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 第1页 [古装迷情] 《东风破》作者:绿梅枇杷【完结】 文案: 行刺,是一门有着优良传统和悠久歷史的手艺活,有无数业绩光辉的前辈,但是你要明白,这世上,有精英,就有废柴。 比如……我。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子惠,阿离 ┃ 配角:陆子进 ┃ 其它: ================== 第1章 行刺 刺客做到我这份上,基本可以含笑九泉了。 环视四周引弓待发的箭手,当宫灯缓缓上移,照亮我的眼睛,我果断弃剑,却忍不住闪过这样的念头。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 行刺,是一门有着优良传统和悠久歷史的手艺活,有无数业绩光辉的前辈作为榜样,比如荆轲,比如豫让,比如聂政专诸,照理说,值此乱世,我辈正应奋起直追,不让先贤专美于前,但是你要明白,这世上,有精英,就有废柴。 比如……我。 干封九年以前,我在蜀中学艺,学艺实在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师门包罗万象,管吃,管喝,管住,年景好的时候还管杀管埋,年景不好的时候……师父叫了我去,诚恳建议:“为今之计,也只有让你出师了。” ——是岁,天下大旱,百姓易子而食,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为了避免被吃掉的命运,我离开蜀国,辗转四方,最后流落到邺城,饥寒交迫,在随时可能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的威胁下,我跌跌撞撞找了个看起来气派的大门昏迷过去。 事实证明,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获救了,救我的是大齐太原侯陆子进,事实也证明,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救命之恩,免不了要捨命相报——所以细究起来,还是我亏了。 太原侯给了我一把剑,叫我去杀一个人。 “谁?” “渤海王世子。” 漫不经心五个字,我转脸去看他。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纷纷扬扬,散落得漫天漫地,将整个邺城都掩在茫茫白雪之中,他原本就生了过于秀美的眉目,这时候披件大红羽纱面狐皮里的鹤氅,在阴沉沉的天幕下,越发唇红齿白,而丰神如玉。 渤海王世子是他的兄长,我曾在街头远远看见过,飞扬跋扈的男子,锦衣华服,意兴洋洋,他未必比太原侯出色,但是他居长。 长幼有序。 同室操戈,在王侯之家,从来都寻常,所以我懒得追究缘由,只踌躇,问了一个再实际不过的问题:“如果我失手——” ——以渤海王世子的身份,以我稀疏平常的功夫,失手的可能比得手的机会要大,诚然我欠他一条命,但是欠归欠,我是个江湖人,不是他家养的杀手,恩怨分明没问题,不成功则成仁这回事……对我要求太高了。 “如你失手,世子府上,不少你一口饭吃。”太原侯接口极快,我先是一怔,继而喜:唔,他真了解我,知道我辈所忧者,除死无大事,却又疑惑:“他不会杀我么?” “不会。” 我吃惊了:“为什么?” ——我并不认为传说中虎狼之性的渤海王能生出一个心慈手软的继承人,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乱世。 “因为……”少年微微一笑:“你长得像一个人。” 那可真是一场豪赌,我忐忑地想,除了爹妈,我还能长得像谁呢,要不幸像这位世子爷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日鞭三百的大仇人,那就直接杯具了……堂堂太原侯,不至于这样坑我吧,我不太确定地想。 光色并不十分明亮,但是足以让我看清楚咫尺之前的男子,他长了与太原侯酷似的眉目,只不过太原侯秀逸,而这人有种懒洋洋的俊朗。 我打量他,他也打量我,谁都不吭声,直到边上侍卫提醒:“殿下!” 立时绷紧心弦,大气不敢喘,眼睛不敢眨,生怕他手下这么一划拉,万箭齐发,得,我就一马蜂窝! 还好,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只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殿下,此人行刺殿下,意图不轨。” “那有什么办法,”渤海王世子夸张地嘆气:“二郎就爱养这些闲人,可都是民脂民膏、民脂民膏啊,他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四周诡异地静了下去。 ——众所周知,渤海王世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清廉自守的人物,在大齐,能与他比肩奢华的,未尝有闻,他的东柏堂之富丽,就是皇宫也要远退一射之地,如今却在这里大放厥词,口口声声民脂民膏,实在让人瞬间生出某种微妙的失衡感。 “那……依殿下的意思,”侍卫多嘴归多嘴,端的是条有眼色的好汉子,风才起,舵就欢实地转了过来:“该怎么处置?”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侍卫虚心求教:“如何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属下愚钝,请殿下明示。” 世子意味深长看他一眼,笑吟吟转头问我:“你会绣花吗?” 更诡异的气氛正在悄然蔓延,我觉得这时候天上噼个雷下来,委实再合适不过,奈何天公不作美,我只好静然看了他一会儿,诚恳回答:“不会。” 第2页 “会做饭?” 我答得比之前更为爽快:“不会。” “咦,”他露出诧异的颜色,抱怨说:“之前二郎派来的人,没这么没用的呀——薰香也不会么?” 我不得不再次打击他容易受惊的心灵:“不会。” “那……你到底会什么?” 我认真想了片刻,决定选一个最安全的答案:“我会……吃饭。” 他默默然抬头,在黑如锅底的天幕下,幽幽地道:“那么,你就留在府上陪我吃饭吧。” 我在忽然之间明白太原侯所说“不少你一口饭吃”的真意。 第2章 盗马 这口饭不好吃。 我很快在世子府发现了诸多同病相怜的同行,这位世子爷果然很擅长废物利用,使刀的派去切菜,擅箭的遣去穿针,耍流星锤的放在后院挑水,最最惨烈要数那个唐门的制毒高手,他如今在世子府倒夜香,我估摸着,就算哪天世子心血来潮放他走,他这辈子也休想分清楚香臭了。 毫无疑问,陪世子吃饭也不是什么好差使,我的职责其实是试毒。很明显世子爷人缘不甚好,我入府头半个月,就吃到过一次砒·霜,两次鹤顶红,五次断肠草——能活下来实在是我命大。 除此之外,日子倒不难过,世子是个飞扬佻脱的性子,喜怒全写在脸上,常笑,笑得贼忒忒问:“炸糕味道好不好?” “鲫鱼汤鲜么?” “杏仁羹够不够甜?” ——唔,他喜欢甜食,对一名七尺男儿来说,那真是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爱好,通常我会如实回答他,炸糕有点硬,鲫鱼汤鲜,鲜得让人恨不能连舌头一起吞了,至于杏仁羹么,我偶尔会阴他一把:“甜,甜极了,但是梅子还更甜呢,殿下要不要试试?” 然后如愿以偿看到他扭曲的面孔和哀怨的眼神——五月梅子说甜,天底下怕也只有这位爷敢信了。 我不太记得我和世子的斗智斗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我变着法子骗他吃酸的,辣的,苦的,他千方百计揣测我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我幸灾乐祸他哑巴吃黄连,他在我挫败时候欢欣鼓舞。 互有胜负,总的来说双方打平。 也不是没吃过苦头。 盛夏时候,有商人至邺城,听说渤海王世子好附庸风雅,就携了《华林遍略》上门请卖,世子果然十分喜欢,商人惯会察言观色,又知陆家权倾天下,自然狮子大开口。 我当时正给世子试尝新出的荷叶莲子茶,因风闻世子爷最近手头紧,成心看笑话,就与那商人一唱一和,把书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世子果然上钩,也果然为难,踌躇半晌,同商人商议:“既这样好,能否先借与子惠看上几日,再谈买卖?” 商人不敢拒,但问:“不知殿下要借几日?” “三日足矣。” 商人见时日不长,又知这位信誉尚好,也就应了,他前脚出门,世子后脚就拷问我:“阿离你识字?” 我刚泄了底,不敢抵赖,只含煳道:“认得几个。” “甚好,”世子笑得像只才偷过腥忘了抹嘴的狐狸,把书往我手上一塞:“且去,这几日无须你服侍,把书誊抄与我就好。” 三日后商人再来,世子笑嘻嘻把手抄本拍到商人面前,得意洋洋:“较之如何?” 狡黠如是,轻狂如是,可恨如是!商人有没有吐血我不知道,反正我吐了。 也寻机问过,他如何知是太原侯派人行刺,他一脸理所当然:“还有别人么?” ——凭他陆家在邺城无孔不入的势力,这个“别人”还真是很难找。 再问为什么不追究,他笑:“就凭你们……杀得了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纠结又纠结,时光无声无息过去,忽然就到了秋天,秋花瑟瑟,秋叶瑟瑟,秋风瑟瑟,世子打算出门狩猎,因狩猎中免不了吃吃喝喝,所以也免不了要带我同去,我表示我这辈子还没骑过马,他于是答应给我选匹温顺可人的,但是当我们亲临马厩,当马厩里齐刷刷一排大宛宝马以为桀骜的姿态挑剔的小眼神居高临下扫视我,连世子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世子何许人也,他要做的事,有条件要做,没条件创造条件也是要做的——他决定带我去东市挑马,我铭记上次的血泪教训,生怕他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整我,小心翼翼问:“一定要去吗?” 他笑得人畜无害:“你说呢?” 呜唿,我还能说什么。 马市的马,哪里能与世子府上比,走到腰酸背痛腿抽筋,也没找到合意的,垂头丧气打道回府,途径漳水,忽见岸边垂杨下系马,油光水滑一身褐色皮毛,高则三尺不足,长则三尺有余,玲珑可爱,不由精神一振,指而问道:“如何?” “好眼光!”世子识货,拊掌贊说:“果下马原产于岭南,中原也不多见……没三百万钱拿不下来。”难得能宰他一刀,正满心雀跃,他却斜斜睨我一眼:“唔,卖了你,顶多能凑个零头。” 第3页 我面色一垮:“殿下买不起不必逞强,这狩猎,阿离不去也使得的。” 世子笑了:“谁说我要买。” 我扬眉看他。 “……去牵了来就是。” “喂喂喂,”我两眼发直:“不告而取谓之偷,你堂堂渤海王世子——” “难道你没偷过?”世子驳斥得理直气壮。 “……当我没说!”——干封九年那一路逃难,不偷不抢,老子早挂了。 值得称道的是,世子爷身手相当利落,不过盏茶功夫,我就得到了那匹价值三百万钱的,又温顺又可爱的果下马。 第3章 挨打 这个秋季在我的记忆里占据了极漫长的时光,比我肯承认的要长,比他知道的要久——你知道么,一个人的记忆,可以很短很短,短成一句话,倏忽,就白马过隙,如梭穿去,也可以很长很长,当这句话被肢解,被零拆成一个字一个字,一横一竖,一点一捺,每一笔都有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温度,不一样的风过去,当时阳光,当时盛开的花,当时霏霏细雨,当时一树妆如碧……所有,重叠成影的笑容,哭泣,欢喜,与悲哀。 记忆就这样被拉长,拉长,如天长地久,无穷无尽。 于是在许多年以后,无论我什么时候回望,都会看到那个懵懂的傻姑娘,兴沖沖提了食盒,沿着迴廊转一个弯,廊下精乖伶俐的小丫头,闪烁其词告诉她:世子在书房。她兴沖沖走了过去。 “哗啦!”巨响,咆哮如雷鸣:“我让你胡闹、我让你胡闹!” 吓了一大跳,没敢贸然敲门,从窗缝往里瞧,只见屏倒几歪,笔墨纸砚碎落一地,一五十上下的紫袍男子正手持棍棒,打得一人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定睛看去,不是世子却是哪个? 能在世子府明目张胆殴打世子的,不用想也知道只有他爹。久闻渤海王奸雄之名,这还真……真闻名不如见面吶,我一面寻思,一面又疑惑:世子平日混帐事多了去了,却不知今日事发的是哪一桩、哪一件——只怕世子自个儿也未必清楚。 起初幸灾乐祸,渐渐形势就不对了:室中但闻棍棒之声俨然,而哭号渐渐弱下去、弱下去……几近于无,我将窗缝扒得更宽一些,只见世子蜷在墙角,血污满面,而生死不知。 勐又听“咔嚓”一声,臂粗棍棒生生打折。 渤海王尤嫌不够,转身举起窗下一张蝙蝠流云紫檀几案,噼头就要砸过去。当时只觉脑袋里轰然一声,所有的血都涌上来,沸腾,哪里还想得到其他,破窗而入,叫道:“王爷饶命!” “王爷饶命!”又一条人影闯进来,却是个青衫的中年男子,他抱住渤海王的腿放声大哭:“王爷教训世子过分了!” 渤海王一怔,大约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人管过他打儿子的事,竟解释道:“我性子急,责打阿惠是寻常事,不打紧的。” 青衫男子哭天抢地,泪流满面:“一次都过分了,何况经常!” 我猜他是渤海王看重的幕僚,不然以渤海王暴戾,哪里容他说三道四。懒得听他们君臣扯皮,自顾扑过去看世子,轻喊几声,全无动静,心下就慌了,抖着手探他鼻息,一丝儿气也无。我以为我会尖叫出声,但是并没有,一丝儿声音都没有,只眼泪无故,簌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泪,至少当时不知道。 不记得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想像中那么久,恍惚有人扯我的衣袖,恍惚低头,恍惚是那个遍体鳞伤的人动了动唇:“别哭。” 声如蚊吶。 我在人没死与诈尸之间犹豫了片刻,又在起身暴走与继续悲痛之中选择了片刻,终于发觉整个事件的奇诡之处——我是一名刺客,我是一名奉命前来刺杀他的刺客,杀死他是我的终极目标,他死了,我难过个什么劲! 还有没有天理啊! 忿而起身,又被拉住:“你看住殿下,我去请御医。” 是那名青衣秀士,渤海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撤退了,看来方才一场君臣斗法,臣占了上风。没有人来收拾残局,许是不敢,于是就只剩下重伤——我再看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一眼,忽然觉得“重伤”两个字也许有待商榷——的世子,我,以及一地破烂。 伸手探脉,果然,脉息平稳有力。 当即醒悟,渤海王到底是他爹、亲爹!就算下死手打,总还有个分寸,不然这傢伙凭什么活蹦乱跳到这把年岁还没缺胳膊没少腿?也就是个皮外伤,这时候再看他双目紧闭,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人都走了,还装什么装!” 那人应声答我:“我哪有装,痛得很!” ……大丈夫讲究气节,讲究流血不流泪,讲究打死不喊痛,对这个衙内,是半点都不管用的。我懒得与他斗嘴,只用茶水湿了帕子,慢慢拭他面上血污,旧污方去,新血又涌出来,不过片刻,整张帕子被血浸透,伤口狰狞,端的是触目惊心。 忍不住问:“你爹为什么打你?” “我怎么知道,”衙内若无其事:“他高兴打我一顿,不高兴又打我一顿,要什么理由。” 第4页 ……好吧,渤海王威武,我被打败了。 不多时候御医赶到,看到世子情状,半点不吃惊,捋起袖子就开工,清洗,上药,包扎,开方,一气呵成,熟练无比,总共盏茶功夫,拍拍手就走了。 全然没当回事儿。 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意识到,这事儿在世子府真不算个事儿。 不习惯的大约只有我,和那名勇气可嘉的青衣秀士,在御医走后,他还在苦口婆心劝谏世子:“殿下,那马,还是退还给太傅罢。” 且惊且惑:“什么马?” “一匹果下马,”青衣秀士人挺和气,解释给我听:“甚难得,太傅珍爱之,为殿下所擅取,太傅不忿,向王爷索要,方有今日之祸——殿下、殿下!” 世子闭目不语,不理,不睬,青衣秀士凝坐久之,无奈何,怏怏而去。 我呆呆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终于装死装够了的某人勉力睁开眼睛——当然以他目前的状态,眼睛睁不睁都只剩一条缝,我看不清楚缝里的表情,但是笑意一丝一丝泄了出来,就好像秋日下午的阳光。 为什么庇护我,为什么不把我供出去——这顿打,他挨得不轻,但是这样的话,要问出口,却还嫌矫情,于是就只悬在舌尖,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反是他悟了,用十二分鄙视的目光打量我:“你经得起我爹一顿打么?” ……这不是重点!我怒:“难道你就经得起?” “那是当然!”他骄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白的:“本世子身经百战,早就金刚不坏了,一顿打算什么,当初我爹拿箭射我……” “射死了吗?”我眼巴巴地问,他一口气上不来,昏了过去。 ……其实谎言可以不必这样明目张胆,我撑着下巴看他肿胀如猪头的脸面,郁郁地想,渤海王固然会用棍棒教训他,但是对我,何须棍棒?我不知道他在掩饰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不想我死——也许要找另外一个试毒人,并不那么容易……唔,这个笑话真冷。 我离开师门之后,流离辗转于乱世,从未有人珍视,亦从未得人爱惜,生死如瞬息浮云,而眼前这人肯护卫我,肯为我挨打,我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却始终记得那个秋日的下午,阳光真好,有什么在阳光里悄然萌发,有什么在空气里瀰漫,有什么在记忆里深种,有什么停在指尖,如蝴蝶收起双翼,切切欢喜,如深夜萤火,忽闪忽灭。 第4章 监国 药极苦,于是哄世子爷喝药变成一个基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藉口药里可能或者也许有毒,骗我喝了一匙又一匙……然后我会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碗欲哭无泪,他在一旁吃着蜜饯拍着心口如劫后余生。 我建议过把果下马退还给太傅,毕竟不义之财么,得来容易,丢了也不可惜,但是世子坚决不肯,理由是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我问他:“你就不怕你爹再打你?” “不怕,”纨绔胸有成竹,从容不迫:“我不肯答应元嘉退马,元嘉定然会去找姑姑,跟姑姑说,我爹又打我了,姑姑自小就疼我,有她镇场,姑父哪里还敢来要马,他不来,我爹自然乐得装煳涂……” 元嘉想必就是那名青衣秀士,但是这姑姑姑父……我晕头转向:“殿下的姑父——” “太傅。” 嘎!言简意赅,完美解释了为什么在大齐境内,竟然有人敢捋渤海王虎鬚的原因。 但是渤海王没有回头找世子麻烦,却不是太傅家河东狮吼的缘故,而是因为齐郑开战了。 渤海王在齐,是个神奇的人物,他出身草莽,战功赫赫,他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气焰之跋扈,几度废立天子,是个能与魏武王媲美,或者说,比魏武王曹操更嚣张的奸雄,他决意亲征,自然要留世子监国。 世子于是忽然忙碌起来:上朝议政,督运粮草,稳定局势……那是他的另外一面。 其实一个人很难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完全融入一种,与之前全然不一样的生活,就好像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习惯颠沛流离,什么时候开始重新耽于安乐,又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半夜里惊醒,被请去书房。 理由是……世子爷饿了。 每次在深夜里走过漫长的桂华廊,我都会生出掐死某人的决心与勇气——如果他不在白日里纵马行猎,如果他捨得下东柏堂中轻歌曼舞,如果他丢得开华服美食的品鑑,如果他推得掉宴饮宴游,何至于拖到这个时辰还不能安寝! 但是看到灯下疲倦的面容,忽然又心软。 寂寂长夜,有时磨墨,澄心纸上飞扬跋扈的字迹一行一行;有时添香,剪落一朵灯花,欲坠不坠的光华里悄然碎去的影;有时念一些不打紧的文书,有人在灯影里沉沉睡去,安静绵长的唿吸,斜飞入鬓的眉。 这样安好的时光,要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背后的波云诡谲与暗魅丛生,有人行走在钢丝之上,步步惊心,有人骄傲到无可救药,不肯示弱,不肯退让,不肯让人觑见一分半分的倦色与怯意……只是长夜太漫长。 第5页 一个人孤苦,不如两个人相依为命。 在晨光里给他梳发,髮丝乌如泼墨,柔如软缎,忽听他问:“你笑什么?” 一怔,果然看见铜镜里微微上扬的嘴角,而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为什么笑?因为欢喜么?欢喜什么呢? 茫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更急促的敲门,门拉开,衣着褴褛的男子扑倒在地,我扶他起来,他却推开我,蹒跚行至世子面前,扑通跪倒,悲声道:“殿下——” 竟是程元嘉! 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世子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的脸上。我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古怪的神色,不由自主退了半步,片刻迟疑,仿佛流星过去,我听见他低低的嘆息。“藏书阁有坛石冻春,”他柔声道:“阿离,你去帮我取来。” 我应声好,转身出门。 走了约有七八步,忍不住回头,他还站在那里,手按腰间,眼帘微垂,隔得远,表情看不真切,只看到程元嘉摇头,他跟着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打什么哑谜,要再走,却被叫住。 他说:“我要出远门,阿离,你随我去么?” 我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我,但是我应了,我说:“去。” --------------------- 深夜出门,离城往西。 带的亲卫不多,却极是精悍。没有人说话,沉默如同夜幕一般坚硬,我原不擅长骑马,也不敢吭声。行了有三四日,众人神色渐渐严峻,一只叫危险的野兽,伏在阴影里,所有人都看得见,所有人都沉默。 守夜的晚上,孤月徘徊,一口气唿出,夜雾茫茫。 世子招手叫我过去。 连日奔波,每个人都憔悴,他生了青青的胡茬,眼睛却格外明亮,叫我去,却又不开口,良久,方才问了一句奇怪的话:“阿离,你家在哪里?” “蜀中。”太久没回去,忽然提起,舌尖艰涩。 “蜀中。”他虚虚重复,眼睛看着我,瞳仁里分明没有我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这样的沉默多少让人不安,但是王侯之家,总有些事,他不能说,我不能问,这是我知道的。 就在我以为沉默会一直持续到天亮的时候,他却又开了口,轻轻地,低低的,仿佛声音大了会将自己从梦中惊醒:“我家在怀朔镇……那是座灰扑扑的小城,土黄的房子,土黄的路,纵马奔过,会扬起一阵一阵的灰,我在那里长到五岁。” 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纨绔代言人,竟是个乡下长大的土包子!……我干干地说:“我还以为世子生就在邺城呢。” 他像是没听到我的话:“……我爹是个大头兵,喜欢与四方豪杰往来,家里穷得厉害,我常常在半夜里饿醒,二郎小,就会哭,他一哭我就给他喝水,水喝多了,肚子鼓起来,就像吃饱了一样。” “冬天里冷,风颳得像刀割,买不起柴火,母亲捡了牛屎回来烧,但还是冷、冷……” “渤、渤海王呢?”我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他口中饥寒交迫的孩子联繫起来,我一直都以为他含着金匙出世,一下地就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那时候天下已经乱啦,”他微微一笑:“父亲奔走四方,没有人用他,或者用了又猜忌,于是全家总在半夜里逃命,有时候下雨,我那时候年纪小,马骑得不好,三番两次从马上掉下去,大伙儿被我拖累,追兵又实在跟得紧,父亲一狠心,就……如今我一闭眼,都还能看到他的箭尖,在暗夜里闪闪发光,阿离,如果是你、如果换做是你……”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所以我也从来都不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如果这个人是我,如果是我生命里最亲、最近、最爱的人迫不得已要射死我,会不会原谅他,还是我能不能继续爱他。 我想那应该是我生命里永远都不会出现的难题,所以思忖良久,只讷讷道:“……我也不知道。”而这时候,他的双目已经倦然合起,我于是想,也许他想要的,也并不是答案,只是一个诉说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权臣来说,不会太多。 突如其来响箭之声,头皮微凉。 夜袭! 我踢了世子一脚,走马示警,声才出,就成了移动的活靶子,箭嗖嗖嗖向我奔来。 好在侍卫们已经开始反击。 箭来箭往,密如雨下,最初的混乱过去,形势渐渐明朗,才看清楚对方人多势众,我原本就弓箭生疏,闭眼胡乱射去,天知道中了几支,偏了几箭,但是有弓箭在手,多少是个安慰,谁知这时候伸手一探,囊中已空空! 只能拖刀上了。 迎面一槊砸来,举刀相格,奈何对方力大槊沉,我被压得一退再退,执槊者步步紧逼,我步步后退,余光瞥见横地一枪·刺来,却再无余力回刀,不由心里一灰,想道:这下完了。 一瞬间的漫长,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呵斥:“傻了你!” 世子! 我惊得差点没从马上掉下去:他怎么会在这里?他难道不该早在亲兵护送下先行一步么?世子一口气挑飞七八箭,反手一刀,横拍我背上,又狠狠瞪视我,我忽然意识到这实在不是发呆的好时机,忙稍稍振作。 第6页 ——世子没有被送走,就意味着我们还没有被放弃。 一线生机,生念炽如星星之火。咬牙拼杀,不知道中了多少箭,挨了多少刀,遍身伤口,痛得麻木,恍惚一轮又一轮马蹄来去,混乱中天昏地暗,血色充盈,看不清来路,辨不明去向,不管他来的是什么,只能胡乱噼砍—— “是我!”手腕忽然被制住,抬头,有人眉目如画。 手一软,长刀“啷噹”落地。 有声微如蚊吶:“一个不留。”四个字,碎如冰凌。 第5章 宴舞 到醒来,已经是很多天以后。我睁着眼睛看头顶云锦帐,这是世子府,很明显,我受了伤,被送回这里,世子呢,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亦不敢多问。照顾我的婢子说,我随世子狩猎,从马上掉下来,好在伤不重。 轻描淡写。 我苦笑,忽听得外间喧譁。婢子出去探了片刻,眉目间略有些慌张,口齿却还清楚:“是重华宫那位,这几天日日都来……” “重华宫那位”是当今天子。据说很是伶俐,初初被立,就主动求娶渤海王的长女,论来还是世子姐夫,常年窝在重华宫吟诗作画,分内事诸如祭天祈福也不推三阻四,这样尽职尽责不捣乱的傀儡挺难找,所以虽然手里没什么实权,但是有渤海王敬着,又有宗室的势力在,他这个皇位,坐得稳稳噹噹。 和世子关系却平常,这三番两次上门,怕是为探虚实。 思忖间,喧譁之声愈近,眨眼脚步声至门外,对答清晰可闻,听得明白,是程元嘉:“陛下、陛下不可!……陛下莅临,本应扫阶以迎,可是世子狩猎摔伤,卧床不能起,不敢君前失仪——” 一年轻男子朗声道:“什么失仪不失仪的,我与阿惠郎舅至亲,阿惠有个不好,我难道能不来看他?既来了,哪有面都不见就走的道理。” “扑通!”程元嘉跪了,“陛下!” “究竟有何不可?”皇帝此问,近乎刁难。想必程元嘉已经拖延了不短的时日,眼下再拖不过去,皇帝心知肚明。 “世子他……”程元嘉支吾半晌,终咬牙道,“世子他实是伤了容貌,陛下与世子亲厚,自然知道世子素来脸皮薄,又爱惜颜色,还请陛下给我家世子留些颜面。” “嗳嗳嗳,我当多大的事呢,”皇帝却笑道,“这小鬼,几天不见就作怪了,我若不亲眼见上一见,得个实信儿,回头只怕阿芷不依,程卿倒晓得给那小鬼留些颜面,可让朕这颜面往哪儿搁呢?” 皇帝笑得和煦,语出却诛心。我料程元嘉是拦不住他了,这些话,无非说给我听,忙招手叫婢子上床。帐子才放下,一行人就登堂入室,有人探声喊:“阿惠、阿惠!” 我半起身,推那婢子:“殿下、殿下!” 婢子亦是机灵,粗声粗气哼了两声,就是不说话,程元嘉在外头轻咳:“殿下,陛下看您来了。” 我继续推那婢子,那婢子锦被一拉,兜头兜脸都盖住,又翻身朝里,哼哼唧唧没一句实在的,眼看皇帝快忍不住了,随时可能叫手下人掀了帐子,我心里暗暗叫苦,声音里就带出些哭腔:“殿下、殿下醒醒!” “吵什么!”勐地爆出一句,休说外头那位,就是我,也惊得呆了:这声气,竟和世子一般无二。 到底皇帝有气度,惊归惊,仍言笑晏晏:“阿惠是我。” 边说,边亲自拢起白绫帐,竟是要看个究竟,我无计可施,直急得无可无不可,忽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身不由己被推了出去,一抬头,正对上皇帝,那是个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子,他看清楚我的面容,竟比我更吃惊:“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却教我从何答起?好在他也没等我答,一跺脚,匆匆就走了,倒比来时还走得更快些。 到确定门外再无声息,这才松下口气来,忽觉背上寒凉,触手,汗湿重衣。 我没有去问程元嘉这算怎么回事,没世子发话,问他他也不敢说,何况这个布局不难猜,无非世子仍然没有回府,无非这个事实必须瞒天过海,无非有人擅口技,再无非,我长了一张不仅世子认得、皇帝也认得的脸,太原侯就曾经说过:“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 像谁呢? 没等我想清楚,世子就回府了。数日不见,他消瘦许多,轮廓越发分明,或因倦色太浓,眉目之中竟生出三分冷肃,看见我,却是笑了,懒洋洋的笑意,像冬日下午的阳光,阳光里打盹的猫。 他说:“阿离,我要去宫里赴宴,你与我同去罢。” 我慢吞吞地道:“也不是不可以。” “有条件?”勾着唇,眼睛里却冷了下去。我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模样,明明是个修罗,却生了这样好的容色,没来由让人心浮气躁。我不敢与他对视,硬生生别过头:“告诉我,我长得像谁?” 这句话我原可以不问,不问,就不会招惹麻烦,但是不问,有悖常理——就算我本来对自己长得像谁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架不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 所以我问了。 第7页 世子掰过我的脸,阴森森的调子:“像谁……你真想知道?” 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砰砰砰乱跳,却还强作镇定:“那是当然——万一碰上个失散多年的姐姐,还可以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上门骗吃骗喝。” 世子抚额:“我世子府是缺你吃还少你喝了!” “那不一样,”我道:“世子爷府上这饭可既不好吃,也不好喝——” “你够了!”他气急败坏打断我。又笑,笑得咬牙切齿,邪气横生,凑近来,微微的热气吹开我耳后碎发,吹得我整张脸像过了沸水的虾子,或者夏日里就要落下去的太阳,那种近乎燃烧的热度,声音却冷得像冰,“像谁,既是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长得像……你自然长得像我渤海王世子的世子妃。” 我再一次觉得,这时候上天应该噼个雷下来收了这只妖孽。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他,我长得像谁,这样自取其辱的结果,让我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再没有提起过这样的勇气。 ............ 宫宴奢华,美酒佳肴流水一般送上来,又流水一般撤下去,丝竹管弦,琵琶相和,宾主尽欢时候,酒至半酣,皇帝忽道:“值此良辰美景,阿惠何不下场一舞?” 齐人擅舞,便是天子,兴起也翩翩,而况臣下,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但是我随侍世子身侧,轻而易举就能看到他长袖之中悄然收拢的五指,握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面上却笑道:“谨遵命。” 应声而起。 他原本就生得极好,这时候扬眉动目,踏歌舞来,或旋如飞雪飘飖,或跃如隼鹰迴翔,时又纵横腾踏,步步都在点上。 正看得目不转睛,忽觉察到有人在看我,偏头去,撞上太原侯的目光,颇有些心虚,又想,他只叫我行刺,没说行刺不成之后还得给他干活,我这大半年,行事虽然不够厚道,却也没有违了江湖道义。 这样一想,心里又定住了。 凝神再看舞时,却见世子一个脚下趔趄,摇摇,如玉山将倾,不觉面上变色,恨不能上去帮扶一把,好在世子反应快,一拧腰,险险稳住,又飞快旋身,如奇峰突起,转而长袖低入华裀。 眉目含笑,难掩舞步虚浮。 我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滋滋滋熬出油来,忽听得边上人笑问:“阿离就你这么担心我那兄长?”是太原侯。我定然看他一会儿,心里忽然静了下去,是,我在担心,是,我无法安坐看他舞于荆棘之上,是,那或是真的,他曾庇护于我,所以我愿意为他做点什么,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我双手一撑,跃出坐席,转至天子面前,扬声道:“独舞何趣,请双舞!” 不等天子答言,疾步下场。 其实我并不太擅长拓枝,相对而言,我更擅长剑舞,世子却极是乖觉,我方动,他跟着就变,缓时如行云,如静水缓流,急如雷霆,如飞瀑直下,长袖时卷,卷时如花盛放,如月在怀,长袖有时舒,舒时却如剑,如虹,一去一回,凛凛,有寒意侵肤。 天子骇然变色。 边上侍卫更是大为紧张,不知是哪个撑不住喊了声“有刺客”!登时有人尖叫,有人恐慌,有人奔逃,有人跌倒,案几倒地声,盏碟撞击声,屏风碎裂声,席间一片混乱,盛宴至此,不散也散了。 世子趁机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原型元善见其实比高澄还小一点(阿惠:所以,你叫我小鬼是几个意思?) 第6章 还命 很大的雨,车厢里挂起琉璃灯,无风也瑟瑟,照见世子紧锁的眉,我被这沉默的空气压窒得难受。 “你都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质问,我愕然,垂头:“我只是猜到了。” “猜到什么?” “猜到王爷他——”我迅速看他一眼:“薨了。”并不是太难推断的一个事,能逼得他千里奔波的事不多,能让他半夜忆起幼时坎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那晚夜袭的兵马,也不像是一般人家的部曲,能抽出这样的精兵伏击,说明第一,渤海王败了,第二,郑国知道他会奔赴前线。 反常即妖,渤海王过世是唯一的解释。 渤海王之死,于大齐,如山之崩裂,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等这个机会,就有多少人蠢蠢欲动,将欺他年少,只因消息未得到证实,渤海王余威犹在,这一干豺狼虎豹,方才隐忍不发,也所以,皇帝无论如何都要见他,要邀他宴饮,请他起舞,屏风后或伏有刀斧手数枚,只等以摔杯为号,一拥而上,乱刀分尸。 如他稍有犹豫…… 他们大约是相信,这天下绝没有人,能够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载歌载舞。 是人之常情,但是王侯之家,岂能以常情度之。 一念及此,遍身冰寒——我忽然记起战报抵达的那个早晨,他看我的眼神,他说的话,我当时并不明白他眼神里的含义,却不由自主退了半步,我也并没有完全懂得他话里的意思,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答应了跟他走,那是本能,那是出自于一个在生死边缘辗转过许多年的江湖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他想杀我。 第8页 他想杀我。 他当时将手按在腰间,是想拔剑杀我:因为在局势稳定之前,渤海王战死的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漏出去。 他如今问我是否已经知道,是想找藉口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想杀我,有他的理由,或者这个理由在我看来,荒谬绝伦且不可理喻,但是在他,别无选择——那是他非做不可的一件事。 想得明白,却还忍不住问出口:“殿下是要杀我么?” “你说呢?”他避开我的注视,转头看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吞没无边无际的雨:“你方才、方才你为什么救我?” 那实在是笔赔本的买卖,我干笑:“大约是因为……我欠殿下一命吧。” 他也笑,在窄小的车厢里,笑声听起来有那么一点点诡异,一点点阴森,一点点无可奈何:“你不是还欠子进一条命么。” “你不是还欠子进一条命么。” 我忽然听到了雷声,在头顶,一个一个炸开,从天高云远之处一直炸响到耳边,轰隆隆地响,轰隆隆的回声,每个雷都在重复他的最后一句话,漫不经心地,嘲笑的,质问的:你不是还欠子进一条命么。那或是一个事实。我是太原侯的人,从前是,就一直都是,所以太原侯才会笑着问我:“阿离,你就这么关心我那兄长?” 他这样问,因为那原本就是一个笑话。 闪电撕裂沉黑的夜幕,这句话撕裂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所有,那些针锋相对的作弄,那些挺身相护的谎言,那些漫长又漫长的夜,那些剪落的灯花,那些晕开的字迹,裊裊燃香,灼灼月华,战场上的并肩,与有意无意的耳鬓厮磨,所有……我看到真相的鲜血淋漓,我将手放在心口那个位置,没有挣扎,也不觉得疼痛,我甚至还能笑,我说:“殿下说得对,我还欠他一条命,我这就去还他。” “什么?” 我笑着重复给他听:“……我这就去还他。” 一脚踹开车门,再进一步,一步,就跌落在泥水地里,裂帛的声音,绝尘而去的车,冷风冷雨,都打在身上,一动都不想动,我想如果这时候他派人来杀我,手起刀落,易如反掌——我甚至在暗暗期盼它的发生,期盼,滚烫的血,在冷夜里喷薄,如霞光热烈。 其实那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对于我和他来说。 奈何天不从人愿。 我不记得我在雨地里躺了多久,大约并不是很久,记忆里的空白,结束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说:“阿离,你这又何苦?” 我醒来,在太原侯府,这是我欠他的第二条命。 ........... 时间忽然变得飞快,秋日到尾声,转眼白雪茫茫,渤海王死亡的消息,在这一年正月宣之于天下,太原侯穿了孝。 他将我安置在原来的地方,一花一木,都如从前,就像是绕了老大一个圈,又回到原点。我问他:“我能为侯爷做点什么?” 他反问:“你想做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他说那就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好,但是我总算知道了,这世上所有的好,如果可以不去问为什么,就不要问,能得一时的欢喜,就先欢喜了这一时,以后……谁知道呢?光是想想,都如天长地久一般荒凉。 太原侯有时也会嘆息:“明明我先遇到你。” 我从容微笑:“侯爷想说什么?” 桃源中人不知魏晋,但是身在侯府,多少会有耳闻,比如世子承爵,比如新出炉的渤海王自封大将军,比如有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原侯说:“如果他要带你走,阿离,你跟不跟他去?” 我笑:“你说呢?” “阿离!” 我收笑:“我还欠你一条命。” 他转开目光,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当初收留你,并没有怀什么好意。” “我知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世上没多少人喜欢养闲汉,我虽然功夫不济,总还有那么两三分可以利用的地方,不过一饭之恩,惠而不费,何乐不为?漂母救韩信,吕不韦货异人,用心虽有不同,结果却无甚差别。 太原侯点点头:“我奉命攻打玉璧城,阿离,他要你回去。” 玉璧城是当初渤海王战败身死的地方……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既已经染过血,就无所谓再染一回,我说:“我随你去。” 那是我走过的路。 原来所有我们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那不是我头一回骑马,但绝对是头一回骑马跑这么远,这么快,当时疼痛,一言难尽,就是如今想来,也觉得骇然。人总是不能清楚地知道,一颗心怎样陷落,而在回望的时候,总要到回望的时候,才明白太迟,如果能够回到当时,如果我有一双手,能够穿过岁月的烟尘,能够挡住她当时的脚步,能够按住她雀跃的心……如果。 太原侯说:“当初王兄星夜驰骋,奔波千里,救社稷于危亡,挽大厦之将倾,让人每每想起,心驰神往。” 我心道这江山还姓元不姓陆呢,什么社稷危亡,大厦将倾,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心里腹诽,口中只道:“如果侯爷想,阿离陪侯爷依葫芦画瓢跑一趟也是使得的。” 第9页 他却又摇头。 大军走得自然要比当初慢上许多,出发时候漳水尚未解冻,抵达玉璧城下,已经风和日丽,太原侯指一处给我看,他说:“当初,你们就在这里遭遇伏击。” “哦。”我虚虚地应。 我倒不知道,原来当初已经离玉璧城这样近,一个冬天过去,没有痕迹留下,没有鲜血,没有白骨,草青青探出头来,而春水如碧——还要怎样呢,玉璧城下,十余年来齐郑大战四次,每次都出动二十万以上兵甲交锋,丧生于此的人,足以使洛水断流,小小伏击,算得了什么。 不会有人记得。 太原侯说:“我听说当时王兄本来已经被亲兵送走,又折身回来……” “怎么可能,”我不动声色打断他:“当时四面八方都是骑兵,根本没有突破口,如有,以令兄心性,就算是令尊失陷于此,他也未必会折返,而况余人。” 太原侯讪笑:“后来援兵赶到时候,你不支倒下,王兄下令杀俘,一个不留。” 我比他还惊奇:“以牙还牙,很奇怪?” 太原侯解释给我听:“齐郑源出一脉,两国之间,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有千丝万缕的联繫,常有父兄在齐,而子侄在郑,所以两国交兵,少有杀俘。” 我理直气壮地无知无畏:“我是蜀人。” 他笑,便如冰雪初融,春花怒放:“阿离,你分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定睛看住他:“是只有交出阿离,侯爷才能自保?” “不是。” “那侯爷又何必赶我走?” 太原侯放声大笑,我仰头去,九万里长空,碧寥如洗,有雁北归。 第7章 玉璧城 玉璧城是座坚城,齐郑在此拉锯十余年,以倾国之力,赔上无数将士,齐不能寸进,郑不敢寸退,最后以渤海王的死亡为标志,旧的战争落幕,新的战争又拉开,太原侯身为渤海王之子,此来,是为父报仇,是哀兵必胜,是不死不休。 他并没有急于开战。 先围了城,不说打,也不说不打,整日在周边转悠,早乘船,晚登山,俯仰之间,湖光山色。一晃数日过去全无动静,便有将领坐不住来讨军令,他却手绘一图以示,娓娓道来,竟是要修堰筑堤,拦截洛水,等三月汛期至,水灌玉璧城。 “会死很多的人吧。”我坐在城墙上,稀薄的日光下一队一队的民夫过去,挑着沙,担着土,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将官执鞭在侧,冷不防一鞭子,“啪”地响亮。 太原侯握一卷诗书在手,头也不抬:“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侯爷这哪里是打仗,”我说:“半江水灌进去,整城的人都会被淹了呢。” “怕淹可以投降啊。” 我觑他脸色:“投降你肯?” “有什么不肯,”太原侯扭头看我:“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的道理我还懂。不过王思政是块硬骨头,你要真这么怕死人,去劝降我也不拦你。” 劝降?这个建议让我顿觉颈后阴风阵阵。只讪讪:“侯爷手底下什么文臣武将没有,劝降也轮不到我啊,再说,这堰不是还没修起来嘛。” 太原侯这回倒真皱了眉,怏怏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堰还没有合围,要误了天时,可又麻烦。”说话间掩了卷,召人商讨,众将议了好些天,除了督促民夫加快进度,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当口儿,玉璧城开始突围了。 仗打得惨烈。 依我的意思,是有多远躲多远,但是太原侯不肯,非要亲冒矢石,坐镇前线。时有胜负,无关大局,这边反正进不了城,那边也死活突不了围。对于玉璧城来说,最大的收穫是拖慢了修堰的进度,而太原侯的负伤,成为齐军此战中最大的变数。 毕竟是……大将军的亲弟弟啊,谁肯承受上位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伤虽不重,却是再没有人敢放他上战场,但是人不在,心不能不在——当初他的父亲就是这样被活生生拖死在这玉璧城下,如今他的兄长威信不及其父,这一战,胜也就罢了,不胜,朝中多少魑魅魍魉闻风而动,到时候内忧外困,一个不慎,陆家覆亡就在眼前。 他同我说:“不能再打下去了。” 我拿他的佩刀破橙:“侯爷的意思是——” “汛期将至,堤堰未合,人手不足,不能再打下去了。” 米白的筋络一丝一丝抽出来,涩涩橙香,我道:“侯爷莫非是想议和?”原是随口一问,太原侯的眼睛却亮了,他低眉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眉目之中流光溢彩,如珠玉生辉,我忽然有点心虚。 却听他柔声道:“阿离的主意好。” 就在我感觉到一朵不祥的阴云飘过来的时候,太原侯干脆利落抛出下一句话:“一事不劳二主,阿离,你走这一趟吧。” 终究没忍住跳起来:“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我功夫不行,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话,你清楚的,我——” “你欠我一条命,我明白的。”他似笑非笑,容色鲜妍,如花盛开。我登时就悟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兄弟会打地洞。 第10页 太原侯要的其实不是议和,甚至不是劝降,而是缓兵之机,他需要时间,需要人手,需要赶在汛期之前合围拦河堰。 虽然他一再跟我保证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规矩,但是我一想到要面对王思政这样的勐人就忍不住哆嗦,这头老狐狸,怎么会不明白太原侯打的什么主意,玉璧城围了一个多月,能吃的都吃光了,可以想像城里是怎么一个情形,万一他们看到我觉得牙好胃口好…… 难道我千里迢迢从蜀中辗转到邺城,混到今日,仍是逃不过被吃掉的命运么! 天理何在吶! 我按捺住心中恶寒,转而思考更为实际的问题:要怎样才能打动一头老狐狸。 有什么是他看重的呢? 在这样一个大伙儿都已经习惯了朝秦暮楚的乱世,坚守一座孤城十余年,说明什么,说明他死忠; 再反过来想想,在这样一个大伙儿都习惯了朝秦暮楚的乱世,这一城的将士百姓能够听他号令,老老实实把城守下来,说明什么,说明他威信高,说明他对百姓好,说明……“爱民如子”四个字,突兀地跳了出来。 有句老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我忽然真的想劝降他,或者说,我忽然真的想保住他的性命。 所以当我被放进玉璧城中,当我在满城饿得眼睛绿油油的百姓的目送下被带到那个鬚髮皆白的老人面前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老狐狸像是被吓傻了,抚我的头顶说:“哎,你这孩子……哎,你这孩子……”一声一声,渐渐就低下去,渐渐没了声息,滚烫滚烫一颗泪珠,落在我的头顶,我想他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 老狐狸虽然没杀我,但是也没答应投降。因为我没回去復命,双方暂时休战。 显然休战休整,不仅是齐军的要求,也是玉璧城所急需,双方都需要一个台阶,比如像我这样的劝降使者,所以起初老狐狸对我不错,全民野菜草根的时候,我还能吃上一两口粥,但是过得三五日,我还没有回去的意思,老狐狸就有些伤脑筋,他说:“阮姑娘,你再不走,我就只能扣留你了。” 我跺脚:“王将军到底为什么不肯降?玉璧城都到这个地步了,就算将军挺得过这一时,侯爷不过多费些功夫,多征些民夫,堤堰一合,汛期一至,就是生灵涂炭,难道将军真要拿这满城百姓的命,换一个青史令名?” 老狐狸冷笑:“莫非阮姑娘以为,那拦河堰,是能合围的?” 我狐疑:“难道不能?” ——拦河堰修到最后阶段,几次要合拢,几次被沖开,太原侯神也请过,鬼也祭过,不管用就是不管用,不得已只能加派人手重来,这是我知道的。 “不能,”老狐狸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来:“此处水流湍急,自古就没有合围过,阮姑娘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老夫这里,不如及早回去,好生劝劝你家侯爷,能抽身时且抽身,莫要落了个和渤海王一样的下场。” 我琢磨着,如果他所言为真,那还真要及早回去跟太原侯通报,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是真,他何必说与我听?又何必促我回去?太原侯得了这个消息,少不得把抽去修堰的将士拉回来攻城,到时候玉璧城的形势势必越发严峻,老狐狸怎么会做这等损己利人之事?他对自己人,自然是怜老惜幼,千好万好,但是对敌人,哪里有这么好心,上一回渤海王可是在这里丢下了七万条命! 所以他这样说,应该只是见我怜惜民生,不想我在此遭池鱼之殃。 于是笑道:“将军还是扣留了我吧,我事儿没办好,回去侯爷也饶不了我。” 老狐狸啼笑皆非:“我玉璧城哪里有多余的粮食养你。”这倒是真的,玉璧城,实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别说是多养一个人,就是多养一条狗,也颇为不易,这反而坚定了我留下的决心:说不降你,吃也要吃降你。 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使者和囚犯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呃,渤海王原型高欢在玉璧城下大败,那里死了七万人,高欢伤心得要死,本来当时就病了,回去就死了。 然后接着打玉璧城的其实不是高洋(陆子进原型)是高澄(子惠) 不过三国典要里记载高洋在这附近失踪过一次…… 但是理论上高澄出征,高洋是要回晋阳/邺城坐镇的,他们兄弟分工一向很明确^_^ 当然,故事归故事,歷史归歷史。 第8章 重逢 老狐狸与老渤海王打了一辈子仗,却与他那混帐儿子有同一个爱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被留在玉璧城做苦工,洗衣做饭,找野菜挖草根,起得比鸡早,歇得比耗子晚,吃的比猪差,干得比驴累——当然在玉璧城,以上牲畜早就绝种了,面对满城看见尸体都会流口水却坚持不肯降的人,我真是无话可说。 听说又开战了…… 这一次开战,持续得并不太久,因为太原侯很快派来了第二个使者,那天刮很大的风,风在城里乱窜,老狐狸抓了我和他一起去迎。 辕门之外,有人大步走来。 我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是那人一步一步走近,一步一步清晰,一步一步,无可迴避。我看清楚他的面容,虽然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他,久到,以为是上一世曾经相遇,以为是上一世曾经相识,以为是上一世,曾经相守过短暂的光阴,以为是上一世,我曾心慕他,因为隔世,因为彼此都已经喝下孟婆汤,所以当我们在玉璧城重逢,他没有看到我,我也只当没有看到他。 第11页 拱手,让礼,进门,低眉敛容奉茶。 他说:“拦河堰已经合围,距汛期只剩三天,如果王老将军自忖三天足以突围,容子惠说一句,佩服!如不能,还请老将军看在满城百姓的份上,降了罢。” 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老狐狸却是真吃了惊:“合围了?” 他微微颔首。 “这不可能!”老狐狸蹭地站起,我心里咯噔一下响,莫非他先前所说堤堰不能合围竟是真的?那这短短十日不到,拦河堰是如何修成? 却听那人又道:“老将军出城便知真伪,子惠何必说此弥天大谎?” 老狐狸想想,重又坐定,端茶,一饮而尽,半晌,手忽然抖了起来:“你、你们是如何合围的?” 陆子惠隽永的眉目里一丝儿波澜都没有:“子进推了五千民夫下去。” “你!” “请老将军顾念苍生。”他一字一顿,没有扬声,却志在必得。我站在老狐狸身后,只觉心里一寸一寸凉下去,有五千民夫为鑑,底下人敢不效死?人命填出来的堤坝,陆家兄弟果然习惯于不择手段,老狐狸大约也作如是想,当下冷笑一声:“大将军却不像是个顾念苍生的。” “然。”他面上一丝儿惭色都没有:“我只怕玉石俱焚。” 老狐狸继续冷笑:“我这玉璧城中,八千兵甲,四万民众,何来有玉,劳将军大驾?” 陆子惠微垂了眼帘,却是不答。 他胜券在握,不屑此口舌之争,老狐狸纵智计多端,奈何形势比人强,到底只能嘆了口气:“城降,我不降。” “老将军可以不降,”陆子惠淡淡地说:“老将军断一条胳膊,全城八千兵甲,四万民众,每个人断一条胳膊,老将军少一条腿,全城八千兵甲,四万民众,就每个人都少一条腿,老将军想怎么做,子惠愿意奉陪到底。” 这样的穷凶极恶,就算早知道他心狠手辣如我,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胳膊和腿都有些不稳当,老狐狸也变了颜色,他握住空空的茶盏,良久,哆嗦着道:“我……降。” 又勐地回头,盯住我,唇齿之间逼出恶狠狠一个字:“滚!” “我?”我张大嘴合不拢来:关我什么事,就算要滚,也该叫对面那位先滚,怎么也轮不到我啊,老狐狸气煳涂了? “当然是你!”老狐狸一脸晦气:“没阮姑娘这块玉,哪里招得来大将军这尊佛,我这儿庙小,经不起两位折腾,你快随大将军别处玩去吧。” 瞧这话说得! 他自进城,连一眼都没有看过我,怎么就归罪到我头上了,我我我……我抽抽鼻子,要叫撞天屈,却听得对面那人闲闲道:“老将军真是法眼如炬,却不知子惠哪里露了破绽?” 老狐狸冷哼:“阮姑娘在太原侯麾下效力,太原侯与大将军手足至亲,照理,应不至于不相识,就算不相识,这一路行来,大将军何处不看,何人不看,何以单单避开她一个?可是怕老夫奇货可居?” 那人并不反驳,只嘴角慢慢勾上去,眉忽然就扬了起来,眼睛温软如一泓春水:“如此,多谢老将军成全——阿离,跟我回去。” 我苦笑:“大将军这回要了我去,是要断我手还是断我脚?” “阿离!”他皱眉。 我再退一步:“大将军,我可欠你命?” “我——” 他才出声又止,面上浮起一种古怪的神色,我要张口,忽然就觉得不对劲,有什么在动?不,是什么都在动,杯盏在动,几案在动,橱架在动,连窗棂都在摇摇欲坠,惶然扶壁,有人一把抓住我:“走!” 我要是个有骨气的,就该甩开他的手,奈何我素来怕死,就只战战问:“出什么事了?” 像是为了回復我,门外传来悽厉的哭声:“水进城了!” 腕上又是一紧:“该死!” 我瞪他:“谁叫你来!” 这一眼过去,却见眉梢眼角憔悴,心里忽然就难过起来,我要到这时候还不知道他所来为谁,这心肝也白长了,从我入城,到他入城,总共十天不到,自玉璧城消息送到,再从邺城赶来,就算日夜兼程,也要□□天。 我被扣留,无关大局,他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多少人盼着他死,多少人盼他回不去,如他死在玉璧城,不,只要将他扣在这里,太原侯势必进退两难:逼得狠了,是借刀杀人,放得松了,是罔顾手足亲情,部将离心,要灌水入城,又投鼠忌器。 偏还是来了。 眼下府中混乱,想必城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不信陆子进敢放水的,但是这局面……却听老狐狸道:“此处不远有高地,大将军可敢与我同去?” 他解袍覆于我肩上:“有何不敢!” 一路走得仓皇,偏还下起了雨,泥泞,我几乎是被他裹着走,触手可及,心口一点暖意,我低低地说:“那晚的雨比今天还大,还冷。”我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我以为除了自己,再不会有人听到,那原本是应该埋在心底,让岁月慢慢化成灰的凄楚,只是这时候、这时候,可能一个浪打过来,就真的都成灰了。 第12页 所有念想,通通都成灰。 不出口总归是不甘心,哪怕是说给自己听呢。 但是有人回復我:“我知道。” “……我回身找你,你被二郎带走了。” 我微怔,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我不是他的人,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并没有不信你。”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环住我的手臂一紧:“阿离,你是我最大的破绽。” 我在忽然之间明白他心里深藏的恐惧。 亦在忽然之间明白所有犹豫不决与反覆无常,明白他为什么当初明明已经拔剑,却在程元嘉示意杀我时候摇头,明白他为什么明明已经绝尘远去,却又去而復返,明白他为什么只问太原侯索要,却并不亲自来见我,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安坐京都,千里迢迢轻身犯险,明白他为什么明明为我入此危城,却在尘埃落定之前不敢多看我一眼。 因他动了心。 起初动心,起初不知动心,而后不敢动心,直到生死相迫。当初他想杀我是真,如今肯与我共死也是真,人总要被逼到不能不面对的时候,才知真心。 当初……是一个站在权力巅峰却还不能掌控这头怪兽的人,不敢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 当初……他是害怕自己动心更多一些,还是害怕有朝一日我会背叛更多,又或者,纯然只是因为不能护我周全,与其让别人拿我胁迫他,或者看我死在别人手里,不如亲自动手,以绝此念,就如同当初他的父亲在深夜里拿箭射他? 这些话,我没有问,他也没有答。 我甚至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寻一个确定的答案。 那原本就无关紧要。 要紧的只是,他在,我也在,他活着,这么巧,我也还活着。 高地并不太远,但是大伙儿都走得狼狈,幸运的是,这样的狼狈,让老狐狸信了他劝降的诚意,而更幸运的是,好消息在次日传来,原来昨日并非齐军放水沖城,而是风大,吹水入城。 劫后余生,子惠笑吟吟问我:“如今可愿意跟我回去了?” 我皱眉:“可是我还欠太原侯一条命。” “你欠我四万八千条命!”他横眉竖眼,恶声恶气:“不管你欠他什么,以后,都由我来还。”我将手放在他的掌心,说:“好。” 不过戏言,谁知一语成谶。我在很多年之后还回到过玉璧城,这时候玉璧城已经不復当初满目疮痍,这时候陆子进已经登基称帝,而这时候我爱的人啊,已经长眠于地下许多年,再不会醒来,便纵然年年春暖花开。 我听说人会在走过的地方留下影子,只有相爱的人能够看到,所以我回来,想看一看,我们当初的影子,是否还在故地依偎。 第9章 好梦 玉璧城大胜归来,陆子惠把朝中宵小震得够呛,陆子进加官进爵,而我终于又能骑着我那匹价值三百万钱,又温顺又乖巧的果下马穿行于杨柳荫下,真是皆大欢喜。 我一生之中少有这样顺遂的时候,顺遂到我常常以为是在梦中: 是梦里吧,梦里漫天的纸鸢,有花草虫鱼,有龙飞凤舞,我放的是只峨冠博带的美人鸢,攥紧手中丝线,看他在碧蓝的天幕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因为心里笃定无论多高多远都还收得回来而切切欢喜,有人一脸不屑,却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暖的风吹在眼睛里,融成粉红黛绿的印子,缤纷如落英。 是梦里吧,有人陪我登铜雀台,看楼宇连阙,飞阁重檐,前临河洛,背倚漳水,虎视中原,让人想起当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偏有人不解风情,只会追着问:“魏武王何如我父?” 我在梦里寒碜他:“嗳嗳嗳,人家魏武王会写诗,你爹只会弯弓射大雕。” “弯弓射鵰的是我庶母,我爹才没那兴致,”他瞪我,无限沮丧,“魏武王的儿子也会写诗,我爹的儿子——” 我于是安抚他:“放心,我不嫌弃你。” 是在梦里吧,夏夜的月华澄净如青玉,泛舟水上,有远远笙箫,借一分水音,衬三分夜色,轻幽淡远,到夜色渐深,花木葱茏中,纺织娘琴丝里念着世间儿女,一声声旖旎,有人对酒当歌,就有人酣然醉去。 ……都是梦里吧。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但是大将军终究不比世子逍遥,三月底回京,四月里又传来西道大行台石景叛乱的消息,焦头烂额大半年,总算逼得石景南逃,祸害他国去,这边马不停蹄跟他后头收拾残局,倒是吞了两淮二十三州,捡到老大一个便宜。 到种种忙完,已经是来年。 新年里接神,踩岁,饮屠苏,合家团圆在晋阳,子惠底下很有几个弟妹,除去陆子进,年岁都还小。子惠十二岁到邺城开府辅政,少回晋阳,与弟妹都不亲近,我因妾身未明,扮个小厮就跟去了。 被陆子进认出来,嘻嘻调笑:“明明我先遇见你。” “嗯哪,侯爷叫我去行刺阿惠。”我取酒给他,毫不留情撕下他多情假面,却并不问他为什么发动那些明显不能成事的行刺,又为什么不过问行刺的结果、刺客的下落,他们兄弟的恩怨,不是我可以插手。 第13页 他连饮了几盅,靠在案上,支颐看我:“阿离可知兄长最近在忙些什么?” “不知。” “不想知道?” “不想。” 陆子进于是长嘆:“阿离是几时起,对我兄长如是放心?” 我反问他:“我不放心,有用么?” 他怔住,忽笑道:“阿离你总叫我意外,我真怕自己有天会后悔。” 我挑挑眉,忍住没问他后悔什么……但是我很快知道了子惠在忙什么。 那是三月,三月三曲水流觞,听说灵泉寺桃花开了,知子惠不得闲,也就没提,独自前去。灵泉寺在城西灵宝山南麓,寺中幽泉,曲曲折折,泉边桃树三千,繁叶青青,繁花灿灿,如云霞织锦,让人目眩神迷,走马观花,忽听得有女子笑语:“仲华今日衣裙,可与桃花争艷了。” 好奇心起,探头去看,只见一群贵族少女,穿戴得花团锦簇,中有一人,背影格外窈窕,鸦鸦乌髮,发上珍珠簪,耳中明月珰,上身丁香素面交领短襦袄,腰下系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浅青披帛上细绘的花,一朵盛开,如丹阳春醉,一朵待放,如明月含羞。 有人问:“……是大将军所赠?” 少女微微垂头,露出莹白一段粉颈,没有应话。 先前夸她的那名女子又道:“仲华与大将军好事将近了么?” 少女嘤嘤细语:“约是四月初,梅子青时。” 周遭女伴纷纷打趣她,或艷羡大将军英武,或贊佳期良年,又言说嫁衣添妆,少女淡粉的耳垂慢慢转为绯色,我正琢磨“大将军”三个字好生耳熟,忽有男子声音遥遥传来:“仲华在么?” 林中登时静下去,少女微提了声,应道:“在的。” 便有婢子进林献花:“大将军见桃花颜色好,特摘了送与娘子插戴。” 我于是忽然记起那个男声,也像是到这时候才想起大将军何许人也,他并不曾问过我穿什么衣,戴什么花,更勿论钗环头面,胭脂水粉,我亦习惯了青衣素容,只当他不喜,却原来,并非如此么? 我有心看那少女容颜,到真真看到,还是怔住,之前之后许多关节,忽然就明白过来,难怪当初陆子进救我,难怪当初陆子进笃定他不会杀我,难怪当初天子在床闱私地看见我,不好多问,一惊而走,难怪他当初说,我长得像世子妃……那确实是像的。 那确实是像的……我靠着树干,默默地想,有桃花一片一片,从头顶落下来,堆积在脚边,如胭脂,如锦绣,如所有不可能再来过的时光。 听说桃花酿酒极好,只是我这样的俗人,终究不配这些雅事,也就罢了,取了清酒,一个人慢慢喝,喝了多少不记得,子惠回来时候还没有醉,我跟他说:“我已经许久没有回过蜀中,想必师父会想我,如今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与其等他找藉口支开我,不如我自己来。 与其日日等头上悬剑落下来,不如我自己一刀痛快,当初他或也是作如是想。我不怀疑他曾经动心,只是他这样的人,动心,算得了什么,如与江山权势相冲,他未必就不会杀我第二次。 我却是……无法承受第二次这样的痛。 又或是,有前车之鑑,我终究无法全心信他。 子惠讶然,大约他没有想过,我原来也有来处,却无多话,只问:“去多久?” 这问却难回,我只想好合好散,并不想撕破脸皮,因为这样好的梦,毕竟难得,便道:“等你不忙,我就回来了。”——我心知这个“不忙”的时候,是永远都等不到了,不想时尤自可,想时如刀割,只是我这样的人,连眼泪也都极少,或曾有,一次就流尽了。 “唔,恼我忙?”他就我的手喝了一盅酒:“眼下确实忙……那就五月吧,蜀中虽远,五月也该回来了,我叫阿洛送你。” 阿洛是他心腹,我哪里敢叫他跟着,忙摆手道:“不用了,自保的本事我还有,师父爱静,去多了人他不高兴。” 他絮絮叨叨一车的话,譬如路途遥远,譬如春夏之交,天气反覆,必带的衣物与常用的药物,又说五月里诸事了结,要带我回怀朔镇,看他长大的地方,又说洛阳牡丹颜色好,可惜今年却是错过了。 我酒劲上来,有一搭没一搭敷衍,说年年岁岁,花有相似。 勐地想起此去经年,要再找他这么好的颜色,却是为难,悲从中来,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他庶母射的也不是雕,女子臂力受限,就是只鸟…… 另外他嫡母柔然公主也射过哈哈哈哈哈哈哈^_^ 第10章 东柏堂 并没有回蜀中。 邺城这许多年,到底生了眷恋,又习惯得过且过,一动不如一静,就地找了个荒僻的地方住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这时候我并没有明明白白想过,这个“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 到底不敢想。 时光水一样滑过去,我等他成亲的消息,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心平气和到心浮气躁。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不不,我宁肯一次就听到两只靴子落地,免得牵肠挂肚。 第14页 偏他成心跟我过不去,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终于按捺不住,挑了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夜探将军府,扑了空,打听才知道,我离去之后,他在东柏堂倒比在府中时候多,我猜,多半是东柏堂更华奢的缘故。 东柏堂却不比将军府好进,一来生疏,二来他常在彼处办公,监守更为严密。 只是我思来想去,到底拗不过自己,咬咬牙,也就去了。 原以为明哨暗哨多如牛毛,不想却还好,顺利绕过关卡,顺利进了书房,那人在灯下看图,我原本只想看一眼就走,但他终究是个美人,看了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还想看第三眼……脚下像是生了根,怎么劝都不动,一直到他熄灯歇下,要站起时,脚下一软,差点没栽下去。 后来再去,才发现他看的是一张地图,平平常常一张地图,硃砂笔圈出蜀中。 说不动心那简直不可能,只差没跳下去大声喧譁说我回来了,但是终究也没有,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他终究会娶元仲华,她是公主,她是皇帝唯一的妹妹,她能带来宗室的支持,也能卸下皇帝最后一分戒心,换我是他,且莫说她与我长得一般无二,就是丑比无盐,我也咬牙娶了。 我知道他想当皇帝,不是一朝一夕。 或者说陆家有此图谋,并非一朝一夕——那是他自小订下的妻子。 既然早晚都逃不过这样一个结局,又何必多生枝节,就算他此时念我,时长日久,也会淡了。想得这样清楚,每每天亮时候跟自己说再不出门,但是到天黑,又鬼使神差,多看一眼就好,多看一晚就好……看他在灯下写字,看他在灯下作画,看他在灯下发呆,看他伏案睡去。 这样静好的长夜,就仿佛回到从前,我仰头,淡银色星光照亮我的眼睛。 我看到过阿洛,阿洛跪在地上,说:“……还没有消息。” 他黯然嘆一口气。 也看到过程元嘉,我在之后的反覆思索中猜知我为什么得到灵泉寺桃花开的消息,无非有人透露于我,无非有人布局,让我撞见元仲华,无非有人希望我自行离去,这个全心全意为子惠着想的人,自然只有当初渤海王麾下第一谋士,程元嘉。奇怪的是,我并不怨恨,我只是惋惜,其实我可以离开得迟一点……再迟一点。 便纵是千里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席。 但是后悔从来都无济于事,如今所愿,不过有得一日,算得一日。 我早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在某一天突然结束,但是我并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鲜血淋漓。 八月,暑气散尽,木樨开始香了,这样好的月亮,大约是中秋,我抱膝屋上,当初有人陪我上房揭瓦,下地偷瓜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好,如今他独坐静室,如今我独享桂华,咫尺如天涯,始知当初欢喜。 “吱呀——”有人推门而入。 “出去!”随即就传来子惠喝斥:“我未传膳,你来做什么,出去!” 侍人唯唯而退,至门口,脚步声忽然怪异,低头看去,那人勐地掀翻食盘,挥刀砍过去:“我来杀你!” 变起突然,子惠手无寸铁,就只能闪避,闪开第一刀,第二刀又噼至,我脑袋里嗡地一声,直接就跳了下去,大声喝道:“住手!” 原是想惊动侍卫,不想并没有侍卫闻声赶来,这人却真的住了手,子惠哈哈大笑:“阿离阿离,我看你还忍得到几时。” 登时就懵了,忽又明白过来,他是早知我在他左右,多半也知道我为什么不现身,于是设下这样一个圈套,引我入彀,无非知我放不下他,一时欢喜,一时苦涩,欢喜他肯为我用心如此,苦涩便如此用心,也回天无力。 他挥手道:“下去吧,没你的事了。” 侍人应诺,果然就退了出去,连门都带上。 就只剩下我与他,静室之中,彼此唿吸绵密悠长,我苦笑:“大将军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把侍卫都支开,要真有个心怀叵测的……” “不支开他们,你怎生进来?”他在灯下凝视我,这般容色,这般深情,又这般佻脱这般任性妄为,宛然还如当日,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酸:“她也没什么不好,金尊玉贵的公主……” “你见过她了?” 我低声道:“是。” “长得很像可是?”他眉飞色舞,“我猜当时二郎找你来,就因为你长得像她——” 就因为我长得像她么?我一怔,登时醒悟过来,脱口道:“所以你就想,可以留下我,给公主当替身?” 他歪头打量我:“你不愿意?” 我凉凉地道:“替生还是替死?” 他再怔了一下,轰然大笑:“阿离阿离,你也有这么傻的时候,我怎么捨得叫你替人死……你想想,只要将她贴身的婢子侍人调开,谁知你不是公主?” 我微微一笑,他今日自然作如是想,只怕当初,见我之初,未必做如是想,只是到如今,到底他有一分真心,我有一分真意,又如何好再追究从前。却仍懊恼:“可是你送她衣裳——” 第15页 他觑我笑:“以后不会了。” 我不依不饶:“可是你给她摘花——” 他唇上笑意愈浓,忽捂腮叫道:“哎哟阿离我牙好酸。” 气结踩他,他抱脚雪雪唿痛,我揪住他衣领逼问:“那她怎么办?” 他静下来,抚弄我鬓边碎发:“阿离,你分明知道我要做什么,用你替她,是给她一条生路……阿离阿离,你还是不信我么?” 是,我知道,自古被禅让的皇帝下场都不过如此,何况公主。 勐听他问“你还是不信我么”,虽仍似调笑,话意里却明明白白的悽苦……到底他知我,知如我信他,当初陆子进戏言,我不会不敢问个明白;如我信他,不会在撞见公主之后託词远遁;如我信他,就不会夜夜来探,而始终不肯现身,如我信他……他也不必迟迟不婚,更不必出此下策,以身犯险。 我试图如他在我们重逢于玉璧城时候那样,坦坦荡荡答他“我并没有不信你”,但是没有成功,我终究不捨得谎言欺他,就只踮起脚,轻吻他的眼睛:“以后……”以后,是的我终于开始想以后,以后我们还有那样长那样长的时光可以相守,可以让日月见证,他值得信,我应该信。 我这样想,但是命运并没有再给我们机会。 急促的脚步声突兀响起,粗暴地踏碎此生最后的宁静,我心下诧异,回头看时,门被推开,是有人去而復返,领六七人一拥而入,使刀的,擅箭的,耍流星锤的……极淡极淡的木樨香盈盈一室。 侍卫早早都被支开。 出路被堵死,生机断绝。 我变色,他亦变色,我拔刀,刀啷噹落地。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了决定,决定我们最后的结局——他抱住我,旋身,直扑入床底,以额抵在我的眉心,这样,我就看不到那些刀斧如何刺入他的身躯,看不到他痛的表情,就只能听见他在我耳边喃喃:“阿离阿离,到如今,你可信了?” “我……信。” 他更用力抱住我,他说:“我有一个秘密……” “你在春天的早晨把我种下去,到秋天,就会收穫到很多个,一个给你梳发,一个给你画眉,一个唱歌给你听,一个与你共舞,一个征战南北,拱手河山讨你欢,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我知道他是想哄我笑,所以我笑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 然后全世界,忽然就安静了,静得惊心动魄,动魄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亡国公主待遇有很多还过得去的^_^ 第11章 后来 后来。 我并不太记得那些后来的细节,不记得侍卫到底什么时候赶来,不记得陆子进为什么会及时出现,不记得那些刺客怎样被他剥皮削骨,剁为肉酱,也不记得他怎样迅速稳定局势,取代兄长的位置,那些不重要,到这时候,再没有什么重要。 他是子惠的弟弟,是陆家诸子中唯一能够继承他事业的人,我总不能杀了他——这原本就在他算计之中。 一切都在算计之中,从他在冷雨之夜救起我开始,一角闲棋,因势利导,已经变成绝妙落子,他将我置身险地,他促成我们重逢,促成我们和解,促成我独自离开,又流连不去,都不过为促成我,成为子惠最大的破绽,促成他,得到最好的行刺机会。 他想杀他的兄长,从来没有掩饰过,也从来没有成功过,而他的兄长那样骄傲,从来都不信他动得了他,直到……尽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金座上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傀儡皇帝。 他说:“阿离,明明是我先遇见你。” 他说:“阿离,只要你肯,明明我们可以从头来过。” 我瞪视他,直到他最终无言以退。 他在次年娶了公主,篡了皇位,改国号为周,追封兄长为帝,谥号文襄,庙号世宗。 当然,那都和我没有关系,这一切都与我全无关系,我是一个刺客,我是一个比聂政荆轲更成功的刺客,我杀了我深爱的人,我将他葬在春天的早晨,等秋天,长出很多个,一个给我梳发,一个给我画眉,一个唱歌给我听,一个与我共舞,一个征战南北,拱手河山讨我欢,还有一个,在三生石上与我有约,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架空的东魏,男主原型高澄,女主原型取了一部分琅琊公主元玉仪…… 话说元玉仪和元仲华(高澄的妻子)长得像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她们本身是堂姐妹(摊手)……不过高澄成亲早,我记得他12岁就成亲了^_^ 关于高澄的死,其实我倾向于就只是一桩意外,并不是高洋或者元善见的设计,从高欢对于子女的培养方向来看,高洋长于军事,执政并不是特别出色,上位得特别仓促。 拿世子他爹(就是那个高兴了打他一顿,不高兴了再打他一顿的渤海王)作原型写的故事就是隔壁的《北朝纪事》…… 那篇he结尾…… 之所以不得不架空,除了加了武侠因素之外,主要还是因为高洋(字子进)长得丑……其他都好说…… 第16页 (无法迴避的事实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