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鹤血》 第1页 [gl百合] 《火鹤血》作者:云随君【完结】 文案 耽的公主,高高在上。 公主不要她,耽虽不至于死缠烂打,却也为公主抛下一切。 提醒: 黑歷史没错了。 这篇文先是想用公主的视角,后来改成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最后才确定开上帝视角。几番折腾皆是因为不习惯这样古早又狗血的脑洞,花了很多时间却还是很难让自己满意。所以请各位谨慎阅读。 内容标籤: 阴差阳错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耽,靖节 ┃ 配角:卫澄,皇帝 ┃ 其它: 第1章 心字 江国的这场雨连绵下了七日。 本来江国国地处淮阴,雨水丰沛。黄梅时节,淋淋淅淅下个半月都寻常。可这一次,一是坏在了时间,三月时,本不需要这样多的雨水,多了只能讨人嫌;二是坏在了雨势,白日不见赤乌,夜间不闻漏声,倒像是银河倒泻,沧海盆倾,叫人昼夜不辨。 沅清府虽早挖了三尺深的水道,却仍是积了满院的污水。卫澄因这场雨,倒是得了不大合规矩的恩赏,于偏殿暖了片刻身子。 卫澄是世家子弟,从小便懂得规矩。虽是此刻未得见公主,也低着头,不敢打量偏殿陈设。他只感觉偏殿清冷,匆匆从园里搬出的花草清香飘了一屋。因湿意未散,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时,不经意看到的是淡紫色的花瓣,极像是相思花的颜色。片刻,一个青衣女婢进殿。她微微福了福身子,细声细气道,“大人,公主请您入堂。随小婢去罢。” 卫澄道了声谢,随她穿过长廊进入大堂。一路上虽灯火昏暗,却也看得出布置精巧,十步一挂的琉璃灯映着海棠漏窗,留下不甚清晰的影子。 迎面的暖气拭去了卫澄身上最后一点湿意,让他不由得精神一震。 他微微抬头,只见靖节公主跪坐在玉雕桌后,随手拨了几粒香于炉中。一缕白烟缓缓升起,香气逸开,芳馥裊娜,是百和香。 “公主。”那个小婢轻轻唤了声,“卫大人来了。” 靖节并未抬头,只用余光扫了卫澄一眼:“大人不是去请鹤女了吗?沅清府倒是难迎贵客。”她的声音清冷,不像是碎玉,却像是置于地的琉璃碎发出的声音。 靖节是皇帝亲封的殷国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皇后都得礼让三分。靖节这样明捧暗讽的一开口,卫澄便不由得在心里嘆息了一声。 他苦涩一笑,道:“公主折煞下臣了。臣今日捧金印赶赴鹤栖山,于山门见到鹤女大人,鹤女大人道……” 让靖节来罢。 卫澄今晨行至山门,惊讶于周遭竟滴雨未落,鹤女着一身白色广袖长裙立于花叶间,就像凤凰亭亭地栖于梧桐,四周笼着一层温柔的霞光。清风拂过,她的衣袖透出些水蓝来,真真若九天玄女,不带些许人间烟火气。她的目光带着些凉薄的悲悯,轻轻道:“让靖节来罢。” “她要靖节去。”靖节低低地念着,復又抬起头,用那双淡色的眸子盯着卫澄,其中几分难辨情绪。她又重复了一遍:“她要靖节去。” 卫澄微微抬起头,公主已走近,那张排霜花似的面犹带着冷气,凤眼却安如静湖,再找不出半分异色:“烦劳大人与我同行了。” 卫澄自然答应。 鹤栖山离沅清府百里,宝马疾行只需一个时辰不到,可如今风势浩大,雨作倾盆,官道亦淹,靖节只能与卫澄乘舟前去。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弃屋乘舟去往微云山的百姓,小舟密密匝匝,划桨愈难,幸而靖节四周有人开道,白衣又想着靖节公主出府多半是为着请鹤女襄助,到鹤栖山的时刻竟比卫澄料想的早上许多。 靖节披了件外裳行至山门,鹤女已立在玉阶上等她,那双淡漠又带着悲悯的眸子突得有了光彩。 她的头略偏了一点,露出个浅淡的笑容,这才有点儿像她原来的样子。她唤了靖节,用的是她之前的叫法,一切都好像是在昨日,三年的不见只不过是幻梦一场,所有的隔阂与怨恨只是伴梦 而生的一剂无用苦药。梦醒之后,都不作数。 她唤的是:“阿妍。” 阿妍。 靖节当是好久都没听到有人这样唤她了。她的母亲是承庆长公主,父亲是安平侯,俩人在她八岁前这样唤她,后来因陛下子嗣稀薄,无一适龄公主陪伴鹤女,御笔一点将她封为靖节公主,因着尊卑,便再没有过了。 普天之下,能唤她阿妍的,不过两人,愿唤她阿妍的,唯一人而已。 许是许久不见如此温暖的羲和了,微光一扯便将靖节扯进旧梦之中。 那时候她是新立的公主,初到鹤栖山,鹤女就着一件红色襦裙立在阶上等她。鹤女矜傲地微抬起下巴,道:“我唤作耽,公主呢?”她于第一日惊艷于鹤女的矜傲绝艷,也于第一日知道了她名作耽。 如此,她便与耽守着这鹤栖山过了八年。按她所想,其间无事发生,也不必提起。 对过往的回忆总能把时光拉长,靖节以为自己暗自想了良久,其实不过须臾罢了。回过神来,她发现鹤女一直仔细地注视着她,目光如水般的轻柔。 她自小饱读诗书,聪颖非常,遇事果断比得上壮士断腕的前朝太后。但此刻她面对耽的目光,竟不知如何是好。 第2页 靖节只得不想,将正事捡了出来迴避这样让她难堪的处境:“百姓忧于水患,还请鹤女襄助。”靖节规整地行了礼,恰好错开了耽的目光。 不过她仰首的工夫,鹤女耽已落至她的身边。耽微垂的眼抬起来,深情地望着她。就好像天地间再多人,这双眼也只容的下她的公主一个:“我自然要帮,阿妍。火鹤从来不会拒绝公主的。”这句话轻如鬼魅,幽幽地透出分不寻常。 该怎么面对一个曾与你亲密无间,几年不见后性情大变、宛若脱胎换骨的人? 靖节突然说不出话来,心底却觉应该开口。于是她张嘴叫了声:“耽……”却再想不出下句。 耽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沉静又安详。 不多时,是耽打破了相顾无言的僵局。她偏了偏头,道:“公主随我入红羽殿罢。” 卫澄远立,偶有几字随风飘近他。他只装作听不到的样子,但内里却又不禁乱想。 公主与火鹤到底是有着怎样的因缘呢? 人人都知道的传奇,若是相隔万水千山,卫澄无意探究。可是如今二人就立于几丈处,他那一点的好奇彻底被勾了起来,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非礼无听,非礼无思”的家规,也越过了他素来的不做了解、为人体贴。 公主与鹤女的故事,是抹了金粉的云梦画卷。每个人都能娓娓道来这段故事下酒,但卫澄从未听闻有人深究过公主与鹤女的心绪。 人人都知道,鹤女霞浴火后追随凤凰神女前去蓬莱仙岛。途经江国,公主成延用了一滴仙露抚平了她的创伤。霞心中感激,辞了凤凰圣女留下,为江国挡了百年一遇的飓风。公主成延亦感其善举,从此与霞来往密切,情深意重。略有不幸的是,半年后,公主与鹤女霞几十年间再未见上一面。 而江国的霁秀山更名鹤栖山,鹤女霞居住于上。 这是公主为弱小的江国求来的庇护,也正是她们无法再相见的根源。一个颇得民心的人,有了火鹤的襄助,不管是男是女,都会成为皇帝的肉中刺,猜疑忌惮,一个都少不了。公主不愿意惹这样的麻烦,于是选择了不见。 公主的宅心仁厚与鹤女霞的知恩图报被百姓作谈资讲了几十年,而成延也渐渐老了。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临终前,她求霞不要离开,只是为了当初情谊。 其实是不用求的。只要她用手轻抚霞的脸,露出个笑容来,霞就身不由己了。成延自己也清楚。就算与霞几十年不见,她还是会为那一滴仙露的恩情与半年的相伴继续庇佑江国。 卫澄祖母那时只有十四岁,按例于长公主临终前照料。那时她正叠着公主用过的药帕,隐隐约约听见鹤女霞说:“公主,您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好像撑到现在,只是为了这么一句话,公主听闻后便安心去了。 鹤女霞却还是要离开,但临行前,她又给了江国一位新的鹤女。她说:“有一只火鹤名作咎,她的凡心还在,痴念也还未了……给她一位公主吧,那样…你们想怎样都可以了。” 咎得了成玉公主。 后来,成玉公主逝去,咎也要离开。像是传承一般,她也留下了个女童,她也要一位公主。 江国王室终于心满意足,也终于能做安枕之人。没有一位别国帝王敢对江国宣战,不论他是多么强大,也不论他是多么残暴痴傻。 自此便有了不成文书的规矩,每一位鹤女与被选上的公主都会于鹤栖山相伴相依八年。八年过后,鹤女与公主再见机会便渺茫。往往都是,再见之日便是公主将死之时。 明明只需要离开罢了。卫澄想,自己就能打开的枷锁,为何还要挂在脖子上? 他抬起头,公主和鹤女却已经不见了。 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称得上大逆不道,他受惊似的打断了思绪。 鹤栖山无太多变化,靖节一路看,相思花也静静地落了一路,打在耽与她的身上,温柔的破碎。 红羽殿藏于青雾与长叶中,靖节偷偷地在心中描摹它的样子。好像是与之前一样,红木金雕,柱上飞凤。檐上却挂着几只风铃,靖节一望见便发出轻响。这应该是耽自她走后挂上的,好像算不得大变动。 耽推开大门,一股香木味散开,靖节随之走进后大略一观,只见成千的金铃挂于横贯大殿的数根长绳上,大殿中央立着凤凰神女的玉像,四周围绕着一圈香木,上面妥帖得安置着一枚扶铃,古朴大气,哑光神秘。其上压抑的刀兵神气,连凡胎肉体的靖节都能隐约感受。 “这与你走时的布局略有不同了。”耽轻嘆了一声,“但总是要变的。沧海变作桑田,刀兵化作庇佑,这世上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 耽折了一根香木枝,用无骨灯的星火点燃了它。香气静静续于空中,微微迴旋着扩散开来。 殿中只有靖节和耽两人,两人都未言语,留了一室寂静。 “阿妍,自你走后,我……”耽突然开口道。 “不要说了。”靖节轻斥一声,“不要说了,鹤女大人。” 耽脸色白了几分,轻声道:“你总是如此,阿妍。我之前是受不了你的……” “我做错什么了吗?”靖节看向耽,一双美目平淡至极。 第3页 一路上,她都在反省自己犯下的错误。她有的是理由不爱耽,她也没必要爱耽。她之前那一点点的难堪多余到可笑,而当她想通时,可笑的便不是她了。 耽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旋即微微低下头,也不作回答,只看向那根香木。 手中的香木最后一缕青烟断,耽将余下的一截供奉在玉像旁,伸出玉白的手握住扶铃,轻轻晃动起来。 这也许是一支舞。 耽是一只火鹤,将扶铃举于头顶时广袖展开,却像一只冰湖颜色的蝴蝶,神秘又柔美,千古之雪好像落于她的身上,又融于她的骨肉间。 其间暗香浮动,凭空生出的银白火光四溅,又慢慢随着耽动作的结束而消失。 既毕,耽将扶铃置回原位,靖节能看到她眉宇间的睏倦。 “公主,我说过会帮你的。”耽微阖双眼,像是累极。“此舞名曰‘斐’,可控千里风云变幻。江国境内的雨势现下该是止住了。” 靖节点了点头,向耽行了谢礼。微微思量片刻,她復又开口问道:“那地上洪积又如何?” “明日,”耽睁开眼,轻轻摇了摇头,好像要驱走有形的睏倦。“现下我已无气力,明日我自会收走这场祸水。” 耽答毕便化作原型,拍打翅膀飞到长绳上,继而蜷起身子轻轻靠上休息:“阿妍,三年不见,你又变了不少。” 靖节转过身去,呆立了片刻,从耽的眼里看,仍是那个清清冷冷又沉稳的美人。她轻轻嘆了一声,像是在读佶屈聱牙的经文:“人总是要变的。大人……歇息罢。” “别走!”靖节只迈出了一步,耽就好像演练过千百次地叫住了她。 耽落于地上,化作了人形。 她将门合拢,又用背死死抵住它:“阿妍……公主,求你别走!” “你这又是何必。”靖节只说了这一句。 靖节忽的想起她和耽在鹤栖山的前几年,没有什么不好的。甚至可以说,很幸福。她那时年幼,见到已有倾国绝艷之姿的鹤女大人,本能地想靠近。耽性情执拗骄傲,却也打不得笑脸人,不过半年,她们二人便亲如同胞。 明明这样就好。可惜的是,耽爱上了她。像是,薛素素爱上了顺秀玉那般。 “我想了整整三年……阿妍,若我当年没让你走,你我还在鹤栖山,我该无悔!”耽用那双眼直直地看向靖节,像是在宣誓。 “我没什么不好……我的相貌,我的根骨,我的痴情,无一不好。靖节,留下来,陪我半年。”耽竟落了泪。她抛下了所有的尊严,轻声乞求那位狠心的公主:“陪我半年,我便满足。” 靖节心里一惊,没有想到她做到这一步。耽从不要别人看到她哭,就算是靖节狠狠伤了她一次又一次,她也没在靖节面前掉过一滴泪。 “…耽…你明知不可能。”她缓缓开口道,“从来的规矩都是八年为期。八年尽,缘分尽。你已多得了一日,勿要多求。” “那是你们燕氏立的规矩。”耽挺起嵴背,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火鹤从来都要答应的……但这次不行。” 靖节嘆一声:“你又是何必?” “我又是何必?”耽闻言竟笑了一声,“公主问我何必?我为何要乖乖听你话帮你去灾吗?火鹤欠公主的,早还清了……后来的,都是公主欠火鹤的。公主,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火鹤为公主做的,从来都是为着情谊。” “够了。”靖节轻声喝止,却没想到这两个字竟要逼得耽疯魔。 “你从来都如此!”耽尖叫一声,她用手覆着脸,指甲竟戳破了脸,留下一点血迹。 靖节听曾留在山上伺候的故筝讲过,自她别去,耽日益乖戾,行事越发极端。只是她本性矜傲,平日冷冷清清,倒不怎么显出恣睢的一面来。靖节离去时,便猜到如此。或者说,自她那样拒绝耽后,耽便已经疯了一半了。只是她疯得极有条理,疯得几乎让人猜不出,若按她母亲听闻后的说法,这不是疯,是入魔了。 耽像是一条濒死的鱼,费力喘息了良久,俄后又好像褪去了所有的力气,连唿吸都不得了。末了,她只低声道:“阿妍,我在想,我是不是错了。我不该让你去见那么多人,更不该让你去见你的母亲。王族……王族从来都看不起火鹤的。” 她说的是七年前的旧事。靖节那时还算年幼,离开了母亲许久,自然想得不得了。耽託了青鸟给宣王,让靖节与父母团聚了两月,快快乐乐地享了公主应享的福气。王族看不起火鹤...歷任的鹤女都明了。他们爱的是凤凰,他们为凤凰痴狂。耽这么说,不过是认为自己的公主冰清玉洁,被旁人带坏了而已。 她自是知道,她的公主不是不曾喜欢她。只是,不爱她,也不想要她。她就要死了,或者说,已经死了。她要的,只是一个人。她曾相信公主爱她,后来她发现她错了,错的离谱。 “阿妍,昨夜我忆起,那一日,我立于相思花间,你在相思树下,轻声念着‘紫萸香慢’。你以为花是无意轻风吹到髻上的,其实……是我偷偷吹了一口清气,让它化作了微风,将最好的花安在你发间。你说,我们回到那一天,好不好?” 第4页 她好像又要落泪了。若听她的语气,也确是如此。 耽小心地向靖节走去,一步一步,皆是悲凉与潜藏的希望。 离靖节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靖节还是冷冷清清的模样,眼里好像没有耽这个人。但她还是轻轻地抱住了靖节,是冷的,是冰的。 靖节用力推开了她。 她呆立在那里。良久,她痴痴地问:“公主,四年前我问你的话,你答不答应?” 她还是问了。她一直都不敢再问,因为她怕再得到那个她不想要的答案。能骗得过自己,也是一种福气。但就在此时,她明白再不问便什么都没有了。她不怕不能和她的公主共度余生。不论靖节答应与否,她都不必怀着对公主可能爱她的无限希冀死去。更多的,她只是要一个能让她彻底死心的答案。 “四年前,我说的话太过。但火鹤大人,我至今也不敢肖想。”靖节的声音好像要拒她于千里之外。她后退一步,向耽行了大礼,随后轻轻打开大门。 耽没有阻拦靖节。她只是说:“靖节,莫忘了当年你说的。你说要我死。” 靖节停下脚步,微微偏头道:“我方才说了,当年我说的太过。现下给大人赔个不是,还望大人海涵。”随后,她便掩上了门,顺便掩上了最后一点的亮光,只留了一地孤寂与绝望。 第2章 断魂 距靖节三月寻至鹤栖山已半年有余。渐渐的,除了鹤栖山,江国四处都落了细雪。它密密地落在檐上,落在杯盏中,落在巷井里,很快便化为清水。 皇帝御笔写了封请帖请十年不曾下山的鹤女赴长白宴,为表敬重,派的是礼部的卫澄大人送请帖。 卫澄怀着莫名的心思接下这项差事。 他本想驭马疾行,快些请到鹤女大人赴宴,皇帝却派了人抬了镶金红木步辇立在圆周门等候。 皇帝的意思,不提卫澄这种聪颖非常之人,随便捉个庸碌的官员也能明白地彻底。宣扬皇威本无错,却总让人寒心。卫澄的心替鹤女凉了一半,只肃声叫抬辇之人快些跟上,争取不耽误太长时日,倒让习惯他温文尔雅,恭谨谦逊那一面的人吃了一惊。 等行了七八路程,已用了将近一日。本该是星河低垂的夜,到了这儿,却还是明亮似白昼。 卫澄早已见识过两次这样的景象,却还是忍不住惊嘆了一声——之前的歷任鹤女,从未能有这样影响日月照拂的能力。 鹤女依旧像是未卜先知一般立于山门等候。她看到卫澄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清冷美艷的脸上显露了几分温柔。 卫澄受宠若惊,翻身下马向她行了一礼,等到鹤女叫他起身时方直起了身子。但他仍是低垂着眼睛,目光只能略略地看见鹤女的脖颈。 “你为何不抬头看我?”鹤女问。 “卫澄不过一介小官,不敢亵渎鹤女尊荣。”卫澄嘆息道。 耽笑了一声:“你嘆什么气呀?”她用白的如脂膏般的手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这本是轻浮的动作,可配上耽的出尘之姿,竟显得纯洁之至。 随后,耽竟用红唇浅浅抹过卫澄的额头,轻轻吹了口气儿,像是一朵花儿绽开,拂在人面上。 “哎,”耽平安地看着他,“可收好这口福泽之气了?” 卫澄方才被耽的举动吓得够呛,听了这句话才稍稍放下心来。他道了谢,欣喜于得到的福泽,心下却又莫名悲凉,为了耽的缘故。 他第一次感受到明明尊贵无比却又被众人漠视的耽对爱与关怀的渴望——她明明值得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不用步辇,你教他们径直抬回去。”耽竟稚气地笑了笑,突然压低声音:“他们怕是忘了我为火鹤,天生长翅,翔于青天。” 卫澄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在哪儿,只得点了点头,也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既是火鹤一族,自当遵从本性。鹤女大人,自行去罢。” 他两一时无话,不久耽突然肃容道:“我给你看看……卫澄,我给你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的……”她的语调既轻且淡,却令人心生一丝悲凉。 那是卫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耽以鸟的形态出现在他面前。她的原形与白鹤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便是背部带着些绯色,双翅摆动时带着星星火光。 这便是……那滴涅磐血的作用罢。 卫澄突然有了股热血涌上心头,他心绪颇不宁静,语调却冷静无比:“耽,回去罢。” “回哪儿?卫澄,回鹤栖山吗?”耽缓缓道。她的声音仍是悽然至极,却又有了些佯装出的释然。 他二人,都没计量刚才那声“耽”坏了多少规矩。 “不,”卫澄摇了摇头,“回你初生之地,回你恋慕安详之地。鹤栖山……它从不是火鹤一族应该待的地方。” “卫澄,”耽轻轻唤了他一声。 卫澄像是被人泼了一碗冷水,彻底冷静了下来。人有意思的一点便是,热血上头时,做事做的干净又利落,清醒后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他呆立着,再说不出一句话,只直直地看向那只可怜的火鹤。 第5页 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感恩卫澄的理解。随后耽伸开双翅,飞向天际,只留下一句 “我会的。”,不一会儿,就消逝在风中了。 火鹤到了骊珠宫一个多时辰,卫澄才驾马赶到。那时皇帝正与耽私谈。其实讲得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只不过些帝王暗自藏针的琐事。恩威并施的作派,没一位皇帝不会,也没有一位皇帝不做。 耽告诉皇帝:“我自己不愿坐轿,陛下别怪卫澄。” 皇帝怎会不答应耽的请求,只不过与她闲谈时,卫澄就跪在侧殿罢了。 皇帝笑着对耽道:“今日夜宴于朝露园中,鹤女须得尽兴。” 耽微微点了点头,叫人几乎看不出她的动作来。而后她道:“陛下说的时候也快到了,不如现在前往?” 皇帝抚掌笑道:“只希望鹤女不要再飞过去。皇宫的路,不是那么好认的。” 他二人伴十几名宫婢内监一齐向朝露园走去。 约莫过了半刻钟,内监宋福走进偏殿对卫澄道:“卫大人,移步至朝露园吧。” 卫澄苦笑一声。他早已听到了皇帝起驾时珠玉碰撞发出的声响,心中也明白皇帝是想私下处罚自己,不想人知道。他道了声谢,用手揉了揉膝盖才勉强起来。 宋福嘆了口气——他是个人精,自然时刻想要人承他的情:“我说卫大人,身为臣子,要懂得为陛下分忧,别惹得陛下不高兴。这样的道理,您该是懂得吧?” “公公说的话,卫澄自是懂得的。”卫澄随口敷衍道。之后他竭力保持正常的走姿,一步一步地向朝露园走去。 他不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讨皇帝的欢心。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这一份骨气,他是什么都不怕的。 等卫澄行至朝露园,席中只差他一人了。他不作痕迹地向左侧望去,果然看到他父亲责备又疑惑的眼神。 微微嘆了口气,卫澄跪下行礼:“微臣有事耽搁,扰了陛下与诸位大人的兴致,求陛下责罚。” 皇帝面色红润,看上去兴致极高,像是已经饮了好几杯酒。他微摆了一下手,笑道:“卫卿近日劳累于国事,又有请得鹤女大人治水之功,朕还在想怎么赏你呢,请什么罪。快些入座便是。” 卫澄谢了皇帝,刚入座又得了一杯皇帝赏赐的桃花酒。他又谢过,一口饮下并不喜爱的酒水。 得了皇帝今宴赏的第一杯佳酿,卫澄也没流露出什么情绪,只是径直饮了下去。惹得席中人都向他望去,连靖节也看了他一眼,只是目光仍是淡淡的。 耽这时却突然开口:“陛下,耽听闻朝露园旁搭了一座香木台,凤凰神女与火鹤一族有也些交情,我也不便宴饮,想去看看。”她坐在靠近皇帝的一侧且上阶一级,离得众人较远,也不饮酒动筷,显得疏离出尘。此时她淡漠地望向皇帝,提出这个请求来,竟也不惹得人不适。 “鹤女大人请便。”皇帝又转头唤贴身的女侍:“去,为鹤女大人引路。” 耽起身,静静地等待那个女侍走到身前,便随她离去了。 没了鹤女,宴席也照常其乐融融。靖节微皱着眉,用手指轻轻磨蹭白玉杯。 杯中的酒落了一滴。落在了靖节莹白的指节上。 靖节挥手召来一个女婢:“告诉陛下,靖节不胜酒力,离席去吹吹风。” 那个女婢恭谨地应了一声,靖节便悄然离席。 行近香木台,只看见那个被派去引路的女侍正不安地绞着衣袖。靖节微微抬头向上望去,果然看见了火鹤立在了为凤凰神女修筑的香木台上。 “鹤女大人,”靖节唤了声,“可否下来说话?” 耽听见她的话,转过身子面向她。 风起了。 耽今日穿了金纹广袖白裙,衣袂飘飘,好似要乘风归去。 她动了动手指,低声道:“为何?靖节,这不就是为我修筑的吗?”语毕,四周竟变得明如白昼,才停了一日的雪又凭空落下。 出现这样的变化,四周竟没半点声响。 靖节勐地回头向后望去,果然见那个女侍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好似玩偶。 “鹤女大人究竟是何意?”靖节厉声问道。 “为何不上来说呢?”耽轻声问道,明明是看向靖节的,却绝美又空洞。好似在看,又好似什么都不在乎,心中眼中空无一物。 靖节快步走到了香木台上,随后她却身子一颤,竟似如迈不动步子。 耽也只是像之前那样看着她,显得有些凉薄。 靖节缓缓吐了口气,抬头望过去,信步般走近她。 “靖节,今日我是应了人的请求把事说开的。”耽微微一笑,略伸出手接住了片雪。那雪触到她的手便化了,落下后竟没在她手上留下一点水渍。 “你又作什么怪?”靖节皱眉道。 “你心里明白。”耽略略低头道,“我不是耽。靖节,现下还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 “你又在作什么戏!”靖节面若寒霜,抿唇冷冷道。 她轻声回应:“我方才说了,这香木台是为我修筑的。” “耽已经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在天地间。你若是有心,就接一捧雪罢。那便是她最后的化身。” 第6页 靖节浑身颤抖,竟吐不出一个字来。她该反驳的。可怖的是,她像是失了力般说不出口。 她仰起头,好像在质问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靖节,我乃一缕凤凰神识。”面前的人终于开口,“当年我的本体算出火鹤有一道劫难,若是渡过了,她可化作神鸟,若是没有,她便彻底消失。为了助她,我便分了一缕神识附在扶铃上,等着她寻我相助。如今,我就在耽的躯体中。” “你是凤凰神女”靖节愣了半响。 “是。” “那…耽为什么会死?为何…您又在她的躯体里?”靖节握紧了衣袖,痴痴问道。 “她…想要变作凤凰。”凤凰顿了一下,“我曾为火鹤算过两卦,第一次算得是火劫,第二次却成了情劫。我也迷惑了许久,后来才发现,这本是一样的。” 凤凰慢慢讲了耽这四年的事。 自靖节拒绝火鹤后,她们再未同床而眠过。耽每夜栖在红羽殿的长绳上歇息,有时她会偷偷落几滴泪。很少,就那么几滴,轻轻滑过她的面颊,然后寂静无声地落在地上。有一日,耽呆呆地跪坐在红羽殿的地面上,为着白日靖节眸中寒光再抽泣了一次。她只是低声地问着虚无:“我们火鹤,也不差的……阿妍,她为什么看不上我呢?” 她是疯了一半,但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只是一个人一点点地捱过去,捱过去一点,就再疯那么一点。那样矜傲的人,初时在白日面对靖节的时候讨好地对她笑,后来因靖节的冷漠绝情对她不假辞色。她起了不要靖节好过的心思,非要刻毒地嘲弄靖节才甘心。靖节也不入她的圈套,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望向她。这还算不怎么让耽伤心的做法,有时候,她只装作没看见耽而已。每一次,耽都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红羽殿。她有时小心地从锦盒拿出靖节以往送她的东西,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微笑;有时又眸带冷光地把玩着一把匕首。 在红羽殿里,她脆弱得可怜。关闭着的红羽殿,就像一个小小的世界,她不必倔强得那么可悲。所有的泪,都是为靖节流的。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年,耽知道靖节该走了。她没去送靖节,她只是倔强地留在红羽殿,等着靖节寻她。 她等了整整一日。 自此,她彻底明白,她的阿妍,她的公主永远都不可能爱上她。她终究无法再欺骗自己。她入魇了。 “爱生忧,爱生怖,爱生痴。”凤凰轻声道,“耽觉得你看不起她,非得涅磐不可。” 耽精心筹划了两年有余,终于做好了一切准备。这两年里,她早刻毒地将所有留着伺候她的人都赶出去了。这倒也方便了她动作,只需一道结界,寻常之士,谁能发现她想要逆天? 那日,她寻了香木置于一片空地,取了视为禁物的真火点燃了它们。她着一身红衣,烈风吹过,就似一团飘逸的野火。 扶铃轻轻摇晃,流出密音。 耽紧握它坠入火海。 真火灼烧的滋味,非人能忍。耽悽厉地尖叫,只等她宿命的到来。 她疼得厉害,却又神智清明。 她只能想着靖节。 耽心道,离了她,不是活不下去。只是此后都难得乐趣。余生无味,自然不惧生死。 她认。是生是死,她都认。 “她本是火鹤,却要作凤凰。”凤凰道,“靖节,若逆天道,自然不为世所容。你是否明白?” 靖节仿若整个身子浸入寒塘水,冷得发抖,却还是缓缓吐出两个字:“明白。” 耽终是捱不过这样的折磨,她是只火鹤,追求的应是寻常野火与至灵清露。凤凰的路,走不通的。 火鹤只痴痴地妄想了大半生靖节的爱,到最后终于无力去想了。 这样也好。她难过的想,她的骨气因靖节已失了泰半,再没指尖一点便朽得不再像她。放弃虽比执着难过一点,长长的一生却也将尽了,她也不必再拘泥于一个女人,一个她爱得毫无自尊,只余一张薄薄白纸强撑着不倒下去跪伏的女人。 那一滴涅磐血的作用,不过只能让她的肉体不坏,残魂苟延残喘很短的日子罢了。而被真火激出的凤凰神识却裹挟着那点必逝的残魂滋养着。 “有时候只是她自己的意识,有时是我的,有时我与她共有着这具身体。”凤凰轻轻抚摸着耽的躯体,“可就再几个时辰前,她便彻底消逝了。” 靖节微红着双眼:“那她为何那日在鹤栖山……她为何还说要我再陪她半年呢?” 她知道那是耽,只有耽才会那样望着她。那样爱慕的眼神,耽从来都藏不住的。 “因为我本可以再留着她的残魂半年的。靖节,你真的没想过,为何她停了风雨后会累成那样么?” 靖节竟要跌坐在地上,她终于为耽掉了一次泪。 凤凰望向靖节,双瞳却没有她的影子。她平淡道:“火鹤,从来是拼着粉身碎骨爱着公主的。”也许是这样,火鹤才不能化作凤凰。 神总薄情,视万物为绉狗,一人一草于他来讲没什么不同,他仁慈地对待每一种生灵,却不爱任何一个。火鹤想要成为如凤凰般的神鸟,又想要一直深爱着公主,本就是自相矛盾。此事从不能两全其美,只能壮士割腕,割捨一方,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第7页 靖节轻笑了一声,竟像孩子般哽咽道:“她知道…我爱她么?” 凤凰用怜悯又平安的眼神看着她:“不知。她以为你一直都看不起她,她以为你只是喜欢她,却不爱她。” “您,不觉得我绝情吗?”靖节像是在问凤凰,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对待爱的人尚且如此……” 真是,薄情到可怕。 她抬头望向天,错愕道:“雪呢?雪呢?” 连一点雪也没有了。 最后...什么都不剩下了。 凤凰轻嘆一声,耽的肉身也突然随着这声嘆息化作一道金光。 异香突生,金光乍现。凤凰化作半透的虚影离去,声声啼叫惊醒了方才被定魂的人。 过了半响,众人赶至香木台。皇帝只拖起跌坐在台上的靖节:“阿妍,你是不是亲眼见到凤凰神女立在香木台上了?她可说了些什么?江国…江国可否长盛不衰?你告诉我……” 靖节只轻轻用手指拭了泪,望向欣喜若狂的贵胄高官,冷静道:“凤凰神女只告诉我,我们江国把最大的庇佑弄丢了。”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皇帝愣了片刻,众人也倒吸了口凉气。 皇帝竟衔恨一般将靖节扔在地上,“靖节,你到底干了什么,要让凤凰神女这般降罪于我江国!” 靖节只冷笑一声,缓缓道:“我今日便剪了发去做姑子赎罪。陛下也莫怪我…要知道,若不是公主,那庇佑绝不会再待在江国一日。” “凤凰神女说的庇护…是鹤女?”皇帝呆望着方才凤凰虚影出现的地方,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靖节终于又落了泪。 卫澄于最远处望向她,竟也鼻酸了一下。 江国从来栖不了火鹤的。 回你初生之地,回你恋慕安详之地罢。 火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