爬上墙,要翻进去。 沈轻舟纵身一跃,先行入内,再提起她一只胳膊,不费丝毫力气将她弄下地来。 陆珈心里对他的工夫已然有底,也就不忙着惊叹了,摸黑到了先前张旗投账本的柜子前,抽那抽屉,却不妨已经上锁。 正踌蹰间,沈轻舟伸手抓着锁,用力一拔,那锁梁就抽开了。 陆珈看了他一眼,默声把抽屉拉开,就着微弱的一点天光,拿出了几本账簿。 沈轻舟有火折子,俩人便躲在柜子后头,蹲着翻看起来。 账簿是二房三房花了一夜时间总出来的账,有一本专门记录着这三年里较之往年亏掉的钱。其余几本则是每一年柜上交出来的账目。 这一看,她也不由皱眉,这三年每年虽然都有盈利,但比起老爷子在时,收入减去了将近一半。算算数额,三年总计都有近五万两银子了。 张旗再不济,守成总是会的,码头这么好的生意,主顾又总是在流动,这次黄了总有下次,这五万两银子到底亏去哪儿了?…… 她把簿子丢开,埋头再翻。 沈轻舟也没闲着,他拿起抽屉里其余一沓文书地契看了起来。 张家确实是个富户,除了码头上富得流油的几个铺子,另还在附近的乡县置有许多田产。 都是耕田。 自打朝廷改稻为桑,原先粮食丰产的江浙地区大量耕田改为桑田,而湖南、江西一带水系发达,潭州府北有洞庭湖,南又有湘江、涓江等各路江水,运输便利。同时因为地处南北腹地,气候又适宜,只要防住洪涝,几乎没有别的天灾发生,粮食高产,两省便逐渐成为了天下粮仓。 从张家田庄近五年的产量看,都是可观的。 就算铺子上盈利减少,张家地里的收入也十分稳定,并且很好地支撑了一部分铺子里的货源。 这个情况跟近段时间他与郭翊从别家粮行了解到的差不多,当这些田庄的稻米流入他们自己的商号,又少去了一笔中间米贩的支出,盈利更为丰厚。 又或者,他们降低成本,以更优惠的价格出手获利,都很好的推动了市面上粮食的流通。 种种迹象都在说明,潭州是不缺粮的。 可为什么他收到的消息,却称这个地方还是出现了饥荒呢? 今夜出门之前,郭翊说沙湾上游的洛口出现了两具浮尸,都是饿死的,肚子里没有一颗米粮,全是沙土与树皮。 洛口仅仅相距此地百余里远,但关于有人饿死的消息都半点没有流传过来。 而这也是他们几乎都要怀疑关于潭州饥荒的传言只是谣言的时候,而得到的第一个准确的线索。 因此他来谢家的时候,何渠他们也已经前往洛口了。 思忖了这片刻,沈轻舟看着正满脸凝肃翻着账本的陆珈:“你听说过,附近乡县哪里闹饥荒吗?” “最穷的不就是我么?”陆珈心中愤愤,回话都咬牙切齿:“我就正闹饥荒!” 沈轻舟目光停留半瞬,把手上田庄的账目塞入怀中。 也是,她住在码头,怎么会知道乡县的情况? 再说饥荒漫延到沙湾的时候,已经是六年后了。 此时的她,自然不会了解。 沈轻舟熄了火折子,准备招呼陆珈走。 陆珈把账簿塞回抽屉,又静默着站了站后,突然问他:“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33章 我要做魔鬼 陆珈又不是瞎子,面前这个人,武功好,铜锁说劈就劈,还会赌钱,让他扮成商贾他不但不怯场,还把张老三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怎么会是自己想的那种江湖人?一个吃饭活命都成问题的江湖人,怎么可能会习得这样一身本事? 沈轻舟庆幸自己把火折子给灭了。 他知道在这女人面前得小心,可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快就会问出这个问题。 “先出去再说。”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陆珈鼻子里哼道:“他们两口子已经回房了,不会再过来了。这里只不过是他们平日记账之处,大晚上的鲜少有人来。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呢?” 以为她看不出来他在回避?哼哼。 沈轻舟翻眼望了望屋梁:“我是什么人,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怎么还问。” “你什么都会,这么厉害,根本就不可能是个普通的江湖人。”陆珈围着他转,“你身上也没有那些江湖人应该有的坏习气。 “秦公子,你要是还不说实话,那就是不真诚了。” 陆珈幽亮的目光落在他干干净净的衣襟上,神情看起来很严肃。 黑暗里沈轻舟别开脸,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微哂。 真诚? 好新鲜的词。 但默了半刻,他还是说道:“算你有眼光,其实,我本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子弟。” 陆珈挑眉。 她就知道,常年混迹江湖的人,不会像他这样有着讲究的衣着。 “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嫌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没想到晕在我面前,就给自己找点乐子,装成游手好闲的江湖浪人,跟我玩玩儿?” 沈轻舟道:“你看我这身子骨,像是有本事游手好闲,调戏良家女子的人吗?” 噢,是的。 他有病。 陆珈恍然。纨绔子弟她见过不少,但有病还爱玩的纨绔子弟确实也不多。 沈轻舟道:“从小我爹就在外头,常年不回来,只留下我和我娘在家。好多人欺负我们。后来,我娘死了,他们就欺负我一个人。 “再后来,我爹回来了,但他有了新的儿子,而我成了孤儿。” 陆珈一脸的好整以暇逐渐碎裂。 “什,什么?” 沈轻舟望着她:“我小时候确实过过有钱的日子,比张家还要厉害的人,我也见过很多。 “所以你觉得我不那么像个普通的江湖人,也正常。 “但我确实缺爹少娘,无依无靠。不过放心,吃了你那么多顿饭,等帮你搞定张家,我就会走的。” 不走也得走了。 她也太敏锐,才见几面?就笃定他不是真正混江湖的。 沈家和陆家都是朝中不可小觑的家族,基于各自的立场,他们俩本来不应该有这场交集的。 这要是被她扒出了身份,或者被有心人知道,必定少不了麻烦。 毕竟,此时的沈轻舟,正应该在太尉府里养病。等着病好之后去户部履职。 “你说的是真的吗?”陆珈问。 沈轻舟撸起袖子,放出一整条手臂给她看。 这手臂并没有很夸张的肌肉,却也并不细弱,线条紧实而且利落,甚至看上去很有力。从胳膊到小臂,有好些伤痕,一看就是那种利器所伤。 “我八岁的时候母亲重病,从那时起我就开始面对这些了。”沈轻舟把袖子放下来,依旧语声淡淡,“这身功夫,都是逼着自己学出来的。” 陆珈默了片刻,望着他手上的伤,叹了口气。 其实,他是皇帝还是乞丐,这跟她并没有什么相干。她唯一该提防的就是他会不会是蒋氏的人。 可他自从一出现,他已经承认自己是混江湖的,他从没有说过自己是好人。 他要是真想祸害自己,凭他的功夫,用什么方式不能得手? 所以,他是蒋氏派来的可能性也不大。 打听他的来历,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练就这身功夫,以及他究竟还有一些什么本事? 对,说白了陆珈就是想,到底还能从他身上薅到多少羊毛…… 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么惨,搞得她也不好意思下手了。 她半天不再说话,沈轻舟担心自己火候是不是有点过。 他把袖子撸下来:“其实也没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多留个心眼是应该的。以后再遇到像我这样的人,不要相信他便是。” 陆珈低头半晌,突然抬起头:“对不起。” 沈轻舟哪里会怪她:“没关系。” 陆珈咳嗽:“我是说答应给你炖的那锅肉——”她指了指自家方向,“你恐怕吃不上了。” 沈轻舟:…… …… 炖肉的锅还架在火上,火塘里的炭火还在旺旺的烧着,但一锅汤已经干了,只剩下黑乎乎的几团物事窝在锅底。 陆珈一门心思看戏,后来又因为账本早就忘了其他。 秋娘和谢谊虽然就在家门口,但他们压根没想到陆珈会翻墙过到隔壁去看戏,当然也没有想到要回来照看。 一排四人对着黑乎乎的肉锅默了半晌,最后还是秋娘麻溜的撸起袖子,重新开始刷锅做饭。 沈轻舟望着陆珈:“我发现你对我,也不怎么真诚。” 陆珈很惭愧:“之前说好管你三天饭,从明天开始加两天。不,加三天!” 她盖章似的笔出了三个指头。 沈轻舟瞥她一眼:“明天来不了,接下来几天都没空。” 陆珈送他出院子:“你一个浪子,有什么事好忙呀?” 沈轻舟手扶在门上回头:“你不是让我早日攒钱治病成家吗?我不得去砍几个人,再攒点老婆本?” 陆珈停步:“看在咱俩认识了一场的份上,你说句实话,你真的,如今靠跑江湖为生?” 沈轻舟感觉回这个话有点难。 骗人是不对的。何况他的初衷是来报答她。 可是说了又怎样? 她又不知道和自己还有一段前世的牵连。 而且他又觉得,朝堂里的水比江湖深多了,换个角度说是跑江湖,也不算过分吧? 他点头:“是。” “太好了!”陆珈击掌。 沈轻舟:? “这回我要当你的雇主!”陆珈目光炯炯,“有你帮我,我这个事肯定成!” 沈轻舟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 陆珈负手迈起八字步:“我觉得那天你说的很对,我不应该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粗活上。而且我也确实需要人手。更重要的是我的铺子也要很快地开起来,这所有种种,都需要大量的钱。” “所以呢?” “我要拿到张家所有的财产。” 陆珈停下来,天光照亮她邪恶笑容之下森森的牙齿: “我要做魔鬼。而我要聘你做我麾下的小鬼!” 第34章 你应该开油铺 沈轻舟陷入无语。 沈轻舟发现,从八岁起就开始独自支撑着门楣的他,能够在朝中各方势力间从容周旋的他,自从遇到陆珈以后,就常常变得不会说话了。 “全部?” “对。”陆珈点头,“全部。” 张旗两口子早就该灭了。 但她之前还没有覆灭的实力,只能先选择韬光养晦。 拆散张家三兄弟,也是无奈之举,是为了让张旗两口子自顾无暇,从而顾不上给自己一家找麻烦。 张旗与何氏对秋娘所做的一切,对她陆珈所做的一切,已足够被摁死,不需要再找什么理由。 而今夜过后,她对老二老三的认知也改变了。 之前以为可恶的只有张旗夫妻,今夜才知道老二老三原来也并不无辜! 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过,秋娘不光是老爷子的女儿,同样也是谢家的人,是他们的恩人的家人! 没有当年谢老爷子的提携,根本没有后来张家这么多的家产。没有谢老爷子,张家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争的? 饮水当思源啊! 这些都罢了。 最无耻的是,就连老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留给秋娘的那份遗产,都让他们给算计走了。 这谁人能忍? 而在张旗两口子欺负秋娘的时候,同样身为弟弟的老二老三,他们做过什么?! 是的,没有一个人无辜。 既然他们无耻,那陆珈可以为秋娘做的更无耻。 她要让谢家帮助张家赚来的钱,全部都回到谢家人的手上。 他们不配! 沈轻舟在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仇恨的光芒。 他很纳闷,这个时期的她还没有经历在严家的痛苦,为什么也会不经意地就流露出这种历经沧桑般的凌厉与冷情? 他默了下:“你想怎么做?” 随意侵夺别人的家产当然是不好的。但他相信,她这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 陆珈双目变得亮晶晶的:“你不是给张老三下了诱饵吗?他回头肯定会想办法来找你,到时候你没落的有钱公子,再出来唱出戏。” 沈轻舟看她片刻:“我觉得你不应该开米铺,应该去开油铺。” 太会榨了。 从见面到现在,他身上可以被榨油的地方全都被榨过了。 这个奸商,将来不发财都天理难容。 陆珈嘿嘿一笑,完了敛色道:“但这个事情还得好好计议,我先寻思寻思,你也先回去,等张老三来找你的时候,你再来寻我。” 沈轻舟看她一眼,走了。 …… 何渠他们已经回来了,正在街口的马车旁等他。 “公子,那两个人的确是饿死的,不过也属于有病在身。他们俩都是洛口镇上做手艺为生的,饿死的原因是很久以前买不到米。” “买不到米?”沈轻舟坐下来后,好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没错。”何渠他们俩的神情也十分凝重,“我们在村里头走了一圈,发现这死者二人的遭遇不是个例。 “他们是陈家村的,整个村子虽然没有恶劣到路边随处是乞丐,可是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 “一问,他们都说米太贵了,而且米市里的粮行,不到特定的时间并不对外售卖。 “上一次开放给本地的米铺,还是四个月之前。” 沈轻舟凝眉:“为什么不开?” “因为待价而沽。”何渠咬牙,“湘江沿岸这些码头,好像已经形成了风气,家家米铺为了哄抬米价,都在囤粮,冬春季节正值青黄不接时期,他们把粮存起来,卖到南北粮商手上,正好能卖个高价! “而本地百姓们要吃米,要么就提前做准备,要么就去买高价粮。可是朝廷又有法规,每家存粮不得超过一定数量。 “而且高价粮也不是寻常百姓轻易买得起的。” 沈轻舟眼底有了霜色:“农民自己的庄稼呢?” “有田有地的终归少数,许多都是佃户,农民与佃户自然都活得下去,却是那些无田地的,靠做工为生的难以过活。” 沈轻舟:“那为何沙湾码头上的百姓又不缺米粮?” “如果能在码头上找到活计,通常雇主会管饭,因为多数都是粮行要请苦力。至于别的商行,他们也买得起米粮,况且他们给伙计们吃的也不是什么好粮,都是各家粮行里出清的陈粮。” 马车正好经过码头下的大街,从车窗看出去,将近深夜街头仍熙熙攘攘,灯火通明。 米市繁荣的背后,竟然有饿死的人,着实难以想象。 所以就连住在沙湾的陆珈也没听说过周围闹饥荒。 而六年之后,事态就发展到了连码头上的百姓都面临着饿死的困境。 “告诉郭大人了吗?” “还没来得及……” 马车穿过了人流,很快又甩脱了这满满星光也似的灯火。 …… 秦舟已经把张老三骗的团团转了,看张老三昨天夜里横竖要拆开铺子的架势,分明就是认准了秦舟是个大有来头之人,决意扒着他不放。 从这点上说,秦舟自称富家子弟出身,也是合理的了。若不是从小见过那套人吃人的场面,也做不到这么像。 如何达成做魔鬼的目的,陆珈有隐约的计划。 但难处在于,张老三上钩了,张老二不一定有那么容易上钩。 既然是要全部家财,当然是他们三兄弟得全部上。 她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到了鸿泰号。 刚进门,殿堂里的伙计就连忙给她打眼色,偷偷指了指后堂方向,再跟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后堂里传来了刘喜玉的声音:“还有半个月,苏州的船就要到了,签下了合约的五千石米还没有着落,到时交不上货就得赔钱!你们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呢?” 屋里桌子被拍的梆梆响,伴随着刘喜玉的怒斥声,实在让人不敢出大气。 陆珈想了一下,扭头去问那边厢闷头坐着的陈泉:“师父,这是怎么了?” 陈泉无精打采地:“交粮的期限要到了,收不齐粮,东家要赔钱,咱们也得被扣工钱。” 真是愁死了,他还有一堆孩子要养呢。 第35章 眼前的大地主 陆珈往屋里瞅了眼,只见站了半屋子的人,陈泉之所以在外头,恐怕是站不下挤出来的。 “那往常是怎么做的?”她问。 “往常又不这样,”陈泉抬起头来,“这不前阵子裕丰号把贺家那笔买卖给挖走了么,贺家本身就是个大地主,加上他们家还有许多地主亲戚,这一走就全都走了。虽说张家也没留住他,可他们最终也没回来呀。” 陈泉为难地摊手。 原来问题还是出在丢了贺家生意的事上。 这一日铺子里愁云惨雾,搞得陆珈本来想抽个空好好琢磨张家这事,都没办法沉得下心思来。 傍晚回到家,恰巧看到李常也在,正和谢谊俩人横眉怒目的说着什么。她先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李常的装扮:“你还在码头上当差?” 李常点头:“嗯呐,祖母生病,早前囤的米倒了出去卖钱,这不家里都快断粮了。” “怎么不早说呀?”陆珈下意识地来取荷包,这辈子却穷到还没挂过荷包,便转身进屋拿了两颗银子出来:“先拿回去给李奶奶看病。” 正好秦舟赢了分给她的一千多两银子,她还没放去票号呢。 李常推辞不要,拔腿就走。 姐弟俩一人拉住他一只手,横竖是走不掉。 陆珈把银子塞给他:“又不是白给的,我有事给你打听呢。城郊石潭镇那个姓贺的大地主家,你们最近有他们的消息吗?” 谢谊学徒的铺子也是个粮行,而且还是个大粮行,进出的人多,消息也多。而李常就在码头上,更是五花八门的消息都有。 果然她话音刚落,两人就对视了一眼:“不就是上次何氏从鸿泰号挖走的那个贺家吗?” 陆珈点头。 李常便道:“那贺家最近也不太顺利,再过几个月,新粮就要上了,他们和那帮亲戚囤在家里的几千多石粮食,如今正急着找买家呢。 “可是各家各户的粮行,早早的就已经签下了订单,那货船虽然穿梭不息,可容量总归有限,往往都是去年秋收的时候就相互定下了合约。 “他们本来跟鸿泰号订了约,约摸是多年合作的关系,没有把这合约签死,所以张家钻了空子,半路上就给撬走了。 “可是他们跟张家也没有定下契约,如今定然又不甘心吃这个亏,自然只能转手卖给他人。 “可突然要卖出去,又有几千石之多,小粮行吃不下,大粮行肯定压价,价钱太低了,贺家也不肯啊。” 陆珈听明白了。 贺大娘子因为贪图何氏多加的那点利益而背信弃义,结果却跳了个大坑,她当然不会再跟张家合作,可是她也没脸跟刘喜玉合作了。 而他们家坐拥几千石粮食,这可是好几千两银子的买卖,对本土地主来说,不是小数目了。 贺家本来完全占据主动权,这么一来反而被码头上的粮行掐住了喉舌,使劲压价,再过几个月新粮一上,这批粮食就成了陈粮,不光是销路成问题,价钱也要跌没了。 陆珈想了想:“那贺家现在找了哪些人呢?进展如何了?” 谢谊和李常二人凭记忆说了几个粮行的名字。 然后李常道:“今儿早上还看到贺大娘子带着管家在茶馆里请粮行的人吃茶,应该是还没有谈妥。” 说完他把银子又塞了回来:“这我真不能收,你就算跟我打听消息,也没有给钱的道理。” 陆珈道:“那我再让你帮我办件事。隔壁张家的事你知道了吗?” 李常激动起来:“知道!刚才就跟谊哥儿正说着这事呢。昨夜闹了那么一场之后,听说张老三今日一大早就上跳下窜的,开始到他们柜上去核账了。这件事,怕要不了三五天就能分出来。” “那行,这两日你帮我去盯着张家吧,尤其是张老三和张老二。你也知道张家太欺负人了,这银子就当我给你的工钱,你一定要帮我。” …… 李道士的父亲年轻的时候跟张老爷子一块儿做买卖,可是当时两个人买卖都没做起来。 李家世代做道士,李老爷子是独子,加上宫里头那位又信道,李家便又让老爷子做回了道士,后来等到想做买卖时,却又没有本钱了。 李家人多年来都很照顾谢家,谢家回馈点,也是应该的。 夜里秋娘回来,陆珈道:“从前跟过外祖父的那些老掌柜,如今都在哪儿,您还知道吗?” 秋娘在纳鞋底,拔针在头皮上蹭了蹭:“那不都还在码头上别家粮行里当掌柜?” 陆珈便道:“那您去和李婶李叔说说吧,让李常去跟掌柜的学着管铺子,学徒的钱咱们出,别让他们知道,就说看在过去的情面上,人家不收钱。” 秋娘闻言,立刻赞同:“这个好!今日我去看了你李奶奶,如今米贵,他们为了请大夫买药,吃不起饭了,只能喝些米汤。我拿了些米过去,又买了一些肉。 “也不敢拿多,怕解释不清。过两日我再送点去吧。 “到时候咱们铺子里也是要人的,常哥儿要是愿意,让他来,如此一举两得。” 母女俩一拍即合,就这么说定。 陆珈在灯下坐了半夜,琢磨着张家这边,又想着鸿泰号这边,最后心思又转到眼前世情上。 一边厢是贺家几千石的粮食发愁没人接手,一边厢是粮行米贵到了李家为了给老人看病,就吃不起饭的地步。 这就是严家父子一手遮天下的世道。 翌日一大早,陆珈顺手在路边买了两斤荸荠,到了鸿泰号。 粮食还没收齐,铺子里的气氛还是很压抑,刘喜玉也早早的来了,看完了几本账,正在后院的厅堂里坐着喝茶。 陆珈把荸荠都洗了,又一颗颗的削了皮,端了入内,唤了声“大当家的”,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来。 刘喜玉叹气:“我吃不下,你们拿去吃吧。” 陆珈道:“大当家的何必放着眼前的大地主不要,偏在这里唉声叹气?” 刘喜玉道:“哪来的大地主?” 陆珈嘿嘿一声,又岔开了另外的话题:“大当家的上回说过,您和我外祖父也有不浅的交情,不知是怎么来的?” 第36章 信我一回如何? 刘喜玉道:“当初我把鸿泰号给支楞起来后,也想加入本地商会,可是商会那帮人,欺负我是个女人,以各种理由阻挠我入会,是张家老爷子力排众议,让我加进去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感慨道:“说起来,要不是张老爷子,我这鸿泰号能不能有如今这规模,以及通货门码头的船只和商户都过来以后,我们生意还稳不稳得住,还真两说呢。” 沙湾码头经过这么多年,各行业都发展了规模,邻近的省会甚至都在码头附近建有会馆。 本地的商号虽然享有一呼百应之便,可为了互通有无,也成立了各类商会。 商会由本地同行业里最有资格的人掌舵,底下有三到五人不等,轮值处理事务。张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因为生意做得好,也当过商会里的轮值。 外地商船到达码头,无论是否新客,都地前往商会取得本地粮行的贸易信息,以便更便捷地达成交易目的。 如此一来,商会自然也掌握着有关时政的一手信息,入会的粮行每年要上交一定的款项,以此获得这些宝贵的信息。 刘喜玉当初接手鸿泰号时,那般艰难,进入商会自然对她更有利。 陆珈听完这段典故后道:“大当家的这些年好些跟张家往来不多了呀。” “张家?你是说张旗两口子呀?”本来正在忆苦思甜的刘喜玉倏然一声冷笑,“你看看除了那些不知底细的商号,但凡是跟张旗做过买卖的,又或是共过事的,谁乐意跟他们深交? “你瞅瞅他们办的那些事? “抢生意都抢到我嘴里来了,要不是冲着老爷子这份人情,那日我才不会就这么放过裕丰号呢!” 不说这两个杂碎还好,一说到他们,刘喜玉心中的怒恨又被勾上来了! 别说何氏以卑鄙手段抢人生意做事不地道,关键是他们这一抢,还让鸿泰号原本的买卖都面临要办砸的地步! 这可不是少赚一单的事儿,是她交不上粮还得赔钱!一赔就是好几千两! 这双不要脸的东西! 买卖场上自有他们的规矩,大家相互抢生意是有的,明争暗斗也是有的,可面对面这么白眉赤眼地抢,这不是等于骑在人头上撒野么? 这是奔着结仇去的! 刘喜玉气鼓鼓把茶一饮而尽,看到陆珈,才想起来这丫头跟张家的关系,遂道:“你突然打听这些作甚?” 陆珈笑道:“咱们是一个阵线的。前阵子各家粮行都在抢码头的仓房一事,大当家的肯定知道吧?” 刘喜玉狐疑:“知道又如何?” “张旗为了买仓房,把我算计着卖给李二那个混蛋,还差点把我的命都给弄没了。” 这些事又不是秘密了,刘喜玉自然已有耳闻。 拉扯这么大个商号到如今,早已练就了七窍心肠,要不是对张家这些年如何欺负陆珈一家的事心里有事,她也不可能会答应让陆珈在铺子里当学徒,更不会放心让她跟着陈泉四处收粮。 “这些天他们几兄弟在闹分家,张家买卖这一拆,不知多少大主顾要跑掉。既然他们这么不仁义,连大当家嘴里的食都要抢,大当家的难道不想趁这个机会,给自己挽回一点损失吗?” 陆珈拿了颗荸荠递到她手上:“这跑掉的大主顾要是被别人捡走了,也太可惜了呀。” 刘喜玉看着手心里雪白又水灵的荸荠,再看向对面的陆珈:“你想趁火打劫?” 陆珈道:“非也。就是想和大当家的合作一把。” 刘喜玉挑眉。 刘喜玉当然不会真的认为这是趁火打劫。 这是张家自己作死,铺子拆开后,原先的大粮行变成了商号,收不到那么多粮,也留不住那些大主顾,买卖要跑掉这是肯定的。 也就是说,只要能够筹到足够的粮食满足这些粮商,那一条船动辙就是几千两银子的入账。 这样的肥肉,谁不想要呢? 他们家这消息早就在一夜之间传遍了码头,如今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他们手上的主顾。 这又不是像何氏一样,采用卑鄙手段获取。 刘喜玉向来是不服气,那帮自以为是的男人的,这样的机会他当然也想要。 可是这当中最要紧的一点也是,揽下这些主顾,她同时也得去收购足够的粮食。 眼前因为何氏挖走贺家买卖一事,还正陷在困局中呢,她就算有这份心,也无这份力。 再说了,陆珈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虽然是比一般的同龄女子要聪明又大气很多,到底年轻,她能顶什么事? 说不定只是小孩子家家意气上头,想借机出口气罢了。 刘喜玉一个快四十的人了,做事怎么能不慎重。 “这是大人的事,你就不要掺和了。”她说道,“让账房盘一盘柜上有多少银子,看看够不够顶这个窟窿的?” 说到这里她就把杯子放下起身了。 陆珈坐着没动:“要是我为大当家把这批粮食给补上了,大当家的能不能信任我一回?” 刘喜玉停住脚步:“你?” 陆珈起身:“对,我。 “要是我能够在到期之前拉来足够的粮食交货,大当家的就与我合作这一回,而且到时候张家那些大主顾,咱们俩也各分一半,如何?” …… 跟郭翊一道把何渠唐钰带回来的消息合计过后,沈轻舟打算亲自去一趟洛口。顺便把沙湾周边的乡镇都转一圈。 码头粮行虽然出于利益目的,用大批量囤粮的方式来操控米市,增加收益,但如果没有人引导,商人们就算能想到这茬,也轻易不敢如此。 于是接下来他们就从县令方维的口中得知了沙湾还有个大权在握的米市商会。 这个商会是码头上各家粮行的首领,而商会的掌舵人,则是沙湾最大的粮号广泰号大当家苏明幸。 苏家不但是潭州府内有名的大商贾,且上一代因为出了个当官的,还成为了本地的乡绅望族。 沈轻舟花了两天的时间把商会的情况挖了挖,顺带把苏家的底细也摸清楚了。 好巧不巧,苏明幸那个当官的叔叔,与严颂的一个学生正好也是同窗。 夜里封好了写好的信,交给护卫亲自送回京师,何渠回来了: “公子,那张老三接连两日都在福星坊打听您。” 第37章 不要跑了 福星坊的赌客一如既往众多。 沈轻舟刚刚跨进门,张老三就闻讯迎上来了:“秦公子!总算是等到您了!” 随后不由分说他把沈轻舟迎到了那日坐下喝茶的茶室里。 沈轻舟仍然让何渠他们俩守门,在看着张老三忙前忙后的沏茶上茶:“不知三爷找我何等要事?” 张老三道:“上次说过要请公子喝茶,无奈这些日子正在忙着柜上的事,加之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故而今日偶遇,十分高兴。” 沈轻舟挑眉:“三爷在忙柜上的事?” 张老三微笑:“我那三个铺子,不日就要回到我的手上。这些日子,便是在忙着接手。” “哦?”沈轻舟盘着核桃,“可喜可贺。” “秦公子,”张老三坐过来了点,“日后在下独自开埠,有机会还请公子多多关照。我们张家人在沙湾还是有些脸面的,无论大小事,但凡能为公子效劳的,我张安绝无二话。” 沈轻舟对着他放大了的脸看了半刻,勾唇道:“三爷既有这份诚意,在下若是推辞,那便是辜负三爷了。” 张老三也是跟三教九流打惯交道的,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岂不就是答应了会给买卖他做吗? 他双眼一亮,立刻打起拱来:“那在下这边,就先有礼了!” 沈轻舟盘着核桃,笑了一下。 出了福星坊之后,他径直走上马车:“去谢家。” 何渠却道:“公子,刚才属下去过谢家了,陆姑娘眼下不在家中。” 刚刚合上眼的沈轻舟又睁开眼睛,片刻道:“去哪了?” “她今日去了城郊的石潭镇收粮,还没有回来。” 沈轻舟望着月上高空的天色,皱起了眉头。 …… 经过秦舟出色的演技,张老三已经稳稳的上钩了,但张家老二比他稳重得多,而且还有个满肚子算计的张旗和何氏,如何把他们这两方一起拉进来,才是困扰陆珈的地方。 那日陈泉说到鸿泰号的困境源自于贺家那笔粮食的流失,陆珈就在当夜想到了把张旗和张老二拉进来的办法。 但这个计划需要刘喜玉。 如果刘喜玉还能拉回贺家的生意,那日就不会亲自跑到裕丰号去打脸。 换句话说,她亲自到了裕丰号,虽然彻底揭穿了何氏的卑鄙手段,可同时也让她的老主顾贺大娘子下不来台。 连李常他们都能随便打听到的消息,刘喜玉自己能打听不到吗? 她当然知道贺家有粮。 但她也肯定知道,当日那么样让贺大娘子下不来台,自己找上门去肯定会碰壁。 所以刘喜玉根本没让人去联系贺家。 陆珈主动提出帮她去找贺大娘子,刘喜玉自然会求之不得。 但陆珈万万没想到,贺家竟然只有一千石粮了,就在他们傍晚到达贺家之前,米市商会的人突然过来拉走了几千石。 而剩下的这一石,远远堵不了刘惜玉那边的三千石的窟窿。 也就是说,陆珈就算费劲巴拉的拿下了贺大娘子,也还是没办法立刻拉上刘喜玉结盟,一起对付张家。 至此,陆珈也意识到这位刘大当家最终之所以会被自己说服,答应订立契约,是因为她自己也知道,陆珈拿下贺家之后,也是没办法完成这个协议的。 陆珈要么硬着头皮帮她去筹粮,要么就拉倒。无论哪个结果,对刘喜玉来说都没有坏处。 所以这些行商的人,哪一个是吃素的呢? 但陆珈并非半途而废之人。 贺家竟然还有一千石,那就先想办法拿到再说。 不出所料,贺大娘子果然对刘喜玉有些微辞,但陆珈早有准备,经过半日的游说,贺大娘子终于被她磨得烦不胜,答应让她带走一袋粮回去估价。 如若价钱合适,那么双方就继续合作。要是不合适,那她就自己留着。 陆珈知道火烧眉毛的时候,刘喜玉这边开价绝不会是问题,所以她就背了半袋粮。 但人算不如天算,拿到了这个议价机会后,他们竟然被堵在了回程的半路上—— “这是怎么回事?” 月上高空,陆珈带着李常和谢谊站在石潭镇的村口,望着前方路上几个瘦骨嶙峋的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知道!” 李常和谢谊的牙齿都在打颤,他们一个抱紧了手上的算盘,另一个抱紧了手里的半袋粮食。 面前这几个人穿着草鞋,拿着锄头,看着应该是本地的村民。 但他们瘦的就像是病痨鬼一样,而且正两眼紧盯着他们手上的粮食,月光照耀之下闪闪地发着绿光。 “他们是想要我们的米吗?”谢谊咽了口唾液。“咱们沙湾竟然还有穷成这样的人?咱们的米市不是天下闻名吗?几十里外的码头上全都是米,他们为什么会饿成这样?” 连串的疑问都指向一个事实,就是眼前这些人就是来要粮食的。 至于为什么,那不是眼前这个时候该追究的! 李常有些于心不忍:“他们有老有少,不像是乐意干这个的,要不我们把米给他们吧,回头再去贺家拿点儿?” “不行!” 陆珈低声呵斥着。“这点米根本不够他们分的,你把米给了他们,抢不到的人就会扑上来找我们要钱! “你有钱吗?” 李常当然没钱。 扑上来之后又没找到钱,后果是什么,已经可以想象。 “不要随意施舍同情心,”陆珈深吸气,“告诉他们,让我们过去,等我们到了镇上,就把米给他们!” 李常稳了稳气息,朝着对面喊去。 对面这几个人脚步动了动,果然有放人之意。 陆珈趁机数了数,他们有六个人,都是男的,虽然瘦弱,但是身处穷途末路的人,永远潜藏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李常把米塞给她:“你先走!我们来断后!” 陆珈接住了沉甸甸的米袋子,二话不说往镇上走去。 她才不会推来推去,这个情况下,明显就是她先往安全的地方走对大家都好。 “不要跑了。” 埋头冲出了一段后,她砰地撞上了一具胸膛。 摸着鼻子退后,随后看清楚了月光照亮的这张脸。 陆珈立刻扔了米袋子: “秦舟?啊,秦舟!” 第38章 狗官 陆珈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等来沈轻舟,她浑身的紧张瞬间就松了下来。 “你怎么会来的?” “刚好路过。” “这么巧?” 陆珈望着他身后跟那天一样粗衣打扮的何渠与唐钰,当然不相信。 但是眼下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常他们还在和那帮拦路的农民纠缠呢。 沈轻舟把她拉到身后,何渠唐钰同时上前,也把谢谊和李常给拉了过来。 那挡路的几个人,看到这个阵仗,掉头就跑。 何渠大喝一声:“哪里跑?!” 顿时和唐钰追了上去。 那几个人饿的身上没几两肉,哪里走得快?更不要说跟何渠他们这样的护卫比速度了。 走出几步后便有人扑倒在田埂上,随后便接二连三的有人扑倒。 就算没有扑倒的,也立刻跪倒在地上,朝着沈轻舟他们使劲的磕起头来:“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何渠提着棍棒:“你们是哪里的?为什么要拦路抢劫?” 几个人怯怯懦懦,没有一个人说出了完整的话。 沈轻舟走上前:“你们手里拿着锄头,是不是附近的农民?” 这几个人听到这里,才战战兢兢地点起头来。跪在最前面的汉子道:“我们不是天生的盗匪,实在是饿得没办法,这才,这才出此下策!” “胡说,”谢谊道,“沙湾这么多良田,稻田,只要肯劳动,怎么会落到饿肚子的地步?” “小哥儿有所不知,沙湾的良田稻田是多,可那大多都是地主们的,家里有田的自然也饿不死,可更多的是没有田地的。 “像我们这种,世代给人做工,务农,家里没田地,又买不到粮食,到了冬春季节,只能等着饿肚子。” 陆珈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他们的日子虽然过得穷,可因为一直都住在码头旁边,而且早些年有张老爷子照顾,根本也没有到多穷的地步。 哪怕是后来这两年手头没钱,可因为一家三口都算勤劳,在码头上做工也足以糊口。 她很清楚,依傍着湘江,哪怕是没有田地的农民,也能通过做工赚取银钱买米。 陆珈是根本没有想过,就在距离繁华的沙湾码头几十里外的地方,竟然有人真的在饿肚子! 她不信:“为何买不到米?” 跪在地上的几个人眼泪汪汪:“沙湾米铺多如牛毛,可米都在人家手上囤着,他们就等着冬春之际,哄抬米价,从中赚上大笔的银子,又怎么可能随意卖出来? “就算卖出来,连陈米的价格都比新粮刚出来的时候高出三四倍不止。一日三餐都要进食,我们做工的那点钱,哪里够糊口的?” 打开了话匣子,其余几个人也争先恐后附和起来。 陆珈抿紧双唇。 一旁谢谊道:“就算买不到米,你们也可以种点杂粮过活。我们沙湾产红薯,芋头,高粱也能种活,你们如何不种这些?” 几个人苦笑:“小哥儿哪知我们的苦处?要种杂粮,要么就是有地,要么只能去山头上开荒。可咱们要是有地,又何至于出去做工? “若是开荒,咱们这片到处都是竹子,到了春天笋子见风就长,十天半月就窜的老高。而且地面以下竹根密密麻麻,根本就没法种庄稼,铲也铲不尽,铲完了到了来年也疯长。 “土坳里是能种些红署,芋头,终归种出来的也有限,冬春夏两三个季度,得多少红薯芋头才能填饱肚子啊!” 陆珈望着跪地抹泪的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在沙湾码头住了十年之久,竟然并不了解这个地方。 都说潭州一带水土丰饶,除去旱涝天灾,不可能会有饥荒发生,而眼前的石潭镇,稻田里禾苗碧绿,蜿蜒数十里,也有力的说明了本地粮食供应力是十足的。 可是面前哭诉的人,不只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老天爷没给饥荒,这些唯利是图的粮商们,竟然也人为造出了一场饥荒来! 她问道:“这样的情形,持续多久了?” “近年来年年如是。从前码头不如这般红火的时候还好些,虽说不富,却也不至于饿肚子。这七八年就渐渐地吃不上饭了。今年通货门的船只大部分来了沙湾,大伙都盼着会好些,谁知比起往年来还更不如!往年怎么说也要到暑夏之时才短缺,缺也不过两三个月。今年倒好,二三月时米价就疯涨了!” 陆珈只知通货门的船泊来沙湾,这对沙湾是个绝好的事情,没想到却反而带苦了百姓。 沈轻舟道:“你们谁带路,上你们家看看。” 几个人便爬起来,前往引路。 天黑不久的村子里,除了几座一看就是富户的大院子,其余皆是黑灯瞎火一片。 沈轻舟他们三个都擦亮了火折子,好歹能加快脚步了。到了村子最深处,便是一个山坳中,几座歪歪斜斜的盖着茅草的砖房显露在眼前。 沙湾县为丘陵地形,几乎没有高山,多是矮小的黄土堆,建房子的土砖烧制起来并不复杂,建个临时的土窑,烧上一两日足够。 所以即使穷的吃不起饭的人家,能住砖房也不罕见。 这仲春季节,密密麻麻的竹子遍布了村子的四面,而竹林下的田埂中,散布着许多茅草棚,这些都是地主们雇来守稻田的佃户。 进了其中一个砖房,有人抓了把柴点起来,屋里终于有了光亮。可这一看,还不如黑灯瞎火呢! 原本的四面墙或许是因为前阵子接连两个月的雨水已经倒塌了两面,剩下两面墙夹子的角落里,就砌了个简单的灶,放了两张小板凳。其余什么也没有。 另有一个门口通向别的屋子,但根本不必踏进去,就能看到里面不过摊着张床板,团着一床看不出颜色来的棉絮。 沈轻舟问:“整个镇子,像你们这样的人有多少?” “倒也不多,每个村子总有三四成吧,都是没田没地的。”农民们苦笑,“再多的话,也瞒不住上边了。” “狗日的县官!”陆珈冷笑着怒骂起来,“那新来的钦差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来沙湾这么久了,天天只知道待在县衙里,被那帮狗官伺候着吃香的喝辣的,底下农民过的这般水深火热,他愣是不出来看一看! “狗东西!” 何渠和唐钰均替郭翊咳嗽了下。 但沈轻舟回想起就着一碟剁椒都能狂干两碗饭的郭翊,却觉得陆珈这话也没说错,他可不就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第39章 她和别人是不同的 陆珈其实早就想骂这个钦差了。 毕竟前世在京城的经历告诉他,来的这位十有八九就是严家的人。 可她如今的处境注定拿这个钦差没办法,就只能忍着,码头上。对此事议论纷纷之时,她也只能听听罢了。 可眼前的情景却让她无法憋住这口气。 骂算什么? 如果可以,她还想打人呢! 当着所有人面骂完了狗官,她蹬蹬走到门外,把从贺家拿来的半袋粮食放在农民们面前:“你们拿去。” 李常惊讶:“这可不能……” 先前面临危险的时候,他的确是想过把米拿出去以保平安。 可既然事实不是他们想的那么回事,眼下危险也已经解除了,他也没再想过这茬了。 这米对陆珈来说很重要啊! 她已经和刘喜玉有约在先,必须帮把粮食筹措到位,刘喜玉才会答应参与她的计划。 重击张家一回已经刻不容缓,何氏竟然丧心病狂到出钱喊人对付陆珈,这怎么能容忍他们,让他们日后还有机会呢? 这米要是拿不回去,就没办法估价,贺家这边就也要受阻了。 面前这些人是很可怜,可失去了这一次可以拉拢刘喜玉的机会,下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万一合适又出什么馊主意呢? 陆珈竟然二话不说把米拿了出来! “姐!” 不光李常感到吃惊,谢谊满眼之中也透露着拒绝,他比李常更加懂得张家的可恶啊! “拿来!”陆珈从他们手上又把米夺了过来,极其冷静的交到了农民们手上,“拿去分了吧。” 满脸凄惶的农民们错愕的望着她,直到确信这袋米是给他们的,他们才飞快地把粮食接过去,七手八脚的把麻袋打开,当看到了里面白花花的稻米,他们顿时激动的手都颤抖起来! “菩萨!菩萨呀!……” 沈轻舟也转过脸去,把目光停留在陆珈脸上。 从认识她开始,她就从来没有办过吃亏的事儿,以至于自己都已经渐渐习惯了她那些小算计。 这袋米她不给,沈轻舟也会认为很正常。 却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她还是舍得把这好不容易讨到的机会给送出去。 “那你怎么办?”他说道,“没有这半袋米,你可是连贺家那千石米都收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陆珈望着门外大片的稻田,“但我再穷,至少还没有饿过肚子,他们没有这半袋米,却饿死都有可能。” 他们陆家也是万千百姓供养的官户,她也在陆家吃过五年的?米,怎可能心安理得地看着这些百姓去死。 况且,老百姓过成这个样子,他们那些当大官的难道没有责任吗? “这位…姑娘。” 陆珈心情沉重地暗骂着严家和自己的奸臣老爹,而就在暗骂的不亦乐乎之时,身后传来了老汉的声音。 “你们刚才,是在讨论收米的事吗?” 陆珈转身。只见先前率先跪下地来磕头的一个老汉迟疑的望着自己:“先前我看到你们是从贺家出来的,你们是粮行的人吗?” 陆珈顿了一下,立刻道:“我们是到贺家来收粮的,但是我们的铺子还没开起来,只是先来筹粮。”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虽然这些都是可怜人,但是他们的困境却是粮行的人造成的。 为了避免新一波的冲突,陆珈当然不能直说。 老汉“哦”了一声,然后道:“姑娘若是为了收粮而来,那老汉倒是可以提供姑娘一个线索。” 陆珈愣住:“什么?” 老汉往村子东头指了指:“此地过去五六里路,有个周姓人家。他们家至少囤着有三四千石粮。” “三四千石!” 李常和谢谊同时惊呼出声。“真的假的?这个月份我们沙湾县还有人囤着这么多粮?” 粮行里的粮食来源,分本地和外地。外地来的都是附近州县的地主家的粮食,这些因为路途遥远,加上又要再三比价,往往运送到粮行的时间会延迟一些。 而本地的粮食历来早早的就被各家粮行预定下了。所以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囤着几千石,实在不可思议! “自然是真的。”那老汉道,“不怕哥儿们笑话,为了找口吃的,我们什么门道都有。 “附近哪个地主家收成多少,囤粮多少,心里都有数。 “毕竟我们也盼着什么时候他们能大发慈悲,随手撒点出来。 “这周家田地不多,几千石的粮食,也是从别处收回来的,就是打算倒卖给粮行。 “所以码头上知道他们家有粮的人也不多,加上他们转手倒卖,价格也会比别家地主要贵个百来文一石,一直都还没脱手。 “你们要是不在乎价钱,倒是可以去打听打听。” 老汉这犹犹豫豫一席话,立刻把陆珈他们三个的精气神瞬间提上来了! 就连沈轻舟的心头都情不自禁为之一松。 陆珈可太高兴了:“老伯!你说的可都是真的吧?你不是在诓我吧?” “自然是真的。”老汉见她就是不信,有点急,回头看了一眼那半袋粮食说道:“你等我们把米分了,我煮了吃两口,我亲自带你去便是!” 话都到这份上了,哪里还容得着他煮吃的?! 陆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米你也别分了,让给他们吧!你这就带我去,我让人去镇子上给你买包子吃!完了我还送一袋米给你!” 说完她拖着老汉就往外走。 贵百来文一石,这算什么? 当初何氏把贺家挖过去,许的就是贵出一百文,来之前陆珈就已经和刘喜玉说好,贺家十有八九要加钱,别说一百文,就是三百文都不成问题! 再怎么贵,那也比违约赔偿的银子要少啊! 落后的沈轻舟望着她欢喜雀跃带着人离去的背影,又转回来看了看留在原地的几个农民,自怀里抽出了几张银票: “你们一人拿一张,拿去买一些稻米,撑过这几个月吧。” 农民们热泪盈眶,颤着手接过,又伏地磕头。 沈轻舟望着他们,又道:“刚才那位是谢姑娘,她和别的粮商是不同的。这银子也是他让我给你们的,若日后她有买卖粮食的苦处,你们也要记得都帮一帮她。” 第40章 我们唱出戏吧 五六里的路程并不太近,尤其是在这大晚上。但这对峰回路转后欣喜若狂的陆珈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出了村子,李常和谢谊赶着牛车,拉着陆珈和那老汉,先绕到镇上给大伙一起买了吃的,然后边吃边赶路。 沈轻舟他们三个都骑了马的,很快就跟上来了。 原本沈轻舟和郭翊的计划就是翌日赶往洛口一带体察民情,此番想到陆珈他们天黑还未归家,多半是出了意外,因此赶了过来。 没想到这趟意外的出行,反而提前让他们接触到了这些饥民。 饥民的出现,以及他们的证词,都说明了沙湾县出了大问题。目前看起来是商会行事有了偏差,导致粮商们肆无忌惮。 可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好几年,本地的官府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沙湾县令和潭州知府,究竟当真是被蒙蔽了过去,还是如陆珈所说,他们已经让粮商们的钱财哄得找不着北了呢? …… 花了半个时辰赶到周家,人家已经歇下了。 找上门来的买卖,过程当然没有那么顺利,但是价钱在这个份上了,其余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天夜里陆珈赶回城中,灯下细细算了笔账,翌日一大早就递到了刘喜玉面前。 刘喜玉大感意外:“这么说来,你没去找贺家了?” 陆珈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为了完成任务,贺家那边已经放弃了。反正他们家粮食也不足。” 刘喜玉沉吟:“也行。” 没想到跟贺家的缘分如此之薄。 贺家几千石粮食运到码头花去了几日,另一边李常也已经打听到,张家拆铺子的事儿也捣腾的差不多了,就等三叔公腾出空来,给他们主持分账。 陆珈抽空也到了贺家一趟,省去了经过说道:“总之是我的失误,最后失信于大娘子,还请恕罪。” 贺大娘子等了她两三日呢,一听这话哪里会高兴? “看不出来你竟是个不靠谱的,当初求着买粮的人是你,我这一松了口,你倒又不买了,你这不是闹着玩嘛?!” 陆珈想了想,背过身去数了数带来的银票,然后道:“我按市价跟你买五百石吧。” 不等贺大娘子说话,她把银子推过去:“我只有这么多,你看看如何?行的话我就立刻叫人来搬。” 贺大娘子是挺不高兴,却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自掏腰包,气鼓鼓的坐了会儿,也只好噌的一下,把银票收了回来:“赶紧的!” 陆珈便立刻走到门外,给坐在马车上的李常打了个手势,没多会儿,李常便带着一帮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民走了进来。 贺大娘子当场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带这些人进来干什么?!” 陆珈道:“他们是来搬米的,贺大娘子开仓吧。” 说完她又招呼那十几个人:“一共五百石米,大娘子的人称过之后你们就搬走。多余的一颗都不许拿! “搬出去后统一放在地坪里,按无田无地的人头数分。” 为首的几个人都是那天夜里拦路的人,听完陆珈的话,立刻就主动把人招呼成了两排,站得笔笔正。 贺大娘子看的一愣一愣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五百石米,莫不是要买给他们吧?!” 陆珈道:“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开仓放粮吧。” 跟地主老财有什么话可多说的? 贺大娘子顶着一张失措的脸惊疑地看了她片刻,然后解下腰上的钥匙前去开仓。 整个秤米运米的过程,陆珈这边井然有序,没有引起半点骚乱。 而贺大娘子的神色堪称精彩,从防备到惊愕,再到探究,最后她的目光就停留在陆珈身上,不再动了。 当初她为了张家多给出的一百文利益,不惜撇弃合作了多年的鸿泰号,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她竟然有这等魄力,自掏荷包救济这些穷人,贺大娘子活了半辈子,也算接了半辈子,竟然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丫头! “行了,全秤完了,关仓吧。” 运完最后一袋米,陆珈拍了拍双手准备收工。 拢着双手的贺大娘子一沉气,突然大手一挥:“再给她秤五百斤!” 陆珈闻言忙道:“打住!我可没那么多钱了!” “你慌什么?”贺大娘子拍掉她抓住自己的手,高高地抬起了下巴,“又没说要收你钱,这五百斤米,这算我送给你的!” 拢共不过四五两银子! 陆珈顿住:“您不是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贺大娘子没好气地瞥她,“做买卖的不图钱,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傻子呢! “反正这批粮也赚不到什么钱了,五百斤米送给你,就当给我自己开开眼!” 说完她转过身,扭着肥屁股一摇一摆地往前堂去了。 陆珈乐的一下子跳了起来,追上去挽住她的胳膊:“我说大娘子怎么生就一副菩萨相呢,原来是有一副菩萨心肠啊!……” 四月的春风吹尽了进堂,吹得满屋子禾香。 贺大娘子她忘了,她是个“万恶”的地主,这五百斤米她也没收钱,好像也不怎么聪明呢! …… 半个月期已到,约定的那批粮食如约送上了船。 刘喜玉给鸿泰号所有人都封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只有给陆珈的是沉甸甸的十两。 陆珈道了谢之后,被刘喜玉留下来喝茶。 还是六安瓜片。 刘喜玉捧着茶盅,打量了她一轮又一轮,最后道:“看不出来你这丫头,的确有两把刷子。” 陆珈退身施礼:“托大当家的福,侥幸完成。” 刘喜玉笑了一下,正色道:“我听说张家三兄弟的铺子,这两日就要拆了,你实话跟我说,跟你有关系吗?” 陆珈遂也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要是不作孽,也没我这只苍蝇什么事。” 刘喜玉点点头:“你们谢家早有你这般强硬,也不至于如此了。 “说说吧,你想要我如何做?” 忙活了小半个月,终于跨入了正题。 陆珈直起腰身,眉目凛然:“我要请大当家地帮忙唱出戏。” “唱戏?” …… 第41章 够份量了吗? 陆珈在鸿泰号呆到天擦黑才回家。 沈轻舟已经在等她了。上回的炖肉没吃成,这次秋娘切了上好的肘子,烂烂地炖了出来。这位秦公子可是他们家的贵人,不光是救过陆珈,还处处帮着他们,秋娘是知好歹的,再说他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这不得让他吃好点儿。 陆珈一进门,就看到沈轻舟正吃着秋娘先给他盛出垫肚的桂圆红枣汤。 沙湾人喜欢用这些补气,就是他一个大小伙子吃这些,总有些怪怪地。 她凑过去:“您这日子也是越过越好了。” 沈轻舟:“托您的福。” 陆珈嘿嘿一笑拖来板凳:“你这几日有空吧?” 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陆珈问过他该如何联系,但他不说,陆珈也就不曾追问。 好在上回在石潭镇又遇见了他——说是“遇见”,恐怕也不尽然——不管怎样,分别的时候陆珈跟他打过招呼,让他等鸿泰号的粮收全了,就来找她。 鸿泰号的消息很好打听,果然,他依约来了。 而且来得还很及时,这让她这个雇主很满意。 “有空。” 都说要雇他了,没空不也得有空吗? 沈轻舟隔着汤碗望过去:“张家人虽然勾心斗角,实在不懂得如何经营家族,可是家产在他们的手上,你一个外姓人想要名正言顺地拿走,可不容易。” 从知道她有这个想法以后,沈轻舟就帮她想过了,她要么有钱,使点手段把张家给压制下来。要么有权,软硬兼施,以张家的实力,自然也扛不住。再要么,她是张家人,弄点什么把柄把张家三兄弟给整下去,再接手家产也还有道理。 她如今什么都没有,竟然还想全吞。 “我知道不容易。所以压根就没打算名正言顺。” 陆珈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凑过来。 沈轻舟看她半晌,到底把碗放下,往前凑了凑。 少女的气息在他的耳畔,风吹羽毛似的翕动起来。 他绷着一身的肌肉坚持听完,然后上上下下的看着他:“想的不错。看得出来费了心思。” 陆珈邪魅的勾了勾唇。 沈轻舟又道:“但张老三之所以认定我是大财主,是因为我多少有几分底子。如今你这是要动真格的,你怎么确定他们一定会让我牵着鼻子走?” 上回成功,是因为他露出了何渠的腰牌。 太尉府的一个护卫,放在民间也是一般人惹不起的,何况张家这种纯纯的商户。 如今陆珈却是要坑他们全家,这就不容易了。 沈轻舟若是进一步抬出身份,自然所向披靡。 别说一个小小的张家,整个潭州也没有他镇不住的人。 哪怕是就藩在此的宗亲,他想在王府弄点什么,不是办不到。 但他不能这么干。 一则杀鸡焉用牛刀,二则他从未有曝光身份的打算。 自然他也可以暗中借用官府的力量给张家施压,让他们主动让出家财,以还了陆珈的心愿。 可这样做,总好像哪里不对。 再说就算能这么做,最后引来的也只有陆珈对他穷追不舍的怀疑。 没有必要。 所以沈轻舟注定只能是秦舟。 “要不,你再等等?”沈轻舟深思了一番后说道。 等他与郭翊将沙湾米市的猫腻弄清楚,他也不是不能动用权力替她办成。 毕竟,那个时候他已离开沙湾,便是她猜到自己不是真的穷小子,那也影响不大了。 “我等不了,也容不得我等。张旗与何氏这种小人,只会让我防不胜防。我必须现在就出手。” 上次如果不是他刚好出现,陆珈十有八九就着了何氏的道。她不能再让这种情况发生。 再说了,既然张家不认谢家的恩情,那她从张家拿走些钱财,也不算伤天害理。 “当然你顾及地很有道理。所以我也是有准备的。”陆珈从袖子里拿出一物,推到他的面前:“你拿着它去。” 这是一枚刻着花纹的玉佩,一枚质地极佳的玉佩。 沈轻舟看了两眼,愈看愈觉得上面的花纹有些眼熟。 “这是什么?” 陆珈轻描淡写:“礼部尚书陆阶的玉。一个陆家,够给你撑腰了吗?” 沈轻舟:…… 她爹?! “准确地说,这是陆阶年少时放在身边佩戴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玉。” 陆珈抚着玉上的纹路,把它反过来,然后抬头望着他:“玉的反面刻有个‘陆’字,上面的花纹也是陆家世代子弟沿用着的。 “我要是没猜错,如今潭州府衙及其辖下的各州县,应该已经有了这枚玉的拓印。 “你拥有这枚玉,就拥有了陆家人的身份。 “张家与官府来往密切,你跟张旗亮出它后,他必然会想办法求证虚实。 “陆家贵为礼部尚书,而且还是首府严颂的义女婿,我想天底下比陆家还有分量的人家,也数不出几个来了吧?” 暮色下陆珈目光深深。 沈轻舟的目光则定定地停驻她的脸上。 这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为了收拾张家,她竟然连她亲爹的玉都拿出来了! 她是陆阶的亲生女儿,有他的玉本不奇怪。 可她已在流落在外多年,突然提到陆家,提到她的父亲! 这么说来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世。 在谢家过得这么惨,此前的沈轻舟,是默认陆珈不知道的。 不然的话,作为当朝一品大臣的嫡长女,完全不必留在张家如此艰难的过活。 哪怕是张秋娘母子,也完全可以凭借对她的抚育之恩寻求陆家的帮助。 当然沈轻舟也知道日后陆珈总会回去,而且还会接受家里的安排嫁给严渠,所以他也从未想过要把身世透露给她。 原来她已经知道。 沈轻舟把玉拿起来,玉还是温的,像六年后他挟着她逃亡时她的体温。 有陆家这块玉,当然是足够了! 天底下谁不知道,除了严家之外,陆阶就是第二大的奸臣?! 别说抬出陆阶,就是陆家一个七弯八拐的亲戚,也足够在沙湾县横着走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问问:“你为什么,会有陆家的玉?” 第42章 雇主与雇佣 “我娘给的。” 陆珈明目张胆地瞎说。“我爹娘以前在京城行商,认识很多大官。人家大官给的。” 她一个被张家压得都快直不起腰的人,居然拿出了当朝大臣的玉佩,这怎么能不让人怀疑? 她自然料到秦舟会问。 但是这个人也不是很老实。 上次他突然出现在潭州,陆珈问起他来由,他就不老实。 他不说,陆珈也不会纠缠。 那当她不想说的时候,他当然也不能怪她咯! 不过陆珈对他还是有信心的,凭着他几次将自己解救于危难之中,还有赢了钱后的那副老父亲模样,这玉交给他,还是可以放心。 沈轻舟自认搅和不过她,他想了下:“既然可以抬出陆家来,你为什么不直接打压他们?你可以直接把他们摁的死死的,甚至可以把他们赶出潭州,再也祸害不了你。” “那样动静太大了。对我不利。” 陆珈没有过多解释。 沈轻舟也不便再问。 她把玉收入怀里:“什么时候动手?” “择日不如撞日。”陆珈站起来,“我们这就吃饭。吃完饭就行动。放心,等事办成了,我定会给你一笔丰厚的佣金!” …… 佣金就算了。 他可不敢指望。 干完这票,还是赶紧走吧。 她都胆大到拿她爹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了,往后她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不过陆阶那奸贼也不是好人,就是拿他行骗,也不过是在粘满了苍蝇的板子上落多一只,无伤大雅。 沈轻舟心安理得地听从陆老板的吩咐,去了福星坊。 陆珈则稍后一步再过去。因为她还要盯着张旗这边。 她身上的这块玉,蒋氏也知道。 既然蒋氏派了人来潭州找她,自然也会在各级官府留下些信息。 无论张家三兄弟中谁看到了这块玉,都只会对沈轻舟顶礼膜拜。 秦舟认为可以直接以陆家人的身份碾压张家,这个法子当然更便捷,但这样就提前暴露了她自己。 还有八个月。 陆缨与严渠的婚事就要正式操办起来。 只要尽量避免在这之前暴露自己,这桩婚事就会成功。 不知内情的秋娘对她这番作为有些许的担忧:“万一消息走漏出去,不会引来什么麻烦吧?” 秋娘知道她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谢家,可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赞成陆珈这么做。 不值得。 但陆珈显然不这么想:“不该来的来不了,但该来的总会来的。您就放心吧。” …… 张旗万万没想到,因为一本莫名其妙的账薄,最终闹到这个地步。 这到底伤害的是谁的利益? 到家后他一言不发地回了房,何氏上来给他宽衣他也没作声。 何氏道:“都算清楚了?我听说老三今儿就想开始搬东西了?” “让他搬吧!迟早得搬!”张旗没好气地接了茶,喝了两口,心火还是压不住,“我倒要看看待他们自己跑买卖了,到底能有多大能耐!” 何氏急道:“你倒是别管他们了,且管管自家呀!分了之后咱们手头可只剩下三间铺子了,那裕丰号还是新开铺,火候还没成呢!原先签下的那些买卖,倒还能应付过去,等这一批交货之后,咱们吞不下大批量的粮食,那些大主顾大商号十成十地也要跑掉了!” 何氏觉得倒霉透了! 怎么自从出了李二那事之后,他们就没一件事顺心? “那也没办法了,”张旗道,“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你认命,我可不认命!”何氏恨恨道,“咱们家还在跟贺家议婚呢,自打老三闹了这出之后,贺家都不曾派人来走动了,这要是真听之任之,这婚事都要谈不成不说,恐怕日后贺家也要疏远咱们! “咱们张家在沙湾的地位,可怎么提得起来呀?还想日后从苏家手里接棒成为商会的掌舵人,更是不要想了!” “那你还能怎么办?”听到这些张旗也心烦气躁,情不自禁地拔高了声音,“三叔公过两日得空就来给我们分账,要还有回旋的余地,还用等到现在?” 何氏道:“你是真糊涂啊!二房三房铁了心,他们的铺子咱们是要不回了,可你忘了隔壁手上还有间地段甚佳的铺子吗?你把那铺子拿回来!再把他们的宅子夺回来,倒手卖出去,那也够我们再置一间铺子的了!” 张旗闻言愣住,随后头一歪:“有道理!珈姐儿那死丫头,前番就哄走了一间铺子,因祸得福啊!那铺子要是在手上,也得分出一半给那俩混账东西,如今倒可以收回来,为我一人所有了!妙。实在是妙!” 何氏咬牙切齿:“那死丫头不但占着我们的宅子,占了我们的铺子,还在大街上跟我们作对,揭我们的短,指着我鼻子指桑骂槐! “如果不是她,老二老三怎么会拿这个当由头,说铺子盈利下跌是我们的锅? “她是什么外甥女?她就是个白眼狼!是个扫把星! “张家所有的霉运,都是她带来的! “这次我绝对不会饶了他们! “我要把他们赶出沙湾,我要把那个贱人卖掉,我要把她卖去万花楼接客,让她再也祸害不了我们!” 张旗也听得来气:“她吃了张家那么多年饭,到头来胳膊肘往外拐,竟跑到那刘喜玉的铺子里当学徒,跟那个寡妇搅和在一起! “她明知道咱们跟鸿泰号不对付,这不是在打我这个舅舅的脸吗? “既是如此,便是把事情做绝,那也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我们!” 说到这里,他拂袖指着库房:“你即刻拿五百两银子,让管家送到贺府去,请贺大人务必从县令大人那边想办法,把当年父亲留在县衙里的那份赠与宅子铺子的文书,拿出来销毁! “等明天事情一办成,则立刻去潭州府联系万花楼的老鸨,这边厢你趁着那丫头出门的时候把她拿下,直接扭送到万花楼! “我去见大姐,她要是肯乖乖的交出宅子铺子,也省得我动粗。 “她要是不听从,那就休怪我罔顾手足之情!” 第43章 金光闪闪的男人呐! 翌日一大早,何氏先打发人拿银子去寻贺清,另一边瞅着陆珈出了门,照常去了鸿泰号后,便也马不停蹄就去了潭州。 她已经恨不能立刻把这死丫头送到万花楼了,上次请了人结果失了手,这次绝对不能再失败! 何氏这里刚出门,谢谊就立刻跟了前去。 却说沈轻舟离开谢家之后,就去了福星坊,果然遇到了张老三。 张老三心里很清楚,那位秦公子可是有着官户腰牌的,若是正经生意,那是轮不到自己的,多半是过不得明路的买卖,得找到自己这样的闲人。 可是他也不在乎!人家是京城来的贵人,有这样的来头,他张安还怕什么呢? 一番软磨硬泡,终于让秦公子松口,答应第二天在茶馆见面。 到了晌午,张老三就迫不及待地到了地方。 等张老三刚进门,马路对面盯着的何渠就转身告知了沈轻舟。 车厢里今日金光闪闪一片,沈轻舟把自己的衣裳穿起来了,头发也捯饬起来了。 为了实现对那位陆姑娘的承诺,他们公子怕是从前在夫子面前读书都没这么认真过。 嗐,男人呐! 沈轻舟带了他们两个,到了后厢房,拿骨扇挑了帘子。 张安才吃半杯茶,忽一瞬见竹帘掀开,随着光影漫入,一角织锦绣服也随着跨门的左脚飞进来,差点闪瞎了他的眼! “秦,秦公子!” 此前数次见面,这位公子都以普通商贾惯穿的绸衫相见,虽然掩不住他的气势,终究也还不算离谱。 可今日他是什么装扮? 从头到脚锦衣绣服,玉冠云履,更是腰缠玉佩,手执骨扇。那日的腰牌都明晃晃地挂在腰间,这样的气派,张安竟是连见都没见过! 从前也远远地见过潭州府内吉王府内的几位公子,那可是皇亲!是宗室王孙!那吃穿用度岂是凡人可比? 可是那几位尊贵的小爷跟眼前这位相比,又还似少了些什么! “来了。” 沈轻舟跨门时顺势瞄了他一眼。 骨扇微微一扬,跟随在身后的何渠唐钰便就退身离去。 俩人如同重影似的动作一致,站在了门两侧。 张安何曾见过这阵仗,一颗脑袋瓜转都快转不动了,哈着腰道了声是,抬头只见沈轻舟已泰然坐在上首,这才想起来自己也不该傻站着。 可屁股才刚贴着凳子,沈轻舟一句话又让他倏地站了起来。 “你分得了多少现银?” 张安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问的是什么。 哪有人迎面就打听家产的? 但这话从眼前这位口中说出来,却让人不觉得突兀。 “现银加银票,一共一万八千八百余两。另有铺子两间,田产若干。” 张安说完之后就把腰板撑直了起来。 分了家之后还分了近两万两的银子,这样厚实的家当,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岂料对方扇子一停:“两万两都不到?” 张安失语。 据他所知,潭州知府明面上的年俸才八十两银子,他这还不够多么?…… 他沉住气试探:“不知在下该有多少才为合适?” 沈轻舟淡淡吐气:“朝廷今年大肆整顿水运,许多地方将有变迁,这你知道吧?” 张安心惊肉跳:“略有耳闻……” 整顿水运?他这买卖竟然还扯到了水运上?他难道干的是朝廷的买卖?! “三爷也是聪明人。通货门的船只泊出来了,小小沙湾怎么吃得下? “要么,就是转运到沿线其余码头,要么,就是扩建。” 沈轻舟慢慢地划拔着手上的茶,话语也缓慢。“一旦扩建,河堤修缮,兴建码头,乃至于沿途官驿等等,处处都要钱。 “户部一笔五十万两银子的款项即将拨下来,也不知道你听说没有?” 五,五十万两? 张老三脑袋里飞过一片白雾,他咽着唾液:“未,未曾听说!……” 这种至关要紧的消息,他一个闲人怎么会知道?! 沈轻舟接着往下道:“朝廷的差事,揽事的是上头,干活的却是下面人。要是没点甜头,谁愿意干? “我紧赶慢赶来到潭州,便是要抢在这笔银子到达之前寻几个可靠之人,一道发点小财。 “只可惜呆了快一个月,还差着两三股。 “前番我提醒了三爷一嘴,你二话不说就把铺子收了回来,这份雷厉风行,倒也颇让我刮目相看。” 他顿了一下,目光又落到了张老三脸上:“却又不料你才分得这么点银子。 “也罢。这事跟你没关系了,散了吧。” 他拿起扇子,作势起身。 张老三连忙将他按下:“不知入公子的股,需要多少银两?” 沈轻舟比出了五根手指头。 张老三愣住。 沈轻舟道:“我替你算过了,你便是把你的田产铺子全都卖了,也不过几千两银子,离五万还差得远。” “公子!秦公子!” 张老三疾步上前挡住他去路:“我只入两万两,莫非不成么?” 沈轻舟蓦地一声嗤笑:“你把我当什么人?我是没见过这点小钱的人? “入我这一股,到手的利润至少翻倍!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既然没这个赚钱的本事,何苦强求?” 他沉下脸,袖子一拂便跨了门。 张老三随在他身后扑通跪了下来:“请公子看在相交一场的份上,还请提携则个!” 但人家竟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张老三急得要冲出去,这时门帘子又开了,门外的何渠走进来:“三爷自重。 “我家公子这边所拉的几股都是有头有脸之人,凭何为你破例? “没有你这股,公子的事倒也不是办不成。 “但你要实在想入,为何不自行想办法?” 张老三六神无主,他能想出什么办法? 何渠叹气:“三爷糊涂。你一个人凑不出五万,拉两个人三个人,难道还凑不上五万? “凭你在沙湾的地位,两股三股不也是手到擒来? “远的不说,你不是还有两个亲哥哥吗? “这点门路都想不到,也真是活该你被你那大哥坑了这么多年呐!” 张老三被劈头盖脸训了这么一顿,情不自禁张大了嘴巴!…… 第44章 有钱不赚是傻子 张老二刚准备午歇,虚掩的房门又被人不由分说地推开了! 开门的声音还没停下,张老三气喘吁吁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张泰连忙从榻上坐起,望着面前满头大汗的张安:“出什么事了?” “二哥!你借我三万两银子!”张安一上来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你现在就借给我!” 张泰愣住了,一张嘴就找他借三万两银子,当他开银号的么?“你闯什么祸了?” “我没闯祸!我是要做大买卖!” 张安说着就凑了上去,趴在他耳边把来龙去脉说出来。 张惊一听也惊了:“这事我怎么没听说?官府要扩建码头,也没传出来什么风声啊!你别被人骗了吧?” “骗不了!”张安拍着大腿,“我难道没长眼吗?他光是身上穿的衣裳就不是有钱能买得到的!挂的玉也是上好的货色!更别说那块腰牌! “从前吉王府办喜事的时候,朝廷里来过人,我在他们腰上见过!一模一样!” 张泰一听,神色也凝重了:“可到底牵扯到好几万两银子,你没问他什么来历吗?” 张安摇头:“人家难道是什么好糊弄的主?这干的本来就是私下的买卖,你不把银子摆在面上,人家怎么信你?他会跟你说实话? “不瞒你说,那秦公子年纪轻轻,却威仪甚重,一句话不合拍,就是翻脸不认人的主!” 张泰一听也有道理,可三万两银子算是他全部家当了,而且老三成日游手好闲,从来没做过什么买卖,这要是把银子放在他手上,心里总是有点不踏实啊! 张安见状:“要不这样,不算你借我的,算你我合起来入股。到时候赚的钱,咱们按成数分!” 张泰也有些动摇了。 兄弟一场,钱不借伤了和气,借了给他,能不能要回来?能要回来多少?他心里可没底。就是真的赚到了不少,他那大手大脚的,又还能存的几个呢? 与他合一股,也算是帮了他,全了兄弟情分。那姓秦的公子要真的是官府中人,那这就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自己还能多得一笔! 有钱不赚是傻子啊! 可他一向慎重。况且他如今所有的现银也就只有三万两,这要是亏了,可就只剩底裤了。 他道:“咱们把大哥也给叫上,他跟官府的人有往来,消息也比咱们多,有没有这回事,他清楚。” 张安虽然不情愿弄得人尽皆知,但也知道老二不那么好说服,不让他落个心安,这事办不成。 便催着他赶紧起身,往老宅这边来。 张旗一听说他们俩来,二话不说让管家把门给扣上。 直到张旗说明他们不是来分账的,是有别的要紧事,管家这才敢把他们放进来。 即便如此,张旗也没好脸色。 好在老二深知他的脾气,没怎么多说,就把来龙去脉全都交代了。 张旗这一听,也惊讶起来:“还有这事?” “怎么,你也没听说过?” 这话张旗不好怎么回答。 因为这俩混账东西闹的,他最近都没跟贺家联络,之前好不容易得钦差接见,后来也没了下文。更别说他们兄弟三个分家闹得沸沸扬扬,贺家那边就算有消息,又怎么会想到告诉他? 但他又不能在这俩面前丢了面子。 “码头有变动的事,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朝廷有拨款下来,倒是还没听说。你们认识的这位秦公子,我竟然也没见过?” 张老三忙道:“人家微服私访,又不是真的来做粮食买卖的,你怎么会见过?” “那你什么时候让他跟我见见,是真是假,我试探试探他便知。” 从前谢老爷子为了两家儿女亲事,几次从京城往返潭州,在他们张家也住过许多日子。 那时候他与张老爷子之间天天谈论的便是京城的官场之事,张旗从旁也听得了许多。 这些年因为商会的掌舵人苏家也有人在京做官,他少不得也得在这方面留心些,到底是假冒行骗,还是真的有权有势,他还是能探得出来的。 张老二第一个赞同:“我正是这个意思。只要确定了对方的身份,若的确是来自京城的官户,那咱们倒是撞大运了!” 便催着张老三:“你快些去联络!就是我们都有意入股,要与这位秦公子当面了解一些情况。” …… 何渠把张老三的消息。送到沈轻舟面前时,沈轻舟也刚好收到京城里的回信。 “朝中情况怎么样了?” 沈轻舟把信折起来:“西北各地许多将领都递了折子入京,严家父子贪墨军饷,导致前几年边关将士无力应敌,事情已经得到了多方印证。 “皇上龙颜大怒。” “那这是好消息呀!”何渠一阵振奋,“严家最大的倚仗就是皇上,只要失去了皇上的信任,严家倒台指日可待!” “天真。”沈轻舟瞥他一眼,把信烧了。“他们盘踞在朝堂几十年,天底下哪个角落没有他们的人? “皇上虽有不满,也还不足以动他的根基。 “我与天下人,皆任重道远。” 前世他联合御史,边将,各方多管齐下,最终都把事情做到了那个地步,还是让严家逃了过去,眼下才掀起这么一点风波,谈何成功? “你去郭大人那边问问,米市商会那边的情况查的怎么样了?然后去把咱们订的船收拾干净,让张家那些人掌灯之后到船上来见。” …… 掌灯了。 江上渔火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货船挨挨挤挤,阔气的程度,一条赛过一条。 张老三带着老大老二,乘坐着小船在各条大船之间穿梭,终于按照何渠留下的指引找到了目标中的这条船。 张旗抬头一望,只见这船并不太大,只有两层,但是从外面看去,装饰得金碧辉煌。这并不像是运货的船只,反倒像是权贵富贾们南巡的游船。 当下已不敢大意,定睛一瞧,张老三已经跟船上打过招呼,有人走下来了。 来的这人身高七尺,腰挎长剑,穿着极为合身的深色的袍服,腰上还挂着牌子。袍服上没有任何装饰,但是裁剪至为讲究。 到了跟前,这人朝他打量了两眼:“来者便是三爷的兄长,张旗张员外么?” 张旗忙道:“正是在下!” 这人让开路来:“我家公子已经等候多时,请上船。” 第45章 印信 看到引路的人都如此气势不凡,上了船的张旗更是不由自主地注意起了言行举止。 到了船上,只见一位年轻公子正背对着门口,低头点一炉香。 张旗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那公子就已经转过身来了。 张旗匆忙间看了他一眼,然后道:“在下粮商张旗。经舍弟引荐,特来拜会秦公子。” 沈轻舟扫了他一眼,又看向了他身后的张老三。 张老三忙说道:“这是我亲大哥二哥,我不是筹不到五万两银子么,但我大哥二哥有,还请公子赏个脸。” 沈轻舟又淡淡地看向了张旗。 这就是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张旗没想到这位秦公子如此不好接触,而自己在他面前竟然还不如老三有脸面,后背上便开始有些刺痒。 记起自己来意,便不废话:“昨日听舍弟说过之后,在下对公子手上这笔大买卖也深感兴趣,不知公子可否也关照关照在下?” 沈轻舟道:“你也想入?那我这里是五万两银子起步,一文钱都没得少。” “银子好说,只是在下可否看看公子手上的印信?” 巧得很,这次分完账之后,他手上刚好有差不多四万两银子,实在要五万的话,把存在银号里的那一万多两取出来,刚刚能凑够。 但问题是,这姓秦的他能证明自己真的有朝廷的买卖吗? “你们找上门来,还问我要印信?这是不信我呀。”沈轻舟直直看了过去,“既然不信,又巴巴的跑过来做什么?” 张老三一把扯住了张旗:“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张旗看到沈轻舟竟然一个字的多话都不曾说,当成一副懒得搭理他们的样子,顿时也心虚了。 缓下了口气说道:“秦公子误会,在下可不是不信公子,不过是我兄弟三人加起来入两股,这就是十万两了。朝廷赋税重,咱们做买卖的赚点钱也不容易,还请公子体谅则个。 “只要看到了公子的印信,我这里即刻回去取银子,绝无二话!” 沈轻舟沉着脸睨向张老三:“早知你如此不靠谱,我便绝无向你透露消息之理。 “如今我还没有怪你散播消息,你们到怀疑起我来了?把他们轰出去!” 张老三慌的不行:“秦公子恕罪,都怪我没跟家里说清楚!不如您再给我点时间,我到别处去筹措筹措!” 他这话一出来,张家另外两个齐手拉住了他。 沈轻舟看着他们拉扯,随后沉气:“也罢。你们既是存了疑心,自然再换一个人来也是得怀疑我。便是交了钱,按了手印,之后还是不会放心我。 “唐钰,把东西拿过来。” 门口的唐钰应声走进来,将手上一幅卷着的舆图交到了沈轻舟手上。 舆图被摊开来,张旗靠的最近,一眼就看到了图头上的“潭州府”三字,再一定睛往后看,他一双眼就情不自禁的瞪圆了! “这是,这是潭州府河道舆图!” 张旗的脸上,这下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这份舆图只有官府中才有,外人是不可能拿到的。 既然能出现在他的手里,那足以证明他是官府中人了!而且他能够拿到河道的舆图,也足以说明他有河运方面的门道! “把舆图送到张员外面前,让他验验真伪。”沈轻舟瞥着他,“你们可看仔细了,可别回头又说这舆图是我偷来的。” 郭翊手上这样的图还有一大把,他们若不信,他还可以拿出一堆来的。 陆珈给了他那块玉佩,当然比这个更有说服力,但手边就有能够利用的东西,为什么不用呢? 张旗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扭头一看其余两个,同样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幅舆图上面不但有潭州府的印信,还有朝廷的印信,真的不能再真了! 而如此重要的东西,自然会放置在最稳妥的地方,谁又能偷得到呢?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子恕罪!” 张旗袍子一提就跪了下去。 沈轻舟让唐钰把舆图收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是可信的了?” “秦公子恕罪!” 兄弟三个都跪了下来。张老三道:“我这就回去取银子!一个时辰之内必定返回!” 沈轻舟一声冷笑:“倒也不必如此着急。你们走吧。” 说完他起身进了里屋。 张老三失声:“公子!……” 但门口的何渠他们已经开始催人了。 …… 兄弟三个下了船之后,张老三慌的六神无主。那秦公子临走之前那样的态度,分明就是不想再接他们的茬了! 他不由分说埋怨起张旗:“几个人能有他这样的排场?你亲眼看到了还不信,这下好了,人家的本事你看到了,可到嘴的肥鸭子也飞了!” 张老二也直摇头叹气。本来他也不信张老三能够撞上这样的大运,可先前这么一番下来,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那姓秦的公子无论从哪点看,都是一等一的权贵中人,更别说他轻轻松松就拿出了官府才能拥有的河道舆图! 这总不能说他是特意提前准备的吧? 白白丢了个发大财的机会! 张旗心里又何尝不懊恼?但被他们俩齐齐埋怨,心里也不服气。 “他方才急急的催我们出来,八成是有猫腻。 “那舆图我方才已经记了个大概,你们俩先在这看着,我这就去找贺大人求证求证。 “要是实在无误,咱们再去求他,如此把钱交出去,心里也踏实!” …… 张旗马不停蹄的赶到了贺家,贺家刚刚熄灯,听他拍门拍的急,舍不得又披衣坐起。 看到张旗这般着急忙乎,同知大人的脸色也不好:“你们家近日四处闹腾,如何又跑到我这里来了?” 张旗一看他这副要撇清关系的样子,终于想起彼此就是利益关系,并非血脉相连利益与共之人,便将要和盘托出的话又塞了回去。 只问道:“我就是来跟大人打听个事,咱们潭州府衙的河道舆图,您手头可有备份?我有桩要紧的账目需要看一眼,核对核对。” 第46章 万花楼赚得多些? 贺清只是个县丞,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放在他私人的手上? 他说道:“没有!” 张旗掏出来几张银票,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 贺清道:“你这是干什么?钦差还在沙湾呢!” 张旗遂把银票掖进了他的裤腰带里:“万请大人行个方便!” 贺清再三推迟不过,最后盛情难却。只得换了衣赏,又让张旗扮成他的家丁,往衙门里去。 作为县丞,夜里出入衙门,倒也不为难。 官府的舆图不能带回去,但各人手头还是有的。进了公事房,贺清抽出了一幅舆图。 张旗连忙展开,这一看,后背上的汗又冒出来了。这图纸竟与先前那秦公子拿出来的一模一样! 就连盖戳印的位置都一样! 印信上面的字体也是一样! 张旗冷汗涔涔。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出了衙门之后,他一时不知该回府,还是该往码头去。 就在踌躇之时,一个人飞快从远处冲了过来,看清楚他之后即匆忙禀报道:“老爷!不好了,鸿泰号的刘大当家,刚刚也悄悄的上了那位秦公子的船!” “什么?!” 张旗仿佛挨了一记。“她去干什么?!” “还能去干什么?二爷三爷都急得不行了,他们亲眼看见刘大当家上的船,并且也是先前那位扈从引他们上去的! “并且,二爷还看到秦公子都迎到了门口!” 刘喜玉竟然也得知消息了。 同行也来了,这就更不可能有假了! 张家沦落到落到今日这地步,她刘喜玉也是功不可没啊! 这个便宜怎么能让她占上? 张旗迈开两条腿,就往码头上奔去。 但他到底来迟了一步。 先前金碧辉煌的大船此刻黑灯瞎火一片,只有船头船尾还亮着两盏灯。 “你怎么才来?!” 老二老三气喘吁吁的赶上来。“人家刘喜玉已经走了!秦公子亲自送她到船头!” 张旗心往下一沉:“被她捷足先登了?” “不是也差不多了!刚才我清清楚楚听到刘喜玉临走的时候说,明日将准时带银票过来相见!” 张旗更加心慌了。 “还没付银子?只要还没付钱,那就来得及! “老三,你在这守着船! “老二,你随我回去筹银子! “天亮后我们带着银票赶来之前,老三你哪里也不许去!谁上了船你都给记下来!” 他决不能让刘喜玉抢了先! …… 刘喜玉回到鸿泰号,早就在这里等着的陆珈闻讯迎了出来。 “大当家的辛苦了!多谢大当家相助!” 刘喜玉摆手:“没想到你这次玩这么大,把张家三兄弟全都囊括进来了。还有你请来的那位秦公子什么来头?我看着不像一般人。” “的确不是一般人。”陆珈给他递着茶,“人家原来也是富家公子,家道中落了。” 说完她往外瞅了一眼:“我得回去了,回头还请大当家的继续把戏唱完。” 刘喜玉喝着茶,摆手打发她回去。 李常和谢谊早就在沿途照看着,自然不会让张家人有撞见陆珈的机会。 悄无声息地进了家门,灯下刚坐下来,谢谊就迫不及待的进来了。 “我今日跟着何氏到了潭州,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陆珈眼睛瞥过去,谢谊立刻往下道:“她让人把万花楼的老鸨给找出来了!” 陆珈刚送入喉的茶水停在了喉咙间。 “老鸨?她不想跟张旗过了?万花楼赚的多些?” 谢谊被她噎了下。 陆珈不瞎说了:“他们说什么了?” “听不见呀!”谢谊摇头甩脑,“她们俩是在茶馆的包间里碰的面,不知道说的什么,反正何氏出来的时候得意洋洋的!” 还洋洋得意! 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也不属三教九流。再说张家还打算跟贺家攀亲呢,他们怎么会跟万花楼那样地方的人接触? 陆珈立刻道:“这毒妇恐怕没安什么好心,这几日你帮我盯紧了她,看她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就凭之前何氏打算把她卖给李二,又敢花钱请人在半路堵她,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眼看着秦舟那边很是上道了,陆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出夭蛾子? …… 何氏盼了一日,好不容易把张旗盼回家,还没说自己的事呢,就听他说这位秦公子竟然的确有来头,连贺清都不能拥有的河道舆图,那秦公子随手就拿了出来,何氏顿时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再听到刘喜玉竟然有可能捷足先登,她又从震惊中跳了起来! “她怎么也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让她得手?! “绝对不能让她占了这便宜!” “我这不就是赶紧回来筹银子嘛!你赶紧盘盘我们手上所有的现银能有多少?” 何氏立刻喊上管家去开库房。 等把装银票和现银的箱子全都抬过来,三个人埋头数了几遍,就有这么巧,五万两刚好还差那么两三千! 但这完全不是问题。 他们还有铺子和田产。 如今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的良田都落入了大户手中,张家行商为主,手上田产不多,但是当出去顶个三四千两银子还是够的。 一想到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产,张旗难免有些心疼,也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 何氏一语将他骂醒:“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官府的买卖不好做吗?官家的银子不牢靠吗?你还盯着这点小钱!没看到人家刘喜玉都大半夜地往上扑?” 天下人都知道,如今只要你有本事,那朝廷的钱最可靠。 但凡挂着官府的名头,多少人在背后等着捞油水。这种跟着上头赚大钱的好事儿,他们平素求都求不到,如今都掉到饭碗里了,他竟然还舍不得那点破地? 张旗听得心潮澎湃,再无疑义,立刻让管家拿着地契去当铺。 何氏坐下来,又恨恨地道:“贺大人那边上晌已经回过话了,回头他就会把谢家的宅子铺子的文书拿给我! “万花楼那边我也去说好了,明日就动手,只要那死丫头她进了万花楼的门,我就把那俩母子也赶出沙湾! “到时谢家所有的宅子铺子就全都是我们的了! “什么提携之恩,什么老爷子给女儿女婿的体己,统统见鬼去吧!” 第47章 公子,陆姑娘来不了了! 沈轻舟对着朝阳伸了个懒腰,何渠就来告知张家三兄弟早早地就在船下等待,沈轻舟也不理会,直到又入了夜,他这才上了马车。 “你们怎么又来了?” 他皱眉望着张旗。 张旗带着老二老三在船下足足等了一日,只等的心肝都碎了。望眼欲穿之时终于看到秦公子出现,一起身险些都晕了过去! “小的昨夜莽撞,得罪了公子,回去后懊悔的一夜都没睡着。今日一早,便与舍弟带起了银两,特地来拜见公子!” 说罢他让老二老三抬着两只箱子,跟在沈轻舟后头上了船舱。 箱子打开,露出了满满当当的银票和银锭。 沈轻舟缓步走上去,捞起一把大小不等的银票看了看,又抓了一把碎银子:“多少?” 张旗跨步上前:“两股的数目,整整十万两!” 沈轻舟把手收回来:“看来你们也不容易啊,这都只差没把铜板往上凑了。” 张旗汗颜:“实不相瞒,为了凑齐这笔数,还抵押了一点家当。所以还请公子万万给个机会!” “这就让我为难了。”沈轻舟挥开了扇子,“你们几次三番纠缠,我这边已经有人入股。” 他话音落下,门外就传来了何渠的声音:“公子,鸿泰号的刘大当家来了。” 沈轻舟看了一眼门口:“请进。” 就只见门口帘子一掀,刘喜玉带着几个人抬着箱子,大步走了进来! 张家三兄弟脸色都变了。 “秦公子!”张老三冲上前,“事情该讲究个先来后到,明明是咱们先认识!怎么能半路让别人插了足?” 沈轻舟摇着扇子还没说话,那边厢刘喜玉就竖起了眉毛:“张老三,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昨天夜里我和秦公子明明都已经拍过板,约好今日就来交银子立契书,你又是什么时候插进来的?” 张老三咬牙:“早在多日之前,我就已经跟秦公子有过口头约定,昨夜我也在你们前头上的船,就连今日我们也是比你先一步拿着钱到来,这事轮不到你!” 刘喜玉连声冷哼,转头指向张旗:“上次你们已经把贺家的买卖从我手中抢走,这回又要横插一杠子,就冲着我来是吧? “行! “——秦公子,我愿意再加一万两一股!” 沈轻舟看向张旗:“刘大当家何必如此相逼,张家最近才分了铺子,张员外手上恐怕也是紧张,哪里拿得出钱来跟你拼?” 刘喜玉哼道:“没钱出来做什么买卖?” 张家三兄弟瞬间让她给激怒了! 张旗沉声:“既然秦公子说过,五万两一股,一文钱都不能少,那自然也没有加码的道理! “就请公子说句公道话,这买卖到底论不论先后?” 沈轻舟看了看他们双方:“要论先后,那的确是张家在先。 “但刘大当家加码一万两银子,足见她的诚意,我若以五千两的原价给你们,对她不公平。 “要不张员外你们也各加一万两呢,到时有了盈利,我按成数加分给你们便是。 “你们双方意下如何?” 张家三兄弟讷然无语。 刘喜玉道:“公子行事公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张旗,你答应不答应?” 张旗咬牙:“秦公子,不是我们不肯出这笔银子,实在是我们已经……” 没说出来的话已经很明白了。 拿不出来! 刘喜玉讽道:“加一万两而已,你们该不会连这都没有吧?如是这般,那秦公子,我倒要劝您三思了。 “张家号称买卖做的大,是沙湾有名有号的大户,家底子却薄成这样,公子难道不怕他们倾尽家财地投股,其中有诈么? “您可别回头被他们坑了!” 张旗气得冒烟。 他知道自上回过后刘喜玉便跟他们成了死对头,但这明目张胆地嘲讽,不是太打脸了么? “秦公子!这一万两,我们加!” 刘喜玉道:“张旗,你可别打肿脸充胖子,别回头家底都掏空了,你的娘们跟你寻死觅活的!” 天哪! 她竟然还暗讽自己惧内?! 张旗咬牙看向老二:“你们俩,这就回去找柜上把铺子全都抵押给当铺!我就不信,七间铺子还抵不出两万两来!” 七间铺子当然不止两万两,但架不住他要得急呀!价钱肯定是要打折扣。 但好在铺子还没分出去,账目地契还都在他手上,这事他可以说了算! 沈轻舟道:“张员外这又是何苦?若是要典当,刘大当家的银子都抬过来了,你们何不干脆把铺子抵押给她? “当着我在这儿,我还能替你讨个公道价。” 刘喜玉道:“秦公子!我这银子可是拿来入股的,再说我跟他们张家势不两立……” “刘大当家,给我个面子,张员外也不容易。买卖不成仁义在,下回,我定然多加关照你。” 刘喜玉叹气。 沈轻舟看向张旗:“张员外,刘大当家我都帮你打好招呼了,天色也不早了,你赶紧吧!” 张旗嘴巴张了张,发现自己都没有插嘴的份,事情就让他们两个这么定下来了! 他娘的他还没道理反对,人家财神爷苦口婆心给他讨来了机会,他要是反对,那不是驳人家的脸面? 铺子地契房契送来的时候,张旗望着它们,心里还揣着懵然。 事情怎么走到这地步的? 怎么银子,田产,铺子,一样样都从他手里流走了? 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公子,整整一十二万两,齐活。” 何渠他们几个点完数之后禀报的声音把张旗拉回神。 他咽了口唾沫。再次恋恋不舍的看着那一堆的银两和地契房契,心下好像有刀子在割。 沈轻舟看了眼账目,再看了眼神不守舍的张旗,递了一张落款为秦舟的文书过去:“张员外画个押,你我各留一份,也好放心。” 至此,陆老板交代下来的差事圆满完成。 沈轻舟虽仍觉不过瘾,但雇主的意思也不敢不遵。 “公子!” 沈轻舟话音刚落,刚抬了银子下去的何渠就快步来了,都不等他批准,就凑上来附耳压声:“陆姑娘来不了了!她那边……” 何渠一口气说完,沈轻舟投向张旗的目光,就眼见着放出寒光来了。 第48章 该死之人 陆珈对沈轻舟这边的进展,自然了如指掌。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张家三兄弟在船下等了一天,何氏却也在家中呆了一天。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张旗两口子在贪财图利的事上向来态度一致,关系到他们全家命运的事情,何氏竟然没跟着去掺和掺和,这不对劲。 再让李常谢谊各自去打听了一轮,原来何氏昨日除了去潭州府,还打发人去了贺家。 结合何氏见老鸨的事儿,这就很不对劲了。 何氏现在最恨的人有谁? 无非是刘喜玉和她陆珈。 比起泼辣而且又势均力敌的刘喜玉,很明显陆珈更容易拿捏。 而且对何氏来说,手上有宅子有铺子的谢家显然更让她寝食难安啊! 那么谢家三个人里找谁下手更合适? 秋娘年纪大了。谢谊是个小子,搞他不容易。陆珈一个弱女子就好对付得多了。何况搅和了他们想把陆珈祸害给李二,又当众让何氏出丑,这些全都是陆珈干的! 更关键的是,陆珈是个黄花大闺女啊! 何氏想把她弄到万花楼才更合理啊! 察觉到了这一点,陆珈即刻让盯着码头这边的谢谊回来,交了给他几串钱,让他多找几个平日相熟的伙计,盯住何氏。 天黑之后,陆珈正拿捏着前往与沈轻舟会合的时间,秋娘快步进来了:“我们铺子那边一面侧墙突然被人捅了个洞,正好是仓房位置,租户派来伙计,让咱们即可过去商量着处理呢!” 租户只租半年,且也只剩三个月到期了,修墙的费用自然得商量着处理。 陆珈二话不说起身。 跨出门槛她突然止步:“好好的墙,怎么会坏?” 秋娘闻言也道:“没错!这是闹什么古怪?” 陆珈立刻把盯着隔壁的谢谊喊回来:“张家什么情况?何氏在做什么?” 谢谊道:“张旗还没回来。但奇怪的是,何氏方才已经熄灯了。” 这就对了! 对他们来说这么要紧的事情,何氏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先前请的那几个人呢?带上他们,跟在我与母亲身后一点,别让人察觉。等我喊你们,再出来。” 说完她就从柴房里拿了把柴刀,别在腰中间,拿了件褙子挡着,招呼秋娘出门。 秋娘顿时道:“你要做什么?” 陆珈一声冷笑:“等会你就知道了。” 秋娘虽然还想不到何氏会想出如此下流无耻之毒计,但也知道没好事,遂同出门。 谢谊等她们前脚出门,后脚也跟上。恰巧另一边李常来告知张旗正让人来家取铺子地契,让陆珈赶紧去。 谢谊便让他回头转告秦舟,陆珈这边已去不成,并把来龙去脉给说了。 沈轻舟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该死之人。 自从被陆珈逮着追问过来历,他就已经打定主意,替她办完这件事就全身而退。 事情办完了,就差她过来交接了,结果他张家居然要把她给卖了? 他看着堂下的张旗,张旗也在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这年轻公子方才一瞬间的凝目,竟让人毛骨悚然。 “秦公子,可是出了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沈轻舟坐了下,然后侧首看了眼何渠。待何渠把脑袋凑过了,他也交代了几句话。 张旗担心极了,看着转到屏风里头去的何渠,他又把目光调回沈轻舟脸上。 这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方才接到个消息,”沈轻舟的声音依然平稳,“有人走露了风声,如今另有人想截咱们的胡。” 张家三兄弟都提起了一颗心!刘喜玉也看向了上方。 “这是谁干的?肯定不是我!”张旗连忙辩白。 沈轻舟道:“刘大当家,我有几句话想跟张员外说,我且让人送你下船。” “公子客气。” 刘喜玉应声退场。 沈轻舟望着张旗:“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答我。” 张旗打了个哆嗦:“公子但问便是!” “你们沙湾米市有个商会,掌舵的是苏家。这苏家近年在码头上,可干过些什么?”沈轻舟睨眼,“我要听有用的。明白吗?” 张旗听到苏家时即松了一大口气。原来是苏家也听得了消息么?再听得后半句,他心又提了起来。 苏家干的事儿可多了,该拣哪里说呢?这秦公子要听有用的,那肯定就是要害。 但苏家可是本地一等一的大户,各家米铺前途如何基本上都由他们家说了算,这要是得罪了他…… 他回头看了看两个弟弟,只见他们也都一脸凝重之色,并不像方才那般催促着自己了。 苏家有人在朝为京官,而且去年还升了六部郎中,这小小沙湾,多少年才出个京官?多少代才出个六部四品? 得罪了苏家,那张家全部都被摁死都有可能! “一个小小四品官,就让你怕成这样?”沈轻舟挑高尾音,拿出块玉在桌面上,手指轻叩着桌面,“见过这样的玉么?” 张旗岂能没见过玉? 这一看只觉这玉质地不错,再一看,这雕纹也不错。此外也很寻常。 直到他看到了同时摆在了旁侧的一张玉佩的拓印,以及拓印上的字迹,当下便如同被谁踹了一脚,膝盖一弯,扑通就跪到了地上! 这玉他不认得,可它看上去长得跟这拓印一模一样,而且这字他也是认得的呀! “凡见此玉,如见京城陆氏。一应上报者,定有重酬”。 京城陆氏。 除了礼部尚书陆家,其余还有谁敢这么称呼? 小老百姓哪里搞不清楚朝中那些大官,可是姓陆的尚书,他就是再白痴也知道! 南来北往的商船那么多,这位陆大人,他是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 那可是当朝首辅严阁老的心腹,还是他的义女婿! 这张拓印是当初县令大人从潭州府拿到之后,为了尽快找到它,而找了他们这些大商户到县衙看过的。 县令大人没透露太多,但也告诉了他们,凡是带着这样玉的人,都是陆家的人。 张旗冷汗涔涔,脸上早就被冲退了颜色,双手也抽成了鸡爪,他再次抬头看着沈轻舟,几度要晕过去。 难怪这公子这么大的气派,原来他是陆家人! 谁能惹得起陆家? 再来三个苏家,也比不上陆家! 第49章 谁没拼过命? 张旗再也没有推托的道理了,咽了口唾沫之后,张嘴就道:“苏家当家人苏明辛,为了哄抬粮价,前年把码头一户粮行两夫妻给诬陷下狱了,至今还在牢狱里呆着! “全码头所有入了商会的粮行,按铺子算,每间每年要交一百两至五百两不等的税,苏家抽成一半,说是要用来向上打点。 “此外苏明辛的弟弟去年逼良为娼,对方不从,他就把人杀了,县衙也管不了……” “苏家向上打点,打点的是谁?” “这个,这个不清楚,但每年冬天,他们家都有人北上入京。” “确定是入京?” “确定。因为他们走水路,每次还要带些货上去,故而随行的人都不少。好些船工都是临时雇的,平日也曾听他们说过,确是从积水潭下的船。但下船之后的事,他们就不知道了。” 沈轻舟目光深凝。 张旗看了眼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何渠,在地下磕头:“小的就知道这么多,还请公子明鉴!” 沈轻舟扫了眼他,从何渠手里接过了文书:“按个手印,你走吧。” 张旗定眼一瞧,只见正是先前他们约定入股的文书,顿时放心,拇指食指都按了印泥,就要印上去。 窗外忽然来风,噗一下把烛灭了。 眼前刹那间漆黑如墨,张旗顿住,只听黑暗里沈轻舟道:“怎么搞的?把灯点起来!” 船舱里复亮,沈轻舟又敲了敲桌子:“摁吧。” 自打确认了这是陆家的人,张旗再不敢有半点别样心思。 当下也来不及思索先前摁下去的手印去了哪儿,右手就不听使唤地又摁了一遍。 “送送张员外。” 沈轻舟将一式两份的文书递予他一份,而后朝门下扬首示意。 等张家三兄弟一道哆嗦地下了船,沈轻舟又从文书底下拿出了另一页盖着两个鲜红指印的纸,站起身来:“送去给郭翊。告诉他,明日就我要看到成效。若有一个漏网之鱼,让他看着办!” 说完他扯下身上的袍子,另取了件衣裳穿上,已等不及走阶梯,噗地吹灭灯后,便从船窗里跃了出去。 …… 陆珈与秋娘前往铺子里。 时值夜半,码头外还有不少车马喧嚣之声,熙春街里却要么是深宅大院,要么是翌日要赶早劳作的百姓,早已是黑灯瞎火一片。 平时一个人没少在这条街走过夜路,今夜秋娘却从踏出家门就紧抓住了陆珈的手。 “别怕。”陆珈给了她一个眼神,然后大步往前走。 走出一半,前边就有了动静,刚停步,几个人从墙头跳下,照着陆珈就冲了上来! 陆珈可是曾经闯过刀剑阵的人,她能怕这个?更别说她早有防备。 几个人狞笑着走进她的刹那,她旋即拖住秋娘的手腕,背抵住了墙壁:“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我们是来带小娘子你去享福的人!” 当头的一人说毕,其余几个人立刻跟着桀桀邪笑起来! 而就在他们仰头的当口,陆珈也看清楚了人数,他们一共六个,谢谊早做好了准备,请了八个人,足够了! 陆珈蓦的抽出了柴刀,二话不说,朝着他们的脖子砍过去! 最前面的一人肩膀之上不偏不齐挨了一刀,其余几个人被这突来的状况给吓懵了!此时哪里还笑得出来? 而陆珈并没有给他们机会,一念趁着他们没有回过神来,举着柴刀再次砍过去,一面高喊道:“谊哥儿出来!” 就见她一声令下,早就在身后暗处憋了满肚子气的谢谊暴喝一声,顿时率着八个人冲过来了! 经过陆珈这么一乍呼,已经把对方气势给压下了一截,谢谊他们冲上来之后,形势进一步大变,他们当先就拿住了已经受伤的那个。 随后谢谊也拔出了一把斧头,和陆珈一道照着那些人便砍过去。 何氏一个妇道人家,要对付的又是陆珈这样的弱女子,自然不可能再花大价钱去找专门的江湖人,于是在人数相差的情况下,很快就分出了高低。 姐弟俩这么发疯,把个秋娘也给愣住了! 谢谊是个男孩,有些血性是应该的,她可没想到自己这闺女打起架来也这么不要命!这柴刀抡的呼呼的,哪像平日捉针线的手?! 顿时被他们感染,一身热血也沸腾起来,扭头看到地上有砖头,举在手上也冲了过去,照着当中一人就开起了瓢! 一场混战过后,对方六个人已经趴下了三个,剩下三个人已经抱着脑袋不敢动了。 陆珈踩住地下一个人的后背:“拿个麻袋过来,把它套上!” 而后她又弯腰揪起抱着脑袋的一个,雪亮的柴刀架在他头顶:“何氏那个毒妇在哪里?!” 这人吓得胆都破了:“我们也不知她在何处,她只交代我们,得手了就让我们把你押到码头上,然后送消息去张家!她就会赶往潭州与我们会合!” “他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走陆路!因为那个更快!” 谢谊道:“怎么办?逮不到她了!” 陆珈咬牙:“押他去张家报讯!其余人,随着我押他们去码头!等事情办完,我有重金相酬!” 秋娘听到这里也终于听明白了,愤怒使得这个母亲喉咙都破了:“原来是何氏这个畜生!是张家这帮畜生!我要去跟他们拼了!” 陆珈拉住她,阴寒着脸把刀插回腰间:“母亲何必着急?沙湾走水路到潭州正好顺风,此去要不了一两个时辰,再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又如何?” …… 何氏早早地熄了灯,为的就是回头人来人往的,不让谢家这边起疑。 坐立不安的等了半宿,还没等到派出去的人回讯,到先等会了,满头大汗的张旗。 何氏吓了一跳,连忙递帕子给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跟见了鬼似的,连血色都没了?” 张旗浑身还是抖的:“你知道那位秦公子是谁吗?” 何氏愣住:“谁呀?” “他是陆家的人!是朝中礼部尚书陆府的人!” 何氏也是帮着家里开铺子的,怎么可能会没听说过朝中这些大户? 听到礼部尚书几个字,她下巴都快惊到地上了! 第50章 哪来的陆姑娘?! “竟然是陆家?!” 南来北往的商户们都说,礼部尚书陆阶,因为文采出众,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 朝中除去平分秋色的严家和沈家之外,就属陆家有权有势了! 找他们做买卖的竟然是陆家的人! 天啊! 张家祖坟上到底冒了什么青烟,竟然被这样的大贵人给找上门来了? 从今往后他们张家可不就是掉进荣华富贵窝里了吗?! 何氏激动起来:“难怪刘喜玉往上扑,这么大的靠山谁不想要啊,幸亏我把你给劝过去了,被咱们拿下来了! “这以后傍上了尚书府,咱们张家就能随便在沙湾,不,连潭州都能够横着走了! “这样的贵人,就是手指头里随随便便漏下来点儿,也够我们吃上一辈子了! “日后别说跟贺家结亲,咱们就是和县令大人,跟苏家,抑或适合潭州府衙的大人们结亲,那不也是说句话的事儿吗?!” 何氏兴奋地喋喋不休,做着她的春秋大梦,张旗回想着跟沈轻舟接触的前后始末,却还频冒冷汗。 这样的天潢贵胄却关照他这样的小商人,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夫妻俩一个狂喜一个不安,正在这时,门外有家丁进来了:“禀大娘子,咱们请来的那几个人有消息回来了!” 何氏正等着这个呢! 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口:“怎么样?得手了吗?” “得手了,得手了,人已经套了麻袋!来人说,另外几个人已经按大娘子的嘱咐,把人送到码头上去了。” “好!” 何氏眼中发出了贼亮的光,她猛地一拍桌子:“让他们坐船到潭州府去!我昨日已经跟城门下的老爷们打好了招呼,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开门的! “另外马上给我备车,我要赶在他们前头进城!” 张旗道:“让他们去办就是了,你何必亲自去?” “那贱人狡猾的很,上次就已经让她逃脱,这次我一定要亲手把她交到老鸨手上不可!” 何氏咬牙切齿,袖子一甩就走出了门槛。 本来她还只打算把人交到老鸨手上,货银两讫即可,如今张家已经傍上了京城来的大贵人,她就更加没有顾忌了! 何氏这里刚带着人出门,已经在门外盯着的谢谊就立刻押着报讯的那人赶到码头上告知了陆珈。 陆珈下令:“登船,去潭州!” 她本来打算哄骗何氏出来,半路把何氏给拿下, 沙湾码头到通货门码头不过几十里路,又是上游到下游,此时刚刚入夏,南风吹来,顺风顺水,不到两个时辰,船只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何氏比他们先行一步,已经进了城,并且到达了万花楼附近。 老鸨很快出来了,还带着好些个龟奴。 双方僻静的巷子里碰了头,何氏先问:“人准备好了?” “大娘子就放心吧!两个人呢,牢靠的很!” 老鸨拍起了胸脯。 何氏喝了口茶,打发人出问去催问人到哪儿了? 人刚出门,声音就在外头响起来了:“人已经来了!” 何氏大喜,连忙招呼老鸨出门。 到了门外一看,四处黑乎乎的,哪里有人? 忽又听得身后传来老鸨的惊叫,猛地转身,却是也没看到人来! 刚才那一大帮龟奴,竟不知道去哪儿了! “王贵!刘福!” 她左右环顾,自己带来的人竟然也不见了! 她心里开始发慌,掉头想往屋里走,可是才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就在她的前方,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他脸带面具,悄无声息地就出现了,简直像鬼魅一样! 何氏害怕地向后退,一张嘴颤不成声:“你,你是谁?” 他话音还没落下,旁边又来了两个高大威猛的蒙面人,抓着她胳膊就拎了起来! 何氏尖叫着,可是在这烟花柳巷之地,有女人的尖叫声不是太正常了吗? 任她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往这里走进来。 在尖叫声中,两个蒙面人拎着他走出了巷口,又来到了一座院子的后院,她抬头一望,楼上莺歌燕舞,竟然正是万花楼的后院! 何氏吓得脸色都白了! 但这两个人压根就没停步,直接拎着她就跃上了二楼。 走廊尽头的屋子灯火通明,老鸨和先前那帮龟奴全都被反绑住双手堵住了嘴,跪在地上。 此外还有两个肥得流油的男人,正颤抖着双腿站在旁侧。 何氏被扔进屋里,然后老鸨嘴里的帕子被扯开,那戴面具的问道:“说,谢姑娘到来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若敢隐瞒一个字,便斩一根手指头。十根不够斩,就脚趾头上。要是还不够,就断手断脚。” 他抬手抚着桌上的一只茶杯,也不知怎么的,那好好的杯子,说话间就碎了。 老鸨肝胆俱裂,慌不迭地说起来:“她她她,她让奴家准备两个下得了狠手的客官,今天夜里就把,把那位姑娘收了!奴家,奴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听说姿色甚好,没有父母了,这才答应收的!” 老鸨不停的在地下磕起头来。 何氏大汗淋漓。她想不出来为什么还有这样的人给陆珈出头? 还没等她有功夫往下想,面具人又望着两个嫖客:“谢姑娘是来不了。这位张大娘子就赏给你。” 嫖客大惊。忙不得磕头。别说他们不敢再造次,就算能,这又哪里下得去手? 何氏凄惶大叫:“我可是在京城有人的!你敢动我,仔细我让你横尸街头!” 面具人一把抓起她的头发:“你京城有谁?” 何氏魂灰魄散,疼痛难忍,瘫软得说不出话来。 “让他们画押!” 面具人发话,其中一个蒙面人便拿出了几张写满了字的纸,抓起合适双手粘上印泥,啪啪几下几张纸全按了个遍。 沈轻舟验收完毕,拔出了靴筒里的刀子,照着何氏脖子正要下手,蒙着面的何渠从门外又走了进来。 “公子,陆姑娘来了。” 何氏本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这声“陆”姑娘,又是一愣,陆姑娘?哪来的陆姑娘?! 面具人看了眼门外,迅速把文书掖进怀里:“把他们三个留给陆姑娘,其余人都带出来,全部绑上,送去潭州府。” 三个蒙面人把老鸨和龟奴们都带了出来,屋里就传来了何氏愤怒不堪拍打着房门的尖叫声。 站在栏杆上已经可以看到楼下走来的一行人了。 沈轻舟摘掉面具塞给何渠,飞快收好刀子,下了楼梯,转弯处刚好与大步冲上来的陆珈撞了个满怀。 陆珈张大嘴:“秦舟?” 第51章 你嘴里的贵人是她爹 陆珈早前提出建立雇佣关系,这正中沈轻舟下怀。 收了她的银子,替她办事就不必再找额外理由,所以一路下来别无二话。 但很显然跑来万花楼并不在雇佣他的范围内。 沈轻舟也没想到这女人原来小小年纪就已经这么癫,银子落在她手里,她用来请打手,还提着柴刀就上阵,一路追着何氏到了潭州来!当然,他更没想到她会来这么快,直接把他堵在了窑子的后门楼梯上。 “好巧。” 他拂了拂袖子。 “确实巧。”陆珈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又下意识看向楼上美丽的姑娘们:“我以为你这个时候还在沙湾帮我藏银子。” 沈轻舟默叹。“别看了,何氏在楼上。” 陆珈嘿嘿一笑,提刀上楼。 先前李常来报讯,谢谊又告诉他陆珈这边出事,在来潭州的路上陆珈已知道。虽然没想到沈轻舟职业操守竟然如此之高,帮她骗完了张旗又主动帮她抓何氏,可是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也知道肯定不会是为了来找姑娘。 沈轻舟转身望着杀气腾腾的她,喊了声“喂”。 陆珈便又拎着刀停下来。 沈轻舟道:“还要帮忙吗?” 陆珈道:“不用了!” 杀鸡焉用牛刀。 报仇虐渣的事儿,她自己能够亲手上的,从来不假手于人! 走了两步她倒回来点儿:“对了,我那块玉在身上吗?” 沈轻舟掏了给她。 陆珈把玉收好:“你等我会儿。” 说完噔噔噔上了楼梯。 秋娘跟沈轻舟点头打了声招呼,连忙也跟了上去。 谢谊和李常走过他身边:“秦大哥,我们也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说完也蹭蹭的上去了。 沈轻舟收回目光。 那种人? 哪种人? …… 秦舟离开码头之后奔赴潭州,时间也来得及。 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进的城门? 陆珈三两下到了楼上最角落的房门口,老远就听到何氏在屋里头怒吼尖叫了。 陆珈招呼谢谊劈开门,只见屋里两个肥壮如猪的男人袖手傻着着,何氏站在门下,面目都扭曲了。 门被打开,他们都吓了一大跳。 何氏被吓的更狠:“珈姐儿?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坑了我!” 真有趣! 死到临头了,还要倒打一耙呢! 陆珈冷笑着走近:“谊哥儿,你们把他们两个带出去!” 谢谊咬牙切齿的瞪着何氏,带着人把屋里清场了。 秋娘再也忍不住,扑上去揪住何氏的头发就厮打起来:“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禽兽!她喊了你们那么多年的舅舅舅母,你们就是这样对她!” 秋娘掐住了她的脖子,下了狠劲。 何氏很快翻白眼了。 死亡离她那么近,她憋住吃奶的力气大喊道:“张秋娘!我有京城陆家为后台,你们若敢伤我,我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秋娘闻言松手。 “陆家?” 只有陆珈听明白了。她实在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你在哪里找到的京城陆家?” 何氏手指头指到了她的鼻子上:“你给我听好了!我们最近接了一桩大买卖,是京城来的,只要你动了我,你们这辈子就等着死在牢狱里吧!” 何氏快气疯了都! 她不明白,苦心谋划了一切,做好了万全准备,为什么还是泡汤了? 陆珈是怎么逃脱的?那么多人拿捏不住她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先前给她报讯的那些人都被买通了吗? 还有先前那个面具人,也是她找来的? 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他怎么会雇到这么厉害的帮手? 这个贱人,果然狡猾至极! 陆珈冷笑:“你说的大买卖,是不是朝廷拨下来的五十万两银子?找你们的人,拿着陆家的玉佩?” 何氏瞬间顿住:“你怎么知道?!” 陆珈拿出那块玉来:“我也有一块,你说巧不巧?” 何氏没有见过陆家的玉,但此时她也反应过来了,张旗和秦公子那桩买卖是极其私密之事,她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这不对劲! 她脸色煞白:“这是你的圈套?” 还没等陆珈说话,她又自行尖叫着否认起来:“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你怎么会认识那样的贵公子? “你连谢家的人都不是,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她话音没落,就听啪的一声秋娘一巴掌已经甩在了她脸上!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这个蠢货!你可知口口声声会给你撑腰的京城的贵人,正是她的亲爹!” 这一巴掌过去的力道可太重了,何氏一下歪倒在地上,她望着陆珈,眼珠子瞪得像是要掉出来: “你说什么?” “珈姐儿是尚书府的大小姐!你这个瞎了眼的狗东西!”秋娘咬牙怒骂,“你还有脸提陆家,他的父亲是当朝礼部尚书,皇上面前的红人! “她的母亲是陆尚书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 “你若老老实实当她的舅舅舅母,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爱护她,照顾她,原本坐等着就能成为陆家的一门亲戚! “可你处处祸害她,你竟这样对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但凡陆家有个人知道你做的这一切,你都会被撕成粉碎! “你们张家,还有老何家,一个都逃不过!” 秋娘从来没有想过要得陆家的好处,毕竟她也知道当初陆家出现在荒郊野岭,一定跟她的家里人有关系。当年决定收养她,就没打算过让她回去。 这么多年下来,是真真切切把她当成了女儿。 要不是张家前番作恶要把陆珈祸害给李二,她到死也不会把陆珈推去京城! 可是话说回来,陆家竟然会把这块玉挂在陆珈的脖子上,还有当初年幼的陆珈长得白白胖胖,浑身锦绣,一看就是在家里受宠的。 虽然有人要害她,至少可见,陆家也还是有人在乎她的! 她万万没想到何氏竟然还这么不要脸,拉着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陆家出来打旗号,此时此刻,秋娘便不介意用这些话,用张家所在乎的荣华利?,往何氏的心上扎刀子了! 第52章 一定要把他的病治好! 何氏望着陆珈,脑子转不动了! 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死丫头,竟然会是地位之于张家而言,高如九天之上的陆府的小姐? 她尖叫:“你胡说!” 秋娘又赏了她一巴掌:“可不可能是你说了算吗?她手上这块玉,就是她爹的!你该不会以为,当朝礼部尚书府的公子,还会看中你们这小商户做买卖吧?” 何氏两边脸上顿时都冒出了通红的巴掌印,但她根本顾不上理会,她被这个真相吓懵了! “你是说,那个秦公子,是假的?刘喜玉是跟你们合起伙来坑张家的?”何氏瞪大眼睛看向陆珈:“你们全都是合起伙来的?” “你说呢?”陆珈环起胳膊,“秦公子可没劝你们上当,是你们哭着喊着往上扑的。我说过,不要再惹我,再惹我不会有好下场。” “那你真的是陆家小姐?!” “如假包换啊。”陆珈扯着唇角,“当然,你也可以不信。” 何氏脸色煞白,瘫坐在地上。 张秋娘虽然没有拿出证据,但是陆珈嘴里的话已经证明了一切,这几日张家三兄弟哭着喊着要和那秦公子做买卖,不惜抵押铺子也要攀上这个高枝,这彻头彻尾就是陆珈挖的坑! 既然张旗能够笃信那秦公子就是陆家人,一定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此事和陆家人有关,如果秦公子是假的,那谢家收养的这个养女当然就是真的陆家小姐! 他们不但没有做成大买卖,反而把全部身家都拱手送了出去! 他们不但没有攀上高枝,而且还把陆家给得罪了! “你们,你们好狠毒的手段!……” 何氏喃喃自语。 他们张家什么也没有了! 先是分了家产,分了铺子,然后掏空了所有的钱袋子,仅有的铺子也抵押了出去! 昨夜张旗心里不踏实的时候,她还一个劲地劝说他。 天啊,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何氏心血翻涌,一股腥甜涌到了唇齿尖! 她望着陆珈,心底惶恐极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等待她的将比让她在万花楼里被欺负还可怕! 她努力的控制住颤抖的声音:“我不信!如果你是陆家小姐,你为什么不回去?陆家的人为什么不来接你?” 陆珈听到此处,冷声笑道:“还想打鬼注意呢?谊哥儿!” 他猛然沉声,而谢谊应声而入。 陆珈把柴刀递给他:“喊他们进来,把她的舌头拔了!” 何氏声音都变了:“你要干什么?!” 陆珈素来娇俏的脸上,此刻遍布着寒霜:“当我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 “试探我究竟有没有跟陆家保持联络是不是?想知道如果你逃出去,然后你们再悄悄灭了我,陆家到底会不会知道是不是?” 何氏冷汗都冒出来了! 她是什么?尚书府的千金小姐? 不,她是魔鬼! 是幽冥地府爬上来的魔鬼!! 没错,她是这么打算的! 陆家位高权重,手眼通天,自然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得罪得起的,可是她如果跟陆家有联络,陆家人真的在乎她,为什么不来接她回去? 如果陆家不在乎她,那就算她有陆家的玉又怎样? 就算她是陆家小姐又怎样? 神不知鬼不觉把她杀了! 被她骗走的钱财,就还是他们张家的! 她也不想走这一步啊! 可是那是十二万两银子,光他们长房的就占了一半!还有他们的三间铺子! 这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如果她不把这贱人杀了,她就得变成穷光蛋!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这番心思还是让陆珈看穿了! 她竟然什么都看透了! 她明明才是个十几岁不谙世事的丫头,为什么会拥有这样毒辣的心思?有这样狠辣的手段? “我们吃过的苦,也该让你们全部都吃上一遍才合理。” 少女每个字都重得像巨石,何氏瘫倒在了地上。 被谢谊喊进来的几个人立刻将她押倒在地下。凄厉的尖叫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陆珈转身,走出门去。 跟何氏交手这么多次,这毒妇什么禀性,她不知道吗?为了钱财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就要让何氏活着,带着她自己争取来的残缺的身体,身无分文的过完下半辈子。 同时她又绝不会让何氏还有机会把她是陆家人的秘密说出去。更不会让她说出来他们交给秦舟的十二万两银子铺子彻头彻尾是场骗局。 沈轻舟在屋顶上看完全程,终于放下了心。 前世彼此萍水相逢也能并肩作战,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连收拾坏人的思路都差不多。 之所以抢先来到这儿,就是怕陆珈心怀慈悲,饶了何氏。 这若是斩草不除根,日后他走了可怎么办? 没想到她既往何氏心里扎了刀子,又往她身上下了刀子。 从此以后这辈子,这个毒妇虽然还能喘气,可内心再也不可能平息得了了。 从万花楼走出来时,沈轻舟环抱着胳膊,正靠在巷口的马车上等她。 陆珈到了跟前,再次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我没把你吓着吧?” 看他挑眉,陆珈便拍了拍腰间别着的柴刀。 女土匪似的。 沈轻舟回想起前世遇见她前,自己拎着一串血淋淋脑袋往破庙门槛后扔的样子,不动声色点头:“有点儿。怪可怕的。” 陆珈又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也不是经常这么做。以后你要学着胆子大一点。” 沈轻舟道:“以后?” 陆珈点头:“等回头我把余事料理停当,我一定要长期雇佣你。” 沈轻舟愣住了。 “怎么了?” 沈轻舟摇头:“没什么。”顿了下又道:“我身子骨不太好,以前也不是没有人长期雇过我,可是给我看病求医的钱比我给他省下的银子多了很多,他觉得长雇划不来,还是把我解雇了。” 希望这么精打细算的她,最好因为成本而不要有这样疯狂的想法。 “没关系,我有钱了。而且以后会更有钱的。反正你也没有家,就把我的家当成你家好了。”陆珈拍着他的肩膀,目光坚毅,“秦舟,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他真是太好了,又太有本事了,陆珈少不了他了。 她一定要好好对他,让他再也不用流浪。 第53章 你什么时候再来? 沈轻舟没想到,自己偶尔做一件好事,竟然变成了作茧自缚。 就着头顶的下弦月,他望进陆珈的眼底:“你到底是想为了给我治病,还是想雇长工?” “都有,都有。”陆珈嘿嘿一笑,“秦舟,你再帮我一个忙。” 就知道。 “什么忙呀?” “你帮我把何氏弄走吧。” 沈轻舟望着她:“怎么啦?” “我不想让她有机会把咱们俩坑张家的事儿说出去。但她罪不至死,我已经砍了她的舌头,正常来说她泄不了密了。可张家毕竟还有人在,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帮我把她弄到别处去,在张家彻底没落之前,不要让她有机会回来。” 原来还是在操心这个。 他说道:“不用了。不出三天张家就要没了。” 陆珈讷然:“你要灭门?” 沈轻舟倒是想。 这不是怕自己走了之后,她没法善后嘛,所以就帮她做干净了点。 他说道:“何氏干下的坏事人证物证俱在,她自身难保。加上她已经说不了话,可保万无一失。 “接下来你只需要密切关注张家的消息,然后见机行事即可。” 他递给她一张纸:“船我已经退了,银子和房契地契都放在此处。你可以先去看看,不放心的话可以先拿走,不着急的话就等风平浪静后再搬。” 完了之后沉吟了下,他又道:“把那块玉收好。记住我的话,用银子的时候要小心行事。回头最好让靠谱的人给你推荐几个知根知底的护院,有事让他们上。” 陆珈道:“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呀?” 少女的双眼在幽月底下清亮清亮的,写满了期待。 沈轻舟背在身后的双手蜷了又蜷:“等你收拾停当。你不是还要捯饬一阵吗?等你捯饬好了,我再来。” 今日一别,他就要消失了。 再出现的话,她非要雇佣他怎么办? “那你一定要来。”陆珈道,“我还要付酬金给你呢。我还要给你请大夫。” 沈轻舟看着月光洒下的她纤薄的影子,点点头。 谢家的命运全拴在她的身上,可她也只是个小姑娘。若是父母双全,也还是该赖在双亲膝下撒娇耍赖的年纪。 略顿,他又把头抬了起来。 陆珈还站在原地,浓密的长睫盖住了她的眸子。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精致的肩膀垂下来,晚风在撩动她的衣袂,别在腰间的那把粗犷的柴刀时隐时现,雪亮的刀刃把她衬托得又嚣张又可爱。 沈轻舟心里幽幽地叹气。 她应生得五大三粗,拥有三头六臂,如此,他也就可以放心的走了。 他缓声道:“三日。三日后我就来。” 有了张家那笔家产,她眼下的困境就已经解除,自己当然也应该撤出她的人生。 可是,她如今没有人手,要妥善处理那十二万两银子还有房契地契,还是不太容易吧? 既然要帮,当然就要帮到底。 三日后,他再回来一趟,亲自帮她处理好家产,然后,就再也不出现了。 “真的吗?”陆珈的目光重新被点燃,她开心的上前两步:“那我等你哦,你不要食言而肥,千万不能放我鸽子!” 沈轻舟点头。 出了巷子,何渠他们已经拉着马车在此等待,巷子深处的一幕都落在他们眼里。 沈轻舟一路都没说话。 何渠却忍不住了:“公子,我猜您将来要是当了爹,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爹。” 从小到大,跟了他十几年,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啰嗦。 从前不管跟谁道别,高傲到绝不会超过三句话的沈公子呢? 怪不得陆姑娘说他像她爹! 刚刚闭上眼的沈轻舟,又把眼睛睁开了。 “从今日起,刷马桶的任务交给你了。” 何渠:…… …… 陆珈目送走了沈轻舟,秋娘他们也已经到了身边。 “这位秦公子,不像是在帮你,”秋娘跟着她看了会儿,长叹了一切:“倒像是前世欠了你什么。” “我也觉得是。” 陆珈抱起了胳膊。 他哪里像是一个收钱干活的江湖人? 收钱干活哪里会这么卖力? “可是我也没见过他呀……” 陆珈喃喃的说道。 她从来不记得前世有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姐!”谢谊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潭州府的捕快来了!他们说接到告案,何氏逼良为娼,伙同万花楼老鸨谋财害命,证据确凿,还有他们亲自画押的口供,如今要捉拿何事下狱定罪!” 陆珈转身望着由远而近的捕快:…… …… 朝阳爬上了沙湾的天空。 一夜都没睡稳当的张旗听到鸡鸣声就爬起来了,下了地才想起来要问何氏昨夜之事的进展,一看旁边被窝空空的,只当他早就起了床,起身走到院子,却也不见何氏的身影。 他跨出门口找了个家丁:“大娘子呢?” “大娘子昨天夜里不是出去了么?” 张旗吃惊:“她一夜都没回来?” 家丁摇头:“没呢,今日早饭都是管家吩咐的。” 张旗一颗心突然悬了起来,按照何氏的说法,她只需要过去跟老鸨交接一下就完事,一晚上的时间怎么着也能到家了! 她去哪儿了? 刚要打发人去半路上迎一迎,外头的门房又快步冲了进来:“老爷!苏,苏员外带着人上门来了!” 张旗乍一听以为听错:“你说谁?哪个苏家?” “自然就是咱们沙湾本地最有势力的那个苏家!苏大员外的弟弟,苏明恩苏老爷呀!” 张旗愣了! 他们跟苏家平日没亲密到这份上呀,苏家素日高高在上,自诩官绅之家,从前自己去拜访,这苏明幸连见都不见,今日怎么一大早他弟弟突然找上门来了? 是了! 该不会是也从哪里听说了他们和陆家人的接触,这苏明恩上门巴结他来了吧? 张旗心中一喜:“把苏员外引到厅堂就坐!再上壶好茶来!” 说完就忙不迭地要前去迎接。 门房连忙拉住他:“老爷!苏员外他是带着人上门来兴师问罪的!” “什么?!” 张家和苏家平日连过多的交往都没有,明知道他们家有权有势,更谈不上得罪他们,苏明恩搞的哪门子兴师问罪? 他正要问个究竟,却听前门那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再一看,只见苏明恩就带着一大帮人强闯进来了! “张旗!你给我出来受死!” 第54章 消失的指印出现了! 苏明恩这一闯进来,张旗才看清楚,苏家来了至少有一二十人,进门这一路,不但把大门给推倒了,院子里几个水缸砸碎了,二门也让他们给干倒了一扇,个个手里提着棍棒,门房简直太保守了,这哪里是来兴师问罪?分明就是来抄家的! 张旗吓了一大跳:“敢问苏二老爷,这是何故?在下可有何处得罪了苏家或者二老爷?” “你还有脸问?先把他们家给我砸了!” 苏明恩一声怒吼,那一二十个人便齐齐出动,里里外外砸了起来。 张旗慌的腿脚都软了,一面召集着家丁过来阻挡,一面叠声的阻止着苏明恩:“苏二老爷要是还不停下来,我可就要去报官了!你们苏家纵然有权有势,也不能如此仗势欺人!” “告官?”苏明恩冷笑,“你不是已经告了吗?还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呢?如今告我们苏家的口供,就摆在钦差大人的公案之上,你还在这跟我装蒜? “——给我狠狠的砸!里里外外一件不留!” 张旗一头雾水:“什么口供?什么钦差?你在胡说什么?” “我胡说?”苏明恩揪住了他的衣襟,“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打量着我们不知道是你干的? “你现在就同我去县衙里,我们当面对质!” 张旗浑身都瘫软了! 苏明恩说的什么意思? 他怎么听不明白? 他自然挣扎着不去,但这时候门外又传来了高呼声:“老爷!老爷!官府来人了!捕头带着许多人来了!他们说要抓你回县衙录供!” 张旗呆住了。 官府也来人了! 他到底惹什么事了? “张旗何在?!” 捕快一进来,看清屋里人之后,立刻就涌向了张旗。 这张员外多年来与他们的县丞交往频繁,他们又怎么会不认识? 捕快们分左右扭住了张旗之后,押住他就往外走。 张旗完全失去了方寸,扯开了喉咙道:“我要见贺大人!我要见贺大人!” “张员外的意思是,贺大人也跟苏家仗势欺人,伤害良民,扰乱米市,等等这些案件有关系吗?” 挎着刀的捕头突然一句话,让张旗所有的话都咽在喉咙里了。 捕头这些话怎么那么耳熟? 怎么跟他昨天夜里和秦公子提到苏家时说的话一样? 这一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满腔的怒火突然变成了惊慌,在怔忡之间,人已经被捕快了推搡着出门了。 一直到跨进了县衙大堂,看到高堂上坐的钦差和县令,还有堂下跪着的苏明幸,他才突然间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堂下所跪何人?” “草民张旗!” “张旗!”上回见过的钦差完全不见了和颜悦色,浑身遍布着威严,“你亲口交代苏明幸贪赃枉法,扰乱米市,仗着其当官的叔父在沙湾作威作福,并且逼良为娼不遂,随后杀害良民,这些可有其他证人?” 张旗未曾听完,便已汗如雨下,再一侧首,正好对上跪在旁侧的苏明幸怨毒的目光,等下又是一个激灵! “大人明鉴!草民从未说过此类的话!苏大人公平守法,从未有逾矩行为,草民绝不可能说这种话!” “张旗!你要是翻供,那就是藐视王法!本官有先斩后奏之权,最好三思而后行!” “大人明鉴!属实未曾说过!” 郭翊在公案之后冷笑:“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几张纸被摔了下来,堪堪好印着手指印的两张落在张旗面前。 张旗粗略地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顿时一惊,随后七手八脚将它们全都抓了起来! 这一看他几乎昏厥过去! 这纸上的内容,竟然与昨夜里他在秦公子面前交代的内容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头看向苏明幸,后者正咬牙切齿地朝他瞪过来! 张旗慌了! 他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有这几张纸?! 他再看看上面的手指印,再比对了一下自己的指纹,这下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这竟然是他的指印! 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怎么想不起来? “张旗!这是你亲口招供,上面你的拘印明明白白,你现在可还想要翻供?!” 郭翊拍响了惊堂木。 张旗被震得跳起来! 他张了张嘴,的确想要辩解,苏家是沙湾的地头蛇,他们张家惹不起的!他们三兄弟合起来都惹不起!他怎么能承认呢? 可是眼下公堂之上坐着的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他有生杀大权!眼下白纸黑字红指印,他还能辩解什么? 他要是不认,钦差一句话下来,他脑袋都没了! 可是他真的不明白,这张供词到底是怎么出现的?上面的手印又是什么时候按上去的? 昨夜在船上,他明明只是在那份文书上按了指印…… 不对! 他忽然支楞起了腰身! 他想起来了,那突然而来的一阵邪风…… 没错! 他明明多按了一次手印! 那消失在黑暗里的指印,原来是在这份供词上! 他明白了,当时那秦公子在听到扈从回话之后就变了脸色,随后就让扈从去了屏风之内! 合着他去屏风后就是为了写供词? 而并不是为了写契约文书? 这么说来,那秦公子说苏家抢他的买卖根本就是假的,那就是个坑! 他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诱使他吐出这些内幕! 冷汗如雨般从他全身冒出来,他好像跌进了一个深渊,两脚怎么扑腾也着不了地。 那秦公子为什么要这样害他?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一来,苏家就会将他张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定会把他们往死里整吗? 恐惧也从心底爬上来了,他张大着嘴,瞪圆了眼睛看着八面威风的郭翊,还有恨不得活活吃了他的苏明幸,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如果那秦公子属实是在害他,那他们那桩买卖呢? 难道也是假的?! “张旗!”县令也在上面发话了,“钦差大人问你的话,为何不答?!” 惊堂木的声音在张旗的脑子里炸响,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眼一黑,倏地往前栽倒在了地上! 第55章 可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昨夜里好一场忙活。 何氏突然被潭州府的人带走,陆珈他们舍不得跟过去,一看知府大人正襟危坐,堂下还跪着早就已经五花大绑的老鸨和龟奴,顿时明白秦舟走的时候为何会说何氏不足为患了! 摊上这么大的官司,只要官府能办人事儿,何氏下狱是定定的。 作为一个犯事的囚徒,证据确凿,她纵然想拉扯陆珈的身世又有什么用?谁会信她?! 就算她反过来状告陆家坑他们家的钱财,那也得有证据! 谁能证明秦舟和陆珈有关系? 他们如今家财散尽,还能怎么蹦达? 秦舟身在何处,陆珈都不知道,凭如今钱财两空的张家还能找得出来? 但戏都唱到这份上了,陆珈少不得在堂前哭诉几句,把这些年何氏如何欺负自己的事情凄凄怨怨全都哭诉了一通。 这知府大人身为一任地方官,竟然也颇有耐心的听她絮絮叨叨的讲完了,又让人去拿人证。 李二的事情就是现成的,几个月过去了李家气还没消呢,派了人过去,一问一个准。 知府当场拍板,判何氏下狱。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离开潭州,回到沙湾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船头上陆珈让谢谊回头告假,派他和李常收拾首尾,去码头查看秦舟他们租过的船只是否离港,又塞了把银子给他们,让他们好生打点昨夜里雇来的几个伙计,同时也要仔细盯着张家三兄弟的动向。 秦舟他们的船当然是租的,昨天夜里退租的时候,就已经交代过让他们立刻离港,好在没有出什么差错。 那几个雇来的伙计,也是附近州县前来做苦力的贫民小伙,他们只参与了棒打何氏,船上的事情一概不知。 陆珈本来也不需要他们瞒一辈子,给足了银子,封口也很容易。 打点好一切,陆珈正准备再避一避,没想到刚下码头就听到了张家的消息。 这一出完全出乎陆珈的意料。 她现在无权无势,所以收拾张家也只能量力而行,从处心积虑夺走他们全部的家产做起。 她又不会在沙湾待一辈子。 只要手里有了这笔钱,她就能尽快去办自己的事,也有的是办法慢慢收拾张家人。 听说苏明恩浩浩荡荡闯进了张家,陆珈都惊呆了。 何氏被拿下她还不算太奇怪,毕竟那是秦舟已经提前收拾过了一遍的。 竟然连张家都摊上这样的大麻烦了? 苏家仗着有人在朝为官,在沙湾作威作福不是一两日,连整个码头的米市都得听他的,张家能跟苏家比吗? 陆珈万万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出手,苏家就替她把张家给砸了! 这家伙,这不现成的帮了他大忙吗? 更别说衙门也来人把张旗给扭送到公堂上去了,而他们竟然说张旗把苏明幸给告了? 这戏真是越唱越热闹! 陆珈快活不已,当下也找不到避风头的理由了,立刻跟着看热闹的大伙追到了衙门,在人群里踮着脚尖往里头看。 隔着围栏,看不清高高在上的钦差的影子,也听不到里面说什么,但是张旗一头晕倒在地上,却是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陆珈不明白秦舟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张旗状告苏家,这招可真是太绝了! 如此一来,苏家绝对与张家势不两立。 这下张旗完了。 真的完了。 这比陆珈自己出手还要有用! 原来这就是秦舟所说的张家的下场! 公堂之上的惊堂木连连作响。 陆珈又开始好奇起了这个钦差。 严家手下能有什么好人?这个钦差办起事来怎么跟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不对不对,怎么从昨天到今天她遇到的这些当官的,好像每一个都还不错? 在沙湾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这边的官场如此之清明啊! 但是不管怎样,苏家和张家同时倒霉,不管对沙湾的百姓来说,还是对他们谢家来说,都是好事。 今日之后,不但张家再也没办法针对他们娘仨,就连沙湾码头的米市也要面临整顿了。 而去除了这个忧患,对于即将要开铺做买卖的陆珈来说不同样也是好事吗? 想到这里她催促起秋娘来:“张家过去坑走了我们家的那些银子,阿娘这边不是都记了账吗?您也是时候该拿出来了!” 这么好的落井下石的机会,要是都浪费了,岂不是辜负了秦舟的一份心意?! 秋娘恍然跺脚:“没错!差点忘了,还有这个首尾没有了结!” 说完她扭转身子就奔回家了。 陆珈继续看着公堂里。 张旗已经被张家人抬下去了,而苏明幸则被捕快们押下了大狱。 敢如此不给苏家面子,不管这钦差是哪边的人,都可以说肯定后头有人撑腰的了。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不借着这股东风,把张家的皮彻底给扒下来呢? 她扭头又招呼跟过来的李常和谢谊:“船的事儿现在不用管了,该传到二房三房耳里的消息,如今倒是可以传过去了!” …… 昨天夜里交出去的可是老张家的全部家当啊! 张旗就算昏过去都昏不踏实,到家他就醒了,一睁眼外面日光已经西斜。 他一日没进米水,倒也不觉饥渴。 一轱辘爬起来,便声嘶力竭地喊道:“赶紧去码头!找昨天夜里那条船!” “不用找了!” 就在外头等着的老二抢步冲进来,喉咙比他还嘶哑:“船已经不见了!早就没影了! “我已经找附近的人打听过,那船的主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秦公子,也根本不是京城人!那个姓秦的,是租的船!” 张旗瞪眼呆在床上,脸色瞬间煞白,他瞪着随后捂着脸走进来的老三,突然疯也似的朝他冲过去:“你这个畜生!你还我的银子,还我的铺子!” 老三反过来推他一把:“你还怪我?我还要怪你呢!交银子铺子都是你做的主!你还我的银子和铺子来!” 兄弟俩顿时扭打在一处。 老二在旁边,气得双眼通红,哪里会去管他们?倒恨不得再冲上去,各自踹上两脚! 第56章 咎由自取 张旗没撑多久就被按在地下了,还好被家丁及时拖了起来。 他披头散发坐在床缘,欲哭无泪。 他银子铺子都没了,如今还彻彻底底的得罪了苏家,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让他落得这样的下场! “都是你!”他含泪指着张老三,“是你这个混账东西,是你害的我!当初哭着闹着要分铺子也是你,你说,这个姓秦的,是不是和你串通好了的,你就是为了来坑我长房的家产?!” 张老三先前已经让老二给削了一顿,白挨了这顿臭骂,也反唇相讥:“我可没让你把五万两银子加成六万两!我也没让你把铺子也顶了出去!你自己贪财,乱作主张害得我们俩倾家荡产,混账的难道不是你?!” 张旗气的发抖,坐下去又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一侧,打开了箱笼,拿出了作业签下的那份文书:“我要去告那个姓秦的!我有和他的文书,我要让官府去通缉他!” “你拉倒吧!” 张老二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你昨天夜里明明只是和他口头交代苏家的事情,最后却变成了按下了手印的口供,而且转头就到了钦差手上,你也不想想这后头可能有什么猫腻吗?!” 张旗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下,陡然间一阵哆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老二拳头都攥的发白了:“肯定有人想整苏家,拉了我们当枪使!” 张旗像抽走了七魂三魄,立刻待在原处不能动弹了。 是啊,如果那姓秦的不是钦差的人,怎么会有那份口供?口供又怎么会出现在钦差手上?钦差又怎么会行动如此之迅速的提审苏明幸? “老爷!” 偏生在这个时候,门房又走进来了:“老爷,不好了!大娘子在台州府被问罪,打下牢狱了!知府大人亲自审案定罪,通告都已经贴到咱们家门口来了!” “下狱?!” 张旗喉头涌上来一股腥甜,“她为什么会下牢狱?!” 门房把嘴张了好几次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双手一拍大腿:“老爷自己去看看吧!” 张旗回过神,三步并两的冲出门口,迎面遇上了儿子女儿,相互撞了个满怀,随后一起朝门外冲去。 通告就贴在张家门外的巷子里,此时已经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街坊和路人。 父子三人奋力扒开人群冲过去,逐字逐句的看清楚通告上的内容,张旗立刻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了! 女儿吓得尖叫,儿子咒骂着,又跳着脚来撕官府的通文! 张旗奄奄一息地倒在家丁怀里,右手却还奋力的指向隔壁谢家:“一定是他们干的!一定是珈姐儿干的!给我去把她抓过来,我非打死她不可! “打不死她,我也要把她摁在湘江河里溺死她!” “你哪来那么大脸?明明是你们不干人事,自己的亲外甥女也能拿去偷偷卖掉,简直是畜生不如!” “就是!他还说要杀人?谢家摊上你这么一门亲戚,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官府就应该立刻来人把他抓过去!不知道回头还不知怎么暗害谢家丫头呢!……” 围观的街坊路人,通通指着张家人斥骂起来。 “张旗何在?” 正在大伙痛骂不止的时候,却又传来了威严的高呼声。 众人扭头,只见县衙里的捕头又带着捕快过来了,看到了摊软在地里的张旗,捕头二话不说招呼人将他扭住:“把他押送到衙门里去!” 张家父子三人全都慌了:“捕头大人何故拉人?” 捕头没给他们半点好颜色:“你们张家欺辱孤儿寡母,掠夺谢家钱财,还妄图霸占谢家的宅子铺子,你张旗甚至伙同妻子何氏几次三番买凶谋害人家的女儿,罪大恶极! “如今谢家娘子于堂前状告于你,你现下速速前往听审!” 张旗慌了,就连张秋娘也来落井下石了? 他爬了起来,连连打拱:“捕头大人有话好说……” “你给我闭嘴!” 捕头压根不想听他多话,往回一招手,捕快们一拥而上,瞬间将张旗按压在地下,然后押着往县衙去了。 今日就忙着应付张家的县令额头上已经不知道冒了多少次汗。 钦差来沙湾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不管怎么盘查,县令各种配合,至今还没出差错。 这苏家和张家早不惹事晚不惹事,偏偏在这期间一个接一个撞上来,这是诚心给他惹事吗? 县令烦透了张家。 这个从头烂到脚的人渣,祸害了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不算,还要祸害到他的头上! 他指着堂下自动自发赶来给谢家当人证的李道士等街坊,还有再次被抓过来作证的李二,问张旗:“张秋娘状告你的数桩罪,已经有这么多的人证在此,你认罪吗?” 张旗颤巍巍的磕头,还想狡辩,县令已下令:“上棍棒!” 三五棍下来,张旗就老实了。 再打了几棍,他已经哭爹喊娘的认了栽。 等他签完字画完押,县令又望着秋娘:“张旗现已认罪,我判他入狱三年,你可心服?” 秋娘直起腰来:“大人,民妇不服!” “你说。” 秋娘咬牙望着张旗:“如果没有当年谢家的提携,张家根本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家财。 “我不求张家涌泉相报,只求他们心里记得这份情谊即可,如此先夫以及家翁家姑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可张旗不但不记恩,反倒恩将仇报,处处赶尽杀绝,若非小女命大,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身赴黄泉。 “这次他们又痛下杀手,倘若我再轻饶于他,先夫以及谢家祖宗也绝不会原谅我! “故而我请大人公断,让张家服刑三年之余,再赔付我一万两银子,就算是还了当年谢家的提携之恩!从此之后谢张两家,恩义尽绝!” 已经被打得送掉了半条命的张旗听到这一万两银子,剩下半条命又去了一半! “你们两家还有这段典故?” “街坊邻里皆可做证!” 满堂的人证七嘴八舌的指证起来。 县令眉头越皱越紧,沉吟后望着秋娘道:“张家欺你已久,你为何直到今日才来告状?” 秋娘道:“大人明鉴,民妇孤儿寡母,无权无势,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 “这回实在是豁出去了,民妇若再不狠狠心,小女迟早得毁在他们手上!” 县令凝眉沉气,再看向张旗:“你作恶多端,罔顾人伦亲情,屡次伤害谢家孤儿寡母! “此外又侵占了谢家数千两银子的财产,霸占他家的铺子盈利多年,而她总共只让你赔付一万两,并不算多! “你落得今日下场,皆因你咎由自取! “本官将会上报潭州府,限你即日内交付一万两银子与谢家!如果不遵守,便由官府出面交割!” “大人英明!” 秋娘磕头。 另一边,张旗发出了震天价的哀嚎,两眼也翻起了白来。 第57章 这是你的福气 张家家产所剩无几,已经很容易交接了。 祖宅连同没有被苏家砸坏的家具器物,还有些许田产,通通算在一起,县衙里的账房给他们算过,堪堪值九千余两银子。 还倒欠几百两。 衙门里的人问要不要帮忙打欠条? 秋娘大掌一挥,不要了! 早些放他去蹲狱,早干净。 至此,长房价底掏了个干干净净,连带着二房三房也只剩了一座自住的宅子。 这忍了多年的窝囊气,终于一朝全部出尽了。 是夜,张旗蹲了沙湾大狱,张家所有人连夜搬走。 张家儿女还想闹事来着,陆珈早就打发谢谊把之前请过的那帮伙计又请回来看门,于是兄妹俩白骂了半夜,口干舌燥之后,半点便宜都没占着。随后就挟着包袱,投奔隔壁衡山县何氏的娘家去了。 拿到宅子地契的当天夜里,秋娘把这些一股脑儿推到了陆珈面前,要陆珈拿主意。 这些钱财全部都是陆珈一手拿回来的,要不是她,自己和谢谊还在受苦,交到陆珈手上,当然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有了前车之鉴,陆珈也知道秋娘母子目前还没有能力掌管家务,若是推辞,搞不好还会如前世那般招来杀身之祸。 便二话没说,收下之后道:“不管将来做不做官,考个秀才,便能减去赋税。若是考中了举人,不但不用交税,官府还有钱给呢。 “而阿娘也成了官户娘子,寻常人也欺负不到您的头上了。” 若是当上了举人的娘,哪怕家徒四壁,像之前张家这样的,压根就不用怕。 说到底,总归得让他们有个依仗,陆家将来才能放心啊。 有了功名,自然这大笔家财也有办法守住了。 在京城看着梁家吃饱了官场倾轧的苦,秋娘原本是不赞成谢谊读书的。 可是她女儿这么出息,不愧是尚书府的小姐,所以龙生龙,凤生凤,她的话一定有道理。加之手上有着这么大笔的家产,她分出一半给陆珈当嫁妆,剩下一半还得他们自己打理。谊哥儿读些书,好歹比如今强。 便问:“又要上哪里去寻老师?” 陆珈便安排起来:“我打听过了,唐兴寺后头住着个老秀才,学问还行,自己开着个私塾,明儿咱们带着谊哥儿去拜访拜访。 “谊哥儿从前读过几年书,先让老秀才把他的书本捡起来,日后边走边看,有合适的机会再给他访个好老师。” 如此周到细致,秋娘再无不应之理。 翌日一早就带着谢谊去寻访那老秀才,这边厢,陆珈却与之前谢谊学徒的老账房先生说好,日后谢谊上晌读书,夜里学作账,便劳驾一下账房先生夜里给谢谊留个门,陆珈这边则多给些师父钱。 这老先生叫刘贵,原先跟过张老爷子许多年,后来被张旗给挤走,自从得知张家倒了之后,也颇为气顺,打听到陆珈打算自己开铺子,便也想到谢家来帮工。陆珈再乐意不过,如此既解决了铺头上账房用人的事,也解决了谢谊的学徒,一举两得。 沈轻舟藏银子的地方陆珈已经去看过,是在一家江西人开的票号里,果然是个稳妥的地方。 她不急着拿,等沈轻舟过来。 租出去的那间铺子暂时收不回来,但张家这边总共七间铺子可是全在她手上了呢。房契地契全移交了,铺子买卖还在延续,但是陆珈不想用张家的人,所以这几日全关张,忙于雇人。 刘贵提醒了陆珈,从前被张旗解雇的那些个张老爷子的老人,若是真诚信可靠的,倒都可喊回来用着,如此既有利于提升谢家的口碑,也能让铺子的生意迅速回归正常。 陆珈便请秋娘这位张家原配嫡出的姑太太出马,一个个去联络这些人。 两日时间找回了三个掌柜四个账房,若干个伙计,于是先把其中三间先开起来,余下四间,正是张老二张老三分走的那四间,本来他们的账就已经拆分得差不多,铺子也早就关张了几日,索性先雇人。 扎扎实实忙了三日,这日下晌,陆珈先到了刘喜玉铺子里,封了份大礼,感谢刘大当家拔刀相助。可刘喜玉不在,陆珈把东西放下,也就回来再取了另一份礼,到了李道士家。 秋娘接连接济了李家几次,李奶奶身子骨已经见好了,正在下地补鱼网。 娘俩问候了几句就入内去见李道士和李婶。 李婶原本在张家当厨娘,张家没了之后,还没找到事做,便在帮着李道士画符。 寒暄过后,秋娘与李道士夫妻唠起家常。 陆珈插不上话,静静坐了会儿后就拿起了旁边的符袋来看。 正好李常回来了,他顺口道:“你今年多病多灾,改明儿让我爹也给你画个符挂着。” 陆珈道:“这个真灵么?” “嗐,这不就是看你诚不诚心么。要说它灵,它也灵,说它不灵么,它也不灵。咱得敬着些菩萨。” 陆珈就问:“要怎么个敬法?” 李常掏出脖子上他自己挂着的:“像这个,当初我可是磕足了九十九个头……” …… 得知张家这边全部消停,郭翊拿着县令呈上来的判文找到了沈轻舟。 “全都按照你的要求办完了,沈公子现在可满意?” 张旗状告苏家的口供被摆到郭翊眼前那夜,郭翊睡得正酣,沈轻舟愣是让何渠唐钰一左一右把他从床上架了起来。 那一日可热闹了。 天还没亮,他就被逼着即刻下函给潭州知府,着令潭州那边从严审判何氏逼良为娼及买卖良民一案。 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整理有关苏家的犯罪证据,天还没亮就开始升堂,在苏家人时不时搬出来的后台面前把苏明幸审了个底朝天。 下晌好不容易歇会儿,谢家的人又来状告张旗了。 猫在槅扇后头看的正过瘾,沈轻舟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又让他亲自监督县令全程办妥此事。 这特么!……怎么连他们县内的民间纠纷也让他这个堂堂的钦差插手?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留在京城抱孩子! 沈轻舟看完了判文:“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能给百姓主持正义,是你的福气。” 郭翊被他气笑。甩了袖子,叫人准备车马,前往码头勘察米市去。 走出来后看到柱子后头有人探头探脑,他立定回头:“谁?” 第58章 护身符 一人畏畏缩缩的走出来,躬身行了个大礼:“钦差大人在上,小人有罪!” 说着倒是跪了下去。 郭翊认得此人:“贺县丞?” 贺清抬头又拱手:“正是下官。” 郭翊扬眉:“想起来了。你和张旗私交不错。” “大人恕罪!”贺清伏倒在地下,“下官一时糊涂,受了那张旗盅惑,得了他些许钱财,全部都在此,下官一分没动,请大人过目!” 他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此外还有一本账。 郭翊接在手上翻了翻,又望着他头顶:“还有吗?” “全都在此!若有分文隐藏,下官甘受一切处罚!” 郭翊微微默凝,往身后内院里侧了一眼,合上账簿道:“整个衙门所有人本官都会严查,你的是否属实,会有定论。先下去吧!” 等贺清躬身退下,他把东西交给身后扈从:“先给公子过目。” 扈从探头看了一眼:“公子不在。” 郭翊啧地一声:“又出去了?!” …… 沈轻舟才到谢家门外,就闻到了院墙里飘出来的浓浓的肉香味。 门虚掩着,他直接跨步,一眼看到陆珈和秋娘在厨房里忙活,谢谊在院子里劈柴,他隔着窗户与陆珈在斗嘴。 “我受不了那老秀才的酸腐气,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咱们谢家本来就是行商出身,我去读的哪门子书?” “行商出身就不能读书?你光吃饭不用吃菜?再跟我唧唧歪歪,你就住到老秀才家不用回来了!” 陆珈在厨房里把水盆放的梆梆响。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只小黄狗,看到门口的沈轻舟,小奶音汪汪的叫唤起来。 “秦大哥!” 谢谊好像看到了救星,扔下柴刀就赶了过来。 沈轻舟进了院子,陆珈和秋娘也走了出来。 “来的正是时候,炖了莲藕猪脚,今天还有新鲜的鱼,煮成一锅可美味了。” 沈轻舟道:“倒不必这么客气。” “你如今可是我们谢家天大的贵人,如何客气都值得。”陆珈笑眯眯。沏了杯茶给他,又一本正经道:“沙湾产的羊鹿茶,明前茶!‘贵人’请。” 说完她搬来两张竹椅子放到院子里树下。 已经入夏,天气不冷了,打发他在院子里坐着。 沈轻舟瞅了瞅,只见果然是一撮嫩绿的细芽儿,不再是从前那般粗得跟老树皮一样的茶叶棍子了。 他道:“你如今日子也是滋润了。” 她额头上多了个铜钱大小的红印子,夏天来了,看来蚊子也多起来了。 陆珈嘿嘿地:“托您秦公子的福!放心,但凡我有肉吃,绝不会只让你喝汤!” 说完她翩翩地转回了厨房。 谢家的锅涮过也是辣的。 但沈轻舟吃的也挺合口。 不紧不慢干了三碗。 放下饭碗,外面天色就尽黑了。 陆珈喊上秋娘和谢谊,一道出门办正事。 张家这些家产,除了房契地契之外,也都是银票,现银不过几百两。 陆珈将他们全部搬上了雇好的马车,然后赶往另外一家银号里,通通折算成银票存好。 最后,就连银票都有满满一大匣子。 回到家里,秋娘招呼谢谊煮茶送过去,陆珈则带着沈轻舟进了屋,要付酬劳给他。 看着灯下欢天喜地数银票的陆珈,沈轻舟有点好奇她怎么处置这笔钱。“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开铺子,继续赚钱!” 陆珈抽出了一打银票推到他面前,“这是你的。你收好。” 沈轻舟数了数,却也颇为意外:“这么多?” “那当然!这事儿没有你也办不成啊。”陆珈舒心地道,“你可千万别推辞!” 沈轻舟没打算推辞。 她如今是富婆了,自己既然是个刀口舔血为生的江湖人,这么一大票干下来,不多收点说不过去。 他问:“你为何一定要自己开铺子?” 有了这十几万两银子,按说他们已经足够生活了。手头那几件铺子,也完全可以租出去。 “因为要为谢家着想啊。” 谢谊端着两杯茶刚走到窗下,听到这里瞬间收住了脚。 陆珈把银票全都锁回匣子里:“谢家将来的前途都落在谊哥儿肩上。 “他可以不用做大商贾,可以一辈子都不开拓,但他一定要有守得住家业的本事。 “我开铺子,也是为了提前历练他。” 留给陆珈的时间并不太多,蒋氏已经知道她就在潭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 陆珈不想那么被动,哪怕时间再紧,她也要尽最大的努力拉扯谢谊一把。 “这孩子并不傻,脑子挺灵活,做起事来也还果断。气性大点儿,却也不乱来,再说少年人嘛,又遇上张家那么可恶的亲戚,有点血性也正常。 “而最重要的是,他心地纯良。 “就是还少点本事。 “如果他这辈子都没个好结局,该多可惜呀。” 窗下的谢谊怔忡地望着灯影里的她,默默抠紧了竹托盘子。 而此时坐在陆珈对面的沈轻舟,心里也在抽抽。 陆珈半垂眼坐着,脸色平静,手指尖绕着桌面一幅绣了一半的流苏,目光还在透过窗外朝厨房方向探望。方才那句话,分明贴合了前世谢家母子的结局,可看上去却又纯纯像是无心之语。 他按下心绪。 他想想自己也太沉不住气。 他有幸还能活回来,定是老天爷不想让严家再祸害天下,多给了他一个机会。 而她前世固然死得可惜,却也只是个弱女子,不应担负那样凶险的责任。前世她已经过得够苦,又何苦再回来多受一遭? 她这一世,应该远离自己这样的人,而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 沈轻舟的心里,随着夜深而转凉。 他站起来,淡声道:“我走了。” 出神中的陆珈顿了下,也站起来。 她手上的流苏被带落在地上,一道啪嗒掉在沈轻舟面前的还有个鲜红的棉布小囊包。 沈轻舟捡起来,发现里头装着有东西,却还带着点香灰味。 “哦!差点忘了!” 陆珈脸上又有了神彩,她接过囊包,从口子里扯出一根丝线,轻巧地套在他手腕上:“给你求的护身符! “戴着它,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第59章 磕了多少下? 这是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布包。就是一块——或许是做衣裳,又或是纳鞋底裁下来的零碎的红棉布,折起来,缝成了一个一寸见方的小小的布袋子。 它连最平常的绸布都不是。 这样的粗布,沈轻舟从小到大连见都少见,但此刻承载着菩萨的保佑,挂在他的手腕上。 “给我求的?” “当然!你可别小看它,李叔可是我们这一片里最出名的道士了,他们家往上七八代都是道士,法力无边! “这里头有块犁铁,是避邪的,还有一道符,是驱灾的。 “沙湾这边的小孩子,差不多人手都有过这样的一个符袋。 “你好好戴着,它一定会保佑你的。” 陆珈说着还郑重地在符袋上拍了拍。 上回请了大夫给他看过,只说是气血亏损,亏损成什么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如此看来,多半是病情不轻。 陆珈也不知道为何,李常在说到道符十分灵验的时候,心里就想到了秦舟。也许,像他这样的人却命运多舛,她也实在是看不过眼吧。 沈轻舟攥着这个袋子,反复看了几眼,忽然举起油灯,凑到她的脸前。 陆珈看着他陡然放大的脸,不觉身子后仰:“干嘛?” 沈轻舟却未退回去。灯影下,她额头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那块红印当然就更加清晰了。 先前暮色深沉看不分明,眼下凑近细看,才知这印子哪里是什么蚊子咬的? 分明就是碰撞出来的。 他直起腰,看着这个女人。 “磕了多少下?” “啥?” “求符不用磕头?”沈轻舟又不是没跟道士打过交道。 陆珈反应过来,赧然道:“也没多少。” 也就九十九。 说起来她小时候在陆家也没怎么磕过头。 后来到了谢家,逢年过节的时候养父养母也不舍得让她磕。 在严家那五年倒是磕的多,可都是磕在地面上,她也习惯了。 李常让她磕够九十九个,她当真傻愣愣的磕了下去。 等到李常发现她连棉垫也没垫,直接磕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晚了,印子已经出来了。 陆珈是羞于说这种糗事的,但他靠得实在太近了! 平日没敢细看的眼睛鼻子嘴全都不由分说喂进了她视线里! 陆珈别开脸:“你别放在心上,其实本来我是打算给自己求的,后来想到日后我要求助你的地方还多着呢,索性就帮你一道求了。 “你也不用谢我,只要日后看在我这么善良好心的雇主份上,更加尽心就行!” 她心虚的时候,总是垂眼往下看,长长的睫毛便在她脸上覆出了一片阴影,长了片森林似的。 沈轻舟直起腰。 透过她的肩膀,能看到月光洒满了窗台。 刚才他想干嘛来着? 哦,他决定要走的。 后会无期那种。 可是现在他觉得留下来多说几句话,也不会少块肉。 甚至又觉得,幸亏没走。 他从荷包里拿出伤药,剜出一点药膏涂在她伤处。 他人也不壮,指腹按说没什么肉,可按下来倒是出乎意料的轻柔。 陆珈真没想到作为雇主还能享受到这样的福利。 她偷偷吸了下他衣襟上的香气,说道:“你不走了?不走的话咱们就来聊聊长期雇佣的事啊。” 这个江湖人,还怪讲究的嘞。 这种花不了多少钱的衣裳,竟然还熏过。 沈轻舟涂完药,坐下来,声音温淡如水:“你都成财主了,要什么人没有?” 陆珈跟着坐在桌子另一边:“那也得我信得过啊!” 沈轻舟瞅她一眼:“苏家那边去打过招呼了吗?虽然苏明幸入狱了,苏家依然是地头蛇,为了日后安稳,去拜访拜访也是该的。 “但也不必亲自去,不然倒像是理亏。请好了管家,让管家去趟即可。给了他们面子,日后也不好刁难。就是刁难,你们也占了理。” 陆珈摊手:“护卫都找不到,管家我就更找不到了。” 沈轻舟道:“我替你去。” 陆珈提了口气:“当真?” “明日你把礼备好,晌午后我自然会来。” 抓苏明幸入狱,不过是顺手的事。苏家每到秋冬就带着大批财物入京,究竟是去寻谁,这事儿还没底。 苏家这趟,他是必去探探不可。 而你再看看她,好好的额头,竟然让她作践成这个样子。他也不怕落下疤来! 罢了。 拿人家的手短。 去打点打点,铺铺路,日后她也能少个对头。若让他们自己上门,多半要受冷眼。 请管家去,一时半会儿哪能找到这么能顶事的管家? 还是他亲自去走一遭,才好放心。 陆珈激动得原地转了两圈:“这么说你是要当我的管家?那你要多少薪俸?先说好,你可不许开的太高!” 沈轻舟把药瓶留在桌上,顺道把符塞进怀里:“别人么,我少说要收三倍。可你说过要给我治病,我就按市价好了。” 真是个财迷。 符都求了,还跟他讲价。 …… 陆珈万万没想到自己真的游说成功了! 秦舟考虑的正是她所忧虑的。如今全沙湾县的人都知道张家的七间铺子和一万两银子落在他们孤儿寡母手上,虽然不知还有另外的十二万两,光是明路上的这些也足够引来一部分人垂涎了,请管家护院,都是得立刻着手的。 想来想去,最令陆珈放心,又最有本事保护这批家财的竟只有秦舟。有了他以后,剩下的都可慢慢来了。 去除了这块心病,陆珈也立刻投身到铺子的经营中去。是夜就在码头上找了两条北上的商船,许下重酬托船上熟悉的伙计打听一些消息。 而沈轻舟趁夜回到了县衙,郭翊却在此等候良久了。 “你可算回来了!”郭翊风尘仆仆地,拿着一卷文书便迎上去,“派出去四面州县,包括潭州府那边的人,都陆续回转了。 “新得到的消息,整个潭州府辖内,与严家父子一党间接相关的官吏共有一十三人。而目前查到的关系最亲近的,是潭州府同知周胜。 “周胜的老师是工部侍郎柳政。而柳政,则于嘉永十七年由严颂提携担任过礼部员外郎,后来又娶了严述夫人杜氏的堂妹为妻!” 第60章 她是京城来的? “这个周胜,也正是此番负责河运政改的官吏。我们来潭州之前,内阁给我的文书上,指明来向我述职的官吏名单之中就有他!” 沈轻舟接了文书,边看边道:“剩下的呢?” 郭翊又递上个名单:“这十三个人,虽然都不见得与严家有过瓜葛,可都是严党的拥趸。有些则与严家的亲戚族人有往来。或许在严家父子面前,根本连个正眼都挨不上,但因为依靠严党获利,也成了严家人手下无数爪牙的一员。” “叫花子都有几个穷亲戚,光是查到有关系没用。有他们向上输送利益的确切证据吗?” “我打算先不直接惊动周胜,从他身边人入手,作为潭州一地仅次于知府的官员,我相信他与严党一定有把柄。” 沈轻舟点头:“咱们来了也有两三个月了,你也是得加快速度。若是停留太久,也会引起注意。” 郭翊接了文书,忽然想起来,伸手将搁在旁侧的包袱递给他:“今日下晌我刚从这儿出去,县衙里那个名唤贺清的县丞自行呈交了张旗送予的贿银。这个滑头,看来是害怕被张家牵连。” 沈轻舟听闻,却道:“你是说,他进来了?” 郭翊愣了下,也意识到了:“他没有进来,肯定没有看到你。但我出去的时候,却是在外头守了有一阵!” 沈轻舟道:“我们在这里,果然已呆得太久了。” …… 贺清接连三日都没睡过安稳觉了。 跟张家的往来,从一开始就是张旗主动的,本来收些小钱也不算什么,在沙湾这样富得流油的码头上,几个行商的不变着法子往官府手里塞钱? 就算钦差来了,由于时间精力所限,他们也不会把目标对准他们这些官吏身上。 可谁能想到张旗竟然一下子就倒了呢!而且还闹得潭州府都知道了呢!还是钦差亲自督查办案,关键是就在张家出事的头天夜里,他还领着张旗去衙门里行过方便! 而最最关键的是,张旗入狱后这些日子,竟然几次三番让狱卒带话给自己,要见自己! 这他娘的能见吗? 他怕呀! 他只是个举人,四十岁了,捞着这个官做不容易! 他要是有权有势,还用得着在这儿当县丞么?用得着贪他这点便宜么? 就是没后台呀! 想来想去他选择主动投案。少点家当不要紧,要紧的是保住这差事。 好容易打听到钦差大人在衙,他便挎着包袱去了。 谁知道钦差连门也不让他进,就那么打发了他回来,还说从知府往下,所有官吏都需清查。 贺清睡不着了。 他想给自己找点出路。 他记得钦差大人出来之前,好像在院子里和人气急败坏地说话来着,那是谁呢?谁还能大得过钦差? “老爷,狱中又有消息来了。” 就在他枕着双手冥思苦想的时候,家丁又来了,又又把张旗的消息带进来了:“那张员外越发叫唤得凶,说只求老爷去见个面!” “不去!”贺清气得狠,“告诉他,要是再纠缠,我让他这辈子都出不来!” 他能不知道张旗找他干什么?自然是想让他斡旋一番,救他出狱! 别说这个时候贺清都在自保,就算是钦差不在,他也不能再搭手了!张旗这个蠢货,竟然连人家孤儿寡母都拿捏不住,这种人还能干嘛? “可是老爷,张旗也说,倘若老爷如此绝情,他便,便要将老爷过往之事揭发出来!” 贺清气得脑袋疼。 这蠢货竟然还能耐起来了!竟然还威胁起他来了? 咬了会儿牙,贺清不能不披衣出门。 到了狱中,忍着那股子烂臭味到了张旗跟前,他冲着蓬头散发的张旗道:“你找我何事?” 张旗放声痛哭:“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贺清心烦气躁,拖来张杌子坐下:“钦差还在呢,此案他亲自督办,你让我救你?也看得起我了!” “大人也不想想往日你我两家的情份么?”张旗哭道,“只差一步,小女就要嫁入贺家为媳,张家没这个福份与大人成亲家,小的不怨,可大人多少看在往日小的待大人一片赤诚的份上,替我向县令大人讨个饶。钦差总不会一辈子留在此处,待他走了,这沙湾便还是县令大人和您说了算啊!放小的出来,于你们不过举手之劳!” 贺清冷哼:“你倒说的轻巧,就因为你,本官都在钦差跟前备上案了,你这是不拖死我便不甘心啊!” “大人!” 张旗跪爬上前:“这都是张秋娘他们母女搞成的!大人有了麻烦,该去寻他们出气啊!” 贺清觉得他真是个棒槌! 都这个时候,全沙湾的人都看着呢,他竟然还把自己当枪使,去对付那母女俩? 贺清自认不是清官,可也没到像他一样去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份上! 为免刺激他,贺清耐着性子安慰:“你先等等,回头我再想办法。能捞你出去,肯定会尽力。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亲姐姐,亲外甥女,你将来还要出来的,别把事情做得太——” “她哪里是我什么亲外甥女?!”贺清话没说完,张旗突然把话截断,“她根本就不是秋娘生的,她是秋娘和谢彰从京城带回来的野种!” 贺清啧地一声:“你越说越——什么?” 他脑子里一根弦突然动了,“京城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张旗说了那么多贺清都没反应,没想到却会对这个留意起来,便顺他的意道:“珈姐儿不是亲生的。那年家父接秋娘他们回京,他们身边就多了个女儿。可是在那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还生过个女儿! “而前阵子我们又找出了家父偷偷花大价钱给珈姐儿上籍的字据,——这个事儿,指不定衙门还有存档的!大人去查查便知!” 贺清定定望着他,半晌后他上前两步:“你确定她是自京城就跟着秋娘的?” “我确定!”张旗斩钉截铁地,“她当时来就是一口的官话,比秋娘他们夫妻还地道!长得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要不是如此,我们还不会相信他们撒谎这么多年呢!” 第61章 这是个深坑 贺清走出牢房,一颗心还在胸口里砰砰跳。 迎着滚烫的晚风咽了两口唾液,他拔腿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 掌管档案的院子里,衙役们都在聊天,看到他突然到来,吓得立刻都站了起来。 平日贺清总要训斥几句,今日却连看也没看他们,只让管钥匙的打开了其中一间的屋子,然后走了进去。 跟张家实在是太熟悉了,所以秋娘具体哪年回来的?贺清也很清楚。 他找到了收藏这一年文书的柜子,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翻到了当年张老爷子给陆珈入籍时留档的文书。 如果是谢彰的女儿,为什么直到五岁时还未入籍?为何直到来了潭州之后才入籍? 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几乎把每一个字都刻在了脑海里,他才怕的把文书收回去,快步又出了门。 贺娘子还没睡。 她也睡不着。 灯下琢磨着给儿子重新议婚的她听到开门声站起来,还没站稳当,贺清就冲进来了! “吓我一跳!”她骂道,“我还以为是强人闯进来了!” “强人怎么会闯你的屋子?!” 贺清反手就把门关上,压低声走近:“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潭州府那边有人找我过去,打听一个十五岁上下外地来的小姐吗?” 贺娘子站起来:“记得,你回来还说,那人大有来头,是京城里姓陆的权贵的家奴,他私下里把各州县的官员招过去打听,那气派就不像一般人。你还说他们要找的,估计也不是一般人。” “那你可记得,当时我和你说的那小姐丢失的时间是在何时?” 贺娘子想了一下:“十年前的秋天,中秋前后。” 贺清激动的声音都抖动起来了:“那张老爷子的女儿张秋娘夫妇是什么时候抵达沙湾的,你可记得?” 贺娘子一面惊疑,一面回想,说道:“他们回来是张家老太太过世之前不久,算起来应该是十年前的十月上下。” “这就对头了!” 贺清猛的一拍巴掌:“从京城到沙湾,不管走陆路还是水路,也就一月左右,从中秋到十月,可不就是月余的样子!他们拖家带口,带着孩子必定也要走的慢些! “居然全部都对得上!” 贺娘子完全不能明白了:“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怎么了?!” 莫不是被钦差给吓糊涂了吧?! “我们不怕了!”贺清挺直了腰杆,“我知道这小姐在哪里,我现在就要把这个消息传过去! “到时候我不但会在张家这事上安然无恙,说不定还能升官!” 贺娘子:…… …… 陆珈托的那两条船晌午启航,她特意去送了一程。 走水路北上,中途不耽搁的话,二十来日即可到达积水潭,停留数日,再南下到潭州,往返约摸一两个月。 按前世来算,此时陆珈已经回到尚书府,并且还住了两个月,逐渐适应了从前的生活。 那个时候陆家表面看上去一切正常,蒋氏伪善,她也知道蒋氏伪善,当时回去的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张家秋娘他们的压迫,所以对当初蒋氏如何对待自己她都埋在心底。 初初那几个月蒋氏也各种试探,看她是否记得自己怎么“走失”的? 陆珈守口如瓶,蒋氏见陆阶的确也没怀疑到自己身上,渐渐也放开了。转为让陆珈学女红,日夜监督着她。 陆珈小时候自然有一批忠心的仆从,但她“走失”后,蒋氏为了掩饰自己,早就借他们护主不力为明,将这些人发卖了。 回到陆家,身边也全都是蒋氏安排的人。陆珈如同羊入虎口,便是想过要夺家里的权,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这一天严家会上陆家提亲,这是一门让人根本不敢拒绝的亲事。 陆珈眼下所托的人去往京城,正好差不多能赶上这个消息。 哪怕她做好了半年后陆璎成功嫁入严家,她再回京的准备,眼下也要掌握住陆家的大致情况。 有钱真好! 有钱能使鬼推磨,能化被动为主动,也不用处处受制了。 沈轻舟是日偏西的时候到的谢家。 陆珈满满当当准备了好几份礼,有给苏家老太太的,给苏明幸的妻子的,还有这几日匆忙接过苏明幸手中事物的其子媳的,还有给他们子弟小姐的都有,总之面面俱到。 沈轻舟颇为意外:“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掌家的好手。” 如果是放在前世,他都不会奇怪,毕竟当了严家五年的少奶奶,能差到哪里去? 但她现在明明是个刚脱贫的十五岁少女。 “我瞎弄的。也不知道行不行。” 陆珈可不敢让他知道自己是重生的,好不容易把他拐到手了,可不能把他给吓走了。 沈轻舟道:“再行不过了。” 说完左右环了两圈:“还差个车。” 陆珈击了击掌,谢谊和李常就袖一人拉着一架车到了前院,一架马车,一架驴车。 陆珈咧着嘴乐:“秦管家想用要哪一辆?” 沈轻舟实在按捺不住:“你还准备了什么?” “你的房间!” 陆珈叉着腰,得意的样子只差没拿两颗核桃在手上。“既然你要做我的管家,我当然要管你的吃住。” 她把沈轻舟引到谢谊住的屋子隔壁:“这就是你的住处,暂时先住着。等隔壁宅子腾了出来,我在专门给你搞个院子。” 房间已收拾得十分妥当,桌椅板凳,并床铺衣橱,样样都是新的,估摸着是找木匠铺子现买的。 沈轻舟有片刻失语。 他的确是权且答应做她的管家,却没想过做了管家,还要留下来住。 这个坑怎么越爬越深的样子? 他赶紧走出院子,把何渠唐钰招手喊了进来:“我这两个朋友,也是无家可归的,你如今缺人,不如把他们也招进来。薪俸的话,我跟他们说好了,你每人给个一两银子就成。” 陆珈望着何唐二人。 何渠当即哭丧着脸唱上了:“还请姑娘收留!……” 老天爷啊,他上有老下有小,长子三岁长女一岁,在他沈公子口中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 第62章 管家 李常拉车,沈轻舟何渠唐钰,以及一驴车礼物到了苏家。 苏家并不在码头上。 他们在北郊。离湘江也不远的一个村子。 才进了村,就远远看到稻田环里的一个村落,村落的中央,又有占地足有十亩地的一座大宅子,这就是苏家,高墙大院,门前一个硕大的水塘,长满了莲叶。 苏家周围又有一圈宅院紧紧围绕着,这就是苏家的旁枝了。 驴车到了门前,李常叩门,门倒是很快开了,就是门房探头瞅了他们一眼,粗声粗气就问:“哪来的?” 李常递上去几个钱:“我东家是熙春街张家,因为新开铺子,特奉大当家之命前来拜访。” 门房接了钱,重又把门关上了。 李常还没遇到过此种情形,一时无计,沈轻舟淡定寻常,让他将车上礼物一件件搬放在门口。 没多会儿,门就重新开了。 门房道:“进来吧。” 沈轻舟这才下车,负手走到门楣下,看了看那落款为严述的匾额,走了进去。 苏家庭院深深,家丁把他们引到了前院旁侧的一间偏院里。 连入厅堂的资格都没有,很显然把沈轻舟他们当成了一般的下人。 沈轻舟此来自有目的,他想从苏家探得的事情,哪怕是苏明幸自己出来,也不会告诉他。所以即使受着冷落,他也安然自若。 进门之后使了个眼色与何渠,他二人就借口打听府内的茅厕,接而离开了。 此时天色已转暗,五六月本是沙湾的雨季,天上雷声隆隆,加上时间也确实不早了,苏家的这个小偏院显得冷清无比。 一盏茶喝过半,苏家还没有人出来,李常坐不住了,想出门去催催,何渠却回来了,跟沈轻舟对了个眼色,然后就站在了门口。 没一会儿外头有了脚步声,一人带着奴仆走了进来,看面容和苏明幸有几分相像,沈轻舟便站起来拱了拱手:“在下见过大爷。” 苏大脚步未停,走向上手的半途打量了他几眼,坐下后道:“你是张旗那个姐姐的管家?” 虽然傲慢,言语也还算缓和,沈轻舟知道是陆珈准备的那些个重礼起了作用,便也放低了姿态:“在下正是。” 苏大道:“这谢张氏是个妇人家,倒还知道些礼数。不像那个张旗。” 沈轻舟回应道:“我们东家早年曾在京城谋生,再不知礼数,这沙湾码头上的话事人,也知道该拜见拜见。 “何况苏家二老爷在京城任职,这更是疏忽不得。” 苏大望着他:“听你的口音,也是北边人?” “正是。在下的父亲,是我们东家从前在京城的旧属,谢家家道中落之后,我们这些人也没谋到什么好差事,这些年就在几家官户中流转。此番就应当家的传召,来到沙湾继续当差了。” 苏大开始正眼看他:“你都给哪些人家当过差?” “去的多了,说来惭愧。”沈轻舟望着他,“不知大爷熟悉哪些人家?或许有在下侍奉过的也未定。” “工部侍郎柳家,你可认得?” 沈轻舟微微扬唇:“柳政大人的管家姓吕,曾邀我入腹做过几个月账。这么说来,大爷与柳家甚为熟络?” “那倒谈不上。” 苏大说着,端起茶凑到了嘴。半途又瞅了他一眼,这才轻啜了一口。 沈轻舟自行往下说:“柳大人近年官运亨通,政绩连出,是严阁老面前的红人。他正在工部侍郎任上,此番内阁主张天下河运改制,柳侍郎可是担着重任。” “你也知道?” 苏大眼里泛着光芒。 这个年方二十、临危受命接下掌家之权的青年,哪怕再端着,此时心思也露出了端倪。 沈轻舟不动声色:“听说而已。我等小老百姓,哪里够资格接近这些贵人。” 苏大斜睨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在案上。 “回去告诉你们东家,有心了。日后只管照规矩做她的买卖便是。” “多谢大爷。” 沈轻舟行着礼,退出了苏家。 苏大在后头望着他直挺挺的腰身,略有不悦,可是再看向旁侧的那一大堆礼,他又按捺了下来。 自从谢谊学徒的老帐房先生跳槽到了陆珈这边,李常也辞掉了码头上的差事,一心一意的跟起了陆珈,近日正在与谢谊一道学做账。 进了城,沈轻舟把李常放下在铺子门口,然后立刻与河渠他们道:“苏家近来与柳家定然有些关系,你们趁夜回去,看看是否能从苏家找到些端倪。若是没有,便去潭州府同知周胜处看看。” 二人离去,沈轻舟也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闪电,混在码头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朝堤岸下方靠岸停泊的一大片商船走去。 苏家有自己的船。 这一大片商船之中,正有苏家的三条大船正在上货。 …… 倾盆大雨砸的屋檐哗哗响。 陆珈探头看了不知几回,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正心神不宁的时候,虚掩的院门开了,谢谊和李常一路冲了进来。 两人身上浇得透湿,几个账簿却藏在衣服底下完好无损。 陆珈道:“雨太大就不要回来,铺子里又不是没地方住。” 谢谊脱下上衣擦着头发:“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整出来的账,特地带回来给你看的。” 陆珈拿在手上翻了翻,诧异的抬头:“全都是你做的?” “那还用说!” “那你长进挺大呀!”陆珈着实惊讶。 谢谊叉腰哼了一声,又把李常手上拿的包袱接了过来,啪嗒放在她面前:“何止账做的不错?你看看我最近练的字,抄的文章!” 陆家打开包袱,里面满满当当几本写满了字的簿子。 一看果然也是字迹工工整整,完全不是刚去老秀才那里读书的模样了。 “这怎么突然转性了?” “谁转性?我本来就有这么好学!” 谢谊躲过了簿子,快步回了屋里。 陆珈耸耸肩膀,望着李常:“苏家事情办的怎么样?” “挺顺利的。就是秦大哥和苏大聊的那些天我听不懂。” 李常挠起了后脑勺。 第63章 等我回来 “怎么个听不懂?”陆珈倒是好奇了。 李常便把沈轻舟与苏大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 这下不消他说,陆珈也觉得奇怪了。此去虽是假扮谢家的管家,为了套近乎而支,可秦舟一个混江湖的,是不是装得也太像了些? 上回在船上扮陆家的人,好歹是因为他曾经是富家子弟出身,这回他总不能是官家子弟出身了吧?他对京城的官户都这么熟呢? “轰隆!” 一个惊雷打断了她的思绪,紧接着何渠和唐钰闯了进来:“谢姑娘,我们回来了!” 陆珈连忙让路让他们进内:“你们怎么这么晚?” 何渠指着肩膀上的包袱:“我俩住桥洞底下,今儿秦兄不是替我们在姑娘这儿找到了差事么,日后饿不死了,加上雷雨,就跑回去把衣衫捡了几件,赶来投奔姑娘!” “桥洞?……” 陆珈打量了几眼他们蓑衣之下一个补丁都没有的衣裳,指了指里头:“那快进来吧。” 住桥洞还有地方放包袱? 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大忽悠。 两家隔得近,李常打小也没少在谢家留宿,跟陆珈亲弟弟似的。当下也不让他冒雨回去了,几个人立刻打扫房间,收拾出了一间屋子,秋娘抱来干爽的稻草铺在门板上,垫上草席,又拿来薄被,让他们且对付一晚。 如此忙乎了半宿,终于安定。 此时雨声也渐小了,何渠跟唐钰点头打了招呼,便就开了后窗,轻悄悄地翻出了窗户,而唐钰插上窗栓,躺了下来。 何渠到达县衙时,沈轻舟刚沐浴完,披着一头湿发歪在榻上。留下来的护卫赶紧给他喂姜汤,擦头发,郭翊从旁帮不上忙,却急得不行:“你说你,这么大雨出去做什么?带你出来我半颗脑袋就在太尉刀口上挂着的,这要是再发个病,我媳妇怕是得守寡!” 沈轻舟喝了半碗姜汤,睨他道:“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 郭翊哼了一声,扭头看到何渠:“你怎么才回来?” 何渠上前:“大人消消气,今儿夜里,公子带着我们去摸苏家的底了。 “我们到了苏家的商船上,发现他们满船的稻米,竟只有一半是在账上的。另一半没有入账。 “我们找了几个船夫打听,发现他们但凡北上进京的粮船,几乎都是如此。 “可见我们之前听说的他们只有秋收后才进京活动,并非全然属实。” 郭翊调转脑袋,看向沈轻舟。 沈轻舟把碗放下来:“苏家依傍码头敛财,苏明幸的儿子对柳家颇为感兴趣,柳政是工部侍郎,恰恰好管着河运。 “另一边,柳政又是周胜的老师,周胜在潭州府恰好又分管着河运。” 郭翊讷然:“他们是一个圈子里的!” 沈轻舟眉目深凝:“苏家源源不断的送钱入京,一定是交到苏明幸的二叔手上。 “至于苏明幸的二叔交给了谁,我们不得而知,也不是此行的重点。 “我只想到一件事,苏家很明显对仕途有企图,如今是四品官,想要再进一步也很正常。 “周胜与柳家的关系他们必定清楚,可是我们目前却没有发现苏家与周胜之间往来的迹象。” “没错,”郭翊反应过来,“我们只知道苏家运送大量财物进京,也知道周胜必然有其目的。 “但这有十足理由建立往来的双方,却反而没有联系。 “他们之间要么结过梁子,要么,就是在掩盖着什么!” 沈轻舟挥手让护卫们退下,把身子支了起来。 “宋恩叫我回去。” “啊?”郭翊没跟上他的速度,“怎么突然叫你回去?” “我几个月不曾露面,京城里已经有些闲言碎语了。他替我挡了一阵。但前些日子他又收到了密信,信上说,内阁里有人在注意我。我必须得回去冒个头了。” “又是那位崇先生?” 沈轻舟点头。 郭翊便叹道:“也是。就算是养病,你好几个月不见客,也是让人奇怪的。” 沈轻舟拿起手畔一堆卷宗文书,走过去递给他:“严家此番突然从河道下手,一定有其目的。而周胜这边,一定有可突破之处。 “当时在内阁,你是从陆阶这边借力顶替张禾而来的,从这个角度说,你可以算是周胜的自己人。 “我走之后,你密切注意他。 “我也顺道在京城查一查苏家的猫腻。” 郭翊接了这些东西,又道:“那你可还回来?” 沈轻舟下意识地看了眼何渠,道:“回。” …… 夜里嘱咐何渠一番,打发他走了之后,翌日上午,沈轻舟又到了谢家。 昨夜倾盆大雨下了整晚,院子都被淹了,陆珈撸着袖子带领大家排水。 沈轻舟望着她满身泥泞,头发上都溅着泥水:“怎么不请人做?” “家家户户都如此,能请谁?再说何渠唐钰不是才请的吗?” 陆珈抹了把汗,又问他:“你的包袱呢?” “什么包袱?” “何渠他们都住过来了,你不来?” 沈轻舟深吸气:“我正想跟你辞行。” 陆珈立刻直腰:“你放我鸽子?!” “我收了上一个雇主的钱,事儿还没给他办完。我得去收个尾。” 陆珈皱眉:“去哪儿?” “有点远。得去一个多月。” 沈轻舟总觉得自己这么撒谎下去,离被她扒皮也不远了。 他硬着头皮说道:“你放心,一个多月后,我肯定会回来。” 既然答应了当她的管家,怎么着也得帮助她把家业先撑起来再走吧? 陆珈哦了一声。 好在没有问东问西。 但是也有点太过平静。 沈轻舟就想走。陆珈又把他喊住了。 他心口提起来。 陆珈却道:“那你有盘缠吗?” 沈轻舟顿住。 陆珈不由分说,从荷包里抽出来几张银票:“这是二十两银。正好今日准备雇人把隔壁宅子里拾掇一遍,你先拿着去吧。穷家富路,该吃吃,该喝喝。” 银票烫着了沈轻舟的手。 看了她一会儿,他收进怀里。 抬起的手指不小心划过她的脸,顺带着抹去了只剩下淡淡红印的额头上的两点泥泞。 “等我回来。” 第64章 下次剁了你喂狗! 哼哧哼哧舀水的何渠,对沈轻舟坑蒙拐骗,并且为了讨好村姑毫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的行径非常不齿。 但沈轻舟还是揣着二十两银子回了京城。 陆珈这边其实接下来要卯足劲打理铺子上的事,铺子正在新旧东家过渡之中,加之雨季生意清淡,也没有多少事情必须用到沈轻舟。 毕竟陆珈要将他收为己用的初衷是防备不时之需,以他们如今的境况,用不用管家,都不碍事。 沈轻舟走的陆路,快马加鞭,七巧节这日即到了京城。借着夜幕进入太尉府,京城四处仍旧华灯璀璨。 东边小花园里有人语声,灯影移动,沈追的声音传过来:“家里的长戟我总嫌太轻,不够力道。也许大哥使得会合适吧,毕竟他身子骨弱,用不得重器。我还是喜欢父亲的画戟。父亲,你什么时候把它赏给我用吧?” 沈轻舟停在园门口,侧目睨去,一老一少正在游园。 “公子!” 这时宋恩从东跨院迎出来。 园子里那一老一少闻声停步,也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沈轻舟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父亲,那是大哥?!”沈追讷然收回目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神出鬼没的?!” 沈博望着重新又变得空荡荡的园门口,缓声道:“他一直在养病,何曾出去过?” 沈追:…… …… 沈轻舟近年来都歇在碧波阁,此处临湖,另一面是武场,很是清静。 入门之后,小厮们上来替他解披风,又倒来热水侍候洗漱。 宋恩则将一封平平无奇的信递到他手上:“信是五月底收到的,算起来是公子离京三月之后。信上说朝中集议之时内阁有多次提及公子病情,当着太尉的面,状似关心,实则却是在打探。因为在太尉回朝之前,公子哪怕养病,最长也不过个把月不见客。 “太尉回朝后,皇上本就对严家在抗敌之事上消极主和有所不满,如今沈家又屡获赏赐——忘了说,就在公子离京之后,宫中又接连赏了沈家几回,据说皇上还曾想过要给公子官位再升一级,不过却让太尉婉拒了。 “总之,以沈家如今炙手可热的地位,虽说盯着的人不少,可前来跟公子套近乎的人却多出更多!这倒也罢了,偏生屡有人提议让太医为公子诊病,好在盛太医可靠,得了太子殿下授意,都瞒过去了。但属下以为,终不是长久之计,接到崇先生的信后,就立刻给信公子了。” 沈轻舟低头看过,将之放入橱柜后的暗格,平平整整地压在同样纸张同样字迹的厚厚一撂信纸上,凝望片刻后关起来。 “……我明明看到他了,为什么不让我进?” 院门口传来了少年不服气的声音。 沈轻舟透窗望去,沈追正梗着脖子与门下护卫理论。 他收回目光:“明日一早递个折子入宫,我去给太妃请安。” 宋恩领命出门。 沈轻舟扭头再看了眼外头,边脱衣裳边进了里屋。 沈追看到宋恩出来,立刻道:“宋先生,为何不让我进去?我要见大哥!” 宋恩颌首:“我们公子已经歇下了,二公子请回。” 说完他回身把院门扣上,又给门下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然后冲沈追礼貌而客气地一点头,走了出去。 沈追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又气呼呼地看着大门紧闭的院子,顿一顿脚,也走了。 连日赶路的疲惫,在泡入热水中那一刻全都发散出来。 恍恍惚惚间听到外间的响动,沈轻舟神思瞬间又变清醒。 他披衣起身,看了眼房梁之上,然后隔着博古架看着外头,皱起了眉。 沈追正在蹑手蹑脚看挂在墙上的一把大弓,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脚步声吓了一跳。 旁边叠放着的袍服被他带得滑落在地,他七手八脚抱起来,又梗着脖子道:“我知道你最近不在府中,你放心,我是沈家人,我不会说出去。可你明明回来了,方才为何不向父亲请安?” 沈轻舟目光淡漠地从他脸上滑到他手里衣服上,眼里的杀意明显极了。 沈追却反倒还把手收紧了些。 过了会儿大约是觉得的确也没有挟持他一堆衣服的理由,便放下了。 “滚。” 这就让人不能忍了,他干啥了就得滚?总不能是因为欺负了他的衣服吧? “我不……” “丢出去。” 房梁上跳下来两个护卫,堪堪落在沈追两侧,不分由说架着他就出去了。 沈轻舟从衣服堆里挑出个鲜红的符袋,仔细吹打了两下。 “挑几只恶犬,养在墙下。” …… 晨雾之中,沈追望着墙下几只精壮如牛的四眼狼犬,牙齿咬了又咬,转身冲去武场。 “父亲!”他顺手提起沈博素日常用的那柄大画戟:“大哥他居然在碧波阁养了犬!他这是干嘛呀?这是不让咱们进门吗?” 沈博低头擦拭着宝剑。 晨光轻洒,他凌厉的面容被光影照得更添了几分威仪。 “去不了,你就不要去。”淡声道,“府里这么大,多的是没养狗的地方。” “可是——” “公子。” 门下仆人忽然齐声请安,对话中的父子也被这声音引去了目光。 沈轻舟穿着整齐的冠服面无表情路过门口。 他今日穿的是英国公世子的冠服,浑身金光闪闪,如同庙里才镀了金身的菩萨,想不让人注目也难。 沈追看了眼目光定定的沈博,随后提着长戟上前挡住沈轻舟去路:“你又装大尾巴狼!” 沈轻舟停步。 沈追偏头示意:“快见过父亲!” 宋恩上前:“二公子!——” 沈轻舟抬手将他拦住,走上前半步后,廊下忽然金光闪烁,那只袖子上绣着金纹的右手不知怎么就抓上了这柄画戟! 沈追反应过来,下意识要护,却是又一阵金光,那重达五六十斤的长戟飞在半空转了几个花,随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杵到了地上! 杵到了沈追面前! “再有下次,剁了你喂狗!” 沈轻舟丢下这句话,绕过他直直地出了门。 沈追又气又羞,急转过身去,不料身子一扭竟然摔倒在地上! 一看,原来那长戟往下杵的时候,竟然连同他的衣袂一道杵进了台阶上! 沈追更羞更气了! 身材魁梧如他,这画戟使起来都吃力,到了沈清舟手上竟然轻的跟把扫帚似的,那么听话! 他不活了! 第65章 还记得大小姐吗? 太妃是先帝的宜妃。皇帝小的时候曾经接受她抚育过一段时间,加上又育有皇子,故而先帝驾崩之后,留在宫中奉养。 沈轻舟给宜太妃请了安。太妃让他坐近些,打量了一番后,叹道:“我这眼睛耳朵是越来越不好使了。我怎么觉着,你长胖了些?” 沈轻舟摸了摸自己的脸:“您没看错,是胖了点。” 隔三差五在谢家喝汤吃肉,又一干就是两三碗饭,能不胖么。 “我说么,”太妃顿时把弯下来的身子收了回去,“我说我七十多了,还年轻着呢,哪里就眼花成这样。” 沈轻舟笑:“您福寿绵延,放到民间还是一枝花。” 太妃哈哈大笑。 叙了一会儿话,忽听得有猫叫了,太妃颤巍巍撑着椅子起身:“我那雪团儿又找我了,你坐着,我去给它喂点食。” 沈轻舟连忙搀扶相送。 殿里安静了。 他坐下来,望着前方屏风下方一炉袅袅生烟升起的香。 一会儿,一袭朱袍出现在半透明的屏风那头。随后他快速地绕过屏风,走到人前来:“轻舟!” 沈轻舟起身:“殿下!” 太子喉头滚动,握住他的手,牵着他坐在榻上:“你怎么才出现?盛太医去了你府上,回来却说几次没见到你,这些日子,你上哪去了?” 沈轻舟道:“我随郭翊去了两湖的潭州府。在那里了解了一番河道的情况。” 太子凝眉:“一去就这么久?有什么收获?” “只知道那边确实有严家的党羽,至于是不是阴谋,还得先拿住人再说。” 太子默吟:“朝中最近风声转好,前阵子,有人把严家数年前侵吞军饷,导致边关武器紧缺的旧事翻出来了,皇上不悦,但正值三清诞辰,严贼陪着皇上做了一整场法事,最后还是放过他了。 “严贼在对敌的策略上与皇上心意背道而驰,这是我们唯一能够用来大做文章的,可我担心,一次次的饶恕过后,皇上对严家这点不满,最终也会化于无形。” 沈轻舟眼前闪过了前世的惨烈。“这层担忧不是没道理的。严家父子牢牢把握住了皇上的心思,不管我们怎么下手,他们似乎都有办法应对。” “可总得努力,不是吗?”太子目光灼灼,“这些年边关战乱,国内灾荒频频,内忧外患之下,严家父子对外消极抗敌,对内巧取豪夺,贪污纳贿,民不聊生! “我听说,河道这样一变革,南北各处又多出了许多灾民,而他们美其名曰是为了扩充河道,促进南北商贸。 “而他们偏又选在太尉凯旋之时,如同要证明给天下人看,满朝天下能够搅动风雨的,依然只有他们严家!” 沈轻舟凝望着那柱香烟,缓声道:“朝中仍有许多人在观望。臣先处理完潭州府事务,余事待回京之后再重新相商吧。 “我在京中待不了多少时日,这两日殿下若是方便,还请替我摸摸工部侍郎柳政的底。有些东西只有宫里才能拿到。” 太子点头:“我每隔三五日,倒也还是会上乾清宫面一面圣,交交功课。我见机行事。” 沈轻舟起身拱手。 太子话音未曾落下,屏风那边又响起了太监的声音:“殿下杨公公已在东宫等候多时。” 太子顿了一下,扭头道:“我知道了。让他先上内务府问问。” 沈轻舟问:“内务府有何问题?” 太子双唇微翕,难以启齿。咬咬牙之后才道:“东宫每年的岁赐,总要被户部克扣。 “原本四月我生辰之时就该下放的,拖到如今还不见踪影。一问,就说内阁不曾下令,他们无权发放。 “你知道的,皇上从来不管这些事务,连朝上之事都统统交给了内阁。我每每无策,也只能让人低声下气去严家求情。” 太子二十三岁,身量颀长,本该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可是却佝偻着身子,仿佛不堪重负。 沈轻舟喉头似被堵塞,别开了脸庞。 “殿下受苦了。” “我知你要这么说。”太子苦笑,“打住吧。如不能铲除严家,将来我遭受的,必会是几倍于今日的羞辱。” 君臣相对无言。 帘栊遮住了日光,将二人覆在了阴影下。 潭州正值暴雨连绵的季节,京城里倒是艳阳高照。 路过乾清宫,那边传来了欢声笑语,接连不绝的道贺声随风传来。 沈轻舟望着远远走过来的那一群人,两脚生根似的不再动弹。 “这不是沈公——啊!沈大人!” 那群人到了一丈远处止了步,旁侧的一位立刻惊呼起来。 随后好几位一起跟他打着拱,前来打招呼:“多日不见大人,听说大人闭门调养,也不敢打扰,不想今日再次相见,向大人问好!” 这些奉承声里,有真心想贴上来的,也有试探的,沈轻舟眼神扫过他们,微微点头,然后就又把目光投向被所有人众星捧月着的中心。 这人年近四十,蓄着短须,身量匀称,挺拔而修长,一品官服被其穿得熨熨贴贴。 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与正在沙湾县小院子里玩泥巴的那人十分相似。 但一身装束,却与她有着天壤之别。 他道:“陆尚书好风光。” 陆阶也打量了他许久,颔首道:“贤侄可大好了?” “多谢惦记。” 沈轻舟要走。 脚尖一转他又停住了:“听说尚书大人与严阁老又要亲上加亲了,恭喜。” 今日一大早,宋恩就把城里的新鲜事儿跟他说了一遍。当中就包括陆阶和蒋氏生的女儿要与严渠定亲的消息。 这倒是个好消息。 省得那女人将来嫁过去,又要费劲巴拉地逃出来。 “噢,”陆阶拢着双手,微微扬眉,“这却是我陆家的荣幸。不过八字没一撇,说这些还早呐。” 沈轻舟不着痕迹的勾了勾:“我记得尚书大人还有个原配嫡出的长女,怎么从来只听见这位继室所生的二小姐的消息,却从没听说过大小姐过得如何?” 陆阶的微笑,逐渐收敛了。 第66章 福气! 沈轻舟没有等到陆阶回话就出宫了。 他不知道前世的陆珈是怎么回到京城的?又是怎么嫁到严家的? 严家怎么看都没有理由放着从小养在蒋氏身边的陆璎不娶,而去娶一个没了娘,又打小流落在外的陆珈。 所以为什么这一世明明严渠是在和陆璎议婚,前世后来却变成了陆珈? 蒋氏的确可恶,可陆阶作为父亲,真的尽责了吗? 而陆珈又是怎么从京城失踪的,这个当爹的,又是否知道? 沈轻舟不了解陆阶。 但他就是想要提醒一下,他陆阶还有一个原配生的女儿。 陆阶回到家里,却还在轿子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走下来。 前门下的人第一时间通报给了内宅。 蒋氏将手里的纸掖进袖子,接过丫鬟正好送进门来的茶,端着进了书房。 把茶放下,又把帘子卷了,外面才说老爷来了。 蒋氏迎到门口:“老爷。” 陆阶立在门下:“哎呀呀,夫人怎么亲自来了?” 蒋氏道:“今日正好无事,听说老爷在皇上面前又得了脸面,所以在这等了等。” 陆阶噢了一声,伸手来搀:“夫人请。” 蒋氏先行进屋,陆阶随后步入,夫妻俩分坐在茶几的两端。 陆阶端起了茶,说道:“对了,严府那边请的媒人来了不曾?严家想要年前成亲,我看也还来得及。反正夫人这些年早做了打算,嫁妆什么的都是齐备的。” 蒋氏看他一眼:“老爷真打算成就这么亲事?” “那当然!”陆阶挺了挺腰,“严阁老是你的义父,那渠哥儿又是你看着长大的,现在天下人谁不稀罕严家? “再说了,那渠哥儿也是一表人才,像他爹一样满肚子墨水,除了严家,上哪儿再去找这样的好亲家? “璎姐儿嫁进去,那是亲上加亲,将来是泼天的富贵啊!” 蒋氏先前脸上那抹柔情全都退了,她把茶放了下来。 陆阶却还在叨叨,他叹息望向院子里的桂花树:“等璎姐儿成亲的时候,咱们把树下的女儿红也挖出来。” 蒋氏凝眉:“这可是为珈姐儿埋的,你真的舍得为璎姐儿所用?” “她没这个福气。”陆阶脸上风平浪静:“她是长女,若她安在,眼前这桩姻缘,成为严府少奶奶这样天大的幸事,岂不就是她的?夫人肯定也不会偏心。 “可这就是她的命,她从小就喜欢乱跑,最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害得夫人小产,这是她的罪过。 “算了,不说她了。”陆阶摆手,“咱们这边请谁来当媒人,我都想好了,回头就让陆安下个帖子过去。” 蒋氏道:“哪里用得着这么着急?等严家那边派了媒人来再说吧。” 陆阶语重心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夫人可不能怠慢了!” 蒋氏看了他半晌,沉默着坐了会儿,起身走了。 回了房,她在榻上坐下,抬手支着额角,紧闭起了双眼。 一会儿她又把手放下,睁开了眼睛:“把郭路传进来。” 不多时门前有响动,郭路来了。 还没开口,蒋氏就转了头,两鬓的步摇搅碎了一地的光影:“先确认是不是她,这回可不能再弄错人了!” 郭路颌首,又问:“还请夫人示下,若是,小的当如何?若不是,又当如何?” 蒋氏眼帘半垂,望着手中碧青的茶汤,半晌后她才抬起头来。然后交着绢子,又一圈圈地在屋里踱起了步。 “若不是,自然什么都不必说。若是,就还是照我早前说过的话去做。” 郭路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她的目光,顿时不再做声,退了出去。 蒋氏望着窗外。 陆府的这座正院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眯起了双眼来。 …… 太妃的赏赐是三日后来的,是一篇给沈轻舟的母亲手抄的经文。 沈轻舟在祠堂里,把经文烧了给沈夫人,然后坐在蒲团上,展开了夹在经文当中的太子的回信。 宋恩跪在旁侧烧了半日纸,见他目光还没有离开这封信,便问道:“这信于公子可有用?” 沈轻舟把信投进了火盆里。 “不出所料,苏家果然与柳政有瓜葛。这么说来,苏家与周胜之间没有任何往来的痕迹,并不是他们当真不联系,而是所有的痕迹都被消除了。” 宋恩停下手:“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有什么阴谋?” “柳政在工部当差多年,河道都在他们手上,户部也全听严家使唤,可想而知严家在河道上获取的利益,必定由来已久。 “从年初到现在,风向一直对严家不利,他们此番对河道的大动作,恐怕不只是谋取利益。” “太尉。” 门口护卫的声音恰好响起,沈轻舟与宋恩对视一眼,一面将残余的信纸丢入火中,一面吩咐:“去准备吧,再去跟盛太医打声招呼,我子夜离京。” 宋恩站起来时,沈博已经带着沈追进来了。 父子俩看见沈轻舟都停了下来。 沈追抱着一大捧经文,眼中虽有惊讶,但难得的不曾聒噪。 沈轻舟站起来,朝沈博鞠了一躬:“父亲。” 沈博看着他苍白的脸:“你怎么起这么早?” “宜太妃遣人送来了经文,我便前来祭拜母亲了。” 沈博点点头,走到了供桌前,伸手轻抚着沈夫人的牌位,然后取了三支香,插上去。 “太妃这些年一直还惦记着你母亲?” 沈博把香插上之后,便凝视起了沈夫人的牌位。 但他却没有等到沈轻舟的回答。 转身望去,门口已经空无人影,刚才还唤过他父亲的那个少年,已经无牵无挂地离开了。 “啊啊啊啊他真的好拽!” 沈追抓狂。 要不是手里抱着的经文丝毫不敢有闪失,他都恨不能追上去把早些天掉在地上的面子捡回来! “磕头吧。” 沈博淡声地指挥他。 沈追放下经文,听话地跪下去。 磕了好几个头才想起来:“父亲,我该怎么称呼夫人?” 沈博凝望着牌位上沈夫人的名字,说道:“当然应该称母亲。” …… 第67章 不能让乌纱帽掉了 一大早盛太医被太尉府的幕僚宋恩急请入府。 请医的马蹄声响遍了沿途的街巷,起得早的人们开了门,又见怪不怪地把门闭上。 太尉府的大公子自幼多病,谁不知道一年总有五六个月是药罐子泡着的,请医问药早就不是新鲜事。 只是今年这位娇弱公子的灾难显得格外多,还未入秋,他竟已先犯上病了。 果然世事难全,沈家如今这样滔天的富贵,作为太尉继承人的大公子如此福薄,实在也是憾事。 京城里众说纷纭之时,沈轻舟已经在南下的半途之中。 进入湖北境内之后,天上的积云便如厚实的褥子,沉沉地压在头顶。 整个暑季,两湖的暴雨一场接一场,洞庭湖的水位持续上涨。一路南行,有繁华的集市,稻田与民居密集的城镇,却也有勉力防洪抗灾的官兵,以及挤满了人的粥棚。 二十日的行程,硬是被减到了半个月。 沈轻舟少不得半途淋雨,在洞庭湖畔打尖服药之时,他计算了一下路程,打发护卫:“你先行赶往沙湾,告诉郭翊,在我回来之前,把周胜给看好。” 潭州府因为最靠近南方,雨量就足了。 七月中才连下过一场大暴雨,在临近八月时,又一场大雨来临了。 沉沉夜色下,雨水哗哗地捶打着院角的芭蕉,檐下雨丝在灯笼下变成了细密的银练。 夜行的人推开周府的角门,摘下蓑衣斗笠,与迎出门来的管家问询了一声,即匆匆地步入二重院内。 芭蕉树后方的窗户内,周胜正坐在书案之前凝眉读信。 “大人!”来人进入屋内,俯身立在后方,“打听清楚了,郭翊自来潭州这些日子,一切行动皆在此番差事范围之内,他并未出过咱们的视线,也未曾接近咱们给他的名单以外的人。他所有的步骤,全是严格按照内阁所给予的章程进行。” 周胜抬起头来,露出他神色深凝的脸。“没有逾矩,那为何有人查到了苏家?又为何京城那边都有人在打探苏家和柳侍郎?” 来人凝眉:“属下无能,密查了小半个月,属实未曾拿到郭翊的任何把柄。郭家虽属清流,但此前从未曾与阁老府作过对,一直安安份份,况且,郭翊乃陆尚书所荐,按说不可能有问题。” “但沙湾的确出了问题。”周胜将手上没有任何标识的信推到了他面前,“京城说前阵子有人在盯侍郎,并且,还有人在查苏明幸的叔叔苏郁! “侍郎虽未细说究竟说了何事,但却提醒我仔细行事,当下能够将我,苏家,以及柳府联系到一起的只有沙湾米市,如果不是郭翊那边有问题,还能是什么?!” 看清楚信的内容,来人一时间无言以对。 周胜踱了两圈,最后停下来:“圣上本来就因为抗敌之事对严阁老有所不满,自沈家凯旋,朝中原本还保持中立的一些人,如今也开始摇摆了。严府一倒,那天下将会死伤一大片!” 来人抬头:“沈家自获封至今,却也未曾与严府为敌,沈太尉此番虽说与皇上站成了一队,论沈家根基岂能与严府相提并论? “阁老的门生遍布天下,沈家实力远远不及,或许也心存忌惮。再说,皇上年初不是还亲自下旨给严阁老操办寿宴么?” “是你懂还是严府的人懂?”周胜曲起手指重重的叩着桌面,“天下再没有人比严大人更懂皇上的心思,倘若真有那么牢靠,阁老用得着下令整顿河运吗?!” 来人顿时不敢做声了。 周胜凝眉站片刻,突然走回窗户之下,看着黑夜之下倾注不止的大雨:“不管怎么说,沙湾这边绝对不能出问题!天下河运涉及那么多州县,若是单单毁在我的手上,我不但这乌纱帽得掉,只怕全家都别想活了!” 来人忙道:“属下但听大人吩咐!” 周胜语意深沉:“下了这么久的雨,上游的水应该都满了吧?” …… 久雨之下的青石路上,风入夜行人就已稀疏,独有江面上的船只灯火辉煌。 “姐,你看看这是本月的账。”陆珈对着雨幕凝眉的时候,谢谊拿着账簿来到陆珈面前。 小伙子已经快满十三了,个头已经比陆珈高出不少。 这半年里除了个子,本事也长了,陆珈交了两间铺子给他,有几位请回来的老掌柜,老账房们的帮衬,不说盈利多少,起码有粮进,有粮出,账面上也看得过去。 “等天放晴了,也快秋收了。到时你也跟着二掌柜出去收收粮,了解了解行情。” 陆珈在行商之道上原也是个外行人,不过是仗着前世在严府耳濡目染学得一些理财本事,外加刘喜玉和贺大娘子的指点,这才快速入了行。 对谢谊她本也没抱太大期望,既不指望他入仕做官,又不指望他把买卖做到多大,只要这辈子平平安安小富有余,再好好奉养秋娘到老,将谢家门楣撑起来,作为接受了谢家十年养育之恩的她也就心满意足。 但自从张家家产谋夺到手后,这小子变化竟然出奇地大,不光是日日兢兢业业前往老秀才那边读书,铺子上的事务也未落下。 不到两个月,不但能独立做账,而且对铺子里上上下下的事务也已经熟悉,这便让陆珈觉得这小子还是可以有所为的。 “知道了!”谢谊接了簿子,又问:“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陆珈叹气:“不知怎么回事,我这眼皮今日总跳,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出什么事。” “嗐!”谢谊道,“早两日李叔就给你算过了,你时运好着呢!从此以后,处处逢凶化吉!” “要是才好!” 陆珈咕哝着。 然后懒洋洋拿起角落的雨伞,招呼何渠他们一道回家。 刚刚把伞撑开,一人就冒着大雨迎面跑来:“姑娘,咱们的粮仓进水了,得调几个人过去排水才行!” 是仓房的伙计。 陆珈回头喊了几个人。 想了下又停步:“不是前几日就加固了吗?怎么又进水了?” 第68章 突来的灾祸! 进水的这间仓房,正是之前陆珈帮着张旗从刘家手上买来的那座,就位于江岸之旁。 平时上下货的时候确实极为便利,可江水一旦泛滥,却也属于最早遭殃的一批。 陆珈到达的时候,守仓的三个伙计已经在卯足劲地挖渠排水。 水不多,但是站在堤岸高处往下一看,比起白天,江水却又上涨了一些。 “往年的水情也是这般吗?” 一直生活在北方的何渠唐钰没见过这种阵仗。 “往年也涨,但通常涨得最厉害都在五六月,此时虽然也雨水丰沛,却也很少会有洪涝。” 陆珈望着远处的船火,静静停泊在水面的商船,此时隐隐绰绰的也有人还在走动。 江水上涨影响不到他们,但毕竟大雨,显然他们也不能不小心。 “你们俩去附近雇些人手过来搬米。我们把米架到高处,以防水势再涨。” 陆珈吩咐道。 江水没有直接漫过来,现在流入仓房的只是堤岸之上因为排泄不及而涌入的水,所以还没有造成损失。 而依靠码头为生,防备洪涝灾害的措施自然少不了,所以仓房有预先设置的隔层,只要及时把地面上的粮食搬运到隔层之上,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陆珈怕积水变深,重新拿起了雨伞,打算等何渠他们回来之后就立刻回家找秋娘。 秋娘如今一心一意管家,她在沙湾土生土长,而且又耳闻目睹张老爷子做买卖,应对这些事肯定比陆珈有经验。 秦舟带来的这二人,陆珈原以为就是混江湖的打手,这些日子下来,没想到竟然十分可靠。 比如说这期间张老二张老三心存不甘,偶尔会背地里挑一些事儿,但每一次还没有动手,就让何渠他们给识破,并且给收拾了。 久而久之那俩也老实了下来,毕竟也没有多少家底可供他们再霍霍。 当然何渠二人在张老三他们面前还是得小心,毕竟当初坑他们银子的时候,俩人都在场。 不过随着张家的失势,这些细节也不足以再成为隐患。 话说回来,秦舟也走了有一个多月,距离他答应回来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这家伙应该会说话算话吧? 她打发进京探听消息的人过不多久也要回来了,而再过四五个月,严陆两家联姻就要成为事实。 她想在回到陆家后掌握主动权,除了有钱,还得有人。 她单兵独马怎么跟蒋氏斗? 要知道,前世连陆阶都镇不住有严家为靠山的蒋氏。 秦舟就是她目前最为有力的帮手。 她一定要带他进京干一番大事业! “珈姐儿!” 就在神思乱飘的时候,忽然又有人闯入了陆珈的视线:“洛口码头已经被淹了,洪水马上要来了,你知道吗?!” “刘大当家?!” 陆珈看清楚了来人,惊讶得立刻站直了身子。 此情此景作为一家大商号的当家人,出现在这里,已经够让人吃惊了,再一回味她刚才说的话,陆珈则更加惊了! “哪里来的洪水?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洪水?” 这在她印象里从未发生过! 而且洛口码头距离沙湾只有二三十里路,洛口已然被淹,这对沙湾来说绝不是好消息! “我也是刚刚听说的,沙湾有些商户在洛口也开了分号,上面的伙计连夜赶下来传话,说是沿江的商号全都涌进了齐脚背的水,并且还在加深! “这么一看洪水马上就要下来了,咱们得赶紧早做打算!” 刘喜玉气喘吁吁,脸上身上已全都是水,不知道这一路本来有多么焦急! 陆珈迅速回头一看仓房,隔层不过一个人高而已,便是把粮食全都摞上去,也有很大被淹没的风险! 光这一个仓房,就有近两万两银子的粮食,更别说还有别处的仓房和铺子! 这要是被洪水泡了,她好不容易搞来的家产,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咱们得赶紧号召大伙一起筑堤!” “我也是这么说!”刘喜玉道,“我让人找来了几面铜锣,赶紧让伙计们把上下游的人全都喊起来吧!” 说话间,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伙计立刻把带来的铜锣敲响了起来。 正好这个时候何渠已经雇来了一帮人,陆珈二话不说接了两面铜锣交给他们:“你们俩腿脚快,赶紧分开行动,先从码头上最大的那几家商号喊起!他们人多有号召力!” 只一句洪水已经距这里只有二三十里,何渠唐钰就立刻明白了事态之重,顿时分左右行动起来。 陆珈再数了数面前雇来的这批人,已经有十几个,便分出其中十个先去仓房搬运粮食,对剩下几个人道:“你们赶紧把所有能够找到的人全部找过来,我出工钱,每人一百文!让他们全部都过来帮忙筑堤!来的人越多越好!” 大伙都是靠卖苦力为生,当然也知道防洪的紧迫性,但有钱的事儿办起来就更加有劲了! 众人顿时散去,陆珈又冒雨爬上了堤岸高处,凝视着江水。 昏暗天色之下,短时间内看不出来江水的变化,但光是眼前的水位,也已经值得忧心了。 她问:“秋收在即,洪水倘若冲下来,沿岸的百姓都要遭殃,官府知道了吗?” 刘喜玉指着县衙方向:“方才已经让人去击登闻鼓了!” …… 自从沈轻舟离去之后,郭翊担负着他的嘱托,连日都在周胜上那边周旋,却还不能撂下手头的差事,于是搞得每夜不到亥时便不能入睡。 登闻鼓响起来时,他心中没来由的一震,下意识的到了前堂。 跨门槛时与同住在衙门后院里的县令方维遇了个正着,二人神色剧的凝重,同步走向了门口。 “大人,洪水来了!已经淹到了洛口!……” 击鼓的人一路冲进来,扑通跪下就说起了来由。 方维神色大变:“沙湾这个季节是不会有洪水的,沿江两岸都没有防备,这下码头要遭大殃了!” 说完他抓起门下挂着的蓑衣斗笠,不由分说冲进了雨幕之中。 郭翊闻言,顿时也带人跟了上去! 第69章 大树底下好乘凉 鼓声一响,四面的民居也都听见了。 贺清本来就还在屋里徘徊,未曾就寝,此时打开门,只见衙门里一拨接一拨地往外走人,他也跨出了门槛。 却正好有衙役奔来传话:“发洪水了!县令大人让衙门里的人全都去瞧瞧,同知大人快跟上吧!” 贺清未料出此大事,下意识跨出门,果见门外街头人来人往,灯火漫天,锣鼓齐鸣。 他喊来家丁拿蓑衣斗笠,披挂上阵穿过大街,只见江水滔滔,天黑前还算平稳的水位此时已经上升了不少,堤上堤下全都是人。 方县令已经卷起裤脚亲自下阵指挥了,而他去往的方向还站着一行人,就着火把的光芒可见,那里有男有女,俱都焦急地比划着什么。 “你回去坐镇衙门!提前带人筑好堤坝!” 贺清正不知所措,这时钦差大人跑过来冲他下令。 意识到这里的确用不上自己,再者县衙距离江岸不过隔了条街,一旦洪水越堤,县衙必然不能幸免,而全县所有重要的档案以及官府银库都在衙内,灾后还指着衙门出钱善后,自然不能失守,贺清接了令之后,便慌不迭地折回了衙门,着手防洪事宜。 照章程安排人手完毕,他终于得以坐下来喘气。 这一坐下又站起来,喊了门外的衙役进门:“先前在码头牵头的人我瞧着是鸿泰号的刘喜玉?” “还有谢家的大姑娘!”衙役抹了把脸上汗水,“就是把张员外告进大牢的张秋娘的女儿!” “真是她?!” 贺清先前远远地瞧着像是谢珈,原以为自己眼花,没想到真是!“这么说来,谢家人都出动了?” “他们家好几间铺子呢,才刚刚上手就遇上这事,自然首当其冲!” 贺清若有所思,过了会儿才把衙役打发走。 屋里转了两圈,只见外头雨已经渐停了,便又喊来了两个家丁:“你们去码头瞅瞅……” …… 陆珈和刘喜玉忙碌了半夜,总算把人员都召集起来了,县令到来之后,加上官府调派的人手,余下的事务她们俩就插不上什么手了。 但此时此刻,完全撤退也是不可能的。 陆珈让谢谊重新开了铺子,拉着刘喜玉入内避水。同时喊来谢谊,打发他找到何渠,即刻赶往洛口去看看涟水河与涓水河上的坝口。 刘喜玉道:“你也觉得上游有问题?” “肯定有问题!往年这个季节根本没有洪水,有也不会来得这么凶猛。”陆珈笃定,“就算有山塘被冲毁,水量也远远不够拉高湘江水位,只能是上游的涓水涟水水位暴涨所致。可是,两道水系怎么会突然泄洪呢?” 刘喜玉点头:“你我意见相同。” 雨已经停止了,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但洪峰也渐渐逼近了。 沙湾年年都会为防洪作准备,筑堤的设施和策略都是现成的。 可以往大多都可以预料,提前作好应对可以把损失降到极低,这一次却是突如其来,哪怕县衙与商户、百姓反应速度快,终究是不能做到万无一失。 郭翊站在堤上,眼看着江水势正朝低洼处漫延,好在两岸官兵与百姓齐心协力同抗水患,县令方维连自己十四岁的儿子都传过来帮忙了,目前尚未泛滥决堤。 可即便如此,码头上也是要遭殃了。 他咬了咬牙,退下堤岸,找到先前沈清舟派来传话的护卫: “公子是不是料到什么了?他是不是已经在京城查到了端倪?” 护卫道:“没有确切查到什么把柄,但是公子说过,严家此番突然选在太尉凯旋之时以如此之大的动作整顿河道,也许不全是为了牟利。” “不全是?” 郭翊眉头微凝,随后眼中凛光乍现:“我知道了。他们牟的利益已经够多了,如今是要收手了。” 他咬了咬后槽牙,看向护卫:“你来得正好,衙门里如今只有一个县丞负责防守,你暗中潜过去,把我和公子住的院子守护好,别出什么篓子。” 说完之后他又喊来近身跟随的护卫:“你们派个人去发话给方县令,就说我说的,不管任何人来问灾情,都说的越严重越好! “任何人想要就近打探灾情,也要以人身安全为由严禁他靠近! “包括潭州知府!” 等护卫领命之后,他又挑出来几个人:“你们即刻前往上游查看上游各处水系,仔细搜查各种人为痕迹。 “我现去潭州府,有什么消息直接密报于我!” 吩咐完之后,他就翻身上马赶往潭州。 沙湾的消息当然也传至了潭州府衙,知府即刻召集人马应对当前事宜。 而在这之前,沙湾的水情每隔半个时辰就上报到了周府。 “杨梅洲中段河道较窄,水已漫上堤面了,附近商铺都已入水,对岸的稻田就不用说了。 “如今方县令正在组织百姓撤离,下一段就是县衙所在的河段了,不出半个时辰,县衙也必定被淹……” 从衙门里匆匆赶回府后,周胜即刻把传消息的人带入了书房。 听完之后他负手在屋中央踱步:“我们的人呢?撤走了吗?” 报讯的家丁往外扭头:“尚未回转,或许正在途中。” 周胜长吁气:“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老爷!” 这口气还没吁完,门外即有家丁飞奔而入:“老爷,郭大人,郭大人来了!” 周胜蓦地愣住:“哪个郭大人?” “就是,钦差大人啊!” 周胜心下一顿,再顺着家丁往后指去的方向一看,一行人已经径直走了进来,两边灯笼灼亮生辉,照出来走在最前方的可不正是郭翊? 他心下没来由地一阵抽抽,立刻迎上去:“大人深夜光临,为何不……” “周大人,沙湾县突遭洪灾,你莫非还不知道?” 郭翊不等他说完,已先开了口。 周胜定下心神:“自然早已听闻,突遭灾祸,真是苦了百姓。噢,下官刚从衙门里回来,府衙正在上下一起想办法应对。” “已经想了办法就好。”郭翊沉气道,“水运不可出差错啊。你知道我为何不去找知府,却直接上你这儿来吗?” 周胜顿了下,拱手道:“大人屋里请。” 郭翊进了门,周胜把门掩了走过来:“大人似乎另有忧虑,难道沙湾那边可是出了什么古怪?” “古怪倒谈不上,”郭翊转过身,“就是眼看着我就要离开潭州,突然来了这么一场洪水,接下来不知多少灾民要遭殃,我总归没办法袖手旁观。 “周兄也知道,我也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想这趟差事出什么篓子。天下多少人盼着严家这棵大树枝繁叶茂好乘凉,我当然也不例外。” 第70章 究竟是敌是友? 周胜望着郭翊意味深长的眼神,满腔的心思瞬间聚拢起来。 他缓缓道:“钦差大人所虑甚是,这趟差事乃陆尚书亲自所荐,大人要是有什么差池,尚书大人也没法跟阁老交代。” “你知道就好。”郭翊看向他,“沙湾县是潭州府的重镇,刚才我来的时候江水已经漫堤,过不多久只怕县衙也要被淹了。 “沙湾米市往上数已有好几十年的经营历史,几十年下来的卷宗都在县衙留存,偏巧这个时候来了趟洪水,什么都没了,你说我回去怎么交差?” 周胜缓缓抻腰:“那洪水真有如此之猛?” “连日暴雨,上游水量又足,你是这里的地方官,往年涨水的时候猛不猛,你不比我清楚?” 郭翊端起茶来的当口,瞥了他一眼。 周胜眼观鼻鼻观心,嘴角不着痕迹的笑了笑,转而却叹着长气:“这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钦差大人此番匆匆赶来,可是来拉援兵?下官这就去整顿人马,随同大人一道赶回沙湾!” “不必了。”郭翊道,“如今回去也不安全,何况我来的时候知府已经派遣了人马前去。抗洪救灾是你们地方官的事情,我只操心我那些好不容易收集到的卷宗!” 周胜闻言道:“大人不必忧虑,突然遭此天灾,也是迫不得已,两湖境内那么多水运重镇,小小沙湾有所疏漏也不算什么。阁老定不会怪罪的。” 说完他指着外边:“大人既然来了,不如下关着人收拾一处院落,今夜就在此安顿如何?” “不忙。”郭翊道,“你且把潭州府的卷宗拿过来我瞅瞅。” “潭州府的卷宗,原先不是已看过了么?” “原先是已看过,可沙湾既然已失守,我总得有东西给上面看。你且取过来吧,你我一起好好的对一对。” 周胜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勾头称是。 硬着头皮走出门口,门外早已听到了的家丁就迎了上来。 “老爷,外头还有传消息的人呢,怎么办?”家丁压低了声音说道。 从小在潭州长大,又在府衙掌管了水运这么多年,今夜天时地利,想做点什么,那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一切对于周胜来说本来是胜券在握的。 谁知道郭翊竟然突然来了! 来了之后他竟然还不走了! 沙湾的事情还没完,他随时都要见机行事,眼下别说指挥下令了,他就是离开郭翊的视线出来说句话都不容易! 这是钦差大臣啊! 郭翊是陆阶推荐的,按理说跟自己是一条道上的人。可他来潭州这两三个月,相互之间除了公事有往来之外,鲜少私下接触。 周胜也曾经下个帖子想要私下拜访,七八次离他也只应下那么一两次,每次都说是公务繁忙,急着了结沙湾之事后去往别处。 按说郭翊到来之后,不是该处处依赖他这个自己人吗? 如此若即若离的,周胜也摸不透他了。 直到京城那边来了密信,提醒他有人盯梢,他也就不得不怀疑暗查苏家和柳家之间关系的,就是这位钦差大臣了。 而今夜里郭翊一反常态,竟然自行寻到了周家,给他安排住处他还不去,偏偏无事找事看什么卷宗! 这不像是找他联络感情的,怎么反倒像是来特意堵他的呢? 周胜在门下回头看了一眼,咬咬牙说道:“快去吧!” …… 陆珈和刘喜玉在铺子里坐了半宿,各自派了无数拨人前往江边查看汛情,前半夜倒还好,江水什么时候开始涨快了?长到什么水位了?泛滥情况如何?俱都十分精准。 可到了后半夜,官府竟然不让人靠近堤岸十丈以内了。 住在十丈以内的百姓,都得留在自家不得外出。 陆珈他们回不去了。这状况之下也不想回去,所以就留在铺子。 但她们不明白,因为大家行动的及时,洪水并没有漫出堤岸,他们这些参与筑堤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前往江边探视? “就说是县令大人亲自下的令,如今连进出县城的城门都已经关闭了!方才知府大人派遣人员过来增援,也是进城之后就不得出去。” 李常忙活了一夜,浑身上下已都是泥泞。 “城门都关了,那谊哥儿他们怎么回来?!” 陆珈不禁起身。 “姐!” 陆珈声音刚落,门外就已经传来了谢谊高亢的嗓音。 紧接着他和何渠一前一后地奔进来:“我们回来了!” 二人衣裳下摆上也是让泥泞给覆盖了,一双鞋袜更是看不出颜色。 “上游是什么情况?” 屋里三人齐声问出来。陆珈还顺手递了两杯茶。 “两条水系的闸门都开了!” 谢谊还在上气不接下气,何渠便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起来:“闸门底下有齐腰这么深的泥沙,乍一看是被冲开的。我们保险起见,找到了当地的河工下河查看,最后在水底发现了完好的麻袋,并且咱们开合处也是新的印记。” 陆珈道:“两处都是如此?” “一模一样!而且我们还查看了四处的山塘,这几日连日暴雨,山塘的水的确是满的,却没有一处是决堤的,如果说暴雨的雨量足以冲开涟水涓水两道江闸,无论如何也会有一部分山塘被冲开!” “山塘没毁就很不对劲了!”刘喜玉凝眉看向陆珈,“这摆明了是人为所致! “我说这个季节怎么会突然有洪水,合着背后还真的是有人作妖!” 她砰的拍起了桌子。 陆珈神情绷紧:“可即便确定了是人为所致,到底又是谁在背后作妖呢?” 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只有何渠眼望地下若有所思。直到身后夜空里隐隐传来几声尖哨,他双目才倏地亮起…… 刘喜玉深吸气:“敢做下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背后一定有很大的目的。这恐怕不是平常老百姓会做的。” 陆珈来回走了两圈,说道:“假若今天夜里防备不及,洪水冲刷下来之后必定往两岸泛滥,沿岸的稻田势必颗粒无收,刚刚稳下来的米是又要面临波折,而原本可以改善处境的那一部分农民又得挨饿了!” 第71章 也是有人撑腰的小奶狗 刘喜玉听完后怔怔坐了回去:“你这么一说,倒让我茅塞顿开。早前苏明幸把持着米市商会,压迫着粮商囤货居奇,抬高米价,造成了大批百姓买不起米,吃不起粮。 “苏明幸倒了,米价又压下来了,这是动了他人的利益呀! “他们是宁愿糟蹋这么多良田,宁愿逼着老百姓死,也要保住手上的油水! “钦差可还在沙湾呢,他们怎么敢!” 茶几又被拍响了,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一套杯盏跳起来,又滚落到地上,发出了尖锐的脆响。 陆珈深吸气:“我只怕他们的目的还不止如此。” “还有什么?” 陆珈紧抿双唇,没有言语。 刘喜玉这番猜测合情合理,事实上陆珈也是这么想的。但年初严颂突然提出整顿河运,应该说本来就抱有某种目的的。 而她此番为了对付张家,却意外把苏明幸给揪出来——苏明幸于整个朝堂而言再微小不过,可他却牵系着沙湾米市。 让他入狱,也等于把前世的进程给扰乱了。 人家在朝中各部的关系盘根错节,这潭州府内未必没有他的人。倘若有,那被扰乱了的进程,也就等于破坏了严家的某些计划。 而负责这些事务的人,难道不会想要拨乱反正吗? 不会想力挽狂澜,竭尽全力的完成严家的指令吗? 所以这场洪水,除了是为了保证米市依然能够像过去那样盈利,还有就是为了能让严家的企图得以成功实现吧? 那这个下手的人究竟是谁呢? 总得把人找到,才能开剁吧? 沉思片刻之后她蓦地抬头:“今天夜里钦差去哪儿了?出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不露面?!” 差点把这个狗官给忘了! 整个沙湾,她所知道唯一跟严家有关的就是这个钦差! 这狗官来了都两三个月了,还没听说有什么劳民伤财的动作,他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总得干点什么不是吗? 所以这场洪水为什么不能是他干的呢? “谊哥儿!你赶紧去打听打听这个人在哪里?去打探打探他都干了什么!” “别瞎猜了,不是他!” 门外突然传来了反驳声。 陆珈劈头反问:“为什么不是?!” 话出口之后她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这声音! “秦舟?!” 陆珈望着出现在门口的沈轻舟,就像大半夜看到了太阳一样不可思议! “你回来了?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沈轻舟望着一屋子同样惊讶的人,沉息回答她道:“刚刚回来,从外头冒出来的。” 陆珈咦了一声:“不是说城门关了吗?那你怎么进来的?” “我自有我的法子。”他顿了下,“你没事吧?铺子呢?” “我们倒是都没事。铺子也还好。就是我们发现了个大问题!这场洪水是有人私下开了闸,成心祸害的!” 秦舟一出现,陆珈的嗓门也大起来了。噼里啪啦的把来龙去脉说毕,也学方才刘喜玉的样子拍起了桌子。 沈轻舟莫名想到了谢家新养的那只奶凶奶凶的小黄狗。他温声道:“不要紧,听我的安排。 “何渠,即刻带几个人前往潭州府,守住周家。把今天夜里但凡和周盛私下接触过的周家下人全都逮住,带出来等我。 “谊哥儿和李常,你们找到唐钰,让他带你们去县衙,严密看守住衙门里的存档之处。 “而你们,”沈轻舟又看回陆珈,“你和刘大当家,请点出一批损失惨重的商户和百姓,前往潭州府告官。 “等你们到了之后,我只会把人教给你们,让你们入内告状。” 陆珈张开了嘴巴:“你知道凶手是谁?” “差不多。”沈轻舟道,“待回头去了潭州,就能确定了。” 陆珈也不想相信他能知道这么要紧的秘密,开闸放水淹没良田,这样的罪名一旦被证实可是得砍头的,谁敢不做的机密些? 别说有严家为后台的钦差,就是严家人自己来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祸害百姓,也得找个明目。 所以刚刚才回到沙湾的沈轻舟是怎么知道的? 但陆珈也知道他不会是个无的放矢之人,眼下自己也没有更好的策略,倒不如信他一回! 便与刘喜玉道:“突然遭此灾祸,我们总归得讨个说法的!既如此,便邀上众人一道,前往潭州府讨个说法去!” 刘喜玉点头:“却不知先前下河的河工何在?也该把他一起带过去作证才是!” “放心吧!”此时谢谊激动得拍起了胸脯,“何渠早就防着这出,早有准备地把河工还有当地几个受灾严重的商户也带过来了!他们脚程慢些,这会应该也快到了!” 陆珈老怀甚慰:“太好了,我们这就出门去找人!” 沈轻舟把她拉住:“城门已经关了,如果出不去,让唐钰他们去想办法。” “我出不去,他们能?” 他们只是个江湖人,又不是官家出身,还能让他们开门? “万一呢?”沈轻舟道,“你是他们的雇主,不管有什么事,先安排他们去做,是应该的。” 好有道理! 陆珈找不到话来反驳,点头出门了。 沈轻舟等他们全都走完,接了早就等在旁侧的老帐房手上一杯姜茶喝毕,也走了出去。 天边已有了鱼肚白,暴雨过后暗蓝色的天空万里无垠。 码头上下依然还亮着许多火把,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就变成了漆黑。 他循着熟悉的老路进入县衙,除了院子里暴雨之后的积水,室内仍是干爽的。 先前被郭翊派回来镇守此处的护卫方凌与他对了暗号,现出身来,讲述了经过。 沈轻舟边听边入房,拿出早就藏好了的一札文书卷宗交给他,然后又抢到了存档之处。 此处竟然只有几个衙役看守。 方凌先前说县令派了贺清在此坐镇,却不见他的身影。 如此倒也方便了沈轻舟。 跟唐钰他们也打好了暗号,借着护卫们的掩护,他轻悄悄入内,左右环顾一番,便开始四处翻寻起来。 第72章 剁手! 门下站着四个人,看到周胜到来就立刻抱拳复命:“小的们不辱使命,入夜之后将涓水和涟水两道关闸全打开了。并且一直守到洪水流入洛口镇才撤离。小的们走时,洪水已经漫入洛口两岸村庄,应有不下五百亩稻田被淹!” 周胜道:“可有人发现你们?” “老爷放心,绝无一人看到咱们!” 四人皆拍起胸脯保证。接着便说起开闸的细节。 周胜听得血脉浮动,洪水这么一淹,便什么好的坏的都没了! 他也终于可以松下这口气了。 “下去领赏吧。” 把人打发走之后,他也回到了厅堂。 郭翊正好回来了,周胜满面春风:“下官方才预备了一点夜宵,已被大人享用。” …… 四个人领了赏钱,走出周府,出门拐了道弯,而后朝他们宿处走去。 周府的下人都住在后方的巷子里,除了他们,平日没什么别的人走过。 若在平时,领赏之后势必得找个地方喝上几盅,但今夜从泥水里滚过,哪还有那个心思? 几个人有说有笑,走着走着,其中一个人便绊了一跤,他骂骂咧咧的,还没站稳,第二个又倒了一下! 剩下两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但就在他们停住的瞬间,一条麻绳当头落下,嗖的一声将他们俩绑了个严严实实! 倒在地下的人还没来得及惊呼,便有两人如魅影一般落到了跟前,同样将他们俩绑住。 随后四只手同时出手,各持一块烂布便将他们喊到了喉咙口的呼喊声瞬间堵了回去! 这一连串的变故说起来慢,动起来却快,眨眼之间,这四人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嗖的一下又被搬离了巷子! 不时有人进出的小巷,来往的人竟然丝毫未曾发现,有人平地失踪!…… 沈轻舟来到府衙外头不远的桥洞底下,唐钰他们刚刚好把人绑了出来。 暴雨过后的深夜无人行走,更何况从沙湾过来的江水逐渐到达,黑灯瞎火的水边更是不会有人经过。 护卫们把几个人嘴里的破布扯掉,他们便扯开嗓子大喊起来,可是又有什么用? 哗哗流淌的江水,早将他们的声音掩盖的密密实实! 沈轻舟带着护卫们看着他们喊了半天也不说话,直到对方自己停了下来,唐钰便二话不说,脚踩住其中一个人的背:“把周胜如何支使你们昨夜去洛口泄洪的来龙去脉全都交代出来!” 几个人怎么可能这么老实? 哪怕被踩的哇哇叫,也还是矢口否认。 唐钰便在怀里扯出一沓纸,并一盒印泥,抓起他们的手指便往纸上印去。 一套动作使得丝滑无比,地下的几个人目瞪口呆!跟着衙门里的老爷这么多年,几时见过这种操作? “你们要诬陷我们?!” “是不是诬陷,去了衙门不就知道了吗?” 护卫们哪有时间跟他们废话? 抓起其中两个就走。 剩下的两个看到面前戴着面具的沈轻舟,已经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了。 沈轻舟道:“周胜最信任的人是谁?” 二人趴地,只管颤抖不已。 护卫挑断了其中一人的手筋,这人遂满地打滚,惨叫声震天价地响起来。 沈轻舟又看向另一人:“你说。”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这人吓破了胆,撕裂着喉咙伏地磕头。 “我数到三。”沈轻舟看起了逐渐有了晨光的天空,“你命不好,天快亮了,为免让人看到,我肯定不会给你太多的时间。 “一。”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可真是因为慢,又显示出无比的沉重。 跪着的人汗如雨下,磕磕巴巴说道:“我们,我们老爷最信任,信任管家,周管家!周管家是他的远房族弟!” “他现在何处?” “在,应该在府里!今夜钦差大人在府,他随时要听候老爷差遣!” “去抓。一刻钟内抓不到,砍掉他一只手。” 这人又惨叫起来:“先前我听说钦差大人此番来者不善,所以周管家此刻一定在老爷的书房!书房就在西院,种着石榴树的那个院子!你们从西墙翻过去,一定抓得到他!” 沈轻舟给了个眼神,遂有两个护卫去了。 晨曦薄薄的笼罩着大地,周府层层院落已尽现于眼前。 西墙下边种着石榴树的院子十分好找,护卫二人分出一个望风,另一个入内找人,运气倒也不错,刚刚潜到廊柱之后,一人嘴里道着“管家放心”,随后便走出了二人来。 谁是管家谁是家丁一眼可辨,护卫从后方袭入,一掌劈翻了家丁,另一手扼住管家的脖子,几个纵跃就翻到了墙头之外! 桥洞底下,沈轻舟手里的剑已经在晨光底下翻了不知多少个剑花出来,地下的二人也早就死去活来好几遍。 看到护卫推过来的周管家,趴着的二人瞬间直身:“我没撒谎!你看我没撒谎!……” 他话音未落,沈轻舟的贱人已经指向了周管家的脖子:“听说你一家上下有八口人,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一个儿子。 “接下来我问你的话若有不实,我就剁碎你的儿子包包子给你吃!” 被擒过来的周管家惊魂未定就听说了这么恐怖的话语,两眼一睁嫌弃晕死过去! …… 陆珈和刘喜玉还要上码头召集受损严重的商户,脚程自然比沈轻舟他们慢上几步。 而召集商户的过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有些人害怕与官府打交道,不愿兴师动众,还有些人并不相信两个女人能够带领他们讨到说法。 费了老大功夫终于召集到一批人,也是素日受过刘喜玉关照,半信半疑,抱着捧场的心态陪她们走一遭。 百姓这边倒是好召集的多,光是熙春街谢家的左邻右房就已足够,于是大伙共乘了几辆驴车,满满当当的驶向了潭州府。 这一趟到底能够拿到什么结果,陆珈其实也没什么把握,因为纵然知道是周胜下的手,想要让他认罪也几乎不可能。 民告官,首先每个人都得挨几下杀威棒,就算挨了过去,他们也没有证据。 沈轻舟说会交给他们人证。 陆珈相信会有人证。 可是就算有人证在前,一个堂堂五品官,会那么听话地向他们认栽吗? 第73章 开堂 驴车进城门时天色已亮。 陆珈先下车,左右环顾之间,唐钰已经到了跟前。 “姑娘随我来!” 陆珈随他转进了就近的一条巷子,只见刚刚好塞进去的一辆大马车上,沈轻舟正掀帘露出了脸来。 沈轻舟跳下车,身后的车厢里便陆陆续续的下来几个人。这些人每下来一个,陆珈的眼睛就睁大一分! 这是什么人啊! 一共五个人,前面四个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两个手脚不知受了什么重创,软软地垂着跟废了似的! 最后一个下来,陆珈还没看清楚他的模样,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尿骚味! 她后退两步掩住了鼻子:“这是哪来的?” “周家来的。”沈轻舟从怀里扯出来一沓厚厚的纸张,“这是他们的供辞,签字画押什么的都有了。” “周家人的供辞?!” 他才来多久?不但找到了几个周家的人,而且居然还把他们的供辞都拿到手了? “你是怎么办到的?” 这特么可是官府的人,他就算再厉害,怎么能动官府的人?他不要命了吗? 在这潭州城里,比这姓周的更有权势的人可没几个了! “可能运气好,刚好撞到了他们,就顺手拿下了。”沈轻舟拿手指勾了勾鼻梁,“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听听! 你听听! “还有什么缺的”? 他竟然把这话说的跟买菜一样! 陆珈迅速翻看完了供词,强行压下心头的浮动,说道:“这些很不容易,你辛苦了。但是除非能拿到姓周的供辞,否则根本不可能让他认栽!” “我会有办法让他认栽的,你只管去告,不要松口便是。不去告他,也没有办别的办法出气不是吗?” 这倒也是。 陆珈重新看了他一眼,飞快把这些公司收入袖中,然后让唐押着这几个人一道出了巷子。 回到队伍里和刘喜玉大致说了经过,便派了个人去击登闻鼓。 周胜彻夜陪着郭翊坐在厅堂里,看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卷宗,前半夜尚可说煎熬,到派出去的人员全部都回来复命之后,他就一身舒畅,浑然无所谓了。 到了天光乍亮的时候,他甚至还邀请郭翊逛起了园子。 像周家这样小小的五品官,也有着前后四进的大宅院。后花园里竟然还有个池塘,靠岸泊着一条小木船,意境十足。 郭翊道:“这宅子建下来可不便宜。” 周胜笑笑:“我听说大人三代同堂,在京城还住着两进的院落,这实在不配郭老学士以及郭大人您的身份。大人何时离潭,记得提前说一声,下官定携薄礼去送送大人。” “京城什么都贵,杯水车薪也抵不上什么大用。” 周胜略顿,觑着他道:“大人有何想法,也可直说。左右咱们都是自己人。” 郭翊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郭兄这就见外了。”周胜笑的意味深长,“朝廷给那么点俸禄,够吃几口的?又想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哪有这样的好事?” 郭翊会心而笑,点头道:“我真后悔,早年未曾拜在严大人门下,否则今日又何须对周兄的宅子艳羡不已?” “好说好说!” 周胜脸上笑的殷勤,心下却十分不耻。 这姓郭的早前端足了架子,还真以为他是什么清流,原来也不过是卖狗皮膏药,到了这当口到底现出了原形。 不过如此一来,他愈加放心,不怕他要,就怕他不要。只有要了才是同道中人。 “老爷!” 周胜这边正满肚子算计,园子门口却急匆匆跑来了家丁。“官府里来人,知府大人刚才开了堂,即请老爷过去!” 周胜停步:“这大清早的有何要事?” 府衙若无案子要办,便不会开堂。 家丁皱巴着脸,如同便秘似的,看完了他又看着旁边的郭翊,半天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郭翊道:“既然是知府大人急传,必定是要紧之事,到底什么事?难道我不能听?” 家丁本来就是因为他在旁侧不好明说,这么一将军,不说也得说了。 “沙湾县来了许多的人,把老爷,把老爷给告了!” 周胜吃了一惊:“沙湾的人为什么告我?” 家丁颤着牙齿说道:“他们说是老爷暗中支使人把洛口码头的两道闸门给开了,故意泄洪要淹没沙湾县!故意淹没两岸的稻田村庄!” 周胜提起一口气,吊在了喉咙口! “还有这种事?”郭翊看看他们俩,“这肯定是诬陷!传话给知府大人,就说本官说的,架起杀威棒把他们给打回去!” “可他们还带了人证!” 家丁都不知道怎么说合适了,他两腿都打起颤来:“我们府里的管家,还有四个护院——就是赵九他们几个,都在他们手上!” “……这怎么可能?!” 还在吊着气的周胜,听到这里也被迫回神了! 昨天夜里管家明明就奉他的命令在书房值夜,而且赵九他们天亮之时还来找他复过命,他们明明就已经回到了府里,还已经拿到了赏钱,此刻怎么会在他们的手上? “这绝无可能!”他斩钉截铁说道,“他们是在胡说八道!” “对呀,我昨天夜里还见到了周管家,怎么一转眼会跑去给他们作证呢?”郭翊满脸严肃,“这帮刁民也太可恶了!他们竟然还敢诬陷朝廷命官,这还得了?! “来人!去通知知府大人,本官要去监审!” 下令给了身后的随从之后,他就大步走出了园子。 周胜六神无主,连忙也撒开两腿跟了上去! 府衙就在隔壁不远,二人索性连轿子也省去了。三步并俩地赶到了府衙门口。 还没关门,就听里头此起彼伏的控诉声传出来了:“……知府大人还请为草民做主!这周府的管家和四名护院亲口招供,就是通知周胜亲口下令让他们前往洛口开闸泄洪的! “如今人证在此,他们签字画押的口供也在此,周胜身为一任地方官,却干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草菅人命,荼毒百姓,实在是天理难容!” 周深听到此处,抬脚跨门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栽出个大跟头! 待他看清楚被押着跪在堂前的那五个人,顿时一腔血就涌上了他的脑门儿!…… 第74章 这个钦差我认识! 那被押着的五个人,不是他的管家和派去洛口放闸的赵九他们又是谁?! 这是见鬼了吗? 管家明明在府里守了一夜他的书房,赵九他们也明明听从吩咐回住处了,他们怎么会都落到这些刁民的手上? “周兄,你怎么了?”郭翊关切地望着他,“是不是一夜没睡,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先回去?” “不!不不!我能行!” 周胜努力稳住身子,坚强地走了进去。 眼下最要紧的五个人都被押在这里,他怎么可以回去? 他就是熬吐血也要留在这里,治死这帮刁民! 进了公堂,他率先扫视了一圈陆珈他们,然后向知府拱手:“大人,这帮刁民简直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我与沙湾百姓无怨无仇,为何要去祸害他们?况且沙湾遭的不是天灾吗?连日暴雨,本来就有讯情,下官身在潭州府,他们竟然也能怪到我的头上?这不是目无王法吗?!” “钦差大人到!” 周胜话刚落下,身后郭翊的随从就高喊起来。 陆珈和刘喜玉跪在所有人的最前方,正冷眼看着周胜唱大戏呢,突然听说钦差到来也是颇为讶异。 钦差来到潭州几个月,陆珈还从来没有看到他露过面,加上前世后来在京城里看到过回京复命的他,心里早就认为他只不过是来走过场的严党的爪牙,哪里还能指望他干什么! 昨夜整夜她也没见这狗官在沙湾坐镇指挥,这会儿他倒是跑来了,难不成是给周胜撑腰的? 这就坏了。 纵然她有诡计三千,也敌不过人家当官的权势在手。总不能这次又拿陆家的玉出来摆谱吧?这也摆不上啊,这狗官是严党,与奸臣老爹可以说是一丘之貉,一块玉能糊弄得了他? 秦舟啊秦舟,你真是考虑不周。竟然不知道沙湾还有这么一块难啃的骨头。 陆珈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口。 这时候一群人走进来了,当先就是一个身穿朱袍的年轻官员走进门来。 看到这个人,陆珈睁大眼睛,又连连眨了几下。 在知府一连串的“钦差大人”喊声下,确信无疑了,这个人就是钦差! 偏巧这个人她也认识! 这不是翰林院林老学士的大孙子吗?钦差怎么会是他? 前世她所见过的来潭州的钦差是张禾那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货真价实的严家的党羽! 这是——哪里出问题了? 她小心翼翼隐藏身份留在沙湾,准备之前不愿露面,就是为免过早搅浑了京城那锅水,让事态变得失控。她一点儿也没往京城那边伸手啊,而且钦差来了好几个月了,加上他南下个把月的行程,再加上京城拟定人选的时间,怎么着也有小半年了,什么原因让世事在小半年之前就有了变化?! 旁人关注的都是眼下的官司,陆珈却满脑门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弄浑了脑子。 “周大人所言有理,你们又有什么话说?若是无根无据,本官便要下令上杀威棒了!” 这时候知府拍响了桌子,陆珈抬头,只见郭翊已经坐下,绷着个脸扫视着下方。陆珈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媳妇儿泼辣得很,跟陆璎十分不对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三年后郭翊死了,家里老小都没好下场。 但有一点陆珈心里有数,但凡被奸臣害死的官肯定不会是太坏的官! 尤其郭家是清流啊! 他们家父辈都是正人君子! 那眼下出现在这儿,陆珈就得搏上一把了! 她把秦舟给的供辞拿出来,挺直腰举高:“钦差大人在上,民女这里有周家下人的供辞,请大人过目!” 郭翊将目光投向了她。 或者说早就看到她了。毕竟这么一大帮商人百姓堆里,却是两个女子领头,而且其中还是个少女,这就很难让人不注意了。 供辞递上去,郭翊客气地让知府先看,知府相让,二人互推一回,郭翊便翻了开来。 底下周胜紧张得眼睛不知朝谁看去才好了! 他们打了人,他们还有供辞?!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时,上方却传来郭翊一声叹息:“周大人啊周大人。” 他这一声,立刻使得周胜和知府俱都变了脸色。 “这供辞是你们亲自招供且画押的吗?”郭翊拿着供辞问底下五人,“从实招来,若有一字虚言,棍棒侍候!” “是!是我们招的!大人饶命!……” 面前景象简直跌掉了周胜下巴!这特么都是他的心腹啊! 不是心腹也不会让他们去接触如此机密要命的事啊,他们怎么一个回合都没有就招了?还承认这些刁民手里的供辞是真的? 他们失心疯了吗?! 周胜抽搐着脸走上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着我,我是谁?!” 五人望着他,却又全都哭哭涕涕把脸垂下了:“老爷饶命……” 周胜五脏六腑都让他们这一哭给拖到了谷底,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承认了?认出他这个老爷来,他们还承认招了供? “这肯定有诈!”周胜指着他们,回头跟台上皱眉叹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郭翊和目瞪口呆的知府道,“钦差大人可以作证,下官的管家明明昨夜就在我府里的,他转眼变成这般,一定是被人暗算陷害,被威逼作了假供!” 郭翊道:“是啊,我昨夜的确见过周管家,本官问你们,你们是在何处抓住他们的?” “就在洛口镇!” 陆珈照着秦舟交代的话大声回道。 “一派胡言!” 周胜怒吼。如果是在洛口被抓的,那今早他看到的赵九他们四个是鬼吗? “你怎么就肯定我是一派胡言?”陆珈反问,“难道你一整晚都跟他们在一起吗?如果是,那我问你,他们身上这满身泥水是怎么来的?” “报!” 这时候门外就来了个护卫,快步走到郭翊身边附耳细语。 郭翊道:“传!” 紧接着,门外又走进来两个人,却正好是何渠与唐钰,二人高举着一捆文书便跪到了地上:“大人!小的们刚刚在周府门外捡到一捆文书,其中正是近日沙湾县雨水情况,洛口镇及至沙湾一道的河运舆图!” 第75章 唱的哪出? 郭翊目光在何渠他们俩脸上僵凝半晌,又转向一旁的陆珈——没错,这姑娘除了姿容出色,胆量出色,其余看上去就是个普通姑娘,嗯,他没眼瞎。 再看何渠唐钰。 他们俩威武英挺,气质不凡,多年来一直贴身跟随着沈轻舟,哼哈二将似的,哪怕是护卫,身份上来了,气势也上来了,京城上下官吏看到他们俩,谁会不客客气气? 眼下就算跪在下方,也腰板笔直一副除了我主子谁来都不好使的狂样——对,没错!他还是没瞎。 沈轻舟回京后,何渠唐钰也跟着消失了,郭翊自动当他们俩也跟着回了京。 三日前郭翊已经收到沈轻舟出京前发送过来的快马传书,知道他快回来了,后来护卫打前站来送讯,让他盯着周胜,他也知道苏家周家之间大概有什么猫腻。 所以当县令在码头说这个季节不可能会突然发洪水,他就猜到是这个姓周的狗急跳墙了。他直接到了周家,等着沈轻舟到来。 方才护卫说何渠唐钰来了,而且要给沙湾百姓作证,他也没放心上,只当是沈轻舟的安排,反正配合就是了。 谁知他们俩一来就跪下! 这就算了,唱戏要唱真他也是知道的,可是他们怎么还成了眼前这商户家小姑娘的护院? 唱的哪出啊这是! “大人,您怎么了?” 陆珈瞅着也稀奇。 郭老学士学富五车,脑子可好使了,他们家不可能养出个傻孙子来吧? 瞧他这模样,就差流哈喇子了。 郭翊被喊了回神,连忙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然后强忍住内心凌乱,抓起呈上来的那一撂文书舆图翻了翻,捡起断了的话来:“你们俩,刚才还想说什么?” 说完之后他又忍不住往陆珈那边看去。 这小姑娘脸色平平静静的,一看就是收服这俩人已经有些日子了! 宰相门房七品官啊,她知道自己雇的是高高在上的太尉府一等护卫吗?! 知道她自己现在相当于和太尉府的沈大公子平起平坐了吗? 郭翊心底下翻江倒海,接连咳了好几嗓子,才总算稳下来。 周胜听到何渠他们的证词证据时就已经慌了,他们交代的那些什么水情文书并舆图,都被他藏得严严实实,什么叫“捡到”? 这能让他们给捡到吗?绝对是他们入府搜到的! 可是他们一时半会又是怎么搜到的呢?他们不过是个小小商户家的护院而已,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真是岂有此理! 他平日与知府关系不错,眼前来的这个钦差又是走陆阶的路子上位的,他难道还会怕这几个刁民不成?! 郭翊刚开了口,于他就怒吼起来:“他们打伤了我的管家下人,又强闯到我府里偷窃公文,钦差大人何必与他们多费口舌?眼下该速速将他们定罪下狱才是正经!” “大胆!” 刚等他说完,郭翊身后的护卫就沉下脸怒斥起来了:“你是在教我们大人做事吗?” 周胜噎住。 旁边看得心惊胆跳的知府也道:“你退下!” 周胜险些背过气去! 转过身看到了面前五人,这五人跟了他没有几十年也有十几年了,往日他还得管吃管喝地养着他们,这倒好,到了这帮刁民手上,一个子儿不必花,就已经死心踏地卖主了! “没良心的东西,我留你们何用!” 他一脚踹出去,郭翊的护卫眼疾手快,先一脚将他踹翻了! “当着钦差大人的面咆哮公堂,该当何罪?!” 周胜立刻摔了个屁股墩儿。 何渠再道:“回钦差大人的话,方才小的还没说完的是,我们遇到了周家的下人,据他们下人交代,周胜自从大人您来潭之后,便不断派遣人暗中盯您的梢,大人,周胜心怀不轨,包藏祸心,还请大人明察!” 这下知府的脸色已经变得黑青了! 作为潭州府的属官,周胜犯的每一条罪状,都有可能连累到他,今夜里他被状告开闸泄洪毁坏良田,证据当前已经是死罪了! 更别说他竟然还敢暗中盯梢钦差,这是罪上加罪!这特么不是诚心让他丢乌纱帽吗? 姓周的跟自己到底有什么血海深仇?! 他颤着声音站起来:“周胜!他说的可属实?……” “大人,小的有人证!”何渠根本就不想给周胜机会废话,“人证就在衙门外,恳请大人传见!” 郭翊拍桌子:“传!” 人证说话间就押了进来,是个护院模样的人,还有两个婆子,三个人一来就趴地下了! 知府一看到这些人,乌青的脸色又变成了灰青,在这潭州府里当官,跟搭档们搞好关系是必须的,这些年里他去周家的次数岂止几次? 底下跪的这些人他全都认识! 合着今儿全周家的人都跑来给沙湾百姓作证了是吗?! “你们,你们说,周胜真的派人盯梢钦差大人?” “小的(奴婢)不敢说谎……” 知府要晕了。 周胜要瘫了! “周胜!”郭翊此刻再也不是“郭兄”了,他面沉如水瞪着他,“本官奉皇上之命前来巡视,你哪来的胆子竟敢盯本官的梢?你又为何要盯本官的梢?!” “大人!”周胜跪下去,“下官冤枉!……” 郭翊冷哼:“今日揭发你的全是你的自己人,你还有什么可冤枉的?有什么话,等斩立决的朱批下来再说吧!” 说完他又扭头看向知府:“大人意见如何?” 知府旋即起身,俯身下拜:“大人英明至极!下官绝无异议!” 郭翊遂冷脸抢过惊堂木:“押下去!” “大人!” 周胜嗖的扑上去扯住他袍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您当真要拿我?那我劝你想好了!你郭家才几品,又无实权,你们确信胳膊能拧得过大腿?!” 郭翊紧抿双唇看了他半晌:“周大人这样叫我很难做。” 周胜还要再说,郭翊蹲下身来,深深望着他,拍了拍他胸脯:“跟小小的沙湾相比,当然是前途更重要。不要慌,我先让人带你下去,保证不会让周兄受苦。” 周胜瞪着双眼望进他的眼底,片刻后方才把手松了。 第76章 你不想奶娃吗? 陆珈看着周胜被押下去,又收回目光看了一会儿正在与知府说话的郭翊,若有所思。 另一边刘喜玉已带头拜倒,道起了“大人英明”。 陆珈也跟着拜下去,郭翊喊他们起来,又让知府出面保证接下来对沙湾县及洛口镇受灾情况的安排。 周胜捅出这么大个篓子,就是这位钦差大人不发话,知府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处理善后,这层倒不消忧虑。 跟着陆珈他们过来的商户和百姓,没想到这一趟告状告得如此之顺利,退堂后一个个扬眉吐气,难掩喜意。 刘喜玉也兴奋地跟陆珈道:“你这位管家和两位护院可真有本事,要不是他们俩,咱们哪有这么容易得手?这桩官司打下来,可真是前所未有的顺利。” 陆珈闻言,点点头。 “不过,”刘喜玉又缓声道,“这位钦差大人也是很有意思。就是证据再充份,按理说也得要当堂审讯一番,可这位钦差竟然如此相信我们,并不曾怀疑我们诬陷,连杀威棒都因为他及时到来而免了过去,我怎么觉得他有点拉偏架的意味呢?” 陆珈睃着她:“不可能的事儿,钦差大人公正着呢!这不正是因为明察秋毫,才会一眼看出来周胜就是奸人么?” 刘喜玉未置可否。 这时郭翊身边的护卫到了身边:“谢姑娘,我家大人有些案子的细节还想找姑娘详问几句,还请姑娘移步。” 陆珈看了一眼公堂后门处,精神为之一振,冲刘喜玉颌首后,就跟随护卫去了后方。 公堂之后原来还有个穿堂,放着两把椅子,一张茶几,正对着院子。 明明可以坐,郭翊却站着,从陆珈进门时一直看到她停下来。 他敛了敛色:“沙湾百姓此番受苦了。回头府衙一定会好生处理此事,谢姑娘不必担心。” 陆珈笑道:“这话先前已经说过了,多谢大人为民作主。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郭翊脸上挂不住,这姑娘!看着温温软软的,怎么一上来这么直接呢? 他清着嗓子坐下来,端了个不失威严的架势:“姑娘那两个护院,此番立功不小。我看着跟别的商户家护院大为不同,不知姑娘是从哪里请过来的?又许了多少薪俸?” 郭翊知道这肯定是沈轻舟背后授意的,他却想知道为何何渠他们二人偏偏挑中了眼前这小姑娘? 而何唐二人他也了解,太尉府出来的这俩护卫目高于顶啊,她得给多少银子才能把他们俩给驯服喽? 陆珈道:“大人莫不是想挖我墙角吧?” “哪的话?”郭翊端起茶来,“我就是关心关心民情。” 这丫头滴水不漏的,原来还不是个善茬。 陆珈嘿嘿两声:“大人要是不说,那民女可有话说了。” 郭翊抬头:“什么话?” “周胜真的会被斩立决吗?” 郭翊目光定住,摊手道:“不然呢?” 陆珈叹气:“姓周的官位他虽小,但后头颇大,虽然说审出了他的罪行,可大人应该也很难做吧?” 先前周胜扯他袍子的时候说了什么,陆珈没听到,但看郭翊的神情,也能猜到个大概。 周胜说到底只是个爪牙,他是给上头办事的,周胜一定会拉出他的后台来跟郭翊较劲。 简单说,定他的罪容易,可光定罪不处罚有什么用呢?他背后可还有个柳家。 郭家是清流,是正人君子。他们又不掌实权,能干的事太少了。 若无严家柳家在上,周胜犯的事够砍好几个头的。可他偏偏就有人罩着,凭他郭翊,这事不好办。 “大人,反正我们也只是想出口气,没指望他真能整死他的,你也不用太执着了,只要官府能把老百姓安抚好,让他们日后别再遭这样的灾,目前我也就满足了。您也不容易,安全要紧。” 陆珈恨严家恨得入骨,周胜这样的渣滓也很该死,可前世的郭家太惨了。 从郭翊二话不说要拿下周胜时她就确定以及肯定,郭家这个大孙子是好官,没长歪。 正因为没歪,严家那么强大,在有足够的把握进击之前,才更要保全力量啊。 而且前世倒严党都努力成那样了,六年后还是让严述给掰了回去,眼下有些牺牲真的不是很必要。 郭翊惊讶地看着这小姑娘。 他满心以为她会咬牙切齿跪求自己一定要将周胜绳之以法,毕竟周胜干的这些直接导致了他们的损失,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替自己着想? “你好像对官场之事很熟悉似的。” “我们行商的见的人多,道听途说嘛。”陆珈耸肩,“我还听说郭大人您家里有个小奶娃呢! “对了,出来这么久了,您不想娃娃吗?” 郭翊:…… …… 陆珈走出衙门时天色还暗着,并且看起来还会有雨。 刘喜玉等人急忙招呼她上驴车,大伙还沉浸在打赢官司的喜悦里。一路上欢声笑语的,财主们与老百姓们因为合力打败了贪官污吏而达成了前所未有的融洽,也是少见。 陆珈探头找了找何渠他们俩,不见人影。不过却不必担心他俩,一双能够在官宅之内如入无人之境的护院,有什么可操心的? 告状的这一行人行走到半途时,何渠与唐钰也已经到达沙湾。 经过一夜外加一上晌的努力,江水已经稳定地流向下游,全县的商户与百姓都在清理码头。谢家几间铺子虽说损失不大,到底不敢大意,洪水泡发了地基,隔几天再坍塌的事例也不是没有。 秋娘忙乎了一早上,总算差不多了,见沈轻舟回来,又说官司打赢了,便连忙打发谢谊和李常去帮帮街坊邻居和周边的铺子,自己赶回来给他弄吃的。 何渠二人到谢家时,沈轻舟正坐在屋檐下吃喷香的煨红薯。 小黄狗伴在他脚下,时不时摇摇尾巴。 “公子,事办妥了!周胜已入狱!” 二人神气地拱手行起礼来。 沈轻舟掰了一小块红薯给小黄:“她呢?” “郭大人留谢姑娘在公堂后头说话呢!一会儿就回来了。” 红薯停在了小狗嘴边。 “公堂后头?”沈轻舟抬头,“说什么话?” 第77章 有两副面孔的男人 陆珈他们运气不错,这场雨直到他们进了城门之后,才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一口气冲进家门,只见厨房里有炊烟,小黄颠颠地迎过来,但是秋娘不在,谢谊也不在。 廊下拍了拍臂上的雨粉,她转身走进堂屋,然后一眼就看到坐在小方桌跟前的沈轻舟。 何渠唐钰二人也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旁侧,老老实实的喊了声“姑娘”。 “你们果然先回来了!” 陆珈一张脸绽开成桃花,高兴地拉过小板凳,在沈轻舟对面坐下来。 沈轻舟看到了他脸上和鬓角上沾着的泥泞,递上帕子让她擦脸。 等着她擦干净,然后又拿起桌上碗勺来给她装汤:“事都办完了,倒也不用跑这么急。” “下雨了还不往家里跑,那是傻子呀!哎,还有吃的!” 陆珈擦完脸才留意到桌上一大锅鸡汤和两副碗筷,闻到这香味已经饿了。便顺势往衣服上擦了擦手,接碗喝了起来。 两天一夜没合眼,一天一夜没进食,实在是饿慌了,刻在骨子里的那些规矩也靠边去吧。 沈轻舟忍不住道:“慢点吃。” 又把干净的帕子放到她面前。 何唐二人眼碌碌地瞧着,脑筋此时转得比磨盘还起劲。 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看到两位“主子”同桌进食。 沈大公子平素可讲究了,吃饭前手得洗三遍,有条件还得用花瓣水洗,不爱干净的人别指望跟他同桌。 郭大人饭吃得太香都被他嫌弃。 所以京城人传言他极少出去应酬,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被他推掉的人都不怎么爱干净。 可现在这位公子的眼睛耳朵好像全都失灵了。而且连说话的声音都软了。 呵! 这男人还有两副面孔呢。 陆珈喝了两口汤,抬头看到木桩子似的他俩,说道:“你们也坐下吃呗。” 何唐二人忙道:“多谢姑娘,我们俩吃过了。” 陆珈道:“吃的什么?” 何渠憋了会儿,小声道:“馒头。” “那怎么行?来喝汤。”陆珈把鸡汤往前推了推。 何、唐不肯说话。 陆珈扭头:“他们俩怎么了?” 沈轻舟道:“虚不受补。一吃鸡汤就拉肚子。” 一天一夜他们俩都没给她弄点吃的,让雇主饿成这样,还好意思喝鸡汤? 不扣工钱就不错了。 “‘虚’?”陆珈在高大又壮硕的他们俩之间来回看了两轮,“这么巧,两个人虚得都喝了拉肚子?” “嗯!”何唐点头:“必须拉!” 陆珈:…… 沈轻舟给她添汤:“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噢,郭大人留我说话。” “就你们俩?” “对呀!” 沈轻舟摸着扇骨:“说了什么?” “唠家常啊。”陆珈抬头,“这位郭大人还挺好人呐,一点架子都没有,清流出身就是不同。是个好官!” 沈轻舟展开了扇子。 幽幽摇了两下,又停下来。 郭翊没架子,那他平日有架子么? 他道:“不要轻易对陌生人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他担心的果然没错,她就是很容易相信人,太容易吃亏了。日后他不在了可怎么办? 陆珈道:“他帮了我呀。” 她脑子里此刻除了鸡汤就是郭翊,想起郭翊说“斩立决”时的果断,忍不住心里爽,比划道:“你别看他年轻,没想到还有股子血性呢!周胜后头有什么人,他身为钦差必定知道的,可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怕。” 沈轻舟定定看着她。 何渠和唐钰相视一眼,呼吸声不由自主地调低。 沈轻舟放了扇子:“我听说那姓郭的,有媳妇儿了。” “那又怎么了?”有媳妇儿了还不能评价了? 沈轻舟目光转向门外,片刻道:“据我所知,他媳妇儿是被他骗过门的。” 哦? 这倒是没听说过。 陆珈放下碗筷:“怎么骗的?展开说说呗。”这等八卦她竟然都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沈轻舟收起了扇子,“反正江湖传言他那把嘴挺会骗人的,你仔细上他的当。” 还江湖传言! 身后被口水呛到的何渠与唐钰抚着墙壁咳嗽。 说到骗人,谁他爷爷的……能有他会骗啊! 他都快把自己给骗过去了! …… 秋娘他们忙乎到下晌才回来,陆珈正好也洗了个澡,然后一家人并沈轻舟及何渠唐钰一起吃了个饭。 沈轻舟觉得他俩一天一夜不给陆珈饭吃,实属失职,不配有饭吃。 于是他俩还是不敢坐。 后来秋娘再三劝说,沈轻舟才瞟了个眼神过去,最终才得以挨着凳子边儿坐下来。 诸事皆定,陆珈准备回房歇一觉,然后再上鸿泰号寻寻刘喜玉。 掀开被褥正要躺下,一看枕头她又站了起来。 定睛站了片刻,她伸手翻了翻床褥,然后转身就去秋娘房里:“母亲给我铺过床?” “哪里有那个工夫?”秋娘也刚坐下,“从昨夜到早上都没停下来喘口气的,你看看我这被褥都没动过呢。” 陆珈皱眉:“那谊哥儿去过我房中?” “他也不曾。他也不敢!” 陆珈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 “我床被人动过。” 秋娘想了下,站起来:“怎么可能?谁会去你房间?” 陆珈也想不出来会有谁,既然秋娘谢谊都没有,秦舟他们……应该也没道理做这种事,那除此之外还有谁呢? “会不会是你自己动的,忘了?” “不可能。”陆珈笃定地道。她在严家生活五年,天天活在人监视下,早就养成了对身边一切都谨慎小心的习惯,如今她每日起来床铺是什么样子,都会自动印到她脑子里。 何况,她很清楚地记得,枕头底下铺子账簿所放的位置,原本是固定方向的,但如今方向不对了。 “那能是怎么回事?”秋娘不解,“会不会是看咱们昨夜全都不在,来了盗贼?” 陆珈默语片刻,说道:“也许吧。” 他们家如今有钱了,昨夜何渠他们都出去了,来几个小贼趁火打劫也不是不可能。 所幸家里没藏什么钱财,今后让何渠他们多盯着些就是了。 …… 第78章 小姑娘好骗是吗? 郭翊从潭州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这一日累得够呛。 打着哈欠回房,刚把袍子脱下,坐下来准备脱靴子,抬起时目光划过对面,他立刻又跟针刺了屁股似的弹了起来。 “你,您——什么时候来的?” 对面竹躺椅上,沈轻舟半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周胜都安顿好了?”他问。 郭翊刚刚松下的筋骨又提溜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语言说道:“已经入了大狱,怕他在潭州府养成了势力,我还留了人在那里日夜看守,不过您再加两个暗哨过去显然会更保险!” 沈轻舟眼皮垂下,示意着对面的凳子:“别站着,坐。” 郭翊也想坐,可为什么总觉得他今日来者不善? 他抚着胸,看过去:“您来多久了?” “入夜来的。”沈轻舟坐直起来,凝眉道:“来了小半夜了。” 说完他拿起手畔一柄小茶壶,给彼此各沏了一杯茶。 郭翊看他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放心坐下来:“姓周的真该死!” 沈轻舟道:“他不能死。” “知道。他也不过是替上头办事。直接杀他,咱们这趟就算白来了。”说到这时郭翊冷哼,“但这渣滓还想拿捏我,他拿我老郭家的前途威胁我。 “他却不知,有他淹没良田这桩罪行,明摆着有证据,严家也不会保他。 “最想要他死的人,反倒会是他所谓的后台。” 沈轻舟起身,缓缓踱到油灯下,递了杯茶到他面前,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明暗分明,线条更加凌厉。 “出京之前,太子给了我一份关于苏家和柳家的消息,上面提到柳政和户部近来往来十分密切。 “如今东宫的给用都要受户部的管制,而户部堂而皇之说要有内阁的批示才给放钱,可见户部早就听从严家的话在行事。 “户部工部都与河运息息相关,天下河运如此之多的油水,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多年来必然有大部分落进了严家囊袋。 “南北各地像潭州苏家这样的人家,还有像周胜这样替严党吸血的喽啰,不计其数。苏家和周胜,只是万千之一。 “他们不过是以整顿河运为名,派出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批人前来销毁这些证据。这是一招断尾保身之举。” 郭翊恍然:“你是说,周胜罔顾百姓,淹没良田,实则是为了销毁严党利用沙湾河运敛财的证据?” 沈轻舟拿起搁在旁边的一个包袱:“这是昨天夜里从县衙里找到的。” 郭翊连忙打开。一看也不由凝住神色:“是沙湾县每年的赋税数额。这账薄上的数字明显不对头!沙湾如此繁荣,随便一个米商都可说富得流油,怎么可能只产生这么点赋税? “这些日子我们私访得到的数目,明明足有三倍于这些之多!” “所以说,商人和百姓税没少交,但流入国库的却只有极少一部份,当中大部分都让贪官污吏截走了。” 沈轻舟啜了口茶,接着道:“而且他们还不满足,像苏家还在利用粮商抬高米价,大赚特赚,让平民都吃不起粮!” 郭翊咬牙:“周胜突然间丧心病狂,估摸着也是收到什么风声了。想来你半路打发人让我盯住他,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严家党羽众多,手眼通天,不得不防。” 郭翊抿唇沉默,片刻又道:“倘若沙湾县昨夜防备不及时,这场洪水十有八九让洪水给淹了。借着暴雨施虐,既能冲毁县衙,还能以天灾为名,又可以将沙湾好不容易掰回来的米市又把持回去,此计不可谓不毒。” 说到这里他忽然道:“昨夜提出让贺清守住县衙的乃是县令方维,并且我看他整晚都在亲历亲为带着百姓抗洪,此人应该不属于周胜一路。” 沈轻舟看他片刻:“可昨夜我并未见着贺清在衙门。” “……他去哪了?” 沈轻舟想了下:“你最好查查他。周胜犯下这等大罪,本就可以借机整顿潭州官场。早前这事咱们也说过,但彼时尚可为亦可不为,如今这么着,就着手吧。 “你明日发布通告,全府衙以下,各州县长官属官,全部严查。那方维若是清白,倒也可用。 “周胜这里你回京之时押解回去,我派人跟随。此外,既然他的目的是为了销毁证据,那自然别处码头也是如此。 “你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一定会有收获。” 郭翊颌首。“潭州事了之后,我还当去趟湖北境内,到时就以查对赋税为目的。” 说完又道:“我让人去给你铺床。你久不来住,我怕人看出什么,让人把铺盖收起来了。” “不必。”沈轻舟将杯子放下,“你也辛苦了,好好睡吧。免得露出马脚,此后我就不住县衙了。” “那你住哪儿?” “自有去处。”沈轻舟抻了抻身,“有事寻我,按老规矩联络便是。” 郭翊看他说着就要跨门槛,忙追上去:“还有件事想问问,何渠和唐钰是怎么回事?他们俩怎么给个小姑娘当护院去了?” 沈轻舟在门槛下停步:“她没告诉你?” “她?哪个他?我想找何渠问,可退堂后他们俩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我就找了那小姑娘,这姑娘口风可真紧,愣是没透出半个字儿,反倒还把我弄得哑口无语。” 沈轻舟垂眼睨着仍有哭笑不得之色的他,把掀帘的手放下,走回来:“小姑娘?在你眼里,那就是个单纯好骗的小姑娘是不是?” “这话说的!”郭翊道,“她年纪不大,但胆识出色,又心机灵巧,很是不俗,哪里好骗?” 沈轻舟望着他:“想骗?” 郭翊啧地一声:“我就是说个实话!” 什么理解能力? 沈轻舟伸出扇子杵着茶几,看了他片刻后,挑起旁边他脱下的袍子扔回去:“别睡了。即刻下通告给各州县,办正事吧。” “现在?!” 郭翊扭头看了眼外头漆黑的天,又不可置信地瞪眼看着他。 他没搞错吧? “事不宜迟,时不待我。”沈轻舟道,“我们一定要赶在敌人动手之前行动。 “所以半个月之内把全潭州府所有官吏彻查一遍吧。要是有意见,就十日为宜。” 郭翊:!!…… 第79章 可惜是个孤儿 自把周胜拿下,府衙那边就动作频频,不但如当初知府所承诺的那般竭尽全力善后,同时又大肆地彻查起了府衙以下各州县官吏。 沙湾百姓奔走相告,对钦差大人的雷霆手段赞口不绝,大称钦差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一鸣惊人。 所以整个潭州府,被谈论的最多的就是哪个哪个官员被传见了,哪个哪个又被敲打了。 这样一来自然码头上的氛围也有好转,经过几日的清理,商铺商船都重新经营起来,经过共同努力告倒贪官这一事,好像就连商户与伙计苦力们之间也融洽了些许。 从潭州府回来的当晚,秦舟住进来了。 说到秦舟住宿,头天夜里因为没想到他真愿意住下,只好拿着原先准备的铺盖草草对付了一晚。 翌日早起正好有太阳,陆珈就撸起袖子洗床铺帐子,又把房间重新打扫了一遍。 何渠唐钰不敢不帮忙,但又实在帮不上,和同样有心无力的小黄蹲在旁边非常纠结。 秦管家一面看账簿,一面晒着太阳,两眼时不时粘在她身上。“你不累吗?” “累。”陆珈喘着气擦了把汗,“不过太阳晒过的被褥睡着才香甜。你气血亏损,吃好睡好才能养神。” 沈轻舟抿唇:“我没见过哪个当财主的还自己洗晒。” “阿娘已经在托牙行找人了。但我觉得求稳不求急,还是得人靠谱才行。” 陆珈比任何人都想尽快请到人,可是因为这些人必定会有一部分得随她入京回陆家,没有一定本事跟她去了那也是个现成的活靶子,没得让她们去送死。所以必须得寻几个乖巧机灵的,又能忠心的,方可使得。 沈轻舟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多话。 被褥一天就干了。 陆珈还往沈轻舟的房间里插了把桂花。 到了晚上,沈轻舟脸贴着还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手指抚着枕头上她亲手绣的已然半旧的花,在黑夜里幽幽静躺了片刻,然后闭上双眼,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翌日吃了早饭,沈轻舟说去潭州府采办些东西。 陆珈虽觉家里就这么几个人,实在没什么可去潭州府采办的必要,但他是管家,现在采办是他的份内事,陆珈又没有反对的理由,就让他带着唐钰去了,自己在家裁衣裳。 秋娘看了她半日,忍不住道:“这秦管家倒是不错,可惜就是家世低了些,不然的话……” 未了的话语让她噎在了喉底。 当娘的始终会操心儿女的婚事。眼看着过年就十六了,她这也不提回京,也不着急说媒,这么下去可不给耽误了? 若非因为她生父来头太大,自己实在不好作主,秋娘早就给她张罗起来了。 眼下这秦舟人品没得说,性情没得说,相貌更是没得说,虽然身子骨虚弱些,但他那么能打架,就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要是家世好些,多好呀! 瞅瞅,陆珈都亲手给人做上衣裳了呢,这怎么也不该是排斥他吧?那自己作了这个主,来日她亲爹怪责起来,也还好应对。 偏生他是个孤儿……唉。 “得了吧,您可别操心了,我好不容易把他留下来,您一提这个,不得把人给吓跑?” 陆珈还能不明白秋娘的意思? 可为了让秦舟将来能答应跟自己回陆家报仇虐渣,这会儿把人当姑爷使了可多浪费人才! 秋娘嗔怪地瞅了她一眼,叹气不说话了。 …… 沈轻舟带着唐钰进了潭州府,直奔吉王府所在之处。 潭州是皇帝隔着三代的堂叔吉王朱梓昱的封地。皇帝上位后这些旁支宗亲们身份地位都不咋地。 吉王胜在老实,该有的给用都有的,每年宫中给宗祠的祭礼也拨了的,再加上宗室有自己的祭田,反正除了没权力,余则富贵不愁。 但为了多讨些封赏,跟别的宗亲一样,吉王府每年也要派人入京讨赏。 沈轻舟到了王府附近一家茶馆,唐钰则奉命去打听王府现况。 没多会儿人回来了:“吉王世子的亲弟弟朱培胥,去年被请封了仪郡王,平日只会斗鸡走狗,近来却正好让吉王世子安排了个掌管内务司的差事。” 沈轻舟听闻,遂让他向茶馆账房取来了纸笔,提笔写了封信交给他。 主仆二人在茶馆门外分道,一人去寻仪郡王,一人则去往正好郭翊今日也在的、关押着周胜的潭州府衙。 …… 因为周胜的落网,整个潭州府风起云涌,沙湾县作为钦差驻扎的重镇,这段日子气氛凝重的更是让人喘不过气。 方县令已经连日被钦差传见了,从他接任沙湾县令到如今这一年时间内,所有的案卷文书全被审查了一遍。 这位年轻的县官,是上一届的进士,听说家里长辈也是有在京城作官的,好像不屑作奸犯科,与商户们沆瀣一气。 两袖清风如他,都被查成这个样子,那那些有痕迹的人呢?又该被查成什么样? 贺清寝食难安,一日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刻是放松的。 终于没有辜负他的这份紧张,这日傍晚,钦差那边来人下发了通告,命他翌日上差之前将所有案卷整理成册,上交钦差处。 若有隐瞒或篡改,直接问罪。 夜深人静之时,方才从衙门出来的贺清拖着疲惫的双腿进了书房,对着幽黑的屋子长吁了一口气后,他颤着双手点起了油灯。 县令每届轮换,同知却往往是本地擢选,贺清在沙湾当了不像十年的同知,沙湾县和码头米市之间什么情况他能不清楚? 正因为清楚,他才敢收受张家的钱财,而除去张家之外,每年的赋税,还有其余商户的孝敬,他自然也有收的。 这么一查,不得把他查个底掉吗? 钦差来了这么久,一直也没让人看出来,他有这手段啊! 合着他不是来走过场的? 而是动真格的? 望着眼前一大堆的案卷文书,他跌坐在椅子上,揪起了头发。 忽然夜风吹来,油灯扑的灭了。 他咒骂了一句,再次点灯。 灯却在他出手之前先点亮了。 一只手收回火折子,隔着灯火望向他:“贺大人,好久不见。” 第80章 玉佩?! 贺清吓了一跳,呆立了好片刻才后退一步:“是,是您!” “记性不错,还能记得我。”来人侧过去半身,面容便又覆盖在黑暗里。“来信中交代你做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贺清胸膛里如若擂鼓,强压着心绪躬下腰来:“在下听从吩咐,不敢打草惊蛇,已趁着那天夜里暴雨洪水,冒着暴雨亲自去了趟谢家。 “但我把谢家里里外外能藏物的地方都翻寻了一遍,那谢姑娘的住处更是仔仔细细地看过,却是没有找到那枚玉佩!” “没找到?”来人挑高了尾音,“如果她是,那她身边一定有这样一块玉。既然没找到,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消息有误?” “但是,但是,从谢姑娘的舅舅口中得知的信息,又确实处处与爷要寻的那位小姐十分符合……” 夏天明明已经过去,贺清额尖却还是冒出了暴汗。 本来就焦头烂额的他现在变得更加焦躁了。 从张旗口中得知谢家姑娘身世有异,他立刻就修书给了当初留下线索的这人,报告了讯息。 洛口泄洪的消息传来之前,他恰恰好得到了示下,被指派去打探谢珈的身世。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并未找到什么可以证明她身世的玉佩。 他对张家太了解了,虽然陆珈的各处特征十分符合面前这人要找的人,贺清却不相信谢家会有什么玉佩。 被张家欺负了那么些年,要是还有这等值钱的东西,他们还至于吃糠咽菜? “她人在哪里?”这人问。 贺清艰难地咽着唾液:“此刻,此刻不在家中,定然就在他们家的铺子里。在下可带路!” …… 秦舟直到夜里还没回来,陆珈等到天尽黑,正好码头上来人喊她,她便匆匆吃了饭,带着何渠出了门。 到铺子里,方知是前番她拜托过的船夫从京城回来了,正等着给她递消息。 陆珈这些日子日盼夜盼,就盼着这个结果,当下把人让到了后院中,还让伙计端来了好茶。 “陆府的小姐的确和严阁老的孙儿在议婚当中。小的离京之时,据说陆家已经请好了媒人。陆尚书日理万机,坊间除了说尚书大人仕途辉煌,也没什么传言出来。” 船夫没绕弯子。 陆珈心里盘算了一回,点点头,往下问:“那我让你打听的梁家又如何?” “那位获罪的梁御史,还在牢狱之中,至于他的家人,我按姑娘给的线索去找过了,梁御使的夫人、长子长媳和最小的儿子已经过世,独独留下一个孙儿,带着妹子在南城门内的柳树胡同住着。” 陆珈闻言顿住:“这位梁公子叫什么名字?” 船夫思索了一阵:“好像叫什么梁宓。”说完他蘸着水在桌子上比划出来一个“宓”字。“我看到他摆摊时写了有自己的名字。” “他们现下处境如何?” “这兄妹二人过得实在不大好。梁公子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未曾有家室。如今在天桥底下摆摊卖字。而梁小姐小小年纪就在绣房里当绣娘。” 陆珈沉默一阵,正好伙计又端了些点心上来,她便把盘子往前推了推:“朝廷里有什么传闻,劳烦你也给说说吧。” 船夫便就着茶点,将在京城里听到的大小传闻都给通通说了一遍,其中不乏严家和陆家之事。 陆珈边听边琢磨,直到船夫再也没什么谈资可言,这才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人送了出去。 人本来只可活一世,但陆珈却违背常理的活了两世,从明白这个事实起,她就知道自己的重生未来肯定会扰乱它原有的轨迹。 于是除了改变选择没有立刻进京,余则她处处小心,就是不想在准备好之前贸然地打乱这一切。 对世事的预知是重生者的优势,她不想让事态变得不可控。 原本她满怀着信心,认定相隔千里,不管她在沙湾如何搞事,京城那边都会一如既往。打发船夫入京,也不过是让心里更加有底。 可是郭翊却出现了。 明明前世来潭州的钦差是严家那边安排的张禾,如今却变成了清流出身的郭翊。 钦差人选的更换对沙湾县来说的确是好事,可这又是怎么被改变的呢? 京城那边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姐,你让他们打听的梁家,就是曾经祖父资助过的梁家吗?” 谢谊带人进来收拾茶具,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 陆珈看了他一眼:“除了这个梁家,也没别的梁家了。” 如果没有谢老爷子的资助,御史梁珺又如何能够从一介寒士平步青云,官至御史? 梁家蒙冤入狱之后,谢家也垮了。曾经在京城开的红红火火的铺子,全都落到了他人手中。 两家从相互扶持到最后同时落难,也算是患难之交。 前世回京之后,她去见梁珺时,狱中的梁御史仍然为连累了谢家而愧悔不已,既然两家的纠葛如此之深,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她为什么要袖手旁观呢? 谢家是商户,梁家却有官身,如果梁家未来有一日能平反,这对谢家来说,对她陆珈来说,都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不管是要保护秋娘母子这一世平平安安,还是要痛快淋漓地掰倒蒋氏,陆珈都需要人手。 而梁家,就是她目前想要努力一把的。 谢谊锁门之后,一行三人沿着青石板街徒步往熙春街走。 此时月上当空,白日喧嚣的街头已安静下来,脚步声变得清晰。 陆珈走在前方,谢谊与何渠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在后头说话。 行至半途,何渠突然停下来,抬头朝着右侧的墙头望去。 今夜是上弦月,月光还很微弱,所望之处只能看到些许的屋宇轮廓。 陆珈也停步:“怎么了?” 何渠看了两眼,收回目光,继续抬步:“无事。想来是野猫在屋顶蹦跶。” 陆珈点点头,也看了一眼墙头,然后继续前行。 何渠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待他们走远之后,墙头后立刻露出了两张脸。 其中的一张满布惊愕之色,若是细看,其双眼之中竟然还有一抹闪现的利光…… 第81章 还满意吗? 贺清回到书房,重新点燃油灯,身后的人扯下面罩,露出他依旧残留着惊愕之色的脸庞。 “郭爷可看清楚了?” 后者反身把门关上,灯光下的他依旧神色复杂。 “她是什么时候来沙湾的?” 贺清愣着道:“十年前,跟谢家夫妇一道回来的。” 这些细节明明已经在信中跟他禀报过,不知如何他又问一遍?贺清拿捏不准,遂又问:“郭爷这意思,人是找对了?” 来人不答话,默立片刻后却是古怪地看了眼他。 贺清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好像深秋提前来临了。 …… 墙头上根本就不是什么野猫。 而是人的气息声。 何渠绝不会听错,那气息虽然微弱,在静夜里却十分清晰。 可唐钰跟沈轻舟去了潭州府,陆珈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他只能选择留在她身边。 沈轻舟带着唐钰回到家之后,陆珈还在堂屋的灯下坐着,还没来得及开口,何渠就进来了,给沈轻舟使了个眼色。 于是陆珈倒过来的一杯茶还没拿到手,沈轻舟又跨出了门槛之外。 “公子,先前我们伴随姑娘回家的时候,有人跟踪。” 何渠压低了声音。 “什么样的人,看到了吗?” “没有,”何渠摇头,“对方没有露面,也没有露出什么动静,属下就假装没发现。” 沈轻舟凝眉,片刻后叮嘱:“小心一些行踪,日常出门,稍微遮掩遮掩。” 陆珈虽然也得罪了一些人,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反倒是自己,原先在县衙里住着,搞不好会露出些马脚。再说之前张家人也见过他,谁知道是不是被人盯上了呢? 总之绝对不能连累到陆珈。 何渠唐钰都不必多说,也能明白,自行下去。 沈轻舟再回到屋里,陆珈已经把夜宵都摆上桌了。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她问道。 “如今天黑的早了,你最好入夜之前就回来。不安全。” 沈轻舟吃起了甜酒冲蛋。 陆珈给自己装了碗汤圆,坐下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沈轻舟闷头吃了两口,然后说道:“我今日运气不错,正好碰上吉王府放出来一批丫鬟婆子,打听了几个,家里都是清白的穷苦人家,年轻的这一回去也是要嫁人的,一问,她们倒是愿意另找个主家。 “明日我带你去潭州,看看有没有合意的,便可买几个回来。” “吉王府?” 陆珈刚把头埋下去,闻言立刻抬了起来:“那些可都是按宫中规矩调教出来的,我哪请得起?” “也不贵,”沈轻舟瞅了他一眼,“我问的那几个,她们只要二两银子一个月,有吃有住的就干。” “这么便宜?”本来觉得毫无可能的陆珈都来了点兴趣,“什么样的?有多少个?” 王府里出来的首先当差办事就没得说,又懂规矩,直接已经省去了调教的麻烦。 再者,本朝宗室束缚颇多,既不掌权,又不能与朝臣接触,所以几乎与官僚们不相干。 尤其吉王府远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潭州,跟当朝皇帝隔了好几层,就算想搞什么什么,皇权朝政也轮不到他们,所以他们王府里放出来的人,自然不会与朝堂有什么瓜葛。 如果能请得到,那就是天选了! 沈轻舟捧着碗,筷子夹了几根醪糟萝卜丝:“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清楚,明天你去了就知道了。” 有了这句话,陆珈整个晚上都期盼不已。原本还要处理船夫带回来的消息,也先搁置到一边,毕竟眼下添人手是大事。 一大早收拾完毕,陆珈就催着沈轻舟出门。 进城之后,马车直接把他们拉向了一座茶馆。 陆珈疑惑:“她们不在王府?” 沈轻舟下车:“我昨日塞了点钱给王府管事的人,请他把人先留在这儿,——我们上楼。” 此时的茶馆人还不多,到了楼上,竟然有一间十分宽敞的包房,中间用珠帘一分为二,一边是一张用来吃茶的大八仙桌,另一边隐隐绰绰,看着像是摆了屏风软榻以及琴台等。 唐钰撩开帘子,先让陆珈步入,在等沈轻舟走入,最后才让何渠进入里面,自己走了出去。 还没等陆珈把屋子打量明白,虚掩的房门就又被推开了,唐钰先站在门内,紧接着来了几个人,却是年纪不等的男人,最前面这个身着锦衣,二十出头,满脸肃色,身后像是他的下属。 在他们之后,又来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一个个目不斜视,动作轻巧敏捷。 那年轻的锦衣男子进来之后即朝珠帘内施了一礼,不知唐钰拱手向他说了什么,接而那男子就让丫鬟婆子们上前来。 陆珈站在帘子之下,见这四个丫鬟婆子模样周正,齐刷刷行礼的时候,动作整齐得如同被徒手操控的四个人偶,简直比有些官户小姐的礼仪还要讲究。 陆珈前世回到京城后,陷入的第一个窘境就是被人当成土包子,就连蒋氏安排在她身边的下人都明里暗里的挤兑她。 如今的陆珈当然对权贵们这些规矩路数烂熟于心,不会露怯,可如若身边有了这样几个人,蒋氏难道还有理由以调教她规矩的名义往她身边塞人? “还满意吗?”沈轻舟问。 岂止是满意? 简直就是满意到了心坎里! 陆珈走出帘子:“你们都怎么称呼?” 四个人半抬起头,先看她一眼,最左的婆子行了个万福:“奴婢青荷,在王府里做过二十年管事嬷嬷。这是白银,白嬷嬷,擅长厨艺。丫鬟拂晓,裁衣和绣工都出众。另一个是知暮,会写字,梳头的手法也是拿得出手。 “奴婢几个,见过姑娘。” 陆珈心花怒放,这管事的,做饭的,裁衣的和梳头的,竟都全了! 那唤作拂晓和知暮的丫鬟竟还各自取了几样绣品和字画上来。 陆珈仔细察看,绣品布线匀称,配色养眼,再看缝合处,针脚细密,堪称上品。知暮的字画,是一幅蝇头小楷,一幅行书,另有一幅春景小图。这功力不说多么精湛,也很是匹配得上一般大户人家女师了。 陆珈且喜且忧。 喜的是她正愁没人之时,沈轻舟替她找来了如此出色的人选,忧的却是她们如此出色,又会否甘心到个商户之家落户? 她想了下:“你们家乡何处?家中情况如何?” 那青嬷嬷看了眼其余人,接而便齐齐提起裙摆双膝跪地:“回姑娘的话,奴婢与白嬷嬷家乡都在山西,离家多年,家里早就无人了,便是有亲戚,也多不相识。拂晓是江宁人,知暮是洛阳的。她们也是贫苦出身。” “那二位嬷嬷不曾有儿女么?” 青荷叹道:“我二人自少时就已守寡,后也没那个心思了。我倒有一儿,尚在王府。” 陆珈闻言,扭头看了眼沈轻舟。 沈轻舟才抬起扇子,那锦衣人就俯下身来:“青荷的儿子在王府里签的死契,如若要一并接走,需得,需得出笔银子……” 陆珈对这四位已然满意,自然也是不忍青荷母分离,但又拿捏不住王府会不会狮子大开口,便试问:“得多少?” 这锦衣男子眼望着沈轻舟,颤巍巍比出一根指头:“一,一百两?” “一百两?” “贵了?那就五十两!”这男子又咬咬牙比出五根指头,“再不行就二十两!” “……” 这是什么亏本大甩卖?! 王府里养大的青壮年大小伙子,还有卖身契的,随便报个价一二百两,不算多吧? 吉王莫不是要跑路了? 但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陆珈迅疾地掏出二十两银票:“我现在就要人!” 第82章 大小姐 王府就在不远,很快人就被带来了。 是个健壮又稳重的二十来岁小伙子。 到了之后他眼圈红红地看着青荷,青荷也在垂泪,而后便眼神示意他朝陆珈跪下。 陆珈见其身形健壮,目光清明,遂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长福,取长命有福之意。” “可识字?” “粗浅识得几个。” 回话倒是机灵。 陆珈再看了眼即使此刻热泪盈眶,但神情与身姿依旧保持端凝的青荷,愈发满意,便点头:“日后你就算我的人了。与你母亲再不必分开。” “多谢姑娘!” 长福跪地磕头的工夫,青荷也含着热泪跪下磕了几个头。 青荷她们四个都是采买的,卖身契还在王府手里,长福他爹却是王府的人,他就算是王府的“家生子”,且男仆对王府来说用处更广,陆珈本来也不抱希望,没想到不但成了,且只花了二十两银就统统如愿。 剩下的事情就完全不费周折,陆珈总共花了百两银子,从锦衣男子手里接过了五个人的卖身契。 趁着她高高兴兴地把人往车上领的工夫,沈轻舟走到了锦衣男子身前,拱拱手道:“多谢了。” 仪郡王慌得膝盖发软:“您快别,我哥若知道我还跟您收钱,得打断我的腿。” 沈轻舟扬唇:“行了,事办得不错。回头我写封信给你哥,夸夸你。” 仪郡王感激得差点没热泪纵横:“我的爷,您可要记得才好!” …… 青白二位还不满四旬,正值壮年。 拂晓和知暮则为二十岁,是该婚配的年纪。 但路上陆珈问了问她们的意思,她们只是希望能继续攒些钱捎回去贴补家人,婚事却也不急。 陆珈便又细问了几句她们的家境,拂晓原来还有个十二岁的一母同胞亲妹妹,身子弱,要吃药,父亲死后,继母也不管她,好歹有口饭吃就不错。 知暮却是没落的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个举人,老早就病死了,母亲拉扯她长到八岁,实在穷困,就送到了王府。 后来母亲再嫁,却常受婆婆妯娌刁难。 果然都是苦命人哎。 陆珈将一众人带回谢家,他们都挺平静寻常,虽然对院中的农具表露出来许多好奇,却并未显露出嫌弃之色。 如此便好,若是接受不了谢家的家境,来日便难免有因嫌贫爱富,而被人钻空子的隐患。 这么一来,陆珈就更加觉得秦舟不可多得了,简直就跟她肚里的蛔虫,想啥他都知道! 夜里白银首次下厨的时候,陆珈也跟在旁边炖了一只鸡,整锅送到了秦舟房里。 “自从我有了秦管家,便如虎添翼,无以为报,只能宰只鸡你吃吃。” 沈轻舟看到她笑得跟朵花似的脸庞,摇摇扇子道:“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求我?” “是有事,但还没那么急,你先吃!” 陆珈嘿嘿笑着退了出来,顺道帮他把门给带上了。 这么得力的助手,当然得直接带到陆家去呀!但现在还不能说,不能让他有时间拒绝。 家里多了五个人之后,日子一下子从容起来了。 外事有秦舟,陆珈便先让青荷管上了内宅事务,白银管厨房。 梳头什么的暂时她们娘俩用不着,陆珈便让拂晓跟着自己,知暮先跟秋娘,至于长福,自然就跟了谢谊。 但往长远看,人还是不够用的。倘若这五人跟随陆珈回了陆府,秋娘他们身边还是缺人。 陆珈和秋娘商量了一番,还是让原先打过招呼的牙行物色一批人来。 牙婆办事倒挺利索,早上送过去的消息,傍晚陆珈去了趟码头找船夫,回来青荷就说牙婆子已经捎了信息来家。 “那婆子说,凑了有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听凭姑娘选。” 陆珈想了下,就问她:“青嬷嬷觉得,咱们家还添多少人合适?” 青荷思索道:“拂晓和知暮虽为姑娘和娘子屋里的管事大丫鬟,到底事务一多,或许忙不过来。 “再者她们年岁也不小了,留在姑娘房里的日子最多不过一两年。 “来日嫁了人,就该放到外院去,或者提成管事娘子。 “因而姑娘与大娘子屋里,还得有接棒之人,可添上一到两个小丫鬟预备调教着。 “另外需要有两个粗使婆子负责洒扫和厨房粗活,一到两个家丁,负责采办及跑腿。 “再有一个门房,暂且便足矣。” 青荷说完想了下,又道:“姑娘是做大买卖的当家人,或许不曾在意过买丫头这等小事,恕奴婢多嘴,那小丫鬟,挑八至十岁为宜,脚掌小的不要,行动不利索。人也不必过于伶俐,看得清眼色,听得明白话就行,要紧的是认主。” 陆珈笑道:“那青嬷嬷就随我走一趟吧。” 青荷听闻,撂下鸡毛掸子:“也好。帮姑娘长眼,也是奴婢份内事。” …… 从县衙牢狱里出来,月光已经爬上半空。 夜凉如水。 贺清没来由地抖瑟了一下:“张旗已经是谢家最最亲近的人了,不知郭爷可还有何吩咐?” 面前人脸上还有残余的凝重之色,他左手握住了剑柄:“你去县衙里等我。” 贺清顿住。 对方又斜眼了他一眼:“贺大人没听到吗?” 贺清连忙目光下落,垂首称是,转头走了。 留下来的人看看左右,走出大门后倏地闪入了黑夜里。 暗处已经有二人在此等待,看到他便迎了上来:“怎么样?” 他沉沉地点点头:“张旗见过那块玉。” “什么?!” 黑暗里的二人都吃了一惊。 “你们呢?去探过了吗?” “刚回来,谢家竟有不少人,尤其大小姐身边还有两个武功绝佳的护院,其中一个就是前两天夜里伴在她身边那个。 “今夜他们俩都跟着大小姐上码头了,目前不知他们武功深浅,但如果想下手的话,咱们三个不一定能一招成功。” “她去哪儿了?” “码头上的牙行。” “几个人?” “含大小姐在内,一共四个。” 这人旋即望着码头方向,片刻后眯起了双眼:“走吧。夜长梦多!” 第83章 别害怕,有我在 陆珈带着青荷到了牙行,细细筛选出了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两个家丁,及一个门房。约定翌日上工,正好陆珈这边回去也收拾收拾屋子。 这些人,将统统交给青荷与白银调教。 回家的路上月光洒地,陆珈脚步轻快。 铺子生意已经支棱起来了,几个掌柜也还贴心,新商号的缘故,盈利虽少,可渐趋稳定,假以时日,不难赶超原来的张家。 谢谊和李常进展也快,俩人也快有十三四岁了,再过些日子,可以把最小的那间铺子让李常管账房试试,谢谊到底要求功名,暂时分不出太多精力,但等他考上秀才后,也可以当个二掌柜试试看。 而等到年末春初,也就是她该回到陆家的时刻了。 她边走边与青荷唠嗑:“你去过京城吗?” “回姑娘的话,奴婢当初就是采买入京,再被分派到吉王府的。” “那你在京城了解多少?” “只记得严府权势滔天……” 严家的权势倒的确是一大特色。 下了码头,行人就少了,再拐入熙春街,就只剩他们四人的脚步声。 忽然在脚步声之余,又响起了另一阵响动,何渠眼疾手快,一把推开陆珈挡在前方:“当心!” 陆珈定睛望去,这才看到前方墙头滚落了几块砖下来,险些就砸到自己身上。 她长吁气,正要道“好险”,忽然又抬起头,朝那掉了砖的墙头望去:“好端端的,怎么会落砖?” 何渠一步不敢动:“小唐,你去瞅瞅?” 唐钰飞身跃上,立在了墙头。 陆珈想起了秦舟的叮嘱:“我们先回去。” 潭州这地方不算是非之地,加上府衙才抓住周胜,各州县正在紧锣密鼓地自查,按说不会有人敢往刀口上撞。但陆珈在煕春街曾被何氏的人下过手,此刻仍有了一丝不寻常的感觉。 何渠将她护在里侧,青荷不曾多问,此时自觉地走在了前方。 可是才走了数步,前方去路就被并排而立的两人挡住了! 莹白的刀刃,在月光之下散发着闪闪的寒光。 陆珈心口一紧,放声喊道:“唐钰!” 岂料她反应再快,竟也快不过这二人的出手,话音未落,那寒刃已经照着她头面刺过来了! 陆珈自然也是经历过危急情况的,不说前世死的那次,明里暗里刀光剑影也见过不少,但眼下她是在沙湾这个小县城! 这里最大的矛盾就是商户之间的利益争夺,她陆珈再能耐也没到跟人抢生意抢到被人暗杀的地步! 她被逼得后退,退出的空隙间何渠已经稳稳接上。 而另一边,唐钰也已赶到,恰恰好护住了她后方! 只见他们俩也不曾离开原地,只是在半空中转动了一下身形,手上两把剑就晃成了雪球,呼一下一道剑光往前闪去,便停呲的一声,一道血光飞向了半空! 挡路的两个蒙面人,一个后背拉开了尺余长一道口子,另一个右臂受伤,虽然伤口要短的多,却也在蹭蹭的流血! “拿住他们!” 陆珈放声怒喝! 唐钰飞身上前,以一敌二已经游刃有余,不出三招,已经撂下了一个。 却就在他扑向第二个时,墙头之后再次掠下来一人,却是径直朝着陆珈而来! 身为沈大公子身边第一护卫,何渠又岂是吃素的?他一手将陆珈拖到身后,另一手往斜刺里挥出一剑,对方闪避及时,这一剑落空。但就在落空的半途,他剑尖一转,又攻向了对方胁下! 这一次却未曾失手了! 也绝不可能失手! 对方贴身的夜行衣被撕裂,藏在底下的锦衣露了出来! “果然有来头!” 何渠冷喝,继而又飞身跃了出去。 陆珈背靠着墙壁,与青荷紧紧相依在一起,而就在这种情况下,青荷竟然还能镇定地腾出一只手来,覆在她的双眼之上:“姑娘别看!” 陆珈将她的手拿开:“我不怕!” 这一望出去,只见唐钰对上的二人全都已经被打趴下,而何渠面前这人似乎本事要强过许多,即便这刹那之间又中了一剑,却仍然挺立在前方。 陆珈紧紧的盯着他上半张脸,蓦然走上前一步:“你是什么人?” 这半张脸她竟然看着有些眼熟…… 对方瞅他一眼之后,旋即又闷不吭声地开始出招。 这回何渠可不想惯着他了,他刚刚提手,何渠就已经一剑刺过去。而在对方后退之时,唐钰正好提剑抵住了他的后背! 陆珈道:“抓住他!抓活的!” 何唐同时动手,逼得这人不得不原地腾空躲避,可就在他腾空的同时,何渠已一剑挑开了他脸上的面巾! 月光之下,男人的五官展露无遗。 “是你?!” 陆珈大惊失色。 何唐二人此时也吃了一惊,而腹背受敌的对方此时更是惊愕地朝她看过来!…… …… 随着潭州府衙彻查官吏的进展,郭翊留在潭州的日子也不多了,未免节外生枝,沈轻舟这几日未曾出去。 晚饭后才应郭翊之邀,到码头茶馆里见了个面,并拿到了一大捆卷宗。 人回到房里还没来得及坐下,唐钰着急忙慌的声音已经传进来了。 “秦管家!出事了!” 沈轻舟打开门,唐钰跑的气喘吁吁:“姑娘方才遭人暗杀……” 唐钰话还没说完,素日里翩翩如玉的公子,此刻已经变成了修罗:“暗杀?!” 唐钰连忙道:“姑娘人没事!但这件事有点不寻常。” 沈轻舟把他拨开,跨步出门。 三步并俩地到了前院,还没有睡的人都已经围着陆珈坐在厅堂里了。 陆珈怔怔坐着,由着秋娘给她抹额头,拂晓给她扇风。 沈轻舟跨了门槛,脚步不由自主放轻,到了她身旁坐下,细细打量她两眼,然后道:“要不要喝口水?” 陆珈缓缓摇了摇头。 沈轻舟默了下,又扭头道:“你们先下去。” 秋娘心知这事只能他有本事应对,纵然心忧如焚,也按捺着带人走尽。 沈轻舟把手覆上陆珈前额,轻轻往上抹了三下:“别怕了。有我在呢。” 第84章 陪我回家吧! 陆珈被抹得不得不把头抬起来,一看秦舟的脸,她鼻子一酸,哇地哭起来。 沈轻舟的心像突然被绳子勒住:“别哭。” 她被严渠打得遍体鳞伤都没哭,最后乱剑穿心也没哭,这个时候怎么反洒起了眼泪? “秦舟!他们都欺负我!”陆珈气哼哼的,“他们都欺负我没有势力,把我当软柿子捏,把我当脚底下的蚂蚁踩。” 沈轻舟拿拇指轻轻拭她的眼泪:“你不是软柿子,也不是柔弱的蚂蚁。” 她有铮铮铁骨,是世间少见的厉害女子。 而她的委屈,沈轻舟怎么会不知道? 一个堂堂世家千金,父亲是尚书郎,母亲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结果在夫家被打得只剩半条命,最后公然被害得横死街头。 这还是他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呢? 为免被她追问来历,他纵然心里万分好奇,也从来没问过她是为何从京城来到此地的。她明明有亲生父亲的玉佩,她知道自己是陆家人,却未曾提过半句有关陆家之事,十有八九,她流落在此,成为谢家养女的原因,她也是知道的。 那日何渠说他们被人跟踪,沈轻舟只当是冲着自己来的。 毕竟他暗中离京与郭翊来到此处,虽做万全措施,却难以保证万无一失,加之前番他在县衙里时,衙门官员进进出出,或有发现端倪,也未可知。 这些年他被人盯梢,跟踪,包括挖坑,下绊子,数不胜数。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回敌人的矛头竟然是指向陆珈而来。 因为想自立,在掰倒张家、开铺做买卖的过程中,她的确也曾得罪过人。但再得罪,也不至于夺她的命。 夺了她的命,也还是得不到她手上的家产。 所以,敌人不是码头上来的。 有那样厉害的身手,夜行衣之下还有着锦衣,那是京城来的。是陆家来的。 沈轻舟觉得,有些事情,是时候问一问了。 他看过去:“今夜动手的人,你是不是认识?” 陆珈擦去了眼泪,吸气后道:“秦舟,上回我给你的那块玉,你从头至尾都没追究过我来历,你不好奇么?” 这让正准备主动出击的沈轻舟顿住了。 不等他回答,陆珈已然苦笑起来:“你或许会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可事实上,我正是陆家的小姐,礼部尚书陆阶,是我的亲生父亲。那块玉佩,就是我母亲过世后,他从小给我贴身戴着的。” 她被泪水沾湿的双眼之中有浓浓的酸楚,方才孩子般的委屈神情不见了,换而之是落寞,是寒凉,是隔着一整条江的浓雾一般的冷漠和疏离。 “由于那块玉从小就在我身边,除了我身边的丫鬟婆子,鲜少有人知。 “我母亲生下我不久后死去,我父亲亲自抚养我,三岁时他娶了严颂的义女蒋氏为填房。十年前我五岁,她借着我父亲出远差之际,将我遗弃在荒野。” 她的声音轻轻的,此刻已不是平时那个时刻揣着小算盘等着算计沈轻舟的俏皮小姑娘,她被一股浓重的沧桑包裹。 沈轻舟设想过陆珈离京城来到这里的原因,他想过是走失,是被拐,也想过是被送养,却没想到事实比这更严重。 蒋氏,还是蒋氏!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雪夜里陆珈突然放弃逃生之机,转而奋不顾身与蒋氏同归于尽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仇恨之初。 原来打从她五岁时起,蒋氏就没想容下这个继女。 “所以,方才下手的人,也是蒋氏的人。她找到你了?” 她在这里平安活过了十年,只能说明过去十年里蒋氏未知她下落。 “没错。那是蒋氏的远房侄儿,也是她的走狗,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陆珈坐在灯火那头,眼眸里也闪耀着火苗,“而看到郭路的那一刻,我也想到了一件事,我想蒋氏从来就没想过留我的命。我所认为的遗弃,不过是她还没来得及亲自下手!” 把一个五岁的,娇生惯养长大的,没有丝毫自保能力的幼女丢弃在野外,看上去只是想让她自生自灭。而陆珈命大,被恰好出现的谢家夫妻及时带走,这个结果也使得后来的陆珈未曾往深处想。 秋娘说,郭路出现在潭州府是二月里,如今不过半年,再次出现的郭路就冲着取她性命而来。 这足以证明,蒋氏压根没想过别的,找她陆珈的目的,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毕竟,只有她这个当事人死了,蒋氏谋害继女的罪行才会永远埋藏起来。 可她偏偏活着,蒋氏怎么能心安? 万一陆珈还记得当年的事呢?万一向陆家给抖露出来了呢? 陆家是个大家族,就算陆阶权欲薰心,少了这个女儿没什么,陆家别的人却不见得乐意家族声名被毁。 正经的小姐被继母谋害,如果不惩治凶手,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皇帝以孝治天下,罔顾伦理之事还没有人敢明目张堂地干。 陆家也是要脸的。 王法纲常,也是蒋氏的一把枷锁。 在回府的路上陆珈不由自主也想到了前世,那时她是在蒋氏毫无防备时回到陆府的,彼时蒋氏之所以没再下毒手,也是因为来不及下手了。 加上陆府整个都在蒋氏的统治之下,陆珈无依无靠,她也乖觉,对当年之事绝口不提,这才没引来蒋氏的毒手。 可自己依然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即使杀不了,她蒋氏也要将陆珈推向死亡。 于是正好,陆珈这位大小姐,可以用来顶替陆璎嫁给严渠,而在推波助澜让严家搓磨了陆珈五年之后,也终于有了那样一个机会,以保护严述安全为名,冠冕堂皇地号令严家人将陆珈杀于乱剑之下。 在此之前她也曾疑惑过,蒋氏做事为何这般拖泥带水? 如今想来,根本不是她想拖泥带水,而是当年出了什么变故,使得她根本没来得及下杀手。 “秦舟,”陆珈已然难耐胸中的波涌,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要回陆家,你陪我一起回去,帮助我对付蒋氏,我给你大把大把的钱,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可好?!” 第85章 好人做到底 从看到郭路那一眼开始,陆珈就知道自己的计划要改变了。 蒋氏已经知道他下落了,她没办法在蛰伏下去。郭路失手了,还会有李路,陈路,只要他没有在京城公开露面,蒋氏就一定不会收手! 她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沈轻舟望着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这双手,双拳紧握,却未曾搭话。 他没想过要置身事外。 他们曾经相互携扶并肩作战绝地反击,她磕了九十九个头,磕肿了额头为他求来护身符。绝不应该亲手干粗活重活的她,忙活一整天,为他打扫屋子,为他洗衣浆衫。 经过多次的下决心离开又自己推翻,沈轻舟已经根本不去想离开的事了。 可她现在提出让自己跟她回陆家!…… 京城的权贵哪个不认识他? 上一次回京的时候,他还在宫里当面呛了她的父亲。 他能跟她去陆家吗? 他一露面,什么都穿帮了。 沈家如今成为了严颂最大的心病,陆家作为坚定的严党,他别说留在沈家帮陆珈了,但凡他们俩同时露面,谁的事情都别想办成! 陆珈怎么可能容许沈家的人插手家务事? 而他自己作为沈家的大公子,隐姓埋名接触陆家的小姐,在陆阶的眼里算不算处心积虑? 他不能露面。 甚至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和陆家的人有过牵扯。 他别开双眼,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你什么时候走?”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却不影响再为她做点什么。 “宜早不宜迟,我打算这两日就进京!” 陆珈胸脯起伏,“秦舟,你跟我回去吧?陪我回陆家复仇,将来只要我有的,绝对不可能让你没有!” 沈轻舟心乱如麻。 她说这两日就走,这么短的时间,自己能为她做什么呢?一定要给他留点时间提前铺铺路,也不至于将来她深入虎穴立刻陷入被动。 “一定要这两日就走吗?” “当然!”灯火之下,陆珈目光炯炯,“不过这次我不回家。这次我去探听消息。我不要打无准备的仗。在踏进家门之前,我要先进京,把陆家的情况都摸清楚!” 她虽然有前世的经历,可到底进家门的时间不一样,而且那次毫无准备的回去,在内宅困着,也根本没有机会摸清楚环境。 “蒋氏这次失手,她一定还会有下次行动,在那之前我还有时间,我还来得及!” 还好。 沈轻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马上就回陆家当大小姐,那他也还是有时间的。 他忽然想到:“凶手呢?何渠让他们跑了吗?” “是我让他们放走的。” “放走了?” “没错。”陆家深深道,“你难道不好奇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吗?我怀疑沙湾县有内鬼。在认出郭路之后,我就拉住了何渠他们。 “而在姓郭的逃走之后,我则让何渠悄悄跟上去了。” 沈轻舟方想起来,刚才的确是没有看到何渠。 “我听阿娘说,二月里郭路来潭州暗中寻找我的下落时,走的是官府的路子。只有沙湾的人见过我,我怀疑这个内鬼就在沙湾县衙里。” 沈轻舟听到此处,将杯子凑到唇边:“那我知道是谁了。” 陆珈抬头:“谁?” “姑娘,秦管家!何护院回来了!” 沈清轻舟还没来得及回答,长福激动的一声呼喊后,何渠一下子就冲进了门槛。 陆珈腾地站起来:“跟到了吗?” 何渠重重点头,大步走到他们跟前:“果然不出姑娘所料,那姓郭的拐了几道弯之后,恐怕是觉得甩脱了我们,然后就翻墙入了县衙! “小的也翻了墙,然后就看到,在衙门公事房里等着他们的,正是原先和张旗来往密切的县丞贺清!” “是他?!” “果然是他!” 陆珈和沈轻舟同时出声。 何渠继续往下说:“小的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那个姓贺的!那三个人进门之后,他们就把门关起来了。可惜门外时不时有衙役巡逻,我怕打草惊蛇,就先回来了。” “已经够了!”陆珈脱口道,“只要知道了透露消息的是谁,剩下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看来姓贺的是从张旗那边发现了我,然后才往上禀报的。那我也能猜到了,发洪水的那天晚上,动过我枕头的,也就是这个姓贺的!” “他还进过你房间?” 沈轻舟微微的眯了眯眼。 他都没有进去过! 陆珈气哼:“这个姓贺的也该死!早前与张家狼狈为奸,干了不少坏事,这次我的事儿竟然也坏在他的手上!” 沈轻舟看了一眼何渠。何渠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 “既然打算好明日就进京,那现在就可以准备了。”沈轻舟放了杯子,站起身来:“让丫鬟带你回房,你好好睡一觉。我先去打点打点,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 陆珈闻言很高兴:“这么说你是答应跟我一起回去了!” 沈轻舟停步,试了好几次也硬不下那颗心肠来:“当然。” “好!” 陆珈重重点头,然后轻快的往后院去了。 沈轻舟咬了咬唇角。 她是如此期盼着自己能留下来,那么将来有一天自己消失之后,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失望? 何渠不停的觑他,直到回了房,才壮着胆子问道:“公子要随姑娘去哪儿?刚才怎么说到要进京?” “回家。” 何渠眉头跳动:“回哪个家?”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沈轻舟转身:“你很好奇?” 何渠连忙站直,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 “即刻去找郭翊,收拾贺清。” 沈轻舟凉凉的望着窗外月色,“委实已经留他够久了。 “顺便再告诉郭翊,我明天要先回京,让他去办他自己的事,我这边不用再管了。” 何渠道:“那我们还会再回潭州吗?” “或许吧,得看她的决定。” 既然已经答应了她,自然好人要做到底。目前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为陆珈做什么,陆家的情况他也不清楚,只能先听她的安排,回到京城再说了。 第86章 天降大八卦 秋娘连夜架起火盆给祖宗烧纸,张家这边先人靠不住,她便把谢家往上八代的老祖宗都给求了,念念叨叨直到后半夜,就为了请大伙保佑陆珈平安。 陆珈到她房里时,她还正对着镜子打哈欠。 陆珈拿过知暮手里的梳子,给秋娘梳头。“阿娘,我要回京城了。” 秋娘因困而泛散的目光瞬间聚拢,一会儿才道:“什么时候?” “办好路引就走。” 秋娘顿了一下,“哦”了一声。 陆珈一下下地梳着她已经泛出银丝来的头发,顺道把昨夜遇险之来龙去脉说了。 “阿娘的养育之恩容我日后再报。回头我会把银子铺子以及账本移交给阿娘,暂时先这么着,等过得几年,谊哥儿与李常必定都能顶上大用了,到时阿娘就转交给谊哥儿便是……” 絮絮叨叨说这些的中途,秋娘也没有怎么搭话,陆珈只当她是心里难舍,也不去戳破,梳完头之后装作无事般走了出来。 天色也差不多了,衙门里也该上差了,她转头跨进沈轻舟的院子,照着树下躺椅上的他招了招手。 “走吧。” 沈轻舟抬头:“去哪儿?” “上衙门办路引啊!” 沈轻舟想了下:“我昨晚寻思过,你一个老百姓没事要进京,这路引怕是不好办。” 也就是昨天夜里他拿起自己的路引来看的时候,才想起来进京城的路引不像别处,审查的格外严格。 “我有办法!你跟我走就行了。” 陆珈怎么会不知道路引不好办? 但她势在必行,就是有再大的困难也得往前冲不是? 沈轻舟焉有不跟随之理。 二人乘马车到了县衙,陆珈不走正门去办事,却掏出一把钱递给门口的衙役,埋头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 那衙役先是露出为难之色,看到沉甸甸的一把铜钱之后,立刻就换了脸,入内去了一遭,随后就飞快转出来,招手让他们进去。 陆珈面有喜色,回头示意沈轻舟也跟上。 沈轻舟不知他搞什么名堂,将信将疑走入内,这条路却越走越熟悉,最后停下脚步来的这个院子,就更加熟悉了! “谢姑娘,郭大人请您进去。” 门口的护卫望着他们俩主仆,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瞪眼歪嘴的,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轻舟瞥一眼他,不紧不慢跟着陆珈走进去。 “郭大人,别来无恙啊!” 陆珈这个自来熟,刚跨进门,嗓门就吆喝起来了。 郭翊从堆成山的卷宗后面抬起头,然后绕出书案,小碎步到了陆珈跟前:“哎呀,谢姑娘,多日不见!来来来,这边坐这边坐!” 郭翊不是自来熟,但面前这小姑娘可是太尉府两名响当当的护卫的新主子,他能不殷勤点吗? “上茶上茶!” 他屁股墩刚挨上座椅,门口就又进来一道身影,只当是听候吩咐的扈从,扬声就安排了下去。 余光一见这人立着没动,他脸一拉抬起头来,上一瞬正准备呵斥,下一瞬他就跟被拔出土的萝卜似的立刻跳起来了! “小的秦舟,见过钦差大人。” 沈轻舟嘴里说的客气,腰却不见得弯下去,一双眼睛还撇来撇去的。 陆珈给他打眼色,让他收敛些江湖习气,对着官老爷要客气点儿 但一旁的官老爷此刻也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一口气吊在喉咙间,伸手指着秦舟一动不能动了! 陆珈讷然:“郭大人,您怎么了?” “他,他他——” 郭翊望着他的秦管家,努力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他怎么在这里?” “噢,”陆珈回头看了一眼沈轻舟:“这位是我的管家,他姓秦,叫秦舟。由于我要进京探亲,所以身边人也得跟随前往,可是县衙那边多半要横加刁难,所以还请您高抬贵手,看在我帮您揪出了贪官的份上,帮忙开个路引放行。” 这位钦差大人好奇怪,怎么每次看到他,他都一副脑子不大灵光的样子? 他真的是老学士的孙子吗? 嗯,本着爱护老学士名誉的原则,等到了京城,她一定要去好好打听打听。 “他都姓秦了?” 郭翊嘴巴张得更大了。 这位眼高于顶的堂堂太尉府大公子,明明说是要来潭州府暗查河运猫腻,结果他却在这里认起了主子! 那些日子他日日神龙见首不见尾,天天不着急,合着是在这里认识了小姑娘! 好!去就去吧,也老大不小了,可他瞒的可真严实啊! 还查案的搭档呢,愣是一个字儿都没向自己透出来! 难怪突然间说什么县衙里住不得了,自己还信以为真,临离别的时候还满怀着担忧,怕他在外面遇到什么意外,回去不好交差。 搞半天他原来是有了更好的住处,天天看着这么漂亮聪明的小姑娘,他沈大公子这阵子一定过得很爽吧? 还“管家”!管什么家呀,是直接要成人家当家的了吧?! 难怪何渠唐钰都变成了她谢家的护卫,可不是吗!连他们的头头都成了人家的管家,他们当扈从的还能不跟着跑? 这还不止呢,为了给人家当管家,连姓都改了! 郭翊气得颤抖。 上次他为了抓周胜,一天一夜没睡觉,好不容易挨着床边,又被他提溜起来直接开堂办案,结果这么大的八卦,他竟然直到今日才知道! “郭大人?” 陆珈看他越发不对劲,忍不住提醒了一下他。 郭翊把手收回来,连连深吸了几口气,又清了几下嗓子,这才想起来她刚刚说什么。 “办路引啊,”他望着陆珈,“你要进京探什么亲啊?在京城还有亲人?” “对,奉家母之命,前去京城探望个远亲。” 陆珈继续扯开着谄媚的嘴。 郭翊努力不着痕迹的咬着牙齿,目带几分怨气的瞥向沈轻舟,进京这种小事,她还用得着找自己吗?瞧瞧她身后,可不就站着尊大佛! 怪不得昨天夜里何渠来传他的话,说不用管他了,哼,男人哪! 第87章 大白眼 郭翊怨念深深,但此刻又一个字儿也不敢多说。 他问:“那要办几个人?” 陆珈还想着要费一番功夫,只想带着秦舟和何渠就行,一听他这口气,立刻把唐钰和青荷拂晓的名字也给报上了! 虽然所有人她都想带过去,但此番前去什么情况还未可知,人太多了反而容易露马脚。 郭翊二话不说,当即写了张条子让人递去给方县令。 等着人来的功夫,他不停的把目光投向沈轻舟,自然也就引来了陆珈好几个疑惑的眼神。 进而之,沈轻舟那警告的眼刀也噗噗的投过来了。 一时间满屋子眼珠儿乱飞,别提多热闹了。 好在没出半盏茶的功夫,几张路引就全部办妥贴了。 郭翊问:“除了路引,可还有别的什么事要做?” 索性一块办了。 省得回头还得被人压着办。 陆珈高兴的一张张看完,歪头想了想,就说道:“大人要是方便的话,可否帮忙安排一条入京的商船让我们搭行?我想明日启程。” 沙湾北上的船虽然也有,但很难马上联系到。而且连接着各地的码头,多半还要辗转去别的地方送货,这对赶时间的她来说就十分不便了。 郭翊如今对码头的船只了如指掌,倘若有合适的船只,他一定知道。 “你等我瞅瞅。”郭翊顺手从身旁的卷宗里面抽出来两本,翻了两下后说道,“明日晌有船北上,不过只到通州。你看可行?” 他问着这话,目光却是下意识的看向沈轻舟的。 沈轻舟朝陆珈点头:“通州离京城已经不远,加快点速度,半日足以到达。在下以为可行。” 郭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管家当的还真称职,戏还真唱全套了! “那就要这船!”陆珈道,“有劳郭大人帮我打声招呼,给我们分男女各留一间住处就成。住宿吃饭的银子我会照给的。” “小事,放心吧!”郭翊拍起了胸脯。 “那就多谢大人了!” 这钦差大人除了有点呆,为人还蛮好勒! 陆珈行了个大大礼,然后示意沈轻舟一道出门。 沈轻舟走在后头,回头看来的时候,郭翊又送了他一个大白眼。 …… 行程已定,陆珈打算回家吩咐青荷他们收拾行装,然后就往铺子里再去一趟。 生意才刚刚起步,说实话她撂不开。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陆家那边的事情不搞掂,谢家的买卖终归也会做不安稳。 目前也只能拜托掌柜门多上上心了,好在秋娘也曾经是当过主母,也管过账的,不挑大梁的话不成问题。 此外她也拜托了刘喜玉,请他多多关照,并且提携提携谢谊和李常。如果不以开拓买卖为目的,那么也还算是有保障了。 贺大娘子那边陆珈也去了信,自从陆珈开铺,贺大娘子就自己找上门来卖粮给她,一来二去的大家都知根知底了。有了她贺家的粮充实仓库,也算让人心里不慌。 但愿这一世,她打下来的这番基业能够守住吧! 从县衙回来一路上她不停的盘算,到家门口时,急不可耐地下了车,进门就找青荷。 谁知道青荷没看到,却看到了热火朝天指挥人干活的秋娘。 “阿娘在做什么呢?” 陆珈疑惑的看着长福扛出来的几个箱子,“这不是您成亲时的嫁妆箱子吗?您搬出来做什么呢?” “不是要去京城吗?我招呼人收拾东西啊!”秋娘进进出出忙得满头是汗,精神头确是足得很,“你说两日就要走,这不得赶紧准备!” 陆珈愣了:“你们也要进京?” “那当然!”秋娘斩钉截铁,“我们一家人,哪怕不能在一个宅子里住着,那起码也得在一座城池里!一南一北的分开,那像什么话?你永远都是我的闺女,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那儿!” 陆珈瞠目结舌:“您从前不是说不再回京了吗?” “那是从前!”秋娘抓住了她的手,“难道你要我跟你弟弟留在这儿?” “可是,”陆珈咽了咽唾液,“我此去自身难保,就是带着你们也……” 所以说做了决定,但她前途未卜,怎好拉他们一道前去冒险? “废话!”秋娘道,“带着我们不方便,莫非留着我们在此你就能安心了么?倘若真有该有我们的麻烦,你说我们是在一起一致对敌好些,还是相隔千里音信不通好些?” 陆家无言以对。 谢老爷子当初那么大份家业,最后却因为官场黑暗而落得凄惨收场,这些事情秋娘曾经跟她说过无数次,都还言犹在耳。 他们有多恨着朝廷那些人,陆家心里再清楚不过,所以的确没想过违背他们的意愿,把他们带去京城。 没想到…… “别啰嗦了,我已经决定了!谊哥儿我也已经说好了!等去了京城,我再另外给他找老师! “阿娘没什么本事,但不管是谁,也不能当着我的面欺负到你头上,就是吃苦受累,阿娘也陪着你呢!” 陆珈眼泪又要涌出来了。 她一把抱住了秋娘:“谁说阿娘没本事?您把我抚养到这么大,已经顶顶了不起了!” 不等秋娘回应,她又直起了身子:“但眼下您还不能跟我走,沙湾是我们好不容易争取下来的阵地,我们不能让心血白费,您目前还得留下来!” “可是……” “大娘子,”这时候青荷也走过来了,“您平日总说大姑娘很有主意,您愿意听她的,那这次就也听姑娘的吧。” 秋娘望着陆珈,陆珈重重点头:“青嬷嬷说的对!” 秋娘叹气,回头望着满院子的家伙什儿:“我还以为只要我手脚够快,你就肯定拿我没办法呢,谁知道还是让你给拦下了。” 陆珈搂住她的胳膊:“阿娘要是舍不得我出远门,您就给我多做几样爱吃的菜,到时候拿坛子装着,我带到路上吃!” 秋娘嗔怪地睨她,抬起手背擦了一把眼睛:“你呀,就是冲着这手辣菜,将来也必须不能撇下了我!” …… 第88章 她死了也没用 陆珈他们一行抵达进城的时候,刚好是重阳日。满城的菊花遍地盛开,趁着从街角探出头来的火红的枫叶和银杏,真是好一幅秋景。 头一日他们在客栈落脚,晚饭是让人送到房间来吃的。出门在外就没讲究那么多规矩了,陆珈让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青荷和拂晓不肯坐下,何渠与唐钰又哪里敢坐? 陆珈知道他们一时半会拐不过弯,再说将来他们也是要去陆家的,免得被人抓小辫子,讲究点也好,就没勉强。 她说道:“明日我得先去找间宅子赁下来,咱们一行五六个人,住在客栈里太扎眼了,行动也不方便。” 沈轻舟透过窗户望了望远处太尉府后花园里高高矗立的角楼,收回目光道:“这种事情就不用劳驾你了,我帮你去办。” “你人生地不熟的,恐怕找不好,还是我去吧。” 沈轻舟觉得她一个五岁就离开了京城的人,实在也谈不上对这地方还有几分熟悉,“那就让何渠去,找不到就让他们多转几圈。他们当着护卫之责,总得尽快熟悉。” 这话倒也是。 陆珈就没反对了。 吃了饭,让人撤了桌子,她探头看看大伙都去了隔壁用饭,就转身从包袱里掏出了两件衣服,递到了沈轻舟面前。 “咱们来的不是一般的地方,是天子脚下,不能穿的太磕碜,让人笑话。出门前我给你做了两身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沈轻舟定定看着这衣服,片刻后抬起头来:“给我做的?” “对呀!”陆珈重重的点头,“我觉得应该差不多,你回头试试吧。合身就穿,不合身的话,明日你拿钱去街头买几身。” 在沙湾的时候,他挎了个包袱就上门来了,来来去去也没几件衣服。而且还是在沙湾本地买的成衣,毕竟是未来要倚重的栋梁之才,陆珈就起了心思给他做衣裳。 但又不好意思找他量尺寸,就凭一双眼睛凑合着做了。 沈轻舟把衣服拿在手里,望着那细细密密的针脚,然后道:“多谢了。” 这着实是让他没有想到。 除了这声多谢,其余他竟说不出别的来。 “不用谢,”陆珈坐回去,“你帮了我那么多,我看你好像也不怎么爱钱,只能做点这个聊表心意。再说,接下来你时常得随我外出,总得穿得像样点。” 沈轻舟道:“要去哪儿?” “找靠山。” “靠山?” “对。”陆珈放下喝了一口的水,“我如今孤家寡人,虽然有你们,到底势弱。蒋氏身后可是有严家父子撑腰的,我单打独斗,怎么斗得过?” 窗外灯火阑珊,这是天子脚下繁华的夜。 陆珈的双眼里也浮动着光芒。 “那你想找谁?”沈轻舟问。 “我爹。”陆珈无声的笑了。“你是不是很赞同?” 沈轻舟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堂堂的尚书府大小姐流落到千里之外的沙湾,他知道罪魁祸首是蒋氏,可如果这个爹靠谱,陆珈又如何会流落在外十年之久? 满京城的人又如何会只知道陆家小姐是蒋氏所生的陆璎,而鲜少还有人记得陆家还有位大小姐? “我也知道他不靠谱,可我却必须争取他。”陆珈沉着气,“在陆家,唯一可以与蒋氏抗衡的,也只能是他。” 前世的事情,秦舟当然是不清楚的,他不赞成也是情有可原。 陆珈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家,就算她愿意当谢家女,愿意放弃陆家的一切,郭路的出现也已说明,蒋氏根本不会答应她躲起来苟活下去。 身份已经暴露,她在沙湾已经待不下去。 回到陆家,虽然说彻底暴露在蒋氏跟前,但同时她也有陆家大小姐的身份。 她当然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傻傻地留在后宅,明明借着陆大小姐的身份可以获取更多,却并未曾去利用。 她也渴望有时间积累实力,以便从容的对敌,可敌人没有给她机会这么做,那她想活命,除了迎难而上,找靠山,拉势力,正面应敌,且战且行,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现实已经将她逼迫至此境地。 陆阶再是个奸臣,也是她亲爹。就凭前世陆阶暗中给了秋娘他们银子铺子,又暗中让秋娘和她重新取得联系,陆珈就愿意赌一把。 她要赌这个亲爹并没有对自己完全丧失良心。只要他还愿意认自己这个女儿,那陆珈回去之后,就不算是拿鸡蛋碰石头。 “我也可以帮你。”沈轻舟对她这个打算完全没有信心,“实在不行的话,我豁出去帮你杀了她也不是不行。” 陆珈笑了:“可我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要她死。” 隔着灯火,她的笑容有些恍惚。 “我要的是铲除她安插在陆家的所有势力。陆家祖上屡出贤臣,这个家族不应该成为祸国殃民的奸贼的帮凶。 “我不光要打倒蒋氏,同时要清除她的势力,不要让陆家回归到它本来的轨迹上。” 陆珈前世的悲剧,不仅仅是因为有了一个恶毒的继母。 而是在这个继母入侵之后,曾经让她生活得十分幸福的陆家,也逐渐堕落。 陆阶本来就已经逐渐受到皇帝的宠幸,当他再倒向严家,这不仅仅是家族声誉的损失,也加重了对天下百姓的祸害。 “我要报仇,也要分裂我爹和严家,所以就算能杀了蒋氏也是无用。” 前世她与蒋氏同归于尽,陆家与严家也还是不能分开。 所以老天爷既然让她活了回来,她若还只是把杀死蒋氏当成目标,实在就辜负了这一世人生。 沈轻舟满心的不以为然逐渐在一腔热血里化为无形,他定定看着灯光之下她平静的脸,懊悔也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好像低估了她。 他真的低估了她。 一直当她是弱女子,却疏忽了她从来不缺乏坚毅和果敢。 默坐片刻,他说道:“那你如何去找他?” 陆珈把剩下半杯水喝了,目光炯炯道:“我知道他平日爱去何处,明日等衙门里下了差,你先随我去个地方。” 第89章 出人意料 陆家老太爷过世的早,老太太守寡多年,早几年也走了。 没有了长辈的陆府,重阳节也用不着怎么过了。 但因为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夫人是个爱热闹之人,所以还是早早的在前后院子里搭上了菊山。 到了重阳这一日,管事李得海的娘子林顺娘就早早地请了戏子来家,又喊了两桌酒席,带着人到了上房,要邀请蒋氏和陆璎钱去听戏吃饭,当是一年下来的孝敬了。 李家是陆家的家生子,原来只是在田间庄头看门护院的,蒋氏过门之后把他们给提携了上来,如今水涨船高,不但当上了陆府的管事,两口子分别在陆阶和蒋氏身边当差,还就近在陆府后头的栀子胡同买了个二进的宅子,如今出门都有车坐了。 蒋氏捧着参汤坐在榻上,嘴里道着“不去”,顺娘还是催着,她便道:“就咱们娘俩几个,有什么好乐呵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怪没趣。” 林顺娘便站在榻下陪笑:“知道太太爱热闹,所以把二房太太也给邀上了,正好二太太的妹妹程夫人前来小住,也就一并邀请上了。” “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蒋氏说着,又想了下:“你儿子媳妇可在?前番他们送来的那胭脂鹅倒是不错。” 林顺娘忙道:“太太爱吃,只管叫他们去预备着便是。” 蒋氏笑道:“你有这份心意,我起还能推辞?你先去吧,过会儿子我就过来。” “谢太太恩典!奴婢这就回去预备着去!” 林顺娘高兴的走了。 一边坐着绣枕套的陆璎看了看她的背影,抿嘴笑道:“往年虽然也孝敬咱们,可没今年这么卖力,我看八成又是有什么事儿要求着母亲。” 蒋氏提起双腿,懒懒的靠在枕上:“世上之人,总归是无利不起早的。——拢香,他二小子多大了?” 帘栊下正点着香炉的丫鬟笑着走过来:“太太好眼力,李家二小子满十七了,听说林嫂子这阵子总是打听齐家的女儿呢,怕不是想请太太做个恩典。” “我就说么。”蒋氏轻哂,“他们家进来应该也没什么别的事要求我。” 拢香道:“那太太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蒋氏把喝完了的参汤碗交到她手上,还未曾说话,门外就来了个小丫鬟:“禀太太,郭三爷回来了。” 蒋氏顿时敛色,刚刚抬上来的双脚立刻又放到了地上,她抬袖一挥,旁边的陆璎站起来,和拢香前后脚走了出去。 蒋氏走到门下:“他在哪儿?” “太太!……” 郭路从旁边走出来,箭步跨入门槛,扑通跪在地下。 蒋氏看到他,忽一下撂开珠帘走出来:“你怎么这副模样?!” 眼前的郭路风尘仆仆,这倒是正常,可他一身尘土之下,手臂被包扎了,腰腹也直挺挺的,一看就是行动不便! “太太恕罪!” 郭路抬起头来,他的脸色也是憔悴而苍白的,而已经在陆家生活了十来年的他,一直都以倜傥公子的形象在人前出现。 “恕罪?”蒋氏皱紧了眉头,“什么意思?” “侄儿已经找到了大小姐,但是未曾完成任务,不但没能成功下手,反而还遭到了攻击!……” 那天夜里,郭路对于肩负的任务是保持着十足信心的。 他要对付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商户女,即使手下人说过他身边有厉害的护卫,可在沙湾那样的小地方,就是再有钱,又能找到多厉害的护卫呢? 为了能够为这位远房表姑所用,能够长久的依傍着严家和陆家,郭路从小习武,不说功夫精湛,起码对自己的能力是有信心的。 可没想到,他们三个人都没有杀得了大小姐! 不但没有杀成,而且还险些落在了他们手上! “侄儿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那么厉害的高手,明明我已经打听清楚,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被亲戚欺压,度日都成问题!……” 蒋氏定定地望着他,直到听完,她才缓缓移开目光,攥住了双手。 “她总是这样命大。” 她往前走了两步,停在门槛之下,望着院子里金灿灿夺目的菊山。 “这是第二次了。这次他身边竟然还有了这么厉害的打手?” 她哼笑了一下,“你没去打听清楚再回来吗?” 郭路跪着调转了方向:“我们三人都受了重伤,那两个更重,我虽然好些,却也在医馆里躺了有四五日。 “好起来之后自认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又怕误事,就即刻赶回京城了。 “但人已经确认了,她的确就是十年前失踪的大小姐,她的眼睛长得和老爷一模一样! “太太在容我些许时日,我再带一批人南下,一定将事情办成不可!” “这次既没有杀成,她肯定有了防备,再去,你要有把握吗?” 这话倒把郭路给问住了。 随后他突然又想起来:“是了,大小姐也有点奇怪。” “何处奇怪?” “她身边的护卫在挑开我的面巾的时候,我好像听到她认出了我似的。” 蒋氏转身:“认出你?她怎么会认得你?” “侄儿也觉得不可能,可是她在看到我那一刹,的确很惊讶,而且还说‘是你?’如果她不认得我,又为何会惊讶?” 郭路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当中还掺杂了一些惶恐。 在那个当口,陆珈的表现实在是出人意料。 蒋氏双手握得更紧了。 “这不可能!”她自语般地道,“当年她才五岁,而你当时还在蒋家,就算记性好,就算见过你几次,也不可能还认得你。” 她看着面前袅袅升起的香,伸手轻拂了两下,然后停住。 “如今什么模样?” 郭路凝思片刻:“倒也没什么特别,就开了几间铺子,就连这铺子也是最近才得手的。” 他把打听来的陆珈如何斗倒张旗这段也给说了出来。 蒋氏缓缓抬头,看着院子里的树:“才十五岁,就有这样的手段?倒是颇有‘她’的遗风。” 第90章 谢家女行事荒唐 “太太,老爷回来了。” 蒋氏还在望着院中的桂花树,便有人来到了跟前。 她目光微闪,看向院门处,然后轻吸气,垂眼朝郭路扬着下巴:“先下去。” 郭路连忙顺着她指的方向,从另一侧退下去了。 蒋氏刚刚好收整神情,陆阶就从丫鬟撩起的帘子下走了进来。 颀长的男子步态从容,即使在外一整日,朱袍与冠带也整整齐齐。一张即使染上了岁月痕迹,但依旧轮廓紧致、五官俊逸的脸庞浅含春风,看过来时,桃花眼内便如注满了春江水。 “听说李得海摆了戏台子,要邀你去,你去不去?” 蒋氏上前:“正要去呢,这不是还没来得及么。” 说完她拿起了旁边的帕子,“让丫鬟们给你更衣吧,老二家的和程家妹子也被李德海家的请过去了,我去晚了怕是不像话。” 门口的丫鬟听到这话赶紧入内,帮忙给陆阶更衣。 走出院子之后,蒋氏长吁了一口气,脚步也慢下来。 拢香追上她:“太太!前儿严家那边派媒人过来商讨婚事的事儿,咱们这边还没给回复,老爷方才又在问。” 蒋氏闭上双眼,方才吐出去的那口气又让她皱着眉给吸回去了:“他就只管催,早前那么多高门贵户派人来说媒,也不曾见他这般着急。” 拢香默了下:“到底严府那边也不好得罪……” 蒋氏一抬眼,又看到了还在前方不远处等着的郭路,顿时绞起了手里的卷子:“夜里再说。” 说罢抬脚要走。 拢香又道:“老爷今儿不知又和谁去饮酒了,身上一股子胭脂味儿。” 蒋氏看了眼她:“今儿谁跟他出的门?” “是苏至安。” “让苏至安到李得海家等我。” 拢香称是。“方才老爷还交代,明儿要在遐迩楼请客,让奴婢好生挑两身衣服出来。” 蒋氏道:“请谁?” “乾清宫的高公公。” 蒋氏略为意外,随后默声挥袖。 等拢香去了,郭路也走到了她身边:“太太,大小姐那边……” 蒋氏默片刻:“年初老爷推荐给内阁负责督查两湖河运的钦差是谁?” “是翰林院郭老学士的孙儿,原在六科任职的郭翊。” “就是那个娶了昭毅将军府蓝家孙女的郭翊吧?”蒋氏带着凛色转过身来。 “正是,”郭路答得十分顺溜,“就是他,他媳妇儿蓝氏,年初的时候还跟璎姐儿而过不去。” 蒋氏在廊栏上坐下,接了小丫鬟递过来的茶:“这都罢了。他蓝家是草莽发家,能养出什么知礼数的好闺女来? “只这个郭翊,当初说尽了好话,从老爷手上取得了这个钦差的差事,他这个差事又是怎么办的?一个当外甥女的,居然撺掇着母亲把自己的亲舅舅送入牢狱之中,还把人家的家财夺个一干二净,这等罔顾伦理之事,他当钦差的竟然视若无睹? “像话么?” 郭路闻言,瞬间明白过来:“太太说的是!谢家女行事荒唐,目无法纪,钦差大人确实应该严惩于她才是!” 蒋氏把啜了一口的茶又递回给旁边的小丫鬟:“去吧。” 郭路也下去了。 蒋氏起身,继续往前。 既然人已经找到了,剩下的事情都好办了。 郭路技不如人,官府还能拿她没办法吗? 反倒是严家这边的提亲到底该如何处置,才是真正让她头疼的事情。 …… 自从进入京畿地界时起,宋恩那边就已经派了人过来与沈轻舟联络,但抵京这天夜里几间客房相邻着,不好行动。 加上考虑到陆珈少小离家,出行多有不便,沈轻舟这一夜里便老老实实呆在房中,哪里也没去。 翌日上晌,他先找来何渠:“姑娘让你去找宅子,你打算怎么找?” 何渠挠着后脑勺:“属下也没干过这事,要不公子指个方向?” 沈轻舟便道:“把你手上闲着的宅子腾一座出来。” 何渠他们这一批贴身的护卫,都是沈家的家生子,几代都给沈家效力,早就积累了殷实的家底。 何渠在京城就有两三处小宅院,几间铺子,田产若干,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财主了。 沈轻舟这一发话,也等于给何渠解决了个难题,当下如释重负的去了。 沈轻舟再叩开了陆珈房门,只见她都已经收拾好了,开门看到自己就招呼着往楼下走,沈轻舟便也无话,跟上便是。 陆珈只带了他,其余人都留在了客栈里。 在街头雇了辆马车,说:“去遐迩楼。”那车夫瞅了她一眼之后,也就驾着马车往遐迩楼去了。 遐迩楼是京城之中最为有名的消遣之所,前来光顾的皆是权贵。 陆阶是权贵中的权贵,喜欢来这里并不让人意外。 但沈轻舟好奇陆珈该怎么入内:“这样的地方,没有人带引的话,应该进不去吧?” 陆珈便把她的玉佩掏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忘了这个?” 沈轻舟恍然。 但他不能进去。 他虽然不喜欢应酬,但这个地方也来过不少次。而且光顾这里的人,十个有九个都认得他。 “我到外头等你。” 陆珈觉得没这个必要,正要劝说,沈轻舟指了指后院方向:“你在明,我在暗,说不定探听到的更多。” 陆珈被他说服。 反正他本事不小,也就随他去。 自己进了楼之后,先找了个年轻的伙计,塞了二两银子过去:“敢问陆尚书何在?” 陆珈也不知道陆阶到底有没有在这儿,她不过是因为知道前世陆阶长年在此包了有一间房,所以前来碰碰运气。 没想到那伙计看在银子的份上,立刻就指着楼上西北角落上道:“今儿尚书大人在这宴客,人还没来。” 陆珈跟着瞅了一眼:“请的是什么客,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就是知道也肯定不能说呀。” 陆珈收回目光望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你是当什么差的?” “门口递茶的。” 陆珈遂又掏出来一两银子…… 第91章 沈公子 沈轻舟到了遐迩楼后院,遂吹口哨喊来了两个影卫,打发他们先入内探听陆阶去向。 等待的当口,他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前后三进、装潢精美的两层茶楼,陆珈一路走来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从拟定寻找陆阶的地点,到雇马车前往遐迩楼,再到面对如此富丽堂皇的茶楼,她始终得心应手,从容自如,一点来到久违的天子脚下、面对满城权贵富贾时的局促都没有。 换句话说,她走在离开十年的京城街头,跟走在沙湾街头竟没什么两样。 沈轻舟纵然见多识广,也实在没见过如此不合常理之事。 难道长达十年的时间都没能将她对京城的印象给抹去? “公子,陆阶在遐迩楼长包了一间房,今日他正好要再次宴客。没有打听出来具体宴请什么人,但是包房外头已经早早站好了陆家的人,而且所有餐具茶具,皆是从陆家取过来的。 “另外,谢姑娘已经买通了里头的伙计,假扮成递茶的伙计到楼下了,但估摸着她会上不去。” 片刻间,影卫已经回来。 沈轻舟再次将目光投向二楼,随后稍稍扭头:“回去让宋恩过来,再把我的衣裳也取来。” …… 陆珈穿上了小伙计的衣裳,端着托盘蹲守在了楼梯之下。楼里的伙计多如牛毛,只要能够进来这里,可行事的机会还是不少的。 可她没想到,她运气好到一来就碰上她爹在这请客,倒霉又倒霉在她爹今日请的是贵客,以至于别说靠近房间,如今就连上楼都成问题。 “赶紧的,赶紧的!都先退到后房去!” 正在踌躇无解的时候,楼下店堂的管事小跑着吆喝过来了,并且脸色凝重,瞅着他们这些小伙计便扬手轰赶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快回避,快回避!” 一帮等着当差的伙计见状乱成一团,有胆大的便问道:“敢问掌柜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能出什么事?是贵人来了!” 管事一面答着他们,一面还在招呼着另一批老练的伙计赶紧出来迎客。 小伙子们激动起来:“敢问是哪位贵人?咱们楼里光顾的贵人多了去,也不知是哪位,须得这般阵仗?” 管事显然懒得搭理他们,只顾哄着他们往里头走。 陆珈也好奇的不行,京城里的权贵她都数得上来,也猜不出来到底是谁需要这样的派头? 就算是她爹,也不至于如此! 难道是严家的人? 正疑惑着,门口声音就传过来了:“大公子慢些,软辇备好了,您这边请!” 听到这声大公子,陆珈脑袋里有根弦就被拨动了。 京城里贵公子不少,但用得着如此小心翼翼对待的,却也数不出几个来! 而仅有的几个当中,配得上遐迩楼如此严阵以待的,数来数去也只有那么一个! “原来是沈公子!” 陆珈脑袋里那根弦刚刚擦出了火花,身边的伙计当中就有人惊讶的低呼起来! “原来是太尉府的大公子!难怪了!……” 这声低呼又引出了无数声惊叹,大伙又情不自禁的探出脑袋往外望去,想要一睹太尉府大公子风采的心情溢于言表! 陆珈也不由自主的踮起了脚尖。 她知道太尉府的这位公子,十多年前北方有敌来犯,朝廷接连派出几位大将前往,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落败。 本朝自开国皇帝至今,昏君或许有之,对外却未曾有过一个软骨头。当今皇帝面对敌军不肯认输,经前任内阁首辅萧益举荐,调时任兵部侍郎的沈博挂帅应战。 此后多年沈博一直在外征战,只留着妻子沈夫人带着独子在府。 早些年沈夫人因病过世,年岁尚幼的沈大公子便扛起了掌家之责。 也不知道是因为胎中带病,还是因为少年操劳过甚,这位沈公子身子骨一直不好,几次三番都传言重病不起。 不过或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病了这许多年,最终他还是等到了沈太尉凯旋。 沈博在外征战这些年,皇帝为了让他安心作战,本就对沈家多有照拂,又因为是沈博当时唯一的儿子,沈公子当时在京城贵胄子弟当中就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 沈博回来之后,随着受封太尉,敕封英国公,又执掌兵部,掌握实权,沈家地位更是一跃千丈。 而作为沈太尉的嫡长子,已经受封英国公世子的沈大公子,也更加成为了人们眼里神仙一般的人物。 不过陆珈从来没有见过他。 此时竟然碰上了这样的机会,当然也就好奇想要见见。 可她把脚尖踮得老高,脖子也伸得老长,前方视线也还是早早的让管事带着人给挡住了。 旁边不知谁悄悄搬来了一张凳子,陆珈顺势蹭了一点踩上去,却也刚刚好,只看到了一方绣着繁复纹路的锦袍一角,而后就随着台上楼去的软辇而消失在了视野里。 “这位沈公子可是鲜少出来应酬,距离上一次他来咱们这儿,少说也有大半年了,听说年初落水那回受了不少罪,一直在府里养病,这回看来终于养的差不多了。只不过太尉府又多了位二公子,恐怕也够让大公子糟心的……” 由于管事们还没让他们出去,身边的人便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来。 沈家的这位二公子陆珈也略有耳闻,听说是沈搏从战地带回来的私生子。 由于此前从来没有透露出来消息,前世她就听说这位大公子和二公子之间十分不和睦,以至于几年之后,本来与严家分庭抗礼的太尉府也诸多麻烦缠身。 陆家莫名想到了秦舟。 秦舟的身世跟这位沈公子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处,唯一不同的,是秦舟虽然有病,但病的可比这位沈公子轻多了! 这位连出来喝个茶都得左右搀扶,上个楼梯还得做软辇,难怪前世直到陆珈死时,都听说太尉府还没有少夫人,就这身子骨,能不能洞房都成问题吧! “有没有行事机灵的?上来两个侍茶。” 正想着心思,楼梯上方忽然传来了说话声。 陆珈一望,只见正是先前那沈公子身边的扈从之一。 她抬头看了一眼沈公子包房的位置,再丈量了一下陆阶这间包房的位置,连忙举起手来:“我——小的甘愿效劳!” 第92章 活爹! 宋恩站在楼梯上,一下子就看到了人群里那个眉目异常俊秀的小伙计。他点点头,指着她,又指着另一个:“你们来。” 陆珈挤出去,怀着咚咚跳的心,和另外一个老成些的伙计随这位太尉府的扈从上了楼梯,又来到沈公子的包房门前。 门是掩着的,一缕幽淡的沉水香从门缝里漫出来。 里头亦有细碎的脚步声和细微的衣袂拂动声,听得出来不太均匀且不慌不忙。 这须得控制得极好才能做到,由此可见太尉府的近侍都训练有素,很有规矩。 再想想沈太尉回府才半年有余,此前一直是这位少年丧母的大公子一力支撑门庭,偌大一个沈家能让带着病的他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足见也是不一般的人了。 “你们在这儿候着,楼下茶水递上来,就接在手上。” “好嘞。” 有赖在码头生活的十年经历,陆珈装伙计装得游刃有余。 只见这位幕僚目光在她身上停驻片刻,或许是的确觉得她够机灵,又点点头,指挥另一位到楼梯中段候着。 陆珈知道,这是要一段一个人接应,以防同一个人从楼下到楼上,奔波过急,有所闪失。 高门大户的人都这样。 陆家也这样。 伺候的人都有各自限定的区域。 小时候她吃个饭,也是好几批人一段段的送到她屋里。 “大人到了,去备水!” 正站着当桩子,楼下就又传来了茶楼管事的声音。 陆珈心下一动,不由自主挺直了身子,朝楼梯口望去。 楼梯是相对而建的两个,此时对面的楼梯上,正从下而上来了一群人。 陆珈望着那袭位列群仆中央、背对着这边的石青色锦袍,立刻就认出来正是陆阶。 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严颂死前的第三天。 彼时陆阶已经入阁四年,从武英殿大学士进文渊阁大学士,成为了严颂手下谦逊的陆阁老。 严颂被朝内以及边防诸官弹劾,且人人喊打的半个月里,只有陆阶无惧人言,时不时登门探望。 也许是感念这份落难不弃的仁义,陆珈也被容许出来跟他见了一面。 就是那一次,陆阶告诉了她沙湾那边的消息。果然当天夜里,他再次派人送来的信后头,就夹着李常捎进京城来的噩耗。 陆珈当年主动回到陆家,陆阶的确是震惊的。 她清楚记得,他飞奔出来相见的时候,一向冠服齐整的风流的才子,脚上只趿着一只鞋。 他的眼是红的,手也是抖的。 他喊着:“珈珈,你终于回来了。” 陆珈也喊着“父亲”,扑上去抱住了他。 陆珈承认自己在被蒋氏遗弃后,心甘情愿跟着秋娘他们前往潭州,一半是因为别无他法,另一半则是因为心灰意冷。 五岁是还小,可有个大才子亲爹,她的脑子也没糊涂到哪里去。即使当年不明白,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很多事情也回过味来了。 陆阶娶严颂的义女,又倒向严家,进而变成了世人眼里的奸臣,她知道只要陆阶在奸臣的路上不回头,她在陆家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是以后来的十年,即使她对自己的身世心知肚明,也始终没想过回去。 直到被逼无奈回到陆家的那一刻,亲眼见到这个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爹,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彻底割舍过这份亲情。 就如此刻,生死相隔一世,即使只看到个背影,陆珈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到儿时被他抱坐在膝盖上,手把手的教认字,讲道理。想到他在外八面玲珑,对自己的淘气顽皮却束手无策…… “……都安置好了,大人请入内。” 对面又传来管事点头哈腰献殷勤的声音。 陆珈把脸别开,幽长地吐出一口气。 没有用的。 父女之间五年的朝夕相处,和见面那声“珈珈”,压根就抵消不了他和蒋氏十年的夫妻之情。 她回陆家的第三天,就被他唤到正院,当着蒋氏的面,要求以后凡事就听“母亲的”了。 若非如此,蒋氏何至于能把早就识破了她为人的自己成功算计到严家去? …… 陆阶走上楼梯,情不自禁往对面看了一眼。 对面的包房门口,站着几个衣着不俗的侍从。还有一个远远的看不清楚面容的小个子伙计。 杨伯农道:“怎么了?” 陆阶收回目光:“今日对面也有客?” 杨伯农顺着看了一眼:“是太尉府的大公子,待上任的户部郎中沈大人。据说调养了几个月,已经见好了,想必是看在当下秋高气爽,出来走动了。”说完压低了一声音,又道:“沈家至今不曾亲近严家与清流当中任何一方,这位沈公子一向又不大热衷政务,倒不妨事。” 陆阶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跨门。 高洪后脚到。带着两个小太监,穿着常服,一进门,拱起手来:“尚书大人。” 陆阶也起身,一扫先前的凝肃,满面春风:“高公公……” …… 宋恩回到包房中:“公子可算回来了!” 沈轻舟点头:“郭翊让人送到京的案卷都看过了么?” “三日前已经拿到,也已呈送宫中,料想太子殿下也已传予各部阅过了。”宋恩说着自怀里取出一卷文书,“潭州案子一出,满朝哗然。这一向朝中对天下河运也投注了许多目光。昨日内阁里陈阁老已提议另立监察队伍,着手核查历年河运赋税。 “昨日衙门里送来了户部上一季清算河运税收的账目,竟比往年每季多出来三四倍银子。看来周胜落网之事,也已经让严家感到头大,不得已往外吐了。” 沈轻舟早已在户部入职,不过目前休着病假,才未上衙,但衙门里每季还是会将一般性的公文送至府上。 不是什么机密公文,但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沈轻舟翻了翻:“吐出来多少?” “上季户部光河运的税收便有约三十余万两。而原来每季都在将近十万两的样子。” “突然多出来这么些,户部怎么交代的?” 第93章 公子给的任务 “户部罗织出来一项名目,称为滞交税,把过往三年天下河运的税收再抽出一笔账,以此应付了。” 沈轻舟从细看了两遍:“算他们机灵,西北征战多年,国库早就不宽裕,如今有天上掉下来的银子填进去,皇上岂有不纳之礼?” “正是。据说东南沿海倭军又有侵扰,总归是要花钱的。这笔钱怎么来的,皇上心中必然有数,可严家钱给的恰是时候,自然也不便再兴师动众。” 沈轻舟抬了抬宽大的袍袖:“严家历年在河运上贪墨无数,当初皇上坚持要用沈家而严家不许,最终沈家还是挂帅平定了西北,建功无数,严家当然慌。 “倘若沈家要报复,遍布天下的河运就是摆在眼前最显眼的一笔账。所以他们在大军凯旋后第一时间上奏整顿河道,想以最快速度给自己擦屁股。 “原本周胜不自恃有柳家严家撑腰,做出毁堤淹田之事,严家也不过是掏点钱罢了。可周胜这一人赃并获,已经不是钱的事,他的背后还有工部侍郎柳家。朝堂上各家心思玩得再花,有一条绝不能碰,那就是明目张胆祸害百姓的事不能干。 “干了,那就得想办法抹平,不留首尾。 “干了又落人口实,那不斩也得斩。不然祸害苍生的罪名就得皇上来担。皇上怎么可能担这个罪名?” “公子所言甚是。”宋恩拱手,“所幸公子去的及时,郭大人又配合默契,不然周胜毁堤淹田一举两得,着实又帮了严家一个大忙。” 沈轻舟道:“周胜眼下还在潭州,郭翊恐怕已经前往洞庭了,你修书给他,周胜这边是时候押解入京了。就算眼下此案搁置,也不能让人灭了口。由我们自己看守,才更妥当。” 宋恩微顿:“公子是不会再离京了么?” 沈轻舟想了想陆珈的打算,估摸着不是一时半会能成功的事,便道:“不会。” 陆珈邀她入京,虽是半推半就帮她的忙,何尝不是遂了自己的心意呢? 京城事务多,全丢给宋恩总归是不成,他也实在该回来了。 “如此甚好。”宋恩点头。又往身后看了眼,说道:“今日陆阶在此宴请司礼监高洪,怕也是为河运之事。可需要去探听一二?” 沈轻舟把文书递还给他:“你忘了锦衣司是干什么的?他们公然在此相见,保不准高洪是带着皇上的旨意而来。” 宋恩深以为然。 沈轻舟此时又看向门口:“不过你倒是可以叫门前的伙计,送罐茶叶至对座。就说难得赶巧,偶遇尚书大人,算我的一点心意。” 宋恩心里的讶然藏也藏不住:“公子可是从未行过此事。” 入沈家门下十二年,他们家公子何时不像那云端仙客,不食人间烟火?私下里他更是将严党恨之入骨,陆阶身为严家手下第一大拥趸,他竟然主动亲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轻舟未曾多说,只扬首指着贴在门上的那道影子:“去吧,就让她去。” …… 陆珈心思沉浮地站了一阵,才发现这片刻的工夫,楼上竟已经站满了侍候的人。 此时要接近陆阶,竟然是万难之事。 当然她也可以自报家门前往,可这就有违她的初衷了。 身后门吱呀一开,陆珈连忙回神站直。 宋恩将茶叶交到她手上:“公子有令,要将这罐茶叶送去对面,当面给陆尚书。你去一趟。” 陆珈受宠若惊:“让我去?” 宋恩却也被她这反应得弄得笑了:“怎么,不想去?” “想啊!当然想!” 陆珈只是万万没想到屋里这位清冷高贵的沈公子竟然会放着亲近的人不用,而让她去跑这趟,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她正愁没机会凑上去,这要是不接不就是个傻子么? “知道怎么说话么?”宋恩怕她有误,又问了一句。 陆珈便清着嗓子学说了一遍,不但利利索索,而且把沈轻舟的意思都拿捏清楚了,宋恩便放了她去。 陆珈半途中伸手在墙壁缝里抹了一把灰,抹匀在眉眼上,走到门下,屋里细微的说话声就传了出来。 门下人喝住:“干什么的?” 屋里头,陆阶与高洪已寒喧完毕,进入正题。 “……真是不曾想,潭州府竟突然出了这么个漏子!好在让大理寺拦了下来,若是直接递到了御案之上,怕是将要血流成河!” 高洪长叹一声,又道:“听说这位郭大人乃尚书大人举荐,出了这事,大人没少听闲话吧?” 陆阶苦笑摇头:“也是我活该,我想着郭家是清流,还曾为圣上讲过学,给个顺手人情,不说交个朋友,将来也少个对头。 “谁知道这郭翊竟是个愣头青。 “那周胜办事不牢,落了把柄在外,抓就抓了。郭翊倒好,偏还弄得人尽皆知,还大张旗鼓在潭州彻查官吏!” 他说着,推过去一张单子:“多亏公公在内阁仗义执言。一点心意,公公笑纳。东西都备好在后院,只等公公方便,随时可取。” 高洪瞄了眼单子,说道:“大人这么客气,倒让咱家惭愧了。”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了两张纸来:“本月十五的斋蘸,圣上还缺几首合心意的辞,大人的文采向来得圣上之心,这件事,咱家就指望大人了。” “焉敢不从?”陆阶看完纸上内容,纳入怀中,却又取出了一份文书,“正巧,陆某也还有一事相求。” 这二人你来我往之间,已过去好几个回合。 高洪道:“大人直说罢。” 陆阶在纸上轻敲了敲:“这是都察院御史程文惠日前递交给吏部的述职,上个月吏部正好出了个侍郎的缺,程大人盯着这个位置很久了。 “高公公也知道,这程大人与陆某乃是多年的怨家……” “大人,”陆阶刚说到此处,门口便来人打断了叙话,“对面沈公子差人送了罐茶叶来。” 对谈间的二人同时扭转了脸。 “哦?” 陆阶目光微闪,看向门口的黑皮小伙计。 第94章 我的雇主在等我 陆珈镇定自若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传唤。 一会儿就听屋里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杨伯农走到门下:“既是受沈公子的差遣,就进来吧。” 这杨先生是陆阶心腹,前世每每见到陆珈,倒是挺和气的,路上遇见了,没话也得找两句话与她说。 他出现在这里,陆珈就知道今日这茶局不同寻常了 到了陆阶面前,她垂首将茶叶直接奉上:“沈公子特命小的送这罐茶叶向尚书大人一表巧遇之欢喜。” 陆阶接了茶叶,打发杨伯农:“赏他两个银锞子。你再过去向沈公子带个话,就说陆某多谢公子盛情。” 杨伯农答应着,让人取来银锞子。 陆珈道了多谢,伸出双手。 她手腕上一只银镯子,随着动作,明晃晃地闪动起来。 陆阶手里的茶盅忽地就抖了两抖,水溅湿了他半只袖子。杨伯农待要递出去的银锞子,也因为突然被拽住了手臂而缩了回去。杨伯农吃惊回头,只见陆阶已把茶放下,站了起来,并且还捉住了这伙计的手腕!…… “大人!” 杨伯农颇为震撼。他家大人虽说风流,但也从未有过失礼之举,况且——况且这只是个伙计! 陆阶目光炯炯望着这只镯子:“这镯子,哪来的?” “回大人的话,这镯子是我娘在家乡照着银铺里掌柜的给的款式照打的。” 垂着头的陆珈,此时把头抬了起来。 陆阶不带温度的目光上移,落在她脸上,然后身子一震,又撒手后退了半步! “你娘?你娘是谁?” 陆珈缓缓而笑:“小的娘亲只是个南边的商妇,不值大人相问。” “那你家乡在何处!” “小的家乡在潭州府,沙湾县。” 不知是因为这个才刚刚提及过的潭州二字震惊了陆阶,还是想到了别的,陆阶屏息看着她,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站得纹丝不动。 杨伯农颇为忧心:“大人?”说着他默默地把目光后移,示意陆阶后方还有个高洪在。 陆阶面肌抖动了下,目光终于回归活泛。 他说道:“带他下去候着,回头我还有话问她。” “大人恕罪,小的还要回去向沈公子复命,不能久耽。” 陆珈深施了一礼,将头埋下去。 “沈公子平素不好相与,加之沈家如今风头正盛,大人有话,不如回头再说。”杨伯农凑近,再次提醒。 陆阶看了眼对面,负手深吸了一口气。 …… 陆珈走出房门,沿原路走向沈轻舟的包房。 她的心在咚咚直跳,但得到的结果却让她脚步轻快! 陆珈上半张脸长得像爹,下半张脸长得像娘,程氏,程云昭。 娘什么模样,她没见过,或者说忘了。 那会儿她实在太小,两岁而已,只知其身染疮毒而死。 陆珈对母亲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陆阶和身边人的口述,由于众口一辞,对其赞赏不绝,因此得知大抵是个精明强干的姑娘。 对此陆珈自然是相信的,毕竟母亲也是出身几代官宦的程家,又嫁给了年少就进士及第的大才子,就算活着的人言辞多有夸张,必定其本身也差不到哪里去。 从前她就对着镜子试过,把眉眼抹灰,仔细看轮廓还是跟陆阶像的,但是不细看就不显眼。 一个人眉眼要是变得没了特色,下半张脸单独看,也是不突出的。 既然走出了回京的第一步,焉能没点准备? 所以在准备了这张脸之余,她还特地准备了一只提前在沙湾打好的,根据她母亲遗物打造出来的镯子。 若这个当爹的但凡心里头还惦记着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儿,看到后,他一定会有所触动吧? 没想到这一试探,效果竟比陆珈想象的还要好! 前世她寻到陆家时,当着上上下下人的面,他当亲爹的感情再淡了也肯定要做做样子,装出几分血浓于水的亲情,所以陆珈此前对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还是不敢笃定。 而今日没有任何相关之人在,陆珈也不曾表露女儿身份,陆阶的一切反应,却似乎比上一次相见时还要激动!…… 这就怪了。 按理说不至于。 但无论如何可以确定,她的目的达到了。 这么说来,前世陆珈给秋娘母子银子铺子,包括后来掩护他们双方暗中通消息,也的确是出于这点子舔犊之情,属于勿庸置疑了! “回来了?” 宋恩站在门口,一直望着勾着头从对面匆匆而来的她。 陆珈骤然停步,咽了口唾液:“是,尚书大人说,说多谢公子一片心意。” 宋恩点头,掏出颗碎银来:“赏你的。好好当差。”说完便又进了门。 陆珈长吁了一口气,顺手把这三瓜两枣掖入袖里,然后稳住心绪,又下意识朝对面看去。 杨伯农也在看着这边。 这倒没什么,凭陆阶先前的反应,对自己不留意也是不可能的,但出了这个门,自己就有信心摆脱,不足为虑。 她又想到了今日陆阶这场局—— 先前跟陆阶对坐的人,陆珈认得的,那人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与内阁的严颂内外呼应的一大狗腿子。过个两三年,他就代替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李泉上位了。 本来就觉得陆阶今日带着杨伯农出来不同寻常,连高洪都在这儿,就更说明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些跟她还不相干,凭她现下的处境,也是离这些事越远反而越安全。 她该挂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件跟她接下来的计划息息相关的事,也是她第一步计划之中的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她看看左右,然后瞄准了另一边的沈家的扈从,捂住了肚子:“我不舒服……” 沈轻舟刚喝了一杯茶,门外护卫就敲门进来了:“宋先生,门外的伙计喊肚子疼,请求下楼换个人上来。” 宋恩扬眉:“哦?” 另一边沈轻舟却把杯子放下来了。“让她下去。” 宋恩转身,沈清舟已经站起来了:“我也该走了。” 宋恩讷然:“公子要去何处?” 沈轻舟扫他一眼:“我的雇主还在等我。你喊人把轿子抬过来,先把我送出去。” 宋恩张大了嘴:“‘雇主’?!” 第95章 嫡亲嫡亲的舅舅 陆珈到了楼下,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果然陆家那边的人就跟了两个出来。 她装作去茅房,半路闪身藏到犄角旮旯,先前收了她银子的伙计将身上的伙计的衣裳全部扯掉,然后丢了颗银子给门口卖花的姑娘,扯了她的头巾在头顶打了个结。 这时正好一辆马车到了跟前,她爬上去,街头上人来人往,眼看着陆家下人与马车擦身而过,她才把帘子放了下来。 回到客栈,何渠刚刚好也回来了,正在和青荷说什么。 一见到她,何渠两手一拍:“哎呀,姑娘!小的运气真好,今儿一出门就碰见南城那边燕子胡同有座三进宅子赁出来!现成的家当,那主家收拾的干干净净,咱们拎包入住就行!” 陆珈停下脚步:“多少钱?” “人家只收三两银子一个月!” “这么便宜?”陆珈瞥他一眼,走进房里,“不会有什么诈吧?是不是死过人?或者闹鬼?” 何渠被她噎得差点连戏都做不下,跟着进内道:“打听过了,没死过人,也没闹过鬼,就是那主家找了个道士算过,说那宅子只适合招生肖属蛇的,姑娘刚好属蛇,他也不差钱,小的就帮您给说定了!” 陆珈想想:“这还差不多。” 又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即刻退房搬过去吧。对了,秦舟回来了吗?” “回来了!” 正说着,楼梯上已经传来了沈清舟的声音。 “太好了!”陆珈一面拿起了包袱,一面道:“何渠已经找好了住处,我们这就搬过去!” 沈轻舟道:“这么急?” “来不及多说,先走吧!” 包袱都是现成的,说话的功夫,陆珈已经在青荷拂晓的帮助下,把东西都收拾完整了。 先前杨伯农打发了陆家下人跟出来,虽然说被她甩脱了,但很难说凭借他们的手腕,不会顺藤摸瓜继续找她。 虽然说已经确定亲爹那边没有问题了,但目前还不是她暴露的时候,如今既有了去处,那自然是先搬过去更为安全。 她这边发了话,众人自然也不多说,当下收拾东西退房,跟随着何渠出了门。 南城的燕子胡同这边竟是一片幽静之处,远离三教九流,胡同里的门户干净整齐,地头确实不错。 何渠直接推开了院子,只见门内也是干干净净,靠墙的遗留花圃甚至还种着些菊花,金灿灿的耀眼的很。 前院里自然就让秦舟他们住了。 再入了二门,天井里也有个小花圃,左右各有几间屋子,正好可以容纳陆珈和青荷拂晓。 陆珈此时纵然满肚子心思,也不得不赞何渠会办事。 接着打发青荷掏银子出来跟何渠去交租金,以及签署租赁契约。 又让拂晓去买些锅碗瓢盆,烧些茶水来喝。 自己这边便把沈轻舟喊过来,在厅堂里坐下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 沈轻舟道:“我就去后院里转了转,看到你爹在那里待客。他们人多,我也不敢进去,后来看到你出来,我也就回来了。” 陆珈点头:“我爹这边没问题了。接下来,我就得办另一边的事了。都察院里有个叫做程文惠的官员,你帮我去打听打听他,是不是最近在向吏部述职。” 沈轻舟听到这里朝她看了一眼:“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陆珈睨了他一眼,“他是我大舅。我嫡亲嫡亲的舅舅。” 沈轻舟讷然。 从沙湾进京的这一路上,也曾听陆珈说起过自家一些亲戚,但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母亲这边的人。 作为从来没有只是把严家当成主要目标的沈轻舟,当然也没想过要去关注陆阶死去多年的原配妻子的娘家。 此刻听她突然说起来“舅舅”,未免意外。 但更意外的是,她对于京城这一切近似乎十分了解。 而她前世在严家过得那么惨,再结合她被蒋氏明目张胆的残害,按理说他舅舅这边无论如何也要有一些动作,可从头到尾他母亲的娘家竟然从未在他的经历当中留下痕迹! 这个时候突然听他提起来,能不意外吗? “倒是从来没想过,你还有个当御史的舅舅。” “你当然想不到,我要不是被蒋氏下令暗杀,我也不会想到他!” 陆珈轻哂了一声,“我这个舅舅跟我爹,从小到大就不对盘。我母亲是我祖母的娘家侄女,也就是说,我舅舅和我爹是表兄弟。 “偏巧他们俩从小又都跟着我祖父读书,我爹大约比我舅舅强些,” 自己这边便把沈轻舟喊过来,在厅堂里坐下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 沈轻舟道:“我就去后院里转了转,看到你爹在那里待客。他们人多,我也不敢进去,后来看到你出来,我也就回来了。” 陆珈点头:“我爹这边没问题了。接下来,我就得办另一边的事了。都察院里有个叫做程文惠的官员,你帮我去打听打听他,是不是最近在向吏部述职。” 沈轻舟听到这里朝她看了一眼:“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陆珈睨了他一眼,“他是我大舅。我嫡亲嫡亲的舅舅。” 沈轻舟讷然。 从沙湾进京的这一路上,也曾听陆珈说起过自家一些亲戚,但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母亲这边的人。 作为从来没有只是把严家当成主要目标的沈轻舟,当然也没想过要去关注陆阶死去多年的原配妻子的娘家。 此刻听她突然说起来“舅舅”,未免意外。 但更意外的是,她对于京城这一切近似乎十分了解。 而她前世在严家过得那么惨,再结合她被蒋氏明目张胆的残害,按理说他舅舅这边无论如何也要有一些动作,可从头到尾他母亲的娘家竟然从未在他的经历当中留下痕迹! 这个时候突然听他提起来,能不意外吗? “倒是从来没想过,你还有个当御史的舅舅。” “你当然想不到,我要不是被蒋氏下令暗杀,我也不会想到他!” 陆珈轻哂了一声,“我这个舅舅跟我爹,从小到大就不对盘。我母亲是我祖母的娘家侄女,也就是说,我舅舅和我爹是表兄弟。 “偏巧他们俩从小又都跟着我祖父读书,我爹大约比我舅舅强些,” 第96章 你管的太多了! 前世这个时候陆珈已经回到京城小半年,她记得两个月之后——也就是每年诸官述职,以及拟定来年官吏们调任升迁等事务裁决之际,她这位从小就被师出同门的陆阶碾压、长大后又被成了他妹夫的陆阶碾压的亲大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突然跑到陆家门前来破口大门陆阶不是人。 这么大的八卦,而且是当了多年陌生人的郎舅之间这么一场大八卦,陆珈怎么可能错过? 于是她扒在花墙后头看得清清楚楚,她大舅撸着袖子操着棍子,张开大嗓门,将她的奸臣老爹里里外外骂了个遍。也真难为他一句重话都没有,让陆珈见识到了御史大人的口才,甚至陆珈十分怀疑,御史大人十年寒窗苦读的墨水会不会全发挥在这场叫骂上! 当然从他骂的内容里,陆珈也就听得明明白白了。 她大舅在右佥都御史位上干了好些年,骂了不下几十个官——包括陆阶。也就只差没像海南那位一样指着皇帝鼻子骂了。弹劾的折子也上了无数道,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揪了不知几个。总之政绩摆在那里,论资历他早就该往上升了。 结果接连三年都没轮到他,这次是都察院的都御史亲自举荐补吏部侍郎的缺,该说板上钉钉了,结果又没顶上!他打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他这个好妹夫在背地里搞鬼! 你说他能不气么! 陆珈听得都忍不住生气。你说她爹干的这是人事么?什么仇什么怨! 回头她就没忍住找当初母亲从程家带来的下人打听,这才知道这俩原来是打小的对头,但后来到底是为什么结了死仇,大家也都不清楚。 那是两个月后的冬月间的事,算起来,这个时候程家应该已经在着手这一步了。 准确地说,他的述职应该也已经递了上去。 如果陆阶真干了这缺德事儿的话,那眼下怎么着也已经有端倪了。 唐钰入不得官府,但陆珈手上有银子,而且,衙门里有些门路她也是懂的,会有机会的。 …… 和高洪在宫门前大街分道时已近晌午。 陆阶回到府里,先行归来的杨伯农已经在书房里等着了。 “属下打听过,那伙计竟不是遐迩楼里的人,后来逐一排查下来,发现她是买通了里面的人假扮成伙计的。此人别有用心已属事实,但排查下来,沈公子与此事却没有关系。先前沈公子的确是临时选了人就近侍茶的。” 陆阶在案后坐下,眉头微凝:“不是让人追出去了么?没追到?” 杨伯农摇头:“那丫头竟然十分机灵老练,完全不符她的年龄。” “丫头?”陆阶眸光闪烁,“她果然是个姑娘?” “大人,”杨伯农目光停留在他脸上,“那丫头,莫非有特别之处?” 陆阶凝眉望着门外繁花早落尽的桂花树,隔片刻才道:“没有。” 杨伯农恭身退下。 陆阶站起来,负手走到窗前,从他的视线望着去,刚好是那棵亭亭如盖的桂树。 蒋氏走到廊下,也一眼就看到了对着桂树凝思的陆阶,她走进门:“老爷这是思念故人了?” 陆阶散漫地道:“你吃醋?” “我吃什么醋?”蒋氏哼了一声,也面向窗户,身子站得笔直:“我再如何,又怎会吃个死人的醋?再说了,她有的,我都有,她没有的,我也有。 “他们程家,可在仕途上帮不了你什么。这些年老爷背靠严家,可是仕途顺畅。” 陆阶转过身来,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手背触上她的脸颊:“谁说不是呢?多亏当年夫人不弃,以清白之身嫁予我这亡了妻的鳏夫,又替我抚育长女,生育次女,这份恩情,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蒋氏脸上一红,身子挺得僵直:“老爷荒唐,光天白日,在外头胡闹,回来了还这么不尊重。” 陆阶笑了下,把手收回来,走了出去。 蒋氏一张脸就此落了空,先前的臊红忽变成了愠红。 拢香端着茶走到廊下,恰好与陆阶迎面遇上。 陆阶停下来,伸手接了她托盘里的茶,喝了两口后,放回去。 拢香一直等到他走远才抬起头,定了定心神之后走进屋里:“太太,老爷刚回来怎么又出去了?” 蒋氏闭上眼,把浮动的心思压了回去:“你管的太多了。” 拢香立住不动。 蒋氏睁眼看向那棵桂树,然后说道:“郭路呢?让他打发人去潭州,去了吗?” “去了。”拢香忙道,“今早遇见了表少爷,他说太太吩咐的事情已经去办了。” “今早?”蒋氏望着她,“今早的话直到这会儿才告诉我?” 她蓦地抬手扇了一巴掌过去,拢香猝不及防,脸都被打的甩到了一边。 …… 陆珈给唐钰指的路,不可谓不全面,不过对沈轻舟而言,甚至对唐钰而言,都不过是迈迈腿的事,连打点的银子都省下来了。 隔天夜里,沈轻舟就拿到了唐钰打听来的结果,坐了一阵之后,他才沉着气来找陆珈。 “如你所料,你舅舅还真的为了内部的这个职缺忙活了很久,而且,你父亲好像还的确在插手。关键是,插手了不止一次。去年前年,你舅舅两次都有调任升迁的机会,结果都被搅黄了。” “是吧?”陆珈放下了手里的笔,“那现在进展到何种程度了?” “还差最后一道关。这次是都察院都御史举荐,还是很有希望的。但你父亲这么一来……” 沈轻舟实在搞不懂。知道陆阶是奸臣,奸臣也没有这么闲的,他不忙着祸国殃民干大事,专盯着他的前任大舅子过不去,这算怎么回事? “那跟我估摸的也差不多。”陆珈想了一下,又问道:“我让你去打听程家这边呢?” “程家没有什么幺蛾子。”沈轻舟喝着茶,“你舅舅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你的大表姐已经出阁两年。两个儿子,长子程谊十七岁,已经备考乡试,听说学问不错,有中举的希望。幼子程谚十四,也在读书……” 第97章 失散多年的外甥女 早上打了一场霜,墙下几盆菊花都蔫了。 程夫人看着糟心,挽起袖子亲自拾掇起来。 正准备去衙门里的程文惠见状道:“这些事情让下人去做即可,你腰又不好,何必亲自劳累?” “我听说陈阁老的夫人喜欢这金丝菊,特地让人留了几盆,就等着这两日等陈夫人得闲送上去,这个样子怎么送得出手?” “操心这个作甚?”程文惠不以为然,“这次乃都御史冯大人极力举荐我,冯大人与陈阁老又是同乡,此番定然十拿九稳,不须你做这些了。” 程夫人面有惑色:“这次真的成吗?我心里还是没底。” “再不成就没天理了!”程文惠说着把袖子一扬,“我程某人比谁比不上?!” 程夫人叹气。 “母亲,母亲!” 这里正说着,少年郎的声音传进来,老二程谚一路撒丫子冲进来了:“母亲,父亲,外面来了个姑娘,说是,说是奉姑母之命而来!” “‘姑母’?!” 程家夫妻同时惊呼,然后两人跟见了鬼似的相视一眼,脱口道:“你姑母都已经过世十多年了,你还有哪门子姑母?!” “出什么事了?” 这时候隔院的老大程谊闻声,也捧着书卷走过来了。 “不知道啊!”程谚看着他们道,“那姑娘我也不认识,但看着却有几分眼熟!” 程文惠只有一个妹妹,十多年前就死了,而且跟妹妹的夫家也断了来往十几年了,听说还有人冒着妹妹的名头来找,下意识就觉得是前来招摇撞骗的,当下就想让人打发出去。 此时一听来人还有些眼熟,他又愣了。 程夫人道:“人在哪儿?” …… 陆珈此番只带着青荷,本来还想带上沈轻舟的,但他不肯来,也就算了。 此时她站在程家前院,环视打量着这个院子,力图从脑海里搜刮出一点幼年的痕迹。 可惜实在乏善可陈,本来她从前就来的少,母亲死后,她就更加没有来过。 “你是?” 影壁那边传来了疑惑的询问声,一大群人走了出来,陆珈一眼就认出了程文惠,站在他旁边的妇人,那就不用说了,必然就是她的舅母程宁氏。 陆珈带着青荷上前,然后提裙下拜:“舅舅舅母在上,请受外甥女一拜。” 她这个头刚磕下去,前方的程文惠蓦然就吓得一个倒仰,差点被自己掀翻在地上! 旁边的程夫人也是目瞪口呆,一口气停在心口,去扶丈夫也不是,来扶地上的陆珈也不是! “这是怎么搞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谊兄弟好些,虽然懵懂,却也眼疾手快地把老爹给扶了起来。 程文惠可真是比被雷打了还要懵! 他妹妹死了十多年了,这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外甥女? 刚才不是还只是说来给他妹妹捎话的吗? 捎话就已经很离谱了! 怎么早就已经在九泉地府的妹妹还能给他送来个外甥女?! 就算有——他仅有的那个外甥女,不是已经失踪十年了吗?失踪的时候她才五岁,一点活命的本事都没有,后来这么些年也没有丁点音信,十有八九也是死了! 结果她说是自己的外甥女?! 这年头的骗子还真敢编啊! 什么人不去骗,居然骗到了他的头上? 她怎么不干脆说是他祖宗回来了呢? 那不还能骗得更多点儿?! “你,你给我起来!” 他指着陆珈。 “多谢舅舅!” 陆珈甜甜地喊了一声,轻巧的站了起来。 程文惠又是被气的一噎。 他奶奶的冲她喊得这么热乎,今儿没个百八十两银子,是不是打发不出去了?! 他深吸气:“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不学好!你哪里来的,赶紧给我回哪里去!念在你年岁不大,本官网开一面,就不给你告官了!” “舅舅!”陆珈把额头上的刘海抹开,把脸探过去:“你不觉得我眼熟吗?你看看我的眉毛眼睛,再看看我的鼻子嘴巴?小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我,认出我来有那么难吗?” 她脸凑过来的那一瞬,程文惠就往后跳了。 程夫人搁旁边一看,心里头倒是咯噔一声,再次目瞪口呆了:“这,这……” 这什么,她却是没说出口。 毕竟她是右佥都御史夫人,就算是再惊讶,她怎么能这么口无遮拦? 但她心里头却已经闹翻天了,这张脸,上半张就像他们的妹夫,下半张脸像极了他们的妹子! 而这样的一张脸,十年之前他们是曾经见过的! 虽然那是缩小版,那模子却还在! 这,这就是他们的外甥女啊! 是被陆阶那个奸贼弄丢了的外甥女陆珈啊! 程文惠此刻却也是愣了,哪怕他记不得妹夫那个狗贼,也不可能记不得自己的妹子。 这张脸的确让他心慌了! “舅舅,舅母,二位若还是不信我,不如看看我这个。” 陆珈从袖子里将玉佩取了出来。 程夫人一见这个玉,脸色彻底变了! 这是陆珈的玉,她见过的! 她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臂:“是她!真的是她!……” …… 片刻之后,陆珈带着青荷在程家的正堂里落了座。 程家四口坐在她对面,隔得老远,且一个个身姿挺得笔直,目带审视,如临大敌。 “这是怎么回事?” 程文惠手持着那块玉,脸上的震惊还没有完全褪去:“当年你不是——” 陆珈扫了一眼门口的下人:“舅舅的问话,外甥女岂有不说之理,只不过今日外甥女登门而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尤其是陆家。” 程文惠会意,挥手摒退所有的下人,然后沉吟:“你的意思是,你父亲也不知道你回来?” “正是。”陆珈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如今最相信的人只有舅舅舅母,因为你是我母亲的骨血至亲。 “所以回京之后,我就到这儿来了。” 程家夫妻凝眉相视。 旁边坐着的程家兄弟也面面相觑,默默地打量着陆珈。 程夫人出声:“那你且说说,当年你是怎么走失的?” 第98章 何不两全其美 “回舅母的话,当年我是跟随继母外出走失的,确切的细节我还需要慢慢回忆,如今只知道后来就遇到了救下我的养父养母,去了潭州……” 蒋氏之所以在得知陆珈下落后就派郭路暗杀,一半是不想她再回陆府,另有一半一定是防备她还得当年的事。 陆珈目的又不在拉着程家帮她复仇,便将蒋氏这段细节一笔带过,却将遇到谢彰与秋娘之后的经历娓娓道来。 当然,不必要的时候,郭路暗杀她的这一段也给抹去了。 “……总之就是这样,养母前阵子得知陆家有人找我,不敢耽误我,便催着我进京寻亲来了。” 行云流水说完毕,她喝了一口水。 程家四口听得神色幻变,就连旁边的青荷也频频在朝陆珈投来目光。 “那你,你为何说信不过陆家?” 好了,来龙去脉已经知道了,但程文惠还是没明白,“难道你爹还能不认你不成?” “舅舅!”陆珈望着他叹气,“到潭州去寻我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谁?” “我继母娘家那边的侄儿,是郭路!”陆珈深深看过去,“这郭路是我继母的人,竟然跑到潭州来找我,至少说明陆家有人知道了我的大概下落。 “那前来潭州寻找我的人,不应该是我亲爹吗?为什么会是我继母的人? “舅舅不觉得奇怪吗?” 程文惠愣住。 跟陆贼在亲戚路上分道扬镳之后,他就没去关注过陆家那边的事了。但都在这京城里住着,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 蒋氏有个娘家那边过来的侄子,叫什么他不清楚,但这人仗着陆家的名头时常在外走动,这却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陆珈这话说的对呀,但凡陆家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都必定得让陆阶知道。 换句话说,人都跑到潭州去找了,陆阶还能不知道这件事? 可这都几个月过去了,陆阶还安然自若的在京城呆着呢,一个惦记着自己女儿的爹,他能这么镇定? 不管怎么说,陆珈不肯先回陆家的这番顾虑,是对头的! 他看了一眼夫人,然后道:“那你打算如何?” “舅舅舅母,”陆珈带着哭腔,抬起袖子拭起了眼睛,“我想回家。” 程文惠道:“那我就差人送你回去。” “那舅舅送我回去之后,又当如何呢?二位日后还认不认我这个外甥女?会不会到陆家与我走动?若我日后有相求之事,舅舅是否还管我?” 陆珈这一连串话,顿时把程文惠给弄懵了。 他说道:“你生父还在世,自有他管你。日后一应大小事务,你自己去回他便是。你是陆家的小姐,并非我程家的小姐,我又怎好插手呢?” 他跟陆阶那贼子已经断交多年,当年陆珈失踪之前,就已经没管过她的事。 如今她回来了,早已反目成仇的情况下,当然就更没有横加插手的道理。 只是她到底是亲妹子在世上唯一的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她那个爹再也不做人,也有一半成家的血脉。 而就算不论这份亲缘,眼下她也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有求于自己,这才安排人送她一趟。 “可是舅舅,当年我好好的跟着家里人出门,稀里糊涂的就走失了,后来又稀里糊涂的被人寻到了潭州,导致我无可藏匿,我怕我回去之后也是凶多吉少。 “父亲与继母夫妻多年,又已经生下女儿,早就结下了深厚的情分。父亲又已经在朝中身担要职,终日忙碌,哪里有时间管我? “到时候自然还是要继母接手管束。我一没娘的孩子无依无靠,前途始终堪忧啊! “您与母亲一母同胞,难道忍心放我在陆家自生自灭吗?” 一家四口顿时都听得无言以对。 不管他们程家认不认,这就是他们的外甥女,这是铁的事实! 眼下她都把话挑明了,程家要是还执意不管,那不等于是无情无义吗? 可他们还能怎么做? 总不能重新捡起这门亲戚,再度跟陆家恢复往来吧? 要知道两家不但已经成仇,陆阶还已经续了弦,跟续弦一起生活都十多年了,他程家要是再找上门去当亲戚,这算什么?! 程文惠正色:“丫头,你有什么别的事,自然可以找我。但事关陆家,我程家是万万不会插手的。” 一听他这话,旁边的兄弟俩按捺不住,程谊说道:“父亲,表妹的顾虑在情在理,陆家已经有了二小姐,而且听说还颇得父母的宠爱,表妹这一回去,能得到父母多少关爱呢? “咱们作为姑母的娘家人,也不说帮多少,只要能为其撑腰,陆家也不至于没有任何顾忌。” 程谚戳起了程夫人的胳膊。 程夫人张了张嘴,一看丈夫的脸色,最终又叹了口气。 青荷绞着双手站了片刻,欲陪笑上前,陆珈却扭过头来,用眼神制止了她。 “舅舅,”在程文惠拒绝之下,陆珈反倒把神色敛了敛,“我听说您在御史任上待了多年,这几年在调任之事上也很是波折。 “父亲如今身担重职,完全有能力左右舅舅的升迁。而您又与陆家断交多年,您不奇怪,旁人升迁都那么顺利,偏偏到您这儿就变得这么难了吗?” 这话撂出来,程夫人当先变了脸色…… 程文惠凝目:“你这话什么意思?” 陆珈道:“舅舅进士出身,学问渊博,自然能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胡说八道!”程文惠站起来,“你爹虽然鬼迷心窍,与奸党同流合污,怎至于下作到这种地步?” 陆珈也缓缓站了起来:“他若还是当初的他,我又何必如此迂回辗转,放着家门不入,来寻舅舅呢?” 程文惠哑口无言。 陆珈再道:“眼下舅舅有最好的机会可升入吏部,若是这次也泡了汤,往后是不是还有这样的机会,谁知道? “而父亲位高权重,除了有左右升迁之能,更丢不起让嫡长女流落在外不闻不问的那个脸。 “所以舅舅何不深思深思,行出个两全其美之策来?” 第99章 她想卖了我,还让我数钱 舅甥二人这番言来语往,早就让旁边的人全都坐不住。 程夫人站了起来,程谊和程谚也站了起来,就连旁边的青荷,也抿着双唇,紧紧的绞住了双手。 陆珈却泰然自若,一丝一毫的心虚惶恐都没有。 亲眼目睹过程文惠对陆阶那番怒骂,她知道这次的升迁机会对于程文惠乃至程家来说有多重要。 从小就没有和外祖家这边建立多么深厚的感情,此时此刻跟他们讲感情是没有用的。 陆珈不会这么天真,也不会这么不要脸。 想迅速得到他们支持,只有让他们能够从这件事里获利,让他们得到切身的好处。 陆阶前世搅黄了他升迁的事是事实,程家想凭自己的能力保住这个机会,几乎不可能。 但是如果他们手上有陆家失踪多年的嫡长女——陆阶再不是个人,也不可能放着露面了的亲生女儿在外不管,他总得接陆珈回去。 怎么接? 这就值得说道了。 也就是说,只要程家公开放出已经找到了外甥女的消息,主动权就在他们手上。 而对于陆珈来说,只要程家公开承认她这个外甥女,那不管他们私下关不关心,以后明面上都是陆家的亲人。 他们双方就此捆绑在一起,事关陆珈的安危问题,程珈也不得不顾及体面给他撑腰。 “好,好的很!” 程文惠背着双手,咬着牙齿来回踱起了圈,“你竟敢这般明目张胆的算计我,你算计到了你舅舅的头上!” 陆珈笑道:“舅舅何必生气?成外甥女不过给了个互利互惠的提议,成与不成,还不是看您的态度。” “你!”程文惠止步,咬着指着她,“你”了好几个字,最终骂道:“果然不愧做买卖的,你这是想把你舅舅卖了,还给你数钱呐!” 程夫人连忙上前按下他的手,朝陆珈道:“好容易回来了,先不忙着说这些。我让人去收拾屋子,你们先住下来。” 陆珈嘴巴抹了两斤蜜:“多谢舅母,舅母还跟我小时候一样温柔善良体贴。 “不过您不必费心了,既然舅舅不答应我的提议,那我留在这儿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先告辞。” 程文惠一听这话险些又气炸。 什么意思她! 说她舅母温柔善良体贴,是说他这个舅舅不善良不体贴呗? 他胸脯一挺还要再说道几句,程夫人这会儿也不敢留人了,连忙先把他推了回去,然后伴着陆珈往门外走:“我送你!” 二人到了前院,程夫人深吸气停下来,拉起陆珈的手道:“你这些年在外受苦了。当年我们听说你失踪,其实也让人去陆家打听过,你爹派了许多人寻找过后,就一口咬定你没了。 “我们没有线索,也没办法。” “舅母言重了,”陆珈道,“我的苦楚跟程家一点都不相干,如今您和舅舅还能接纳我,我已经很感激。” 陆珈的确对这个舅舅没有多少感情,也主要是没有机会培养感情,但也从来没有怪责过他们,毕竟要论起来,她也未曾回馈过舅舅舅母什么。 程夫人见她如此,还想说什么,最终也是默默一叹气,道:“你舅舅就是这个性子,方才或许又不尊重之处,你原谅则个。” 陆珈笑道:“这就更不会了。若我有错,舅舅打我骂我都使得,我还能怪他?” 程夫人点点头,又看向她身后的青荷,只见其规规矩矩,气质出众,便对陆珈又多了几分认可。问道:“你如今住在何处?” 陆珈报了住处。随后一看何渠已经雇着马车过来了,遂道:“我这就告辞,请舅母留步。” 程夫人看着她上了车。 等他们走远,她才转回来,略一凝默,举步走回了后宅。 程文惠已经被儿子们劝回来了,还气呼呼坐在那里,两个儿子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程夫人让他们下去,然后关起门来道:“我不知你为何生这么大的气? “那珈姐儿也没说错,你这连续几次铩羽,是不太正常,当年你那么不给妹夫面子,他如今高居一品,背地里给你使个绊子有理有据,也轻而易举,你怎么还相信他的为人?” “你知道什么?”程文惠道,“你看那丫头刚才的样子,就跟她娘当初一模一样! “我一想到她当初瞎了眼看中了那姓陆的,我就来气!” 程夫人叹气:“你聪明,你有眼光,那当时议婚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呢?刚才你还说他不会那么下作呢?” 程文惠噎住。 程夫人又道:“我看你还是赶紧打听打听,往年被搅黄了的升迁,到底是不是跟陆家有关系。 “倘若此事无假,那珈姐儿说的对,今年的事必定也很玄。” “一个黄毛丫头的话,你也信?”程文惠冷哼,“她才十五岁,衙门大门往哪边开她都未必知道,这官场中事,能由她信口雌黄?” “怎么就是油盐不进?”程夫人急了,“这回你可是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凭着上两个月办好的两件差事才请动都御史大人力荐你,你这回要是真的又黄了,日后再找谁去? “管她说的是真是假,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去查查又怎么了? “不是陆家捣鬼最好,若是,那你咽得下去这口气吗?你甘心吗? “你这要是升不上去,谚哥儿去国子监多半也成问题。 “还有你自己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铲奸除恶,你若一辈子待在这佥都御史的位上,铲的哪门子奸,除的哪门子恶?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轴的人!” 程夫人骂着骂着,抹起泪来。 程文惠想到为了这事,一大早她还顶着腰痛在那儿侍弄几盆菊花,挺成了铁杆的腰杆终于弯了下去。 他站起来:“行行行,我这就去,行了吧? “我就不信那丫头这么能耐!” 想到这里他顿一下:“那丫头,她有住处么?” 程夫人瞥他:“耿直的御史大人,你还关心这个呢?” “……” 第100章 果然起心思了 陆珈去程家的时候,沈轻舟则回了一趟太尉府。 宋恩把户部那边的公文,郭翊送回来的消息,还有崇先生最近送过来的信件,一件件递了上来。 “押解周深的人已经在路上,倘若半路不出意外,一个月后定然能够抵达京师。 “大理寺那边也已经提前做了安排,待他入狱之后,尽量让咱们的人日夜看守。 “此外,东宫那边年例被户部克扣的事,暑假也已经去查过了,确有此事。并且还不止一次。” “从来没有报过给皇上那边吗?” 沈轻舟翻着公文,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内阁由严颂说了算,就算递了上去,也在内阁这边拦住了。太子殿下目前也只能忍,每年拿到手的年例里,倒要抽出一两成去走严家父子的后门。” 沈轻舟放下公文,来回踱了几步:“严颂父子为皇上所信赖,故能够一手遮天。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泉,是皇上在潜邸之时的近侍,这个人,也是皇上的人,可以想办法接触接触。 “光靠正面打击是没有用的,必要的时候,也需要从侧面下手。” 前世的教训历历在目,满心以为只要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就能凭借堆积如山的弹劾折子把严家击垮,结果打是打到了,却并未击中要害。最后严颂凭借一死绝地反击,天子一言就把严家给赦免了。 所以有时候,行事太讲究了,反而成了掣肘。 就应该像陆珈打击张家,只要发心正确,何须讲究什么手段? 宋恩道:“可司礼监与内阁往来频繁,这李泉恐怕与严家父子也是一丘之貉,早就结成了同盟。” 沈轻舟看了一眼他:“秉笔太监高洪对掌印太监之位有狼子野心,他想要取代李泉,必须要得到严家的支持。 “反过来说,严家在高洪与李泉之间,只能选择一方。” 宋恩颇为意外:“公子如何知道高洪的心思?” 沈轻舟没解释:“是与不是,去查查自然会发现痕迹。” 这是前世明摆着的事。李泉没过两年就被皇帝责罚入狱。随后高洪上位,为了防止李泉复宠,他转头就把李泉害死在牢狱里。 当然司礼监的权力并不比内阁小,高洪也不见得甘心做严家的走狗。 只是高洪既然有这份野心,就总归有机会的。 宋恩悟了下,目光闪动:“明白了。” …… 陆珈回到燕子胡同已经晌午。 一进门就见沈轻舟在香樟树下看书。 九月的京城已颇有几分凉意,他在旁边煮了一壶茶,此刻午后的阳光照下来,穿透茶香氤氲,看上去温暖又闲适。 陆珈快步走过去:“我回来啦!” 沈轻舟抬起头,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到达跟前:“办成了?” “那必须!”陆珈坐下来,沈轻舟已经沏了杯茶递过来了,她接在手上,把来龙去脉说了,然后道:“我这个舅舅对我抗拒得很,也不知道当年我爹怎么得罪了他?不过,他却还相信我爹不至于下作到挡他前途的份上,也是奇怪。” 想要把程家成功说服,自然还得给他们一点时间。 但陆珈知道,她投下的那个内幕,已经足够引起程家的注意。 只要程文惠不是忍气吞声的软包子,那么今日之事就一定会有后续。 只是程文惠对自己的态度也耐人寻味,按说她把话说到那份上,当舅舅的面子话总得说几句。他却也不曾。沈轻舟把正在看的书放下:“如果是你母亲过世前后发生的事,那跟你母亲的死有没有关系?” 陆珈听到这里抬起头来,但想了一下后她又摇了摇头:“不清楚。” 幼年这段往事陆珈已全然不记得,自然也不曾去追究程家与陆阶这段恩怨。不过她却又记得,前世程文惠咒骂陆阶之时,只顾骂他卑鄙无耻缺德冒烟,也没提到过母亲,可见他们之间的过节是另一回事。 她喝了一杯茶,顺手将茶盏扣回去,站起身来:“我先回房。” 沈轻舟望着她老练利落地放杯扣杯,然后对着她的背影出起神来。 何渠走进来时,还见着他在望着空落落的前方,不由问:“公子在瞅什么?” 沈轻舟这才缓缓道:“你有没有觉得,她好像对京城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何渠讷然看了下门口,显然没懂。 “算了,”沈轻舟扭头,“什么事?” 何渠忙道:“公子,郭路回来了。而且,宋先生前番派去南下送信给郭大人的人,正好在半道上截住了郭路派去沙湾的人……” …… 青荷跟着陆珈踏入程家大门之前,并不知道陆珈另有身世。跟程家上下那一番话,着实让她心里翻出惊涛骇。 但她是在吉王府受过严格训练的女使,即使心里再不平静,在外也未曾多说出一个字。 一路掐着手心入家门,直到陆珈进了房,坐下来,她才把拂晓喊了上前,重新行起了礼:“奴婢眼拙,有眼无珠,竟未识出姑娘原是高门贵女!姑娘恕罪。” 吉王府虽说高贵,是宗室,可是本朝开国至今过去了这么多代,宗室子弟多不胜数,早就不稀罕了,况且因为太祖下令宗室王公不掌实权,朝中乃文官的天下,吉王府哪里还有多高的地位?每年为了那份年例,送入京城的孝敬都不知有多少。 别的不说,光是这次怡郡王挑选了他们几个出来,背后什么缘故他们心里不清楚吗? 还不是这位身份神秘的秦管家得罪不起。 青荷正因为知道这是王府得罪不起的人要人,这才在出府时,被怡郡王耳提面命尽心当差后,认命地跟着这位商户出身的谢姑娘。 这位谢姑娘体恤下人,走的时候把长福一起带出来了,让他们母子不必分,这已经让青荷深为感动。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姑娘的亲生父亲,竟然还是当朝日渐受宠的御前大红人! 这哪里是他们的不幸,分明就是他们的荣幸! 青荷着实磕了个头。 陆珈刚坐下又站起来,但青荷她们俩却执意要拜,她也就受了。 如此也好,她们已知道自己跟的是什么人,那么日后也知道了该走什么路子,该如何结成一条心。 “郭路回来了!” 刚要把她们拉起来说话呢,秦舟来了:“蒋氏果然有心思了。” 第101章 铲除奸党从铲除继母开始 何渠拿回来的信摆在树下桌案上。 信是给沙湾县县令方维的。 以陆家的名义,清楚地把当初张家对谢家孤儿寡母的所作所为颠了个倒。 在蒋氏他们的笔下,张家无辜而凄惨,而谢家母子和陆珈,则成为了那个恬不知耻侵占张家家财的恶人。 信中说,沙湾县要是不对这个案子作出严厉的惩处,那么方维就是不作为,妄为父母官。 陆珈看了三遍,实在忍不住发笑。 “她还真没有让我失望,这么快就开始二次下手了,这足以说明,十年之前,她的确市没想让我活!” 沈轻舟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先别说蒋氏作为继母,理当将继女一视同仁,关怀爱护,哪怕她不是这个身份,对个弱女子如此赶尽杀绝,也实在不配为人。 陆珈按说已经毫无威胁,如此锲而不舍,蒋氏到底是有多恨着这个继女呢? “他们派去送信的人是怎么处置的?”陆珈看向何渠。 何渠道:“不知道……小的就是意外得来的。是有人送来的匿名信,大概是知道咱们被郭路害过,善意地提示了咱们。” 事实上,截到这封信的人,也并不知道是什么信,不过是看出来是陆家的人,所以顺手为之。 没想到这封信,竟然还是冲着陆珈而来! 从宋恩那边得到消息之后,自然他就立刻送到这边来了。 陆珈自然不知道他们三个人背后还有那么庞大的人手组织,何渠这么回答,她也就没有追问。 沉吟片刻,而是道:“信虽然被我们截到了,他们的动作却不会停。我不在潭州,他们一定会朝阿娘他们下手,不行,绝不能让他们有机会伤害阿娘和谊哥儿! “——唐钰呢?” 她抬起头来,满院子地搜寻唐玉的踪迹。 何渠连忙吹了声口哨,唐钰便从门外奔进来了:“姑娘有何吩咐?” “唐钰,你即刻去找青嬷嬷取盘缠,启程前往沙湾去保护阿娘他们!你一定要寸步不离的跟随他们,不要让任何人得逞。直到我有新的安排为止!” 唐钰看了一眼沈轻舟,立刻点头:“小的这就去!” 待他之后,沈轻舟道:“他们若想动手,防不胜防。相隔千里之遥,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所以得尽快安排好阿娘他们进京。”陆珈紧接着他的话说道,“但更让我胆寒的是,蒋氏一个内宅妇人,竟然可以把手伸这么长,操纵到千里之外的沙湾官府。 “她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颠倒黑白,就为了满足她的阴暗目的,将官府当成她行凶的工具! “万幸我对她已经有了防备,并且也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倘若换成别的人,一桩冤案岂不是就此在她的操纵之下冠冕堂皇地成就了?” 如果说此前陆珈更多的想到的是自身与蒋氏之间的恩仇,看到这封信后,她却打心底里的发冷,这都是在奸党把政之下的现实。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个没有背景的百姓,或许正在承受着这种不公! “你所说的正是沙湾那些受苦的百姓,”沈轻舟接住了她的话头,在熠熠的斜阳之下,他目光幽深,“即使我们拿下了苏明幸,一度改变了沙湾饿肚子的那批农民的困状,又有周胜为了掩盖罪证而不惜淹田毁堤。 “所有种种,受苦的都是百姓。” 陆珈听到这些,早就已经咬紧了牙根。 她拿起了那封信,缓慢的说道:“沙湾是我的家乡,我喝了十年的湘江水,吃了十年湘江的粮食,不铲除奸党,背靠着湘江的沙湾米市永远惠及不了周边百姓。 “米市关系到庞大的利益,如果朝堂不清明,沙湾也将永无宁日。 “我人单力薄,也起不到什么大用,但铲除奸党我也有份才是。就让我从铲除蒋氏开始吧。” 陆珈抬起头来,看着还站在面前的何渠:“我让你把这封信,送到礼部尚书陆阶的手上去,你敢去吗?” 何渠愣住。 虽然沈轻舟和陆珈都没有亲口向他说明过陆珈的身世,今日从旁听完这些,他也已经能够猜到了。 可是以他目前的身份,要完成此事还是有难度。 “我给你指路,你听我的去做就是。”陆珈把信递给他,“我知道你武功极好,而且还有些我所不知道的本事。 “想来你翻过尚书府的院墙不算难事。 “我父亲每天早上必会要上书房坐上一阵,而头一天晚上亥时过后书房里不会有人。 “书房里你自然进不去,但是你却可以通过窗户把这封信投进去。” 说完她又以手指沾水,在桌上画了一条路线:“你从陆府的这个角门进入,一定可以找到机会。” 何渠看了一眼沈轻舟过后,立刻把这个线路记了下来,然后把信揣在怀里,退了出去。 沈轻舟说道:“蒋氏是以陆家的名义把信发送出去的,你爹知道肯定会莫名其妙,然后必然也会派人去沙湾查问事实。 “如此一来蒋氏必定穿帮,不管你爹怎么护着她,多半她也要费一番解释,你这一招出的不错。 “只不过,你爹拿到信之后再派人去沙湾,光是路程就至少需要二十多日,再一番查探事实下来,少说也要十来日,在回程将近一个月,差不多就两个月了。” “可这个时间对我来说刚刚好。” 陆珈嘴角泛起了冷笑,“毕竟靠这一封信想奈何她,远远不够的。再来十桩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如何。 “但是水滴石穿。 “两个月之后我还有别的计划呢。” 沈轻舟看着自己的拳头:“真的不需要我出手吗?” “当然不用!”陆珈拍拍他的肩膀,“报仇这种事,当然还是自己亲手来比较过瘾!” 沈轻舟把拳头放下,望着她:“但是我奇怪的是,你离家十年,为什么还会对你父亲的习惯这么清楚? “以及,你为何那么有把握,你十年没有踏入过的陆家的角门,一定可以让何渠进去?” 第102章 骗不过去怎么办? 陆珈望着沈轻舟,差点没咬断自己的舌头。 “……什么?” “我说,你明明五岁离京,为何会对入京之后这一切胸有成竹?” 树底下,斜歪在躺椅上的沈轻舟斜睨着她,一手端着茶送到嘴边,脸上说不出来是什么神情。“你爹贵为当朝尚书,陆府的事不是那么好打听吧? “我觉得你的本事比我还大。” 陆珈完全没有料到沈轻舟会关注到这个。 从认识他,并且向他坦白身世到现在,他们之前一直配合默契,虽然她也知道自己时常会有些不自觉暴露自己的行为,可他一直表现得十分淡定,她也就习以为常,甚至以为他根本不关心这些。 他这是怎么了? “我记性好,当年被遗弃的事情太过深刻,我时刻不敢忘,也就记得了。再说自从我有钱之后,打发了不少商船到京城给我打听消息。” 陆珈的记性是还不错。哪怕没有前世后来那五年,儿时的记忆也没抹去。所以也不算完全在撒谎。 让商船打听消息也是实话,也不算骗人。 沈轻舟望着她:“可你一口官话说的挺溜。也是提前学的?” 陆珈顿住。 他到底藏起了多少心思? 她说道:“你也知道沙湾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那么多,我学几句嘴也不那么难。” 这属于有点说瞎话,但他要追根问底,就别怪自己信口开河。 “既然你准备的这么充分,那应该很早之前就应该布署才是。为什么从今年才开始?” 沈轻舟目光粘在她身上,“从我遇见你到现在,你一步接一步,步步不落空,本事可见一斑。也根本不像懦弱怕事的样子。 “那之前那十年的时间,你为什么不行动?” “之前不是没有碰见你吗?是碰到你之后,我才如虎添翼。” 陆珈说到这里,安抚般的拍拍他的胳膊:“放心,知道你受累了,下个月起给你涨薪俸。 “对了,既然打算接阿娘和谊哥儿入京,我就得置办些家当了,也不知道这宅子能不能长租?不能长租就得另外找地方,接下来你有得忙了。” 陆珈不想继续那个话题了。 她请的这个管家,是可以把她的每一步计划完美实施,并且最大程度上放大效果的。 如果不是他,算计张家的时候哪里会有那么快成功?又哪里会进展的那么顺利? 更不用说,最后还意外地被他扒出来一个苏明幸了。 周胜毁堤淹田那次,当他们还在排查凶手的时候,秦舟已经确定了凶手是谁,最后在官司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秦舟让何渠送进来的那一份证词。 这些都说明,秦舟不好骗。 她好不容易拐到个好帮手,可绝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是个诡异的重生者,然后被吓得跑掉。 沈轻舟看了眼胳膊上她的爪子,却好像没听到她后来的话似的:“你遇见我之前,三言两语挑拨张家和李二成仇,还把他们打了个半死。 “之后又给张旗出主意,让他买到了仓房,平息了他的怒气。 “你还戳破了张家阴阳秤,顺势把他们的老对头刘喜玉拉了过来。 “这些我可不能居功。而且都是在遇见我之前办的。” 他这么不依不饶了,搞得陆珈只能把手收回去:“这是属于雇主的秘密,你就不要问了。” “可是,你要不解释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跟的是不是江洋大盗?怎么会知道你会不会带我作奸犯科?” 沈轻舟将拳头改成支起额角,慢吞吞地望着她。 陆珈简直气笑。 “还江洋大盗,你怎么不说我妖魔鬼怪?越说越离谱,我一个弱女子,还能把你坑了?” “那可说不准。”沈轻舟道,“我觉得你深藏不露。这让我实在有点不太放心。” 哟,这又把给她捧上了? 还不放心? 她吃人?! 陆珈坐着没言语。 她觉得不应该待下去了。这话题没法往下说。 于是她站起来,往屋里走去。 飞快走到廊下,再差两步就能躲开他视线,看着窗户里飘飞的纱帘,她深吸一口气,却又倒回了树下。 “你是不是好奇我很久了?” 她望着还静静坐在树下的沈轻舟。 沈轻舟一下下的拨弄着面前的茶盏:“也不是很久。真正好奇,是从入京开始。” 陆珈叹气,然后坐了下来:“实话告诉你吧,其实几个月前我做了个梦,一个很真实的梦,梦见了很多东西。” 实在骗不过去,陆珈就不想骗了。 除了把秦舟当管家,事实上他更像一个可信赖的朋友,陆珈不想这样对待朋友。 从最初见面时秦舟就向她展现了善意,之后的每一次,他都几乎是在不求回报的帮助自己。 虽然他这份善意同样也有几分莫名,可到底是善意,陆珈占了便宜不偷着乐,难道还傻到去刨根问底吗? 陆珈现在有钱了,要找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当然不难,甚至她已经在筹划。毕竟这些人不在回到陆府之前准备好,进府之后就很难办了。 可秦舟依然是他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她不想因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翻来覆去的闪躲,消磨了彼此之间这份信任。 如果他一定要知道,那就把她的重生当做一场梦吧,这样至少听起来也不会太过离谱。 “‘梦’?” 陆珈话说完没过瞬息,沈轻舟手里的半杯茶就荡了出来。 茶水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滴,把膝盖上宝蓝色的袍子,滴出一滴又一滴的深色的印记。 陆珈看着这些印记,点了点头。 一个梦而已,他有这么震惊? 幸亏没说自己是重生的! 这要是说了,他不得吓晕过去? “你梦到了什么?” 沈轻舟望着她,水还在手上,嗓子忽然好像是被火烧过,每一个字都变得喑哑。 “很多。”陆珈既然已经认定了这个说法,心就定了。 她侃侃道:“我梦到了六年后——不,不到六年了,就是那个冬夜,我死在那里。那天夜里下了好大的雪……” 第103章 面具人 “死在那里”。 沈轻舟眼前一阵恍惚,萧瑟的秋光,就这么化成了冬雪。 果然所有的巧合都不是他想多了。 既然他能从六年后回来,那她为什么不可以? 他是在二月落水醒来,她也是。 其实早就有痕迹,是他选择了忽略。 杯子里的水所剩无几,却还在荡。他放下来,把手缓慢地掩进了袖子。 心口里热浪翻涌,使他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面前这张脸。 半年时间的相处,十五岁明媚活泼的她逐渐已经替代了前世那个被仇恨之火包围的狼狈凄惨的她。 直到此刻,从她口中复述出那个雪夜,前后两道影子,才合在了一起。 “……反正就是这样,我跟蒋氏同归于尽了。虽然说拉了她垫背,但我觉得自己还是亏了。 “我牺牲的太多了。 “而且,我不想像梦里那样,除了报仇,我还是想要好好的活着。” 陆珈半真半假的说着,完了之后半天不见回应,便凑近去看沈轻舟:“你该不会不相信我吧?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还是说,你被我吓到了?” 少女的脸上满是疑惑,仔细看的话,还有一丝轻微的忐忑。 沈轻舟忍不住抬起手,手背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她是温热的,鲜活的。 这个年纪的她,脸色红润又健康,朝气蓬勃,充满力量。跟前世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他看着地下,斜阳把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稍微动一动就像两根琴弦在跳动。 他怎么会不相信? 同样的梦,他也做过。 她“梦”见过的所有一切,他也见过。 他们彼此的梦里,都有对方。 他说道:“果然挺真实的。” “是吧,”等待了半天陆珈听到这里,终于把腰直了起来,“你让我编,我也编不出来。” 沈轻舟抬起眼来:“你说的那个面具人,你还记得多少?” “他呀,”陆珈回想起来,“就记得他杀气腾腾的,又冷酷透骨。总之不好相与。 “但是功夫挺好的,也许比你还要好些。” 毕竟陆珈亲眼见过他杀人,那叫一个凶猛。 秦舟功夫也好,但他没有杀过人。甚至大部分时候他都很温柔。 沈轻舟道:“那要是看到他,你能认出他来吗?” “有点困难。本来就黑灯瞎火的,为了逃命,也顾不上去看。” 陆珈回想着那道威风凛凛的影子,又想到了那人冲锋陷阵那股子气势,其实印象深刻,但是看不到脸,一切都白搭。 “声音呢?”沈轻舟又问,“你们交谈过,听声音总能认出来。” “不可能,”陆珈看他一眼,“你试试戴着面具说话?声音会变的。” 沈轻舟再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天快黑了,回房去吧,别着了凉。” 陆珈看着他走向他住处的背影,又看着遗留在桌上的书,却是生出来几分莫名。 先前巴巴地追着她问,问出来了,这会儿又轻描淡写的走了? …… 晚饭之后,沈轻舟在屋里坐了半宿,何渠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对着油灯发呆。 何渠拍了拍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尚书府的防卫不是盖的,找到了书房,虽然里面没有人,但是想要靠近却很难。属下是召集了两个兄弟,打掩护才得了手。” 沈轻舟道:“顺路有什么收获吗?” 何渠摇头:“陆家要紧的就是陆阶,他回了后宅,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关注了。” 沈轻舟点点头,接而往陆珈住的方向投了个眼色,说道:“日后再行事,凡事要多加注意。等她回了陆珈,我们就找个由头离开。” 何渠跟着看了一眼:“还请公子明示。” 油灯之下,沈轻舟一下下的捻着手上的银簪:“她见过我的面具。” 陆珈不但见过沈轻舟的面具,而且还是陆阶的女儿,她如今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回到陆家。 沈轻舟的背后还牵扯着许多人,那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 他正在办的事,前世直到死都未曾吐露出来,包括他的亲生父亲都不曾知道他在做什么,那样严防死守,尚且死了那么多人,并且直到最后他也还是没有逃过一死,好容易有再次实现目的的机会,他怎么能不更加小心? 她是意外中的意外。 沈轻舟从来没有想过让陆珈掺和到朝堂党争之中。也没有想过以沈家人的身份和她见面。 正因为不想,所以才一直在她身边停留到现在,才毫无负担地帮她。 因为他是“面具人”,而她有前世的记忆,这就危险了。 “属下知道了。” 沈轻舟沉默的倾刻间,何渠也叹了一口气。 …… 晨光笼罩大地。 杨伯农像往常一样,踏着晨曦准备好了茶水,端着进入书房,等待着与陆阶一道开启一日的事务。 “这是哪来的?” 刚刚走到书房院子里,陆阶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紧接着看守院子的护院紧张惶惑的回话声也传了出来。“大人明鉴!小的们昨夜不曾有过丝毫疏忽……” 杨伯农愣了一下,快步上前,正好赶上陆阶走出帘子,伸手递过来一张信纸。 杨伯农看了一眼地上的护卫,把信接在手上,看过之后他的神色也很快凝重:“这是以陆家名义发出去的,可在下没有见过此物。” 陆阶的事务,都是由他在经手。这是一份勒令潭州府辖下沙湾县衙处理案件的信件,但他从未见过。而且信中措辞严厉,根本也不是他们的风格。 “我知道了。” 陆阶把信抽了回去。 杨伯农也明白了。“是夫人。” 陆阶慢条斯理地折着信,同样也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为什么是潭州?” 杨伯农摇头,他也很莫名。 “最近这个地方,好像经常出现。”陆阶坐回书案后,指节一下下的轻扣着桌面。 他这么一说,杨伯农也想起来了。 “那日在遐迩楼里的奇怪丫头,她说她也是来自潭州府!” 他话音刚刚落下,陆阶轻扣着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第104章 怒斥 陆璎上正房时,半路上遇见了杨伯农。 她停步笑道:“杨叔叔一大早如此步履匆匆,是赶着去办什么急事吗?” 杨伯农也笑着回应:“临近年底了,大人手头的事务多一些,二小姐早啊。” 陆璎道:“昨日早上,我听说父亲书房里当差的人似乎出了什么差错,不要紧吧?” “小事而已。”杨伯农道:“如今天色渐寒,到了夜里难免有打盹的时候,虽然不应该,但大人也未过于苛责。” 陆璎点点头,杨伯农却已经抬步走了。 蒋氏在屋里调香。 杜嬷嬷坐在旁侧,一面帮着打下手,一面说道:“二姑娘才十四岁,严家那边三少爷却已经满十七。他们催是应该的。只是三少爷虽然样貌才气都还不错,性情却过于暴戾。老爷太太膝下就二姑娘这么一个女儿,到底不好送过去受苦。” 蒋氏没有说话,一下下地碾着香料。 杜嬷嬷将切好的香料投进碾槽里,又说道:“若是大姑娘还在……” “住嘴。” 蒋氏蓦然停手。 杜嬷嬷一抬头,恰好看到陆璎站在门口。 她站起来,喊了一声“二姑娘”,收拾了东西,走出去。 陆璎走到蒋氏身边:“母亲,杜嬷嬷刚才说,‘大姑娘’是什么意思?” 蒋氏继续着手上的伙计,慢声道:“她多嘴。” 陆璎顿住,又道:“杜嬷嬷可是母亲最为信任的人,也是母亲身边最最忠心的人,她怎么会多嘴?” 蒋氏抬起头:“你今日,不是约了陈家的小姐么?” “陈小姐今日临时有客,来不了了。我亲手做了一些糕点,正准备去严府,送给舅母尝尝。” 陆璎说着把丫鬟喊进来,接了她两盘点心放在桌上。 是一碟玫瑰糕和一碟桂花酥饼。光是看成色就知道手艺有多地道。 蒋氏道:“这阵子你还是少往严家去吧。” 陆璎道:“是因为和三公子的婚事?” 蒋氏皱起眉头:“这门婚事不合适。” “我倒觉得没什么。”陆璎神情自若,“三公子虽然性情坏些,却也是严府嫡出的公子。 “严府这天大的恩宠将来即便不会全落到他的头上,起码也差不到哪里去。 “母亲不是常说,朝中虽然重臣不少,但来来去去也只有依靠着严家,这富贵才算是稳当吗? “父亲如今渐得圣宠,不出意外,入阁为相也是迟早的事。 “我已经贵为尚书府的小姐,母亲和父亲又没有别的儿女,我入严家为媳,基于父亲有利,将来父亲高升,也于我、与严家有利。 “届时我在严家,自然举足轻重。未必不能越过严家长孙长媳的地位,这有什么不好的?” 蒋氏把碾钵撂下:“朝中臣子是发达还是落魄,在于皇上。你也知道你父亲渐得盛宠,只要你是陆家的女儿,你嫁给别的人家,一样能拥有荣华富贵。” “母亲!” “太太,严府那边来人,请太太过府一叙。” 拢香打起帘子,在门口禀道。 母女俩在屋里相视,陆璎道:“八成是为了婚事。” 蒋氏瞪她一眼,站起了身。 严陆两家相距两条街,两刻钟后,蒋氏踏进了严府自家人出入的南角门。 朱漆大门与高耸的院墙,像牢笼一样,一下把蒋氏给吞噬了。 严颂二月里做过七十大寿,老夫人年岁也不低了,如今内宅管事的都是严颂独子严述的妻子。 蒋氏到了东跨院,素日仆从如云的严夫人的房里今日却人迹寥寥,除了近身跟随的丫鬟,就只有严夫人在。 到门下的同时,蒋氏脸上已经有了笑容:“难得嫂子今日得闲,这秋高气爽,如何没出去逛逛?” 严夫人坐在榻上,正拿银勺搅动着手里一碗羹汤,笑了下:“我岂有你那么好的福气?上无公婆要伺候,下无儿女要操心,身边还没有侍妾通房要安抚,我要是享得了你这样的清福,没准天南海北的事情也要插手管一管了。” 蒋氏听到这里,正要接茶的手停住了。 “嫂子今日传我来,不知有何事?” 严夫人放了汤,拿起手畔一本折子,啪的扔向她身上。 蒋氏慌忙站起来,但仍然觉得手忙脚乱。 “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严夫人刚才的春风化成了寒霜,“一个妇人家,相夫教子是你的本份,而你竟敢擅自插手官府之事,而且还插手到了千里之外的潭州府! “你是不知道潭州那边周胜捅了多大的娄子吗?为了善后,我们自己掏了那么大一笔银子,你还敢在这个时候去潭州生事? “莫非你是打量着,你们陆家如今起来了,可以把咱们甩到脑后了?!” “嫂子!” 蒋氏听到这番话,也是震惊了。 她连忙把手上的折子打开,只见当中夹着的,竟赫然是郭路奉她之命,派人送往潭州府沙湾县衙的那封勒令查办陆珈的信件! 这封信理应正在南下的途中,如何会在这? 她连忙再看了一眼这折子,竟然是言官的折子! 也就是说,这封本来秘密送往沙湾的信,不但没送成,而且还落到了言官的手上! 她只觉得匪夷所思:“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严夫人冷笑着,“那不如我先问你,你以陆家之名,勒令沙湾县衙重新处理此案是何缘故? “这案子跟你有什么相干?何至于你不惜千里迢迢发号施令?” 蒋氏抿唇不语。 严夫人走到她面前:“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你如今是堂堂的尚书夫人,论起诰命来,已然强过我。我岂敢命令你? “但你这封信险些就捅了大篓子! “周胜背后牵系着潭州河运的案子还没了,你知道这件事若是没有被截住,而是报到了都察院,或者沈家,又或者是清流们的手上,会被多少人趁机揪住把柄? “对你们陆家来说,顶多不过是被斥责一句治家不严。 “对我们严府来说,这桩拿好不容易砸了二十万两银子才搁置下来的案子,却很有可能被再次开刀!堂堂的尚书夫人,你莫非不清楚?” 第105章 信长翅膀了? 诚如严夫人所说,随着陆阶步步高升,蒋氏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诰命早就比严夫人高出一截。 可面对严夫人的怒斥,蒋氏一句话也回不上来。 比起这份斥责,此刻她更想知道,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落到言官手上的? 她紧紧地抓着折子,顶着通红的脸庞道:“这是我的疏忽,本意并非如此。也是听说周胜这件案子,竟是沙湾本地的商户闹事牵扯出来的,所以交代郭路去潭州府打探打探,没想到他办事这么不牢靠。” “既然知道他不牢靠,就不该再用他!”严夫人冷哼着坐回去,“蒋家那边能有什么机灵人?拿这个为自己开脱,也不害臊! “若是你觉得自己可以扬眉吐气了,不需要严家撑腰了,以后倒也不必在踏我严家的门!” 蒋氏咬着唇角,不止脸上火烧也似,额角都有汗意了。 “嫂子是言重,这我怎敢?” 严夫人冷哼一声,撇下她出了房门。 到了隔壁严述的书房,靠窗而立的他听到脚步声便转身看了过来。 严夫人深吸气:“果然是她。 “我看她如今也不怎么听话了,两家的婚事,提了几个月,到如今还没看她有回应。这节骨眼上,却又整出这幺蛾子来。” 说到这里她抬头:“不妨事吧?父亲举荐胡玉成挂帅东南沿海抗倭,此时皇上已经下了旨,兵部那边沈太尉也未曾反对,此事不会有变吧?” “不会。”严述对着窗户之外缓缓摇头,“胡玉成虽说是父亲的门生,但他打仗还是有几下子。沈博未曾反对,此事便能成行。” “那就好。”严夫人吐气,“只要胡玉成能挂帅,此番潭州的损失也不算什么了。” 严述坐下来:“胡玉成过两日启程,明日间粮草先行,就是要成事,少说也还得半个月。” 严夫人点头。顺手把手畔的茶中奉了给他。 蒋氏被晾了半晌,最后扶着椅子站起来,走出东跨院,又走出四面高墙围着的牢笼似的严府,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进了家门,她说道:“去看郭路在哪儿?叫他滚过来见我!” 回房刚坐下,郭路就来了。 蒋氏当先一个巴掌扇到他脸上,手上的折子也甩到了他面前。 郭路不明所以,打开折子看过,顿时也慌得跪在了地上。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否则你就即刻给我滚回你的蓟州去!” “怎么了?” 陆璎闻声而动,快步闯了进来。 看到面前的情形,她也愣住了。门下站了片刻,才走到屋里,看看怒容满面的蒋氏,又看看灰头土脸的郭路,然后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折子。 “沙湾县?谢家女?……这是什么人?”她疑惑的抬起头来。 蒋氏看了眼她,没说话。 郭路已经捂着脸,带着哭腔出声了:“侄儿,侄儿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交代了两个人同行南下,一封信而已……谁知道他们也办不好!” 蒋氏咬紧牙根:“是不是老爷?是不是你走漏了风声?” 郭路顿住,随后拼命地摇起头来:“没有,这绝对没有走路任何风声!您看,我连表妹都没透露过!老爷绝不可能知道!姑母也知道,侄儿办了这么多年事了,从来没出过差错!……” 陆璎更好奇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蒋氏深吸着气,后槽牙咬了又咬:“你先滚回蒋家。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进陆府!” 郭路伏地称是,捂脸退下了。 蒋氏闭眼撑额,嘴角都被咬出了血腥味。 陆璎拿着折子上前:“母亲,这谢家女是谁?你为何要让官府治她?” “陆珈。”蒋氏睁开眼,喉头滚了又滚:“她是陆珈。” “……” …… 唐钰往沙湾接秋娘这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月。有这两个月的时间,也够提前准备了。 沙湾的几间铺子,陆珈已经嘱咐给唐钰,让他转告秋娘,暂时拜托李常照管。 如此一来,买卖虽然不免受影响,总归没有秋娘他们的安全重要。 再者,谢谊在读书,进了京城,反倒对他的学业也有一些帮助。 陆珈打算多雇几个身手高强的护卫,一半留给进京之后的秋娘他们,一半自己带进陆家,到时也好有个帮衬的人。 青荷给出自己的建议:“姑娘倒不如找两个女护卫,平日既可以在房里使唤,也可以寸步不离的跟随。” 陆珈叹气:“我倒是想。却不知何处有这样的人选。” 青荷想了想:“从前吉王府的郡主们,身边倒是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人手不够,就从市面上买。 “有干这行的。他们专找那些穷苦人家的卖身女子买来调教,如同扬州瘦马,不过这些只会学武功拳脚,不学琴棋书画。 “只是为了好卖出去,年岁都不大,难有何护卫唐护卫他们这样的功夫。其余的,还得到了再调教。” “那无妨!”陆珈道,“只要会些拳脚,一时应急保命什么的,则已够用。” 青荷微笑:“那成,回头奴婢让长福去打听打听。” 正说到此处,沈轻舟回来了。 他神情严肃地说道:“好奇怪,不用等两个月,你让何渠送出去的那封信,已经有动静了。” 陆珈顿住。 “今日一早,有言官得到了这封信,并将它写成了弹劾你父亲治家不严的折子,准备投到都察院去。 “结果,半路上让内阁的人给截住了,据说送到了严家。” 陆珈目瞪口呆,转而望向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何渠:“你不是已经投到我父亲的书房里了吗?怎么会落到他人手上?” “小的也不清楚,”何渠着实满头雾水,“我确定这封信已经投进了陆大人的书房。并且确保陆大人一进门就能看到。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一时间,三个人的脑子似乎都转不动了。 既然陆阶一定能够拿到信,就不存在外传,这明明就是落人把柄的事,他也不可能外传。 那为什么会落在言官手上? 而且还让言官差点就有机会来弹劾陆家? 第106章 他不举! 陆珈正要打发长福去打听折子之后续,何渠就道:“小的方才已经去打听了一嘴,陆夫人先前被急匆匆地传去了严家,周边的商户说,陆夫人的车驾有阵子没往严家去了,估摸此番就是为此事去的。” 陆珈道:“我父亲这边没动静?” 信是内阁的人截走的,严家又找上了蒋氏,陆阶肯定知道了。 “没有,陆大人今日一早就去了衙门,陆夫人从严家回府之后,他还没回去呢。” 陆珈皱眉。 蒋氏背地里干的事捅到了朝上,这就不是她自己的事了。潭州那边周胜在沙湾毁田淹堤一案还未判决,证据直指严党,严家这阵子定然为此伤脑筋。蒋氏不计后果向沙湾县施压,严家必然要苛责蒋氏。 可她当下却更关心陆阶的态度。 她说道:“你再去打听打听,严陆两家的婚事进展如何了。” 沈轻舟看着何渠出去,然后问道:“蒋氏与严家关系如何?” 陆珈抻了抻身:“蒋家原是严颂入阁之前提携过的,蒋氏的父亲早亡,她母亲带着她投靠了严家,认了严颂为义父。听说幼年时还在严家住过几年,后来回到蒋家,关系也没断。 “甚至成年后蒋氏与严家的关系越发亲近,严颂的老妻每每染病,蒋氏都会亲自侍奉汤药。 “不是女儿,她却把女儿的孝道都尽到了。” 如果不是这层关系,蒋氏一个丧父之女,蒋家门第又不高,不可能踏进得了陆家大门。 陆阶官宦出身,进士及第,年纪轻轻就任上了礼部侍郎,哪怕成过一次亲,能选到的填房出身比蒋氏好的多的是。 当然,缘份这种事没啥好说。配不配的,都是老天爷说了算。 反正蒋氏得到了高嫁的好处后,对严家也就更尽心尽力了。 沈轻舟听完之后没说什么,正好青荷把长福叫来了,让他去打听女护卫的门路,沈轻舟也就回了房。 长福这两日在盯着程家那边,或许时间还短,目前还没有消息。 陆珈交代了几句找人的事儿,要打发他顺路物色物色可有地头好的铺子。 谢家的买卖不能停,秋娘他们入京之后,依然可以重开铺子做些买卖盈利。 何渠打听消息回来是在夜里,他先进门找到沈轻舟:“宋先生问,公子什么时候回去一趟?户部那边今日来了人,探问公子的病情,大约是要问公子何时能够入职上任。” 自从在这里落了脚,明明家门口就在跟前,沈轻舟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就这个恨不能在这里另立家门的样子,何渠可真怀疑陆珈回陆府之后,他家公子又是否真的能走得了? “她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沈轻舟把账本合上。 “噢,还没动静。两家联姻的传言倒是很久了,据说两边的媒人都物色到了,但就是还没走到提亲那步。” 沈轻舟看了一眼他,片刻后站起来:“你去歇着吧。” 说完他跨出院门,跟廊下经过的拂晓说道:“请姑娘到院子里来。” 他在树下坐下来,陆珈就轻快地出来了。 “你找我?” “何渠回来了。” 沈轻舟把何渠回复的内容说毕,然后道:“既然蒋氏与严家关系如此之紧密,为何又不肯让陆璎嫁过去? “让亲生女儿成为严家的少奶奶,对他们每一方来说不都是有利的吗?” 就算是严渠性情暴戾,有陆阶和蒋氏站在陆璎身后,严渠必然也不可能做得太离谱。 不像陆珈,爹不疼娘不在,那畜生可不就无所顾忌? 陆珈听到这里,忽然看了他一眼。 沈轻舟道:“怎么了?” 陆珈笑了下:“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沈轻舟挑眉:“什么意思?” “陆璎想以少奶奶身份在严家站稳脚跟,首先得尽到少奶奶的职责。严述有三四房侍妾,庶子女已有八九个。严渠的母亲贺氏,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就是严家长子严梁,一个就是严渠。 “嫡出的两个儿子要是子嗣不旺,严家那么大的家产,岂不全让庶子女给瓜分了? “贺氏嫁到人家多年,严家父子干的那些勾当,贺氏不说全部知道,起码也知道八九成。 “严家父子贪墨那么多银子,贺氏会甘心到时候让庶子女们瓜分走吗? “她肯定不会。所以陆璎要是生不出孩子,你觉得她能得婆婆欢心? “她在严家的地位,能够稳固?” 沈轻舟还是没听明白:“她为什么不能生孩子?莫非她有不足之症?” 这也不合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果不是久病缠身,谁能断定她生不出孩子呢? “不是她不能生。”陆珈躺在躺椅上,看着头顶的星星:“是严渠。” “严渠?” “没错。”陆珈停止了摇摆,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他不举!” 沈轻舟:…… 他听到了什么?! “因为严渠那畜生不举!” 陆珈咯咯咯地笑起来。 “他十五岁就开始流连风月,结果落了病。这畜生跟着他爹读了几年书,本来是个正常的,可是那场病好之后,他不能人事了,性情也变了。 “虽然他本来就没什么脸皮,但他又要脸,所以发现这事后没跟任何人说过。” 沈轻舟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她,忘了说话。 “没有一个人知道!除了我,当然,蒋氏看起来也知道,所以她死活不想让陆璎跳这个火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陆璎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生不出孩子,下场就算能比我好,又能好得了多少?” 陆珈目光有熊熊怒火。 那畜生不只是暴戾,而是变态。 洞房那天夜里他不同房,却是找着由头让陆珈罚跪,怪她下跪的动作慢,拿鞭子抽她。 后来陆珈才从被严渠祸害过的别的女子处得到了真相。 怕自己的秘密传出去,那畜生从来不跟她有亲近之举,嘴上说讨厌她,看不起她,其实不过是为自己的没用找由头罢了。 但即便是没在床上欺负过她,别的方面她可没少受罪。 反正头半年里,挨打挨踢是家常便饭了,也是后来她转头向婆婆严夫人虚与委蛇,千方百计讨好她,才逐渐好转。 第107章 疑点 沈轻舟的惊愕变成了了然。 即使陆珈不细说,她在严家的五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也可以想象得到了。 他心里涌现出一些内疚,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该提起来,揭开她的伤疤。 一句对不住到了舌尖,将要吐出来时,他却忽然有悟:“是了。既然这件事谁也不知道,那蒋氏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点我也不清楚。”陆珈皱紧的眉头里满是疑惑,“我是自从知道这个真相之后,才明白蒋氏为什么让我替嫁。 “她一辈子跟我父亲只生了陆璎一个女儿,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没再有儿女,但是在陆璎身上她投注了很多,这是事实。 “后来几年里,我也曾打听,但是不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原委,就连严渠不能人事,除了曾经他私养的两个外室之外,也是没有人知道。” 男人裤裆里的事,外室知道很正常,可连严渠应该喊做姑母的蒋氏也知道,这就不正常了。 露重霜冷的时候,沈轻舟回了自己房里。 门下站了站之后,又吹熄了灯,悄无声息地出了门,然后跃上墙头。 陆珈回房之后想了想,又倒出门来找沈轻舟,刚到他院门口,便见一道影子刷地自墙头跃了出去。 她下意识追出门,只见空落落的街头,这道人影正缓步朝着前方灯火辉煌的那片官宅走去…… …… 隔日一大早,青荷把长福打听的消息带进来了,跟正在梳头的路珈说道: “问了两个地方,倒是有,能不能用,价钱合不合适,还得姑娘回头亲自去选一选。” 陆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择日不如撞日,吃完早饭就去吧。” 青荷笑道:“姑娘倒也不必这么急,那边也说了,毕竟是买回去,不是雇,难得一两次就能挑好的。” 陆珈叹气:“我怕再不赶紧,就要来不及了。再不合适,也比没有人用要强。” “这话怎么说?” 青荷从拂晓手上挑了两朵珠花,在陆珈髻上比了比,分别插在两侧。 陆珈没回答,等她们弄停当后就站起来了。 长福找的是家乐坊似的去处,约莫也就是着扬州瘦马一样的路数,只是当中另有一派是为贵族女眷服务,比如调教出一批从小习武的丫鬟。 乐坊在南城门内,正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处。 陆珈有意物色铺子,因此没雇车,准备边走边看。 还没出门,街头之上就传来了一阵喧哗,那声音越来越近,当中还夹杂着车轱辘声和喝斥声。 陆珈探出去一个脑袋,只见胡同尽头对着的大街之上,正一辆接一辆地驶过去插着旗子的粮车。 她数了数,光她看见的这一会儿,就已经过去了十几辆。 她问道:“这是运到哪里去的官粮?” “东南沿海倭兵来犯,驻守城池的几个官员接连失手,朝中派了新的将领前去,这些粮车,应该正是送往东南那边的粮饷。” 跟在后方的长福回答道。 “抗倭?” 听到这两个字,陆家也想起来了。 前世这个时候,严颂力举将领、也正是他的门生胡玉成接替败将挂帅东南,这个胡玉成后来还真控制住了局势,证明打仗还有几把刷子。 也正因为举荐有功,皇帝本来对严家渐渐生出的不满,也消去了几分。 只不过…… 只不过东南一带虽然早就改稻为桑,不再产粮,可往上的江西、湖南、湖北,都是粮食重镇,就近筹措军饷很明显要方便的多,而陆珈记得前世也并未从京城运粮出去,这会又是闹什么幺蛾子? 陆珈情不自禁走出家门,来到主街之上。 这一路的粮车岂止十几辆? 一路上络绎不绝,如同长龙阵。 护送的官兵也是至少上千人,当中还有几个官员,想必是户部或者兵部的人。 陆珈之所以知道东南抗倭新任的元帅是严家举荐的胡玉成,又知道了胡玉成与严家的关系,是严渠后来无意间吐露的。 当时从他的口里,陆珈还知道朝廷拨出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军饷。 如此看来,几十万两倒不假。 只是为何要千里迢迢,劳民伤财,从这里筹措粮草过去呢? 她看着这些满满当当的粮车,昨日原本该落在陆家手上那封信、结果却落在了严家手上的这一事突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是了! 这不对劲。 潭州周胜闯的祸对于严家来说是个麻烦。可至今为止,陆珈还没有听说任何关于严家因为这个案子而受斥责的消息,那就说明他们家应该已经摆平了。 那他们是怎么摆平的? 他们有钱! 他们贪墨了那么多,又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 东南沿海打了败仗,皇帝要继续抗倭,重整旗鼓必定需要不少的银子。 这笔钱从哪里来? 如果严家能够吐出点,皇帝是不是就能够暂时放过这案子了? 陆珈对严家人行事到底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们怎么会甘心把这笔钱送出去? 胡玉成挂了帅,严家借用军饷拉回扣,吐出去的银子不过是左手倒右手。 虽然不知他们想如何行事,但这回改在京城押送军粮前去,恐怕正是为了好行动! 陆珈瞬间站直。 “姑娘怎么了?” 长福颇为担心的看过来。 她说道:“秦管家去哪儿了?你看看他回来不成?” 长福莫名:“秦管家不是在西院吗?方才小的还看到他在练拳脚,他没出去啊!” 陆珈看了他一眼,走去西院。 沈轻舟果然拿着条棍子在那里舞来舞去,看到她过来立刻把棍子避到身后: “下次过来先站远处打声招呼,刀枪无眼,仔细伤到。” 陆珈道:“我刚才看到朝廷里派了军饷出去。” 沈轻舟顿了下:“如何?” 这件事他已经知道。 昨天夜里回沈家,宋恩都告诉他了。 还告诉他:太尉也同意,认为胡玉成用兵尚可。 “这批军饷有问题,严家肯定会从这批军饷里吞掉一部分!你尽量想办法打听打听,这次朝廷拨给胡玉成的军饷到底有多少?我想知道具体数目。” 沈轻舟把棍子放了下来。 第108章 小姑娘她拿着刀 打听粮饷的确切数目,对沈轻舟来说轻而易举。 两世里他没有和严家直接打过交道,严颂举荐胡玉成挂帅东南抗倭,这是前世也发生的事。后来事实证明,胡玉成在用兵方面确实有两下子,这一点连沈博都同意。 前世这个时候,沈轻舟身体还没恢复,三天两头的病着,消息全靠手下人传送。 东南抗倭的事,他没管。 严家的罪状太多了。 就算侵吞军饷,也不过是个中之一。 但是陆珈此时此刻提到严家盯住了军饷,却是提醒他了。 前番和宋恩说过,严家趁着东南抗倭一事,给户部添了一笔税费,填进去了大笔银子,最终保得潭州这边案子搁置下来。 银子吐出去了,总归是心疼的,能往回抽严家还不会抽? 也就小半日的工夫,沈轻舟从宋恩手上接过了这笔账目,又拿着来到了燕子胡同。 陆珈翻了翻:“上百万两的军饷,抽出二三十万可不会显眼。”说完她抬头:“这匹粮饷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 这些不该是一个江湖浪人出身的管家该知道的,本来沈轻舟觉得自己应该掩饰一下,但是事态非常,他直接说了出来:“走的水路,这样更快。预估者是今天夜里可上船。” 陆珈倏的把账目给收了。“粮饷是从京城出发,而不是在南边筹集,码头上一定有猫腻。天黑之后咱们就上码头看看。” 沈轻舟:“你也去?” “我当然得去。”陆珈瞥他,“你会比我更了解严家吗?” 这个倒是事实。 …… 漕运码头在通州,长福提前弄来了马车,太阳下山时,就载着陆珈和沈轻舟,还有何渠一块儿出了门,到达通州时,码头上正热闹着。 而官家的运出的粮饷也正列成几队,在明显是特地辟出来的空地上停放着,另还有后头的粮车正在源源不断往码头赶来,——如此看来正是时候,粮车到齐后还需要统一点数,粮车还没停,就说明不会有遗漏。 “你在马车上等着,我与何渠下去看看。有兴趣的话,逛逛也可以。” 沈轻舟交代陆珈。 除了何渠,暗处还有隐卫,防护她是绰绰有余。 但陆珈没兴趣:“我就在这儿等。你们记住我说的,发现端倪后就赶紧回来。别惹事。” 商贾打扮的沈轻舟掖掖腰带,点点头下了车。 与何渠走出她的视线,二人便找了个背人处,除下外袍塞进砖石缝里,从影卫手上接了面具与武器,便隐入了黑夜里。 粮饷从码头上船,户部的押差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兵部的事。 胡玉成还未启程,押粮官都是兵部派遣的,兵部尚书是沈太尉,正是严家当下严防死守的对象。反而户部早已跟严家一个鼻孔出气,所以严家要侵吞,要藏猫腻,只能在户部交接给兵部之前下手。 这点沈轻舟和陆珈的想法是一样的,但陆珈只想查证这批粮饷交接之后与户部的账目有无差别?有多少差别?以此来断定自己的猜测。沈轻舟比她想要的多的多,凭借皇帝对战外敌的态度之强硬,对侵吞军饷之罪是不会容忍的。而严家如何罪证确凿,这必然能成为指控严颂罪名的一道铁证。 到了官船附近,沈轻舟示意何渠:“放好哨。”而后便带着暗处的一批人,借着粮车为挡,悄无声息地靠近了。 下弦月挂上天际。江水粼粼,江面货船如同一座座峰峦。峰峦之下,是漆黑的阴影。 陆珈遥望着水面,恍惚间回到了沙湾。 在沙湾生活十年,她对那里是有感情的。除去张旗之流,绝大多数的人对她们谢家都抱持善意。 在合力状告周胜之时,同行的商户与百姓一致对外,他们都希望沙湾变好。 但陆珈须得成功复仇之后才能再回沙湾,而那又不知猴年马月。 陆珈可不会不自量力掺和到朝堂中去,她知道严家是毒瘤,可她没那个本事去拿证据告发,她只能从自身出发。 目前最需要是摆脱陆严两家婚事带来的隐患。 陆璎与严渠一日不订亲,不成亲,她的威胁就将持续一日。 严家之所以定要联姻,无非是为了捆绑住陆家。 陆阶并非靠严家上位,他自己已受皇帝青睐,百官荣辱,在乎皇帝而已。 严颂年岁渐高,总有一日要退下来,那么前世入了阁的陆阶就是很有希望接任的一位。严家要保持在朝中的势力,又或者为了保住退位之后家族的前途命运,把筹码压在陆阶身上,不可谓不明智。 所以这桩婚事必成不可。 而蒋氏让自己的女儿独享了那么多年福,如今去联这个姻,不是顺理成章吗?她陆珈怎么能去呢? 哪怕成亲没那么快,也得让他们俩订了亲。 “姑娘,前方有官兵来了。” 出神间,长福指着前方骚乱处道。 陆珈看了眼左右前后,指了处靠近戏楼的空地:“把车驶过去。” 到戏楼停下,耳边却不能清静了,楼内的锣鼓声不绝于耳,刀枪铿锵声同样也不绝于耳。 陆珈闭上眼,却觉这声音越来越近,近得连尖叫声都在耳边响起来似的! 她睁开眼,掀开的车帘外头,就亮起了一片火光,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正狂追着一道瘦小身影! “姑娘小心,这丫头手里持着刀!” 长福有见识,见状不对立刻掉转车头。 陆珈看了眼车内,然后举起小炕桌在手。 说时迟那时快,车头才调到半路,那持着刀的小姑娘就扑通一声趴倒在马下! 陆珈愣住了。 火光临近,照亮了地下的人,还有地下人身上的血迹。 陆珈抬头看了眼持火把的这些人,一个个高壮威猛,一看就是些练家子! 她当下看向长福:“快走!下车!” 这种事她惹不起,也不能惹! 既然马车走不了了,她就跑开! 刚抬脚,她却连走也走不动了,那倒在地下的小姑娘,竟然死死地扯住了她一条腿…… 第109章 姑爷 沈轻舟已经到了官船上。 兵部与户部的人都在官船上例行巡视,明面上的东西自然是看不出来什么,有问题的都在背后。 官府的人走后,他走了几转,暗卫过来了:“公子,全都清查过,总共五百车粮食,都是用百斤官粮的麻袋装着,共约有五千石,这是头一批,装一条船。 “后头还有九批,各五千斤为一船。从京师拉过去的就这么多,与账目是相符的。 “但是,这条船是三千石的船。” 远灯的船灯跃进了沈轻舟眼底。 他缓声说道:“三千石的船却上报五千石的粮食,差出来的两千石,按一两银子一石来算,就是两千两,十船,就是两万两。 “也就是说,头一拨的军粮,他们就扣了五成有二,后面每一拨扣一笔,再加上现银,一场仗三五年打下来,几十万也不在话下了。” 暗卫看了眼岸上:“戏楼那边方才出了乱子,估摸着就是他们造起来的声势,要趁火打劫了。” 沈轻舟脚尖不自觉地转向码头之上:“继续摸,且勿打草惊蛇,盯着他们昧下的粮食去往了何处?最好把他们交接的私账也弄到手。” 暗卫领命隐入阴影处。 另一道哨声却响起来,沈轻舟转身,另一人到了跟前:“公子,陆姑娘遇到点麻烦……” …… 陆珈拉着手臂失血的小姑娘,由长福驾着马车在前挡着,退入了胡同里。 对面来人有十几个之多,手上也有棍棒。 她头皮发麻地看了下豆芽菜般的小姑娘,又看了看她手上还拎着的大刀,问她:“你干什么了?这么多人追你?” “姐姐,我是戏楼里的,本来我好好的打着杂,他们,他们刚才突然要抓我去给他们快进棺材的主子冲喜,我不想去……” 小姑娘有气无力地,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怯懦,可手上的刀却一点没松。 陆珈怔住,就着火光一瞅,只见这丫头不过十二三岁,清秀可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光芒熠熠,着实像是会招人觑觎的样子。 “你会武功?” 小姑娘点头:“学过几天拳脚。” 陆珈看了眼胡同口,长福还在用马车堵着。 就是会武功,她身上有伤,也是不顶用。 权衡了一下,她拖着这丫头上了马车,喝令道:“长福!冲出去!” 长福得令,狠抽了两下马匹,那马顿时高扬着马蹄嘶鸣起来!而后狂奔着朝前冲去。 陆珈挥开帘子,将沉甸甸荷包里的银子掏出后全撒到地上。 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谁不眼馋呢? 举着火把的这群人,脚步立刻踟蹰,而马车就在其脚步犹豫的当口,箭一般地冲出包围远去了! …… 沈轻舟赶到码头,正碰上长福驾车赶回来。 看到气喘吁吁下车的陆珈,他顿即凝眉看向她身后黑暗处。 暗处的护卫慌忙比了个手势,他这才按住心绪,收回目光道:“刀枪无眼,干嘛这么冒险?” 说完他看向随后也按着胳膊走下来的小姑娘,举步过去:“你是什么人?” 这一刹那,他不是秦舟,他是沈轻舟,是太尉府表面无波,私底下运筹帷幄的大公子。 他这一句话问出来,小姑娘便不由自主的抖瑟,双膝也跪了下来:“我,我叫银柳,是那边戏楼里打杂的丫头……” “追你的人是谁?” “是码头上福盛粮行的护院,他们家老爷得重病快死了,四处找人冲喜,先前他们突然找到我,说我的八字相合,许了我们班主二十两银子,要把我带走,我不肯去,就逃了出来……” 银柳泪流满面,但泪水之下,眼里却游弋着一股不忿。 “福盛粮行?” 沈轻舟眯眼看着远处。“何渠去看看。” 粮行就在不远处,是不是有快死的老东家很容易打听。 何渠转眼就回来了:“的确有这么回事儿,那老家伙都已经六十多了。家里侍妾四五个。 “家里在京城之中也是有买卖的,官家买卖也做。” 事情出的这么巧,陆珈先前就觉得奇怪。此时听到和官家也做买卖,当下也明白了。 合着刚才那场闹剧,是打算给码头这边打掩护? 她冷笑了一声。 然后看着还跪在地下的银柳,叹了口气,朝沈轻舟伸出手来。 沈轻舟看了一眼她,知道她这是要钱,把荷包解了下来。 但要递过去时想了一下,要解开荷包,自行把银子全都摸出来,再递过去。 荷包里有他的私章和腰牌,这可不能给。 陆珈掂了掂手上银子,抓起银柳的手把她拉起来,银子拍到她手上。“拿着这些钱,把伤养好,再换个地方度日吧。” 银柳哇地哭出来,抬袖揩去眼泪,跪下磕头:“多谢姐姐!”说完之后看了一眼沈轻舟,又磕头:“多谢姐姐的姑爷!” 陆珈呛了一口。 姑爷? 沈轻舟也听得两脸发烫:“胡说什么?” 只有何渠在旁边两眼睃来睃去,两眼活泛的很。 沈轻舟好像有些站立不安,走开了。 陆珈拍拍银柳肩膀:“先找个医馆,天亮再出城去吧。” 银柳垂泪点头,看着陆珈的背影,欲言又止。 待陆珈也走开之后,何渠才上前:“小丫头还是很有眼力劲儿的嘛。” 随后也掏了几颗碎银给她。 从前在沙湾的时候,何渠觉得沈轻舟对陆珈的态度,绝对是公子哥儿一时新鲜。 后来知道陆珈是陆阶的女儿,他又觉得沈轻舟是在玩火。 眼下这把火烧的,连一个路过的丫头都能看出眉目来,接下来倒要看他们公子如何灭这把火。 银柳借了银子:“壮士,刚才那位姐姐叫什么名字呀?将来我要向她报恩。” “这个啊,”何渠看着远处已经站在一起的陆珈和沈轻舟,说道:“报恩的事,看缘分!” 这种事他可拿捏不好。 另一边,陆珈问起了他们打探的结果。 沈轻舟说完后:“粮食还没上船,我还得再去探探。何渠留给你。” 陆珈却一把将他拉住:“户部来的官员是谁?” 沈轻舟想了下:“是户部员外郎刘忻。” “知道了。”陆珈点头,“此人早就是严家的狗腿子了,既然是他带队在此,再加上你们刚才探得的消息,那严家就是要克扣这批军粮的猜测就不会有错。 “你带我去,我有办法从他手中挖出料来。” 第110章 不要命的人 陆珈是个女子,而且她又不会武功,带她上码头边,本来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是沈轻舟也知道,当下同样阵线的人里,或许真的没有比她更了解严家的人了。 好在先前那一趟,已经把码头上的情况摸清楚。 他便没说二话,带着陆珈走了一条相对隐蔽的道路。 码头之下,江面上停泊的船只越来越多了。大部分都是等着运粮的官船。 当中最为灯火通明的,就是先前沈轻舟上去过的那条户部兵部作为交接的那一条了。 沈轻舟带着陆珈藏身在岸边的岩石凹陷处,从他们的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船上的情况。 此时要紧的人都在船舱二楼,外围都是密密麻麻的官兵。沈轻舟说道:“坐在灯下的就是刘忻,旁边也是户部的人,给他打下手的。” 陆珈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看了看,的确是从前时不时到严家来的刘忻。她又看向船的下方,此时约摸开始装船了,船下密密麻麻的全是人,不乏许多手持武器的官兵。 陆珈道:“虽然知道船的容量与装船的数量不对,却也得知道被扣下的每船两千石粮食下落才行。” 她想了下:“你让何渠去找纸笔过来,我冒充严家人口吻写个纸条过去,把他们引开,先看看被分流走了的粮食被运去了哪里。” 不用沈轻舟吩咐,后头的何渠听到之后立刻撤走了。 陆珈趴在这里不敢乱动。直到何渠拿着一包袱的文房四宝再次回来。 何渠抖开一件袍子罩住火折子,陆珈便稳稳当当地以严述身边幕僚的口吻写了张命令刘忻下船到岸上清点粮车的纸条。 等她吹干了墨渍,何渠问:“如果那姓刘的能这么听话,为何不干脆让他交出点证据来?” 陆珈看了他一眼:“严家父子都不是如此随意之人,先不说刘忻会不会上当,就算是他能,我们也漏了大破绽。 “当下我可没有任何把握能接住严家的打击,能够把他引开,得到一点线索,已经很了不起。” 沈轻舟也点头:“说的对。只是引开他们下船清点粮车,也是情理中事。何况是以严府幕僚的身份下令,被戳穿的机会也不多。” 说罢他示意何渠把信纸给接了,着手去办事。 天上星子璀璨。 黑夜中也看不到何渠如何行事的? 总之不多时,紧盯着船上的陆珈看到刘忻果然匆匆的下船来了,直奔粮车停驻的地方去。 先前人影绰绰的船上,顿时散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因为户部官员的离开,也开始带领着船下的官兵去忙别的了。 陆珈目不转睛的盯着下方——黑灯瞎火的,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桨板滑动时哗啦啦的水声。 等待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可附近都有官兵走动,聊天也是不安全的,陆珈只能抱着膝盖老老实实的等。 沈轻舟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时舒时展,暗淡的天光像一幕深蓝的丝绸,将他的侧影衬托了出来。 这当口关注着一个男子相貌,实在有些花痴。 陆珈尝试着不去看他。可是沉闷的江面有什么可看的呢? 她又情不自禁的偏过头。 却在不知几次转过去的时候,何渠在不远处发出了暗号,然后很快的回来了。 “姑娘料事如神,大船底下果然泊着几条小船,后头有舷梯相接,运上大船的粮食,一部分就从舷梯放出去了。” “船往哪个方向走了?” “积水潭方向。” “往积水潭方向水路不是不通吗?”沈轻舟凝眉。 “的确不通,”陆珈望着他,“但是往积水潭方向中途有一片严家的田庄。” 沈轻舟眼底划过一丝了然。问何渠:“怎么不追上去?” “因为小的发现船上有一叠发放给船只的通行文书的存根,是先前刘忻亲自盖过印的。小的想如果能够拿到这批存根,也许对将军指正严家贪墨军饷有用处。” “还有这个东西?”陆珈闻言精神一震。 沈轻舟双眼如星光灿烂:“今晚那么多批粮食,他们偷偷运出去的船只必然数量庞大。 “一两条船还可以让码头的人行个方便,这么多船,进出码头时若不给出批文,肯定是走不了的。 “严家也肯定不会冒这个险,所以宁愿正正经经地给出一批官文放行。 “是刘忻盖过章的存根,那就能证明今天夜里有过这么一批船,而且还能指出他们的去向。 “所以不但有用,而且还有大用。” 陆珈道:“那何渠你快趁着姓刘的还没上船,赶紧去拿!” 何渠苦着一张脸:“拿不到。要是能拿到,小的早就拿了。 “那船里头不但有人在的时候防卫森严,没人在的时候,那里头还有机括。 “就方才小的准备潜入的时候,才突然发现门窗之上都有一推门触碰即启动的机括装置,那里头装的都是弩箭。” 说完他还朝着船上设置了机关的地方指了指。 这船与他们藏身的位置相聚不过两三丈罢了。船上人说话听不见,但人脸都能看见。 此时船上的门窗的确都是关着的。 虽然说拿证据重要,却也没有人命重要,陆珈不再做声。 沈轻舟问:“没有别的办法吗?” “实在要取,也不是不行,于小的不过是负些伤罢了。但小的却有一半机会落入他们手上……” 何渠说到这里,便和沈轻舟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是太尉府的人,满京城的人认识他的不少。落到他们手上,万一被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沈轻舟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却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时,这时三丈开外灯火通明的船上,却突然闪现一道影子!它如一道细瘦的箭影,完全不必顾及自身安危,毫不犹豫地破空而去! “哐啷!” 岸上目睹着这一切的陆珈还没来得及惊讶,只见那窗户就倏地被推开了! 窗上的机括立刻启动,嗖嗖的窜出了十几支箭! 而那身影不管不顾的冲入屋里,毫不犹豫抱起桌上一堆的文书,然后转身又跃出了窗户! “什么人!” “快抓住他!……” 官兵们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而陆珈看着那张折回来时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的脸庞,一口气顿时倒灌进了喉咙里! 第111章 挨刀子比当牛马容易 “是先前那个小丫头!” 何渠一个威武的大汉子,声音已经抖起来,“是她!” 沈轻舟也情不自禁的挺直了腰脊。 “你们快!快去接应她!” 陆珈身子绷成了一根弦,她岂能没认出来那就是银柳?是那个先前被人追着打的,瘦的跟豆芽菜似的小丫头? 她不知道这丫头跑上去干什么? 但是她拿银子救回来的人命,也不能让她再次眼睁睁地死在自己眼皮底下呀! 何渠不由分说,一面掏出面巾遮住脸庞,一面照着那边闯过去了! 下方黑影重重,已经看不出来谁是谁! 但是刀枪武器什么的都已经启动了。 “不要慌,不会有事的。” 沈轻舟看着绞紧了双手的陆珈,忍不住安抚。 此番出来,他带了十二个护卫,包括何渠在内一共有十二个,他们每一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先前何渠对上传取物有诸多顾虑。一是担心被暗器所伤后落入对方手上暴露身份,二是上去的人多也会引来许多后患。 如今不过是救人,这些顾虑便都不存在。 陆珈抓住他的胳膊:“那我们先去岸上等,等他们回来,我们立刻转移!” 沈轻舟点头,由着她抓住自己,然后循着来路往堤上走去。 马车还停留在原处,长福很聪明,跟一堆出来消遣的商贾的马车扎堆在一起,与车夫们坐在一处闲聊,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在等人。 而陆珈与沈轻舟出现之后,他则立刻回到车上,驾着车迎上来了。 二人上了车后,旋即朝码头不那么热闹的一端驶去。 也就是在他们刚刚停稳的当口,何渠的哨声又响起来了,紧接着他扛着一人从夜幕里飞奔过来。 “姑娘,人带回来了!” 何渠先把人放下,再把胳膊底下夹着的那堆文书放下。 陆珈连忙举灯凑近,只见小丫头喘着粗气平躺在车板上,脸上血色褪的差不多了,先前本就已经手臂受伤,此刻又已经多了不少血痕。 最触目惊心,当然就是肩膀上中的两支箭头。 陆珈吩咐长福:“快去找家医馆!” “不能去!”沈轻舟道,“他们肯定会四处寻找,去医馆就是等着他们上门来抓了!” 说到这里,他掏出一个药瓶递过来:“你给他拔箭头拔出来,把这个药撒上去,能包扎就包扎,不能包扎就敞着。我们得立刻出城!” 陆珈看着手上的药,正要问他这个时候城门早已关闭,怎么出城? 他却已经二话不说坐去了车头,便偃旗息鼓。赶紧照着他的话,把银柳身上两只箭头扯出来,然后飞快地把药撒在突突冒血的伤口。 “姐姐,我没事,我命贱,死不了。” 药粉落下的刹那,银柳全身都颤抖起来,即便如此,他也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口,定定的望着陆珈说起话来。 陆珈看她脑子还算清醒,想必的确还能挺住一阵,便吃力的把她挪到坐榻下靠坐着,然后望着她叹气:“你怎么这么不要命?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是给姐姐拿的。” “给我?”陆珈指着自己,“我何曾让你去拿了?那可是朝廷设置的机括,这是要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没关系。”银柳虚弱地笑了笑,“姐姐先前救了我,我帮姐姐做事,应该的。” 陆珈:…… 竟然有这么傻的丫头。 她刚才只不过是顺手捞了一把而已呀!犯得着为自己拼命? 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陆珈道:“这么说,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知道。”银柳点头,“我在后头跟着你们呢。那位护卫大哥上船的时候,我也偷偷跟在后面上去了。他盯着桌子上的那堆纸看了好久,我猜想他是要给姐姐拿的。 “但是那个机括确实挺厉害,他走了,我不甘心。就去了。” 陆珈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她觉得自己脑子不咋地。没想到这里又来了个比她还不咋地的! 她无语地望着她,然后道:“你就非得急在这会儿帮我做事?” 银柳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敛去了。“那位护卫大哥先前说,日后得看缘分,我才能向姐姐报恩。 “我想,日后我可不一定还能有缘碰见你,那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我娘说,欠了恩情,一定要还,不然下辈子做牛马也要还的。我想做牛马可比挨几个刀子艰苦多了,那我还是挨刀子吧。” 陆珈再次无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她是不是没听过? 她沉气,恨恨的看了几眼这么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小丫头,再道:“你竟然有这手工夫,先前那些家丁追你,你为什么会跑?” “他们给我灌了麻药,想等我全身发麻,逮我现成的。等我明白过来后,就咬牙提刀杀出来了。可那会儿我还使不上劲,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 “那现在呢?” “退的差不多了。”银柳低头看了一下伤口,又笑了笑,“那位公子的药很有用,血已经快止住了。我有经验,只要不流血了,我就死不了了。” “你还有经验?!你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银柳点点头。“我父亲原来是开武馆的,家乡闹饥荒,武馆开不下去了,父母亲先后都死了。我也跟着逃荒的人们出来了。” 陆珈咽了下喉头。 停顿的这瞬间,马车也停了一下。就听沈轻舟跟守城的将士递去了什么,城门马上就开了,他们也因此顺利的出了城。 陆珈默然。 再回看银柳,只见她已经半闭起了眼睛。知道她已被折腾的没力气,便拿了个枕头塞到她身后。 又怕她睡着出什么意外,继续说起话来。 “你这么小的年纪,有这么好的武功,也不容易。”陆珈拿起她的手掌来看,“你还有地方去吗?” 银柳摇头:“我也不小了,满十四了。我跟着戏班子四处浪荡混饭吃,也有三四年了。” 陆珈听到这里,再看看她这单薄的身量,实在已不忍心再问下去。 第112章 忙碌的管家 回程的路上出乎意料的顺利,除了出通州城的时候,就连进京城的时候也如是。 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陆珈都懒得再表示疑惑了。 回到家里,先把银柳弄下车,正好青荷与拂晓迎出来,便把人交了给惊愕又失措的她们,然后交代长福赶紧去请大夫。 银柳夺过来的那一大堆文书,由何渠先抱着去了沈轻舟的院子。 趁着陆珈还没来,二人快速清理了一阵,许多都没什么用处,只有那一叠通行文书的存根尚有些价值。 “先把这些拿回去交给宋恩,等到其余人追寻到了粮船的下落之后再来回我。” 沈轻舟把没用的这些摘出来给了何渠。 先前趁着银柳上船引起的那阵骚乱,沈轻舟带去的人也趁机跟随粮船而去。 严家不是吃素的。此番过去能不能抓到把柄还未可知,不过但凡有一次机会都得尽尽人事。 何渠刚刚跨出门,陆珈就进来了。指着他手上的文书道:“这个拿去哪儿?” “噢,秦管家说这些都是无用之物。留着反而怕有后患,交代小的去销毁。” 陆珈顺手翻了翻,果然只是些无用的单子,便仍交了给他,走进屋来:“那些存根呢?” 话刚说完,她就看到了桌面上的那堆纸。纸上留着一半刘忻的印章,随便数数都有四五十张之多。 这些的确能够证明今天夜里从刘忻手上通行的船只数量十分不对劲,但以银柳那样的代价,如果陆珈早知道她会去,必定不会赞成。 除非是要紧关键之证物,伤及人命的牺牲根本没必要的。 “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沈轻舟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他们本来的打算,是保证安全为前提,去码头探探情况。能够查到粮船的猫腻,就算是达成了目的。 然后就在通州城内找处客栈住下来。 结果这么一来,不但没住,甚至连晚饭都没吃,水都没顾上喝。 “我想把这个,暗中送到太尉府去。” 沈轻舟执茶壶的手,蓦的就停在了半空。 送去他家? 他转头看过来,刚好对上陆珈熠熠发亮的双眸。“你,你怎么进得去?” “当然不是我去!” 陆珈环起了胳膊,“何渠已经闯过了陆府,想必去闯闯太尉府也不是不可能。” 沈轻舟默语。 何渠的父亲是沈博的近随,何渠五岁起就在沈家练武了,几乎也等于是他自己的家,他当然没问题。 但不知情的她,对何渠的信心是不是也太足了些? “这也不是很要紧的证物,还不足以证明什么,太尉不一定会放在心上。” 上次去陆珈好歹有她的指引,而且太尉府和陆家相比,防卫更加森严。 按常理来说,何渠不可能办得成这趟任务。 先前出城进城,为了尽快脱离危险,他们已经表现的很奇怪了。沈轻舟不想让自己身上的可疑之处再增添几分。 陆珈也很敏锐,偶尔一些疑点,她会选择不计较。疑点太多,她肯定不会放过。 “放不放在心上那是后话,沈太尉身为兵部尚书,如果这些东西交到他的手上没有用处,那咱们拿着将会更加没用。” 说到这里,陆珈耸了耸肩。“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想掺和朝堂之事。但若能看到严家倒霉,我总归是高兴的。 “你应该也不想,让我真的沦落到梦中那个地步吧?” 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把脸探到了沈轻舟鼻子底下。 沈轻舟略默,别开了脸:“知道了。” 陆珈满意的把身子收回去,拿起了旁边的纸笔,写下了几行字:“那一批被扣下的粮食,肯定暂时存放在严家的田庄。我把这个也写上去了,回头你让何渠随同这些存根一到送到太尉府去。 “我不相信太尉会无动于衷,最起码也会派人去探听虚实。 “你们尽快送过去,严家父子一向谨慎,我担心他们收到消息后会尽快转移,最起码也会立刻想对策。 “晚了就不好使了。” 这一点沈轻舟十分赞同。 银柳虽然说给他们抢来了这些存根,可同样也打草惊蛇了。 接下来会如何?实在说不准。 沈轻舟把纸条接过:“天色不早了,你先回房吧。何渠没回来,这一趟我去,我得先琢磨琢磨如何行动为好。” 陆珈倒是也没磨蹭,把他倒来的水喝完之后就出了门。 沈轻舟关上院门,又关上房门,接着把前窗关上,然后从后窗悄无声息地跃了出去。 送东西去太尉府,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既然事不宜迟,自然立刻前往为好。 陆珈回到房里,慢吞吞地把油灯拨亮了些,然后在窗前坐下。 没多会儿,院子里就有了脚步声,很快青荷紧抿着双唇推门进来,看一眼陆家之后反身把门关上。 “秦管家出去了。” 陆珈抬头。 青荷走过来,接着道:“不出姑娘所料,的确是从后窗悄悄出去的。奴婢亲眼看到,他前去的方向,的确与太尉府的方向相符。” 陆珈在去找沈轻舟之前,就先打发青荷悄声等候在后面院墙的对面胡同里。 没办法,有些事情实在是让人装眼瞎装不下去了。 青荷不会武功,自然追不上,但是整个宅子里就那么几个人,何渠已经出去了,还能以那么高超的身手越墙出去的,只有秦舟。 陆珈早已知道秦舟会武功,所以让他们去办这件事。 可方才当她提出把东西送到太尉府时,秦舟明明可以直接说他立刻送过去,而他却要托词琢磨琢磨,转头却又悄悄出行? 他又悄悄出行? 她请的这个管家,还真是挺忙的嘞。 她怎么觉得,这趟进京,他要办的事儿比自己的还多呢? 灯火之下,陆珈静默地坐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环顾着这房子,又看起了这院子。 她站起来:“你明日让长福去左右街坊门处打听打听,这宅子的主人是谁?我要见见他。” 说着她又看向青荷:“不要让秦管家和何渠知道,悄悄去办。” 青荷称是。 第113章 为何贪生怕死? 沈轻舟到了太尉府,第一次未成径直回房,而是在门下问当值的护卫:“太尉在哪里?” 护卫连忙指着书房方向:“前阵子太尉给二公子请了先生教授功课,眼下太尉大人还在书房指点二公子。” 他边说边暗暗的觑着沈轻舟,回答着这番话,也不知道鼓足了多大的勇气。 沈轻舟淡漠的朝着书房方向扫了一眼,然后走过去。 半路上正好从书房走出来的家丁看到他,愣了一下之后,慌忙的行礼喊了声“大公子”,随后即调头跑回去通报。 书房里的沈博拿着沈追写的几页字,眉头已经皱成了结。 只剩横七竖八的,这能叫字吗? 沈博自己年纪轻轻中了进士,一笔好字自然是有的。点评他字迹的资格自然也更是有的。 从他拿到这几页字走,沈追就眼巴巴的盯着他,此时看他半日不语,一张脸就垮了下去:“我写的是不是很难看?是不是比不上大哥?” 沈博长长地缓吸了一口气,把纸放下来,说道:“你起步晚,好好练,也没关系。天长日久,总会有长进的。” 沈轻舟不到六岁就开始执笔,虽然因为体弱而不曾考科举,可十一二岁之时他就能写出一手漂亮的行书。楷书也不亚于同辈的任何一个子弟。这怎么能比? 沈追咬住了嘴唇,对着地下盯了片刻,然后把桌上那几张纸收回来,看了两眼之后,一顿乱揉,揉成一个大纸团后,便投进了废纸框里。 然后又快步的走到书架跟前,一阵睃巡之后,从中抽出了一本诗文,夹在腋下,匆匆的朝屋外走去。 刚跨门槛就与沈轻舟撞了个满怀。 沈轻周皱起眉头,在被他撞过的衣襟处挥手掸了几下。 沈追高声道:“掸什么掸?我又没滚过粪坑!” 身后跟进来的护卫差点没绷住,一声噗嗤硬生生被拦住在喉咙底,变成了硬咳。 沈轻舟只瞥了一下他,便走进屋去。 打他一出现,沈博的目光就落在他身上。 一直到沈轻舟走进屋里,站在了自己面前,隔着书案看过来,沈博才说道:“有事?” 说完他眼神看向了门口的家丁。 家丁也不知意会了什么,连忙哄着正扒着门口往里头看的沈追走了。 屋里只有父子俩了。 “公事。”沈轻舟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案上。“户部今日负责交接粮饷给胡玉成的军队,这事你应该知道吧?” 沈博凝眉点头:“自然知道。” “我去了趟码头。有人让我把这些交给你。” 沈博先拿起那些通行文书的存根,再拿起陆珈写的那封信。这回他的眉头实打实的皱了起来。 “可还有别的证据?” “没有了。但我认为,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应该有办法查得到。” 沈轻舟目光直直的落在他父亲的脸上。 沈博长久无语。随后把脸别开。“严家在朝地位举足轻重,既然你们没有十足的证据,那就是无的放矢。” “你可是唯一能与严家相抗衡的当朝太尉!我相信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你高看我了。”沈博拿起了桌上的书,“我也只是个凡人。旁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没办法做到。” “你分明可以!”沈轻舟突然沉声,掷地有声的几个字眼里,甚至还带着些冷意,“你一力守住了西北,你得到了宫里的信任,眼下你是炙手可热的太尉。 “你在朝中振臂一呼,会有无数人拥护你! “只要你决心对付严家,你一定可以集结起莫大的力量,替朝廷铲奸除恶,替本不该死的母亲复仇! “你明明可以做到,为什么要贪生怕死?” 他的声音在摆满了书架的屋子里回荡,甚至飘出了房门和窗户。 刚刚被哄回了自己院子的沈追闻声,也转身看过来。 书房里的沈博依旧握着书卷,岿然不动。 “谁不怕死?”他看过来,“谁的命不是命?我说过,我只是个凡人。” 沈轻舟望着他冷笑。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凡人。单是你背着母亲和我在战地还养了个私生子,这份私欲,就足以证明你也不过尔尔。 “只是我没想到,你平凡到会连大是大非也没有。 “当下的国泰民安,也是你带着万千将士打拼下来的。若你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你自然也可以继续看着严家祸国殃民。” 他转身朝门槛走去。 “站住。” “对了。” 父子俩几乎同时出声。 沈轻舟转过身来,罔顾了他父亲的唤声,说道:“让那个蠢货以后离我远点。我不在乎你如何养他,但我并不想见到他。”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沈博才缓缓的深吸气,收回目光,把书放下来。 书卷掩盖之下的这只手,原来早已经布满青筋。 他缓缓抚摸了两下,重新把书案上的信和存根拿了起来。 …… 通往东院的甬道旁,沈追藏身在茂密的花丛之后,看着沈轻舟大步走过去,这才慢慢的把身子探出来。 “他干嘛这么大火?” 他纳闷的喃喃自语。“谁又招他惹他了?难道就因为我撞了他那一下?不至于吧?要怪就怪我,他冲着父亲吼干啥?” “二公子,咱们回房吧!” 跟随在后的小厮忍不住再三催促。“您就别管大公子干什么了,这个家一直都是大公子在管着的,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要你多嘴!” 沈追瞪着他。 他纳闷的喃喃自语。“谁又招他惹他了?难道就因为我撞了他那一下?不至于吧?要怪就怪我,他冲着父亲吼干啥?” “二公子,咱们回房吧!” 跟随在后的小厮忍不住再三催促。“您就别管大公子干什么了,这个家一直都是大公子在管着的,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要你多嘴!” 沈追瞪着他。 他纳闷的喃喃自语。“谁又招他惹他了?难道就因为我撞了他那一下?不至于吧?要怪就怪我,他冲着父亲吼干啥?” “二公子,咱们回房吧!” 跟随在后的小厮忍不住再三催促。“您就别管大公子干什么了,这个家一直都是大公子在管着的,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要你多嘴!” 沈追瞪着他。 第114章 我答应过她 宋恩听说沈轻舟回来,便迎去了正院门口,书房那边传来沈轻舟的声音时,他自然也听到了。 等到沈轻舟出来,宋恩也不敢说话,一路回到碧波阁,看他脸色还是不豫,将要说出口的话便还是咽了回去。 门口的随侍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声息。 沈轻舟把衣裳解了,放在旁侧,宋恩上前,拿起衣裳看了看,待交给门下小厮。然后把门掩上,说道:“何渠已来过了,说起今夜公子与陆姑娘在通州码头之发现。我正想让何渠请公子回来,没想到公子就回了。” 沈轻舟歪在榻上,举着壶喝了几口水,把脸转回来:“有什么情况?” 宋恩递了几封帖子上前:“户部郎中徐洋来了好几趟,他是奉左侍郎之命前来探望公子的。自前番公子在遐迩楼露了面,这递上来的帖子就越发密集了。 “显然公子在户部他们会不安,不在户部,他们同样不安。倘若公子还不回户部衙门上差,这样催请的帖子只会越来越多。” 沈轻舟沉默不语。 宋恩见状,便又再道:“不过日前太子殿下也送了信来,殿下说,若公子尚且经不住劳累,那便过阵子再说也不迟。” 沈轻舟把水倒进瓷盏里,说道:“崇先生有信来吗?” “近期未曾有。”宋恩说着寻思了下,“自从太尉归府之后,崇先生的信就来得少了。” 沈轻舟看着薄胎瓷盏里的茶水:“我还得一阵子。” “是要等陆姑娘回到陆家吗?” 沈轻舟没说话。 他答应了她的,怎么能食言? 就算不能陪她回陆家,至少也要陪到她回去为止。 宋恩也跟着沉默。一会儿后才幽幽说道:“陆阶日前因为给皇上作辞,又得了皇上嘉奖。自从他凭着这笔辞平步青云,严家想要拉拢捆绑的心思几乎写在明面上。 “关键是,陆阶一点拒绝的意思也没有。听说严家有意与陆家结亲,陆阶甚至乐见其成。”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我虽然不知道公子帮助陆姑娘的初心是什么,但公子为了陆姑娘前往潭州,又从潭州回到京城,再牵绊下去,将来怕是难以收场。 “等陆姑娘成为了陆大小姐,日后许多场合难免会碰面,不知公子是否已经想好如何应对?” 屋里是长久的静默。 沈轻舟端起了那杯子,送到嘴边想喝,嘴唇张了张,却是又把杯子放下了。 “我答应过她。” 宋恩抬起头来。这时候沈轻舟接着道:“我不管将来如何,我只知我答应过她,就当竭力做到。” …… 天边有了鱼肚白,陆珈还靠在窗台上欣赏那抹眉毛也似的下弦月。 直到沈轻舟的身影循着原路回到院子里,他才眯一眯眼,关上了窗户。 好家伙,竟是跟何渠前后脚回来的呢! 当初他把何渠唐钰也带到谢家来的时候,说这二人是跟他一起闯荡江湖的难兄难弟。 哼哼,这对难兄难弟可真听他的话。 太阳照常升起。 家里多了个伤员,空气里也多了一抹中药味。 昨天夜里大夫给银柳看过伤后,当下给她止血包扎,又开了药方。 陆珈打发拂晓去照顾着,中途也去看了几回,确定果然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临近晌午的时候,青荷披着薄雾推开了陆珈的房门,把端来的托盘放下后,她即走到书案前来: “奴婢听说这丫头是会武功的,不知姑娘待她伤好之后有何打算?” 陆珈正在看这几日长福从牙行里搜罗过来的铺子消息。听到这里头也没抬:“她无家可归,回头问问她的意思,她若肯留下,正好能解我燃眉之急。她说是不愿意留,就给她一笔银子,或者给她弄个住处,也好不必去流浪了。” 青荷闻言笑道:“早上奴婢听何护卫说了,这丫头不但会武功,而且胆量还不错,她既有这份亲近姑娘的心,为何不主动劝她留下呢?” “其实我也有这个意思。”陆珈抬头,“但还是得问问她。” 当昨夜知道银柳没有地方可去的时候,陆珈心里就有了主意。 不过人家可是为了“抱恩”才受伤的,这要是不问问她的意愿就自作主张留下她,未免就有一点独断专行。 “姑娘考虑的是,回头奴婢就去问问她。”青荷说着把托盘端过来,“程府那边,昨日姑娘出门之后,送了几盒点心过来,还有几匹绸缎,来人说是奉承夫人的命令送给姑娘的。 “奴婢不知该如何处置,尚且还放着。” 陆珈听到这里神色才动了动:“来的是谁?” “是程家的大公子。” 那日跟随陆家前往程府时,青荷就已经把人给认全了。 来的竟然是程谊,是她的大表哥!是程家的长子!而不是一个家庭或者婆子!那这事看起来有眉目了。 陆珈抻了抻身子:“你替我备一份礼,体面些,亲自回礼给程夫人。” “是。” 青荷退下,刚至门口,她又道:“长福回来了。” 话音落下,长福就走进来了:“回姑娘的话,小的找了周边街坊许多人打听过了,关于这宅子的主人,他们也没见过。” “一条街的怎么会没见过?”陆珈道,“从前在这宅子里出入过的人,他们总见过吧?” “据说这宅子一直都是租出去的,租客一茬接一茬,都是东城那边做买卖的商户。小的问到了其中一位商户,前去打听,对方也说没见过宅子主人,赁金都是一年一付,来收账的都是他们主母身边的人。” 陆珈心里布满了疑云。 难道说何渠租这个宅子真的是运气好?而不是另有猫腻? 他和秦舟,背地里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埋头寻思片刻,一转眼看到了院子里花朵落尽的桂花树,说道:“何渠呢?” “小的在这呢!” 何渠应声跨进门来,“刚收到唐钰到达洞庭湖时送来的信,算起来还有两三日他就可到达沙湾了。姑娘很快就可以与大娘子团聚了!” “知道了。”陆珈站起来:“你先去盯着严家,看看他们昨夜码头出事之后,有些什么动作?” 第115章 看不上严家吗? 晨光照进严府的时候,榻上静坐了许久的严夫人长长地叹一口气:“老爷还没出来吗?” 丫鬟俯身:“还未。” 严夫人胳膊肘支上了炕桌,手指头拨弄着盘子里的珍珠:“陆家丫头,这几日可是不曾来了。” 丫鬟上前把旁边的香炉挪了挪:“陆姑娘上番过来,还是半个月前。奴婢记得姑娘还说过,新学了几样点心,要送来给太太尝。” “半个月了?”严夫人停住了手指,歪着的身子也坐直了:“这是有了什么想法了?” “老爷。” 门外传来了丫鬟的声音。 严夫人站起来,迎向走入门来的严述:“码头那边如今什么情况?父亲怎么说?” 严述沉着气坐下:“还是没抓到人。” 严夫人也叹着气坐回去:“也是奇怪,那些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如何就要那般拼死的去抢?莫非真以为要紧的东西还会摆在明面上?” “这些都不重要了。”严述缓声道,“刘忻说,抢夺东西的只是个丫头,但后来接应她的却有十来个人,那十来个人武功高强,很显然是有备而来。” “到现在还一点线索都没有?” 严述摇头。 严夫人默凝,随后道:“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咱们严家主意的,何止一两个?像这样阵仗的,咱们也不是没经历过。” “话是这么说,但盯着严家的人的确越来越多了。此番之事,原本万无一失,却还是出现了这样的疏漏。” “自从沈家凯旋后,风向就在变了。”严夫人冷哂道,“这些见风使舵的东西!” “也不全然是。父亲毕竟已过七旬,年岁已大,退下来是迟早的事。沈家这大半年来倒还没横加干涉过朝政,与其说是世人追捧沈博,倒不如说是他们在等着父亲下台。” 一句话似乎戳中了严夫人的心窝子。 她坐不住了,站起来徘徊:“父亲伴随皇上数十年,朝上一应大小事务皆交由父亲处置,他是当仁不让的内阁首辅! “皇上若是不用父亲,他还有谁可用?又有谁,能像咱们严家这样,对皇上忠心耿耿?”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当年父亲阻止过皇上任用沈博,皇上还是坚持用了。这回沈家凯旋,皇上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给沈家的各种封赏,却好比打了严家的脸。 “每一届进士多的都数不过来,朝中怎么会缺人才可用?又有哪一个进入内阁的阁臣,不是满腹经纶? “沈博不入阁,总会有入阁代替父亲之位的人。 “而皇上是皇上,只要他想用谁,谁就会是他的心腹。这点你都不明白吗?” 严述斜瞥了一下自己的夫人。 严夫人在屏风之下定住,炕桌上的那炉香,正在他们二人之间袅袅绕绕的上升着,那缕香烟,如同严夫人被无形中抽走的精气神。 “父亲若是在此时失了皇上的欢心,那严家的前途堪忧了。” 她喃喃地发出叹息。 待她察觉到屋里没有回应,定神看过去时,却不知几时严述已经跨门出去了。 她下意识往前几步,到了门槛,那声呼唤却又咽了回去。 严夫人倒回了榻上坐着。 重新用手拨弄起了盘子里的珍珠。 这珍珠足有桂圆核那么大颗,随便拿出一颗来都够普通人家过一阵子的。 这整整一盘子,只是她素日摆在手畔拿来听着响的玩意儿。 她咬了咬牙根,蓦地冲向门外:“把大爷大奶奶请过来。” 长子严梁,是严夫人亲生的。 严家的子弟才学大都不错,严述虽然没有走科举,但是他的才气却不输任何一个进士。 严梁已经考取了举人,正准备参加下一届会试。 大奶奶薛氏,也是出身高门,如今正帮衬着严夫人打理家中事物。 夫妻俩很快来了。 严梁跨门便道:“听说昨夜码头上出了点小篓子?” 严夫人点头:“你祖父年岁已大,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退出内阁致仕。这些人恐怕是打算要把严家给打垮下来。是多事之秋啊。” 严梁夫妻面面相觑,薛氏上前:“不知母亲唤我们前来有何示下?” 严夫人望着她:“如今盯着咱们严家的人越来越多,而你们父亲虽然怀才,却不是科举出身,按规矩是入不了内阁的。 “梁儿中榜的希望很大,可他在朝中成气候还得有些年。若是你祖父此时失了皇上欢心,对于严家来说极为不妙。 “算起来和陆家的婚事拖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落实了。 “你们俩去陆家,问问看三日内哪个日子合适?我们这就派人上门提亲。 “十日之内,这门亲事须得定下来。” 她末尾这两句话已经透出了冷意,如同珍珠面上泛出的光。 …… 当家主母的话不可违背。 一个时辰后,严梁和薛氏便就已经坐在了陆家的厅堂。 听完了他们的来意,蒋氏指甲都抠进了手心里。 “早前已经和大嫂说过了,我请教了何天师,他说最近都没什么好日子。璎姐儿也还小,何必这么着急?” “璎姐儿小,渠哥儿可不小了。”严梁笑道,“两家知根知底,如今亲上加亲,是双方都乐见其成的美事。不必看日子,日日是好日。” 蒋氏凝眉:“话是这么说,到底终身大事,也不可马虎。” “姑母,”严梁扯了扯嘴角,“我们严家都不介意,你还介意什么? “这婚事拖了这么久,姑母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姑母莫不是看不上舍弟为婿?或是看不上严家?” 蒋氏抬头:“你……” “这是什么话?”旁边的陆阶此时抢先出声,“璎姐儿能成为严家的少奶奶,那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岂有不乐意之理?” 蒋氏看了他一眼。 陆阶却没看向这边,反与严梁说道:“你回去与令尊令堂说,这门婚事我赞成,我陆家可随时恭候令尊与令弟前来提亲。” 严梁笑了,看了一眼旁边身子绷成了一根弦的蒋氏,说道:“还是姑父痛快。” 第116章 你在担心什么? 送走了严梁夫妇,蒋氏立刻沉下脸,回了房。 陆阶随后进来,坐在炕桌这边,看着她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蒋氏冷笑:“璎姐儿的婚事,事关她的终生,我是她的母亲,你都不经过我同意,就答应定亲?这家里的事,如今竟不由我作主了?” “你为什么不同意?”陆阶收势回去,看着前方:“难道真的像严梁所说,你看不上严渠?看不上严家? “那你可不应该啊。严阁老是你的义父,严家对你恩重如山,你可是说过,既然你嫁了给我,那连我们陆家都得维护严家。 “严渠是严夫人嫡出,又有才学,再加上严家这样的家世,你若看不上他,那还有谁能让你看上?” 蒋氏噎住。随后她腾地站起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严渠私下里不检点,尚未成婚,可在外连外室都有了,在家对屋里人动辙打骂,这样性情,女儿嫁过去有什么好日子过?” “你这就过份了。”陆阶道,“严家坑别人也罢,他还能坑咱们?这渠哥儿年少方刚,又迟迟未曾成婚,脾性大些也是常情。 “至于养外室,你从哪儿听来的?他可唤你一声姑母,怎么这谣言还有从自家嘴里往外吐的道理?” “你!” “行了。”陆阶起身,“你以为这件事有咱们拒绝的余地么?你不能,我也不能。好好准备,等他们提亲吧。 “日子都是出来的,当初你不是也这么说过吗?” 说完他拍了拍蒋氏的肩膀,走了出去。 蒋氏倏地转身,咬牙看着他,半晌才抚着额坐下,把支楞着的身子弓下来。 “母亲!” 陆璎随之走进来。“严家有人来过了?” 蒋氏听到这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就这么盼着他们家来人?” 陆璎坐下来,替她抚了抚背:“女儿像父亲一样,也是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抗拒这门婚事?难道陆家的前途不比一切都更重要吗?” 蒋氏冷哼:“你倒是想得开。” 陆璎笑道:“女儿知道母亲的苦心,但父亲说的对,这件事的确由不得我们拒绝。 “女儿相信去了严家,也能把日子过好。您何不也信我一回?” 蒋氏沉默不语。 陆璎摇起了她的胳膊:“您不是担心着陆珈会回来么?万一她真的回来——我是说万一,她带给母亲什么麻烦,女儿去了严家,不是还可以为母亲撑撑腰?” 蒋氏听到“陆珈”,眼眸里才扑闪出一点亮光来。 …… 青荷奉命去了趟程家,把陆珈交代的东西传给了程夫人,又回了程夫人几句话,回来跟陆家转述的时候,何渠回来了。 “姑娘,严家今儿去陆家提亲了!” 何渠好像踩着风火轮,一路冲进来了。“陆家还收下了他们的大雁!这事看来成了!” 他这一嚷嚷,沈轻舟也走了出来。 “是差不多了。”陆珈点头,“再去关注关注,他们的婚期是不是定在来年二月?另外,最近有没有郭路的消息?” 他们定亲的时间已经比前世推迟了,但是严家突然定的这么急,婚期差不多也应该是三四个月之后了,那就正好能与前世成亲的时间对上。 自从上次那封信传到严家手上,严家把蒋氏叫过去,随后郭路离开陆家回到了蒋家,这阵子也没有关于他们盯着沙湾那边的消息了。 “那姓郭的还在蒋家,最近没怎么出没,不知道是不是被蒋氏下过令。” “那就也去盯盯他吧。”陆珈笃定地道,“这门亲事蒋氏推不掉,定了亲之后,她肯定会想到要打我的主意。” 何渠领命。 沈轻舟琢磨:“严家突然下手这么快,应该与码头上的事情有些关系。” “显而易见。”陆珈道,“从他们有联姻的想法开始,他们想抓住陆家的意图就很明显。现在就看蒋氏什么时候会再次向我动手了。” 沈轻舟默了下,问道:“如果她还是想让你嫁去严家,如果连你父亲也要这么做,你会如何呢?” 陆珈闻言,把脸凑到他跟前:“你在担心什么?” 沈轻舟别开脸:“没有。” 他担心什么?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就是想到这里,顺口问问罢了。 陆珈收回身子躺在躺椅上:“就算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坏,我自然也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夕阳下,她扬起的嘴角噙着冷意,像一朵矜傲的蜡梅花。 沈轻舟注目良久,迟迟才把目光收回。 …… 蒋家祖籍蓟州,来京城定居倒有两三代了,蒋氏祖父当了一辈子五品官,掏空了积蓄在东城买了座三进的宅子。 这宅子里养大了蒋氏的大伯,二伯,还有她的父亲。 这宅子就成了蒋家在京城这一支的祖宅。 蒋氏父亲死后,他们位于西南角这座院子,就日渐变得荒凉了。 直到蒋氏被严颂收为义女。 蒋氏让人抬着轿子从大门进入,临时听到消息的长房二房,在家的都引出来了。 “姑太太今日得闲,舍得回娘家来看看了。外头风大,快些进屋!” 蒋家大太太赵氏,陪着笑上前来打招呼。二太太李氏也没落后,接着赵氏的话就来挽蒋氏的胳膊。 蒋氏把她捞起的胳膊收回来。“郭路呢?让他出来见我。” 一行人走到后院,到了西路,进了三房的院子,大太太先使唤丫鬟通报给三太太,绕出仪门,郭路就已经来了,半路上二话不说倒地喊了声“姑妈”。 蒋氏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直到进了自己家门,也看到了迎出来的三太太——她的母亲魏氏,这才停下脚步。 “回来了?” 魏氏年近五旬,依然肌肤红润,风韵犹存。 她身穿着宝蓝色蜀锦夹衣,头插玉石金簪,两只手还各套一只羊脂玉手镯,浑身珠光宝气。 但是看到她的女儿,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就连身后跟着跑出来的一只雪白的狸奴,也怯生生的手中的爪子,蹲在门槛后观望。 “都回去吧。郭路在这里等着。” 蒋氏挥了挥手,这一大圈人便眼观鼻鼻观心的陆续退了出去。 第117章 白眼不好受 “她们到底是长辈,你多少也该尊重些。” 魏氏跟随着蒋氏进了屋,伴着坐在榻上,轻声嘱道。 蒋氏扭头,薄唇一脚挑了起来:“母亲倒会做好人,当年长房二房,就是你口中说的这些所谓的长辈,是怎么劈头盖脸的骂你的,你是都忘了?” 魏氏身子一退,说不出话来。 蒋氏望着前方,继续冷笑:“在蒋家,哪里有什么长幼尊卑?只有地位高低的尊卑! “你未曾给父亲留下子嗣,父亲死后,他们恨不得将我们三房生吞活剥。就连你那几个嫁妆钱,他们都变着法儿的,想往自己兜里揣! “如果不是女儿我争气,不是我找到了严家,不是我豁出这张脸,讨好严家上下,在老夫人面前伏地做小,在严家嫂子面前甘心当丫鬟侍奉,你能有如今这样的体面吗? “他们又能容许你有机会坐在这里,劝我大度和尊重他们吗?” 魏氏被说的面红耳赤,声音越发低微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后来这些年他们也没做过分的事。 “娘知道你受委屈了,也知道你不容易,可是,可是我终究是蒋家的媳妇!将来我还是要增进蒋家祖坟的! “真要把脸撕得透透的,为娘这名声也保不住了!” 魏氏垂头抹起泪来。 她本就生的秀气,这一哭,又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蒋氏不知哪来的火气,腾的一下又站起来。“哭哭哭,就知道哭!除了抹眼泪,这辈子您还干过什么?!” 魏氏也忍不住委屈,抬头道:“我不是还生了你吗?” 蒋氏咬牙,胸脯起伏了几下:“我倒宁愿你没有生我。从小到大这处处受白眼的日子,也不是人受的!” 魏氏一听,哭声却是更大了。 蒋氏坐在旁侧,一脸的丧气。良久之后又幽声道:“我如今贵为一品夫人,却仍然处处受掣肘。您听我几句话,有什么听不得? “让你穿金戴银,让你日日山珍海味,这些都是长房二房一辈子见都没见过的,你又何至于如此?” 魏氏的哭声终于见小了。 她弱弱的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过来:“你今日回来,是为何?” 蒋氏看她一眼:“严家让渠哥儿和璎姐儿定亲了,你知道了?” 魏氏道:“这不是好事么?亲上加亲……” 方说到这里,她连忙又觑了蒋氏的神色,把话打住。 好在蒋氏似乎没介意。 她垂眼看着手上的茶:“渠哥儿不是良配。这门婚事我不赞成。” “可是都已经定亲了……” “定了亲有定了亲的法子。”蒋氏道,“我要把郭路送回蓟州。” “为什么要送他回去?”魏氏坐不住了,“你表姐只有他一个儿子,她临终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收留他,好好教养他,你把他送回蓟州,他能干什么? “你别忘了,你外祖父的尸骨都是你表姐的父母亲亲自收拾的!” “你急什么?又不是不让他回来。我只是他得去替我办件事。” 魏氏愣了下,又道:“办什么事非得把他送回蓟州?” “因为还放他在京城,办事不牢靠。”蒋氏眉目深凝,“上次我让他去办事,结果半路上被人截走了信件,我怀疑是身边的人走漏了消息。” “身边人?”魏氏满眼疑惑,连连觑了她好几眼,“整个陆家不都在你掌控之下了吗?就连姑爷也大事小事都听你的,还能有什么人走漏你的消息?” “我要是知道,不就直接抓出他来了吗?” 魏氏无语。 蒋氏冷声:“就算不知道,经此一事,我也须当警惕起来。” 说到这里,她把茶放下站了起来。“我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的,三日之内郭路必须启程回蓟州。对外他就是惹怒了我被赶走的,请母亲配合。”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蒋氏在门口停下:“事情办好了就能回来。” “……” …… 自从陆严两家提亲成功之后,紧接着又传来了他们定亲的消息,再接着又是三媒六聘各种忙活。 陆珈这几日便忙着消化这些消息。 这日下晌,正打算陪着大夫给银柳看完伤之后,就上程家去串个门,露个脸,还没守着大夫把方子开出来,何渠和长福就齐齐跑进来了。 “姑娘,郭路出现了,前几日蒋氏回了趟娘家之后,据说大骂了郭路一顿,然后今日一早过路就带着大包小包的出城去了。 “我们在城门下使了点银子,打听到他是回蓟州老家。” “这个时候跑回蓟州?” 陆珈一听就不对劲,当下站了起来。“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蒋氏在门口停下:“事情办好了就能回来。” “……” …… 自从陆严两家提亲成功之后,紧接着又传来了他们定亲的消息,再接着又是三媒六聘各种忙活。 陆珈这几日便忙着消化这些消息。 这日下晌,正打算陪着大夫给银柳看完伤之后,就上程家去串个门,露个脸,还没守着大夫把方子开出来,何渠和长福就齐齐跑进来了。 “姑娘,郭路出现了,前几日蒋氏回了趟娘家之后,据说大骂了郭路一顿,然后今日一早过路就带着大包小包的出城去了。 “我们在城门下使了点银子,打听到他是回蓟州老家。” “这个时候跑回蓟州?” 陆珈一听就不对劲,当下站了起来。 郭路对于蒋氏来说有多重要,她再清楚不过。姓郭的虽然不是什么有很高才干之人,但胜在他对蒋氏忠心,这门婚事刚刚落地,又不像前世那般自己找上了门去,此时蒋氏正该是焦头烂额之时,他怎么会突然把姓郭的给放走呢? 肯定有鬼! 郭路对于蒋氏来说有多重要,她再清楚不过。姓郭的虽然不是什么有很高才干之人,但胜在他对蒋氏忠心,这门婚事刚刚落地,又不像前世那般自己找上了门去,此时蒋氏正该是焦头烂额之时,他怎么会突然把姓郭的给放走呢? 肯定有鬼! 第118章 你觉得我怎么样? 沈轻舟从来没有想过,会从陆珈的嘴里听到关于定亲这个话题。 他着实定住了一阵:“为何问这个?” “快回答我就是了。” 沈轻舟看她半晌,然后转头看着足下黄叶:“定过。” 他十九岁了,身世又不低,也不是真的孤儿,过去当然多的是想给他定终身的人。 “是嘛。”陆珈托着腮的手收了回去。 她向来不是深沉之人,喜怒哀怒总挂在脸上,此时这短短两个字,一半是回应,一半却是失落。 这失落像一支浆,把沈轻舟的心湖扬起了波。 他竟不由自主地解释起来:“定过的意思就是,有过婚约但是黄了。” 真无聊。 这有什么好问的? ——不。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黄了?”陆珈蔫下去的声音又扬了起来,“怎么就黄了呀?” 她这忽然扬高了的声音,倒像是下一瞬就准备要为他夭折了的婚事喝彩。 沈轻舟略没好气:“女方家里嫌我身子不好。都怕我活不久。” 这难道是什么光采的事吗? 还要追根究底。 事实上他不只定过,还定过两次。 只不过前后两次都没等到真正定亲时就黄了。 而且都老黄历了。 “那他们真是瞎了眼!”陆珈拍起了桌子,“有病可以治啊,身子不好可以养啊!既然有意结两姓之好,怎么这点诚意都没有?不像我……” 说到这里,她往对面瞄了瞄。 沈轻舟身子不由自主地绷了绷了绷:“你想干什么?” 陆珈清了两下嗓子,抬起了挤满了笑意的脸:“秦舟,你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可有什么想法?” 沈轻舟像是忽然被掐住了喉咙,过了一下才道:“没想法。” 他都没想过这事儿。 “那你可以想了呀。你都十九岁了。” 陆珈扯了扯他的袖子,又轻轻地摇了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得成家的。” 沈轻舟心里那片湖,被这一摇,晃荡得更厉害了。 他轻轻扯了扯手臂,可是没扯出来。 他只好看向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明明想凶一凶,可是看到她亮晶晶的眼,话没出口气势就已经折损了一大半。 陆珈又咳了两下,脑袋勾得低低地,哼唧了一句。 沈轻舟咽着喉头:“你说什么?没听清。” 陆珈瞅他一眼,然后把烧得通红的脸抬起来:“我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秋风卷起落叶在眼前舞个不停。 病弱的沈公子,差点也被秋风给卷倒。 他目光落在陆珈脸上,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无形的手,似乎更加用力了。 什么意思她? 他只是她雇来的管家,身为雇主居然问他这个? 他伸出手来,覆在他的额头上。 陆珈哎呀一声,晃着脑袋把他的手给晃了下来:“我没发烧。我说认真的。我觉得你很好,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看我谢家也算是有吃有穿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倘若我想跟你提亲,不知你……” 陆珈适时“含情脉脉”地瞥过去。 她已经算是过来人了。 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该懂的也都懂了。 主动求亲这种事儿,不熟练。但也没办法呀! 从她主动进京起,蒋氏的行为就必然会受影响。她再能耐,也无法全部精确算到蒋氏会做什么,她做了万全的准备防范蒋氏拿自己去替嫁,但仍然存在事出意外的可能。 自然她推迟回家的时间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但是,蒋氏已经找到了沙湾,她藏也藏不住了。 她不能被蒋氏推着走,所以还是得自己寻找回府的时机。 而要把这份危险降到最低,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如果她定了亲,蒋氏就是想打她的主意,也要看严家那边乐不乐意沾这身灰。 毕竟前世她以未婚之身嫁入严家,严家对她都耿耿于怀呢。 所以她得让自己拥有个未婚夫。 而当下,秦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还得他同意。 沈轻舟看着她比夹生饭还生的演技,脸上却仍似滚过了热油。 “胡说什么?” 早知道她根本就不能让人放心! 听听,她说的这叫什么话? 她是个姑娘家呀! 她应该矜持地等着她的追求者开口求亲,而不是自己放下身段向人示好。 而且她是自己的雇主,她怎么能对一个雇来的管家说这种话? 沈轻舟把身子背了过去。 陆珈迈出了第一步,早已经沉住气了。“这怎么是胡说?你难道是没看上我?” “你闭嘴!” 沈轻舟心浮气躁,站了起来。 事情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 他只是想帮她而已! 他就是同情她,看她前世死的太惨了,这一世还有这么多人欺负她,好人总得做到底吧? 他又不是,又不是图她什么! “秦舟!” 陆珈才不会怕他凶。他就是个纸老虎,她有数的! 陆珈拉长了音,又绕到他前面,踮起了脚,努力与他平视:“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也可以说,我能改就改嘛。” 毕竟是求婚,奔着成亲去的,当然能改则改,体现诚意。 至于不能改的……那就到时再说呗! 光照得她的脸红扑扑的,软嘭嘭的。 这样的她,能有什么不好? 浑身的血都聚集在沈轻舟的胸口,他两手在袖子掩盖下已紧握成拳。 “你是雇主,与个管家成亲像什么样子?再说,你是陆家的大小姐,咱们俩身份也不配。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了。” 他何曾想过会与她涉及这样的话题? “不许不许,”陆珈道,“你就只会说不许,还真像我爹。” 沈轻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再说出来的话,声音就无力多了。“你要矜持些。” “我矜持些你就跟我定亲么?”陆珈环起了胳膊。 沈轻舟噎住,只得再次把身子背过去。 陆珈一把扯住他袖子:“别转了,再转你都成陀螺了。” 沈轻舟无奈被拽回来,目光与她对上,她正漾开着笑容,明媚得就像是盛开在沙湾那广阔的荷田里一朵俏生生的清艳的莲花。 第119章 我自卑! 沈轻舟的两次定亲,都发生在陆夫人还在世之时。 第一次是娃娃亲,听说三岁就定下了。可是这位姑娘比沈轻舟还要福薄。立下口头婚约之后,第二年就夭折了。 第二次在七岁,也是个朝官的女儿,对方倒是没夭折,只是第二年,沈轻舟八岁生日过后不久,陆夫人就病逝了。 陆夫人在世之时,由她掌管着陆家一切事务,她离世之后,八岁的沈轻舟不甘心被亲戚接走,寄人篱下,于是被迫上任,随着他的露面,他自幼染病的真相也没能再藏住,没多久之后,女方家里就提出解除婚约。 彼时沈家又没有别的人在,唯一的主人就是沈轻舟,即便这种事属于对方失礼,他能如何? 况且,强扭的瓜不甜,他当然没有不答应之理。 从那之后,他一心支撑门楣,打理沈家,也再没升起过结亲的心思。 前世后来哪怕父亲回来了,他的身子也慢慢调理好了,却也索性以久病体弱为名,拒绝了所有的议婚,从而能一心一意办自己的事。 不成亲,对他来说好像更为方便。 至少少了一个需要防备的人。 当这样的想法成为了习惯,即便是重生回来,他也没想过还有别的可能。 他的第三次定亲——如果说眼下这算是第三次的话,那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会是由陆珈提出来的。 “秦舟,回答我呀。”少女正在期盼地看着自己,“虽然眼下我也有为自己打算的意思,不过,婚姻并非儿戏,我肯定会对你负责。 “这个,就当是我提亲的诚意。” 她拿出了一块玉佩,不由分说塞到了秦舟的手上。 “这块玉,是我满周岁的时候父亲给我的。你也知道它有多重要,你拿着。 “如果你同意,我们尽快定下婚约。” 玉佩还有滚烫的体温,天知道她藏在袖口里有多久了。 沈轻舟攥着玉,浑身同样也有了滚烫的温度。 从母亲离世开始,他就在对别人负责,再也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要对他负责。 哪怕知道她此时的决定,其实是为了应对蒋氏的暗算,他也坚信陆珈不会食言…… 他不忍心让她失望。 他情不自禁把这块玉收进怀里。 可就在他伸手入怀的刹那,在触碰到怀中之物的刹那,他的身子又突然间变得僵直。 他倏的把手掏了出来,飞快退后了两步。 “不行!” “为什么不行?”陆珈上前,“你又没有婚约了。” 她明明看到秦舟把玉收了回去。他要是没这个想法,收玉干嘛? “不是这回事。”沈轻舟摇起了头,“是我,我会自卑。你是堂堂尚书府的小姐,我只是个江湖浪人,我过不惯那样的日子。” “你别瞎说……” “先这样吧。” 沈轻舟实在没办法再说下去了,他转过身就跑出去:“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陆珈追上去:“我话还没说完呢!” 可是她又哪有沈轻舟的腿快? 才追到门外,他就已经不见影子了。 陆珈气呼呼抱起了胳膊:“看着打架挺厉害的,怎么说到这种事竟是个怂包!” …… 沈轻舟一路跑了回府。 沈追刚好抱着几卷书从府里出来,恰恰又与他迎面撞上了。 但这一次他来没来得及说话,沈轻舟就已经越过他,直奔碧波阁去了。 “什么事呀?这么风风火火的。” 沈追自言自语的挠着后脑勺,到底不敢去惹他,继续出门了。 宋恩在碧波阁里整理书卷,也被一路闯进来的沈轻舟给弄得愣住了。 “公子,出什么事了?” “你先出去。” 宋恩不明所以,默声退出去后,又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体贴的把门给掩上了。 沈轻舟一路绷着脸,直到身后的门给关上后,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才松下来。 他软软的坐在榻上,喉咙咽了又咽。 抬手抹一把脸,还是热的。 心里都像被刀子割了一般,处处在痛。 向后仰倒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又连连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把怀里的物事一样样掏出来。 是两卷郭翊差人送进京来的卷宗。 郭翊还有几日就要抵京,离开潭州之前,他派人清查了一遍周胜的府邸,又找出来一些要紧的东西。 周胜毁堤淹田之事,一定是一个打击严家的巨大切口,哪怕眼下被严家暂时砸银子摆平,只要这案子还没了结,就一定还会有机会掀起来。 他两世之要务,都是集中精力打击严家,为了肃清朝堂,死了多少人?多少忠臣直臣被严家害死? 就连他的母亲,也是间接死在严家手上! 他从小到大这副病体,也是严家所害! 他怎么能忘了自己本职是什么? 陆珈的父亲是陆阶,是严家最有利的帮手,如今也正在与严家建立更为紧密的关系。 打击严家的同时,必然也绕不开陆家。 有这样势不两立的立场,他怎么能一时失控,竟然考虑答应她呢? 他们之间,绝对不可能有这层关系的。 就连公开结交都不可以,怎么还能够定亲?还能够妄想日后长久厮守?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五指紧紧的抓住了枕头的一角。 胸前有什么硌着他,他伸手一摸——竟然是那块玉佩! 他倏的又坐起来! 逃走的太匆忙,他竟然把这个也带回来了!…… “公子!公子!” 门外传来的何渠的声音,把他满腹凌乱的心思给镇住了。 他站起来,飞快的把这块玉又塞入怀中。顺手将衣襟敷了几下,定定神把门打开。 “什么事?” 刚刚好到了门下的何渠吓了一跳,随后立刻说道:“程家那边有消息了,内部果然另外找了人顶替陈家想要的那个职位!程文慧这次真的要落空了!” 沈轻舟的脑子瞬间也清醒起来:“是什么人顶替的?能够查到线索吗?” “线索明明白白的摆着!就是陆阶干的!派去的兄弟们,刚刚从吏部那边打听出来,就是上次陆阶见过的那个太监打过的招呼!” 第120章 可不能误了她的事 沈轻舟立在门下,半晌没说话。 何渠道:“还请公子示下。” 沈轻舟便说道:“陆阶的动机,查到了吗?” “除了他们郎舅之间早前闹过矛盾,其次查不出别的来。” 沈轻舟倒回屋里。书案后坐片刻,他又道:“你赶紧把这消息送到燕子胡同去,该怎么做,由她定夺,别误了她的事便可。” 何渠觑着他:“公子,您今儿不回陆姑娘那儿?” 平日不是什么消息都赶着送热乎的吗? 今儿怎么还让他传起话来了? “我这几日有事,不回去。”沈轻舟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目光专注地翻看,并且这句话说得也凝重极了。 何渠看着他手上那本书,半天道了声“是”,弹出了门槛外。 到了门外,他又了然于心地回头瞅了一眼。 ——有事? 能有啥事,看书都看得如此心不在焉? 他还真没见过看书还能倒着看的呢! 何渠走后沈轻舟就把书放下来了。 先前那动荡不安的心情也彻底平静下来。 程家这边事情有了眉目,程文惠肯定会着急了。 陆珈等的就是这一着,虽然不知道她具体计划如何,可顺水推舟后接下来,她就能如计划回陆府。 到那时候,他总不可能跟着回陆家,所以本来就打算待她回府后找个由头离开并消失,如今倒好了,她守株待兔的程家赶在这个时候如她所愿把差事黄了,倒像也是冥冥中在催着他下决定离开似的。 他吸了口气望向门外,又透过屋顶看向远处的天空,罢了,大约这是天意。 反反复复这么多次,到底是到了一别两宽的时候。 自此他也不必再回去了,当断不断,必有后患。 他似是定下了决心,一把又抓起了面前的书。 只不过,不管是书也好,还是摆在眼前的文书,卷宗,又或是其它,他竟是一样也看不进去了。 …… 何渠把消息带到燕子胡同时,程家这边也已经炸锅了。 自从那日走后,程夫人对自己有了那番数落,程文惠再不相信陆珈那丫头的话,也不能不上起心来。 连日除了上衙当差,从来不曾拉帮结派的他也不免主动与人攀交,从各路人脉里打听吏部这职缺的事。 这么多日过后,都没出现什么异动。 今日一早他在吏部的同乡突然赶早来告知了他,那职缺已内定了人了。 程文惠还暗喜来着,心道这内定的人不就是自己么? 他早就得了都御史举荐的! 果然陆珈那丫头不见得可信。 谁知道来人却告诉他,不是他!而是外调回京的另一个人! 程文惠这不就慌了么? 这回是都御史亲自替他去跟陈阁老举荐他的,这还能有误? 再一问,对方便索性把听来的来龙去脉都跟他说了,只差没直接指名道姓说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高洪的授意! 同乡在吏部干的就是尚书大人手下掌管文书往来的差事,这消息绝不能有错。 程文惠听完之后惊得手脚发麻,高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他一个小小的佥都御史,哪至于惊动这司礼监的太监来搅局? 再一打听,顶替他的也不是什么有来路之人,只是一个资历混够了外调入京的官员,这说明不可能跟宫里的搭得上线,那怎么就让给了此人呢? 难道是自己是平日何处得罪了这高洪,所以被他针对报复? 正满脑子乱麻,早前打过招呼的另一位同窗却又跑过来找他了,先是问他吏部这事知道了不曾?再一往下说,就说到了陆阶近期与高洪频频接触,就连九月十五皇帝斋蘸用的辞,也是陆阶亲写的,因为作得颇得圣心,高洪作为呈辞之人,还因此得了皇帝赏赐! 这同窗问得委婉:“你最近和你这前妹夫没结什么新梁子吧?” 程文惠只是直,又不是傻,官场上这些你来我往的把戏他不干罢了,却能不知道吗? 高洪得了陆珈的好处,他不得回报啊? 这高太监跟他程家没仇,姓陆的跟他有仇啊! 这当中什么猫腻,他还能不明白吗? 何况陆珈那丫头还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了! 程文惠气得直发抖,没想到还真让陆珈给说中了,不!她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一定是! 那是她亲爹啊! 知父莫若女! 衙门里捶胸顿足半日,他也待不下去了,一气出门回了府。 程夫人正在跟登门想给程谊说媒的官眷们喝茶呢,猛地听前门哐啷作响,便传下人去看。 下人回来说是老爷回来了。 老夫老妻的,嫁的这人什么德性程夫人心里有数,猜到谁又给他气受了,便委婉端茶,跟来客约了改日同去游湖,把人送到门口,这才倒回房中。 一进门果见程文惠指着墙上骂骂咧咧,她一看原来是多年前陆阶写的一副字,便道:“它又怎么惹你了?” “他怎么不能惹我?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惹我!”程文惠气得咆哮,然后三言两语把事由说了,后又指着墙上的字咒骂:“我老程上辈子定然是杀了他全家,不然他何至于如此这般与我作对?我去他陆家十八辈祖宗!” 程夫人听说升迁的事真的黄了,如遭雷劈,也顾不上提醒他慎言了:“你再说一遍,真的让人给顶走了?!” “可不就是真的?”程文惠看着夫人,声音也不觉弱下,“我也没想到陆阶那厮当真下作如斯……哎,哎,你怎么了?夫人!” 正好程谊和程谚赶了过来,兄弟俩赶忙一起架住了往后倒去的程夫人,一声声地喊着“母亲”。 程夫人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却强撑着保持清醒。她反手抓住程谊:“谊哥儿,你赶紧去,去燕子胡同,找你妹妹,你请她过来,请她这就过来!” 程谊满有担忧地望着她,又望向程文惠。 “让你去你就快去!你还看他干什么?都是他误了事!” 程夫人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程文惠在外钢硬得宛如一颗铜豌豆,在夫人面前却是极致进退的,此时是半个字也不敢吭。 程谊深吸气,便一跺脚,奔出门了。 第121章 表公子可曾婚配? 程家那边人仰马翻,燕子胡同这里,陆珈听完何渠的话却是把下晌秦舟拒绝她求亲的沮丧一扫而空了。 正琢磨着程家那边什么时候来联络她,前面就说程公子来了。 何渠望着她:“这回动作倒是快了。” 当然得快! 还不快陆珈不也得悬着颗心了么? 她赶紧迎出去,对着暮色中被长福引进来的程谊行了个礼。“大公子。” 程谊望着她,满脸惭愧,端正抱拳:“表妹见外了,你我乃名符其实的表兄妹,唤我表哥即可。” 知道这当口他有事而来,陆珈也不与他纠缠这些,装作不知情问:“表哥这个时候来,可是寻我有何要事?” 程谊更惭愧了。“实不相瞒,的确是有要事。我奉父母之命,特请表妹过府一叙。”说到这里他顿一顿,“说起来恐让你笑话,家中有事就寻上门来了,之前这么长时间却也未曾接表妹到府里吃过一顿饭,喝过一碗茶。” 陆珈瞧着他快垂到了胸口的脑袋,忍不住乐了:“说这些干什么?上回舅母差人送来的东西,我都收下了。倒是我该为不曾登门探望舅舅舅母惭愧才是。还有,表哥上回登门,我不在家,也没来得及好好招待呢。” 程谊只觉再扯下去,愈加虚伪,便绕回正题:“不过表妹此时可方便过府一趟?” 陆珈看向门口:“既是舅母有请,那咱们就过去吧。长福,你去把车备好,何渠引表公子到屋里吃杯茶,我加件衣裳就来。” 长福去了。 何渠也道着“好嘞”,把程谊让进厅堂。 家里没别的主人,那位管家又在躲着使不知名的小性子,何渠只能暂且充当陪客。 打量了程谊几眼,被程谊发现了,他便没话找话:“表公子一表人材,听说才学也极佳,不知婚事可定否?” 程谊原本满腹心事,听到这里,不由笑了:“这位护院兄弟,还包打听家世?” 何渠早就是有妻有子的过来人,闻言哈哈带过:“看公子这般风度翩翩,小的实在忍不住多嘴了两句,莫怪。” 程谊笑而不语,低头抿茶。 等待陆珈加衣出来,便一路出门不提。 程家这边程夫人已经平息了,只是惊怒全化成了沮丧,与程文惠坐在房中,相对无言。 陆珈唤了“舅舅舅母”,二人就先后站起来了,程夫人拉着陆珈,亦是满脸愧色:“天都黑了,还劳驾你过来这趟,实在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你莫见怪。” “哪的话?”陆珈扶着她坐下,看了眼对面的程文惠,想到上回对自己嗤之以鼻并且不假辞色的他,眼下不继续装个糊涂都对不住自己呀,她说道:“舅舅近日公务顺利吧?不知这么着急传我过来是何事呀?” 程文惠揣着袖子,看也不敢正眼看过来,只好把脸扭过去,两眼朝向了墙壁。 陆珈笑道:“是了,前番说舅舅要高升,想必是办妥了,特地接外甥女我过来贺喜的吧?那我就要恭喜舅舅了!” 程文惠面红耳赤,臊道:“矮子面前不说短,你这丫头,专挑我的痛处踩是不是?你连你爹想干什么都知道,我就不信你不知我们寻你为何事?” 陆珈道:“我那算什么,不过‘侥幸’而已。” 程文惠又气得瞪眼。 程夫人打圆场:“你若是侥幸,他就是迂腐!” 说完她深吸气:“珈姐儿,正如你上回所说,你舅舅升迁的事要黄了,我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显得势利,但怎么都好,如果你还愿意继续上回你说的事情,我们听你的。” 陆珈望着程文惠:“舅舅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珈姐儿,你想如何回到陆府?你想让程家为你做什么?你只管说吧。眼下我也不说什么情份不情份了,我知道说了你也未必信。总之你需要做什么,我们程家为你做就是!只是,你舅舅这事,总归得想办法挽回来才好啊。” 话到这份上,陆珈也就不绕圈子了。 她看了看面前程家四口,问道:“舅母倒不如先说说,倘若此番要是办不成,程家又将有何影响?” “办不成?”程夫人闻言看着丈夫儿子:“我和你舅舅,也不图什么高官厚禄,我一个妇道人家,盼着家宅安宁,孩子们出息,也就心满意足了。官升再高我也不过一日三餐。 “只不过你舅舅眼里揉不进沙子,到底是想在朝上做些事出来的,我也拿他没办法。还有你表哥,他功课也还不错,不是天才,也是普通人里的上等。当年原有入国子监的机会,因故却没去成,如若不然,他怕也早就可以下会试场上试试深浅了。 “他自己倒也争气,一路老老实实寒窗苦读,也还顺利。先生说,他的文章放上一届考生里,算得进前十的地高低。 “你表弟也不输他,如今恰也到了可入国子监的年岁,我就想着,老大错失了机会,老二可得争取到吧? “因此早早就想着往上谋一谋,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原该十拿九稳的,谁想到——” 到了此处,程夫人又哽咽得无法再做声。 “母亲,”十三岁的程谚站起来,“我也可以不去国子监,我也能像大哥那样自己苦读!” 程谊也说道:“我也认为不是非去不可。不过这是两回事。父亲本来有了升迁的资格,却让人屡失机会,未免对踏实务公的臣子有失公平。二来表妹总得回府,她孤身一人被弃在外多年,若无人在后撑着,也着实艰难。因此倒不必打退堂鼓。” 听了这么多,陆珈心里就有谱了。 不管是升迁也好,入国子监也好,陆阶都能一人说了算。 程家的要求不成问题。 想到这里她道:“我要的也很简单,我要请舅舅舅母先发现我。” 程文惠夫妻对视一眼:“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要请舅舅舅母来当那个率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陆家大小姐的人。” …… 第122章 烫手山芋 直到夜深,陆珈才从程家出来。 出来的时候,程夫人脸上的忧色已退。 程文惠居然也远远的跟着送到了二门下,被迎到影壁下来的何渠看到,这清高的文人又立刻揣着袖子转了身子过去。 程夫人挽留陆珈:“天色已晚,你为何不住下来?不瞒你说,后院里其实已经早早为你准备了屋子。” “多谢舅母。来日方长,我回去还有些事要打点,就不住了。” 陆珈接过青荷递来的披风,由着她仔细地打了结。 程夫人上次就看到青荷言行举止甚有规矩,猜想这些年来陆珈没有丧失大家闺秀的风范,此时看他们主仆处处妥帖,更是内心赞赏。 对陆珈两次表现出来的行事老练,也觉得该当如此了。 便吩咐旁边程议:“妹妹要回去,你好生送送。务必安全到家。” 这是应尽的礼数。 程议早就准备了马鞭在手,点点头就走向了马下,而后然一路送到燕子胡同陆珈租住的宅子门口。 临走时程议想了想,说道:“你若有什么需要的,不必客气,直接派人来寻我便是。” 今日之后大家就是同盟了,陆珈还真没打算客气。她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程议笑道:“若是拐弯抹角的,那倒不像你。” 陆珈嘿嘿一声:“我养母与弟弟不日就要抵京,短时间内恐怕回不了沙湾。我弟弟也读书,表哥要是方便的话,还请替他找位先生。” 程议略顿,遂道:“谚哥儿如今的先生,是位有学之士,届时我去说一声,让令弟跟随谚哥儿一道前去读书便是。” “如此便多谢表哥了。” 程议笑道:“客气。” 打码走了。 另一边收拾马车的何渠不时的投眼过来,引得长福也忍不住问他:“你今日为何总盯着表公子?” 何渠道:“我就觉得这些读书人花样可真多。” 长福迷惑地望着程议英俊的背影:这位表公子明明很讲礼数,哪里有花样了?…… 程文惠如今已是佥都御史,是朝中清流,日后进了吏部,当了侍郎,更上层楼,这对急需助力的陆珈来说也是好事。 今夜里已经达成共识,陆珈终于给自己捡回了这门亲戚,但是还不够,还得不断加深牵连,这层关系才会更加牢固。 要给谢谊找老师,陆珈其实不是没有法子,她顺水推舟把这件事托给了程议,不过是作此考虑罢了。 回到房里坐了片刻,想起来:“秦舟呢?” 拂晓打了热水进来:“秦管家还没回来呢。先前何护卫说了,这几日秦管家在外有事不回来。” 有事? 不回来? 陆珈鼻子里哼哼了两声。 看来是被她求亲给吓跑了呢! 有本事别回来了。 她把房门一关,进内洗漱。 …… 沈轻舟这一日自然是哪里也没去。 长久不在府里,积压了许多事情。忙了一下晌,眼看着天上星子闪亮,他才把笔停下来。 “……前几日属下去兵部找了些当年太尉作战时存留的军饷册簿,从而又发现原来那些年也是不断有人上折子弹劾严家贪墨军饷的,只不过最终都没了下文。” 宋恩坐在旁侧的书案后,一面整理沈轻舟看过了的卷宗一面说着。说完抬头见沈轻舟正对着暗夜出神,便停住道:“公子累了,我去让人传水来,早些歇息罢。” 沈轻舟把笔放下:“何渠回来了吗?” “公子。” 何渠没回来,门外却有了另外的护卫的声音。他走进来:“公子,方才属下从吏部回来,听到点消息。” “说。” “属下听到,吏部尚书将要致仕,即将上任的听说的是严颂举荐的浙江知府关麒。” 沈轻舟听到这里,眉头微动:“关麒?” 宋恩望着他:“我知道此人。他是嘉永二十年进士,曾经率军击退过倭兵,因受伤一耳失聪,后调任为浙江知府。这关麒为官手段狠辣,在浙江任上几年,刑狱案件总是最多的。” 沈轻舟也知道他。 他忽然想起来了。 这个关麒前世的确在此时入京,后来担任了吏部尚书,再后来还入了内阁,成为了严颂的拥趸。 宋恩说起的这段,提醒他了。 他问护卫:“这消息何时出来的?” “属下是今日才听到,但关麒调任一事应是有些日子了。据说他已经在入京赴任途中。属下因听说何渠奉命打听佥都御史程文惠升迁一事,故而留了心,问了几句回来报公子。” 沈轻舟把笔搁下,眉尖轻拧。 六部尚书的调任,自然不是临时起意。 宋恩道:“依我之见,程文惠未能升成吏部侍郎,倒不见得是坏事了。素闻程御史性子耿直,他若去了关麒手下当差,不一定舒坦。那倘若要因言获罪,倒还不如留在都察院。” 宋恩所说自然正确,但沈轻舟想到的却是陆珈。 她第一个要攻下的就是程家,程文惠期盼已久的这次升迁也是她计划的重中之重,如果说程文惠去吏部并不是好事,那她还能如何把帮助程家当成筹码来完成她的计划? 沈轻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你去找到何渠,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然后让他告诉陆姑娘。” …… 陆珈一大早起来,就问拂晓:“他真的没回来?” 拂晓摇头。 陆珈皱起眉头,开始有点后悔。 早知道他这么不乐意,昨天就不提了! “姑娘!” 院门口探头探脑的何渠看到走出房门,立刻跨门进来:“吏部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陆珈站在树下,听他把来龙去脉说完,顿时也愣住了。 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是严颂举荐的,这么说来,岂不是很有可能和严家一个鼻孔出气? 程家这些清流文人平日没少骂严家,程文惠又是那样的性子,这要是去了吏部,不是送上门挨打? 既然去了吏部不见得好当差,那若如今费了老鼻子再把程文惠给弄进去,岂不也是还好心干了坏事? 他爷爷的! 合着程家被顶替了的这个职位,还是个烫手山芋! 第123章 眉目 陆珈被何渠带来的消息给架在了半空。 辗转反侧了一夜,又揣着心思吃了早饭,她还是抬脚往程家去。 如果这个计划不能为程家带来好处,程家会不会答应不说,纯粹只受不施,这种临时捡起来的亲情也不见得牢靠。 陆珈自然可以装做不知情,埋头按事先说好的把事情办成。可明知是坑还让人跳,到底不道义。 到了程家,程夫人正在忙着指挥人糊窗户纸。 昨夜听完陆珈的一席话,程夫人的心也定了。 毕竟陆家官身摆在那里,要不是两家结了梁子,不然直接找上门去,哪里还有不成的呢? 此番虽说不算求人,听从陆珈的主意行事,还有些跟陆阶较劲的意思。 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陆珈说得对,陆府失踪了多年的大小姐被他们程家找到了,陆阶无论如何也得承下这份情。 昨天夜里合计了一番,于是约定这几日各自作些安排,待秋娘母子进京后便且行事。 程文惠虽然一想起来陆珈当面打脸自己的时候还很生气,却也叮嘱程夫人把自家妹子出阁之前住过的院子腾出来让陆珈住。 于是一大早程夫人就里里外外的开始忙碌。 听说陆珈突然到来,程夫人未免意外,连忙迎她进来。 正好程文惠在练五禽戏,听到消息也出来了。 见着陆珈就道:“你一大早过来,又出什么花样?” 陆珈懒得跟他斗嘴:“吏部尚书也要换了,舅舅可知换了谁?” 程文惠满脸不在乎:“管他是谁,难不成我还要去巴结他?” 陆珈便笑道:“你知道关麒这个人么?” “浙江知府关麒?”程文惠皱了下眉头,“此人强干,但行事也很固执。” “严家举荐他接任吏部尚书。” “严家举荐他?” 耿直的佥都御史终于肃正了神色。 陆珈知他明白了厉害,接着道:“如此一来,舅舅补不了这个职缺,也不算坏事了。” 程文惠顿了下,咬牙道:“便是换了上司,我也不过当我的差事。我又不是才入仕的愣头青,如何会无事找事?” “舅舅不找事,却防不住有人给你找事。万一顺道让你背个锅什么的,也够呛不是?过去朝中这样的事情,也没少发生吧?” 程文惠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转,突地转身:“那如今能怎么办?我难道就在都察院待一辈子?我不去升这个官,谚哥儿不还是去不了过自己?” “国子监倒不成问题。”他话才说完,陆珈已站起来:“这对我父亲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别说陆阶正是礼部尚书,国子监归他管,就算他不在其位,这个事他也不在话下! 这么说完,程文慧和程夫人相对默言下来。 片刻后程夫人道:“当下也只能如此了。” 夫妻俩送走陆珈之后,程夫人望着她的背影叹气:“你说你妹夫,费了这么一番功夫,反倒坏心办了好事。怎么一门心思要给咱们添堵,却还给咱们避了坑呢?” 程文惠拧着眉头:“内部要换尚书的事,他肯定是早就知道的,既然这样还暗中给我使绊子,到底唱的哪出?” …… 不但程文惠想不明白陆阶的举动,本来就对他某些行为感到不理解的陆珈同样也不明白。 再往深里想想,陆阶大权在握,真要为难这个大舅子,何必只盯着这一件事? 以程文惠的脾气,恐怕早就得罪了不少人,陆阶背后随便说上几句,自然有人主动替他对付程家,但程家这些年偏偏又过得挺太平。 于是陆珈发现,自己其实也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奸臣老爹。 “姑娘回来了?” 刚刚跨进门槛,端着汤药的拂晓就已经出来了。 陆珈顺势问道:“银柳怎么样了?” “早上大夫又来过一回,说伤口开始愈合了。姑娘,”拂晓简短的说完,又说起了下一段:“何护卫等您许久了。” “他又在等我?” 陆珈一听就把弦绷了起来,她这里才开了个头,可别又给她整出了什么意外来。 话是这么说,她脚步却还是往里头去。 何渠果然在院子里坐着,银柳居然也出来了,青荷给她弄了把躺椅,给她抬出来晒太阳。 养了几天之后,小姑娘的脸色好看多了。精神头也好起来了,不知跟何渠讨论着什么,二人还有说有笑的。 “找我有什么事?”陆珈坐在两人中间,一面问着何渠,一面却看向银柳。 这丫头竟然有把快嘴:“姑娘,何大哥说,追查那个害你的人,有眉目了。” 陆珈顿住,另一边何渠已经飞快把话头接过了:“上回姑娘派小的去跟踪郭路,小的不是怕姑娘身边没人,就没亲自去,另外派的人去么,那人有消息回来了! “那姓郭的到了蓟州之后,不过是露面呆了一日,翌日就暗地里跑出城,带着一批人直接南下了。 “小的派去的人暗中跟随,发现半路上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前往沙湾,另一路却是去了别处。 “我们的人就在半路拿下了两个,随后不动声色在他们身上还找到了姑娘和大娘子以及谊哥儿的画像! “而另一伙,却是要物色几个十五六岁无父无母的孤女!” “物色孤女?” 陆珈听到过路的消息就已站了起来。 她之所以还在蛰伏之中,一则是秋娘他们还没到京,二则是蒋氏这边动向还不够明显。 尤其是在蒋氏把郭路派出去之后,她更加觉得不能轻举妄动。 如今消息来了,结果却来了这么意外的一出? “她这是想干什么?”陆珈反复踱了两步,然后道:“她不想我活,这是明摆着的。她要找另外的孤女,难道——” 她脑海里一个念头突然就清晰起来了,——既然蒋氏极力反对这门婚事,而能够让她有机会翻盘的只有让陆珈替嫁这唯一一个办法,她不让陆珈这位大小姐出现就不行。 可是一旦陆珈露面,蒋氏就依然存在罪行曝光的风险,所以趁着没有任何人知道陆珈还活着,她一面派人去沙湾斩草除根,一面又私下寻找目标当赝品? 第124章 程公子 想穿了这点,陆珈心头大震。 前世她是在郭路寻找到自己之前,主动回到陆府的。 蒋氏找她自然是想杀她,但她既然已经露面,便也不能明目张胆下杀手。 当陆严两家这桩婚事如梗在喉之时,蒋氏便顺手将陆珈代替了陆璎,行了一举两得之便。 这一世大不同,在蒋氏看来,是她蒋氏先掌控了局势,如今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陆珈还活着,这个继女还是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对蒋氏来说,陆珈一旦披露她遗弃并且谋害自己,是会伤及她的切身利益的,绝对比陆璎这桩婚事涉及的利害更大。 所以即使到了这桩婚事不得不定下来的时候,蒋氏也没有想到直接把自己找回去当替罪羊,而是一门心思地杀人灭口。 毕竟只要陆珈一死,蒋氏就可以高枕无忧。 至于陆璎这门婚事,谁知道往后是不是会有别的机会拆散呢? 正比如眼下,她就想到了这样的主意,寻找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孤女来代替自己? “她倒也真是胆大!”陆珈冷笑,“我失踪的时候已经五岁了,十年过去就算变化再大,模子还是在的,她倒是有信心能找个人出来糊弄过去? “我爹莫非眼瞎了不成!” “那不一定。”银柳道,“我听说海上来的有些西洋人,在人脸上动动刀子,就能使五官变动。” 陆珈与何渠齐齐看向她。 银柳忙道:“我老家钱塘的,改稻为桑后,我们家十几亩赖以为生的田被当地官户圈走了,举家投奔了我外祖父家,结果又闹了灾害。我就这样流落了。 “但小时候我见过西洋人在街头给摔伤了脸的人做缝合,好了之后,那摔烂了的鼻子反倒变得好看了。” 何渠点头:“咱们许多大夫也有用桑皮线缝合的技术。” 陆珈深吸气:“阿娘他们大约还有多少日到京?” 何渠沉吟:“前几日收到唐钰的信,送信途中也要耽搁些时日,估摸着我们收信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启程了,至多十来日就能到京。” 陆珈点头:“那就再等十日。十日一到,我们即刻着手下一步! “而这十日里,你也别闲着,找点能够让我那位继母高兴的事情去做做! “难为她想出了这么个歹毒的主意,可别浪费了她这份心意。” 何渠嘿了一声:“姑娘这么一说,小的就知道怎么做了,保证不会让姑娘失望!” 眼看着何渠出去,银柳收回目光:“姑娘,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陆珈道:“小鬼丫头,之前总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如今不叫了?改叫姑娘了?” 银柳嘿嘿笑起来:“之前是我有眼无珠,还是叫姑娘。叫‘姑娘’,我就能一辈子和姑娘在一起了!” 陆珈摸摸她的头发:“这么说,青和你说过了,你也答应了?” “嗯!”银柳重重点头,“从今以后,奴婢就是姑娘的人!奴婢誓死保护姑娘!” “什么死不死的?我们全都要好好的活着!” 陆珈也笑了。 …… 何渠回到太尉府的时候,沈轻舟正在院子里练剑。 直到舞完了一整套剑法,他才留意到廊下站着的何渠。 “什么事?” 他淡淡扯过了旁边的汗巾,擦了把脸之后,又拿起旁边的帕子来擦拭剑刃。 “公子!陆姑娘和程家那边都已经谈妥了,只等秋娘母子进京,她就会着手露面。” 沈轻舟没有回话,依然一下下的拭剑。 何渠又说道:“公子,陆姑娘这一回去,日后你要再见她可就不容易了。你真的不回去看看吗?” 沈轻舟提着剑转身,不声不响上了长廊。好像压根就没有听到何渠的话似的。 何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 一直到出了院子,回到了碧波阁,沈轻舟才在门槛内停步。 “郭路这边的事他怎么处理的?” “姑娘说先勿打草惊蛇,就让蒋氏认为他的计划顺利。” 听完之后,沈轻舟又没有动静了。把剑搁在架上,扶着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出去。” 何渠看了他一眼,便走了出去。 两脚跨出门后,他悄悄一回头,只见他家公子又拿起了那枚红彤彤的符袋出神,想了一下他又倒了回来: “对了,公子之前说过给谊哥儿找先生的事,倒不必担心了。姑娘已经托人给他找到人了。” 沈轻舟抬头:“找到谁了?” “是程家二公子的先生,是程大公子主动帮姑娘找的。公子不在姑娘身边的这些日子,多亏了有程家的大公子。 “看不出来程御史那么急躁耿直的一个人,生出来的儿子竟然温文尔雅,又温柔细心,给姑娘解决了不少麻烦。” 沈轻舟的眼睛已经直了。 “程议?” “可不就是他?” 何渠说着走回了书案旁边,“那天他来接姑娘到程家去的时候,一番话说的至真至诚,陆姑娘感动的不得了,连属下都快感动了。 “果然他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后来送姑娘回来也是程大公子送的,还在屋里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呢。” 河曲说着目光就落到了那只符袋上。 无辜的符袋,此刻已经被攥成了一团。 “那她呢?她也很高兴?”沈轻舟问。 “您是问姑娘吗?”何渠嗨了一声,“姑娘当然乐意呀,眼下他正是要用人之际。有这么一个体贴的表哥,难道还会往外推不成? “人家一口一个表哥,一口一个表妹,来来往往的不知多亲热! “——哎呀! “天色不早了,属下不能多说了。”何渠直起了腰,“姑娘还吩咐小的去找程公子打听拜师之事呢。 “属下先告退!” 说完他就几个飞快出了门! 沈轻舟直直的望着门口,连宋恩走到了跟前来都没发觉。 “公子?” 宋恩弯着腰问他。 他回过神来,忽然把符袋拍在案上,一下站起,大步朝里屋走去。 半路上又倒回来,将那符袋掖入怀中,才又再次进去。 第125章 定亲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陆珈打发下来之后,何渠就安排了几个护卫,日日盯着陆家这边。 于是接下来这几日,日日都有回话,关起门来的要紧事打听不到,不要紧的消息却是有一大堆。 这桩婚事已经开始走三媒六聘,婚期果然定在了来年二月,所以即使定亲的时间晚了些许,但还是与前世成亲的时间不相上下的。大约为了面子上好看,严渠也被勒令在府里不准出门了。 这个从十五六岁开始就混迹在风月场上的下流胚子,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明年二月的婚期,足有三四个月不能出门胡来,这怎么甘心? 所以前世陆家过门之后挨的第一顿打,一半是因为自己“李代桃僵”,让这畜生抓到了把柄,另一半则是他为了澄清被勒令禁足,借此拿陆珈出气。 也不知道何渠传了什么话进了陆家,蒋氏这几日频频邀请官眷上门做客,看起来兴致高的很,不管怎么说,这正是陆珈想要的。 这日接到了秋娘来信,信中说他们已经离京城只有三百里,减去送信到手的日程,那就只有三五日便可以到京了! 长福已经买来了几个会武功的小丫鬟,都才十来岁,论起功夫,当然不如银柳厉害,不过,年纪小,学起东西也快。 银柳的伤势也见好了,已经可以下地走动,青荷与拂晓正加紧教她学习里外事务。 这日天气突然冷了,下晌程议来了一趟,程夫人捎了好些吃食,程议也带来了已经替谢谊拜好先生的消息。 送他出门的时候,程议道:“你养母他们若是在京城长住,还要做买卖,那恐怕还当置座离你近些的小宅子居住为好。” “我也是这个意思,”陆珈点头,“如今就等我阿娘他们进京之后,商量过后再决定。” “也好。”程议看着院子里忙活着的下人们,“倘若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办,也可以随时告诉我。别的要紧事我办不成,仗着在京城土生土长,替你跑跑腿还是使得的。” “这就谦虚了!”陆珈笑道,“若有劳驾表哥的地方,我肯定不会客气!” “那就好。今夜风大,记得把门窗关好。” 程议走了。 接触了几回之后,彼此都熟络了,也不再像最初那么处处客套。 陆珈觉得这人说出来的话都能有结果,起码是个靠谱的,自然没有抗拒往来之理。 入夜之后风果然大了。 陆珈让青荷买了十斤羊肉,投了桂皮八角,又放了一些从沙湾带来的辣子,炖了香香的一大锅给大家驱寒。 油灯之下,所有人围成一桌,吸溜吸溜吃的不亦乐乎。 吃完回到房里,陆珈又在油灯下坐了好一阵在洗漱上床。 离家已久,倒已经有些想念了。 也不知道李常和李道士他们怎么样?刘喜玉和贺大娘子又怎么样? 所以说是京城里的人,可是小小的沙湾,倒更像是陆珈的家乡。 窗外呼呼的风声里,每天夜里临睡之前,拂晓留下的油灯不知怎么的熄灭了。 陆珈也没去管。反倒是眼皮打架的时候,幽暗的光线下,恍恍惚惚又回到了沙湾码头,仿佛听到了望衡亭下江水拍岸,又听到大唐兴寺传来了钟声。 又仿佛看到熙春街口的大树底下,秦舟坐在那里等自己从。刘惜玉的鸿泰号下差归来。 夕阳下,清瘦但是英挺的他冷淡的像是江上寒月,俊美的面容却像是被贬谪的仙人。 他说:“喂。” 陆珈就惊喜地看到了他:“是你呀……” …… “是你呀……” 含糊的咕噜声,从她的双唇底下吐出来。 沈轻舟刚刚好坐在床前,这熟悉的一句话,立刻使他回想起了许久之前在沙湾码头的那些个傍晚。 他时常坐在谢家所在的熙春街的街口大树下等她经过。 但并不是每次都会让他知道。 那次特意在那等她,他就喊了一声,然后她双眼盛满了欣喜,那么明亮的眸子,是至今为止他所见过的最亮的星光。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背,拂过贴在她脸畔的碎发。 “是我啊。”他轻轻的道。 这是他第一次进姑娘家的房间。当然一个君子,是不可以这样做的,可是他忽然不想做君子。 他已经许多天没见过她了,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不逾矩,好像也并没有多快乐。 “秦舟?” 床上人突然发出了清晰的呼声。 沈轻舟一震,转过了头。 陆坐已经做起来了,丝被滑落,露出她身上的亵衣。 沈轻舟赶紧把脸别开,同时也走开了。 “真的是你?!” 陆珈飞快的跳下地,抓起旁边的衣服胡乱的套在身上,拦腰打了个结。 “你怎么大晚上的跑回来?”陆家高兴的打量他,“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来多久了?” 她的眼里又有了星光。 她竟然没有怪他。 沈轻舟鼻子莫名发酸,声音放的极软:“刚来。” “怎么不早点儿?”陆珈提起旁边角落上温着的水壶,给他沏了杯茶,“你早些来还能吃上炖羊肉,真是没口福。” 沈轻舟把杯子接了。 陆珈坐在他旁侧,上下打量着他,然后道:“你怎么穿成这样?这衣裳不便宜吧?你躲了我这么多天,该不会另外找了东家吧?” “没有。”沈轻舟瞥她一眼,“一臣不侍二主,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只是出去散了几日心。” 他捧着杯子喝水,努力压下心头的荡漾。 “散心?”陆珈好奇,“那你心情好了吗?” “还行。” “那就好!”陆珈点头,“那上次我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这门亲事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沈轻舟刚刚喝到口里的那口茶,就这么呛进了喉咙里。 陆珈赶紧给他拍背:“这么激动干啥?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不跟我成亲也得跟别人成亲,早晚的事儿。” 沈轻舟顶着憋得通红的脸望着她,努力把气息稳住:“大姑娘家,这种话不要随便挂在嘴上。” 第126章 你不会找别人吧? “这又怎么了?这又没外人。”陆珈道,“再说我可没随便,我是很认真的。” 已经开过一次口了,第二次对于陆珈来说就完全没难度了。再说了,前世她已经嫁过一回人,算起来还比秦舟多活过几年,也算是个老大姐了,那不得多主动点? 当然了,小伙子情窦未开,对男女之事有些难为情,陆珈也是能理解的。 如此她不就更得把话说明白?这要是双方都藏藏掖掖的,多费劲? “小秦啊,”她语重心长道,“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说,娶生不如娶熟,咱们俩好歹合作默契,而且我为人如何你也有数,咱俩成亲之后,起码你有家了呀!” “小秦”? 这就“倚老卖老”上了? 沈轻舟忍不住翻白眼。 还真敢说呢。也不知道到底谁比谁岁数更大一点。 他深吸气:“这倒也是。” 陆珈闻言,觉得他有松口的意思,便加了筹码:“咱们也不是一把子买卖哦,将来如果你有什么想法,觉得咱俩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想悔婚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怎么也得等到陆璎成功嫁给严渠之后。 “当然,哪怕咱们毁了婚,也不存在反目成仇,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我也肯定会为你做的。” 沈轻舟望着窗外寒风里摇摆不停的树枝,默坐片刻道:“我已经被退过两次婚了,不想再被退第三次。” 陆珈愣了下,随后立刻说道:“咱们俩是正经定亲,要立下文书的,只要你愿意,我就不可能反悔。” 事实上陆珈从来没想过这个求婚不算数。 提出定亲的确是为了防范前车之鉴,但她并非过河拆桥之人,也从来没把婚事当儿戏,既然把话说出了口,她就没有想过不当回事。 之所以说他将来可以悔婚,是因为知道这桩婚约中获利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自己。 毕竟人家能改变主意答应下来,就很给面子了,是吧? “那这事咱们俩说了也不算。” “那自然不能。”话题深入到了这份上,陆珈立刻来了精神,拖着凳子坐近了些:“我舅舅舅母不是就在京城吗? “就算不找他们,再有三五日,我阿娘就要进京了,她是我的养母,有她的允许就有了父母之命。” 沈轻舟望着他:“我听说程家有位公子,很有才学,也长得一表人才。” “你说我表哥啊?” 沈轻舟没作声。 “他人确实还不错,挺热心的。你想找他来给我们证婚?也不是不行……” 沈轻舟深吸气。 吸完后,他从怀里掏出来几张纸:“你看看这份文书,写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文书顶上写着大大的“定婚”二字。 底下就是他们俩的名字,以及写上了秦舟的生辰八字。 这不正式订婚的契约文书嘛! 陆珈惊喜:“你竟然提前准备了?” “没事写着玩玩。” 沈轻舟淡声道。 只是订婚文书又不是成婚文书,也不会有人知道秦舟就是沈轻舟的。 出不了大事。 不过,仅仅只是订婚文书也让她高兴成这样…… 陆珈已呵呵笑得合不拢嘴:“你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嘛!” 刚才还怪她说话太直接呢,结果他倒好,文书都写好带过来了,这不是更直接? 这文书内容十分简单,就是把双方结亲给写明了,下方已经有了他的落款和指印。 她立马也取来了笔墨印泥,逐一把名字与生辰年月写上,再落下手印。 “好了!” 她扬扬纸吹干墨渍,“这两份我都先留下,待阿娘到京后落了证明,我再分一份给你。” 沈轻舟看她喜滋滋的模样,心底下也莫名踏实。 签了他的婚书,自然就不能和别人签了。 他也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碧玉:“拿着。” 陆珈看了一眼,接在手上,这也是一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不过跟自己这枚不同的是,上面没有任何字样,只雕刻了一颗虎头。就连玉的形状都状似老虎,与其说他是一枚玉,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枚令。 “这很贵重吧?” “再贵重,也是值得的。” 沈轻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软得像是把全部家当交给陆珈都舍得。 陆珈也没来由地心跳了一下,不过她可是“过来人”,必须得做到不形于色。 于是她也看似无比平静的把这玉收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 沈轻舟咬咬唇角,又瞄着她:“我要是不回来,你打算怎么做?你,该不会找别人吧?” “那不可能!”陆珈摇头,“短时间内怎么能找到比你更合适的。” 短时间找不到,那时间一长呢? 沈轻舟下意识摸起那杯茶,送到嘴边,却不妨失了准头,茶水泼出来了。 就像心里打翻了什么坛子。 陆珈正沉浸在喜悦里,又想起来:“订了婚,就总归是奔着成亲去的。这婚期可不能着急。我回陆家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得容我把事情摆平再说。” 沈轻舟一下下抚着被水泼湿的衣襟:“你也知道以我如今这个情形,断断是没有底气登门提亲的。 “而我自然得干出一番事业来,方能去履行婚约,不让你爹小瞧我。 “而这个时间却不知得有多长了。” “那不要紧。”陆珈无所谓,“我自然会等你。” 沈轻舟又道:“既然咱们俩定了亲,作为你的未婚夫,我自然也不能跟随你去陆家了。” “那你将来怎么办?你去哪儿?” 不等沈轻舟回话,陆珈立刻又道:“那你还是住在谢家!还是跟阿娘他们住在一起。” 沈轻舟未置可否。 “秦舟,以后你就有我们了,你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听我的,你就住在谢家。” 陆珈一锤定音。 沈轻舟望着她,寒风一点也吹不到他的心里。 ——以后就有他们了。 以后就有她了。 已经足够暖心。 他从床头拿起披风,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天冷,快些睡吧。” “秦舟,”灯光下,陆珈仰头,轻轻道:“你真的愿意吗?” 这是一桩她自己强求到手的婚约,如今终于如愿以偿,她也很想矜持含蓄,表现得满脸无所谓,却也还是没办法忽略他的心情。 她好像还是有点介意,她怕他从头到尾就是勉为其难,连一点点的乐愿都没有。 第127章 陆大小姐 沈轻舟倒是第一次看陆珈如此忐忑。 她明明看上去那般随意,倘若自己不乐意,于她而言也不会有何影响吧? 她满脑子都是复仇,哪怕没有自己,多半也会有别人。 但是,她怎么想的归她,于沈轻舟而言,他从头至尾就没有不乐意。 他是从八岁起,从母亲被人间接致死,就拖着病体咬牙把偌大的沈家支撑起来的沈轻舟啊。 没有人能强迫到他。 他说道:“我愿意。” 陆珈绷着的身体,瞬间松驰下来了。 她重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不管是不是安慰自己——一定是的,他一直都这么好,肯定是不愿自己不安,所以勉为其难宽慰自己。总之不管是不是,她姑且就当作是了。 她手指微微蜷一蜷,忽然飞快抬起来,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抱了一抱,又以快到眨眼的速度把他放开。 “多谢了。” 说完后她再也不曾停留,勾着红扑扑的脸,转身回到床边,利索解开披风,和衣躺进了被窝。 纵与秦舟相识至今,她都不曾想过男女大防,可到底分寸还是在的,不该逾矩之处并未逾越。 方才动荡的心情却已使她忘记礼仪,忘记方才的行为是多么轻浮。 心口的咚咚声早就将规矩给压住了,其余的力气则用来克制着自己,用以维持表面的体面。 她到底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个痴缠的人,而她也更希望自己能看上去洒脱一些。 她默默地回归常态,沈轻舟却早已烈火环身。 她贴过来的那刹那,他浑身血液都凝住了,她贴近的那么快,撤退的也那么快,都让他来不及反应。他只记得在那短暂的瞬间里,她的脸颊匆忙地触碰到了自己,于是就是火种落进了油锅,刹时把他点着了。 沈轻舟也算遇到过不少凶险场面,几度命悬一线,也不如此刻让人失控。 他面上再稳得住,也还是借着背光,在原地化成了磐石。 逆光的站位使他不至于将窘境暴露出来,可却恰恰让他将陆珈所有行动收在视野里。 她盖着被子,脸稍稍往这边侧,双目之中反射着灯光,温顺得像一只安静的猫。 胸中如潮水般一股又一股冲上来的波涌推动着沈轻舟的脚步向前,心底此时有一万道声音在喊着他“该离去了”,可他两只脚依旧走到床畔前才停下来。 他离不去。 如此这般的他,让他如何能离去。 他喉头轻轻滚动,在床沿坐下来。 随着他的临近,陆珈的身子也不觉绷起来了。 灯光照耀着他的侧脸。使他高挺的鼻梁与锋锐的剑眉都更清晰起来。 在沙湾几个月,他不但脸庞不再过于瘦削,身躯也强壮了几分。 她把丝被轻轻上拉,遮住了发烫的下半张脸。 而露在外头的双眼,却更像水波在浮动。 沈轻舟捉起她靠外的这只手,柔软的手掌在他掌心只得盈盈一只,他微微握了握,然后也很快地将它放入丝被下方,再掖好被角,站了起来。 “快睡。”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门开时寒风挤进来,像偷看者撤走不及被逮了个正着。 他反身将门关上,一切又静止了。 陆珈望着归于平静的灯火,无声地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双掌贴了贴脸颊,翻身向里闭上了眼睛。 沈轻舟停在廊下,看了看天上的月,依着廊柱坐下来。 天是寒冷的,但也不是那么冷。 …… 严家这边步子迈得极快,方半个月工夫,亲提了,帖换了,落聘了,婚期也定了,接下来就到各自准备的阶段了。 陆璎发现,原本一直反对这门婚事的蒋氏却变得安静了。甚至可以说态度大转。 因为她不但对婚事的每一顶议程都极之配合,更是有了闲心宴请官眷命妇,似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自始至终就很赞同这门婚事的人。 下晌蒋氏来查看绣嫁衣的进度,陆璎就连觑了她好几眼:“母亲近日兴致不错。可是因为知道无计可施,所以放弃别的心思了?” 蒋氏漫不经心地检验着绣工:“怎见得我就无计可施?” 陆璎笑了笑,继续低头用针。 蒋氏看了正一心一意绣花的她片刻,把盖头放下,走出门去。正好门外候着的杜嬷嬷迎上来,蒋氏道:“派个人去蓟州催一催,郭路去了也有些日子了,也该信回来了。等人到场,还得调教一段时间呢。” “太太也太急了些,”杜嬷嬷把声音压得恰到好处,“大姑娘离府十来年了,就是调教也容易。老奴反倒是觉得找到合适的人更为重要。” 蒋氏未置可否。 一抬头看到陆阶与杨伯农匆匆穿过前面游廊朝书房走去,正要跟过去看看,这时候另一边的院门外恰有家丁拿着封信走进来:“太太,门外来人送了封信,嘱咐呈给太太。” 杜嬷嬷伸手接下,撕开之后递给了蒋氏。 蒋氏看了两眼,绷着的脸上立时冰雪消融:“是蓟州来的。” 杜嬷嬷闻言也动容:“那看来是好消息。” 蒋氏纤薄的嘴角扬了起来:“这些年府里为了找她,发现过不少似是而非的人。 “这些人咱们都是知道下落的。眼下寻过去,那不就是现成的了吗?” 说到这里,她却又皱上眉头。 “这字迹却不像是郭路的。” 反复看了几遍,她把递信的家丁喊回来:“这是谁送来的?他人呢?” “回太太,是驿站的人送来的。” 蒋氏再看信封上,果然有戳印。 杜嬷嬷道:“此事何等机密,太太连璎姐儿都不曾透露,不可能有蹊跷吧?会不会是表少爷临时喊人代笔?” 对这件事的把控,蒋氏心里还是有数的,如此机密的消息的确不可能泄露出去。 如此,她眉间放开阔,把信揣起来说道:“等人一到,立刻把她带过去交代起来。 “一个月之后,迎接失踪的陆大小姐回归。” 说到末尾处,她脸上多了抹讽刺。 “太太高明。”杜嬷嬷抬起的混浊双眼,“为老爷找到了失踪十年的嫡长女,老爷也须记得太太这份恩情才是。” 蒋氏停在桂树底下,长吁气后挑了挑眉头:“可不就该如此么?” 第128章 我家主子你惹不起 杜嬷嬷出了院子,立刻带上两个人乘车出府,前往南城门内蒋氏的另一处宅子。 蹲守在马路对面的何渠,立刻扔掉手里的炙肉签子跟了上来。 而府内天井里,刚刚听杨伯农说完吏部那边往来公务的陆阶,徘徊了两圈之后问道:“程家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日子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吗?” “没有。”杨伯农摇头,“自从舅姥爷听得消息怒气冲冲地回府之后,程家连日都如往常一般平静。” “这可不像话,”陆阶凝起了眉头,“我这位大舅子也没那么笨,此事出了岔子,必然追根究底,所以也必然已知晓事情与我有关。 “依他程老毛子那个性子,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去?知道是我插了手,更是不会轻饶了我,便是打不着我,骂也得指着我鼻子骂上三天,如何会如此按兵不动?” 杨伯农略为有些无语:“老爷这个意思,怎么像是有点盼着程大人上门?” 陆阶轻轻一哂:“不过是有些好奇,十来年过去,他那破锣嗓子是不是还雄风依旧罢了。” 杨伯农哭笑不得,执壶给他添了点茶:“老爷要是怀念,去程家串个门不就行了?” 陆阶扬起了手里的卷宗:“我才不去呢。” 说完他顿一顿,又道:“打发去沙湾的人也该回来了吧?” 杨伯农俯身:“算算路程,最早三五日内也该有消息了。” 陆阶点点头,不再做声。 …… 杜嬷嬷奉蒋氏的命令即刻前来做迎接“陆大小姐”的准备,陆府的马车便直接驶到了南城门内。 而此时不远处的城门口,谢谊正按捺不住兴奋,掀开车帘打量起了天子脚下的街头。 “谊哥儿,你看,那应该就是卖糖葫芦的!” 同车的李常也激动地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指着街道两旁小贩们手上一串串红彤彤的果子。 两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青葱少年——谢谊不算,当年被抱着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是个三岁毛孩儿,什么记忆都没落下,一路北上途中景致处处都使二人感到新鲜。 及至到了京城之中,两人哪里还按捺得住心情? 只恨不得立刻奔下车去看个够了。 谢谊摇起了秋娘的胳膊:“阿娘,我们去买两根糖葫芦尝尝!” 秋娘却没有那个心思。 十年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当年谢家曾在这里红红火火,最后落得凄惨收场,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她要能高兴的起来就怪了。 “不要去了。唐护卫?离家还有多远?” 刚过了城门,他就忍不住问起了唐钰。 “前头往东拐就到了。” “你听你听,马上到家了,也耽误不了多会儿。” 街头不只有糖葫芦,还有点心铺子,在沙湾的时候,他就曾听陆珈说起过不少次京城的点心,马上就要见到她了,谢谊也不想空着手进家门! 他倒罢了,李常也在,这孩子从小到大规规矩矩,难得出趟远门还是进京,可以理解。 秋娘挥手道:“去吧去吧,快些上车!” 两个男孩猴儿似的立刻下车奔上街头了。 秋娘顺势看向了后车,后车里坐着李道士夫妇,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却听马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咒骂之声: “哪来不长眼的东西?不知道让道吗?” 秋娘循声望去,只见前方横栏着一辆大马车,装饰的金碧辉煌,车辆旁的家丁正在怒口大骂。 而掀开的车帘内,坐着个沉着脸看过来的五旬妇人,穿着也是不俗,但却是个仆人打扮的婆子。 而她目光所指的大马车的前方,则正是糖葫芦摊前的谢谊和李常。 秋娘知道这肯定得罪不起,连忙下车。 那边谢谊已道:“我们又不曾挡你的道,那边还有那么宽,是你们非要占过来。” 十二三岁的年纪,哪里听得了这种恶言恶语?当下他心里已是恼怒,却还谨记着秋娘的叮嘱,本着不惹事的原则,压住了语气。 可即便如此,车上的婆子脸色反而更加不悦,她下了车,几步走到谢谊跟前,上下打量他们一轮后,说道:“听口音,才从外地来吧? “没眼力劲的东西,连我们尚书府的车驾都不认得?张二,你们把他们给我叉一边去!”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马车两旁的家丁一拥而上,冲着谢谊和李常就要动手。 车前的秋娘和后车已下来的李道士夫妇纷纷上前:“住手!” 唐钰和谢家的几个护院也奔上前去,不由分说隔开了双方。 秋娘心里头本来就还不痛快着,此时才一进京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已经吓得手都抖起来了:“各位手下留情,小孩子无知莽撞,奴家在这里给诸位赔不是了!” 唐钰看到这婆子的排场,留了个心眼,及至看到马车角上挂着的铜铃,心下蓦地一咯噔…… “谁听她啰嗦?打断她的腿,扔一边去!” 婆子看到唐钰他们这群人把家丁们给隔开,原本周转的身子又转了回来,怒指着秋娘发起狠来 家丁们转而来拖秋娘,唐钰岂能容他们得逞?但此时此刻也不宜起冲突,他随使色给身后的护院:“先扶大娘子上车,回家去,这里我来处置。” 家丁们还要来抢人,唐钰跨步上前:“诸位的主子也不在身边,还请见好就收。我们是进京来省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请莫做出那等大水冲了龙王庙之事。” 杜嬷嬷跟在蒋氏身边几十年,往常遇到这样的事情,哪里值得她费这些功夫? 今日不过是情况特殊,没带多少使唤的人出来,她这才亲自下车露了面。 哪料到这些人如此胆大? 便横了心要好好教训。 可是一看留下来善后的这护卫高大英挺,谈吐不俗,而且一口地道的官话,自然也敛了几分颜色。 横眉打量了他几眼,她道:“你是哪家的?” 唐钰见秋娘他们一行人已经由护院们引路绕开,遂也不再与他们兜圈子:“这个你们就不必打听了。我家主子,你们也高攀不起。” 杜嬷嬷脸色青寒:“把他给我拿下!” 第129章 刁奴 五六个家丁顿时把唐钰给围住了。 唐钰睨着他们发笑。 就这么几个三脚猫,完全都入不了他的眼。只要他一抬手,这几个人全部得甩飞。 但问题是,他们是陆家的人。 不管从太尉府这边,还是从陆珈这边,唐珈都不能和他们直接起冲突。 “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啊!” 杜嬷嬷沉声催促。 她不信这么多人会拿这厮一个人没办法。 作为尚书夫人的心腹,不能这样憋屈。 她话音落下,那边厢唐钰已经身姿利落地翻身上马,撞开他们之后径直往前方奔去! 陆府的人追赶不及,跑出半路就已经不见唐钰的声音。 杜嬷嬷气得咬牙:“看他们往哪边去的?找找他们是哪家的?” …… 何渠眼见着驿馆的人离开陆家之后,也立刻赶回了燕子胡同。 自从与沈轻舟立下了约定,陆珈的心就定了。 沈轻舟也是直到天亮时分才回到房里。 多日不曾在此住下,屋子也依旧保持着原样,只有床铺散发着皂角的清香,显然是定期清洗过的。 按陆珈的日程算,她最多不过几日便要着手回府,而这几日便也是沈轻舟仅有的还能与她朝夕相伴的日子。 宋恩手头还有许多事,户部那边也一催再催,他其实已经走不开。 但往前数两世以来,仿佛都没有给自己腾挪出多少日子,此时此刻,他却也任性存了几分私心。 陆珈给他的那块玉正贴着胸口滚烫如火,和她的这个约定,沈轻舟也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唯有走一步算一步。 接下来这几日便过得如从前一般,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主动去提起这道婚约。 管家回到了原位,自然也不能吃干饭。 一大早何渠就接到了唐钰的消息,说是秋娘他们已经进京了,午前就可以到家。 就在陆珈忙着准备的时候,沈轻舟打发何渠带着人盯上了陆家这边。 驿局的人当然是何渠安排的,蓟州恰恰有信送回来,何渠截住了,然后顺势而为,把信的内容整夸张了点,又通过驿局的人送到陆府。 杜嬷嬷带着人出府之后,何渠这边则把派去蓟州盯住郭路的人的回话,送到了沈轻舟这边。 “那姓郭的似乎早有目标,一去就直奔目的地,找到了两个孤女。年岁差不多,模样据说和陆姑娘也有几分相似。 “派去的人说,早两年,郭路就曾经在京畿附近四处寻找过与陆姑娘相似之人。这回看来是胸有成竹,打的什么主意,也昭然若揭了。 “他们就是想一面杀了陆姑娘,一面找个人来顶替她。” 沈轻舟抬起的双眼里全是寒霜:“心眼儿不大,想的倒挺毒。” “……快点快点,把空着的那座院子也都腾出来!” 刚说到此处,外头院子里就传来了长福的声音。 何渠跟着探了探头,随后“哟”地一声:“这是大娘子他们来了!” 说完他跨出门槛,正好看到谢谊打头,陆陆续续走进来了一大路人。 沈轻舟也走出门来,只见秋娘母子和李常都来了。而他们身旁还跟着几个人,竟然也是老熟人! 这时陆珈的声音从内院传出来:“阿娘!谊哥儿!……李婶?你们也都来了?” 陆珈一阵风似的迎向了门口,惊喜的看着风尘仆仆的秋娘母子和李道士夫妇。 光是陆珈在进京之前,就已经给谢家添下了许多人,如今又意外的多了李家人,这一来就更热闹了。 唐钰的来信上并没有说到李家也会来,这可不是让人意外又高兴么! “何止呢?”谢谊道,“刘大掌柜也来了,只不过他们要在通州码头耽搁一日,处理买卖上的事情,明日才进京城来。” 说完他看到已经走过来的沈轻舟,立刻挤开人群上前:“秦大哥,你还在呢?” 秋娘拍了一下他肩膀:“这是什么话?你秦大哥自然是长长久久的在的。” 说完嘴角含笑的看了一眼沈轻舟和陆珈,又招呼起来:“都别站着了,先进屋坐下吧。” 陆珈先前看到李道士夫妇入京,已经感到意外,在听说刘喜玉也入京来了,更是觉得事态非常。 不过从旁见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忧色,猜想不至于是什么要命的大事,便与沈轻舟对视了一眼,且按下这边,忙着让青荷长福他们招呼大家入内,安顿好再说。 由于没有料到李家人会来,陆珈临时安排人收拾出来几间屋子让他们安顿,然后就匆匆去往秋娘房间。 刚穿过前院,一个人快速冲进了院里,然后喊着“姑娘”。 “唐钰?” 陆珈折步过来,“你怎么落后了这么多?” 唐钰稳住气息:“刚才在城门内遇到点事,我先禀报给姑娘。” 他讲出了来龙去脉:“那婆子我虽不认得,马车上的铃铛却刻着老大一个陆字,而且那婆子亲口说他们是尚书府的人,那必是姑娘家中人无疑。 “但我看那婆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们虽然走脱,但还需防她几日。” 陆珈听完:“她长什么模样?” “瘦长脸,中等个儿,腰背挺得笔直。说话一发狠就喜欢瞪眼。不发狠的时候看着也严肃。” 陆珈恍然:“是杜庆家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刁婆子!” “姑娘认得就好。” 陆珈冷哼,她岂有不认得? 如果说郭路是蒋氏伸向外头的一把刀子,这杜婆子便是她放在内宅的一把刀。 这刁婆子狐假虎威,干的阴损事还少吗? 没想到冤家路窄,还没等自己露面,她们倒先已经动起了秋娘他们! 她深吸气,想到先前的疑惑,又道:“沙湾可还好?刘大当家何以也入京来了?” “小的到达沙湾之后就张罗着大娘子他们即刻启程,没听说沙湾发生什么。不过大娘子他们看到我去之后,也二话不说就收拾起了行李。 “而直到启程的日小的才知道刘大当家和李道士他们也要同行。但小的却不便追问。” 陆珈更纳闷了。 这么看起来,不是临时起意呀,难道在唐钰到达之前,有什么事发生了? 想了想她打发唐钰回房:“你这一路也累了,先去歇着,回头有事我再寻你。” 第130章 多事之秋 打发了唐钰下去,陆珈继续走去秋娘房间。 还没到门下,就听谢谊气呼呼说道: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在沙湾沙湾如是,来京城京城如是! “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哪来这么大胆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对我们动手? “也不知道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他还没说完,秋娘就开始压声怒斥起来:“你给我住嘴!这里是什么地方?从今以后,你给我把嘴闭严实了!” 陆珈跨步进门:“阿娘。” 屋里堆满了行李,知暮在另一旁收拾,秋娘则和谢谊分坐在桌子两端说话。 秋娘站起来,朝她招手:“我看看,这些日子一个人在京城怎么样?” 唐钰必定早已说过陆珈入京后的大致情形,陆珈便简单把后来之事说了说,随后把话题绕回来:“方才我明明都听到了,你们在说沙湾。怎么刘大当家也到京城来了?还有李叔李婶他们进京是为何?莫不是秋收出了什么岔子吧?” 自郭翊降临潭州,先是拔除了苏明幸,让百姓们不至于买不起米,随后又把周胜给拿下,等于扰乱了整个沙湾米市原来的秩序,这种情况下,关系到新一轮米市行情的秋收时节就很说不会发生什么动荡了。 “我就说吧,我姐这么细心,肯定能猜出来。”谢谊望着秋娘,哼了一声。 秋娘瞪着他,然后收回目光叹气:“的确是前阵子秋收的事儿。” “如何?”陆珈拉着秋娘坐下。 秋娘道:“钦差大人离潭之后,当季新粮也入仓了。原本各家红红火火,可今年的赋税突然比往年提高了两成,说什么因为通货门码头搬迁,沙湾码头扩建,耗费了不少银子。 “粮商们的赋税本就不低,多出来这两成赋税,也足够一般平民之家活得滋滋润润,于是好些小户被逼得关了门。 “就连我们这些不大不小的也不好过,刘大当家的鸿泰号上个月收支刚刚拉平,咱们铺子才开始经营,没有自己的老主顾,也是有一单没一单的。” 每年秋收时节就是粮商囤粮预备接下来三季买卖的好时机,这个时候买卖关停,还指望什么时候赚? 陆珈离开之前就担忧着秋收出岔子,这下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凝眉道:“那刘大当家和李叔他们进京又是为何?” “你以为仅仅只是提高赋税么?”这时是谢谊按捺不住接起话头了,他咬着牙道:“就在提税通告下来不久,码头上突然又新开了间大粮号,不知东家是何方神圣,从来不曾露面,但这间粮号一开起来,顿时把关张了的那些小粮号全都收了过去! “就那样的气势,连过去的苏家都自愧不如。 “这粮号开起来后,南来北往的货船除了那些多年稳定合作的粮号,其余倒几乎都往那儿去了。 “如今东南沿海那边抗倭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许多浙商都沿着水运来了内陆,刘大当家就想着把买卖搬到通州来,正好听说咱们也要入京,这就跟着同路了。 “听她有这个念头,我也劝母亲把铺子开到京城,反正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至于李叔李婶他们,上个月因为李奶奶过世了,收拾老人上山后,反正也没有撂不下的行当,看李常要跟我们入京,便也跟着一道来……” 陆珈听得眉头越皱越紧,突然提高两成税就够让人咂舌,又天降一个不知来历的大粮号,这怎么听起来处处透着猫腻呢? “官府怎么突然提税?” 她记得上回打官司,那潭州知府看着可比周胜有眼力劲儿多了。周胜脑袋还悬在铡刀底下待砍呢,他不至于钦差才一走就突然整夭蛾子吧? “并不是潭州知府的主意,通告上盖的却是户部的印戳。” “朝廷下的?” “正是!” 陆珈愣住了。 说到前两件事情那般凑巧时,她就猜到这事儿跟上头脱不了干系,却也没想到竟会是朝廷直接下的命令。户部如今可是跟严家一个鼻孔出气,这么一看这粮号怎么回事不就明摆着了吗?这是有人要变着法儿地接茬吸沙湾粮商们的血啊! “这么说来,他们早前吸空百姓还不够,如今竟直接把手往粮商们口袋里掏了!” “谁说不是?”谢谊揣起手来,埋怨地瞅了眼秋娘,“阿娘还不让我说哩!” 丫鬟端着茶饭来了,陆珈等她放下后说道:“阿娘说的没错,有些事就算知晓,也不能挂在嘴上。别意气用事,多想想咱们的祖父。” 姐弟俩说话的时候,秋娘一直从旁打量着她,就想着闺女回京后会不会与从前相比有所变化?此时听得这声“咱们的祖父”,眼眶一下就红了,背过身去拭了下眼角。 谢谊就不同了,小伙子心大,看到有好吃的,加上又饿了,立刻先端碗扒饭。扒了两口才往下说:“先前想带点好吃的给你,结果半路遇到只不知哪来的疯狗,逮着咱们就想欺负,搞得我什么也没买……” 陆珈正是为这个来的,当下道:“先前那些人你们的确不能纠缠,接下来一段日子,你们都少出门。” 端起碗的秋娘闻言:“你知道他们了?他们是什么人?” 陆珈懒懒端起面前一碗汤:“谊哥儿说的对,那就是几条狗。蒋氏的狗。” “……” 秋娘和谢谊没想到杜嬷嬷他们真是不好惹之人,更是万万没想到还正是几度三番欲置陆珈于死地的蒋氏的人! 陆珈也是他们谢家的人啊! 这不是冤家路窄了么? “我说呢!”谢谊冷笑,“原来是因为这层‘孽缘’,才让我这么倒霉一进城就碰上了他们!”说完他看着陆珈:“你放心,我绝对不给你惹事。但我是你弟弟,如今已来了,你要是有事,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帮你办到!” “什么命不命的,我早就说过,我们谁也不能有事。”陆珈把汤放下,“阿娘,吃完饭,我有几句话私下和您说。” 秋娘忙道:“何事呀?” 陆珈垂下眼眸,两颊飞红地吃了口春卷:“回头您就知道了。” …… 第131章 谢家三口互叙离别之情时,这边厢唐钰也已经将在陆珈面前装糊涂混过去的沙湾近况跟沈轻舟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属下刚去沙湾就奉公子的命令暗中打探了一番郭大人走后码头的情况,结果一去就听到了这些。在沙湾停留五日,这五日里悄悄查过知府,也查过县令方维,府衙和县衙都去了。属下敢肯定,此事与两级官府关系不大。” 沈轻舟想了下:“苏家在沙湾米市掌舵那么多年,突然乱在他们手上,苏家背后的人自然舍不得。新粮号背后大约是什么人,也就呼之欲出。” “属下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也去探了探苏家,这才发现,苏明幸的二叔原来上个月调出京城了。苏家如今也成了缩头乌龟,从商会里退了出来,除了照常经营,余则码头上的事务再也不曾插手。” 沈轻舟站起来:“苏家这是成弃子了。” 他踱了几步:“但是新来的这个看来比苏家更狠。” “公子,”旁听的何渠举步上前,“通州码头那批粮饷严家怕是不敢动了,那么赔进户部的那二十来万两银子,他们必然得捞回去呀。依属下之见,这间粮号后头的人,只怕就是严家安排的。” 沈轻舟未置可否。 “告诉姑娘,西院空着的院落也收拾好了……” 院门那边闪过去拂晓忙碌的身影,紧接着用过饭了的秋娘他们从沙湾带来的下人也都开始忙活起来。 沈轻舟收回目光:“回府告诉宋恩,户部那边可以回复了,三日后我去衙门上差。” 何渠响亮地道了声“是”,转去了。 唐钰若有所思看了眼门外,问道:“公子去户部后,属下与何渠还来姑娘这儿吗?” 沈轻舟回到案后坐下,半刻后道:“你们随我回府,想个办法脱身,再另调两个面生些的来。” 秋娘母子平安抵达,蒋氏那边动作频频,陆珈回府已刻不容缓。否则郭路找到的假陆珈先行入了府,陆珈则必落入被动。 待她入府后,沈轻舟也就没有了长时间留在谢家的必要。留下来,反倒容易给他们招来麻烦。 但谢家母子终可说是陆珈软肋,虽然入京比让他们留在沙湾强些,也不能不多加提防。 沈轻舟已与陆珈立下婚约,那谢家就总是他的责任。 唐钰今日已经在陆家下人面前露了面,京城也有不少人见过他们跟随在自己身边,留在谢家总是不妥。 又要防卫又要安全不露马脚,只能换人看守。 “秦舟!” 这时门外传来了陆珈的声音。 沈轻舟看去,她正踏着午后阳光翩翩而来。 唐钰见状出门,与陆珈打照面时唤了声“姑娘”,口称回房,先走了。 沈轻舟迎到门口:“怎么了?” 陆珈跨进屋来,而后把门掩上,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份签上字又落了款的婚书:“看这个,我跟阿娘说过了,阿娘允了。还替我们找了李叔李婶当媒证。这份给你。” 她的脸上红扑扑的。 沈轻舟双手接过,看着这份已经足够完善的婚约,心情异样。他看着陆珈:“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当然是即刻!”陆珈的双眸簇亮,那是被压抑已久的火苗。“也该让蒋氏知道被打脸到底有多疼了!” 沈轻舟默默点头,缓缓把婚约收入了怀里。 …… 蒋氏打发郭路去找人替代陆珈这个真大小姐,已经令陆珈不得不提防,如今沙湾米市多处蹊跷,谢家的铺子也受到了冲击。再加上今日凑巧谢谊与蒋氏的人险些起冲突,这桩桩件件,都没有让陆珈再拖延的理由。 她把谢家托付给秦舟,夜里便去了趟程家。 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在那里说了些什么,只有亲近的人知道她直到子夜才回来。 京城里也不会有人留意到平常的胡同里多了一群南边来的人,对于权贵满地的天子脚下,除了切身之事,没有人分得出心思去关注多余的人和事。 事隔三日蒋氏又收到了一封郭路从蓟州传来的信,接到信后她平淡的双眼顿时就涌现了波涛。 “那日让你准备的地方,都准备好了吗?” 她传来杜嬷嬷劈头就问。 “早就准备妥当了!”杜嬷嬷问道,“莫非人找到了?” “明日即入京!”蒋氏深吸气,“沙湾那边也传了消息来,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必定得手。” “如此就太好了!”杜嬷嬷露出欣喜,“只要这两桩事情办妥,太太则可高枕无忧了。” 蒋氏坐下来,眼底也有幽光:“虽说迟了有这么多年,到底是找到了。不然的话,着实也让人如鲠在喉,不得安宁。” 杜嬷嬷点了枝香,然后服侍她歪在榻上。“这‘大小姐’回来若能替下二小姐这份罪,也不枉太太当年疼她的那番心了。” 蒋氏的薄唇勾起来了一些。 眼角余光瞟见小丫鬟探头,她凝眉:“什么事?” 小丫鬟连忙进来:“回太太,前门下的刘二捎话进来给杜嬷嬷,说是前几日在街头放肆的那两个小子,找了几日也没找见下落。” 蒋氏疑惑的看向杜嬷嬷。 杜嬷嬷便连忙把那日在街头遇到谢谊李常的事给说了。 “听口音是南边来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小杂种,就是他们当中那个护卫看着出手不俗,奴婢还没遇见过如此不把咱们尚书府放在眼里的人,孤儿咽不下这口气。 “余则也没什么。不值得太太操心。” 蒋氏拧眉:“我让你去办事,你倒把功夫花在这些人身上,管她哪里来的,你留几个人下来收拾一顿不就成了?” “太太教训的是。” 杜嬷嬷俯身请了罪,随后走出门外,对着还等候在院子里的家丁说道:“打发几个人去那附近再找找,我就不信他们那么多人,竟然会一个都找不到?” 家丁忙道:“若是找到了又当如何?” “这也值得来问我?”杜嬷嬷骂道,“不管是来明的也好,来暗的也好,找个由头收拾一顿,叫他们知道知道日后敬着些咱们尚书府的人便罢。” 第132章 程家有喜 杜嬷嬷把人打发下去,回到屋里只见蒋氏另又把拢香唤了进来:“让苏至孝家的挑几个机灵的丫鬟过来,再有,让工匠找个时间把府里空置的几座院落都收拾干净。该补的补,该添的添。” 拢香顿了下:“往年都是临近年关才开始修补,眼下才冬月初,补了怕是年前又要拾掇一轮。” “年前的事到了年前再说,先去办。” 拢香看了眼旁侧的杜嬷嬷,称是出去了。 蒋氏皱眉又道:“信上说明日赶早就入城,天亮前你就可派人去城门下候着了,人一到立刻来禀我。” 杜嬷嬷也称了是。 这一日很快就过。 城里城外风平浪静,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蒋氏显得比平时要心神不宁一些,几度走到了从前陆珈住的旖霞院附近,看了看那荒僻的院子又倒回房中。 自从嫁给陆阶,没多久就生下了陆璎,紧接着又很快将病中的婆婆陆老夫人送终,之后这十年里蒋氏可谓一帆风顺,随着陆阶仕途平步青云,她的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威仪是一日盛过一日。不但在蒋家可以扬眉吐气横着走,整个陆家上下也都在她把控之中。 加之原配程氏的母家早就与陆阶反目成仇不相往来,如今京城内外鲜少有人提及程氏。 倘若不去打听,更甚至还有人压根不知道陆阶曾还有过一任妻子,以及一个原配所生的女儿。 早已跻身一品贵妇之列的蒋氏,压根就不需要为他事而辗转反侧了。 哪怕是严陆两家这桩她决难赞同的婚事,哪怕严夫人只差唾骂到她脸上,她也只觉得厌憎,而非不安。 郭路之所以能迅速找到她想要的人,是因为自陆珈失踪之后,她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寻找。 那夜的山林里没有传出任何尖叫声,而短短时间后她就已失踪,方圆数里之内只找到那丫头遗落在下山路途中的一只完好无损的鞋,山下则是村庄,这就让人没办法相信她被野兽拖走了,或者是误入险境找不到了。 总之蒋氏不相信陆珈已死。 即使凭她那么娇生惯养地长到五岁,哪怕亲娘死了,也被亲爹呵护得几乎连层油皮都从来没蹭破过,根本不可能有独自活命的本事! 蒋氏自然是要看着她死得透透的才放心。 可谁知道如今人是找到了,派去善后的人却一再碰壁。 最初郭路回来说确认了沙湾县谢家的养女就是陆珈,蒋氏只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只要找到了人就好办了。 十年后她也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十年前那天夜里突然生变故导致她没能得手,十年后难道还能让她跑了吗? 别说养她的人家只是个商户,就算是朝中官户,那又如何? 要让一个弱女子死于意外,实在太多办法了。 可是她却也万万没想到,连这这种事郭路都办不妥,而且还把篓子捅到了严家! 人,肯定是得灭口的。 这丫头如此命大,几次都死不成,更有本事在郭路他们几个人刀下逃生,更是不能留了。 不但丫头得死,养大她的谢家也是个祸害。 那么,既然这桩婚事也摆脱不了,她又何妨使下这一箭双雕之计呢? 郭路找到的人都是曾经险些被误认成陆珈的人,不但年岁身世都合得上,就连眉眼也是与陆阶有几分相似的——当年的陆珈,就是与他爹共用着一副眉眼的呀! 夜里到了床帏间,看着陆阶,她双手攀了攀他的肩膀。 直到如今,面对这个男人,蒋氏也依旧能他眉眼中看到陆珈的脸模子。更能够看到当初他将陆珈捧为掌上明珠时无比慈爱的模样。 如果她能生下个他的儿子来,必定也是极像他的。 陆阶转过身子。 他衣襟之间陌生的脂粉香瞬时扑入蒋氏鼻腔。 蒋氏满腔兴致立刻打了回去。 “今儿又是去哪儿了?” “庞士绩他们几个请去喝了两杯,席间来了几个伶人,倒是乖觉,一道喝了几杯。” 陆阶不以为然地笑笑。 然后解下衣裳去洗浴。 蒋氏满脸寒霜,立在帘栊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果说陆珈是蒋氏一大心头之患,那除此之外的另一大心患,就是至今为止她也未能替陆阶生下个子嗣。 生陆璎之时,她的身子倘若是受了些损,后来这些年与陆阶再无生育别的孩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生下陆家子嗣,凭这点蒋氏就没办法高枕无忧! 她可不光要眼前的荣耀,她要的是一世的荣耀! 陆阶本属风流才子,他虽不曾纳妾,在外却时掌上有人主动贴上来。 如今她有正牌陆夫人的身份镇着,加上背靠着陆阶不得不顾忌的严家,至今还没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出夭蛾子,也没在外闹出什么笑话。 可将来的事谁知道? 严家富贵滔天不假,但严家人有把她蒋氏当过人吗?充其量不过是成全了她嫁入陆家。 可让她嫁给陆阶,难道严家就没有自己的考量吗? 这些年朝上对严家的弹劾逐步增多,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皇帝能够一直宠信他们,可皇帝年岁也不轻了,因为一心求道,身子骨似乎也不怎么样,到了新君登基,严家还能保持这般红火么? 陆阶权势渐显,严家没落,一旦哪天陆阶带个私生子回来,她能不接吗? 不接,就是不贤。 接了,她的地位将彻底沦丧。 难道再把这私生子再杀了么? 别说笑了。 陆阶再因为她严家义女的身份而哄着自己,也不能不要继承人。 人是能杀,可她逃得过去么?陆阶能不追究么? 他追究起来,严家还能保得住她么? 所以哪怕严渠不是个纨绔,陆璎也不能嫁去严家。蒋氏只有这一个女儿,必须让她另外寻个有潜力又有实力的夫婿。如此哪怕严家风光不再,她蒋氏也还是有倚仗的。 可严家也不能得罪。 亲事既然定了,肯定是得成的。 只要这假冒的陆大小姐顺利入了府,那么不但自己这个继母能落个贤惠的名声,陆璎也不必嫁去严家了。 只要陆璎另有良配,到时哪怕陆阶真整出什么花来,她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这一夜再无余兴。 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时,蒋氏已起了床。 走出房门头件事就是打发杜嬷嬷去城门下探听。 杜嬷嬷才出门口,拢香就匆匆进来了: “太太,外头传来个消息,也不知是何意思?” “什么消息?” “程府那边——也就是先头太太的娘家哥哥程御史府上,今日一大早欢天喜地,说是他们的表小姐今日到府!” “……什么?” 蒋氏手一抖,顿了一下后站起来:“程家的表小姐?” 第133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正是,”拢香满脸惊疑,“打发去城门下的家丁正好看到程家人大张旗鼓地抬着好几顶轿子入府,话也是他们府里传出来的,还说,他们家表小姐失散多年,这回终于找到了。 “太太,程家除了我们大小姐之外没有别的表小姐,他们说找到了失散的表小姐,那岂不就是,就是……” “住嘴!” 拢香还没有把剩下的那半句话说出来,已经被蒋氏打断了。 程家只有一个表小姐,那这个失散又找到了的表小姐,岂不就正是陆家的大小姐陆珈吗? “不可能!” 蒋氏大步走到拢香面前,“你是不是听错了?” 拢香连忙道:“家丁就是这么说的,奴婢也觉得不可能,反复问了他们几遍,还打发他们再去确认,结果也是如此! “那几顶轿子已经被迎进程府了,此消息不可能有假!” 杜嬷嬷听到此处,不由走向了蒋氏:“太太!” 蒋氏一把拂开了她,快速地走到门下,又走回来,接而猛地转身,瞪着拢香怒斥:“当年出事之时,程家只是上门来问了问,过后都不曾传出什么前去寻找的消息,时隔这么多年,他们怎么会突然找到陆珈? “再说了,陆珈不是在沙湾吗?郭路不是安排了人到达沙湾了吗?昨天收到的信上不是说,再有几日就可以得手了吗? “她怎么会突然被程府找到?” “此事的确不寻常。”杜嬷嬷走到蒋氏身边:“程家早就已经与老爷反目成仇,当年先头太太死去之后,程家也不曾登门关心关心外甥女,这么多年大小姐都没有传出任何消息,程家就算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去接她回来的道理。” 蒋氏凝眉顿了片刻,看向她道:“你去,务必把情况打听清楚!” 杜嬷嬷赶紧步出正房,喊了几个机灵的家丁,让他们想尽办法去程家探听确切的消息不提。 却说程家这边欢天喜地,一路上迎着几顶轿子浩浩荡荡的入了府,消息早已经弄得沸沸扬扬。 陆家这边自也有人闻讯之后,察觉到事态非常,立刻赶到衙门找到了陆阶,将事情禀过。 陆阶正传下属议事,听完禀报,立刻也抬起了头来。 “程家的表小姐?你确定没听错?” “小的确定一字不差,没有听错!” 陆阶顿时站了起来,盯着门口呆站片刻,旋即拿起乌纱帽抢道出了门。 回到府里,刚好碰上快步走出门来的杨伯农。 陆阶劈头就问:“程家那边怎么回事?” “正要向老爷禀报此事!外头都在传言,程府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表小姐!” “一派胡言!程家只有一位姑太太,也只有一位表小姐!除了珈姐儿之外,他们还有哪来的表小姐?!” 陆阶不由分说驳斥了他的言语。 杨伯农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在下正是这个意思,程府如果有失散的表小姐,那就一定只有咱们的大小姐!” 陆阶蓦地往后退了一步,怔怔的望着前方。 杨伯农走下阶梯:“老爷,可需在下即刻前往程府一探虚实?” “不!” 陆阶胸脯起伏:“我自己去!” 说完他又飞奔出门,夺过小厮手里的马缰翻身上去,不假思索地就奔向了程府方向。 杨伯农可鲜少见到陆阶如此失态,连忙招呼左右:“快些跟上,快随老爷去程家!” 说罢他也喊人牵来了一匹马,着急忙活的骑上跟了过去。 杜嬷嬷交代的家丁恰好来到此处,当下挤入了随从的队伍,也跟着一道前往程家。 程府这边热闹得宛如过年,府里府外人来人往穿梭不止。 陆阶一骑当先到了门下,甩开马缰之后就要闯入门。却在跨门之时被守在门下的程家护院给挡住了。 “这不是尚书大人吗?大人可是有急事寻我们老爷?” 陆阶沉脸:“让开!” 护院们一字排开:“得罪了,咱们府上今日有喜,老爷太太早有吩咐一概不见客,尚书大人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陆阶咬牙望着他们,忽而跨步,便要挤过去。 护院们连忙挡住:“还请大人止步,你要是强闯,咱们可就不依了!” 陆阶一个文人,自然是拼不过他们。 可正好杨伯农也带人赶到了,见状如此,陆家的人连忙上前,不由分说把挡路的几个人给挤开。 陆阶大步跨入,一路上只见程家人个个喜气洋洋,几顶轿子摆在前院,另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 他加快脚步走入,迎面又来了许多挡路的人。 他不管不顾,进了他们二门,左右看去接不见程文慧的身影,这时倒是从旁侧传来了一道年轻而意外的声音:“这不是陆大人吗?您怎么到我们家来了?” 陆阶看去,只见程议迎面走来,这个一向稳重的青年,今日一身打扮也是焕然一新,眉目之间也聚着喜色。 “你父亲呢?” “不知陆大人寻家父何事?又为何强闯入门?”程议上下打量着他,“大人贵为礼部尚书,当朝大学士,应该最是讲究礼仪之人,这般横冲直撞,怕是不合适吧?” 陆阶阴沉脸:“程议,你们程家扣留我的女儿,该当何罪?!” 程议顿片刻,笑了一下:“大人这话小生听不明白,令嫒不是好好的在尊府吗?何来我们程家扣留之说?” 陆阶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给我去顺天府告他们程家一状! “程家无故扣留我陆家的大小姐,还不承认,让顺天府带人来给我搜!” 杨伯农上前称是,看了一眼程议之后,朝身后人挥了挥手。 “站住!” 程议凝眉望着他们,然后目光落定在陆阶脸上:“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早在十年之前,尚书府就已经对外宣称陆家大小姐意外夭折。 “既然你们都当她死了,那如今我们程家的表小姐跟你们有何相干? “不知尚书大人何来资格口口声声称你的女儿?请尚书大人明白,程家只有我们的表小姐,没有你们陆家的大小姐!” 第134章 放弃吧,你脑子没我好使 陆阶望着程议:“这么说,珈姐儿当真在你府上了?” 程议顿住。 陆阶忽而望向院内,咬咬牙,大步走了进去。 “哎,尚书大人!……” 程议连忙追随了进去,他一个大小伙子,竟然还跟不上陆阶的脚步,眨眼就让他跨进了门槛。 “吵什么?” 走到半路,程文惠的声音也传出来了,只见他和程夫人齐步出来,堪堪好挡住了陆阶的去路。 “你怎么跑到我家来了?”程文惠瞪着陆阶劈头就问。“谁让你来的?你给我出去!” 程议上前:“父亲,尚书大人他非要闯进来见表妹。当年表妹失踪之后,他们陆家明明对外宣称表妹已经死了,后来这么多年提都不提陆家有过一个大小姐,现在咱们把人找到了,他又闯上门来找女儿,岂有这样的道理?” 程文惠看了一眼他又看向陆阶:“你听听,议哥儿一个小辈都懂得的道理,你竟然不懂! “当年没找到人,你就宣称人死了,你配当人家爹吗你?这十来年里你为女儿干了什么? “如今才听到个讯儿,你就气势汹汹,到我程家来要人,人是我们找到的,干你屁事! “来人!把他给我轰出去!” 这么一番闹腾,旁边早就聚上了许多程家的下人。程文惠一声令下,左右立刻上来,一副要赶人的架势。 陆阶负手望着他们:“世人都知你们程家只有一位表小姐,那就是小女。 “我知道你最近仕途不顺,突然之间称作找到了表小姐,这明显就是冲着我陆家来的。 “我已经让人去顺天府喊人了。 “等他们一来,如果搜到的所谓的表小姐不是小女,那你程家就是在招摇撞骗! “你是三法司的官员,知法犯法,利用我失踪多年的女儿意图行骗,该当何罪,你应该清楚?” 程文惠勃然大怒:“姓陆的,你擅闯我程家门庭,还跑到这儿来威胁我? “你别给脸不要脸!” 陆阶睨他,然后走进就近的穿堂里,在椅子上坐下来:“珈姐儿如果真的在你程家,你就立刻把人交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若是假的,你只是故弄玄虚,就等着吃官司吧!” 程文惠路冲上去,撸起袖子指着他鼻子:“你这个薄情寡义不知廉耻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放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流落在外不闻不问就算了,眼下我这个舅舅把人找到了,你竟然还跑来我这里耍威风?” 陆阶淡定若素地瞄了一眼指到鼻子跟前来的手指,又瞥到他的脸上:“那你现在是交人还是不交人?” 程文惠气的冒烟:“你少在这里一厢情愿,就算你想带她回去,你也不想想,她肯不肯跟你回去? “这些年里,你倒是官运亨通,升官加爵,风光的很!在内又另有了女儿承欢膝下,你还记得她那早早死去的娘吗? “还记得他是你的长女吗?” “她在外头颠沛流离,吃糠咽菜的这些年,你想过她吗? “何曾是我想跟你较什么劲,也不是我非得留她在此,而是她选的是我程家,她没有选陆家! “好好一个大活人,你当亲爹的没找到,当舅舅的找到了,你不觉得脸疼吗?” 陆阶自打一路过来出现时起,不曾有丝毫示弱的时刻,此时听得这番话,却蓦然恍惚。 杨伯农上前:“程大人,听你的意思,我们大小姐此刻就在程家,是确认无误了?” 程文惠冷哼:“我也不瞒你了! “人是在此,但她不光是姓陆的女儿,也有我妹子的一半骨血! “她已经被你们陆家遗弃,你们若是强人所难要抢人,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我就是豁出去,也要让满京城的人知道知道你陆阶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怎么当爹的! “娶了填房就忘了原配!有了次女就忘了长女! “放任自己的女儿流落在外罔顾生死,你还好意思当礼部尚书呢! “你为父不慈,我还要去朝上参你一本!” 杨伯农望着怒气冲冲痛骂不止的程文惠,咽咽喉头,深觉棘手。 陆阶位高权重,陆珈是他的亲生女儿,当年没有找到人、当成她已经意外夭折,如今却被程家证实还活着,已经属于为人父而失职的话柄了。 既然她真的还活着,那身为生父必须亡羊补牢,不管她在哪里,都必须接回陆家好好照顾,以弥补之前多年的疏忽。 否则的话,那陆阶就是罔顾人伦,是要被言官弹劾的! 且不说父女相隔十年,在陆阶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女儿,就说自身利益,当朝一品官员放任自己的亲骨肉不理会,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如此不仁不慈,陆阶当着这样的重职,将来还要入阁,他又如何服众? 程家今日这番大张旗鼓的操作,已经把这个消息弄得人尽皆知,朝上朝下的人很快都会知道他们家找回来的这个表小姐,就是陆家视为死去多年的大小姐,这是想捂都捂不住了的事实! 他俯身凑到了陆阶的耳边:“大人,既然大小姐当真在此,那就断无理由再让她住在府外……” 话没说完,陆阶已抬手止住他,眼望着面前怒气冲冲的程文惠:“你有什么条件?” 程文惠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以为我在要挟你?” “从小到大你的脑子就没我好使,少跟我兜圈子了!除了去吏部为官,你还有什么要求,说出来!” 陆阶沉着脸,不像是耐烦的样子。 程议望着他父亲,后者也回看了一眼他。 片刻的停顿过后,程议使眼色让人奉茶。 另一边,程文惠道:“为何我不能入吏部?” 陆阶瞥他:“因为你没那个本事。” “你他娘的看不起人是不是?”桌子被程文惠拍得跳了起来。 陆阶把茶端在手上:“谚哥儿听说学问不错?比你强?国子监里还有名额,让不让他去,随你的便。” 程文惠被他气出来的满身怒火,一时间被挡在了喉咙底下。 陆阶把茶放下:“我再说一次,倘若今日你们大张旗鼓接回府来的真是我的珈姐儿,明日我就可以让程谚去上学,你应是不应?” 第135章 别人生不出这样的女儿 程家几个人面面相觑。 就在对过门后头踮脚望着这边的陆珈也有些纳闷,让陆阶把程谚给搞到国子监去上学,这的确是她替程家筹谋的好处。 可她却没有想到陆阶竟然还没等程家提出要求来就主动说了! 本来他们都商量好了,要让陆阶落于被动,以便进行利益交换,没想到奸臣老爹来是如愿来了,却从头到尾一点没有被动的样子! 这胸有成竹张嘴就来,若不对程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是做不到这般的吧? ……不管怎么说,鱼都跳上来了,也没道理不接。 她戳了戳旁边的程谚,对他耳语几句之后打发了他出去。 程谚便快步来到了他爹旁边,说道:“父亲,儿子断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将表姐推入陆家这个火坑,这国子监我不去也罢!” 程文惠瞅他一眼,朝陆阶道:“你听到了?不要仗着你这身朱袍,就来我程家耀武扬威,仗势欺人!不就是国子监吗?我不稀罕!” “那你要什么?” 程文惠冷哼。 他将腰板挺得笔直,真正宛如一颗砸不扁也敲不烂的铜豌豆。 杨伯农皱起了眉头,他替陆阶感到头疼。 陆阶这位大舅哥,也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不好对付。 程议原先没能去成国子监读书,已经让程家十分遗憾。故此他们卯足了劲想要让程谚入读,可惜一直不得机会。 本来以为凭这个完全可以说动程文惠,没想到他们依然油盐不进!这又还能如何呢? 杨伯农想了想,附耳陆阶:“临近年底了,吏部不宜入,别处或许也有机会。” 陆阶深吸气,凝眉道:“年后要换一批巡盐御史,你可愿去?” 听到巡盐御史四字,程家这边如何反应先不说,屋里头的陆家确是两眼亮了! 巡盐御史、巡漕御史等等直接关系天下经济的官职多由皇帝亲自选拔,换句话说,来头不够硬的,担任不了。 正经上任的巡察御史往往三年一换,此位虽然品级不高,但职权极重,往往轮换一遍回来都会升迁。 简单说来,此等职位不但有油水,而且前途光明! 关键是,这个职位依旧隶属都察院,但是又不在京城严家眼皮底下! 这对程家来说,当然是一等一的优差呀! 陆珈赶紧喊来了身边的青荷,吩咐了几句,又打发了她出去。 青荷来到程文惠身边,压低声将陆家的意思一转达,程文惠捋了捋胡须,就说道:“巡盐御史便罢了,巡漕御史还差不多!” 没错! 就是巡漕御史! 巡漕御史负责督查天下河运,也就相当于郭翊那个职位。只不过郭翊是临时派遣,而眼下要从陆阶手上讨的,是有权利直接将巡视的结果呈告皇帝的正经巡漕御史! 陆珈自认本事有限,顾不上别的,也没那个能力跟严家叫板,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严党把沙湾码头给祸害了! 既然眼前就有陆阶送上门来的机会,她为什么不尽自己的力量为沙湾县也做些事情? “巡漕御史?”陆阶凝眉。 “没错!”程文惠道,“我也不跟你说什么淮安通州两地的巡漕御史,只要监管两湖两广一带的即可!你可能办到?” 陆阶没有马上回答。 杨伯农再次凑近:“两湖两广之地的漕运当然不足通州淮安重要,程大人只求这个不算过份。 “但两湖境内的潭州府前几个月才出过周胜淹田毁堤之案,年前派遣出去的钦差郭翊正好亲手经办此案,如今还未审判,大人慎重。” 陆阶手扶着杯子,目光不断在程文惠的脸上睃巡。忽然他又将目光旁移到一侧的程谚和青荷脸上。 随后他站起来,负手走到程文惠旁边,众人都当他是有话要说,哪知道他突然脚尖一转,伸手将程文惠往旁拨开,然后拔腿朝他身后的屋子里冲去! “你干什么!你给我站住!” 程文惠措手不及,被他推了个踉跄。 等他反应过来,陆阶竟已一路冲到了房门口! 屋里的陆珈正在暗自权衡陆阶到底会不会答应?倘若不答应,她又该如何施行后策? 她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桩! 等看到她爹径直冲过来,她慌不择路奔到了后窗下,然后不加思索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后方一大群人看着这父女俩你追我赶,在园子里上演起了官兵追强盗的戏码! 只不过没上演多久,陆珈刚跑出两三步,后头已经传来了她老子的怒喝:“站住!” 陆珈怎么可能乖乖听话? 条件没谈妥之前,她绝不露面! 陆阶咬牙跟着翻过了窗,然后三步并俩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后心窝! “还跑?还往哪跑?!” 陆珈还在往前挣扎,陆阶另一只手已经扭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转了回来! 这张脸…… 陆阶睁大双眼,因为奔跑而升起的喘息声不觉停滞在喉咙口,先前脸上那番怒容,也瞬间溃散。 “你……是你?!” 紧跟着追上来的杨伯农也看呆了! 胳膊被扭住,陆珈已经跑不掉。 她悻悻的看着面前这群人,目光落回她爹脸上:“好久不见,父亲!” 陆阶松手,上上下下看她片刻,然后道:“退下!” 杨伯农他们全都退下了。 园子里只剩下父女俩。 陆阶长久地没说话。 然后他背转身去,就这么在园子里草木中的石墩上坐下来。 可他是背对着陆珈的,陆珈看不到他的神情,因而就像前世那般,他红着眼眶的失态,当下竟然也没见着。 她只看到这个上次和司礼监太监游刃有余言来语往的意气风发的才子,佝偻着后背,好像瞬间沧老了七分。 陆珈到底是镇定的。 她长吸了一口气,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也抻了抻身子,似也长长吁了口气,然后把身子转过来,朝她伸手:“你的玉呢?” 陆珈耸肩:“送人了。” “送谁了?” “一个要紧的人。” 陆阶凝眉:“有多要紧?” 陆珈反问:“没有那块玉,是不是就不能证明我是陆珈?” 陆阶把手收回去,垂头看了脚下芳草片刻:“不会。” 陆珈觑着他:“为什么?” “除了我,别人生不出这样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