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惊鸟》 第1页 《寒山惊鸟》作者:羽尘 文案: 惊弓之鸟,安逸则死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寒深(孟实秋)、周书维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全】 你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从今天起,你是惊鸟。 惊弓之鸟,安逸则死。 你不过是万千林禽中的一个。 时刻不忘训诫。 时刻不忘使命。 唯是忘记自己。 冬至那天,雪下的特别大,仿佛是为了把一切都掩埋似的。 民国二十九年,哈尔滨开了一间裁fèng铺,老闆叫温寒深。 南十六道街的八杂市一直很热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除了限供的大米、火柴和油盐之外,这里什么都能买到,温寒深的裁fèng铺就开在街角。 “温老闆,早啊。” 对门铺子的钱掌柜开门做生意了,伙计正在店铺里散水扫地,一见温寒深也笑着点了点头。 温寒深带着微笑,也点了点头。 今天是去料子铺取货的日子,上周订的呢子到货了,取了料子要去一趟花园街。 八杂市虽然人头复杂,都是平头百姓,一家家连着,所以乡里乡邻的都挺热络。温寒深从铺头走到料子铺,一路上时不时的就有人打招唿,片刻也没闲着。 “冯老闆。” 温寒深走进料子铺,姓冯的老闆正在点算,一见他笑着迎了上来。 “您来啦。我正点着呢,您看看数。” 冯老闆的料子一向质地上成,童叟无欺。温寒深笑着点头,放下随身的裁fèng箱,走了过去。 “这批料子是泊来货,从上海转的手,过重庆到了这儿的。” 温寒深摸了摸,笑道:“确实是好料子。……上回的棉布也不错,我一个太原的同行托我来问问冯老闆,还有没有货。” “我看看。”冯老闆带上老花镜,翻起了帐,笑着抬头道:“还有几匹。您朋友是来取啊?还是我这儿给他运?” “他自己来取。回头,我给他发个电报。” 冯老闆点了点头。 温寒深付了款子,带着几卷样料叫了辆人力车走了,冯老闆让伙计点算料子,傍晚给他送。 一切办妥后,已经过了中午,他随便在摊子上买了碗面吃,便往花园街去了。 花园街比起八杂市要清雅的多,这里住的着哈尔滨上流阶层、洋人和军官,一栋栋的别墅和庭园错落相隔,翠绿的松柏交错相间,即使是深秋,也是一派浓绿。 转过几个街角,一幢花园洋楼就在眼前,小牌上写着林府。 林府门前站着岗兵,看有人上门,冷着一张脸上上下下把温寒深打理了一番,问道:“哪的?什么事?” 温寒深欠身鞠了一躬,和声和气的说道:“温寒深。来给贵府的三小姐量身的。” 管事的岗兵小队长,往府里播了个电话,随后沖温寒深招了招手,让他进了大门。 林府是伪满地方自治指导部副部长林守明的府邸,林家的三小姐林梦棠是林家唯一的女儿,父母兄长的掌上明珠,读了洋书回来的,下个月是她的生日,所以特意叫了裁fèng来量身做衣服。 温寒深跟着老僕人进了客厅。客厅里林梦棠正和她的两位嫂子说着话,见量身的裁fèng来了,才收了笑声,寻着望去。 “你就是温先生?”林梦棠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 她的二嫂子笑了起来,“梦棠,怎么样?二嫂没说错吧,不比你那些洋同学差吧。” 林梦棠仔细的打量着温寒深,不是没见过长相好的男子,只是眼前的这位年青的裁fèng确实让她意外,或者应该说在林梦棠的脑子里,好裁fèng一定不会是年青人,好手意等于长年岁,她在外国见过的都是如此。 一早就听嫂子们提到过这位姓温的裁fèng师傅,个个都把他夸的什么似的,人长的俊又斯文有礼手意还好,起初林梦棠还不信,可见到真人,她却有几分信了。 “温先生的手艺可是整个冰城最好的,多少小姐太太们都专门找他做衣裳呢。” 温寒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应付这些太太小姐们是他不拿手的。 “呦,是谁这么好,让我们二嫂这一通好夸。” 林梦棠笑着迎上去,擦身间,温寒深也转眼望向那个笑声的来处。客厅外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向着林梦棠行了个绅士礼,将花送到了她手里。 客厅里,因为他的出现变得更加热闹。 “书维,你可来了,刚梦棠还在问你呢。” 林梦棠娇嗔的扯了扯嫂子的衣袖,害羞的转身走到一边。 周书维笑着跟了过去,“我的好同学,怎么回了家反倒害羞起来了。” 温寒深一个裁fèng总不好急着问主人家什么时候量身,于是便在一旁等着,到是林梦棠的大嫂看见了,说道:“你看你们,一热闹来就把正事给忘了,让人家温先生等着。” “唉呦看我这人。”二嫂一拍手,急忙把温寒深让到了沙发旁,催着林梦棠量身。 温寒深放下了裁fèng箱,从里面取出了软尺,给林梦棠量起身来。周书维坐在沙发上看了他们一会儿,无聊的随手拿起丢在茶几的一本书翻了起来。 两位嫂嫂坐在一边说着话,下人时不时的来打点茶水和点心。 林梦棠只见温寒深量身十分仔细,却不像那些老师傅一样,边量边记便问道,“温先生量身,不记下吗?” 温寒深笑了笑,回答道:“都记下了。” 林梦棠开始用欣赏的眼神打量起这位年青的裁fèng,他一身卡其色的西服,虽不显得昂贵却十分合身,而且看得出做工精细。 “温先生的西服是自己做的?” 温寒深点了点头,“粗针大线,三小姐见笑了。”说着,他拿起了带来的料样,一张张给林梦棠试。 “书维,你也量个身,让温先生给你做一套西服。我送你。”林梦棠转头对看书的周书维说道。 周书维抬起头笑了笑,“林三小姐送的,我当然得收。” “三小姐,您看这块料子可喜欢?” 林梦棠看了温寒深选的呢料,浅灰色配上了胭色的暗格,看起来雅致又刻板,果然年青的师傅眼光是别有不同的,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给林梦棠量好,温寒深开始给周书维量身,周书维则和林梦棠说笑,温寒深比划着名肩膀臂长,量的仔细,量好身之后,温寒深也给周书维选了一块呢料,林梦棠和周书维都很满意。 “那我就先回去了。十天后,我再拿了衣裳来给三小姐和周先生试。” 两位嫂子又和温寒深寒暄了几句,便让人把他送出了门。 直到傍晚,周书维和林梦棠还在聊着,三四年没见的同学,如今见了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林家的两个嫂子瞧着他俩的热络劲儿,心里别提多喜欢了。 第2页 林家在哈尔滨是数一数一二的军政世家,而周家更是南京政府的要员,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那就真是皆大欢喜了。 周书维放在腿上的书不小心掉在了地毯上,他伸捡的时候发现了一条软尺。“这不是那位温先生的吗?” 林梦棠一看,还真是温寒深的东西,看来他走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 “天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顺手,我给他送去吧。”周书维说着站起了身。 “不过一个软尺,用得着你周大公子亲自送吗?”林梦棠有些不悦,本来想留他下来吃饭,他却说刚到哈尔滨行李还没收拾,得回公馆一趟,明晚再来正式见过林守明。 “人家计生活的傢伙事儿,我就顺道给送一下,正好我也到他店里看一眼,刚刚的料子我还是有点不满意。 ” 林梦棠这才笑了起来,嗔道:“我就知道你挑剔。去吧去吧,别回头说我送件儿西服,你还不喜欢那料子。” 辞过林梦棠,周书维看一眼二嫂那里拿来的地址,开车往八杂市去了。 深秋的哈尔滨日头落的很早,周书维把车停在了街边,走进了八杂市的坊道。这里和花园里完全不同,嘈杂、混乱,路边往门外泼水的,小摊上随口吐着唾沫的,到处乱跑的小孩子,骂骂咧咧的彪悍婆娘。 门头上字迹已经模煳的招牌,屋里的灯光透过荔枝面玻璃格映出来,暖暖的,周书维推门走了进去,关严了本来虚敞的门。 屋里陈设朴实,fèng纫台上铺着呢料,上面还画着裁线,角桌上放着针线纽扣盒子,还有一副眼镜。 温寒深撩开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灰呢的背心白色的衬衣,藏蓝的袖套,俨然一副裁fèng的本格打扮。 他还没来得急开口,周书维伸手把他推进了里屋,门帘猝然落下,屋里一片静谧。 贴紧的胸膛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紧紧的抱住这个温暖的身躯,感受着他的心跳,周书维锁紧了眉头,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闷在喉咙里,嗓子憋的生疼。 后背被轻轻的拍了几下,以示对他的安慰,温寒深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眼中也泛着红。 “小孟。” 周书维用轻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反覆的念着。 生死大事,在战争面前微不足道。 我没有选择命运,是命运选择了我。 家国、信仰,我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已经不得不为之付出。 我只是万千林禽中的一个。 惊鸟可死,寒山不移。 在林府看到温寒深的那一瞬间,周书维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可是他克制的很好,他没有失态。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在温寒深身上,否则他不知道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不顾一切的抱住他。 两年前的夜晚,随着那响彻汉口的爆炸声,随着那烧烫了夜空的大火,他的心几乎在那一夜死了。 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一切的计划刻不容缓,火车站周书维焦急的等着,最后的撤离绝对不能留下他。 然而,等来的却是上线的一纸密令。“惊鸟可死,寒山不移。” 于是,孟实秋成了被牺牲的惊鸟。 开往上海的火车上,周书维脑中一片空白,那灼心的大火,映在火中的是孟实秋的笑容。 曾经周书维问孟实秋,“你后悔过吗?” “被动的人,没有后悔的权利。” 周书维将生命交给家国与信仰的时候,他感到无比骄傲。在世人眼中,他是南京汪伪政府里那个周委员的儿子,他是和他的父亲一样的汉jian卖国贼,可是他心里很清楚他的信仰和信念,他是重庆政府的寒山。 在这个看似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是不可动摇的寒山,他与生俱来的身份,决定了他肩负着沉重而艰巨的任务,同时他又不得不面对同伴为他而牺牲这个残酷的事实。 “小孟,告诉你真正的名字,好吗?”周书维甚至都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 他曾是骄傲的黄埔生,只因他被军统看中,于是这个世上不再有原本的他。 活着,他可以是任何人。死了,他谁也不是。他只有代号,很多代号,取决于任务的不同,他只是战争的消耗品。 军统特工的训练磨灭了人性和尊严,摧毁了如他这样的消耗品的所有希望,死亡也许才是一种解救。暗杀、潜伏,生命里只有谎言和角色。把谎言说的连自己都确信无疑,把角色扮演的就像你原本就是这个角色。这就是他唯一的生存方式。 三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他的代号,惊鸟。他的任务,如他的代号,惊弓之鸟,警惕一切危险,保护寒山,保证任务的完成。 惊鸟是用来被牺牲的,因为他只是万千林禽中的一个。 孟实秋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等到你不是寒山,我也不是惊鸟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可汉口成了永别。周书维恨自己是周书维,恨自己是寒山,恨这场战争。 “我以为你死了。” 哈尔滨八杂市的裁fèng铺里,周书维注视着眼前的温寒深,生怕他只是一个幻影。 “孟实秋已经死了。现在我是温寒深。” 周书维心中揪紧,惊鸟,又一次。 “这次是我主动的。我不后悔。”温寒深的目光中透着坚定,“你不记得了吗,我跟你说过,等你不是寒山,我也不是惊鸟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们都得活着。……我是惊鸟,但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是来保护寒山,保护你的。” 周书维无奈的笑了笑,他眼前的这个人在温柔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倔强的心,无论是曾经被动的成为了战争的消耗品,还是如今自愿参与了这场残酷的战争。 “我特意留下了软尺,就是让你来找我。……你要的东西,北风那边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棉布有四十箱,药品有二十箱。” 周书维点了点头,他这次来哈尔滨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些棉布和药品运出去。前方战事激烈,飞机大炮重庆政府已经向美国人买了不少,只是后方缺乏药品和物资,很多伤兵得不到医治失去了生命。 “最近各个关卡查的很严,这么多物资很难运出去。”温寒深说着皱紧了眉头,“林守明这个地方自治指导部的副部长做的很精明,在你来之前已经有三个站点被扫了,一个活着的都留。” 周书维沉了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运输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就做你的裁fèng,听明白了吗。” 温寒深露出了一抹温暖的笑容,往外屋走去,撩开门帘的瞬间,他放开了声音说道:“周先生若不喜欢之前的料子,可以来看看这些。” 一阵客套和挑选后,温寒深把周书维送出了裁fèng铺。 八杂市里即使入了夜也依然热闹,对面的钱老闆,在正对大门的掌台后面点算着当天的收入,伙计在门口迎来送往。 送走周书维,温寒深和钱老闆的伙计寒暄了几句,便关铺了。 第3页 关了外屋的灯,进了里屋往二楼的卧室走,关上卧室门的一瞬,温寒深顺着墙脱力的坐了下来,泪水终于压抑不住的夺眶而出,他紧紧的抱住双膝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全身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当他在林府看到周书维的时候,胸口涌出窒息般的紧张,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见到的时候还是难以自持。 在那一刻,温寒深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知觉。 要把六十箱物资运到前线不是件容易事,首先出这哈尔滨就是头等的艰难。哈尔滨是日本人在中国的大本营,这里有装备最精良的关东军,所有的物资往来都要关东军守备的通行证,无一例外。 几日后,周书维正式登门拜访林守明。 林周两家都是看日本脸色吃饭的,自然该热络些才好。周书维说动了他的父亲,便有了明正言顺来哈尔滨的藉口,也就可以把他真正要完成的任务给办了。 “林伯父对眼下的时局怎么看?” 晚宴后,林守明和周书维在书房里闲聊,周书维试探着问道。 林守明是个老狐狸,看菜下饭,看人说话,他早就知道周书维来的目的,不可能是找老同学叙旧这么简单。 “中亚共荣么,咱们不都是心往一处想的么。” 周书维笑了笑,继续说道:“林伯父。我一个学金融的,对政治啊、打仗啊这些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利得最大化,风险最小化。” 林守明虽然不动声色,可是周书维知道他已经动心了。林守明是伪满州地方自治指导部副部长,他做的再好,得便宜领赏的也都是他的顶头上司,所谓官大一层压死人,像他这么精明的人怎么能服气。 “我父亲常常说,抛开国家民生,当官的不就求一个升官发财么。” 林守明眼神一转,周书维暗自得意,这老鬼终于上勾了,于是接着说道:“眼前一桩生意,不知道林伯父有没有兴趣一起玩儿。” 林守明虽然对周书维不太了解,可是对他的父亲可是知道的很清楚,狡猾老道的政客,南京政府财政部部长,手里过的钱数都数不清,他们父子说的生意一定稳赚不赔,只是这周家父子为何要找他这个副部长,他心里还有些疑惑。 “世侄,我不过是个副部长,哪敢高攀你们家的生意呢。”说着,林守明点燃了菸斗吸了起来。 “虽然我父亲在上海,可是对林伯父也是十分敬佩的。您的行事作风,您的处事明断,这哪里是那个仗着裙带关系大您一阶的常部长能比的。”周书维结结实实的恭维了林守明一番,见他很是受用,便继续说道:“生意伙伴,可不能只看关系,得看资本和能力。” 那晚,周书维和林守明谈了很久,大抵已经说动了林守明。 其实周书维的目的就是为了拿到关东军的通行证,他向林守明丢了一个肉包子,同时这个肉包子也是他丢给自己父亲的。战乱年代,想发横财的人很多,像林守明和他父亲这样手上有关系又有门路的,只要有人帮他们把思路捋顺了,自然就容易上勾。 林守明身为自治指导部的副部长,手上有的是实权,关东军的来往物资都得经他手,除了军械之外他想从中谋一些完全是没有人会知道的,只不过他人面不广,物资的出路也窄,所以他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力。 周书维正是看准了这点。周家本来就是金融出身,周父是财政部部长,虽说是日伪,可是这是在中国人的地头,日本人还得靠他们来正兴经济,维持他们的东亚共荣。 林家有物资,周家有门路,这还不是一拍即合的事。 说动了林守明,周书维心中的石头落下了一半,他实在是很想尽早完成这次任务,只有任务完成了温寒深才能远离危险,周书维再也无法承受汉口那样的情形了。 你要记得你是寒山,我也记得我是惊鸟。 没有寒山,惊鸟何以栖身,何以归巢。 林梦棠的生日宴上,关东军情报部的松尾大佐也到了,松尾曾经在上海和周书维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在哈尔滨又见显得有些意外。 周书维也没想到他会被林守明请来,看来林守明确实是一个精明的老狐狸。 “周君,怎么来了冰城。金融处那边如此清闲吗?” “松尾先生说笑了。我可是特意告了假来的。一来老同学回国,我来看看她。二来家父也让我顺便来处理一些田产。” 林守明端着杯子,在一旁察言观色。 松尾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周先生身体还好吗?他为我们大东亚共荣操劳,我们十分感谢。” “应该的。”周书维笑着,完全是一副得意的汉jian嘴脸。 松尾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南京和上海还安定吗?冰城这几年十分混乱,一些投机分子试图破坏东亚共荣的大好局面。” 周书维皱起了眉头,感嘆道,“大佐说的是,家父和汪先生也为此十分头疼。” “就这半年,已经端了三个据点了。”林守明说着也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些投机分子着实让人头疼。” “林副部长无需多虑,这些人会除尽的。”松尾十分自信的笑着抿了一口酒。 林梦棠不喜欢和日本人打交道,于是找了个藉口把周书维拉走了,周书维觉得这个松尾来的到也不坏,林守明对自己的疑虑已然转淡了。 就在他庆幸之时,一个日军军官跑了进来,在松尾耳边低语了几句,松尾明显比刚才更加高兴了,转而又对林守明说了几句,转身离开了宴会。 “松尾大佐怎么先走了?” 林守明得意的笑了起来,“刚刚又端了一个站点,大佐急着回去审问呢。” 周书维显得不太关心的哦了一声,林守明见他对这些事不关心,拍了拍他的肩说道,“现在这个时局,不好说。总之你还是要自己上点儿心啊。” “是的。父亲也常常敦促我。” 林守明看得出林梦棠对周书维的心思,他此时也想撮合他俩,无论是为了女儿,还是为了林家,周书维都是一个上上之选。 生日宴过后,周书维已经取得了林守明的信任,他们合计着要把关东军物资库里的一批白米运出去,这正是周书维等待的机会,林守明不方便押运,他又是一个做事小心谨慎的人,这押运的人选就非周书维不可了,这样一来,那六十箱物资就能混在这批大米里,顺利通关了。 生日宴前,温寒深已经把物资的存放地点fèng在了西服里。周书维一拿到林守明通行证,便立刻去了存放物资的地点,六十箱物资都换上了关东军物资箱,这样一来混在大米里绝不会有人发现。 一切准备妥当后,周书维在接头的暗点留了信,可是等了几天也不见温寒深的回信,他收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周书维穿着温寒深做的西服去了一趟林府,说是要请林梦棠出去吃饭,林梦棠自然很高兴,两人刚准备出门林梦棠注意到了他西服上少了一颗扣子。 第4页 “呦,还真掉了。”周书维一副没留意到的样子,笑道,“怪我,没好好珍惜三小姐送的东西。……要不我俩顺道去趟温先生的裁fèng铺,看他那儿还有没有扣子,给配上。” 这话一出口,林梦棠显出了一些难色,把周书维拉到了一边,小声的说道:“那位温先生是重庆的特务,前几天被关东军情报部抓了。我们都吓了一跳,想想他来过我们家,多可怕呀。” 周书维主心中一沉,可脸上却还是笑着,安抚似的拍了拍林梦棠,“以后小心点儿。” 之后的六七个小时,周书维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听了什么,脑子里全是温寒深的影子,唯一的心思就是盘算着怎么把他尽快弄出来。 关东军情报部,那里不是汪伪政府特务处,也不是日军宪兵部,那里是更可怕的地方。周书维认识松尾,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在哈尔滨,周书维唯一的接头人就是温寒深,除了惊鸟之外,没有人知道寒山是谁,所以想要救人对此刻的周书维来说太难。其实这次的任务本来很简单,只是物资转运,所以参与的人也很少,这一时间想要拉出人马来去劫人也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还是关东军本部。 “我是来保护寒山,保护你的。” 就是这么一句,周书维最害怕的话。他不是军统特工处出来的,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样的非人训练,可是他和温寒深相处过,虽然只有一年,但也足以让深刻感受到被抹掉了所有感情、所有知觉的特工是何等的冷酷,不只对敌人,也对自己。 就在周书维愁眉难展的时候,松尾的到访让他十分意外,而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关东军情报部里的藤堂少佐,他认得那个人,温寒深裁fèng铺对门钱掌柜家的伙计。 入了冬之后,哈尔滨下起了大雪,情报部的刑讯室里冷的钻心,周书维跟在松尾和藤堂身后,走重重铁门,血腥味越来越浓,周书维皱眉掏出手绢掩住鼻子,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动作都配合着他的身份,周委员的大公子,受过高等教育的金融才子。 然而一束冷光下的情景让他瞬间咬紧了牙,那是几乎要咬碎牙根的力道,因为疼痛,捅进心里的刀子绞动着的疼痛。 松尾侧目看了一眼周书维,一边脱着手套,一边笑道,“这个人,是惊鸟。” 周书维听罢莫明的望向松尾,又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被钉在刑讯椅上的人。 藤堂凝视着他,“周先生应该认得他吧。” “认得。”周书维坦言,“他是个裁fèng。我在林府见过,也去过他的铺子。” 松尾喜欢坦白的人,可是他并不相信别人的坦白,他只相信他自己挖出来的坦白,于是他示意藤堂,同时让周书维和他一起落坐。 一盆冰冷的水泼在了温寒深的脸上,身上的单衣被淋的湿透了,冷水冲散了血污,温寒深那张白净的脸因为刑囚变得苍白如纸,他缓缓睁开双眼,恢復意识的同时疼痛的感觉也随之醒来。 “今天,又让我认谁?”温寒深蹙了蹙眉无力的扯起一抹笑容。 “你们的汪主席说过,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我很喜欢这句话。”松尾从容的说道:“周先生,还望你体谅。今天带你来到这里,并不是想证实周先生勾结重庆,而是为了证实您的清白。” 松尾说好听,可周书维很清楚,他是要把所有和温寒深有接触的人都筛一遍,如他所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周书维露骨的表现出了惊恐的神色,急忙撇清道,“我和这个人真的只是见过两次而已,还是林府的二夫人介绍的。” 松尾安抚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给藤堂使了个眼色,继续说道:“我不是一个喜欢血腥场面的人,我希望我们可以和和气气的谈一谈。可是对于不配合的人,我也只好用一些小手段,让他们配合。” 温寒深的双手被铁钉钉在了刑讯椅的扶手上,每一个手指的关节处都钉上了细钉,双脚□□脚背上也钉着钉子,双脚的韧带被割断流了很多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左耳因为耳膜穿孔的伤口鲜血染红了衣领。 周书维极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刑讯椅上的温寒深,他压抑着,压抑着跟松尾拼命的念头,因为那个被刑讯到体无完肤的人,正用他那双澄明的眼睛告诉他,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们不能都死在这里。 藤堂曾经是一名军医,所以进入情报部之后他就成了刑讯处的负责人,比起普通的刑讯手法,他更能让囚犯生不如死,他从推车上拿起了一把肋骨钳,仔细的用酒精消着毒,刑讯不是处决,他不能让囚犯死了,要让他们活着受煎熬。 “周先生,你知道寒山吗?”松尾趁着藤堂消毒的空档,问道。 周书维愣了一会儿,小心的反问道:“河北的,还是苏州的?……苏州我去过,河北的还未有幸。” 松尾轻轻的咳了一声,藤堂走到了温寒深的面前,“告诉我们谁是寒山,你就不必吃这么多苦头了。” 温寒深瞥了一眼周书维,浅浅的微笑是在嘲笑对方的虚伪,答道:“……那我告诉你。他就是寒山。南京政府周委员的大公子,就是寒山。” 藤堂脸上的笑容消息了,随后他把肋骨钳捅进了温寒深的身体,钳子夹断骨胳的声刺激着周书维的耳膜,余音还未退尽,第二声又涌了进来,仿佛钳子夹断的不是温寒深的肋骨,而周书维的,他努力压制着胸口剧烈的起伏,他逼自己不看,可是他根本忍不住不看。 温寒深咬牙忍住断骨之痛,笑着和藤堂对视着。疼痛令他清醒,清醒到可以感觉得出断骨之间的摩擦。 心头的血一滴滴的流失,周书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是什么表情了,他的理智在一点点的被怒火吞噬。 “我努力不让自己死。你也要努力去学会接受同伴的死亡。”孟实秋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如水的月光映着窗外的白玉兰,汉口的公馆里,孟实秋嘱咐着周书维。 一瞬,只是一瞬,周书维的理智击退了怒火。他用哆嗦的声音对松尾说道:“大佐,大佐,你不能相信他,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什么寒山。…我父亲,我父亲可以证明,我就是一个学金融的,我……” 松尾笑着点了点头,“周先生不必惊慌。他们这些投机分子想要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又怎么会轻易上当呢。” 藤堂听懂了松尾的话,抽出了肋骨钳,随手丢到了一边,温寒深咳着鲜血从断骨处涌出,藤堂勐的拽过周书维,把他按在温寒深面前。 四目相视,温寒深咳出的血溅在了周书维的脸上,滚烫灼心。 “寒山……我是你的惊鸟,”随后便是一阵响彻刑讯室的笑声。 “我不识认你。你别乱说,我不认识你!”周书维失控的怒吼着,转身间是满脸的惊恐和控制不住的眼泪。 第5页 松尾把他送出了刑讯室,他的目光空洞,脸色苍白,在松尾眼中他是一个绝对不可能成为寒山的人,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只是日本人的狗,胆小的狗。而温寒深的指控明显是针对他的,就像一个垂死的人要拉走一个垫背的。 周书维彻底洗清了嫌疑。 他开着车,一路开着,面无表情,回到公馆后,他失魂的上楼进了房间,冲进厕所,打开淋浴,任水声掩盖一切,镜子里他看着自己,勐的呕出一口鲜血,之后他才仿佛能够唿吸了。 寒山,我是你的惊鸟。 周书维懂了,温寒深已经决定了,他又一次成为了可牺牲的惊鸟。 在军统的眼中他只是万千林禽中的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可是在周书维心中,他是他的生命,失去了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周书维只是一个躯壳。 最后的离别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温寒深穿着单衣,满身血污,身后缓缓跟着松尾的车,他像被是示众一样赤脚走在了中央大街的雪地里,身后留下了长长的血迹。 周书维开着车从他身边经过,他依旧带着温暖从容的微笑。 松花江畔震耳的枪声响彻雪夜。承载着物资的军列离开了哈尔滨火车站,周书维紧握着拳头,把哽咽压抑在喉咙里。 民国三十五年,日军投降后的第一个惊蛰。 国民政府机要局局长办公室内,周书维一身戎装,背手站在窗前,院子里一片嫩绿,泥土的清香在雨后显得分外浓郁。九年的时间却不足以抚平心中的伤口,家国和信仰代价太过沉重,纵然战争胜利了,他也感觉不到一丝的雀跃。 哈尔滨的大雪,震耳的枪声,沁入深雪的鲜红,那一抹温暖的笑容。 “报告。”秘书的声音,打断了周书维的思绪。“局座。军统局密电处沈处长请见。” 周书维点了点头,转身向办公桌走去,身后传来了扎实的脚步声,他转身的瞬间,对方正了军姿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时间停滞了,周书维凝视着面前的军官,一身戎装,左手托着军帽正于身侧,右手将腋下夹着的文件递向了他。 “军统局密电处处长沈惗,有上峰电文呈送局座。” 那双澄净而明亮的眼睛,那一弧温暖的微笑,一切仿佛在梦中。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