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无所畏惧》 1、醒来 乔毓做了一个长而混沌的梦。 她如同一艘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在岁月长河的波涛中颠簸不定,从今朝,至来日,历经近千年荒诞而又真切的波折之后,终于悠悠醒来。 “大唐居然亡了!” 这是她醒后说的第一句话。 “想我华夏泱泱,万国来朝,不想未及千年,竟叫那群夷狄畜类前来放肆!” 这是她醒后说的第二句话。 乔毓满腹怨愤,坐起身来,目光往四下里转了转,终于从家国情怀,转到了人生哲理。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 乔毓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只记得一个叫做“乔毓”的名字,以及前不久梦见的,还未曾消散掉的那些命运轨迹。 但这些东西,对于现在她而言,都没什么实际性的作用。 乔毓看着不远处那扇透风的柴门,心里有点发愁。 她正一脑袋浆糊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郎进来,那双黑亮的眼睛落在乔毓身上,霎时间迸发出几分欣喜。 “呀,”她说:“你醒了!” 乔毓饶是心头微疑,也禁不住被她感染,露出一个笑来。 却听有人冷哼道:“再不醒,我便要丢你出去了!” 那扇柴门又一次被人推开,进来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衣衫陈旧,两鬓微霜,眼角皱纹厚重的能夹死人。 上下瞧了乔毓几眼,她没好气道:“这位小娘子,我们家贫,可养不起你这等贵人,二娘见你在河边昏迷不醒,非要捡回来,平白多一张嘴吃饭……” 乔毓见她语出嫌恶,倒也不恼,只在心里暗暗嘀咕:我人都没醒,从哪儿多出一张嘴来吃饭?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声,那妇人冷哼一声,语气更坏:“你虽不吃饭,但这几日工夫,只吃药便花了四十二钱,一斗米也不过五钱罢了!” 说着,又絮叨起昨日煮了只母鸡熬汤,说虽不是市集上买的,但送出去卖,总也值六七钱,如此云云。 乔毓词穷了,老老实实的听她念叨。 妇人称为二娘的女郎却有些面红,悄悄拉了拉乔毓,羞道:“说来惭愧,买药的钱物都是出自阿姐,你腕上那串玉珠,被阿娘拆开当了……” “不然如何,我自己出钱养她?” 那妇人瞪二娘一眼,恼怒道:“既不是我女儿,又不是我媳妇,谁有这等好心,顾看她死活!自己家人都快出去喝西北风了,难为你还这样好心肠,从外边儿往回捡人!” 这席话说的毫不客气,二娘听得眼圈儿一红,低下头去,不敢做声了。 那妇人嗓门儿也大,吵得乔毓头疼,忙止住道:“二娘救我,便是我的恩人,婶婶肯收留,也是感激不尽,更不必说这几日照顾周全,一串玉珠而已,不值什么的。” 她这番话说的滴水不露,那妇人听后,面色倒和缓起来,又剜了女儿一眼,一掀柴门前悬着的旧帘子,转身出去了。 二娘怕她吃心,柔声道:“阿娘就是这等脾性,可心是好的,阿姐不要同她计较……” 若换了个娇小姐,冷不丁听那么一席话,指不定要难受多久呢,但乔毓脸皮厚惯了,根本没往心里去。 说到底,人家又不是你爹你娘,哪有什么义务要无条件的对你好? 那妇人虽嘴上刻薄些,但到底也收留了她,又去买药煮鸡,若换个坏心的,将她拎回家,寻个窑子卖了,想说理都找不到地方。 乔毓笑了笑,又问二娘:“你是在哪儿捡到我的?” “在村东头的河边,”二娘温声细语道:“我白天去那儿洗衣服,落了棒槌,晚上才想起来,匆忙去找,就见你躺在河边不省人事,便将你背回来了。” “河边?”乔毓敏感的多问了句。 “是啊,河边,”二娘有些疑惑,不解道:“阿姐,你怎么会到那儿去?” 我也不知道啊! 乔毓心道:我唯一知道的那点事儿,还是你告诉我的! 她有些头疼,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说,此地受哪个衙署管辖?” “这是长安,天子脚下,当然是归京兆尹管辖了。” 说到这儿,二娘察觉出不对来了:“阿姐,你,你似乎……” 乔毓坦诚的看着她,实话实说道:“二娘,昏迷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 午间吃饭的时候,屋内的气氛格外沉寂。 二娘姓李,没有名字,因为排行老二,所以就叫二娘。 她母亲姓王,父亲早就过世,上边还有个哥哥,几年前到长安城中的糕饼铺子里去当学徒,老板见他机灵能干,就将女儿嫁给他了。 说是嫁,但两家门第在那儿,其实跟入赘没什么区别。 富户里娇养的小娘子同粗俗的婆母说不到一起去,王氏怕儿子夹在中间为难,便拒绝了搬去同住,跟女儿留在老家,帮人缝缝补补,赚些辛苦钱。 二娘生得一双巧手,刺绣做的不俗,十里八乡都有名气,也有些进项,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不说是富足,但也不算坏。 可现在,这种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乔毓不记得从前发生了什么,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家在何方,家里还有什么亲眷。 二娘发现她的时候,也没有在她身上发现籍贯凭据。 这就是说,乔毓现在是个黑户。 更要紧的是,什么样的变故,才能叫一个衣着不俗、看起来出身不低的女郎孤身流落到此,被二娘救起? 或许她家中出了变故,或许她是一个逃犯,往荒诞处想,兴许她正在被人追杀。 乔毓端着那只裂口的碗,闷头扒饭,心里愁苦,一碗饭吃完,拎起勺子想再盛,却发现米盆已经空了。 ……她吃的好像有点多。 王氏早就停了筷子,阴沉着脸坐在旁边,对她进行死亡凝视:“这是第四碗了。” 乔毓讪讪的将筷子放下:“我好几日没吃饭了……” 王氏看起来像是想说什么,然而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口,她起身去了里屋,不多时,又拎着一只花色陈旧的包袱回来了。 “你那日穿的衣服,我帮你洗了,身上带的玉佩珠饰也都在这儿。” “那串玉珠材质很好,一颗珠子便当了五百钱,你连买药带吃饭,总共算是五十钱,还剩四百五十钱。” “我留了五十钱,算是辛苦费,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王氏将包袱放在乔毓身侧的矮凳上,说:“吃完饭后,你就走吧。我们家庙小,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阿娘,阿姐连自己家在哪儿都不记得,你叫她去哪儿?”二娘急的脸都红了。 “你闭嘴!”王氏厉声呵斥女儿一句,转向乔毓时,又柔和了语气:“小娘子,说句托大的话,我与二娘也算是你的恩人,留你到现在,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是不是? 我们家是个什么光景,你也瞧见了,老爷们吹一口气就能散架,你行行好,早些往别处去吧。” 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有岁月所赋予的智慧,王氏一个寡妇,丈夫早逝,能拉扯一双儿女长大,自然有她的过人之处。 乔毓盯着那个包袱看了一会儿,轻轻道:“婶婶,我身子还没好利落,劳烦你再收留我几日,好吗?最多五日,我便会走。” 二娘哀求的看着母亲:“阿娘。” 王氏有些迟疑,半晌之后,终于粗着声音道:“等你好了,马上离开这儿。”说完,便闷头收拾碗筷,一并搁进水盆,端着出去刷洗了。 …… 这是坐落在长安城外的一个村落,总共不过几百户人,因为毗邻大慈恩寺,便有人购置了些香烛烧纸等物售卖,往来的香客又多,时日久了,倒是繁盛热闹起来。 乔毓这会儿还是个黑户,王氏怕被人瞧见,生出什么波折来,自然不许她出门,叫闷在屋子里修养,病好了赶紧滚蛋。 乔毓老老实实的躺在那张略微一动,便咯吱咯吱响动的木床上,总觉得自己胸口有些闷。 她咳了两声,又问二娘:“早先你们买的药还有吗,能不能再煎一副?” 二娘秉性柔善,极为体贴,闻言便去橱柜中翻找,不多时,喜道:“有呢,阿姐等等,我这就去煎。” 乔毓隐约嗅到了药气,脑海中忽然冒出点什么来,她从床上弹起来,近前去接过那药包,打开瞧过后,摇头道:“这药不对症啊。” 二娘讶异道:“阿姐,你懂医术吗?” 乔毓仰头想了想,不确定道:“好像曾经有人教过我,记不清楚了。” “有纸笔吗?”她道:“我开个方子,劳烦你再去抓一回。” 二娘道:“哥哥从前剩了些纸,笔也有,只是没有墨。” 乔毓笑道:“炭笔总有吧?你画花样,想来用的上。” “有,”二娘应得飞快,去寻了来,欢天喜地的送过去:“在这儿!” 乔毓略经思忖,提笔写了方子,又奇怪道:“我写字,你怎么这样高兴?” “会写字的人多了不起啊,”二娘托着腮看她,眼睛里全是歆羡:“村前的钱先生写得一笔好字,每日帮人写信,便能叫全家人温饱了。” 乔毓下意识看了眼面前纸张:“你不会写吗?” “哥哥是郎君嘛,要养家糊口的,”二娘笑的有些酸涩,低声道:“我是女郎,将来总要嫁人,学这些做什么。” 王氏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能叫儿子念书识字,已经很了不起了,如何供应的起第二个孩子。 乔毓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心中一叹:“我教你吧。” 二娘双眼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阿姐很快便要走了,即便是教,我又能学会多少呢。” 这是个有些伤感的话题。 两人都停了口,没再说下去。 …… 傍晚的时候,王氏做活回去,听说乔毓颇通医理,倒是有些讶异:“你还会治病?” 乔毓道:“勉强记得一些。” 王氏神情柔和了些:“这份本事,可比弹琴画画强多了。” 沉默着吃过晚饭,乔毓便与二娘一道去睡,至于王氏,则去了另一间屋子歇息。 现下刚进三月,夜间微有些凉,乔毓就着刚打上来的井水洗了把脸,这才想起来自己醒来之后还没照过镜子,竟不知自己此刻是如何一副尊荣。 二娘取了镜子递给她,忍俊不禁道:“阿姐生的可美呢,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 乔毓接过那面菱花镜,便见镜中人容颜鲜艳,杏眼桃腮,双目湛湛,略带几分飒爽英气,真如三月盛开的杏花一般灼艳明媚,占尽春色。 她摸着脸,美滋滋道:“我可真好看!” “是啊,”二娘笑道:“明日便是上巳节,若叫附近的年轻郎君们见了,保管看得别不开眼。” “上巳节?” 乔毓知道现下是三月,却不知今日是三月初二,目光透过窗户往外一瞧,疑惑道:“既然是上巳节,怎么不曾悬挂红幡祈福?” “阿姐有所不知,”二娘敛了笑意,悄声道:“皇后薨了,现下正值国丧。” 乔毓惊诧道:“啊?” “皇后辞世,也有几日了。”二娘徐徐道:“京中停音乐、嫁娶百日,这还是小民,听说老爷们停得更久,要一整年呢。” 说及此处,她神情中闪过一抹惊奇:“也是巧了,我遇见姐姐,便是在皇后薨逝世的第二日。” 乔毓哈哈笑道:“是蛮巧的。” “唉,”二娘却叹口气,感慨道:“我虽不曾见过皇后娘娘,却听闻她贤良淑德,极为慈悲,更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女人的本体是八卦,二娘也不例外:“圣上与皇后是结发夫妻,太子、秦王、晋王与昭和公主,皆为皇后所出,竟无异生之子,这样的夫妻缱绻,真是叫人歆羡。” “哦,”乔毓心说这都可以用来写话本子了,口中却道:“那是挺叫人羡慕的。” “唉,”二娘又叹一口气:“皇后娘娘今年也才三十有四,怎么就早早去了呢。” 人有生老病死,阎王索命,可不管你尊卑贵贱。 乔毓心里边儿这么想,倒不至于往外说,又跟二娘聊了几句,便一道去歇息了。 窗扇半开,月光隐在乌云后边儿,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乔毓睡不着,便睁开眼开始数羊,数到最后,不知怎么,竟想起二娘说过的那位皇后来。 太子今年十八岁,已经选定了太子妃,现下生母辞世,怕要等上一年再娶。 太子的胞弟秦王要小些,今年十六,王妃还没有人选。 晋王与昭和公主是双生胎,今年十三岁,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年纪。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也才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再过一阵子,指不定就要续娶,到那时候,太子与一干弟妹们的日子,就不一定那么好过了。 乔毓胡思乱想着,忽然心神一凛,哑然失笑。 他们好不好,关我屁事。 自己那点儿事都弄明白,哪来的闲情逸致忧心别人。 她懒洋洋打个哈欠,合眼睡了。 2、主意 皇后薨逝,乃是国丧。 京师闻讣之后,皇太子以下皆易服,宫中降红幡,除珠玉华饰,改换素服,设几筵,朝夕哭奠。 皇帝尚在,皇太子与诸王、公主为母服孝一年便可,期间停音乐、嫁娶、祭礼,宗室与朝臣亦是如此。 闻丧次日清晨,京中文武百官素服至右顺门外,着丧服入临,临毕,行奉慰札,三日而止;服斩衰,二十七日而除,至百日开始穿着浅淡颜色衣服;在外文武官丧服,与在京官同。 一品至五品官员家中命妇,于闻丧次日清晨,素服至大明宫,哭临五日。 就命妇们的身子而言,在殿外跪哭五日,着实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然而国母既逝,皇太子与诸王、公主都随同守丧,如此关头,谁家命妇敢说自己不想前去哭临? 皇后薨逝于二月二十八日,今日三月初三,再有一日,便结束了。 命妇们这样想着,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这日午后,忽然下起雨来,牛毛似的,倒不算大。 命妇们身上穿的是麻布衫裙,轻软之余,却是一沾便透,约莫过了一刻钟,便濡湿了八/九分。 三月的天气不算冷,但也决计算不上热,身上麻布衫裙湿了,内衫同样紧贴着皮肉,黏湿而又寒凉,年轻命妇们倒还好些,年长的却有些扛不住了,连哭声都弱了好些。 秦王失了母亲,又接连哭临几日,俊秀面庞有些憔悴,两颊微削,举目四顾,声音喑哑,向近处女官道:“母后生前最为仁善,必然不愿叫众人雨中哭临,你去回禀皇兄,问他是否可以暂且入内躲避。” 女官恭声应了,匆忙去寻在前殿主事的太子,不多时,便赶回道:“太子殿下说,请命妇们先去入内避雨,待雨停了,再行致礼。”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叫众人听清,命妇们垂首谢过,待秦王与晋王、昭和公主起身后,方才随同站起。 秦王是帝后的次子,十六岁的年纪,不算是小了,兄长在前殿主事,此处便得由他主持,一连几日,仪礼分毫不错,倒叫诸多命妇暗地点头。 皇后生皇太子与秦王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战火连天。 皇帝作为太上皇的长子,在外征战四方,军伍为家,过门而不入也是常态,两个儿子也见得少,感情自然也淡薄。 反倒是晋王与昭和公主,出生于太上皇称帝的第二年,龙凤双生,天大的吉兆,自幼长在父母膝下,格外受宠。 现下母亲过世,遭逢大变,他们似乎也在一夜之间长大。 宫人们送了暖身的姜茶来,秦王并未急着用,而是到常山王妃身边去,为她斟了一杯,温言劝慰道:“姨母,保重身体。” 年长的姐姐对于幼妹,总有种近似于母亲对女儿的关切,幼妹辞世的噩耗,也给了常山王妃无限打击。 内殿灵位两侧是儿臂粗的蜡烛,光影幽微,秦王瞥见她两鬓略微白了,心下酸涩起来。 “我无恙,”常山王妃如此说了一句,那声音有些干涩,她低头饮一口茶,方才继续道:“殿下这几日操劳,也要珍重才是。” 秦王应了一声,沉默下来,只有偶尔响起的啜泣声,不时出现在耳畔。 这场雨下了半个多时辰,便停歇下来,秦王等了两刻钟,见没有再下的趋势,便打算重新往殿外去,却见庐陵长公主两颊微白,神情憔悴,叫女婢搀扶着,到近前来了。 “阿昱,雨才刚停,谁知道会不会再下?”她有些倦怠的道:“马上就要过未时(下午三点)了,今日便先散了吧。” 这显然不合礼节,秦王淡淡看她一眼,道:“不行。” 若在此的是皇太子,庐陵长公主决计不敢如此提议,然而换成温文尔雅的秦王,却有了三分胆气。 她下颌微抬,徐徐道:“阿昱,并非是姑母执意与你为难,而是今日天气凉寒,时辰又的确不早了,命妇们不乏有上了年纪的,如何能熬得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外祖母年迈,也不曾来,怎么不见你如此坚持?” 只是末时罢了,如何就是天色已晚 更别说真正年老体弱的,早就免了哭临之事,并不是只有卫国公老夫人一个。 晋王与昭和公主在侧,听到此处,哭的红肿的眼睛齐齐转过去看她,眼底一瞬间射出来的冷光,几乎要将她切碎。 秦王止住了弟妹上前的动作,转向其余命妇,目光冷淡道:“哪位夫人觉得累了,想先行离去?且站出来,叫我看一看。” 内殿中落针可闻。 没有人主动说话,也没人真的敢站出来。 即便真有人熬不住了,想求个情,暂且歇息片刻,这会儿也死命忍住了。 在皇后的丧仪上先行退去,决计称得上是大不敬,罪在十恶之六,该当处死。 庐陵长公主是太上皇与皇太后的独女,她有胆气冒这个头,其余人却不敢。 足足半刻钟过去,始终没人做声。 庐陵长公主面色呈现出一种被水浸泡过的冷白,她扫视一周,发出一声近乎讥诮的笑:“我也只是怕诸位老夫人劳累伤身,发出如此提议,既然无人觉得辛苦,那便罢了。” “姑母,你既非命妇之首,又不是命妇本人,越俎代庖,居心何在?” 秦王目光冷淡,利剑一样刺过去:“先国后家,母后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你的长嫂,长公主,你逾越了。” “我是晚辈,无权干涉,”他不再看庐陵长公主,转身往殿外去:“哭临结束,请长公主往皇祖母宫中去一趟,劳烦她管教好自己的女儿。” 诸多命妇当面,庐陵长公主被迎头训斥,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心肺翻腾,那口气哽在喉咙,半晌过去,才气若游丝道:“你竟敢如此同长辈说话……” 秦王既出去了,命妇们更不敢久留,匆忙往殿外去,对庐陵长公主避如蛇蝎,更无暇听她有什么话要讲。 庐陵长公主见状,心中一阵酸涩:她的父亲曾是开国君主,母亲也曾是皇后,胞弟更曾是一人之下的储君,哪曾想,竟沦落到今日这境地。 她身后的嬷嬷神情中有些不赞同,悄悄扯她衣袖,劝道:“皇后新丧,圣上与几位皇子、公主正是伤心的时候,您说这些话,岂不是自讨苦吃。” 内殿中再无旁人,庐陵长公主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委屈道:“凭什么呢,皇位明明就该是阿弟的……” 那嬷嬷面色微变,忙又拉她一把,示意噤声。 庐陵长公主目光中闪过一抹凶狠之色,却没再言语,拭去眼泪,出殿寻到自己位置,如先前一般跪地哭临。 秦王淡淡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临近傍晚的时候,命妇们起身行礼,叫女婢搀扶着散去,新武侯夫人上了年纪,着实有些禁受不住,搭着儿媳妇的手前行,却觉她停住不动了。 她有些不满:“怎么了?” 世子夫人回过神来,忙道:“母亲,庐陵长公主还跪在原地,未曾离去。” 新武侯夫人听得诧异,回首去看,果然见庐陵长公主在原地跪的端正,身侧的嬷嬷似乎在劝,只是她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蠢货。”世子夫人听见婆母带着讥讽的低笑声:“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还以为自己是从前的嫡公主呢,难道还打算叫秦王再三相请,才肯起吗?” 世子夫人又瞧了一眼,笑着回道:“秦王、晋王、昭和公主三位殿下,已经往后殿去歇息了。” “咱们走吧,”新武侯夫人看了一场大戏,只觉腰腿处的酸痛都没那么严重了,心满意足道:“老太爷拜佛归家,还等着回话呢。” …… 大明宫生出这一桩波折的时候,乔毓正在喂鸡。 李家清贫,早晚膳食也不甚丰盛,除去米饭,便是几个家常小菜,乔毓吃的有些口淡,喂鸡的时候,紧盯着流口水。 炊烟袅袅,从远处屋舍中升起,径自飘荡到了远方,不知是谁家蒸了鱼,鱼肉的鲜美香气中混杂了葱姜味道,引得她鼻子直抽,想着往肺腑里多吸一点儿。 王氏推开柴门出去,便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重重咳了一声,道:“灶上还烧着柴,我不便出门,二娘还没回来,你往河边去叫她回家吃饭。” 乔毓“嗳”了一声,将手中木瓢放下,转身往外走。 王氏又叮嘱道:“最好别叫人瞧见你,真见到了,也别多说话。” “知道啦。”乔毓已然出了门,声音远远传来。 二娘今日要浆洗的衣裳不少,便留的格外晚些,乔毓去寻她时,见还剩了些衣物,便寻块石头坐下,帮着她一起锤洗。 二娘吓了一跳,忙拦住她:“你哪里能做这种事。” “这有什么,动动手而已。”乔毓不以为然,笑道:“快点洗完,回去吃饭了。” 二娘两眼亮晶晶的盯着她看,抿着嘴笑。 乔毓见了,便撩水泼她,嬉笑道:“我又不是美郎君,你如何看得痴了?” 二娘“哎呀”一声,反手撩水还击,二人在河边玩闹起来,倒忘了那些须得锤洗的衣裳,更不曾注意到一行车马自不远处山路经过,听闻女郎笑闹声后,停驻不前。 “葛禄,”马车中传出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怎么停了?” 被他称为葛禄的中年男子催马到了车窗前,压低声音道:“老太爷,您且向外瞧。” 车内有转瞬的宁寂,旋即,便有一只枯瘦有力的手将车帘掀开,葛老太爷顺着葛禄所指的方向,望到了那两个嬉闹正欢的女郎。 右侧高些的女郎,生就了一张明艳的面孔,高鼻美目,有种令人见而忘俗的英气勃发。 很多年之前,他曾经见过这样一幅面孔。 那是卫国公乔家的幼女,后来,她嫁与了现在的皇帝。 不受控制的,他怔楞了一下,回过神后,那双因老去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陡然射出了令人心骇的精光。 有一个念头在他的心底疯狂叫嚣,烧的他浑身上下每一滴血灼烫起来。 “别惊动人,也别露出痕迹,”他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带着希冀的声音:“去查查她的身份。” 葛禄摸着下巴,笑道:“老太爷的意思是?” 葛老太爷合上眼,勉强抑制住这种疯狂翻涌的心绪,恍惚之间,就理解了吕不韦看见秦国质子时的那种心境。 他叹息道:“奇货可居!” 3、旧事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淡淡,伴着随风飘摇的白幡,莫名叫人生出几分凄凉萧瑟。 庐陵长公主梗着脖子,在原地跪的端正,嬷嬷在侧劝阻,却未能叫她改变心意。 “皇兄,”昭和公主回头瞥了一眼,悄声道:“她还跪在那儿呢。” 晋王哼道:“她大概是等着皇兄去请,又或者是闹到皇祖父、皇祖母那儿去,叫御史们非议呢。” “她既然愿意跪,那便跪个够吧。” 皇后过世,哭临乃是大礼,庐陵长公主在此生事,秦王本就厌恶,否则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半分脸面都不肯给这个姑母留,现下见她还不肯息事宁人,哪里肯再理会? “不必理她,回去用些膳食,早些歇息。”他温言叮嘱弟妹。 …… 皇后辞世,乃是国丧,但太上皇与皇太后章氏却是舅姑尊长,自然没有诸多忌讳。 章太后并非皇帝生母,惯来同皇后不睦,故而只叫殿中宫人去首饰珠翠,改换素服,自己却发髻高挽,华贵如常。 庐陵长公主在皇后灵前久跪不起,一众命妇都瞧在眼里,自然瞒不过皇帝与皇太子,只是这二人对此全无劝慰之意,任她自生自灭,并不曾遣人去说什么,更别说亲自去请了。 “长公主,您还是起来吧,”主子久跪不起,身侧仆婢只能随同,那嬷嬷跪在她身后,无奈劝道:“陛下与东宫置之不理,太上皇又不管事,再继续下去,更收不了场了。” 庐陵长公主面色僵白,牙齿冷的咯咯作响,双目却几乎要喷出火来,扫过不远处的灵位,愤恨道:“要我为她服斩衰礼,她也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那嬷嬷苦劝道:“长公主原就体弱,更该顾惜自己身子才是。” 庐陵长公主执意如此,原是为了将事情闹大,借朝野纷议,迫使皇太子与秦王低头,不想全无人理会,自己却是骑虎难下。 起身离去,便是无功而返,叫人取笑,但若继续跪下去,伤的却是自己身子。 夜风侵体,身上麻布衣衫如何禁受得住,庐陵长公主只觉通体生凉,连小腹都隐隐疼了起来,低低吸一口气,吩咐人去求章太后做主。 “我还未死,他们便敢如此作弄我儿!”章太后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却又不敢去寻皇帝说个分明,吩咐人摆驾,亲自去见女儿。 庐陵长公主一见母亲,便觉腹内酸涩热气翻滚,奔涌之后,自眼眶夺目而出:“母后!” 章太后见女儿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心如刀绞,厉声喝道:“去请太子来!他便是这样对待自己姑母的吗?!” 近侍女官搀扶着庐陵长公主登上辇轿,径直往康宁宫去,先灌了一壶热汤暖身,方才叫去更衣。 庐陵长公主缓过那口气来,再见到母亲面容,当下泪珠滚滚:“枉我父是太上皇,母是皇太后,还不是仰人鼻息?见了这个要跪,见了那个要拜,处处受人欺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章太后被说到痛处,又是怨愤,又是心酸,搂着女儿,恨声道:“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如何?”皇太子李琰还未进殿,便先闻其声:“皇祖母,慎言。” 他生就一张与父亲相像的面孔,丹凤眼狭长锐利,锋芒毕露,鼻梁挺直,轮廓鲜明,有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冷厉挺峻。 “姑母,你若觉得逢人便拜太过辛苦,侄儿却有个好法子。” 皇太子侧目去看庐陵长公主,眸光淡淡:“你不妨做个牌位,如此一来,只有别人拜你,断然没有你拜别人的道理,是不是?” 庐陵长公主不敢直视他,垂下头,讷讷不语。 “母后仙逝,身为人子,只恨不能随同尽孝,现下所想,不过是尽人子本分,叫她去的安心,如若有人在这时候生事,叫母后走得不安宁,我必然叫她一生一世都不安宁。” “皇祖母,”皇太子微微欠身,彬彬有礼道:“您令人传我来,有何吩咐?” 偌大内殿被数十支蜡烛映照的金碧辉煌,不似人间,章太后将有些不受控制颤抖起来的手掩在衣袖之下,深吸口气,僵硬笑道:“你母亲去了,我也难过,只是见你近来辛苦,形容憔悴,颇不忍心,你是储君,是国本,要保重身体……” 皇太子冷峻的面孔上适时的浮现出几分笑意:“叫皇祖母忧心,是孙儿的过失。” …… 夜色渐深,葛老太爷却没睡下。 年龄的增长伴随着体力的衰减,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亢奋过了。 葛禄在他身前,垂手回道:“那家人姓李,当家男人很早就死了,留下王氏养育一儿一女,儿子入赘到了长安城里的一家糕饼铺子,女儿还没说亲,至于另一个女郎,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到他们家的,不过乡下村落,就那么点儿地方,多一个人很容易被察觉,想来也刚到没几日。” 葛老太爷目光幽深:“也就是说,没人知道那女郎是什么来历?” “是,”葛禄如此回禀一句,见他没有再问,便继续道:“王氏前几日曾去大夫那儿买药,她的女儿也去过,还问大夫,如果一个人将从前之事都忘光了,该吃什么药才好……” 听及此处,葛老太爷那双浑浊的眸子登时亮了三分:“你是说,她不记得从前之事了?” “应该是,”葛禄隐约能猜到葛老太爷的想法,斟酌着言辞,道:“若是有一日,她再想起来,岂非前功尽弃……” 葛老太爷眼皮子耷拉下去,拾起手边的烟杆儿,点起之后,深深吸了一口。 葛禄知道,这是老太爷拿不定主意时候的作态,所以他低下头,就此沉默下去。 “你说,”半晌之后,葛老太爷幽幽开口:“失去记忆之前,她是个什么人?” 葛禄被问住了。 “我倒觉得,栽培她的人,未必没有跟我们一样的心思,只是不知哪一步出了错漏,叫她跑出来了。” 葛老太爷缓缓吐一口气,烟雾缭绕之间,那双眸子愈见深沉:“同大行皇后生的这样相像,若有血缘关系,只会出自乔家,我可不知道,乔家还有这样一个女郎。” “能在李家住下,还帮着做活儿,想来从前也不是什么尊贵出身,你说,是不是有人从什么地方找到她,有意养起来的?” 他哼笑道:“皇后年前染病,这会儿就冒出一个相像的女郎,时间上也太巧了些。” “老太爷说的有理!” 葛禄心神一震,不多时,又有些迟疑:“只是,若那女郎不信,又或者是将来想起来……” “想起来又如何?”葛老太爷摇头笑道:“做新武侯府的女郎,将来进宫去,奔个好前程,不比做农家女好得多吗?生她的破落户,可不能像新武侯府这样,在前朝给予她支持。” “如果她足够聪明,那就是她的造化,也是葛家的造化,”他畅然舒了口气,歪到摇椅上,笑道:“如果她不识相,那就杀了,又不费什么功夫。” “去吧,叫老大和老大媳妇来,”葛老太爷慢悠悠的笑了起来:“他们要添个女儿了。” …… 白发人送黑发人,正是人间一大悲剧。 乔老夫人夫家显赫,母家荣耀,儿孙满堂,世俗妇人所期盼的一切,都已经尽数得到,说的难听些,即便现下过世,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是她没想到,过世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最为年幼的女儿。 没有失去过至亲骨肉的人,很难理解这种哀恸。 消息传来之后,乔老夫人便病倒了,儿女们前去探望,只会叫她想起过世的小女儿,从而更加伤怀。 故而,卫国公姐弟几人劝慰过几次之后,便不再前去,转而求几位皇子公主登门,借由幼妹的儿女来宽抚年迈母亲的悲痛。 进了三月,便不似早先那般寒冷,但乔老夫人染病,更加畏寒,内室之中的暖炉,便不曾撤去。 “外祖母,你不要总是闷在屋子里嘛,”昭和公主坐在暖炉边儿烤梨,声音清脆,回首笑道:“多出去走走,见见那些花草,心绪会好些的。” 乔老夫人倚在隐囊上,怔怔的看着她,忽然间失神道:“别人都说你同你母亲生的像,我倒觉得不太像……” 自从女儿过世之后,乔老夫人的神志便有些失常了,与人言谈,也常是驴唇不对马嘴。 几人听罢,心中酸涩难言,昭和公主别过头去,趁外祖母不注意悄悄拭泪,秦王与晋王也是垂首不语。 皇太子坐在塌边,握住外祖母温暖的手掌,顺着她的话,温声问道:“外祖母,母后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乔老夫人的目光在几个孙辈儿身上一晃,笑眯眯的反问道:“你们觉得呢?” 晋王想了想,崇敬道:“仙姿丽容,端庄华贵。”昭和公主也附和了一句。 皇太子与秦王却没说话。 “那你们可就想错了。”或许是见他们猜错了,乔老夫人面庞中浮现出一抹得意:“你们母后年轻的时候,可是个混世魔头!” 她露出回忆的神情,笑道:“那时候天下大乱,战火连天,我随同你们外祖父在外,哪里顾得上孩子,便将她送回祖宅,叫老太爷和婆母帮着照看。哦,我忘了,你们没见过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 提及往事,乔老夫人兴致颇高,徐徐道:“乔家的男人不纳妾,这规矩便是婆母定下来的,公公原本想要反对,说他不纳妾是他自己的事情,不能叫儿孙也这样,婆母一壶药灌下去,公公做了三日哑巴,当然也没法儿再反对了。” “哇,”昭和公主惊奇道:“曾外祖母这么凶的吗?” “你们有所不知,公公年轻的时候,家里边儿逼着定了一桩婚约,可他不喜欢,就跑出去了,正好碰上同样逃婚的婆母,二人一起游历天下,情投意合,最终结为夫妻。” 乔老夫人笑道:“婆母出身湘南世家,她的母亲还是什么教派的圣女,最擅用毒,这本事也传授给女儿了。在老宅里,婆母专门有个院落,是放花草虫蛇的,没人看守,但也没人敢进去……” “哇,”这回惊叹的却是晋王,少年郎对于这等故事,最没有抵抗力了:“曾外祖母好厉害啊!” “我与你外祖父有四个孩子,你姨母最长,性情也格外稳重,因为长于武家,年少时身手不逊儿郎,至于两个儿子,就更不必说了。” 乔老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忍俊不禁道:“所以将你母亲送回祖宅的时候,你外祖父再三叮嘱父母,叫这个女儿学学琴棋书画,修身养性,别像前边儿那几个一样,整日里打打杀杀,公公与婆母满口应了。” 昭和公主听得入迷,催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乔老夫人笑的直打颤:“你外祖父总对外人夸耀,说自家有个小女儿,温柔贤淑,端庄文秀,牛皮吹的山响,别人竟然也都信了,后来他偶然归家,见你母亲舞刀弄棍,骑马打猎,活像是只野猴子,气的七窍生烟,大病一场!” 众人齐齐哄笑起来。 乔老夫人笑出了眼泪,皇太子忙递了帕子过去,她抬手擦了,又道:“也是天性,你母亲不喜欢舞文弄墨,一笔字写得奇丑无比,偏喜欢舞刀弄棍。公公早年广拜名师,精研剑术,见她有兴趣,便教授给她,她又生性猎奇,缠着婆母要学毒术,你外祖父不同意,婆母便说只教授她医术,实际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了……” 说到此处,秦王也不禁催问一句:“再后来呢?” “再后来啊,”乔老夫人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矜色,笑道:“你外祖父率兵攻打窦世林,窦氏勾结乔家叛逆,意图釜底抽薪,兵临祖地城下,那时城中无将,你曾外祖父年高,你母亲披挂上马,提刀连斩三将,只率千数精锐,便大破敌军,那是何等气魄!” “啊,”昭和公主与晋王同时惊叹,连皇太子与秦王都为之变色:“母后年轻时候,原来这样了不起!” “后来,她可被你外祖父骂惨了,说她不该这样以身犯险。”乔老夫人笑道:“你母亲与舅父原是双生子,略有些相像,窦家被杀得溃败,主将亦死,便以为出阵之人是你舅父,倒叫你舅父一战成名,人称玉面太岁乔元功。” 昭和公主道:“原来舅父这诨名是这样来的。” “你母亲为此愤愤不平了好久,说这称号原该是她的,又骂窦家人有眼无珠,正巧被你外祖父听见,叫她不许说脏话,想起自己从前对人吹嘘女儿温柔端淑,被人戳穿可如何是好,便拿他珍藏的那柄青霜剑说和,叫她别往外说,免得那些老朋友取笑他。” 乔老夫人笑道:“你母亲觊觎那把剑许久,思忖之后,勉强答允下去,后来又不甘心,叫我们也给她取个威风些的名号。” “哦?”秦王饶有兴致的追问道:“后来呢,取了什么名号?” “你母亲表字文琬,”乔老夫人摇头失笑,道:“再加个诨号,便唤做混世魔头乔文琬!” 4、人设 太上皇是从唐贵太妃口中,知晓庐陵长公主之事的。 岁月如刀,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发丝花白,皱纹密生,连那双曾经锋芒毕露的眼眸,也爬满了风霜与疲惫。 “庐陵,”他慢吞吞的说了这两个字,沉默片刻,方才道:“皇后毕竟是皇后,她逾越了。” 唐贵太妃曾经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她是太上皇最宠爱的妃嫔,她所出的韩王,也曾经是太上皇最为珍爱的幼子。 然而在太上皇逊位后,她身上的光彩便如昙花一般,傲然盛放过后,瞬间枯萎消弭,如同那些不起眼的宫嫔一样,被人一脚踢到了角落里,从此不见天日。 这可不行。 镜中人有一张海棠般绮丽妩媚的面孔,桃李之年的青春姣好杂糅了少妇的春情姝色,明艳不可方物。 唐贵太妃盯着看了会儿,心里想:我才二十四岁,一辈子还长呢。 在太上皇面前,她一贯是妩媚娇纵的,加之同章太后不睦,便顺水推舟的嗔怪道:“长公主的确不懂事,这等关头胡闹,岂不叫人笑话。” 太上皇闷闷的咳了一声。 唐贵太妃忙近前去,为他顺了顺气,又道:“圣上以常山王为正使,蒋国公为副使,为大行皇后册谥明德,再过三日,奉移昭陵。” 太上皇猛地捉住她手:“蒋国公为副使?” “是,”唐贵太妃笑道:“圣上还是很看重蒋国公的。” 蒋国公裴安,官居尚书省右仆射,乃是太上皇的至交心腹。 昔年太上皇于太原起兵,裴安便为其臣,以谋略见称,太上皇于长安称帝之时,对他大加封赏,甚至准许裴安自行铸币,更曾经公然感慨:“使我至此,公之力也。” 又叫章太后所出的幼子荆王娶裴安之女为王妃,二人结为儿女亲家。 太上皇在时,裴安权倾朝野,皇帝登基之后,也颇厚待,裴安食邑一千五百户,为百官之首,而皇后的胞兄卫国公,也不过一千三百户而已。 权柄这东西,永远都是捏在自己手中最为安心,若无意外,决计没有人能撒手放开,太上皇也不例外。 从皇帝的位置过渡到太上皇,这期间注定会发生一些令人不甚愉快的憾事,只是到了现在,成王败寇,往事也就没有再提的必要。 裴安作为太上皇的心腹重臣,被皇帝指为副使,参与到明德皇后的丧仪之中,本身就是一个不错的信号。 太上皇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略微好了几分,他眯起眼来,轻轻舒了口气。 …… 原本就透着狭窄的陈旧屋舍,忽然涌进来几个人,愈加拥挤不堪了。 二娘神情局促的站在一边儿,看着侍立两侧的仆婢,再见那位不加珠饰,仍旧难掩贵气的端庄美妇,有些自卑的将自己往角落里塞了塞。 “我苦命的儿,真是难为你了。” 新武侯夫人一见乔毓,便落下泪来,再见周遭陈设简陋,愈加伤怀,取了帕子拭泪,又道:“那些个混账东西,见你走丢了,竟还瞒着不说,若非我前几日去看你,只怕还不知道!” 张妈妈见状,也是垂泪,却劝道:“六娘不是找到了吗?夫人快收了眼泪吧,仔细叫人伤心。” “我糊涂了,”新武侯夫人听罢,破涕为笑,向乔毓道:“你这孩子,吓傻了不成?怎么也不理娘?” 大婶你谁啊? 乔毓心里大蹙起眉,脸上却不显,有些疑惑的看着她,将失忆少女的狐疑与不安展示的活灵活现。 新武侯夫人盯着她打量一会儿,神情中浮现出一抹惶恐,忧虑道:“安桢,你怎么不说话?” “这位夫人,”二娘怯怯道:“阿姐她,她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 “怎么会?”新武侯夫人大惊失色,惊痛道:“安桢,你不认识娘了?” 乔毓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长而荒诞的梦,回忆着那本名为《演员的自我修养》的名著,柔弱无辜如一朵白花:“我,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苦命的儿啊,”新武侯夫人搂住她,大哭道:“你叫娘怎么办!” 她自怀中取出一张帕子,里边儿有一颗玉珠,一副手串儿,莹润明透,瞧着颇为相似:“这是娘亲手戴在你腕上的,与娘手上这串是同一块儿玉石雕琢出来的,若非机缘巧合,叫娘见到,怕还找不到你……” 乔毓似乎被触动到了,有些孺慕的看着她,道:“可是,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新武侯夫人动情的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无论如何,你都是娘的孩子。” 乔毓低低的“嗯”了一声,新武侯夫人面露喜意,又向王氏与二娘道:“安桢走丢了,我真是心如刀绞,亏得二位相救,还请受我一拜。” 王氏连忙避开,看眼乔毓,眸中闪过一抹担忧,殷勤笑道:“夫人不必这样客气……” 虽然只是相处了几日,二娘却很喜欢这个姐姐,有些不舍,却欢喜道:“恭喜阿姐,终于可以归家了。” 乔毓看她一眼,眉头不觉蹙起,目光嫌恶道:“你怎么能叫我阿姐?从前也就罢了,我不知道,现在怎么还这么没规矩?” 二娘怔住了,有些受伤的看着她。 新武侯夫人忙拉住乔毓的手:“安桢,这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许无礼。” “我又没说错。”乔毓扭过头去,如此嘀咕道。 王氏也有转瞬的怔楞,对上乔毓的目光时,霎时间回过神来,赔笑道:“小娘子说的也没错,贵府这样的身份,哪里是我们能高攀的。” 她有些局促的低下头,下意识的在围裙上蹭了蹭手,目光卑微,隐约透露出几分贪婪:“只是小娘子在家中住了几日,吃药补身,前前后后……” 新武侯夫人见她这般作态,眼底闪过一抹厌恶,却还是和颜悦色道:“你们是六娘的救命恩人,我自有回报。” 她拍拍手,便有人送了银两来:“这儿有五百两银子,专程谢过你们这几日的照看,只是有一点——女郎的名声何等重要,这件事我不希望张扬出去,也希望你们不要对外提及,好吗?” 王氏紧盯着那些银钱瞧,殷勤道:“这是自然。” 新武侯夫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笑道:“既然如此,我这便带六娘走了。” 她刚说完,乔毓便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显然是不想在此停留一瞬,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我的东西还没拿呢。” 新武侯夫人笑道:“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倒也不是很要紧,”乔毓回过身去,往夜间歇息的屋里去了,口中道:“只是不能留下来,白白叫人捡去。” 新武侯夫人纵容的笑,王氏也没说话,只有二娘气道:“谁要拣你的东西?你既然要走,那就一并带走,免得日后说不清楚。”说完,便气冲冲的跟了过去。 乔毓那点儿东西,不过是随身衣物与玉佩、手串,一眼便能看到底,二娘入内时,乔毓已经自己找了出来,见她进来,不等开口,便一把攥住她手腕,又掩住她唇。 “听我说,”事态紧急,乔毓顾不得解释,压低声音,道:“等我走后,你们便搬到长安城里去,记得将此事告诉里正与左右邻居……” 二娘怔住了,喃喃道:“什么意思?” “告诉你娘,”乔毓唯恐给她们留下麻烦,不敢久留,道:“她会明白的。” …… 新武侯夫人还留在李家未走,张妈妈便先一步赶回了新武侯府,将今日见闻,一五一十的同葛老太爷讲了。 “我悄悄搭了她手一把,手心儿里还有茧子,虽然不重,但一摸便知道不是娇养长大的,那言谈举止,也实在粗俗。” 张妈妈是老太爷身边人,说话办事都有条理:“李家这样的门户,咱们瞧一眼都嫌腻歪,可不管怎么说,到底也救了她,翻脸就不认人,心性不算是好。” “那不是更好?”葛老太爷反倒笑了:“不是娇养长大的,说明早先我猜的没错,是被人挑出来,打算好生栽培的;浅薄寡恩就更妙了,比起所谓的情谊,利益更能拴住一个人,好,好,好,太好了!” 张妈妈颔首笑道:“老太爷的眼光,一惯都是精准的。” …… 乔毓可不是个蠢蛋。 莫名其妙跳出来一个女人说是自己娘,又没有什么真正的,拿得出手的证据,她凭什么相信? 但是考虑过后,乔毓还是打算跟她走。 如果新武侯府是她的仇人,应该不会叫当家主母亲自来请,演一出母女相聚的苦情大戏。 乔毓觉得,他们好像是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以至于新武侯夫人的态度,亲热之中,隐约透出些微讨好。 漂亮的皮囊吗? 不,乔毓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虽然好看,但世间一定不乏有比她更好看的人,凭借侯府的能力,不至于搜寻不到。 那他们是想得到什么? 乔毓隐约觉得,这或许跟她真正的家人有关。 她对外界一无所知,既没有户籍,也没有名牒,一个女郎孤身在外,鬼知道会遇上什么事,还不如先去新武侯府看看再说。 再则,她也不想连累王氏母女。 乔毓恍惚记得,有人曾经告诉自己:如果你想融入一个新的环境,就要叫人觉得你没有威胁。 她给自己安了一个自私、骄纵又贪婪的人设。 既能过得舒服,又能试探新武侯府的底线,一举两得。 “你叫安桢,是娘最小的女儿,”上了马车,新武侯夫人笑容慈爱,握着她手,徐徐为她解释道:“娘怀你的时候,相士说,你命格极贵,葛家留不住,生下来之后,要养在外边儿,不叫人知晓才行,所以,家里将你养在外边儿庄子里,不料你前几日胡闹,吵着要出去玩儿,竟走丢了。”说及此处,她又忍不住垂泪。 乔毓对她的眼泪视若无睹,满不在乎道:“阿娘,回去之后我住哪儿啊?” 新武侯夫人被她噎了一下,顿了顿,才笑道:“你父亲疼你,问过你祖父之后,专门寻个最好的院落给你,为这,还叫你二姐姐挪了地方呢,回去之后,可要谢过你二姐姐……” “为什么要谢,这本来不就是我应该有的吗?”乔毓打断了她,下巴微抬,傲然道:“阿娘,你也说了,有贵命的人是我,可不是什么二姐姐,那院子早先叫她住着,算是我借她的,这会儿再收回来,有什么不对的。阿娘,你得想清楚自己将来站哪边儿。” 真是一点儿心肝都没有! 新武侯夫人自认不算是脾气差的,现下听她这么说,心头都有点冒火。 她暗吸口气,忍耐道:“也不能这么说……” “阿娘,你怎么这样,”乔毓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二姐姐在侯府里享福的时候,我还在外边儿吃苦呢,你怎么不心疼我,只心疼她?你真的是我娘吗?” 新武侯夫人看着她那张写满了自私自利的面孔,真想把她脑袋送到车轱辘底下碾一碾,她勉力忍住了这种冲动,安抚道:“是娘说错了,你别生气……” “阿娘,侯府是什么样的,总比刚才那几间破草屋好多了吧?” 乔毓勉强安分了半刻钟,又兴致勃勃的问:“我听说,公候府上的女郎,一个月的月钱都够寻常人一年吃穿,我一个月有多少月钱?阿娘,你是当家主母,是不是多分给我点?” 新武侯夫人看着她这幅看似天真,实则贪婪的面孔,全力抑制住怒气,僵硬的笑道:“公中的账目,老太爷盯着呢。” 乔毓脸上的笑意淡了,埋怨道:“阿娘,你怎么这么没用。” 5、欺负 新武侯夫人与一众仆婢离去之后,李家便空荡起来。 王氏瘫坐在矮凳上,长长的叹一口气。 “阿娘,”二娘神情隐忧,看眼母亲,再看眼新武侯夫人留下的五百两银子,有些踌躇的道:“阿姐走时,叮嘱了我几句话。” 王氏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她说什么了?” 二娘一五一十道:“阿姐说,等她走后,便叫我们搬到长安去住,再告诉左邻右舍与里正,将此事宣扬出去。” “我就知道她是个搅祸精,摊上准没好事儿!” 王氏眉头皱起,埋怨一句,说完,却又叹口气,担忧道:“也不知她以后怎么过……” 底层有底层的智慧,王氏作为一个寡妇,能将一双儿女拉扯大,当然不蠢,新武侯夫人到时,她便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再后来,见乔毓那般作态,更是心如明镜。 ——若真是家人,何必再叫她们搬走呢,再留下后手呢。 只是有些时候,看出来并不意味着能解决,像他们这样的门第,想要帮衬的唯一办法,就是躲得远远的,不要给乔毓添麻烦。 王氏又叹了口气,向女儿道:“我出门走一趟,你在家收拾行李,捡轻便的挑,笨重的便留下,寻到落脚地方,再行添置也不晚。” 二娘从母亲的话里察觉到了几分端倪:“阿姐她……那些人真的是阿姐的亲眷吗?” 王氏坦然道:“我也不知道。” 二娘想起先前乔毓说的那些话,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眼圈儿一红,不安道:“阿娘,我们去报官吧,阿姐跟他们走了,万一……” “阿娘自有分寸。”王氏掩住了女儿的口,温和道:“二娘,记住阿娘说的话,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她。” 二娘似乎懂了,忍泪点头。 王氏便整理衣衫,往里正家去,送了二百文钱,再三称谢:“这些年,我们孤儿寡母承蒙您关照,现下搬走,也该送些酒钱酬谢。” 一斗米不过四五文钱,二百文已经不算是小数目了。 里正德高望重,家底也远比其余人家丰厚,见状推辞:“几十年的交情,何必这样客气?二娘还没出嫁,留着给她做嫁妆罢。” 王氏便将腹中草稿讲了,又笑道:“那位夫人心善,颇多恩赐,大郎在城中久居,我不想离得远了,很快便要搬到长安城去住了。” “哎呀,这可是天大好事。” 里正年长,知晓高门必然不愿将自家女郎失散的消息传出去,便没有细问,连道了几声恭喜,欣然道:“二娘勤勉,模样也好,叫她哥哥帮衬,在长安也能找个好婆家,比留在这儿好。” 说完,又去为王氏母女开具文书,好叫她们来日到长安城中落户。 王氏自里正家出去,便去村前雇佣了辆牛车,又往左邻右舍家去,各自送了五十文钱,既是邻里之间道别,又劳烦他们帮着看顾家中大件东西,彼此说笑一会儿,终于回到家中。 二娘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牛车也到了门外,母女二人最后看一眼居住多年的屋舍,就此离去。 …… 新武侯夫人跟乔毓说了两刻钟的话,觉得自己起码要少活十年。 她从没有觉得一个人会这样的面目可憎,只是看着那副贪婪、狡诈、自私自利的面孔,都叫她想要作呕。 老太爷的吩咐还在耳边——你要将她当成你的亲生女儿疼爱。 新武侯夫人不敢违逆,只能忍得心头作痛,下意识的用脚蹭了蹭马车底板,幻想着那是乔毓的脸,假笑道:“你是娘最疼爱的孩子,即便娘自己受委屈,也不会委屈你的。” “好吧,”乔毓觉得戏演的差不多了,勉强刹车,半信半疑道:“我当然是相信阿娘的。”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新武侯府门前,张妈妈早就等着了,见生无可恋的新武侯夫人带着乔毓下来,便先迎上去,语气感慨,抚慰道:“六娘回家了,以后无需再怕了。”说着,还挤出了几滴鳄鱼的眼泪。 乔毓四下打量一圈儿,道:“先带我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吧。” 张妈妈笑道:“好,我这就领着您过去。” 新武侯夫人僵笑着与乔毓并行。 正是三月,院子里的花儿都开了,姹紫嫣红一片,分外娇娆。 乔毓看得喜欢,凑过去瞧了瞧,笑道:“这些花儿可真好看!” 能不好看吗? 张妈妈心道:府上二娘最是喜爱名花,为栽培这些花木,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结果老太爷一句话,就得腾位置给别人,连最喜欢的这些花儿都没法带走。 心里这样想,口中却道:“六娘喜欢,便是它们的福气。” 这话乔毓爱听。 她弯下腰,在新武侯夫人惊诧的目光中,将那朵开的最美的芍药采下,别在鬓边,回过头去,笑吟吟的问道:“阿娘,我好不好看?” 新武侯夫人眼见她将那株价值千金的朱台露糟蹋了,疼的心头滴血:“好,好看……” 乔毓美滋滋道:“名花配美人,正是相得益彰。” ……这个臭不要脸的小贱人! 新武侯夫人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如此说了会儿话,张妈妈隐约能猜到新武侯夫人下车时为何神情郁郁了,她轻咳一声,道:“六娘,咱们去你就寝的地方看看,你若有不喜欢的,马上就叫人改。” 乔毓说了声:“好。” 勋贵门楣的女郎闺房,自然奢华舒适,极尽精致。 珍珠一线的帘幕,水晶雕成的明灯,鲛绡罗帐,沉香木床,香枕锦衾便更不必说了。 乔毓躺倒床榻上去,优哉游哉的滚了滚,埋脸进去,幸福道:“软软的,好舒服啊,我喜欢这张床!” 新武侯夫人真想一脚踢过去,叫她在地上滚十八圈儿,脸上却挤出欣慰的笑:“你喜欢便好。” 说着,她又唤了七八个女婢来,指着为首的道:“这是娘房里用惯了的人,叫她就近照顾,娘也安心,此外,张妈妈也会留下来。” 乔毓坐起身来,向那女婢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婢眉眼细长,透着精明妩媚,屈膝施礼,道:“奴婢名唤红玉。” “这个名字不好,”毕竟玉跟毓是同音的,乔毓不喜欢,想了想,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就叫碧池吧。” “……”碧池虽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应道:“是。” …… 新武侯府里边儿,乔毓真正接触过的,其实也就是新武侯夫人与张妈妈两人,至于其余人,却被她们借口今日晚了,明日再行拜见。 不见就不见吧,乔毓一点儿也不怵。 无论是公中的账目,还是张妈妈对新武侯夫人的态度,都叫乔毓明白,新武侯夫人并不是拿主意的人。 葛老太爷,才是府上说一不二的存在。 除了他,别的人都不需要在乎。 乔毓手中捏着一颗苹果,往上边儿一抛,又动手接住,送到口边,“咔嚓”咬了一口,甜美的汁液在口腔中迸发开,给予人无上的享受。 有钱可真好啊。 …… 那日皇太子与秦王几人过府之后,乔老夫人的精神瞧着倒好了些,小辈儿们受了鼓舞,若得了空,便时常前去探望,陪老人家说说话。 这日午后,乔老夫人自睡梦中惊醒,颇为不安,呆滞一会儿,忽然落泪起来。 皇太子在侧守着,见状关切道:“外祖母,您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我梦见你母亲了,”乔老夫人心痛道:“我梦见她在受苦,吃不饱,穿不暖,还被人欺负……” 皇太子听得心头微痛,温声劝慰道:“不会的,母后是有福气的人。” “是不是我们烧过去的金银财物她没有收到?还是说,收到了,却叫旁人抢了去?” 乔老夫人拉住他手,央求道:“好孩子,你替外祖母走一趟,去大慈恩寺供奉一盏海灯,别用你母亲的名字,若是用了,兴许又要有人去抢了!” 这话有些荒唐,皇太子却还是应了:“好,我亲自去,您别忧心。” “我怎么能不忧心,”乔老夫人伤怀道:“我一想到你母亲被人欺负,还要受气,便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乔毓却在这当头出了门,碧池似乎想劝,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给咽下去了。 院中花木鲜艳如初,乔毓倒想起自己鬓边那朵芍药了,取下来丢掉,在碧池痛心疾首的目光中,重新去掐了朵,别回鬓边去了。 毕竟是侯府,楼台重叠,富贵凛然,同乡下地方截然不同。 乔毓慢悠悠的转了会儿,不仅不觉得无聊,还有点想吹口哨。 穿过长廊,迎面走来个年轻郎君,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相貌也颇俊俏,只是面上脂粉气重了些,瞧着不甚正经。 碧池忙近前去,想要为她介绍,乔毓咬了口苹果,云淡风轻道:“我不吩咐,你别开口。” 碧池一怔,旋即便沉默着垂下头去。 “这是哪来的小娘子,怎么跑到我家来了?” 那年轻郎君上下打量她,嬉皮笑脸道:“瞧着不像什么正经出身的,别是伯父新得的吧。” “喂,”乔毓不说话,他便有些窘迫,眉头一拧,喝问道:“你是谁?” 乔毓在那苹果上咬了最后一口,抬手一拳,带着劲风,径直打在他脸上。 那郎君不意她会出手,更不想那力度竟如此之大,下颌剧痛,只觉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身体一晃,扑倒在地。 乔毓抬脚踩在他脸上,狠狠碾了几下,哈哈大笑道:“我是你爹!” 6、抢夺 葛安业被人一拳打翻,下颌剧痛,头脑中一片轰鸣,还没回过神来,便觉一只脚踩到了头上,漫不经心的碾了几下。 “不好意思,在我开口之前,你最好老老实实的闭上嘴。”乔毓这样道。 痛楚、耻辱、不甘,齐齐涌现出来,葛安业恶狠狠的瞪向那女郎,想说句什么,迎头却又被踢了一脚,闷痛袭来,他愤恨的垂着头,不敢再有所反抗。 “你是不是觉得很生气,很耻辱?不过在我看来,这都是你自找的,因为——你是个傻逼。” 乔毓蹲下身,笑嘻嘻的看着他:“你真的不知道我的身份吗?还是说,被人撺掇着来试探我?天哪,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被人糊弄着做了出头椽子,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葛安业面色顿变:“你!” “难道不是吗?” 乔毓怜悯的看着他:“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对我的身份存疑吗?当然不是,只是别人不会说出来,而是哄骗你来试探我,成功了呢,就可以跟你共享好处,万一事情闹大,老太爷厌恶的也只有你,碍不到他们,多么完美的想法啊……” 葛安业神情惊疑不定,慢腾腾的坐起身来,按着自己疼痛未消的下颌,阴沉不语。 “我猜,你在这个家里,并不是很受重视,那些表面上跟你称兄道弟的人,心里其实也看不起你吧。”乔毓向后伸手,碧池怔了一下,方才会意,取出帕子呈上。 乔毓将那张帕子扔到地上,她神情怜悯,一摊手,无奈道:“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你是个轻而易举就会被糊弄的傻逼啊。” 葛安业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狰狞,不过到最后,他还是捡起地上那方帕子,将唇边的血痕拭去。 “我虽然打了你,但也唤醒了你,就算是扯平了,”乔毓含笑道:“而事情闹大,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你走吧,我不会对人提起这件事的。” 葛安业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神情复杂的看她一眼,扔下一句“谢谢”,转身走了。 碧池眼见一个大好青年被忽悠瘸了,神情同样有点发复杂,看一眼同样站起身来的乔毓,默默的低下了头。 夕阳西下,乔毓目送葛安业离去,欣然道:“我最喜欢跟傻逼讲道理了。” “走吧,碧池,”她回过头,道:“我们回去吃饭。” 碧池愈加恭谨:“是。” “碧池碧池,”乔毓叫出来的时候,脸上不觉带了几分笑,她拍了拍碧池的肩,道:“我喜欢这个名字,你呢?” 碧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微笑道:“奴婢也很喜欢呢。” …… 不过两刻钟,长廊处发生的事情,便传到了葛老太爷耳朵里。 “好,好,好,办的漂亮,”他笑的开怀:“如果秉性愚蠢,再相像的面孔也无用,我越来越中意这个人选了。” 张妈妈有些踌躇:“就怕,就怕她会不受控制,来日反噬。” “你以为那些话是说给安业听的?”葛老太爷收敛笑意,拐杖在地上一敲:“她是说给我听的。” 张妈妈心下惊诧,垂下头,不敢多言。 “今天晚了,明日再叫她来,”葛老太爷心情颇为舒畅的吩咐道:“把小辈们也叫过来,兄弟姐妹见一见。” “还有,”他神情阴郁下来:“叫二娘安分一点,不要生事,不然,有她的好果子吃!” …… 乔毓并不知道葛老太爷那儿生的波折,不过或多或少都能猜度一二。 这也是她的目的,叫葛老太爷安心,自己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厨房备下的晚膳十分精致可口,较之李家的家常小菜,自然是天壤之别,更别说在李家的时候,乔毓都没好意思吃饱过。 碧池在侧布菜,刚开始还面带微笑,最后却绷不住了——她怀疑乔毓的胃连接着十头猪。 假笑着看她吃饱,碧池觉得自己脸部肌肉都在作痛。 乔毓无知无觉,又或者察觉到了也不在意,往里室去沐浴,擦干头发之后,便往寝室那张滑溜溜的床上去睡了。 第二日清晨,她醒的很早,精力充沛的爬起来,洗漱之后,又换上了簇新的锦绣衫裙。 “皇后薨逝没多久,不能穿着艳色,”休息一夜之后,终于回血了的新武侯夫人笑容慈爱,为她解释:“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乔毓“哦”了一声:“这样。” 张妈妈为她梳起小髻,又薄施粉黛,虽然正值国丧,不可佩戴珠玉首饰,但乔毓那张原就美丽的面孔,如此妆扮之后,仍旧绽放出十二分的光彩,明艳不可方物。 新武侯夫人是见过明德皇后的,眼前这人虽然同她年岁不一,但只看面容轮廓,却是相差无几。 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她心中有些感慨,再想起老太爷的计划,倒真觉得可行,对乔毓的态度,也愈加好了些:“咱们走吧,这个时候老太爷该起身了,不能叫他等着我们。” …… 葛老太爷年约六十,发丝花白,皱纹丛生,唯有那双眼睛,仍旧精光四射,鹰隼一般的锐利。 见了乔毓,他颇和气的笑,叫她到近前去,仔细端详过后,向新武侯夫人笑道:“咱们府上的姑娘,就数六娘最出色。” “是,”新武侯夫人赔笑道:“老爷也是这么说的。” “前些日子生了场波折,怕是吓着这孩子了,”葛老太爷如此说着,便有人用紫檀托盘盛了几套珠玉首饰来,珠光宝气,璀璨生辉,看得其余几个女郎又羡又妒:“你还年轻,拿去玩儿吧。” 乔毓笑着谢了他。 新武侯夫人又含笑道:“家里边儿有七位郎君,六位女郎,留在家里的,数你最小。” 她一指为首的新武侯世子,笑容中多了几分真心实意:“这是你大哥,旁边儿是你大嫂。” 乔毓的真实身份,府中知道的不多,葛老太爷与他的几个心腹,新武侯夫妇,再便是新武侯世子了。 第一次见到乔毓,他不可避免的被惊艳到,起了几分异样心思,再想到她迟早都要被送进宫,不禁有些惋惜,向她温和笑了笑,如同一个寻常兄长那般。 乔毓同样回以微笑。 起名是件复杂的事情,至少作者是这么觉得的,其余的几位郎君,在接下来得剧情不会涉及到的前提下,名字也就无关紧要了。 作者省下了起名的辛苦,读者也免去了记忆的麻烦,一举两得。 值得一提的是,葛安业在府中行四,是二房的庶子,对于这个可怜的智障炮灰,姑且给予一点尊重吧。 府中大娘子已经出嫁,那就不必管她,二娘却是新武侯夫妇的嫡女,也是乔毓出现之前,新武侯府最为亮眼的明珠。 乔毓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让院子给自己,再深一点,就是花种的不错,今日瞧见真人,才算真的对上号。 长得蛮好看,但是不如我好看。 她这么想着,同这个名义上的二姐姐笑了笑。 二娘虽厌恶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妹妹,但想着昨夜新武侯夫人的话,勉强回以假笑。 三娘是长房的庶女,面容姣好,性情也颇柔顺,五娘则是二房的庶女,同样是个软柿子。 新武侯夫人眼光都没怎么往她们身上瞥,只着重介绍了四娘:二房的嫡女。 葛老太爷似乎不喜欢吵闹,叫小辈们多说说话,自己便先行离去。 男女有别,郎君们多半都已经长成,更不好久留,很快,厅中便只留了府中的六位女郎。 乔毓林林总总的见了这么多人,脑袋不禁有些大,坐在一侧开始吃点心,浑然没有跟人说话的意思。 新武侯夫人见她这等做派,便觉得自己脑仁儿也开始疼了,吩咐人取了新到的蜀锦,笑道:“最顶级的蜀锦,原是供奉宫中的,二弟在蜀中为官,才得了这些,你们挑几匹喜欢的,回去裁衣裳吧。” 她口中的二弟,便是四娘之父。 四娘闻言笑道:“叫伯母笑话,我与五娘早先多得了几匹,今日便不掺和了,六娘年幼,且叫她先挑吧。” 二娘原已经看好了一匹月华锦,闻言怏怏,剜了乔毓一眼,道:“四娘说的是,且叫六娘先挑吧。” 乔毓凑过去瞅了瞅,便见那些蜀锦花色饱满,绚烂如霞,着实美丽,喜道:“我都要!” 这个小贱人,贪婪自私的老毛病又犯了! 新武侯夫人脸皮一僵,好声好气道:“六娘,二娘、三娘还没有呢……” 乔毓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手掌按在那几匹蜀锦上:“这关我什么事?” 新武侯夫人真想一鞋底拍死她,只是还没等开口,二娘便按捺不住,恼恨道:“凭什么都给你?你也太贪心了!” 乔毓抬起下巴,美滋滋道:“二姐姐,你的院子我住着很舒服,那些花儿也很好看,谢谢你了。” 二娘怔住,旋即怒气暴涨,抬手指向她,手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你说凭什么吗?”乔毓将她指向自己的那根食指掰回去,骄矜道:“凭我比你漂亮,还比你聪明。” 她居高临下的看了二娘一眼,哼道:“自己多大一根葱自己还不知道吗?上赶着卷饼。” 二娘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乔毓打断了:“一把年纪的人,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说来说去都怪二叔,只送了这几匹蜀锦回来,诚心想叫我们吵嘴吗?” 置身事外的四娘:“???” 新武侯夫人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张嘴,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她正觉荒唐,却见乔毓忽然转向自己,顿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只听乔毓问道:“阿娘,你有没有法子,从别处再弄几匹蜀锦来?” 新武侯夫人冷不丁成了焦点,又气又怒:“我如何能有办法。” 乔毓冷笑道:“阿娘,你可真没用。” 新武侯夫人:“……”fuck! “好了碧池,”乔毓趾高气扬道:“抱好我的蜀锦,咱们回去了,仔细别弄脏,否则,可仔细你的皮。” 自从跟了六娘,碧池觉得自己的人生贼刺激,擦着冷汗,在所有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抱起了那几匹蜀锦。 二娘气怒至极,面黑如墨,仿佛马上就能吐出一口黑血,新武侯夫人也是如此,唯有她身后的中年妇人近前拦住,忍着怒气,不满道:“六娘子,二娘与你是同胞姐妹,最亲近不过,你如此行事,太没规矩,怕要伤了姐妹情分。” 乔毓上下打量她,道:“你是谁?” 新武侯夫人勉强忍住怒气,僵笑道:“这是我的陪嫁女婢,也是你二姐姐的乳母,六娘,不可无礼……” 乔毓一巴掌拍过去,直叫那妇人一个趔趄:“这位妈妈,你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吗?我跟二姐姐是一个娘生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一个外人,就敢跳出来挑拨是非?” “阿娘,怎么回事,”她蹙着眉,向新武侯夫人不满道:“你看人的眼光不行啊!” 7、优秀 新武侯夫人病了,病的很严重。 具体症状表现为:不想见乔毓;不想听乔毓说话;以及不想知晓任何与乔毓相关的事情。 当然,对外公布的消息,还是说新武侯夫人受了冷风,须得静养几日。 乔毓听闻这消息,便主动前去探望,只是没见到新武侯夫人,便被拦下了。 “六娘来的不巧,夫人吃过药,刚刚睡下,” 外间仆婢年岁不大,笑容柔顺,礼貌而不失恭敬道:“现下怕是不好见人。” “这有什么,我可以等的。”乔毓目光担忧,徐徐道:“女儿侍奉染病的母亲,原本就是应尽之份。” 那女婢还待再说什么,却见乔毓冷了脸:“你是受谁唆使,竟敢拦着我向阿娘尽孝?” 想起昨日惨遭当众打脸的林妈妈,女婢不禁有些露怯,只是想起新武侯夫人的话,实在不敢叫人进去,神情无措的跪下身,劝道:“并非奴婢有意拦着,而是大夫叮嘱,叫夫人静养……” 乔毓哪里肯等她说法,放声呼喊道:“阿娘,阿娘?!你听见了吗?!女儿来看你了!你睡着了吗?!我进去看过你,也好安心,好不好?!阿娘啊——啊——啊——” 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只是仍旧带有少女的明亮尖锐,如此放声大喊,别说是叫醒新武侯夫人,即便是想叫醒过世多年的前任新武侯夫人,都没有任何问题。 那女婢其实没撒谎,新武侯夫人此时刚睡下没多久,借此勉强躲避开那副叫自己厌恶至极的嘴脸,冷不防又在睡梦中听到她呼喊,登时从床榻上弹起。 她神情惶恐,蜡黄的脸上还有些心有余悸:“骇死人了!我方才梦见那小贱人来了……” 世子夫人守在婆母床前,眼见她诈尸一般坐起,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句“垂死病中惊坐起”来,勉强忍住笑意,低声道:“阿娘没有听错,六妹的确来了……” 新武侯夫人面孔有一瞬间的扭曲,定了定神,才听见外边儿的呼喊声,她扶住床柱的手捏起了青筋,深吸口气,道:“叫她进来吧。” 乔毓进了内室,便见新武侯夫人阴着脸坐在床榻上,额头上勒着抹额,脸色蜡黄,不甚精神的模样。 她差点儿笑出声儿来,好容易忍住,揉出一个担忧不安的神情来,关切道:“阿娘,你这是怎么了?” 新武侯夫人饱经折磨,几乎要戴不上从前那副慈母面具了,好半晌才忍下去,叹息道:“六娘,阿娘知道,你从小在外边儿长大,好些规矩上的事情不太明白,但你现在归府了,便要拿出高门女郎的气度来,不要叫人笑话……” 乔毓只听到一半儿,便打断了她。 她歪着头,天真无邪道:“阿娘,你生病,难道是因为我吗?” 是不是因为你,你心里没点儿逼数吗? 新武侯夫人在心底冷笑,却不好撕破脸,只得道:“阿娘染病,与你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因为受凉……” “阿娘,我都明白的,”乔毓握住她的手,真情实意道:“你不要再说这些假话来糊弄我了。” 你都明白? 这小贱人今天倒很上道儿啊! 新武侯夫人被乔毓气的次数太多,现下见她略微有点懂事的兆头,即便只是一句话,竟也生出几分诡异的欣慰来。 她满意的颔首,正待握住拉住乔毓,表现一番母女情深,却听乔毓愤愤道:“说来说去,总是二姐姐的错!若非她一意纵容,林妈妈怎么敢如此无礼?!区区一贱婢耳,竟敢对着我指手画脚!” 说完,她又嘤嘤嘤哭了起来:“都怨我,若不是我这样柔弱仁善,林妈妈怎么敢欺压上门?到最后,竟叫阿娘为此烦心,生了大病!” 新武侯夫人:“……” 这小贱人真是老母猪戴胸罩,一套接一套啊。 她的手扶在心口,觉得那里边儿的器官痛得厉害,连带着脑仁儿都疼了起来。 短时间之内,她恐怕很难再发挥出职业演员的能力了。 新武侯夫人眼前一黑,就此昏死过去。 “阿娘!”世子夫人吃了一惊,乔毓也是,上前扶住新武侯夫人的肩,死命摇晃道:“阿娘你别吓我!你若是死了,岂不叫二姐姐一生有愧?阿娘,你别死啊——” …… 新武侯夫人病了,这事儿在府里闹的不大不小,只是仆妇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说二娘不待见刚归府的妹妹,竟还叫乳母去欺压六娘,手心手背都是肉,新武侯夫人左右为难,可不就病了吗。 新武侯夫人还在病中,这消息便没有传到她耳朵里去,二娘倒是听人提及过,再遇见乔毓的时怒目圆睁,看起来,恨不能将她一口吃了。 乔毓不仅不在意,还笑嘻嘻的。 二娘更气了。 …… 葛老太爷从张妈妈口中听到了此事首尾,也只是皱一下眉,顿了顿,方才道:“老大媳妇有句话说的没错,小辈儿们是该学学规矩了。” 张妈妈恭敬道:“老太爷的意思是?” “九娘不是刚从宫里出来吗?”葛老太爷面色沉沉,道:“叫她来府中住些日子,也叫小辈儿们都收收心。” 张妈妈应了一声,见他没有别的吩咐,躬身退了下去。 …… “九姑姑?” 傍晚的时候,乔毓从碧池嘴里听到了“葛九娘”这个名字。 “是,”碧池低声道:“九娘并不是本家子弟,而是出身葛家旁支,当年她被选入宫中之前,便在府上住过,后来进入尚宫局做了女官,也是府上出的力。” “哦,”乔毓大致上明白了:“老太爷叫她到府上来做什么?” 碧池神情有些复杂,深深看她一眼,道:“说是来教府上女郎规矩的。” 乔毓又说了一声:“哦。” 到了晚间,女婢们熄了灯,便退到外室中去,乔毓独自躺在塌上,心绪却有些乱。 进府之前她便察觉到,新武侯府似乎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也正是因为这缘故,众人待她都格外客气。 若换了别的地方,照她这一通胡闹,早就家规伺候了,新武侯府却不知怎么,一直都隐忍着。 乔毓一点儿也不觉得安慰,反倒愈加不安。 你有多少身价,别人便是什么态度,新武侯府这样纵容她,无疑也意味着想在她身上索取更多。 从不叫她见外客,也没有将她介绍给外祖家与其余亲眷识得的意思,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同她的身世与家人有没有关系? 冥冥之中,乔毓生出一种预感来: 这个即将到来的葛九娘,或许会为她揭开这个谜团。 …… 见到那位刚被接回府的六娘时,葛九娘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死而复生的明德皇后,若非是年岁上要轻些,几乎可以假乱真了。 她忽然间明白了葛老太爷野望的由来。 葛家不掌军权,内宫无人,在朝中的局势着实不怎么好,现下有这样一个可以一步登天的机会在,任谁不想试试呢。 她忍不住又看了乔毓几眼,方才挂上温婉柔顺的假面,轻笑道:“若说世间第一美人,一时倒是评议不出,但若是孰人可为天下女子典范,无疑便是明德皇后了。” “明德皇后少有慧名,以端庄娴雅闻于世,擅书法,精丹青,高祖听闻乔氏女甚贤,于是为圣上聘。” 葛九娘面容上露出几分憧憬,语气尊崇道:“明德皇后家世、容貌、举止、谈吐,无一有瑕,更不必说其母仪天下的雍容姿态……” 其余人听的认真,乔毓也是一样,只在心里吐槽一句: 哎呦,好叼啊! …… 与其说葛九娘是来教府中女郎学规矩的,倒不如说,她是来点拨几人琴棋书画等才艺的。 其余几个女郎倒还好,乔毓可就抓瞎了。 一把七弦琴落到她手里,弹奏出来的乐曲能令山河变色,尽管葛九娘早有准备,脸上神情也有些绷不住。 二娘好容易逮到这机会,如何肯放过,碍于张妈妈与葛九娘在,不好明说,便写了讥诮她蠢钝的首诗,悄悄丢到乔毓那儿去。 乔毓捡起来瞧了,嘿嘿笑道:“不好意思,其实我不识字。” 二娘:“……” 乔毓又将那首诗交给张妈妈了:“这是二姐姐给我的,你看这是什么意思?” 二娘:“……” 张妈妈看过之后,饶有深意的瞥了二娘一眼,又笑道:“没什么,二娘跟您闹着玩儿呢。” “哦,”乔毓笑嘻嘻道:“那我就放心了。” 琴棋书画这种东西,绝非一日之功,葛九娘见乔毓不甚擅长,便没有再纠缠,转而说了些宫中规矩,又教些调香、妆容之类的杂事。 乔毓聪慧,于此道之间,倒是一点就透。 葛九娘名义上是来教导府中小辈儿的,但归根结底,需要上心的也就是乔毓一人罢了,故而教导之时,不免格外偏心些。 其余几人心中不平,却不敢宣之于口,只有二娘隐忍不住,抱怨道:“九姑姑,六娘学得已经够多了,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爱美,你是不是该多花些心思在我们身上?” 葛九娘微笑不语,点了酒晕妆的乔毓从她身侧探出头去,笑吟吟道:“二姐姐,我生的好些,略有瑕疵,也能遮掩。” “至于你嘛,”她上下打量过二娘面孔,若有所思道:“最好是换个头。” “……”二娘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僵了许久,方才咬牙道:“长幼有序,几时轮到你教训我了?” 乔毓凑过去,低笑道:“达者为先,我学得比二姐姐好啊。” 二娘气恨道:“不过是有几分小聪明罢了!” 乔毓笑嘻嘻道:“总比蠢好吧。” 二娘被她噎住,勉强道:“我已经足够努力了……” “天哪,足够努力也才这水准,”乔毓凑到她耳边去,惊诧道:“二姐姐,你是傻逼吗?” 二娘:“……” …… 第二天,二娘没有再出现。 她病了,病的很严重。 具体症状表现为:不想见乔毓;不想听乔毓说话;以及不想知晓任何与乔毓相关的事情。 当然,对外公布的消息,还是说二娘受了冷风,须得静养几日。 “无情的病魔击溃了二姐姐,”乔毓痛心疾首,感慨道:“恭喜病魔。” 不过这一回,她没有再去探望,而是在恭贺过后,对着面前的书法字帖发愁。 “既精于书法,又擅长丹青,还会弹奏古琴琵琶,温柔端庄,贤淑宜家,”乔毓托着腮,忧愁的叹了口气:“明德皇后这么优秀,她自己知道吗?” 8、父子 乔毓不擅琴棋书画,倒很喜欢调香之类的巧技,向葛九娘讨了些珍稀香料,叫碧池带回去,往自己院中去鼓捣。 新武侯世子知晓乔毓身份,既垂涎她美貌,又因她与明德皇后生的相像,起了几分别样心思,听闻她喜爱调香,便叫人取了些格外罕见的作为礼物,亲自送了过去。 对于好东西,乔毓一贯来者不拒,收下之后,又同新武侯世子抱怨:“二姐姐心胸也忒狭隘,我同她说笑几句,便生气了,竟还闷出病来了……” 新武侯世子作为郎君,很难理解女儿家之间的勾心斗角,这也是世间大多数男子的通病。 一个妙龄女郎,只要不是坏的头顶生疮脚下流脓,即便是刁蛮些,也有她的动人之处。 听乔毓说完,他便含笑附和道:“二娘脾气大,你多担待些便是。” 说完,又去拉她的手:“六娘从小在外长大,怕是吃了许多苦,从前哥哥不知道,以后却一定会护着你的……” 乔毓不露痕迹的避开了他,目光希冀道:“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出去转转?总是闷在府里,好没意思。” “现在还不行,”新武侯世子虽喜爱她美貌,却不至于色令智昏,笑容温和道:“明德皇后薨逝,勋贵间宴饮嫁娶都停了,虽说不禁止出门,但还是谨慎些为好,中书舍人许敬宗,便是因为在孝期失礼,被贬到洪州去了。” 乔毓有些遗憾的“哦”了一声,拉下脸来,道:“哥哥事多,我便不搅扰了,碧池,送客。” 过河拆桥也没有这么快的,新武侯世子当场怔住,碧池倒是有所猜测,战战兢兢的上前去,赔笑道:“世子……” “好吧。”新武侯世子目光微沉,盯着她看了几瞬,复又笑道:“六娘,你好生歇息,我这便走了。”说完,起身离去。 乔毓懒得起身相送,口中却很客气:“碧池,好生送哥哥出去。” …… 张妈妈往葛老太爷处去回话,将乔毓诸多表现一一说了,便垂下头,静立不语。 “我早先猜的果然不错,”葛老太爷目光中有些自得:“连字都写不好,显然不是什么正经出身,也没人仔细教过。” 张妈妈却有些迟疑:“万一是她装的——” “哪有这么容易。”葛老太爷失笑道:“不擅书法的人想写一笔好字并非易事,但书法大家想写一笔坏字,也没那么容易。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改不了。” “老太爷睿智。”张妈妈恭维一句,顿了顿,又道:“二娘不甚喜爱这个妹妹,世子倒是走动颇勤。”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葛家上下,任何风吹草动,都很难瞒过葛老太爷的眼睛,他敲了敲烟袋,悠然笑道:“你猜,六娘知不知道她并非葛家血脉?” 这样的问题上,张妈妈如何敢开口:“奴婢不知。” “我猜,她是知道的。”葛老太爷面上笑容敛去,淡淡道:“只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需要用到她,她也需要一块跳板,登上那座高台。” 他抽一口烟,眯起眼来,好半晌过去,方才徐徐吐出一口烟雾:“在感情面前,女人是很愚蠢的,有时候,这比利益更能束缚住一个人。” 张妈妈会意的笑,葛老太爷却皱起眉来,神情踌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沉声吩咐道:“叫葛禄往大慈恩寺走一遭,请净衍大德过府一叙。” 张妈妈听得一怔:“净衍大德?” 所谓的大德,乃是对高僧的敬称,纵观大唐,也不过十人而已,且皆为僧官,受命于鸿胪寺之下的崇玄署。 这十位大德官阶不算高,声望却很高,大多留于寺庙之中译经,偶尔会往宫中讲经,很少会出现在俗世之中,故而张妈妈一听,便愣住了。 “昔年在太原,净衍大德曾欠我一个人情,”葛老太爷目光幽深:“我知道他于面相颇有精研,叫葛禄去请他来,助我定一定心。” …… 昨夜刚落了一场春雨,到第二日清晨,空气似乎也格外清新起来。 乔毓叫去花圃中摘了几朵沾露海棠,梳妆之后,簪到鬓边,这才心满意足的出门,往凉亭中去寻葛九娘等人。 葛老太爷坐在不远处楼阁之上,面色沉沉,唯有紧握住拐杖时青筋迸现的那双手,将他此刻的忐忑暴露出来。 他身侧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僧,慈眉善目,神态恬静,目光在乔毓停了会儿,眉头及不可见的一蹙,待她远去,方才垂首,念了声佛号。 葛老太爷笑问道:“大德,如何?” “女处尊位,履中居顺也。”净衍大德道:“此女有母仪天下之像,贵不可言。” 葛老太爷大喜过望:“果真?” 净衍大德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葛老太爷脸上的笑意,比旭日东升时射出的日光还要耀眼几分,却见净衍大德站起身,施礼道:“尘缘已了,贫僧这便告辞了。” 葛老太爷殷勤挽留道:“大德何妨稍加停留,府上已经备了斋饭……” 净衍大德客气而坚决的推辞了。 葛老太爷不好强留,亲自送他出去,目送那一行人远去,方才缓缓回府。 …… 直到登上马车,净衍大德脸上才浮现出一抹异色:“怪哉!” 他身侧的小沙弥不解道:“大德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今日见到一人,面相极是怪异,”净衍大德自语般道:“像是生,也像是死,像是破灭,也像是新生,天生一股悍勇之气,锋芒难挡。” “居然有这样的人吗?”小沙弥听得不明所以,好奇道:“若有机会,真想亲眼一见。” “还是不见为好,”净衍大德摇头失笑:“这种人天性如火,寻常人降服不得,贸然临近,恐怕生灾。” 他自觉说的有些多了,摸了摸小沙弥光滑的头顶,忽然察觉路线不对,向赶车人道:“法慧师弟今日归京,不是说要去接他吗?为何直接返回寺中?” 小沙弥忙道:“大德在新武侯府停留的久了,法慧大德先一步寻了来,正巧有几位中官来请,便进宫去了。”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方才忘记同大德讲了。” “进宫去了?”净衍大德微微蹙眉,忽然转头,望向皇宫方向,低语道:“多事之秋啊。” …… 明德皇后薨逝,皇帝辍朝百日,诸多政务自然堆积到了皇太子的案前,好在他虽年轻,却也干练,又有诸多属臣帮持,诸事都料理的井井有条,无人能挑出毛病。 这日清晨,天色微亮,皇太子便起身洗漱,更衣用膳之后,又往显德殿去,向皇帝问安。 日头尚未升起,东方混沌,道路两侧仍点起着灯,远远望去,浩荡而又缥缈。 皇太子到了显德殿外,便见殿内灯火通明,人声赫赫,不觉微怔。 侍从们见他前来,忙躬身施礼,皇太子淡淡颔首,又道:“父皇何在?” 侍从恭敬道:“天色将亮,圣上便起身了,洗漱用膳之后,又协同禁军修习箭术,直至现在。” 皇太子应了一声,便进门去,人一入内,便见军容肃整,声响不绝。 弓弦拉到极致时的紧绷声,弓箭飞射时的破空声,夹杂着中靶时的闷响声,以及不时响起的喝彩声,在宽阔的显德殿前交织成一片。 皇帝身着常服,袖口收窄,手中弓弦绷紧,猝然松手之际,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正中靶心。 年轻的禁军们扬声叫好,神情敬慕,极为振奋,反倒是年长些的,因为见过皇帝戎马军中的英姿,并不像年轻人那样激动。 武德九年,突厥寇边,直逼帝都长安,皇帝设疑兵之计,与其签订渭水之盟,虽然使突厥人退去,但终有城下之盟的耻辱在。 此事不过几日,皇帝便召集禁军,道:“朕不欲令你们前去开凿池塘,筑造宫殿,只欲士卒修习骑射,专于技击,望你们横扫前敌,使边关再无祸乱。” 在那之后,皇帝便以显德殿为靶场,每日晨起带领禁军修习箭术,每隔两日,又往御林苑去修习骑射,中靶次数多者,便赏赐弓箭财物,亲自勉励。 显德殿前习箭射靶,这显然不合规矩。 先王制法,有以兵刃至御所者,刑之。 御史也曾上疏言及,只是皇帝置之不理,终究无计可施,只得默许此事。 明德皇后薨逝之后,皇帝辍朝百日,不再理政,每日带领禁军修习骑射的事情,也暂且搁置,不想今日清晨,竟又恢复原态了。 皇帝并未注意到皇太子已经过来了,内侍总管高庸先瞧见,忙低声回禀:“圣上,太子殿下到了。” 皇帝转目去看,皇太子向他致礼,父子二人短短对视之后,皇帝便将手中弓箭递与高庸,往前殿去了。 皇太子自然跟上。 或许是因为皇太子年幼之时,皇帝并不在身边,所以较之晋王与昭和公主和父皇的亲近,这父子二人在一起时,总显得有些拘谨,不甚亲近。 明德皇后在时,中间有人转圜,倒还好些,现下皇后辞世,便叫父子二人之间,多了一层微不可见的隔阂。 明德皇后过世之后,除去必要的奠仪,皇帝都在显德殿闭门不出,皇太子诸事甚繁,每日天不亮便要起身,往显德殿问安时,皇帝多半未起,是以此次父子相见,竟然已经隔了小半个月。 皇帝方才一番活动,身上已然生汗,内侍递了巾帕过去,擦过脸之后,方才仔细打量皇太子,半晌,方才道:“太子清减了。” 皇太子道:“国事要紧。” 皇帝不置可否,道:“总要顾念自己的身体。” 皇太子应了声:“是。” 如此一来一往之后,内殿之中便安寂起来,内侍们垂手而立,噤若寒蝉,连跟随皇帝多年的高庸,都默默的低下了头。 皇帝定定看皇太子一会儿,又将手中巾帕递与高庸,道:“你是不是在怨朕?” 皇太子抬眼看他,那双与父亲相似的眼眸里,透出几分薄而淡的情绪,半晌,他答非所问道:“儿臣知道,对于父皇而言,这天下才是最要紧的。” 皇帝动作停住,看皇太子一眼,忽然肃了神情:“太子,你知道这天下,正是何等光景吗?” 皇太子淡然道:“桑农凋弊,饥寒重切。突厥侵扰,州县}然。” 皇帝颔首道:“原来你都知道。” 他往上首处落座,静默之间,竟有些失神之态,半晌,方才道:“阿琰,并不是所有伤心,都需要表露出来的。” 皇太子目光微动。 “民生凋敝,内忧外患,”皇帝自语一般道:“朕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好了,”不再看皇太子,他吩咐道:“你退下吧。” 9、嚣张 净衍大德所说的话,给了葛老太爷无限的自信,越看乔毓越觉得顺眼,连带着她早先那些胡作非为,都没有那么扎眼了。 他是信佛的人,总觉得这是佛祖对于葛家的恩赐,略经思量,便决定叫乔毓与其余几个女郎往大慈恩寺走一遭,叫她们替自己还愿。 乔毓听闻这消息,倒有些意动,一来可以出去走走,二来,或许可以借机打探一下王氏母女的消息。 新武侯夫人病歪歪的倒了几日,竟染上了头疼的毛病,说话声音略微大些,便觉疼痛难耐。 饶是如此,她也唤了二娘去,强撑着身体,嘱咐道:“老太爷与净衍大德有些交情,你此去或可寻他说说话,备不住,他会透露几分天机给你……” 净衍大德闻名京师,却极少会出现在人前,二娘有些意动,想起乔毓,又觉得膈应:“六娘也去,我一见她便觉得烦。” 新武侯夫人一听这名字便头疼,勉强忍着道:“你不理她便是了,机会难得,总要去走一遭。” 二娘只得道:“好吧。” …… 第二日清晨,葛家几个女郎梳妆之后,便乘坐马车,由新武侯世子骑马在前,领着往大慈恩寺去了。 乔毓是头一次出府门,见什么都觉得新鲜,跟山炮进城似的,掀开车帘左右张望。 二娘与乔毓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见她这等做派,越看越觉得丢脸,想讥诮一句,又怕被怼,只得忍耐下去,勉强合上了眼。 如此走了一阵儿,眼见要出城了,乔毓却瞥见远处人群聚集,似乎有什么热闹看,忙吩咐道:“停下。” 新武侯世子听葛老太爷提过她命格,态度愈加温和,催马到车帘前,笑问道:“怎么了?” 乔毓抬手一指:“时辰还不急,我们去那儿看看。” 新武侯世子顺着一瞧,眉头微皱,温煦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别去了。等还愿完,我带你往别处去玩儿……” 乔毓听他如此讲,更觉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新武侯世子顿了顿,还是道:“菜市口。” “哇,”乔毓欣然道:“那更要去看看了!”说完,也不理会新武侯世子脸色,搁下车帘,径自跳下马车。 这是杀头,又不是唱戏,你怎么这样高兴? 新武侯世子脸色一僵,怕出什么意外,忙叫碧池取了帷帽给她,又下了马,亲自跟过去。 乔毓到了近前,便听周遭人议论,说今日被处刑的乃是盘踞在长安西侧雁归山的盗匪,时常劫掠过往客商财物,为防泄露消息,又杀人灭口,堪称罪大恶极。 她往里瞅了眼,左右推推,硬是挤到了近前,回头瞥见新武侯世子与二娘似乎在往这边儿来,兴高采烈的招手道:“你们快来,我占了个好位置!” 新武侯世子:“……” 二娘:“……” 谁,谁说要去看了啊?! 二人僵硬着脸站在不远处,动作皆有些迟疑。 新武侯世子还好,二娘却是后悔,自己为何要下来趟这趟浑水了。 乔毓恍若未觉,热情道:“快点啊,晚了就没位置了,你们不会是怕了吧?喂,大婶你别挤我……” 新武侯世子毕竟是郎君,不好叫人说胆怯,只得迈步向前,二娘想要退缩,瞥见乔毓似笑非笑的神情,终于还是一咬牙,跟在了新武侯世子身后。 劫匪约莫有十三四人,已然被押到刑场,跪地等候处刑,底下乌压压都是百姓,人数颇多。 新武侯世子僵笑着劝:“六娘,这场面血腥,没什么好看的……” “好看,”乔毓欣然道:“这种渣滓赴死,人间安泰,真是天大喜事。” 她看看新武侯世子,再看看二娘,疑惑道:“你们不这样觉得吗?” 新武侯世子与二娘心中mmp,脸上却露出了职业假笑:“当然。” 几人说话时,便听人群一阵纷议,原来是行刑的时辰到了。 二娘娇养闺中,如何见过这个,心中惊惧,面色发白,两股战战,不过勉强支撑,方才没有就地倒下罢了。 她想要走,亦或是蒙住眼睛,只是如此一来,倒像是输给乔毓了似的。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见乔毓神色如常,便咬紧牙根,忍了下去。 刽子手手中钢刀雪亮,阳光下闪耀着骇人的残忍光芒,当它高高挥起时,二娘已然吓得呆了,想要合眼,眼皮子却不听使唤。 新武侯世子看得不忍,伸手遮住她眼,不叫她瞧这血腥一幕。 乔毓笑嘻嘻的一瞥,兴致勃勃的解说道:“啊,他举刀了,挥下去了,啧,脑袋掉了,啊呀,血喷的这么高,都沾到人衣襟上去了,呀,脑袋滚下来了……” 新武侯世子:“……” 二娘:“……” “二姐姐,你还好吗?”回去的时候,乔毓神情担忧,道:“我看你脸色有点儿差。” 二娘真想将她脑袋拧下来,也放地上滚滚,只可惜暂时还做不到。 她想笑一笑,却连挤出一个表情来,都觉有些困难。 虽没有亲眼瞧见那血腥一幕,然而有人绘声绘色的说了出来,其实也同亲眼瞧见无甚区别。 她冷下脸来,怨恨的瞪着乔毓:“小贱人,猫哭耗子假慈悲,收起你的假惺惺来!” “二姐姐,你这么说话,便伤姐妹情分了,”乔毓一副受伤的样子:“我只是想提醒你回去换条裤子,不然湿淋淋的,多丢我们家的脸啊。” 二娘花容失色,神情惊慌,下意识低头去瞧,见并无异样,方才略松口气。 乔毓哈哈大笑:“二姐姐,你别怕,我同你开玩笑呢。” 如果目光能化成刀,乔毓八成会被砍成薯片。 二娘怨愤的剜了她一眼,铁青着脸,再没有开口说话,进了大慈恩寺,也只同聚在四娘一处,不知是在说些什么,连净衍大德的事情,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乔毓也不在意,为葛老太爷还愿之后,便打算同其余人一道回府,不想四娘竟到近前去,温声提议道:“我听说,六娘是被大慈恩寺下的一户农家救起,今日既然到了,何妨前去一叙?” 乔毓不甚在意的笑了:“一个农妇罢了,有什么好见的?” 四娘美目微闪,看她一看,掩口笑了:“毕竟是你的救命恩人,既然路过,还是去看看吧。” 乔毓无可无不可道:“好吧。” …… 旧地重游,乔毓心中其实有些感慨。 新武侯府虽然富贵,但相较而言,还是这座破败的旧屋舍,更叫她觉得亲切。 王氏母女已经离去,柴门处已经落了灰,新武侯世子打发人去问,却知是那母女俩救起一位贵女,发了笔横财,早就搬走了,还有人远远的看,低声猜度这些衣衫华贵的男女,是否便出自那家高门。 不远处有座粪池,空气中飘扬着难闻的气息,二娘拿帕子掩住口鼻,瞥乔毓一眼,含讥带讽道:“鸡窝里飞出只金凤凰,倒是她们的福气。怕只怕飞出来的是只野鸡,空欢喜一场。” 乔毓道:“二姐姐,你裤子干了?” 二娘面色顿变:“你!” 乔毓懒得再看,往茅屋另一侧的小径走了几步,失落之余,又有些安心。 王氏处置的很好,满村落的人都知道她们救了高门贵女,搬进了长安城,即便来日自己离开新武侯府,他们也没必要再来找王氏母女封口了。 长安乃是大唐帝都,天子脚下,新武侯府不至于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村妇杀人,平白招惹是非。 她暗自思量的时候,其余几位女郎也四下去瞧,见惯了都城繁华,偶尔瞥一眼乡野风情,倒也有些意趣。 乔毓有些出神,冷不丁后边儿伸出一双手,猛地用力,将她往前一推,作势便要跌进不远处的粪坑里。 乔毓被这变故惊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向前两步,腾空而起,一脚点在墙上,借力退回,另一条腿顺势横扫,看也不看,便将身后人踹进去了。 “扑腾”一声闷响,恶臭瞬间袭来,旋即便是一声惊叫。 乔毓半点儿都不觉得同情,回身一瞧,倒有些诧异。 掉进去的不是二娘,而是惯来温诺的三娘。 她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也不管粪坑里扑腾的三娘与前去拉她的仆从,慢悠悠到二娘面前去,笑吟吟的唤了声:“二姐姐?” 二娘见事情有变,面色便有些难看,却还是强撑着,冷笑道:“你竟敢推自己亲姐姐下去,简直是疯了,即便是老太爷,也不会饶恕……” “嘘,”乔毓手指点在她唇上,待她停住,又指了指那粪坑,善解人意道:“你自己下去呢,还是我送你一程?” 三娘在里边儿扑腾,带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二娘只是闻到,都觉得恶心,心下胆怯,却冷脸道:“六娘,你真是疯了吗?” 乔毓一脚将她踢下去:“走你——” 又是一阵叫人脑仁儿发酸的尖叫声。 四娘与五娘在侧,瞧见这变故,脸都吓得白了,手指哆嗦着指向乔毓,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乔毓浑不在意,吊儿郎当的近前去,向四娘道:“四姐姐,我坏不坏?” 四娘目光畏惧,颤声道:“你,你……” “坏吧?”乔毓笑嘻嘻道:“你不敢说,那我就自己说啦。” 四娘面颊抽动几下,瞥一眼狼狈不堪的二娘与三娘,更不敢开口了。 “我呢,就是想告诉四姐姐一个道理,”乔毓两手叉腰,浑身上下都写着嚣张跋扈,为所欲为:“那就是——坏人怎么可能过得惨呢哈哈哈哈哈。” 一句话说完,不等四娘回应,她抬手一记耳光,将人打翻在地,神情惋惜的笑道:“四姐姐,恕我失礼,你这个智商,只适合做个好人。” 10、杀心 新武侯世子离得远些,正在与随从说话,察觉到女眷们似乎出了事,忙往那儿赶,人到近前一看,当场就呆住了。 二娘与三娘沾了一身……说出来都恶心的半凝状物体,叫仆从们围着,神情怨恨惊惧,却没说话,活像是丢了魂儿。 四娘瘫倒在地,脸颊上老大一个巴掌印儿,正捂着脸,面色惶惶。 看起来唯一正常点儿的,大概就是缩在一边儿,努力减小自己存在感的五娘与叉腰站在中间,一脸老子谁都不怕的六娘。 新武侯世子有些头疼,再一闻那味道,真是连隔夜饭都想吐出来,掐了掐眉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娘本性懦弱,遭逢这等变故,除去伏在地上干呕,哭的眼泪鼻涕齐出之外,便什么都做不了。 二娘虽也觉得恶心,吐了会儿之后,便怒目转向乔毓,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怨毒,几乎要喷出火来,只恨不能就地火化了她。 什么仪态,什么文雅,她半点儿都顾不得了,嘴唇一动,便要咒骂那小贱人几句。 乔毓瞥见,掩住口鼻,嫌弃的提醒了句:“二姐姐,当心淌到嘴里去,你不觉得恶心,我还心里膈应呢。” 二娘硬生生给噎了回去,心中既恨且怨,又自己身上臭气熏天,心下酸涩至极,眼泪顺势滚落。 新武侯世子听仆婢讲了事情经过,眉头大皱,厉色道:“六娘,你怎敢如何胡闹?二娘、三娘、四娘,她们都是你的姐姐!” “关我什么事?”乔毓满不在乎道:“是她们先想害我的啊。” “可她们毕竟没有害到你,你却真的伤了她们。” 新武侯世子面色铁青:“再则,三娘当时只是想同你开个玩笑,你何必如此小气?即便你气她胡来,又与二娘、四娘有何干系,你为什么要牵连她们?” 乔毓嗤笑一声,答非所问道:“哥哥,你知道老子为什么要骑青牛出函谷关吗?” 新武侯世子皱眉道:“为何?” “因为老子高兴!” 乔毓半点儿不在意他脸色,答了一句,又笑嘻嘻问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还有,她们身上臭死了,回去的时候我不要跟她们坐在一起。” 这话说的,死人都能给气活。 新武侯世子脸色冷凝,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狠狠剜她一眼,又叫人搀扶起两个妹妹:“回府!” …… 这件事闹的不算小,府中总共就五个女郎,乔毓一股脑收拾了三个,别说是新武侯夫人,连葛老太爷都有些坐不住了。 二娘归府之后,便先去换了衣裳,又叫人去备水沐浴,连加了几瓶香露,才肯进水去泡。 然而,人间的区区小技,怎么可能同大自然发酵的鬼斧神工相提并论? 香气与臭气融合,反倒形成了另一种令人闻之作呕的异样气味。 二娘边洗边哭,越想越觉得委屈,到了这会儿,她全然不记得是自己威逼三娘去推乔毓一把,这才遭了这场祸事,只觉得乔毓可恨,该死,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新武侯夫人收拾不了乔毓,新武侯又不在府中,她能够求助的人,显然就是葛老太爷了。 二娘狠狠将眼泪拭去,先去寻三娘、四娘,又找了新武侯世子作证,叫几人与自己一道去向老太爷哭求,这才将头发打乱,哭着往目的地去了。 乔毓被人叫过去的时候,便见府中几个女郎跪在地上痛哭,新武侯世子站在一侧,神情不忍,葛老太爷面沉如水,却瞧不出是何心思。 她也不怕,大喇喇的走进去,低头瞧了眼,笑道:“呀,怎么都在这儿?留下吃晚膳吗?” “二姐姐,那会儿我都瞧见了,”乔毓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道:“你从粪坑里爬出来,拿袖子遮脸,一边儿往外跑,一边儿打嗝儿,别想着骗老太爷一顿饭。” 二娘怒极,身子直哆嗦,连哭都忘了,猛地站起身,手指一屈,便要抓烂她的脸。 乔毓轻轻松松的躲开了,二娘也被周遭女婢拉住。 一只茶盏砸到地上,“砰”的一声脆响,登时安寂起来,落针可闻。 葛老太爷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向乔毓道:“怎么回事?” “祖父,你要替我做主啊!” 乔毓面上嚣张之色顿敛,神情凄楚,还没说出什么来,眼泪便先一步蜿蜒流下。 她生的也美,珍珠似的泪珠儿从眼眶滚出来,流到面颊,倏然落地,颇有种梨花带雨的清婉风姿,叫人爱怜不已,较之底下哭的鼻涕眼泪一脸的几人,真是楚楚动人。 连知晓原委的新武侯世子都有些心软,想着她毕竟还小,不懂事也是有的,若是老太爷动怒,自己或可一劝。 葛老太爷目光幽深,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乔毓眼眶泛红,神情委屈道:“我知道,我是外边儿长大的,姐姐们都不喜欢我,可我没想到,她们竟能下此毒手,几人联合起来,欺辱我一个弱女子……” 欺辱我一个弱女子。 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 我呸! 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二娘听她如此颠倒黑白,恨得心口作痛,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目光怨愤,死盯着她,一时竟没说出话。 乔毓不看她,也不看别人,只低着头哭,弱小无助又可怜。 葛老太爷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方才道:“六娘,她们都是你的姐妹,要友爱扶持。你的脾性太烈了些,要改。” 乔毓抬起眼来,风姿秀逸,梨花清婉:“祖父,你需要的不就是我这种人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面三刀,心思机巧……” 她拿帕子拭泪,举止中满是柔弱之美,斜一眼其余几人,低笑道:“那些姐姐妹妹真情相依,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废物,留着也没用呀。” 葛老太爷为之一怔,略一思忖,神情中闪过一抹赞赏。 新武侯世子与二娘、三娘、四娘几人,却都愣在当场。 “几位姐姐,你们别生我的气呀,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你们今日吃了亏,来日就会记住,伤在自家人面前,总比折损他人手中要好。” 乔毓缓步轻移,到了跪在地上的几人身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微笑道:“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若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本事,棋差一招,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说话的时候低着头,但不知怎么仍有种高抬下巴,蔑视世间的感觉,那语气又太过理所当然,好像再纠缠下去,便只会显得她们蠢,且愚不可及。 二娘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难道自己被人踢进粪坑,受了这么多委屈,到最后反倒要谢她不成? 凭什么! 乔毓从头到尾都没把那几个战五渣看在眼里,回身去瞧葛老太爷,笑吟吟道:“老太爷,我说的对不对?” 葛老太爷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皱纹丛生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你果然是这一辈儿里最出挑的。” 乔毓笑着奉承道:“都是老太爷教导的好。” “好了,”葛老太爷一锤定音:“累了一日,都去歇着吧。”说完,便站起身,撑着拐杖,往内室去了。 乔毓目送他离去,脸上笑意方才淡了些,扫了呆若木鸡的几人一眼,又重新笑了起来。 葛老太爷的态度如此明确,倒叫憋着满腔怒气而来的几人更觉气怒,只是不敢对老太爷的决定有所异议,扶着侍婢的手起身,就此准备离去。 乔毓懒得理会,径自出门,打算去用晚膳,拐出去没多久,却见三娘守在路边儿,见她来了,有些讨好的唤了声:“六妹妹。” 乔毓道:“你有事吗?” “今日之事,委实不是出自我本心,”三娘有些踌躇,怯懦道:“二姐姐拿阿姨威胁我,我实在是不得已,这才……” “这关我屁事?你以为我会可怜你吗?”乔毓毫不客气道:“别做梦了。” 三娘怔住了。 “若被推的人不是我,早就掉粪坑里爬不起来了,到那时,你会去捞我吗?” 乔毓懒洋洋道:“你阿姨可怜,你受人所迫,所以你就能动手害我?柔弱少女莫名为人所害,我也很可怜啊。” 三娘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柔弱少女乔毓撇撇嘴,绕过她,转身走了。 …… 新武侯夫人知晓此事,已经是晚间时候,怒气上涌,腾的坐起身来,便要去寻乔毓晦气。 “这小贱人!”她扶住作痛的额头,叱骂道:“自从她来了,府中便没有一日安生,我再留她不得!” 二娘伏在母亲床头痛哭,新武侯世子心中不忍,又想护着乔毓,顿了顿,还是将葛老太爷搬出来了:“阿娘,大事为重。” 新武侯夫人面色顿变,神情几转,终于道:“二娘,你先回去,阿娘必然会给你讨个公道!” 二娘没有得到准确回答,如何肯走,只是一抬头,便见母亲神情狰狞,心中一突,不敢多问,抹着眼泪走了。 仆婢们将门合上,新武侯夫人面色阴鸷,冷冷道:“大郎,那小贱人留不得!” “老太爷只觉得她会与侯府互为依存,却没看出她的豺狼本性,现下就这般作态,来日真进了宫,难道会庇护葛家?她那等性情,如何拿捏的住!” 她牙根紧咬,目光中杀机迸现:“大郎,我总觉得——她若真得了宠,头一个就要害咱们!” 新武侯世子见过乔毓行事,倒有些赞同母亲的言辞,只是乔毓貌美,真要杀了,他可舍不得,这便一思忖,他忽然冒出一个血脉喷张的念头来。 六娘既不会进宫,他便将人扣下,寻个宅院安置,自己受用了,岂不两全其美? 这念头一冒出来,便如同野草一般在他心底扎根,再斩不断。 新武侯夫人见儿子不语,眉头皱起,催促道:“大郎,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新武侯世子心下定了主意,忙笑道:“儿子在想,此事宜早不宜晚,不妨今夜便动手,叫人往屋里吹一支迷香,将人弄出去便是。老太爷那边儿,咱们再慢慢说,总不至于为了一个没影儿的指望,要了儿媳与孙儿性命吧?” 新武侯夫人目光骤亮:“还是你想的周到。” 她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狰狞的神情中有些快意:“别叫她轻易死了,非得多吃些苦头,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人手便由儿子安排,至于府中巡逻之人,还要请母亲调遣开,”新武侯世子想起花容玉貌的美人,心口烫了起来:“我这便安排人准备,午夜时分动手。” “好。”新武侯夫人只消试想一下乔毓来日的凄惨,连头都没那么疼了。 …… 半夜时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也是最不容易被惊醒的时候。 乔毓却很清醒。 自己闯的祸,自己心里门儿清,今日这事,葛老太爷那儿能糊弄过去,新武侯夫人那儿却不成。 早先的挑衅,加之今日伤了二娘,她只怕很难再忍下去。 执掌高门的主母,不会像小女儿一样玩口舌之争,那样的话,输赢都没意思,倒不如一劳永逸,直接将人除掉,岂不痛快。 葛老太爷再生气,也不会杀了儿媳,为自己报仇。 再则…… 乔毓能感觉到,今日那席话说完,葛老太爷欣赏之余,也有一瞬间动了杀机。 葛家将她接到侯府,费尽心力教养,百般纵容,当然也指望能在她身上得到回报。 从葛九娘往日里的言辞神态中,乔毓隐约猜到了几分。 他们大概是想将她送进宫。 天下美人何其多,葛家人为什么非自己不可? 或许是因为,自己跟某个人很像,他们觉得,只要自己进宫,就能得宠。 像明德皇后吗? 乔毓含了块儿荔枝糖,懒洋洋的躺在塌上,瞧着自己指间那根小指粗细的笔杆儿,悠悠笑了起来。 午夜很快就要来了。 …… 魏平与张贺一身夜行衣,按照新武侯世子吩咐,避开巡逻守卫之后,顺利到了乔毓院中,悄无声息的停在了她窗外。 那窗扇闭合,被一层薄纸糊住,算是一点弱不禁风的抵抗。 魏平放风,仔细左右动静,张贺自怀中取出一根细管,小心翼翼的捅破窗纸,深吸口气,正待吹进去时,两眼忽然瞪大,面色惊恐起来。 窗户里边儿探出一根笔杆,正对着他面孔,袅袅冒出一股白烟来。 11、魔头 那白烟带着一股极为清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张贺心知不妙,想要屏住呼吸,却也晚了,眼皮子一合,身体软倒,就此昏死过去。 魏平见状大吃一惊,顾不得看他情状,便自腰间拔出匕首,目光警惕,身体紧绷,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 闭合的窗扉被人从内推开,乔毓出现在窗前,瞟了软倒在地的张贺一眼,吩咐道:“把你的玩具放下,然后再把他弄进来。” 魏平:“……” “午夜寂静,我若是喊一声,保管会惊动别人,事情闹大,你背后的人或许能够保全,但你却死定了,还会牵连家眷。” 乔毓两手环胸,轻描淡写道:“你老子娘死了没?家里可有儿女吗?” 魏平原本还有些他念,被她说中痛处,神情不禁动摇起来。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被人驱使的小人物,即便有新武侯世子担保,对府上女郎动手时,心底也是打颤的。 此事办成了,新武侯世子为掩人耳目,兴许会杀人灭口;若是办砸了,葛老太爷不忍处置亲孙,却会拿他泄愤,两下里都不讨好。 魏平心下迟疑起来,目光几转,终于一咬牙,搀扶着张贺,二人一道进了内室。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他略微适应了会儿,才能瞧见面前人影。 乔毓坐在椅上,托着腮看了他们一会儿,悠悠问道:“是夫人叫你们来的,还是世子?” 魏平略经踌躇,道:“是世子吩咐的。” “哦,”乔毓并不觉得意外,点点头,又道:“叫你们杀了我,再挪出去?” 魏平听得微怔,下意识摇头:“不,世子只吩咐我们将人带出去,剩下的便不归我们管了……” “将我带出去?”乔毓有些讶异,心思微动,再想起新武侯世子看自己时的黏腻目光,顿时明白过来,心下一阵恶心。 她神情冷淡下去,面笼寒霜,内室中光线幽暗,魏平抬眼一瞧,竟觉有些森寒,忙垂下头去。 乔毓扫了他一眼,吩咐道:“你左边儿架子上有只白瓷瓶,拿起来,砸到他头上。” 魏平竦然一惊:“六娘,这……” 乔毓定定的看着他:“你们俩必须死一个,他不死,你死。” 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凉,魏平的额头却生了汗。 他与张贺无甚深交,但既然是一道出来的,贸然死了一个,新武侯世子那儿却不好交差。 他不想从命,迟疑几瞬,手便摸到了腰间匕首上。 一个闺阁女郎罢了,他有什么好怕的? 早先肯进门来,是以为她有什么好主意,才肯勉强一听,现下她既强人所难,自己又何必顺从。 魏平定了心,脸上仍旧是原先神情,手却捏住了匕首把柄,即将出鞘之际,却听乔毓冷笑一声,一脚踢向自己小腹。 魏平不意她敢主动出手,倒是一怔,旋即身体后退,避开了这一脚,哪知乔毓顺势腾空而起,另一条腿重重踢到他脖颈,猛地捏住他手臂,“咔嚓”一声,生生卸了下来。 魏平虽有些拳脚功夫,却也不曾吃过这等苦头,分筋错骨的剧痛袭来,一声痛呼便到了喉咙,乔毓一拳打在他下颌,硬生生逼他咽了下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 乔毓见他瘫倒在地上,面色涨的青紫,只是冷笑,举起那只花瓶,“砰”的一声,击中了张贺后脑,他在昏迷中抽搐几下,不多时,便见殷红的血色蜿蜒而下,人也没了气息。 魏平虽是新武侯世子身边护卫,却不曾亲手杀过人,眼见乔毓杀人如杀鸡,冷汗顿出,两股战战,下意识的想要躲开她,挣扎着往门外爬。 乔毓捡起他掉落的匕首,推开三寸,便见寒光凛冽,笑了笑,又一脚踩在他背上,阴森森道:“你逃不掉的!” 寂静的深夜,旁边是同伴尚有余温的尸体,身后是杀人狂魔,魏平遭遇到了人生最疯狂最刺激的一刻,八尺男儿,激动的掉了眼泪。 乔毓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颗气味古怪的丸药,丢到魏平面前,花瓶高高举起,笑容狰狞道:“要么吃,要么死,你自己选。” 魏平哪里还有别的路可走? 他流着泪,将那颗味道古怪的药丸吃了。 “很好,”乔毓将腿收回,又将花瓶放回原地,笑着问他:“你不会觉得那是糖丸吧?” 难道是毒/药? 魏平隐约猜到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面对着乔毓,总觉得将信将疑:闺阁中的女郎,从哪儿去弄毒/药? 乔毓含笑为他解释:“你不知道,我很喜欢调香吗?” 魏平讪笑两声,低下头,不敢再表露情绪。 乔毓瞥了地上张贺一眼,厌恶道:“带他回去复命,就说你们来时,正逢我起夜,先一步被发现了,我失手杀了张贺,却也受了惊吓,你趁机带他逃走。” 魏平在心里左右思量一会儿,倒觉得有些可行,正踌躇间,却听乔毓又一次开口了。 “你是侯府中人,办起事来也便宜,”乔毓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笑意,徐徐道:“想法子弄一份籍贯证明,想必也不难吧?” …… 新武侯夫人自以为安排的滴水不漏,能将乔毓这个心腹大患除去,不想她运道竟这般好,生生躲了过去。 她心中失望,新武侯世子也是如此,失败过一次,乔毓便生了警惕之心,想再来一回,可就难了。 夜色深深,一片寂静,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似乎正孕育着什么怪物。 新武侯世子有些忧心:“她会不会去向老太爷告状?如此一来,我们便……” “告状?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 新武侯夫人虽也担忧,却还是强硬着脸,嗤笑道:“深更半夜过去两个男人,谁知道做了些什么?她去跟老太爷告状,我们固然没好果子吃,她也一样!大不了将事情宣扬出去,到那时,她便是一步废棋,鱼会死,网却不会破。”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新武侯世子心中有些烦躁,想起乔毓绮丽的面庞与那曼妙身姿,眉头大皱:“就不能再想个法子吗?” 他气闷,新武侯夫人心中如何会痛快,面色阴沉良久,忽然道:“我记得,你似乎同她交情不坏?” 新武侯世子神情讪讪:“是不坏。” “那便没必要多纠缠了,”新武侯夫人瞧出了儿子的小心思,冷笑一声,道:“再过几日,便叫你媳妇请她喝茶,一壶药闷倒,弄出去便是。” 新武侯世子迟疑道:“是否太过明目张胆了……” “昨晚难道便不明目张胆?”新武侯夫人恨声道:“只要先一步将人弄出去,老太爷再气,也不会深究。” 她见儿子似有踌躇,心下更怨:“男人便要有男人的样子,畏畏缩缩,算怎么回事?” 新武侯世子面色窘迫,再想那活色生香的美人,便定了心:“都依阿娘便是。” ……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 乔毓早早起身,照旧梳洗过后,还起了兴致,要去探望染病的二娘。 碧池听得一怔,旋即又干笑着劝阻道:“六娘,你与二娘之间有些误会,贸然前去,怕是……” “亲兄弟没有隔夜仇,亲姐妹也是一样,我与二姐姐骨肉情深,岂是你能挑拨的?” 乔毓没好气的看她一眼,又道:“昨夜你做什么去了,怎么不在?” 碧池是新武侯夫人的人,自然听从她吩咐,昨夜被人叫走之后,便知六娘晚上要糟,哪知第二日回来,人却还好好的,倒是真吓了一跳,只能继续留下,虚与委蛇。 听乔毓这样问,她心下惊骇,脸上却赔笑,请罪道:“奴婢昨夜腹痛,实在是熬不住了,六娘见谅……” “哈哈,仔细笑掉我的牙,”乔毓手中捏一把折扇,侧头瞥她一眼,嗤笑道:“天下间哪有主子体谅奴婢的道理?” “跪下,”她一脚踢在碧池腿弯,笑容刁蛮而又恶毒:“跪到我高兴再起来。” 碧池面颊惨白:“六娘饶命,奴婢,奴婢……” 乔毓如何会听她解释,一指身后两个女婢:“你们在这儿盯着,若叫我知道她站起来了,你们俩就等死吧!” 府中知晓乔毓真正身份的,也就那几个人罢了,其余人眼里,六娘是侯爷与夫人最心疼的女儿,更是葛老太爷的掌中宝,对于她的话,如何敢敷衍,忙不迭点头应承。 乔毓的心绪似乎好了些,重重哼了声,出门去了。 …… 过了月末,便是四月初一。 府上的规矩,每到初一、初十、二十、三十这些整日子,都要举家团圆,行家宴的,今夜也不例外。 葛老太爷坐在上首,底下是新武侯夫妇,再往下,却是府中的郎君、女郎,言笑晏晏,其乐融融,气氛颇为和畅。 已经到了四月,便是进了春天,只是昨夜刮了场风,葛老太爷似乎有些受凉,新武侯夫人便叫人重新备了暖炉,又将窗扇闭合,免得老太爷病情加重。 乔毓坐在暖炉边儿烤梨,约莫过了半刻钟,便嗅到甜香味儿出来了,张妈妈凑过去讨趣儿:“六娘烤了四只梨子,却不知是给谁的?” 乔毓道:“老太爷一只,阿爹阿娘一只,还有一只是我的。” 老太爷心绪颇佳,笑眯眯道:“有孝心是好事,但也别忘了你的兄弟姐妹。” “我开玩笑呢,”乔毓“噗嗤”一声笑了,转目四顾,道:“大家都有份儿,家里又不缺这几个梨。” 众人齐齐笑了出来,又出声道谢。 新武侯世子离乔毓最近,略微侧身,便能嗅到她身上的清香气,他前后饮了几杯酒,已然有些醉了,低笑道:“六娘,你熏得什么香?真是好闻?” “是吗?”乔毓一抬衣袖,笑吟吟道:“你要不要凑近些闻?” 色令智昏,新武侯世子恍若身在云端,深深嗅了一口,便觉心醉了,身也醉了,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好—息—以—昂—啊……” 短短三个字说完,右手竟捏不住筷子,顺势栽倒在地。 新武侯夫人不喜乔毓,格外留意她举止,故而也是众人之中头一个发现不对劲儿的:“大郎,大郎?!怎么回事?!” 这话说完,她便嗅到一阵极浅淡的清香,但觉骨软体酥,身子一歪,栽在了桌案上,其余人也是如此。 乔毓见周遭人都瘫软下去,面色担忧,神情慌乱:“呀,这是怎么了?” 她到新武侯夫人面前去,伸手摇晃一下,见她人虽醒着,却说不出话,脸上忧虑之情愈重,狠狠甩了她几记耳光,呼唤道:“阿娘,你醒醒啊,你怎么不说话了?阿娘,阿娘?” 烛影轻摇,暖香,内室中一片静谧,无人言语。 唯有一双双眼珠,沾满了惊恐,在眼眶中不安的滚动,将主人此刻的惊骇与悚然尽数传达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乔毓歪着头看了会儿,又惊慌唤道:“来人,快来人,出事了!” 室外同样寂静的吓人,仿佛这座宅院被隔离到了另一个世界,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响。 “哦,我忘了,”乔毓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她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笑来:“老太爷赏他们酒吃,吃过酒,他们便睡了。” “咦?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乔毓咧开嘴,牙齿森白,放声大笑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无恶不作的魔头呢……” 12、大刀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什么无恶不作的魔头呢…… 就你这做派,说是魔头,魔头都得觉得委屈。 新武侯府一干人等额头生汗,心中战栗,却苦于无法做声,只得任由惊惧自脊背一寸寸爬至脑后,或伏或倒,呼吸急促,看她下一步如何。 葛老太爷软倒在椅上,动一下都觉得乏力,不受掌控的身体给了他无限的惶恐,平安无恙、状若癫狂的乔毓更叫他心头不安。 如此过了一会儿,他便觉舌尖略微有了几分力气,低声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毕竟是历经几朝的人,葛老太爷勉强叫自己平静下来,隐忍着怒火,慈眉善目道:“六娘,这是怎么回事?快别胡闹了。” 那声音轻不可闻,但也足够叫乔毓听见了。 她走到葛老太爷面前去,歪着头打量一会儿,忽然抬起一脚,踹在了椅子上,力度之大,竟生生折断了紫檀木椅的一条腿儿。 葛老太爷年迈体弱,远不如那张木椅结实,如何禁得住这一下,身体一歪,当即便从那象征着葛家最高地位的椅子上摔落下去,狼狈不堪的跌到了地上。 “别叫得那么客气,我可不是你们家六娘。” 乔毓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淡淡道:“老太爷,话说的那么弯弯绕,也怪没意思的。你不是不想害我,只是还没来得及罢了。今日咱们到了这个地步,不是一句谁好谁坏便能说清的,只是你棋差一招,技不如人,输了而已。” 今日乃是家宴,新武侯府三世同堂,葛老太爷当着诸多小辈儿的面被人打落在地,身体上的痛苦还在其次,脸面上却有些挨不住。 他早知乔毓心思诡谲,不能以常理视之,却以为自己能够压制的住,不想今日竟反噬自身,心下又怒又悔。 怒的是不能即刻将她抽筋扒皮,泄心头之恨; 悔的却是当日自己做主,将这魔头带进新武侯府,今日一个不小心,兴许便要被灭门。 只是现在并非发泄怒火,忏悔自身的时候,不妨先将她稳住,等药效过去,再行擒拿,届时是杀是剐,还不都由自己做主? 只转瞬功夫,葛老太爷面色便是几变,最终幻化为长辈的慈爱与无奈。 “六娘,你这又是何苦?” 他叹一口气,动之以情道:“你入府之后,诸多胡闹,我何曾苛责过?我对你的确有利用之心,但我何曾真的害过你?你这样古灵精怪,惹人喜爱,我是真心将你当成孙女疼爱的……” 葛老太爷说这话的时候,内室中最惶恐的便是新武侯夫人与新武侯世子了。 毕竟阖府之中,他们才是真正想过要害乔毓,并且付诸行动的人。 “六娘,老太爷这话说的在理,”新武侯世子以为乔毓不知自己也掺和了那晚的事,自恃略有交情,勉强扯出个笑来,劝慰道:“他老人家真心视你为孙女,我何尝不是视你为亲妹?你行事之前,总要三思,顾及到彼此体面……” “体面你妈个头!” 乔毓冷笑一声,抡起地上那根椅子腿儿,径直砸到了新武侯世子腿上。 一道叫人牙根发酸的闷响声响起,新武侯世子猛地失了声音,面色惨白,嘴唇乱颤,瞳孔都有些放散了。 “哥哥,我忍你很久了,你当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我全不知情吗?” 乔毓一脚踩在他断骨处,垂眼道:“做错了就要认,被人打要站好,再叽叽歪歪说些有的没的,就惹人笑话了。” 众人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二娘等女眷更是吓得低低啜泣起来。 儿子的痛呼声入耳,新武侯夫人自是惊痛交加,目眦尽裂,恨不能生食其肉,声音嘶哑道:“小贱人,你,你竟敢……” 乔毓又是一声笑,到新武侯夫人身边去,同样敲断了她一条腿。 “阿娘,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免开尊口!” 母子二人瘫软在地,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痛楚到了极致,想要哀嚎出声,嗓音却是低哑无力的。 “呀,”乔毓吹了声口哨,赞叹道:“老太爷,你们家的椅子腿儿真结实,我看,再打断几条腿也没问题。” 葛老太爷面如土色,说不出是气怒还是惊惧,半晌,方才道:“有话好好说,你又何必……” “有些话是没法儿好好说的,”乔毓打断了他,目光一转,神情恶劣道:“老太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葛老太爷眉头一跳:“为什么?” “因为有人要杀我。” “我不反击,就要死,我若反击,伤了你儿孙性命,你便要杀我。” 乔毓神情染上一抹哀伤,无辜道:“他们为何这样心狠手辣,连我这般的弱女子都容不下。” 新武侯夫人与新武侯世子:“……” 众人:“……” 葛老太爷将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mmp”咽下去,慈眉善目道:“老大媳妇糊涂,大郎也是,你既受了委屈,为何不向我说明?我必然会为你主持公道。” 乔毓笑了笑,不置可否:“老太爷,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葛老太爷心头一跳,有些不安的道:“什么?” 乔毓开门见山道:“我是不是很像明德皇后?” 葛老太爷眼底闪过一抹惊色,正在迟疑于要不要明言,却见乔毓站起身,往东侧的架子处去,取下了新武侯世子放置在上边儿的鄣刀。 她将刀鞘推开,就近在在二娘头上拔了几根儿头发,略微一吹,便断成两截。 乔毓满意的笑了:“好刀!” 葛老太爷瞧见那柄明晃晃的鄣刀,心下便有些打颤,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乔毓左手提刀,右手拎棍,重新走过去,用刀面拍了拍他面颊,笑吟吟道:“老太爷,接下来我问的话,你可以选择不说,又或者是胡编乱造来糊弄我……” “不过,”她笑的更开心了:“我一刀砍下去,你可能会死哦。” 葛老太爷:“……” “是,”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你生的很像明德皇后,若非年岁不对,我几乎以为你便是明德皇后本人了。” “哦,我就说嘛,”乔毓了然,又道:“你可知我身世吗?” 葛老太爷到了这个地步,只想着赶紧将人打发走,眼眸闭合,道:“不知道。” 乔毓抬手一棍,打在了新武侯世子完好无损的那条腿上。 又是一声叫人脑仁儿发涩的闷响。 新武侯世子何曾吃过这等苦头,身体抽搐几下,闷声痛呼后,竟昏死过去。 “老太爷,我最后忍你一次,”乔毓淡淡道:“你再有所隐瞒,我就剁了你的脑袋,反正你这么大年纪,应该也活的差不多了,是不是?” 葛老太爷面色铁青,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他想发挥自己大家长的威严呵斥乔毓,想鼓起最后的勇气叫骂几句,然而到最后,还是忍下去了。 人越是年迈,就越怕死。 他也怕,怕极了。 “我的确不知你身世,不过,却有些猜度。” 葛老太爷咽了口唾沫,气息略微有些急促,道:“你手掌有薄茧,不像是大户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字也写得不好,性情粗俗……不,豪迈,也不像是高门贵女。” 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我觉得,你可能是被别家专门教养,用来做明德皇后替身的,只是不知何处出了疏漏,叫你逃了出来,又没了记忆……” 乔毓静静听他说完,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想了想,又问道:“我到新武侯府这些时日,你可曾再去探查过我身份?” “事关重大,我如何会不叫人查?” 葛老太爷苦笑道:“只是我令人访遍京师,也不知你是谁家女,便更坚定了早先的念头。” 明德皇后的……替身吗? 乔毓面色微冷,却不言语,半晌,方才转向不远处的葛九娘:“你第一次见我时,虽然掩饰的很好,但还是透出了几分惊讶,我真的……很像明德皇后吗?” 葛九娘虽也是宫里出来的女官,但真不曾见过这等大场面,唯恐乔毓邪性发作,冲过来给她一刀。 好在她地位不高,位置也偏,一时半刻也没人注意,哪知冷不丁的,那魔头就到了近前。 该说的话,葛老太爷都说了,葛九娘再隐瞒,也没有必要,她的嗓音有些发涩,低声道:“真的很像。” 乔毓听得一顿,略经思忖,忽然道:“明德皇后她,她有没有幼妹呢?” 葛九娘目光复杂的看她一眼,道:“乔家的男人是不纳妾的,乔老夫人有二子二女,即常山王妃、卫国公、昌武郡公与明德皇后,其中以明德皇后最为年幼,此外,便没有别的女儿了。” 乔毓醒来之后,便只记得那个梦,外加一个名字。 她姓乔,明德皇后也姓乔,又生得如此相像,她总觉得二人之间应该有些关联才对。 只是听葛九娘说完,她心中却有些迟疑,踌躇一会儿,又道:“有没有可能,我是乔家养在外边儿的女儿?” “老太爷曾经吩咐人注意乔家近来的动静,并不曾发现他们四处寻人,”葛九娘小心翼翼道:“再则,乔家门风甚好,明德皇后又以贤淑端庄著称,而六娘你……” 乔毓眉梢微蹙,疑惑道:“难道我不温柔贤淑吗?” “……”葛九娘看了眼她手里的大刀,默默合上了眼:“六娘是我见过,最温婉姝丽的女郎。” 乔毓满意颔首,目光在或躺或伏、瑟瑟发抖的葛家人身上扫过,却又踌躇起来:“该怎么处置你们呢……” 新武侯夫人看着她手里的大刀,气都有点儿喘不上来:“你,你这就走吧,我不会报官的,此事闹大,对新武侯府也没有好处。” “哦,”乔毓笑道:“然后你们再暗地里派人追杀我吗?” 新武侯夫人面色一僵,词穷了。 “阿娘,”乔毓拿刀面拍了拍她面颊,见她身体打颤,眼眶因惊惧而含泪,笑的更开怀了:“我只是变态,又不傻。” 13、身份 新武侯府的人都要哭了。 他们是造了什么孽,才遇着这么一个魔头? 一时间,连女眷们的啜泣声,都更大了些。 乔毓脸上还带着些微犹疑,似乎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葛家人,心里却早就有了打算。 该问的都问了,想知道的也知道的七七八八,那就没必要再磨蹭下去了。 她归刀入鞘,神情冷然,到昏死的新武侯世子面前去,一脚踹在他胯/下,见他吃力不住,连滚了几圈儿方才停下,这才满意的颔首。 其余人见她忽然动手,自是惊骇交加,新武侯夫人见儿子瘫软在地,生死不知,哭的几乎要抽搐过去,挣扎着往那儿爬,想去探视一二。 乔毓目光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儿,直看得人打冷战,方才微笑道:“诸位,告辞了。”说完,也不纠缠,推门离去。 葛老太爷身体僵硬的躺在地上,心中恨极,牙根咬的咯咯作响,几欲吐血:“谁,到底是谁,把这个东西弄回来的……” 内院的护卫聚在一起吃酒,现下已然昏睡,乔毓如入无人之境,自花坛后的冬青里取了事先藏好的包裹,又去马厩牵了匹马,施施然出门去了。 外院护卫不知内院变故,殷勤笑道:“六娘是要出门去吗?” 乔毓神采飞扬的“嗯”了一声,打马离去。 …… 乔老夫人的病愈发严重了,连头脑都有些不清楚了。 今日晌午,皇太子登门探望,留下用了午膳,乔老夫人最开始还好好的,约莫过了一刻钟,却忽然站起身来,作势要往外走。 卫国公离得近,忙起身拦住她,躬身道:“阿娘,你怎么了?可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皇太子握住她枯瘦却温暖的手,关切的询问道:“外祖母?” “你母亲回来了,”乔老夫人猛地抓住他手臂,笑容慈爱道:“我要去接她。” 卫国公心里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勉强忍回去,劝道:“您累了,儿子扶您去歇一歇,好不好?” “不,我不去,”乔老夫人拨开他的手,作色道:“你为什么要拦着我?我要去接二娘!” 卫国公还待再劝,皇太子轻轻抬手,止住了他。 “我陪您去等吧,”他为乔老夫人裹上披风,搀扶着她往外走,温声询问道:“去府门前等?” “对,”乔老夫人想了想,道:“去府门前等。” 皇太子轻轻应了一声,便与她一道往卫国公府门前去,早有人备了春凳,皇太子扶着她落座,当真等了起来。 午后的日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乔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最开始还能坚持住,到最后,却等不下去了,倚在外孙肩头,静静的睡着了。 皇太子侧过脸去,便能瞧见她花白的头发,心中酸涩上涌,倏然落下泪来。 卫国公站在不远处,见状同样心生痛意,近前去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快起风了,送老夫人回去吧。” …… 新武侯府的人可以打,可以伤,但不能杀,这是乔毓早就想好了的。 归根结底,整个侯府里边儿,跟她有生死大仇的,也就是新武侯夫人与新武侯世子罢了,且还都是未遂,所以她打断了他们的腿,又踢碎了新武侯世子的蛋,叫他再也不能祸害女人。 至于二娘、三娘等女眷,不过是小女儿之间的口舌妒忌,没必要上升到死活这地步去。 官府缉拿凶犯,必然要知晓相貌,甚至于会刨根问底,通晓原委。 乔毓固然不喜新武侯府因为自己与明德皇后生的相像,而刻意利用,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时候,她这张脸便是最好的护身符。 新武侯府不敢报官。 否则,怎么对京兆尹解释? 一个与明德皇后极其相似的匪徒杀入新武侯府,打伤一干人等之后,公然逃窜? 呵呵,除非他们觉得脖子太过牢靠,想找个人帮着松动一下。 既然新武侯府没法儿借用京兆尹的力量来搜寻她,那自己要面对的威胁,便很小了。 顶破天也就是新武侯府中人的追杀与探查,不足为虑。 乔毓今日未曾着襦裙,而是胡服加身,便是为了骑马出行方便,出了新武侯府所在的永兴坊,她坐在马上,远远便望见崇仁坊的坊门,不知怎么,竟情不自禁的停住了。 在新武侯府的时候,乔毓曾经打听过,卫国公府便坐落于崇仁坊。 要不要去看看呢? 有没有可能,她真的是乔家的女儿? 胯/下骏马忽然停住,有些不满的打个喷鼻,像是在催促主人,夕阳西下,余晖淡淡,乔毓脸上少见的出现了几分迟疑。 还是算了吧,她想。 乔家若真是丢了女儿,早就叫人去找了,哪里会等到今日? 再则,对于她的身世,葛老太爷只怕比谁都上心,倘若她真的是乔家女,那葛家岂非是白费心思? 乔毓不喜欢被人利用,也不喜欢做人替身,设身处地的去想,被代替的那个人,应该也同样不高兴。 她若不是乔家女,只瞧这一张与明德皇后相似的面庞,便足够叫乔家人不快了,若再牵扯出新武侯府之事,更是麻烦。 夕阳的光辉淡去,暮色渐起,街道上的行人逐渐少了起来。 再有一个时辰,宵禁便要开始了。 她得赶快找个地方落脚,否则被人瞧见,一个“犯夜”的罪名扔过去,便要笞二十下。 乔毓定了心,催马往不远处的平康坊去了。 …… 乔毓的包裹里,装着魏平为她准备的两份籍贯和路引。 关内道原州人士,陆南,男,十八岁。 关内道原州人士,陆云,女,十八岁。 多一个身份,将来便多一条出路,乔毓想的很明白。 正值四月,眼皮子底下便是春闱,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挤满了平康坊,更不必说外省驻京官员的家眷,与那些因故抵达长安,在此落脚的人了。 乔毓融入其中,便如一滴水进了大海,任谁也寻不到踪迹。 将陆云的身份路引递过去,掌柜瞧了一眼,边登记在册,边笑道:“小娘子孤身一人出门,好大胆子。” “我来寻我哥哥,”乔毓面纱遮脸,恨铁不成钢道:“说是进京赶考,却被妓子迷了眼,若非同乡传信回去,家中还不知道呢,阿爹气坏了,要打断他的腿,几日之后便到,我得提前给哥哥送个信儿……” 掌柜倒很理解,笑了几声,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少年爱慕风流也是有的,你看这满楼举子,有几个不乐在其中的?平康坊原本就是风流薮泽之地。” 是了,此地正是长安最出名的红灯区。 乔毓又是抱怨几句,与了银钱之后,方才往楼上客房去,听得身后无人,又将门反锁,仔细整理行囊。 此次离开新武侯府,是她有意为之,故而东西也颇齐全,从籍贯路引,到银钱、替换衣衫与防身用的匕首,连早些制成的丸药,都带了两瓶。 万事俱备,并无缺漏。 约莫过了两刻钟,有小二前来送水,乔毓静静在水里泡了会儿,开始思量自己来日如何。 留在长安吗? 在这里,她能做些什么呢? 守着自新武侯府带出来的银钱,然而坐吃山空,还是寻些别的事情做? 乔毓想了很久,想的水都凉了,方才有了主意。 她想去找找自己的家人,见一见他们。 血浓于水,家人所带来的柔情,终究是不一样的。 再则,她总不能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吧? 她是谁? 她叫什么? 之前那些年,她都过着怎样的人生? 诸多谜团,或许只有见到亲眷时,才能得到解答。 乔毓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既然有了打算,就不会举棋不定,泡完澡之后,便上床安歇,养精蓄锐,明日再行出城。 第二日清晨,她起个大早,对镜梳妆,眉毛涂黑涂重,面部轮廓加深,遮住耳眼,取了包袱里那套男装穿上后,又将靴子垫的高些,打眼一瞧,便是个身姿颀长,洒脱俊朗的少年了。 “奇怪,”她忍不住嘀咕:“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正常人家的女儿,会精通易容吗? 正常人家的女儿,会精通刀枪斧戟吗? 正常人家的女儿,会知道怎么调制迷香,炮制毒/药吗? 乔毓越想越觉得忧心,顶着一脑袋问号,提着包袱下楼,往市集去将那匹马卖掉,换了匹新的,又寻了家刀剑铺子,添置一柄佩剑防身。 年轻英俊的少年郎端坐马上,腰佩长剑,器宇轩昂,倒惹得好些歌姬舞伎芳心萌动。 闹市之中,乔毓行进速度不快,冷不丁有东西扔过来,下意识抬手接住,定睛一看,却是一颗熟透了的红杏。 不远处二楼上倚着位美貌女郎,抱着琵琶,见她望过来,眼波潋滟,吃吃笑道:“小郎君,来姐姐这儿吃茶,我弹首曲子给你听。”说着,信手拨了几下,倒真是很有功底。 她身后有人探头出来,笑嘻嘻道:“小郎君别理她,你若来了,兴许不是吃茶,而是吃人了。”话音落地,楼上霎时传来一阵娇笑。 “我今日有事,实在无暇停留,”乔毓也不怵,仪态风流:“改日再带几盒胭脂登门,向姐姐赔罪。” 那女郎见她落落大方,倒是一怔,旋即笑着起身,施礼道:“妾身必定扫榻相迎。” 乔毓向她一笑,催马远去,心中却更加奇怪了。 我为何对跟妓子调情如此娴熟? 从前的我,究竟是什么人,才会对杀人、打架、易容,下毒这些技能了如指掌? 远远能望见长安城门的时候,乔毓猝然勒住马,停了下来。 她沉痛的发现,自己很可能是个在逃凶犯。 ……幸亏没去卫国公府。 14、新友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此刻,乔毓的心情十分复杂。 但再怎么复杂,该办的事儿还是要办。 清晨的空气分外清新,道路两侧的草木上还挂着水珠,骏马飞驰而过,不时惊起几只停驻在枝头的飞鸟。 乔毓瞥见那灰色的鸟雀扑棱棱飞向天际,再想起自己已然离开新武侯府,恢复自由身,心情倒渐渐的好了起来。 身下这匹骏马是她亲自选的,通身朱红,极其雄骏,便取名丹霞。 乔毓走得闷了,便同丹霞说话:“我在梦里听见一个故事,叫小蝌蚪找妈妈,现在就是乔毓找妈妈了。” 她被救下时所带的东西,除去身上衣裳,便只有佩戴的玉佩和手串。 乔毓将这两件东西翻来覆去的看了许久,都没有什么发现,眼见着要失望了,却在那系着玉佩的络子上发现了几分端倪。 昨日去买马时,她专程寻了家绣坊打听,里边儿绣娘竟没几个见过的,到最后,还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告诉她,说这种样式已经很少见了,多年前曾经在荆州流行过,后来新鲜劲儿过去,就没人再打着玩儿了。 荆州。 乔毓在心里念了几遍,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地名十分熟悉,似乎曾经念过无数遍似的。 或许那就是我的家乡。 乔毓决定去看看。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大慈恩寺周围转转。 毕竟王氏母女便是在寺庙下的河流处捡到的她,旧地重游,或许会有线索。 最后的结果,却叫乔毓失望了。 在大慈恩寺附近转了一日,她无功而返,只得暂且寻家客栈落脚,度过今夜再说。 …… 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事,乔毓这晚没有多少睡意,躺在塌上数了会儿羊,将睡未睡之际,却听窗棂外似有异声。 她心中微动,伸手去摸床榻边的佩剑,人却躺在塌上,未曾起身,只凝神细听。 外边那人略微顿了顿,察觉内室无声,方才翻进屋中,目光四顾之后,便去桌案上的包袱中翻寻。 乔毓生性谨慎,要紧东西皆是贴身放置,包袱里边儿所有的,不过只是一套女郎衫裙罢了。 那人翻开一瞧,便如同被烫到似的,忙不迭缩回手,迟疑几瞬,又往床榻前去。 乔毓心下微奇,却不迟疑,猛地翻身坐起,举剑相迎。 来人身着玄衣,头戴斗笠,面容难辨,大概没想到她还醒着,微微吃了一惊,旋即拔刀还击,短时间内,竟是旗鼓相当,难分胜负。 乔毓观他身手不俗,剑法也颇犀利,倒起了几分好胜心,非要论个高下不可,当即攻势更盛,不料来人反倒退了三分,似乎不想伤人性命。 乔毓见他如此做派,心中奇怪,寻个间隙退开,蹙眉道:“什么人?” 那人语带歉意,道:“我只欲借尊驾路引一用,事急从权,冒犯了。” “笑话,”乔毓断然反驳道:“路引给了你,我用什么?” 那人似乎颇觉窘迫,顿了顿,方才道:“劳烦尊驾再去补办,这于你而言,应该并不算难。” mmp,老子要是能补办,还用得着给魏平下毒,弄得那么麻烦? 只是这些事情,是没法儿同别人说的。 “不给,”乔毓言简意赅道:“你滚吧!” 那人静默半晌,道:“既然如此,那便冒犯了。”说完,又主动出击。 出门在外,真是什么事儿都能遇上。 乔毓在心里吐槽一句,手上却不落下风,如此纠缠一阵,忽然举剑横劈,将他斗笠击成两截,掉落在地。 月光透过窗扉,将来人面庞映照的分外清晰,乔毓瞧了眼,忍不住怔了一下,那人见状,便也停了手。 这人约莫二十上下,生的实在英俊,鼻梁高挺,眉眼深邃。 那唇线平直,似乎在昭示着主人坚毅且不易被说服的性情。 乔毓心神一震,脑海中忽然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却又将将被堵住了。 ……她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你,”乔毓顿了顿,道:“你认识我吗?” 那人盯着她看了半晌,摇头道:“不曾见过。” 要命。 乔毓这才想起来:自己以防万一,并没有卸去面上妆扮,这会儿还是个俏郎君呢。 怎么办? 难道要洗了脸叫他看看吗? 他认不认识尚在其次,若是泄露了自己的讯息,又或者是因为自己这张脸而生了别的心思,那才麻烦呢。 乔毓纠结起来。 她迟疑的时候,那年轻郎君同样眉头紧皱,上下打量她几眼之后,道:“你认识我?”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她认不认识他,难道很重要吗? 乔毓眉头微蹙,想起他早先说的话,忽然了悟过来。 他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才要佩戴斗笠,甚至于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敢暴露,只能窃取别人路引。 难道,这也是个在逃凶犯? 奇怪,我为什么要说“也”? 乔毓正天马行空的想着,那年轻郎君的神情却肃然起来,又一次沉声道:“你可认识我?” 方才彼此较量,他仍有所退避,显然不想伤人,人品倒还不坏。 乔毓看他一眼,心中一动,提议道:“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对方略经思量,轻轻点头。 乔毓道:“你所接触的亲朋好友,诸多门户之中,近来有没有走失儿女?” 那人微微一怔,旋即摇头,算是回答,又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乔毓同样摇头,问道:“你所接触的门户之中,有没有家在荆州,又或者……是同荆州有很大牵扯的?” 对方轻轻颔首,道:“有。” 乔毓心下微喜:“哪一家?” 那年轻郎君道:“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乔毓伸出去的脖子硬生生梗住,大为恼怒,忍了忍,方才道:“你问!” 那年轻郎君道:“我想借你路引一用。” “不给!”乔毓断然拒绝,又道:“你方才想起的,是哪一家?” 那人冷淡道:“我忘了!” 人类为什么总要互相伤害呢。 乔毓没法把路引给他,那当然就没得谈了,摆摆手道:“你走吧。” “我不能走,”那年轻郎君弯下腰,将地上斗笠捡起,叹口气道:“你见过我,这很危险。” 乔毓心生警惕,道:“那你待如何?” 似乎是看出她此刻心思来,那人竟轻轻笑了。 “也罢,直说倒也无妨,”他收刀入鞘,自怀中取出银鱼符与她看,颔首致礼,道:“苏豫,苏怀信。” “……”乔毓挠头道:“我没听说过。” 苏怀信为之一顿,又道:“家父便是雍州苏靖。” “……”乔毓不好意思的笑:“我也没听过。” 苏怀信盯着她看了半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之后,终于道:“辽东战事正急,我为偏将,假死惑之,实在不好暴露身份,原本只想悄无声息的潜回长安,不想竟在你这儿翻了船……” 乔毓听他话中有所漏洞:“既然如此,为何不早备路引?这于你而言,应当并不算难。” 苏怀信言简意赅道:“前几日我在雁荡山遇见一群山匪,激战之中,不慎丢了。” “哦,”乔毓将信将疑:“那你现在是……” 苏怀信看她一眼,道:“我没有路引,无法入城,你又见到了我面容,或许会泄露消息。” “……”乔毓:“所以?” 苏怀信道:“我们可能要在一起呆几天了。” 乔毓一本正经道:“我还有事要忙呢。” 苏怀信道:“等辽东战事结束,我便告诉你与荆州有瓜葛的都是哪几家。” “……”乔毓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只得道:“好吧。” 苏怀信大略在她身上一扫,忽然想起此前包袱里的那套女装,神情复杂起来:“你,你究竟是男是女?” 乔毓道:“你觉得呢?” “……”苏怀信:“难道是女的?” 乔毓懒得回话,往床榻上边一躺,倒头睡了。 苏怀信顿了顿,桌案前的椅子上坐定,倚着墙,合上了眼。 …… 这夜两人都睡得不安稳。 乔毓见了苏怀信,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看过银鱼符,观他身手非凡,并非凶狠嗜杀之辈,对他身份倒是信了三分,只是心下迟疑,该不该以真面目相对。 苏怀信则是在想,一个年轻女郎怎么会有这样的身手,又伪装的如此相像,且对路引看得极重,这其中是否另有缘故? 两人各怀心思,前两日倒还相处的平安无事。 只是,乔毓原本就不是能安稳下来的性情,到了第三日,便有些耐不住性子,向苏怀信道:“雁归山还有劫匪在吗?咱们去转转吧。” 苏怀信原就是正义凛然之人,听她主动提议,并不反对,反倒跃跃欲试:“好。” 他的斗笠坏了,已然无法再用,乔毓便略施巧技,将他装扮成一个刀疤脸,瞧着山匪还要凶三分。 这二人自恃武艺高强,径直往山中撞,骑马搜寻一阵,竟真的寻到一处劫匪聚集地,斩杀了看守的匪徒之后,救起好些妇孺。 被救起的妇人哭哭啼啼道:“马老大带着人走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回来,二位恩公还是早些离去吧。” 苏怀信抬手擦拭刀刃,一言不发,乔毓却觉奇怪:“前些时日京兆尹曾经来搜寻劫匪,马老大竟不知暂避风头?长安乃是天子脚下,他有何依仗,胆敢在此放肆?” 那妇人面露茫然,另有个美貌妇人抽泣道:“我听他们说,似乎是受人指使,专门在此等人的,做完这一回,便可金盆洗手,奔个好前程了。” 乔毓听得微怔,同苏怀信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几分异色,将营地里搜罗到的金银分给她们,督促着逃命之后,方才舔了舔嘴唇,道:“去找找马老大?” 苏怀信言简意赅道:“走。” …… 这大概是许樟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紧赶慢赶往长安去,还没进京,便遭遇杀身之祸。 虽然知道此行必然不会顺遂,但却也没想过,会丢掉性命。 “小公爷,”最后一个侍卫也身受重伤,却仍旧竭力支持,大口喘息着道:“我冲开一个缺口,你趁机逃走,进城去求援……” 求援? 许樟苦笑起来。 父亲若真是看重他这个长子,岂会抛弃发妻,另娶他人,叫他们母子在老家呆那么多年? 劫匪围上前来,他的心渐渐沉下去,身侧侍卫已受重伤,显然是活不成了。 许樟心中痛楚,愧疚道:“你们都是好汉子,天不见怜,竟为我丢了性命……” “小公爷不要这样讲,”那侍卫支撑不住,唇边不停地有血流出:“夫人于我们有大恩,原该以死报之。” 他沾染着血污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身体一歪,没了气息。 许樟颤抖着手,替他将双眼合上,以刀撑地,支撑住身体,道:“是谁叫你们来的?” 马老大哈哈大笑,面孔狰狞:“小公爷,你也真可怜,爹不疼娘不爱,还盼着你死。”说完,举刀横劈。 许樟方才持刀激战,气力已然耗费掉,如何还能再战,苦笑一声,眼眸闭合,静待殒命,不想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未曾来临。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中马老大心口,这匪首当即殒命。 苏怀信远远瞧见,出声赞叹:“好箭法!” 乔毓心中得意,却谦逊道:“可惜山匪的弓箭太差,否则,哼!” 突如其来的惊变,叫其余劫匪吃了一惊,匆忙举刀抵抗,可他们如何会是乔、苏二人敌手,不过片刻功夫,便砍瓜切菜一般料理干净。 许樟提刀僵立原地,一时竟有些晃神,半晌,才抬头去看马上二人,涩声道:“多些二位恩公相救……” “谢?你说的太早了,”乔毓没再装扮成翩翩公子,而是伪装成桀骜青年,同身边的刀疤脸苏怀信相得益彰,剑刃拍了拍许樟脸颊,不怀好意道:“小老弟,听说过黑吃黑吗?” 许樟:“……” 苏怀信:“……” 许樟唯有苦笑:“在下一无所有,只这条命罢了,二位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乔毓见他面色灰败,似乎已经万念俱灰,心下怜悯,便不再同他玩笑:“你是什么人?现下匪徒已死,早些离去吧。” 离去?去哪儿? 李氏不过妇道人家,如何能同山匪有所勾结,令人追杀自己? 这么大的事情,父亲会不知道吗? 好一个爹不疼,娘不爱。 许樟心中凄凉,身体脱力,瘫坐在地,道:“我无处可去。” “喂,”乔毓道:“你没有亲眷吗?” 许樟喃喃道:“我娘已经过世了。” 乔毓道:“那你爹呢?” 许樟恶狠狠道:“也死了!” 乔毓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隐约猜到他与父亲有所隔阂,同苏怀信对视一眼,道:“要不,你先跟我们走……” 许樟勉强扯了下嘴角,强颜欢笑道:“吃香的喝辣的?” 乔毓冷笑道:“小老弟,你是不是晚上睡得太少,白天也开始做梦了?” 许樟:“……” 乔毓又道:“我们救你一命,总值个千八百两吧?” 许樟虽有钱,却也凑不出千八百两,更别说那钱都在侍卫身上,他如何忍心去死者身上翻寻? 勉强抑制住的痛苦上涌,他合上眼,道:“我没有钱,你们去找我爹要吧。” 乔毓想起早先那妇人说马老大受人委托,专程去等人的事了:“你爹是谁?” 许樟笑了一下,道:“我爹是宁国公许亮。” 乔毓同苏怀信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知道的确有这么个人,却道:“我不认识什么国公。” 许樟有些无奈了:“二位尊姓大名?” 乔毓道:“我叫葛大锤,他叫张铁柱。” 许樟:“……” 苏怀信:“……” “二位不要拿我玩笑了,”许樟又是一阵苦笑,指向苏怀信,道:“我见这位兄台刀法犀利,似乎是习于军中,这等身手,恐怕并非泛泛之辈……” 乔毓听他只夸苏怀信,老大不服气,哼道:“想当初,我首次出阵,便连斩三将,那是何等气魄!” 这话说完,周遭便宁寂起来。 那二人侧目看她,神情皆有些古怪。 乔毓恍然回神,难以置信道:“我,我方才说什么?” 苏怀信静静看着她,重复道:“你说,‘想当初,我首次出阵,便连斩三将,那是何等气魄’。” 乔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一时怔楞起来。 许樟咧嘴笑了起来:“大锤哥,人不可貌相啊!” 15、结拜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连乔毓自己都惊住了。 首次出阵,连斩三将,难道自己从前是个将军? 哪有女郎做将军的? 简直是闻所未闻。 总不能是造反头子吧? ……为什么心里隐隐觉得这个猜测更可靠点。 乔毓乌七八糟的想了一通,脸色却平静如初,看一眼许樟,轻轻道:“先处理残局吧。” 与许樟同行的侍卫们尽数战死,于情于理,都不能暴尸荒野。 许樟回首四顾,潸然泪下,向二人长揖到地,自去寻了工具挖坑,将侍卫们掩埋,乔毓与苏怀信心生不忍,同样下马相助。 收拾好一切,已经是午后时分,几人或坐或立,静默无言。 许樟坐在地上,面色灰白,唯有眸光还带着几分光彩,直勾勾的盯着那草草立就的墓碑看。 半晌,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湿泥,哑声道:“我叫许樟,樟木的樟,家父宁国公许亮,二位应当听闻过。” 乔毓对此一无所知,下意识去看苏怀信,后者顿了顿,解释道:“宁国公许亮,乃是追随太上皇与今上起兵的功臣,也是大唐十六卫之一,至于这位许兄……” 他从不说人长短,又是私隐,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许樟知晓他好意,微微一笑,道:“我母亲是宁国公的结发妻子,年老色衰之后,又被他抛弃,我们母子二人,也被送回老家。这是我第一次到长安来。” 乔毓能理解自己问起父亲时,他那句“也死了”是怎么回事了,静默片刻,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许樟以手掩面,长叹口气,道:“我心里乱的很,头脑中更是毫无思绪,劳烦二位暂且收留几日,届时自会离去。” 乔毓看了眼苏怀信,再看眼许樟,总觉得自己像是屎壳郎在滚粪球,身边人越来越多。 这想法叫她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道:“那就走吧。” …… 骤然遇到这等惊变,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的,许樟随他们回到客栈,勉强吃了几口饭,便仰面栽倒,就此昏睡过去。 乔毓左右看看,心头愁的紧:自己那点儿事都没捣鼓明白,身边又添了别的事。 她禁不住想叹气,见苏怀信坐在一侧擦刀,心下一动:“方才你说起大唐十六卫……” 苏怀信看她一眼,道:“圣上定鼎中原之后,论功行赏,平定了十六位出力最多的功勋,便是大唐十六卫。” 乔毓挠了挠头,道:“你听说过新武侯府吗?” “听说过,”苏怀信道:“十六卫之中,新武侯府居第十三。” “哦,”乔毓松了口气,道:“那也不怎么样嘛。” “……”苏怀信哽了一下,道:“已经很不错了。” 乔毓想了想,道:“那卫国公府呢?” 苏怀信道:“太上皇与圣上征战天下时,乔氏一族居功甚伟,又是明德皇后的母家,居十六卫之首。” 乔毓点点头,又好奇道:“第二是哪一家?” “常山王李琛,”苏怀信道:“常山王出身宗室,是太上皇的从侄,身份自然贵重,他的妻室,便是明德皇后的长姐,也是乔家的长女。” 乔毓又道:“第三呢?” 苏怀信道:“郑国公魏玄多谋善断,乃是圣上的肱骨心腹,十六卫中居第三位。” 乔毓没听说过这个人,眨眨眼,又道:“那第四……” 苏怀信剜她一眼,忍无可忍道:“你是哪个屯子里冒出来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乔毓与他有些相熟,迟疑几瞬,坦然道:“我之前生了场病,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苏怀信目光微动,诧异的看了她一会儿,道:“原来你不叫葛大锤?” “……”乔毓额头青筋绷起老高:“你不也不叫铁柱吗?” 苏怀信听她如此说,竟忍不住笑了,忽然明白她为何孤身在外了:“你是不是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居何方了?” 乔毓闷闷的“嗯”了一声。 苏怀信想起她专程向自己打听京中是否有与荆州有所牵扯的门户,又问是否有无走失儿女的,心下明了,失笑道:“既如此,告诉你也无妨。乔氏一族起于江东,祖地便在荆州;光禄寺卿、刑部侍郎都曾在荆州任职,也与此地颇多牵扯,此外还有些人家,稍后我一并写与你看便是。” 乔毓只听了第一句,便觉心脏咚咚跳的飞快:“乔家祖地便是荆州吗?” 苏怀信道:“正是。” 乔毓怔在当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醒来后,便只记得自己叫“乔毓”,有一副同明德皇后相似的面孔,对于乔家祖地荆州又颇觉熟悉…… 难道她真是乔家的女儿? 可是,依据苏怀信所说,乔家居大唐十六卫之首,长女嫁与实权宗室,幼女更是今上元后,这等家世,怎么会叫自家女儿流落在外? 葛老太爷专程去打探乔家动静,怎么就没听说他们家丢了女儿? 乔毓心绪有些乱,好半晌过去,方才道:“乔家现下都有谁,你能同我具体讲讲吗?” 苏怀信看似肃然冷漠,实则古道热肠,否则,也不会救助许樟,更不会听闻乔毓忘记亲眷,便主动将荆州之事和盘托出。 “乔家能有今日,固然是祖辈世代积累,但更多的,还是老国公与其弟荣国公战场厮杀得来的。” 乔毓听得微怔:“荣国公?老卫国公的弟弟?十六卫之中,他排第几?” “荣国公战死沙场多年,国公之位乃是追赠,”苏怀信徐徐道:“他膝下只得一女,爵除,圣上登基之后,便封其女为韩国夫人,礼同一品命妇。” 乔毓“哦”了一声,又道:“还有呢?” 苏怀信继续道:“乔家的男人不纳妾,关系相对简单。老国公业已过世,现下乔家辈分最高的,便是其妻乔老夫人,她也是常山王妃、卫国公、昌武郡公与明德皇后的生母。” “常山王妃早先便提过了,不需赘言;卫国公承袭爵位,娶陈国公之女为妻,膝下有四子二女,昌武郡公与明德皇后乃是孪生兄妹,娶国子监祭酒之女为妻,膝下有二子三女;至于明德皇后——还需要我说吗?” 乔毓听得有些头大,轻轻摇头,仔细思忖一会儿,心下愈加迟疑。 卫国公有两个女儿,昌武郡公有三个女儿,时下风气开放,并不禁止男女会面,乔家这样的门第,总不至于将女儿关起来不叫人看吧? 葛老太爷也就罢了,新武侯夫人这样的女眷,总不至于认不出来。 一想到这儿,乔毓心头就开始犯愁:难道自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外室女? 那可就糟心了。 她不说话,苏怀信也不再言语,低下头去,重新开始擦拭那把刀。 内室之中,逐渐静谧起来。 远处吹来一阵风,窗户被刮得“咣当”一声响。 苏怀信站起身,去将窗户合上,再见乔毓愁眉苦脸的模样,也不曾言语,倒了杯茶送过去,又重新坐回原处。 天色渐渐黑了,外边下起雨来,雨点儿打在窗户上“啪嗒”作响,声音清脆。 苏怀信便再站起身,去点了盏灯,人倚在墙边,静静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屋子里又一次安静起来。 许樟自睡梦中醒来,对着床帐出了会儿神,忽然坐起身来,下榻去摸水喝。 壶里边儿的水搁的太久,早就凉了,他也不在意,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方才一屁股坐在春凳上,道:“我会叫他们瞑目的。” 乔毓没做声,苏怀信也一样,许樟似乎忘了方才那茬儿,笑嘻嘻道:“有吃的没有?我饿死了!” 乔毓自己也有点饿了,招呼人送了两只烧鸡,两斤牛肉,一斤花生米儿,并一壶酒来,三人对着头开始吃饭。 许樟饿的厉害,胡乱塞个半饱之后,才觉精神好些了。 乔毓掰了条鸡腿儿,细嚼慢咽的吃,见他似乎缓过那口气儿来了,才道:“小老弟,别忘了欠我们的钱。” 许樟被噎了一下,忙倒了杯酒,帮着往下顺:“我没钱。” 乔毓瞧他一眼,嘿嘿笑了起来。 许樟警惕道:“你笑的好像一个变态。” 乔毓道:“反正也只是好像。” 许樟又道:“实际上也是一个变态。”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乔毓哈哈大笑,牙齿森白:“欠钱是不可能的,到下辈子都不可能,要么去胸口碎大石,要么去卖屁股,我又不是什么魔鬼……” 苏怀信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许樟见状,也慢慢的笑了起来,目光中多了几分神采:“大锤哥,我现在真的没钱,等以后发达了,再双倍还你,行不行?” “也只能这样了,”乔毓将吃完的鸡骨头丢开,笑着问苏怀信:“铁柱,你怎么看?” 许樟一听这名字便想笑,站起身来,为二人斟酒后,又给自己满杯:“今日恩德,我永世不忘,两位若不嫌弃,不妨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好啊,”乔毓笑道:“不过,我要当大哥。” 苏怀信知晓她是女儿身,不禁多看一眼,见她无意同许樟言明,便道:“我今年二十有一,你们呢?” 许樟笑道:“小弟今年一十有八。” 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的乔毓道:“巧了,我今年也二十一,铁柱,你是几月生的?” 苏怀信一听“铁柱”二字,眉毛就忍不住跳:“十一月。” 乔毓毫不客气道:“我是十月生的,正好比你大。” 苏怀信瞅她一眼,倒没戳穿,真的抬手敬酒,叫了声:“大锤哥。” 许樟同样唤了一声。 乔毓“嗳”了一声,同二人共饮之后,抓了把花生米儿吃:“铁柱没地方去,三弟也一样,咱们不妨干票大的。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16、畅快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在这儿的是卫国公,亦或者是常山王妃,只听乔毓这句话,就知道她又要惹事了。 可惜,在这儿的是苏怀信与许樟,年少气盛,满腔热血,即便是阎王殿,怕也敢闯一闯。 乔毓跃跃欲试道:“雁归山中劫匪甚多,奸/淫掳掠,屡行不义之事,又依仗山势陡峭,官兵难至而肆意妄为,现下咱们既有闲暇,不妨将起一举歼灭,还此处太平。” 苏怀信与许樟果然赞同:“干了。” “痛快,”乔毓赞了一声,又同二人商定如何行事,计划完之后,又有些奇怪:“长安乃天子脚下,帝都所在,怎么会有盗匪横行?即便我们不动手,用不了多久,也会被京兆尹剿灭的。” “岐州不久前遭了水患,此地距离长安颇近,流民涌向长安,也不奇怪。” “再则,”苏怀信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当年圣上登基时,便同太上皇闹的很不愉快,现下将此事闹大,未尝不是……” 许樟默契的接了下去:“未尝不是借机打圣上的脸。” 苏怀信道:“是这个道理。” “管他呢,反正同我们无关。”乔毓既不涉官场,对此也不甚有兴趣,眼前天色渐黑,便叫那二人各自回房歇息,养精蓄锐之后,明日再行出发。 …… 第二日,乔毓起个大早,照常妆扮过之后,又去后厨要了二十个包子,两壶热水,带着上楼,充作早饭。 许樟昨日听那二人谈吐不凡,相貌却寒碜的紧,隐约猜到是易容了,可即便如此,第二日清早,见苏怀信英俊凛然,乔毓明俊非凡的模样,也禁不住吃了一惊。 “长安果然是好地方,地杰人灵,”他笑着赞誉道:“二位兄长都这般出众。” 苏怀信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苏豫苏怀信。” 许樟忙作揖道:“铁柱哥哥客气了。” 苏怀信忍俊不禁,许樟又问乔毓:“大锤哥尊姓大名?” “实不相瞒,我前不久生了场病,之前的事情,统统都忘光了。” 乔毓既然已经对苏怀信明言,也就没必要再瞒许樟:“别说是姓名,连我家在何方,家中还有何亲眷都忘了。” “啊,”许樟从未听过这等情形,眉头大皱,略一思忖,又笑道:“忘却前尘,未必不是件好事。” 乔毓心知他是想到亲身经历了,略微一笑,不再提此节:“吃完之后,我们就出发。” 昨晚那场雨下的不久,虽沾湿了路,却不至于泥泞难行,只是林木蓄水,枝叶沾露,不慎拂动时,免不得落人一脖子,倒抽一口凉气。 寻常人到了雁归山,往往避之不及,恨不能多生几条腿,赶紧避开才好,这几人却是艺高人胆大,顺着山路,专门往山中钻。 安营扎寨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乔毓问店家要了份地图,勾画一阵之后,便选出了位置,带着两个义弟,轻车熟路的奔赴那几处。 苏怀信见她骑射非凡,心中敬佩,再看她似乎懂得些排兵布阵的道理,更是奇怪,加之她早先所说的“连斩三将”,不禁问了句:“大锤哥,你是否出身武家?” 乔毓头也不回:“我要是知道,还能有家不回,在外边儿溜达?” 苏怀信与许樟都笑了,后者道:“我倒觉得铁柱哥说的有理,看你这等做派,倒真像是在军伍中待过的。” 这话若叫葛老太爷等人听见,必然要怜悯的说一句:无知真好。 不过他们此刻不在这儿,也只有乔毓模棱两可的说了句:“谁知道呢。” 他们的运气不算好,但也不算坏,总共圈定出五个位置,走到第三个,便发现了山匪们暂时搭筑的简易山寨,相隔一段距离停下马,借助茂密林木遮掩,细细观察敌情。 “人数不少,约莫百十号人,”苏怀信略一打眼,便估量道:“不能硬闯,先除掉山寨门口的负责警戒的,再剪除两队巡逻的,剩下的再分而划之。” 另外两人颔首,表示赞同,乔毓自背后取下弓箭,调试弓弦:“我负责左边那两个,右边两个谁来?” 许樟有意一展身手,笑着应道:“我来吧。” 几人将马拴在此处,向前几步,寻了个好些的位置,举目去看,正好见一支巡逻队经过。 许樟大略点了点,讶异道:“一队十二人,巡逻队起码有两支,山匪可能比我们想象得多。” 乔毓拉紧弓弦,眉梢微挑,目光如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许樟拨了拨弓弦,到她一步之隔的地方去,拉弓笑道:“勉之啊,大锤哥,若是不敌被他们抓到,我们大概会被砍了做下酒菜。” 乔毓冷笑一声,道:“要真是被他们抓到……” 苏怀信与许樟都以为她是要放句狠话,却听她道:“大不了投降,当他们的走狗……” 许樟险些被这句话闪到腰,正待说句什么,却听乔毓一声笑:“三,二,一——” 话音刚落,一支冷箭带着劲风呼啸而出,径直将山寨门前负责警戒的山匪心窝射穿! 这变故来的突然,他身边的山匪吃了一惊,将将扭过头去看,另一支箭已经裹挟了无边威势,风驰电掣而至。 又是一箭穿心。 许樟赞了声“好”,手上动作却不迟疑,连射两箭,俱无虚发。 现下并非叙话之时,三人并不迟疑,兵刃出鞘,径直往山寨前去。 乔毓身负佩剑,却总觉得用刀更爽利些,人到了山寨之前,便将佩剑收起,取了被射杀山匪的大刀拎在手里,喝道:“我往左转,你们往右转,先去解决掉巡逻队,再图其他。” 那二人也不拖延,颔首之后,分头行事。 乔毓拎着大刀时,总有种找到了本体的感觉,雄赳赳气昂昂往左侧走,约莫半刻钟功夫,便瞧见十来个山匪无组织无记录的聚在一起,一边走,一边说笑,心下大喜,扬声喝道:“站住!” 山匪们惯来杀人越货,打家劫舍惯了,只有别人怕他们的,哪有他们怕别人的? 故而虽说是巡逻,却也不甚认真,骤然听人一声暴喝,先是一凛,望见乔毓之后,却又齐齐笑了起来。 “哪里来的小郎君?”为首之人笑容猥琐,目光黏腻的在她身上扫:“这小脸蛋儿,瞧着比窑子里的姐儿还要光滑……” 乔毓只是冷笑,身体前倾,一刀横劈,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人脖颈喷血,脑袋咕噜噜滚出好远,僵立原地,竟是呆住了。 “前边落单的人听着,”乔毓手提大刀,哈哈大笑:“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一众山匪僵立几瞬,作鸟兽散,距离最近的一个刚想跑,勃颈处便多了一把大刀。 乔毓笑容满面的问他:“我帅不帅?” 山匪看了看抵住脖子的大刀,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帅得紧。” 乔毓满意的颔首,又道:“帅在哪里?” 山匪结结巴巴道:“帅在,帅在……” “你妈个头,这点小事都说不出来!” 乔毓一刀将他砍了,快步追赶,连斩几人,恰在此时,却听前边跑远的山匪们传来几声惨叫。 乔毓了然一笑,刀刃抵在最近的山匪脖颈上,笑呵呵的问道:“我帅不帅?” 山匪战战兢兢道:“……帅。” 乔毓心满意足的笑了笑,又追问道:“帅在哪里?” 大刀还沾着血,距离他脖颈如此之近,就如同近在咫尺的死亡一样。 那山匪忍了又忍,还是哭了起来,哽咽道:“帅就帅在身手非凡,英气逼人,玉树临风……” 乔毓轻松跃起,一刀将他斩杀在地。 山匪死不瞑目的瞪着她。 乔毓吹去大刀上的血珠,冷笑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许樟与苏怀信赶来,将将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一阵抽动,却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苏怀信道:“方才动静太大,怕已经打草惊蛇,我们不必再分开,潜进去,逐个击破便是。” 乔毓与许樟应声,不再废话,寻处低矮些的院墙翻进去,真如猛虎进了羊群一般,砍瓜切菜,酣畅淋漓。 此处山寨存在的时间不算久,但祸害的人却不在少数,从过往客商,到周遭村落里的妇孺,三人在这简易的山寨中竟救起了几十人,其中多半是被劫掠的女眷,还有些则是被强行捉来,伺候山匪们的可怜人。 女眷们被救起时,多数都衣衫不整,苏怀信毕竟是男子,便不曾入内,拉着许樟在外查漏补缺,叫乔毓进去顾看。 时下风气开放,还没出现后世那些“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混账话,妇人二嫁、三嫁的都不在少数,有此一难,屈辱愤恨是真的,却不会为别人的过错而惩罚自己,一根绳子吊死。 乔毓□□她们的铁链打开,将山匪们劫掠而来的金银分了些,山寨外有河流经过,叫她们自行擦洗之后,指了路,叫各自离去。 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生的很是秀美,或许因这缘故,被折磨的最为凄惨。 乔毓见她躺着不动,上前去看,才发现她的腿被打断了,下身更是血肉模糊一片,伸手去摸她脉搏,更是弱的可怜,已经救不得了。 “小哥哥,我好痛啊,”她无神的眼睛忽然间涌出泪来:“阿爹死了被他们杀了,我大概也活不成了,你行行好,杀了我吧,别叫我再活着受罪了……” 乔毓定定看了她几瞬,轻轻吐出一个“好”来。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短暂的一个笑。 乔毓抬手,掩住了她的眼睛。 …… 苏怀信与许樟擒拿了十几个山匪,夺去兵刃之后,叫蹲在地上等候问话。 乔毓一过去,便见个络腮胡子的山匪涎着脸,同苏怀信说情:“大爷容禀,咱们做这个,也是迫于生计,实在没有法子,将您问的说了,是不是就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乔毓问许樟:“铁柱想问什么?” “长安这等地界,若没有人支持,怎么会有山匪前来放肆?” 许樟不知从哪儿摸出根黄瓜来,掰了一半儿递给乔毓:“二哥想问出幕后主使。” 乔毓打开他递过来的手,在许樟怨念的目光中抢了前半截吃,这才冷笑一声,上前去将苏怀信拉开,抬手一刀,将近处山石劈成两半。 “我叫葛大锤,生平最讨厌别人跟我谈条件,更别说你们这群狗都不吃的渣滓!” 乔毓在那半截黄瓜上咬了口,“咔嚓”一声脆响:“我先说结果,你们肯定是要死的!唯一的区别就是痛痛快快的死,跟受尽折磨再死!我数十个数,你们自己选!” “一,三,八,九,十!” 那山匪战战兢兢道:“大爷,你只数了五个数……” “老子又不是好人,凭什么要跟你讲道义?” 乔毓手提大刀,恶狠狠道:“怎么高兴怎么来,你管得着吗?!” 17、贞观 那山匪原是凶狠霸道惯了的,陡然遇见个更霸道的,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乔毓如何肯跟这群人磨牙,提刀上前,问方才说话的山匪:“谁指使你们到这儿来的?” 那山匪面有迟疑,乔毓却没了耐心,冷笑一声,举刀将他右臂斩下,怕他咬舌,又将他下巴卸了。 这样迅猛冷酷的手法,别说是山匪,连两个义弟都给震慑住了。 乔毓也不看别人,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当着那山匪的面儿,倒在了那条断臂上。 不过转瞬功夫,便见那条断臂咕嘟咕嘟冒出一阵令人恶心的泡沫儿,没过多久,竟逐渐化为脓水了。 那山匪失了一臂,原本正哀嚎不已,再见此情状,更是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只想远离那摊脓水。 乔毓的笑容恍如恶魔:“你说,我若是把它倒在你的嘴里,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山匪额头皆是汗珠,又惧又怕,却还死咬着不肯说,目光怨毒的瞪着她,道:“我们固然有罪,你如此凶狠弑杀,难道便是好人?午夜梦回,冤魂入梦,不知你是否心安!” “谢你牵挂,我安心的紧,”乔毓“哈”了一声,欣然道:“一想到你们这些渣滓都死光了,就高兴的想多吃三碗饭!” 那摊脓水震慑住了一干山匪,那断臂山匪不肯说,却有别人吓破了胆,肯主动开口:“我说,我说!找我们的人姓吴,是安国公府的外院管事……” 那断臂山匪面色顿变,目露凶光,想要威胁一句,却被乔毓一脚踢翻,踩住他后脑勺,腿上用力,将他面颊埋进湿软的泥里。 断臂山匪无法开口,乔毓这才心满意足,向方才开口之人道:“你有什么证据?” 那山匪面色惨白,两股战战道:“一直都是老大跟他谈的,只是我和小六不安心,悄悄跟踪过那人,一直找到了安国公府……” “老大?” 乔毓的目光在还活着的十来个山匪身上转了转,好奇道:“老大还活着吗?” 那山匪面上迟疑一闪即逝,怯懦的伸出一根手指,没等说话,却见蹲着的几个山匪之中,忽然跳出一人,毫不停留,便往乔毓三人所在的反方向逃窜。 乔毓看眼手中大刀,大笑出声:“我叫你先跑三丈!” 苏怀信与许樟:“……” 其余山匪:“……” 绝望中狂奔的老大:“……” 乔毓身形敏捷,较之老大要强得多,追上之后却不杀他,一刀斩在他腿上,又叫几个山匪近前,将人给拖回去。 老大瘫倒在地,勉力抵抗了一小会儿,还是凄惨不已、被拖猪似的弄回去了,手中倔强的扯着一把草。 许樟默默的别开脸,向苏怀信道:“忽然生出一种我们才是山匪的感觉……” 苏怀信道:“……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对视一眼,摇头失笑。 乔毓暂且没空理会两位义弟,从老大与那山匪口中问出幕后之人后,也不曾食言,痛痛快快的送他们上路,还雁归山一个清净。 “铁柱,你太实诚了,反倒会被人欺负。”完事之后,乔毓对苏怀信道。 “大锤哥,”许樟解开拴马的缰绳,笑问道:“我一顿吃三碗饭,也能像你一样出色吗?” 苏怀信意味深长道:“三弟,你要知道,孙膑能写出《孙子兵法》,并不是因为他不能走路。” “……”乔毓:“我听这话很不对劲儿啊。” 那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临走的时候,他们想放把火将这个恶心的所在烧掉,只是考虑到这山寨处于山林之中,恐怕会引发火灾,只得作罢。 路过院墙时,乔毓灵光一闪,向那二人道:“来都来了,咱们留个名字吧。” 苏怀信疑惑道:“留什么名字?” 他说话的时候,乔毓已经提着刀过去,大喇喇的在院墙上刻了几个字:杀人者,葛大锤。 还不忘回头招呼他:“铁柱,三弟,你也来留个名儿。” 苏怀信脸皮不如她厚,“张铁柱”三个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就给踢出去了。 他摇摇头,推辞道:“三弟去写吧。” 许樟想了想,道:“其实我不识字……” 另外两人喷笑出来,便不再提此事,上马离去。 “安国公府?” 回去的时候,乔毓问起此事,苏怀信道:“安国公府吴氏一族,在大唐十六卫中排行十一,安国公世子的妻室,便是太上皇与章太后的独女庐陵长公主。” “哦,”乔毓想起先前他说,山匪之事兴许是有人刻意打皇帝的脸,又说皇帝与太上皇不和,隐约明白了几分:“原来是这样。” 大唐十六卫之中,乔毓也算是知道了几家:第一是卫国公府乔家,第二是宗室常山王,第三是郑国公魏家,第十一是安国公吴家,第十三是新武侯府。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忽然道:“铁柱,那晚咱们第一次见,你说起自己名姓时,似乎笃定我识得你?” 苏怀信想起二人初见那晚所说的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我如何知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乔毓听得莞尔,又道:“你们家在十六卫之中吗?排第几?” 这话苏怀信自己说,便有自吹自擂之嫌了,许樟含笑接了下去,道:“铁柱哥的父亲邢国公乃当世名将,不逊于汉朝李广的人物,十六卫中排第八。” 乔毓心下微动,再看许樟,顺嘴问了句:“你爹呢?” 许樟的脸瞬间耷拉下去了。 苏怀信忍俊不禁道:“十六卫之中,宁国公居第十。” 乔毓先后数了几家排行,脑袋便有点儿乱,索性不再纠结此事:“暂且知道这几家便行了,剩下的那些,等遇上再说。” 苏怀信笑道:“大锤哥豁达。” …… 山林之中穿行滚打,自然也别指望身上衣袍有多干净,泥土也就罢了,再混杂上血腥气,几人自己闻着,都觉得有些难捱。 好在乔毓早有准备,提前带了披风,往身上一围,便遮的严严实实。 昨日下了场雨,今天不免有些凉,如此装扮,也不会叫人觉得奇怪。 清晨时分出门,再回到客栈,却已经到了傍晚,乔毓向店家要了热水,各自回去擦洗,见身上衣袍没法儿再穿,又哼哧哼哧的洗了,拧干之后,晾到了窗台上。 在沐浴洗漱这类事情上,男人耗费的时间多半比女人少。 许樟下楼去要了几个热菜,又温了壶酒,听那两人都收拾完了,才叫上苏怀信往乔毓那儿去,想着三人最后小聚一番。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们终究是要分开的,宁国公再不好,也是他的父亲,朝廷以孝治天下,身为人子,怎么也不能同父亲完全割离开。 苏怀信知晓他此刻想法,却不好在别人家事上有所评论,二人便如此沉默着,敲开了乔毓的房门。 门打开之后,出现的却是个艳光四射的年轻女郎,杏眼桃腮,轮廓分明,眼睛里带着宝石般明亮的光芒,眉宇间英气袭人,美艳不可方物。 苏怀信早知乔毓是女郎,却不知她竟生的这般美貌。 再则,他是见过明德皇后的,也知晓这副面孔与前者是何等相像,两重惊讶交叠,不禁怔在当场。 早先在山寨之中,许樟见苏怀信叫乔毓去探看女眷,便隐约有所猜测,只是,他同样没想到那曾易容之下竟是这样一幅面孔,也是恍然失神。 乔毓将门打开之后,便转身进去了,没瞧见二人怔楞情状,只道:“想喝水自己倒。” 二人回过神来,进了屋,苏怀信反手将门掩上,许樟却笑嘻嘻道:“大锤哥,你可真好看。” “有吗?”乔毓摸了摸脸,笑道:“这只是我许多优点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苏怀信见了她这幅面孔,再想起她从前向自己打探过的那些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了顿,试探着道:“你这副面孔,似乎……” “跟明德皇后年轻时一模一样。”乔毓顺着接了下去。 苏怀信眉头微皱: “——乔家?” “我不知道。”乔毓轻叹口气:“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乔家的女儿,但是几方探查,都没有结果。” 许樟手里捏着把花生米儿,往嘴里送了一个,咽下去之后,方才道:“大锤哥,你说你醒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是谁告诉你,你同明德皇后生的相像的?” 他的身手在三人中垫底,但思绪却非常敏锐。 “人心不古啊,”乔毓又叹了口气:“我生了场病,什么都不记得,已经很可怜了,还有人冒充我的家人,想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唉!” 苏怀信淡然喝了口酒:“我猜他们现在一定很惨。” 许樟道:“……我也这么觉得。” “那不重要,”乔毓将那一茬儿掀过去,闷闷道:“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找我的家人了。” 许樟听得叹气,先后为另外两人续杯,又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若是我,只怕会觉得现下正自在,想不起也没什么了。” 宁国公府那点儿事,乔毓也听许樟提过几句,知道他现下处境,闻言会意:“要走了吗?” 许樟闷头饮一杯酒,道:“总要回去的。” “你若要回宁国公府,免不得要向人解释当日如何脱身,这几日又身在何处。” 一直没说话的苏怀信将筷子搁下,正色道:“这样吧,明日我同你一道过去,便说是被我所救,咱们一见如故,结为异姓兄弟。有邢国公府的情面在,你那继母总也顾忌几分……” 许樟是头一次来长安,人不生地不熟,还有个主动出手想杀他的继母,疑似默许的生父,想想便觉举步维艰。 苏怀信的好意他自然明了,也不会要强推辞,心中暖热,举杯谢道:“二哥,千言万语,都在酒里边儿了。” 苏怀信与他共饮,又向乔毓道:“你也一样,在没找到家人之前,这张脸最好别叫人瞧见——不妨同我一道归府,既是掩人耳目,也可慢慢打探家人消息。” 乔毓想了想,道:“也好,只是不知你家是否方便。” 苏怀信道:“我父亲月前离京,不在长安,府中便由我母亲主事,安排个人进去,有什么不方便的。” 乔毓笑着应了一声,又举杯谢他。 他们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意气相投,虽然相处的时间不久,却真心将彼此视为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分别在即的短暂伤感过去,心中激荡的仍旧是扫平山匪,还一方安泰的快意,自是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 宿醉一场,第二日,三人都起的晚了,早午饭揉成一顿吃,加之收拾行囊等琐碎杂事,直到过了未时,方才上马往长安城去。 宁国公府坐落于永昌坊,长安的东北方向。 乔毓是不认识路的,至于许樟——说来讽刺,这还是他第一次到宁国公府。 因这缘故,领路的任务便落到了苏怀信头上。 乔毓昨日洗的那身衣袍未干,现下便是女郎妆扮,头戴帷帽,将面容遮掩的严严实实,到了宁国公府所在的街道,便停下道:“你们去吧,我身份未明,又不好显露面容,进去反倒尴尬。” 许樟明白她的难处,灿然一笑,道:“大锤哥,得了空我就去找你玩啊。” 乔毓笑着应了声:“好。” 苏怀信看眼时辰,抬手一指街口那几株柳树,道:“我不定何时出来,你若觉得无聊,不妨四处走走,届时便在那处汇合。” 乔毓闻言颔首,目送那二人进了宁国公府,方才收敛笑意,叫丹霞转身,在长安城中闲逛。 到了现在,她心里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要不要去卫国公府看看呢? 生的像,又姓乔,对于荆州这地界又有感触,若说同乔家没关系,乔毓自己都不相信。 可是偌大长安,根本就没人知道自己的存在,若是个被养在外边儿的外室女,贸然登门,那才叫人窘迫呢。 再则,即便不是外室女,只瞧这张脸,怕又要惹出事端来。 好容易寻到的线索,又绕到了原先那个死胡同。 乔毓想到此处,便有些心灰意冷,也不催促丹霞,闷头走了许久,再抬首时,却见夕阳西下,暮色已起,举目四顾,竟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远处有车马辘辘而来,她微微收紧缰绳,叫丹霞往边上靠了靠,却见那马车到近前后,竟停住了。 乔毓心下微奇,下意识抬头看,却听马车内传来几声勉力抑制住的咳嗽,须臾,那车帘被人掀起来了。 那郎君生的极为俊秀,相貌温润,眉眼柔和,只是难掩病气,面颊清癯,没几分血色。 至于年岁,说是二十七八也有,说是三十上下也不奇怪,他身上那股玉石般的敛和从容,叫人一时拿捏不准他的年岁。 “小娘子,天很快便要黑了,”那郎君开口道:“早些回家去吧。” 乔毓听得怔住,透过帷帽前的轻纱看见他面容,不知怎么,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嘴唇一动,泪珠滚滚落下。 那郎君见她不语,也不介意,温和道:“难道是迷路了?你住在哪儿?我叫人送你回去。” 乔毓心神不属,下意识道:“在……永昌坊。” “永昌坊?看来你走的很远,竟到了修德坊,”那郎君笑了笑,道:“再过一个时辰,宵禁便要开始了。江辽,你送她回去吧。” 侍从中有人应声,旋即出队,向乔毓颔首道:“小娘子,咱们走吧,再晚便要迟了。” 乔毓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搅乱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艰涩的道了句谢,调转马头,同江辽一道往回走。 有人低问道:“侯爷,你认识那小娘子吗?” “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那郎君静静目送两人离去,直到那背影消失,方才将车帘放下,声音低不可闻道:“也不知怎么,方才见她垂头丧气的,便忍不住想同她说说话。” 没人听见他后边这句话,而他也不打算再重复,只合上眼,抑制住心头哀恸,轻轻道:“走吧。” …… 修德坊正处于长安西北角,想再回到永昌坊,的确要绕行很远。 乔毓手中捏着缰绳,心思却不知飞到哪边去了,闷头前行,一言不发。 江辽也没有主动开口。 半晌,乔毓方才道:“你家郎君是谁?叫我知道,改日也好登门致谢。” 江辽道:“朱虚侯,便是我家郎君。” 朱虚侯。 有些陌生的称呼。 但人却隐隐觉得熟悉。 乔毓心里乱糟糟的,像是被人扯乱的毛线,寻不出个头绪来。 她无声的叹口气,目光随意的往四处瞧,却在望见远处那方红墙与高耸城楼时,倏然僵住了。 她抬手去指,声音微颤:“那是什么地方?” 江辽顺势去看,神情微怔,并不直言,却道:“怎么了?” 乔毓只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向外奔涌,几乎抑制不住心头激动:“我去过那儿!” 江辽失笑道:“这怎么可能?” 乔毓无言以对,心脏却跳的飞快。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而是只记得那些曾经带给自己强烈感情的人与事。 那些过往的记忆在她的血液中静静流淌,等待着某一日被唤醒,再一次翻涌奔腾。 “……现在,”乔毓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道:“现在是什么年号?” 江辽看她的神情有些奇怪,却还是道:“武德九年,圣上登基称帝,次年正月,改年号为贞观。” 暮色渐起,帷帽前的轻纱被晚风吹起,轻轻飘拂。 乔毓的气息也有些乱了,夕阳余晖之中,她回首去望那方红墙,喃喃道:“那,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江辽回首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喟叹。 “玄武门。” 18、宿命 玄武门吗? 乔毓在心里默念几遍,缓缓垂下头,再也没有做声。 江辽也是如此。 天际遍是晚霞,绚烂之中,带着日光将息的迷离与怅惘。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永昌坊,相隔一段距离,乔毓便瞧见柳树下静待的苏怀信了。 “我的朋友正在那儿等我。” 她心绪复杂,向江辽道:“多谢你送我回来,也劳你代我向朱虚侯致谢。” 江辽同样望见了苏怀信,轻轻颔首,向她辞别,就此离去。 乔毓目送他身影远去,心绪却仍波动不定,神情之中少见的有些凝重。 苏怀信同样瞧见她了,催马近前,笑问道:“这是怎么了?方才那人是谁?” 乔毓言简意赅道:“方才我迷路了,正遇上朱虚侯,他叫人送我回来。” “朱虚侯?”苏怀信微吃一惊:“你转到修德坊去了?” 乔毓“嗯”了一声。 “怨不得呢。”苏怀信摇头失笑,道:“三弟归家了,咱们也走吧。” 乔毓道:“宁国公……” 苏怀信明白她心思,淡淡笑道:“虎毒不食子,儿子都到了近前,总不能往外赶吧?看着倒是欣喜,是否真心实意,便未可知了。” 乔毓轻叹口气,却没急着往邢国公府去,买了身男子衣袍换上,重新妆扮成个俊俏郎君。 “男女有别,”她向苏怀信道:“我倒是没什么,就怕你母亲误会。” 苏怀信道:“你怎么方便怎么来便是。” …… 邢国公不在府中,苏家便由邢国公夫人薛氏主持。 苏怀信远行归来,自然要去母亲面前问安,乔毓这个客人,也随他一道,拜见苏家主母。 薛氏年近四旬,相貌端婉,见了乔毓,忙催人去置办菜肴,又笑道:“到了这儿,便当是自己家,不必拘束。” 乔毓忙起身称谢。 “大郎院中有空置房间,我便不叫人收拾客房了,”薛氏叫人将乔毓行囊送到苏怀信院中去,道:“你们年轻人聚在一起,说说话什么的也方便。” 用过晚饭之后,乔毓与苏怀信一道回去安置,路上道:“铁柱,你是不是更像你父亲?” 苏怀信左右看了眼,见近处无人,方才安心,道:“大锤哥,能不能不叫我铁柱?” 乔毓从善如流道:“好的,铁柱。” 苏怀信先是无奈,旋即又忍不住笑了:“我的确更像父亲。” “我就说嘛。”乔毓想起自己见到这幅面孔时候的熟悉,多提了句:“等你父亲归家,千万记得引荐给我。” 苏怀信笑着应了声:“好。” …… 这日清早,乔毓起的很早,同苏怀信一道吃过早饭之后,便骑马出门,打算在长安城中逛一逛。 至于苏怀信,则要往兵部去走一遭。 长安繁华,远非别处可比,乔毓花二十文钱买了份长安地图,对照着慢慢闲逛,只可惜,昨日望见玄武门时的那种似曾相识,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略微有些气馁,进了永乐坊,却见不远处聚集了一群人,似乎是有什么热闹看。 她略微起了几分兴致,催马过去一瞧,却是个相貌明俊的和尚在讲经。 乔毓是不信鬼神的,连带着对鼓吹前世今生宿命论的和尚也无甚好感,更别说是枯燥难懂的经文了,一瞧有人搬了春凳在底下听,便暗自摇头。 她原本是想要离去的,不知怎么,又停了下来,寻块石头坐下,托着腮开始听这和尚讲经。 事实证明,她果然没什么慧根。 一句都没听懂。 讲经结束,仍旧有人前去问询,那和尚也一一开解,渐渐的,周遭的人群重新四散开,那和尚便捡起地上蒲团,同身侧小沙弥一道打算离开了。 乔毓心下微动,主动近前去,双手合十,道:“师傅,我有个疑问,想请您开解。” 那和尚还礼道:“请讲。” 乔毓道:“佛家讲宿命轮回,是真的吗?” 那和尚脸上含笑,像是庙宇中的灯火般庄穆,看她一看,伸出了手。 乔毓不解道:“什么意思,主动去看便有,否则便没有吗?” “不,”那和尚轻轻摇头,道:“贫僧的意思是,这个问题太难回答,施主该给些香油钱。” “……”乔毓扭头就走。 “施主,”那和尚叫住她,声音轻缓道:“你现在正处于迷惘之中,不知该去往何方,贫僧或许是唯一可以帮你的人。” 乔毓听这话有那么点儿意思了,转身回去,道:“怎么说?” 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道:“无牵无挂,四大皆空。” 乔毓心下微动,摸出一块银子来,递到他手里去:“师傅不妨详细说说。” 那和尚笑道:“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乔毓咧开嘴,狰狞的笑:“师傅,我是花了钱的,你再说些有的没的,我就揍你!” “施主,混口饭吃而已,”那和尚听后也不恼,笑吟吟道:“不用做的这么过分吧?” 乔毓嗤笑:“佛祖也需要香油钱吗?” 那和尚不以为忤,徐徐道:“佛祖不需要,但是僧人需要。” 乔毓顿了顿,迟疑着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和尚道:“施主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乔毓心下一动,盯着他打量一会儿,慢悠悠的笑了起来:“有点意思。” 那和尚同样向她一笑,转身前行,乔毓想了想,催马跟了上去。 岐州遭了水灾,不乏有灾民涌向长安,京兆尹便在金光门外施粥赈灾,此外,又不乏富户、善人与僧众左右帮持,或出钱物,或出人力。 那和尚与那小沙弥似乎经常到此处来,寻个地方一坐,便陆续有灾民前去问病,似乎是精通医术的样子。 乔毓盯着看了会儿,若有所思,那小沙弥却跑过去,道:“施主,师傅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叫你去帮忙。” 乔毓模棱两可的“唔”了声,过去问那和尚:“我能帮什么忙?” 那和尚正给人探脉,闻言道:“施主擅长什么?” 乔毓想了想,道:“我脸皮特别厚,特别能吃,还特别能打。” 那和尚扭过头去看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最后,他道:“既如此,便留下来同贫僧一起帮灾民看病吧。” 乔毓心下愈发奇怪: 他如何知道我会医术? 难道他认识我? 也不对,我现下正是郎君妆扮,他如何认得出来。 心里如此想,她脸上却不曾显露出来,随便寻张椅子坐了,当真开始帮人诊脉。 岐州水灾严重,灾民何其之多,远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帮持完的,直到太阳西沉,暮色渐深,那和尚方才结束了这一日的问诊。 乔毓坐了大半日,屁股都没挪窝儿,站起身后,先活动一下筋骨,还没等说话,却见那和尚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她眼前。 “明日午时,到大慈恩寺里边去,将这封信交给你见到的第一个人,”那和尚道:“你想知道的,他都会告诉你。” 乔毓怔住了:“什么?” “必须要是午时,不能早,也不能晚,”那和尚目光平和的看着她,徐徐道:“如果你擅自将这封信拆开,那就什么都见不到了。” 乔毓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乎,但这和尚神神道道的,又似乎有一点靠谱儿,她捏着那信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和尚微微一笑,向她合十见礼,戴上斗笠,协同那小沙弥,就此离去。 乔毓立在原地,目送那两人身影离去,消失在视线之中,方才翻身上马,返回邢国公府。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莫名叫人生出几分瑟缩感。 要不要去呢? 好容易遇上这么一个机会,乔毓舍不得放过。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决定去看看。 …… 暮色将将来临时,宫人们便将显德殿中的宫灯点亮,夜风自半开的窗棂中吹入,送来了花木特有的清新气息。 明德皇后逝世之后,昭和公主与晋王便时常往卫国公府去陪伴染病的外祖母,每日晚间,也会去显德殿拜见皇帝。 他们是帝后年龄最小的一双儿女,较之两位兄长而言,所历经的风雨要少得多,性情也更加活泼,天真烂漫,很能劝慰长辈们的哀恸。 皇帝见了这两个孩子,神情果然比素日柔和许多,着人去备膳,又问起今日做了些什么。 “晨起用过早膳之后,便去跟太傅读书,”晋王俊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笑,笑道:“用过午膳之后,又跟妹妹去御林苑修习骑射。” “父皇,我只喜欢骑马打猎,不喜欢念书,还有,”昭和公主却蹙眉道:“赵太傅好凶的……。” 皇帝微笑着听她说完,很宠爱的摸了摸女儿的头,道:“你既然不喜欢,那就换个太傅吧,宫中不乏有学识丰富的女官,叫高庸挑几个,到你身边去教导。” “好哎,”昭和公主搂着父亲的手臂一阵摇晃,欢欣道:“父皇真好!” 她生的很像明德皇后,杏眼桃腮,天生一股无所畏惧的英气,皇帝笑着看她,恍惚能瞧见妻子的影子来,不禁心下恻然。 他无声的叹口气,又问昭和公主:“近来你们出宫也勤,老夫人身体如何?朕问太医,都说是无甚大碍,好生将养便可。” 说及此事,两个孩子的神情便染上几分伤怀,昭和公主闷头不语,晋王则道:“外祖母将养了一阵,身体倒无太大的病痛,只是神志上,不时会有些……有些失常。” 明德皇后薨逝,皇帝辍朝百日,在显德殿闭门不出,连朝政都交与太子,甚至不敢到卫国公府去探望乔老夫人。 近乡情更怯,不敢见来人。 有些时候,不见反倒要好些。 皇帝静默下来,不再言语,第二日清晨,却出宫往卫国公府去了。 数日不见,乔老夫人的确清减好些,额头勒着的抹额上镶嵌了羊脂玉,细腻润泽的玉石光辉下,反倒映衬得她面容黯淡,两颊内凹。 皇帝见后,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哀意,亲自接了药碗,侍奉她吃下,道:“您要多保重身子,乔越已经娶妻,再过两年,便是四世同堂了。” 乔老夫人转过头去看他,半晌,方才前言不搭后语道:“昨晚,我又梦见安安了。” 安安,便是明德皇后的小名。 皇帝听得一怔,将手中药碗递与内侍,徐徐问道:“安安说什么了?” 乔老夫人露出忧虑的神情,难过道:“她说自己受了很多委屈,总是被人欺负,她想阿爹阿娘,还想回家,可是找不到路……” 皇帝垂下头去,许久之后,方才重新抬起:“不会的,您别担心。” 乔老夫人忽然生起气来:“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担心了!” “好,”皇帝也不动怒,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您打算怎么办?” 乔老夫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我叫阿琰去大慈恩寺供奉了一盏海灯,怕别人争抢,都没写安安的名字,也不知她能不能收到,你去瞧瞧,嘱咐他们多添些香油……” 皇帝听得有些难过,却露出个笑来,轻轻应了声:“好。” 19、相见 这日是个晴天。 天刚亮,窗外便有鸟雀清鸣。 乔毓心里有事,这晚没怎么睡着,听见外边儿有动静了,便起身梳洗,往院中去舞了会儿剑,又被苏怀信叫过去用早饭。 “今日还要出门吗?”苏怀信问。 乔毓“嗯”了声,并不瞒他:“我寻到了些线索,今日想去看看。” 她既没有主动说是什么线索,苏怀信也不多问,只嘱咐了句:“注意安全。”便不再多说。 乔毓微微一笑,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带上佩剑,骑马出门。 她留了个心眼儿,没直接过去,先往金光门前去走了一遭,却不见昨日那僧人到此,找人问了几句,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他法号来历。 “怪哉。”乔毓心下奇怪,倒没有多纠结,寻个茶摊,扔下一块碎银,问起大慈恩寺之事来。 现下时辰尚早,那茶博士闲来无事,又见她出手阔绰,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乔毓听得仔细,却未曾在其中察觉到什么异常之处,可正因为这缘故,她才觉得不安心。 现下刚过辰时,时间上颇为宽裕,乔毓想了想,便将丹霞留在此处,自己则去西市重新买了匹马,外加一顶帷帽,又寻了家绸缎铺子,更换成女装打扮,确定自己同昨日无甚相似之处,方才催马往大慈恩寺去。 …… 自长安城骑马出发,抵达大慈恩寺时,也不过巳时中,距离午时还有段时间。 那和尚将时间说的清楚,午时才能进去,不能早,但也不能晚,乔毓既然决定试试看,自然不能功亏一篑,见时辰未到,便在周遭随意的转了转,等午时将至,方才往大慈恩寺的山门口去。 这一去可了不得,她到山门前去一站,便见寺内的僧人们正将香客往外请,竟像是要闭寺。 乔毓心头一惊,上前去见个礼,口中道:“小师傅,这是怎么了?” 那小和尚连忙还礼,又歉然道:“今日有贵客至,不接待其余香客,劳请女郎明日再来。” 午时就要到了,乔毓如何肯走? 那和尚可没说明日来也行。 她眉头微蹙,央求道:“我远道而来,等了许久的,小师傅,能否稍稍通融一番?很快便好。” 那小和尚有些为难,却还是摇头道:“施主见谅,实在是不方便……” 乔毓又说了几句,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罢休。 只是就此离去,她却不甘心,目光在大慈恩寺的院墙处一转,便生了主意,趁人不注意,往后墙处去,寻个合适位置,提气翻了进去。 说也奇怪,寺庙外有那么多和尚,进了大慈恩寺之后,却一个都见不到了。 乔毓心下嘀咕,倒觉得这也是件好事: 毕竟人家都暂且闭寺了,自己贸然闯进来,被人瞧见也不好。 ……只是,在这样的情状之下,她第一个遇见的,会是什么人? 已经到了午时,周遭却还不见人影,乔毓有些无措,左右瞧了瞧,往最近的殿宇中去了。 殿内仍旧是空的,仿佛满寺的和尚都在一瞬间消失了一样。 乔毓迟疑一瞬,还是走了进去。 进门的地方摆着一方喷水鱼洗,盆底有四条鱼纹,从鱼鳞到尾巴,十分精细,活灵活现。 乔毓听说过这种鱼洗,据说只要用手摩擦它外廓上的双耳,盆中发出响亮的嗡嗡声,盆里也会出现美丽的浪花,水珠四溅,大有飞泉之态。 左右无人,她生出几分好奇心来,伸手去摩挲外廓的双耳,如此几瞬之后,忽然怔住了。 不是因为盆里出现了浪花,而是她发现,如此弯腰探玩时,鱼洗中清晰的倒映出她的面容。 这算不算是自己进寺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 乔毓有些拿不定主意,转念一想: 我是人吗? 是啊。 这是不是我进寺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是啊。 既然如此,还迟疑些什么? 自怀里取出那封信,乔毓三两下将信封拆了,打开一瞧,脸就绿了。 信封里边只装了张白纸,什么都没写! 秃驴诓我! 乔毓暗骂一句mmp,将那空白信纸收起,便待离去,人刚往外走了几句,却听外边说话声由远及近,竟是有人来了。 这光景,叫人撞上可没法儿解释。 乔毓左右瞅了两眼,不再迟疑,转身进了那大殿,略一打眼,便见殿中供奉着海灯,瞧着分量还不小,却没有名姓。 “奇也怪哉,”乔毓啧啧称奇:“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说话声已经到了殿外,她无心再多感慨,见周围没有可供躲避的地方,便将帷帽取下,掀开供桌的桌布,弯腰拱了进去。 大慈恩寺不愧是大慈恩寺,边边角角都仔细着,供桌底下也没有灰尘蛛网。 乔毓有些满意,听得脚步声近了,便屏气息声,免得被人发觉。 …… 皇帝不是第一次到大慈恩寺了,但孤身一人,不在妻子或儿女的陪伴下前来,却还是第一次。 住持率领寺中僧人前去迎迓,又随同到了殿外,原是想与他一道入内的,却被他制止了。 这样的时候,他想单独跟她待一会儿。 哪怕是不说话,只静静的待一会儿。 男人的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冷硬,尤其是当他决定成为一名政客,逐鹿天下之后。 从前的那些温善与软弱,都会被岁月一一剔除,最终,缔造成一副冷硬的,近乎铁石般的心肠。 只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 那是他的结发妻子,风雨同舟近二十载,她知道他年少时的稚嫩,见证过他失意时的狼狈,在他的内心柔软时便融入进去,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夫妻一体,休戚与共。 可是她先一步离去了。 皇帝静静看着那盏海灯,久久不语,唯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少见的显露出几分软弱。 …… 乔毓蜷缩在供桌底下,从一数到一万,又从一万数回一,来来回回几遍,简直要憋疯了。 外边儿是谁啊,怎么还不走? 就一个海灯,有这么好看吗? 她心里有事,出门前早饭都没好好吃,这会儿快饿死了。 乔毓小心翼翼的揉了揉肚子,免得它一会儿叫出声,却听外边脚步声响起,那人似乎是走了。 她心下一阵雀跃,竖着耳朵听了会儿,不曾察觉有什么异样,这才试着活动起胳膊和腿,稍后出去若被人瞧见,逃窜也来得及。 皇帝去一侧取了几炷香,原本是打算点上的,却在瞧见那方喷水鱼洗时顿住了。 他的寝殿里也有这样一方喷水鱼洗,是他们成婚时置办的,一直留到了现在。 那时候,这还是个稀罕玩意儿,妻子能对着它玩大半天。 皇帝不觉出了神,大半晌过去,正待到供桌前时,却听供桌之下传来一阵的响声。 他没有唤殿外侍从入内,手扶腰间剑柄,目光冷锐。 …… 乔毓往外拱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像只老鼠,伸手将桌布撩起,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目光一转,却怔住了。 那人背光而立,看不清楚面容,只觉他生的高大,肩膀宽阔,脊背挺直,饶是看不清神情,仍觉一股深重威仪逼面而来。 怎么还有人在?! 乔毓梗在供桌底下,爬出去也不是,蜷回去也不是,好不丢脸,迟疑一瞬,还是拱出去了。 说也奇怪,从她开始往外爬,一直到爬出来,那人都只是静静看着,没有任何反应,倒像是僵住了。 乔毓只想赶紧离开,然而出路却只有那一条,必须得绕过那人才行。 她有些窘迫,低头说了句“抱歉”,便快步往外走,等真的到了那人近前时,却被拦住了。 乔毓这才察觉到,这人竟比自己高上许多,她颇觉尴尬,抬起头来,想要说句什么,却怔住了。 他生就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高鼻薄唇,眉眼深邃,而此刻,那双墨色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她,毫无征兆的滚下泪来,簌簌不绝。 20、回家 这人是怎么回事? 乔毓吃了一惊,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神之际, 却被那人伸臂抱住,猛地拥入怀中。 她给惊住了,第一反应便是将这人推开, 手都伸出去了, 不知怎么, 却又迟疑起来。 在她的印象里, 男人是很少掉眼泪的,如此情状, 大抵是真的很伤心。 他为什么这样伤心 他认识自己吗?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缘故 乔毓正左右为难, 却觉那人手臂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落到她面颊上,旋即掉落在地。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他在自己耳边, 语气哽咽,又似乎是含笑:“前几日,雁归山中的一处山寨被人拔除,是不是你做的?” 乔毓心下一惊。 她从没有想到, 这事会被一个头一次见,不知根底的人说出来。 转瞬的怔楞过去,乔毓很快反应过来, 伸臂推开他,神情疑惑道:“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并不强迫,顺势将她松开,笑中带泪,定定看了她许久,忽然抬手刮了刮她鼻梁,道:“小混账。” 乔毓被他这动作惊了一下,脑袋下意识往后一缩,有些警惕的看着他,手掌悄悄握住了剑柄。 “跟我走吧,”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我带你回家去。” 回家? 他知道自己是谁? 乔毓自从醒来,便一直想知道自己家在何方,现下骤然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觉一阵恍惚,难以置信。 她紧盯着这男人看,想问一句,又怕先露了底,若是不问,又有些不安心,竟少见的踌躇起来。 那男人目光温柔,神情敛和,并不介意她此刻的防备,执起她手,在上边写了两个字。 李泓。 他道:“我的名字。” “……”乔毓茫然道:“没听说过。” 皇帝倏然笑了起来,却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又一次道:“我们走吧。” 前不久的泪光消失无痕,他重归淡然,几乎叫乔毓以为,方才那一幕是自己的错觉了。 这一怔愣的空档,那男人已经转身前行。 他似乎笃定她会相信他。 乔毓迟疑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正是午膳时分,大慈恩寺虽不知皇帝是否会留下用膳,却还是备了素斋。 乔毓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脚步不自觉的慢了一点儿,下意识揉了揉肚子,才继续跟上。 皇帝察觉到了,回头看她一眼。 乔毓也不觉得丢脸,诚实道:“我好饿。” 皇帝失笑,却没有开口,二人便如此沉默着,一前一后出了大殿。 …… 皇帝想单独呆一会儿,侍从们自然恭候在外,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高庸才听见内里有脚步声传进来,脸上挂了三分笑去迎,抬头瞅见时,却怔在当场。 他跟随皇帝多年,前不久才见过,再见一回当然不会觉得奇怪,可皇帝身后那年轻女郎,活脱儿就是明德皇后年轻时的模样…… 这么会儿功夫,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高庸心下大觉诧异,勉强回过神来,迎了上去。 皇帝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吩咐道:“先去用膳。” 高庸恭敬的应了一声,示意底下内侍去安排,自己则随同在后,同那二人一道进了内厅。 乔毓自那和尚手中接了信封,一颗心便七上八下的,早饭胡乱吃了几口,早就饿了。 现下既有的吃,她也不客气,连塞了三个包子,又将近处几个碟子扫空,最后,还哼哧哼哧的喝了一大碗粥。 皇帝却没有动筷,她吃的时候,便坐在一侧看,又叫高庸取了笔墨来,匆忙写了封信,叫人送去常山王府。 乔毓吃饱了,便有人奉了茶来漱口,她用过之后,便转目去看李泓,轻咳一声,道:“咱们走吧?” 皇帝静静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乔毓没承认,也没否定,答非所问道:“我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女儿?” 皇帝微微笑了起来,却没回答:“走吧,我带你去见你母亲。” 对于世间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母亲”二字都是一个温柔的字眼,乔毓也不例外,听他这样讲,神情不觉柔和几分,没有多问,跟着他出了大慈恩寺,骑马往长安城去。 …… 常山王妃自内侍手中接过那封信时,心下尚且有些不解。 好端端的,皇帝写信给她做什么? 心里如此想,她动作却没有拖延,打开信封扫了几眼,面色顿变,边快步往外走,边急声吩咐道:“去备马!” 她是一品命妇,早年虽也曾在沙场滚打过,近年来却皆是车马出行,骑马这样的事情,似乎发生在很久之前。 仆妇们心中诧异,却不曾问,匆忙间牵了马来,常山王妃翻身上去,催马往卫国公府去。 她是出嫁的女儿,按理说,归府的时候会提前知会娘家,只是近来乔老夫人身体欠佳,常山王妃时常前来探望,这规矩便可有可无了。 门房见有人快马赶来,还当是有人前来拜会,见是常山王妃,着实吃了一惊,笑容刚摆到脸上,便见常山王妃已然进了府中,直到此时,常山王府随行的扈从们才飞马赶来,快步跟上。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几个门房对视一眼,皆有些纳闷儿。 常山王妃一路进了内宅,便往乔老夫人院中去。 刚过午膳时分,乔老夫人才吃完药,两个婆子陪着说话,气氛正是安谧。 常山王妃进去之后,瞧见的便是这一幕,顾不得多说,便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我同母亲说会儿话。” 她是卫国公府的长女,某种程度上,在乔家的威严比卫国公还要高,几个婆子不曾迟疑,恭敬应了一声,将内室的门掩上,退了出去。 乔老夫人见长女这般情状,脸上浮现出几分诧异,慈爱道:“怎么了?风风火火的。” “阿娘,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讲,”常山王妃在床榻边落座,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是好事,但是……有些不合常理。” 乔老夫人心下凛然,坐直身子,温声询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常山王妃静静看着母亲,不错过她神情分毫变化,语气柔和道:“安安没有死。” 乔老夫人的目光骤然僵住,仿佛是失了魂魄,常山王妃见状,忙伸手替她顺气儿,正待说句什么,却见乔老夫人无声的流下两行泪来,骂道:“这个孽障!” 她骤然哭出声来,紧紧拉着长女的手,迫切道:“她在哪儿?快叫她来见我,我不骂她,快叫她过来……” “阿娘,你先平静一下,”常山王妃语气温煦,安抚道:“安安没有死,圣上找到她了,但是,但是她病了,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年轻时候的样子,也不记得我们了……” 她怕刺激到年迈的母亲,语气分外柔和,一席话说的很慢,不想乔老夫人全然没有在意那些细枝末节,只殷切道:“安安呢?快叫她来见我,无论怎么样,她都是我的女儿……” “阿娘,你别急,安安很快就会来见你的。” 常山王妃心中一阵酸涩,温柔哄道:“只是在这之前,有些事情咱们得先说好。” 乔老夫人回过神来,泣不成声:“你说。” “安安不记得我们了,自然也不记得自己身份,她现下年岁又轻,若是将话说的太过清楚,反倒会吓着她。” 常山王妃徐徐道:“再则,咱们知道她是安安,别人又不知道,丧仪都举行完了,再说她是安安,岂不叫天下人觉得奇怪?” 乔老夫人略经思忖,颔首道:“的确是这个道理,这可如何是好……” 常山王妃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微微一笑,道:“圣上的意思,与我不谋而合,咱们不妨编一个身世出来,就说那是阿娘和阿爹的小女儿,从小养在外边儿,除去几个至亲,便没人知道,现下又给接回来了。” 乔老夫人有些迟疑:“哪有无缘无故将孩子送出去的?好不奇怪,再则,我怎知她现下多少岁?若她问起我哪一年生的她,该怎么说?” “还有,”乔老夫人有些头疼:“孩子又不是一眨眼就能生出来的,外人都不曾见我大过肚子,怎么肯信那是我的女儿?” “我记得有一年祖母染病,是阿娘在侧照看的,接连侍奉大半年,祖母方才转圜,外人若问,便推到这上边去。” 常山王妃早有主意,徐徐道:“至于安安,便说是胎里不足,找相士看过,不叫见外人,这才养在外边,现下好了,又接回来。” “好好好,”乔老夫人早就心乱如麻,闻言一叠声儿的应了,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心中忽然生出几分狐疑来:“你不会随便找个人,来哄我玩吧?” “怎么会?”常山王妃失笑道:“安安是阿娘的骨肉,天下间哪有做母亲的,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没有亲眼见到过皇帝信中所提的幼妹,对于这种死而复生的骇人之事,也持有怀疑态度,但她相信,皇帝不会拿这个开玩笑的。 乔老夫人听得安心了些,再想长女方才所说的话,又不禁伤怀起来:“圣上在哪儿找到安安的?那么小一个女孩子,是不在外边儿是吃了好多苦?我这些日子总是梦见她,说找不到家,原来是因为这缘故……” 常山王妃只急着到母亲身边来,将一干事项说个清楚,却不曾细想过其中关窍。 当日幼妹病逝,她也曾见过,怎么就死而复生,还重回年少了? 皇帝说是在外边儿找到的她,也就是说,幼妹死而复生的事情,他事先也不知道,既然如此,幼妹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记得家在哪儿,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些日子以来,她孤零零在外边儿,都是怎么过的?有没有被人欺负? 常山王妃如此一想,心中实在难过,眼眶发酸,好歹是顾念着母亲,才没有落下泪来。 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道,心绪却是再也无法平静。 乔老夫人哭了一会儿,将近日来的哀恸发泄出去,又拿帕子拭泪,问长女道:“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会的,”常山王妃心中也急,这时候却得稳下来,温言劝慰道:“安安正跟圣上在一起,能出什么事?” “也是,”乔老夫人勉强放心下来,等了一会儿,却耐不住性子:“咱们出去瞧瞧吧,兴许已经到了呢?” 常山王妃又是好笑,又是心酸:“阿娘,你身体撑得住吗?” 乔老夫人笑道:“撑得住,撑得住,再说,还有你扶着呢。” “不成,”常山王妃摇头道:“今日风大,您在这儿便是,很快就回来了。” 乔老夫人只得继续等待。 …… 乔毓紧跟在皇帝身后,面色平静,心绪却纷乱难言。 她在上巳节前夕醒来,一直到今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她始终都想要找寻自己的家人,想要回家,然而现下真的有了线索,却反倒胆怯起来。 她的家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她成长在怎样的家庭? 还有,这个名叫李泓的男人,同她是什么关系? 乔毓目光在周遭侍从身上扫过,便见皆是体量剽悍的壮年男子,连身下马匹,也都雄骏非常,两下里一比较,自己身下这匹马被衬托的跟头羊似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派头倒比邢国公府还大,瞧着也是气度不凡…… 乔毓心下如此思量,面上却不显,跟在李泓身后一路进了长安,因为城中不可骑马急行,便将速度刻意放慢,紧跟在他身后,道:“我是长安人氏吗?” 皇帝看她一眼,轻轻颔首。 乔毓肚子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然而将将到了嘴边儿,却又给咽下去了。 皇帝在前,她略微落后点,如此进了崇仁坊。 乔毓从前也到过这儿几次,无非是纠结着要不要去卫国公府看看,短短几日功夫,不至于忘得干干净净,见皇帝领着自己往卫国公府所在的方向去,神情中不禁显露出几分怔楞。 难道她真是乔家的女儿吗? 可是,可是根本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皇帝察觉到她速度慢了,回头去看,便见她恍若失神,道:“你还记得这儿吗?” 乔毓眉头微蹙,转目看向他,很快又将目光收回。 她低下头,道:“我来过这儿,只是迟疑过后,还是走了。” 皇帝听得微怔,旋即会意过来,向她笑了笑,道:“那这一次,就大大方方的进去。” 乔毓性情坚毅,认准了的事情便全力以赴,不会迟疑,可这一次,却少见的畏缩起来,期盼混杂了难言的不安,说不出是何滋味。 眨眼的功夫,二人便到了卫国公府的门口。 门房们识得皇帝,见后忙出门施礼,皇帝无暇顾及,回首看乔毓一眼,示意她跟上,大步往内院中去。 乔老夫人等的心如火焚,前前后后派遣了十几拨儿人前去等信,终于听人回禀,说皇帝到了,又是欣喜,又是不安,想去见女儿,又怕空欢喜一场,一时好不为难。 常山王妃心绪并不比她平静,却也勉强忍耐着,问来传信儿的女婢:“圣上是一个人来的?” 那女婢迟疑了一瞬,垂首道:“似乎还带了个年轻女郎,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底看出了希冀与担忧,略一迟疑,便搀扶着起身,主动迎了出去。 乔毓虽然也曾远眺过卫国公府,却不曾真的入内,更别说是到内院中去走动。 陡然到了这地方,她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奇妙的冲动,似熟悉,似陌生,五味俱全。 她忽然有些怕,不太敢往里走了,皇帝察觉到她的变化,便停下脚步等她,见她眉宇间显露出几分彷徨,便伸手过去,拉住她衣袖,带着往前走。 正是午后,日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乔毓跟在他身后,绕过游廊,拐过亭台,便进了一座颇为雅致安谧的院落,外边儿侍立着诸多仆婢,都垂着头,目光下望。 她的心忽然跳的快了,跟着李泓进了内室,刚掀开玉石垂帘,便见一个年约四旬的贵妇人搀扶着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夫人出来,瞧见她后,目光迫切的往帷幔轻纱后张望。 那面容是说不出的熟悉与亲切,乔毓看得有些无措,略微踌躇一会儿,抬手将帷帽取了下来。 乔老夫人怔怔的盯着她看了会儿,不觉湿了眼眶,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流,上前几步搂住她,痛哭出声:“我的儿,阿娘想你啊……” 乔毓听得难过,下意识搂住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了眼泪。 乔老夫人略微松开些,抬手摩挲她面庞,眼泪扑簌簌落个不停:“怎么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就知道!” 乔毓只是哭,说不出话来,从眼眶到喉咙,似乎都在发酸。 常山王妃也是垂泪,拉住幼妹一只手,不住的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乔毓泪眼朦胧,转头去看她。 常山王妃比她大十多岁,说是姐姐,实则是半个母亲,见幼妹这般情状,又是难过,又是欢喜:“我是姐姐,还记得吗?” 乔毓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么了。 自己带大的孩子,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常山王妃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不记得也没关系,回来就好。” 乔老夫人哭的几乎背过气去,乔毓忙伸手帮着顺气,不想却被她拉住,连皇帝都顾不上了,便带着女儿往内室走:“叫阿娘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乔毓一进去,乔老夫人便伸手解她衣裳,乔毓也都由着她。 乔老夫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才勉强放心,替她将衣裳穿回去时,却瞧见她小腿肚上有块淤青,又是心疼,又是气怒,抬手打她:“你个孽障,总不叫我安心!” 那是乔毓跟两个义弟去挑山寨时不小心伤到的,这话当然没法儿跟乔老夫人讲。 她脑子转的也快,忙道:“不小心磕了下,过几天就好,没事儿的。” 乔老夫人小心的伸手过去,想要触碰一下,又怕弄疼她,便缩手回来,心疼道:“是不是很疼?” 又向常山王妃道:“阿澜,你去寻些伤药来,磕的这么厉害,不上药怎么行呢。” 乔毓忙将常山王妃拦住:“没事儿,早就不疼了!” “要的,”常山王妃很快去寻了来,在指腹上蘸取一点儿,动作轻柔的抹在了伤处:“哪怕是为了叫我们安心。” 乔毓没有再拦着。 事实上,这种被人爱护的感觉好得很。 骨肉至亲,毕竟是不一样的。 她也曾进过新武侯府,那里的人也曾经带着假面,以家人的身份同她相处过。 可假的就是假的,尤其是感情这种东西,根本没法儿作伪。 新武侯夫人从王氏母女那儿听到自己染病的消息,也不过是假惺惺的说了几句担忧,等回到府里,再也没有问过一句。 至于其余人,就更加不会说了。 乔毓的心里忽然热了起来,家人的关怀给了她无限温暖,看着常山王妃帮自己上完药,轻轻道:“谢谢你,姐姐。” “还有,阿娘对不住,”她低声道:“我走丢了,你们是不是担心坏了?” 乔老夫人好容易停住的泪,在听见那声“阿娘”之后,重新又流了出来,她抬手擦了,却说不出别的,只欣慰着重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人家只顾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早将别的抛到九霄云外去,常山王妃却还记得皇帝在外间等候,见小妹衣衫齐整,便又劝着出去了。 侍婢们早就奉了茶,皇帝临窗而坐,有些随意的倚在窗边,拿茶盏的盖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茶水,见她们出来,又抬眼去望,却没做声。 乔毓没注意到他,看着母亲和姐姐,有些垂头丧气的道:“阿娘,姐姐,除了名字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常山王妃与乔老夫人都商量好了,编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从名字,到生辰,现下听她说还记得名字,心中着实一惊。 ——她若是知道自己名字,那编这一套出来还有什么用? 乔家可能会将小女儿送到外边儿养,但是,又怎么会叫两个女儿取同一个名字吗? 常山王妃心思转的飞快,脸上却不动声色:“你当真记得?会不会是搞混了?” “我叫乔毓,”乔毓认真道:“江南有二乔的‘乔’,钟灵毓秀的‘毓’,自己的名字,怎么会记错呢?” ……可是你不叫乔毓啊。 常山王妃在心里如此说,却又暗暗松口气,不管怎么说,先糊弄过去最要紧。 “奇怪,”她不解的笑:“你既然记得自己名姓,怎么会忘掉别的?” 乔毓挠了挠头,蹙眉道:“我也不知道。” 乔老夫人见她如此,便觉心疼:“好啦,不知道便不知道,我们再告诉你,也是一样。” “你今年十六岁,是我的小女儿。我们家六个孩子,你是最小的。” 乔老夫人将乔毓搂住,温柔的拍了拍她肩,又将早先编排好的故事讲给乔毓听,末了,指着常山王妃,徐徐道:“这是你大姐姐,你小的时候,跟姐姐最亲了。” 乔毓瞧见常山王妃,也是打心眼儿里觉得亲近,听母亲这样讲,便要起身见礼,却被常山王妃按住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 “听你姐姐的,”乔老夫人搂着女儿,一时也舍不得松开,笑眯眯道:“你姐姐下边儿,便是你大哥,他是长子,承袭你阿爹的爵位,做了卫国公;再往下,便是你二哥哥,略有功勋,被封为昌武郡公;再下边儿……” 说及此处,她略微顿了一下。 乔家这几口人,乔毓听人说了无数遍,知道的一清二楚,拉住母亲的手,低声道:“二姐姐前不久过世了,我知道。” 皇帝正静静瞧着她,闻言,唇边弯起一个有些感伤的弧度。 乔老夫人原本也在想该当如何言说,现下她主动提了,便含糊过去,继续道:“你叔父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圣上封为魏国夫人,虽说是堂姐,却也在我身边长大,同你大姐姐没什么分别。” 乔毓乖巧的点了点头。 “好孩子,”女儿失而复得,乔老夫人自然珍爱异常,拉住她手,慈爱道:“你大哥和二哥现下不在府里,我已经着人去叫他们回来,顺道也叫你见见两位嫂嫂……” 乔毓又是应声,如此母女絮语一阵,常山王妃方才开口:“小妹,你是何时醒来的?这些日子,你都住在哪儿,是怎么过的?” 乔毓并不瞒她,老老实实道:“我醒过来时,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救起我的人说,是在村前的河流前发现我的,那时是上巳节前夕。” 说及此处,她又想起另一事,徐徐道:“救我的是一对母女,后来因故分开,却不知她们现下是否安好,我那时候什么也记不得,没能有所回报,反倒给人添了好些麻烦,现下既然回到家里,自然要再去找……” “那是你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乔家的恩人,原该谢过人家的,”乔老夫人从她话中察觉到了几分不对,皱眉道:“怎么会给人添麻烦?后来……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乔毓“嗯”了声,正待继续往下讲,却听外边儿仆婢前来回禀,说是国公与二爷回来了,带着两位夫人,一道来给老妇人请安。 乔老夫人欣然而笑,抚了抚女儿的手,道:“你兄嫂来了。” 说完,又笑道:“快叫他们进来。” 回话儿的女婢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听外室环佩叮当,垂帘一掀,进来两双男女。 为首之人年近四十,面容坚毅,肤色微黑,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铁马兵戈的悍利,他身后是个英气勃发、年约而立的男子,面如冠玉,气度凛然。 再往后,却是两个仪容高雅,衫裙素净的贵妇人,显然是那二人的妻室。 镌刻在血缘中的亲近,是世间最难磨灭的东西之一。 乔毓在那两人身上感觉到了亲近,站起身来,施个家常礼节,笑吟吟道:“大哥、二哥好,两位嫂嫂好。” 早先府中有人前去送信,卫国公阅后,几乎以为信上是在胡言乱语,信口开河。 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再活过来,并且重返年少? 他嗤之以鼻。 可写信的人是皇帝,看过那封信,又叫人拿去给他瞧的是常山王妃,又经了乔老夫人的手,要有多么相像,才能瞒过这三人,妆扮成年少时候的幼妹?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可手中这封信,又给了他几分希冀,卫国公迟疑几瞬,还是定了心,去寻了二弟,兄弟二人一道归府,看个究竟。 现下真的见了乔毓,卫国公反倒说不出话来了,怔怔的看着她,心中酸涩难言,竟连向皇帝行礼都忘了。 过了半晌,才深吸口气,近前去抱了抱她。 “回来就好。”他颤声道。 乔毓轻轻“嗯”了一声,再抬眼,便见昌武郡公已经到了近前,盯着她打量片刻,忽然伸手过去,在她面颊上掐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乔毓看他远没有看常山王妃和卫国公顺眼,将他手拨开,有些不高兴的一瞪眼,道:“你干什么?” 昌武郡公若有所思的笑了,眼眶却有些湿:“真是回来了。” 乔毓扭头去跟乔老夫人告状:“阿娘,你看他!” 乔老夫人护住她,瞪向昌武郡公:“二郎,不许欺负妹妹!” 昌武郡公忙告饶道:“哪有?儿子跟她闹着玩儿呢。” 常山王妃与卫国公对视一眼,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几分笑意来,却是笑中带泪。 多年之前,乔家也曾这般其乐融融过,那两个小的是双生胎,却天生不对付,隔三差五的吵架,简直是天生的冤家,老卫国公出门打仗,都得将小儿子带上,免得叫那两人留在一处,吵得天翻地覆都没人管。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见了小妹,心中自是感慨万千,动容之下,连不远处的皇帝都给忘了。 卫国公夫人有些不安,不知是否该提醒丈夫几句,与弟媳对视一眼,便待见礼,皇帝瞧见,随意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她们顺从的颔首,没再多事。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既回来,免不得再问起乔毓这些时日来的经历,乔老夫人大梦初醒一般,忙嘱咐长子:“四娘是在大慈恩寺底下的河溪前被人救起的,正该去谢过人家才是,只是听说她们搬家了,你记得去找。” 卫国公应了一声,敏锐道:“为什么会搬家,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乔毓颔首,构思一下言辞,道:“我在李家住了几日,便有人登门去寻,说我是他们家流落在外的女儿,要接我回去……” “胡说八道,”乔老夫人气的咳嗽,道:“明明是我的孩子,怎么就成了别人家的女儿?” 常山王妃眉头微蹙,旋即意会过来,冷笑道:“他们想寻的,怕不是女儿,而是这张与二娘相似的脸。” 乔老夫人愈加气怒:“简直混账!” 卫国公为她倒了杯水,递过去道:“阿娘,您别忧心,先听小妹说完。” 乔毓劝了几句,这才继续道:“我那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也隐约觉得他们不是我的家人,可我没有办法,若是不去,她们不定会有什么法子来对付我,也会拖累王氏与二娘。” “再则,”她将自己那时的想法全盘托出:“天下美人那么多,他们却非要接我过去,必然是有所图,我那时想着,或许能从他们身上,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掉进那样一个狼窟里去,”乔老夫人心疼道:“你在那儿过得好不好?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乔毓刚到新武侯府时,还能敞开肚皮吃个饱,后来葛九娘怕她身段走形,便叫小厨房定量供应膳食,可将乔毓给气坏了。 她眼泪汪汪道:“他们怕我长胖,都不给我吃饭!” “我就知道!”乔老夫人气的身子哆嗦:“那些人面兽心的东西!” 常山王妃帮母亲顺气,面沉如霜,卫国公与昌武郡公皆是冷面含煞。 皇帝一直没有做声,直到此刻,方才淡淡道:“是哪一家?” 乔毓虽不晓得他是谁,但也不肯错过这个打小报告的良机,雄赳赳气昂昂道:“新武侯府!” “葛家,”皇帝轻轻颔首,不置可否,又道:“后来呢?” “后来,他们找了个从宫里出来的女官,专程去教府里的姑娘,当然,主要是想教我……” 乔毓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二姐姐会的那么多,我一样都不行,字写得不好看,也不会弹琴,他们好像有点失望,但也没说别的。” 卫国公同常山王妃和昌武郡公对视一眼,神情微妙,皇帝唇边露出几分笑意,温声道:“再后来呢?” “我又不是他们家的女儿,他们当然不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疼爱了,我跟侯府的几个姑娘吵了一架,惹恼了当家夫人,她便打算将我除掉。” 乔毓道:“到了深夜,她将院外护卫调离,令人悄悄潜入我的院落,往里边儿吹迷烟……” 乔老夫人听得心惊胆战,抓住她手,迫切道:“后来呢?你是怎么发现的?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 “唉,”乔毓轻叹口气,沉声道:“当时,我被吓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武侯府众人:……你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ps:看你们等不及,就提早发啦,明天照旧是零点更新,谢谢所有支持的小天使,谢谢,爱你们(づ ̄3 ̄)づ╭?~ 21、护短 乔毓一本正经的开始扯淡,嘴上讲得凶险万分, 乔老夫人听得心惊胆战, 搂着女儿舍不得放,连声道:“好孩子,叫你受苦了……” 卫国公眉头一跳, 默默同昌武郡公对视一眼, 又下意识去看皇帝, 果然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强行按捺住的笑意。 常山王妃是府上长女, 当年老国公在外征战,乔老夫人随军顾看, 底下几个孩子,尤其是乔毓和乔宣, 都是她瞧着长大的,对于乔毓的本性,也最是了解,只消看她现下这股劲头儿,便知没怎么吃亏。 她轻咳一声, 催促道:“快别吊人胃口,仔细吓着阿娘。” 乔毓会意,言简意赅道:“他们心里憋着坏,我都防着呢, 那晚上没睡,可不就撞上了?将那两个人擒住,问明缘由之后, 便知道新武侯府待不得了,也就想着偷偷逃走。” 乔老夫人面露急色,担忧道:“他们既打着坏主意,怎么肯放你走?即便真不想栽培你了,想来也不会放你离开,泄露风声!” “正是如此,”乔毓附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更要做好万全之策。再则,我那时已经有所察觉,知道自己跟二姐姐生的像,只是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便想着从葛家人嘴里打探出来……” 乔老夫人轻轻颔首,赞道:“好孩子,真是聪慧。” 乔毓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继续道:“没几天,葛家行家宴,我趁机往暖炉里扔了点儿迷药,将他们全都放倒了,再去问葛老太爷我的身世,不料他竟一问三不知,嗨呀,我那个气啊!” 卫国公早先还有点儿怀疑,怕这是不是个跟自家小妹生的相像的姑娘,现下听她说话,却是百分百确认了。 除了她,谁能把放一把迷药,弄倒一屋人说的这么溜。 昌武郡公轻咳一声,道:“你哪儿来的迷药?” “我自己调的,”乔毓得意的抬起下巴,道:“我不喜欢写字,但是喜欢调香,他们也都支持,还主动帮我搜罗药材香料,调一点迷药,那还不简单?” 常山王妃哼了声,笑道:“是你的做派。” “你个小混账,”乔老夫人听到这儿,总算安心了些,点了点她额头,道:“后来呢?” “既然没问出来,我便不打算在新武侯府停留,有仇报仇之后就走了,”乔毓坦诚道:“我叫人帮我弄了两份籍贯路引,再更改装扮,保证谁都认不出来,才去寻地方落脚。”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葛老太爷也不知道我身世,还说我可能是别家专门栽培出来,好顶替二姐姐的。” 说到此处,乔毓难过起来,声音也低了:“我四处打听,却没听说乔家有女儿走失,生的太像,贸然登门,又怕惹人误会,我到家门口看了好久,可是不敢过来……” 皇帝听得眉头微敛,常山王妃与卫国公等人也是心有戚戚。 乔老夫人更是心如刀绞,一个劲儿的在她背上抚摸:“没事儿了,好孩子,你回家了,什么都别怕。” 乔毓“嗯”了一声,又道:“我在大慈恩寺被人救起,便想着去那儿看看,寻个线索,不想一无所获;我被救起时,身上还带着一块玉佩,底下络子有些少见,我便去绣坊问,有个老妈妈说,多年前,那样式曾经在荆州流行过,我便想去打听京中有没有人家同荆州有所牵扯,实在没有结果,便去荆州看看……” 这些事说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常山王妃听得难过,叹口气,道:“难为你了。” 乔毓笑了笑,继续道:“那天,我刚在大慈恩寺周围转完,晚上便宿在城外的客栈,不想,竟在那儿遇见了铁柱……” “……”卫国公眉头又是一跳,艰难道:“铁柱?” “不不不,他不叫铁柱,那是我随口起的名字,”乔毓这才反应过来:“他叫苏豫,字怀信,是邢国公府的世子。” 卫国公心下微动,侧目去看皇帝,却见他神情敛和,不以为意,不知怎么,就松了口气。 “再后来呢?”他问。 乔毓说及此处,明显来了兴致:“我们挺谈得来的,听说雁归山有山匪肆乱,便一道去挑了,恰巧救下了三弟……” “你先等等,”昌武郡公道:“哪里冒出一个三弟?你们结拜了?” 他目光有些奇怪,上下打量她,道:“你是老几?苏怀信比你大吧,你是老二?” “这怎么可能?”乔毓皱眉,不假思索道:“我当然是老大!” 卫国公几人交换一个颜色,神情皆有些忍俊不禁,皇帝也笑了,道:“那个山寨,果然是你领着人去挑掉的。” 乔毓有点儿心虚,哼哼唧唧道:“这是为民除害。” 众人又笑了起来。 乔毓更不自在了,狐疑的左右看看,道:“你们笑什么嘛。” 没人回答她,最后,皇帝轻轻说了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后来三弟回了宁国公府,为掩人耳目,我就暂且去邢国公府住下了。” 乔毓不明所以,索性不看他们,气闷道:“昨日我出门,遇上个和尚,说的头头是道。我帮他在金光门给灾民看了一日病,他便给了我一封信,叫我今日午时往大慈恩寺去,将信交给遇见的第一个人,那人会告诉我一切,再后来,你们便知道了。” 其余人只当是她一进门,便撞见了皇帝,这才被带回来,故而不觉疑惑,唯有皇帝问了句:“你头一个遇见的是谁?” “是我自己,”乔毓郁卒道:“佛堂门口摆着喷水鱼洗,我凑过去瞧,第一个见到的可不就是我自己吗?” 皇帝略一思量,便明白过来,微微莞尔,道:“原来如此。” 乔毓将自己短暂而精彩的冒险讲完了,嗓子已经干的不行,常山王妃倒了杯水递过去,她喝下去之后,终于想起来问点儿别的了。 譬如说,带她回来的人是谁? 乔毓方才只顾着同家人相认,又叙说自己这一阵子的经历,却无暇顾及,只是看见乔家人态度,隐隐约约的也有所猜测,可终究不如直接问出来来的痛快。 她是个爽利性子,当着人家的面儿使眼色,未免有些失礼,眼珠一转,便问常山王妃:“姐姐,送我回来的是谁?我还没有向他道谢呢。” 常山王妃被她问的一怔,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打进屋之后,皇帝便极少开口,谁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她有些踌躇,下意识侧目去望,正迟疑间,皇帝却站起身,主动走到了近前。 卫国公等人见状,也忙站起身,唯有乔老夫人年高,人还坐在软塌上。 乔毓见别人起身,只得随同站起,想起他从前说的那几句话,心中便有些不自在,却听他徐徐道:“既然想知道我是谁,怎么不直接问我?” 乔毓也不怵,落落大方道:“现在问也来得及呀。” 皇帝颔首道:“也是。” 乔毓看周遭人这做派,已经明白了大半,屈膝施礼,道:“二姐夫,多谢你送我回来。” 那称呼亲近,却带着三分推拒。 皇帝盯着她瞧了会儿,微微笑了起来:“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乔毓笑了笑,没再说话。 皇帝也不介意,打量着天色已晚,便道:“朕该回宫去了。” 卫国公忙道:“臣送圣上。” “不必,你们一家刚刚团圆,要忙的事情还很多。” 皇帝如此说了一句,又转向乔毓,道:“你是安安的幼妹,便是皇太子等人的姨母,合该叫他们来见你;再则,皇后过世之后,他们心中一直不甚安乐,你与你姐姐生的相像,他们应该也会很喜欢你。” 乔毓见了常山王妃与卫国公等人,都是打心眼儿里觉得亲热,再去想过世胞姐留下的儿女们,心中便多了三分怜爱,轻轻应了声:“好。” 皇帝深深看她一眼,道:“送朕出去吧。” 乔毓怜爱胞姐留下的儿女是真的,不想跟他过多牵扯也是真的。 乔毓可以是乔家的四娘,可以是明德皇后的幼妹,可以是葛大锤,但就是不能做别人的替身,活成一道影子。 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道:“我们一家刚刚团圆,要忙的事情还很多,圣上自便吧。” “你不是说,感激朕送你回来吗?” 皇帝忍俊不禁:“怎么连送朕出去这样的小事,都不肯办?” “因为我腿上有伤,行动不便,方才姐姐还给我上了药,”乔毓脸不红心不跳,道:“二哥,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圣上出去。” 你自己接不住的球,干嘛往老子这儿踢! 昌武郡公暗骂一声,却不好反驳,顺势道:“臣送圣上。” 皇帝摇头失笑,隔空点了点她,倒没再说别的,向乔老夫人微微致意,转身离去。 常山王妃是亲眼瞧着她长大的,如何看不出她心思,暗笑之余,也不多提:“四娘,你的行李呢?” 乔毓道:“我的行李本就不多,都在邢国公府放着,既然归家,总要去同他们说一声才是。” “是这个理儿,”乔老夫人拉着小女儿的手,笑眯眯点头,又转向卫国公,吩咐道:“你跟四娘一块儿,往邢国公府走一遭,谢过他们这几日的照看,做人总要有始有终。” 卫国公顺从应道:“这原是应有的。” 乔老夫人颔首,神情冷淡下来,当家主母的气度显露无疑:“离了邢国公府,也别急着回来,再去新武侯府,砸了他们家的牌匾,他们算什么东西,敢打乔家的主意!” 卫国公笑道:“儿子原本就打算去走一遭。” 常山王妃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昌武郡公道:“我也去。” “……等等,”乔毓总觉得事情要闹大了,挠挠头,有些无措的道:“他们也没伤着我,再说,我走的时候都报复回去了。” “你这傻孩子,总爱把人往好处想!” 乔老夫人瞪她一眼,又怜又恼:“也就是你机敏,才没出事,若换成别人,掉进葛家,保准儿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杀人不成反被杀,那是他活该,不代表他没错儿,我叫人一日三回在他们家门口骂,也是咱们家占理儿!” 卫国公几人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乔老夫人冷哼一声,又道:“他骗你入府,害你性命,这是第一桩;想拿你二姐姐做筏子谋富贵,这是第二桩;你当他送女进宫,只为承宠?错,是意在太子!这是第三桩!杀我乔家的人,还要打我乔家的脸,欺压乔家的外孙,谁给他的狗胆!” 卫国公几人附和道:“阿娘说的是。” “……”乔毓茫然片刻,道:“好像是很有道理。” 乔老夫人叹口气,怜爱的看着她,道:“你这孩子,就是心太好了,到外边儿去,会吃亏的……” “唉,”乔毓感同身受,同样叹了口气:“我总是因为太过良善,而跟那些变态格格不入。” …… 说干就干,眼见天色将黑,乔毓便同乔老夫人暂且辞别,带着给自己撑腰的兄长们和姐姐,一道往邢国公府去。 “也是缘分使然,”过去的时候,常山王妃笑着同乔毓道:“咱们家同苏家世代相交,可巧这一回,就叫你碰上苏家人了。” “我说呢,”乔毓恍然大悟:“我瞧见苏怀信时,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常山王妃听她这么讲,神情微妙起来,昌武郡公轻咳一声,借着低头,遮掩住唇边笑意。 乔毓不高兴了,气闷道:“你们怎么又这样?我说错话了吗?” 常山王妃抚慰道:“没有没有,你别多心。” 说话间,几人便到了邢国公府门口。 苏家的门房认识乔家人,远远瞧见他们过来,微觉诧异,笑着迎上去,恭敬道:“几位贵客前来,真是蓬荜生辉,今日登门,来寻国公的?” 卫国公听得微怔:“安之回来了?” 安之,便是邢国公苏靖的字。 那门房也怔住了:“怎么,您不是知道国公回来,才登门的吗?” 这可真是误会了。 卫国公心下好笑,倒没同他解释,门房忙叫人去知会邢国公此事,又差人引着几位贵客往前厅去。 邢国公听闻卫国公与常山王妃、昌武郡公一道来了,心下微讶,还当是出什么事儿了,匆忙往前厅去,脸上笑容还未出现,便在望见常山王妃身侧的年轻女郎时消弭无踪。 他神情怔然,眼眶泛红,动容道:“大锤哥?你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  葛大锤【吐烟圈】:你大哥永远是你大哥 ps: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今天的评论里抽五十个送红包,么么啾~~~ 22、讨债 邢国公的面容与苏怀信极为相像,气度沉稳, 冷峻挺拔, 较之后者,更见端肃凝重。 只是此刻,他却失了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着乔毓。 乔毓被那句“大锤哥”惊了一下, 狐疑的看他几眼, 道:“我不是你的大锤哥。” 正是傍晚时分, 斜阳的余晖自窗外映入,也将众人的面庞, 染上了一层柔光。 邢国公回过神来,才知自己是认错人了, 这少女虽同那人相像,但年岁上却不相符,再则…… 他心中有些苦涩: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生呢。 卫国公能够猜度到他此刻心境,却不好额外解释什么, 只一指乔毓,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早些年一直养在外边儿,今天才回府。” “哦, 原来如此。”邢国公见乔毓与明德皇后年少时生的一般模样,心中便猜到了几分,听卫国公如此解释, 不过将那猜测坐实罢了。 为什么将小女儿养在外边儿是卫国公府的家事,人家既然没主动说,他便不多过问,温和的看了乔毓一眼,解释道:“我有个结义兄长,我便唤她大锤哥,不过,她已经过世了。我早先不知你会来,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 乔毓看着他面容,实在觉得亲切,便笑着摆手:“大哥早就同我讲,说两家世代交好,再说什么见面礼,却生分了。” 邢国公闻言微笑,另有仆婢入内奉茶,将将端了托盘出去,门却被人从外打开,苏怀信匆忙而来,扬声唤道:“大锤哥!” 邢国公:“……” 卫国公、常山王妃、昌武郡公:“……” 乔毓淡定的笑了笑,解释道:“这回是找我的。” 暮色将至,乔毓却没回来,苏怀信心中便有些担忧,正待出门去找,却听人回话,说卫国公兄弟与常山王妃带了个年轻女郎登门,再想起今早出门时,乔毓说自己有点眉目了,他便有了几分猜测。 难道她真是乔家的女儿? 又或者是因为同明德皇后太过相像,被乔家发现之后,带到邢国公府来问个明白? 想的再多,都不如亲眼去看看来的实际。 现下见乔毓换了女装,端坐在常山王妃身边,苏怀信的心便稳稳落地了,忙向几位长辈称罪:“方才是晚辈失礼,望请几位见谅。” 卫国公府姐弟三人的神情有些微妙,一时没有回应,邢国公眯着眼看了儿子一会儿,迟疑着道:“你方才,管你乔姑姑叫什么?” “……”苏怀信:“乔姑姑???” 乔毓友善的提醒他:“铁柱,我找到家人了。” 她一指卫国公与昌武郡公,笑道:“那两位是我兄长,”又指向常山王妃:“那是我姐姐。” 苏怀信听见自己骤然降了一辈儿,不禁有些失神,邢国公目光在他们俩人身上转了转,又一次道:“大郎,你方才管你乔姑姑叫什么?” 苏怀信顺嘴道:“大锤哥啊。” 邢国公眼皮子猛地一跳:“怎么又蹦出一个大锤哥来!” 卫国公低着头喝茶,嘴唇抿得死紧,一言不发,常山王妃也是如此,昌武郡公目光往不远处屏风上瞟,手抖得像是得了羊癫疯。 他没有笑,没有笑,没有笑…… 乔毓见邢国公瞧见自己,才认错了人,便隐约猜到他的大锤哥是谁: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外号还叫大锤,二姐姐真是个奇怪的人。 邢国公听到“大锤哥”这名字,脸上有一闪即逝的伤感,勉强笑了一下,忽然想起另一事,转向儿子,皱眉道:“大郎,你什么时候改名叫铁柱了?” 苏怀信讷讷不能言,乔毓见状,忙解释道:“国公见谅,这原是我们结拜时,我信口给他起的诨号,并无冒犯之意……” “……”邢国公的面色更古怪了:“你们结拜了,你还给他取名叫铁柱?” 卫国公原本一直低头饮茶,似乎是被呛到了,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昌武郡公忙近前去,帮着兄长顺气。 乔毓总觉得邢国公有点奇怪,挠了挠头,忽然福至心灵:“难道国公结识的那位大锤哥,也给你取了诨号,叫做铁柱?” “不,当然没有。” 邢国公神情端肃,摇头否定:“我叫铁牛。” “……”乔毓远目:“真是个好名字。” …… 出了邢国公府,天色便有些黑了,乔毓苍蝇似的搓了搓手,激动道:“我们这就去新武侯府吧?” 卫国公催马上前,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好笑道:“走着。” “耶!”乔毓欢呼一声,催马向前,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了最前边儿。 夜色微深,新武侯府门前已经挂起来灯笼,亮盈盈的,很好看。 乔毓盯着那府门看了会儿,再想起自己离开此处那日,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么个时辰,正门早就关了,外边儿也没人守着,偏门虽开着,但几人是来砸场子的,怎么可能去走偏门? 乔毓下了马,便将缰绳交与侍从,大步到了府门前,拍的“咣咣”作响,气势汹汹道:“开门,开门开门开门!你们别躲在里边儿不出声,我知道你们在家!” 常山王妃:“……”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 常山王妃下了马,将那个傻孩子给拉开,又叫随行卫率去砸门。 这动静闹的不小,惹得周遭府邸开门探看。 此处乃是永兴坊,高官云集之地,被砸门的又是新武侯府,大唐十六卫之一,谁敢轻侮? 各家各户里的门房仆从们心下迟疑,还当是有醉汉不要命了,跑到这儿来撒野,远远瞧见新武侯府门前形容肃整的站了一群人,以为是禁军来抄家,却是吓了一跳。 再近前几分,众人见为首之人赫然是卫国公与常山王妃,便什么心思都没了,忙不迭回去,将这消息通禀主家。 乔毓叉着腰,站在常山王妃身后,虚情假意的问了句:“是不是闹的太大了?” “四娘,你以为乔家是凭什么居于十六卫之首的?” 常山王妃没搭腔,卫国公淡淡道:“整个长安,只要不是皇城宫门,我就敢给他砸开。” 乔毓感动坏了:“仗势欺人的感觉可真好!” 常山王妃看她一眼,头疼道:“你是该好好念书了。” 府门前闹出这么大动静,新武侯府里即便住的是死人,也能给吵醒了,更别说他们都是活人。 仆从们满心怒气的将门打开,正待使一通威风,不想迎面被人撞倒,按得严严实实。 卫国公看也不看,道:“走,进去瞧瞧。” 乔毓得意洋洋的叉着腰,快步走进去道:“我给你们带路。” 事情闹得不小,惊动了葛老太爷的心腹葛禄。 夜色初起,他提着盏灯笼,面色凝重,神色匆匆,望见不远处那重重人影,先声夺人,扬声喝问:“什么人?” 乔毓义正言辞道:“是正义的使者!” “……”葛禄听这声音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反应不及,近前去瞧了眼,神情顿变。 他是葛老太爷的心腹,仆从里边儿也是极为得脸的,自然识得乔家几位主子,眼见那几人与乔毓一道前来,心里边有种不好的预感,赔个笑,恭谨道:“国公,王妃,郡公,几位可是稀客……” 卫国公瞧他一眼,一指乔毓,道:“认识她吗?” 乔毓立即抬起下巴。 葛禄心下暗恼,面上却赔笑道:“这位女郎是?瞧着眼生的紧。” 他不肯认,卫国公并不觉得意外,也不同他纠缠:“去叫新武侯出来,再把你们府上能主事的都叫过来。” 说完,又向乔毓道:“带我们去前厅坐坐,站久了有点累。” 乔毓应得痛快:“好嘞。” 昌武郡公拍拍葛禄肩膀,多添了句:“记得叫人送茶过去,要淡一点的。” 葛禄:“……” 妈哒! 这是你们家吗?就这么自在! 葛禄心中恼恨,却也知现下这情状,已经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叫仆从跟过去,又叫人去知会新武侯夫妇,自己却往葛老太爷处回禀消息。 乔毓走得那个傍晚,给新武侯府一干人等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新武侯夫人断了腿,新武侯世子比她还惨,除去两条断掉的腿之外,蛋也被踢碎了。 葛老太爷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心理上受不了。 他年纪大了,情绪本就不宜大起大落,这几日又是怨恨,又是悔痛,两种剧烈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竟染上了心悸的毛病。 新武侯府一干人等,都恨乔毓恨得牙痒痒,暗地里都在盼望能捉她回来,等折磨个够,再要她性命。 现下听闻人真的回来了,他们反倒生出一种恍惚感来,再听说她是跟乔家的人一块儿来的,先前那股恍惚,便尽数化为惶恐了。 新武侯与卫国公同朝为官,素日并无深交,却也能说上几句话,现下见了,却尴尬起来。 “忘了同你介绍,这是我家小妹,只是早年养在外边儿,方才没人知晓。” 卫国公大喇喇的坐在主座上,一指乔毓,道:“希明,你可识得她吗?” 新武侯见他为乔毓出头,再瞧见乔毓那张与明德皇后相似的面孔,心下便明白了大半。 葛家无力与乔家抗衡,尤其是在理亏的前提下,卫国公、常山王妃、昌武郡公三人在此,显然是已经确定了某些事情,再狡辩下去,反倒叫人难堪。 他深吸口气,道:“识得。” “识得就好,”卫国公轻轻颔首,面色冷了下去:“既然如此,咱们就得说道说道了——你令人拐带我家小妹到此,又说她是你们家的女郎,这是几个意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家生的出这样的女儿吗?” 新武侯被损的面色涨红,难堪至极,讷讷无言。 卫国公毫不心软,冷笑道:“这也就罢了,眼见事情败露,你们竟还起了杀心,意欲除之而后快,简直丧尽天良!” 新武侯听到这儿,便觉得委屈了。 他有些窘迫,赔着笑道:“最初接令妹入府,我虽非主谋,却也有错,但后来起杀心之事,我确实不知……” 卫国公嘿然不语,常山王妃则淡淡道:“那就叫当初做主的人出来说话。” 新武侯一时语滞,不再开口。 常山王妃冷哼一声,问乔毓道:“当初有人害你性命,你可知幕后主使?” 乔毓不假思索道:“是新武侯夫人和她儿子!” 常山王妃道:“新武侯,劳烦请令夫人与令郎过来,你叫人请,总比我们去请来的礼貌些。” 新武侯迟疑片刻,一咬牙,道:“去,将夫人和世子请来!” 新武侯夫人伤了腿,心中恨乔毓恨得要死,叫人缝了个人偶,写上葛安桢的假名,怨毒的往上边扎针,听人说乔毓跟着乔家人来了,却是又恨又慌,叫人取了剪刀,亲手将那娃娃绞的稀碎,这才叫女婢搀扶着往前厅去。 新武侯世子被伤了那处,大夫看过之后,说再不能有子嗣了,故而新武侯夫人一瞧见乔毓,便恨得牙痒,几乎顾不得其余人,怨毒道:“小贱人,你还敢再来?!” “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乔毓道:“为何不敢来?” 新武侯夫人气的肝疼,抬手指着她,手掌直哆嗦。 常山王妃瞥她一眼,淡淡道:“夫人,手不要可以给别人。” 新武侯夫人就跟被烫到似的,忙不迭将手蜷回衣袖。 几人说话间,新武侯世子已经被搀扶过来,望见乔毓之后,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更是赤红,将仆从推开,踉跄着扑过去,抬手要掐死她。 乔毓抬起一脚,将他踹到地上,新武侯世子被牵连到伤处,瘫软在地,捂住下身哀嚎不止。 新武侯夫人心疼至极,忙蹲下查看,扭头怒呼道:“你疯了吗?!” 常山王妃一打眼,便瞧出新武侯世子是伤了那儿。 自己带大的孩子自己知道,小妹倔,心眼儿多,但品性不坏。 跟人比武,她从不会往下三路招呼,那是武德所在,既然将新武侯世子伤了,那必然是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昌武郡公也明白这节,冷冷瞧地上母子一眼,道:“你废了他?” 新武侯听及此处,拳头紧捏,面皮僵硬,神情中有一闪即逝的狰狞。 “他活该,”乔毓看也不看他,坦诚道:“葛夫人想着将我从新武侯府弄出去,折磨够了再杀;他想的是找个地方将我囚禁起来,当成禁脔,我没要他命,已经很仁慈了。” “乔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新武侯忍无可忍,冷冷道:“他们是有错处,但毕竟没有伤害到你,反倒是你,出手狠辣,居心如此恶毒!” “笑话!” 常山王妃听到“禁脔”二字,已是盛怒,再听新武侯此言,更是面笼寒霜,嗤笑道:“新武侯,你的妻儿有如此惨状,叫做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关我小妹什么事?!你爹没教过你要说人话吗?!” 新武侯自觉退的够多,乔家却咄咄逼人,忍无可忍道:“我再不济,也是圣上亲封的侯爵,如何轮得到你们私设刑堂,如此逼迫?!罢罢罢,咱们这就进宫,求圣上主持公道!” “好,咱们这就走,”昌武郡公站起身,冷笑道:“新武侯,话是你自己说的,可没人逼你,只望你来日别后悔!” 葛家将乔家的女儿骗进府,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有脑子的人就知道,后来事败杀人,更是丧心病狂。 乔毓向人阐述时,说的云淡风轻,可实际上呢? 若是她那晚没有熬夜等呢? 若是葛家人再狠一点,生生熬死她呢? 哪怕她死了,被人百般折磨,乔家都不知道! 还有那个什么狗屁世子,他该感激之前乔毓未曾将他那点心思说出来,否则用不着乔家动手,皇帝就能剐了他! 进宫去御前对峙? 那感情好,乔家求之不得呢! 昌武郡公三两口将杯中茶喝完,起身拍拍手,催促道:“走走走,动作都快点儿啊,再晚就宵禁了!” 新武侯原本是打算威胁一下乔家的,不想这帮人竟是软硬不吃。 他僵在原地,登时骑虎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为难一会儿,才僵笑道:“诸位,有话好好说……” 昌武郡公哪有闲心理会他,左右看看,忽然察觉少了个重要人物:“喂,你们家老太爷呢?他不出场,那就少了点意思!” 新武侯夫人心中倒没丈夫那么多弯弯绕,但也知道自家进宫去讨不了好,有明德皇后、皇太子等人在那儿梗着,还有个肖似明德皇后的乔毓在,那在皇帝面前,就没人能盖过乔家去。 她讪讪一笑,强忍着屈辱,说和道:“老太爷上了年纪,又有心悸,睡前刚喝了药,贸然惊扰,怕会出事……” “你怎么不往好处想?” 乔毓瞅她一眼,皱眉道:“万一他喝完药就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新武侯夫人【微笑】:……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ps:评论照常送红包五十个,么么啾~ 23、克星 同乔家人说过话之后,新武侯夫人终于明白乔毓骨子里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是从哪儿来的了。 她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势不如人, 要忍, 要忍”之后,终于深吸口气,转向同为女性的常山王妃, 温声劝慰道:“王妃, 此事的确是葛家理亏, 我们也愿意赔礼道歉, 可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不是吗?” 新武侯夫人只想着息事宁人,脸上含笑, 软中带硬道:“贵府四娘毕竟是女儿家,在外流离多日,传出去也不好听呀。” 新武侯没有做声,目光却在卫国公与昌武郡公脸上打转,显然是赞同妻子说法的。 “嗨呀, 我这个暴脾气!” 常山王妃还没说话,乔毓便坐不住了,懒得同他们掰扯,向哥哥们和姐姐道:“算了, 再吵下去也没意思,心平气和的砍他们几刀吧!” 新武侯:“……” 新武侯夫人:“……” 秀儿,你乖乖回去吃橘子, 好吗? 新武侯心口发闷,险些喘不上气来,脸色青白不定,新武侯夫人伏在儿子身上,神情同样局促不安。 葛老太爷叫人搀扶着走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原本就难受的心脏,更是隐隐疼了起来。 这事既然闹了起来,两家以后怕是很难共处,只是现下的葛家,却没有任何资本同乔家抗衡。 再则,此事涉及的并非只有乔家: 新武侯府拿明德皇后做筏子,整出这么一出来,皇帝会怎么想? 要知道,就在前不久,还有人因为孝期失礼,直接从长安直接贬到乡下去了。 更要命的是,新武侯府这种行为,直接触犯了皇太子及其弟妹们的逆鳞与底线,来日新君登基,又会如何? 葛老太爷想到此处,便觉脑仁儿作痛: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将那小贱人接回来了,便宜没占到也就算了,还将自家搅弄得天翻地覆。 她要是就这么走了,那也就算了,偏生还是乔家的女儿,还带着哥哥姐姐来寻仇了! mmp! 葛老太爷忍不住在心里爆了粗口: 你吃亏了吗?! 哪来的逼脸来这儿报仇?! 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葛老太爷心间那口郁气才散了几分,勉强在脸上挂了三分笑,软声软气道:“此事的确是葛家有错,几位快消消火儿,我若知道那是你们家的女儿,如何也不会叫她进府的。两家相交多年,我同你们父亲,也是八拜之交……” 乔毓听得狐疑,扭头去看常山王妃,后者漠然道:“阿娘说他们不熟,见过几面罢了,顶多就是一起吃过酒。只是阿爹坐首席,他居末尾罢了。” 昌武郡公轻飘飘道:“阿姐,你小声点说,脸可疼了。” 葛老太爷:“……” 新武侯夫妇:“……” 你们果然是一家人啊。 事情到了这地步,已是多说无益,葛老太爷不再玩儿那些花招,有些疲惫的叹口气,向乔毓道:“六娘,姑且叫我再叫你一声六娘,你扪心自问,我想过要害你吗?” “想过,”乔毓道:“只是没来得及下手。” 葛老太爷:“……” 这死孩子,一点儿都不讨喜! 他脸皮一僵,咬了咬牙,道:“但我毕竟没有对你出手,你打二娘乳母,抢别人东西,多吃多占,问老大家的要钱,气得她染上头风,踢二娘、三娘进粪坑,打四娘耳光,我都没有处罚你,是不是?” 乔毓那么厚的脸皮,都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倒是真的。” “是我贪心不足,我认了,但对你下手,却是老大家的擅作主张,”葛老太爷认栽了:“你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只是,不要连累其余人。” 卫国公听得有些满意,常山王妃与昌武郡公也是如此,三人对视一眼,却没做声,而是望向乔毓,等她说话。 毕竟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旁人没有权力替她接受,又或者是否决。 “他们想害我性命是真的,不怀好意是真的,没讨到好处,也是真的。” 乔毓想了想,道:“可人做错了事,就该接受惩罚,他们现在的痛苦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并不等同于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葛老太爷听她并无叫葛家整个受罚的意思,微松口气:“那你待如何?” “第一,我要他们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请罪;” 乔毓垂眼瞧着那母子二人,道:“第二,我希望废黜他的世子之位。” “前一个没问题。” 在葛老太爷心中,丢些脸面无关紧要,更不必说丢的并非他自己的脸面,可后一个,就不太成了。 “并非我阻拦,而是世子的册立与废黜,都由朝廷降旨,轮不到葛家自行处置……” “第二个也没问题。” 葛老太爷还没说完,卫国公便淡淡打断:“我可以替你应承。” 葛老太爷神情一僵,好半晌,方才勉强露出个笑:“多谢。” 卫国公礼貌的道:“不客气。” 事已至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新武侯夫人母子俩面如土色,恍若失魂,目光阴寒的瞪着乔毓,半晌没说出话来,更别说真的过去磕头谢罪了。 葛老太爷瞥了他们一眼,没好气道:“老大家的,你不止这一个儿子,说话做事之前要想清楚;至于大郎,你总得为自己的将来着想……”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那二人不认也得认,咬紧牙根,到乔毓面前跪地致歉,青着脸,求她见谅。 乔毓也不指望他们真能悔改,那口恶气出了,这事儿就算是了结了,垂眼扫了一扫,笑吟吟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搅扰了。” 葛老太爷想着终于可以送这些瘟神走了,脸上的笑容都真诚起来:“无妨,我这就叫人好生送你们出去。” 卫国公几人站起身来,走在前边,乔毓落在最后,忽然想起另一事,扭头道:“我当初走得急,你送我的首饰珠宝,还有那些蜀锦绸缎,一样都没带走。” 葛老太爷笑容微僵:“稍后就叫人送过去。” 乔毓心满意足了:“好说,咱们改日再会。” 新武侯夫人已经被人搀扶起身,阴恻恻道:“你真是个会过日子的,这样精打细算。” “别这么夸我,”乔毓挠了挠头,美滋滋道:“怪不好意思的。” 新武侯夫人:“……” 出新武侯府的时候,卫国公回首去望,吩咐仆从道:“将牌匾拆下来,拿回去劈掉,当柴火烧吧。” “……”乔毓有点迟疑:“是不是太嚣张了点?” “有吗?”昌武郡公浑然不觉,无所谓道:“反正新武侯府也不会继续存在了,还要这牌匾干什么。” 卫国公奇怪的看她一眼,道:“小妹,你以为我说的废黜世子,是什么意思?当然是连新武侯府一起敲掉了。” 这么点儿事,即便他不说,皇帝也会办的。 “唉,”乔毓叹口气,摇头道:“我总是因为太过善良,而跟你们格格不入……” 常山王妃道:“如果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笑的那么大声,那就更好了。” 乔家来的瘟神终于走了,新武侯府重归沉寂。 半晌,才听见新武侯有气无力道:“折腾这么久,人财两空,到底是图什么……” 葛老太爷心中酸涩难言,仰起头,恍惚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眼角滑落:“今晚的风真是喧嚣……” …… 乔毓将此前憋在心间的那口恶气出了,心中爽的不行,掰着指头数了数,道:“现在就还差最后一件事了,找到王氏母女,好生向她们致谢!” “已经叫人去找了,”常山王妃笑道:“你说王氏的儿子在长安城中经营糕饼铺子,又说了村庄所在,想来也不难找,届时,大可以多给些银钱;至于二娘,既然喜欢刺绣针线,也可为她引荐几位绣娘,叫多钻研些,再请个女先生,教她识字,等她出嫁,乔家还可补贴一份嫁妆。” 她怕乔毓以为自己吝啬,又解释道:“门第所限,给的多了未必是好事,如此安排,又有乔家照拂,是最好的选择了。” 乔毓听她安排的仔细,如何还有二话,感激道:“谢谢姐姐!” “你这孩子,”常山王妃笑道:“都是一家人,哪里用得着说谢。” 说话间的功夫,一行人便回了卫国公府。 乔毓午间时候吃过素斋,晚间却没用饭,其余人也一样。 乔老夫人知道,早就安排人准备,见他们回来了,又催着去净手吃饭。 “阿娘年迈,小妹又是这等光景,你们俩的差事也丢不开,”一家齐聚,常山王妃悄声道:“我还是在府中留几日吧。” 乔毓的身份在那儿,隔三差五的又爱惹事儿,对于卫国公夫人而言决计是一尊大神,说不得骂不得,否则,不仅乔老夫人不高兴,皇帝与皇太子怕也不悦。 常山王妃便没有这个麻烦了,她亲自将乔毓带大,算是半个母亲,打她几下,骂她几句,她也不会记恨。 “也好,”卫国公看着乔毓,想起她年轻时的战绩,也觉得有点头疼:“你不在这儿,没人镇得住她。” 昌武郡公忍俊不禁,瞅了乔毓一眼,没说话。 乔毓可没听到这些,老老实实的将手洗了,便要从侍婢手中接过巾帕擦拭,还没接到呢,常山王妃便走过去,帮她将手擦干了。 乔毓心中暖热,说了声:“谢谢姐姐。” 享受着亲人的关怀,她忽然想起爹不疼,娘也没了的许樟来:“也不知三弟在宁国公府过得好不好,我现下既归家,也该去看看他的。再则,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说得粗俗点,她一撅尾巴,常山王妃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瞥她一眼,道:“收起你大胆的想法。” 乔毓闷闷道:“我都想出来了!” 常山王妃道:“那就再憋回去。” 乔毓郁卒道:“当初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配合的可好了,我想着……” 常山王妃有些头疼的打断了她:“不,你不想。” 乔毓低着头,不说话了。 常山王妃招呼她:“过来吃饭。” 乔毓看她一眼,又低下头,道:“我不吃。” 常山王妃眉头一跳,道:“为什么不吃?” 乔毓哼了声,道:“我有情绪了。” 常山王妃眉头拧个疙瘩,瞅着她,道:“你真不吃?” 乔毓梗着脖子,道:“不吃!哎呀……姐姐!” 下一瞬,她就被常山王妃提着后衣领,整个儿给拎起来了。 “姐姐,姐姐!”乔毓在半空中挣扎,手足无措道:“姐姐你不要提我的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被捏住了命运后颈皮的乔毓喵~ ps:谢谢大家的支持啦,评论照常送五十个红包撒~ 24、恶果 乔毓被拎到座椅上,就跟被扎了一针的气球似的, 无精打采的开始吃饭。 常山王妃看她这般情状, 又有些不忍心,劝慰道:“你才回来多久,就想着往外跑?即便是不顾惜自己, 难道也不心疼阿娘?” “好吧, ”一说起乔老夫人, 乔毓就软了, 老老实实道:“我会听话的。” 常山王妃对这句话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但也不能说出来打击她, 叹口气,道:“吃饭吧。” 乔老夫人笑眯眯的看着小女儿, 温柔哄道:“四娘还小呢,你们别总凶她,小孩子爱玩也是寻常,过几日得了空,再同你几个侄子出门打猎玩, 好不好?” 乔毓开心了点,乖巧道:“好。”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说了会儿话,吃完饭后,外边儿才有管事回禀, 说前不久新武侯府叫人送了好些东西来,现下正在外边儿搁着。 乔毓一听就笑开了,卫国公也是忍俊不禁:“暂且……” 他原本是想叫直接送到乔毓院子里去的, 但是转念一想,她在乔家哪有什么院子? 卫国公还记得傍晚时分,她对皇帝的抗拒,若说是送到皇后早先住过的院落里,恐怕她会多想,觉得自家人想撮合她跟姐夫,为此生分。 顿了顿,他温和道:“送到老夫人那儿去吧。” “阿娘一直记挂着你,身体也不太好,”卫国公向乔毓道:“你便陪阿娘住一阵儿,也好照看。” 乔毓拍着胸脯应了:“都交给我。” 晚间入睡之前,乔毓前去沐浴,出来之后,常山王妃又帮她在伤处上了点儿药,弄完之后,才催着上塌歇息。 乔老夫人的床榻足够宽敞,母女三人睡在一起也不显得拥挤,乔毓在最里边儿,乔老夫人在中间,常山王妃则在最外边儿,照顾里边儿那一老一小也方便。 女婢们将外间的灯熄了,放下纱帐,床榻内那一方天地便安谧起来。 乔毓躺在松软的床褥上边,觉得满心都是安宁,轻轻合上眼去,不一会儿,却又睁开了。 “阿娘,你不要总摸我,”她细声细气道:“好痒的。” “有这么多次吗?”乔老夫人被她说的一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阿娘怕一觉睡醒,你又不见了……” “好孩子,”她有些歉疚,摸摸小女儿的头,温柔道:“阿娘不吵你了,快睡吧。” 乔毓听得心中酸涩,不禁后悔自己方才为何要开口,想了想,主动钻到母亲被窝里去,亲昵道:“阿娘搂着我睡吧。” 乔老夫人欣然笑道:“好。” “姐姐,你可不要吃醋,”乔毓多说了句:“我小,你大,阿娘就不抱你了。” 常山王妃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哪儿来这么多话?快睡吧。” 乔毓忙应道:“这就睡,这就睡。” …… 皇帝归宫之后,便在显德殿中静坐,对着腕上那串紫檀木珠出神,始终默然无语。 高庸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知道他此刻心绪不定,便不曾搅扰,吩咐殿中内侍退下,独自守在一边儿。 夜色渐渐深了,晚风自窗棂吹入,搅弄的内殿帷幔轻轻拂动。 连枝宫灯上是儿臂粗的蜡烛,将这座大殿映照的一片通明,不知是哪一支受了惊,“噼啪”一声轻响,将皇帝从沉思中唤醒,回到现世。 “高庸,”他神情敛和,目光平静:“叫太子他们过来吧。” “是,”高庸应了一声,又吩咐内侍去请几位殿下,自己则低眉顺眼的守在皇帝身边,静穆如一尊泥塑。 明德皇后辞世之后,皇帝宣布辍朝百日,现下不过四月,总共也才过了三十几日罢了。 因这缘故,皇太子近来着实辛苦,时常忙到深夜,方才归宫歇息,听闻显德殿传召,微觉讶异:“出什么事了?” 传信的内侍恭敬道:“回太子殿下,奴婢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过,其余几位殿下也接到了传召。” 皇太子眉头微动,没再多说,吩咐属臣们各自归府歇息,自己则整理衣袍,叫宫人提灯引路,往显德殿去。 他都觉得奇怪,更别说秦王、晋王与昭和公主了。 兄妹几个先后到了显德殿,入内之后,内侍便在外将门合上,他们有些诧异,再往内看,却发觉内殿并无内侍宫人,皇帝坐在上首,身体微斜,半倚着扶手,俨然不语,身边是内侍监高庸。 几人对视两眼,神情莫名,正待行礼,皇帝却摆摆手,语气有些疲惫的道:“都过来吧。” 皇太子与秦王、晋王到皇帝近前去坐了,昭和公主却到他身边站定,有些担忧的道:“父皇,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 皇帝盯着她那副肖似母亲的面容看了会儿,心下唏嘘,却微笑道:“父皇没事,只是有件事情,想同你们说。” 昭和公主眼珠一转,好奇道:“什么事?” 皇帝目光在几个孩子脸上转了一圈,轻轻道:“今天,我见到你们母后了。” 这句话落地,内殿之中似乎失了声响,唯有惊诧这一种情绪得以保留。 皇太子看着父亲嘴唇闭合,耳中却是一片茫然,怔然良久,方才回过神来。 他听见自己有些艰涩的开口:“父皇,你方才说……” “我说,今天我见到你们的母后了,”皇帝平静的看着他,重复道:“她很好,我将她送回乔家去了。” 又是久久无言。 “这不可能!” 晋王俊秀的面容上遍是难以置信,还有些丧母之后残存的伤怀:“母后,母后她已经去了,怎么可能再出现?父皇,你,你是不是……” 他想说父亲是不是神志失常,生了幻觉,却觉这样的言语太过伤人,如此停滞下来,没有再语。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 皇帝并不对儿女们此刻的激烈情绪感到意外,他将腕上那串紫檀木珠取下,动作轻柔的摩挲着,道:“她过世的第二日,原本存放于梓宫中的身体,便消失了。” 皇太子面色微变,秦王几人也是如此。 皇帝垂眼看着那串紫檀木珠,道:“只留下了这串木珠。” “……这串木珠,母后很喜欢,”皇太子眉头微蹙,若有所思道:“仿佛是曾外祖母留给她的遗物。” 他思绪敏锐,很快反应过来:“听说,父皇曾经传召法慧大德进宫。” “我问了他很多,但他只说了两句话。” 皇帝道:“第一句,是‘等’,第二句是,‘顺其自然’。” “前者简单,无非就是静待,”秦王皱眉道:“可‘顺其自然’,又作何解?”秦王等人也面露疑惑。 皇帝没有回答,显然并没有确切的答案,皇太子思忖片刻,忽然道:“母后她再度出现时,是否有异于常人之处?” 较之晋王与昭和公主,皇帝与皇太子这对父子之间,总少了些亲昵,可即便如此,也不会妨碍到他欣赏、看重这个儿子。 “的确有,”皇帝颔首,神情中有些赞许,顿了顿,方才道:“你母后她重归年少,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也不能这么说,”他纠正了自己之前的话:“她只记得一件事,她叫乔毓。江南有二乔的‘乔’,钟灵毓秀的‘毓’。” “重归年少?” 晋王吃了一惊,怔楞一会儿,又道:“可是,母后不叫这个名字啊。” “此事的确古怪,”皇帝颔首道:“她什么都忘记了,却唯独记得这个——你们可曾听说过这名字?” 皇太子与两个弟弟对视一眼,轻轻摇头。 昭和公主眉头皱着,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我好像听过……但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了。” 其余几人心下一喜,追问道:“果真听过?” “听着有些熟悉,”昭和公主苦恼道:“但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来。” “这种事情不能急,”秦王劝慰道:“慢慢想。” “法慧说‘顺其自然’,我隐约猜到了几分,却不知准与不准,实在不敢冒险,点破她身份。她既以为自己是乔家失落在外的女儿,我便顺水推舟,叫常山王妃编造这样一个身世给她。” 皇帝垂眼去看那串紫檀木珠,道:“此事古怪,这珠子也古怪,我觉得,破局之处或许就在湘南。” 皇太子与秦王静默不语,晋王则道:“此前我们往外祖母跟前去,曾经听她提过,曾外祖母出身湘南世家,擅于毒蛊医药。” 皇帝颔首,道:“卫国公已经令人往湘南去,搜寻乔太夫人的族人了,不日便有结果。” 昭和公主听他们说话,也不做声,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摸了摸那串佛珠,眼泪便“吧嗒吧嗒”的掉了出来。 “父皇,我想去看看母后,”她哽咽道:“我们一起种的海棠开花了,她都没有见到呢……” 皇太子眼眶湿了,虽未言语,却也神情哀恸,静静看着父亲,无言的请求,秦王与晋王也禁不住垂泪。 “今日太晚了,明天吧,”皇帝看了眼时辰,轻笑道:“你们母后现在怕是很忙。” 晋王抬手拭去眼泪,道:“母后在忙着做什么?” ……打架斗殴,上门寻仇。 皇帝略微沉思,轻轻笑了起来:“这就要从她在大慈恩寺下的河边醒来说起了……” 他将乔毓近来的经历说了一遍,皇太子几人听得又是担忧,又是动怒,到最后,听说母亲与人结义,挑了一个山寨,又觉得好笑。 “怪不得外祖母说母后年轻时候是混世魔头呢,”秦王摇头失笑,道:“这样的脾性,真是了不得,一个不小心,怕就要闯祸。” “没关系,”皇太子神情柔和,道:“有我们帮她兜着,不会有事的。” 高庸站在皇帝身边,听得有些牙疼。 正常人到了这时候,不应该说看好她不叫闯祸吗? 帮忙兜着算怎么回事? 他见过年轻时候的皇后,也知道那混世魔头的赫赫凶威,早先只有乔家人护着,都能闹那么大,现下有这么多人撑腰,那还得了? 他有些头大,转念一想,忽然开心起来。 明德皇后已逝,皇帝不可能昭告天下她还活着,即便日后再娶进宫,也得等到二十七月过去,再行册封。 反正是祸害别人,碍不着他什么事儿。 高庸正幸灾乐祸,冷不丁外边儿有内侍前来回话,隔门道:“圣上,卫国公等人,已经离开新武侯府了。” “哦,”皇帝淡淡应了一声,道:“新武侯夫人母子俩死了吗?” “……没有。”内侍道:“四娘仁善,叫他们磕头赔罪,又说,想废黜新武侯世子的身份。” “还有,”他顿了一下,方才道:“四娘在新武侯府时,世子曾有不轨之心,甚至意图私囚,置为禁脔……” 皇帝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阴鸷,隐约嗜血,高庸几乎怀疑,当若此刻新武侯世子在场,他会亲自举刀,将他碎尸万段。 皇太子等人更是面若冰霜,目光森寒。 如此过了半晌,皇帝才笑了一笑,道:“新武侯府除爵,府中男子尽数去官,打发他们到凉州去吧。” “是,”内侍恭声应了,又道:“那二人……” 内殿中气氛凝滞的可怕,高庸甚至不敢抬头,皇帝语气平静,道:“赐那妇人全尸。” 内侍额头生汗,不得不再问一句:“另一人呢?” 皇太子淡淡道:“五马分尸。” 内侍心下一凛,恭敬应声,转身离去。 夜色正浓,内殿中寂静无声,晚风微凉,却远不似殿中人神情森冷。 那串紫檀木珠便在皇帝手间,润泽而又光滑,几人怔怔看了会儿,从前勉强抑制住的哀恸,忽然如同山崩一般,骤然爆发出来。 “从前我们太小,无能为力,”皇太子垂下头,神情涩然,笑中带泪:“现在,要变成我们来保护你了,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路人采访【上帝视角的得意】:女主,你知道自己其实不叫乔毓吗? 乔毓【摊手】: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如果你们愿意,还可以叫我人生赢家 ps:今天真的超惊喜,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25、团聚 或许是因为寻到家了,心中畅然, 又或者是因为昨日跟哥哥姐姐们往新武侯府去耀武扬威累到了, 第二日清早,乔毓起的晚了。 乔老夫人上了年纪,醒的也早, 见小女儿酣睡未醒, 舍不得将她吵醒, 替她将被角掖好, 便同常山王妃一道出去了。 天气晴朗,晨光湛湛, 院中那架紫藤花开的正盛,翠绿的叶, 紫莹莹的花儿,一簇簇堆在一起,热切而繁盛。 侍婢们送了茶来,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相对而坐,笑吟吟的说了几句话, 就听外边儿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老夫人,王妃,太子殿下与其余三位殿下一起过来了,正往这边儿来。” 乔老夫人瞧了瞧天色, 有些诧异:“这么早?” “怕是一晚上没睡着,”常山王妃心有所感,笑道:“昨日圣上带四娘回来, 不过两刻钟功夫,咱们却觉得有大半辈子那么长。” “是了,”乔老夫人叹口气,又道:“做娘的挂念自己骨肉,可孩子也想娘啊。” 常山王妃见她似乎有些伤感,忙笑着劝慰:“人都回来了,阿娘快别这样。” 乔老夫人听罢,又笑了起来,没等再说句什么,便听外边儿传来仆婢们的请安声,皇太子与秦王、晋王、昭和公主已经到了院中。 都是亲眷,又在家中,礼节便不必太过严谨,几人寒暄几句,皇太子便低声道:“母后……小姨母人呢?” “还没醒呢,”常山王妃一指内室:“我去叫她起来。” “那却不必,”皇太子虽也心急,却不欲将母亲吵醒,示意其余人落座,又轻声道:“姨母昨日操劳,实在辛苦,叫她多歇息一阵吧。” 秦王几人也是出声附和。 真是亲儿子。 常山王妃心道:能将出门寻仇,砸人府门说的这么文雅。 想到此处,她不禁摇头失笑,目光在那四双隐含迫切的眼眸上瞧了瞧,道:“你们想问什么?一个一个的来。” 那几人对视几眼,最终,还是皇太子先道:“姨母她,她还好吗?” “好的很,”常山王妃笑道:“你姨母年轻时候,可是个混世魔头——你们应当也从圣上那儿听过她近来的丰功伟绩了。” 皇太子听得失笑,轻轻颔首,秦王便继续道:“姨母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真的不记得了。” 常山王妃知晓法慧大德的那两句评语,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也知道,只是怕乔老夫人病中忧思,才没有告诉她,现下听皇太子问,便知他在想什么:“不过,这也不是坏事,从头再来,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秦王莞尔:“是这个道理。” 两人正说话间,却见内室中静候的女婢出来回话,道是四娘醒了。 皇太子几人面容上不觉浮现出几分笑意,隐约希冀,向常山王妃颔首,往内室那儿去。 …… 乔毓一觉睡醒,舒服的不得了,伸个懒腰,又去洗漱,刚拿巾帕将脸擦完,便察觉有人窥探,心下微奇,扭头去瞧,就见窗边探出四个脑袋。 晋王手托着腮,悄声道:“母后年轻时候可真好看。” “父皇不是说不能那么叫吗?”昭和公主拿胳膊肘儿拐他一下,却又附和:“不过,确实是很好看。” 秦王温声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他这话说完,乔毓已经到了近前,挨着瞅了瞅,狐疑道:“你们是?” 母亲重回年少,但面容仍旧是旧时轮廓,亲切如昔。 昭和公主想笑着做个介绍,心头却酸涩交加,嘴巴刚张开,就忍不住哭了。 晋王眼眶泛热,抬手揉了揉,还是没忍住,同妹妹一起掉了眼泪。 皇太子与秦王年长,原本是要劝慰弟妹的,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喉咙发酸,定定看着母亲,好歹挤出个笑来。 乔毓吓了一跳,见这几人形容不俗,心下明白过来,试探着摸了摸昭和公主的头,温柔道:“我是不是跟你们母亲生的很像?” 昭和公主原本还只是抽抽搭搭的哭,听完这句,却再忍不住,痛哭出声,紧紧拉住她手不放,哭着喊道:“阿娘,阿娘!你快抱抱我……” 晋王也是泣不成声,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母亲看。 乔毓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昨日乔老夫人抱着自己流泪时的场景了,心中不忍,也没有反驳,想伸手帮他们擦泪,却怎么都擦不干。 最后,她无奈的哄道:“快别哭了,看你们哭,我也想要哭了……” 常山王妃同乔老夫人瞧见这一幕,又是感伤,又是欣慰,向皇太子等人道:“进屋去吧,同你们小姨母说说话。” 那几人应声,抹着眼泪,先后进了内室。 昭和公主与晋王年岁最小,紧紧搂着母亲腰身,如何都舍不得放,乔毓见他们哭的实在是凶,也是心疼,挨着摸了摸头,又温柔的哄。 大半晌过去,这俩人才好些,乔毓拉着到一侧凳子上坐了,再看皇太子与秦王也是神情哀恸,禁不住退了一步,嘀咕道:“你们看起来比我还大呢,就不用抱着哄了吧?” 皇太子忍俊不禁,秦王也是如此,最终,他们却还是近前去,小心的伸臂过去,先后抱了一抱,笑中带泪道:“能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乔毓性情爽利,最见不得别人的眼泪,尤其是亲眷之人的。 她仍旧记不得过往,但是,却能够感知到家人所带来的温暖与关怀。 乔老夫人,常山王妃,卫国公,昌武郡公,乃至于两位嫂嫂,都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爱与怜惜,她也愿意用同样的态度去回报,尽全力去爱护他们。 自然,这也包括着二姐姐留下的几个孩子。 昭和公主与晋王方才哭的太凶,眼睛还红红的,乔毓心中怜爱,叫人取了些膏药来,亲手抹在他们眼皮上,免得待会儿肿起来难看。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见这一幕,自是欣慰,说起乔毓爱吃荠菜饺子,便要亲自下厨去包,也是将空间留给母子几人说说话。 “小姨母,”晋王摇晃母亲的手臂,依依道:“你进宫去陪我们住一段时间吧,好不好?” 乔毓下意识想答应,想起那日皇帝的态度,不禁有些迟疑,婉拒道:“阿娘身体还不是太好,我实在走不开,你们若是想见我,便出宫来,好不好?” 晋王见没能叫她进宫,心下有些失望,给妹妹使个眼色,想叫她帮着说和,皇太子却握住他手,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皇后薨逝,乃是国丧,除去天下举哀之外,皇帝也会有所致意,即便册立继后,也要于二十七月之后。 虽然册立宫嫔,并不受此影响,但自己的母亲,正经的元后,以继后身份再入宫闱都有些委屈,怎么可能以妾侍之身进宫? 他不允许,父皇也不会同意的。 这关头叫母亲入宫小住,身份尴尬,反倒叫她难堪。 晋王倒没想这么多,只是见长兄摇头,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了话头,笑着说到别处去了。 皇太子沉稳,秦王温和,含笑看着昭和公主与晋王像两只小麻雀一样,围着母亲叽叽喳喳,静静享受这一刻的温馨。 韩国夫人便是在此时过来的。 乔毓正同昭和公主说话,冷不丁察觉有人在看,抬眼去瞧,便见门外站了一个艳若桃李的年轻少妇。 她面容鲜妍,衣裙却素雅,因为正在孝期,发间点缀一朵白花,眸光淡淡的看着她。 乔毓不知道这是谁,心下却觉得很是亲切,想着能不经通传,直接到此,应当也是同乔家极为相熟的,便微微颔首,露出个笑来。 那少妇眼底闪过一抹嫌恶,不再看她,而是唤道:“太子殿下?我有些话想同你讲。” 乔毓被她晾了一下,心里有点不爽,脸上却不显,权当做没看见,继续同晋王说话。 皇太子背对门外,并没瞧见这一幕。 韩国夫人与母亲年岁相仿,一向亲如姐妹,故而他也没多想,向乔毓知会一声,起身走了出去,疑惑道:“三姨母?” 韩国夫人脸上这才露出几分急色,一指内室,道:“那是谁?” 乔家几个人,从乔老夫人,到卫国公、昌武郡公、常山王妃,都生得一副铁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至于皇家这几个孩子,就更不必说了。 只是,韩国夫人…… 皇太子迟疑一瞬,还是没告知她实情,只道:“是小姨母,昨日方才被接回府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昭和与晋王年幼,被她糊弄,你也昏了头不成?” 韩国夫人拉他到长廊上去,低声道:“伯母若有这么个女儿,我怎么会不知道?八成是伯父的风流债!” “唉,伯父在时,同伯母也是很要好的,”说及此处,韩国夫人叹口气,神情中有些难以置信:“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皇太子:“……” “你不要嫌我啰嗦,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你当她会真心对你们好?” 韩国夫人见他不语,心下更急,苦口婆心道:“她一定是想着讨好你们,再用那张脸勾引圣上,最后再害你们,叫她自己的儿子当皇帝!” “……”皇太子无奈道:“三姨母,你都是在哪儿见到这种女人的?” “话本子里呀!” 韩国夫人见他执迷不悟,愈加心急道:“你不要不当回事,要多警醒些,她同二姐姐生得再像,也不会像二姐姐那样疼你们,到底是隔了一层肚皮呢。” 皇太子:“……” 说来稀奇,乔家三个女儿,却生有三种脾性: 常山王妃沉稳干练,能顶乔家的半边天; 乔毓爽利,特别会气人,还特别能闯祸; 韩国夫人娇憨动人,不爱珠翠绫罗,只爱看话本子,脑洞能连接到外太空去。 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内室中有欢笑声传来,韩国夫人面上嘲讽更重:“听听,她多会哄人高兴,这么短的功夫,就将你们骗过去了……这个女人,真是狡诈的可怕!” 皇太子觉得有些话不说不行了,拉她走得更远,道:“三姨母,此事机密,请你不要对外人提起,即便是姨丈。”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说出去,也未必会有人信。 再往后推推,即便是有人信了,也拿乔毓没办法。 ——除非他先造反,弄个皇帝当当。 韩国夫人见他说的神秘,心下微动:“怎么了?” 皇太子略经构思,便将事情原委对她讲了,又叹口气,道:“母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叫乔毓,这名字却还是错的。” “死而复生,重返年少,还失忆了?乔毓?” 韩国夫人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多了,竟也轻易接受了这说话,只是听到那名字时,微微蹙起了眉: “这名字有些熟悉,我好像听过,别催我,叫我想想……《重生嫡女很腹黑》,不,不是这本,《狂野狼妃狠狠爱》,不对,也不是这本,难道是《妃倾天下,陛下请自重》?不,也不太像……” 皇太子:“……” 简直辣耳朵,真该叫京兆尹查封那些写话本子的。 韩国夫人想了半晌,目光骤亮:“我想起来了,是《凤倾天下:将军千岁千千岁》!” 皇太子:“……” 三姨母,你每天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团毛线找到了一个头儿,剩下的便简单了。 韩国夫人笑道:“那话本子写得实在是好,没什么哭哭啼啼、腻腻歪歪的,那女角的性子忒爽利,像你母亲年轻时候,经历也像,巧的是也姓乔,你母亲那时候还说,这名字比她本来的名字好听……” 皇太子脑海中倏然闪现出些什么,心下明白了几分:“三姨母,能跟我讲一讲,那女角的人生经历吗?” “其实也简单,”韩国夫人大略想了想,道:“女角出身将门,行侠仗义,闯荡江湖,很是结识了些兄弟,后来还拉起军队,出征塞外,凭自己本事封了王爵,最后与心上人终老……大概就是这样。” 皇太子低下头,半晌,方才轻轻说了句:“原来如此。” 韩国夫人有些担忧:“我方才朝她翻白眼儿了,她不会记恨我吧?” 皇太子失笑道:“你只说是意会错了,以为她是外室生的,这才闹了误会,不就没事了?” 韩国夫人想了想,觉得是这么回事儿,笑道:“还是你聪明。” 顿了顿,又道:“你走前边儿,我待会儿解释,你也能帮个腔儿。” 皇太子笑着应了声:“好。” …… 皇太子一走,乔毓就悄悄问昭和公主:“方才那人是谁?” “是三姨母呀,小姨母,你还没见过她吗?” 昭和公主莞尔,想了想,又道:“也是,三姨母出嫁了,并不住在府中,你又不记得,难怪会不认识。” 原来是叔父荣国公的独女,自己的堂姐,韩国夫人。 好端端的,干嘛白眼看人嘛! 乔毓有点郁闷,倒没同别人讲,又说了会儿话,便见皇太子与韩国夫人一前一后到了。 后者有些窘迫,主动拉了拉她手,解释几句,又依依告罪。 皇太子也笑道:“三姨母最是好性儿,方才是无意的,小姨母别见怪。” 他们既如此讲,乔毓自然不会揪着不放,相处多年,骨子里镌刻的亲情是真实存在的,几人嘻嘻哈哈的说起话来,不知过了多久,乔老夫人便遣人来叫,让一块儿去吃饺子。 乔毓左边儿挽着昭和公主,右边是韩国夫人,亲亲热热的说着话,一进内室,却怔了一下。 坐在上首的那人面容英俊,气度雍容,眉宇间威仪迫人。 察觉她的目光,他扭头看了过来,微微含了几分笑,向她举杯致意。 正是李泓。 乔毓见了皇帝,再想起初见那日,他在自己鼻子上刮的那一下,不禁有些不自在,脸上倒还如常,往常山王妃下首去坐了,继续同韩国夫人说话。 午膳气氛热切,皇帝却很少开口,他似乎不是爱说话的人,多半都是在听,偶然间目光掠过乔毓面颊,方才略微停留几分。 乔毓察觉到了,却只作未知,他也不介意,自斟自饮,颇为闲适。 用过午膳之后,皇帝便要回宫,皇太子几人舍不得母亲,便暂且留下,晚些时候再回宫去。 卫国公是家主,又是皇帝舅兄,但该有的分寸却不会忘记,正待起身相送,却见乔毓主动站起身,含笑道:“我送圣上出去吧。” 昭和公主与晋王对视一眼,神情隐约带着些雀跃,皇太子与秦王却始终缄默,眼底是淡淡的了然。 卫国公姐弟几人同样如是。 出了长廊,便远离了内室的欢声。 皇帝身材高大挺拔,静静走在前边,乔毓跟在后边,像是条小尾巴,仿佛是有默契似的,侍从们都远远跟着,不曾近前。 “圣上,”拐过墙角那从海棠时,乔毓道:“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不当讲。” “……”乔毓给噎了一下,郁闷的顿了顿,坚持道:“不行,我一定要讲。” 皇帝停下脚步,回身看她,那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有千钧重。 “圣上,我是不是很像二姐姐?” 乔毓不为所动,抬头看他,又道:“你想娶我吗?” 皇帝静静看着她,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不想嫁入宫中,也不想嫁给你。” 乔毓道:“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那她就是独一无二的,生的再像,性格再像,也不是她。随便找个人来顶替她,既是在侮辱死去的人,也是在侮辱活着的人。我不喜欢,二姐姐也不会喜欢的。” 她自知冒犯,躬身施礼,请罪道:“我听说,圣上与二姐姐鹣鲽情深,空置六宫,无异生之子,心里实在羡慕。我将来的夫君,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之于彼此,都是不可替代的。” 皇帝久久没有言语,半晌,方才道:“倘若他背弃了当初许下是誓言呢?” 乔毓恶狠狠道:“那我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插到门前旗杆上!” 皇帝静静看着她,不知怎么,忽然笑了。 乔毓恼道:“我是认真的!” 皇帝伸手过去,在她头上揉了揉,笑意愈深:“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 乔毓在心里嘀咕一句,却没有说出口。 皇帝当然不是蠢的,既然如此,有些话就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将自己的心思说个清楚明白,那就够了。 “圣上慢走,”乔毓见他似乎没有生气,略微安心了些,假笑着道:“臣女就不送了。” 皇帝似乎觉得这情状很有趣,若有所思看了她一会儿,道:“我走了。还有,你少惹点祸。” “笑话,”乔毓目送他离去,老大不高兴:“我是会惹祸的人吗。” …… 午饭过后,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暮色渐起,皇太子与秦王方才带着依依不舍的弟妹离去。 乔老夫人有些乏了,乔毓帮她捏了会儿肩,却听人来回禀,说是两位夫人带着府里的郎君、女郎,来向四姑母请安了。 乔毓的身份,只有乔家顶尖的几个人知道,今日皇帝与皇太子等人登门,显然有意小聚,卫国公便没叫小辈儿过来,等贵客走了,才叫来见过四姑母。 卫国公之妻周氏乃是陈国公府的嫡女,昌武郡公之妻陆氏则是国子监祭酒之女,前者有四子二女,后者有二子三女,共计十一个孩子。 乔毓想想便觉得有些头疼,唯恐乌压压过来一群,最后完全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哪知到最后,过来的却只有四个人,两男两女。 乔老夫人笑着解释道:“咱们家有七男五女。你大哥家的姐儿年岁最长,五年前嫁到了卢国公府上,自然不在府里。她下边儿便是你大哥的长子,府中世子大郎,现下领军在外,他媳妇也跟着。” 乔毓没见着真人,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脑子里却是浆糊。 常山王妃最是了解她,失笑道:“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只说在跟前的几个便是了。” 乔毓感激涕零:“姐姐说的是。” 常山王妃笑了,指着年岁最长的郎君道:“这是二郎,也是你大哥的次子,名叫乔安。” 那郎君生的英武,身量挺拔,面容也同父亲相像,有些好奇的看乔毓一眼,施礼道:“姑母。” “嗳,”乔毓应了一声,又问:“娶媳妇儿了吗?” 乔安也不窘迫,笑道:“还没有呢。” 乔老夫人笑眯眯的,一指乔安身后的少年,道:“那是你二哥的长子,叫乔南,也是府中三郎。” 较之乔安,乔南更像母亲些,俊美儒雅,玉树临风,向乔毓行礼道:“姑母好。” 乔毓含笑应了一声。 除去两个侄子外,便是两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似乎六七岁,梳着双螺髻,很是娇俏。 常山王妃叫她们近前,怜爱的扶住她们肩头,向乔毓道:“大的是二娘,你二哥的长女,叫乔静,小的是三娘,是你大哥的幼女,叫乔菀。” 两个小姑娘屈膝见礼,脆生生的唤道:“姑母好。” 乔毓笑着摸了摸她们的头,却察觉到常山王妃似乎格外喜爱这两个孩子,心下微动:“姐姐家的……” “我没有生女儿的命,”常山王妃看出她心思,摇头笑道:“三个都是小子,没个贴心的。” 乔静名字里有个“静”字,性情却很活泼,莞尔道:“姑母可以拿我们当女儿嘛。” 乔菀却看着乔毓出神,犹豫一下,道:“小姑母,你跟二姑母生的可真像。” 乔毓见她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脸颊:“我们是姐妹,自然生的相像。” 乔菀有点郁闷:“你们怎么都爱掐我的脸?” 在这儿的就这四个,乔毓不免多问一句:“别人呢?” 乔老夫人笑道:“四郎、五郎在国子监念书,半月一归;六郎不爱念书,却喜好刀枪,大郎领军在外,他也跟过去了……” 乔静听到这儿,幸灾乐祸道:“最后也没逃掉,伯父专程送了几个先生过去,叫盯着他念书。” 其余几人禁不住笑了出来,乔老夫人也是如此,隔空点了点她,又继续道:“你二嫂的母亲前一阵子病了,身体不太康健,大双跟小双在她跟前儿陪着,也能说说话。” 乔毓听这名字有趣儿,便多问了句:“大双、小双?” “哦,姑母还不知道,”乔静解释道:“她们是双胞胎。” 明德皇后跟昌武郡公是双胞胎,大双跟小双也是,果然,这等缘法都是有理可循的。 “咱们家没那些陈腐规矩,女眷出去玩乐也没什么,你们年纪相仿,能说到一起去,平时也可以多聚聚。” 乔老夫人向两个孙儿道:“你们姑母从小都是当成男儿养的,从骑马弓箭,到兵法刀枪,没有她不知道的,你们真想上进,就叫她多多指点。” 乔安与乔南都是将门子弟,长安勋贵中也是颇为出众的后起之秀,骨子里自有傲气,听祖母这般讲,微觉诧异,对视一眼,向乔毓施礼道:“姑母,请指教。” 乔毓一天不动弹,就觉得浑身长虱子,闻言雀跃道:“走走走,去演武场,我看看你们功夫!” 常山王妃见她这般情状,既觉欣慰,又有些忧心:“你别伤了他们——还有,多听二郎和三郎的话,别惹事。” “知道了知道了。”乔毓满口应了。 乔静是女郎,性情却很活泼,见哥哥们走了,便坐不住了,同祖母和姑母说了声,拉着乔菀一道去看。 乔毓不擅诗书,但到了演武场上,却如同回到了家,提刀上马,战无不胜,活生生一尊阎王。 乔安颇类父亲,勇武非常,一杆□□使得出神入化,只是技不如人,不过半晌,便败下阵来。 “枪不是这么使的,”乔毓看得摇头,收刀入鞘,令人去取了根木棍,前端裹上石灰,再用麻布包好,震声笑道:“你来试试我这杆枪!” 乔安虽败过一次,却不气馁,重整旗鼓,全力出击。 那根木棍到了乔毓手中,却是如臂使指,刁钻至极,周遭还有乔家府兵在,渐渐围了上来,仔细打量一会儿,扬声叫好。 不过半刻钟,乔安肩头与心口便被石灰染白,不得不低头认输。 “刀枪斧戟,各有各的好处,但也不乏短处,你要做的,便是融会贯通,”乔毓下了马,指点他道:“你本事不俗,但火候还差着呢。” 方才她在马上,连战连胜,岂是一句英姿勃发所能形容的,乔静与乔菀早已看得呆了,一个跑过去送水,一个凑过去擦汗,眼睛里亮盈盈的,全都是光。 乔安心胸豁达,并非输不起的人,见状失笑道:“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 乔静哼了声,勉强去倒了杯茶,递过去给他,完事就转向乔毓,神情希冀道: “姑母,你现下可有空暇吗?时风好武,长安城中更设有演武场,大哥不在这儿,没法下场,二哥本事虽不弱,却也不是百战百胜,三哥并不善战,别的哥哥们年岁又小,有人在背地里取笑我们家后继无人呢!” “这你们都能忍?”乔毓眉毛一竖,道:“快带我去!” “哪有这么严重?” 乔南捏了捏乔静的梳起的双螺髻,笑道:“大哥在长安时,可没人敢说这话,再则,二哥也是少有的好手,那些人背地里说着说那,不是因为我们家后继无人,而是本来就同我们家不对付。” 乔安也道:“二娘跟人拌了几句嘴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乔毓听得皱眉:“我们家不是十六卫之首吗?” 乔南意味深长道:“但是天有二日啊。” 乔毓明白了。 太上皇还在呢。 皇帝同这位父亲相处的不好,底下人心里当然也在较劲儿,卫国公府作为十六卫之首,又是明德皇后的母家,自然首当其冲。 “既然这样……” 她想了想,雀跃道:“我去跟他们打架,就更没有压力了。” 乔安:“……” 乔南:“……” 姑母,你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怎么,不对吗?” 乔毓见他们神情古怪,蹙眉道:“反正都是政敌了,不打架关系也不会变好,打了架顶多就是更坏,怕什么?” 想了想,她补充道:“我下手很有分寸,不会死人的。你们放心。” 乔安:“……” 乔南:“……” 在你说那句话之前,我们还是很放心的。 “就这么定了啊,”乔毓想了想,跃跃欲试道:“咱们别直接去,我叫上两个兄弟,万一是打群架,还不吃亏……” 乔安有点明白早先离开时,大姑母为何对多叮嘱那句话了。 他有些踌躇,总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会决定很多事情,然而他毕竟年轻气盛,骨子里有不服输的劲头,身后有卫国公府在,也不乏大战一场的底气。 乔静探头过去,摆明车马支持乔毓:“我觉得姑母说的有道理。” 乔菀也道:“二哥,你不会是怕了吧?” 乔安同乔南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底看出了跃跃欲试,相对而笑,震声道:“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大明湖畔的乔毓,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乔毓:??? 常山王妃【手动再见】:她显然不记得了 ps:闯祸预警~~~ 26、比试 “爽快!” 乔毓说干就干,叫人牵了匹马, 夹带着乔菀前行。 乔安、乔南、乔静几人跟从在后, 有点出乎她预料的是,乔静翻身上马时动作利落,功底很是不俗。 乔静察觉到她的目光, 有点小得意:“姑母, 我的骑射功夫, 可不比二哥小时候差。” 乔毓赞许的笑, 向她略微点头,催马往邢国公府和宁国公府去, 叫了苏怀信与许樟一道出门。 都是勋贵子弟,又是世交, 乔安与乔南自然识得苏怀信,只是相处时,却隐约有些隔阂。 卫国公世子乔旬与苏怀信年岁相仿,同样出众,时人以双骄称之, 相较之下,别家子弟都逊色许多。 乔安虽不俗,但终究还差着火候,暂时还没法像他大哥一样力压众人, 在苏怀信这个“前辈”面前,总有种矮了一头的感觉。 也是因这缘故,当他们听见苏怀信喊出那句“大锤哥”时, 有种世界颠倒的玄幻感。 “我二弟铁柱,”乔毓指了指苏怀信,向他们介绍,完事又同样示意乔家四人,向苏怀信道:“我的侄子和侄女们,你应该都认识。” 两方人在淡淡的尴尬中会了面。 许樟笑道:“几日不见,大锤哥今非昔比了啊。” “还好还好,”乔毓笑道:“你呢,过得如何?” 许樟想了想,借用她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也还好。” 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乔毓说的含糊:“若是得了空,便去找我玩。” 许樟领会到她的好意,含笑应了声:“好。” …… 一行人过去的时候,演武场正是热火朝天,好些人围在一起,兴致勃勃的盯着场中看,叫好声,唱衰声,此起彼伏。 这是皇帝登基之后,为在长安养成尚武风气儿专门设置的地方,只对勋贵子弟开放,因这缘故,虽然各家各户的郎君、女郎时有摩擦,倒没闹出过大事儿来。 乔安是卫国公府的郎君,在这儿也是熟面孔,门前下马,验证过身份之后,守卫便将他们放进去了。 乔毓左右看看,听这喧闹气氛,便觉周身血液都热了起来,“嘎巴嘎巴”的掰了掰手指,震声道:“我的刀呢?!” “……”苏怀信眼皮子一跳,道:“大锤哥,你控制一下。” 乔毓到了这地方,觉得浑身上下都舒服了,看乔安一眼,道:“这儿是怎么玩的?跟我讲讲规则。” “很多,我捡重要的讲,”乔安想了想,道:“此处禁止私斗,禁止伤人性命,若要比试,便要在第三方见证之下进行,还可以参与赌局,按照胜负下注。” “这么好玩儿?”乔毓跃跃欲试:“你们带钱了吗?” “没带,不过也可以暂且记账,”乔南笑道:“到这儿的都是有名有姓之辈,真的毁约,丢不起这个脸。再则,毕竟是皇家承办的……” 乔毓会意过来,不再多问,正待往最热闹的地方去瞧瞧,就觉袖子被人扯了一下,扭头去看,便见乔安兴冲冲的冲人招手,隔着老远,便道:“章兴文,看这儿,快来!” 乔毓不知这是谁,心下正疑惑,便听苏怀信体贴道:“是申国公府,章家的人,这也是皇太后的母家。” 哦,乔毓明白了:敌对势力。 乔安好久没这么高兴了,兴高采烈的将章兴文招呼过来,却见他身后也跟了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 乔毓什么都不记得,自然谁也不认识,许樟也是如此,苏怀信只识得男子,女眷却见得少,不知谁是谁,一时有些迟疑。 这时候,乔静便要发挥作用了。 “二哥刚才招呼的章兴文,是申国公府的三郎,他的姑祖母,便是宫中的章太后,对着二哥说三道四的人里边,就数他声音最大!” “哦,”乔毓兴致勃勃的打量章兴文几眼,却见那郎君年约二十,面容英俊,体量却瘦削,不禁有些迟疑:“他身手很好吗?” “垃圾战五渣,”乔静不屑道:“他只敢跟低门出身的人对战,别人不敢赢他,几次遇上二哥,就先称病,要不就叫家将出战。” “呸,”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薄,冷嘲热讽道:“也不知道他脱了裤子,是不是少点儿什么!” 章兴文等人已经到了近前,乔静又不曾压低声音,故而一行人自然听得真切,别人倒是还好,章家几人脸上却是青白不定。 乔静这才抬眼去看他们,敷衍着假笑道:“不好意思啊,我没看见你在这儿。早知道就换个地方说了。” “……”章兴文同样假笑道:“没关系。” 乔静又向乔毓介绍:“他左边儿是安国公府吴家的六郎,身后是蒋国公府裴家的族侄裴十二郎,后边儿那个不晓得是哪个屯子里冒出来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总跟我们家不对付也就是了。” 对面一波人儿:“……” 乔家人的嘴,真是够讨厌的! 乔毓听她说了那么多,就最后一句的有效信息最多,目光一抬,看向同行的两个女郎,道:“她们呢?” “右边儿穿湖蓝色襦裙的是章家六娘,她是章兴文的妹妹,左边儿穿天水碧襦裙的是唐家九娘,她是唐贵太妃的妹妹。” “奇怪,”乔静有些疑惑:“唐贵太妃刚进宫时,跟章太后斗的你死我活,她们家的女郎,竟然走到一起去了……” 章六娘与唐九娘:“……” 乔家人的嘴,真是讨厌极了! 两下里都是认识的,又不甚和气,往日里见了,也是说不了几句便会争执,今日不知怎么,乔安没有急着开口,对面儿也无人应声。 他们都是勋贵子弟,入过禁宫,见过昔年的明德皇后,也曾为大行皇后哭临,现下再见乔毓,如何能不心生惊骇? 章兴文与吴六郎、裴十二郎对视一眼,眼底都有些凝重,半晌,方才道:“这位是……” 乔安得意的抬起下巴:“这是我小姑姑,你们的长辈,都客气点!” 乔静重复道:“客气点!” 章兴文面色微暗,却没言语。 吴六郎神情复杂,望向乔毓时,眼底隐约有些敌意:“乔老夫人与乔老国公有明德皇后、卫国公与常山王妃、昌武郡公四个孩子,几时又冒出来一个?难道,是老国公的风流债?” 乔毓眉头一跳,看他一眼,语气轻巧道:“关你屁事。” 吴六郎面色一黑:“你大可以不回答,何必口出恶言?” 裴十二郎面色含笑,神情中略带些轻蔑与得意:“吴兄勿要生气,毕竟是武家出身,底蕴微薄,后嗣也粗野不堪。” 时人讲关中四姓,便是指河东薛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与京兆韦氏。 苏怀信之母薛氏,便是出自河东薛氏,而眼前的裴十二郎,乃至于蒋国公裴安,则是出自河东裴氏。 乔毓上下打量裴十二郎两眼,道:“你说谁呢?” 裴十二郎眼底有些讥诮,却不直言:“谁恼羞成怒,便是在说谁。” “哦,”乔毓想了想,却点头道:“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裴十二郎眉宇间闪过一抹疑惑,旋即转为哂笑。 ——这是个傻子,听不懂好赖话吗? 他心里有点得意,唇边的笑意还没有完全绽开,便被迫收敛起来。 乔毓抬手一拳,狠狠击在了他下颌。 裴十二郎只觉下巴一阵剧痛,应声倒地,喉咙腥气翻滚一会儿,骤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竟吐出一颗沾着血的牙来。 “哇,”乔毓嫌恶的往旁边儿躲了躲:“真恶心!” 其余人:“……” 裴十二郎只觉脑仁儿嗡嗡作响,胸腔齐鸣,五感俱失,甚至没有听清楚乔毓说的那句话。 吴六郎面色骤然变得阴沉起来,与裴十二郎同行的几人也是如此。 几家人关系不睦是真,时常有口舌之争也是真的,但不顾及严禁私自斗殴的规矩,直接在这儿动手的,却还是头一次遇见。 吴六郎既觉得失了脸面,又觉这女人蠢钝不堪,竟敢公然破坏规矩,深吸口气,将笑容挂到脸上:“乔家姑姑,你这是坏了规矩的……” 乔毓抬着下巴,洋洋得意道:“反正我粗野不堪。” 谁也没想到她就这么痛痛快快的应了,对面几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一会儿过去,唐九娘方才道:“乔家姑姑,你总要顾及乔家女郎的名声,不然……” 乔静两手叉腰,先一步打断了她:“唐九娘,你知道为什么有的人只能活个一二十年,但有的人能活到一百多岁吗?” 唐九娘道:“为什么?” 乔静冷笑道:“因为他们从来不多管闲事!” 乔菀哼道:“乔家女儿吃你们家大米了吗?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唐九娘面上一阵难堪,讪讪一笑,没再说话。 章兴文咬牙切齿的看着这一幕,却不同乔静与乔菀纠缠,只向乔毓道:“乔家姑姑,你今日乱了规矩,此处乃是皇家所设,严禁私下斗殴,违者……” 乔毓一摊手,无辜道:“可是,我没有私下斗殴啊。” “……”章兴文一指瘫倒在地的裴十二郎,怒道:“难道这都是幻觉?” “你是不是晚上没睡够,白天也开始做梦了?” 乔毓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挠了挠头,又走到方才说她是老国公风流产物的吴六郎面前去了。 “知道什么叫斗殴吗?两个人有来有往,那才叫做斗殴。” “像这种,”她示范着往吴六郎脸上扇了一巴掌,无辜道:“叫做单方面的殴打。” 吴六郎冷不丁挨了一记嘴巴,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面颊登时涨红。 他如何受得住这种屈辱,下意识想要还击,却见乔毓动作轻巧的躲避开,口中道:“呔,那傻仔!你这样私下斗殴,是要受到处罚的!” 吴六郎:“……” 章兴文如何遇见过这等无耻之人,一口血梗在喉咙,险些将自己噎死,阴沉不定的打量她片刻,忽然扬声笑道:“我见乔家姑姑身负佩刀,想来很有些本事?既如此,何妨当众一较高下?” 乔安心下大喜,若非场地所限,简直像来一套托马斯大回旋表达自己心中的欢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他下意识想要应答,冷不丁被乔毓拧了一下,心下微动,旋即回过神来,飞速在脸上揉出一个担忧中混杂着愤怒的神情: “章兴文你要不要脸?!一个大男人,竟欺我姑母一个弱女子!有种便上场,同我较量一二!” 乔毓气愤道:“二郎,你别拦我,我才不信会输给他!”说完,便要上前。 乔南忙拉住她:“小姑母,不要意气用事!” 乔静与乔菀也道:“何必与这种人置气,平白失了身份。” 苏怀信面无表情,悄声对许樟道:“我常常因为太过良善,而与他们格格不入。” 许樟道:“……我也是。” 章兴文原本还有些迟疑,现下见状,却是心下振奋,悄悄同吴六郎递一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道:“乔家武勋传世,我愿领教乔家姑姑的高招!” 裴十二郎被人扶起,恨恨将唇边血迹擦拭掉,阴恻恻道:“我也愿与乔家姑姑一较高下。” “三个男人迎战小姑母一个弱质女郎,”乔南面色顿变:“你们简直是厚颜无耻!” “我们只是提议,并非逼迫,又不是强逼乔家姑姑登台,”章兴文微微一笑,温文尔雅道:“如果她愿意低头认输,大可以免这场风波。” “好了,你们不必再劝!” 乔毓面色执拗,倔强而又悲壮:“我代表的不是我,而是乔家,虽败犹荣,更何况我未必会败!” 这一刻,她仿佛是离群的孤狼,夕阳落寞,正如英雄走向末路,莫名的叫人心酸。 “好!” 乔家人与章家等人遇上时,周遭便有人围上来,将事情经过听得明白,现下听她如此言说,心下大为钦佩。 以弱质女流之身迎战二人,只为不坠家族声威,这是何等气魄?! 如何能不叫人钦佩! 众人纷纷喝彩道:“好一个虽败犹荣!” 乔毓回过身,忍着朝天空“嗷呜”一嗓子的冲动,向群众挥了挥手,果然赢得了一片掌声。 她微微一笑,又握住乔安的手,神情郑重,压低声音,激动道:“听见了吗?是他们先挑衅的,被打死也跟我无关!” “……”不知道为什么,乔安忽然有点方,反手握住她手腕,叮嘱道:“小姑母,可以打伤,也可以打残,但是切记,不能杀人啊……” 章兴文等人眼见周遭围上来一群人,心下便老大不痛快,明明是乔毓先惹事的,也是她先打了己方的人,闹到最后,怎么就跟她是个孤胆英雄似的! mmp! 虽败犹荣?狗屁! 这几家感情是不好,但并不是因为小孩子之间的玩闹争执,而是历经多年的利益纠葛与仇恨交织,根本无法化解。 申国公府章家,是章太后的娘家;卫国公府乔家,是明德皇后的娘家。 倘若皇帝是章太后的儿子,那两家必然亲近,但很可惜,皇帝不仅不是章太后的亲生儿子,还是她的杀子仇人,两家的关系能好就怪了。 同理,蒋国公裴安与安国公吴浈,一个是太上皇的心腹,另一个是太上皇的嫡系,都曾经明刀明枪的反对皇帝继位,与乔家的关系当然也不好。 这几家能走到这地位,当然不是傻子,也看得清局势。 ——太上皇虽还在,但也就那样了,想要咸鱼翻身,怕是很难。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太上皇想保全章太后所留的儿女,也想保全昔年忠心耿耿的旧部,免不得想要同儿子和解,章家、吴家与裴家等人,当然也很愿意改换门庭。 而现下,就有一个最好的时机。 明德皇后薨逝,中宫空悬,有什么比继后出自这三家,更能叫他们安心的? 大唐顶尖的勋贵就那几家,最有可能再出继后的自然是乔家,可乔家长女早几年便出嫁,第二女乔静也才十一岁,差得远呢。 他们家没有合适的人选,再选别家,那就顺理成章了。 可谁知道,半路上又杀出来个乔毓,还跟明德皇后生的一般相貌。 章兴文与吴六郎、裴十二郎等人的敌意,都是缘由于此,现下见她竟敢登台,同自己几人切磋,不禁生出几分别样心思来。 刀剑无眼,倘若她伤了哪儿,断个胳膊腿儿,又或者是不小心伤了脸…… 乔家惯来护短,若真是伤了他们家的女郎,这事怕是难以轻易翻篇,不过,若能以此为家中换一抹生机,虽死何憾。 更不必说,只是伤人,乔家怕也没理由要人性命。 万般思忖都只在一瞬间,章兴文与吴六郎、裴十二郎两人对视一眼,眼底皆有些得意,脸上却平静笑道:“走吧,咱们先去公证,然后便往演武台上公开较量。” 乔毓雄赳赳气昂昂道:“走着。” 乔安与乔南、乔静、乔菀等人彼此看看,神情担忧而又隐含自豪,想要劝说,却又欲言又止,好不纠结痛苦。 苏怀信心绪十分复杂,同许樟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几位,你们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谁吗 乔氏大锤,最新品种的魔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你们……好自为之吧。 公证倒也简单,签署协议之后,便可登台对战。 乔毓早先听乔静说过,章兴文是个惯会缩头的王八,从不跟打不过的人对战,实在不行就称病,又或者叫家将出战,其余几人也是如此,故意示弱,就是防着他们这手呢。 现下见公证签了,众人见证,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嘻嘻哈哈的说了会儿话,又叮嘱乔静与乔菀:“看见外边儿月季花了吗?去摘几朵撕了,待会儿我赢了,就把花瓣往上撒……” 两个小姑娘拍着胸脯点头:“好,交给我们了!” 章兴文:“……” 吴六郎与裴十二郎:“……” 你是不是想的有点远? “还有,”乔毓又补充道:“要采红色的花瓣,那样的好看!” 乔静道:“姑母放心,我记住了!” “……”章兴文真实好奇她哪儿来这么大自信,心下讥诮,皮笑肉不笑道:“乔家姑姑,咱们登台吧?” 乔毓笑道:“走着!” 乔南看她走路带风,杀气腾腾的模样,就有点心惊胆战,隔着老远喊:“姑母手下留情,好歹留口气啊!” 章兴文:“……” 裴十二郎与吴六郎:“……” 你吓唬谁呢! 唐九娘同章六娘讥诮道:“乔家人可真是会做戏,想着先声夺人,吓唬你三哥呢。” 章六娘掩口失笑:“没本事的人,才会耍小聪明,却不知会贻笑大方。” 毕竟是勋贵子弟,又是郎君,那几人还要脸,叫章兴文先去对阵,剩下两个人却坐在近处,幸灾乐祸的等着结果。 “乔家姑姑,”周遭围观者不在少数,章兴文便将面子工程办的极其标准,假惺惺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乔毓活动一下脖子和颈椎,发出咔咔两声脆响,她拔刀出鞘,腰脊挺直一线,英气勃发,不可逼视:“你的废话太多了!” 章兴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来,只得硬着头皮上去。 一个小女子罢了,还能翻天吗? 底下林林总总的坐了很多人,另有人送了桌椅茶水过去,乔家人与章家人分隔两边,如隔天堑。 乔安想打章兴文很久了,只是后者奸猾,一次两次都躲了过去,现下瞧见这一幕,激动的捏手直哆嗦,甚至捏不住茶杯。 章六娘瞧见,眼里闪过一抹得意,掩口失笑:“乔二郎,你怕了吗?如果你们后悔了,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后悔,”乔安没说话,乔静却探头过去,恶狠狠道:“让你三哥洗净脖子等死吧!” 章六娘面色微冷:“敢赌吗?” “为何不敢?”乔南笑微微道:“既然赌,便赌个大的。” “小姑母,”他扬声唤道:“暂且等等,咱们赌一把,可好?” 打人还有钱挣? 乔毓大喜过望:“自然是好!” 乔家与章家打对台,寻常人哪里敢来观看,围着的都是高门子弟,前来公证的,更是演武场的负责人之一。 乔家不缺钱,章家也是如此,现下如此,不过是斗一口气。 乔南温和一笑,道:“我赌小姑母胜,白银五万两。” 章六娘面色顿变:“这么大的数目,你做得了主吗?” 吴六郎也道:“乔三郎,话不要说得太满,到时拿不出来,丢的是乔家的脸。” 裴十二郎也是面露讥讽。 一万两银子,就能为家中女郎风风光光办场婚事,而五万两银子,对于没有承继家门的郎君与不曾做当家主母的女郎而言,已经是个非常大的数目了。 乔南是乔家三郎,这么大一笔数目,说是能直接做主,他们决计是不信的。 乔南只是笑,却没再说话,乔安拍了拍堂弟的肩,震声道:“我们兄弟俩一同担保,总是值这个价的,即便我们不值,乔家的脸面也值!” “好!” 他们找死,别人哪有不应的道理。 吴六郎心下冷笑,道:“我也赌五万两,安国公府的脸面,值这个价!” 唐九娘出身南安侯府,并不像其余几人那般有底气,现下能够在顶级权贵面前露脸,靠的是唐贵太妃仅存的脸面。 她有些为难,踌躇一会儿,还是僵笑着道:“我不似几位这般有胆气,委实不敢做主,只押五千两银子,凑个趣儿。” 这其实已经是非常大的数目,但经过前边儿乔家与吴家对比,便显得小家子气了。 章家与乔家打了那么多年的对台,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输阵的,章兴文在,章六娘不好越过哥哥说话,却也拿催促的目光去看,示意他赶快出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章兴文本能的不想做这种豪赌,正犹疑间,却听吴六郎不满道:“章兄,我下场了,唐九娘下场了,你到底在怕什么?这等比试都怕输,你可真是……” 毕竟是同在一个战壕里的人,吴六郎勉强给他留了几分脸面,没有再说下去,可即便如此,章兴文也是面颊涨红。 他知道,此前几番避战,已经有人在取笑他,也取笑章家,说他怕了乔家,胆小如鼠,怯懦不堪。 可知道是一回事,当众被点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股无名火直冲心肺,章兴文咬紧牙根,道:“五万两,赌了!” 章六娘得意一笑,好像已经胜了似的,得意洋洋的瞥了乔家人一眼。 章家、唐家、吴家都下注了,裴十二郎便不好再沉默下去,只是他毕竟不是蒋国公府的郎君,而是裴家的族侄,当然不敢口出狂言,否则真出了差错,蒋国公未必会管他。 裴十二郎踌躇几瞬,有些不自在的道:“出了家门,便是一人,何必再寻依仗,我也押五千两。” 底下有低低的嘘声传来,裴十二郎神情愈发困窘,勉强笑了笑,风度不失。 该赌的都赌了,乔毓再无后顾之忧,手提长刀,抬手致礼:“请!” 这一战代表的不仅仅是章家的脸面,也是五万两银子,甚至于还牵连着章家日后的前途。 章兴文定了神,同样还礼,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总有种淡淡的忐忑与惊惧。 可能是因为她跟明德皇后生的太像了,长久以来的威赫使然,一想到要划花这张漂亮的脸,就觉得有些胆战心惊。 “乔家姑姑,”章兴文深吸口气,拔剑出鞘:“冒犯了。” “你的废话为何这么多?”乔毓不耐烦道:“如果不是认输,现在就可以闭嘴了。” 章兴文受了一通冷言冷语,心中老大不痛快,一撇嘴,冷笑道:“乔家姑姑,但愿你之后还能这么得意。” 这话刚落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乔毓抬起一脚踹了出去。 全场皆惊,登时安寂。 那动作太快,章兴文全然没有反应过来,人便被踹出几丈远,胸口发闷,痛不可言,喉头一阵抽搐,竟吐出一口血来。 乔毓肩头抗刀,慢悠悠踱步过去,垂眼看着他,漫不经心道:“对不住,你这样的,我一个人能打二十个。” 唐九娘原以为会看见乔毓如何惨不忍睹,却没有想到最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呆呆的看着乔家人嘴里的弱女子乔毓,怔愣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乔静斜她一眼,道:“输了呗,看不懂吗” “三哥!”章六娘同样变了脸色,惊惧道:“三哥,你还好吗!” “他很好,还有气儿,”乔毓想了想,道:“不过他马上就要不好了,还有你,因为欠钱是要还的,尤其是五万两这样的数目。” 章六娘听见这话,真比心口被踢了一脚还要痛苦:五万两这样的数目,在章家也不算少。 要是叫申国公知道…… 一想到这儿,她就有点心惊胆战。 裴十二郎、唐九娘两人,更是面色张惶,唯有吴六郎神情桀骜,冷笑道:“雕虫小技,也敢卖丑!我来试一试你斤两!”说完,提枪登场。 “试一试我斤两” 乔毓看他一眼,懒洋洋道:“山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否认有人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我知道,这个人一定不是你。” 周围人哄笑起来。 吴六郎有些难堪,冷笑道:“不知你有多少本事,竟敢如此大放厥词!” “吴六郎,”乔毓取了帕子擦刀,道:“我说话好听吗?” 吴六郎不知道她卖的什么关子,心下迟疑,还没来得及回答,乔毓便已经给出了答案。 “不好听吧” 她抬眼微笑,目光如刀:“我说话这么不好听,还没有被人打死,就是因为我很能打!” 演武台东侧摆着桌案,她近前去取了只茶碗,立起之后,手腕拨动,咕噜噜转了起来。 吴六郎心下一凛,气势已然输了三分,不再啰嗦,举枪上阵。 乔安用的是长/枪,他用的也是长/枪,乔毓略一打眼,便觉功力不俗,略微正色,举刀相迎。 长/枪胜在机敏,仪刀胜在刚勇,两者对抗,着实火花四溅,并非前一次比试可比。 乔毓没见过安国公府的人,却曾经听闻过,早先雁归山下的那伙儿劫匪,便拜在安国公府门下,今日见了吴六郎,目光不免有些冷意。 吴六郎枪法刁钻,乔毓刀法大开大合,极为霸道,却将前者压制得老老实实。 看不懂的觉得不明所以,看得懂的却是各怀心思,有的欢喜,有的焦急,还有人啧啧称赞。 案上那只茶碗仍旧咕噜噜转个不停,吴六郎的心思却已经乱了,脑门上的汗珠越来越多,最后兵行险招,举枪直攻乔毓咽喉。 “来的好!”乔毓大笑一声,侧身闪开,一跃而起,脚尖点在枪首,悍然举刀横劈! 这一下要是挨中了,脑袋都能被劈成两半,吴六郎心下战栗,下意识侧脸躲开,却觉那刀锋带着劲风刮过面颊,短暂的痛楚之后,便听一阵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刀锋下落的那个瞬间,吴六郎下意识合上了眼,再次睁开时,整条左臂已然使不上力气,刀锋破骨,血如泉涌。 乔毓哈哈大笑,刀锋收回,抬起一脚,将他踹到章兴文身上去,提刀回桌案前,“啪”的一声轻响,将那转动不停的茶盏按倒。 “喂,好兄弟就要整整齐齐,”滴血的刀尖上挑,她指向裴十二郎:“轮到你了!” 27、犯错 裴十二郎坐在下面,看着章兴文被一脚踹飞, 再见吴六郎险些被一刀砍死, 又被踹过去跟前者做伴,呆滞如一头木驴,精神放空, 魂魄离散。 ……乔家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魔鬼? 为什么偏偏让他们遇上了? 这一定是个阴谋……阴谋! 他正满心惊骇, 神思彷徨, 冷不丁听乔毓喊自己上去, 心惊胆战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动身。 乔毓将刀上血迹吹掉, 淡淡道:“裴十二郎,像个男人一样, 即便是输,也别丢掉骨气。” “就是,”乔安斜他一眼,冷哼道:“我小姑母一个弱女子都敢登台,你不敢了吗一直以来, 自诩家风清正、胆气不斐的,不都是你吗” 裴十二郎听他如此言说,心绪一阵翻滚,险些吐出口血来: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 你的小姑母算是哪门子的弱女子! 简直欺人太甚! 演武台上有章兴文与吴六郎洒落的鲜血,刺眼的红,不过片刻功夫, 浑然没有要干涸的意思。 章兴文躺倒在不远处,衣襟被血色染湿,面色蜡黄,神智萎靡; 吴六郎比他还要惨,左肩伤可见骨,血液顺着手臂蜿蜒而下,缓慢的落到地上,渐渐聚集成一方小小的湖泊。 毕竟是皇家准备的演武场,不乏御医药材,每逢有公开比试,便在近侧守候,以防万一,现下刚好用得着,二人并没有性命之忧,伤筋动骨却是真的。 裴十二郎一直以系出名门自诩,对于武家子弟总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但真的到了此刻,心底却生出深重的胆怯与畏惧来。 刀剑无眼,若真是受了伤,即便没有殃及性命,怕也不好禁受。 退一万步讲,即便只是断了胳膊腿儿,也不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裴十二郎久久没有应声,面色踌躇不定,周遭人便知他作何想法,嘘声阵阵。 乔家人抱着手臂,冷笑不语,吴家人与章家人脸上神情也不好看,章六娘面色阴沉,哼道:“裴十二郎,你不是总说与我家同气连枝吗?现在怎么要当缩头乌龟?!” 围观众人一阵哄笑,带着难以掩饰的嘲讽,另有人扬声喊道:“当然是因为他怕死了,哈哈哈哈哈!” 称病已经来不及,避战也只会叫人笑话。 裴十二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知自己再不上场,名声怕就要臭了,届时,蒋国公府不仅不会帮他,反倒会觉得他给裴家人丢脸。 他两股战战,木然站起身来,勉强拔出佩剑,步伐艰难的登台而去。 那台阶略微有些高,他似乎没注意到,一脚踩空,顺势栽倒,摔到了演武台下,一翻白眼儿,就此昏迷过去。 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场中一时有些哄乱,御医匆忙过去查验,看过之后,无语道:“他晕过去了。” 周遭又是一阵哄笑。 乔毓身在台上,将方才那一幕瞧的真真的,裴十二郎狠下心肠,脑袋往台阶上撞了下,为了不丢脸,伤身都不在乎了。 她心下有些好笑,慢悠悠下台去,将左右众人拨开:“让一让,让一让,我来看看他。” 众人出身高门,都是见过明德皇后的,见了那张脸,不觉心生敬重,加之方才两番对战,对乔毓心悦诚服,更没有拦着她的道理。 御医见了她,颔首致礼道:“裴十二郎昏迷,怕是不能继续比试了。” “我来看看吧。”乔毓蹲下身去,伸手把脉之后,又自香囊中取出一根银针。 医者见她行为颇有章法,略有诧异:“小娘子懂得医术?” “早先学过几分,叫你见笑了。” 乔毓指间捻着那根银针,动作舒缓的刺进了裴十二郎颈间穴道,轻轻转了转,温柔中略带一丝自责,道:“若非是为同我比试,裴十二郎也不会受伤,若真因此留下遗憾,叫我如何过意的去。” “小娘子善心,”御医大为动容:“此事纯属意外,又何必自责。” 裴十二郎只是昏迷,叫他醒来有的是办法,乔毓瞥见他眼睫微颤,便知道是醒了,只是怕丢脸,才硬扛着不做声。 “奇怪,怎么还不醒?” 她脸上满是担忧:“不行啊,得加重力道才行。” 裴十二郎眼角不易察觉的抽搐了几下。 那御医则赞道:“小娘子宅心仁厚。” “唉,”乔毓叹口气道:“医者父母心啊。” 裴十二郎:“……” 乔毓又摸出两根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正插在他手臂穴位上,裴十二郎只觉一阵剧痛袭来,痛呼一声,骤然弹起身来。 乔毓喜道:“啊,他醒了!” 裴十二郎主意落空,心下何等气怒,捂住作痛的手臂,目眦尽裂:“你这毒妇……” 乔毓一巴掌拍在他脸上:“跟救命恩人说话,嘴巴放客气点!” 御医眉头拧个疙瘩,嫌恶道:“裴十二郎,裴家教你这般恩将仇报吗?” “……”一股怒气直冲心肺,裴十二郎几乎失了理智:“她明知我已经醒了,却故意狠下重手,刻意折磨于我!” “什么?”御医惊诧道:“你方才一直醒着?!” 裴十二郎:“……” “你为逃避与我比试,竟想出这样低劣的法子,”乔毓站起身,神情复杂,目光鄙薄而不屑,正气凛然道:“也罢,你不必再怕了,你我的比试就此取消。” “我乔毓,不屑于同你这等小人同台相较!” 御医叹道:“小娘子高义!” 底下众人喝道:“说得好!这等不战而逃之辈,根本没资格握剑!” “……”裴十二郎心口剧痛,哆哆嗦嗦的指着乔毓,想要说句什么,却觉喉咙闷痛,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眼皮子一合,就此昏死过去。 “裴十二郎,你这就没意思了,”底下有人冷嘲热讽:“到了这地步,还装什么呢。” “不会是想以此诬赖乔家姑姑吧?啧!” 乔安面沉如霜,怒道:“此獠居心竟如此恶毒!” “为了避战,竟做到这等地步……” 乔毓垂眼看了看,摇头叹道:“算了,也是可怜,好生送他回去吧。” 御医感怀道:“小娘子心肠真好。” “唉,”乔毓不好意思的摆摆手:“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 另有人抬了裴十二郎下去,吴六郎与章兴文也被送走,乔毓目光下望,瞧见那些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面孔,心间却生出几分怅惘来。 章兴文与裴十二郎也就罢了,吴六郎却是真的善战,然而这样的人,在她手底下也走不了多久,到底是她太强,还是现下的长安勋贵子弟太弱? 又或者说,是真正的高手还没有出现? 不应该是这样的。 乔安见几个死敌先后被抬下去,欢喜的不行,忙向乔毓道:“小姑母,我们赢了!快下来,我们一块儿吃酒去!”其余几人也在侧附和。 “赢了吗?” 乔毓却没有下场的打算,拄着长刀,目光下望,下巴微抬:“时人都讲长安地杰人灵,在座诸位也是龙虎之后,难道竟无人是我一合之敌?” 这话落地,真如一滴水落到一锅油里,骤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反响! 乔南有些担忧:“小姑母如此行事,怕会树敌。乔家虽不惧,但也不必……” 乔安却笑道:“我却觉得,她心中自有分寸,不会逾越。” “乔家姑姑,你身手厉害,我们心中钦佩,可若是因此藐视长安英雄,那便不该了,”底下一阵纷议,不多时,有人起身,震声笑道:“我来领教阁下高招!”说完,一跃登台。 乔毓使刀,他也使刀,只是刀跟刀却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半刻钟,乔毓的刀尖便抵在了他脖颈,轻松克敌。 那人面露讶色,旋即收刀,施礼道:“在下陈敬敏,今日受教了,多谢手下留情!” 乔毓向他轻轻颔首,却没再说别的。 陈敬敏也不介意,再施一礼,从容下台。 乔毓单手持刀,语气轻松道:“怎么,没人了吗?” 陈敬敏与吴六郎都是长安屈指可数的好手,却先后落败,众人心下虽不服气,却也说不出别的来。 乔毓轻蔑一笑:“原来长安英雄,皆是土鸡瓦狗,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难为你们方才还取笑裴十二郎。” 这话的嘲讽值太高了,底下人瞬间变色,怒气昭昭。 “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不成?!” “雕虫小技,难道真以为我们怕了你?!” “……” 乔毓静静听他们说了,下颌高抬,目光傲然:“我不是说你们某个人,而是说在座的所有人,统统都是垃圾!” 早先那句话说完,其余人还能忍,现下明刀明枪的杀到了眼前,如何还能忍得住。 能不能打得过是一回事,敢不敢打,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来试试!”有人起身登台,行礼道:“在下卢国公之子,表字……” 乔毓一抬手,制止了他下边的话:“反正都是要输的,名字还重要吗?” 那少年面色骤红,眼底怒意闪现,不再多说,举剑向前。 乔毓见他功底不弱,面上不以为意,应对之间却愈发小心,饶是如此,片刻之间,便以刀将他手中剑挑掉。 “我输了。”那少年面色不忿,语气却很平静:“不过总有一日,我会胜过你的。”说完向她一礼,转身下台。 “我来!”另有人提戟登场,向她宣战,纠缠不多时,同样被乔毓击败,默然行礼,就此退去。 在此之后,陆陆续续有人七八人登台对战,却皆一失败告终,场中气氛愈发凝滞,一声不闻,唯有兵器相击时发出的清鸣,不时响彻演武台。 乔毓年轻气盛,体力却也有限,眼见登台之人身手逐渐趋低,心里便有了猜测,收刀入鞘,道:“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后边儿还乌压压的排着队,等着登台削她,闻言,排在最前边儿的少年怒道:“怎么,你格外看不起我吗?!” “并非如此,”乔毓将佩刀悬回腰间,躬身致礼:“我们家讲输人不输阵,即便要输,气势也要足,方才说话冒犯,诸君勿怪。” 众人早先见她嚣张跋扈,原以为会再口出狂言,骤然见她如此,反倒有些诧异,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乔毓也不介意,继续道:“不过,我早先所说,并非无稽之谈。大唐泱泱大国,少年英雄何其之多,我也曾周游多地,见过诸多英豪,然而却是虚有其名,略有所成,便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从此不思进取,就此荒废。” “演武场是用来做什么的?不是为了叫你们斗殴逞凶,争一时之气,也不是为了叫你们赌钱玩乐,而是希望你们能在竞争中磨砺自己,成帅成将,荣耀家族,承继大唐!” 乔毓想起自己曾经做过那个梦,大唐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际遭受致命一击,由盛转衰,华夏千百年沉浮,甚至为外族侵略□□,恍惚之间,她想起后来人说的几句话来。 “我念的书不多,字也写得不好看,我曾听人说过几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也想说给你们听。” 她徐徐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我想,”乔毓道:“圣上设置演武场,大抵便是出于这个目的吧。” 众人一时默然,连乔安与乔南都怔住了。 如此过了良久,最开始登台的陈敬敏才道:“说这么多大道理,怎么跟我爹似的,不过,是有些道理……” 过了会儿,他又怒道:“讲道理就讲道理,没必要把我打得这么重吧?!” 众人哄笑出声,乔毓也忍不住笑了。 她从台上跳下去,拍了拍陈敬敏的肩,笑道:“对不住啦,是我失礼,诸君见谅!” 她毕竟是女流之辈,生的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明亮耀眼,一群男人,倒不好同她计较,哼哼唧唧几声,便不再说别的了。 “谁没有输过?爬起来就是了。今日我胜过你们,明日你们好生练过,兴许便要胜过我啦。” “走走走,我请你们喝酒,”乔毓笑嘻嘻道:“咱们一醉方休!” 众人原先脸上还有些挂不住,听她几次致歉,倒不好再说什么,彼此对视几眼,纷纷应声。 陈敬敏道:“乔家姑姑……” 乔毓道:“别叫我姑姑,多显老啊。” “是有点,”陈敬敏为难道:“那叫什么才好?” 乔毓也有些为难,目光转了转,忽然瞅见坐在一处,面色复杂的苏怀信与许樟了,一拍大腿,道:“叫我大锤哥吧,辈分归辈分,咱们自己玩自己的!” “……好的,大锤哥!” 有些人之间的友情,只需要一顿酒,有些恩怨的消弭,也只需要一顿酒。 少年人意气相投,性烈如火,又并非生死仇敌,推杯换盏,吃过酒后,便好的如同兄弟了。 直到傍晚时分,暮色渐起,乔毓几人方才摇摇晃晃的归府,酒气冲天,兴致勃勃。 乔毓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跟几个侄子、侄女进了前厅,就见乔老夫人神情凝重,端坐上首,旁边是面黑如墨的卫国公与常山王妃,双目落在她身上,对她进行死亡凝视。 乔安、乔南等小辈,骤然安静下来。 乔毓也有点不自在,背过手,乖巧的唤道:“阿娘,姐姐,大哥。” 乔老夫人眉头微微皱着,却没说话,卫国公也是如此。 常山王妃嗅到她身上酒气,面色愈发沉:“干什么去了?” 乔毓眨眨眼,道:“出去玩了。” 常山王妃道:“玩什么了?” 乔毓虽不记得往事,潜意识里却也知道不能直言,想了想,胡扯道:“我交了几个朋友,我们,嗯……我们吟诗作对去了。” “哦,”常山王妃继续对她进行死亡凝视,目光沉沉,追问道:“吟了什么诗?”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好吧,”乔毓脑袋耷拉下去,萎靡道:“我可能犯了一点年轻人都会犯的小错……”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撒,么么啾~~~ 28、寻仇 ……我可能犯了一点年轻人都会犯的小错。 常山王妃一听她这么说,就觉得脑仁疼, 无声的叹口气, 道:“你又出去跟人打架了,是不是?” “这才是第一次,”乔毓低着头, 苍白无力的辩解道:“怎么就能说是‘又’呢。” 乔安见父亲与祖母、姑母等人俱在, 神情不甚欢喜, 便知是闯祸了, 忙道:小姑母原本是不想去的,我们再三相请, 这才前往,姑母若是生气, 只管责怪我们便是。” 乔静也道:“是我撺掇小姑母出去的,不关别人的事,姑母不要责怪别人。” “还抢着揽事,”常山王妃气笑了,眼底却有些满意:“你们很有义气啊。” “此事可不能怪我们, 若非别人刻意挑衅,怎么打得起来?” 乔毓低眉顺眼,看似温顺,实则暗搓搓的开始告状:“章家人嘴上忒不干净, 还有吴家和裴家那两个小瘪三儿,说我我也就忍了,竟然还敢说到阿爹头上……” 卫国公眉头一跳:“他们说什么了?” 乔毓仰起脸, 委屈兮兮道:“他们说我是阿爹的风流产物,还说我们家粗鄙不堪……” 乔老夫人拐杖敲地,横眉怒目道:“谁说的?” “就是那个裴十二郎!” 乔毓悄咪咪的告了句状,又凑到前边儿去,动作轻柔的为乔老夫人捏肩,边捏边道:“阿娘,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嚣张,我这样好性的都忍不住,气的心口发痛……” 乔老夫人心软,闻言便心疼她了,拉住女儿手,依依关爱道:“好孩子,受伤了没有?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乔毓拿脑袋蹭母亲的肩头,撒娇道:“我好着呢,阿娘别担心。” 常山王妃静静看着她装完,终于站起身,提着她后衣领,整个儿拎回了原地。 “……姐姐,姐姐!”乔毓在半空中挣扎,手舞足蹈道:“姐姐快放我下来!” “你给我站好!”常山王妃目光沉沉,看着她道:“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乔毓想了想,为难道:“不该跟人打架?” 常山王妃摇头道:“演武场那样的地方,原本就是用来切磋较量,没有比试,何谈输赢?有些人天生一副贱骨头,你不隔三差五敲打敲打,他反倒不知自己有多少斤两!” 乔毓听她似乎并不反对自己打架,心下便松口气,迟疑几瞬,又道:“难道是不该赌钱?还是不该跟人出去喝酒?” 常山王妃不知从哪儿摸出根戒尺,道:“伸出手来。” 乔毓赶忙将手缩到背后去,委屈道:“姐姐不要打我……” 常山王妃见她这般情状,便想起幼妹小时候的模样来: 闯了祸不敢回家,偷偷躲在外边儿,听见自己呼唤声时,才敢小声叫一句姐姐。 常山王妃好容易硬起来的那颗心,忽然间软了下去,将戒尺丢掉,起身摸了摸她的头。 乔毓又叫了声:“姐姐。” “四娘,你不是小孩子了,别总叫阿娘担心,”常山王妃叹口气,徐徐道:“她前不久才病过一场,身体一直不好,你若是出去胡闹,磕着碰着,叫她怎么想?” “阿娘老了,我也老了,”她轻轻握住乔毓的手,语气中有岁月易逝的感伤:“即便无病无灾,我们又还有多少年好活呢。姐姐不是怨你惹事,是怕你鲁莽,伤了自己。” 姐姐的手掌一如既往的温暖,却不似少女的肌肤那般莹润细腻,即便保养得再好,岁月也不可避免的留下了痕迹。 乔毓心下忽然一痛,鼻子也开始发酸,低下头,歉疚道:“对不起……” 乔老夫人看她低着头,都快要哭了,反倒不忍心起来,近前去搂住她,慈爱道:“好了,她都知道错了,就别再说她了。” 又问乔毓:“受伤了没有?” “没有,阿娘别担心,”乔毓老老实实的说了一句,语调便得意起来,道:“我打架还没输过呢。” “好好好,你这孩子虽爱胡闹,但本事是有的,”乔老夫人见女儿神情萎靡,爱怜的摸了摸她脸:“听说你将章家、吴家还有裴家几人打的落花流水,还赢了他们不少钱?真是厉害。” 乔毓更得意了:“章家五万两,吴家五万两,唐家、裴家各五千两,不少了吧?” “啧,”乔老夫人自豪道:“比你大哥、二哥这几年攒下的俸禄还要多呢。” “还没有收到呢,”乔毓看似谦逊的摆摆手,美滋滋道:“明天他们若是送来,那便算了,若是不然,我就亲自去要,看他们嫌不嫌丢脸!” 乔老夫人见她这般意气风发的神态,又是好笑,又是欣慰,正待说句什么,却被常山王妃搀扶住,重新送回上座了。 “你今日打得好,没给乔家丢脸是一回事,太过莽撞,容易受伤也是真的,”常山王妃道:“我罚你明日午间,到太阳底下站一个时辰,你服不服气?” 乔毓蔫哒哒道:“服气。” “姑母,是我撺掇的!”乔静忙道:“我替小姑母去受罚……” “你以为你们逃得掉?”常山王妃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头,道:“你们几个,跟她一起。” 临近五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午间时分站半个时辰,未免有些熬人,但乔家几人都是武家子嗣,浑然不将这点事放在心上。 再则,这惩处也不是体现在肢体上的痛苦上,而是为了叫他们丢脸,好生记住今日。 乔毓脸皮厚的吓人,自然不会在意此事,乔安、乔南等人年轻,脸皮上却有些挂不住,只是今日一场大胜,心下欢喜,再大的丢脸,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这几人都喝得不少,乔毓、乔安、乔南几人皆是酒气冲天,乔静年幼,却也略微沾了几杯,唯有乔菀年幼,滴酒未沾。 常山王妃见这几人面颊晕红,酒气袭人,倒不好再多说什么,催着去洗漱用膳,又叫去喝醒酒汤。 乔毓心知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同侄子侄女交换一个眼色,欢天喜地的往外走。 “还有最后一句话,”卫国公站起身来,拍了拍乔毓的肩,笑道:“干得漂亮。” …… 常山王妃嘴上训了这几只皮猴儿,心里却是高兴的,乔老夫人与昌武郡公也是如此。 至于打架斗殴这种事情,都是武家子弟,如何会放在心上,当天晚间便行家宴庆贺。 相较之下,章家、武家与唐家、裴家的气氛,便没有这么和睦了。 章兴文第一个上台对战,却也是输得最快的,乔毓那一脚踹得狠,硬生生断了根儿肋骨,哀嚎着回了章家,还带回去一笔五万两的巨债。 申国公夫人听女儿讲,说这日输了五万两银子,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正待骂儿子几句,却见他躺在塌上面色惨白,人事不知,禁不住停了口,垂泪起来。 傍晚时分,申国公归府之后,便听妻子说了此事,一是失财,二是伤子,如何能不气怒,再听闻动手之人便是乔家女,更觉心中怒火奔腾。 “明德皇后年轻时候欺负我,好容易她死了,她妹妹居然还欺负我儿子!” “砰”的一声,申国公一掌击在案上,怒不可遏道:“都说是风水轮流转,怎么他们乔家人就这么嚣张?!” 申国公夫人原本还待哭诉,见丈夫这般情态,便不敢再讲,抽抽搭搭哭了会儿,方才道:“那,那五万两银子……” “不必管,”申国公怒道:“乔家人若有胆,只管登门来要!”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吴家,只是相较于章兴文的伤处,吴六郎要严重的多,大夫仔细看过伤处,叫好生将养,若是再不仔细,左臂怕就没法儿用了。 安国公听闻此事,神情森然,良久之后,方才轻舒口气,道:“着人点五万两银子出来,送到卫国公府去。” 安国公夫人实在忍不住这口气,不忿道:“六郎伤的这样严重,咱们还巴巴的送钱过去,岂不太叫乔家得意!” “你懂什么?” 安国公目光冷锐,看她一眼,断然道:“输了便是输了,别人家都输得起,就我们家输不起?乔家没有耍花招,光明正大的击败六郎,那就是他们的本事,五万两银子挣得心安理得,我们再去推脱,才叫人耻笑!” 安国公夫人畏惧丈夫,连声诺诺,不再多言。 “叫六郎好生养伤,”安国公道:“今日丢的脸,要他自己去捡回来。” 安国公夫人应了一声,既恨丈夫无情,又怨乔家人下手狠辣,抹着眼泪儿,满心怨气的走了。 五万两银子对于这两家来说不算是一个小数目,但也不算是一个大数目,可对于唐家和裴家,尤其是唐九娘与裴十二郎而言,却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退一万步讲,即使是五千两银子,对于这二人来说,也是晴天霹雳。 唐九娘哭得眼睛都肿了,却是于事无补,南安侯向来宠爱这女儿,加之唐贵太妃喜爱幼妹,故而唐九娘在府中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现下欠了这么一笔债,南安侯抬手就是一个嘴巴,还要再打,却被南安侯夫人拦住了。 “事已至此,你就是将她打死,又能有什么用处?” 南安侯夫人搂着女儿哭道:“还不如想想如何了解此事,这才是个正经!” 唐九娘还敢将此事告知爹娘,裴十二郎回到裴家,却连此事都不敢提,想着自己想想法子,努力凑一凑再说。 可是五千两银子谈何容易,他并非蒋国公府的郎君,只是借住在裴家府上,自然没脸伸手讨要月银,身上仅有的积蓄也是离家时带的千余两,杯水车薪罢了。 怎么办? 难道真要伸手问蒋国公要吗? 毕竟都是裴家人,哪怕是为了脸面,蒋国公也会代为偿还,可是这也意味着他对自己彻底的失望,以及自己一切希望的消弥。 若非逼不得已,裴十二郎不想走这一步。 他不禁踌躇起来。 …… 那几个手下败将如何思量,乔毓是不知道的,即便知道,也只会额手称庆,不会心生怜悯。 第二日是个晴天,大清早起身,便见日光明亮,映得内室一片亮堂。 乔毓伸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先去练了会儿刀,又被常山王妃叫去用早膳,还没等吃完,便听人说二郎、三郎他们来了,约着小姑母往家中演武场去切磋。 乔毓听罢,再也无心吃饭,胡乱塞了几口,便要往外边儿跑。 乔老夫人叫住她:“等等,先喝口汤,免得待会儿嗓子发干。”说完,又亲自倒了给她。 乔毓忙停下身,咕噜咕噜几口喝干,迫不及待道:“阿娘,我走啦!” “去吧,”乔老夫人笑眯眯道:“早点回来吃午膳,叫二郎他们一起来。” 乔毓笑嘻嘻道:“知道啦!” 乔安年少,身手不俗,将来也是要到军中去的,乔毓便着意指点几分,乔南不擅此道,她便只教授些骑射功夫,却不再说别的。 至于乔静与乔菀,便更简单了。 如此到了午膳时候,几人便一道往乔老夫人院里去用膳,说笑着吃了饭,又乖乖到院子里去罚站。 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几人略微站了会儿,便觉太阳晒得脑门儿发烫,脸颊也热了起来。 乔毓抬额头生了汗意,随意擦了擦,又手扇了扇风,问廊下静待的常山王妃:“姐姐,过去多久了?” “还早呢。”常山王妃斜她一眼,道:“你慢慢等吧。” 乔毓闷闷的应了一声。 …… 长安就这么大的地方,哪有消息能瞒过人去,尤其事情发生在演武场,主角又是乔毓。 那场乱战发生后不久,皇帝与皇太子等人便接到了消息,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她这个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皇帝轻叹口气,眉宇间却隐含笑意:“天不怕地不怕,一不小心就能把天捅破。” “娘娘这会儿正年轻呢,”高庸含笑道:“再说,有圣上在,就捅不破天。” 皇太子知晓此事,也同秦王道:“早先听外祖母讲母后年轻时爱胡闹,现下真的见了,才肯相信一二。” 秦王笑道:“谁说不是呢。” “今日晚了,”皇太子瞧了瞧时辰,摇头失笑道:“明日我出宫一躺,瞧瞧她去,也不知有没有受伤,会不会被外祖母训。” 秦王颔首道:“我同皇兄一起去。” “别告诉那两个小的,”皇太子笑了一笑,又叮嘱道:“他们最不怕事,若是同往,怕又要闹大。” 秦王笑着应了声:“好。” …… 皇帝仍不理政,朝政便由皇太子处置,故而到了第二日,直到临近午时,皇太子方才叫上秦王,出宫往卫国公府去。 他们近来时常登门,门房见的多了,早不像从前拘谨,问安之后,便引着往乔老夫人院中去。 兄弟二人刚进去,便见几个表弟表妹站在院子里,晒得面颊泛红,额头汗水隐约,心下不禁有些奇怪。 再近前些,才发现站在最前边儿的人瞧着很是熟悉,不是别人,正是他们重返年少的母亲。 不知怎么,乔毓被姐姐罚时不觉得丢脸,跟侄子侄女一道在外边儿罚站也不觉得丢脸,现下叫两个外甥瞧见这一幕,却觉得不好意思了。 她抬眼看了看,便蔫哒哒的低下头,也不吭声。 皇太子见状,便明白了几分,心下既觉好笑,又有些心疼,到近前去,温声道:“怎么,被罚站了?” 乔毓觉得丢脸,背过身去,不跟他说话。 皇太子忍不住笑了,笑完又觉有些对不住母亲,乔老夫人院里种了些芋头,原本她种来打发时间的,现下生的茂盛,叶子大如蒲扇。 他到那近前去,挑了个最大的叶子折下来,当成伞撑在母亲头顶,又道:“还要站多久?” 乔毓被感动了,扭过身去,不好意思道:“还早呢。” 她顿了顿,又道:“我没事,你们快进去吧。” 皇太子轻轻摇头,秦王便去常山王妃面前说情:“小姨母还小呢,胡闹些也是有的,姨母罚也罚了,便不要再生气了。” 她还小? 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常山王妃既气他们一味袒护,又有些动容于母子情深,半晌,终于叹口气,无奈道:“来点一炷香,烧完就进去吧。” 另有女婢送了一炷香来,秦王伸手接了,常山王妃将空间留给他们,便待往内室去,余光瞥见秦王偷偷将那柱香掐去了一半儿,眼角禁不住一阵抽搐。 她扭过头,剜了乔毓一眼,终于转身离去。 乔毓委屈道:“姐姐方才是不是瞪我了?” “没有,”皇太子为她撑着芋头叶子,轻轻道:“姨母不放心你呢。” “哦,”乔毓也没多想,见那柱香似乎很短,不禁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最心疼我了!” 皇太子忍着笑,道:“确实是。” 日头晒得厉害,这么会儿功夫,他额头上已经生了汗,顺着面颊落到地上。 乔毓有点心疼,伸手推他胳膊,叫他为自己撑一会儿芋头叶:“很快就结束了,你也进去吧。我受罚是理所应当,你何必在这儿陪着。” 说完,又扭头看秦王:“你也是。” “小姨母也说了,很快就会结束,”皇太子坚持道:“再等一会儿也没什么。” 秦王却笑吟吟道:“我听人讲,说昨日小姨母威风得紧,可惜无缘一见。” “这有什么?”说起此处,乔毓得意起来:“那几个人欠了我好大一笔钱,只有吴六郎还了,其余人还装死呢,等着吧,我缓过这口气来,就去他们家找麻烦!” 皇太子忍俊不禁道:“你什么时候能缓过这口气来?” 乔毓雀跃道:“今天下午!” 秦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蒲扇,边为她扇风,边笑道:“下午吗?那倒来得及,我与皇兄为小姨母摇旗呐喊。” “那感情好,”乔毓美滋滋道:“有你们在,他们更不敢不还了!” 乔安与乔南等人站在不远处,见乔毓有人遮光扇风,羡慕的不得了,现下听她这么讲,登时忘记了现下难捱之处,急急道:“我们也去!” “你看,”乔老夫人透过窗户瞧见这一幕,摇头道:“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又要出去惹事了。” “由她去吧,”常山王妃轻摇团扇,失笑道:“有太子陪着,我们还担心什么。” 乔毓自觉有了靠山,得意的尾巴直翘,等那柱香烧完,便带着外甥、侄子们,一道出门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到申国公府,略微一瞧,便觉得不顺眼,勒马停住,抬头挺胸的到了章家府门前。 门房们识得乔安等人,见来者不善,匆忙迎了出来,乔毓也不主动进去,人在府门前,便示意众人扬声大喊,响彻云霄: “章兴文出来挨打!!!” 29、还钱 这声音响亮至极,死人都能给惊醒, 更不必说是活人了。 申国公府周遭的府邸受到惊动, 门房们纷纷探头来瞧,见是乔家人在此,心下不禁有些惊诧: 章太后与明德皇后不睦, 早就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这么多年过去, 乔家与章家终于撕起来了? 怪了, 乔家最近是怎么了? 作风这样强硬,先是砸了新武侯府的门, 现下竟又杀到申国公府来了。 前几日刚被砸门的新武侯府,第二日便被降旨废黜, 那申国公府呢? 难道也会重蹈覆辙? 太上皇与章太后还在,圣上若真是如此行事,怕是即刻就要闹翻,对于整个长安而言,也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各家各户的门房们心下有些打颤, 不敢再想下去,忙不迭回府禀告自家主子,又留人在外,等着看章家门前动静。 申国公府的门房们遇上这变故, 真是腿都软了,想拦着叫乔家人别喊,又不敢近前动手, 只得苦着脸进门去,将此事告知申国公夫妇。 乔毓叉着腰站在章家门口,身后是侄子与外甥们,从内到外都源源不断的散发着嚣张跋扈。 “真是反了她了!这可不是乔家,由得她放肆!” 申国公正吃茶呢,听闻乔家人来了,还堵着门叫嚷,真是火冒三丈,“砰”的一声摔了茶盏,满心怒气往府门前去。 申国公夫人见丈夫如此情状,下意识想劝几句,想想儿子还在床上养伤,便将那话咽下去,领着章六娘,同丈夫一道走了出去。 申国公是见过明德皇后的,也听章兴文提及,说乔家忽然冒出来的这个四娘同明德皇后生的极为相像,但究竟有多相像,还是要亲眼见到之后,才能知晓。 他面上是难以抑制的怒气,望见乔毓时,却有转瞬的怔楞,神情僵住,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乔毓从前没见过申国公,可不知怎么,越看他越觉得不顺眼,好在她是卫国公与常山王妃的幼妹,辈分与他相当,并不需要行礼,拧着眉头瞅了他一会儿,言简意赅道:“还钱!” 申国公被这一声惊醒,眉头猛地一跳:“你将三郎打成重伤,竟还有颜面来要钱?!” 他冷笑一声,又道:“张口就是五万两,真亏你敢说!” 章六娘在父亲身后,也觉有了三分底气,秀眉微蹙,道:“这数目原本就有些不合理,乔家姑姑,你再登门讨要,未免有得理不饶人之嫌。” “哈,你们家脸皮这么厚,是代代相传的吗?!” 乔毓冷笑的声音比申国公还大,向章六娘道:“话是你和你哥哥自己说的,赌是你们自愿打的,现下有了结果,你告诉我你们输不起?” “想要一笔勾销,那也可以,”她面色讥诮,向申国公道:“我在这儿等着,国公领着你一双儿女出来,大喊三声‘我的话跟狗叫没什么区别’!” 申国公面色涨红,怒气暴涨,嘴唇哆嗦一会儿,竟没说出话来。 皇太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心下好笑,同秦王对视一眼,果然在他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情绪。 他摇头失笑,上前几步,目光淡淡道:“申国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年轻人不懂事,你也不懂吗?” 申国公只知乔毓登门要钱,却不知皇太子也在,见状微惊,忙行礼道:“老臣不知太子殿下亲临,有失远迎……” 皇太子一抬手,止住了他动作:“什么时候还钱?” 申国公:“……” 他维持着僵笑的神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皇太子神情淡漠,正待再重复一次,却听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略微近前,却是个体量偏胖的中年男子。 “乔四娘,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中年男子下了马,笑着说和道:“你也是长辈,何必同年轻人计较?他们嘴上冒犯,叫道个歉也就是了,何必咄咄逼人呢。” 乔毓只听这话都觉得膈应,莫名其妙就想起新武侯来,也不拿正眼看他,抬着下巴,趾高气扬问乔安道:“这谁啊?” 乔安似乎也不甚喜欢这人,淡淡道:“这位是南安侯,也是唐贵太妃与唐九娘的父亲。” “哦,你自己找上来也好,省的我再跑一趟,”乔毓居高临下的看他一眼,懒洋洋道:“你们家欠的少,五千两银子,侯爷带来了吗?” 南安侯家底微薄,好容易有些名气,还是借了唐贵太妃的光,可这会儿太上皇都是日薄西山,谁还有闲心理会什么唐贵太妃,唐家的日子自然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申国公府与安国公府财大气粗,略微收收裤腰带,五万两银子便能拿出来,可南安侯府呢? 少五千两银子,都有些伤筋动骨。 因这缘故,这笔债他自然不想还,能赖掉就最好了。 安国公府差人往乔家送钱,南安侯听闻后便在家骂街,骂完之后便听说乔家人往申国公府去了,忙催马赶去,希望与之同仇敌忾,赶紧将此事了结。 乔毓半分脸面都没给他留,南安侯神情中闪过一抹难堪,讪笑着道:“乔四娘,何必呢,差不多就行了……” “我最讨厌那些和稀泥的王八蛋,慷他人之慨,装你妈的好人!” 乔毓不等他说完,便冷笑着打断道:“我愿意就此罢休,那是我宽宏大量,我不愿就此打住,那是理所应当,怎么着都是我有理!你站在这儿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要抵消我五万两的银子,你当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脸比天还大吗?!” 南安侯险些被喷的半身不遂,木着脸呆了会儿,方才艰难道:“话不说这么说的……” “不这么说,那该怎么说?” 乔毓毫不犹豫的喷回去,道:“我去打你孩子睡你老婆还抢你们家钱,最后说句‘对不住’,你能心平气和的说一句‘没什么’吗?!” 南安侯心头闷痛,面色涨红,讷讷道:“怎能一概而论……” “妈哒!” 乔毓叉着腰说了半日,嗓子都有些干,懒得再同他们掰扯:“最后一句话,你们还不还?!” 申国公见了皇太子,腰杆便不似先前那么硬,有了还钱的意思,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服软,又实在丢脸,一时骑虎难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至于南安侯,却只想着拖延一日是一日: 难道乔家真能这么不要脸,每天都去要债不成? 再怎么着,也得给唐贵太妃几分脸面吧? “你们不说话,我就当是你们选择不还了,”乔毓不仅不气,反倒笑了:“既然如此,便按照我外甥的法子来,你们可别后悔!” “你外甥?” 南安侯方才只顾着同乔毓掰扯,又被她一席话气的肝疼,扭头去看,才见皇太子与秦王正站在不远处,两腿一软,险些摔在地上。 乔毓两手抱胸,得意道:“申国公,南安侯,你们两家在长安的铺子不少吧?不好意思,咱们得查封几个了,叫人去估估价,用来抵债,不过你们别怕,虽然咱们有仇,但我一定不会叫人恶意贬低你们家铺面价值的……” 申国公:“……” 南安侯:“……” “你!”南安侯像是只被拔光了毛的鸡,痛不欲生道:“你不能这么做……” 不知为何,申国公总觉得面前这人从面容到行事风格,都透着一股诡异的熟悉,他勉强扯了扯嘴角,讥诮道:“乔四娘,你的门路还真是多。” “唉,没办法,”乔毓摆摆手,谦逊道:“朝中有人好办事。” 申国公:“……” 南安侯:“……” “乔四娘,俗话说以和为贵,”南安侯涎着脸,说情道:“即便不给我脸面,也给贵太妃几分……” 乔毓前前后后听人提过即便“唐贵太妃”的名头,心下狐疑:“贵太妃?她很了不得吗?” “没什么,”秦王浑不在意道:“一个过气宫嫔罢了,小姨母不必放在心上。” 南安侯感觉脸有点疼,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皇太子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到乔毓手中去:“这两家最值钱的铺子都在这儿,小姨母自己挑些喜欢的,我好叫京兆尹去查封……” 申国公:“……” 南安侯:“……” 过分了啊! 能不能给予我们最基础的尊重,回到卫国公府再商量这些?! 南安侯捂住心口,仿佛随时都能一口气喘不上来,就地倒下。 申国公面色铁青,却不敢同皇太子硬杠,猛地咳嗽几声,却见身后仆从退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俊秀郎君走了出来,生的同申国公有些相像,身后是面色蜡黄的章兴文。 “五万两银票在此,另有一份城外庄园的地契,算是赔罪,”那年轻人先向皇太子与秦王行礼,又双手递了银票过去,谦和道:“三郎与六娘失礼,乔家姑姑大人有大量,不要同他们计较。” 乔毓歪着头打量他一会儿,伸手接了过来,翻看无误,便听皇太子道:“这是申国公世子,叫章兴翰。” 哦,原来是申国公的儿子。 这人生的文秀,气度敛和,看起来像是只无害的兔子,再仔细一瞧,却像是条随时会跳起来咬人的毒蛇。 乔毓不喜欢这个人。 不过此刻,她什么都没多说,接了银票收起,又去瞧章兴文与章六娘,语气蛮横道:“你不也说他们有错吗?为什么还不叫他们给我道歉?!” 章兴翰饶是涵养极佳,脸皮也有转瞬抽搐,略微一顿,才扭过头去,向弟妹道:“去跟乔家姑姑道歉。” 他在申国公府似乎很有威望,章兴文与章六娘虽不喜乔毓,却也真的近前,躬身道:“昨日多有得罪,乔家姑姑见谅。” “大声点!”乔毓不满道:“蚊子似的,谁听得到?” 章兴文额头青筋一抽,章六娘也是面色不忿,却还是抬高声音,弯腰更低,又一次道:“昨日多有得罪,乔家姑姑见谅!”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乔毓满意了点,却没叫他们直起身来,笑眯眯道:“日后你若有空,咱们再比试一番。” 章兴文几时受过这等屈辱,躬着身子,咬牙道:“乔家姑姑,我承认你身手远胜于我,想叫我心服口服,却是不能!” “你服不服关我屁事,”乔毓笑嘻嘻道:“我只是想揍你而已。” 章兴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忍住怒气,压低声音,一字字道:“你等着,我会亲手讨回来的!”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楚。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铿锵有力,别跟个蚊子似的哼哼唧唧!” 乔毓蹙眉道:“难道你只是嘴上认错,心里却不服气,偷偷骂我?” “没有,”章兴文只觉得自己的悲伤漫长如一条河流,忍住心酸,落泪道:“我说,今天的太阳好生刺眼……” 申国公看的热泪纵横,忍不住扭过头去。 乔毓奇怪道:“你哭什么” “我心里难受,”申国公哽咽道:“就是拔毛,也不能尽着一窝鸡薅吧,你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30、旧事 申国公府服了软,南安侯如何也不能再梗着脖子硬挺, 勉强扯出个笑来说了几句, 便吩咐人回家去取银票。 乔毓大胜而归,却有些惋惜:“他们若是抵死不认,那才好呢, 我看他们在长安有不少店面, 地段好的紧……” “无妨, ”皇太子含笑看她, 温和道:“最多十年,全都是你的。” 这句话似乎带着些许微妙的含义, 再一想申国公府与南安侯府都是太上皇的势力,乔毓隐约明白了几分。 她不想谈及这些, 便顺势转了话头:“也不知蒋国公府好不好说话,要是他们不给钱,说不定就能……” “不会的,蒋国公不是这种人。” 皇太子似乎觉得有趣,轻轻笑了起来:“别说只是五千两, 即便要五万两,他也不会眨眼。” 乔毓听他这话,似乎对蒋国公有些防备,心下微动, 神情略微凝重几分。 皇太子却会意错了,轻轻拍了拍她手,道:“不过没关系, 再过几年,裴家的铺面,你想要哪家都可以。” 乔毓总有种自己正被外甥宠爱的感觉,好像他是长辈,自己才是孩子一样。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再想想自己方才嚣张跋扈的模样,挠头道:“我是不是太凶了?” “没有,”皇太子见状微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很可爱。” …… 蒋国公裴安乃是太上皇的心腹重臣,甚至结为儿女亲家,章太后的次子荆王,便娶裴安之女为正妃。 乔毓早先只是在传言中听过他的名字,今日却是第一次见。 裴安年过五旬,容貌俊雅,鬓发微白,气度雍容,听闻皇太子、秦王与乔家人到了,亲自出府去迎,又着人看茶,陪着说了会儿话。 乔毓宁肯跟申国公与南安侯那样的人打交道,也不想同他攀扯,对上这种人,真是连脾气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发。 皇太子似乎知道她不喜这种情景,也没多少,自蒋国公手中接了信封,便起身离去。 出去裴家,乔毓拆开信封一瞧,里边儿却是张一万两的银票,她下意识回头看一眼这座公府,同秦王嘀咕道:“他比章兴翰还讨厌!” 秦王赞同的颔首:“我也这么觉得。” …… 乔家人走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申国公府重归安寂。 申国公怔怔坐在椅上,出神良久,方才长叹口气。 章兴翰到他身边去,轻轻唤了声:“阿爹。” “你三弟回去了?”申国公神情中闪过一抹疲惫:“带着伤出来,难为他了。” 章兴翰淡淡道:“都是为了章家罢了。” “此事闹的不小,怕要惊动宫里了,”申国公又叹口气,道:“乔四娘同明德皇后生的如此相像,性情也像,太上皇的打算,怕是不能成了……” 章兴翰眉头微皱:“圣上那边儿,还有乔家那儿……真的不能和解吗?” “哪有这么容易?”申国公合上眼,倦怠道:“你当我愿意一条道走到黑吗?” 章兴文听他话里有话,微微一怔:“儿子愿闻其详。”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申国公倚在椅背上,神情感怀:“圣上是太上皇的庶长子,你姑祖母却为太上皇前后生下两个嫡子,他们之间原本就有个死结,解不开的。至于乔家……”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当年太上皇于太原起事,乔家便是诸多部属中最为强劲的一支,早先还不觉有什么,等打下了洛阳,天下在望时,乔氏一族却有尾大不掉之势,太上皇唯恐来日生祸,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将其剪除。” “当时老卫国公人在河西,卫国公与他兵分两处,陈军于长安之北晋江河岸,与颉利可汗部隔江而望。他是乔家的长子,也是乔家军公认的少主,若能一举除去,乔家必然元气大伤。” “太上皇派遣武威郡王与你堂伯父同行监军,其实已经有了主意,不想事出意外,卫国公安然无恙,两位监军却被他以惑乱军心为名,斩杀于阵前……” 章兴翰的堂伯父,便是申国公的堂兄,也就是老申国公胞兄的独子,章太后的嫡亲外甥; 至于武威郡王,却是太上皇的从侄,真正的皇族血脉。 章兴翰只知道自己堂伯父英年早逝,却不知是死于卫国公之手,骤然听闻此事,不免诧异:“此前我却不曾听闻……” 申国公苦笑道:“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何必广而告之。” 章兴翰眉头微蹙,又道:“那后来……” “武威郡王是太上皇的从侄,心腹宗亲,你堂伯父是申国公府的郎君,太后的嫡亲侄儿,这二人死了,如何能轻易了结?” 申国公叹口气,道:“太上皇有意以此问罪,不想却在这关头接到紧急军报,老卫国公连夜行军数百里,已然与卫国公汇合,乔氏一族三十万大军集结于渭水北岸,随时准备背水一战。那时天下将定,太上皇即将问鼎天下,如何愿意再生波澜。” 接下来的事情,章兴翰已经能够猜到:“乔家若肯以卫国公性命换得一时安宁,便不会陈军渭水,如此决绝;于太上皇而言,失了从侄是其一,大失颜面是其二,实在无法再对名义上的臣属退避……” “你不知太上皇当时是何窘境,”申国公又是一声叹息:“圣上能征善战,勇武非常,太上皇诸子不堪与之匹敌,从太原、洛阳,再到关中长安,李唐的半壁江山都由他打下,早在乔家之前,便尾大不掉。太上皇费尽心力,方才瓦解其部卒,又以君父名义将他暂且困住,不想一转眼,便碰上了乔家这块硬石头。” “老卫国公沉稳老辣,卫国公、昌武郡公悍勇,常山王妃又是李家儿媳,太上皇贸然开战,未免有鸟尽弓藏之嫌,宗室内部对此也心怀不满。乔家这块硬骨头,一般人是啃不下的。为解决这僵局,太上皇不得不向圣上低头,将他从那座千辛万苦打造成的牢笼里放出来……” 章兴翰隐约明白了几分:“所以,明德皇后……” “……圣上脱身之后,并未调遣一兵一卒,一艘小船渡过渭水,孤身到了乔氏军营之中。” 申国公提起此事,神情略微有些复杂,像是钦佩,又像是感慨:“他在乔家军营中停留一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第二日清晨,圣上便与明德皇后乘船返回长安,并告诉太上皇,他将娶乔氏女为妻。” 章兴翰不意其中竟有这等波折,面色几变,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上皇的本意,是叫虎狼相争,最后得利,届时无论哪一方胜了,他都能以逸待劳,收取战果,”事情过去多年,申国公仍旧觉得讽刺:“却不想虎狼联合,反倒叫他狼狈非常。” 章兴翰想起父子二人最初的话,不禁有些怅惘:“章家与乔家……” “不可能了,”申国公摇头道:“有些仇恨是可以用利益抹平的,但还有一些,任是什么东西,都无法将其消弭。” “章家死了嫡系子孙,那是我的堂兄,你祖父的亲侄!” 申国公叹道:“你祖父少时父丧,母亲改嫁,是长兄将他抚育成人,后来长兄早逝,只留下那一点骨血,他曾经在兄长的灵前发誓,会将侄子视如己出……如若那时死的是我,乔家与章家或许还有可能消弭仇恨,但死的是你堂伯父,便再无可能了。” 章兴翰默然良久,终于还是道:“现在,轮到我们面对当年乔家曾经遇到过的窘境了……” …… 乔毓领着外甥和侄子们,得意洋洋的回到了家,人都进了乔老夫人院子,却没见有人迎出来,心下诧异,闷闷问皇太子道:“我是不是失宠了?” “怎么会?”皇太子闻言失笑,目光在瞧见不远处的高庸时,略微顿了一下:“许是有客人来了。” 乔毓顺着他的视线去瞧,也望见高庸了,眨眨眼,道:“算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秦王正待说句什么,却见那垂帘一掀,乔老夫人身边的林妈妈出来了,先向皇太子几人见礼,又笑道:“顾老太爷来了,四娘快来见见罢。” “顾老太爷?”乔毓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是谁?” “是太夫人的堂弟,专程从湘南来的,今年高寿七十有八,”林妈妈笑眯眯道:“老人家怕辈分儿太高,小辈叫着麻烦,便说叫一声‘老太爷’就成了。” “哦?”乔毓虽欢脱些,却很敬老,闻言道:“我这就去拜见。”皇太子与秦王等人也等跟随。 守在门边的女婢们掀开门帘,乔毓几人缓步进去,便见皇帝坐在上首,意态雍容,手中端着茶盏,似乎正同人说话。 乔毓见了他,便想起他前几日临走时嘱咐自己的话,不禁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别过眼去,却见乔老夫人与一位老者坐在下首,正笑眯眯的打量自己,常山王妃与两个弟媳妇侍立一侧。 那老先生须发皆白,相貌儒雅,气度分外雍容,观之可亲。 乔毓心知他便是林妈妈方才说的“顾老太爷”,挨着向几人行个家常礼,又格外向那老先生说了句“老太爷安”。 顾老太爷笑着应了声好,又赞道:“真是好孩子,方才不见你,是去哪儿了?” 乔毓想了想,言简意赅道:“行侠仗义去了。” “唉,”乔老夫人叹口气,看似谦逊,实则骄傲的道:“这孩子,就是古道热肠。” 其余人脸皮薄,闻言都默默低下了头,乔毓浑然未觉,摆摆手道:“没办法,我见不得不平事。” 顾老太爷哈哈大笑。 皇帝也笑了,却没说话,幽深目光落在她面上,静谧如一片秋叶。 乔毓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却没有看回去,只装作不知道,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 皇帝也不介意她这态度,若有所思的笑了一下,方才将手中茶盏搁下,站起身道:“你跟我出来。” 乔毓站在原地,不仅没动,还想吹个口哨。 他又没指名道姓,自己却巴巴的跑出去,没得做什么殷勤人? 她不想给外甥当后妈,更不想给中年老男人当继室。 皇帝人已经到了门口,见乔毓没动静,眉头微动,又回过身去,再加了句:“那个闯祸精,听见没有?” 他这么一说,乔毓就更不想动了。 你叫的是闯祸精,关我乔毓什么事? 她一脸无辜的站在原地,就跟没听见似的。 皇帝盯着她看了会儿,忍俊不禁道:“乔毓,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同学聚会,更得少点,明天加更,么么啾~ 31、缘由 皇帝连名字都叫了出来,乔毓自然不好再装傻充愣, 勉强应了一声, 心不甘情不愿的随他走了出去。 高庸与其余侍从侍立在外,见这二人出来,也是微微怔神, 旋即会意, 领着其余人退到了远处去。 皇帝身材高大, 站在乔毓身前, 便遮住了大半日光,回身去看她时, 挺峻面容掩藏在阴影之中,不辨喜怒。 乔毓也不怵他, 低着头站在他身前,随时准备着敷衍几句,哪知等了半晌,却都不见皇帝开口,抬头一瞧, 便见他正低头凝视自己,目光温和,隐约含笑。 乔毓有点不自在了,眼珠左右转转, 道:“圣上有何吩咐?” 皇帝微微肃了神情,道:“那日我走时,叮嘱你什么了?” “奇怪, ”乔毓想了想,蹙眉道:“圣上走的时候,我们有说过话吗?” ——多么无辜的语气,多么不解的神情。 皇帝若非早知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怕就要被糊弄住了。 “好吧,就算是没说,”他腰间别着把折扇,取出捏在手里,却没打开,含笑看着她,徐徐道:“你把吴国公跟申国公家的郎君打伤了,还叫蒋国公府颜面扫地,现下见了朕,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能有什么好说的?” 乔毓肩膀一缩,又委屈,又凄惶的道:“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皇帝给气笑了,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抬手,拿团扇在她腰上打了下。 怼天怼地的混世魔头乔大锤几时吃过这种亏,下意识就要以牙还牙,手刚要伸出去,却忽然反应过来了: 这厮是个皇帝,不能乱来。 乔毓有点气不过,还有点不开心,耷拉着脑袋,连话也不说了。 皇帝见状,好笑道:“你怎么不讲了?” 乔毓道:“我不想讲了。” 皇帝耐心道:“为什么不想讲了?” “因为我不高兴。”乔毓闷闷道:“圣上不知道吗?男人的头,女人的腰,都不是能随便碰的……” 皇帝听得微怔,旋即失笑,拉起她手,在自己头顶摸了摸,又道:“现在我们扯平了。” 乔毓不意他会这样做,同样楞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后退一步,正色道:“我不喜欢跟陌生人这样亲近,尤其圣上又是我的姐夫。哪怕是为了二姐姐,也请圣上不要这样轻亵于我。” 皇帝如何能猜到她会如此言说,笑意未曾散去,便僵滞在脸上,再看她时,目光却幽深起来。 乔毓并不退避,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咱们还是回去吧,顾老太爷是长辈,又是贵客,不好叫他久等。”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言语,几步回到门前,掀帘入内。 乔毓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着跟了上去。 …… 这二人不在的时候,乔老夫人正同顾老太爷说的高兴,见他们回来,忙招呼乔毓过去,笑眯眯道:“这是四娘,几个孩子里边儿,就数她最小。” 乔毓重新将笑意挂到脸上,又问候了几句。 顾老太爷捋着胡须,上下打量她几眼,轻轻颔首。 “舅父年高,又是长辈,我也不瞒你,”乔老夫人叹口气,又继续道:“前阵子四娘生了场病,不知怎么,从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她虽精通医术,可医者不自医,更别说是这样奇怪的病症了……” 自从小女儿回来之后,乔老夫人的精神便渐渐好了起来,常山王妃也斟酌着同她讲了事情原委,又将请顾老太爷前来的缘故讲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人家虽知道这是在演戏,心中却也觉得酸楚,拉着小女儿的手,轻声道:“舅父医术精湛,见多识广,或许会有法子医治此症。能叫四娘再想起从前,那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那也没什么,只是要仔细瞧瞧,是否留下了什么暗伤,免得日后发作,叫她难受……” 顾老太爷与她年岁相仿,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安抚的一笑,又向乔毓温声道:“四娘,到我面前来。” 他身边并无坐席,秦王忙搬了一把椅子过去,待乔毓近前落座,方才返回原处,同皇太子站在一处,眼巴巴的盯着瞧。 乔老夫人坐在顾老太爷身侧,面上全然是慈母关切,常山王妃与两个乔家妯娌,却是神情希冀,隐约期盼。 皇帝自从进了内室,神情便微微有些凝重,静默无言,现下也同样将目光投了过去,重若千钧。 乔毓正待伸手过去,却被众人瞧的不甚自在,环视一圈,狐疑道:“怎么都盯着我看?” 乔老夫人忍不住笑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哄道:“不亲眼瞧着,你叫我们如何安心?” 乔毓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却不知是为什么,她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既然想不出来,便老老实实的伸手过去,由着顾老太爷诊脉了。 老爷子相貌慈和,诊脉时神情却颇觉严肃,内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落在那二人身上,仿佛他们身上开了花儿似的。 如此过了半晌,顾老太爷终于将手松开,含笑道:“四娘身体无恙,好得很。” “这就好,这就好,”乔老夫人心下欣喜,如此念了两声,又道:“那她能不能再想起……” 皇帝的目光似乎略微亮了几分,皇太子与秦王也是如此。 “或许能,或许不能,”顾老太爷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模棱两可道:“一切皆要天定。” “好吧。”乔老夫人略微有些失落,其余人也是如此。 乔毓安慰他们:“记不得也没什么,左右你们都记得呢。” 记不得的话,事情可就严重了。 乔老夫人不易察觉的看一眼皇帝,便见他正低垂着眼帘,面沉如水,不知怎么,心下叹息起来。 秦王面上有些担忧,下意识去看身侧的兄长,却见他神情淡然,似乎并不在意这结果,先是一怔,略一思量,又明白过来。 而常山王妃的神情,却与乔老夫人如出一辙。 乔毓如何会知道这短短几瞬之内,旁人的心思是如何千回百转? 此刻有顾老太爷在,她好不容易抢到的银子也没法儿炫耀,又有皇帝在此,说话做事都不甚自在,乔老夫人有意要将她支走,才好同顾老太爷说话,便催着她回去歇息,又叫人送她回去。 乔毓自无不应。 她一走,内室众人的神情就变了。 没有人主动做声,更没人做什么多余的动作,空气诡异的凝滞了半刻钟,皇帝有些艰涩的声音,方才响起: “老太爷,她到底是怎么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朕也无需瞒你,你方才所见到的四娘,便是朕的结发妻子,前不久薨逝的明德皇后。” 事情过去很久,再提起时,皇帝语气中仍旧有难以掩饰的伤感:“朕亲眼见到她离去,也亲眼见到她回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去世的第二日,身体便消失了,只留下一串檀木珠,却是太夫人临终前赠与孙女的,朕想着,此事是否与湘南有关?” 寻常人听闻此事,不知要惊骇成什么样子,顾老太爷听罢,却只是微微蹙眉,半晌,方才道:“依老朽之见,此事的确同湘南有关……” 皇帝目光一沉:“愿闻其详。” “……这就要从许多年前说起了。” 顾老太爷露出沉思的神情,略微构思一下言语,蹙眉道:“湘南不同于中原,不以拳脚取胜,而是精擅于毒蛊之术,斗毒、斗蛊之风盛行,后来,就催生出天元教这样以蛊传世的教派来……” 皇太子与秦王对视一眼,问道:“我曾听外祖母提及,曾外祖母的母亲,似乎就曾经是湘南教派的圣女,难道说……” “不错,伯母便曾经是天元教的圣女,后来,也做过天元教的教主,不过太子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顾老太爷闻言失笑,道:“我的堂姐,也就是你的曾外祖母,也曾经做过天元教的圣女。” “哦,你们可能不知道,”他顿了顿,解释道:“天元教的教主之位传女不传男,所谓的圣女,便是天元教的少教主,一旦教主辞世,便是下一任的教主。” “原来如此,”秦王听他话中意思,眉头微蹙:“曾外祖母只是圣女,没有做过教主吗?” “没有——这就要说到你们的曾外祖父身上了。” 顾老太爷似乎有些唏嘘,摇头道:“南疆世代内部通婚,少有外嫁女,更不必说堂姐是圣女,将来要继承天元教。教中长老为堂姐选定了夫婿,奈何她不喜欢,长老们再三威逼,她一怒之下,愤然离开南疆,到了中原。同时,也带走了天元教历代相传的镇教之宝。” 皇太子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重复道:“镇教之宝?” “是,镇教之宝。” 顾老太爷感慨道:“那是天元教开教祖师留下的蛊虫,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向来由圣女保管,堂姐离开湘南时,便将它也带走了,后来又遇上乔家同样逃婚的郎君,与他两心相许,结为夫妻。” 皇帝对于乔家祖辈的爱恨情仇不敢兴趣,只捉到了最紧要的几个字:“生死人,肉白骨?这种蛊虫是——” “它的名字,叫做春秋。” 顾老太爷道:“历代长老们都曾经研究过这蛊虫,却发现它其实是个死物,无甚用处,只是那毕竟是祖师所留,不可轻废,便将它作为天元教的象征,代代流传下去。” 说及此处,他神情中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谁能想到,这蛊虫真的有用呢。” 内室一时安寂,再也无人做声。 常山王妃还记得顾老太爷方才说的自家祖父与祖母的情爱旧事,便多问了句:“祖母逃婚离家,又带走了天元教的至宝,湘南岂会善罢甘休?后来只怕又生了不少波折。” “正是这个道理,”顾老太爷长叹口气,道:“圣女是天元教将来的教主,怎么能外嫁?更别说她还带着天元教的至宝春秋。堂姐成婚之后,遣人回湘南送信,族老们震怒非常,聚齐商讨之后,愤然决定……” 秦王闻言,心下一跳,下意识接了下去:“誓死追杀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 “当然不是,”顾老太爷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家家,不要想得这么血腥暴力。” “……”皇太子道:“所以呢?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老太爷道:“消息传回湘南之后,族老们震怒非常,商议之后,便决定将天元教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秦王:“……” 皇太子:“……” 一点想象中的威风霸气都没有,话本子果然都是骗人的。 秦王道:“那教主呢,也同意吗?” “老教主那时已经过世,按理说,便该叫堂姐继任教主,”顾老太爷摇头道:“可她那时候娃娃都生了,根本不想回去,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皇太子道:“圣女不在,族老们为什么没有再选?难道是因为纠葛太大,难以协商?” “当然不是,教主这样辛苦的位置,谁要坐啊。” 顾老太爷看看皇太子,再看看秦王,奇怪道:“你们的内心能不能多点阳光?” 皇太子:“……” 秦王:“……” “唉,”顾老太爷情不自禁的叹口气:“城里人真是危险。” “……”皇太子道:“乡下人的想法也很清奇。” 窗外那树海棠开的正艳丽,皇帝定定看了良久,忽然道:“老太爷,她真的还能再记起来吗?” “我的确不知,”说及正事,顾老太爷正色起来:“族中对于春秋的记载很少,又没有先例,实在难以猜度。” “书中记载:与其说春秋是起死回生,不如说是大梦一场,此前我一直不懂,真的见了真人,方才了悟几分。” 他神情中略微带了几分严肃,正襟危坐道:“我听几位提及,四娘醒来时,只记得自己叫乔毓,是不是?” 众人对视几眼,最后,还是常山王妃颔首道:“确实如此。” 顾老太爷又道:“四娘的原名,其实并非乔毓,是吗?” “是,她叫乔妍,”乔老夫人轻轻道:“因为先夫在世时,一直都想要个漂亮乖巧的女儿,所以就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顾老太爷目光转向皇太子,道:“太子殿下自韩国夫人处得知,某个话本子里有个名叫乔毓的女角,性情与她十分相似,并且,她也的确说过歆羡于那样的人生,是不是?” 皇太子早已猜到几分,只是未曾明言,现下听他言说,轻轻颔首,却未做声。 “这便是春秋的神异之处,”顾老太爷轻舒口气,道:“明德皇后已经去了,现在活着的人,是乔毓。她的所有言行,都同乔毓相符,只是因为乔妍也是这等性情,你们才没有发现罢了。” “与其说这是起死回生,不如说这是春秋为她编织的一场美梦,她的人生轨迹如同她想象中的圆满一般,既无疏漏,也无缺憾。” 顾老太爷说及此处,略微顿了一下:“四娘今年多大?” 皇太子与秦王知道母亲现下的年岁只是胡乱编的,故而未曾言语,皇帝自从开始听,便静默无言,现下更没有说话。 “她手臂上有道很浅的伤疤,是十六岁那年伤到的,”常山王妃与乔老夫人对视一眼,道:“刚开始的时候她不介意,又过了一个多月,她嫌难看,就自己配药消掉了,那道疤痕还在,现下正是十六岁。” 顾老太爷“哦”了一声,道:“我觉得,四娘十六岁那年,可能遭遇了一场巨大变故,这或许就是春秋发生作用之后,正巧叫她在这一年重新开始的缘故。” 他捋了捋胡须,笑问道:“那一年发生什么了?” 内室中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沉默着,乔家两个儿媳更不会主动开口。 皇帝静坐在上首,面色沉穆如一尊雕塑,秦王更是敛眉不语。 如此近乎凝滞的空气里,皇太子淡淡道:“那一年阿娘出嫁,做了李家妇。” 作者有话要说:  ps: 给大家打预防针:没有替身误会虐恋打胎,更没有公婆为难小姑欺负,这本书是虐男主的哦_(:3∠)_ 光阴荏苒,岁月变迁,他始终如同当年那样,执拗的爱着她。 32、退让 内室中的空气原就凝滞,待这句话落地, 却是连叫人呼吸, 都觉得有些困难了。 乔老夫人手中握了一串佛珠,原本正信手捏转,闻言却是停住, 她神情微顿, 目光中也隐约透出几分感伤来。 常山王妃同两个弟媳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皇帝坐在上首, 眼睫低垂,静穆无言, 仿佛是庙宇中的佛像,失去了人所应有的七情六欲。 顾老太爷在这阵难言的寂静之中察觉到了什么, 却没有追问,只静静坐在原处,一言不发。 不知过去多久,皇太子清朗的声音方才重新响起,相较于其余人的沉默与怔楞,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阿娘起死回生,想来是‘春秋’发挥了作用,只是不知,这蛊虫是否还有什么难以发现的负面影响?” 顾老太爷明白他的担忧, 略微思量,为难道:“这蛊虫神异非常,族中留下的记载也少, 更没有成功过的案例,后果如何,我实在无法断言……” 皇太子眉头微微一蹙,又道:“方才老太爷为她诊脉,可曾察觉到什么异样?” “并没有,”顾老太爷眉宇间的忧色淡去几分,安抚道:“四娘脉象有力,身体强健,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太子殿下尽管放心。” 皇太子勉强欣慰了些,轻轻颔首,又道:“老太爷方才说,不确定阿娘是否会记起旧事,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告知她实情?” 明德皇后此事翌日,身体便消失无踪,皇帝寻了法慧大德进宫去问询,后者却不肯明言,只留了两句话给他。 第一句是:等。 第二句便是:顺其自然。 皇帝等了一月,却在往大慈恩寺时遇见了重返年少的妻子,再回想第二句话,便更不敢大意了。 皇太子在母亲身边长大,对于母亲的在意远比父亲深厚,为防万一,到了此刻,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春秋蛊只有一只,现下已经在乔毓身上发挥了作用,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点儿也不过分。 顾老太爷无先例可循,蹙眉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可以。” 皇太子目光微凝:“请老太爷细讲。” “春秋在现实与梦境中造就出一种奇异的平衡:四娘曾经是乔妍,但现在是乔毓;在十六岁之前,她们的人生轨迹是极其相似的,家庭环境也大致相同——这种认知并不同她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相冲突。” 顾老太爷神情中流露出几分肃然,正色道:“就如同一个濒临崩溃的人进入一场美梦,再也不愿醒来,若是强行将她唤醒,结果可能会是好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彻底崩坏。” 他环视一周,目光在皇帝身上略微一停,旋即又离开:“如果你们不想拿四娘的将来赌一把的话,最好不要这么做。” 又是久久的寂静。 乔老夫人面色沉静,仿佛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常山王妃握住母亲的手,同她对视时,母女相视一笑。 皇帝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此刻仍旧没有开口,秦王与乔家两个妯娌,也都低头不语。 最后,还是皇太子站起身,含笑道:“老人家舟车劳顿,着实辛苦,我送您去歇息吧。” 顾老太爷心知这一家人有事情要商量,自然不会久留,出了乔老夫人的院子,便摆摆手,笑着推拒道:“太子殿下留步,老朽可担不起。” 皇太子心绪也正繁乱,并不同他过多客套,颔首致礼,吩咐人将他好生送到客苑去,自己则重新返回内室。 他人刚走到门口,便见皇帝面色沉寂,已然出了门,身后是随同相送的秦王与乔家人。 皇太子心下微动,却不过问,同弟弟交换一个眼神,又躬身相送,直到目视父亲远去,脸上方才少见的显露出几分怅惘与伤感。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内室,屈膝在乔老夫人身前跪下,秦王也是如此。 乔家两个妯娌跟在他们后边,见状忙退避出去,又掩上门,只留乔老夫人、常山王妃与那兄弟二人在内说话。 “外祖母,”皇太子性情坚毅,少有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您能告诉我,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乔老夫人伸手抚摸两个外孙的头顶,慈爱笑道:“以你的本事,真想要知晓一件事,必然是能够知道的。” 皇太子听得一怔,默然一会儿,却垂下眼去,低声道:“我小的时候,总听人提及,说父皇与母后的婚事是皇祖父定的,说皇祖父听闻乔氏女甚贤,方才聘为长子妇,还说皇祖父其实很喜欢父亲,否则,怎么会为庶长子娶这样得力的妻室,叫他有这样强盛的助益?” “……我那时候不懂事,却也隐约察觉到,真相不是这样的。” 皇太子语调很轻,那声音落在空气中,仿佛很快便要化掉一般:“父皇是皇祖父的长子,我是皇祖父的长孙,可他从来没有抱过我,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不喜欢亲近孩子,后来见到他同二叔家的堂弟相处时,才忽然间察觉到,皇祖父不是不喜欢亲近孩子,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不,也不应该这么说,”他眼睫微动,修正了前不久的说辞:“皇祖父不仅是不喜欢我,他也不喜欢父皇和母后,所以我想,那些所谓的慕名求娶,父子和睦,应该都是假的吧……”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再提起时,仿佛连喉咙里都弥漫着一股岁月的灰尘。 乔老夫人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外祖父年轻时便与太上皇相交莫逆,那时公公还在,便提点他说:太上皇此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要他凡事多留个心眼儿,仔细被人坑骗,你外祖父应了,却没记在心里。” “后来前朝□□,天下苦之,各地纷纷举事,太原李氏便是最为强盛的一支。乔氏起于荆州,几世经营,树恩深厚,很快打下了江陵,太上皇便遣人前来送信,明言共谋天下,以图富贵,你外祖父与他有交,加之李家实力雄厚,便没有推拒。” “后来的事情,你们应当都知道了,”乔老夫人神情中露出几分嘲讽,继续道:“李家在太原经营多年,兵精粮足,麾下猛将如云,又有圣上这样世所罕见的帅才,很快就夺得了大半天下,也是在那时候,太上皇开始剪除其余势力……” 皇太子面色沉沉,没有言语,秦王显然也曾经听闻过这桩旧事,皱眉道:“当年,舅父……” “不,比那还要早。” 乔老夫人摇头苦笑,追忆道:“他最早下手的,是一个小势力,不需要费多少心力,先叫那些人去征讨敌军,后脚刻意压制援军前往,真是杀人不见血。” “你们外祖父从中发觉异常,前去寻他对质,太上皇坚决不认,指天发誓说是意外,他毕竟是主君,夫君没有证据,不好强求,又见他说的信誓旦旦,便没有多想,哪知下一个遭遇厄运的,便是乔家。” 事过多年,乔老夫人说及此事时,仍旧老泪纵横:“那是旧历十一月二十一,下了很大的雪,小叔的死讯传来,夫君当场便吐了血……” 皇太子与秦王只知乔家与太上皇交恶是因昔年渭水旧事,却不知荣国公之死,竟也同太上皇有所牵扯,面上齐齐露出几分惊诧。 常山王妃似乎早就知晓此事,面露哀色,温柔的抚了抚母亲的背,安抚她此刻的哀恸。 “夫君能征善战,小叔也是世间少有的英才,那时乔家何等鼎盛,骤然遭逢这等大祸,天也塌了一半儿。” “夫君察觉到太上皇已经对乔家动了杀心,却苦于没有证据,再想起公公在时叮嘱的话,更是悔不当初,小叔英年早逝,弟妹郁郁而终,只留下一个幼女,他为此抱憾终身,临死前都在念叨……” 乔老夫人情难自禁,哽咽道:“你们以为当年渭水之变,他为什么能这样快便察觉到?不过是有前车之鉴,吓怕了而已。” “那狗辈还假惺惺的追赠小叔为荣国公,博个重情的好名声,可人都死了,再说这些虚的,又有什么用?!” 乔老夫人咬牙切齿道:“更不必说小叔无子,爵除,只有一个女儿,却不肯给诰封,还是等到圣上登基,方才封了韩国夫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乔家与太上皇从伙伴到陌路,再到生死大敌,也不是一两日便能转换成的。 皇太子只知道太上皇曾经筹划除去卫国公,却不知在那之前,便曾经有过成功的经验,心下既觉诧异,又有些恶心。 “不要想这些了,”他握住外祖母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的手,安抚道:“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乔老夫人深吸口气,徐徐道:“血的仇恨只能用血来洗清,有些结果虽然到的晚了,但终究也等到了。” 皇太子见她情绪略微平静下来,方才继续道:“当年在渭水,父皇与母后……” “你说那一回啊。”乔老夫人脸上浮现出几分回忆,隐约有些感慨:“那时候,小叔才过世没多久,你外祖父心中恨极,太上皇却在此刻发难,乔家忍无可忍,便陈军渭水,随时准备背水一战。” “那时,太上皇已经同你父皇闹翻了——他这个人,最容不得权柄外落,非得控制所有才行,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对自己人。可他也不想想,这天下难道真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无非是祖辈余荫,又有个好儿子罢了。” 乔老夫人神情中闪过一抹轻蔑:“可惜乔家地处荆州,先天不足,难以北进,你外祖父若有太上皇那样的根基与家底,早就坐天下了。” 太上皇能够登顶帝位,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然而抛却家世与其余人的辅助,剩下的功绩却是微乎其微。 皇太子明白乔老夫人此刻的蔑视因何而来,莞尔道:“后来呢?” “乔家发难,随时准备渡过渭水,进攻长安,所有人都慌了神儿——太上皇刻薄寡恩,针对的不仅仅是乔家,其余武家也不例外,苏家、卢家、吴家,哪一个讨到好了?真打起来,乔家未必会输。” “太上皇自己也慌了,拉下脸,到儿子跟前去装孙子,也不知是怎么说的,又将圣上请了出来,放还他幕僚属臣,又许诺诸多,叫他亲自上阵,迎击乔家。” 秦王已经知道后续了:“父皇没有去,反倒孤身一人,渡过渭水,进了乔家的军营。” “你当你父皇傻吗?” 乔老夫人哼道:“太上皇放还他幕僚属臣,只需要一句话,再将那些人关押,也只需要一句话,即便他真的打退乔家,太上皇翻脸不认账,他又能如何?” 皇太子道:“合则两利,分则必伤。” “你们果然是父子俩,”乔老夫人看着面前容貌冷峻的外孙,含笑道:“当时,你父皇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局势到了这等地步,再对抗下去,双方都讨不到好,反而会叫太上皇坐收渔翁之利,其余势力也会借机吞并,不如各退一步,与他互为犄角,彼此扶持。” 皇太子听到那句“你们果然是父子俩”,不禁微微蹙眉,却没有提及,只道:“父皇如此说,外祖父便信了吗?” “自然没有,”乔老夫人道:“此外,圣上还许诺了两个条件。” “第一个,是他会将献计暗害小叔的人交出,作为诚意;第二个则是一句诗: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皇太子隐约明白了几分:“那乔家……” “既然是缔结盟约,乔家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乔老夫人说及此处,神情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感伤,隐约带着些许愧疚:“他只提出了一个条件,便是要娶乔家的二娘为妻。” 皇太子与秦王对视一眼,没有做声。 乔老夫人继续道:“你父皇那时的处境有些尴尬,你母亲若真是嫁过去,如何自处?你外祖父失了兄弟,自然不舍的再失一个女儿,断然拒绝之后,又叫他重新再提,你父皇却说,他只有这一个要求。” “那时我与你母亲也在,便与他们一帘之隔,你母亲那时候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得。” 乔老夫人目光伤怀,道:“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也不说话,你外祖父与你父皇谈不下去,已经停口,内外都安静极了。她站起来,掀开帘子,走过去对你父皇说,‘我答应你’。” 说及此处,乔老夫人不禁垂泪,常山王妃取了帕子为她擦拭,自己却湿了眼眶。 皇太子低头不语,秦王却道:“母后那年十六岁吗?” 乔老夫人勉强一笑,颔首道:“正是。” “在那之前,”皇太子顿了顿,有些难过的道:“母后她,她有没有心上人呢?” 在这之前,乔老夫人都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到了此处,却没有直言。 “阿琰,”她摸了摸外孙的头,柔声道:“你为什么想问这个?” “因为,我觉得母后不开心,”皇太子道:“我心疼她。” 秦王也道:“我的心思,便同皇兄一般。” “你们都是好孩子,”乔老夫人欣慰的笑了,看着他们,徐徐道:“可是我不能说。” “早先说的那些,是乔家的家事,你们是乔家的外孙,说了也就说了,可现在你们问的,是你们母亲的私事,她没有允许,我怎么好贸然告知?” 乔老夫人轻舒口气,道:“如果她觉得这些有必要告诉你们,想必早就说了,不会瞒到现在的,既然没有说,那我也不必多事,再讲此事告知于你们了。” 接连说了这么久的话,她已经有些累了,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腿,向常山王妃道:“叫两个孩子冷静一会儿,咱们出去走走吧。” 常山王妃笑着应了声:“好。”搀扶着母亲,出门去了。 内室中只留下兄弟二人,无人言语,骤然间安静下来。 半晌之后,秦王有些干涩的声音方才响起:“皇兄,外祖母方才说的那些话……” 皇太子面色重归平静,唯有目光隐约柔和。 “我想去见见阿娘。” 他站起身,道:“有一句话,我必须亲口问她,才能安心。” 秦王心中酸楚,温声劝道:“阿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何还能回答?顾老太爷不是说,不能将从前诸事告知于她吗?” “放心吧,”皇太子微微一笑,道:“我有分寸的” …… 乔毓从乔老夫人那儿出去,便回自己院中沐浴去了,洗到一半儿,又想起那几张银票来,唯恐丫鬟婆子不仔细,拿去给洗了,匆忙从浴桶中出来,却见那几张银票便在梳妆台的漆盒下压着。 她没出息的松了口气,换了女婢们新寻出来的衣衫,又坐到窗前擦拭湿发,将将要干的时候,却见乔老夫人身边的林妈妈领着两个女婢,匆忙往自己这边儿过来,似乎有事要讲,便将人给叫住了。 “四娘怎么自己做这个?” 林妈妈见此处只她一人,又气又怒:“那些混账,惯会偷奸耍滑!”说着,便要接过帕子,帮她擦拭。 “是我叫她们退下的,妈妈不要见怪,”乔毓不喜欢别人近身侍奉,解释一句,又笑问道:“我见你脚步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不过是好事,”林妈妈笑眯眯道:“四娘的救命恩人,已经找到了,现下就在前厅呢。” “找到了?”乔毓大喜,顾不得别的,便要往外走。 林妈妈笑着拉住了她:“好歹也梳起头发来,这样出去,可不像话。” 乔毓只得按捺住满心激动,老老实实的坐到了梳妆台前。 …… 一别多日,王氏与二娘似乎无甚改变,仍旧是旧时模样。 二娘生的秀美,穿着簇新衣裙,神情中却隐约透出几分局促,王氏虽年长,经事也多,但何曾进过公府,见过这等阵仗? 故而也是面露惶然,目光中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这是乔毓的救命恩人,自然也就是乔家的恩人,卫国公夫人原本是打算亲自去见的,只是被管事婆子劝住了。 倒不是说看不起人,而是彼此身份相差太大,真的去了,反倒叫人觉得惶恐,无端生出几分不安来。 因此,乔毓过去时,便见王氏母女坐在椅上,身边是府里两个管事嬷嬷,正陪着寒暄说话。 她们是乔毓醒来后见到的前两个人,又一起生活过,骤然再见,心中亲切可想而知,近前去谢过她们,又讲了内中原委。 自从乔毓跟随新武侯府中人离去,王氏便提心吊胆,搬到长安城中居住之后,仍旧心下惴惴,隔三差五去探听新武侯府的消息,却在几日前得知新武侯府因罪除爵,举家被发配凉州的消息。 王氏以为乔毓也在其中,忧心之余,却又无计可施,没想到过了几日,便有人登门,说是救了他们家的女郎,要专程道谢。 这已经是第二波说这种话的人了,王氏不辨真假,却不敢推拒。 因为来人乘坐的马车上带着卫国公府的标识,这样的门楣,是由不得她说不的,有人替她们母女俩准备了簇新衣衫,收拾齐整之后,方才领着往卫国公府去。 一别多日,乔毓风采如昔,面容鲜艳,顾盼神飞,天生一股太阳般热烈的明媚。 王氏略微打量她一眼,便知道她过得好,想起来时那谈吐不俗的妇人说那是乔家的四娘,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乔毓笑着同她们说了几句,又问起新武侯府中人有没有去找麻烦,知道一切顺遂之后,方才松一口气。 此事的处置方式,常山王妃是早就安排过了的,现下只需全盘照搬便可。 二娘目光明亮,似乎想同乔毓说句什么,冷不丁被王氏扯了一下,有些窘迫的停了口,低下头去。 乔毓在她们的态度中察觉到了疏离。 这并不是因为彼此有仇,又或者是生了间隙,而是她们原本就处于不同的世界,就像是冰与火的隔阂,倘若贸然想要接近,只会对对方造成伤害,还不如就这样远远的观望,你好我好大家好。 乔毓忽然生出几分感伤来,却也知道这本就是世间寻常,又同王氏母女说了几句,方才叫人带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亲自送她们出门去了。 时间临近傍晚,夕阳西下,余晖静静落在她面上,似乎带着一种淡淡的感伤。 这样的氛围里,乔毓都不再像是乔毓了。 一颗樱桃从远处丢过来,将将要砸到她肩头时,乔毓猛地伸手,捉住了它。 乔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笑吟吟道:“小姑母,你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走走走,去射会儿箭就好了!” 乔毓心知他八成是从长嫂那儿听到了什么风声,心下温暖,却不戳穿,笑着应了声:“好。” 演武场热闹如昔,乔安在,乔南在,乔静与乔菀也在,乔毓翻身上马,精气神儿也跟着来了。 手提长刀,向乔安道:“来来来,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乔南见她似乎恢复过来了,也笑着揶揄堂兄:“二哥,你可别腿软!” 乔安咬牙切齿道:“你行你上啊!”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暮色渐起,乔毓心中的郁气却消失无踪,归刀入鞘,催促着侄子、侄女们回去歇息,自己也回院子里去沐浴,人刚走到门口,却见皇太子立在院前的晚风里,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乔毓可喜欢这个外甥了,近前去打招呼,笑道:“你几时来的?怎么也不让人去叫我?” “也没等多久。”皇太子见母亲额头有汗,便取了帕子,帮她擦拭,见她对战之后泛红的面颊,目光忽然柔和起来。 乔毓未曾察觉,边往前走,边道:“快别在这儿站着了,咱们进去喝茶。” “不必了,我很快便要回宫,”皇太子拉住她衣袖,叫她停下,又道:“现在到这儿,只是有句话想问你。” 乔毓回过身去,疑惑道:“什么话?” 皇太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言辞,垂眼看看她,忽然有些释然的笑了:“小姨母,你想嫁人吗?” “当然不想,”乔毓不假思索道:“我才不要呢!” “好,”对于这回答,皇太子并不觉得诧异,温声应了一句,又道:“那,现在的生活,你觉得喜欢吗?” 乔毓想了想,认真道:“我很喜欢。” “好,”皇太子又应了一声,含笑看她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揉了揉她有些散乱的长发:“你要一直这么高兴才好。” …… 皇太子回到显德殿时,天色已经黑了,成百上千盏宫灯将这座宫阙映照的灯火通明,不似人间。 高庸守在殿外,见了他,低声道:“圣上回宫之后,便一个人呆在殿中,连晚膳都没用,太子殿下还是明日再来吧。” “我有桩要紧事,急需求见父皇,”皇太子语气平静,坚持道:“请内侍监代为通传。” 高庸见他如此,只得进殿问询,不过片刻,便出来道:“圣上说是不见,太子殿下,您先回去吧。” 殿外灯火阑珊,不似内殿那般光亮,光影使然,皇太子脸上有淡淡的阴翳,唇线紧抿,更添几分坚持与执拗。 他一掀衣摆,席地而跪,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高庸见状微惊,下意识回头去看,见身后无人,才劝道:“太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圣上今晚心绪不好,天大的事情,也等到明日再讲吧。” 皇太子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高庸实在没有法子,只得再壮着胆往内殿去,恭声道:“圣上,太子殿下不肯走,正跪在外边儿呢。” 皇帝道:“随他去吧。” 高庸跟随皇帝多年,最是了解他秉性,虽然于皇太子不甚亲近,却是十分重视这个儿子的,现下如此言说,显然是动了怒的。 皇家的事情——尤其又是牵扯到皇帝与皇太子,便不是他一个内侍所能置喙的了。 高庸应了一声,退出殿去,又去劝了皇太子几句,见他置之不理,只得败退。 暮色渐深,明月高隐,半夜里起了风,空中一颗星子也无。 子时都快过去了,皇太子还跪在原地,高庸侍立在侧,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殿去再问一声,却听皇帝肃然如常,却隐含疲惫的声音自内传出:“滚进来。” 高庸心下一凛,吹了大半宿冷风的脑袋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皇太子站起身,往内殿中去了。 他暗暗叹一口气,沉默着守在门边,如同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 皇帝坐在椅上,神态静穆,静静打量长子片刻,终于道:“你想说什么?” 皇太子跪在父亲面前,平静的与他对视,语调从容,道:“从小到大,陪伴我最多的人,是阿娘。” “……我还记得她身上的气息,记得她的声音,她的相貌,记得与她相关的一切。” “我记忆里的阿娘,温柔、沉稳,端方有度,人人称慕,可我现在才知道,那时候她不快乐。” “原来,时间能将一个人改变的这样面目全非。” “父皇,”皇太子膝行几步,近前叩首:“阿娘前生为家族而活,为儿女而活,既不欠父母,也不欠子嗣,问心无愧,现下重归年少,便叫她顺遂心意吧。” 皇帝目光清冷的打量着他,良久之后,方才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的语气有点森冷。 皇太子听出来了,却道:“我知道。” 皇帝颔首,道:“抬起头来。” 皇太子抬头与他对视。 言语很难形容出父子二人此刻的神情,更难以描绘出他们此刻心绪的复杂与沉重。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内殿中寂静的可怕。 打破这片安静的是高庸,他轻手轻脚的进了内殿,恭声回禀道:“圣上,秦王、晋王与昭和公主三位殿下求见。” 皇帝淡淡收回视线,道:“叫他们进来吧。” 秦王与皇太子年岁相当,经历相近,更能明了兄长的心思,唯恐他与父亲闹僵,这才带了弟妹前来,若有意外,也好说和。 昭和公主见了皇帝此刻神情,再看看长兄,便知是不妙,笑嘻嘻的近前去,搂住父亲手臂,撒娇道:“父皇,你怎么了?难道是跟皇兄吵架了?可不能,皇兄这么优秀,从来没叫你失望过呀。” 皇帝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拍了拍小女儿的肩,道:“没什么,他喝多了。已经很晚了,你们早些回去歇息。” 昭和公主见好就收:“那我们这就走啦,父皇也早些睡。” 秦王近前去搀扶皇太子,却被他抬手拦住,他声音平静,道:“父皇,我早先说的话,您同意了吗?” 隐忍了大半日的怒火与痛楚瞬间被他引发,皇帝忽然暴怒起来:“滚出去!” 其余几人都吃了一惊,昭和公主忙凑过去劝,皇帝指着皇太子,道:“你们先去听听,他都说了什么混账话!” 皇太子的心思,秦王是知晓的,便只垂着眼,没有做声,晋王与昭和公主听长兄说了,又是惊诧,又是不满。 “皇兄,这怎么行?” 晋王诧异道:“母后当然是要嫁给父皇的,如若不然,父皇就没有妻子,我们也就没有母亲了!” “皇兄,母后只是暂时不记得我们了,她还会想起来的,”昭和公主埋怨道:“若是照你所说,待她记起来,也会生你的气的。” “没有人有义务,要一次又一次的为别人奉献自己的一生,”皇太子道:“作为乔家的女儿,母亲为了家族,已经出嫁过一次,作为我们的母亲,她已经尽过了母亲的职责。” “她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梦想,她曾经亲眼看着这两者破灭,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残忍吗?” “她叫乔毓,钟灵毓秀的‘毓’。” 皇太子道:“她首先是乔毓,其次才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她原本是能够翱翔四方的,却生生被折断翅膀。邀天之幸,才能重来一次,放她走吧。” 他目光哀悯,叩头道:“……父皇。” 昭和公主与晋王面露愧色,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皇帝定定看着面前的长子,欣慰之余,又有些难以言表的痛恨。 他怎么这么会伤人心呢。 刀刀见血,枪枪/刺肉,丝毫不留情面,就像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忽然想起自己攻打洛阳时的情态:战场上七进七出,战马身中数箭,杀的刀口卷刃,衣袖灌血,心口中箭,怕影响军心,只能暂且折断,勉力向前。 这样寂静的深夜里,他忽然找到了当年浴血疆场时的感觉,心口就像是破了个洞,呼啸着往里灌着冷风。 真是疼啊。 皇太子抬着头,仍旧在看着父亲。 “……好。” 皇帝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他:“阿琰,朕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你母亲。” 从太原到洛阳,再从兖州到长安,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从没有吃过败仗。 可是这一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 赢他的那个人,名叫乔毓。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说的其实就是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乔毓首先是乔毓,然后才是别人的女儿,妻子和母亲。 第二句话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以及——真的没有双男主啊!为什么都在说双男主?! 相信我,只有皇帝一个男主_(:3∠)_ ps:明天就恢复傻雕文风_(:3∠)_ 33、杀人 顾老太爷一把年纪,从湘南远道而来, 本就疲惫, 短时间再匆忙赶回去,怕会要了老命。 乔家专程请人过来,自然要好生接待, 态度也分外殷勤。 顾老太爷没有娶妻, 自然无有子嗣, 又不愿叫他人骨肉离散, 便没有过继族中小辈到自己膝下,别人都觉他孑然一身, 他自己却看得开,每日乐呵呵的, 极为豁达。 乔家里边儿没几个懂医术的,卫国公与昌武郡公自幼跟随祖父习武,只略微懂些包扎止血的法子,常山王妃学得略微多些,但也只是粗略知晓。 唯有乔毓, 当年认认真真的跟太夫人学过,下了苦工,见顾老太爷在此,便抱着医典去找他, 将自己的疑惑说与他听。 她是个聪明人,悟性也好,顾老太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会儿, 便察觉她资质不俗,底子也打得好,倒真起了爱才之心,仔细教导起来。 乔安与乔南几个小辈打算约着小姑母出门打猎,往她院子里去找,却扑了个空,再一打听,知道是到顾老太爷那儿去了,又结伴去寻。 “小姑母,你学这个做什么?”乔静手中捏着马鞭,有些不解的道:“乔家又不是请不起大夫。” “大夫会的是大夫的,我学会的却是我自己的,”乔毓认真道:“求人不如求己,若是有一日,你们不在府中,请不到大夫呢?” “尤其是二郎,”她看向乔安,正色道:“你是要上战场的,更要仔细学上几分,有时候,早半刻钟缠上绷带,或许就能保住一只胳膊、一条腿。” 乔安心下一凛,应道:“侄儿明白。” “小姑母,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想学了,”乔静若有所思的点头,又满脸希冀道:“还有,那日你连发三箭,俱无虚射,功夫实在是漂亮,能不能教我?” 乔毓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当然可以。” “好哎!”乔静神情雀跃,不知想起什么,撅着嘴,郁卒道:“我天性不喜欢念书,就是喜欢这个,偏生阿娘不许,管的可严了……” 昌武郡公之妻乃是国子监祭酒陆玮之之女,真正的诗书传家,教导起自己的几个儿女,自然更有章法。 “你阿娘自有她的苦心。”乔毓笑道:“如今天下已定,征战也少了,便该叫家中儿女好好念书,博个功名出身,我记得似乎有个词儿,就是说这个的,叫什么来着……” 乔南笑着接了下去:“文修武偃。”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乔毓语重心长道:“你看,小姑母书念得不好,说话都不如别人好听。” 乔静苦着脸应了一声好,又道:“现在我们能出去玩儿了吗?” 乔安也道:“自从前几日一别,敬敏他们都记挂着呢,几次遣人上门来问,说什么时候约着出去玩儿。” 顾老太爷哈哈大笑,道:“去吧去吧,年轻人就该活泼些,像你小姑母一样闷在家里,做个大家闺秀,那才辜负好年华呢。” ……像你小姑母一样闷在家里,做个大家闺秀。 场面诡异的安静了几瞬,小辈儿们脸上的神情同样有些奇怪。 心领神会的交换一个眼神后,乔南轻咳一声,道:“我叫人知会他们一声,再约着往城外猎场去吧。” 其余几人都无异议,事情便这么定了。 …… 昨日皇帝与皇太子等人先后离去,便再没有消息传来,乔老夫人隐约能猜到他们的心思,心中总有些忐忑。 “阿琰这孩子倔强,圣上也是秉性刚烈,我实在是担心,怕他们父子俩……唉!” 常山王妃是亲眼瞧着皇太子长大的,也更了解他性情,心中如何会不担忧? 只是乔老夫人已经足够忧心,即便她再不安,也只能劝慰:“四娘在呢,又是嫡亲父子,总不会闹大的。” 乔老夫人苦笑道:“也只能这么想了。”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话,倒想起乔毓来,打发人去问了句,才知道她前不久带着侄子、侄女出门去了。 乔老夫人蹙眉道:“这小混账不会又闯祸吧?” “不会的,”常山王妃道:“前几日才刚闹过一场呢,怎么会这么快?” “也是,”乔老夫人想了想,欣慰道:“即便是闯祸,也要再过几日的。” …… 乔毓却不知母亲与姐姐在背后是怎么说自己的,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带着侄子与侄女们出了崇仁坊的大门,便见陈敬敏等少年正等候,远远瞧见他们来,笑着喊了声:“大锤哥!” “暧,”乔毓欢欢喜喜的应了一声,摸了摸身下骏马的鬓毛以示安抚,神采飞扬道:“前几日对战,你们不如我,到了酒桌上也不如我,今日到了猎场,可别再输。” 陈敬敏似乎对箭术颇为自矜,信心满满道:“怎么会?!” 曾经被她怼的说不出话来的卢家五郎也是轻哼,跃跃欲试道:“大锤哥,这回你输定了!” 众人嘻嘻哈哈的说笑起来,气氛倒是热切。 远处有车马驶来,乔毓怕自己一群人堵在这里碍事,干脆一甩马鞭,扬声笑道:“那就先试试谁的脚程更快!”说完,催马而去。 众少年齐声笑道:“哪个怕你?!”随即追了上去。 所谓的猎场,便是乔毓早先纵横过的雁归山,再回到此地,想想自己与苏怀信、许樟一道大杀四方时的场景,真有种旧地重游的感慨。 临近五月,人到山林,便见郁郁葱葱,翠色宜人。 少年们背着箭囊,三三两两的约着离去,进入山中,离去之前,还不忘同乔毓多说一句:“大锤哥,你要努力一点儿,否则被我们超过去,多尴尬。” 乔毓笑骂道:“滚!” 众人哈哈大笑,催马进了山林。 乔毓端坐马上,取了弓箭调试,又向乔静与乔菀道:“你们两个太小,便不要进去了,跟侍从们在外边儿等,好不好?” “三娘小,我可不小,”乔静不甘心道:“小姑母,带我去嘛。” “不成,”乔毓坚决拒绝了:“今日人多,若出了什么意外,你有什么法子?我们即便想帮你,怕都会来不及。” 乔静怏怏道:“好吧。” 乔菀也有些失落。 乔毓看得不忍,目光左右转转,便见不远处有片空地,安抚道:“仆从们带了烤架调料,我们前去打猎,你们便留在此地准备午饭,晚些我们回来,一道吃野味,好不好?” 乔静勉强提起几分精神来,鼓着嘴道:“都交给我们了。” “真乖,”乔毓赞许的笑,又向两个侄子道:“我们走吧。” 丛林茂密,山石嶙峋,野兽藏匿其中,着实难觅踪迹,乔毓带着两个侄子进了山林,转了许久,都未曾察觉踪迹。 她是有耐心的猎人,并不觉得气馁,一手拉住缰绳,催马往更深处去,另一只手却握住弓箭,随时准备出击。 不远处有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翠绿的叶子堆堆簇簇,忽然间晃动一下,旋即安寂。 乔毓无声而笑,拈弓搭箭,疾射而去,只听“扑棱棱”一阵摩擦声响,那从灌木被重物压倒,跌出一只鹿来。 “开门大吉,”乔毓拨了拨弓弦,欣然笑道:“是个好彩头。” 仆从们近前去将那头鹿捉起,乔安则笑道:“且再往里看看,总不能只叫小姑母威风,却叫我们干看着吧?” 或许是方才那头鹿带来了好运气,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前前后后遇到了不少猎物,从锦鸡到野兔,后来,还遇上一头皮糙肉厚的野猪。 乔安箭法出众,臂力非凡,接连三箭,先后没入野猪脖颈,血如泉涌,很快抽搐倒地。 乔毓见那野猪右腿上有箭伤,瞧着很新,显然先前曾经遇见自己人,略微等了等,果然见卢五郎几人到了。 “惭愧惭愧,”见了乔家几人,卢五郎失笑道:“马失前蹄,叫诸君见笑了。” 乔安似乎同他很是熟悉,揶揄道:“这彩头被我摘到了,五郎,你服不服?” 乔南同乔毓解释:“大姐姐嫁与卢国公世子,五郎是世子胞弟。” 哦,原来都是实在亲戚。 乔毓明白过来,笑吟吟的听着两个小辈儿斗嘴,自己却没言语,好容易等到他们停下,方才道:“你们不饿吗?” 她看眼日影,道:“午时都快过去了,再不回去,二娘、三娘怕要等急了。” 那几人应了声,便往回赶,乔南在路上问:“其余人怎么办?” “他们又不傻,”乔毓失笑道:“知道饿了,就会出去的。” 进山寻猎困难,出山却容易,几分催马急行,不过一刻钟功夫,便望见各家仆从们安置下的坐垫与各式家伙了。 乔毓耳朵尖,相隔一段距离,便听远处似有争执声,心下一凛,快马前去,便见乔静叉着腰站在空地前,手提软鞭,似乎正同面前几个年轻人争辩。 她目光在那几人马匹的标志上一扫而过,便带了三分凉意,翻身下马,到乔静身前去,摸了摸乔菀的头,关切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叫你们在这儿准备吃的吗?” “他们欺人太甚!” 乔静一指不远处树上插着的那支箭,冷笑道:“竟敢在背后放冷箭,故意恐吓我们!” “乔二娘,我们已经说了,这只是一个误会,再则,这箭不也没伤到人吗?可你呢?” 对面那几人面带薄怒,纷纷道:“不分青红皂白,便叫人将我们拦住,举鞭便打,简直是野蛮成性!” “误会?” 乔静嗤笑道:“这儿就是一片空地,连只山鸡都没有,你们平白无故射箭玩儿?还是说你们脑子有病,连带着眼也瞎了?!” “乔二娘,你嘴上放干净点!”那几人怒道:“难道这就是乔家的家教?” “呸!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碰见你们这种,就只能说脏话了!” 乔静道:“你们暗箭伤人,就很有教养吗?!” 那几人面色涨红,神情不忿,正待说句什么,乔毓却站到乔静前边儿去,止住了他们接下来的话头。 “没受伤吧?”她问乔静和乔菀。 “我们没事儿,”乔菀道:“小姑母不必担心。” 乔静随之点头。 “你们当然没事,”对面那几人抬起手臂,展示自己身上的鞭痕,不满道:“受伤的是我们!简直是跋扈至极……” 乔毓并不搭腔,示意乔南将两个侄女拉到身后去,方才道:“唐家的人?” 唐六郎面色微变,与两个族兄对视一眼,又坦然道:“唐家的人怎么了,你不敢见吗?乔家虽是高门,但唐家亦是侯府,总不至于望尘莫及吧?” 乔毓微微一笑,转了转不远处树上那支箭,卢五郎便忙不迭去取了来,递到她手上去。 乔毓低头看了眼,“咔嚓”折成两半儿,丢到地上去,道:“捡起来,把它吃了,这事就算完了。” 唐六郎面色一变,几乎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左右看看,讪笑道:“乔家姑姑,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吗?” 乔毓两手环胸,下巴微抬:“同你开玩笑?你配吗?” 唐六郎神情重新转冷,漠然道:“乔家姑姑,这事儿可跟你堵在门上要钱不一样,我难道也在人前说过,要生吃你一支箭吗?” 说完,他冷笑着转身:“简直莫名其妙,我们走!” 因为前几日那场变故,南安侯府破财之余,又丢尽了脸面,府中所有人都没脸出门,很是萎靡。 唐六郎年少气盛,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今日约了两个族兄散心,不想竟遇上了乔家人。 他没胆子伤人,但轻轻放过,又不甘心,左思右想之后,便拈弓搭箭,想要吓一吓乔家两个女儿,若能叫她们屁滚尿流,岂不是出一口恶气? 哪曾想到乔静这般生猛,竟然得理不饶人,更晦气的是,又遇上乔毓了。 唐六郎对她有些打怵,再看着她那张与明德皇后相仿的面容,更想起太上皇鸡飞蛋打的指望,心下愈加愤恨,不愿久留,便待离去。 乔毓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抬起一脚踢在他腿弯,唐六郎还没反应过来,人便飞出了三丈远,结结实实的啃了一嘴泥。 “你做什么?” 他勉强爬起身,形容狼狈,语气怨恨的丢了顶大帽子过去:“乔家如此张狂跋扈,难道是要造反吗?!” “唐六郎,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 有其余人赶来,见状冷笑道:“有本事便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实在不行便去演武场比试,欺负两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唐六郎面颊涨红,讷讷不语。 乔毓弯下腰,将地上那支箭捡起,缓缓递到他面前:“箭头上的磨痕很浅,箭身也很硬挺,没有骤然受力引发的崩裂,可见射箭的人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因为他的本意不是击杀猎物,只为恫吓。” “你该感谢自己箭术不俗,没有伤到她们,”乔毓冷冷道:“否则,你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你敢杀我?哈哈,你敢杀我?!” 唐六郎脸上又闪过一抹讥讽,不屑道:“乔家姑姑,你以为自己是谁?明德皇后吗?” 左右还有人在,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语气中的鄙薄:“你是跟她生的相像,但你毕竟不是她,也永远都无法取代她。谁知道你到底是乔家的女儿,还是乔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个替身?” 乔毓心里渐渐涌上一股怒气来,她微微眯起眼,语气却平静如初:“你知道的倒是很多。” “是很多,”唐六郎凝神打量她一会儿,有些得意,又有些可怜的道:“山鸡是没法变凤凰的,不是你的,即便得到了,最终也会失去。” 乔毓微微笑了起来,神情中同样带着怜悯:“那也比永远上不了台面,只能躲在阴沟里叫嚣的老鼠要好得多。你这样不被重视的子嗣,也只能这样寻求一点存在感了吧。” “你知道什么?!” 唐六郎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一般,暴怒道:“你不过是一条可怜虫,有什么资格可怜我?!” 乔毓状若无奈的摊了摊手,目光却是戏谑的。 “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你以为自己真的能取代明德皇后,入主中宫?” 唐六郎讥笑出声,得意道:“人是斗不过天的,明德皇后再好,不也死了?这是她的命,也是你的命!” 乔毓的手扶在了刀柄上,面色却与先前一般无二,状似未曾听清一般,询问道:“你说什么?” 唐六郎见她假做未曾听清,只道是她在自欺欺人,心下得意至极,连周遭还有别人在都暂且忘了:“我说你与明德皇后其实是一类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到头来却……”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被唐家另外两个面色惊慌的子弟拉住,一个扯他衣袖,一个掩住他嘴,低声怒道:“这是什么混账话?你要死吗?!” 唐六郎恍然惊醒,这才察觉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面色急变,汗出如浆。 这么会儿功夫,已经有其余人打猎归来,零零散散的也有七八人之多,更不必说还有乔家众人在。 “他喝多了,昏了头,”唐六郎身侧看起来年长些的郎君冷汗连连,左右赔笑,又向乔毓躬身作揖,央求道:“六郎醉了,说出这些该死的浑话,乔家姑姑一定不要同他计较……” 说完,又厉声向唐六郎道:“还不快向乔家姑姑谢罪!” 到了此刻,唐六郎如何不知乔毓方才是有意引诱自己说出这些,心中悔恨,只得拉下脸去,俯首做低道:“乔家姑姑见谅,我实在是……” “多大点儿事啊,”乔毓善解人意的笑了笑,拔刀出鞘,和蔼道:“下辈子投胎的时候,注意点就行了。” 刀光一闪,血色喷溅。 乔毓归刀入鞘,平静道:“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还活着,这就需要别人稍稍帮一点儿小忙了。” “唐六郎出言不逊,公然侮辱明德皇后,大不敬,十恶居其六,属不赦之罪,”她转向呆若木鸡的唐家二人,道:“《贞观律》是这么说的吧?” 唐家二人面色惨白,看眼死不瞑目的唐六郎,嘴唇动了动,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错,就是这么说的,你们若是不信,尽管回去查,”乔毓欣然笑道:“法无禁止即可为,我也怕自己闯祸,将《贞观律》”背的透熟才敢出门,今日可不就用上了? 唐家二人:“……” 其余人:“……” “二娘,念书还是有用的,”乔毓摸了摸乔静的头发,笑道:“你看,若是碰见个读书少的,遇上这事可就要抓瞎了。” 乔静:“……6666666。” 作者有话要说:  乔老夫人:说好的闯祸频率没这么高呢? 乔毓:从前的我只是大锤,现在的我,是大锤plus 34、坦白 事情发展到了这地步,显然是谁都没想到的。 唐六郎倒地不起, 双目圆睁, 神情中尤且带着几分惊诧,还有些难以置信。 她怎么敢这么做?! 她怎么敢?! 众人都看得呆住,连乔家人都没反应过来。 唐家仅存的两人面色僵白, 怔楞的看着唐六郎死不瞑目的尸首, 大半晌过去, 方才抬手去指乔毓, 颤声道:“你杀了他……” “对,”乔毓颔首道:“我杀了他。” “你, 你简直是疯了!” 那年长些的郎君眼见这一幕,精神濒临崩溃, 语无伦次道:“六郎有罪,也该交由有司论处,如何就……怎么就轮得到你杀人?!” “六哥,六哥!” 年幼那人似乎同唐六郎颇有交情,面露痛色, 瘫坐在地,试探着摇晃他尸身,呆滞好一会儿,终于抬头, 神情怨毒,对乔毓怒目而视。 “你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好,真是好!” 他冷笑连连, 站起身来,一字字道:“乔家人这样威风,大抵真是要造反了……” 乔安与乔南齐齐变色,乔静与乔菀也是面露担忧。 乔南脑筋转得快,正待近前去说句什么,却被堂兄拦住了。 乔安眉宇间略带几分忧色,却不慌乱:“小姑母行事自有章法,且听她如何辩解便是。” 乔南回过神来,扭头去看乔毓,果然见她神情自若,满脸坦然,到了这关头,面上竟还带着三分微笑。 “两位,”不同于唐家人的咬牙切齿,乔毓倒很平静,微微一抬下巴,道:“怎么称呼?” 那二人面色冷厉,没有言语,倒是卢五郎瞧了眼,道:“年长些的是唐三郎,年少些的是唐十一郎,都是南安侯府的族侄,并非本家。” “你们可能觉得我太过凶残,杀人不眨眼,不过,这其实都是误会。” 乔毓不甚在意的应了一声,两手交叠,向唐三郎与唐十一郎笑了笑,和蔼道:“其实我这个人,最喜欢讲道理了。” “我来问你们,”她一指死去的唐六郎,面色转冷:“明德皇后薨逝不过两月,尚在孝中,他便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辱蔑,说什么‘皇后早逝,是她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之类大逆不道的话,是否触及十恶之六大不敬,罪在不赦?!” 唐六郎方才那一席话,听到的人不在少数,唐三郎即便想要反驳,也无颜硬杠,只得道:“六郎出言冒失,的确有过……” “唐三郎,不要文过饰非,前不久百官宴饮,中书舍人许敬宗因同僚容貌滑稽而发笑,就被御史弹劾,以国孝失礼,贬谪出京,此事才过去多久?” “中书舍人只是无心一笑便被贬谪,唐三郎,”乔毓漠然道:“你来告诉我,像唐六郎这样公然辱蔑明德皇后的,该不该死?” 许敬宗被贬之事早就传遍长安,唐三郎如何不知,讷讷半晌,终于艰难道:“六郎有罪,的确该死,但也该交由有司论处,不该由你私刑处置!” “好,你既承认他该死,那我们便继续往下说,”乔毓冷笑一声,继续道:“武德三年,株洲人陶令为冤死的父亲报仇,手刃仇人,刺史以为子为父尽孝,不当死,上达天听,恭请太上皇裁决,你知道太上皇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唐三郎早已出仕,如何不知此事,倏然汗下,勉强道:“此事,此事……” 乔毓微笑道:“太上皇讲:杀一罪子,未足行宪;活一孝子,实广风德。不仅无罪释之,还大加褒赞!” “子报父仇,又是有理有据,自然可以赦免,但今日之事,却非如此!” 唐三郎脸皮抽搐几下,勉强道:“明德皇后既非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母亲……” “哈,你这话就更有意思了!” 乔毓道:“因为明德皇后是我的胞姐,而不是我的父母,所以我便要亲耳听着别人辱蔑于她,自己却无动于衷?!” “于私,这是我的胞姐,骨肉至亲,有人对我也已过世的亲眷横加羞辱,岂非恶意寻衅?!” “于公,二姐姐乃是中宫,母仪天下,为天下万民之母,岂能容忍如此辱蔑?唐三郎,难道唐家已有去国之念,不再以大唐人氏自居?!” 唐三郎眼见族弟横死,心下又痛又喜。 痛的是唐六郎英年早逝,膝下竟无子嗣;喜的是乔毓难逃一劫,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哪知二人掰扯了大半晌,竟是半分好处都没讨到,不得不承认唐六郎有罪该死也就罢了,连带着唐家也被扣上了一顶大帽子。 他毕竟年长,心思敏捷,脑子转的也快,不再同乔毓纠缠,只点着她的错处道:“六郎该死,诚然有罪,乔家姑姑如此行事,却也偏激,口舌功夫无益,还是去京兆尹面前分说吧。” “谁要跟你去京兆尹面前分说?” 乔毓两手环胸,哂笑道:“唐三郎,你自己承认的——唐六郎该死,我也解释了,我是激愤杀人,虽然过火,但总算情有可原。” 唐三郎面色顿变,下意识想要开口,乔毓却一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她脸上笑意愈深,只是嘲讽意味更重:“我知道,你无非就是想说我无权擅杀,我也承认,自己做的偏激了。” 唐六郎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唐三郎想做的,便是叫乔毓为此付出代价,既能告慰唐六郎在天之灵,也能全唐家脸面,现下见乔毓主动承认,当真喜不自禁。 乔毓看出他此刻心思,却连眼皮子都没动,抚了抚自己略微有些乱的鬓发,歉疚道:“虽然知道打破你的幻想很失礼,但我还是要说——你知道什么叫八议吗?” “《周礼》上管它叫‘八议之辟’,不过还有一个更加大众化的说法,叫刑不上大夫。” 乔毓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怜悯:“《唐律疏议》明文记载,所谓八议,便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这八种人有过,京兆尹无权审问,须得上达天听,交由圣上裁决,即便有罪,也可减免一等。” “真对不住,我是明德皇后的胞妹,正好在‘议亲’里边儿。” 她微微一笑:“因为有人辱及亲眷而激愤杀人,事出有因;被辱者又是当朝国母,大义不亏;再罪减一等……唉,我或许要把你们家那五千两银子再还回去了。” 唐三郎:“……” 唐十一郎:“……” 其余人:“……” “……”乔静情不自禁的赞叹道:“掌握一门知识,是多么的重要啊。” “两位节哀,”乔毓淡淡一笑,向唐三郎与唐十一郎颔首,又转向乔家人与其余小弟:“对不住了各位,我怕是要先走一步。” 众人眼见她一席话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心下惊诧,着实钦佩,再见她急着走,却有些不解:“大锤哥,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唉,我也就是嘴上说说,真到了场面上,谁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乔毓叹口气,道:“我得早点回去跑跑关系,免得到时候有所疏漏,措手不及……” 唐家人:“……” 乔家人:“……” 其余人:“……” 过分了啊! 你有什么好跑关系的? 唐家是太上皇的铁杆心腹,乔家是皇帝的岳家,中间再牵扯上明德皇后,这场官司打到皇帝面前去,用屁股想,也知道唐家要凉。 即便这会儿没凉,等皇太子登基,能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众人嘴角一阵抽动,倒真是明白一个道理: 得罪谁都别得罪乔毓。 这是个有文化的流氓,说要你命就要你命,完事儿你还没地儿喊冤! 她既这么说了,众人也没再留,神情钦佩的目送她远去,乔安、乔南等人随同一道,回去的路上也没说话——都在咂摸她早先将唐三郎怼回去的那些话呢。 …… 这日是个晴天,日头高照,他们回去的时候也巧,正好是午膳时分。 常山王妃在此,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便归家用饭,乔老夫人上了年纪,胃口也不甚好,只是儿女都在身边,高兴劲儿上来了,能多吃一碗饭。 乔毓也觉得自己惹事的频率有点儿高,在外边儿做了会儿心理准备,方才耷拉着脑袋往里边儿走,怕哥哥姐姐们迁怒,都没敢带小辈儿进去,只有乔安年长,非要跟着进去,必要时帮着说和。 卫国公归府不见小妹,心下狐疑,略微一打听,便知道她呼朋引伴去打猎了,估摸着得晚上才能回来,这大中午的却见到了,心里便知不好。 他停了筷子,同常山王妃与昌武郡公对视一眼,无奈道:“是不是又出去惹事了?” “嗯,”乔毓哼哧了半天,才委婉道:“我们去打猎嘛,碰巧就遇上唐家的人了,他们故意射箭去吓二娘、三娘,然后便生了口角……”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啊,没一个省心的,”卫国公叹口气,问道:“是不是打起来了?” 乔毓想了想,道:“算是吧……” “那就是打起来了,算了算了,唐家人先去吓唬二娘、三娘,挨了打也活该,”卫国公砸吧一下嘴,又道:“没把人胳膊腿儿打断吧?” 乔毓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就没事,两家也不是头一次打起来了,”卫国公没怎么放在心上,重新端起碗,道:“完事后都说清楚了没有?他们服气吗?” 乔毓挠了挠头,斟酌着道:“他的情绪很稳定,不会再有大的波折了……” 乔安:“……” “那不就是没事嘛,这种小事不用放在心上,以后再遇上,也不用跟我们说,”卫国公吃了口饭,无所谓的笑道:“看你这模样,我以为闹了多大的事儿呢。” 乔毓不好意思的笑:“大哥,你好像有点误会了……” 卫国公又吃了口饭,正待说句什么,却听外边儿有人回话,匆忙入内之后,到上首几人身边去,低声说了几句。 卫国公刚听的时候,嘴巴还在如常咀嚼,听着听着,那动作却越来越慢,到最后,干脆停住不动,扭头去看乔毓,双目沉沉,静静对她进行死亡凝视。 乔毓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干笑道:“大哥,你的眼神好可怕。” 常山王妃紧盯着她,手中用力,生生将筷子折断:“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更可怕的。” 35、入宫 乔毓听她这样讲,便知不好, 下意识想往外跑, 哪知还没等退几步,就被常山王妃提着后衣领,拎了回去。 “你个混账东西, 没一天安分!” 常山王妃左右张望, 似乎是在寻找个趁手家伙儿, 乔毓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的挣扎, 连声央求道:“姐姐,姐姐!姐姐不要打我……” 乔老夫人看得不忍, 想要过去劝劝,却被卫国公给拦下来了。 “这事儿说大也大, 说小也小,趁机给她个教训也好,”他低声道:“如若不然,谁知道她将来还会犯什么事儿?” 乔老夫人有些犹豫,却也知道儿子说的有理, 只是她毕竟心疼女儿,如何忍心见她受罚,一时之间,神情中便显露出几分踌躇来。 常山王妃是府中长女, 某些时候说话分量比卫国公都重,家里非要找个能辖制她的,大抵就是乔老夫人了。 乔毓眼睛尖, 瞥见这幕,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求饶道:“阿娘救我!你快劝劝姐姐嘛!” “这孩子好容易才回家,没过几日安生日子,你就要打她,叫我如何忍心?” 乔老夫人叹口气,站起身,道:“算了,我还是走吧,看不见的话,心里会好过些。” 乔毓:“……” 常山王妃示意乔安将老夫人送回去,打发走内侍仆从,又将门掩上,左右转了转,却没找到什么靠谱家伙儿。 乔毓忙道:“姐姐,姐姐,找不到也没什么,你听我解释嘛……” 她这话还没说完,昌武郡公便从不远处墙上取了拂尘,笑容殷勤,双手递给常山王妃了。 乔宣这个贱人! 乔毓神情有一瞬间的狰狞,在心里怒骂了句,又想着跟姐姐讨饶。 哪知常山王妃接过拂尘,先在昌武郡公身上甩了三下:“我打她是因为她闯祸,你呢?明明比她大,却不知道友爱妹妹!” 昌武郡公平白沾了一身骚,只得低眉顺眼道:“姐姐教训的是,我记住了。” 横插了这么一杠子,乔毓心头那口气也顺了,再看那杆拂尘,也不似先前那般不顺眼,连求饶声都停了。 常山王妃教训过昌武郡公,便轮到她这个罪魁祸首了,按在椅子上狠抽了二十下,才停下手去。 那二十下是真的疼,乔毓趴在椅子上,龇牙咧嘴的哼唧了会儿,才慢腾腾的爬起来。 常山王妃见她如此,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在她肩头打了下,道:“四娘,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总是闯祸?跟人吵嘴没什么,打架也算了,这回怎么连人都杀了?!” “他侮辱我,也侮辱二姐姐,我气不过。” 乔毓低着头,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又不服气道:“是他该死,杀了也就杀了。我有理有据,大义不亏,顶多就是说我偏激,‘议亲’罪减一等,罚点银子罢了。” 常山王妃听她说到“这是她的命,也是你的命”,面色便冷下去了:“唐六郎真是那么说的?” “我骗你们做什么?” 乔毓闷闷道:“在场之人那么多,除去乔家人,还有另外几家,我难道能哄得他们一起撒谎?” 常山王妃静静看了她半晌,想起前不久小妹过世时的场景,心里忽然难过起来。 她叹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小妹的头,轻轻道:“算了,杀了也就杀了。” 乔毓原以为还要再被训斥一会儿,听她如此言说,却是一怔:“姐姐?” “你二姐姐是乔家的女儿,也是圣上的妻室,大唐的国母,岂能容人轻侮?” 常山王妃淡淡道:“唐六郎敢挂到嘴边儿去说三道四,送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 乔毓活动了一下有些痛的脊背,试探着道:“那我们……” 常山王妃微微一笑,向卫国公道:“刚刚过了午膳时候,时辰倒来得及,你带着她进宫请罪吧。” 乔毓不满道:“我才没有罪,顶多也就是冲动了些。” “我没说你有罪,”常山王妃笑道:“唐家死了人,咱们总要装个样子出来的。” “……”乔毓:“好的。” …… 乔家这边儿自有安排,唐家更是炸开了锅。 唐六郎虽是庶子,却是南安侯的爱妾何氏所出,素日里很得父亲宠爱,而他的胞姐,便是现在的唐贵太妃,太上皇还没退位时,唐贵太妃极为得宠,唐六郎也很是风光了一阵的,连带着那脾气,也给养的骄纵了。 只是南安侯宠爱归宠爱,却无法叫他承继爵位,更无力耗费人情钱财,在长安为儿子谋个厚缺。 唐贵太妃虽得宠,却有章太后盯着,加之那时候太上皇与长子斗的天翻地覆,如何能顾及的上唐家的一个小角色。 南安侯的母亲出身京兆韦氏,后来又做主为儿子娶族弟之女为妻,亲上加亲,她对于韦氏所出的儿子,当然也更加珍爱。 一边儿是爱妾与爱子,另一边儿是母亲、妻子与嫡子嫡女,南安侯只能委屈前者,多给些财物宠爱,前程上的东西,却无能为力了。 因这缘故,他对于唐六郎这爱子,总觉得有些歉疚。 这日唐六郎与族兄族弟一道出门打猎,南安侯是知道的,也没往心里去,可谁知唐六郎出门时还是活的,再回来却是死了,这叫他如何禁受得住? “这是怎么回事?” 南安侯俯下身去,颤抖着手,去抚摸儿子冷却的面颊:“六郎,六郎你怎么了?” 唐六郎之母何氏闻讯赶来,顾不得别人,便扑过去伏在儿子身上痛哭,哭了一会儿,又去打唐三郎与唐十一郎:“我儿死了,你们怎么还活着?死的怎么不是你们?!” 唐三郎与唐十一郎手足无措,僵立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南安侯夫人见闹的不像话,眉头微蹙,吩咐人将何氏拉开,又向南安侯道:“人死不能复生,侯爷节哀,只是此后如何,却该好生思量……” “死的不是你儿子,你自然说的轻巧!” 何氏涕泪纵横,控诉道:“六郎死了,最高兴的便是夫人了吧!” 南安侯夫人面色骤冷,瞥她一眼,吩咐道:“带她下去,不要在此丢人现眼。” 何氏死了儿子,如何肯走,挣扎着推开抓她的人,跪下身去,抱住南安侯的腿哭道:“侯爷,侯爷,妾身与你只有这一个儿子,你要为六郎报仇啊,不然,他在九泉之下也合不上眼的……” 南安侯夫人冷冷剜了她身侧仆婢一眼,呵斥道:“你们都死了吗?!” 仆婢们噤若寒蝉,忙上前堵住何氏的嘴,又要将她拖走。 何氏美貌,即便涕泪横流,仍有种梨花带雨的楚楚清姿,南安侯想起已经过世的唐六郎,热泪盈眶,一脚将拉扯何氏那人踹开,护住她道:“我看谁敢?!” 南安侯夫人冷笑一声,吩咐人将何氏弄出去,南安侯执意不许,呵斥仆婢们退下,夫妻二人撕破了素日里的温情假面,场面一时僵滞起来。 太夫人拄着拐杖前去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她已经年老,身形伛偻,然而手在拐杖上边儿一压,硬生生压出了几分沉然气势。 “带她下去,”太夫人望向何氏,神情中闪过一抹厌弃:“倘若她再敢哭叫一声,即刻发卖出去!” 何氏闻言打个冷战,双眸含泪,怯怯的看着南安侯,却真的没敢再吱声。 南安侯会对妻子冷脸,却不敢如此对待母亲,到近前去问安,又央求道:“阿娘,六郎没了,阿冉心里难过,这才……” 他这话还没说完,太夫人便抡起拐杖,狠狠打在他肩头,南安侯忙跪下身去,不敢再说。 “阿冉六郎,六郎阿冉,你眼里只有这两个人吗?!” 太夫人心下怒极,又觉可悲,盯着儿子看了半晌,忽然丢掉拐杖,失声痛哭:“侯府几十口人,命都要没了,你竟还只顾着那几个混账东西!” 说着,她便要去撞柱,惨然笑道:“与其来日家破人亡,不如今日死了,倒也干净!” 南安侯忙上前去拦,扣头不止,慌乱道:“阿娘如此言说,儿子百死难赎……” 他也一把年纪了,低下头的时候,头发都透着花白。 太夫人一阵心酸,垂泪道:“你只觉得六郎死了,他可怜,何氏没了儿子,也可怜,你有没有想过六郎闯了多大的祸,一个不小心,兴许唐家便要满门倾覆?” 南安侯心下一凛,口中却干笑道:“阿娘言重了,何至于此?” “儿啊,”太夫人摇头苦笑:“你知道六郎都说了些什么吗?” 南安侯面色灰败,勉强一笑,道:“六郎说出那些混账话来,的确该死,可他毕竟也都死了,还要怎么样呢。” “姑且这么说吧。”太夫人惨淡一笑,又问道:“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有个女儿,是宫中的贵太妃?” 南安侯听得一怔,神情黯淡起来,叩头道:“当年,我不该瞒着阿娘,叫她进宫去的。” 太夫人不置可否,第三次问道:“你可还记得,你投在太上皇麾下,在圣上为秦王时,屡次与他为难?” 南安侯讷讷半晌,语气漂浮不定道:“圣上宽仁,如何会同我计较,月前明德皇后丧仪,都令蒋国公为副使,阿娘,蒋国公做的事,比我要过分多了,他都没事……” “你们这些人呐……” 太夫人潸然泪下,却没接着前边儿那一茬儿讲,只道:“我历经四朝,见得事情多了,看得也略微远些。多则三年,少则一年,你再看蒋国公府如何。” 南安侯面露慌乱,颤声道:“阿娘,我,我……” 太夫人抚了抚儿子的头发,温和道:“你还记得荒王吗?” 凶年无谷曰荒;外内从乱曰荒;好乐怠政曰荒。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恶谥。 它的主人,便是太上皇与章太后的长子,也曾经是这偌大帝国的储君。 南安侯如何会忘记荒王,在他期待之心最盛的时候,甚至想过唐贵太妃之子是否能取代荒王,坐上那个位置,然而事实证明,那不过只是妄想罢了。 他惨然一笑,道:“记得。” “记得就好,”太夫人轻轻颔首,又问道:“荒王有五子三女,都是龙子凤女,如何何在?” 南安侯的身体骤然僵硬起来,仿佛被勾走了一缕魂魄,霎时间安静起来。 他叩头到地,颤声道:“儿子明白了。” …… 说做就做,卫国公也不磨蹭,午膳都没正经用,喝了几口茶,便领着乔毓进宫去。 他是正经的国舅,皇帝特许无召也可入宫,现下捎带着乔毓进去,自然也是轻车熟路。 戍守皇城的禁卫皆是出自高门,又只在这一亩三分地打转,瞧见乔毓那张与明德皇后相似的面孔,都不觉有些怔神,想起长安近来疯传的乔四家四娘,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宫阙重重,巍峨而又庄穆,乔毓是头一次进宫,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只是不知怎么,又觉得对这一切有种淡淡的熟悉。 她觉得有些困惑,想四下里转着看看,却也知道此处不是卫国公府,由不得她胡来,便老老实实的跟着卫国公,叫禁卫引路,顺着道路前行。 没等走到显德殿,他们便先一步遇见熟人了,皇太子与秦王大抵是听人通传,先一步到此等候,微风习习,吹得衣袍拂动,当真玉树临风,一时双璧。 乔毓远远看见两个外甥,脚步便禁不住快了起来,她隐约有种预感,见到了他们,这事儿便十拿九稳了。 卫国公看她就跟匹脱缰野马似的往前跑,真想找根缰绳将人给拴住,伸手扯住她腰带,硬是将人给拽回去了。 乔毓没被捏住命运的后颈皮,却被扯住了生命的尾巴,蔫哒哒的退了回去,老老实实的跟着哥哥往前走。 卫国公心满意足的舒口气,却觉远处有人目光不善的往这儿来,抬眼去瞧,便见皇太子与秦王主动近前,微微蹙着眉,神情中似乎有些不悦。 不知怎么,他有点心慌,帮着乔毓顺了顺腰间丝绦,和蔼笑道:“看你,乱糟糟的,没个女孩子样儿。” 乔毓有些不自在的看他一眼,又去瞅两个外甥,不知怎么,忽然不好意思开口了。 “小姨母,你怎么进宫来了?” 皇太子早就知晓事情原委,见她窘迫,便只做不知,低头看着她,温柔问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意外…… 遇上了什么意外…… 意外…… 乔毓脑海里回荡着这几个字,抬头看看他,心里感动极了。 这孩子真好,一点儿会叫长辈尴尬的话都不说。 乔毓受用极了,又低下头,叹气道:“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你看这事闹的……” 皇太子闻言失笑:“交给我们吧。” 顿了顿,又抚慰道:“别怕。” 卫国公早知会如此,倒不觉得意外,略微说了几句,便要往显德殿去拜见皇帝,皇太子与秦王自然随他们一道,刚到显德殿外,却见有个年轻禁卫迎了上来,示礼道:“圣上请两位殿下与卫国公、乔家四娘进殿。” 顿了顿,又道:“祖母与南安侯也在。” 乔毓忍不住怔了一下,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话,而是因为这禁卫生的实在英俊。 轩眉俊目,气宇非凡,虽然甲胄在身,但即便是低头示礼时,也有种难以言表的雅正英秀。 乔毓见过的美男子不在少数,皇帝雍容威严,皇太子冷峻挺拔,秦王温润如玉,乔家小辈儿们也是各有春秋,但若说最是端方雅正,这人却是头一个。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他,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了。 皇太子见她如此,倒没有多想,一指那禁卫,道:“这是林缙,他的祖母,便是武安大长公主,论及辈分,我该唤他一声表哥。” 林缙闻言,恭敬应了声:“不敢。” 皇太子淡淡一笑,没再多说,向他颔首,领着几人往显德殿去。 秦王知道乔毓对这些人际关系一无所知,便同她介绍了几句:“武安大长公主是太上皇的胞妹,昔年也曾征战疆场,军中很有声望,父皇与母后都曾受过她恩惠,对她很是敬重。” 说及此处,他若有所思道:“今日,她与南安侯一道进宫,怕是……” 秦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此刻已经到了显德殿前,内侍监高庸亲自出迎,将几人请了进去。 皇太子身份最高,便走在前边儿,然后才是秦王与卫国公,最后则是乔毓,只是不知怎么,等到了内殿,皇太子却将她拉到身边去,叫与他齐头并进了。 乔毓心下有些奇怪,却没贸然去问,目光一扫,便见皇帝端坐上首,手中捏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茶盖儿,自己这边儿几人向他问安,也只是淡淡一抬手,示意落座,却连余光都没往这儿瞥。 乔毓见状,倒觉松一口气,目光一转,便见皇帝下首处坐了个老夫人,一头银发梳的齐整,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暗自猜测那便是武安大长公主。 大抵是察觉到乔毓的目光,武安大长公主侧目去看,望见她面容时,不觉显露出几分讶色。 乔毓心知她是觉得自己与二姐姐相像,微微一笑,颔首致意。 武安大长公主同样报以一笑,看眼跪在殿中的南安侯,转向皇太子,和蔼道:“唐六郎大不敬,罪在不赦,南安侯教子不善,同样有过,刚刚正向圣上请罪,打算削爵还乡,终老此生了。” 皇太子眸光平静,未有波澜,淡淡看了南安侯一眼,说了句:“是吗。”却没再说别的。 他不表态,秦王与卫国公更不会主动说话了。 皇太子不喜欢唐家的原因有很多,从唐六郎那几句罪该万死的话,到太上皇身边娇娇绕绕、屡次挑唆是非的唐贵太妃,再到太上皇为帝时南安侯朝堂之上几次三番的兴风作浪,不一而足。 好容易皇帝登基,执掌大权了,他跪下来求个饶,服个软儿,就想将之前的账一笔勾销?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不是云淡风轻的个人恩怨,而是皇帝与太上皇——这两个居于帝国顶端的庞大利益集团之间的较量,成王败寇,如果输的是他们,现在坟头草怕都有几丈高了。 武安大长公主见这情状,便知此事怕是很难善了了,心下也是苦笑。 她也曾经在帝国最高权力的中心打过滚儿,甚至为此付出过巨大的代价,现在她已经年迈,实在不愿再掺和这些事,然而南安侯太夫人早先于她有恩,登门请求,委实不好推拒。 武安大长公主年轻时便聪慧,年老时更是豁达,无法强求的事情,便不会执迷。 她是对帝后有恩,但这恩情的分量是不会变的,今天用了,明天就没了。 她老了,也想着给儿孙留下几分余荫,而不是耗费在别人身上。 该做的她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南安侯自己的造化了。 武安大长公主有些疲倦的打个哈欠,在午后的阳光中,倚着隐囊,合眼睡着了。 皇帝始终没有吭声,只盯着手中茶盏看,其余人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开口,南安侯跪在殿中,汗出如浆,想要擦拭,又怕这动作太大,只得忍下。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不多时,便在那平滑如镜的地砖上留下了一汪浅湖。 如此过了大半晌功夫,皇帝方才道:“唐六郎既已伏诛,此事便到此为止。南安侯,出宫去吧。” 南安侯脸上却没有逃过一劫的欣然,反倒尽是惊惧。 他还记得临行前母亲说的话: 如若圣上削去你的爵位,准允你还乡,那这一页就算是掀过去了。 如若圣上保留你的爵位,不再提此事,并不意味着他宽恕你,这只是意味着,将唐家连根拔起的时机还没有到。 南安侯嘴唇动了动,膝行几步,想要再说句什么,内侍却已经到了近前,客气但不容拒绝的将他请了出去。 直到南安侯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武安大长公主方才有些迷糊的睁开眼,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秦王含笑道:“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准备用晚膳了。” “哦,”武安大长公主笑了起来,站起身,施礼道:“我也该回去了。” 秦王站起身,道:“我送您出去。” 武安大长公主笑着谢过他,向皇帝致意,一道走了出去。 乔毓到这儿之前,脑海里转过许多个念头,却不曾想到最后,竟然如此轻而易举的解决了问题。 从头到尾,南安侯甚至没有提过她的名字。 按照话本子里的走向,至少也应该撕上几章才对啊。 乔毓有点不适应了。 天色的确已经不早,除去她自己,殿中便只有皇帝、皇太子、卫国公与零星几个内侍在,不知道为什么,气氛怪尴尬的。 卫国公似乎也察觉到了,略微停了停,便起身告辞。 皇帝头也没抬,摆摆手,叫他们出去了。 “这也太顺利了。”出宫的时候,乔毓同皇太子与卫国公嘀咕。 皇太子笑问道:“不好吗?” “当然好啊。” 过了午后,日头便渐渐西移,虽然还是明亮,日光却染上了几分橘红。 乔毓笑吟吟的说了一句,唇红齿白,青春正好,暖红色的阳光洒在她脸上,说不出的好看。 皇太子就这么看着她,心里忽然涌上几分难言的情愫来,似酸涩,似感怀。 他在母亲身边度过了大半个童年,对于那时的他而言,父亲只是一个遥远而又带着几分生疏的称呼,而母亲,却是他的全部。 她陪着自己读书写字的模样,夏夜里坐在床边,静静帮他打扇的模样,还有下雨时帮他撑伞时的模样…… 每一幅面孔,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也险些落到那样的境地去,好在天可怜见,一切都还来得及。 乔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脸,正想问他一句,却听身后脚步声传来。 几人回首去看,竟是高庸追上来了。 “四娘,圣上有几句话想同您讲,”他极客气的行个礼,一抬手,道:“请吧。” 36、明言 皇帝有话同她讲? 什么话? 乔毓想起自己这张与二姐姐相似的面孔,心头不禁冒出个疑影来, 眉头微微一蹙, 神情中也不觉显露出几分踌躇来。 “去吧,别叫父皇久等,”皇太子隐约猜到几分, 并不阻拦, 莞尔道:“不会有事的, 别怕。” 从头到尾, 皇帝都没掩饰过自己的心思,乔毓看得出来, 卫国公等人看得出来,皇太子自然也看得出来。 这孩子惯来聪慧, 人也体贴,既然说没事,想来是真的没事了。 乔毓略微松了口气,又问高庸:“圣上是叫我跟哥哥一道回去,还是……” 高庸垂首笑道:“圣上只请四娘回去。” “哦。”乔毓应了一声, 没再多问,跟卫国公和皇太子打声招呼,跟着高庸,重新往显德殿去了。 天色已经不早, 夕阳西下,暖色的阳光温柔,但在这日头即将西沉的时刻, 不免给这座宫阙染上了几分晦暗。 高庸在前引路,乔毓静静跟在后边儿,略微走了会儿,却察觉这不是往内殿去的路。 她心下警惕,停下来,含笑问道:“不是去见圣上吗?” 高庸大抵是明白她此刻思量,回过身去,一指不远处的楼阁,恭敬道:“圣上在那儿等您呢。” 乔毓抬头瞧了眼,果然见皇帝独自立在那楼阁之上,静静望着远方。 或许是因为这暮色太过哀凉,他形单影只的站在那儿,只看背影,竟有些萧瑟之感。 不知道为什么,乔毓心里有些难过,却没再说话,沉默着到了楼阁底下,高庸便停下脚步,示意她自己上去:“圣上想跟您说说话,奴婢便不过去了。” 乔毓轻轻颔首,沿着楼梯慢慢上去,面对着皇帝的背影,行礼问了句安。 皇帝没有回头,拍了拍身侧栏杆,说了句道:“到这儿来。” 乔毓便老老实实的过去了。 显德殿地势原就高峻,更不必说此时身处楼阁之上,放目远眺,近处是宫阙巍峨连绵,远方有人间灯火万盏。 乔毓手扶栏杆,略微看了几瞬,不禁生出几分江山多娇,俯瞰天下的豪迈之情,神情中不觉带出些许感慨来。 她望向远方时,皇帝便侧过头去,静静的看着她,乔毓察觉到了,却没有扭头与他对视,只当做不知,专注于此时风景。 皇帝微微笑了起来,晚风之中,那笑容有些伤感。 “……阿毓,姑且叫我这么称呼你吧,”他略微顿了顿,方才轻轻道:“现在的生活,你觉得快活吗?” 乔毓有些诧异:“你怎么也这么问?” “还有谁这么问过?”皇帝不等她回答,便有了答案:“哦,必然是阿琰。” 乔毓扭过头去,认真的看着他,道:“我给圣上的答案,便与给阿琰的答案一样: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有阿娘,有哥哥姐姐,还有诸多子侄外甥,我觉得快活极了,一点也不想改变。”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神情中是不易察觉的感伤,他笑了笑,抬起手来,迟疑一瞬,还是拍了拍她的肩。 “如果你觉得快活,那就一直这么快活下去吧。” 他道:“我不会强求你的。” 乔毓怔住了。 她一直都觉得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说不定哪天就会落下来,她也曾经想过,如果那把剑真的落下来,她该怎么办,到最后,却是没个章程。 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有家,还有许多家人,那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 她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闯完祸就逃走,天南地北,谁也找不到,因为自己而连累家人,这样的事情,乔毓做不来。 如果真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她还是会点头。 可现在,皇帝却告诉她,说他不会强求自己。 乔毓怔愣了良久,方才轻声道:“我觉得,圣上不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为什么忽然间就……” 因为你不喜欢,因为你觉得不快乐。 因为我用尽全力想将你带到身边时,却发觉你同样用尽全力,不想到我身边来。 我的期许与希冀,恰恰是你的担忧与不安,既然如此,还是选择松手,叫你去天高海阔,自由自在吧。 皇帝定定看着她,在心里如此回答。 皇太子与秦王对母亲的情感远比父亲深厚,所以能够接受此事,昭和公主与晋王却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就如同觉得父母天生便是一双眷侣那般,不可接受母亲忘却丈夫与儿女们,从此与他们相隔陌路。 晋王曾经问他,说:“父皇,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母后她的身份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不会离开我们了。” 皇帝也曾经有过转瞬的心动,但很快,又将这念头否决掉。 何必如此呢。 她眷恋的是外界那方天空,而不是这座宫城,强行用妻子与母亲的责任将她束缚住,固然能留住她,却也只会叫她觉得痛苦,在这种无形的枷锁中度日如年。 世间没有第二只春秋蛊了。 就像皇太子说的那样,还是放她走吧。 皇帝笑了笑,却没有将这些心思说与她听,而是道:“是我想错了。你跟她毕竟是不一样的,即便再像,也不是她。” 夕阳洒在他脸上,叫那原本有些冷峻的面庞添了几分柔和,乔毓在他的神情中察觉到了浓重的伤怀,顿了顿,真心实意道:“圣上,多谢你。”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面上,像是在同往昔告别。 他笑了笑,将自己腰间玉佩解下,躬下身,系在了乔毓腰间的丝绦上。 乔毓原本还想躲开,再一想两人既然已经将话说开,皇帝又非言行不一之人,也就没必要再多矫情,便没有制止。 那玉佩下的璎珞已经有些旧了,她隐约明白过来:“这玉佩……” “原本是我与她成婚时,她赠与我的,现下再见,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皇帝直起身,淡淡一笑,道:“你姐姐若见到你,必然会很欢喜,这玉佩便赠与你吧,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愿你如愿以偿。” 大抵是它的主人经常把玩的缘故,那玉佩上的花纹都被消磨掉了。 乔毓伸手抚摸几下,心中忽然涌出一股难以言表的哀恸来,踌躇半晌,方才又一次道:“圣上,多谢你。从前我乱七八糟想过好多,现下回头再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朕是丈夫,是父亲,也是这天下的君主,天下苦战久矣,桑农凋弊,朕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实在无心去纠缠这些了。” 皇帝笑了笑,道:“朕曾对自己许诺,要立不世之功,开万世太平,现下只走了几步而已。人生在世,只顾及儿女情长,便太过狭隘了。” 乔毓听得动容,由衷钦佩道:“圣上圣明。” 皇帝莞尔,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又道:“若是得了空,便进宫来坐坐,见见晋王和昭和,他们都很喜欢你,朕吩咐过禁卫,叫他们无需拦你。” 乔毓“嗯”了一声,却见皇帝抬手过去,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你这个脾性,真是该改一改了,三天两头的闯祸,这还得了?” “我也不想的,”乔毓揉了揉额头,委屈道:“都是祸找我,不是我闯祸。” “你母亲年迈,心肠也软,总不忍心管教你,兄长和姐姐事多,也无暇分身,剩下的都是小辈儿,更不能说你什么。” 皇帝不咸不淡的看她眼,摇摇头,道:“你二姐姐身边有四个掌事宫人,朕拨了两个给晋王和昭和,还有两个,便到你身边去侍奉,既可以提点你京中人际往来,也能盯着你别惹事儿。” 乔毓原本是想推辞的,转念一想,身边有两个经验丰富又靠得住的人,倒也是件好事,便坦然应承下来。 “该说的都说了,”皇帝迟疑一下,还是抬手过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等乔毓反应过来,便收回了手:“你走吧。” 乔毓从前总觉得皇帝像只狼,搞不好会突然咬自己一口,今天交谈一番,却觉自己将人想的太坏了。 她屈膝行个礼,转身往回走,不知怎么,脑海里就想起他说的那句“人生在世,若只顾及儿女情长,便太狭隘了”,略顿了顿,又想起他说“朕要立不世之功,开万世太平”时的神态来。 意气风发,神武豁达,同先前的伤感迥然不同。 乔毓停下脚步,走了回去。 皇帝独自站在栏杆边,静静望着天边那轮落日,见她回来,问了句:“怎么了?” “我,我也有几句话想同你讲。” “我没有撒谎,也不是在痴人说梦,”乔毓性情坚毅,既定了心,便不迟疑,正色道:“我虽然不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却机缘巧合,知晓了此后会发生的事情……” 皇帝静静听她说完,神情凝重起来:“这个‘之后’,作何解释?”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将来——很远很远的将来。” “梦里的你实现夙愿,开创盛世,彪炳青史,大唐恢弘而又绚烂,万国来朝。” 乔毓说及此处,颇觉与有荣焉,略微顿了顿,神情中却显露出几分惋惜:“只可惜,这恢弘没能一直延续下去,四代之后,天子任用奸臣,以至生乱。天下承平已久,军备废弛,叛军摧枯拉朽,所到之处,官吏望风而降,大唐从此由盛转衰。那个龟孙抛下国都宗庙,躲到了蜀中,真是丢人现眼……” “啊,对不住,”皇帝一直没有言语,乔毓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歉然道:“我是骂那个龟孙,不是骂你……” 皇帝想要微笑,却笑不出。 他心脏咚咚咚跳的飞快,盯着乔毓看了半晌,忽然捏住她手腕往内殿去,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她详谈。 乔毓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却也隐约猜到他想问什么,忙道:“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待我回去思量过后,明日再进宫相谈——家里人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这样要紧的事情,怎么能忘?” 皇帝目光明亮,锋锐逼人,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下,语气迫切道:“明日早些进宫。” 乔毓又被他弹了一下,老大不高兴,嘟嘟囔囔的抱怨着,转身往外边儿走。 皇帝站在楼阁之上,目送着她身影离去,却是心绪翻涌,血液奔腾,恍若江河波涛,难以平静。 夕阳的余晖淡淡,映照出一双光芒迫人的眸子,与一副坚毅英睿的面孔。 乔毓揉着作痛的脑门儿,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她冒着被人当成脑子有病的危险将这些说出来,他怎么反倒恩将仇报? 她有些气不过,停下身,又转身回来了。 皇帝站在楼阁之上,瞧见这一幕,问道:“你又怎么了?” 乔毓见侍从们都避的远了,听不见二人说话,也就懒得上楼,人在楼下,叉腰道:“我还有句话,想同圣上讲。” 皇帝不解道:“什么话?” 乔毓便将两手合拢,搁在唇边儿,扬声道: “圣上,你不要改史书了!你那点儿事根本没瞒过去,后世人都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恼羞成怒:“你过来!” “我就不!”乔毓美滋滋的跑了:“走了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改史书:因为玄武门之变,李二凤暗搓搓的改了些史书,后来又偷偷跟史官商量,能不能看一下起居注,不料不仅没有得逞,反而被记录在册,真是超气的_(:3∠)_ ps:提前打个预防针。 1、后边儿会有事业线,无非就是发展生产那一套,沙雕文逻辑欠缺,作者也差,没能力写得很专业,大家多多见谅 2、女主是大唐本土人氏,没有接受过现代教育,骨子里就镌刻着大唐是天/朝上国的想法,知晓后世之后,会去日韩殖民,接受不了的慎入 最后,这篇文的中心其实有两个,第一个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大锤不是不爱皇帝,只是她更爱自由。 第二个是:除去儿女情长,人生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对于男女而言,都是这样的。 大锤爱的是自由,想的是封侯拜相,而不是重新进宫当皇后,否则,她重生的意义何在?这也是我为她点后世技能点的原因,想叫她真正的轰轰烈烈一场。 她会跟皇帝走到一起,但不是现在。 我一直觉得大唐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华夏文明的辉煌,雍容、开放,昂扬进取,海纳百川。 对于乔毓而言,这应该是最好的时代了。 37、盛世 皇帝所说的两个掌事宫人,便在显德殿外等候, 二人年约三旬, 容貌端庄,看起来很是沉稳。 乔毓打量两眼,心中颇觉亲切, 笑着问了句:“你们叫什么名字?”话音落地, 却见那两人眼眶泛红, 潸然泪下。 她微吃一惊, 旋即又明白过来,温声道:“我是不是跟二姐姐很像?” “是, ”左侧那人应了一声,笑中带泪, 又见礼道:“奴婢名叫立夏。” 另一人则行礼道:“奴婢名为白露。” 乔毓看这二人颇觉顺眼,轻笑道:“从今以后,便要二位多加提点了。” 那二人连道:“不敢当。” 时辰已经不早,乔毓也该出宫,便不再多说, 带着她们离去。 她原以为卫国公与皇太子都该走了,不想人到了宫门口,却见那两人仍在等她。 若无意外,皇太子是不会外宿的, 更不会随同卫国公往乔家去住宿,她见这情状,便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 故而在此等候。 乔毓心中一暖,笑吟吟近前去,道:“叫你们久等啦。” 卫国公看她笑意盈盈,便知心绪不坏,心下微动,试探道:“说开了?” “嗯,”乔毓点头,欣然道:“都说开了。” 皇太子见她此刻毫不掩饰的轻松与欢欣,心间不由升起几分柔情与欣慰来,再想起自己与父亲对峙时他的神情,却是笑不出来。 他知道进入宫城对于母亲而言是沉重枷锁,也知道放她远去对父亲而言是重重一击,可到最后,他还是这么做了。 世间万事,哪里能够两全呢。 皇太子暗暗叹口气,面色却恬淡如常,临风而立,向他们告别:“既然到了此地,我便不远送,舅父,小姨母,就此别过。” 乔毓与卫国公向他颔首,道别之后,一道离去。 暮色渐起,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莫名显露出几分孤单冷清。 皇太子面上笑意逐渐敛去,不知怎么,又绕回了显德殿前,想要进殿去说几句什么,却也知此刻皇帝未必会想要见到他。 他踌躇几瞬,遥遥致礼,转身离去。 高庸守在殿外,见他要走,忙快步追上去,恭敬道:“太子殿下,圣上说明早叫您过来,有要事商议。” 皇太子心生诧异,微微蹙眉:“我不曾叫人前去通传,父皇怎会叫你在外等我?” 高庸略微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语气,半晌过去,方才有些无奈的道:“圣上说,您刚刚才在他心口上捅了一刀,身为人子,若是连到此看一眼都不肯,刚出生时就该掐死的。” 皇太子先是微怔,旋即失笑,又颔首道:“知道了,我会来的。” …… 回府的路上,卫国公什么都没问,乔毓也就没有多说。 正是晚膳时分,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等人早就备了膳食,待他们回来,便催着用饭。 “我听说,南安侯也进宫去了?” 乔老夫人笑眯眯的问:“圣上是怎么说的?” 乔毓有些迟疑,道:“南安侯主动请罪,想削爵归乡,从头到尾都没提起我来。” “南安侯总算聪明了一回,别说是唐六郎先行挑衅,即便不是,他进宫去告状,怕也讨不到好。” 乔老夫人叹口气,道:“你年轻,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当年唐家送女入宫,不过三月,便晋位贤妃,诞下皇子后,一跃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南安侯府很是得意,行事也猖狂起来,得罪了好些人,连同属太上皇阵营的章家、吴家、裴家也颇有微词。” “再则,唐家既登上了太上皇的船,便是他手中的剑,自然也会用来扫清前敌,圣上也曾因南安侯折过心腹臂膀,来日清算,如何也不会轻轻放过的。” 乔毓不知朝政如何,只是静听,待她说完,方才继续道:“我还见到了武安大长公主……” “哦?”乔老夫人没有做声,开口的是昌武郡公,他的语气有些疑惑:“大长公主竟会同南安侯一道进宫?” “不奇怪,”男人不知后宅之事,也不奇怪,卫国公之妻陈氏道:“武安大长公主与南安侯之母有交,若是唐老夫人求到门前,总不好推拒。” 昌武郡公轻轻颔首,乔老夫人却拉住小女儿的手,叮嘱道:“你可不要因为武安大长公主帮南安侯这一回而生气,她心肠软,又是故交,遇上这种事,情面上总不好拒绝,说起来,唐老夫人也是很豁达的,只是她这儿子……唉!” 乔毓第一次见武安大长公主,心中便觉有些面善,记得秦王说她对帝后有恩,不免多问一句:“大长公主与二姐姐……” “此事也有些年头了,那时战事正盛,圣上往荥阳去打蒋宏业,你二姐姐怀着阿昱,便留在晋阳,不想许翎发军攻打,晋阳城破……” 乔老夫人回想起旧事,神情隐约显露出几分痛恨来:“李氏一族久居晋阳,男人领军在外,家眷便留在老宅,守城之人见许翎来势汹汹,心知不好,便送信叫城中人先行迁往他处,章太后瞒下消息,带着女儿、儿媳悄然离去,却将你二姐姐留在晋阳。” 说到此处,她不禁垂泪:“你二姐姐那时有孕,原就辛苦,阿琰又小的紧,离不开母亲,也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乔老夫人不忍再说下去,只言简意赅道:“武安大长公主年轻时,也是能提刀上马的猛将,与圣上惯来亲厚,听闻此事,率军去寻,才接了你二姐姐回去。” 乔毓听得心中酸涩,低声道:“原来还有这等缘故。” 乔老夫人原就心疼女儿,看她在自己身边懵懂无知的模样,更是难过,搂着她直落泪。 “好好的,怎么就哭了?” 常山王妃忙劝慰道:“阿娘,你再哭下去,才是叫四娘不自在呢。” “我糊涂了,大好的日子,不该说这些的。” 乔老夫人回过神来,拭去眼泪,笑着抚了抚乔毓的背,温柔道:“好孩子,一天到晚也没吃多少东西,指定是饿坏了,快吃吧,娘不念叨了。” 乔毓见状,当然也不好再提,说笑了几句缓和气氛,又低头吃饭。 长辈说话的时候,小辈不好插嘴,等他们都说完了,乔安才不无钦佩的道:“小姑母那一刀,真是意气风发,神武非凡,我在旁边儿看着,都觉得热血沸腾……” 常山王妃眉头一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道:“凉下来了没有?!” “……”乔安放下筷子,两手交叠在膝上,耷拉着脑袋,道:“凉了。” “你小姑母这事做的没错,但太过冲动也是真的,”常山王妃哼了声,道:“你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乔毓没敢出言反对,又有些气不过,试探着哼了声。 常山王妃扭头去看乔毓,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乔毓有些不自在的抖了抖,声如蚊讷:“没什么啊。” 常山王妃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认了嘛,”乔毓闷闷道:“矮子放屁,低声下气,都这样了,还要我说什么。” 乔安忽然有点想笑,乔南与乔静、乔菀也是如此。 常山王妃瞪了乔毓一眼,却也严肃不下去了,伸手戳了戳她额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卫国公也笑了,目光环视一周,道:“吃饭吧。再不吃就凉了。” …… 乔毓回府之后,一直都是住在乔老夫人院子里,晚上也是跟母亲和姐姐一起睡,这晚沐浴之后,却没急着回去,叫她们早些歇下,自己往书房去了。 常山王妃奇怪道:“大晚上不睡觉,跑到那儿去做什么?” 顿了顿,又道:“跟姐姐生气了?” “怎么会呢,”乔毓笑了笑,又正色道:“我有正事要做。” 常山王妃微微变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气道:“说吧,你是不是又闯祸了?” “……没有!”乔毓恼羞成怒:“姐姐,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不停闯祸的人吗?!” 常山王妃看她一眼,道:“你自己没点数吗?” “……”乔毓受伤了,哼了一声,闷闷的往外走:“我不理你了。” 常山王妃见状失笑,追上去为她披了件衣裳,嘱咐道:“晚上冷,别熬得太晚。” “知道了。”乔毓又被哄好了:“你们都早点睡,别等我。” …… 书房里笔墨纸砚俱在,无需再多准备,乔毓叫立夏寻了支炭笔来,便将她们遣出去了,自己则花了几个时辰功夫,对着灯盏,将自己脑海中的那副地图描绘出来。 待到停笔,已经过了子时,乔毓站起身,有些倦怠的打个哈欠,便听外边儿白露道:“女郎,时辰晚了,且去歇息吧。” “阿娘觉浅,我若回去吵醒她,反倒不好,”乔毓左右看看,见此处有软塌,便道:“我在这儿睡就行,你们也歇息去吧。” 白露应了一声,又送了水来,见她没有别的吩咐,方才退了出去。 乔毓将地图卷起,用丝带系起来,抱着到软榻上躺下,合眼睡了。 …… 第二日是个晴天,乔毓醒的很早,先去问候过母亲与姐姐,这才去用早膳,说了自己要进宫的事情。 她以为那两人会问一句的,即便不问,也会有些疑惑,不想竟跟落了片叶子似的,一点儿波动都没有。 乔毓有种被冷落了的惆怅:“阿娘,姐姐,那我走了啊。” “去吧去吧,”乔老夫人笑问道:“午间还回来吃饭吗?” 乔毓给问住了:“我也不确定。” 乔老夫人思量道:“那就叫人给你留着好了。” 乔毓道:“阿娘,你不问我进宫去做什么吗?” “你想做什么,那便去做什么吧,”乔老夫人慈爱道:“阿娘老了,不能与你并肩前行,但也不会托你的后腿。” 常山王妃也笑道:“去吧,走得远些也没什么,记得回家吃饭就好。” 家人的关怀,永远能够直击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乔毓心中暖热,向二人施礼,抱着自己绘制的地图,骑马进宫去了。 …… 皇太子按照皇帝吩咐,第二日清早便到了显德殿,父子二人沉默着用了早膳,却迎来了卫国公。 皇太子有些诧异,卫国公解释道:“圣上传召,却未曾说缘由……” 甥舅两人略微说了几句,乔毓便到了,见卫国公也在,同样有些怔楞。 她又不傻,当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梦境里见过后世这种事情,她会对皇帝讲,会对皇太子讲,却不会主动对乔家人讲。 她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能力,也知道这是上天多么深厚的眷顾,倘若这幸运叫乔家拥有,不但无福,反倒会招祸。 只是没想到,皇帝竟叫卫国公来了,这等胸襟气度,的确难得。 乔毓正在心底感慨,却听皇帝道:“将你昨日与朕讲的那些话,再跟他们说一遍。” 乔毓也不怵,重新讲了一遍,静静坐在一边儿,等待他们或许会有的反应。 卫国公听得云里雾里,见小妹说的认真,似乎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倒有些相信,但从实际上考虑,又觉得像是在扯淡。 他盯着乔毓看了会儿,道:“你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事儿吗?” “我记得有个叫辛弃疾的人,写了首特别好的诗。” 乔毓沉思几瞬,道:“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卫国公与皇帝父子对视一眼,颔首道:“她自己写不出这种诗,此事的确有些靠谱。” 乔毓:“……” 皇帝微微笑了起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地图,”乔毓抬起下巴,有点小得意的道:“一副详尽的世界地图。” 皇帝目光微亮,身体前倾道:“打开看看。” 乔毓也不啰嗦,解开丝带,将那地图铺在桌上,点了点东方,道:“此处便是大唐。” 略顿了顿,又道:“大唐往北,便是东突厥,东北方位有高句丽、新罗、百济,西北方位便是回鹘、吐谷浑与西域诸国,西南则有吐蕃,南方又有六诏,其中以南诏地域最远,这便是我们所知晓的地方,而在此之外,还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这副地图颇为详尽,从地形地势到山川河流,都标注的十分清楚。 皇帝见猎心喜,紧盯着看了许久,才叫目光离开那地图,落到她面上:“你想说什么?” “圣上,这天下很大,超乎我们想象的大,”乔毓道:“我不信你猜不到我的想法。” 皇帝目光微动,旋即摇头:“此事说来振奋,可真正做起来,却难极了。” “我也知道此事颇难,但一步步走过去,不就行了?” 乔毓瞥一眼那地图,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我们定个小目标,先把倭国打下来吧。” 皇帝摇头道:“边夷小国,荒凉闭塞,又远在海外,打下来做什么?” “现在不打,再过几年它便要跟我们打了,”乔毓鄙薄道:“再过千百年,它还要入侵中原呢!” 皇帝未曾听她提过后世之事,听她如此言说,大觉诧异:“就凭小小倭国?这如何可能。” 皇太子也有些难以置信。 “真的,”乔毓道:“我骗你们做什么?” “那也不成,”卫国公目光落在那地图上,道:“若要打倭国,便要出海,若想出海,便要无后顾之忧,扫清高句丽,震慑新罗、百济,打造水师。远渡重洋去打这样一个小国,劳民伤财,实在是不值当。” “怎么不值当了?”乔毓反驳道:“这地方是偏远了点,可他们有矿啊!” 说及此处,她两眼放光:“很多很多矿!有金矿银矿,还有铁矿铜矿,我知道在哪儿,到了地方就可以挖!” 皇太子轻笑道:“海上远渡太过困难,前朝曾有倭国使节到访,说及此事,便道海上风浪颇大,时常有船毁人亡之事。” “那是因为季节、风力和海里边儿的水流方向不对,”乔毓道:“这是有规律的,完全可以避开风险。” 卫国公若有所思道:“是有点意思。” “倭国,”皇帝轻轻念了这两个字,目光锋锐逼人,不知想到什么,又摇头道:“一口气是吃不成胖子的,总要循序渐进……” 他神情陡然一肃,道:“好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乔毓振奋道:“造船!出海!去挖矿啊!” 皇帝看她一眼,忽然道:“你既然早就梦见这些,又这么想去倭国挖矿,为何不早些说出来?” “……”乔毓哑火儿了。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是不是信不过朕,想等朕死了,再叫阿琰去做?” “……”乔毓窘迫道:“别说的这么准嘛。” 皇帝瞥了她一眼,倒没再多纠结,目光落在那副难掩宏伟的地图上,神情希冀,久久没有做声。 正值贞观三年,属于大唐的盛世刚刚拉开帷幕。 吐蕃王朝的第三十二任赞普囊日论赞掀起变革,新旧势力的交替伴随着尖锐的矛盾,囊日论赞被臣属毒杀,新建不久的吐蕃王朝面临着严峻的危机。 而此时,他的儿子——吐蕃未来的一代雄主松赞干布,也才十二岁而已。 深冬严寒,又逢暴雪天灾,东突厥牲畜死伤无数,颉利可汗决议效仿汉制,加强集权,然而朝令夕改之下,却令部族离心,祸像已生。 倭国的第一位女天皇推古天皇辞世,敏达天皇的孙儿田村皇子继位,即舒明天皇。 在舒明天皇在继位的当年八月,第一批遣唐使离开倭国,踏上了前往大唐的旅程。 新罗、百济不过边陲小国,不值一提。 再远一些,中世纪的欧洲正处于黑暗时代,而美洲与澳洲,也接近于一片空白。 前朝因□□而亡国,诸方混战之后,乱世得以终结,却也给这天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武德年间的大唐,正处于阴翳的低谷,缓慢的舔舐伤口,休养生息,而随之而来的贞观,却如同东升旭日般光芒万丈,不可直视。 对于乔毓而言,这是最好的时代。 对于大唐而言,这也是最好的时代。 恢弘灿烂,盛世雍容,四海安澜,万国来朝,大唐王朝开启了有史以来最为绚烂的盛世华章。 作者有话要说:  ps:集思广益求文案,被采用者有大奖,评论抽五十个送红包_(:3∠)_ 38、纲略 这天下如此辽阔,任何一个心怀壮志的君主, 都很难视若无睹, 皇帝也不例外。 面前的地图颇为详尽,但也只是局限于大唐及其周边国都,在更远的地方, 都只是草草勾勒出轮廓, 不甚仔细。 皇帝盯着看了半晌, 忽然一指地图西侧的空白地方, 那处被乔毓抹了几点朱砂:“这是什么意思” 乔毓看了眼,道:“这里有矿。” 皇帝又指向北方空白处的墨点:“这个呢?” 乔毓道:“不同的矿。” 皇帝目光热切起来, 紧盯着思忖片刻,方才轻出一口气:“慢慢来。” 他转向皇太子:“你怎么想?” “小姨母所说的倭国, 一时半刻的打不过去的,”皇太子徐徐道:“正如此前所说,若要攻打倭国,必然要有水师帆船,通晓风向水势, 此非一日之功,再则,又有高句丽、东突厥虎视眈眈……” 他的手指在那几个国家所在之处一点,又重新敛入袖中:“对于我们而言, 时常寇边的东突厥,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父皇登基三年,厉兵秣马, 与民生息,已有与之一战之力,此外,小姨母所说的吐蕃王朝,也须得留意,既然已经知道此处来日会是劲敌,也当早做防范。” 卫国公眉头微动:“太子殿下是说……” “囊日论赞既死,新旧两派激烈对抗,短时间内,幼主只怕很难将这个烂摊子收拾起来,”皇太子道:“对于大唐而言,一个四分五裂的吐蕃,远比统一起来的王朝有利。” 卫国公看向皇帝,见他微微颔首,显露赞同之意,便道:“如此,可叫剑南道暗中配合,或可将其一分为二,彼此内耗……” 皇太子道:“空谈无益,来日出军突厥,扬帆海外,都要有真金白银堆砌,只是现下民生凋敝,不可再加赋税……唔,或许可以鼓励商贸,征收商税。自汉朝时候起,便有丝绸之路,本朝早已重开,又有人自海外而来,未尝不是另一条思路……” 他说的条理分明,皇帝听得满意,略顿了顿,又叹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没有百姓与钱粮,一切都是空谈。天下动荡已久,人口凋零,贞观初年,不及三百万户,现下虽略有好转,但仍要谨慎处之。” 有的时候,人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准确的方向,只要不走弯路,缓步前行,最终总能抵达终点。 有乔毓在,短时间之内,他们不会走到歪路上。 但有些事情,并不是知道方向便能成功的,脱离了脚下基础,再美好的未来,也只是眼前画饼罢了,看得到,吃不到。 内殿中只有皇帝、皇太子、卫国公与乔毓四人,并无宫人内侍在侧,如此站在那地图面前端详良久,又往书案前去落座详谈。 皇太子研磨,皇帝执笔,锋锐的眉梢一挑,道:“你说朕曾经开创盛世,那时候,朕是怎么做的?” 乔毓被他问的脑袋有点懵,略微思忖,语气中流露出几分钦佩来:“你做的很多……” “那便叫朕来问,你慢慢答。”皇帝并不因此自矜,提笔蘸墨,道:“行政上有变革吗?国策有哪些?” “圣上登基之后,便以三省六部分权,又选贤举能,广开言路。战乱之后人口凋零,民少吏多,朝廷便组织裁撤冗官,轻徭薄赋,鼓励农桑。” 这些都有些笼统,乔毓顿了顿,又道:“此外,又对府兵制、均田制与科举进行改革,又以均田制为基础,推行租庸调制,节制力役的征发,不夺农时……” 她说的时候,皇帝便提笔记录,乔毓说完之后又过了会儿,他才慢慢停笔,对着纸上内容看了会儿,道:“万事有利有弊,这些策略有独到之处,想来也有所疏漏,后世人应当有所总结。” 乔毓有些钦佩了,点头道:“确实有。” 皇帝却没有急着问,又道:“朕在位期间,对外征讨如何?” 乔毓想了想,道:“贞观四年——也就是明年,东突厥覆灭,贞观九年打吐谷浑,贞观十三年灭高昌,贞观十九年打高句丽……” “那个,”她有点不好意思的道:“虽然都说是从容班师,但我觉得,你好像打输了……” “……”皇帝斜她一眼,道:“后来呢,高句丽灭国了吗?” 乔毓挺起胸脯,一指皇太子,颇有些与有荣焉之感:“我外甥灭的!” 皇帝看了皇太子一眼,神情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欣慰,也没再就着这个话头问,将时间记载下来,道:“除此之外呢?你说贞观盛世,万国来朝,想必其时大唐国富民安,远非现在可比,具体是怎么做的?” “这说起来可就多了,”乔毓掰着手指头数,道:“兴修水利,开垦荒地,鼓励生育、农桑,大唐逐渐恢复元气,这是其一;军事强盛,建立安西四镇,扫平了前往西域的道路,丝绸之路再度昌盛,这是其二;最后,便是商业的发展了……” 皇帝将她所言一一记录,最终停笔时,已近万言,他对着所录文字细阅一遍,又问皇太子:“你都听清楚了?” 皇太子正色道:“是。” 皇帝便将那些纸张摞起,珍而重之的握在手里,向乔毓道:“朕即位之初,大唐不过二百三十万户,你所说的贞观盛世,又有多少户?” 乔毓道:“约有三百六十万户。” 皇帝微微蹙眉,乔毓又道:“厚积而薄发,等到我所说的那个龟孙……啊呸,我是说那位天子在时,共计有九百万户,人口约有九千万之多。” 皇帝不喜反忧:“你也说后来遭逢大乱,大唐由盛转衰,却不知战乱之后,还能剩下多少。” 的确,乔毓心下微黯,那场巨大的混乱之后,九千万人口遭到腰斩,只剩了五千万左右。 剩下的那些人呢? 没了。 人没有必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嗟叹,皇帝并不在这上边儿过多感慨,又道:“那时候,朕是如何鼓励生育,促进人口增长的?” “无非就是减轻徭役,鼓励寡妇再嫁,生男则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为永业田,算作他的私产,又规定男女成婚年岁,”说及此处,乔毓呆了一下:“我十六了,还超了一岁。” 卫国公失笑道:“无非是交些人头税罢了,无妨。” “早生孩子其实不好,对孩子对母亲都是如此,”乔毓通晓医术,轻叹口气,道:“不过国事如此,也没办法。” 她所说的那些法子,早在皇帝即位之初便开始实施,听到并没有什么新鲜内容,不禁有些失望。 “我听人说,民间溺婴之风不改,一户人家若有了两三个孩子,再生下来便会溺死,尤其是女婴,长此以往,男女失衡,想生孩子也生不出来了。” 乔毓建言道:“圣上或许应该从这儿入手。” “天下哪有愿意杀死孩子的父母?无非是没有法子罢了,”皇帝也是人父,说及此处,颇为感伤:“民生凋敝,土地收成弱,生了也养不起,只能如此。” 杀婴这种事情自古有之,大名鼎鼎的孟尝君便险些被父亲杀死,原因居然是他出生在五月初五,不吉利。 当然,因为这种缘故杀婴的毕竟只是少数奇葩,更多的人的确是因为无可奈何。 皇帝轻叹口气,又问乔毓:“后世人对此可有什么办法吗?” “杀婴无非是因为无力养活,若是百姓生活富足,粮食丰收,便不会再这样了。” 乔毓想了想,道:“我觉得,人口想要增长,其实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天下太平,没有征战,二是能吃饱饭。” 她指了指地图上的南方地区,道:“相较于北方,南方其实更适合耕种,气候适宜,雨水也充沛,水稻能两年三熟、一年两熟,再好些的地方,一年三熟的都有,我对此没有经验,圣上或许可以派人前去种植,验证一下这说法。” “还有,”乔毓继续道:“若干年之后,一群辫子头建立的王朝,人口突破了一亿,正是因为从海外引进了高产作物。那几种粮食不挑地,种下去就能长,收获多,养活的人自然也多……” 她说的缓慢,皇帝与皇太子听得聚精会神,见她停住,迫切道:“那几种高产作物来自哪里?海外,难道是倭国?” “不是,”乔毓指了指地图的一角,道:“在这儿。” 皇帝不可避免的露出了几分遗憾,皇太子也有些惋惜。 “当务之急,还是先鼓励民生,增加人口,”皇帝深吸口气,定了定心:“说到底,最重要的便是一个字:钱。” “的确,”皇太子道:“若要人口,便要减轻百姓赋税,尤其是人头税;鼓励民生,便要兴修水利,诸多抚恤,同样离不开钱。” 父子二人心意相通,对视一眼,忽然转过头去,齐齐盯着乔毓看。 乔毓被看毛了:“我可没钱!” 皇帝忍俊不禁道:“没问你要。” 皇太子解释道:“父皇登基三年,能想的法子早就想了,小姨母知晓后世,或许会有些不同的建议。” 乔毓还真是仔细想了想,道:“自古重农抑商,本朝虽不似从前那般严禁,却沿袭旧例,说到底,平常百姓有几个钱啊,不如想着松一松缰绳,再在商人身上加以赋税。” 皇帝不置可否,又道:“还有呢?” “尽快打通西域,将丝绸之路再搞起来,外国商人们来的多了,也能带动大唐经济,再则,也该注重沿海城市的发展,鼓励海上贸易。” 乔毓道:“此外,便是些小玩意儿了,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来。” 皇帝忽然道:“矿呢?” 乔毓没反应过来:“什么?” “大唐境内,有哪些容易开采,且还没有被发现的矿?” 皇帝道:“总不能所有矿都远在天边,就大唐没有吧。” “当然不是。”乔毓寻了那张地图,想要圈起来,又见此处没有炭笔,不好下手,皇帝见状,便提笔道:“你说,朕记下来便是。” “在饶州的潘阳县有铜矿,在金陵梅山有铁矿,在临汀郡的龙岩县有金矿,在朔州有煤矿,”乔毓大略上说了几个,两眼都在发光:“这些矿不说是最大的,也是数一数二,足够开采好些年了。” 皇帝一一记录在纸上,叫乔毓看过,见没有错漏,方才叹道:“大唐休养生息几年,已经恢复元气,商贸复苏,市场上流通的钱币见少,户部一直想再铸一批开元通宝,但已知的铜矿就是那些,拙荆见肘,你说的这些,正好用得着。” 乔毓想起自己梦中所见,多提了一句:“铸钱太多可不是好事,或许会有通货膨……反正就是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朕知道。”皇帝微微笑了起来,目光在金陵梅山的铁矿上一扫,追问道:“除去金陵,别处便没有铁矿了吗?” “有倒是有,还很多呢,好像比梅山的铁矿还要多,”乔毓无辜的看着他,一摊手,道:“但是在高句丽境内,你说气人不气人?” 皇帝:“……” 忽然间好想扩充军备,明天就打过去。 “总而言之,还是先赚钱吧,此外,也别忘了训练水师,准备出海,”乔毓笑嘻嘻道:“圣上,你的高产作物和矿藏都在海外等着你呢。” “哪有这么容易?”皇帝笑道:“此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朕有生之年未必能见到,或许要寄托到太子身上了。” “那可不一定,”乔毓反倒很乐观:“我从前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等奇遇,圣上怎知自己不能等到那一日?” “开创盛世的天子,连这点底气都没有吗?” “好!”皇帝被她所言激起了雄心壮志,大笑道:“朕当勉力一试!” 贞观三年的四月,似乎同往常年没有什么区别,又像是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此时此刻,谁都没有发现。 连显德殿中的四人,都不知自己今日所说,会对未来造成多么大的影响,更不知这会对世界造成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像是蝴蝶破茧而出的最初,坚韧的茧发出轻微的颤动,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它毕竟是发生了,等到茧破碟出的那一瞬,任谁都会觉得惊艳赞叹。 …… 乔毓在宫中带了将近一日,直到傍晚时分,才与卫国公一道归府。 “此事只你我、圣上与皇太子四人知晓,”卫国公悄声嘱咐她:“愿再无第五人知晓,即便是长姐。” 乔毓明白他的意思,含笑道:“大哥放心,我有分寸的。” 小妹是爱闯祸,但大事上还是很拎得清的,卫国公对此并不忧心,笑了一笑,领着她进府去了。 准确的说,今日之事对乔毓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她能做的,无非就是将自己从后世得知的经验告知皇帝,将这份奇遇发挥到最大的效果,至于剩下的那些,她就有心无力了。 皇帝想要鼓励生育,她总不能巴巴的跑去帮着生孩子吧? 皇帝想要挖矿,她总不能去挥舞铁锹吧? 皇帝想要钱,她总不能找根儿魔法棒变出来吧? 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吃饭吧。 为了那副地图,乔毓熬了大半宿,今晚心中无事,沐浴之后,便上塌歇息了。 乔老夫人宠她,万事都纵容着,常山王妃也怜爱小妹,只要不惹事,就是心肝宝贝。 乔毓想着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哪知天亮之后没多久,便被常山王妃摇起来了。 “姐姐,我好困啊,”乔毓搂住摇晃自己的那条手臂,眼睛也没睁开,撒娇道:“叫我再睡会儿嘛。” “待会儿再睡吧,好不好?” 常山王妃哄了一句,便将她扶起来了:“天使已经进了崇仁坊,稍后便要进府宣旨了。” “宣旨?” 乔毓一下子清醒了:“宣什么旨?” 常山王妃帮她把衣服穿上:“等宣完就知道了。” 乔毓隐约猜到这旨意或许同昨日之事有关,却猜不出具体内容,她也没什么心思继续睡了,从床上爬起来,匆忙洗漱过后,便同常山王妃一道往前厅去接旨。 那旨意果然是给她的,内容也简单,褒扬赞美之后,便是正题: 乔氏女上《论证疏》,剀切深厚,针砭时政,世间少有之贤,赐封秦国夫人,食邑千户。 乔毓接过那道圣旨,脑子里还在犯晕:这就成秦国夫人了? 秦国夫人,秦国夫人……她还云英未嫁呢,整这么一个称呼,好像半老徐娘了似的。 乔毓往那旨意上瞥了眼,见加盖着门下省的戳,便知这道圣旨是过了中书门下二省,而非皇帝随意发的,心下便愈加奇怪了。 罢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她也只能这么想了。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也觉诧异,然而诰封到了眼前,也不会再往外推,谢过宣旨之人,又吩咐府中赏三个月月钱,以作庆贺。 “怎么回事?”进了内室,乔老夫人方才问女儿:“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秦国夫人?” “我也不知道,”乔毓挠了挠头,道:“不过昨日我和大哥进宫,确实提及些许政事,或许是因这缘故,方才给了诰封?” 常山王妃倒是猜到了几分。 乔毓虽叫乔毓,但在皇帝与皇太子等人的眼里,仍旧是明德皇后乔妍,既然如此,必然要给她个身份的。 不是说乔四娘这样的身份,而是真真正正能拿出去震慑别人的身份。 皇帝的元后,皇太子的生母,总不能见个诰命夫人,便上前拜见吧? 国夫人是一品命妇,往往都是三公或宰相之妻,也可用来加封皇后的母亲、姐妹,这封号给了小妹,倒也合适。 事实上,她已经猜中了七八分。 对于皇太子而言,是决计不愿叫母亲受委屈,对着低阶命妇问安的。 现在正是国孝,无甚聚饮,倒是还好,等过了这些日子,勋贵们开始广宴宾客,母亲指不定就会遇上章家、裴家的女眷,届时再向她们行礼,真是要活生生憋屈死。 也是因此,他才向皇帝提议,以此为由,加封母亲为秦国夫人。 皇后的母亲、姐妹得封,原本就是理所应当,门下省自然不会有所异议,至于食邑千户,却是皇帝额外添上,以示恩重的。 要知道,大唐公主不过食邑三百,长公主或许会加三百户,有的干脆就不加,一直到死,都是三百户。 叫乔毓食邑千户,已经叫她在一品命妇中一骑绝尘,胜于其他人万千了。 这样一道旨意,门下省肯定是不给过的。 皇帝宠爱幼女,叫昭和公主食邑千户,已经超过了太上皇的公主们许多,宰相们都捏着鼻子忍了,这会儿又要将这殊荣给别人? 长此以往,规矩还要不要了。 皇帝的态度非常简单,叫了请了门下省的两位侍中来,将自己按照乔毓所言写得那份纲略递了过去。 最开始的时候,两位侍中还眉头紧皱,看着看着,神情却变了,到最后,齐齐赞叹出声。 “这位乔四娘真是了得,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出来,想也知道,此女必是秀外慧中之人。” 侍中常珪抚了抚胡须,油然感慨道:“乔老国公一直想要这样一个女儿,却是如愿以偿了,难为他一直瞒着,半点儿口风都不露。” 皇帝:“……” 另一位侍中赵融则笑道:“明远,你不知道这位乔四娘的凶名吗?就在前几日,还斩杀了唐家六郎。” 常珪想起此事,冷笑一声:“你不说,我险些忘了。那混账东西胡言乱语,该死。” 赵融但笑不语。 “乔家的女儿啊,果然都是一脉相承的。” “大锤哥若是知道我为难她的妹妹,怕是会上来打我吧。” 常珪叹了口气,取出印章,盖在圣旨之上:“怕了怕了。” 39、龙舟 说到最后,常珪神情之中不免透露出几分伤怀。 皇帝默然不语, 赵融也不好说什么, 如此过了几瞬,常珪方才敛起失落,轻轻道:“不过, 四娘所说的这些, 倒是很有道理, 江南气候适宜, 若真能广植水稻,不说是一年三熟, 即便两年三熟,也会极大的减轻北方粮食负担。” “朕和何尝不想叫人开发南方, 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皇帝叹道:“连年战乱,北方人口一直没有弥补上,如何还能南迁,再则, 华夏安土重迁,哪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到别出去呢。”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赵融笑道:“圣上年富力强,咱们也不算老,慢慢来吧。” 常珪同样笑了, 赞同道:“是这个道理。” …… 乔毓对于宫中之事一无所知,接过圣旨看了会儿,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乔老夫人见她这神情,好笑道:“这是好事,你有秦国夫人的诰封,便免了向人行礼的麻烦,又食邑千户,更是彰显荣宠,要知道,庐陵长公主也才六百户呢。” 乔毓吩咐人将圣旨收起来,美滋滋道;“圣上真是太客气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常山王妃笑着揶揄她一句。 乔毓正待说句什么,就听外边儿侍婢前来传话:“老夫人,王妃,延川郡王与四郎五郎一道回来了。” “怪了,”乔老夫人诧异道:“还不到月底呢,怎么就回来了?” “老夫人忘了,再过几日便是端午,”林妈妈自外边儿入内,含笑道:“想是国子监体贴,叫回府小住几日。” “瞧我这记性,”乔老夫人“哎唷”一声,连连道:“老了,真是老了……” 她们说的那三个人,乔毓一个都没见过,听得满头雾水。 林妈妈笑着为她解释:“四郎是二爷的次子,五郎是国公的第三子,早先在国子监念书,四娘没见过。延川郡王是王妃的小儿子,年岁与四郎相当,都是十四——至于另外两位郡王,都随同父亲领军在外呢,等再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乔毓“哦”了一声,又道:“人呢,怎么还没瞧见?” “马上就来了,”林妈妈笑容满面:“方才正遇上二郎、三郎,兄弟几个正说话呢。” 较之乔安、乔南,四郎与五郎便要稚气些,面容却带着乔家人惯有的英朗,已经有了挺峻的轮廓。 而延川郡王,却同母亲不甚相像,虽然才十四岁,但身量却是三人中最高的,大抵是像他的父亲。 乔家新冒出来一个乔四娘,这事儿早就在长安传开了,这几人虽在国子监,却也有所听闻,也曾聚在一起,猜度这位小姑母/小姨母是何等品性,是否好相处。 卫国公世子乔荀不在,乔安便是小辈儿里的顶梁柱,他跟小姑母相处的不久,却真正为她所折服,怕弟弟们不知乔大锤盛名,还专门科普了几句。 这短短的几句话便将几个小年轻的心思给激出来了,跟长辈们寒暄过之后,便跃跃欲试道:“小姑母,咱们去演武场走一圈儿?” “好啊!”乔毓屁股下边儿就跟安了弹簧似的,一听这话,马上就弹起来了:“我们这就……” 上一次出现这种场景后,发生了什么? 常山王妃有些头疼,按住她肩膀,将人被摁回去了:“不,你不想。你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这儿呆着。” “……”乔毓被命运扼住了喉咙,乖巧如一只鹌鹑:“好吧。” 常山王妃这个姑母惯来威严,乔毓都蹦跶不起来,更别说其余几个小辈儿了。 也就只有延川郡王挣扎着道:“阿娘,我们头一次见小姨母,总该叫年轻人聚在一起说说话吧?” 四郎帮腔道:“对啊,我们都没见识过小姑母的风姿呢。” 乔毓道:“我就想看看他们功夫,又不出府。” 延川郡王也嬉笑道:“是啊,又不出府,哈哈哈哈。” “再哈哈牙给你打掉。”常山王妃瞥了儿子一眼,后者立即噤若寒蝉,老老实实。 她看着这群青春年少的小辈儿,总觉得头更疼了,轻叹口气,道:“不许出府惹事。” 众人连忙点头。 “走吧走吧,赶快走。”常山王妃摆摆手,催促道:“眼不见心不烦。” 众人齐声欢呼,向乔老夫人道了句别,便一窝蜂跑出去,转眼就没影儿了。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届时在曲江池那儿会有龙舟比赛,”往外走的时候,延川郡王同乔毓道:“皇后姨母过世,正是国丧,原本不该有这些的,只是时值端午,圣上格外开恩,才有了这一桩事。” “原是这样。”乔毓对此两眼一抹黑,全然不知:“往常年也有龙舟比赛吗?” “当然有。”接话的是乔安:“每到端午,曲江池便有宴饮,帝后也会亲至,勋贵子弟下场比赛,赢了的还有彩头呢。” 乔毓听得有些兴致:“去年谁赢了?” 乔安给哽了一下,抬起下巴,道:“去年是我们不屑赢,才叫对方那一队取胜的。” 输了就是输了,还扯这些没用的。 乔毓心下腹诽,怕侄子觉得难堪,倒没直接说出来,只道:“被你们让的是哪一队?” 乔安哼唧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乔南几人也是耷拉着脑袋,乔毓见状,便知是输给了对头,否则不会这么蔫的。 她心下好笑:“裴家?还是章家?” “都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乔南萎靡道:“是安国公府吴家。” “原来是他们家。” 乔毓同安国公府的接触少得可怜,第一次是在山匪口中得知,第二次便是吴六郎,最后一次则是安国公府登门还钱,愿赌服输,倒有那么点敞亮劲儿。 “我听过一句话,叫在哪儿摔倒的,就在哪儿爬起来。” 她鼓励侄子们和外甥:“今年赢他一回不就行了?” 乔安挺着胸膛道:“今年赢得一定是我们!” “没错儿!”其余几人纷纷附和。 乔毓看他们这样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倒生出几分长辈的欣慰来,顿了顿,又满怀期待道:“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参加?” “这怕是不成,”乔安有些歉疚的道:“参加龙舟比赛的,向来都是男子……” “好吧。”乔毓有些失落,却也只得如此。 她不是会为一点小事伤春悲秋之人,很快就将这茬儿抛诸脑后,兴冲冲道:“走,咱们到演武场去见真章!” …… 皇帝叫人再去准备今年的端午宴,其实纯粹是为了乔毓。 他知道乔毓没死,皇太子等人也知道,但其余人可不知道。 正值国孝,宴饮歌舞之类的取乐之事都暂且停了,连带着乔家人想聚一聚,都不甚方便,更别说是叫乔毓出现在长安勋贵面前,正式的露个脸儿了。 借着端午节这么个机会,叫她挨着认认人,也是亮个相,倒也不坏。 乔毓可不知皇帝父子俩的好心,在家跟侄子侄女们玩了几日,便一心盼着端午节出门看人赛龙舟了。 到了五月初五那日,晨起时用的早膳里便有粽子,乔毓先给母亲和姐姐剥了一个,这才挑了个肉馅的吃。 自家的崽,乔老夫人怎么看怎么顺眼,笑眯眯道:“真乖。”说完,又从怀里取出一根五彩绳来,小心翼翼的系在了她手腕上。 “阿娘,”乔毓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小孩子戴的。” 乔老夫人道:“你再大,在娘眼里也是孩子。” “好吧。”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母亲的一片心意,乔毓便从善如流了。 吃过早膳之后,孩子们便有些坐不住了,昌武郡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已经回府,凑到乔老夫人面前一个劲儿的催问:“祖母,我们还不走吗?” “这就走,这就走,”乔老夫人慈爱道:“去叫上其余人,咱们准备出发了。” “好哎!”大双跟小双齐齐欢呼,拉着乔毓往外跑,马车都不肯坐,乔毓夹带着一个,乔静夹带着一个,坐在马上,兴冲冲往曲江边儿去。 乔家人到的时候,曲江边已经安置好桌椅坐席,又设了围幛,免于远处行人窥探。 早有别的人家到了,刚到地方,便见一众女眷淡装素裹,绮丽生姿,正聚在一起说话,男人们坐在另一边儿,似乎也正商谈什么。 再远一些,有好些少年郎手握球槌在打马球,你追我赶,英姿勃发。 乔家人到的时候,好些人都将目光投了过去,想瞧一瞧传说中的乔四娘,这一瞧可了不得,好些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原因无他,这位刚回乔家的四娘,同明德皇后生的也太像了些。 常珪今日到的早些,听闻乔家人到了,不可免俗的想见一见乔家四娘,等真的见到,人却怔住了。 他惯来谨慎沉稳,现下却少见的失了理智,茫然近前,有些失礼的打量片刻,才失神道:“你,你……” 乔毓见他情状,隐约猜到是因为二姐姐,又见常山王妃没有制止,显然是同乔家相熟的,便行个半礼,道:“尊驾是?” 容貌相似,性清相似,连眉宇间的神情都是相似的。 常珪怔怔的看着她,竟说不出话来。 常夫人自曲江池边散步回来,瞧见的便是这一幕,怒火中烧:“这老王八蛋,有这么好看吗?跟跑了魂儿似的。” 她横眉竖目,一提湖蓝色轻纱半臂,缓步近前,扭头瞧见乔毓的脸,也给惊住了:“大锤哥?!” 二姐姐结拜的人也太多了点儿吧,真是的,阿娘也不管管她。 “……”乔毓有些郁闷,道:“我叫乔毓,不是你的大锤哥。” 常夫人对着她左右看看,忽然流下泪来,忙擦拭掉,行礼道:“想是秦国夫人当面。实在是对不住,你同明德皇后,着实相像,恍然失神,还请不要见怪……” 乔毓见她如此,如何能说出别的来,忙道无妨。 常山王妃向她介绍道:“这位是门下省侍中常珪,那一位是他的夫人。” “常侍中夫妻吗?”乔毓想了想,道:“我好像见过他们家的郎君。” 常夫人见了她便觉亲切,笑道:“我有三个儿子,你见得是哪一个?”说着,又吩咐侍婢去唤儿子来。 事实上,也不必再麻烦别人了,远处打马球的少年们发现乔家人来了,隔着老远便开始吆喝: “大锤哥!过来玩儿啊!” 好端端的打招呼,硬是被喊得跟窑姐儿招呼客人似的,乔毓心里吐槽一句,颇觉意动,只是常珪夫妻在此,又不好就此离去,不禁踌躇起来。 “你也喜欢打马球吗?” 常夫人含笑看着她,像是通过她,看到了旧人的影子:“去吧,别跟我们闷在一起,怪没意思的,去跟他们玩儿吧。” 常珪也催她去。 他们既说了,乔毓也不客气,自侍者手中接过球槌,便要往那边儿去,没走过几步,却见又有两拨儿人到了,其中一拨儿她还认识。 是邢国公府,苏家的人。 毕竟是见过面的,两家关系也不坏,乔毓笑着打了声招呼,却见另一人僵在马上,双目微眯,紧盯着她看,如此过了会儿,又下了马,慢慢踱到近前。 这人相貌有些阴鸷,目光却锋锐逼人,年岁也不轻了。 乔毓被人看得多了,也不打怵,轻车熟路道:“我是不是很像你的大锤哥?不过我真的不是她,我叫乔毓,是乔家的四娘……” 说话间的功夫,邢国公已经到了近前,身后是苏怀信,他轻哼一声,道:“大锤哥是我们的,可不是他的。” 乔毓听他这语气,似乎同那人不怎么对付,便停了口,苏怀信介绍道:“这位是安国公。” 原来是吴家的人。 乔毓明白过来,假笑道:“原是安国公当面,前不久,咱们还发生了点误会……” 安国公眉头紧皱,盯着她道:“秦国夫人?” 乔毓继续假笑:“是。” 安国公神情微动,似乎是想说句什么,邢国公却先一步扯住乔毓衣袖,将她拉到一边儿去了。 “别理他。”他如此道。 乔毓听这里边儿似乎有事:“怎么,当年二姐姐没跟安国公结拜吗?” “他?年轻时候就这幅德行,阴着脸,成天跟别人欠了他似的,”邢国公似乎满腹怨言,又有些小得意:“我们不带他玩。” 乔毓:“……” 邢国公,你几岁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轻咳一声,瞥见一边儿同样不自在的苏怀信,道:“铁柱跟我一块儿去打马球吧。” 苏怀信笑道:“走走走。” 两个年轻人都走了,邢国公方才抬着下巴,得意洋洋的往里边儿走,路过安国公身边儿时,忽然被他叫住了。 “那是秦国夫人?” 邢国公假笑道:“不然呢?” 安国公眉头微蹙,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你看他,”邢国公向夫人道:“话都不说完就走了,多没礼貌。” 这俩人掐了好些年,邢国公夫人都懒得说和:“走了走了,先去地方坐下吧。” …… 乔毓跟苏怀信过去的时候,乔安正跟高家三郎吵架。 “去年要不是你拐了我一下,我们才不会输呢!” “要不是你赛前拉稀,我们肯定会赢!” “果然,我拉稀就是你害的!你是不是在我的饭里边儿放巴豆了?!” “放屁,你以为我是你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偷偷喂我的马吃巴豆!” “不是说不提这事了吗?再说,最后你的马不也没事儿吗?” “那是我的马体质好!” “浪费了我一把巴豆!” 乔毓听得有些心累,问一边儿的乔南:“今年他们还是一队吗?” “当然,”乔南笑道:“都是自家亲戚,打闹归打闹,总是亲近的。” 高家是乔老夫人的娘家,现任的家主是乔毓的亲舅舅,而眼前的高三郎,也要叫乔毓一声小姨母。 不过现在,他更喜欢叫大锤哥。 “奇怪,”乔毓左右看看,狐疑道:“三弟呢?怎么不见他?” “宁国公府的人还没来呢,”苏怀信叹口气,低声道:“宁国公年轻时,也是英武非凡,只是上了年纪,却……唉。” 乔毓听这里边儿有事,不禁多问一句:“怎么了?” “李氏的名声不好,不仅仅因为她是宁国公抛弃糟糠之妻之后另娶的妻室,而是因为……” 苏怀信大抵是不擅于说这些八卦,再三压低声音,才道:“因为她生性放荡,背地里甚至养了情夫。” 时下风气开放,长公主们和高门贵妇养个男宠也不奇怪,但那是因为她们有这个底气养男宠,自家丈夫都不吱声,旁人更不会管。 可是这个李氏…… 乔毓有些头大:“不是说李氏是婢女出身吗?宁国公竟也忍了?” 苏怀信叹道:“他总是像父亲一样,将她原谅。” 乔毓:“……” 三弟真可怜,摊上这么一个爹。 旁边儿人已经在催,乔毓也不推辞,跟苏怀信一道上马,打马球去了。 她既精于骑射,马球也打得好,在一众少年之中,始终占据上风,末了,又开始出言指点。 乔毓的感知异常敏锐,察觉有人在看自己,顺势回头去望,却见安国公站在不远处,正对着这边儿看。 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神情。 乔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只是这儿人这么多,若真是跑过去说“你别盯着我看”,未免也太自恋了。 她转过头去,继续去跟人说话,没有再理会过。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帝便带着皇太子与其余三个孩子,一道往曲江池来了,龙舟比赛也快要开场了。 乔安等人去换了窄袖衣袍,一副干净利落的模样,又同乔毓感慨:“可惜小姑母不能同我们一道登船,否则……” “都一样啊,”乔毓笑道:“我在边儿上看,也能给你们鼓劲儿的。” 乔安等人也只能这么想了。 时辰差不多到了,白露与夏至便催着乔毓过去。 或许是有人刻意打过招呼,她旁边儿便是韩国夫人,说个话也方便,昭和公主许久不见母亲,心中惦念,如何也坐不下去,跑到乔毓身边而去坐了,亲亲热热的开始说话。 申国公不喜乔毓,申国公夫人也是如此,他们还想着嫁女儿进宫去做继后的,冷不丁冒出个乔毓来,希望就没了大半儿。 “你看那女人,”申国公低声哼道:“这么快就把昭和公主哄过去了,真是好深的心机!” 申国公夫人附和道:“正是如此!” 申国公又问安国公:“吴兄,你说是吧?” 吴国公看他一眼,淡淡合了下眼,却没说话。 这个闷葫芦。 申国公老大不痛快,见殿中侍御史目光瞟过来了,方才悻悻的坐直身子。 乔毓却没注意这一节,问昭和公主道:“赛龙舟的时候,你的哥哥们不参加吗?” “不参加,”昭和公主捡了枚点心吃,笑道:“他们若是去,就没人敢赢了,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原是这样。”乔毓点点头,默默吃喝起来。 正是国孝,虽然皇帝准允行宴,但歌舞就别指望了,众人干巴巴的说了会儿话,赛龙舟便开始了。 皇帝似乎兴致不错,带着人到了池边,说要亲自给优胜哪一组发彩头,年轻郎君们脸上的希冀与迫切,便更加浓重一层。 偌大的曲江池上停了十六艘龙舟,一场赛完也怪没意思的,便叫抽签分组,四个四个的来。 乔安那组运气不坏,组里边儿没什么劲敌,想来也能节省好些体力,倒是幸事。 更幸运的是,章家跟裴家撞到一起了。 抽签是现场决定的,那签也是现场做,现场抽的,黑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都能撞上,就是运道不好了。 乔毓有点幸灾乐祸,乔安也是如此,这神情似乎戳痛了裴家人,一个乔毓不认识的裴家郎君专程过去,拿眼角夹了他们一下,冷冰冰的扔了句:“走着瞧!” “哎呦,脾气还挺大。”乔毓笑着说了一句。 时辰差不多了,年轻人们各自登上龙舟,等鼓声一响,便要争分夺秒的驶向终点。 参赛人家的女眷面色迫切,聚集在曲江池便,带着侍婢仆从,手持彩带,随时准备给家人喝彩助威。 乔毓叉着腰看了会儿,道:“允许出声喝彩是吗?” 昭和公主道:“当然允许。” 乔毓想了想,道:“能喝倒彩吗?” “也能。”韩国夫人笑道:“年轻人争强好胜,去年的时候,喝倒彩的声音比喝彩的还大呢。” “那可太好了。”乔毓道:“快找几个人过来,待会儿跟着我喊。”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没跟过来看热闹,盯着乔毓的人便换成了韩国夫人。 她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喝几句倒彩呗,说几句话的事儿,还能闯祸吗?”乔毓催促道:“快去找人嘛。” “好吧。”韩国夫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来,踌躇一会儿,只得去叫了人来。 鼓声响起,龙舟上的人齐齐用力,那几艘龙舟便如同活了过来一般,骤然前行,带着一汪碧波。 旁边儿人助力大喊:“哥哥,快,快快快!” 还有人道:“用力啊,再试一把劲儿!快了!” 乔毓叉着腰站在岸边,扬声喊道:“用力啊,再加把劲儿!孩子快出来了!!!” 韩国夫人:“……” 其余人:“……” 船上的人:“……” 兄弟,你是想叫我们死吗? 各式各样的目光投过来,乔毓恍若未觉,继续道:“用力啊,快!看见头了!!!” 其余人:“……” 船上的人:“……” 求求你做个人吧! 死一样的安静中,只有乔毓欣然大喊:“啊!出来了!是个男孩儿!!!” 作者有话要说:  其余人:乔大锤,你是魔鬼吗? 40、绿了 乔毓那几句话说完,场中便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略微过了会儿, 众人不约而同的哄笑起来,连守在曲江池边儿,准备给自家人加油鼓劲儿的女眷们都没忍住。 皇帝与皇太子、秦王、晋王便坐在不远处, 自然也听见这声音了, 皆是忍俊不禁。 昭和公主笑的肚子疼, 叫韩国夫人帮着揉了揉, 钦佩道:“小姨母,你好厉害啊。” 乔毓笑的露出一口白牙:“有吗?好像是有点。” 韩国夫人也啧啧称奇:“妙啊。” 最惨的大概就是曲江池里边儿比赛的四支队伍了。 乔毓这么一嗓子喊出去, 年轻小伙子们如遭暴击,用力也不是, 不用力也不是,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一般奋起前行,但时间都在那儿摆着呢,指定要比另外那三组差了。 章家人跟裴家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尤其是到船上去参赛的年轻人们,一道重回场中时,看乔毓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章六娘今日也在,拎着彩带准备给哥哥们喝彩, 眼见自家落了这么一个成绩,气的面颊涨红:“你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这样?”乔毓无辜道:“我专程打听过, 可以喝倒彩的啊。” “……”章六娘怒道:“哪有喊这个的?简直是不要脸!” 乔毓无所谓道:“一回生两回熟,这不就有了嘛。” 章六娘眼眶里几乎要往外喷火,正待说句什么,昭和公主忽然将手里边儿的团扇砸过去了。 “你在跟谁说话?章家就是这么教你的?” 她面色不善,吩咐左右道:“叫申国公夫人来说话。” 章六娘这才想起乔毓还有个秦国夫人的身份在,虽气不过,却也知形势比人强,忙屈膝施礼,讪讪道:“小女冒昧,今日失言,望请昭和公主与秦国夫人见谅。” 若母亲还是皇后,谁敢在她面前说这些混账话? 早就赶出去刑杖了。 昭和公主还在生气,挽着母亲的手,不搭理她。 斗了几句嘴而已,乔毓也不觉得这事儿多大,见外甥女似乎真生气,笑着说和道:“算啦算啦,今日到此,原本就是图高兴的,你耷拉着脸算怎么回事?” 说完,又向章六娘道:“没事儿,去别处玩儿吧。” 章六娘见昭和公主作色,原以为会闹大的,毕竟乔毓是个一言不合就拔刀杀人的主儿,不想竟三两句了结此事,心绪倒觉有些复杂。 她又行一礼,真心实意道:“多谢秦国夫人体谅。”这才带着仆婢往别处去。 昭和公主闷闷道:“小姨母,你心肠太软了,会被坏人欺负的。” 旁听的韩国夫人:“……” 心肠太软了,会被坏人欺负? 外甥女儿,你是不是对这句话有什么误解? 我们真的生活在同一本小说里吗? 这时候就能看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了,韩国夫人还在凝神苦思,怀疑人生,乔毓就能脸不红心不跳的开始扯淡了。 “唉,没办法,谁叫我是个烂好人呢。” 她谦逊道:“我一惯的处事原则,就是以和为贵,这让我收获了很多感悟,也交到了许多朋友……” 硬生生扯这么一通鬼话出来,也真是难为她了,刚说完没多久,曲江池里边儿那四组人就出来了。 “大锤哥,”里边儿有熟悉乔毓的人,路过她那儿时,朝她竖起一根大拇指,皮笑肉不笑道:“你可真厉害。” “别这么夸我,”乔毓摸了摸头,笑道:“怪不好意思的。” 说话人:“……” 章家人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裴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剩下的人里边儿还有些同乔毓认识的,路过时看见她,悲愤道:“大锤哥,你的……” “别问了,”乔毓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外婆一样,脸上全是怜爱:“我的良心是不会痛的。” 说话人:“……” “真可怜啊,”乔安与乔南是第三波儿上场的,这会儿已经要下去准备了,正好路过这儿,惺惺作态道:“当时我看见这一幕,情不自禁的流出了同情的泪水。” 说话人:“……” 乔南道:“已经擦干了同情的泪水。” “……”说话人恼羞成怒,暴跳起身,扑过去掐这俩人的脖子:“就你们俩有嘴!” 乔家两兄弟哈哈大笑,动作灵活的躲闪过去,飞快的跑掉了:“溜了溜了!” 周遭人哄笑成一团,那人也忍不住笑了,最后道:“别人能喊,我们也能喊,谁怕谁?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其余人起哄起来:“我们也留在这儿喊,看他们谁挺得住!” 乔毓听得笑了起来,韩国夫人咋舌道:“看你,开了一个坏头。” “没事儿,”乔毓低笑道:“这事儿也就是头一个喊出来有用,后边人都有防备了,作用没那么大。” 此处的人有些多了,大半又是郎君,她便想着换个地方说话,见不远处有几株石榴,枝头红花开的热闹,底下也没人,便同韩国夫人与昭和公主一道过去了。 仆从们送了座椅过去,几人便倚着栏杆说话,乔毓冷不丁一回头,竟在不远处瞧见了一个熟人。 眉眼英秀,气度雅正,正是那日她进宫时遇见的,武安大长公主的孙儿林缙。 他也察觉到了乔毓的目光,微微垂首,以示敬意。 乔毓悄悄问韩国夫人:“林缙怎么在这儿?” “他是跟着淑质来的,”韩国夫人揶揄的看了昭和公主一眼,低笑道:“圣上有意叫他尚主,淑质若是出宫,时常叫他陪着,一是看顾,二来也多相处些……” 乔毓恍然。 昭和公主十三岁了,不算大,但也不算是小,皇帝宠爱幼女,早些为她筛选驸马,也不奇怪。 乔毓看重家人,当然也爱护子侄,知道那可能是将来的外甥女婿,不免再多打量几眼。 林缙家世不俗,相貌更是出挑,能被皇帝选中,派到昭和公主身边,想必是没什么毛病了。 乔毓越看越满意,又问昭和公主:“阿琰仿佛还叫他表哥,他今年多大了?” 昭和公主想了想,不甚确定道:“仿佛是二十了吧。” 乔毓看她这态度,似乎没怎么往心里去,不禁多问一句:“你不喜欢他吗?” 昭和公主坦然道:“不喜欢。” 乔毓有些诧异,道:“他不好吗?我觉得各方面都挺合适的。” “合适并不意味着就会喜欢呀,”小姑娘年纪小,倒是看得很明白:“天底下郎才女貌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要配成双?” 她摇晃着母亲的手臂,撒娇道:“小姨母,你去劝劝父皇吧,叫他别操心这些了,我若有心上人,会同他说的。” 这种事乔毓真不怎么敢往身上揽,为难一会儿,道:“我怎么好去说这些?还是叫你外祖母去讲吧,她是长辈,圣上也格外敬重。” “也行,”昭和公主想了想,道:“我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我们俩差着七岁,若是来日成婚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岂不叫人空等这么些年?这可不好。” 韩国夫人点了点她额头,笑道:“你还挺体贴。” 说远处传来轰鸣的鼓声,新一轮的比试开始了,几人扶着栏杆去看,便见年轻郎君们成排坐在龙舟之上,额头勒着红色带子,手中船桨连贯挥舞,龙舟在水面上飞速前行,带着一片水波。 之前登场过的年轻郎君们便站在乔毓他们方才站的位置,学着她的样儿,两手合拢搁在嘴边儿,扬声大喊:“用力啊,孩子就要出来了!” 还有人在喊:“再加把劲儿,开三指了!” 诸如此类的声音,回荡在曲江池边,此起彼伏,知道的是在赛龙舟,不知道的以为这儿临时改产房了呢。 乔毓听得忍俊不禁,却觉远处有目光向此处投来,她对此十分敏感,扭头去看,却见盯着这儿瞧的人还不少。 常珪夫妻俩、邢国公夫妻俩、前不久见过的安国公,剩下的那些就不认识了。 怎么回事,没见过新品种的大锤吗? 乔毓有些莫名,又不好说什么,扭过头去,背对着坐席那边儿了。 …… 今日这场比试,怕是历年当中最混乱的一次,但也是气氛最为热烈,众人情绪最为高涨的一次。 裴家与章家两组遭受了来自乔毓的致命打击,最先出局,那对于乔家而言,剩下的对手便只是安国公府吴家那一队了。 乔安去年输了,心里边儿就憋着气,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呼声,到最后还真叫他赢了。 这样的比试,输赢大家都瞧在眼里,没什么好纠结的,他们那一队有十二人,皇帝便自内库中十二柄剑赐下,以做嘉奖。 乔安高兴坏了,其余人也是如此,倒不是因为那把御赐的剑,而是因为成功的一雪前耻。 他们表达喜悦的方式就是将乔安高高举起,抛到天空之中,再蜂拥而散。 “你们这群王八蛋!” 乔安捂着屁股,跌跌撞撞的追着他们打,众人哈哈大笑着跑开,空气里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这比试苏怀信与许樟也参赛了,瞥见乔毓之后,专程过去跟她说话。 “大锤哥,铁柱哥,谢了啊。”许樟说的诚挚。 在某种意义上,苏怀信跟乔安他们其实不算是一代人了,两年前起,他便不再参加端午的龙舟比赛,这次再加入,主要还是怕许樟一个人在那儿不自在。 同理,乔安是卫国公府的人,想找个人组队那还不容易? 专程叫上许樟,也是为了叫他拓展人脉,认识一下长安各府的郎君们。 这些情分许樟如何不明白,只是现下无能为力,说的再多也是徒劳,还不如藏在心里,来日再报。 乔毓与苏怀信也明白他这心思,也没觉得自己吃亏,嘻嘻哈哈的坐在一起扯了会儿,才问许樟:“过得好吗?” “不好,老头子就跟中了降头一样,什么都依从李氏。” 许樟显然是吃过苦了,头疼欲裂道:“你要说她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吧,那也就算了,可她不是啊。你要说她是当朝公主,备受宠爱,食邑万户,还自带府军,那也罢了,可她就是婢女出身……” 许樟是个乐天派,难为宁国公能把他搞成这样。 乔毓有点幸灾乐祸:“出什么事儿了?” 苏怀信虽没说话,神情中也透着几分好奇。 许樟纠结了大半日,见左右无人,长叹口气,言简意赅道:“李氏被老头子捉奸在床了。” 哇,刺激啊! 乔毓追问道:“后来呢?又一次把她原谅?” 许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许久之后,方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来:“后来,老头子多了一个义子,我多了一个义兄。” 乔毓:“……” 苏怀信:“……” 这也可以? 许樟生无可恋道:“听说有人背后管我叫小绿头鸭。” “……”乔毓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别理会那些人。” 苏怀信也道:“要不然,你就搬到外边儿去住吧,也清净些。” 许樟道:“你们笑吧,别硬憋着,对身体不好。” “……”乔毓道:“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许樟道:“请便。” 乔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怀信:“哈哈哈哈哈哈哈!” “卧槽!你们还真笑了!还笑的这么大声!” 许樟怒发冲冠,跳起来掐他们俩的脖子:“老天在上,我愿用我爹十年寿命,换他们被人叫小绿头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事儿其实不是作者杜撰,唐朝真的有个高官收老婆情夫为义子_(:3∠)_ 41、事变 乔毓笑的肚子疼,想要安慰, 又觉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说呢, 这事儿是宁国公府的家事,宁国公跟李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能说什么? 又没有律令规定, 说乐意戴绿帽子有罪。 但从许樟的角度看, 就十分之操蛋了。 她叹口气, 附和苏怀信道:“要不, 你就先搬出去住,眼不见心不烦, 再寻个差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就是了。” 宁国公毕竟是他的父亲, 许樟也是勋贵之后,恩荫入仕,寻个职务也不难,何必留在许家受气。 “你们以为我不想吗?”许樟神情苦闷,道:“老头子不许我走, 我有什么办法?” 乔毓有些诧异:“宁国公还蛮在乎你的啊。” “……那是因为他还没想到办法,叫我二弟承继世子之位。” 许樟脸上遍是无奈:“我母亲是他的发妻,我是他的嫡长子,规矩都摆在那儿, 他再想叫二弟承爵,也无能为力。京中这么多公府侯府,也只有我们家, 闹的跟个笑话似的。” 大唐对于公府、侯府世子的册立,有着明确的规定。 正妻所出的长子,是第一序位的继承人,若长子过世,便册其嫡长子为世孙,若长子没有儿息便过世,就册长子的同母弟为世子,若没有同母弟,则按照嫡子之外诸子的齿序进行选定,最为年长之人承继爵位。 许樟是嫡长子,有他梗在前边儿,李氏生的儿子怎么也不可能承继爵位。 嫡长子十岁那年,太常寺便会上表,请定世子名分,京中公候府邸不在少数,也只有宁国公府,儿子都这么大了,世子还没定下来。 乔毓知道许樟这情况,还专程去打探过,略微了解几分:“宁国公闹成这样,太常寺不管吗?圣上也没说什么?” 这话刚说完,她就明白过来了。 皇帝自己都不是安安生生从太上皇那儿接班的,这会儿臣下府中出了这种事,怕也不太好开口。 苏怀信轻轻道:“宁国公是圣上的潜邸之臣,玄武门之变前夕,圣上暗令他往洛阳经营,太上皇发觉异常,将宁国公扣留拷问,他咬紧牙根,只字未吐。毕竟是老臣,涉及的又是家私,圣上……” 乔毓为之默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都不怕,你们为何苦着脸?” 许樟豁达一笑,道:“我也曾经为此失落过,但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没什么。” “老头子对我和我母亲是不好,但宁国公的爵位的确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想要传给谁,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又何必为此自怨自艾?” 他轻叹口气,道:“我小的时候,他在外征战,总共也就见过那么几面,哪来什么情分。后来天下安定,他又将我母亲休弃,我留在老家,便再也没见过他,好容易到了长安,却又深陷泥潭,每次见了生人,自我介绍说是宁国公之子的时候,我都在想,还不如跟人说我自幼丧父呢……” 乔毓听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拍拍他肩,正待劝慰几句,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满口胡言,简直混账!” 几人吃了一惊,下意识扭头去看,却见不远处站了个中年男子,眉头拧个疙瘩,对着几人怒目而视: “何谓人义?不过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即便不知此言,也该知道子不言父过,如此信口胡言,真是……” 他似乎怒极,面色铁青,紧紧瞪着许樟,再说不下去了。 乔毓上下打量他一眼,小声问许樟:“你爹?” “……”许樟眉头跳了一下:“我不认识。” 二人一道扭头去苏怀信。 后者咳了一声,道:“是博亭侯孔郁,也是孔圣人的第三十世孙。” 见这几人还在交头接耳,博亭侯怒气愈胜:“父母之恩大过天,你竟敢在背后如此诅咒怨恨……” 许樟真想一脚把他踢到曲江池里边儿,叫好生洗洗脑子,忍了忍,方才道:“我只听说过: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你只说我不该背后说父亲长短,怎么不说我父亲做的如何过分?” 博亭侯怒道:“你还敢狡辩……” 许樟毫不客气道:“侯爷,你既说我信口胡言,枉顾纲常,那我也来问你,我是宁国公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世子人选,这会儿人都十八了,怎么还没定下来啊?你抽个空儿去跟我爹说道说道?” “这是许兄家事,我如何好插手!”博亭侯为之一滞,又冷冷道:“你不要岔开话题……” 乔毓念书的时候就不喜欢儒家典籍,知晓后世之后,便更加不喜欢了。 三纲五常暂且罢了,后边儿又搞出一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鬼话,叫女人立贞洁牌坊,争着守活寡还引以为傲,这都算些什么事儿? 孔子自己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都贞观三年了,周公召公后嗣不知何在,孔家凭什么还被人供奉着? 皇帝得位不正,所以格外在意世人的看法,对于士林儒家的态度也偏向友善,博亭侯这样寸功未建的文人,只因为是孔家后嗣,就平白得了个侯爵之位。 若换成乔毓,非赶到倭国去挖矿不可。 “博亭侯,枉你口称规矩,三句话不离纲常,”她站到许樟前边儿去,嗤笑道:“你见了我,怎么连腰都没弯一下?” 博亭侯此前虽没见过她,却听闻过乔家四娘的鼎鼎大名,看她一眼,眉头蹙得更紧:“孤男寡女在此,简直伤风败俗!” “什么孤男寡女,多难听啊,”乔毓斜他一眼,纠正道:“明明是两男一女,看清楚再说话。” 博亭侯被她这话梗得心口疼,手指哆嗦,指着她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乔毓笑嘻嘻的走过去,一巴掌将他手臂拨开,博亭侯神情中不禁闪过一抹惊惧,像是回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面色愈加难看了。 奇怪,我有什么吓人吗? 乔毓心下不解,却也懒得纠结,抱着胸冷冷道:“再不滚我揍你!” 按照博亭侯素日的秉性,这时候就该坚持到底的,然而眼前这副面孔给了他无限的威慑,他僵了一会儿,还是恨恨一甩袖,转身离去。 乔毓看不惯他这副模样,从树上拧了个半生不熟的石榴,径直砸到他后脑勺上,那石榴弹了一下,滚到了不远处的草丛上。 博亭侯握着后脑勺,回头怒目而视,便见那三人吹着口哨,跟流氓似的,笑嘻嘻的看着他。 他心头惊怒,最后竟也忍了,转身大步离去。 “这种人就是欠收拾,”乔毓冷哼一声,又向许樟道:“别理他。” 许樟摆摆手,无所谓道:“跟我家那些事儿比起来,这算什么。” 苏怀信叹了口气,正想说句什么,耳畔却听到一阵弓弦紧绷的异响,心下一颤,扬声喝道:“敌袭!” 今日端午,又刚赛过龙舟,周遭气氛正盛,他虽出声示警,其余人想要反应过来,却也困难。 一支利箭呼啸而过,不知是射中了谁,血色一闪即逝,惊叫声旋即响起,再远一些的地方,看台处似乎也乱了起来。 乔毓方才同两个义弟说话,选的位置便有些偏,眼见事情有变,心就慌了。 别人也就罢了,乔老夫人还在那儿呢! 她来不及多想,话都没说,便匆忙往看台那儿去了。 苏怀信同样挂心父母,也是疾奔而去。 许樟无牵无挂,便不似那二人那般慌乱——要是他爹今天死了,他非敲锣打鼓庆贺一个月不可。 想归想,他动作却不迟疑,跟着两个义兄过去,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 不知是从哪儿冒出一群刺客来,先是暗放冷箭惊乱人群,后来又扑入场中,直奔看台方向而去。 乔毓唯恐母亲和姐姐出事,心脏跳的飞快,匆忙过去的时候,见到了韩国夫人与昭和公主,二人正被林缙护在身后,几个禁军防卫在前。 她安下心来,话也不说,便待离去,冷不防有人扔过来什么,回首借住,却是一柄鄣刀。 天子面前不得佩戴兵刃,在这儿的人多半手无寸铁,面对这等异变未免反应不及,只有负责警戒护卫的禁军们佩有兵器。 乔毓手握刀柄,就有种找到本体的安心感,向林缙点一下头,直往看台处去。 事发突然,现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仆婢们的惊叫声与兵刃相击的脆响交汇在一起,更显得杂乱无序,人群拥挤,奔向看台的路似乎被拉得无限长。 也是赶得巧了,乔毓穿过人流,越过花坛时,正好瞧见前不久刚见过的博亭侯了。 他是文人,不通武艺,这时候当然是有多远躲多远,正慌乱的往不远处桥洞处躲避。 乔毓瞥了眼,懒得理会,倒是许樟,经过的时候顺带着踢了他一脚,博亭侯腰背受力,咕噜噜滚过去,碰到桥洞才停下。 博亭侯勃然大怒:“你这……” 许樟敷衍的留了个假笑,扔下句:“举手之劳,道谢就不必了。”便飞速离去,只留博亭侯在那儿七窍生烟。 情况并没有乔毓想象中那么坏。 她到了地方去看,便见乔老夫人与乔家一众女眷被昌武郡公与乔安等小辈护在身后,并没有受伤的迹象,而卫国公却协同禁卫,守护在皇帝与几位皇子身边。 今日盛宴,各府郎君不在少数,抵御几个刺客倒不困难,甚至有高门夫人手持兵刃,护卫在前。 卫国公府的坐席距离皇帝等人迫近,有刺客冲到近前去,手中利刃还没下挥,便被常山王妃举刀架住,一脚踢开之后,反手割了脖子,血淌的跟喷泉似的。 乔毓下意识打个哆嗦,就被常山王妃瞅见了:“去哪儿了?伤到没有?” 乔毓喊道:“我没事儿!” 刺客主要是冲着皇帝父子几人去的,故而别处的压力便没有那么大。 李氏皇族尚武,皇帝也是马背上打的天下,与皇太子长身而立,手中提刀,神情并未因这变故有所改动,禁卫们护在前边儿,逐渐清缴所剩无几的刺客。 较之场中禁卫,刺客的人数并不占优,身手也有所不如,只是事发突然,方才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会儿禁军掌控局面,再去应对刺客,自然就是砍瓜切菜了。 好好的端午节闹成这样,注定是不能善了了,不仅如此,恐怕最终还会蔓延成一场巨大的风暴。 乔毓在心里叹口气,下意识去找京兆尹,就见那可怜的人儿擦着冷汗,看起来像是要哭了——毕竟在长安发生这种事,他首当其冲。 仅剩的几个刺客已经是强弩之末,见状便咬破口中药囊自尽,其余人想要制止都来不及。 乔毓眼明手快,一刀背打在近处刺客脖子后边儿,那人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晕死过去了,禁卫们忙近前去将人按住,三两下将他下颌卸了。 局面已经稳定,皇帝的脸色方才阴沉下来,怒喝道:“京兆尹?!” “臣在。”这一回,京兆尹是真的哭了。 皇帝这厢问责官员,秦王便组织着将一众女眷安置妥当,皇太子则去指挥禁军警戒,又叫人将那仅存的刺客带走,以备日后审问。 乔毓跑到乔老夫人身边去,左右看看,见是无恙,方才道:“吓死我了。” 乔老夫人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一点小场面,并不放在心上,语气微急道:“三郎受伤了,你去帮他看看。” 乔毓心头一跳,凑过去一瞧,便见乔安手臂中了一刀,淅沥沥的往下滴血。 她蘸了几滴一瞧,松口气道:“刀上没毒。” 说着,便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取出伤药,往伤口上倒了点儿,又将他衣袖切断,小心翼翼的将伤口裹好了。 “没事儿,”乔毓摸了摸侄子的脑袋,安抚道:“养一阵子就好了。” 皇帝出行,必然是带着太医的,但场中伤者不在少数,不免会顾及不到,乔毓跟乔老夫人和常山王妃说了声,便去帮忙了。 人有亲疏远近,乔毓也不例外,先去看了邢国公夫人,见她无恙,又去问常珪夫妻。 常夫人紧紧盯着她看,目光有些古怪:“你也会医术?” “会啊,”乔毓不明所以:“有什么不对吗?” 常夫人怔了几瞬,眼眶忽然湿了,猛地抓住她手,似乎想要说句什么,冷不丁被常珪推了下,方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笑着掩饰:“那边儿有人受伤了,你快去看看吧。” 乔毓心下奇怪,见她不欲直言,便没有问,冲他们俩一点头,转身走了。 她一离开,常夫人的眼泪便流下来了,她看向丈夫,悄声问:“是不是……” 常珪喉咙发酸,哽咽着点了点头。 乔毓没注意到这些,不远处有个年轻女郎崴了脚,疼的站不起身,她近前去一搭手,便知是骨头错位了。 乔毓砸吧一下嘴,忽然一指远处:“哇,有人在飞!” 那女郎面露讶色,下意识扭头去看,忽觉脚踝一阵剧痛,好容易才忍下来,没有痛呼出声。 “好啦,”乔毓搭着她手臂,道:“你站起试试看。” 那女郎缓缓站起身来,略微动了动,虽觉还有些痛,较之先前却要好得多,莞尔一笑,屈膝施礼,再三向乔毓称谢。 她生的很好看,素衣碧裙,亭亭如一支新荷,娴雅端庄。 乔毓自己走不了这种风格,倒很喜欢这样的姑娘,笑着问了声:“你是哪家女郎?改天可以一起出去玩儿嘛。” 那女郎笑意温婉,再度屈膝,道:“秦国夫人有礼,家父乃博亭侯孔郁,小女单名一个蕴字,家中行四。” “……”乔毓:“博亭侯啊,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她有点儿囧,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巧韩国夫人打发人来寻她,忙借着这个由头溜了。 方才混乱起来的时候,韩国夫人正同昭和公主在一处,被禁卫护的严实,没受什么伤,这会儿四下里找乔毓,是昭和公主怕母亲伤到了,非得亲自看看才安心。 乔毓好久没享受到这种待遇了,被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儿,才道:“好了没有?这不是没事儿嘛。” 昭和公主再三嘱咐:“小姨母,这样很危险的,以后再遇上这种事,你不要再往前冲了,要先保护好自己……” 乔毓最喜欢乖巧的小姑娘了,伸手摸摸她的头,道:“知道啦。” 昭和公主将她的手拨开,郁卒道:“你要往心里记,不要只是嘴上答应。” 乔毓道:“好好好。” 昭和公主半信半疑,韩国夫人听这口气,便知道她根本没往心里边儿记,正摇头失笑,就听不远处有人在嚷嚷:“那个会看病的女郎呢?还不快些过来,长公主殿下伤到了……” 乔毓听这口气,便觉得不高兴: 她是出于好心去帮忙的,可不是闲的蛋疼去当使唤丫头,你们家长公主殿下的伤又不是我砍的,关我屁事。 她不高兴,昭和公主更不高兴。 母亲愿意去帮忙是她心善,可不代表就要被别人使唤吩咐,钥匙三分钱一把,十文钱三把,有人配吗? “长公主受了伤,那就去找太医,找不到就慢慢找,实在不行就去城里边儿请个大夫,在这儿嚷嚷什么?” 昭和公主冷冷道:“好叫别人知道,她身边的侍婢特别没规矩吗?” 她声音不算大,但也不算小,话音落地,周遭便安谧起来,连带着那说话的侍婢身边儿,也空旷了几分。 昭和公主扫了她一眼,蹙眉道:“你是哪家的?” 那侍婢骄横惯了,但也要看是对谁,太上皇有那么多公主,可哪一个的分量都不如昭和公主重。 她心知闯了祸,忙近前去施礼,赔笑道:“奴婢是庐陵长公主身边的人,语有冒犯,殿下见谅……” 别人也就罢了,偏生是在母后丧期生事的庐陵长公主。 昭和公主三分的怒气也变成了十分,倒不至于拿这侍婢撒气,眉头皱了皱,摆手道:“你回去吧。” 那侍婢松了口气,连连谢恩,忙不迭走了。 乔毓看她神情,隐约猜到什么:“你跟庐陵长公主相处的不好?” “她是皇祖母的亲女,”昭和公主一句话点名利害,又补充道:“母后过世之后,她在命妇哭临时闹过事儿。” 乔毓不敬鬼神,但是敬逝者,尤其是在逝者是自家亲眷的时候,唐六郎只所以会死,很大原因就是因为犯了这个忌讳。 她眉头一跳,没再说什么。 方才刺客出现的突然,庐陵长公主匆忙躲避,不小心摔了下,腰磕在石头上,这会儿还在难受。 这地方有些隐秘,即便有太医在,也没法儿叫帮着看,正好听说有个女郎会医术,便吩咐人去叫她来,不想竟碰了这么一个硬钉子。 “……奴婢早先不知那女郎便是秦国夫人,有所冒昧。”那侍婢不敢隐瞒,低着头,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 庐陵长公主信手捉起身边儿的茶盏,砸到那侍婢头上:“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叫不来!” 说完,她又叫人搀扶着起身,冷笑道:“怎么,明德皇后身份贵重也就算了,她妹妹也是金枝玉叶,使唤不得?” 庐陵长公主想起那张与乔妍相似的面孔,心里便觉得膈应,略微整了整鬓发,叫那侍婢领着,去寻乔毓了。 她过去的时候,乔毓正坐在栏杆上,优哉游哉的跟昭和公主说话,两腿离地,闲适极了。 庐陵长公主心下更觉不快,轻咳一声,示意有人到了。 昭和公主打小就跟这姑姑相处的不好,经过丧期之事,更是彻底撕破脸了,屁股也没挪地儿,道:“姑姑见谅,我不小心闪了腰,这会儿站不起来。” 韩国夫人闻言失笑,起身向她行了一礼。 “……”庐陵长公主心下暗骂,冷脸道:“秦国夫人呢,便不需要向我见礼了吗?” 乔毓虽没见过庐陵长公主,但也不至于这点儿面子都不给,正准备起身呢,腿就给昭和公主按住了。 笑话,她怎么可能看着母亲给庐陵长公主见礼? “巧了,小姨母也伤了腰,站不起来。” 昭和公主语气轻飘飘的道:“再则,小姨母是一品夫人,又食邑千户,与姑姑辈分相当,难道还需要施礼吗?姑姑你也才食邑六百吧。” “长公主是长公主,国夫人是国夫人,”庐陵长公主冷笑道:“怎可一并而论?” “这我就不知道了,”昭和公主无所谓道:“要不,姑姑先去礼部问个清楚,再来寻我们说话吧。实在不行,还可以去父皇面前问问,看他怎么说。” 形势比人强,庐陵长公主如何不知自己即便问了,也讨不到好? 她脸色铁青,目光在那三人脸色一转,恨恨的走了。 乔毓跟昭和公主没吱声,只有韩国夫人说了句:“长公主殿下慢走。” 庐陵长公主回身看她,哂笑道:“韩国夫人还是顾好自己吧,没事儿多喝几剂汤药,免得平阳侯府断子绝孙。” “哦,我忘了,”她神情似乎有些歉疚:“明德皇后薨逝,你便是能怀孩子,也得等到明年了,更别说你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韩国夫人俏面寒霜,目光冷凝,却没说话。 乔毓一直没听她提过孩子,也就没问,还当是像姐姐一样,没有带到乔家去,今日一听,才知另有内情,皱眉道:“我姐姐还年轻,生孩子的机会多得是,不牢长公主挂心。” “那可未必,”庐陵长公主似乎寻到了乐子,笑容生动起来:“这么些年了都没动静,以后就更不会有了,一个女人,居然不能生孩子,真是难为平阳侯了……” 说完,便扬长而去。 乔毓真想将她踢到曲江池里边儿去,忍了又忍,才没付诸行动,韩国夫人低着头,重新坐回原处,久久没有做声。 她向来是爱说笑的,这会儿忽然沉默起来,倒叫乔毓心疼。 她陪着坐了会儿,忽然伸手过去,搭在了韩国夫人脉上,片刻之后,欣然笑道:“三姐姐,你只是有些体寒罢了,好生调养的话,会好起来的。” 韩国夫人似乎有些惊喜:“果真吗?” “真的。”乔毓还以为是多了不得的事儿呢,真的探看过之后,才知道根本就没什么:“我开几服药给你,回去吃了就能好。” 韩国夫人不注意的时候,昭和公主悄悄问:“小姨母,你说的是真的吗?不会是在骗三姨母吧?” “真的,”乔毓失笑道:“这怎么骗得了人?过一阵子便能见真章。” “那可太好了,”昭和公主由衷欢喜道:“乔家的郎君不纳妾,也这么要求女婿,三姨母出嫁多年,却没有儿女,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说闲话呢……” 乔毓听乔老夫人提过,说韩国夫人今年二十有七,出嫁十来年了,至今没有子嗣,想也知道面对的压力有多重。 她心中怜惜,暗暗想着回府之后便给她开药,盯着叫调理好,却见有内侍匆忙赶来,说是皇太子请她过去。 怪哉,乔毓在心里想:大外甥那儿有什么能用的到她? 想归想,她动作却不迟疑,同那两人说了声,便跟着过去了。 内殿之中,皇太子眉头紧锁,见乔毓到了,忙迎上去:“有件事情,怕要劳烦小姨母……” 乔毓道:“什么事?” 皇太子领着她到了偏室,一指先前被擒的那名刺客,道:“他伤的太重,好像要不行了,太医没有法子,小姨母是否……” “我先看看。” 乔毓说着,便弯腰去瞧,扒开那人眼皮,却见瞳孔的光已经有些散了,迟疑着道:“银针续脉,或许可以延长生机,但是我没有把握……” “无妨。”皇太子笑道:“死马当成活马医便是。” 说话间的功夫,另有人取了银针来,乔毓叫点了烛火灼烧几瞬,缓缓刺进了那人腹腔处的穴道之上,一根接一根,约莫过了半刻钟,方才停手。 皇太子道:“如何?” 乔毓摇头道:“听天由命吧。” 站在皇太子身边的是禁卫副统领,方才带头杀敌,肩头被砍了一刀,还是乔毓给伤药包扎的。 “秦国夫人医术精湛,救这刺客,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他似乎是个爱说话的,闻言笑道:“不知秦国夫人的伤药是如何调配的,用过不久,便觉伤口不疼了,肩膀也有劲儿了……” “太子殿下,”守着刺客的禁卫道:“他没有呼吸了。” 禁卫副统领:“……” 内室中一阵安寂,冷不防有人在外边儿说话,听语气还挺急的:“大锤哥,大锤哥?你在里边儿吗?” 乔毓弱弱的应了一声,皇太子则吩咐道:“叫他进来。” 来的是个少年郎,还跟乔毓一块儿喝过酒,这会儿脸上全是着急,拉着她央求道:“大锤哥,我姐姐方才受惊,怕是要生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稳婆,你能不能先去给她看看?” 乔毓头大道:“我没帮人接生过啊……” 那少年显然也是病急乱投医,没法子了:“那,那你有没有救人经验?” 乔毓想了想,道:“刚刚还试着救过人……” “啊,我知道,好多人都在夸你呢,”少年郎左右看看,疑惑道:“人呢?救醒之后就走了吗?” 没走啊,就在隔壁躺着呢。 “……”乔毓舔了舔嘴唇,道:“没救醒。” “……”少年郎呆了一下:“那人呢?” 乔毓觉得这有点损害自己的医治能力,咳了一声,没好意思说话。 禁卫副统领组织一下言辞,委婉道:“当场去世。” 42、预警 少年郎:“……” 乔毓:“……” 围观群众:“……” 内室中有几瞬的安寂,好一会儿过去, 那少年郎僵笑着道:“对不住, 我好像走错门了。” “奇怪,”他目光放空,两手摸索着往外走:“我为何出现在此处……” 乔毓:“……” 禁卫副统领:“”…… 发生这种事, 大家都不想的。 乔毓原地囧了会儿, 还是道:“我去看看吧, 用不上我也就罢了, 若用的上,也是功德一件。” 少年郎扭头看她, 眼眶里憋出两汪泪:“大锤哥,我就这一个姐姐, 你千万……” 乔毓也是有姐姐的人,更能理解他此刻的无助与担忧,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尽力。” 少年郎姓姚名威,乃是江邑侯府的七郎, 他的姐姐嫁与陈国公次子周世康为妻,成婚几年,才有了身孕,这会儿不过八个月。 正是端午, 陈国公夫人原本想着儿媳离产期还有一段时日,出门散散心也没什么,便一并带出来了, 不想遇到这么一桩事。 刺客一冒出来,周家人便将女眷护在了最里边儿,伤倒是没伤着,只是不免受些惊吓,最开始的时候,姚氏还不觉有恙,等事情平定下来,却觉腹部隐隐作痛,竟像是要生了。 此处是曲江池,并非长安,虽有太医跟随,却没个精通产科的,周世康见妻子忽然发动,如何不慌,匆忙骑马返回长安去请稳婆。 然而一来一回,便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更不必说皇帝遇刺,长安紧急戒严,想也知这一路不会太顺。 曲江池原就是皇家所有,并不乏休憩之处,陈国公乃是皇帝心腹,江邑侯也惯有贤名,秦王自然不会为难,专门为姚氏寻了间宫室,又拨了人去听从吩咐。 陈国公夫人与江邑侯夫人都是生育过的,倒不至于慌了神儿,吩咐人准备了妇人生产所要准备的东西,又约束底下仆婢,故而乔毓进去时,并没有想象中的兵荒马乱,偶尔有产妇的痛呼声响起,此外却是井井有条。 江邑侯夫人在内陪伴女儿,陈国公夫人在外等候,听说有人来了,还当是请到了稳婆,目光希冀的迎出去,见是乔毓,不免有些失望。 “秦国夫人好意,我心领了,只是通晓医术与能接生是两回事,”陈国公夫人感激的一笑,又柔声婉拒道:“你还没有嫁人,最好别见这些……” 妇人生产时的场景远没有想象中美好,她怕将人给吓住了,来日出嫁生子,再生出什么抵触心来。 “我连人都杀过,岂会怕这些?” 乔毓知晓她好意,为之莞尔:“我对妇科略有涉猎,夫人若是放心,不妨叫我前去一看,能先开一副药,减轻产妇痛苦也好……” 陈国公夫人有些犹豫,却在听到内里儿媳妇的痛呼声时动摇了,她让开路,请道:“有劳了。” 守在里边儿的是江邑侯夫人,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江邑侯正强撑着跟姚氏说话,见了乔毓,既想说几句什么,又怕惊吓到姚氏,神情几变,着实可怜。 乔毓心头一叹,倏然想起乔老夫人的面孔来,笑着安抚道:“夫人别怕,先叫我为令媛诊脉……” 到了这等关头,江邑侯夫人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让开点位置叫乔毓坐下,目光紧迫的落在她脸上。 姚氏是头一次生产,偏偏又受到惊吓,不是足月,未免会有些困难,乔毓摸过脉之后,心头便是一跳: 姚氏的身体不是太好,又是突发性生产,体力耗费太过,恐怕很难把孩子生下来。 “先去煎催产药,动作快些。”她当机立断,口述药方后,又道:“热水呢?我要净手。” 妇人生产所需要的东西,陈国公夫人早就着人准备,不多时,便有人送了热水来,乔毓卷起衣袖,仔仔细细的将手擦洗干净,又问江邑侯夫人:“我能摸一下吗?” “啊?!”江邑侯夫人吃了一惊。 乔毓脑海里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什么来,她眉头微蹙,旋即又松开,道:“我曾经帮人接生过,从前我养的几匹马,也是我帮着接生的。” 若说是帮着马接生,那还情有可原,可卫国公府的女郎,怎么可能去帮妇人接生,做稳婆的活计? 江邑侯夫人拿不定主意,冷不防外边儿有人道:“是真的。” 侍婢们掀开垂帘,常山王妃入内,轻轻道:“叫她试一试吧。” 乔毓见了姐姐,不觉露出几分笑意,咧开嘴一笑,乖巧的叫了声:“姐姐。” “快忙你的吧。”常山王妃微笑着应了一声,催促她一句,心下却是暗自摇头。 这种事情她是不太想叫小妹掺和的,毕竟若是成功也就罢了,若是失败,结果可太坏了。 说句不中听的话,倘若姚氏难产,母子俱亡,到时候陈国公府与江邑侯府会怎么想? 当真不会迁怒于小妹吗? 只是到了这时候,说什么也晚了。 乔毓将手擦干,便探入了姚氏裙底,略微一搭手,便取了出来,将从皇太子那儿顺来的银针展开,取了一根,动作舒缓的刺到了姚氏腹部穴位上。 她生的很美,面容苍白,仍旧难掩眉宇间的清丽,神情中带着难掩的痛苦,嘴唇都被咬破了。 乔毓自嬷嬷手中接过帕子,替她将额头冷汗擦干,温声安慰道:“别怕。” 姚氏勉强挤出个笑来,却连话都说不出了。 即便她能说话,乔毓也不想叫她开口,孩子还没生呢,最好不要耗费体力。 乔毓将两手搓热,这才动作轻柔的在姚氏腹部轻推,见她气息渐渐平稳,不禁松一口气,却听外边儿有人匆忙赶来,口中道:“药来了!” 乔毓接了药碗,自己先尝了点儿,察觉无恙,又喂姚氏喝下。 药效来的很快,姚氏只觉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直达胃部,再过一会儿,腹部便猛地疼了起来,便溺之意愈甚。 乔毓问了句,她忍羞答了,乔毓便到床榻边儿上去为她顺腹,约莫过了一刻钟,宫口渐渐打开了。 陈国公夫人与江邑侯夫人都曾生产过,见状便安了一半的心,近前去安抚着儿媳妇/女儿,乔毓却又令人去煎药。 宫口既开了,没过多久,孩子的头便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不多时,孩子便生出来了。 “是个小郎君!”江邑侯夫人欣喜道。 姚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苍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个憔悴的笑容来。 新生的小娃娃蹬着腿哭闹不休,内室众人脸上却皆是笑意,江邑侯夫人帮着剪断了脐带,将孩子包裹起来之后,给女儿瞧了眼:“你先看一眼,马上还要帮他擦洗呢。” 姚氏语气低柔,爱怜的看了看还沾着血污的孩子,虚弱道:“去吧。” 外边儿侍婢又送药来,却是乔毓方才叫煎的,她照例尝了一口,方才喂姚氏喝下,又叮嘱道:“你这胎生的艰难,伤了元气,三年之内最好不要再孕。再则,方才催产之药效力太强,归府之后也要好生静养,三月之内,不要与夫君同房……” “好。”姚氏唯有点头,生产过后,她着实气弱,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力气,竟握住了乔毓的手:“秦国夫人大恩,我实在不知何以为报……”说着,蜿蜒着落下两行泪。 “快别这么说,”乔毓忙帮她擦拭眼泪:“你刚生完,可别哭,月子里最容易落下病根了。” “二娘说的没错,”江邑侯夫人也忍不住垂泪,向她见礼,再三谢道:“若非秦国夫人在此,今日怕是……” 陈国公夫人帮孙儿擦洗完,又仔细包裹好,闻言笑道:“秦国夫人若不嫌弃,便认他为义子吧,今日之事,也是有缘。” 姚氏强撑着笑了笑,道:“这便是他的福气了。” 乔毓有点受不住这热情,忙道:“还是算了吧,我还没成婚呢,再则,辈分儿也不对啊。” 众人听得齐齐笑了起来,倒没再提这事儿,新生的小郎君大抵是觉得自己被忽视了,蹬着腿,又哭起来了。 陈国公夫人抱着哄了会儿,又递过去给乔毓,笑道:“秦国夫人也抱抱他吧。” 那小郎君红彤彤的,又小又软,连她手臂长都没有,乔毓有点打怵,连连摆手:“我力气大,不敢抱他,还是等大些再说吧。” 陈国公夫人也不强求,笑了一笑,便将孩子抱到床榻上去,叫躺在母亲身边了。 周世康骑马离开,紧赶慢赶跑回长安,寻了稳婆之后,便带着往回走,奈何人到城门处,便见已经戒严,好说歹说都没用,硬是给拦在了城门之内。 他没有办法,只能去寻看守城门的禁军主官,验明身份之后,方才得以出门。 这一折腾就不知耗费了多少功夫,周世康催马赶回的时候,心头都在打颤,再度回到曲江池边,下马时一个不稳,险些摔在地上。 那稳婆不会骑马,是叫侍从夹带着过来的,这一路奔波,肠子险些给颠出来,好容易到了地方,也是晕头转向。 周世康带着人匆忙往回赶,人还没见内室,便听见里边儿传来婴儿的哭声,他原地僵住,倏然落下泪来。 …… 混乱的确混乱,但结果却是好的。 乔毓受不了周家人与姚家人的殷切盛情,忙不迭寻个由头跑了,留下常山王妃在那儿说话。 姚氏刚生产完,内室之中有尚未散去的血腥气,乔毓从里边儿出来,便觉空气清新,情不自禁的长舒口气。 不远处树下站了个年轻郎君,身量瘦削,面带病容,大抵是听见这动静,下意识回头去看,见是乔毓,微微一笑,示礼道:“秦国夫人。” 乔毓没见过这人,又或者是见过了也没注意,略微顿了顿,方才道:“尊驾是……” “下官安阳裕,”那人道:“乃是大理寺寺正。” “哦?”乔毓笑道:“‘安’这个姓很少见啊,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姓安呢。” 安阳裕道:“下官姓安阳。” “……”乔毓有点囧,咳了一声,道:“安阳寺正,你有事吗?” 安阳裕赞誉道:“秦国夫人善心,广施仁义,实在叫人钦佩。” 乔毓摆手道:“好说。” 安阳裕语气轻柔,继续道:“说来也巧,唐六郎过世之后,下官也曾去看过他尸身,刀尖自上而下,一刀封喉,刀法很是犀利,秦国夫人身手非凡。” 乔毓眉头一跳,打量他几眼,又一次道:“好说。” 安阳裕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听说雁归山上曾经有山匪作乱,后来不知怎么,一日之间,竟被人尽数斩杀。” “唉,人心险恶,世道艰难,”乔毓叹了口气,摇头道:“真不知是谁,竟做下这等事来……” 安阳裕道:“我也去看过山匪们的尸首,总觉得那刀法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吗?”乔毓不咸不淡道。 “一群山匪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下官只是觉得,很钦佩秦国夫人。” 安阳裕忍不住笑了,向她一礼,道:“今日得见,实觉幸甚。” 乔毓假笑着说了句:“好说。” 安阳裕似乎真的只是想表达一下钦佩,施礼之后,向她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这都什么事儿啊。 乔毓有点无语,却也不多纠结,转身去寻韩国夫人了。 …… “结束了?”韩国夫人笑着问。 “嗯,”乔毓道:“是个男孩儿。” 这话说完,她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又笑了起来。 韩国夫人不解道:“你笑什么?” “我想起前不久赛龙舟时我喊的口号了,”乔毓乐不可支道:“没想到真生了一个男孩儿。” 韩国夫人想起此节,也是忍俊不禁:“谁说不是呢。” 乔毓过去接生的时候,场中事务已经解决了大半,戒严暂时解除,各府男女已经可以归家。 卫国公留下协助皇太子一干事宜,昌武郡公则带着乔老夫人与乔家众人归府,打发乔静去找乔毓和常山王妃。 “你们先回去吧,”乔毓道:“姐姐还在里边儿,我等会儿跟她一起回去。” 乔静应了一声,走到一半又停下来,跑回去,钦佩道:“小姑母,你今天可真厉害。” 乔毓挺胸抬头道:“以后还会更厉害的!” 乔静笑着走了,平阳侯忙完之后,也来接韩国夫人回府,见了乔毓,莞尔道:“听说四娘帮着周二夫人接生了?” 乔毓笑道:“是啊。” 平阳侯笑着问了句:“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乔毓道:“是小郎君。” “真好。”平阳侯神情不觉闪过一抹歆羡,转头去看韩国夫人时,目光略微一顿,方又温和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韩国夫人点头,向乔毓道:“那我们先走啦。” 乔毓笑着朝他们摆摆手,待他们离去,脸上笑容才慢慢消失。 常山王妃从里边儿出来,瞧见这幕,蹙眉道:“怎么了?” “方才同三姐夫说起姚氏产子,他神情有些古怪,”乔毓轻声道:“或许是我多想了吧。” 常山王妃不意她说起这个,轻叹口气,道:“你三姐姐出嫁几年,始终没有孩子,她又如何不急,前前后后吃过许多药,都没消息,人也大病一场,后来这心思便淡了。时也命也,有时候也没办法。” 乔毓有些忧心:“三姐夫没不高兴吧?平阳侯府……” “妹婿倒是没说什么,他们家老夫人有些不悦,前几年还提过纳妾的事,说是生下来养到三妹膝下,被阿娘骂回去了。” “乔家的男人不纳妾,所以也不叫女婿纳妾,这都是成婚前便说好了的,他们有什么理由再反悔?老平阳侯曾是荒王党羽,若非阿爹帮着求情,谁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平阳侯府。” 常山王妃神情淡漠,道:“条件是他们自己答允的,好处也占了,现在又想反悔?除非乔家人都死光了。” 乔毓听得心头发闷,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方才道:“我为三姐姐诊脉过,虽有些宫寒,却也不是十分严重,回府之后再开个药方,叫人送过去吧。” 常山王妃面上显露出几分笑意来:“若是能有用,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 这一年的端午过的精彩,从赛龙舟开始,到刺客突袭结束,应当会是许多人记忆里难以磨灭的一页。 五月初六这日,陈国公夫人与江邑侯夫人便带了厚礼登门致谢,跟着的是姚威和周世康,知晓乔毓喜好,还专门送了几匹品相极好的骏马,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 还有些被乔毓帮过的命妇、女郎,也都专程登门了。 乔毓跟人打架还行,怼人也还可以,但真遇上这种满心感激前来致谢的,反倒不知如何招架了,不好意思的听人夸了招架许久,便将这事儿交给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了。 乔毓回到长安之后,又是打架又是杀人,名声还真是不怎么好。 命妇们又没怎么见过她,暗地里简直要把她想成吃肉喝血的魔头了,这回亲眼见过之后,倒叫她声名鹊起,再有人说个坏话什么的,怕都没人信了。 乔毓从不会在名声上斤斤计较,坏的她不在乎,好的也不会沾沾自喜,她还是想留在卫国公府过自己的小日子,若是能督促着皇帝和外甥开疆拓土,干翻那几个小国,那就更好了。 毕竟还是孝期,各家夫人们不好留下用膳,再三谢过之后,方才先后离去。 乔毓还惦记着昨天那场乱事,也不知查的怎么样了,悄悄问了卫国公一句,才知此事是由皇太子负责的。 算了,乔毓想:反正大外甥来的这么勤,等他到了府里再问也不迟。 昨日之事闹的很大,毕竟涉及皇家,倘若刺客顺利的话,几乎能将皇帝这一系一锅端了,可想而知,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乔老夫人历经几朝,眼光与远见都是有的,等乔毓令人将药方送到平阳侯府上后,便将她关在家里,不叫出去了。 乔毓有些郁闷:“阿娘我不想呆在家里,我想出去玩,我不会闯祸的。” 乔老夫人道:“说这话你不觉得亏心吗?” 乔毓不解的挠挠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觉得亏心?” 乔老夫人:“……” 你是真没点逼数啊。 这母女俩说话的时候,常山王妃便在一侧笑听,见乔老夫人给梗得说不出话来,方才道:“小妹,不许跟阿娘顶嘴。” 乔毓埋头在姐姐肩窝,嘟囔道:“闷在家里好没意思啊。” “要不,你就进宫去看看吧,”常山王妃摸着她的长发,温和道:“晋王跟昭和很喜欢你,皇太子与秦王也挂念你……” 皇帝那儿已经说开了,乔毓倒是不怕,现下听常山王妃一说,她不禁有些意动,顿了顿,又踌躇起来:“我要是在宫里闯了祸,那可怎么办?家里边儿兜得住吗?” “……”常山王妃眉头一跳,盯着她道:“你都没有进宫,便想着闯祸了吗?” “……”乔毓心虚道:“我就问问嘛。” “去吧去吧,”常山王妃叹口气,道:“立夏跟白露跟着,会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你一进宫门,皇太子便会接到消息,想来也会去接你的。有他看着,家里边儿放心。” 乔毓从座椅上弹起来,道:“那我走啦?” 常山王妃摆手道:“赶快走!” 乔毓有种被嫌弃了的微妙感受,鼻子哼了一声,领着立夏与白露,骑马往宫门处去了。 …… 端午宫宴的变故,皇帝交由皇太子全权处置,整个长安都在等着出结果,京兆尹也是一夜间白了好多头发,但只有皇太子知道,这事儿根本没什么悬念。 唯一活下来的刺客已经死了,此事便是死无对证,可实际上,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皇帝而言,那个刺客的死活都不重要。 只要叫长安勋贵知道,有一个活着的刺客在皇太子手里,那就足够了。 想叫皇帝死的就那么几个人,一并清除掉,还怕会有所遗漏吗? 刺客到了他们手里边儿,还不是想叫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退一万步讲,即便有人想亲耳听刺客招供,他们也能再找个刺客,当堂将事情吐个干净,达到理想中的完美结果。 什么,有人说那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刺客,是皇太子叫人假冒的? 刺客出现时都蒙着脸,你怎么认得清哪个是哪个? 难道你是幕后主使? 妥了,又捉到一条漏网之鱼。 …… 五月的天气有些燥热,皇太子倚在窗边,眼眸闭合,听东宫的几个属臣前来奏事,刚听了没多久,便听外边儿有人前来回话。 正是他处理政务的时候,若无意外,没人会来打扰,皇太子眉头微动,睁开眼道:“怎么了?” “太子殿下,秦国夫人进宫了,”内侍恭声道:“您说过,若有秦国夫人的消息,便第一时间来报的。” 母后进宫了? 皇太子心头微喜,三两句打发走属臣,便往宫门口去迎。 乔毓对自己的惹事儿体质也略有了解,知道太上皇一系与皇帝不睦,唯恐出现意外,便老老实实的站在宫门口,等着外甥来接。 皇太子过去的时候,便见她百无聊赖的在那儿打转,素白的上衫,天水碧色的襦裙,搭了条秋香色半臂,明明是偏向于素雅的色调,却被她穿出了十分的明媚来。 他不觉笑了,到近前去,轻轻唤了声:“小姨母。” 乔毓一见到他,心情便雀跃起来,提了提半臂,笑道:“阿琰,我没打扰到你吧?” “怎么会,我近来不忙。”皇太子示意她先行,又温和问道:“你怎么进宫来了?” 他斟酌一下言辞,体贴道:“是不是又遇上什么意外了?” 乔毓:“……”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多能惹事啊! 她有点儿无奈,气呼呼道:“没有!我是那种总闯祸的人吗?” “好,没有便没有吧。” 皇太子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耐心叮嘱道:“若是遇上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你若是瞒着,我怎么帮你收尾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乔毓:我乔大锤就是憋屈死,死外边儿,从这儿跳下去,也绝对不会闯祸的!!! ……真香。 43、可怜 乔毓感动坏了。 二姐姐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把大外甥教的这么温柔体贴! 皇太子见她这等神情,不觉失笑, 做儿子的能够这样孝敬母亲, 心里其实也很幸福。 此处既无遮阴之处,又人多眼杂,并非说话的地方, 他便领着乔毓往太液池去, 又笑着向她介绍:“过了五月, 天就热了, 太液池绿树成荫,碧波连绵, 倒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乔毓只进宫一次宫,这是第二次, 可前一次是因为闯了祸,进宫来告罪的,根本没机会四处转转,这回倒是有了空暇。 只是她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淑质和阿昱、阿巍他们呢?” 皇太子笑道:“我已经打发人去请他们了,咱们先过去便是。” “这样, ”乔毓放下心来,又想起端午那日的惊变来,见内侍仆从都远远跟着,与他们拉开一点儿距离, 方才低声道:“关于那些刺客,有结果了吗?” 皇太子不以为意,轻笑道:“无非就是太上皇一系的人, 骤失权柄,想要殊死一搏罢了。” 乔毓没有过去的记忆,却也从身边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度到皇帝当年与太上皇之间的这场争斗如何激烈。 她姓乔,是明德皇后的胞妹,先天就是站在皇帝这一边儿的,听到此处,不免有些担忧:“在宫外尚且如此,到了宫中,怕是更加……你们要多加小心才是。” “安心吧,”皇太子笑道:“到了宫中,反倒远比宫外安全。” “天子始终是天子,太上皇毕竟也只是太上皇,”他垂下眼,温和的看着她,道:“小姨母,你到了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没什么好怕的。” 乔毓还记得自己上一次进宫时的场景,远远眺望着长安之巅的太极宫,低声道:“太上皇还住在太极宫呢。” 玄武门之变后没几日,朝廷便假太上皇名义册封当时的秦王,即现在的圣上为皇太子,总揽军国大事,没过一月,太上皇便匆忙退位,令皇太子登基称帝。 可实际上,从贞观元年到贞观三年,太上皇一直都居住在太极宫,皇帝在东宫显德殿称帝之后,也一直住到了现在。 皇太子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神情中飞快的闪过一抹讥诮:“他很快就要搬出去了。” 乔毓心下微动,旋即明白过来: 这次的事情显然触及到了皇帝的底线,这对至尊父子之间仅存的那一丝温情,怕也保不住了。 她没见过太上皇,但对于他的境遇似乎不觉得同情,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倘若赢的是太上皇,乔家人这会儿怕是坟头上的草都老高了。 “圣上打算叫太上皇搬去哪儿?”乔毓问。 皇太子道:“弘义宫。” 乔毓微露不解。 “就是昔年的□□。”皇太子莞尔道:“父皇已经吩咐人清扫布置了,中秋节之前,皇祖父必然能搬进去。” 叫太上皇带着章太后与一干嫔妃儿女搬到皇帝昔年住过的王府里边儿去,皇帝这招儿这可真够损的。 乔毓在心里吐槽一句,又道:“太上皇会愿意吗?” 皇太子不甚在意道:“父皇会有办法叫他同意的。” 不知道为什么,乔毓有点儿同情太上皇了。 没有再继续纠结此事,她问起正事来:“那日我说的那些,你与你父皇是怎么想的?” “小姨母所说诸事,对于当下而言,价值何止千金,只是大唐疆域辽阔,政事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远非朝夕之间所能改……” 乔毓听他这么讲,不觉有些失落,却听皇太子继续道:“故而,我与父皇商讨之后,决定先选定一处进行试验,若有良果,便推行天下,若是失败,也可重头再来。” 这,这不就是后世人所说的特区吗? 乔毓不禁意动,欣然道:“选了什么地方?” “等等,你先别说,叫我来猜,”她凝神细思一会儿,笑道:“既然是试验,一县之地足以,又不能离长安太远,否则难观成效,也无人主持,唔……是万年县还是长安县?” “是附廓长安的万年县。”皇太子笑道:“现下是五月,最多六月初,这场试验便要开始了。” 皇太子身为储君,能够调动的人力物力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左右春坊之中更是人才济济,由他亲自统筹万年县一干事物,乔毓哪有不放心的。 贞观二年,皇帝登基之后,便令朝中三品及以上官员嫡子事东宫,既是强调皇太子身份之尊崇,也为他来日登基执政打下基础。 可想而知,皇太子若真的在万年县建设特区,身边带着的又是大唐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待他登基之后,大唐又会如何? 乔毓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也感知到了大国储君的沉稳,不禁莞尔道:“你父皇真是用心良苦……” 皇太子性情严谨端方,现下见她面露笑容,却忍不住也笑了,只是还没等说句什么,却有内侍前来回话,恭谨道:“太子殿下,安阳寺正求见。” 这名字有点儿熟悉,姓氏也颇少见,乔毓暗暗猜测,该是前不久见过的大理寺寺正安阳裕,却见皇太子蹙起眉,有些不耐烦的道:“不是说过了吗?小姨母在时,若无大事,无需来扰。” 那内侍头垂的更低:“安阳寺正说是为端午那日之事而来,事关重大,奴婢不敢阻拦……” 皇太子摆摆手,正待说句什么,却被乔毓拦住了。 “你既有正事,便只管去忙,左右见面的时候多得很,” 她温言劝慰:“若是因为我而误了事,岂不叫我愧疚?” “……也罢,”皇太子略一思忖,道:“我去去便回。” 说完,又唤了白露与立夏来:“你们在宫中多年,路径也熟,带着小姨母在太液池附近转转,阿昱他们也该快来了。” “父皇空置六宫,除去母后与几个弟妹,便没什么在意的人了,只是太上皇颇多内宠,小姨母或许会遇到。” 白露与立夏闻言应声,皇太子又嘱咐乔毓:“你既是秦国夫人,食邑千户,便不需向她们行礼,若是遇上个客气的也就罢了,若是遇上个失礼的,你也无需退让,素日里如何处置,今日便如何处置,闯祸也没关系,我会帮你兜着的……” 乔毓听得心中暖热,莞尔道:“若是遇上章太后呢?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皇太子笑微微道:“我兜不住,还有父皇呢。” 他左右看看,忽然道:“要不,就叫人将太液池清出来……” “那就不必了。”乔毓赶忙制止了。 开道清宫这种事,都是皇帝、太后这类角色才有的待遇,她既非皇族,品阶也只是国夫人,再鼓动着皇太子这么干,未免太过嚣张了。 皇太子见她不肯,也不强求,向她道别,随同那内侍匆匆离去。 …… 皇太子过去的时候,安阳裕正立在门前等候,或许是因为太阳初升的缘故,他面色较之此前更见苍白。 “安阳寺正,”皇太子大步近前,径直进了内殿,开门见山道:“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安阳裕随同他入内,躬身施礼道:“臣在大理寺的狱中见到了蒋国公府的世子,听说,是陈寺正执皇太子令,将他扣押于此的……” “确实如此,”皇太子对着他看了会儿,慢慢笑了起来:“刺客招供说,是蒋国公世子指使他们行刺,既有人证,免不得要请蒋国公世子挪一挪位置了。” “太子殿下,”君臣之间有着短暂的对视,最终,安阳裕一掀衣摆,跪伏于地,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叹息:“蒋国公府的末日,是不是要到了?” 皇太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你觉得呢?” “臣昔年得以入仕春坊,得益于蒋国公推举,”安阳裕谨慎的斟酌言辞,恭谨道:“其虽为太上皇心腹,却也于社稷有功,若有可能,望请太子殿下格外开恩,赦其一子,以作传续……” 皇太子淡淡道:“安阳裕,你有什么资格同孤谈条件?” 安阳裕为之苦笑,将头垂的更低:“臣不才,曾在春坊为殿下效力几载,方敢厚颜相求……” “这几年里,你的确帮过孤很多,但与此同时,孤也同样使你步步高升,甚至于进入大理寺,做了辅官之一。” 皇太子面上笑容依旧,只是隐约透着几分寡淡:“这只是冷冰冰的交换,并不等同于情谊。” 安阳裕心中苦涩之意更盛,沉默着跪在地上,没有做声。 “你应当也知道,自己很难叫孤改变主意,却还是来了。蒋国公提携过的后进何其之多,但最后为他说情的,也只有你一人罢了。” “其实,孤一直都很欣赏你。” 皇太子站起身,近前去将他扶起:“裴家能给你什么呢?钱财?那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到了现下,你还会放在眼里吗?仕途?裴家能给你的,孤也能给,他们不能给你的,孤还是能给。” 安阳裕静默不语。 “半月之前,蒋国公的知交林郢上疏,推举你为大理寺少卿。”皇太子自案牍之中寻出一封奏疏来,展开看了一遍,自窗前拾起火折子,点燃之后,眼看着它化作飞灰。 “你看,”他一摊手,道:“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 皇太子走得时候,将一切都叮嘱好了,但乔毓又不傻,怎么会专程去试试这话管不管用? 皇宫对她而言,还是个陌生地方,所以她也不打算闲逛,先到太液池那儿,等秦王、晋王与昭和公主过去才是正经。 可有些时候,不是人闯祸,而是祸找人,怎么都避免不了的。 到了五月,天气便燥热起来,清晨时候倒还好,等日头升起来,保管叫人在外边儿待不下去,要不就寻个地方乘凉,要不就回内殿去歇着。 皇帝在东宫显德殿登基,此后,也一直与明德皇后居住在那儿,毕竟太上皇占据着太极殿,身为儿子、儿媳,总不好硬是强占不是? 太上皇也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死占着不挪窝儿的,虽然权柄没了,但能恶心皇帝一把,心里其实也蛮爽的。 他不仁,皇帝也不义,登基之后,便为皇太子重选东宫殿宇,连带着秦王、晋王与昭和公主,也都有了地方,至于章太后与太上皇的宫嫔们? 对不住,挪到太极殿去,跟太上皇一块儿挤挤吧。 皇帝正当盛年,皇太子与秦王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再跟祖父的姬妾住在一起,说不定就要去给太上皇做个调查问卷了: 皇祖父,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帽子? 太极殿占地不小,但碍不住太上皇的内宠多,退位三年,孩子生了小二十个,好好的太极殿,整的跟集体宿舍似的,住在里边儿的人也闹心。 章太后跟唐贵太妃斗了这么久,最后居然还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再加上孩子的哭闹声与新晋宫嫔的争风吃醋,太极宫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 天气一热,人就容易浮躁,章太后在康宁殿呆的闷了,便带着进宫探望的荆王妃出门,想着往太液池去透透气,不巧正好遇上了唐贵太妃,免不得针锋相对几句。 若换了从前,章太后端坐中宫,儿子又是储君,借唐贵太妃个胆,她都不敢放肆,但到了现在,反倒是后者占了上风。 “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热,真是叫人受不了。”唐贵太妃手中捏着团扇,玉容娇妩,掩口笑道:“太后年高,怕是更经受不住,怎么不在康宁殿静心养病,反倒出来了?” 章太后如何不知她是在哂笑自己年老,冷哼一声,道:“哀家老了,有个几年就该去了,总比青春年少,却在此处蹉跎要好得多。” 唐贵太妃也不恼,笑吟吟道:“太后说笑了,臣妾有儿子,将来总有个指望不上?总比您要好些……” “哎呀,”她团扇轻摇,娇笑道:“我失言了,太后可别难过。” 长子被杀,连一丝血脉也没能留下,这是章太后永远的痛,唐贵太妃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却是结结实实的戳到了她的痛处。 无意识的捏紧手指,章太后目光阴鸷,冷冷的落在唐贵太妃身上,还没等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有说话声近了,听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她眉头猛地一跳,双目陡然闪过一抹厉色,再顾不得唐贵太妃,匆忙到栏杆前去,俯首下望。 来人生有一副明艳中带着英气的面孔,眉梢微挑,顾盼神飞,简直同她记忆中的明德皇后生的一模一样! 章太后看得僵住,双目圆瞪,她身边的荆王妃更是面露惊色,目光骇然。 荆王妃身边的嬷嬷也是为之变色,好半晌,方才低声道:“这应当就是乔家新回府的那位四娘了。” 荆王妃姓裴,乃是蒋国公之女,与明德皇后做过多年妯娌,自然看得出来人同明德皇后年轻时有多相像。 “简直,”她咽了口唾沫,方才有些艰难的道:“简直一模一样……” 世人都说明德皇后嫁与皇帝,是因太上皇听闻乔氏女甚贤,方才为皇帝求娶,但当年李家人都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皇帝是太上皇的庶长子,一直不受重视,连带着他的婚事,也没有多少人在意。 后来太上皇起兵打天下,皇帝逐渐展露出自己超乎寻常的军事才能,才叫太上皇高看几眼,打算为他选聘妻室,不想却被他拒绝了。 对于那时候的太上皇而言,长子未免有些不识抬举,索性不再管他。 章太后也乐得他不娶,左右天下动荡,规矩什么的也没那么重要,故而直到章太后膝下二子娶妻之后,皇帝也仍旧孤身一人。 直到太上皇动了剪除乔家的念头,乔家陈兵渭水,太上皇骑虎难下之后,他才只身往乔家军营中去求娶明德皇后,第二日清晨,又带着明德皇后返回长安,请求太上皇准允这桩婚事。 太上皇能说不吗? 他只能满心憋屈的认下这桩婚事。 荆王妃那时候已经嫁入李家,对于这位名义上的长嫂,心里并没有多少敬重,反而有些居高临下的怜悯。 想想看吧,她的丈夫乃是庶出,先天就没有承继大统的资格; 她的兄长杀了章太后的亲侄,生死大仇; 她的亲族聚众造反,将太上皇逼迫的极其难堪…… 这样的情况下,乔氏在李家的日子,怎么会好过呢。 果不其然,成婚的第二日,荆王妃便听说,长嫂被婆母唤去立规矩了。 听说乔氏性情端淑,最是温婉柔顺不过,不知会被婆母磋磨成什么样子。 真可怜啊。 那时候,荆王妃在心里这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写一点前世~ 乔大锤【不好意思】:那什么,你对我好像有一点误解 44、前世(上) 嫁人这件事情,并没有乔妍想象中那么麻烦。 匆匆走完了三书六聘的程序, 两个月后, 她便嫁入李家,做了李泓的妻子。 正值乱世,礼节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乔妍的长姐出嫁时是这样, 长兄娶妻时也是这样, 到了自己身上, 自然不会为之不平。 再则,她也清楚: 这婚事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小儿女情谊, 而是乔家与李泓进行联盟的必要维系,若真是为时间太赶, 礼节缺漏而生事,那便是颠倒轻重了。 婚礼在黄昏举行,用过午膳之后,乔妍便梳妆更衣,脂粉匀面之后, 又去勾勒眉黛,涂抹胭脂,最后才点了唇脂。 嬷嬷取了鹅黄来,想为她妆饰面容, 却被乔妍拦住了:“我不喜欢这些,收起来吧。” 嬷嬷有些迟疑,乔老夫人却笑道:“收起来吧。天大地大, 今天阿妍最大。”说着,又打发其余人出去,只留了幼女乔妍与长女乔澜两个女儿在身边,显然是有话要讲。 桌上紫檀木盒里摆着一双金质嵌红鸦忽的耳铛,乔妍捡起来佩在耳畔,凑到面前的八角缠枝海棠镜一看,便见镜中人明光耀人,艳色夺目。 她微微莞尔,扭头看眼母亲跟姐姐的神情,不禁蹙眉道:“我是嫁人,又不是发丧,怎么都这副表情?” 乔老夫人被她气笑了,轻轻责备道:“不许胡说。” 乔妍自己也笑了:“阿娘,姐姐,我都要嫁人了,这是喜事,你们好歹笑一笑嘛。” “我嫁与李泓,于他而言是件幸事,于乔家而言也是幸事,既然如此,何必再做小儿女情态?” 她拉起母亲和姐姐的手,彼此搭在一起,徐徐道:“平心而论,李泓相貌堂堂,英武非凡,也是个蛮好的夫婿人选。” 乔老夫人听她如此善解人意,心下酸涩更甚,禁不住想要落泪,想起今日大喜,生生忍住了:“阿娘只是觉得委屈了你……”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乔妍笑道:“李泓潜龙在渊,来日不可限量,我嫁与他,焉知非福。再则,到了咱们家这等境地,儿女嫁娶哪能随心所欲,姐姐是这样,大哥是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乔老夫人徐徐叹了口气,神情中带着对女儿的怜爱,乔澜却握住幼妹的手,语气低柔道:“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别太要强,也别叫人欺负了。” 乔妍温声道:“姐姐放心,我明白的。” “现在天下未定,你们成婚之后,李泓怕也没有多少时间陪在你身边,多半会叫你留在太原,不过这也好,那儿是李家起兵之地,倒也安全,我也留在那儿,姐妹俩还能做伴儿。” 乔澜握住牡丹梳篦,动作轻柔的帮着小妹梳发:“两家联姻,并不意味着乔家怕了李家,说到底,不过是暂且的联合罢了。你嫁过去之后,不要主动生事,但若是被人欺负了,也不必忍气吞声……” 乔妍乖巧的应道:“知道了。” “谷雨和立夏她们都是从小跟随你的,你既出嫁,便陪着一起过去,也好有个照应,”乔澜放下牡丹梳篦,将她满头青丝梳起,捡起桌案上的金质凤凰步摇簪入发间:“阿爹说了,届时与你府兵五百,以做照应,若逢突变,你可自便行事。” 乔妍听得莞尔:“就这句话最有用。” 乔澜拍了拍小妹的肩,道:“还是那句话,不怕事,但也别惹事,知道吗?” 乔妍笑着应了声:“好。” 说完这句话,内室中陡然安寂下来,乔老夫人对着女儿看了许久,眼底泪光闪烁,近前去抱住了她,哽咽道:“好好过。” 乔妍环住母亲腰身,再度应了声:“好。” …… 乔妍从前见过李泓几次,也说过话,但若说有多少深情厚谊,那便是不可能了。 若换成寻常女郎,到了她这等境地,要么哭哭啼啼,要么满心怨艾,可乔妍呢,既不难过,也没觉得委屈。 这是一场公平交易,乔家人固然没占便宜,但也没吃亏,再苦着脸跟被欠了钱似的,就太膈应人了。 婚仪之后,李泓在外敬酒,她便在寝室等候,白露悄声问她:“女郎,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乔妍唯恐婚仪时候出什么漏子,别说吃东西了,连水都没敢喝,看眼桌案上的菜式,虽觉意动,却还是到:“还是等等吧。” 不然待会儿李泓回来,瞧着也不像话。 立夏有些心疼她,想说句什么,却听外边儿有脚步声响起,忙站回原处,乔妍也将桌案上的金柄玉扇执起,堪堪遮住面容。 侍婢们将门推开,李泓大步走了进去,在她面前站定,略一停顿,又伸手去接她手中玉扇。 乔妍便顺势松开了手。 侍婢送了两半儿被红线系在一起的瓠瓜来,李泓伸手拿了一半儿,又递了另一半给乔妍。 黑漆托盘上另有壶酒,他没叫侍婢动手,自己执起酒壶为乔妍添酒,末了,又为自己斟上,微微抬手,向她致意。 他生就一张非常英俊的面孔,眉眼深邃,英姿勃发,即便是跪坐于地,仍能看出身姿笔挺,器宇轩昂。 乔妍缓缓眨一下眼,身体前倾,迁就着那红线的长度,与他一道饮了瓠中酒。 侍婢们笑着向一双新人道贺,又说了些吉祥话,这才收拾了东西,施礼退去。 乔妍早膳时候吃的不多,午膳更不曾用,一套婚仪结束,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见已经吃过合卺酒,便伸手去摸筷子,正待吃点东西,却见李泓静静正看着她,却没有动作。 她顿了顿,又捡起另一双筷子,递了过去。 李泓忽然笑了起来,接过那双筷子,轻轻道了声谢。 乔妍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李泓也是如此,夫妻二人沉默着用了新婚夜的晚膳。 白露与立夏几人送了香茶漱口,待他们用过之后,方才将桌案收拾了,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内室中只留了一双新婚夫妻在,虽无人言语,气氛却骤然温柔旖旎起来,儿臂粗的蜡烛燃的正盛,不远处香炉里染着香,夜风自半开的窗扉吹入,帷帐轻柔的拂动起来。 乔妍抬眼去看李泓,这个刚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清了清嗓子,道:“新婚之夜,我们还是先约法三章吧。” 李泓方才似乎饮过许多酒,神情中略微透着几分醺然,倒叫他周身气息更见柔和,他颔首道:“好。” 乔妍徐徐道:“第一,我不会干涉你的正事,也请你不要对我过多拘束。” 李泓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轻轻道:“好。” 乔妍点点头,道:“第二,我会尽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也请你做一个好的丈夫,包括但不限于履行此前的约定,以及此后与乔家的合作互利。” 李泓道:“好。” 乔妍蹙眉道:“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一个字?” 李泓道:“当然不是。” 不知为什么,乔妍忍不住笑了,笑完之后,又道:“最后,我需要你的确定:我可以自由选择对章夫人与妯娌、小姑们的态度吗?” 李泓也笑了:“除去同样姓李,我与李家便没有别的羁绊了。” “那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乔妍脱掉华丽却略显厚重的外裙,到床边的梳妆台前去,卸了发髻上的钗环与耳铛,回头看他,面容上有种不逊于宝石的光彩与明艳:“我们睡觉吧。” 男人跟女人的这点事情,乔妍并不陌生,时逢乱世,她又不是养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娇女,听过的不知其数,亲眼见过的也不少,现下到了自己身上,脸不红心不跳,连气息都平稳如常。 李泓见她如此坦荡,反倒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近前去将她拦腰抱起,相拥着进了帷幔之内。 乔妍虽不惧怕,却也是头一遭经这种事,男人略微粗粝的掌心触碰到她的肌肤,那感觉有些奇妙,却是言辞难以形容的。 李泓扶住她的腰身,低头去亲吻她的唇,乔妍不太喜欢这个动作,下意识的侧过脸去,他略微一顿,倒不纠缠,低头去亲吻她脖颈,动作亲昵,隐约有些温柔。 夜色渐渐深了,帷幔之中的温度却渐渐升了上去,李泓不喜言语,到了此刻,更是始终缄默,倒是乔妍,时不时的嘟囔几句。 最开始的时候,她攀着男人的脖颈,蹙眉忍了会儿,还是抱怨了句:“有点疼,那些花娘叫得那么大声,都是骗人的。” 李泓忽然笑了,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乔妍颇觉莫名,只是这种情状下去问,又觉得怪怪的,便没有开口,再过一会儿,却觉有些得趣儿了。 她不是扭捏性子,既然觉得享受,便不会藏着掖着,两腿主动攀住男人的腰,咬着他耳朵说了句:“原来还蛮舒服的。” 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的数一数,也不过七个字,不知是哪里戳到了那男人的心肺,他手指轻柔的摩挲她面颊几下,忽然就加重了动作。 乔妍给惊了一下,到了这会儿再说“你慢点儿”“我受不了了”什么的,未免矫情,左右也觉得舒服,便搂住男人脖颈,尽情享受这一刻的畅然。 后来的事情,乔妍便不怎么清楚了,只记得完事之后她软的像一团水,被李泓抱着去擦洗时,自己才朦朦胧胧的睁开眼。 她痛定思痛的说:“我向花娘道歉,她们是一群实事求是的人。” …… 乔妍并非惫懒之人,李泓也是如此,然而夫妻新婚,合卺夜后,第二日起的晚些也不奇怪。 李开济不喜长子,更不喜乔氏女,早早便着人知会,道是第二日不必前去见他,叫新婚夫妻好生歇息,章夫人却是磨刀霍霍,只等着给新妇一个下马威。 “我长兄唯有一子,竟丧命于乔家之手,叫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第二日天还未亮,章夫人便起身了,叫侍婢帮着自己梳妆,又连连冷笑道:“做了李家的媳妇,便不要再摆出乔家女的娇气样,我可不吃这套!百善孝为先,大郎常年不在府中,也就罢了,既然娶了媳妇,便该好生替夫君尽孝了!” 陈妈妈是跟随她嫁入李家的旧人,闻言便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夫人是正经婆母,叫儿媳妇每日侍奉在前,不是苛待,是真心疼她呢。” 章夫人目光森寒,看眼外边儿天色,道:“时辰也差不多了,去叫新妇过来请安。再告诉她,以后便要这个时候前来问安,我若没起身,便在外边等候,帮着侍婢们备好温水,等着晨间侍膳……” “嗳,”陈妈妈应了一声,欣然笑道:“奴婢这就去请新妇过来。” 章夫人目光阴鸷,嘴角扯动一下,又吩咐左右:“去备一壶开水,等新妇过来,就该敬茶了。” 侍婢们噤若寒蝉,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 陈妈妈到李泓院外时,那夫妻二人还未起身,白露几人与其余侍从守在外边儿,见有人来,不免问起来意。 “老身是替夫人来传话的,”陈妈妈皮笑肉不笑道:“新妇进门第一日,合该前去向婆母敬茶,这会儿时辰就差不多了。新妇刚嫁进李家,不懂规矩,头一次迟些也就罢了,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否则,夫人好性儿肯体谅,家法也是不肯体谅的……” 谷雨几人自幼跟乔妍一起长大,自然不是泥捏的,懒洋洋看她一眼,道:“郎君与娘子还没醒呢,你在这儿等等吧。” “岂有此理!夫人还在等着呢!” 张妈妈怒道:“哪有长辈在厅堂等候,晚辈却酣然大睡的道理?!” “又不是我们叫夫人起身的,”谷雨耸耸肩,提议道:“要不,妈妈再叫夫人回去睡个回笼觉?” “……”张妈妈额头青筋绷起,手指哆嗦的指着谷雨,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好,好好好!”最后,她恶狠狠道:“乔家的规矩可真是好,竟连当家夫人都敢不放在眼里!你们不去叫,我去便是了,老身即便赔上这条性命,也要帮李家正一正这风气!”说完,便要往里闯。 谷雨几人闻言冷笑,还没等近前说话,便见有李泓身边人将张妈妈拦下了。 “郎君的脾性,妈妈是知道的,”那侍从温和道:“妈妈今日硬闯,是备好了棺椁,还是量好了寿衣?好在这东西便宜,妈妈身家不菲,置办个七八套都没问题。” 张妈妈听他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杀机,腿便软了大半,面颊惨白,丢下一句“走着瞧”,便忙不迭跑了。 章夫人起个大早,精神不免疲惫,哈欠连天的等了许久,才听说张妈妈回来了,她正襟危坐,便待给乔妍一个下马威,哪知到最后,竟只等到了张妈妈一人。 “怎么回事?”章夫人语气不善。 “夫人!夫人您要替我做主啊!” 张妈妈心知自己将事情给办砸了,如何敢直言,便将事情再三夸大几倍,哭天喊地的说了出来。 章夫人闻言大怒,却也知此刻不能同乔家和李泓撕破脸,咬牙切齿良久,终于道:“那就等!只要乔氏不是死人,就得来给我问安,到了李家的地界上,她还能翻天吗?!” 张妈妈连声附和:“夫人所说甚是。” …… 直到日上三竿,乔妍方才睁眼,懒洋洋的打个哈欠,却见李泓似乎早就醒了,正枕着手臂,目光柔和的看着她。 既然做了夫妻,总不能活的像一双陌生人,她向他笑了笑,坐起身来,说了句:“起吧。” 李泓像是被她感染了一般,也露出一个笑来,起身下榻,寻了她衫裙递过去,这才自去更衣。 外边儿人听见内室动静,便捧着巾栉、水盆入内侍奉,末了,又将方才张妈妈来过,说的那些话讲与他们听。 李泓擦了把脸,神情不变,向乔妍道:“先吃早膳,吃完之后,我同你一道过去。” “那倒不必,”乔妍用香盐淑过口之后,抬头道:“先吃饭,吃完饭之后我自己去。” 李泓眉头微动,神情中有些担忧。 乔妍见状失笑:“你又不能一直留在李家,今日也就罢了,以后难道能一直陪我去吗?放心吧,我不怕她。” 日光透过窗扉,映照到她明艳的面庞上,唇红齿白,分外娇妍。 李泓不知想起什么,伸手揉揉她的长发,忍俊不禁。 乔妍被他笑的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再次确认道:“无论我对李家女眷采取什么态度,你都不会介意,对吧?” 李泓道:“按你的想法来便是,无须顾及我。” 乔妍安下心来,没再纠结,侍从们早就准备好了早膳,夫妻二人一道用过,她便催着李泓走了。 “男人的征途在山河之间,而不是后宅内院,去忙你的事情吧,”乔妍目光明亮,道:“于我而言,也不需要这短短几日的陪伴。” 李泓听她如此言说,先是一怔,旋即又觉的确是她会说的话。 他也不推诿,深深看她一眼,道:“那,我走了?” “去吧。”乔妍帮他整了一下衣领,笑着送他出去。 …… 李泓走了,乔妍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办。 李泓身边的侍从与属官,她作为主母,都要一一见过,有所言谈勉励,又兼接手账簿与财务诸事,着实不算轻松,好在有谷雨等人帮衬,总不至于晕头转向。 临近午间的时候,乔妍总算忙活的差不多了,却听外边人来回禀,小心翼翼道:“少夫人,夫人那儿打发人来催,这都是第七遍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乔妍应了一声,又吩咐人去准备午膳:“我想吃炖乳鸽,盐味儿要重一点,再多添几个素菜,免得油腻,也不知郎君午间会不会回来,记得给他留饭……” 仆从一一应了,乔妍这才提了提胭脂色半臂,道:“走吧,咱们去给夫人请安。” 章夫人这日起得比鸡还早,折腾了大半个上午,却没瞧见乔妍人影儿,真是怒的心头作痛,七窍生烟,临近午膳之后,却听人说新妇到了,怒气骤然爆发,有意晾她一晾,便冷笑着吩咐左右:“就说我习惯午睡,叫她在外等着。” “嗳。”张妈妈志得意满的应了一声,笑容满面的走了出去。 “什么?夫人正在午睡?”乔妍看眼天色,诧异道:“这会儿还不到午膳时分呢。” “这有什么办法?”张妈妈阴阳怪气道:“夫人今日起得早,原是一片好意,想早些见到新妇的,哪成想……呵。” 乔妍懒洋洋的看她一眼,道:“夫人睡了多久了?” 张妈妈有意磋磨她,拖延时间道:“夫人刚刚才睡下,少夫人耐心等等吧。” “那就让她睡吧。”乔妍转身要走:“我先回去了。” “……”张妈妈忙拦住她:“老身想错了,夫人已经睡了好一会儿,很快就会醒了。” “哦,”乔妍道:“那我就再等等。” 等吧,等吧,你在大太阳底下等一个时辰,夫人也未必会见你。 张妈妈心底有些得意,正待寻个由头离开,却听乔妍道:“我都等这么久了,夫人还没有醒吗?” 张妈妈:“……” 兄弟,这连五个数的时间都没有吧,你好意思说“等了这么久”吗? 张妈妈面皮一僵:“这才过去多久?还是请少夫人再等等吧。” “不久吗?我觉得已经很久了啊。” 乔妍眉头蹙着,过了会儿,忽然凑到张妈妈面前去,悄声道:“你说,夫人会不会无声无息的死里边儿了?” 45、前世(下) 你说,夫人会不会无声无息的死里边儿了? 张妈妈听完这话, 真有种脑袋要炸的感觉: 听听, 这是人说的话吗? 她是章家的家奴,从小在章夫人身边长大,章家嫁女进李家的时候, 又被章老夫人选中, 陪着自家女郎进了李家, 将章夫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现下听乔妍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真是怒火中烧, 气的几乎站不住脚。 “少夫人,夫人乃是尊长, 你怎敢如此诅咒?!” 张妈妈胸脯剧烈欺负,疾言厉色道:“我必然要回禀夫人,重重的对你加以惩处!” 乔妍被这尖锐声音吵得耳朵疼,眉头微蹙,抬手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没好气道:“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吓到我了!” 张妈妈栽倒在地上,霎时间面色涨红,一半儿是因为疼痛,另一半却是因为羞耻。 她在章夫人身边儿, 不说是最得脸的,但也差不多了,莫说是其余仆婢, 便是唐国公的姬妾们见了她,都得笑着打声招呼,何曾有过这等屈辱的时候? 乔妍那双手是拉弓降马的,一巴掌拍过去,张妈妈耳朵都在嗡嗡作响。 她在地上瘫了良久,方才缓过劲儿来,又是羞愤,又是怨恨的道:“少夫人,我好意相劝,你怎可如此?罢了罢了,我这就去求夫人主持公道!” 乔妍无辜道:“我做错什么了?” “……”张妈妈怒道:“你恶意诅咒夫人,不听规劝也就罢了,还敢对我动手!” “我几时诅咒过夫人了?”乔妍的神情更无辜了,摊手道:“张妈妈,我说什么了?” 张妈妈何曾见过这等无耻之徒,咬牙切齿道:“你说,夫人会不会无声无息的……” 后边儿的话她实在说不出来,恶狠狠的磨了会儿牙,忽然从愤恨中惊醒: 这话虽是乔家女说的,但架不住声音小,除去自己之外,便没人知道,一时之间还真没法儿定罪。 再则,自己若真在章夫人面前将这话说了,过了一遍嘴,免不得也要吃一通排头,这可大大不妙。 张妈妈想到此处,如何不知乔氏女一开始便没安好心,胸膛里怒火更盛,脸上倒是镇定了几分。 跟着她出来的还有几个女婢,见事不好,便悄悄往内室去,回禀章夫人了,乔妍瞥见了,却也不甚在意。 章夫人等了大半天,好容易将人等来了,却是个刺头儿,如何不恼,冷笑几声道:“叫她进来。” 侍婢应声,匆忙出去传话:“夫人请少夫人入内请安。” 乔妍慢悠悠的走进去,敷衍的行个半礼,又抱怨道:“夫人,你身边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一点儿规矩都没有,我刚进门,头一次来请安,她就叽叽歪歪满口胡言,居然还想诬陷我……” “……”章夫人心里mmp,只觉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难受极了。 她深吸口气,方才冷笑道:“乔氏,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也知道自己刚进门,是头一次来请安,为何直到日上三竿才到此处?” 乔妍理直气壮道:“我刚吃完饭就来了,这还不够表达敬意吗?” 章夫人连冷笑都要挂不住了,盯着她看了会儿,寒声道:“叫新妇敬茶!” 后厨的那壶开水凉了又烧,烧了又凉,这会儿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 张妈妈用黑漆托盘盛放了茶盏,拿湿布垫着,倒了滚烫的开水进去,怀着报一箭之仇的念头,幸灾乐祸的送到了乔妍面前去。 “少夫人,”她眼睑低垂,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给夫人敬茶吧?” 乔妍看她一眼,便伸手去摸那茶盏,略微一碰,眉头便显而易见的蹙了起来。 她缩手回去,却将黑漆托盘夺了过去,没等张妈妈反应过来,便兜头砸了她一脸。 “你是死人吗?!”乔妍横眉立目道:“这么烫的茶水,是想烫我,还是想烫夫人?!” 那壶水是刚烧开的,人对着壶面时都觉热气蒸腾,更不必说这样直接打在脸上了。 张妈妈猛地迸发出一声难掩痛楚的惨烈哀嚎,双手下意识去触碰面容,不想这反倒叫她觉得痛苦异常。 只是几瞬功夫,她的面颊愈脖颈便鼓起了连绵的浅红色水泡,薄薄的一层皮肉鼓起,瞧着便觉渗人。 这等痛楚寻常人尚且承受不住,更不必说张妈妈跟随章夫人左右,养尊处优惯了,日子比寻常人家的主母还要舒服几分。 这变故发生的突然,章夫人已是呆住,至于张妈妈,却是哀嚎连连,话都说不出了。 如此过了良久,章夫人方才回神:“还不快将张妈妈送出去,再请个大夫来!” 说完,又转向乔妍,怒的浑身战栗:“乔氏,你这是做什么?!” “夫人,我原本是不想说的,可现在不说不行了,”乔妍想了想,道:“从我到这儿请安开始,这婆子就在为难,方才又故意送这么烫的水来,不是想害我,就是想害夫人。” “你说,”她神情认真,若有其事道:“她会不会是别家送过来的奸细?” 她会不会是别家送过来的奸细? 别家送过来的奸细? 奸细? 章夫人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这几句话,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心肺,反复灼烧她的五脏六腑。 乔氏这个贱人!!! 乔妍担忧的看着她,忽然叹口气,吩咐左右道:“等大夫来了,也叫给夫人看看吧,我看她脸色很不好。” 谷雨轻轻应了声是。 “这便不需要你多费心了,”章夫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目光阴郁的能滴出水来,瞪着乔妍道:“再去备茶。” 仆婢们眼见这一幕发生,皆是噤若寒蝉,闻言赶忙应声,照常沏茶之后,颤颤巍巍的递到了乔妍面前。 乔妍伸手摸了摸,便觉此次无恙,笑容满面的执起,送到了章夫人面前去:“夫人,请用茶。” 章夫人接过去,略微抿了口,僵硬的扯出个笑来:“留下侍奉我用膳吧。”说完又摆摆手,示意仆婢们送膳。 乔妍轻轻“哦”了一声,左顾右盼,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章夫人见她这等作态,心下便觉厌恶,皱眉道:“你这是什么德行?乔家是怎么教你的,我管不着,到了李家,就要守李家的规矩。” 乔妍不以为意,左右看看,道:“夫人,你没有给我准备见面礼吗?我刚嫁入李家,你不能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吧。” “……”章夫人忍着气道:“去将我那副红宝石头面取出来给她。” “唉,夫人执意要给,我再不肯要,就显得见外了,”乔妍美滋滋道:“怪不好意思的。” 章夫人没说话,手扶胸口,自己给自己顺了顺气儿。 说话间的功夫,便有侍婢前来送膳,章夫人起身往用饭的小厅去,乔妍跟从在后,女婢们鱼贯而入,十六道菜肴将桌案摆的满满当当,放目去看,便觉精致入微,色香俱全。 章夫人在上首坐定,另有人备了温水与她净手,她想着接下来总算能出口恶气,好生折磨那个小贱人,心里不禁升起几分快意来,一直堵在心头的那口郁气也松了几分。 侍婢送了巾帕过去,章夫人将双手擦干,扭过头去,正准备吩咐乔妍几句,却见她已经大喇喇的坐到了自己身边,手里边儿捏着筷子,吃的津津有味。 “站起来!”章夫人心头火起,咆哮道:“谁叫你坐下的?!” 乔妍眨眨眼,无辜道:“不然呢?” 章夫人见她装傻充愣,怒极无言,她身边儿的嬷嬷板着脸道:“夫人是长辈,地位尊崇,自然要先用膳,少夫人是晚辈,又是儿媳,理应侍立在侧,帮婆母布菜添水,侍奉左右,怎么能一同落座?还不快站起来!” 乔妍想了想,不解道:“晚辈要这样侍奉长辈用膳吗?” 章夫人冷笑道:“这么浅显的规矩,乔家没教过你吗?” “是我想错了。”乔妍面露豁然,不等章夫人反应过来,便冷下脸,学着她方才的神情,咆哮道:“去把我那两个弟媳叫过来!我第一天嫁进来,不知道也就罢了,她们是怎么回事,装死吗?!还是以为夫人死了?!” 章夫人目瞪口呆,半晌没反应过来,正待叫人去拦,却见谷雨等人已经出了门,显然是遵照自家女郎吩咐,去请另外两位少夫人来了。 章夫人活了这么多年,身体康健,少有病痛,今日只见了乔毓一会儿,却觉心头作痛,似乎是染了心疾,手指颤抖的指着她,恨声骂道:“贱妇!贱妇!” 乔妍面上笑意荡然无存,冷冷瞟她一眼,在桌案前的绣凳上坐了,随手执起竹筷,有一下没一下的捡些菜色试吃。 章夫人何曾受过这等怠慢,猛地站起身来,作势要近前打她。 乔妍头也没抬,淡淡道:“夫人,我劝你坐回去。就你这样的,我一个人能打二十个。” 章夫人愈加气怒,倒真没敢再动手,面色不忿,恨恨的将手收回,瘫坐回原处。 郑氏与裴氏到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妯娌二人对视一眼,心头莫名一跳。 “都来了啊?那咱们就说说话。” 乔妍将筷子搁下,自侍婢手中接过帕子,擦拭过唇角之后,开门见山道:“你们不喜欢我,我其实也不喜欢你们。我嫁进李家,既不是为了交朋友,也不是为了当牛做马,说到底,这只是政治交易。” 她目光落到章夫人面上,淡淡道:“夫人,认清楚我们彼此的身份。我是乔家的女儿,是为谋求乔家与李家的平衡而出嫁的,我不怕你。还有,我建议你抽空问一问自己的丈夫,我要是死在李家,你这条命够不够赔。” 章夫人面色一僵,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无意识的捏紧了。 乔妍笑了笑,继续道:“我这个人很公平的,人敬我一尺,我也敬人一尺,如果别人不敬我,相隔陌路也没什么,但若是想着害我,将我踩在脚底下,那就对不住了,我能直接将你踩进十八层地狱去。” 章夫人嘴角抽动一下,哂笑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乔妍欣慰道:“真高兴你看出这一点了,夫人。” 章夫人:“……” 桌案上有香茶,乔妍端起吹了吹,浅浅饮了一口:“我不喜欢讲规矩,也不在乎名声,要是有人觉得无聊,想跟我斗斗法也可以,只要他输得起。” 章夫人面色铁青,郑氏与裴氏面面相觑,却都没有说话。 “很好,”乔妍满意的颔首:“看来,在这几点上,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么接下来,再说说日后相处。” “第一,我不会来给夫人问安的,要是没什么事儿,我也不打算再过来,至于侍膳这种差事,谁爱干谁干,不关我事;” “第二,我不想跟李家人有过多的牵扯,要是没事,希望你们别去烦我,包括夫人和两位弟妹,以及其余的弟妹们;” “第三,我与夫君所在的院落保持独立,账目与公中分开,听说这是几年前便订好了的,日后便继续执行;” “第四,虽然咱们不对付,但也不能叫外人看笑话。我不希望外边儿传出任何关于我的不利传言,同样,也会在人前维护李家的体面——如果叫我知道有人敢在外边儿诋毁我,那她就等死吧!” “第五,我从乔家带了五百府军,届时便将隔壁院落拆了,就近安置他们。” “暂时就是这些,剩下的想到了再补充,”乔妍喝一口茶,施施然道:“你们有意见吗?” 意见大了去了! 章夫人听她自顾自说了这么多,既觉可笑,又觉愤怒,狠狠一拍桌案:“简直放肆!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乔家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乔妍冷笑一声,抬起一脚,将面前桌案踹翻,菜肴飞溅,瓷器更是当啷着碎了一地。 “夫人,你要是想跟我耍横,那可就想错了!” 从头到尾,乔妍就没想过跟李家人好好相处,能勉强维持下去便维持下去,若真是撕破脸,她也不怕。 没跟李泓联合之前,乔家便敢一战,没道理有了帮手之后,反倒胆怯起来。 真打起来,不定鹿死谁手呢。 叔父死了,李家欠乔家一条命,这么一个窟窿,任什么都填不平! 乔妍心下冷笑,目光微抬,眼底杀机迸现:“话我撂这儿了,你愿意听,那就皆大欢喜,不愿意听,那就自个儿忍着。忘了告诉你,我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剃头了,就是手艺不怎么好……” 章夫人被她看得一个冷战,想要反驳,嘴唇颤抖半晌,却没说出话来。 乔妍见状微笑:“夫人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她看眼天色,站起身道:“走了。”说完,也不看章夫人反应,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活成反派的大锤_(:3∠)_ ps:求《人身意外伤害险》的预收,也是沙雕文,抑制不住想写的冲动了_(:3∠)_ 46、吊打 正是初夏时节,太液池边风景如画。 乔毓手提披帛, 漫步在林荫之下, 颇觉闲适自在。 白露与立夏陪伴明德皇后多年,感情深厚,知晓她现下什么都不记得了, 每每路过什么景致, 便笑着为她解说, 很是体贴细致。 不知怎么, 乔毓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熟悉,停下脚步看了会儿, 脑海里却是空荡荡的。 这感觉有点微妙,忽然之间, 她就想起当初自己还没有回乔家时,远远望见玄武门时的感触了。 “我之前,有进过宫吗?”乔毓轻声问立夏。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这么问? 立夏心头猛地一跳。 出入宫禁这种事情,都是有档可查的, 想要糊弄,怕也糊弄不住。 再则,皇太子虽然有能力增加那么一份儿档案,但又该怎么解释, 早先没人知道乔家还有位年轻女郎的事情? 立夏心中忖度几瞬,还是选择了否定,笑意温和, 道:“那倒没有。” 她不露痕迹的反问:“四娘怎么会这么问?” “我觉得这儿有点熟悉。” 立夏是二姐姐身边人,出自乔家,自然是靠得住的,乔毓并不隐瞒,微微蹙着眉,道:“好像从前来过似的——见到玄武门时,也有这种感觉。” 立夏悄悄同白露交换一个颜色,心中都觉不安,正待说句什么遮掩过去,却见乔毓目光复杂,有些踌躇的道:“其实,我回家之前,曾经遇见一个帮我带路的好心人,他说他是朱虚侯。也不知怎么,我见了他,心里怪怪的,总觉得很难过……” 立夏与白露微微变色,乔毓心绪沉郁,竟未察觉,只继续道:“归家之后,我原本想再去见见他的,只是师出无名,再则,又值国丧,原以为端午那日他会去的,哪知竟没见到。” 立夏嘴唇动了几动,想要说句什么,临到嘴边儿,却又咽下去了。 乔毓抬头看她,疑惑道:“那位朱虚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立夏一时无言,白露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正想着该如何应答时,却见不远处有几个宫人前来传话,见了乔毓之后,屈膝见礼道:“来者可是秦国夫人?” 乔毓上下打量她一眼,道:“是。” 传话的宫人瞧见乔毓,眉宇间有难掩的诧异之色,显然也对她容貌与明德皇后相像一事颇觉吃惊,略顿了顿,方才道:“皇太后与唐贵太妃、荆王妃在前观景,请秦国夫人前去一叙。” 皇太后与唐贵太妃、荆王妃请她前去一叙? 这不是鸡给黄鼠狼拜年吗? 只是身份摆在这儿,过而不见倒不合适。 乔毓顺着那几个宫人来的方向去看,却只见亭台高耸,翠竹连绵,轻纱之后人影儿隐约,看不真切。 她也不怵,自白露手中接过团扇,施施然道:“前边儿带路。” …… 章太后端坐高台,垂眼瞧着那女郎越走越近,她面容自然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不知不觉间,眉头便蹙的紧了。 来人这副面孔,真是跟她记忆里的乔妍一模一样,都是这么的叫人厌恶! 章太后面露憎恶,唐贵太妃何尝不是目光森然,连荆王妃的神情,也不是很好看。 唐家是太上皇的心腹,与乔家自然是生死大仇,明德皇后在时,正眼都不瞧她,还几次三番的羞辱,现下她见了明德皇后的妹妹,怎么会有好脸色? 更不必说这乔四娘先是打了南安侯府的脸,后脚又杀了南安侯府的人。 那可是她的亲弟弟,也是阿姨后半生的指望! 有这么一个人在外边儿梗着,章太后与唐贵太妃再看彼此,都觉得顺眼了些,四目相对之后,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乔毓顺着台阶上去,便见此处地势颇高,自上而下远望,景致颇佳,连带着心绪似乎都好了。 引路的宫人近前几步,恭声回禀:“太后娘娘,贵太妃,荆王妃,秦国夫人到了。” 乔毓便隔着帷幔,行了半礼,道:“臣女请皇太后、贵太妃安。” 章太后坐在上首,隔着轻纱,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却没有叫起的意思。 而唐贵太妃与荆王妃,就更没有主动相帮的好心肠了。 若换成别人,不上不下的梗在这儿,不定有多难受呢,但换成乔毓,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又不是软柿子,怎么可能由着别人捏? 内中既然没人做声,乔毓就自己起来了,团扇在领路宫人脑门儿上一拍,横眉立目道:“你竟敢假传懿旨?简直罪该万死!” “奴婢不敢!” 无论在什么时候,假传旨意都是重罪,那宫人面色一变,忙跪地道:“奴婢的确是受了太后娘难吩咐,前去传召……” “人呢?”乔毓左顾右盼道:“我怎么没看见?” 那宫人眼泪都出来了,目光下意识往亭内去看,却只是垂泪,不敢开口。 白露冷哼道:“难道皇太后与唐贵太妃生了翅膀,会飞不成?说不见就不见了?” 她是跟随明德皇后多年的旧人,正经的从五品女官,宫人见了,如何不怕,只是另一头是皇太后,却不敢多嘴了。 “算了,她也怪可怜的,”乔毓笑着说了白露一句,道:“既是误会,那咱们走吧。”说着,便要离开。 章太后人在亭内,见事情闹成这样,心下已经有了三分怒气,可若是再不说话,那小贱人就要走了,后边儿的计划不也要泡汤? 她重重咳了一声,忍怒道:“哀家在这儿,乔氏,你进来吧。” “原来太后娘娘在啊,怎么不说话呢。”乔毓回过身去,语气惊奇:“没听说您是个哑巴啊。” 章太后:“……” 章太后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心肺,目光惊怒,想要斥责她几句,脑海中却不自觉回想起当年乔妍给予她的阴影来。 她略微顿了顿,叫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方才道:“进来!” 咦?很沉得住气嘛。 乔毓心里念叨一句,脸上却不显,白露与立夏帮着掀起那几层轻纱,她笑吟吟的走了进去。 章太后年纪不轻了,妆饰却颇隆重,石青色的裙裾上绣着牡丹,高高梳起的发髻上簪了衔珠凤凰,眉梢上调,下颌微抬,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相较而言,唐贵太妃便要低调的多,烟粉色的衫裙上略微点缀了几朵玉兰,发髻低挽,随意簪了两根银钗,颇有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意味。 荆王妃也是轻妆淡抹,素雅端庄。 乔毓目光在章太后那身华丽的妆扮上一扫而过,缓缓眨了下眼,心头那点儿小火苗儿就跟有人吹了风似的,一下子涨了起来。 二姐姐才过世多久,章太后就这么隆重的妆扮着出来了,真是一点儿都没给逝者脸面。 不过,乔毓心下冷笑:也许人家从一开始就这样呢。 章太后被她打量一眼,便觉自己被她扫过的肌肤就跟被刀子刮了似的,隐隐的泛着疼。 她暗暗蹙眉,脸色却如常,道:“你就是皇后的幼妹,乔家四娘?” 乔毓道:“是。” 章太后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笑意,赞誉道:“哀家听人提过,端午节那日出了些意外,你颇通医术,帮了大忙,” 乔毓微笑道:“太后娘娘谬赞了。” “你同皇后生的可真像,”章太后盯着她,意味不明的笑:“皇后精于琴棋书画,是有名的才女,想来四娘于诗书也颇有见地?” 乔毓谦逊道:“也还可以吧。” 章太后笑意愈深:“今日良辰美景,四娘何不即兴赋诗一首?” 乔毓应得十分痛快:“赋诗?好啊,我最喜欢赋诗了。” 白露与立夏还有些担忧,怕她为章太后取笑,听她说的信誓旦旦,便知是有谱儿的,霎时间安心下来。 乔毓连个磕巴都不打,语出流利:“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么一首淫诗,亏她能念得么顺溜,还神态如常。 章太后面色涨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唐贵太妃与荆王妃年轻,也有些禁不住,巾帕掩口,轻轻低下头去。 “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章太后恼羞成怒:“恬不知耻,不知所云!” 乔毓根本不怕她,满脸无辜道:“是你叫我念的啊。” 对,就是这副神情,跟当年的乔妍活脱儿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章太后恶狠狠的瞪着她,越看越觉得面目可憎,过了半晌,倏然冷笑了声,道:“皇后去了,哀家心里难受,她在世时,最是孝顺不过,侍奉左右,不分昼夜,我今日见了四娘,便跟见了皇后一般……” 说着,还流下几滴鳄鱼的眼泪。 唐贵太妃闻弦音而知雅意,附和道:“妹妹代替姐姐尽孝,这不是应有之义?更不必说您是太后,享受臣民敬奉,也是应当。” 两人自说自话几句,便将事情定下来了,章太后看眼乔毓,温和笑道:“四娘,午膳时候快到了,劳你去为哀家准备些膳食……” 吃了她做的东西,若有个头疼腹痛,再加以处置,还不是手到擒来? 章太后心下正得意,却见乔毓满脸无辜的道:“我只会煮鸡蛋,太后娘娘,你想吃多少个?” “……”章太后皮笑肉不笑道:“四娘啊,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有吗。”乔毓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 荆王妃眼见章太后全然拿不住她,忍不住心中暗骂,面上却盈满了笑意,徐徐道:“四娘娇憨可爱,真是讨人喜欢。” “我都听说了,裴家与乔家早先有点误会,不过说开也就好了,四娘可别放在心上。” 她近前一步,握住乔毓的手,亲亲热热的道:“我家里边儿那几个弟弟年少气盛,若有得罪也请四娘见谅……” “若有得罪,也请我见谅?” 乔毓脸上的笑意不比她少,甜度起码也有三个加号,她拨开荆王妃的手,笑着反问道:“为什么不叫蒋国公好生管教他们,再去跟我赔礼道歉呢?” 荆王妃:“……” 这个乔四娘,真是跟她姐姐一样不讨喜! “秦国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跟太后和荆王妃说话?” 唐贵太妃站在另一边儿,闻言嘴角扯动一下,凉凉道:“乔家的确势大,但总不至于连皇家都不放在眼里吧?要知道尊卑有别,上下有分,别跟个乡下丫头似的,在这儿丢人现眼。” 俩馒头踩一脚,没一个好饼,乔毓不仅不喜欢章太后婆媳俩,看唐贵太妃也不甚顺眼。 她面色如常,笑吟吟道:“其实,我一直都很钦佩唐贵太妃。” 唐贵太妃心头一跳:“哦?” “不仅如此,”乔毓继续道:“有个问题,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见到了唐贵太妃,才算能问出口。” 唐贵太妃柳叶眉一挑:“什么问题?” 乔毓凑到她面前去,神情好奇,悄声道:“跟六十岁的老头子睡觉,是什么感觉?” “你这贱婢,满口胡言!” 唐贵太妃眼底狰狞之色一闪而过,额头青筋绷起,想也不想,便抬手掌掴她面颊。 乔毓灵敏的躲开了,笑嘻嘻道:“贵太妃,你别这么暴躁,这样不太好,跟个乡下丫头似的,有点丢人现眼……” 唐贵太妃选择进宫,就是为了走一条通天路,毕竟太上皇有将近三十个儿子,王爷这爵位,根本就不值钱。 可是皇帝登基,太上皇黯然退位,也意味着她所有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儿。 她在碧玉年华进宫,侍奉着足以做她祖父的太上皇,男人苍老而又粗粝的手掌落到肌肤上时,她恶心的想吐,可是也只能奋力忍住。 她一生中最好的岁月,都虚耗在宫里了,并且还将继续虚耗,一直到死,这如何能叫人甘心? 这是唐贵太妃心中最大的痛,生生被乔毓戳破,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了,见她闪躲,便跟疯了似的,紧追着她打。 乔毓若是会怕她,那就不是乔毓了,她抬手捉住唐贵太妃手腕一扭,又顺势将人推回去了。 “贵太妃,你进宫无非是谋富贵,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现下如此,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唐贵太妃火冒三丈,章太后与荆王妃也是面色不善。 乔毓歪着头,目光挨着三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儿,心满意足道:“嗨呀,好气啊,可是又拿我没办法,略略略……” 作者有话要说:  乔大锤:这群辣鸡,没一个能打的【摊手】 ps:基友说想看造反,因为那个也是古言背景,沙雕女主系列,我有点犹豫,预收的文大家最想看哪个? 踊跃发言,评论送五十个红包(づ ̄3 ̄)づ╭?~ 47、醉酒 章太后面色铁青,唐贵太妃更是面颊涨红, 荆王妃神情也不好看, 三个人,六只眼睛,死死的瞪向乔毓, 恨不能把她那条作乱的舌头给剪了。 乔毓也不怵, 两手环胸, 笑嘻嘻道:“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我有这么好看吗?” 章太后哆嗦着伸出一根手指, 对着她点了许久,终于恨声吩咐道:“还不将这个目无尊卑的贱妇擒下问罪!” 亭外仆婢们围了上来, 只是还不等乔毓说话,便被立夏与白露斥退:“谁敢?!” 她们都是明德皇后的身边人, 正经的从五品女官,威严甚重,宫人们见了,心下不免畏惧。 虽说有章太后与唐贵太妃在这儿,但谁不知道这二人已经是日薄西山, 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将来还会是皇太子的天下,乔家四娘是明德皇后的胞妹,又有明德皇后旧时的侍从女官陪伴, 显然是皇帝与皇太子有意看护,宫人们如何会看不出?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事情真闹大了,皇太子与唐贵太妃未必会有事,但她们这些动了手的宫人,怕是难逃一死。 故而立夏一开口,众人便顺水推舟的停了动作,低着头,一副畏惧的姿态。 章太后见众人如此,怎会不知她们在想些什么,既觉怨愤,又有些悲凉: 现在的她,竟连自己身边的近侍宫人,都使唤不动了,若是长子仍在,谁敢这般怠慢? 可她的儿子,昔年的大唐储君呢? 他死了,死在了皇帝手里,死在了乔家的阴谋里! 现在,这些人恬不知耻的占据着窃取来的位置,对着她耀武扬威,好不得意! 章太后思及此处,不觉悲从心来,怒气也是愈盛:“好,好好好!哀家使唤不动你们,那便亲自动手好了!” 说着,便抓起石桌上的茶盏,朝乔毓砸过去了。 乔毓没想到章太后说疯就疯,微微吃了一惊,不过她惯来机敏,见事不好,便闪身去躲。 青瓷盏没砸到她身上,却在亭柱上摔个四碎,茶水四溅,没伤着乔毓,却湿了唐贵太妃的襦裙。 章太后想起自己已逝的儿子与那些孙儿,便觉心中火气翻滚,顾不得唐贵太妃的惊叫声,只追着乔毓打,可后者又不是呆头鹅,怎么可能由着她欺负? 只是两下里身份差异太大,乔毓挤兑几句倒还成,在皇宫大内中对皇太后进行单方面的殴打,那才是惹事儿呢。 事已至此,乔毓也不迟疑,自栏杆上一跃而下,轻盈的落到了凉亭外的石阶下。 章太后冷笑着往外追,唐贵太妃则手忙脚乱的擦拭自己襦裙上的水渍,立夏往边儿上躲了躲,见众人没注意,抬起一脚踢在了唐贵太妃的腿弯上,后者一个趔趄,径直扑向了章太后。 这变故来的太过突然,章太后措手不及,唐贵太妃更是满脸懵逼,等回过神儿来,便已经趴在了章太后身上,二人扭在一起,弹着滚下了层层台阶。 她们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何曾吃过这等苦头,石阶的棱角硌着皮肉,那滋味着实难受,七荤八素的滚下去之后,发髻乱了,钗环也散了,连带着身上的衫裙,都沾满了尘土,狼狈不堪。 乔毓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呆呆的站在石阶下边儿,眼见那两人一路滚到自己脚边,舌头也变得有点儿不听使唤。 章太后额头被磕破了,流出来些许血迹,不像是最开始那个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贵妇,倒像是个疯婆子,唐贵太妃也好不了多少。 宫人们眼见这一幕,皆是目瞪口呆,荆王妃愣了大半晌才反应过来,匆忙下了台阶,去搀扶自己婆母。 章太后与唐贵太妃晕晕乎乎大半天,好容易才缓过神儿来,四道阴鸷怨毒的目光,探照灯一般射到了乔毓脸上。 乔毓给整懵了,勉强挠了挠头,挤出个笑来:“二位……平身?” 章太后:“……” 唐贵太妃:“……” 这场景实在有些尴尬,乔毓也不知该怎么才好了,梗了会儿,才小声道:“快起来吧,叫人瞧见,就跟我欺负你们了似的……” 章太后:“……” 唐贵太妃:“……” 两人明争暗斗多年,从来都没这么和气过,现下中间多了个乔毓,倒少见的默契起来,死气沉沉的板着脸,不约而同的对乔毓进行死亡凝视。 乔毓有点不自在的退了退,正想着是不是该直接跑路,却听远处有说话声响起,竟是有人来了。 她心下微喜,隐约有个猜测,扭头去看,果然见自己的几个外甥来了。 走在前边儿的是秦王,后边儿是晋王和昭和公主,大概也瞅见她了,隔着老远,就开始招手。 乔毓见了这几条地头蛇……这几个外甥,就不自觉的松一口气,章太后与唐贵太妃虽厌恨乔毓,却也不至于要在几个孙辈儿面前瘫倒在地,丢尽脸面,恶狠狠的剜了乔毓一眼,叫人搀扶着站起身来。 秦王穿件浅青色窄袖圆领袍,腰束玉带,风姿卓然,见章太后与唐贵太妃形容狼狈,不禁微微变色:“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他又去看乔毓,关切道:“小姨母有没有受伤?” 乔毓假模假样的活动一下手臂,想说自己伤了胳膊腿儿,奈何四肢健全无恙,着实不像。 她只得打消那个念头,咳嗽几声,楚楚可怜道:“我好像受了些内伤……” 章太后:“……” 唐贵太妃:“……” 秦王见她这做派,便知道是没吃亏,忍笑不语,又去问皇太后与唐贵太妃:“皇祖母与贵太妃呢?可还安好?怎么会闹成这样?” “安不安好秦王看不出来吗?” 章太后鬓发散乱,不像是当朝太后,倒像是个疯婆子,闻言冷笑道:“至于为何会闹成这样,便要问你的小姨母了!” “我怎么会知道?” 乔毓目光柔弱,低头拭泪:“我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嘤嘤嘤。” 神他妈嘤嘤嘤啊! 章太后忍了许久的那口老血,倏然间涌到了喉咙,甜腥味儿都要漾出来了,唐贵太妃也是目光喷火,忍怒不语。 秦王看这二人神态,便知道母亲又惹事儿了,只是看她低着头的样子,实在不忍心说什么重话,便只向那二人一颔首,道:“皇祖母与贵太妃既无大恙,孙儿便先行告退了,父皇还等着与我们一道用午膳呢。”说完,没等那两人回答,便带着乔毓走了。 章太后平白吃了这么大苦头,如何甘心,只是他们这是要去见皇帝,若是叫她再拦住,却也没有勇气。 她都不敢出头,就更别说唐贵太妃了,二人僵着脸如同木偶,眼神如刀,冷飕飕的目送那几人离去。 直到走得远了,乔毓才不好意思道:“我是不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一副闯了祸害怕被家里人知道的神情,落到秦王、晋王等人眼里,实在是可爱的不得了,笑容不觉也柔和起来:“小姨母别怕。” 他温声道:“外祖母他们不会知道的。”说完,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大外甥摸头也就罢了,二外甥怎么也摸? 乔毓有点儿郁闷,又很享受这种被人宠爱的感觉,等他摸完之后,方才道:“以后不许这样了,我是你的小姨母,是长辈……” 秦王又摸了摸她的头,笑吟吟道:“好的,小姨母。” “……”乔毓给哽了一下,最后也没再继续那话题,而是有些踌躇的问:“我们这是去见你父皇吗?” “不是,我方才那么讲,只是为了尽快脱身,”秦王目光微动,注视着她道:“小姨母想去见父皇吗?” “还是算了,”乔毓婉拒道:“我进宫是来看你们的,你父皇政务烦劳,我怎么好去搅扰?” 晋王与昭和公主跟在哥哥身后,听他前边儿那句话,眸光不觉亮了几分,等听了母亲回答,那光芒便瞬间黯淡下去。 这是父皇自己的选择,也是母后的心之向往,两个孩子虽觉有些难过,却也没想过要强迫母亲,一前一后挤开秦王,抱着母亲手臂,委屈道:“小姨母,你不要只跟哥哥说话,也理理我们嘛!” 这两个孩子才十三岁,个子已经开始拔高,却不像皇太子与秦王那般挺拔,乔毓顺手去摸了摸头,轻车熟路的哄道:“挨着来嘛,待会儿我带你们出去骑马,好不好?” 几人说着话,又慢悠悠的到了太液池旁的殿宇中,又过了会儿,皇太子便到了。 为人儿女的,焉能不知母亲喜欢的菜色口味,皇太子亲自吩咐人去置办,午间的御膳也颇合乔毓口味,她吃的太饱,肚子有点儿涨,没好意思再说出去骑马的事儿,搂着昭和公主去午睡消食,皇太子则带着两个弟弟在外边儿说话。 按大唐制,选定皇太子之后,其余皇子们便该离开长安,往自己的封地去,太上皇成年的儿子们,也大半都打发出去了。 皇帝膝下有三子,既然册立长子为皇太子,那秦王与晋王便该离京,只是帝后夫妻情深,舍不得叫儿子们走,方才一直留在长安。 储君之外的皇子久留长安,又并非是幼儿,朝臣们不免非议,只是皇帝强留,现在倒也没人真敢将人往外赶。 皇太子同两个弟弟感情深厚,可正是因此,才要为他们的将来考虑。 他在位时自然无碍,可若是换成他的儿子在位,还会对两个叔父这样客气吗? 那日母亲进宫说起后世,倒叫他涌起另一个念头来:与其设置藩王,来日李家内乱,不如不再封建亲王,而是将其荣养在中央。 只是现下而言,这想法还有些一厢情愿。 秦朝以郡县制行天下,二世而亡,西汉吸取教训,行郡国并行制,可到了武帝之时,便通过推恩令,对诸侯王的土地权柄大加削减,分封皇子容易生祸,后世人看得明白,一代代君王自然也看的明白,既然选择那么做,自然有他们的原因在。 皇太子心里边儿还没有最终章程,便没有宣之于口,但心里却打定主意,往万年县去时,要将秦王一并带上。 母亲所说的那些话,帮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千头万绪都要细细思量,除去谋臣干吏的协助之外,他还需要另一个有足够身份的人帮着主事。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老话儿总是有道理的。 至于晋王——他还小呢,十二三岁的孩子,别添乱就成了,即便想帮忙,也得等再大一点儿再说。 兄弟二人就往万年县去的事情商量了大半个时辰,晋王最开始还认真的听,到最后却觉索然无味,打个哈欠,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秦王见状失笑,近前去帮他披了件衣裳,扭头回去,继续同长兄说话。 乔毓这一觉睡得安谧,再度睁开眼,竟快要过未时了,她下意识伸手去摸,才发觉昭和公主已经不在了。 白露见她醒了,笑着递了温水过去,又轻声道:“太液池西侧的葡萄熟了,公主说要去剪几串,叫小姨母尝尝鲜呢。” 乔毓感动坏了:“外边儿那么热,快去叫她回来吧。” “算了,”她坐起身,道:“我去找她。” 这话才刚说完呢,乔毓就听外边儿传来昭和公主欢悦的说笑声,临近寝殿时,语调又低了下去。 她有些窝心,含笑道:“我醒了,你进来吧。” 昭和公主连蹦带跳的跑了进来,手中端着白瓷盘,里边儿是两串紫莹莹的葡萄:“小姨母,你快尝尝,可甜了!” 乔毓吃了一颗,禁不住赞了一声,又道:“有没有给哥哥们送一份?也别忘了你父皇。” “放心吧,已经叫送过去啦。”昭和公主将那白瓷盘搁到桌上,亲热的搂着母亲手臂,道:“小姨母,你在宫里住几天吧,好不好?我可想你了!” 乔毓刚进宫没多久,就把章太后跟唐贵太妃搞得灰头土脸,再待下去,还不定会出什么事儿呢。 她有些迟疑,想要拒绝,可是瞧见昭和公主满脸的期待,又不忍说出口。 昭和公主连声央求,晋王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搂着母亲不肯松手,乔毓心软了,搂着两个孩子道:“好。” 白露微笑着看这一幕,轻声道:“那奴婢叫人往府里边儿送个信儿,免得老夫人和王妃挂心。” …… 到了傍晚时分,天气仍旧有些燥热,好在内殿中有冰瓮,将门窗闭合之后,便不再受外边儿影响。 昭和公主的性情有点儿像乔毓,不是能安稳下来的主儿,见哥哥们在议事,便拉着母亲往太液池边摘果子去了。 已经进入夏季,瓜果成熟的也多,桃儿、梨、杏子,乃至于西瓜、李子,不一而足。 白露与立夏挎着果篮儿,另有仆从带了轻梯,昭和公主站到上边儿去,自树上摘了红艳艳的李子,动作轻柔的往下放,不知想到什么,动作忽然顿住了。 乔毓关切道:“怎么了?” “这棵李树是我和哥哥出生那年,父皇跟母后一起种的,”昭和公主搭着宫人的手,从梯子上下来,眉宇间露出几分怅惘:“我们姓李嘛,所以就种了李树。不知不觉间,居然都这么多年了。” 乔老夫人尚在,乔毓无法真切体会到失去母亲的痛苦,然而她却知道自己知晓父亲已逝时心中的难过,由己及人,如何会猜度不到呢。 她摸了摸外甥女儿的头,柔声道:“好好过,你母亲肯定不愿见你这般神情……” 昭和公主的伤怀,一半儿来自于母女无法相认,另一半儿却来自于父母无法再续前缘,只是这两种心绪,都无法同母亲言说。 她笑了笑,将这一茬儿掀了过去。 皇太子与秦王似乎说定了好些事情,兄弟二人眉宇间都有些激越之色,等到了晚膳时分,更是频频举杯,兴致颇高。 乔毓是能喝酒的,酒量还不弱,硬生生将两个外甥喝倒,才心满意足的停了杯,头枕在手臂上,居然就这么睡了。 立夏与白露早知她秉性,对这一幕并不奇怪,摇头失笑之余,又吩咐人去准备醒酒汤。 倒是其余人,看皇子公主们歪的歪,倒的倒,酒气熏天的睡下了,都有些不知所措。 ——皇太子与秦王、晋王是被乔毓喝倒的,至于昭和公主那个醉猫,只吃了一杯酒,便晕头转向,伏在自己手臂上呼呼大睡了。 殿中侍从都有些无奈,正待近前去将主子们搀扶起来,各自回去安置,却听外边儿问安声次第响起。 皇帝来了。 …… 白露与立夏听到外边儿动静,第一个念头就是先将这事儿遮掩过去,转念一想——夫妻多年,皇帝若是不知皇后秉性,那才奇怪呢,便没有多事。 皇帝刚一进殿,便被里边儿的酒气呛了一下,眉头下意识一跳,目光四下里一转,就见几个儿女东倒西歪的睡了,乔毓也正枕着手臂,嘴唇略微张着,似乎睡得正香。 “这群混账东西。”皇帝笑骂了一句,又吩咐道:“送他们回去吧,备着醒酒汤,夜里再仔细些。” 仆从们纷纷应声,又将自家主子搀扶起,各自回寝殿去了,立夏与白露对视一眼,神情中都有些迟疑。 乔毓既然入宫小住,自然不能随便选个地方住,从身份与亲近关系看,还是住在昭和公主那儿最合适,这会儿昭和公主被健壮仆妇抱走了,她们要不要跟上? 只是皇帝专程前来,还不知是什么心思,她们总不好贸然做主。 短暂踌躇的功夫,内殿中便只剩了皇帝与乔毓,以及他们的随身侍从,白露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句什么,却见皇帝摆摆手,语气轻缓,却不容拒绝的吩咐道:“都退下吧。” 白露眉头微蹙,立夏伸手拉了她一把,轻轻摇头,同其余人一道,退了出去。 内殿重归安谧,只留下了曾经的夫妻二人。 皇帝站在原地,静静注视乔毓片刻,忽然轻叹口气,到她身边的台阶上,缓缓坐了下去。 “原本还想着,能跟你说句话也好,”他伸出手去,为她将略微散乱的发丝挽回耳后:“没想到,你却醉成这个样子。” 乔毓尤且睡着,没有应答。 皇帝也不在意,目光柔和,略显疲惫的看着她,再也没有说话。 乔毓做了一个美梦。 有多美呢? 她都当皇帝啦! 腰上佩戴着天子剑,案上摆着传国玉玺,君临天下,意气风发。 只可惜,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妖风,将她给惊醒了。 这怎么行? 乔毓迷迷瞪瞪的揉了揉眼睛,翻个身,打算再睡一觉,回到梦境中去,这一扭头可是要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边坐了个男人。 赭黄袍,六合靴,腰佩玉带,英姿凛然。 “放肆!” 乔毓眉头皱的老高,扒拉他一下,不满道:“你怎么穿着朕的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大锤,你好骚啊_(:3∠)_ 48、崩溃 你的衣服? 皇帝目光下意识的在自己身上转了圈儿,却猜不透她心思, 微微笑着问道:“怎么就成了你的衣服?” 朕可是天子, 怎么可能回答你这逆臣的问题? 乔毓气坏了,一咕噜翻起身,指着他身上赭黄色圆领袍, 气势汹汹道:“快脱下来!” 皇帝见她横眉立目的, 好像真生气了, 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少见的踌躇起来。 乔毓看他没动作,怒气更盛, 拍着桌子喊道:“人呢?都死到哪儿去了?!” 白露与立夏守在外边儿,隔着门, 都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叫嚷声,心下奇怪,不明所以的对视一眼,试探着道:“四娘?” 乔毓沉着脸,命令道:“还不快进来!” 皇帝只知道她此刻醉了, 却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也没制止。 白露与立夏知道皇帝在里边儿, 没听到他做声,便知道是默许了,推门进去, 便见乔毓坐在桌案前边儿,板着脸,不怒而威,皇帝却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神情含了几分笑意。 怎么回事,难道是吵架了? 看圣上的脸色,也不像啊。 二人心下奇怪,正待问一句,却见乔毓一指皇帝,怒气冲冲道:“到底是谁放这个逆臣进来的?还不快把他叉出去!” 立夏:“……” 白露:“……” 空气中有片刻的凝滞,过了大半晌,立夏才忍笑道:“四娘,你喝醉了。” “原来你们跟他是一伙儿的!”乔毓见她不听,心下实在悲凉:“朕哪里对不住你们了,为什么要背叛朕?” 立夏:“……” 若换成别人,醉后说这么一席话,脑袋都要掉了,但乔毓说,还真没什么事儿。 白露轻咳一声,近前去搀扶她,又向皇帝道:“四娘醉的狠了,奴婢先送她去歇息吧。” 皇帝笑着颔首,又伸臂过去,想将帮着将乔毓扶起来。 哪知乔毓根本就不想走,见人伸手过去,便往外边儿推,对方两个人,四只手,她推不过,气的急了,居然趴在桌子上哭了。 皇帝吓了一跳,忙摆摆手,示意白露与立夏退下,自己则近前去,轻声细语的哄:“好了好了,不叫你走,好不好?你若是喜欢,便留在这儿吧,快别哭了。” “乱臣贼子!”乔毓抬手打他,哽咽道:“你都篡位了,我的孩子呢,是不是都被你害死了?!” 皇帝的心忽然痛了一下。 他叹口气,重新在她身边坐下,试探着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没有,他们现在都很好。” 夜色如水,他目光中似乎也染上了几分哀凉:“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害他们?” 哦,乔毓这才恍恍惚惚的想起,这人好像还是自己的宠妃呢。 她伸手打他,气呼呼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皇帝原本还有些酸楚的心绪,倏然间转化为笑意,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头,附和道:“圣上说的是。” 乔毓看他这样恭顺,加之知晓孩子无恙,心里倒觉得好受了些,假模假样的“嗯”了一声,又蹙着眉,看向他身上的赭黄色圆领袍:“你已经登基了?” 皇帝轻笑道:“是啊。” 乔毓心头就跟滴了醋似的,酸溜溜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朕?” 皇帝忍俊不禁道:“臣会对圣上好的。” 乔毓抬着下巴,满脸傲慢道:“从前你都是自称臣妾的!” “阿妍,”皇帝抬手点了点她额头,摇头失笑道:“你适可而止吧。” 乔毓拨开他手,眉梢一挑,目光锋锐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皇帝面色安谧,静静看她半晌,忽然间笑了一下。 他伸臂拥住她,伏在她耳畔,悄声道:“臣妾爱你。” …… 乔毓昨晚喝多了,耍了好一通酒疯,迷迷糊糊记得有人喂自己喝了醒酒汤,吧唧着喝了几口之后,便睡下了,至于此后之事,更是一无所知了。 第二日清晨,她起的较之往日要晚一点儿,懒洋洋的睁开眼,便见头顶上是陌生的床帐,略微怔楞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伸个懒腰,打算起床了,目光不经意间往身侧一瞧,却僵住了。 皇帝便躺在她身侧,神情恬静,大抵是早就醒了,那目光都是清明的。 乔毓脑海里“轰”的一声巨响,呆了一会儿,赶忙掀开被子去瞧,便见自己只除去了外衫,其余并无异样。 她略微松口气,又去掀皇帝身上被褥。 他身上外袍脱去,中衣却穿的齐整,或许是因为晨间方起,眉宇间神情不似往日端肃,柔和而又静谧。 乔毓心下怒气渐起,勉强安下心来,见床外架子上摆着女式外衫,忙起身去取。 皇帝睡在外边儿,她出去的时候不免要经过他,还故意踩了一脚,以此泄愤。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翻个身背对她,没再去看。 乔毓七手八脚的将衣衫穿好,收拾齐整之后,又悄悄推开窗户往外看,远远瞥见太液池中的碧波,方才知晓自己仍旧停留在远处,未曾离开。 她定了心,到床边儿去坐下,伸手扒拉皇帝一下,忍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到后一句,她不觉露了几分情绪:“圣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你说不会纠缠的,再玩这些花样,你觉得有意思吗?!” 皇帝心下微叹,翻个身,面对着她,徐徐道:“你昨晚喝醉了。” “我喝醉了?” 乔毓只觉他是在推诿,冷笑道:“难道是我强拉着你睡在一起的?” 皇帝看她像只炸了毛的猫似的,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将被褥往上提了提,道:“你大抵不信,但真的是你主动的。” “再则,”他道:“朕何曾动过你?” 乔毓见他说的确定,心底怒气不禁淡去几分,转念一想,又冷冷道:“既然如此,你脱什么衣服?” 皇帝静静看她一会儿,忍俊不禁道:“是你脱的——你若不信,便去问白露和立夏。” 乔毓听得心头一颤,面色上倒不显:“白露跟立夏她们也知道?” 皇帝轻轻颔首。 乔毓心头就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闷闷的喘不上气来,在床前呆坐了会儿,忽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皇帝躺在塌上,既没有拉住她,也没有出声阻拦,目送她身影离去,方才轻轻叹一口气。 “四娘醒了?” 白露与立夏一直守在外边儿,见她出来,忙道:“奴婢们着人备好了早膳……” 乔毓目光在她们脸上扫过,心绪杂乱异常,许久之后,却低下头去,道:“我想回家了。” 白露与立夏没想到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怔楞一会儿,又劝道:“不是说在宫中住几日的吗?再则,即便是归家,也要同皇太子与几位殿下说一声才是呀……” 乔毓盯着脚下那从不知名的花草看了会儿,又抬起头来,坚持道:“我现在就要回去。” 白露与立夏面面相觑,见她实在坚决,只得道:“好,奴婢这就去收拾东西。” 乔毓崇尚简洁,入宫时带的东西也不多,不过一刻钟,便收拾妥当,急着要离宫了。 皇帝还在里边儿,立夏原本还想着要进去说一声的,被白露推了一下,会意过来,最后什么都没说,跟乔毓一道走了。 这会儿时辰还早,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正吃早膳,听人说四娘回来了,还当是底下仆婢认错了。 昨日刚送信儿回府,说要留在宫中小住,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再则,即便真是今天回来,总也不至于这么早,好歹都得吃过早膳吧。 母女二人这么想着,却瞧见乔毓神思不属的进来,面颊微白,在自己位置上坐定,着实是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了?” 常山王妃对她最为了解,见她这般情状,便知是出事了,打发其余人退下,又近前去抚摸小妹面颊,心疼道:“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乔毓鼻子一酸,眼泪滚了出来,哽咽着叫了声:“姐姐。” “哎呦,怎么哭了?” 常山王妃心下吃惊,更觉怜爱,忙不迭搂住她哄:“好孩子,没事没事,姐姐在呢。” 乔老夫人也吓了一跳,怜惜的摸了摸女儿长发,想了想,低声问道:“难道你把章太后给杀了?别怕,能兜住的……” “还没有杀,也不是因为闯了祸。”乔毓被母亲和姐姐一哄,哭的更厉害了,她愧疚的厉害,哽咽道:“是我自己做错了事。” 常山王妃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自桌案上倒了杯水,喂着她喝了,又轻轻抚她脊背:“慢慢说。” 乔毓勉强喝了几口,有些刺痛的喉咙倒好了些,她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抽泣道:“昨天晚上,我跟阿琰他们一起喝酒,人也有些醉了,做了好些糊涂事……” 她将自己记得的那些说完,心里既觉得愧疚,又觉得自责,两种情绪交叠在一起,几乎要将人压垮:“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过勾引圣上,阿琰他们对我这么好,若是知道我跟他们的父亲这样,肯定会觉得我恬不知耻,我也对不住二姐姐……” 常山王妃见她哭的停不住,心疼的不行,抱着她哄了半日,方才悄声问:“昨晚,你是否已经同圣上……” “没有,”乔毓哽咽着摇头道:“我醉了,他没有醉。” “这不就好了嘛,”乔老夫人帮她擦了擦眼泪,劝慰道:“你们俩清清白白的,又没有发生过什么,圣上知道你是醉了,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阿琰他们也能体谅的……” “我怎么会想着那些事情呢。” 乔毓最难过的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因为她居然会有那样的想法——即便是在酒醉之后。 皇帝是很好,可他是二姐姐的丈夫,是阿琰他们的父亲,她怎么能一边享受着外甥们的关怀与爱护,一边又偷偷去勾搭二姐姐的丈夫呢! 乔毓最重感情,也将亲人看得最重,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来,从此以后,她哪有什么脸面再去见皇太子他们? 白露跟立夏都是二姐姐身边的人,经过昨晚之后,她们肯定也看不起她吧。 心底不断涌现出来的自责与愧疚就像一条鞭子,一下又一下的打在乔毓心头。 她想说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又怕别人不肯相信,阿娘跟姐姐知道之后,会不会也觉得她厚颜无耻呢? 她或许不介意外人的诘责,却不能不在意家人的看法。 常山王妃亲眼看着她长大,后来又成婚生子,做了母亲,对于她的了解,可以说是天下间头一份儿了。 小妹性情活泼,从来就不是能坐得住的人,她爱疯爱闹,还爱惹事,但是心性很正,从不会有歪邪之念。 她还不知道自己便是明德皇后本人,所以在知晓自己醉后“勾引”姐夫之后愧疚难当,自觉无颜再见几个外甥,这才匆忙归家。 只是,顺着这思路一想,她真的“勾引”姐夫了吗? 还是说中间生了什么错漏,叫人误会了? 常山王妃心念急转,却没急着开口,同乔老夫人一道将乔毓哄住了,方才扬声道:“立夏,白露?你们进来。” 乔毓哭的眼睛都肿了,鼻子也是抽个不停,听姐姐说要叫白露跟立夏进来,心下更觉愧窘,下意识想站起身来溜走,却被常山王妃按住了。 “小妹,不怕,”常山王妃扶住她肩,柔声道:“你都没有问过她们,怎么就知道自己想的没有错?或许是你误会了呢?” 乔毓拿手背擦了擦眼泪,鼻子堵堵的“嗯”了一声。 “昨晚是怎么了?”乔老夫人问那二人:“听说四娘喝醉了?” “是喝醉了,耍了好一通酒疯才肯睡呢,亏得圣上没有生气。” 白露与立夏相携入内,见了乔毓神情,再想想她今早执意要回家,隐约猜到几分,故意在脸上带了几分诧异,道:“呀,四娘怎么哭了?” 乔毓听她们这么说,心下不禁一动,挂着鼻涕泡从姐姐怀里探头出去,抽着鼻子问:“圣上为什么会生气?我说什么了?” 白露见状,心下一片透彻,假意苦笑道:“四娘喝的醉了,以为自己做了天子,见圣上穿着赭黄袍,还老大不高兴,说圣上篡位,还硬逼着给脱下来,不然就哭闹不休……” “……”常山王妃有点儿无奈,垂眼去看乔毓,问:“是吗?” 乔毓隐约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将外袍脱掉了,老脸一红,道:“做个梦嘛,还不许人有志气了……” 乔老夫人忍俊不禁,帮她擦了擦眼泪鼻涕,慈爱道:“说开了不就好了?瞧你这德行。” 乔毓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踌躇几瞬,又追问道:“那,那圣上怎么会跟我,跟我睡在一起?” 当然是因为女皇帝想跟男爱妃一起睡了。 立夏心中暗笑,看出乔毓心结所在,便随口扯了个谎:“四娘醉的狠了,坚持认为自己做了天子,跟圣上说了会儿话,又糊涂了,说那是过世多年的先帝,自己许久未曾见他了,非叫父亲陪着睡,圣上没有法子,才在边儿上陪着的。” 白露也道:“奴婢们在边上守了大半夜,直到清晨才去打了个盹儿,圣上熬不住,半道上睡下了,奴婢们总不好赶人……” 这话圆的天衣无缝,皇帝是好心,乔毓是醉糊涂了,两下里一对照,还真没什么毛病。 乔毓早先还内疚的不行,现下听她们说了,心头的那块石头才挪开,气儿也顺了。 在她看来,立夏跟白露是跟随二姐姐多年的旧人,现下旧主过世没几月,便有人想勾搭她的丈夫,怎么也是气不过的,不揭开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帮着遮掩? 乔毓想起自己闷头出宫,又对着母亲和姐姐淌了这么多眼泪,便觉得丢人现眼,埋头在姐姐怀里,不肯出来了。 常山王妃见她如此,便知是好了,悄悄打量白露与立夏一眼,却见那二人轻轻摇头,便知另有内情。 她自然不至于当着乔毓的面儿问,拍了拍小妹的肩,忍俊不禁道:“多大点儿事?说开就好了。你倒好,自己梗着脖子出来了,若叫阿琰他们知道,该怎么想?” 乔毓当时也是懵了,她性情坚毅,极少会被外界所动摇,但是来自自己内心的否定,却会叫人崩溃。 刚爬起来的时候,她满心都是“我怎么能勾引二姐姐丈夫”的自责与歉疚,晕晕乎乎的出了宫,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耻,这会儿知道是误会了,总算是缓过来了。 “要不,”乔毓挠了挠头:“我再回去吧。” 常山王妃气笑了:“你当那是菜市场,想去就去,想走就走?” 乔毓在姐姐面前,乖巧的不得了,眨眨眼,无措道:“那怎么办?” 她刚刚才大哭过一场,眼睛略微有些肿,鼻尖儿也红了,像只小奶猫一样,可怜又可爱。 小女儿原就是失而复得,乔老夫人格外疼爱,温柔的抚摸着她脊背,劝慰道:“好孩子,想回去就回去,没事儿的。” 说完,又瞪了常山王妃一眼:“你不要吓唬她。” “好歹也先吃完饭吧,”常山王妃有些无奈:“去洗把脸,看你现在这样儿,跟个花猫似的。” 仆婢们备了温水,又去添了些早膳,乔毓折腾了一早晨,着实是饿了,先吃了碗粥垫肚子,这才有闲心说话。 最开始的时候,常山王妃还是边吃边听,到最后,吞咽的动作却是越来越慢,到最后,干脆将筷子搁下了。 “你说,你刚进宫就怼了章太后、唐贵太妃和荆王妃?” 小厨房送了肉包来,皮薄馅儿大,乔毓美滋滋的咬了口,含糊不清道:“是啊。” “闹到最后,章太后跟唐贵太妃还从石阶上滚下去了?” 乔毓嘴巴给肉包占着,只点点头,表示赞同。 常山王妃不禁叹口气:“这也就罢了,你还带着几位殿下大醉一场,又对着圣上耍了半宿酒疯?” 乔毓将口中食物咽下去,左右看看,可怜道:“不是说不提这一茬了吗?” “你个小混账,没有半刻安生,”常山王妃又好气,又好笑:“章太后那儿也就罢了,她先生事,我不说你,可后一件,纯粹是因为你自己没管住嘴,罚你抄写家规三遍,以作惩戒。” 乔毓忙道:“姐姐——” 常山王妃点了点她:“要不,就抄十遍?” “算了,还是三遍吧,”乔毓闷闷道:“我觉得三这个数字旺我。”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皆是忍笑,又给她添了饭,看这小混账吃完,方才叮嘱几句,叫回宫去了。 乔毓走得时候满心崩溃,神情麻木,这会儿回去,倒是来了精神,半道上还向白露她们抱怨:“昨晚你们怎么也不拦着我呢,人心真是冷漠……” 立夏无奈道:“奴婢们拦了,只是拦不住,圣上也在,不也没拦住?” 乔毓听她提起“圣上”二字,心里便觉得有些不自在,虽说事出有因,但两人在一张床上睡过这事儿,却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她是醉的狠了,他呢? 也醉了吗? 乔毓心头涌出几分复杂情绪来,目光随意四望,却瞥见远处的玄武门了,不知怎么,脑海中忽然间浮现出些许朦胧的光影来。 她面带醺然,目光锋锐,皇帝静静看着她,神情是说不出的缱绻与柔和。 他轻轻抱住她,在她耳畔说:“臣妾爱你。” 49、了解 乔毓吓了一跳,不觉停下脚步, 人也怔楞起来。 白露见状, 忙道:“四娘怎么了?” 乔毓左右看看,又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等回过神儿来, 才有些不确定的道:“我好像……做了个怪梦。” 皇帝那样坚毅的人, 怎么可能顺着她的话头, 自称“臣妾”呢。 “可不是嘛, ”白露想起她昨夜那通胡闹,忍俊不禁道:“酒这东西, 还是少沾为妙。” “酒是王八蛋啊。”乔毓由衷的叹口气,没再去想这一茬, 深吸口气,又一次进了宫闱。 …… 乔毓起身离去之后,皇帝并没有急着起身。 枕边仍旧残存着她的余温,依稀有她惯用的香气,回想往昔, 他心绪不觉染上了几分感伤,试探着伸手去触碰,最终却也只能坐视那衾枕凉去。 就像她过世时一样。 他心头倏然一痛,合上眼去, 任由眼泪簌簌落下。 “圣上,”高庸守在外边儿,隔着门回话:“四娘在宫里住不惯, 已经回府去了。” 皇帝听见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随她去吧。” “嗳。”高庸隐约猜到他此刻情绪,并未多说,应了一声,便退开几步,转头吩咐底下侍从前去备膳。 昨夜一场大醉,皇太子几人都还没醒,自然不知乔毓已经离宫的消息,晨风送来依稀的鸟鸣声,静谧中格外刺耳。 皇帝在塌上躺了一刻钟,方才起身,内侍们送了膳食来,他就近在这儿用过之后,便该去理政了。 早膳吃的平淡,与这些时日以来并无差别,晨间的日光顺着半开的窗扉照耀进了内殿,映得周遭一片亮堂,却照不进皇帝的心里。 搁下筷子,他无声的叹一口气,站起身道:“走吧。” …… 乔毓出宫的时候,一颗心都崩成了八瓣儿,这会儿又回来,倒是缓过劲儿来了,回到太液池处的宫阙去落脚,又叫人去寻了笔墨纸砚来抄写家规。 写了一页半之后,她忽然想起另一事来:“你们说,我要不要去跟圣上认个错儿?” 乔毓有些踌躇,悄悄问白露和立夏:“昨晚我说的那些话,好像还挺过火的,他放不放在心上是一回事,我认不认错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事儿往小了说,无非就是做了个美梦,胡言乱语了几句,但往大了说,可就是有造反的嫌疑了。 白露生性稳妥,见乔毓如此提议,附和道:“还是去说一声吧,以防万一。” 立夏也表态赞同。 乔毓定了主意,便叫二人领着,往显德殿去,边往那儿走,边在心里打了腹稿,怕皇帝怪罪,还将那抄写出来的一页半家规带上了,被逼急了就掏出来,说自己已经受罚了。 …… 若是在往常日,皇帝此时必然会在显德殿前与禁军一道射箭习武,只是今日心绪实在不佳,便没有同去,只留在前殿处置政务。 高庸知道乔毓身份,更知道皇帝此刻心中烦闷,便不曾多言,送了茶水过去,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刻钟功夫,他便重新进去了,脸上难掩喜色,恭谨道:“圣上,四娘又进宫来了,这会儿正往显德殿来……” 皇帝眉头微动,神态不觉柔和了几分:“怎么又回来了?” 高庸笑道:“奴婢又不是四娘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猜得到?” 皇帝唇边露出些微笑意来,心间阴郁一扫而空,将手中奏疏合上,道:“快来了吧?” “快了快了,”高庸低头道:“马上就到。” …… 乔毓还没进显德殿,便听里边儿隐隐传来引弓的紧绷声与刀兵碰撞的清脆声响,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立马就精神了。 “这是干什么呢?”进去之后,她两眼亮闪闪的问白露。 “东突厥寇边,与圣上签订白马之盟,”白露笑着解释几句,:“后来,圣上便令禁军每日于此习箭练兵……” 乔毓听得钦佩,目光在一众禁军身上扫过,颔首道:“确实练得不错。” 她在这儿停的时间略微有点久了,禁军中有人察觉,扭头去看,隔了一段距离,笑着向她招手:“大锤哥,你怎么来了?” 他将自己手中弓箭递过去:“来试试?” 乔毓瞬间将自己来意给忘了,近前几步,自他手中接过弓弦,略微拨了拨弦,引弓而射,相隔百步,直中靶心。 “好箭法!”众人扬声赞叹,无不钦羡。 另有人出列,震声笑道:“我来同秦国夫人较量一二。”说完,拈弓搭箭,松手急射,同样相隔百步,正中靶心。 “好!”又是一阵叫好声响起。 乔毓被他激起了几分斗志,后退五步,引弓发箭,呼啸声穿风而过,再度射向红心,那人也不胆怯,同样后退几步,与她一较高下。 乔毓棋逢对手,心下畅快,便将皇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与那人边退边赛,谁都不肯先行认输,周遭人见这二人本事,已经看得呆了,叫好连连,响彻云霄。 如此过了两刻钟,二人距离箭靶已经一百五十步有余,乔毓一箭射中靶心,那人却歪了三分,箭头斜斜的刺在红线上,略输一筹。 其余人早就停了比试,专心看这二人较量,见终于分出高下,心中钦佩之至,鼓舞声与欢呼声交叠在一起,热烈而又灼切。 与乔毓比试那人近前,向她抱拳道:“秦国夫人箭术精良,宇文堂甘拜下风!” 乔毓由衷赞道:“你也很厉害。若是再往后几步,我便要输了。” 禁军统领见一众禁军禁军为此纲纪紊乱,大蹙其眉,只是瞥见乔毓面容后,或多或少宽宥几分,未曾制止。 等见她连发连中,他却怔住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近前去,目光灼灼道:“秦国夫人?” 乔毓回头看他:“怎么了?” “……你,你。”禁军统领心脏跳得有些快,说话都结巴了。 他顿了顿,勉强将心绪平稳下来,方才低声道:“我见你拈弓时,食指还没触到弓弦,便先弯起来,可是有什么独家诀窍?” “有吗?” 他不说,乔毓自己都没察觉到,试探着拈弓搭箭,才发觉的确是这么回事。 “也没什么独家诀窍,”乔毓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这会儿虽觉奇怪,却也想不起是为什么,只得道:“或许是我个人的习惯吧……” 她不记得,白露与立夏却知道是为什么。 自家女郎小的时候射箭,曾经被弓弦伤过食指,好些时日都不敢用这根手指头发力,等养好了之后,也落下这么一个毛病,拈弓之前先弯一下,然后才会恢复如常。 禁军统领听得微怔,眼眶却渐渐湿了,转瞬的踌躇之后,又轻轻道:“我听说,你病了一场,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乔毓觉得这人的反应有些奇怪,上下打量他一眼,才道:“是啊。” 禁军统领轻轻叹一口气,笑中带泪道:“我能不能抱抱你?” “当然不能,男女授受不亲!” 乔毓嫌弃道:“你走开!” 禁军统领也不恼,又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间笑了起来。 乔毓被他笑的心里发毛,下意识往边儿上退了退,却见方才与自己比试过的宇文堂过来了。 他手提鄣刀,跃跃欲试道:“敢请秦国夫人指教?” 乔毓心痒难耐,正待上前,却被白露死命拉住了。 “四娘,”她无奈道:“你还记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啊?啊!”乔毓回过神儿来,转向宇文堂,不好意思道:“我这会儿有事,改天吧,等你有空,一起出去玩儿。” 宇文堂笑道:“在下随时恭候秦国夫人大驾!” 皇帝站在窗边儿,自上而下瞧见这一幕,摇头失笑道:“这小混账,没有片刻安生。”那目光却是温柔敛和的。 常珪在他身边儿,闻言露出个笑来:“大锤哥若是能安稳下来,那就不是大锤哥了。” 禁军统领停滞在远处,目送乔毓身影远去,忽觉心中酸涩奔涌,转过身去背对众人,潸然泪下。 邢国公不知何时到的,近前去拍了拍的肩,宽慰道:“这种时候应该笑的,哭什么。” 禁军统领笑着长舒口气:“也是。” …… 乔毓刚到显德殿前,高庸便迎了出来,笑问道:“秦国夫人来了?快快请进。” 乔毓隐约听见里边儿有说话声,心下微动:“谁在里边儿?” “侍中常珪前不久来了,正同圣上说话呢。”高庸含笑答她。 “哦,他啊。”乔毓还记得他,好像也是二姐姐的结义兄弟,自己人。 她点点头,跟在高庸后边儿,进了显德殿。 皇帝端坐上首,不知正同常珪说些什么,神情中带着几分笑意,见乔毓来,吩咐赐座之后,又主动问道:“你怎么来了?” 当着外人的面儿,乔毓不好意思说的太直白,梗了好一会儿,还没等说话呢,外边儿人就来回禀,说是邢国公到了。 乔毓被打断了,便停了口,哼哧着站在一边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邢国公进了内殿,见她这等情形,隐约猜到几分:“又惹事了?” 乔毓见皇帝没有制止他们说话的意思,委婉道:“也不算是。” 常珪想了想,道:“跟章太后吵起来了?” 乔毓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虽然吵过,但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哦?”邢国公眉头一挑,道:“难道是跟唐贵太妃吵起来了?” 乔毓更不好意思了:“虽然也吵了几句,但也不是为这事儿来的。” 常珪上下看她几眼,试探着道:“你把她们给打了?伤的严重吗?” “她们是受了点伤,但真不是我打的,”乔毓诚恳的回答完,忽然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儿,板起脸来,不高兴道:“怎么回事,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只会闯祸?” 乔毓这话一说完,其余人便笑了。 邢国公笑道:“大锤啊,你是不是又被你姐姐罚了?” 乔毓不开心了,闷着头,也不回答,只向皇帝施礼道:“臣女昨日失言,冒犯天家,望请圣上恕罪……” 皇帝见她这副郁卒神情,忍俊不禁道:“常山王妃罚你抄家规了?” 乔毓蔫哒哒的“嗯”了一声。 “好了,都别笑她了,”皇帝制止了邢国公与常珪,又问乔毓:“要抄几遍?” 乔毓就跟个吃了仙人掌的猫似的,有气无力道:“三遍。” 皇帝道:“写了多少了?” 顿了顿,又道:“你带过来了吧?拿来给朕瞧瞧。” 奇怪,乔毓心中暗道:他怎么知道我带着来了? 心里边儿这么想,她却还是自怀里取出那一页半抄录好的家规,老老实实的递上去了。 皇帝展开看了几眼,便笑了:“你这笔字,倒像是皇太子六岁时写的。” 乔毓不开心,乔毓还有小情绪了,斜了皇帝一眼,又闷闷的低下头去,没稀得跟他说话。 皇帝目光落在她身上,温缓而又敛和,自案边取了天子印玺,盖在了后边儿那半页纸上。 “回去吧,”他站起身,将那两页纸递到她手里去:“你姐姐不会再罚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还想把最后写成孔乙己形式的,只是时间来不及了,有大佬能试着写一下吗?送红包哦~~~ 例如:乔毓一进内殿,众人便都笑了起来:大锤,你是不是又被你姐姐罚了?哈哈哈哈哈想想就觉得很好玩 50、善良 这就行了? 乔毓略微一愣,转念一想, 又觉得这也不奇怪:君臣有别嘛。 “圣上宽仁, 臣女感激不尽。” 乔毓向他施个礼,稍稍客气几句,再见常珪与邢国公到此, 想来是有正事商议, 不好搅扰, 便主动道:“圣上且忙, 臣女这便告退了。” “不急,”皇帝叫住了她, 道:“你再等等,我们要商议的事情, 也与你有关。” 什么事情还能用到她? 乔毓心里有点儿奇怪,见皇帝没有明说,便坐回原处去等。 皇帝自书案之上取出两份文书来,叫内侍递与常珪和邢国公看,自己则端起茶来, 徐徐品了一口。 乔毓跟邢国公离得近,便凑头过去,看个热闹。 文书中提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令皇太子于万年县开辟特区的事情, 较之乔毓所知晓的那个大略框架,此处便要详尽的多,从官吏设置, 到各方政略,都表述的明明白白。 第二件却是调用军马粮草往朔州云州等地,以并州都督李琛为通汉道行军总管,邢国公苏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择日以击突厥。 皇帝登基之初,东突厥便打到了渭水,更不必说早些年屡次寇边掠境,侵扰边民,这仇恨不可谓不大,总有一日是要雪恨的,只是现在…… 乔毓轻轻摇头。 皇帝见状,笑道:“你好像很不以为然?” “我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乔毓道:“朝廷内部都没有平定,哪有向外征战的道理?” 将官出征时,军中往往只会设置一个主帅,就是怕顶层的决策者不和,朝令夕改,贻误战机,更别说这偌大的朝廷了。 太上皇虽退位了,但影响力还是不容小觑,更别说蒋国公、申国公等人尤在,若他们真的毫无反手之力,皇帝又何必将他们划分到大唐十六卫之中去? 邢国公与常珪听得笑了,默契的交换一个颜色,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也笑了,却没有就着这一茬儿继续讲,而是道:“等过了五月,太子便要往万年县去,虽说不会叫他在那儿常驻,但最开始的时候,却免不了辛苦些。” “这方略是你提的,便随他一道过去吧,年青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了,也该有属于他们的舞台,长安需要的是稳妥,但到了万年县,需要的却是年轻人的激扬锐气。” 他将手中茶盏搁下,神情感怀,看向乔毓时,目光中是难掩的勉励之情:“朕同几位宰相商量过了,给你一个右春坊中舍人的官职,行事也便宜些。” “中舍人?” 乔毓怔住了:“……女官?” “对,女官,”皇帝道:“本朝内廷之中虽有女官,但真正在宫外任职的,你还是第一个。” “这世道原本就是不公平的,对男人来说是这样,对女人来说也是这样。你说女人未尝不能顶半边天,但那毕竟直说假设,在大唐之前,并无先例,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一个机会。” 皇帝目光中难掩锋芒,向她道:“朕知道你本性如何,也没有想过要加以束缚,但是朕必须要提醒你,做右春坊中舍人,跟做秦国夫人是不一样的。倘若你做的不好,出了错漏,被人捉了痛脚,朕决计不会给你留情面,必然一撸到底,太子也是一样,明白吗?” 乔毓心性敏达,举一而反三,只听他这般言说,便猜度到了他心思,胸腔内的那颗心脏情不自禁的跳的快了起来。 正如皇帝所说,自古以来,并不是没有过女官,但那都是在宫廷之内,不为外人所见。 北齐陆令萱也曾以女子之身为侍中,位同宰辅,只是此人暴戾弄权,后世人对她颇为厌弃,北齐又只有短短二十七年,她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从前没有出现过,以后或许也不会出现的机会。 如果她做得好,展现出不比男人逊色的才干,日后或许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女人出现,再往后,女人或许也能像男人一样,堂堂正正的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宰执天下。 乔毓心动了。 她的呼吸不觉快了三分,目光也如同黑夜中的篝火一般,闪耀逼人,定下心来,郑重道:“我会做好的! “女人为官,”常珪略微思忖,不知想起什么来,眉宇间闪过一抹惋惜,摇头叹道:“以功绩论,武安大长公主也可封侯拜相的,还有……” 他忽的叹一口气,起身到乔毓身前去,拍了拍她的肩,勉励道:“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干。” 乔毓在他的语气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悄悄扭头去看,便见皇帝与邢国公面容上虽然仍旧带着和煦笑意,神情中却有些伤怀。 她心下一凛,神情振奋道:“我会的!” “好了,这没你的事儿了,”皇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轻道:“去找太子他们说说话吧。” 乔毓心里既有了目标,自是跃跃欲试,闻言也不迟疑,向他一礼,大步离去。 内殿中三人目送她身影远去,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彼此对视几眼,复又笑了。 …… 乔毓出了显德殿,便待往东宫去寻皇太子和秦王商量此事,只是转念一想,这时候他们怕是正同臣属议政,自己贸然过去,反倒不美。 至于昭和公主与晋王,这两个小崽子昨晚醉的不轻,这会儿怕还没醒,真过去了,也是对着床榻干瞪眼。 “算了,”明亮的日光照耀在乔毓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生动与明媚,她想了想,向白露道:“领着我在宫里转转吧。” 白露与立夏是从小就跟着她的,每当听说她要出门走动,心里便情不自禁的开始打颤:是不是又要出事了? 这习惯延续了很多年,已经成为条件反射,故而乔毓只是这么一说,那两人便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白露道:“听说章太后伤的有些严重,半月之内怕是起不了身,想来今日不会再出门。” 立夏则道:“唐贵太妃最是爱惜容颜,她磕伤了额头,没好之前,也不会出来转悠。” “那就没事了,其余人都是战五渣,不必理会。” 最终,白露拍板道:“走吧四娘,我们领着您四处转转。” “……”乔毓:“哼!” 出了显德殿,再往西边儿走,便是太极宫。 那是天子居处,也是整座皇城中地势最高之处,抬眼去望,便见宫阙巍峨,庄严肃穆,令人不得不感慨自身的渺小。 乔毓进宫几次,到这儿来却还是头一回,只是此处是太上皇与章太后的老窝,饶是再觉好奇,她也不会真的跑进去看看。 白露看出她心思来,安慰道:“没事儿,等太上皇搬出去,四娘尽可以看个够。” “也是。”乔毓这么一想,便觉得释然了,目光四转,便瞥见远方碧波浩荡,风景怡人,欣然道:“那是什么地方?能去看看吗?” “那是北海池,”立夏笑着向她介绍:“池边有画舫停泊,还有歌女舞伎,四娘若是喜欢,便过去玩玩。” 乔毓兴致勃勃道:“走走走。” 主仆几人往北海池去,身后仆从自然跟上,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楼阁之中那双苍老中略显浑浊的眼睛。 “太上皇可瞧见了?妾身听人讲,说秦国夫人与明德皇后年少时生的一模一样,可是真的?” 言辞婉转,语调轻柔,说话人正是唐贵太妃。 昨日那一摔将她的额头磕破了,着实狼狈,只是她心思精巧,别具匠心的在额间描绘出一朵赤色芍药,妩媚中更显娇娆,眉宇间丽色更盛三分。 太上皇自从瞧见乔毓,面色便有些阴鸷,目送她与白露等人往北海池处去,神情中阴郁之色不减反增,转向唐贵太妃时,方才略微好些。 “确实很像。”他眼眸眯起,冷哼道:“跟她那个姐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只是生的像,”唐贵太妃起身到他身后去,动作轻柔的为他揉肩,状若不经意的道:“妾身听说,秦国夫人这脾性,也同明德皇后年轻时如出一辙。” “乔家人,呵。” 太上皇年过六旬,鬓发已然白了大半,脸上或深或浅的纹路更是难以遮掩,昔年戎马倥偬时的挺拔身形,似乎也在退位后迅速伛偻起来。 ——对于他而言,权柄的丢失所造成的伤害,远比年华老去更重。 害得他落到这等境地的敌人有两个。 第一个是他的长子,现在的皇帝; 第二个便是乔家,从老卫国公时起,便持之以恒与他作对的乔家。 从一开始,太上皇就看不惯老卫国公那股假惺惺的劲儿,好像全天下就他一个好人,举世皆浊我独清似的。 而他最后悔的事,便是在乔家陈军渭水之际,放走了被拘禁的长子,叫这两方得以联合,最终将他从皇帝宝座上掀了下去。 有这么一层关系,他对于身为二者联合桥梁的乔妍极为厌恶,也就毫不奇怪了。 “裴安的儿子被打入大理寺的监狱,他这是想做什么?跟我撕破脸吗?我沦落到这等境地,他竟然还不肯放过!” 太上皇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中闪过一抹狰狞:“逼急了,那就鱼死网破,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近几年来,唐贵太妃伴驾颇多,对于太上皇的心思,隐约也能猜到几分。 他老了,不像年轻人一样,还有着激昂的斗志。 到了这会儿,他只想跟儿子讲和通好,保全自己的儿女与旧部,安享晚年。 所以在明德皇后死后,太上皇想着叫皇帝从自己的一干心腹家中迎娶继后,叫双方融合,共同存续下去。 可是他忘了,从前他在位时,都没法对这儿子如臂使指,现下都逊位了,凭什么还能对他指手画脚? 更别说蒋国公、申国公等人几次三番与皇帝为难,结怨已深,这样一个死结,哪里是嫁一个女儿进宫,便能消弭掉的。 只是这一点,太上皇是不曾意识到的。 又或者说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只是出于最后仅存的那点儿尊严,叫他仍旧掩耳盗铃,口称逆子,装出一副全然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样子。 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老了,不再是君临天下的皇者,退位之后,更是近乎偏执的在意着宫人内侍们对待他的态度,稍不顺心,便大加责骂,这几年来,太极宫内杖毙的仆婢不知凡几。 曾经的天子,居然只能在这些地位低微的奴婢们身上逞威风了。 唐贵太妃入宫前有多期盼着天子的恩宠,现在就有多厌恶他这副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的神态,只是到了这会儿,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继续留在这艘已经开始漏水的船上,最终与它一起沉默。 “蒋国公是太上皇肱骨之臣,世子更是临海长公主的驸马,圣上却连半分旧情都不念,直接将人给下狱了。” 她垂下眼去,语气轻柔,带着不易察觉的蛊惑:“太上皇想叫圣上娶裴、章两家的女郎为继后,自然是一番好意,圣上虽然没有赞同,但不也没反对?现在可倒好,这位乔四娘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有她在,继后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太上皇听得眉头一跳,他目露厉色,回过头去看她,猛地伸手,掐住了那截纤细漂亮的脖颈。 “那逆子打算立乔四娘做继后?” 他眯起眼来,徐徐道:“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别人都在传呀,”唐贵太妃适时的显露出几分惊慌,喘不过气似的道:“皇太子与秦王、晋王对这个小姨母格外亲近,几次三番往乔家去探望她,圣上也颇中意,还准允她随时进宫,她又跟明德皇后生的这么像,等孝期一过,入宫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不,不行!”太上皇断然道:“乔家绝对不能再出第二个皇后了!” 倘若皇帝娶章家与裴家的女郎为继后,来日生下皇子,未尝没有一搏之机,但若是娶乔家女为继后,即便真出了什么乱子,肉也是烂在乔家的锅里边儿,别人想喝口汤,怕都要伸着脖子慢慢等。 太上皇思及此处,目光中倏然迸现出几分杀机,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长叹一声:“这座宫城早就被那逆子清理过几遍,朕虽有心,却也无能为力。” “皇太子妃的人选已经确定,不能更改,要不,便将昭和嫁到裴家去……” 他松开唐贵太妃,喃喃自语不停,后者捂着脖颈,不由自主的咳了两声,忽然近前去,伏在了太上皇膝头。 她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好奇道:“如果说,乔四娘没有嫁给圣上,那么,圣上会娶裴家或者章家的女郎为继后吗?” 太上皇目光微动:“你有什么主意?” 唐贵太妃笑容妩媚,将自己面颊贴近他干瘦的掌心,徐徐道:“如果太上皇先纳乔氏女入宫伴驾,圣上身为人子,总不好同君父争抢吧……” …… 乔毓登上画舫,在北海池里边儿晃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岸边。 “这里可真好玩,可惜就是在宫里边儿,有些放不开,否则,我真想跳进去游一圈儿。” 乔毓的裙角上沾了水,略有些湿,急着走的话,怕会沾上泥土,便寻了块儿石头坐下,笑着同白露二人道:“也不知昭和他们会不会水,若是会的话,来日还可以一道出宫钓鱼戏水,听说东海有采珠女,我还没见过呢……” 立夏闻言莞尔,正待说句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扭头去看,便见有个五六岁的男童正站在北海池岸边,小眉头蹙着,看着跟要哭了似的。 乔毓见那孩子衣着不俗,相貌也颇俊秀,便问立夏:“那是谁?” “是韩王殿下,”立夏悄声道:“他是唐贵太妃的儿子。” “哦。”乔毓扭头去看了看不远处的太极殿,再看看不远处孤身在此的韩王与未曾设置栏杆的北海池,唇边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来。 立夏一见她这么笑,心头就开始打鼓,无奈道:“四娘,咱们走吧?” 乔毓依依不舍道:“你看韩王一个人在那儿,就跟要哭了似的,多可怜啊,万一他不小心掉下水怎么办?” 白露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一眼就瞧出这事儿有蹊跷。 唐贵太妃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全指望着他,看得比眼珠子还要仔细,怎么可能叫他一个人跑到北海池的水边来玩儿? 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另有内情。 此处是太极宫,太上皇的地盘,虽说不怵,但也没必要招惹麻烦。 白露定了主意,再去看满脸都写着“我不管我就要闹事”的乔毓,便觉得脑仁儿开始作痛,拉住她手臂,道:“四娘,几位殿下这会儿肯定醒了,咱们再不回去,他们便该着急了。” “那孩子一个人在这儿,出事了可怎么办?你们怎么能这么冷漠?” 乔毓目光在她们身上一转,正气凛然的谴责道:“人倒了还能扶起来,人心倒了可就扶不起来了!” 说完,她快步上前,关怀道:“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是不是迷路了?” 韩王想着母亲的吩咐,小声道:“我来捡我的球。” “哦,捡球啊,”乔毓笑道:“姐姐来帮你捡。”说着,近前几步,将水里边儿那只皮球捡起来,递给他了。 韩王被她笑的有些打颤,却还是按照先前约定,有些腼腆的道了声:“谢谢你。” “嗨,多大点儿事。我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心肠软,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虽然时不时的受坏人欺负,但我却从中得到了心灵的满足。” 乔毓满不在乎的摆摆手,笑的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外婆:“我一直都跟别人说,善良是最高贵的品德……” 作者有话要说:  群众:大锤,你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大锤:我的良心……不好意思我没有良心【摊手】 51、反杀 韩王年纪虽小,人却聪慧, 母亲吩咐他做的事情, 从来没有完不成的,也是因这缘故,太上皇诸多儿女中, 他是最得宠的。 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 现在坐在宝座上的不是太上皇, 而是皇帝长兄, 那他的日子,自然也不会像太上皇在位时那么好过。 毕竟得宠的、有望被册立为储君的皇子, 跟皇帝的便宜弟弟是完全不一样的,一般人都受不了这等待遇落差, 更别说是孩子了。 所以当唐贵太妃问他,是否想改变这等窘境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点头了。 那只皮球方才掉进水里,略微往前边儿漂了一段距离,乔毓近前去捡时, 免不得湿了裙摆。 韩王俊俏的小脸上露出个笑来,试探着拉了拉乔毓的手,有些歉疚的道:“姐姐,对不起, 若不是因为我,你的衣裙也不会沾湿……” “没关系,很快就会干的, ”乔毓摸了摸他的头,人畜无害的笑:“你还这么小,靠近水边的时候,若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 她左右看看,疑惑道:“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多危险啊。” 这个蠢女人。 韩王在心里鄙薄一声,脸上却是孩童的天真与无邪,嘴唇一张,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白露与立夏面无表情的近前,屈膝见礼道:“韩王殿下,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负责照顾您的保母们呢?奴婢定要回了贵太妃,叫好生敲打一番才是。” “什么?”乔毓飞快的揉出一个惊诧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蹙眉道:“你是唐贵太妃的儿子?” 韩王心下暗恼,神情却是可怜巴巴,扯着乔毓的衣袖,道:“我知道,秦国夫人同我母妃有些误会,可那其实不是她的本意。” 他低下头,有些伤怀的道:“若不是外祖父强逼她入宫,她或许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小王八蛋,还挺能扯。 乔毓心下腹诽,神情中却适时的显露出几分怜悯:“你母妃是你母妃,你是你,原本就不能一概而论。” 韩王眼底闪过一抹讽刺,再抬头,却是亮闪闪的感动:“姐姐,你真的这么想吗?” 他有些失落的道:“我还怕你因为我母妃的缘故,对我避之不及。” 乔毓假笑着道:“怎么会呢。” 韩王神情中一半腼腆,一半欣喜,拉着她的手,往不远处太极宫中去,道:“姐姐的裙摆湿了,不好见人,且随我往殿中去歇息片刻,等它干吧……” 乔毓猜不出他在玩儿什么花招,便顺水推舟道:“好呀。” 白露与立夏对视一眼,暗自叹气,近前拦住他们,道:“四娘,太极宫是太上皇的地方,您贸然过去,恐怕不美。再则,若是遇上唐贵太妃,岂不尴尬?” 韩王心下暗骂,脸上却怯怯道:“父皇与母妃一道往蓬莱殿乘凉去了,不在太极宫中……” 乔毓止住了立夏接下来的话,笑吟吟道:“既然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便同韩王一起往太极宫中去了。 白露在后边儿看着,忍不住为韩王鞠一把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做的我都为你做了,人可是你自个儿领回去的。 她们身后还跟着诸多仆从,她悄悄吩咐身边儿宫人:“你到东宫去寻皇太子殿下,将方才之事说与他听。” 那宫人原本也是侍奉过明德皇后的,向来机敏,闻言便悄悄往东宫去,临走之前,还担忧的扔下句:“四娘的心肠也忒好了,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真叫人不放心。” 白露还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尬笑一下,附和说:“是啊是啊,怪叫人担心的。” 乔毓没注意到这一茬儿,跟在韩王后边儿,一路进了太极宫。 说也奇怪,青天白日的,偏殿附近竟没什么人。 她左右看了几眼,不解道:“宫人内侍们呢,怎么一个都没瞧见?” 韩王凄楚的笑:“父皇退位之后,仆婢们侍奉起来便不甚尽心,时常出去躲懒儿,我们都要使唤不动了……” 拉倒吧。 乔毓心道:我怎么听说太上皇退位之后凶性愈显,偶有不如意之处,便大发雷霆,这几年杖杀了好些宫人内侍。 她暗暗撇嘴,倒不至于说出来,叫白露与立夏等人留在外边儿,自己跟韩王进了内殿,这里边儿帷幔低垂,遮蔽天日,较之外边的阳光明亮,便显得格外昏暗。 乔毓暗自警惕,脸上倒是不显,目光在内殿中闭合着的窗扇上一扫,又去看搁置在角落里的冰瓮。 不出意料,里边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明白过来,扭头去看殿中点着的香炉,以手扇风,略微一嗅,倒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乔毓有点不明白了,唐贵太妃叫自己亲儿子出马,将她诳到这儿来,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 单纯的谈谈心,联络一下感情,还是想着放长线,钓大鱼? 怪哉。 韩王却像是真打算跟她交朋友似的,在她对面儿坐下,天南海北的开始胡扯,乔毓猜不出他目的,便陪着他耐心闲聊。 约莫过了一刻钟,韩王就跟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目光雀跃道:“我听人说,端午节那日遇上刺客,姐姐医术精良,救过好些人?” 乔毓心头一动,却谦和的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略微尽些心力罢了……” “既然如此,我却有一事要麻烦姐姐,”韩王迟疑一下,面露悲色:“去岁腊月的时候,我同母妃一道往大慈恩寺去拜佛,趁她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玩儿,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条蛇来,险些将我咬伤,亏得保母春娘以身相替,方才没有受伤。那是条毒蛇,春娘救治的晚了,整条胳膊都在浮肿,母妃也叫太医看过,却是无计可施,这几个月来,当真吃够了苦头……” 哪里冒出一条智障蛇,大冬天不好好睡觉,跑出去咬人? 乔毓槽多无口,却看出他心思,面露同情,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你便领她过来,叫我瞧瞧……” “姐姐慈悲。”韩王闻言大喜,到底是为那言语中提及的春娘,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便不为人知了。 他起身施礼,迫切道:“我这就去□□娘来!” 似乎是因为太过激动,韩王的动作幅度略微有些大,身体一歪,险些栽倒,顺手扶住桌案,方才重新站稳。 那香炉便摆在桌案近处,他借着衣袖遮掩,猛地摇晃一下,旋即便将手收回,向乔毓歉然一笑,千恩万谢的走了出去。 “小兔崽子!” 乔毓玩这招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拿帕子掩住口鼻,掀开香炉的盖子一瞧,果然见里边儿装的是两种香料。 将要燃尽了的是现下嗅到的,刚刚沾到火星,略微燃起一点儿的,却是另一种浅褐色的香料。 这是什么东西,迷魂香? 难道唐贵太妃太恨她,想趁机打她一顿消气? 不太对,此处毕竟是太极宫,太上皇的地盘儿,她若是做什么,必然要经过太上皇才对,不会玩的这么低级。 难道是想将她放倒,一刀杀了了事? 看不出来啊,这小娘们儿心还挺狠。 乔毓情不自禁的叹口气:“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她取出一枚来,指甲蘸取一点儿,谨慎的嗅了下,眉峰忽然蹙了起来,用唾液化开一点儿再嗅,神情却一分分冷厉起来。 唐贵太妃的心肠,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恶毒。 杀人不过头点地,两家有仇也是真的,但是用这种手段折磨人,就太过了些。 她冷笑一声,将炉中香捡出来,换成了自己香囊中带的,重新点上之后,便坐回到椅子上,微微合上眼,一副不胜醺然之态。 约莫过了半刻钟,乔毓便听身后传来门扉推开的细微“吱呀”声,暗道此处果然另有门户,人却瘫坐在椅上,恍若未闻。 门后那脚步声放的很轻,却还是逐渐近了,乔毓嗅到一阵有些熟悉的香气,似乎是唐贵太妃身上所有,旋即便觉自己被人搀扶起身,大抵是打算带自己往别处去。 也是,她心下透亮:立夏跟白露还在外边儿呢,怎么也该换个地方才是。 只是此处乃是内宫,并无男子,唐贵太妃是从哪儿淘换来个男人的? 乔毓心下正奇怪,却听唐贵太妃压抑着的声音响起:“她是死了吗?怎么这么重?” 乔毓:“……”好不爽。 只听声音,另一人似乎也不甚年轻,连气息都有些喘:“是挺重的。” 乔毓:“……”不爽x2。 目的地离那偏殿很近,那二人却累的气喘吁吁,乔毓听见有开门的声音,还有人低声道:“娘娘快些,仔细被人瞧见。” 这句话给了唐贵太妃些许鼓励,她同那中年妇人一道,齐心协力将乔毓弄进内殿去,刚将她丢到床榻上,便大松一口气。 “还是晖儿聪敏,将这贱人糊弄住了,若换成别人,真不一定能办到。” 唐贵太妃的语气有些得意,掐着乔毓下颌端详几瞬,目光中闪露出几分癫狂的快意来:“秦国夫人,你也可以尝尝,侍奉六十岁的老头子,是什么滋味了。” “太上皇快要来了,”那中年妇人似乎是她心腹,并没有对那声“老头子”表示不满,而是催促道:“咱们也走吧。” 唐贵太妃居高临下的看了乔毓一眼,提了提轻纱披帛,心满意足道:“走吧,赵嬷嬷,接下来的事情,便同我们无关了。”说着,便要离开此处。 “——等等。” 她们没走出多远,便觉有人贴近了她们的后颈,语气漂浮道:“不是说叫我来看病吗?病人呢?” 唐贵太妃心头一颤,赵嬷嬷脸上神情也跟撞鬼了似的,二人面色惊恐的对视一眼,回头去看,便见乔毓不知何时醒了,笑容灿烂,眼神阴森的看着她们。 唐贵太妃一颗心险些跳出喉咙去,那张春光明媚的玉面,以目光可见的速度僵白下去。 她嘴唇颤抖几下,张嘴欲喊,乔毓眼明手快,抬手掐住她脖颈,硬生生将她下颌给卸了,至于那位赵嬷嬷,自然也是同样的待遇。 乔毓原以为唐贵太妃是找了太上皇的儿子过来,再不济也该是太极宫内的侍卫,毕竟也只有这两类人,能够轻而易举的进入太极殿,又不被人察觉。 只是她还真是太年轻了,没想到唐贵太妃能将事情搞得这么恶心,直接就选了太上皇来办这事儿,听她们语气,太上皇还真就答应了。 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怎么能对跟自家儿媳妇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下得去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乔毓只能说这俩人能走到一起去,是有一定道理的。 她很久没有过这种恶心到反胃的感觉了,甚至连再等会儿的耐心都没了,唐贵太妃能达到这一点,还真是有点厉害。 乔毓将床帐放下,制造出内里有人的假象,又拽着那二人头发,硬生生将人拖进了帷幔之后。 地上铺的是湘色云纹绒毯,拖个桌子都费劲,更别说是两个人了,好容易到了地方,乔毓手心儿里都留了两把头发。 赵嬷嬷倒是还好,唐贵太妃却是痛的面容扭曲,眼眶含泪。 乔毓蹲下身去,看看唐贵太妃,再看看赵嬷嬷,语调婉转,笑靥嫣然:“不是说有人受伤了吗?她在哪儿呀?” “你们可能不知道,”她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拔出鞘之后,轻轻拍了拍唐贵太妃的面孔,笑意温柔:“我除了会看病,临终关怀也很有一套哦。” 雪亮的锋刃紧贴面颊,唐贵太妃眼底不禁闪过一抹畏惧,心间更觉战栗,泪珠顺着玉白的面颊淌下来,当真可怜。 乔毓冷笑一声,扶住她被卸掉的下巴,轻而易举的给抬回去了:“贵太妃娘娘,我看你似乎有话要说?” 一个人心里在想什么,不是看她说了些什么,而是要看她都做了些什么。 唐贵太妃被乔毓拽着头发拖到这儿,便知不好,现下受制于人,更不敢高声。 ——即便真将人给叫来了,又哪能快的过乔毓手里边儿的刀? 她勉强定了心,颤声道:“秦国夫人,此事与我无关,是太上皇胁迫我这么做的,他用晖儿威胁我,我实在没有办法……” “真的吗?” 乔毓语气怀疑,再看她满脸泪痕,连妆容都花了,脸上又闪过一抹同情,感怀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的心,从来都是无法控制的。” 唐贵太妃微松口气,连声附和道:“是,是这个理儿……” “唉。”乔毓叹了口气,垂眼端详她一下,抬手一记耳光,扇到她脸上了。 很重,但是并不响亮。 “怎么回事?”她神情诧异,动作却不停,再度抬手,接连六七记耳光打过去,扇得唐贵太妃侧摔在地,唇角流血。 乔毓用左手拉住那只行凶的右手,蹙眉道:“贵太妃娘娘,我的内心是很同情你的,但我的右手,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 唐贵太妃面皮抽动,险些一口血吐出来,好容易才忍住这股屈辱,低头求饶道:“冒犯秦国夫人,是我有错,望请秦国夫人大人大量,不要同我计较……” “对不住了,贵太妃娘娘。” 乔毓一刀将赵嬷嬷的喉管划开,血液喷溅,沾湿了唐贵太妃的粉杏色诃子。 她微笑道:“我觉得,你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唐贵太妃忽然能够体会到胞弟被杀前那一瞬的惊恐了。 她牙齿咯咯作响,面容扭曲着,颤声威胁道:“本宫是太上皇的贵妃,是韩王的生母,你敢!” “我的天,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乔毓诚惶诚恐道:“这可是皇宫,是太极殿,我怎么敢处置贵太妃娘娘呢!” 唐贵太妃便如同在坐过山车,大悲与大喜交杂在一起,汗湿夹背,良久之后,方才软声道:“秦国夫人,此事的确不是我自愿的,而是被人逼迫,现下赵嬷嬷这贱奴已伏法,求你高抬贵手……” 乔毓拉过她衣袖,将匕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送回鞘内,这才轻飘飘道:“贵太妃是皇室中人,自有太上皇与圣上处置,哪里轮得到我越俎代庖。” 别人不知道太上皇现下是何等光景,唐贵太妃却最是清楚了,说是强弩之末,没有半分夸张,事情若真是闹大了,为求事态平定,只怕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给丢出去。 现下听乔毓这般言说,她便知道是不肯松口了,心下既觉不甘,又生愤懑,凄然一笑,道:“秦国夫人,你一定要将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是的哦。” 乔毓语调轻柔:“六十岁老头子你给我安排上了,我能不礼尚往来,给你个临终护理吗?” “……”唐贵太妃心头恨得滴血,却还是颤声求道:“秦国夫人,难道你便这样心狠,怎么都不肯放我一条生路吗?” 乔毓眉头微蹙,想了一会儿,柔声道:“亲亲,这边的建议是入土为安呢。”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起还参加了征文活动,求营养液~_(:3∠)_ ps:营养液过期了的,都给我去预收待开文,哼╭(╯^╰)╮ 52、毒打 唐贵太妃见她迟疑,心中不免有所希冀, 满以为乔毓会放她一马, 哪知她心头那块儿巨石还没有落地,便听到这么一句回复,真是怒火中烧, 五脏六腑都要挪位置了。 事情到了这等境地, 她反倒豁出去了, 狠下心去, 目光狞然道:“贱婢,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乔毓嘿嘿的笑, 抬手一巴掌,将她那张饱含坚强的脸扇歪了:“你活着都斗不过我, 死了还想反杀?做你的春秋大梦!” 唐贵太妃肤色雪白,先后被乔毓扇过好些次,面颊上掌印清晰可见,着实狼狈,听她这话, 心中更是怒到极致:“我跟你拼了……” “你老实呆着吧。”乔毓懒得同她啰嗦,赶在她开口之前,再度将她下巴卸了。 唐贵太妃双目圆突,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去了, 乔毓一记手刀砍在她脖颈,她白眼珠儿一翻,软软的倒在了帷幔之后。 外边儿有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似乎是有人来了,乔毓忙将她踹到帷幔里边儿,迅速往床帐中去了。 太上皇今日心情很好,连带着看侍奉左右的仆从们,都觉顺眼了很多。 男人最在意的有两样,一是权柄,二是美色。 他也曾经君临天下,可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又或者是为了争一口气,退位之后,他开始在女色中流连,只几年功夫,宫中便添了十多个皇子,此外,还有九位公主。 对于他而言,今天显然是一个特别好的日子: 既能再次领略执掌权柄的好处,使得皇帝在自己心腹家中迎娶继后,又能凭空得个美人,狠狠恶心一下乔家,一石三鸟。 太上皇这么想着,笑容中便显露出几分得意来,吩咐侍从们留在门外,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内殿中的帷幔被人放下了,光线难以进入,昏暗之余,也添了几分旖旎暧昧。 他笑意愈深,目光在掩着的床帐上一扫,心底的得意便如同泉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涌了出去,大步走上前去,伸手挑开了那层朦胧轻柔的薄纱床帐。 乔毓正倚在床柱上,瞅见那只枯瘦苍老的手伸进来,就觉得有点反胃,信手将那层床帐撕开,右手握拳,狠狠打在了来人腹腔。 太上皇何曾想到会有这等变故,生生挨了一拳,险些仰面栽倒,乔毓冷笑一声,抬起一脚,直踢他小腹而去。 太上皇戎马半生,虽然事出突然,反应却快的不似六旬老人,收腹后退一步,堪堪避开来者锋芒,便又急忙后退,意欲逃离此处,却不想乔毓早已封住了他去路,人挡在必经之处,左腿顺势横扫。 太上皇措手不及,应声倒地。 他败的狼狈,肩膀不慎撞到桌案,上边儿的白瓷仙鹤瓶随之落地,伴着“砰”的一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 这动静闹的可不算小,惊动了殿外人,内侍有点儿担心,碍于太上皇先前吩咐,又不敢贸然闯进去,隔着门,急声问道:“太上皇,您可安好?” 乔毓手中匕首出鞘,锋刃直抵太上皇咽喉,略微用力,留下了一线红痕。 太上皇面色铁青,额头青筋绷起,略微出了口气,方才沉声道:“朕不小心将花瓶碰倒了,没你们的事儿,都滚远些!” 内侍其实也就是顺嘴一问,太极宫这样的地方,难道还能闯进来刺客? 乔四娘都昏过去了,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他听太上皇语气不好,疑心是自己出声,搅扰了兴致,忙顺从的应了声是,领着其余内侍,退的更远了些。 乔毓竖着耳朵,听外边儿脚步声渐远,唇边笑意也愈发浓郁起来。 太上皇眼底闪过一抹狰狞。 他眯起眼来,神色不善的盯着乔毓看了会儿,终于道:“你走吧,朕不会追究你今日的无礼……” 乔毓脸上闪过些微茫然,似乎没有听清,略微前倾一点,示意他再说一遍。 太上皇见她如此,心下冷笑,道:“你可以走了……” 乔毓面露恍然,将匕首收起,在太上皇有些阴郁的神情中,抬手一拳击中了他下颌。 太上皇如何知晓她会忽然动手,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觉脑袋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棍的西瓜,从里到外都嗡嗡作响。 大脑有些混沌,下颌更是痛的难以忍受,过了大半晌,他才伸手去摸自己口鼻,再低头时,却见掌心已经沾染上鲜红的血色。 早先挨了一拳的腹腔像是被唤醒了似的,钝钝的痛了起来,痒意从心肺一直蔓延到喉咙,终于到了嗓子眼儿。 太上皇以手掩口,重重的咳了一声,却见有什么东西从口腔中脱落,定睛细看,竟是几颗沾着血的牙齿。 他年过六旬,已经很老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老去。 接连出生的儿女们给了他无限的安慰,年轻女人的肉/体也总能叫他觉得畅然,好像自己还春秋正盛,身强体健一样。 太上皇也曾征战疆场,受过伤,中过箭,但那时候体魄强悍,养几个月就好了。 可现在呢,过了这么久,腹部的痛楚也没有完全消减,一个女人的拳头,就轻而易举的打落了他的牙齿。 “贱婢!”太上皇忽然暴怒起来,有些浑浊的眼神中流露出出慑人的锋芒:“朕要亲手杀了你!” 他猛地站起身来,不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倒像是个正当盛年的壮汉,拳头虎虎生威,直向乔毓而去。 乔毓见他此时仍有这等气力,心下微觉讶异,倒也不惧,侧身避其锋芒,又顺势搭住他手腕下拧,同时右腿高抬侧踹。 太上皇冷笑一声,生受了她一脚,却按住她肩,拳头向她太阳穴打去。 这老东西,很有几把刷子嘛! 乔毓心头一跳,右脚用力,身体腾空,硬生生避开那一拳,左腿猛地踹向他后背,太上皇躲避不及,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乔毓见过他方才身手,再不留情,屈膝下倾,接连三拳打在他下颌,直到见他口中吐出血沫儿,方才勉强停住。 太上皇瘫软在地,那血沫儿顺着嘴角,一直流到了衣襟上,形容狼狈至极。 乔毓浑然不觉怜悯,冷笑道:“这三拳是为我自己打的!要进棺材的人了,还成天肖想小姑娘,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太上皇面颊扭曲,神情狰狞,目光中的杀机几乎要漫出来了,只是他此刻下颌痛的厉害,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喂,你怎么了?” 乔毓见他出气儿都少了,眉头不禁蹙起,伸手为他探一下脉,却觉太上皇身强体健,不逊于正常的成年男子。 “妈的,”她勃然大怒:“你好着呢,敢装死骗我!” 说完,又是三拳,狠狠打在太上皇腹部。 太上皇:“……” “这三拳是为我二姐姐打的。”乔毓道:“她十六岁就嫁进李家,一个小姑娘,摊上你这么个公公,章太后那么个婆婆,不知道受了多少闲气……” “……”太上皇险些再吐一口血出来,怒发冲冠道:“你对你二姐姐有什么误解吗?!” 乔毓不答,又是三拳,使足了力气,结结实实的砸在他腹部。 太上皇痛的像是胃痉挛,就跟有人将自己肠子剪短了一截,再拿针线胡乱缝上一样,面皮发白,嘴唇失色,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最后这三拳,是为我叔父打的,可惜我不能杀你。” 乔毓目光冰冷,一字字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谁能想到,你活的这么久……” 剧痛之下,太上皇看东西都重影儿了。 他额头是涔涔冷汗,恍惚间生出几分幻觉来,对着乔毓看了会儿,双目无神道:“乔氏,你太过分了,我退位的时候打我,说是替你叔父打的,现在怎么又打……” 什么意思,他退位的时候,二姐姐也打过他? 乔毓听得眉头一跳,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二姐姐一声,脸上也止不住带出几分笑意,还没等说句什么呢,就听外边儿似乎有脚步声传来,好像正在问话。 那声音有些熟悉,威仪之中带着少年的清朗,是大外甥来了。 乔毓从怀里摸出一瓶蔗糖浆来,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又全数喷出去,然后就熟练的往地上一瘫,装出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来。 太上皇总觉得这无耻之徒的做派似乎在哪儿见过,只是接连遭受重击,头脑混沌,竟也想不起来了。 乔毓看见他就觉得膈应,抬腿将他往边上踢了踢,这才重新躺下。 …… 宫人到东宫时,皇太子正同秦王与几位臣属议事,听人回禀说秦国夫人身边的宫人前来传话,与弟弟对视一眼,忙叫传人进来,几位臣属见状,便自觉的告退了。 那宫人进殿,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皇太子虽知道母亲行事自有分寸,轻易不会被人欺负,却也怕她一时不慎,阴沟里翻船,着人去知会显德殿后,便同秦王一道,往太极宫去了。 白露与立夏一直守在外边儿,眼见韩王离去两刻钟,都没再回来,便知事情有变,试探着在外边儿问了声,又推门进去,果然见乔毓已经不见了。 这二人见多识广,倒也不慌,留下白露在门外守着,等候皇太子前来,立夏则领着人进了内殿探看,不多时,便在隐蔽处发现了一道侧门。 “四娘应是从这儿走了,”回话的宫人道:“只是不知,是她自己情愿走的,还是被人挟持走的。” 这还用说? 立夏心道:当然是她自己走的。 她是陪着明德皇后一起长大的人,对于应对这等场合,早就得心应手,面色惊慌,摆足了受害者的架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见了?秦国夫人乃是一品命妇,若再此处出事,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还不快去找!” 宫人们见她如此,唬的不轻,忙吩咐人四散开去寻,刚一出门,正赶上皇太子一行人来。 “怎么回事?小姨母呢?”皇太子神情端肃道。 立夏悄悄向皇太子与秦王眨一下眼,又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的讲了。 “也就是说,小姨母最后见的人是韩王,并且在见过他之后,便消失了?” 皇太子见她如此做派,便知母亲应当无恙,面色却愈加沉了,敛容喝道:“去叫韩王来,孤有话要问他!” 内侍闻言应声,匆忙去寻韩王,皇太子则与身后一众卫率顺着那道偏门出去,沿路探查起来。 韩王正同几个宫人玩闹,冷不防见东宫的人找上门来,领到了皇太子面前去,心里边儿不禁有些畏惧,再一想此处乃是太上皇的地盘儿,底气又足了起来。 他人虽小,辈分却大,说起来,皇太子与秦王还要唤他一声皇叔呢。 韩王假模假样的板起脸,道:“太子令人请本王前来,所为何事?” 皇太子半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面色冷凝,一字字道:“秦国夫人呢?” 韩王被他看得心慌,却也知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低下头去,语气飘忽道:“本王与她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宫人们都瞧见的,如何能知道她现下在哪儿?” 皇太子忽然笑了,他生的英俊卓然,这样一笑,真有种寒冰融化,春光湛湛的感觉。 他伸手在韩王鼻梁上刮了下,像是在逗弄小孩子一样,凑到他耳畔去说话时,那语调却是冰冷的:“你找死吗?” 韩王还当是自己听错了,抬头去看,却在皇太子温和的笑容看出了凛冽杀机。 他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讪笑道:“太子殿下……” 皇太子轻轻颔首,道:“秦国夫人在哪儿?” 韩王声如蚊呐:“母妃将她带走了。” 皇太子眼底的温度慢慢降下去了:“带到那儿去了?” “我不知道,”韩王下意识就要推脱,见他神情冷锐,忙止住话头,改口道:“仿佛是就近的偏殿……” 皇太子眉头微蹙:“唐贵太妃带秦国夫人去偏殿做什么?” 韩王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轻重,有些胆怯的看着他,没敢直言。 皇太子见状,心头一沉,眼中凶光毕露:“说!” “母妃,母妃说秦国夫人取笑她,说她侍奉六十岁的老头子,”韩王畏惧战栗,颤声道:“要叫秦国夫人也……” 皇太子听到此处,已是怒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把掐住韩王脖颈,冷冷道:“你最好祈祷她平安无恙,否则,你就等死吧!”说完,便将他丢开,大步往偏殿去。 秦王随从在后,也是惊怒非常,见皇太子已然离去,又吩咐身后禁卫:“把守住此处,不许闲杂人等进来,再去请父皇前来,动作快些。”说完,又快步跟上。 事情闹成这样,白露跟立夏也没想到。 最重要的是,谁知道唐贵太妃会打着这么肮脏的主意,太上皇又真能对那张与儿媳妇一模一样的面孔下得去手? 皇太子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便没叫禁军前来,忍着怒气,提剑往偏殿去,一脚将门踹开,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属于血液的甜腥气。 他心头一震,担忧之情愈甚,目光四下里一扫,却见母亲倒在地上,唇边与衣襟上都沾着血色,只是面色红润,目光灵动,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伤了的样儿。 皇太子略松口气,便瞧见太上皇瘫软在不远处,鬓发凌乱,衣袍染血,唇边血沫儿将花白胡须染得鲜红,目光涣散,如同被人□□过的破布娃娃。 皇太子见这情状,便知道母亲没有吃亏,可饶是如此,心下尤觉怒气难抑,几欲杀人。 他自问不是什么善人,但也不至于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正如同他不会通过阉割来打垮一个男人一样,也同样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去折辱一个女人,即便那是自己的敌人。 唐贵太妃也就罢了,后宫里争风吃醋的女人,心思龌龊些也不奇怪,但太上皇呢? 他是打过天下的将军,坐过江山的天子啊! 皇太子冷笑一声,抬起一脚将太上皇踢开,拔剑出鞘,缓步近前。 乔毓见状也没法儿装死了,原地弹起来拦住他,道:“阿琰,你别冲动。他毕竟是太上皇,如何处置,须得由你父皇做主。再则,即便是杀,也不该脏了你的手。” 皇太子垂下眼去,便见她面色焦急,目光清亮。 他眉头微蹙,食指在她下颌上的红痕上蘸了下,略微一尝,自语般道:“哦,是蔗糖啊。” 乔毓弄虚作假被抓了个现行,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想着这样的话,还比较占理……” 皇太子将食指送入口中,慢慢将那丝蔗糖舔舐掉,好像那是什么人间美味似的,久久没有言语。 他不说话,乔毓就心慌了,小心翼翼的解释道:“这个事吧,我事先也没想到,谁能猜到他们这么变态……” 皇太子一指墙角,轻轻道:“去那儿站好。” 乔毓一愣:“啊?” “去站好!” 皇太子面如寒霜:“你明知道事情不对头,还主动往里边儿撞,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把控不住,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若真是出了事,叫别人怎么办?!你知道我进门前有多担心吗?!” “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 他指向墙角,厉色喝道:“过去站好!” “对不起。”乔毓被他说的愧疚,小声道了句歉,老老实实的到墙角去站定了。 秦王从外边儿进来,这席话听到了大半儿,劝慰兄长道:“天下间焉有人能未卜先知?小姨母事先也不知他们会有这等险恶的用心。” “再则,”他温声道:“事发突然,她怕也吓坏了……” 皇太子扭头去看,乔毓忙揉出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神情来。 “怎么回事?”皇太子叹口气,面色如霜,语气却柔了几分:“太上皇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乔毓道:“他对我心怀不轨,多亏我发现及时,先将他打个半死。” 太上皇:“……” 皇太子:“……” 秦王:“……” 太上皇今日着实不幸,先是遭遇了一通来自大锤的毒打,又被孙儿一脚踢开,这会儿还要听着这几人胡扯,好不心累。 他咳了一声,又吐出些许血沫儿来,面颊受伤之后太过肿胀,挤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手掌在地上摸了摸,想试探着站起身来。 这情状着实狼狈,皇太子与秦王却没想过去搀扶,见他在地上摸了半天,都没起来,方才向乔毓道:“你把他弄瞎了?” “没有没有,”乔毓连忙否定,探头去看了看,不好意思道:“他大概是在找牙吧……” 皇太子盯着她看了会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没受伤吧?” “我没事儿,”乔毓看他这样,便知道是气消了,慢吞吞的蠕动回去,道:“对不起,这次的事儿我也没想到,以后不会了,真的……” 皇太子见她如此,反倒歉疚起来,又叹口气,道:“对不起。我方才太凶了。” “没有没有,”乔毓赶忙摇头,不好意思道:“是我不好。” 皇太子微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头,目光在内殿中一转,奇怪道:“唐贵太妃呢?” 他看向乔毓:“小姨母,你把她杀了?” “怎么把我想的这么凶?”乔毓闷闷道:“明明我才是受害人。” 皇太子目光在满地找牙的太上皇身上一停,不忍心再看,转过头去,道:“因为别人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而小姨母你,一看就是那种会叫人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人。” 53、制诰 乔大锤被人点明了本质,登时讪讪起来, 脑袋耷拉下去, 弱弱道:“我真的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可不知道为什么,祸事它总是围绕着我……” 秦王听得失笑, 皇太子也是忍俊不禁, 自怀中取出帕子, 帮她将那张花猫似的脸擦干净, 又道:“唐贵太妃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乔毓见他如此作态,便知道事情完全能够控制得住, 心下大安,领着大外甥到窗前去, 将那帷幔掀开,露出了里边儿形容狼狈、正昏睡着的唐贵太妃,还附带一个已经咽气儿了的赵嬷嬷。 皇太子目光在唐贵太妃明显红肿的面颊上一扫,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又吩咐人将赵嬷嬷尸身运出去埋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 秦王便令心腹入内,将现场收拾干净,眼见没什么扎眼的了,方才吩咐人去将太上皇搀扶起来, 小心拭去他面上血迹,整理仪容。 乔大锤的毒打,哪里是这么容易招架的。 太上皇虽身强体健, 但毕竟也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被人搀扶起之后,头脑中仍觉得有些混沌,更不必说口中牙齿脱落的剧痛,与腹部遭受重击后的难捱了。 他白着脸,任由内侍摆弄了会儿,目光却有些空洞,仿佛是丢了魂儿。 立夏领着人清扫内殿,在地毯上发现了五颗沾着血的牙齿,搁在托盘上,去问秦王:“这个怎么处置?” “留给太上皇吧,”秦王云淡风轻道:“这么大的喜事,总要留个念想。” 立夏笑着应了声:“是。”又吩咐人将那几颗牙齿收起来,待会儿送到太上皇的寝殿里去。 宫人们将殿内的血迹擦拭干净,脏了的地毯换成新的,又在书案上重新摆了花瓶,另有人沏了茶,殷勤的送到几位主子面前。 乔毓折腾了这么久,真有点儿渴了,奈何那茶水略有些烫,她只得将其摆在桌子上,掀开盖儿慢慢吹,等着它凉下来。 同样是有些灼烫的茶水,皇太子端的稳当,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他掀开茶盏的盖子,嗅了嗅茶香气,眉梢微挑,抬手向前,将其倾到了唐贵太妃那张明显红肿起来的脸上。 乔毓方才那一记手刀力气用的不小,但也不至于将人砍的颈部以下全然瘫痪,疼痛在灼烫的作用下进一步放大,伴着一声尖叫,唐贵太妃猝然睁开了眼睛。 她头一个瞧见的是皇太子,第二个瞧见的便是乔毓,这俩人可没一个好惹的。 唐贵太妃心下惊惧,又觉脸上痛楚难当,想要伸手去触摸,又怕进一步加重伤势,当真痛苦难当。 “你们休得放肆!” 在唐贵太妃眼里,皇太子远不同于乔毓,虽然素日里冷厉了些,但好歹还是能讲道理,分轻重的。 她勉强鼓起几分勇气,颤声道:“本宫是太上皇的贵妃,是你们的长辈,若叫他知道……” “……那个,”乔毓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道:“太上皇伤的比你还重,你要是没事儿,就去照顾照顾他?”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么想着,乔毓便侧过身去,叫唐贵太妃亲眼瞧了瞧鼻青脸肿的太上皇。 唐贵太妃:“……” 她脸皮抽动几下,终于将心里按捺许久的那句话说出来了:“乔四娘,你是魔鬼吗?” 乔毓认真的回答她:“不是。” 唐贵太妃眉头一跳,想要反驳一句,可嘴唇张开之后,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面对生死的。 唐贵太妃嘴唇颤抖几下,忽然合上了眼睛,乔毓原以为她是想放几句狠话,都做好怼回去的准备了,却见她那双妙目中眼泪簌簌,很快沾湿了脸庞。 乔毓吃了一惊。 “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不放心韩王……” 唐贵太妃睁开眼,或许是因为此刻柔和的语气,又或者是因为蜿蜒不绝的眼泪,现在的她,颇有些近乎凄艳的美感。 她向皇太子叩首,目光忧伤,央求道:“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求圣上与太子殿下顾念他也是李家血脉,予以保全……” 皇太子静静看着她,许久之后,方才露出一个笑来。 “我不答应。”他神情静穆,但语气很冷:“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尤其是,当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对的时候。” “贵太妃,有些事情你或许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很清楚。” “你曾经令人将感染时疫的宫人用过的物件送去给阿巍和淑质,也曾经想诬陷我与太上皇的宫嫔有染,更不必说几次三番帮着荒王与我们为难,你扪心自问,凭什么求我们放韩王一马?” 皇太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淡漠道:“凭你一文不值的眼泪,和假惺惺的忏悔吗?” 唐贵太妃面容上已然全部失了血色,瑟缩道:“我虽有错在先,但毕竟没有真的伤害到你们……” 皇太子笑了一下,道:“你没能得逞,是因为你没本事,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体谅你的愚蠢。” 唐贵太妃颤声道:“韩王毕竟姓李,他是你的叔父……” “又不是我儿子,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皇太子漠然看了她一眼,道:“凡事有果必有因,你该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唐贵太妃还待说句什么,皇太子却不耐烦再听,吩咐人堵住她的嘴,却见内侍匆忙入内回禀:“太子殿下,圣上到了。” 几人对视一眼,齐齐迎了出去。 …… 皇帝来时,对于今日之事,知道的不甚真切,只听传信的宫人说乔毓在太极殿外遇见了韩王,说的颇为相投,后来还一道往太极殿去了。 他与她相伴多年,极为了解她秉性,只听着几句描述,便知道她是打算作妖。 皇帝原本想着,事情若是闹大,自己总要帮她收尾,便起驾往太极宫去,不想走了一半儿,便遇上秦王派去的人了。 来人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个清楚,又恭谨道:“太上皇受了点伤,不过并无性命之忧,唐贵太妃与韩王已经被太子殿下扣住了,至于如何处置,却要等圣上亲裁……” 皇帝年少时性情刚烈,人到中年,儿女绕膝之后,反倒愈见柔和。 这并不意味着他骨子里的刚强已经被岁月软化,相反的,是他本性中锋芒毕露的部分,被时间蒙上了盔甲,寒光内敛,威不可当。 回话的内侍叩头到地,却也能察觉到周遭气氛的凝滞,侍从们垂手而立,噤若寒蝉,宽阔无边的长廊,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绝开,没有任何声音,寂静的令人心慌。 如此过了半晌,那内侍方才听皇帝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秦国夫人无恙?” “是,”内侍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道:“秦国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皇帝点点头,没有再问别的,缄默着前行几步,忽然侧目望向太极殿方向。 那目光很冷,带着凛冽的杀机,就像三年前那个午后一样。 …… 无需别人说,乔毓也知道这次的事儿大发了,毕竟自己不仅把太上皇打成这样,还附赠了一个唐贵太妃。 皇帝跟大外甥可不一样,后者是血脉相连,总是关爱体贴她的好孩子,前者…… 乔毓不太敢往下想了,低着头站在皇太子和秦王后边儿,神情忏悔,脸上写满了“我有罪”三个字。 皇帝的眼底似乎凝着一片冰,面色沉沉,瞧见她后,道:“你过来。” 乔毓左右看看,发现是在叫自己,忙小步到了近前,小声道:“圣上有何吩咐?” 皇帝目光凝滞,上下打量她几眼,忽然抬手,钳住了她下颌。 乔毓吃痛,下意识想要挣开,不想还没等她有所反应,皇帝便先一步松开了手。 “高庸,”他淡淡道:“带她去显德殿思过。” 乔毓听得心头一跳,想要说句什么,却见皇帝下颌微收,唇线紧抿,显然已经怒到极致。 她心下一凛,没敢开腔。 高庸不敢高声,小心翼翼的近前,轻声道:“秦国夫人?” 乔毓低下头去,小声道:“走吧。” …… 乔毓走了,太极殿外气氛愈见凝滞,无人做声,唯有皇帝面笼寒霜,摩挲着手中那串紫檀木珠,发出一阵细微的碎响。 “太子留下,其余人都退下吧。” 约莫过了半刻钟,皇帝带着凛冽寒意的声音方才在众人耳边响起:“再传中书舍人魏元同、刘崇望前来制诰。” 内侍与宫人们面色顿变,饶是秦王,神情中也不禁闪过一抹诧异。 在这样的档口传召中书舍人前来制诰,大唐的天,只怕真要变了。 想归想,众人动作却不迟疑,向皇帝躬身施礼,先后退下,皇帝淡淡颔首,不发一言,转身走进了内殿,皇太子自然跟随。 太上皇伤的不轻,从脑袋到肚腹,没一个好地儿,宫人内侍虽然帮着擦拭血迹,更换衣袍,却难以消除面颊上的青紫淤痕,更不必说破裂的唇角与丢失的牙齿了。 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头脑中的轰鸣减轻了些,思维也逐渐恢复原状,被疼痛控制良久的情绪,尽数被愤怒占据。 “乔氏万死,乔家也该满门抄斩!” 太上皇目眦尽裂,向皇帝道:“区区臣女,竟敢在宫中如此行凶,如此大恶之行,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他带兵打仗时 ,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后来登基做了天子,更是万人之上,即便被儿子掀翻,也是高高在上的太上皇,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太上皇倒不至于天真的觉得皇帝真会处置乔家,甚至于连秦国夫人怕都不会杀,他只想要一个把柄,以此逼迫皇帝退让,亦或是娶章、裴两家的女郎为妻,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表现的极为强势。 皇帝静静坐在椅上,似乎并未听到太上皇的一番言辞,这叫后者有些心慌,暗自犹豫态度是否该再软化几分,一时间却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关头,却听殿外内侍恭谨道:“圣上,中书舍人魏元同、刘崇望已到。” 皇帝面无表情道:“传他们进来。” 两位中书舍人听闻皇帝传召,并不曾多想,只当是往显德殿去录诏,被内侍引着到了太极殿时,不禁惶然变色。 实在不是他们胆怯,而是太极殿乃是太上皇的住所,皇帝传他们前来,在此地制诰,其中隐含的政治意义实在是太大。 二人心下凛然,暗自加了一万个小心,跟随侍从进了内殿,连头都没敢抬,问安之后,便跪坐到桌案前,提笔等候吩咐。 皇帝的语调与神情一样淡漠,徐徐道:“蒋国公世子阴与刺客有交,行刺君上,罪在不赦,斩立决……” 魏元同与刘崇望听到此处,心中已如鼓擂。 皇帝虽只说了蒋国公世子一人,但有一个行刺天子的世子,蒋国公府如何能够保全? 只听了几句,但他们心里却是门儿清:蒋国公府,完了! 两位中书舍人能想明白的事情,太上皇自然也明白,面色惊变,心头急怒,扬声喝道:“逆子敢尔!” 他若不出这一声,两位中书舍人都不知道太上皇也在这儿,毕竟自打一进殿,他们就没敢抬头,现下听他出声,真是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谁不知道蒋国公裴安乃是太上皇的嫡系心腹,视为臂膀,甚至于结为儿女亲家? 太上皇是被儿子从皇帝宝座上生生掀下去,这事儿谁都知道,但皇帝毕竟还要脸,臣民面前总算维持着父慈子孝,可是今日,皇帝在太极殿,当着太上皇的面儿录诏,处死蒋国公世子,可就是光明正大的扇太上皇耳光了。 两位中书舍人汗出如浆,却不敢发一言,对视一眼,便再度低下头,只当太上皇不在此处,依照皇帝吩咐,开始录制诏书。 皇帝不急不缓道:“蒋国公裴安,于家,教子不善,有失察之责;于国,本性庸碌,构陷忠良,昔年以太上皇幸得进,今不可再居高位。” 太上皇听罢,怒的浑身颤抖,连声道:“逆子,逆子!” 皇帝恍若未闻,转了转手中那串紫檀木珠,继续道:“武德之时,政刑纰缪,官方弛紊,虽有天子昏庸,但裴安为相,当居首责。着削去蒋国公勋爵,没其家财,罢官还乡,后世子孙永不录用。” 两位中书舍人越听,头上冷汗便越多。 “武德”乃是太上皇所用年号,现下皇帝公然宣称武德之时纲纪混乱,政令荒谬,简直就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儿将太上皇拖出去游街了。 两人心下打鼓,不禁思忖这对世间最尊贵的父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连最后的温情假面都戴不住,浑然不理会天下人可能会有的非议。 他们想到这儿,心头便痒痒的,下意识抬头去看太上皇神情,却见年过六旬的太上皇鼻青脸肿,神情狼狈,心神巨震,赶紧低下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动作,又或者是察觉到了,却又懒得管,太上皇怒火中烧,哪里顾得上这么两个小角色,至于皇太子,就更加不会主动开口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说的太多,皇帝端起茶盏来用了一口,方才继续道:“皇城多砖石土木,无甚意趣,太上皇以弘义宫有山林胜景,雅好之,决意离宫徙居此处,并改名大安宫。” 所谓的弘义宫,便是皇帝登基之前的王府,无论亭台建筑,亦或是景致风光,都远远逊色与皇城,更不必说太极殿这样的长安之巅了。 再则,叫太上皇去住将自己掀下台的儿子的旧居,未免也太过诛心了。 这话一落地,两个中书舍人不需要看,都能猜到太上皇的神情。 果然,转瞬的宁寂过后,太上皇有些颤抖的声音响起,不像是方才的暴怒,反倒掺杂着几分胆怯:“你怎么敢,怎么敢……天下人都会非议的,不忠不孝,史书上……” 皇帝不以为意,淡淡道:“太上皇在宫中呆的闷了,一日也不能再留,即刻收拾行装,今日便搬出去吧,笨重东西也不需要带,捡些轻便的即可……” 54、认错 皇帝话音落地,便有内侍宫人应声, 施礼之后, 退出内殿,显然是去帮着太上皇收拾行囊,准备搬出宫去了。 至于魏元同与刘崇望这两位中书舍人, 却是恨不能将脑袋塞到脖子里边儿去, 拼命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太上皇早知自己与长子的关系难以挽回, 却不知他竟能做到这等地步, 连这所剩无几的温情假面,都不肯再维系下去。 “你, 你竟敢赶朕出宫?” 他花白的胡须颤抖,显示出主人此刻心中的不安与惊惧:“你当真要如此绝情?朕是你的父亲, 是太上皇……” 皇帝置若罔闻,拨弄着手中那串紫檀木珠,继续道:“鲁国公刘肇仁,佐命开唐,功勋累累, 只因偶有怨言,竟被裴安诬告谋反丧命,海内冤之。今复其勋爵,还其家财, 令其长子树义承爵。” 两位中书舍人冷汗涔涔,握笔的手都在颤,勉强将这旨意书写, 终于听皇帝道:“好了,就到这儿吧。这几道旨意,交由中书令看过之后,下发到门下省去,验证无误之后,便明发天下。” 两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毕恭毕敬的站起身,应了声:“是。” 皇帝停了手上动作,将那串紫檀木珠握在手里,淡淡看他们一眼,道:“退下吧。” 两位中书舍人如蒙大赦,带着书就的几册圣旨,躬身施礼之后,逃命似的离开了此处。 内侍沉默着守在门外,目送他们离去之后,近前去合上了内殿的门,只留下太上皇与皇帝、皇太子三人无声的对视。 临近六月,天气已经有些燥热,不远处的杨树上栖息了一群蝉,不知疲倦的鸣叫,那声音透过窗扉,隐约进了内殿,连带着太上皇的心,都跟着浮躁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嗯?” 他站起身,步履艰难的来回踱步,面容扭曲,语气有点颠乱的道:“否决朕的政令,更改朕的旨意,还打算将朕赶出宫去?好,真是好……难道你还打算弑君吗?!” 皇帝道:“不至于。” “不至于?” 太上皇听他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便觉心头一股火,忽的烧了起来,怒极反笑道:“难道朕还要谢过你的恩德吗?” 他面上笑意淡去,眼眶通红,暴怒道:“朕身为帝王,竟受此奇耻大辱,自古以来,便是闻所未闻,还不如一死了之!” 皇帝抬起眼,静静看了太上皇半晌,忽然微微后倾,有些闲适的靠在了椅背上。 他左手握住那串紫檀木珠,右手却探到腰间,将那柄太阿剑解下,丢到了太上皇面前。 金属质地的剑鞘落到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一声不甚重的闷响,然而落到太上皇耳中,这低低的一声,来的比九天雷鸣还要震撼。 他面色忽青忽白,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柄剑看了良久,忽然抬起一脚,将其踢到了远处。 “如果你真有这等胆气,三年前宫变那日便自尽了,何必等到今天?” “你不敢。”皇帝淡淡道:“说到底,你也只是一个懦夫。” “父皇,这是朕最后一次叫你父皇。”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自己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父亲:“你能开国立业,自有你的过人之处,这一点,朕从来都没有否认过,但与此同时,你也应该明白另一点。” 太上皇目光冰冷的看着他:“什么?” “你之所以能做开国君主,是因为朕晚生了二十年。” 皇帝定定看他一会儿,道:“朕不打算杀你,虽然朕很想那么做。朕希望太上皇长长久久的活着,看朕是怎么做到你做不到的事情的,看朕如何开创盛世,彪炳青史。” “彪炳青史?就凭你?” 太上皇像是被戳到什么痛处似的,冷笑道:“贱婢之子,背父之臣,杀弟囚君,人神共愤!你也配说这句话?” 皇帝听他这般言说,也不动气,只淡淡道:“朕为何不配?假若朕能开创万世未有之盛世,国强民富,四方皆臣,光芒与日月同,谁还会在意米粒大小的污点?” 他微微笑了一下:“太上皇,朕希望你能活到那一日,亲眼见证这一切。” 太上皇被他这等狂言惊住了,略一怔楞,便待哂笑,皇帝却不再有耐心听,转头向外,吩咐道:“请皇太子与唐贵太妃母子来,朕有话吩咐。” 太上皇悚然一惊:“你要做什么?” …… 太上皇既有了往弘义宫去住的念头,他的妻妾儿女自然也不能继续留居在太极宫。 内侍监高庸领着乔毓往显德殿去思过,在这儿主事的便是内侍少监梁平。 太上皇姬妾甚多,退位之后,更是广纳美人,有名分的便有二十七八人,没名分的更是不计其数。 梁平受令清宫,一边儿吩咐人去将弘义宫收拾出来,另一头便取了名册,着人去请了宫嫔们来,叫收拾家当,两刻钟之后,便送她们出宫。 皇城富贵,哪里是弘义宫所能比拟,更不必说只短短两刻钟时间,连库房都不能看一遍,更别说是收拾细软离去了。 有宫嫔心生不忿,怒道:“太上皇是圣上生父,圣上怎能将父亲赶出宫?此等逆行,非人哉!本宫要去见圣上,看他如何分说……” “哎呦,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人,怎么就失心疯了?” 梁平笑微微的瞧着她,目光冷淡,吩咐左右道:“这位娘娘病了,送她去掖庭修养一阵儿吧,那儿风水养人,兴许没过几天,就好了呢。” 那宫嫔玉面登时惨白,想要说什么,还没等出口,便被人掩住嘴,连拖带拽的带走了。 有了这么一个先例,再没人敢作妖了,宫嫔们面面相觑一会儿,快步回自己住处,将值钱细软收拾起来,免得自己出宫后日子难过。 两刻钟时间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尤其是在搬家这件事情上,更是少得可怜。 时辰一到,梁平便吩咐去请人,半分情面都没留,浩浩荡荡几十辆马车,将宫嫔们与太上皇的几十个儿女送到了弘义宫。 太上皇的后宫里最有分量的两个人,便是章太后与唐贵太妃。 梁平知道唐贵太妃犯了事儿,怕是再难翻身了,所以未曾理会,至于章太后,便该他亲自去走一趟了。 太极宫里边儿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即便章太后是个死人,怕也给惊醒了。 出宫之后的太后,还算什么太后? 她打定主意要拖下去,令人关闭内殿的门,不肯叫梁平进来,她是皇太后,是皇帝的嫡母,难道他还真能叫内侍宫人将她架出去不成? 两下里僵持了一会儿,便有内侍前来传话:皇帝请章太后往偏殿一叙。 另外又提了句:太上皇与唐贵太妃母子也在。 章太后只知道皇帝叫自己这一干人等挪出宫去,却不知是为了什么,骤然听闻这消息,还当是太上皇说动了皇帝,虽然觉得唐贵太妃母子俩梗在哪儿叫人恶心,但想着不必再搬出宫,心绪倒也略好几分。 章太后叫宫人帮着自己整理仪容,对镜观望之后,方才动身往偏殿去。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当家主母,后来也做过皇后,政治上的敏感总是有的,一进偏殿,便见太上皇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唐贵太妃那张引以为傲的面庞也是再难入目,心下就是一颤,先自生出几分不安来。 皇帝似乎没瞧见她脸上的惶然,意态闲适的倚着椅背,向皇太子道:“为太后搬个凳子来。” 皇太子应了声:“是。”又往不远处书案前挪了个凳子过去,微微欠身,示意章太后落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章太后也没有别的办法,目光在丈夫和唐贵太妃母子身上一转,惊惶不定的坐了下去。 太上皇见状,冷笑道:“人都到了,你想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皇帝道:“朕只是觉得,对于有些事情,太上皇一直选择忽视与逃避,到了今天,有必要说清楚罢了。” 太上皇不意他会这样讲,神情不禁有些复杂:“你什么意思?” “朕知道,太上皇一直觉得委屈,觉得朕忤逆不孝,人神共怒,觉得朕应当神魂不安,日夜惊惧,才能勉强坐在这位置上,只是今日,朕想告诉太上皇——这个位置很舒服,朕坐的心安理得,不觉得有任何愧疚与忐忑。” 太上皇面色惊怒:“你说什么?!” 皇帝没有顺从他的意思,再一次重复,而是道:“义宁元年,朕南击段达,大胜而归;义宁二年,朕阵前斩杀薛仁杲,平定陇西;义宁三年,朕击败宋金刚、刘武周,收复并、汾失地;义宁五年,虎牢关之战歼灭王世充与窦建德,平定北方……” “太上皇,”他语调转冷,一字字道:“崤山之战前夕,是你亲口向朕承诺,若得胜而还,便册朕为储君!” 太上皇面色铁青,不发一言。 “朕至今都记得那场战役有多艰难,战场中七进七出,杀得刀口卷刃,衣袖满血,战马前胸中了六箭,后中三箭……” “太上皇,你记得你叫荒王做了什么吗?” 皇帝神情是近乎寒冰的冷厉,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明知我与许翎有深仇大恨,却让荒王将他引到太原去,叫家眷悄悄撤离,却将我的妻儿留下!” 皇太子早先听人提过此事,只心疼母亲艰难,却不知其中竟有这等内情,面色旋即转冷,目光扫向太上皇,神情冷的吓人。 说及此处,太上皇脸上不禁显露出几分愧色,然而不过几瞬,便转为愤恨:“当年之事,朕的确有不当之处,可你呢?” 思及旧事,他潸然泪下,花白的头发透着几分暮气沉沉的瑟缩,语调却亢奋痛恨:“你杀了二郎,连他的儿女都不肯放过!” “你曾经向朕发过誓的,即便来日兄弟失和,也不会斩尽杀绝!” 太上皇双目圆瞪,忽然转向太子,神情中是难以掩饰的恶毒:“你用你的儿女向朕发誓,说你会为二郎保留一丝血脉,可是你毁誓了!” 皇帝神情微变,皇太子也是如此,章太后想起被杀的儿孙们,触及情肠,潸然泪下。 “朕没有毁约,”皇帝说及此处,微微笑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朕是杀了荒王,但是,朕也为他保留了一丝血脉。” 太上皇闻言色变,章太后眼底更是骤然光亮起来,扑到近前去,迫切道:“他在哪儿?那孩子在哪儿?!是个儿子,是不是?!” 皇帝面上笑意愈深,到了此刻,他不必再掩饰自己的得意。 “太上皇,你的诸多儿女中,你最为宠爱荒王,一来他是嫡出,二来,便是这儿子最为孝顺,合你心意。” 皇帝没有看章太后,更没有理会她的意思,而是向太上皇道:“可你有没有觉得奇怪?陈昭仪和张婕妤屡次与朕为难,宫变当日,朕便将其处死,为何独独留下了唐贵太妃?” 太上皇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额头青筋绷起,目光近乎癫狂,转向一侧冷汗涔涔的唐贵太妃。 章太后心头巨震,怔在当场,神情中尽是难以置信。 “去抱抱韩王吧,”皇帝语调轻缓,向他们微笑道:“你们的好孙儿。” 悉心栽培了几年的苦果,终于能喂到太上皇嘴里去,他心里生出几分难言的快意,扬声大笑,转身离去。 太上皇眼眶充血,状若恶鬼,扑上前去,掐住了唐贵太妃的脖颈,暴怒道:“贱妇,贱妇!你竟敢如此……” 唐贵太妃面色惨白,想要分辨,奈何脖颈被他掐住,半个字也吐不出。 韩王蜷缩在母亲怀里,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一幕,哭叫道:“父皇,父皇,你不要打母妃!” 他不说话还好,骤然开口,却叫太上皇心中怒焰更盛。 他抬手一挥,将唐贵太妃甩开,提着韩王的衣襟,仔细打量他面孔,从眼睛眉毛,到鼻子嘴巴,越看越觉得像次子,心中的绝望愤懑也就越深。 除去三年前过世的次子之外,韩王是太上皇最喜欢的儿子,因为韩王聪明,且同自己生的相似,隐约间带着几分次子的影子,总叫他觉得,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没有离去,而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自己身边。 哪知道,哪知道…… 太上皇恨得心头滴血! 皇帝登基,将他从皇位上掀下去,太上皇恨极了,但对皇帝的恨,远没有对次子与唐贵太妃母子的多。 被一个不亲近的人背叛,跟被自己爱若珍宝的人背叛,无疑是后者更为可恨,也更加不可原谅! 长子不孝不悌,杀弟囚君;最疼爱的儿子其实早就背叛了他,还跟他的宫嫔珠胎暗结,生下孽子;最宠爱的幼子其实是孙儿,并非自己骨血…… 而当年与他兄弟相称的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与他相隔陌路,还有的视他如仇寇。 太上皇忽然大笑起来,笑自己蠢,也笑自己这一世,笑到最后,忽然流下了眼泪。 人到了这地步,活着也是煎熬了。 这个儿子可真是狠毒,虽然不杀我,却叫我众叛亲离,备尝苦楚。 太上皇苦笑出声。 早先被他踢开的那柄剑便落在不远处,他敛起笑意,目露狞然,近前去将其捡起,拔剑出鞘之后,缓步到了唐贵太妃母子面前。 …… “圣上,”皇帝与皇太子还未回到显德殿,便有内侍前来回话:“太上皇将唐贵太妃与韩王……杀了。” 皇帝淡淡颔首,又道:“他人呢?” “唐贵太妃母子死后,太上皇的精气神儿也散了,晕倒在内殿里边儿,太医看过之后,说是怒火攻心,伤了根本,”那内侍低声道:“须得好生静养才是。” “那便叫太医院好生照看,”皇帝道:“替朕尽一尽孝心。” “是,”那内侍应了一声,略一踌躇,又道:“还有便是,章太后留在内殿,眼见太上皇将唐贵太妃母子斩杀,似乎受了些惊吓……” 皇帝不甚在意道:“令太医院好生救治罢。” 内侍闻言应声,施礼之后,悄无声息的退走了。 太极宫内走一圈儿,已然过了午时,皇帝看眼天色,道:“太子也回去用膳吧。” 皇太子应了一声,见父亲面色微沉,实在担忧,略顿了顿,方才道:“今日之事,并非母后本意,父皇不要太过苛责她……” 皇帝眉头微微蹙起,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往显德殿去了。 皇太子心头一突,躬身送他离去,原地驻足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 …… 惹了事儿的乔大锤被高庸带回显德殿时,不免心虚胆怯,沿路有禁军向她打招呼,都蔫哒哒的,没敢回应。 高庸知道她身份,对于皇帝所说的思过,便有些拿捏不定分寸,骂几句这种事情他是不敢做的,上手打这种更是想都不敢想。 常山王妃为什么一直留在乔家? 不就是因为乔老夫人舍不得管教女儿,剩下的人又没资格管教她吗? 高庸对着乔毓瞅了会儿,心里真是犯难。 乔毓自己倒是很自觉,进殿之后左右看看,选定位置之后,主动站到墙角儿去了。 高庸见状微怔,不知怎么,又涌出几分笑意来,近前去说了声:“委屈秦国夫人了。” 乔毓忙道:“我自作自受,内侍监快别这么说。” 皇帝叫她来这儿思过,显然不是跟人嗑瓜子儿聊天的,二人略微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下来,对着自窗外投进来的日影出神。 乔毓老老实实的站在墙角,眼见那日影从西斜挪到了正北,又逐渐开始往东边儿斜,却都没等到皇帝回来。 她昨晚喝了一肚子酒,其实没怎么吃东西,早晨略微吃了点儿,又急着进宫,折腾了大半日,早就消化的差不多了,这会儿便觉得有点饿。 只是乔毓也有分寸,皇帝是叫她来思过的,可不是来吃饭睡觉的,她揉了揉肚子,仍旧在原地站的笔直。 乔毓的肚子咕咕叫了第三遍的时候,皇帝方才回来,高庸忙不迭迎出去,想要问句里边儿那位怎么办,却在瞧见他神情时偃旗息鼓了。 已经过了午时,日光略微黯淡了些,树影摇曳,散落些微阴翳。 皇帝大步进了前殿,便往书案前去落座,一眼都没往乔毓那儿瞧,静坐良久,方才道:“摆膳吧。” 高庸应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下乔毓的事儿,却见皇帝抬头看他,道:“朕使唤不动你了?” 高庸心下一凛,忙道了声不敢,躬身退了出去。 内侍们很快送了午膳来,四四方方的十六个碟子,打碗盖掀开,膳食的诱人香气瞬间扩散出去。 内侍递了象牙筷子过去,皇帝伸手接了,又为自己斟酒,默不作声的用了午膳。 乔毓站在墙角,饿的前胸贴后背,皇帝用午膳的功夫,她肚子喊了三回,最后叫得嗓子哑了,就没声儿了。 皇帝似乎没看见她,也没听见那动静,权当没这么个人,余光都没往那儿看一眼。 乔毓虽然饿,但是不傻,见皇帝这态度,更没脸主动开口了,跟条风干了的咸鱼似的,在墙角站的端正。 下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有朝臣求见,却都被皇帝吩咐请了回去,而他自己,则对着满案的奏疏忙碌。 乔毓站了大半日,水米未进,说要死了肯定是夸张,但要说多舒服,那也是不可能的。 日头逐渐西沉,内殿里的光线黯淡下去,宫人们掌了灯,又木偶似的退下,消失在视线中。 传膳的内侍又一次出现,晚膳要开始了。 乔毓在墙角站了大半日,心里有自责忐忑,有饥饿腿酸,还隐约有些不知所措来。 马上就天黑了,她该怎么办? 蝙蝠似的,在墙角趴一晚上? 皇帝大半日没开口了,内侍宫人们更不敢做声,倒是高庸,瞧出几分端倪来。 傍晚时分,蚊虫都出动了,他亲自去关窗,路过那墙角时,悄悄向乔毓使个眼色,示意她过去说话。 乔毓注意到了,却有些拿不定主意,梗着脖子想了半晌,终于还是过去了。 皇帝面前膳食还没动过,正自酌自饮,见她来了,抬眼去看。 “对不起。”乔毓低着头,道:“我错了。” 55、归家 出乎乔毓预料的是,皇帝并没有就着她所说的那句话, 问些“错在哪儿”, “以后还会不会再犯”之类的话。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道:“坐吧。” 桌案前只摆着一把椅子, 这会儿正被皇帝占着, 乔毓略微一踌躇的功夫, 高庸便从不远处挪了把椅子来, 殷勤的送到皇帝身边儿去,又示意她落座。 乔毓犹豫一下, 还是坐了过去。 皇帝道:“饿了吧?” 乔毓老老实实的点头:“嗯。” 皇帝笑了起来,连带着神情也柔和了, 他递了双筷子过去,道:“吃吧。” 乔毓饿了将近一日,也不同他客气,道了声谢,从他手里接过筷子, 便就近捡了块儿鱼肉吃,咽下去之后,又去夹不远处的红焖肘子。 肘子酥烂香醇,肉质鲜美, 是她喜欢的口味,食物逐渐使得胃部充实起来,乔毓心中的满足感也越来越盛。 她吃的时候, 皇帝便静坐在一侧,既不说话,也没看她,自酌自饮,神情恬淡。 “圣上,你不吃吗?” 主人家不动筷子,自己却大快朵颐,乔毓有点不好意思了,干咳一声,道:“空腹喝酒很容易喝醉的。” 皇帝轻轻笑了起来,没有言语,却抬手为她斟了杯酒。 乔毓受宠若惊的道了声谢,举杯饮下,刚想要再度动筷,忽然察觉到了一点儿别的细节。 桌上的菜色,竟都是她喜欢的。 乔毓心头微颤,握着筷子的手,都开始犹豫要不要再抬起来。 皇帝道:“怎么了?” 乔毓方才只吃了个半饱,这会儿却再下不去筷子了。 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她想。 “对不住,”乔毓将筷子搁下,神情郑重,道:“今日是我冒失,圣上若想惩罚,我绝无怨言。可是……” 皇帝看她一眼,似乎是想说句什么。 乔毓见状,赶忙截住他话头,先一步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圣上很好,但你毕竟是二姐姐的丈夫,我绝对不能接受……” 皇帝淡淡看她一眼,又为自己斟了杯酒,饮下之后,道:“朕方才想说的是,你现在一嘴油,脸上还沾着鱼刺,先收拾齐整,再来跟朕说话吧。” 乔毓闻言大囧,下意识抬手自己摸自己脸颊,果然摸下来根儿鱼刺来。 她少见的有点儿脸红,却听皇帝淡淡唤了声:“乔毓。” “嗳,”乔毓囧着脸道:“圣上有何吩咐?” “这是你进宫的第二天。” 皇帝扭过头去看她,道:“你进宫的第一天,章太后跟唐贵太妃就受了伤,第二天便更不得了了,唐贵太妃母子死了,太上皇与章太后出宫养病,明天你是打算弑君呢,还是打算把皇宫炸了?” 什么,唐贵太妃母子俩死了? 太上皇与章太后决定搬出宫去? 接连两个消息,落到乔毓耳朵里,真是比□□还要劲爆。 “真是,”她有些尴尬的笑了两声:“闹成这样,是不太好看哈。” 皇帝斜她一眼,道:“作为罪魁祸首的你,没资格这么说吧?” “……”乔毓哼哧了半天,终于勉强说了句:“我不是有意的。” 皇帝道:“不是有意的都闹成这样,有意的那还得了?” “对不起,”乔毓快把头缩进脖子里边儿了,小声道:“我吃完饭就走。” “那倒也不用,”皇帝道:“你现下走了,昭和他们不知会有多忧心。” “太上皇跟章太后都搬出去了,太妃们也都已经离宫,那宫里边儿不就只剩下圣上和阿琰他们了吗?” 敌人全都撤离,留下的都是队友,乔毓勉强有了点底气,弱弱道:“我会安分的,绝不再惹事了……” 皇帝定定的看了她良久,大抵是因为窗外的夜色太黑,殿内的烛火太过迷离,使得他此刻神情也染上了几分阴翳。 乔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去躲避他目光,却听他又一次道:“乔毓。” 乔毓抬起头来:“圣上有何吩咐?” “这是最后一次了。” 皇帝看着她,道:“朕不是那么好心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帮你,却不求任何回报。若是再有下一次……” 说到此处,他笑了一下:“你既然这么喜欢闯祸,便进宫来,做朕的皇后吧,即便将天捅破,朕也能帮你兜着。” “……”乔毓道:“我会痛改前非的。” “但愿如此。”皇帝斜她一眼,倒没有过多纠缠,忽然吩咐高庸,道:“换两个大些的酒盏来。” 高庸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取了两只酒杯来,送到那两人面前去。 皇帝叹了口气,道:“陪朕喝一杯吧。” 乔毓见他面色沉郁,隐约有些疲惫的样子,拒绝的话到嘴边儿,就给咽下去了。 “好。”她应了一声,又提起酒壶,先后为皇帝和自己斟酒,沉默着喝了良久,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又不敢问……二姐姐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皇帝不意她会问及此事,倒是略微一怔,仔细思忖之后,悠悠笑了起来:“她啊,是个很好的人。天生无所畏惧,光芒万丈,像是个小太阳……”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十分柔和,连语调都是缱绻的。 乔毓心头微动,不知怎么,忽然间想起他们在大慈恩寺初见那日,皇帝看见她时的神情来。 秉性刚强的男人,在瞧见她面容之后,竟也泪如雨下。 “圣上,”乔毓迟疑几瞬,低声道:“你喜欢二姐姐吗?” 皇帝接连饮了许多酒,已然有些醉了,神态之中不免透出几分醺然,他笑吟吟的看着她,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大抵是有些喜欢的吧。” 乔毓也有些醉了,想了想,道:“你只娶了二姐姐一个人,不像太上皇,有那么多姬妾。还有,我听阿娘说,当年你在渭水边与乔家结盟时,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娶二姐姐为妻……” 皇帝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醉意:“既然如此,怎么又说是‘有些喜欢’?” 乔毓只是直了点儿,但也不傻,迟疑的看他一眼,没说下去。 “说吧,”皇帝轻轻道:“朕不生你的气。” 若换了别的时候,乔毓必定是不会开口的,偏生她这会儿喝的有些多了,还真没觉得这事儿有多忌讳。 “圣上当年执意要娶二姐姐为妻,或许是有些喜欢她的吧,可是在那种情境之下,或多或少都带了几分胁迫的意味。二姐姐她,是心甘情愿嫁与你的吗?那时候,她有没有心上人呢?” 乔毓托着腮,有些醺然的想了会儿,低声道:“圣上或许是喜欢她的,但在这之前,你还要考虑你的大业,要考虑政局,要考虑方方面面,甚至于阿爹阿娘对二姐姐的疼爱,也或多或少的有所影响吧……” 这些话说的有些冒失,即便乔毓已经有些醉了,也仍旧能够察觉到这一点。 可她还是想说。 乔毓不记得从前的事,也不记得二姐姐,但别人是见过她,记得她的,从其余人的态度上,她能感觉到二姐姐是什么样的人。 皇太子与秦王这样体贴温柔,晋王与昭和公主也是聪颖明达,邢国公、常珪等人,也在心里长久的怀念她。 乔老夫人有五个孩子,除去乔毓,便是二姐姐最小,可是到头来,竟也是她去的最早。 乔毓觉得,或许是因为二姐姐她过得不开心。 她知道自己冒犯了,所以在皇帝长久的沉默之中,也做好了承受怒火的准备,哪知她等了又等,却都没听到他做声。 乔毓迟疑着抬起头,却见皇帝也正看着她,他目光低垂,眼底是毫不掩饰的伤痛,如此同她对视一眼,忽然间落下泪来。 乔毓吃了一惊。 他却合上眼去,任由眼泪滚落到地。 “我不是好人,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皇帝睁开眼来,注视着她,伤怀道:“我执意要娶她,为什么非要是因为利益,而不是因为我心悦她呢?” 乔毓怔住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可是一时之间,又不知应该如何弥补,大半晌过去,方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心潮翻涌,他觉得自己心底那根弦似乎已经被无限绷紧,到了断裂的边缘。 可是她呢? 她脸上带着歉意,还有不明所以的怔楞与无措。 她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心中酸楚更甚,几乎抑制不住,忽然伸臂将她搂住,低下头去,颤抖着亲吻她的额头。 乔毓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将他推开,还没来得及动手,却觉有什么热热的滴到了自己脸上,烫的她心头发颤。 那亲吻轻如鹅毛,一触即离。 皇帝将她松开,伸手去挽她略微有些乱了的鬓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回去吧。”乔毓还没回过神来,脑门上便被他重重弹了一下:“再不走,朕便不许你走了。” 乔毓正呆着呢,一时没反应过来,皇帝见状,神情中微微显露出几分希冀,怕惊醒她一般,轻声道:“不走了吧,好不好?” 乔毓见他这神态,不知怎么,心里便有些难过,正想要说声好,忽然间反应过来,近乎慌乱的站起身,道:“不行,不行不行!我要走!”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混沌,她语调不觉抬高,显得极为生硬。 皇帝眼底的希冀便如同风中烛火一般,悄无声息的熄灭了。 “也好。”他站起身来,取了披风,搭在她肩头,笑着送别道:“走吧。” …… 乔毓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觉,第二日睁开眼,已经是日上三竿。 昭和公主与晋王守在床头,见她醒来,笑盈盈的唤了声:“小姨母!” 乔毓思及昨夜之事,不免有些恍惚,目光在两个孩子灿烂的笑脸上转了一圈儿,方才扯出个笑来:“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听说昨天出事了,担心的不得了,想去太极宫看看,却被人拦住了。” 昭和公主坐到床榻边儿上,亲亲热热的挽着母亲手臂,道:“后来听说父皇去了,这才觉得放心,本来还想去显德殿找你的,只是太子哥哥说最好不要去打扰,才等到今天嘛。” 她说的时候,晋王便静静听着,等她说完,忽然凑过去嗅了嗅,狐疑道:“小姨母,你是不是喝酒了?跟谁一起喝的,父皇吗?” 乔毓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想起昨夜的那席话,与临别前皇帝近乎哀恸的神情。 她心头一突,没再提这茬儿,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道:“等我梳洗完,咱们一起出去玩儿。” 昭和公主跟晋王对视一眼,笑着应了声:“好。” 乔毓不是会为男女感情而忧虑的人,洗了把脸,便将一切丢到脑后去,领着两个外甥,慢悠悠的在宫中闲逛。 太极宫西侧便是掖庭,再往西走一点儿,却是宫中所设的鸟兽场。 乔毓今日起的晚了,这会儿临近午间,日光已经很暖和了,领着两个孩子进了鸟兽场,便见有只色彩斑斓的锦鸡趴在院子里,似乎是在晒太阳。 “这是太上皇的宫嫔养的,”陪着的内侍道:“出宫时没法儿带,就留在宫里了。” “哇,”昭和公主与晋王齐声赞叹道:“好漂亮!” “哇,”乔毓赞叹道:“好肥!” 昭和公主与晋王:“……” “你们看,这只鸡无精打采的,”乔毓绕着那只锦鸡转了几圈儿,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不如我们来把它……” 昭和公主满头黑线的接了下去:“烤来吃?” 乔毓一拍大腿,吩咐道:“快去找荷叶和黄泥来,我给他们烤叫花鸡吃!” 内侍们应了一声,便出去忙活了,乔毓挽起袖子,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那只锦鸡转化为了今日的午膳。 叫花鸡酥烂肥嫩,肉质细腻,一口咬下去,似乎还能吸出汁来,三人吃了一嘴油,又叫宫人们去备水擦洗。 仆从们都退开了,周遭并无旁人,昭和公主才道:“小姨母,你有心事。” 晋王也道:“脸上在笑,但其实有点恍惚。” 乔毓以为昨晚那事没有对自己造成影响的,闻言却吃了一惊:“有吗?” “有的。”昭和公主吸了吸手指,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道:“小姨母,你回家去吧。我希望你进宫来陪着我们,但是也希望你过的快乐。” “别人都说你爱闯祸,但我们知道,不是这样的。” 晋王看着母亲,认真道:“头一天,小姨母遇上章太后与唐贵太妃,如果不是你机敏,被欺负、要挨打的人或许就是你了;第二天,小姨母确实有些冒失,可事实上,如果别人定了主意要害你,即便你谨慎行事,再□□避,也是躲不开的。” “小姨母才是被欺负的人,”他道:“难道因为坏人没有欺负到你,反倒咎由自取,所以小姨母就成了坏人吗?这不公平。” 乔毓不想会从两个孩子口中得到安慰,窝心极了,动容道:“谢谢你们!” 昭和公主与晋王一脸傲娇的受了她的谢意,又道:“快回去吧,看你怏怏的模样,我们心里也跟着难过了。” 乔毓心里熨帖,挨着亲了一口,回去收拾行囊,出宫回家去了。 …… 乔毓离家的第一天,章太后与唐贵太妃受伤,不得不回去修养。 乔毓离家的第二天,唐贵太妃就死了,太上皇跟章太后也拎着包袱挪到了弘义宫住。 到了午膳的时候,乔家人都有点食难下咽。 “这事跟四娘没有关系,”乔老夫人自欺欺人道:“对吧?” “我也觉得,”卫国公附和道:“即便是惹事,也没有这么快的。” “掩耳盗铃有意思吗,”昌武郡公撇撇嘴,小声哔哔道:“这么多年了,小妹是什么性子,你们心里没数儿吗。” 皇帝的新衣被人捅破了,乔家人面面相觑一会儿,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外边女婢前来回禀,隔了竹帘,恭谨道:“老夫人,四娘回来了。” “这么快?”乔老夫人楞了一下,心慌道:“不会又惹事了吧?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那女婢道:“四娘是一个人回来的。” 乔老夫人勉强安心了些:“也不知吃饭了没有,罢了罢了,叫她过来吧。” “嗳。”那女婢应了一声,匆忙出去传话了。 乔毓进屋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点儿淡淡的忧郁,这是她怕姐姐打她,特意做的伪装。 乔老夫人一见小女儿蹙着眉,不胜虚弱的模样,便将她的大锤本质忘了,拉到近前去,端详一阵儿,心疼道:“怎么瘦了?” 乔毓憋出两汪眼泪来:“阿娘,我被人欺负了!” 常山王妃与卫国公、昌武郡公三人冷眼旁观。 只有乔老夫人被糊弄住了,搂住她,哄道:“我的儿,谁欺负你了?跟阿娘说,阿娘帮你出气。” 乔毓便遮遮掩掩的将昨日发生的事情说了,末了,又道:“太上皇好恶心的,一个糟老头子,居然还想着……” 乔老夫人听得心头怒起:“这个老王八,简直不知羞耻为何物!” 常山王妃与卫国公等人只猜到太上皇出宫与小妹有关,却不知他竟做出这么恶心的事儿来,心下一阵反胃,又觉膈应的紧。 常山王妃关切道:“后来怎么着,太子殿下去救了你?” “我用得着别人救吗?我早就知道韩王不对劲儿了!” 乔毓得意洋洋道:“太上皇一冒头,我当场就把他打个半死,要不是因为他是太上皇,我非把他捶出屎来!” “……”常山王妃揪住她耳朵,对她进行死亡凝视:“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事儿有蹊跷,还一头钻进去?” “姐姐!”乔毓有点慌了:“我,我可能又犯了点年轻人都会犯的小错……” “哦,”常山王妃笑道:“所以,你可能要挨一点年轻人都会挨的毒打。” 乔毓:“……” 她可怜巴巴的去看乔老夫人:“阿娘!” “你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怎么还往里钻?若是出事了该怎么办?” 这一回,连乔老夫人都不帮她了,瞪她一眼,叹道:“四娘,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是不是说自己不会主动惹事儿了?怎么一转头就忘了?” 乔毓垂头丧气的低下头,忧郁道:“无他,唯手熟尔。” 56、做官 一向横向霸道的乔大锤遭到了来自姐姐的毒打,哭天喊地的求饶声, 侍从们隔着门都能听见。 乔毓挨了打, 就老实了,蔫哒哒的在自己屋里躺了一下午,等到晚上用膳的时候, 才慢慢的活过来。 “你啊。”常山王妃打她的时候, 下手是真的狠, 这会儿见她这等情状, 却也是真的心疼。 她叹了口气,道:“小妹, 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总是叫家里人担心, 阿娘老了,姐姐也不再年轻了,我们还能顾看你多久呢……” 再心如铁石的人,听家人这么说,怕也会柔软下来。 乔毓饿的厉害, 原本是要伸手去摸筷子的,闻言不觉停了动作,连想要咕咕叫的肚子,都暂且没声儿了。 “对不起。”她站起身, 想着母亲与哥哥姐姐们行礼,由衷道:“我会改的。真的。” 乔毓还记得昨日皇帝提过的事儿,眼底不免添了几分光彩:“圣上说了, 叫我做右春坊中舍人,跟随太子一道往万年县去,帮着办点儿实事,我会好好干的。” “哦?右春坊中舍人?” 常山王妃来了兴致,略一思忖,道:“有太子殿下盯着,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中舍人向来只设两人,再加上你——” 乔毓解答道:“我是额外设置的,并不占据那两个名额。” 常山王妃轻轻颔首,乔老夫人便笑道:“四娘,你想去做这个吗?” 乔毓答得响亮:“想!” “那就去吧。”乔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 昌武郡公也道:“万年县毗邻长安,往来也方便,你既有心寻些事做,那的确是个好地方。” 卫国公笑着嘱咐她:“在皇宫里、在乔家的时候,皇太子是你的外甥,但到了外边儿,他便是大唐的储君,你记得收敛一下,别叫他难做。” “放心吧”乔毓知道这都是家人们的一片好意,一一点头应了,振奋道:“圣上说了,我是本朝第一位不在宫中的女官,若是做得好的话,或许还能给天下女子争一条出头之路,即便是为了全天下的女人,我也会好好珍惜这个机会的。” “好,好好好!”乔老夫人是女人,常山王妃也是,相对于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她们听及此处,也愈加感触。 “小妹,好好干,这世道对女人而言,实在是太过艰难了,你若真能为女人开辟出一条进位之路,那便是你的无量功德了。” 常山王妃神情中有些感怀,徐徐道:“武安大长公主昔年也是征战四方,军功显赫的。当年太上皇登基,也曾有人上疏建言,请封长公主为王,食邑万户,可士林中的反对声音太多,最后也没能成功,连食邑也只有区区一千户。” “倘若武安大长公主是个男人,封王不在话下,更不必说食邑万户,这不是因为她是太上皇的妹妹,是李唐的公主,而是她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功勋,她担得起。可到最后呢?她什么都没有,还是要像世间的所有女人一样,站在男人的影子里,连在朝堂说话的权力都没有。” “——只因为她是个女人!” 常山王妃说的愤慨,既是想起了武安大长公主,也是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到最后,则是为了普天之下的所有女人。 卫国公之妻周氏与昌武郡公之妻陆氏也是眼眶微湿,向乔毓鼓励道:“小妹,勉之!” 乔毓凝神听她们说完,郑重承诺道:“我会做好的!阿娘,姐姐,还有两位嫂嫂,你们要相信我!” “好!”常山王妃吐尽了心中郁气,扬声而笑,畅然道:“来,喝酒!” 乔毓跟个小蜜蜂似的,左飞飞右飞飞,帮着哥哥姐姐和嫂嫂们斟酒,挨着满杯之后,全家人一道举杯相庆。 气氛这样融洽,连乔老夫人都来了兴致,小小的饮了一杯。 盛夏的夜晚不免有些燥热,却被内室角落里搁置着的冰瓮徐徐中和,窗外传来隐约的虫鸣声,混合了皎皎月色,叫人的心也不知不觉的软了下去。 …… 乔家人这夜一醉方休,却不知整个长安是如何天崩地裂的。 皇帝跟太上皇的关系一向不好,这在长安不说是人尽皆知,但也差不多了。 太上皇宠爱嫡出的次子,登基之后便册立其为储君,明确了他的继承人身份,但为了安抚长子与其身后的乔家,又不得不再三加恩,先后封长子为天策上将,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位在王公上,食邑甚至到了三万户。 没有人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也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皇帝不相信荒王登基,执掌大权之后会放过自己,正像如果他登基,同样不会放过荒王一样。 谁都知道,二人之间必有一战,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方才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假象。 事实上,到了武德末年,荒王已经很难继续维持住局势的平衡了,甚至要太上皇不间断的帮扶,才不至于败退。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造成了最后惨烈异常的结果。 那场宫变的第二日,太上皇便以养病为名,不再问政,同时,又册封长子为皇太子,入主东宫。 一个月后,太上皇以身体有恙,须得长期静养为由退位,皇帝于东宫显德殿登基,改年号为贞观。 在这之后,父子二人的关系便复杂起来,但总的来说,还算是过得去。 每逢宫宴,太上皇也会出席,皇帝会向父亲敬酒,太上皇笑着领受,总还有些父子其乐融融的味道。 可是今天…… 太上皇带着他的妻妾们,从太极宫挪到了弘义宫。 假若只是离开太极宫,这事儿怕是掀不起什么水花,可到弘义宫,这个皇帝登基之前的王府里去住…… 打脸声太过响亮,出了长安城,怕是都能听到。 朝臣们听闻此事,不免议论纷纷,但对于某些事情,却是心知肚明: 圣上登基三年,终于要忍不住,对太上皇一系露出獠牙了。 事实也并未出乎朝臣们的预料,太上皇搬出太极宫的第一日,皇帝对于蒋国公府的处置便下来了。 蒋国公世子预谋行刺,斩立决,蒋国公教子不善,爵除,尽没家财,遣返归乡,其后世子孙永不录用。 蒋国公裴安,在太上皇一朝享尽荣华,儿子娶公主,女儿嫁亲王,皇帝登基的头一年,还有所加封,谁承想忽然之间,就从云端跌落下去了。 裴家完了,但这时候还真没什么人有心思关注这些。 裴家注定要凉了,可其余人家呢? 章太后的母家,申国公府如何? 太上皇与章太后的次子荆王,又当如何? 安国公府吴家,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最重要的是,皇帝怎么忽然就下这么狠的手,半分情面都不肯留,生生在天下人面前,将太上皇抽了个半身不遂? 有的人猜到了问题的答案,然后悄悄回家供上了一尊大锤,有的人没猜对答案,满头雾水,回去睡觉了。 还有的人家,人财两空,战战兢兢,不知该当如何。 唐贵太妃死了,韩王也死了,这对于南安侯府而言,天也就塌了大半。 唐贵太妃虽然是过气宫嫔,但毕竟是贵太妃,韩王虽不被皇帝在意,但毕竟也是李家子孙,谁说就一定没有翻身的时候? 可现在,全都完了。 人都没了,指望当然也就没了。 “圣上,圣上竟如此狠心,”南安侯老泪纵横,哀恸道:“连韩王这样的稚子都不肯放过!” 唐老夫人坐在上首,正闭目养神,闻言忽然睁开眼睛,抡起手中拐杖,重重打了过去。 “圣上若真要韩王死,宫变那日便可以杀,何必等到今日?” 唐老夫人横眉立目,喝道:“荒王诸多儿女,他说杀便杀了,难道还会在意多杀一个韩王?快五十岁的人了,能不能动动脑子?!” 南安侯最是畏惧母亲,闻言讪讪停了眼泪,低声道:“可贵太妃与韩王,难道便白死了吗?” “那你待如何?”唐老夫人冷笑道:“进宫去向圣上讨个公道吗?” 南安侯跪下身去,求道:“儿子但求母亲指点一二。” “你辞官吧,”唐老夫人目光有些悲哀,看了儿子良久,道:“贵太妃死了,韩王也没了,圣上或许会顾念几分,放唐家一条生路。” 她叹了口气,躬身摸了摸儿子花白的头发,伤怀道:“娘老了,不怕死,你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算亏,可我的孙儿孙女都还小,不能陪着我们死……” 南安侯听得难过,哽咽道:“是。” “去写奏疏吧,写完拿来给我瞧瞧。” 唐老夫人有些疲惫的站起身,南安侯夫人默不作声的守在她身边,见状忙近前去搀扶,不想唐老夫人反手拉住了她手腕。 “慧娘啊,这么多年,真是对不住你。”唐老夫人出身京兆韦氏,后来又为儿子娶了族弟之女为妻。 韦氏性情端淑,相貌秀美,唐家的亲族没有说她坏话的,是个顶好的贤妻,这样的人配给自己儿子,太糟蹋了。 韦氏不意婆母会这样讲,快五十岁的人,竟也红了眼眶。 “您待我好,一直都护着我,我都知道,”她笑道:“不委屈。” 唐老夫人也笑了,笑完又叹口气,看也不看儿子,向儿媳道:“咱们走吧。” 南安侯夫人轻轻应了一声,搀扶着她走了。 南安侯怔怔的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双手掩面,无声的痛哭起来。 …… 太上皇迁往弘义宫,蒋国公府倒台,唐贵太妃母子俱亡,长安勋贵们还没有将这三个爆炸性的消息消化完,很快就迎来了第四个。 皇太子将会率领一众属臣,在万年县开府,建设特区,又令秦国夫人为右春坊中舍人,居中辅佐。 开府建牙这种事情,对于皇太子而言并不稀奇,毕竟他是储君,先天就有着开府建牙,招揽人才的条件。 三年前,皇帝登基的第五日,正式册立太子妃乔氏为皇后,嫡长子李琰为皇太子,与此同时,又准允皇太子开府建牙,组建詹事府与左右春坊,选拔人才,充斥其中。 没过多久,又令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嫡子入侍东宫。 这既是为儿子扩充羽翼,也是希望他能够在臣属襄助之下,做出一番功绩来。 有这两个先例在,朝臣们对于皇帝叫皇太子在万年县开府建牙这事儿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建设特区…… 谁能告诉他们,特区是什么??? 这会儿还没出现这个词儿,朝臣们满头雾水之余,倒也没有上疏反对。 一来,皇帝刚刚下重手处置了那么多人,这会儿谁也不敢贸然出头,若是被当成出头鸟,立了典型,那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二来,皇帝随便挑个县给太子练手,肉烂在人家自己锅里,谁好去说三道四? 最后则是从自身利益考量: 皇太子是储君,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兄弟友善,没有嫌隙,又有乔家这样强有力的外家,继承大统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说是百分之百。 往日他都在东宫里边儿,外边人攀扯不上,这回出了长安,总也能凑近几分,说不准就能蹭个从龙之功呢? 三品以上官员嫡子入侍东宫,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来日太子登基,谁不想占个好位置,光宗耀祖? 没人知道所谓的特区会给大唐带来怎样的变化,大多数人也只觉得皇帝是想叫儿子去镀层金,抱着这种心态,也没人专门上疏反对。 倒是秦国夫人领中舍人官职这事儿,不大不小的引起了一场轰动。 只是,乔家人剽悍能打的名声在外,皇太子与秦王等人又护着小姨母,再加上皇帝刚刚才下重手处置了太上皇一系人,虽然有几个御史清流嘀咕了几句,但很快也就被侍中常珪与卫国公、邢国公等人按下去了,竟也没闹得多大。 …… 圣旨降下的第二日,皇太子与秦王一道往乔家去,顺带给乔毓送去了正五品的浅绯色官服与银鱼袋。 乔毓喜欢极了,迫不及待的跑去穿上,又叫母亲和姐姐看,捏着银鱼袋,爱不释手。 她生的英秀,肤色不像娇养的女郎那般白皙,是健康的麦色,头发挽成郎君样式,穿一身浅绯色官服,真有种玉树临风的明俊,冷不丁一瞧,倒像是个俊俏郎君。 “很俊,”乔老夫人笑道:“是个好后生。” 乔毓对镜看了几眼,也觉得镜中人风姿秀逸,洋洋得意道:“我若是个男儿,兴许还能帮阿娘骗个儿媳妇回来呢。” 众人听罢,齐齐笑开了,笑完之后,又行宴为这几人践行。 万年县距离长安不远,一日之间足够来回几趟,此次的践行,更多的是为这几人鼓劲儿。 “该说的姐姐都说了,今日便不再啰嗦,”常山王妃笑着看自己小妹,神情中有关爱,也有欣慰:“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姐姐很高兴。” 乔毓为姐姐斟酒,又举杯敬她,笑盈盈道:“谢谢姐姐!” “好,”常山王妃笑着将杯中酒喝了,又道:“你既要挪窝,我便不必继续留在府里了,王府里没个主人也不像话,我明日就回去。” 乔毓这才恍然发觉:“我还没去过姐姐家呢。” “有人在那儿才是家,没人在,就只是空房子,”常山王妃笑着点了点她:“有空再去也无妨。” 乔老夫人笑眯眯的看着她们姐妹俩说话,末了,又嘱咐皇太子:“看好你小姨母,别叫她胡闹,也别叫人欺负她。” “嗳,”皇太子笑着应道:“外祖母放心吧。” …… 乔毓离府那日,是个晴天。 皇太子与秦王毕竟是君,这等正事上,不好再去乔家等她,两下里便约定了在城门口见。 乔毓起个大早,梳洗过后,换了胡服,先后去辞别母亲与兄姐,便带着白露与立夏两人,催马出了卫国公府。 远远望见崇仁坊的坊门时,她也看见了别的人。 苏怀信,许樟,陈敬敏,高三郎……还有许多的少年郎。 有跟她一起玩闹过的,有跟她一起喝过酒的,还有跟她一起打过架的。 乔毓怔住了,慢慢催马近前,感动道:“你们……” “大锤哥,”苏怀信笑道:“你要飞黄腾达了,不会忘记兄弟们吧?” “就是,”许樟附和道:“可不能翻脸无情啊。” 众人闻言哄笑,那笑声却是善意的。 乔毓不是个感性的人,这会儿都觉得眼眶有点发热,抽了抽鼻子,道:“你们怎么来了?” “来送送你嘛,”陈敬敏道:“你走了,长安怕是就没有那么热闹了。” 高三郎道:“大锤哥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觉得你还是回来做秦国夫人吧,那劳什子中舍人俸禄没有多少,还会被清流御史们紧盯着,得不偿失。” “呸!”有人道:“大锤哥这是胸怀大志!” 还有人道:“我娘说大锤哥很了不起,我阿姐也叫我告诉大锤哥,她对你很是钦佩……” “知道啦,”乔毓一一听完,向他们抱拳施礼,笑道:“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喝酒,到时候我还揍你们!” 众人哈哈大笑,笑完又道:“大锤哥,此去路途险阻,还请多多保重!” 乔毓笑着应了一声,飞马离去,人出了崇仁坊,走出去不远,却见有辆马车停在路边,两个女婢侍立在侧,远远瞧见她,屈膝见礼。 乔毓不认得这两人,只是见这作态,却也知马车里边儿的人有话要同自己讲,略一迟疑,勒住了马。 那两个女婢见状,忙到马车前去,似乎正同里边人回禀,乔毓正在心里猜度,便见马车悬帘一掀,出来个娉娉婷婷的年轻女郎。 水绿襦裙,素白上衫,正是端午那日,被她正过脚踝的博亭侯之女孔蕴。 乔毓虽不喜博亭侯那个伪君子,对孔蕴的印象倒很好,翻身下马,近前笑问道:“四娘安好?” “不敢当。”孔蕴莞尔一笑,向她见礼,道:“听闻秦国夫人今日离京,孔蕴特来送别。” 乔毓笑着谢过她。 “我曾看过秦国夫人的建言疏,高屋建瓴,目光深远,实在钦佩非常。” 孔蕴目光中裹挟着明亮光彩,笑道:“历朝历代,女官都只在宫闱,作为帝王的附属存在,即便满腹才华,也不得不埋没深宫,秦国夫人开一代之先,实在是为天下女子重开一条路径……” 乔毓隐约听人提过,孔家这位女郎是很有才气的,不觉动了几分心思,只是心里边儿这么一想,还没等开口,就听不远处有车马辘辘声传来,近前之后,停在了路边。 乔毓有些诧异,还当是又有人来送自己了,脸上笑意还没挂上,就见博亭侯神情阴郁的下了马车,大步往这边儿来,不像是来送别,倒像是来寻仇。 乔毓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见博亭侯劈手一记耳光,扇在了孔蕴脸上。 孔蕴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再抬头时,唇角便溢出几分血痕。 乔毓将她搀扶住,既惊且怒:“你做什么?!” “秦国夫人,我管教自己的女儿,与你有什么干系?” 博亭侯扯了一下嘴角,阴阳怪气道:“你管的也太宽了点吧。” 乔毓气急:“你!” 博亭侯冷笑一声,却不理她,转向女儿,目光冷漠道:“你不是说去外祖母家吗?这是迷路了,走到这儿来?” 孔蕴捂着面颊,低声道:“秦国夫人于女儿有恩,今日她离京在即,自然应当相送……” 博亭侯看了乔毓一眼,讥诮道:“秦国夫人做了右春坊中舍人,好不威风,送行的多了去了,缺你一个人不成?好好的女儿家,就带了两个婢女,巴巴的跑到路边儿抛头露面,你不知廉耻,不觉得丢脸,我都无地自容!” 孔蕴勉强笑了一下,再低下头,眼圈儿却红了。 乔毓想起博亭侯素日为人,总算明白了几分: 他明面上是在骂自己女儿,实际上把她也骂进去了。 这一席话,根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谁规定女人就只能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否则就是丢人现眼? 乔毓的目光渐渐冷了,白露近前去扒拉她一下,低声道:“圣旨刚降下的时候,就是博亭侯鼓动人去弹劾四娘的,只是被常侍中跟国公按下了,才没闹大……” 乔毓明白过来了。 这是个满口陈腐规矩的卫道士。 她目光不善的盯着博亭侯看,后者当然察觉到了,只是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愈加得意,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却被乔毓提着衣领,拎到马车后边儿去了。 孔家的仆从想要近前,却被乔家人拦住了。 “你要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博亭侯倒是不怕,紧紧皱眉,不满道:“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休要放肆!” 乔毓动作强硬,语气倒很软和,挠了挠头,不解道:“你真觉得女人出现在外边儿,是丢家里人的脸,是不知廉耻吗?” “我管教我自己的女儿,与你何干?” 博亭侯咬死了这一点,嗤笑道:“这样不知羞耻的东西,跟妓子有什么区别……等等!” 他看见乔毓拔出的大刀,忽然间想起死不瞑目的唐六郎来,悚然变色:“你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讲讲道理。” 乔毓大刀架在他肩上,神情带着点儿疑惑,不耻下问道:“侯爷,你真这么觉得吗?要不要再想想?” 博亭侯:“……”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刀光锋锐,博亭侯冷汗涔涔。 他咽下去一口唾沫,有些艰难的道:“我好像是有点偏激……” “嗳,这才对嘛。”乔毓欣慰极了,用大刀拍了拍他的脸,又归刀入鞘。 她自白露手中接过帕子,主动为博亭侯擦了擦冷汗,怜爱道:“看你,脑子里的水都溢出来了。” 57、撞破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博亭侯惯来爱将规矩体统挂在嘴边儿, 但真遇上乔毓这样以大刀服人的, 他便不敢吱声了。 乔毓两手抱胸,冷冷看他半晌,连句话都懒得说。 博亭侯年过四十, 不是个小孩子了, 他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几十年养成的思维与观念, 岂是乔毓一席清谈便能改变的? 更别说乔毓根本就不是什么能劝解别人的人。 “四娘,”她在心里暗暗摇头, 没再去看博亭侯,而是转向孔蕴:“你没事儿吧?” 孔蕴方才重重挨了博亭侯一掌, 面颊已然肿起来了,衬着另外那半边儿姣好的面容,当真可怜。 “我无恙,”她向乔毓致谢,悄悄看博亭侯一眼, 叹道:“父亲言语冒失,望请秦国夫人见谅。” 唉,这么好的女儿,上哪儿去找? 孔蕴这等女郎长在孔家, 又投生成博亭侯的女儿,真是可惜了。 乔毓心生怜惜,再想起方才博亭侯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 暗自猜测她若回去,免不得又要受罚,心思几转,忽然道:“四娘,你愿意跟我走吗?” “走?”孔蕴微微一怔:“去哪儿?” “去万年县。”乔毓目光渐渐亮了起来,她也不怕丢脸,坦然道:“我舞刀弄棍还行,书却念得不好,字也写的丑,身边缺个通晓文墨的人帮衬。若选个郎君,瓜田李下倒是尴尬,你若有意,不妨同我一道前去。” 她略微近前几分,挽住孔蕴的手,低声道:“再则,你父亲……你这样回去,我实在是不安心。” 孔蕴生的婀娜,面容也颇秀婉,乔毓原先还怕她定不下主意,推脱此事。 不想刚说出口,孔蕴那双秀目便展露出几分耀眼光亮,她屈膝见礼,欣然道:“愿执箕帚,随侍左右!” 乔毓见她应得痛快,心中实在喜欢。 博亭侯瞧见这一幕,却是怒从心来:“你敢!孔家没有这样的女儿,你若是真随她去,便不要再唤我阿爹,我也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这话说的狠绝,对于时下儿女而言,已经是极为严重的苛责。 乔毓听得眉头微蹙,有些忧心孔蕴会因此退缩,转念一想,又觉得即便孔蕴因此退缩,自己也能理解。 难道她还真能叫人家脱离宗族,断绝父女关系不成?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在三言两语之间敲定呢。 乔毓少见的打了退堂鼓,握住孔蕴的手,正待劝慰几句,却觉她反手在自己指间用力一捏,又主动松开了手。 孔蕴面色微白,神情却坚定,退后三步,跪地道:“阿爹既如此说,那从此之后,女儿便当自己没有您这个爹了。” 博亭侯瞧见了乔毓脸上的迟疑之色,心中不免得意: 任你秦国夫人再嚣张跋扈,也管不着孔家的家务事,你也不想想,父女血缘这样的关系,可是你略施诡计,便能挑拨的么? 他心里边儿这么想,脸上便带了几分出来,正待领着女儿回家,罚她抄录家规,不想却听孔蕴说了这样一句话,当真是目瞪口呆,怔在当场。 “你,你说什么?!” 博亭侯勃然变色:“你竟敢不认我这个父亲?如此无君无父之人……你,你好啊你!” 孔蕴两手撑地,指间太过用力,已然泛白,却坚持道:“我要跟秦国夫人往万年县去!” “好,好好好,”博亭侯怒的哆嗦,指着她道:“羊尚且有跪乳之恩,你这样冷血无情,竟连畜生都不如了,天不见怜,我竟养出了你这样的女儿……” “阿爹!”孔蕴心中如何不觉痛楚,眼眶泛红,少见的高了声音:“我不想每日拘束在后宅里,研习《女诫》和《列女传》!也不想听嬷嬷们无休无止的讲贞顺、卑弱!我是个人,怎么能被当成牲畜豢养?!” 她面露愤慨,恨声道:“大姐姐嫁到林家,除去中秋年关,再也没有露过脸。去年清明她染病,痛的快要死了,可林家不许外男见到内宅女子,连大夫都没有请,叫她活生生的熬下去!阿爹,在你们眼里,规矩和体统,真的比人命还要重要吗?!” 博亭侯怒不可遏:“混账之言,混账之言!” “我要去万年县!”孔蕴深吸口气,定了心神,道:“即便阿爹不再认我,即便我不再姓孔!” “……女儿不孝,您便当没有养过我吧。” 她眼眶倏然滚下泪来,旋即抬手拭去,叩头到地,接连三次,终于站起身来。 乔毓不想孔蕴这样柔弱的外表之下,竟有这样刚强的内心,倒是为之怔楞,博亭侯也对女儿此时的决绝深感震颤,神情中竟闪现出几分惶然与不知所措。 良久之后,他重新转为震怒,恨声道:“好!回去收拾你的东西,从此以后,孔家再没有你的位置!” 孔蕴眼眶通红,目光却坚硬如钢。 她道:“好。” 乔毓虽不喜欢博亭侯,却也没打算叫这对父女闹成这样,眼见二人决裂,着实有些惊诧,略顿了顿,方才道:“四娘,你可是定了主意?” 毕竟是亲生女儿,博亭侯难免心软,偷眼打量孔蕴,想着她若肯服软,倒也可以慢慢商量。 不想,孔蕴态度坚硬如初:“落子无悔,虽死无恨!” 博亭侯的面色倏然转冷。 乔毓出门时时辰尚早,这会儿倒也还来得及,问过博亭侯府的方向后,便待催马前去。 “秦国夫人捎带我一程吧。”孔蕴站在原地,忽然抬头看她,目光有些伤惘,更多的是解脱:“说来好笑,我长这么大,连马都没有骑过呢,更别说像你一样,催马还家了。” 乔毓听得心头一软,隐约酸楚,伸手过去,将她带到了马上。 孔蕴莞尔一笑,抬眼前望,目光明亮而又耀眼。 …… 乔毓这是头一次到博亭侯府,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不同于卫国公府的大气雄浑,博亭侯府的陈设四处都透着严谨,方方正正,跟用尺子量过似的,庄重肃穆有余,却叫人觉得像是一座寂静的监狱。 孔蕴往自己院中去收拾行囊,乔毓自然跟随,博亭侯站在不远处,神情晦涩,目光中隐约有些复杂。 既然是离开孔家,又是同博亭侯撕破脸,断绝父女关系,孔蕴自然不会带太多行李,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略带些日常用物,又将亡母留下的几件首饰带上,便走出院落。 贴身侍奉的两个婢女都是自幼跟随她的,现下也舍不得离去,匆忙去收拾了行囊,随孔蕴同行。 “四姐姐,四姐姐?” 不远处有女郎柔弱的声音响起,缓缓近前:“我听人讲你与阿爹一道回来,可是出什么事了?” 来人年岁比孔蕴小些,容貌娇俏,发间簪着一支步摇,珍珠穗子随着她言辞轻柔摇曳。 “六娘,”孔蕴手提包袱,坦然道:“不要再叫我四姐姐了,从今以后,我也不再姓孔。” 六娘闻言微惊,下意识去看博亭侯,却听他一声冷笑。 “她说的没错儿。”博亭侯面冷如霜,向孔蕴道:“从此以后,我便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在外人面前,也不要再说自己出自孔家,更不要说自己名姓,丢我的脸。” 六娘听得目光微暗,心下欢喜,嘴上却劝道:“四姐姐,你是不是惹阿爹生气了?快向他低个头,便没事了……” “六娘,你不要这样。”孔蕴定定看着她,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哀:“女人并不比男人差,没必要将自己逼得这样柔弱。为什么男人能封侯拜相,一展抱负,但女人便只能在后宅倾轧,玩弄心机?这不公平。” 六娘眉头微蹙,不悦道:“四姐姐,前几日陈妈妈罚你,你根本没往心里记,又在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随你吧。”孔蕴回头去看自己住了多年的院落,神情中有伤怀,也有解脱,甚至于还有些淡淡的讥诮:“君明臣直,兄友弟恭,可笑孔家一直鼓吹着家风清正,却连最基本的骨肉友爱都做不到……” 博亭侯面色有转瞬的阴翳,六娘同样眉头紧锁,外边儿却有人来传话,匆忙道:“世子回来了……” 乔毓这会儿也就只能将自家亲戚认个大概,别人家的世子与几郎几娘,便都是一头雾水了。 她不知道这世子是好是坏,也懒得猜,扭头去看孔蕴,便见她美面上盈出几分愧色与担忧,便知二人关系不坏。 博亭侯世子生的同孔蕴有些相像,气度平和,容貌俊雅,温润如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哥,你快劝劝四姐姐吧,”博亭侯没做声,六娘小心翼翼道:“她不知是被什么迷了心,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决定,阿爹很是生气……” 博亭侯世子看也不看她,到孔蕴面前去,神情爱怜,柔声道:“去吧。” 孔蕴泪珠滚滚,哽咽道:“哥哥。” “我是走不了了,你能离开,这也很好。” 博亭侯世子笑着拍了拍妹妹肩头,转向乔毓,郑重行礼道:“阿蕴是我胞妹,年少体弱,若有不当之处,望请秦国夫人多多见谅,略加体恤……” 乔毓见他言辞恭谨有礼,实在谦和,投桃报李道:“世子尽管放心,有我在,谁都欺负不到令妹。” “大郎!”博亭侯见这一幕,心下不禁生出几分酸涩,冷冷道:“秦国夫人有人撑腰,不怕这些,可四娘呢?她若真去了,以后谁还敢娶?” “我会养她的。”博亭侯世子语气温和,态度却强硬:“只要有我一口吃的,便不会饿到她。” 博亭侯面色骤变,像是心头梗着气似的,正待说句什么,博亭侯世子却先一步转过头去了。 “走吧,秦国夫人公务在身,别多耽误,”他笑着催促妹妹:“我若得空,便去看你。” 孔蕴哽咽无言,最后向兄长见礼,再向博亭侯遥遥致意,随同乔毓,转身离去。 出府门的时候,乔毓道:“四娘,你知道你现在离开,意味着什么吗?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孔蕴铿锵有力道:“但是,我绝不会再回去了。” “你同你哥哥很像,外表柔和,内在坚韧。” 乔毓笑道:“我听你哥哥的意思,似乎也对孔家诸多规矩不甚赞同,有意进行变革……” 孔蕴神情有些忧郁,道:“哥哥的确有这个意思,只是族老们反对的声音太大,父亲也不赞同……” 虽然只是短短一见,但乔毓对博亭侯世子的印象很不坏,莞尔一笑,由衷赞道:“穷则变,变则通。我记得,有个姓达的蛮夷曾经说过,世间的人与物都是在不断竞争的,倘若不能够适应时代,很快就会被淘汰,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的确有理,”孔蕴听得颔首,又不解道:“蛮夷竟也有此高见?那人姓甚名谁?” 乔毓在脑子里搜了搜,不甚确定的道:“仿佛是叫什么达尔文……” …… 已经定好的人员名单里边儿,忽然加上个孔蕴,皇太子等人自然觉得奇怪,只是她是乔毓带过去的人,又是女郎,他们自然不会公然询问,免得孔蕴下不来台。 六月的天儿,已经热得紧了,人在太阳底下晒一会儿,便觉得跟要化了似的。 好在这会儿刚过清晨,日头还没有午间时候那般暴烈,众人便抓紧时间赶路,匆忙往万年县去。 …… 简单意义上的万年县,其实便在长安城朱雀大街东,附郭长安,连治所都位于长安城内。 但实际上,从朱雀大道东到长安城墙之内,治所万年县的一小部分,更大的那半儿在城外,有连绵的农田和庄稼,远不同于长安城内的繁华。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照这说法,万年县的县令前世大抵是一个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大坏蛋。 皇太子往万年县去时,免不得要将詹事府与左右春坊里边儿的属臣挪过去大半,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这些人没一个好惹的。 皇太子与秦王都留在长安城外的官邸里,他这个县令难道能坦然留在长安城里边儿办公? 但凡是懂点儿事,就知道鞍前马后的去伺候着。 万年县是附廓县,县令官居正五品,今年四十来岁,就这职位而言,倒也算是年轻有为。 皇帝心血来潮,想在万年设置个特区,可怜县令头发都掉了一半儿。 就像是没有媳妇想跟婆婆一起住一样,忽然间掉下了几十个婆婆,这谁受得了? 好在皇帝也没有这么不近人情,转头就降旨将他调到别处去了,至于万年县令的位置,便暂且空闲着,叫皇太子挑个合适的人选,再行添补过去。 乔毓与皇太子、秦王、孔蕴等人抵达万年县时,早有人收拾了居所出来,几人先去歇息。 到了第二日清晨,又骑马出行,在外边儿转了一圈儿,大略有个章程,便往前厅里去商讨。 “应该先做什么呢?” 乔毓知晓后世,心里边儿的点子比芝麻还多,但真是具体到行动刚略上,她便没办法了,只能瞪着眼抓瞎。 皇太子坐在上首,秦王与乔毓在他两侧,底下是东宫的一众属官,孔蕴则端坐在乔毓身后,静听众人议事。 负责查录万年县相关资料的属官将近十年内,万年县境内的人口变动、赋税、土地耕种情况、力役、水利桥梁、司法文书乃至于道路、钱粮诸事一一说明,末了,又将诸多资料整理成册,专门令人收录,随时准备查看。 皇太子端坐椅上,静静听臣属汇报完,方才左右环视,道:“诸君以为当下首要之务,该当如何?” “殿下此来,是为改革,也是为了试点,”短暂的寂静过去,左庶子林卓道:“万年县约有七千五百户,近三万八千口人,仅凭吾等,怕是很难将其撬动。” 皇太子唇边微露笑意,显然是赞同此言,林卓见状,更有了几分底气,侃侃而谈道:“对于选才之制,历朝历代都有变革,西周世卿世禄,秦朝军功爵制,汉有察举征辟,后来又有九品中正制,直到前朝,方才开始通过察举选取人才,以时务为题进行策论,择优录之,圣上登基之初,也曾有意对此进行变革,只是诸事纷纭,方才未能如愿……” 说及此处,他转头去看乔毓,钦佩道:“秦国夫人在建言疏略中,便曾提及此事,很有些值得借鉴之处。今殿下至万年县,何不张榜天下,求贤问政?” 林卓是左春坊的主官,皇太子心腹,若非十拿九稳,怕不会主动提议此事。 属官们听得仔细,略微研讨,确定可行之后,便将此事敲定,商量起如何书写榜文,又有人前去草拟奏疏,准备将此事汇报于长安。 乔毓瞥见皇太子与秦王神情,便知此事是他们早就敲定的,略微一想,倒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众人拾柴火焰高,春坊官吏虽多,但平均到一个县城,便显得有些少了,更不必说万年县作为变革的进行场所,任何一项政策的推行,都需要足够的官吏进行运转。 只是…… 她寻个时机,悄悄向皇太子道:“阿琰,你想过考试的内容吗?” 臣属们在外议事,内中并无外人,皇太子不像早先那样坐的端正,斜倚在窗边,笑道:“小姨母有何见教?” …… 太上皇与他的一众宫嫔们齐齐挪出皇城,没几日,皇太子与秦王也走了。 天气渐热,晋王与昭和公主在宫里待不住,跟父皇说了一声,跑到九成宫避暑去了。 皇帝忽然间察觉到,这偌大的皇宫,竟有些死气沉沉了。 他提笔处理政务时倒还好些,略一停下,却觉四下里静寂无声,连窗外的蝉鸣声,都像是远在另一个世界。 “高庸,”皇帝在站在窗前,望见不远处柳树的叶子都被晒得蔫了,他道:“你说,太子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高庸跟随他多年,闻弦音而知雅意,笑道:“圣上若想知道,自己去瞧瞧不就是了?” “也是。”皇帝笑了,大步走出内殿,扬声吩咐道:“去备马!” …… “见教不敢当,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以防患于未然,有些事情,又可以早做准备。” 乔毓想起自己从后世得来的教训,郑重道:“其一,不求举子文采斐然,只求其言之有物,摒弃诗词歌赋,而论时务,又或者水利农桑。诗写得好,那就去写诗,赋写得好,那便去写赋,不要去做官,尸位素餐,祸害百姓。” 皇太子颔首道:“有理。” “其二,要在考试内容之中增设算学,还可以酌情增加些刑律、水利与机械变革的试题。” 乔毓道:“不要再考明经了,也不要再进行什么帖试,选拔官员是要治国,要改善民生,要富国强兵的,这跟会不会背《礼记》、《春秋》有什么关系?” “后世有人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她郑重道:“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是异端。” 秦王在侧,听得有些迟疑:“骤然大改,是否会引起纷议……” “无妨,”皇太子略一沉吟,复又笑道:“左右只是在万年县内施行,别人想嚼舌头,都没理由。” “小姨母说的有理,”他叹口气,由衷感慨道:“大唐建国不过十几年,没有真正根深蒂固的陈规,守旧的力量也不甚强大,现在改,总比将来改要好。若是过了几十年,后人再想变革,一句祖宗家法压过去,连天子都不好说什么。” 秦王听得颔首,却听乔毓道:“还有最后一条。” 她两眼亮晶晶的,震声道:“若有非大唐人氏前来参与考试,要在总分中扣除十分!” “小姨母,这可不行,”皇太子闻言失笑,摇头道:“朝中诸多将领,都是出于异族,如此设置政令,未免使人离心。” “再则,”他徐徐道:“父皇也曾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我怎么好贸然更改?” “我又不是叫你直接扣分,中间还有转圜呢。” 乔毓笑着解释:“若想要取得跟大唐人氏相同的待遇,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在那之前,他们要先通过大唐语言等级考试才行。” 皇太子与秦王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底看见了疑惑:“大唐语言等级考试?” “对啊,其实也简单,明经不是会考些四书五经的默写嘛,就从那里边儿挑好了。既不叫帖经冷清下去,又能教化夷狄,一石二鸟啊。” 乔毓越说越高兴,振奋道:“通过语言考试的,可以给个机会,试着叫做个芝麻官,至于通不过的,老老实实去搬砖吧。” 皇帝刚到门边儿,便听到这么一句话,好笑之余,又觉得的确有些可行,正思忖时,却听皇太子道:“可父皇那边儿——” 乔毓会意道:“你是说你父皇那句‘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 皇太子道:“正是。” 皇帝原本是想进去的,听到这儿,却停了脚步,打算听听乔大锤在背后是怎么说他的。 乔毓哪知道正主这会儿就在门外,一拍大腿,感慨道:“嗨,快别提了!后来你父皇肠子都悔青了!” 皇帝眉头猛地一跳。 秦王惊奇道:“怎么说?” “你父皇这个人啊,没别的坏处,就是爱面子,想着两面儿光,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乔毓可抖起来了,得意洋洋道:“历来战胜夷狄之后,都会将其分而化之,可他呢?偏要打肿脸充胖子!后来可倒好,突厥那群小狗日的偷偷在他屁股上捅了一刀,在九成宫行刺,你父皇差点当场驾崩,终于幡然醒悟了……” 58、亲吻 皇太子与秦王听得眉头紧锁,面面相觑。 半晌, 皇太子方才道:“东突厥……” “嗨, 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乔毓这才想起来,有些事情自己知道,两个外甥可不知道。 她解释道:“你父皇击垮东突厥之后, 侍中赵融曾进言, 请求将突厥旧部打散分化, 大半朝臣都附议, 可你父皇偏是不听,非要搞以德服人那一套, 对突厥人加以恩待。夷狄非我族类,人面兽心, 强必寇盗,弱则卑伏,后来果然反噬。” “那时候,你父皇往九成宫去避暑,有突厥旧部趁夜行刺, 要不是上天庇佑,他当时就嘎嘣了。” “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 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 未之有也——这话可是你父皇遇刺之后自己说的。” “装逼一时爽,事后火葬场,”乔毓说起此处,连连摇头,神情愤慨道:“最要紧的是,后来东突厥重新分裂出去,继续侵扰边民,也就是你父皇不在这儿,否则,我真想问问他脸不脸红!” 子不言父过,皇太子与秦王听罢,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再则,这事儿也还没发生,突厥还在北边儿蹦跶呢。 “现下知道也好,”皇太子似乎是在沉吟,没有言语,秦王则温声劝慰母亲:“避开便是了,小姨母别气。” “我怎么能不气?”乔毓愤愤不平道:“你父皇也太不像话了,真该好好说说他的!” 她义愤填膺的说了这么长一通话,嗓子已然有些干了内室中没瞧见茶水,又不好叫两个外甥侍奉,哼哼唧唧的站起身,往外室去找,门帘一掀,人就呆了。 皇帝无声的站在门边儿,不知听了多久,目光凝滞,面沉如水,静静对她进行死亡凝视。 “……”说人坏话的乔大锤,被当场抓获。 “嗨,真巧,”她信口胡扯道:“圣上你也是,皇太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专程跑出来看看……” 皇帝不理会她那些骚话,低着头,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道:“大锤,你前不久说什么?” “嗯?”乔毓求生欲异常强烈,面色疑惑,左右看看,不解道:“我前不久说话了吗?” 皇帝继续紧盯着她,微笑道:“好像说了。” “圣上觉得我说了,但我又不记得,”乔毓神情中显露出几分迷惘,踌躇一会儿,迟疑着道:“我觉得,答案只有一个……” 皇帝漠然道:“什么?” “方才那一切,都是你的幻觉!” 乔毓语气坚定,神情关切:“圣上,你大概是匆忙赶路,以至于精神太过疲惫,才会出现耳鸣,幻听这一类的症状……” “大锤啊,”皇帝眯起眼来,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语气阴嗖嗖的道:“你自己觉得,这说得过去吗?” 乔毓挠了挠头,道:“无懈可击。” 皇帝被气笑了,左手握刀,指了指内室:“你可以再往里边儿跑三尺。” “……”乔毓心慌慌道:“这是个误会,圣上你听我狡辩!” 皇帝眉头一跳:“嗯?” 乔毓梗了会儿,却想不出个法子圆回去,索性也豁出去了,狠了狠心,愤慨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嘛,你就是死要面子!败军之将,又是仇敌,杀了也不为过,你还封爵厚待!夷狄屡次寇边,袭杀边民,投降之后即便不加以惩处,也该迁徙分化,怎么反倒加恩呢!难道在圣上心里,大唐的臣民还不如夷狄降卒吗?” 皇太子与秦王听见这边儿动静,早就迎了出来,只是见那二人正说话,方才没有开口,现下听乔毓语出抱怨,皇太子方才轻声道:“小姨母年轻气盛,父皇不要同她计较。” “不至于。”皇帝淡淡一笑,自己进内室去坐下,又向乔毓道:“你过来。” 乔毓说都说完了,再怕也没意思,再则,她方才的迟疑,是因为皇帝天子的身份,而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做错了。 乔毓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过去,道:“圣上有何吩咐?” 皇帝抬头看着她,道:“你方才说的那些,从前似乎没怎么提过。” “你是皇帝嘛,”乔毓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总得给你留点面子,再则,事情也还没有发生呢。” 皇帝听得失笑,笑完之后,神情郑重起来:“将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再说一遍。” 乔毓看他神情,似乎不以为忤,心里便有了底气,略微构思一下措辞,徐徐道:“圣上击败东突厥之后,没有按照旧例,将突厥旧部打散分化,而是准允他们留在河东,甚至于连官吏都未曾委派。 侍中赵融上疏说‘突厥降卒几近十万,数年之后,滋息过倍,居我肘腋,毗邻京都,来日必为心腹大患’,朝臣们大多附议,但也有人反对……” “礼部尚书温彦博上疏说‘天子之于万物也,天覆地载,有归我者则必养之。今突厥破除,余落归附,陛下不加怜愍,弃而不纳,非天地之道’。嘿,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说及此处,她神情中浮现出几分鄙薄,不屑道:“叫我看,就该把这种人全家丢到边境线上去,叫他也尝尝突厥人不时打过来,烧杀淫掠的滋味!到时候,他若是还能说陛下不加怜悯,非天地之道,那我就把自己胳膊腿儿砍了,在他们家门口摆个服字!” 皇帝听得默然,又道:“后来呢?” “后来,又有诸多臣工进言,附议侍中赵融之请。” 乔毓有些郁卒,略提了两句,忽然转向皇太子,悄咪咪的上眼药,道:“温彦博这个人,良心大大的坏了,以后若有机会,阿琰打发他回家卖红薯!” 皇太子忍笑道:“好。” 皇帝也笑了,隔空点了点她,道:“说下去。” 乔毓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给事中杜楚客进言,说北狄人面兽心,难以德怀,令其部落散处河南,逼近中华,久必为患;凉州都督李大亮上疏讲:《春秋》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突厥每有一人降,陛下便赐物五匹,袍一领,酋长悉授高官,禄厚位尊,殊多糜费。以中国之租赋,供积恶之凶虏,此非中国之利也。” 她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皇帝眉头微蹙,道:“再后来呢?” “上不纳!”乔毓抬高声音,郁卒道:“再然后就是你往九成宫去避暑,被突厥人行刺,差点嘎嘣了!” 皇帝见她这副张牙舞爪的情状,既觉好笑,又有些无奈,再想她说的那些话,却觉心绪复杂,五味俱全。 皇太子与秦王都没有说话,如此过了半晌,他方才低声道:“温彦博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你怎么还这样说?!” 乔毓满以为皇帝听了自己说的那些话,会改变主意的,不想竟还是这姿态。 “突厥人几次三番寇边,烧杀抢掠,屡行勒索,天下苦之久矣!好容易将其打垮,反倒荣养起来,这算什么道理?!圣上,在你眼里,死去的士卒与枉死的边民,难道都不是人吗?!” 她吃了一惊,心头隐约生出几分愤慨来:“照我看,就该把那些降卒送去挖矿开山!死道友不死贫道,既能将这些不稳定因素消耗掉,又能免去诸夏同胞无辜死难!” “圣上,我说话不好听,你生气我也要说。” 乔毓瞪着他,语气不甚好,道:“你这是头脑糊涂,大病,得开瓢!” 皇帝听得眉头一跳,目光微凝,静静看着她,却没做声。 乔毓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说都说了,还怕个蛋,向皇太子与秦王道:“你们先出去,我跟你们父皇说会儿话。” 母后这个暴脾气,再说几句怕就要上手了。 秦王有些担忧,怕自己一走,爹娘就打起来,刚想劝慰几句,衣袖却被皇太子扯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道:“我们走吧。” 这位长兄惯来沉稳持重,目光深远,秦王的心忽然定了下来,向皇帝行礼,同兄长一道退了出去。 两个小辈儿走了,内室中便只剩了皇帝与乔毓二人,一坐一立,皆是无言。 皇帝斜倚在椅上,不怒而威,对着她看了会儿,忽然叹口气,道:“大锤,你不会是想对朕动手吧?” 乔毓却一掀衣摆,在他面前跪下身去了。 皇帝目露惊色,神情中同样闪过一抹诧异。 “圣上,在我心里,你不该是这样的。” 乔毓仰起脸来,目光感伤,注视着他,道:“你文能提笔,武能安疆,善于纳谏,对于属于荒王的旧臣,也能坦然接纳,加以重用,更不必说以女人为官,令皇太子主导变革这件事了。在我心里,圣上是不世出的英主,雄才大略,你不该这样的。” 皇帝目光微怔,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来。 “圣上,你太过在乎身后名,也太在乎世人对你的评说了。” 乔毓软了语气,继续道:“也正是因此,你被士林与清流议论裹挟,即便知道有些事情不对,也不得不违心的点头赞同,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仁德明君。” “我知道,圣上想将玄武门之变的阴翳除去,想叫史书中的自己完美无缺,想叫所有人提起你的时候,都挑不出任何缺憾,但人——毕竟只是人啊。” “但凡走过的路,都会留下痕迹,玄武门的鲜血,的确洗刷不掉,但是贞观盛世的万丈光芒,足以将一切湮灭。我在后世所看到的圣上,经天纬地,气吞日月,那是何等雄风?!” “圣上,”乔毓膝行两步,到他近前去,由衷道:“你心中所担忧的,其实真的没那么要紧。昔年骁勇无畏的李泓,现在到哪里去了?” 她说的时候,皇帝便低着头,静静看她面容,听她言语,听到最后,眼眶少见的泛起热来,连喉咙也有些酸楚。 阿妍啊,他在心里这么唤她。 这样掏心窝的话,你走之后,再没有人敢同我讲了。 你梦中所见到的那个时代,我那么做的时候,你大抵也不在了吧。 你若是还在,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拦着我的。 他便这样近乎贪婪的看着她,久久没有言语,乔毓以为他不为所动,正待再说句什么,却见他眼睫微颤,忽然落下泪来。 他他他他怎么又哭了? 乔毓心道:我说的这么过分吗? 乔毓自己不是个爱哭的人,也哄不了爱哭的人,更别说皇帝这样秉性刚强、性格坚毅的君主了。 她有些踌躇,迟疑着该怎么办才好,皇帝却蹲下身去,伸臂紧紧抱住了她。 “我不是来看阿琰他们的,”他搂着她,动作轻柔的抚摸她长发,低声道:“我只是想你。迫不及待的想见你。” 乔毓伸手推他,却没推开,气闷道:“圣上,我跟二姐姐生的再像,也不是二姐姐。你这样做,很不好……” 皇帝心中既酸且涩,痛楚隐约,他将乔毓松开,注视着她的眼睛,道:“其实,你本就是……” 乔毓道:“本就是什么?” 皇帝踌躇几瞬,终于淡淡一笑,说:“没什么。” 气氛有点尴尬。 乔毓原本是跪在地上的,被他这么一搅和,也成了瘫坐姿势,至于皇帝,却也好不了多少。 他坐在地上,自己先站起来抖一抖身上尘土,这好像不太合适。 乔毓略一迟疑,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在地上,道:“我方才说的那些,诚然失礼,却是肺腑之言,圣上,你得往心里去。” 皇帝道:“好。” 答应的这么痛快,不会是糊弄人吧? 乔毓心中狐疑,倒不至于光明正大的说出来,略微一顿,又道:“说都说了,还有个事儿,我也一起讲。” 皇帝有些无奈的看着她,道:“说吧。” “刑罚应当适度,但并不意味着过渡宽松。” 乔毓道:“史书记载,有一年大唐只裁决了二十九人死刑,儒臣们都觉得这是善政,是天子与朝臣教化万民的结果,恨不能普天同庆,我却觉得有点不靠谱儿。大唐多大啊,一年到头还不到三十个死刑犯,糊弄鬼呢。” 她撇撇嘴,道:“有过该罚,有罪当刑,不要为了面子好看,对刑罚加以裁减,对死囚加以恩待,对于受害人乃至于其家眷而言,不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吗?有这份心力,还不如去抚恤枉死者亲眷呢。” “真看不出来,”皇帝诧异道:“你竟将刑罚看得这么重。” 乔毓哼了声,道:“这是自然。” “嗯,”皇帝道:“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你是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的人。” “……”乔毓恼羞成怒:“你再这样,我就说你改史书的事儿了啊!” 皇帝失笑,垂眼看她,道:“不是应该给我开瓢吗?” “……”乔毓以牙还牙,互相伤害道:“你不仅修改史书,还想偷看起居注,只是起居郎不仅不给你看,还记录在册,结果这事儿后人都知道了。你没想到吧?哈哈哈哈哈!” 皇帝斜她一眼,忽然扶住她腰身,凑过脸去,堵住她唇,重重的吻了上去。 乔毓吃了一惊,眼睛圆瞪,伸手大力推他。 皇帝也不勉强,顺势退开些,轻笑道:“小混账,你也没想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感觉日子过不下去,想给老公开瓢的大锤_(:3∠)_ ps:求营养液,家里有余粮的都给我交出来! 59、说破 乔毓呆住了,眼睛瞪大, 好半晌才回过神儿来, 有些怔楞抬手摸了摸自己嘴唇。 “圣上,”她呆呆道:“你疯了吗?” 皇帝注视着她,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没有疯。” “没疯还敢亲我!” 乔毓冷笑一声, 抬手一拳打过去:“是我乔大锤提不动刀了, 还是你李大郎飘了?!” 皇帝哪成想她说打就打, 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他戎马半生, 身体矫健,想要伸臂拦住, 倒也没什么困难。 只是他手才抬起来一半儿,却见那小混账横眉立目的,显然是真恼了,心念间略微一动,还是停下来, 生生挨了这一下。 乔毓可没想这么多,一拳打过去,尤嫌不够,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 目光在内室周遭探寻。 那一拳是真的狠,皇帝略微往边儿上侧了侧,减缓力道, 却仍觉下颌惊痛,牙根发软,这会儿见她四下里找,心生警惕:“大锤,你干什么?!” 乔毓道:“我刀呢?!” “……”皇帝真怕这二愣子发病,忙站起身,道:“你差不多就行了!” 乔毓挨着在内室找了一圈儿,却没找到个趁手家伙儿,只得暂且罢休,扭头去看皇帝,叉着腰,怒道:“再说最后一遍。我是我,二姐姐是二姐姐,我们俩不一样!圣上你这么做,既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二姐姐!今天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再有下次,真要给你开瓢了——来日圣上驾崩,到了地下,二姐姐见了你,也得给你开瓢! ” 皇帝槽多无口,定定看着她,右手轻揉下巴,心不甘情不愿的应道:“知道了。” 乔毓哼了一声,又用衣袖擦嘴,刚擦了一半儿,忽然察觉到几分异样,狐疑的看着皇帝,道:“不对啊。” 皇帝道:“你又怎么了?” “二姐姐在三月过世,我在四月回家,前后只差了一个月。” 乔毓眉头紧蹙,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道:“圣上,那时候你对我就不太对劲。最开始见到的时候,还可以说是因为我跟二姐姐太过相像,而触动情肠,可再后来呢?你移情的忒快了吧。” 皇帝心头一震,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才好。 “不对劲儿,不对劲啊!圣上,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乔毓越说越觉得奇怪,近前几步,有些咄咄逼人的道:“你只娶了二姐姐一个人,又没有异生之子,应当是很钟爱她的,为什么在她刚过世一个月,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对她的妹妹移情了?” “再则,圣上既然因为我与二姐姐生的相像而移情,那你对二姐姐的情谊,必然要比对我要深得多,更不必说二姐姐才过世没多久——可我怎么觉得,你这会儿不怎么在意二姐姐,只想着往我跟前凑?” 乔毓连连发问,着实是将皇帝为难住了,怔在原地,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乔毓见他不答,心中疑惑更甚,狐疑的看着他,道:“圣上,你怎么不说话?” 皇帝目光有些复杂,盯着她看了半晌,若有所思道:“大锤,你这么刚,应该没那么脆弱吧……” 若是趁这时机,告诉她此事由来,她又会如何? 他认识的乔妍,秉性刚强,坚韧不拔,不是会为此打倒的人。 只是……若真有个万一,岂非悔之不及? 乔毓不明所以道:“什么?” 皇帝踌躇几瞬,话到了嘴边儿,还是给咽下去了。 “无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他轻轻叹口气,道:“朕这便回宫去了。” 乔毓一头雾水,却道:“我方才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呢。” “朕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再同你说什么。” 皇帝将衣摆上灰尘拂去,淡淡道:“走了。” 乔毓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细致,他越是避重就轻,她心中便越是惊疑不定,叫住他道:“你等等——” 她快步跑过去,伸臂将他拦住,仰起脸来,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她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皇帝敏感的在这其中察觉到了什么不同,眉头及不可见的一跳,却被乔毓捕捉到了。 “现在回想,你们的态度都好奇怪。” 乔毓眉头紧蹙,注视着他,喃喃道:“不只是你,阿娘、姐姐和哥哥们,甚至于阿琰他们,似乎都淡忘了二姐姐过世的事情,神态中也少见悲色。若说圣上与二姐姐是表面夫妻,无甚深交也就罢了,可阿娘与阿琰他们,是二姐姐的骨肉至亲啊……” 她神情古怪,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向来沉稳,也能沉得住气 ,现下见她紧拽着一个线头往下扯,句句直击人心,倒生出几分无措来。 他对着乔毓看了半晌,却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只得顺着她话头,反问道:“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做什么?这会儿是我在问你。 乔毓见他不肯讲,心头不禁冒出几个猜测来,胡思乱想了会儿,忽然道:“难道二姐姐其实过世很久了,只是一直秘而不宣,阿娘与阿琰他们的哀恸已经随着时间而淡去?” 皇帝:“……” “也不对,”皇帝没说话,乔毓自己就给否决了:“二姐姐若真是早早过世,为什么要瞒下来呢,即便阿娘与阿琰他们愿意帮忙瞒着,太上皇与章太后那儿也瞒不过去啊……” 皇帝:“……” 真想知道最后她能猜出个什么来。 乔毓实在没有想法,扭头去看皇帝,却见他正含笑瞧着自己,神情中隐约带着点儿怜爱,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再这么看我,我就揍你了!” “罢了,”皇帝忍俊不禁,道:“你慢慢想,朕往外边儿去看看。阿琰他们打算在万年县内,以科举选取官吏,倒是很有意思。”说完,竟先行离开了。 乔毓目送他高大身影离去,心中疑窦却愈发深了。 她找把椅子坐下,从自己在昏睡中醒来之后开始想,一直想到自己离京前夕。 二娘是在村前的河边捡到她的,前一日,明德皇后辞世。 当初乔毓归家,见到的是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母女三人触动情肠,哭成一团,好些事情其实都讲得不甚详尽。 乔老夫人年迈,乔毓见她实在伤心,更不忍心再问,只大略听她们提了几句缘由,便没有再去理会过,现下再想,却觉疑窦重重。 乔家为什么要将她养在外边儿? 真的是因为虚无缥缈的命理之说吗? 皇太子几人刚见她时,情难自抑的落泪;韩国夫人见她时,以为她是老国公在外边儿偷偷生的女儿;邢国公府苏家向来与乔家同气连枝,高家更是乔老夫人的娘家,可他们都不知道乔家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就像是忽然间冒出来这么一个人似的。 乔毓忽然生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来: 她真的是乔家的女儿吗? 还是说,乔家人的本意也与新武侯府一样,只想要这副与明德皇后相似的面孔? 她今年十六岁,出生的时候,大唐还未建国,正值战乱纷纷,乔老国公与乔老夫人怎么忍心将小女儿放在外边儿养? 是谁教她习武学医,以及其余那些本领的? 刚到乔家,乔毓沉浸在与亲人团聚的欢喜之后,全然没有怀疑过这些,现下再回头想,却恍然察觉,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遗失的那十六年里,她是怎样度过的。 乔毓少见的有些怔楞,如此过了大半晌,方才下意识去摸自己面颊,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 我真的是乔家的女儿吗? 不,乔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她忽然自责起来:阿娘和哥哥姐姐对你的关爱,难道是假的吗? 你当初没有追问过往,只听言辞,便全然信了,不正是因为心里涌现出来的亲切与怀念吗? 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乔毓头痛欲裂,却又想不出结果,怔怔坐了良久,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出门去了。 皇帝与皇太子正在外边儿说话,秦王陪在边儿上,倒有些其乐融融的意味,见乔毓大步出来,失笑道:“怎么了?风风火火的。” 乔毓心中五味俱全,对着他们看了会儿,道:“我想回家一趟。” 回家? “怎么了,”皇太子到她身边去,关切道:“在这儿住不习惯?还是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 “都不是,”乔毓说的含糊,语焉不详道:“就是回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的。” 现下还不到午时,万年县距离长安又近,骑马归京,用不了一个时辰便能回来。 皇太子见她不肯详说,也不逼迫,只温声嘱咐道:“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皇帝在她神情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到近前去,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拉住她衣袖,将人带到另一边儿的无人处去了。 “你怎么了?”他低声道:“有心事?” 乔毓低着头,也不说话。 皇帝见状,倒不强求,垂首看了她几瞬,道:“朕与你一道回去。” 乔毓心头一突,道:“不必了,我一个人便好。” 皇帝见她情态不对,如何能安心,再想她前不久问的那些话,更是恨不能将人给拴住,哪能叫随便跑:“左右也是顺路,朕有日子没见老夫人了,也该去给她请安。” 乔毓见他坚持,便没有再推拒,大略同其余人说了声,上马往长安去。 时值六月,吹到脸上的风,都是燥热的。 乔毓的心绪有些纷乱,被这暑气一蒸,心中情不自禁的生出几分烦躁来。 赶路的时候,她与皇帝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长安,放慢速度之后,皇帝方才说了句:“你有心事。” 乔毓“嗯”了一声。 皇帝尤且记得前不久她问自己的那些话,隐约猜到她想回去做什么,只是现下再拦着,反倒显得刻意。 他在心底叹口气,道:“谎言并不意味着恶意,有时候,那其实是关怀。” 乔毓扭头看他,目光坚韧,道:“可我只想要真相。” 皇帝眉头微微蹙起,迟疑几瞬,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抵达卫国公府时,已经到了午时中,乔老夫人用了午时,又去逗弄挂在廊下的那只鹦鹉,一把瓜子儿喂了小半儿,却听女婢前来回禀:“老夫人,圣上与四娘一道来了,这会儿已经进了府门。” “是吗,”乔老夫人有些诧异,失笑道:“圣上也就罢了,四娘那个小混账,不是往万年县去了吗?她可不是个会半途而废的。” 说完,又道:“这个时候回来,也不知吃过午膳没有,叫小厨房备些凉面,赶紧送过来。” 外边儿女婢应了一声,便去吩咐厨房准备,约莫过了半刻钟,皇帝与乔毓便一道来了。 “瞧你,脸都晒得烫了,”乔老夫人在女儿面颊上触碰一下,又取了帕子帮她擦汗,嗔怪道:“出什么事了,非得大中午往回跑?吃饭了没有?” 乔毓注视着她慈爱的面容,有些怔楞的道:“没吃。” “我就知道。”乔老夫人笑了,又催促外边儿人:“面呢?好了没有?” 午膳刚刚结束,膳食都是新鲜的,凉面上浇上香油、碎芝麻和辣椒,再放上一撮儿荠菜,瞧着便觉得开胃。 女婢送了两碗过来,先后给皇帝和乔毓端过去,二人低头瞧了半晌,却都没动筷子。 “怎么都不吃?”乔老夫人诧异道:“我记得你们都挺喜欢的。” 皇帝捡起筷子,缓缓吃了一口,乔毓拿筷子将上边儿芝麻碎搅拌几下,食不知味的吃了起来。 乔老夫人见他们如此,更觉摸不着头脑,同身边林妈妈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莫名,心里边儿也不禁生出几分不安来。 乔毓慢慢将碗里边儿的面吃完,终于将筷子搁下,女婢送了茶来,她漱了口,又抬头去看乔老夫人。 不知怎么,她心里忽然很难过。 “阿娘,”乔毓眼眶有点发热,注视着乔老夫人,忽然胆怯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的生辰是哪一日?” 乔老夫人被她先前那一通凝重搞得胆战心惊,这会儿听她问这个,才松口气,不假思索道:“你是九月十……” 这话说到一半儿,她忽然间停住了。 九月十六,是乔妍的生辰,不是乔毓的。 姐妹俩赶在一天出生,虽然年岁不同,但终究太过巧合了。 乔老夫人语滞了。 乔毓看着她,追问道:“阿娘,是九月十几?” 乔老夫人心头一跳,下意识低下头去,复又抬起,道:“九月二十四。” 她勉强的笑,语气中带着点嗔怪:“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可我刚回家的时候,你说我是七月生的。哪有母亲会弄错孩子的生日?” 乔毓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就像是被扎了一刀,呼啸着往里灌风,她微一低头,眼泪不受控制的掉出来了:“你不是我阿娘。” 她站起身,神情伤怀,目光怀疑的四望:“这儿真的是我的家吗?” 任何言语,都不能形容她此刻的惊疑与难过。 未知的过往,刻意隐瞒一切的家人,还有与二姐姐之间奇怪的重合…… 正是她最为亲近的家人,一道编织了一张巨网,将她困在其中,不得动弹。 这跟在新武侯府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乔毓知道葛家人不是她的亲人,心下防备,即便他们真的对她痛下杀手,也不会放在心上,最大的情绪波动,也不过是愤怒。 可乔家人不一样。 这是融进她心里的家人,是她要真心对待的家人。 他们怎么能合起伙来骗她? 若是换成在葛家,她或许是平静行事,或许会一走了之,可是在乔家,她做不到。 乔毓宁愿选择一种自投罗网式的询问,哪怕将外在的假面揭开之后,内里是不堪的伤疤。 这是她的家人,她想听他们说个清楚明白,而不愿因此造成误会,抱憾终身。 即便真是因此自投罗网,被缚其中,乔毓也认了。 “……怎么,怎么会不是呢?!” 她那句“你不是我阿娘”说出来,乔老夫人当真是心如刀绞,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她摇晃着站起身,过去拉住了女儿的手臂。 “好孩子,”乔老夫人老泪纵横:“你是娘生下来的,怎么可能认错呢。” 乔毓眼泪不停,再见乔老夫人落泪,心中更觉酸楚:“你们都在骗我……” 她哽咽道:“你们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 乔老夫人搂着她,想要解释,又怕刺激到她,真的出什么事儿,可若是不说—— 她左右为难。 乔毓任由乔老夫人抱着自己,如此等待了半晌,却也无人做声,她好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都是假的!你们都在骗我!你真的是我娘吗?!” 乔老夫人听到此处,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世间哪个母亲,听见女儿这样问自己,不心如刀绞呢。 “好孩子,娘不骗你,娘都告诉你,好不好?” 她眼泪蜿蜒,握着乔毓的手,一下下的亲:“你是娘最小的女儿,只是,你不叫乔毓,你叫乔妍……” 60、疯魔 你不叫乔毓,你叫乔妍。 这句话一说完, 整个内室似乎都随之寂静起来。 乔老夫人还记得早先顾老太爷说过的话, 心中着实担忧,可若是不说,谁知道这小混账会想到哪儿去, 又会做些什么? 她心如刀绞, 泪眼朦胧的注视着乔毓, 甚至于连眼睛都不敢眨, 唯恐一个错漏,女儿便消失不见了。 乔毓刚开始问的时候, 皇帝便示意其余人退下,现下内室中也不过只留了他们三人。 他始终没有说话, 只静静的看着乔毓,这会儿听乔老夫人将自己忍了千万遍的话说出口,心中既觉释然,又觉忧心,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着她, 严阵以待。 乔毓被这两双眼睛盯着,神情中竟显露出几分惶恐来,呆滞了好半晌,方才有些胆怯的道:“阿娘, 你弄错了……” “我叫乔毓。”她看看乔老夫人,又去看皇帝,神情惊慌, 连连摇头道:“乔妍是二姐姐的名字。” 乔老夫人见她这般情态,一颗心不免提了起来,只是话已经说出口,却是覆水难收。 “我没有说错,做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你是乔毓,这没有错,但你本来的名字,的确是叫乔妍。” 她拉着乔毓的手,柔声安抚道:“好孩子,你别怕,听阿娘慢慢说……” “我不听!”乔毓面颊涨红,身体颤抖,神情仇视的将她推开:“你不是我娘!你是骗子!” 乔老夫人被她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歪倒,皇帝迅速近前一步,将她扶住了。 二人匆忙间对视一眼,眼底的神情都有些惊慌。 虽然在说出口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乔毓现下情绪起伏之激烈,还是叫人有些胆战心惊。 “我不是乔妍!不是!我叫乔毓!” 乔毓恶狠狠的瞪着他们,眼眶通红,道:“乔妍已经死了!她今年三十四岁,我才十六岁!我怎么可能是她!” 乔老夫人唯恐再刺激到她,深吸口气,软声哄道:“好孩子,你不要怕,阿娘不会伤害你的,就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乔毓下意识后退几步,满脸警惕的看着她,语气生硬道:“你说。” 乔老夫人见她这般情状,心头不禁一痛,只是现下如此,却也只能忍下,徐徐道:“你出生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战火连天。你父亲征战在外,我陪同在侧,你那时实在是小,没法儿带着,情不得已,才将你送到荆州老家去安置,叫你祖父和祖母照看……” 乔毓眉头紧紧皱着,质疑道:“你早先还说我命里不足,找相士看过,说要养在外边儿的。” “……阿娘那时候实在没有法子了,”乔老夫人说及此处,不免心酸,潸然泪下,道:“你别恼,待会儿阿娘再同你解释,好不好?” 乔毓上下打量她几眼,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狐疑来,半晌,方才点了下头。 “你是在荆州长大的,天生就是一副跳脱性情,跟着祖父修习刀剑,又随同祖母精研医毒,活脱儿是个混世魔头。” 乔老夫人忆及往昔,泪如雨下,哽咽道:“后来乔家与太上皇起了龃龉,你叔父辞世,两军对阵于渭水,乔家与圣上结盟,你便做了圣上的妻室……” 她说话的时候,乔毓眉头一直皱着,紧盯着她看,那神情冷冰冰的,不像是再看亲人,倒像是在看仇人。 乔老夫人心中愈发难过,继续道:“年前的时候,你忽然病了,断断续续的过了几个月,都没有好的迹象,原以为开春气候暖和了,应该会缓和些,哪成想……” 她叹了口气,又取了帕子拭泪:“你过世的第二日,梓宫中的身体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佛珠。这事来的蹊跷,圣上伤怀之余,又觉不安,听闻法慧大德回京,又召他去问,最后却只得了两句话。” 乔毓听她说到此处,便觉脑海中嗡嗡作响,似乎有千万个人在里边儿说话,头痛欲裂。 像是受了凉一样,她脸颊上的血色已然褪去,呈现出一种死人的僵白,不知怎么,热气最盛的夏日午后,竟觉得有点冷。 乔毓不自觉的打个寒颤,然后抱紧了手臂,眼珠在眼眶里咕噜噜转了几下,目光有些空洞的道:“什么话?” 短短半刻钟时间,乔老夫人亲眼看着她面色从鲜活转为僵冷,简直就像是即将死去的人,又或者……是已经死去的人。 她怔怔的看着女儿,眼泪扑簌簌淌了下来,心中又痛又悔,脸色更是白的吓人。 难道,她还要再一次看着女儿离去吗? 若不是因为她没忍住,同她说了这些…… 悔恨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的将乔老夫人压住了,她心如刀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皇帝见这情状,也是凄入肝脾,勉强叫自己镇定,试探着近前一步,温声道:“先不说了,好不好?我们并没有恶意,你先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再歇一歇……” 乔毓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无知无觉道:“法慧大师,说了什么?” 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皇帝也不曾承受过这种胆战心惊,他强忍住心中哀戚与担忧,软声道:“你太累了,先去歇一歇,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 乔毓恍若无神,道:“他说了什么?” 皇帝实在没有法子,对上她此刻近乎空洞的目光,终于道:“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等’,另一句是‘顺其自然’。” 乔毓久久没有说话。 乔老夫人与皇帝紧盯着她,更不敢贸然出声惊扰。 如此过了良久,乔毓脸色始终没有转圜。 不知是想起什么来,她眉头忽然跳了一下,道:“再后来,你便遇上我了。” 她的神志似乎已经有些紊乱,目光左右飘忽,自语般道:“原来那个顾老太爷,是专程为我而来的。” “是,我们不放心你,专程请他来的,”乔老夫人见她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一颗心却仍提在原处,试探着走进几步,慈爱道:“顾老太爷说,你能死而复生,是因为天元教的镇教之宝,春秋。” “春秋?”乔毓歪一下头,看着她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很罕见的蛊虫,”皇帝面色同样有些惨淡,紧紧盯着她,道:“能生死人,肉白骨,你或许曾经服用过,所以……” “哦,怪不得。” 乔毓双目无神,道:“皇帝这样袒护我,皇太子他们也对我这么好。乔妍辞世的第二天,二娘在村前的河边捡到了我。我有个称呼叫大锤,乔妍也有个称呼叫大锤……” “原来,”她喃喃道:“我已经死了啊。” 乔老夫人见她如此,心中惊恐更甚,正待近前去劝慰,却见她面色骤然冰冷下来,恶狠狠道:“我不信!我是乔毓,不是什么乔妍!我才十六岁,我还活着,我不是她!你们都是骗子!” 较之方才的凝滞无言,皇帝反倒更情愿看她现下这般,即便是发怒,也远比僵立在原地好多了。 “我们真的没有骗你,阿妍,”他语气柔和,轻轻道:“你自己回想,我们何曾害过你?” “别叫我阿妍,我不是她!” 乔毓身体颤抖,近乎咆哮的吼道:“我不是她,不是她!” “好好好,”乔老夫人哄她:“你不是她,不是,好孩子,你不要恼……” 乔毓脑海里一个个想起自己归家之后见到的人,乔老夫人、常山王妃、卫国公、昌武郡公,还有皇太子、秦王、晋王、昭和公主,乃至于皇帝本人。 “你们都是骗子,跟葛家人一样的骗子。你们想哄我进宫,去做乔妍的影子。” 她退后几步,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目光里全都是不信任:“我把你们当成最亲近的人,没有一点保留,你们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实话……” “可我真的不是乔妍,”她哽咽起来,泣不成声:“我叫乔毓,‘钟灵毓秀’的那个毓。” “好好好,你叫乔毓,”乔老夫人简直肝肠寸断,伸手过去,想要抱她入怀:“你叫乔毓,好不好?好孩子,你别吓唬阿娘……” 乔毓猛地退后几步,神情警惕而伤怀,像是头受了伤的小兽,下意识的针对着所有接近她的人呢:“我不相信你!你还想骗我!” 她面色惨白,眼珠在眼眶里滚了滚,忽然转过身去,夺门而出。 乔老夫人哭道:“好孩子,你别走!”说完,便要去追。 皇帝按住她肩,匆忙丢下一句:“交给朕”,便快步追了出去。 午后的日光温暖和煦,女婢仆从们守在外边儿,被晒得有些昏昏欲睡,冷不丁见乔毓出来,竟没有反应过来,再见皇帝大步出来,这才从中惊醒,有的跟上去看看情况,另一半儿则往内室去看乔老夫人。 乔毓脚下不停,快步往外边儿走,遇见围墙,便直接翻了出去,径直到马厩去,挑了匹骏马骑上。 她动作迅速,又连翻了几道墙,皇帝一时竟没有追上,听到外边儿有马嘶声,方才回过神儿来,以哨声唤了自己坐骑,飞身上马,追了出去。 卫国公府坐落于崇仁坊,正是长安城区之内,按制不能奔马,只是到了现下,乔毓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儿,哪里还会在意这规定,催马快行,只想尽快离开这地方。 皇帝骑马出门,便见她身影已然远去,眉头紧锁,顾不得禁卫侍从,扬鞭追了上去。 正是午后时分,一日之间最热的时辰,街道上少有人在,倒是方便了这两人。 乔毓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近,却也不停,催马出了朱雀街,又往金光门去。 城外一片开阔,举目远眺,便见芳草萋萋,漫无边际,皇帝终于赶了上去,马鞭横抬,拦住她道:“阿妍!” 乔毓恶狠狠的瞪着他,道:“我不是乔妍!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才好?!” 皇帝心头作痛,眼眶不禁有些发烫,他定定看着她,又轻轻唤了声:“阿妍。” “我不是她!”乔毓暴怒道:“不要这么叫我!” 皇帝听得心如刀割,语气更柔,颤声唤道:“阿妍。” “我真的不是乔妍。” 乔毓那双有些空洞的眼睛,倏然落下泪来,她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小声哽咽道:“我叫乔毓,今年十六岁,荆州人士,我可能不是乔家的女儿,你们找错人了……” 皇帝静静注视着她,眼眶灼烫,情不自禁的落下一滴泪来。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管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但我今年才十六岁,怎么可能是皇太子和秦王他们的母亲,是圣上你的妻子呢。这么重的担子,我挑不起来的。” 她泣不成声:“我是乔毓,也只是乔毓。不是别人的母亲,更不是别人的妻子。我从来没想过嫁人,更没有想过要生孩子,我知道自己可以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的时候,真的好开心,好开心,收到官服的那天,我很晚才睡着,还穿着它,舍不得脱呢……” “圣上,是不是因为我总是闯祸,所以你们才编出这么个故事来骗我?” 乔毓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会听话的,我再也不胡闹了,真的,我不要进宫,也不想做皇后,我会死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皇帝听她如此一番剖白,心中痛楚岂是言语所能形容。 他知道她的志向,也知道她的梦想所在,却不知这执念竟有这样深,即便忘却前尘,也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 并不是只有呼吸消失,身体僵冷,才算是死亡。 满腔壮志被外物强行湮灭,那感觉其实并不比死亡好受多少吧。 “阿妍,”他颤声道:“我不会逼迫你的,你不要怕……” “我要走,”乔毓喃喃道:“我现在就要走,走得远远的……” 皇帝心头一颤,道:“阿妍,你——” “我要离开,你不要拦着我。” 乔毓拔剑出鞘,剑尖前指,她神情中有种丧失理智之后的疯魔:“否则,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没有第三个选择!” 皇帝腰间佩剑,却没有拔出来。 他沉默着注视她一会儿,勒马退后几步,道:“不要走得太远,你母亲,还有许多人,都很担心你……” 乔毓归剑入鞘,冷冰冰的看他一眼,催马就此离去。 盛夏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却察觉不出半分暖意,像是坐在冬天的树荫下一般,叫人情不自禁的想打个寒颤。 乔毓浑身僵冷,仿佛置身冰窖,不知怎么,手竟有些不听使唤,连缰绳都快捏不住了。 她低头去看,却见不知何时,自己手背上竟生出好些暗沉的斑痕来。 不受控制的,乔毓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悄无声息的将她淹没。 她正在死去。 61、乔妍(二) 刚出生的孩子并不好看,红彤彤的, 还都是褶儿。 但正如乔澜所说的那样, 到了第二日,他皮肤上的红痕褪去,脸蛋儿略微舒展开, 便是个很漂亮的小娃娃了。 这是乔妍第一个孩子, 躺在榻上瞧着他的时候, 心中既觉新奇, 又觉忐忑,还有些初为人母的柔情。 他这么小, 这么软,连她手臂长都没有, 脸蛋软软的,睫毛长长的,睁开眼看她的时候,乔妍心都要化了。 “小家伙,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她拉着儿子的小手亲了又亲, 觉得自己那一颗心都融成水了:“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呢?我得好好想想——” 乔澜坐在床边,笑吟吟的看着她们娘俩:“你昨天不是还叫人写信过去,叫李泓给他取名字吗?” “我又后悔了,”乔妍拉着宝贝儿子的小手, 理直气壮道:“从有孕到生产,他做什么了?我怀孕初期恶心反胃,吃不下饭的时候他不在, 有孕后期脚肿腰疼、腿肚子抽筋儿,他也不在,最大的功劳,也就是跟我睡了半个月觉……” “对,孩子都跟他姓了,名字当然得叫我取,”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愤愤不平道:“就回来俩月,还是我吃嘛嘛香,没什么事儿的时候,凭什么嘛。” 乔妍招呼白露和立夏进来:“去准备笔墨,我想个名字,直接写信告诉他就是了,你们帮我执笔。” 取名这事儿说小也小,可说大也大,毕竟是李泓头一个孩子,又是儿子,立夏与白露有些迟疑,下意识去看乔澜。 “哪有这么快就定下来的?” 乔澜闻言失笑,道:“正经取个名字,都得找人算算八字,看缺什么少什么,再根据出生时辰来定的……” “没这么多讲究。”乔妍道:“我这个名字,还不是阿爹一拍脑袋定下来的?” 她侧过脸去,看着自己身边儿软乎乎的儿子,似乎是感觉到母亲的目光,那小人儿睁开眼睛,黑亮的眼珠看着她,眼睫轻轻的眨了一下。 乔妍的心又开始化了,鼻尖儿蹭了蹭他小手,忽然道:“叫李琰,怎么样?” 乔澜听得微怔:“哪个‘琰’字?” “《庄子》中讲:崇琬琰于怀抱之内,吐琳琅于毛墨之端,是个意蕴很好的字,”乔妍目光流转,笑道:“再则,琰也有美玉之意,却也不俗。” “是出自《抱朴子·外篇》,不是《庄子》,”乔澜头疼道:“再则,你叫乔妍,他怎么能叫李琰?避讳都来不及呢。” “怎么就不能这么叫了?”乔妍郁郁道:“我自己都不说什么,关别人什么事。” 她坚持道:“我喜欢这个名字。就叫李琰。” “李琰,李琰,”乔澜见她如此执拗,也没有再劝,沉思着念了两遍,又道:“琰圭以易行以除慝,诸侯有为不义,使者征之,执以为瑞节也。倒也不坏。” “那就这么定了啊。”乔妍见她松口,忙叫白露动笔:“快给李泓写信,今天发出去,快一点的话,应该还能追的上昨天那封,趁他还没想好名字,我先定下!” 乔澜忍俊不禁道:“你怎知他没有想好?万一他心里早就有了成算呢?” 乔妍想了想,笑道:“那就先留着,给下一个儿子用。” 姐妹几人说笑几句,便听外边儿有人前来通禀,说是有几位女客前来探望,其中有乔家的故交,也有李泓属臣的妻室,还有些则是乔妍结义兄弟们的妻室。 “快请她们进来,”乔妍身体强健,生产之后倒不觉得有多疲惫,长长的睡了一觉,第二日便缓过劲儿来了,精神抖擞道:“外边儿还有些冷,可别着凉。” 外边儿女婢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引着七八位年轻女眷来了,先同乔澜和乔妍说笑几句,又去看新生的小娃娃。 “生的可真是俊,”苏靖之妻薛氏看看乔妍,再看看襁褓中的小娃娃,笑道:“像秦国公,却不像你。” “秦国公英武不凡,像父亲也是好事,”常珪之妻郭氏揶揄道:“别跟大锤哥似的,爬墙上屋,得了空还出去掏鸟蛋,那才叫人发愁呢。” 乔妍恼羞成怒,抡起手边儿的拂尘打她:“就你话多!” 众人都哄笑成一团,气氛热切起来。 聂良弼之妻余氏带了一只有些旧的金锁来,递与乔妍,笑道:“夫君数着日子呢,说夫人快要生了,出征前将这只金锁给了我,叫等孩子生下来,便送去当贺礼。他们老家有个风俗,说无病无灾的孩子佩戴着长大的金锁,能护佑小孩子,他没别的长处,只是从小身体就好,这枚金锁也一直留着,打算送出去卖个好人情。” 乔妍心下暖意融融,再三谢过她,数了数日子,又叹道:“一走就是小半年,数了数日子,也该回来了。” 李泓此次出征,苏靖与聂良弼都是随从将领,常珪也作为参谋随军,在这儿的诸多女眷,大半儿丈夫都不在身边,听她这么一说,不觉触动了情肠,神情黯然。 常珪之妻郭氏性情爽利,出言叹道:“你运道也好,这么快便有了孩子,我呢,想生都没人帮。” 苏靖之妻薛氏斜她一眼,道:“难道你还打算找别人帮不成?” 众人听得齐齐发笑,郭氏脸上一热,道:“我跟你又不一样,你都有俩儿子了!” 乔妍听到此处,不禁多问一句:“怀信呢?怎么没带他来?都说小孩子能瞧出腹中孩子是男是女,上一次见面,我还问他了,他说是小弟弟,可是该谢过他呢。” “去他外祖家了,”薛氏笑道:“我母亲想他,接过去小住几日,还没回来呢。” 李泓出征在外,将士的家眷都留在太原,乔妍免不得要一一抚恤关怀,家中长者若有病痛,便要派遣医者前去问候,又或者是赠送药材补品,素日里也多有礼敬,到了儿女上边儿,也不时送些笔墨纸砚,以示关怀。 聂良弼刚刚娶妻,成婚不过一月,便匆匆出征,余氏却没有乔妍运道这般好,肚子也没有消息。 她是兖州人士,娘家离这儿远,身边也没个亲眷在,若是性情像乔妍这般刚强也就罢了,偏生人还婀娜纤细,花儿一样娇柔。 乔妍怕她在这儿孤单,不时便请来说话,现下见她颇为喜欢孩子,心中暗叹,道:“你要不要抱抱他?” 余氏秀婉的面庞上浮现出几分惊喜:“可以吗?我会小心些的……”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乔妍将儿子抱起来,笑着递了过去:“等良弼回来,你很快也就能抱上儿子了。” 余氏小心翼翼的将那小娃娃抱在怀里,神情温柔的瞧着他,还回去的时候,都有点儿舍不得了。 众人留下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出门时路过隔壁院落,便听里边军士的操练声穿墙而来。 郭氏从门缝儿里瞅了眼,啧啧称奇道:“大锤哥还真是厉害,把这群府兵训得跟狼一样,真拉到战场上去,或许会是一支奇兵。” “可惜我不是男儿,”她由衷叹道:“否则,也投军去。” “你当什么兵?”薛氏毫不留情道:“伙夫吗?” “你可真讨厌!”郭氏哼了声,忽的转向余氏;“月娘,你有没有这么想过?” “我?”余氏连连摇头,缓声道:“我都没摸过棍棒,哪里能投身军伍?我还是更喜欢书画琴棋。” “好吧,”郭氏遗憾道:“看起来,我只能一个人去了……” …… 正如乔妍所说,薛举兵败被杀,陇西已定,李泓下令原地休整半月,稳定局势之后,便启程返回太原。 长久离家的人,一踏上那片土地,便觉得连空气都是亲切的,更不必说是人了。 李泓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士卒往军营去休整,他却直奔李家而去。 前不久才下过一场雪,人踩在上边儿嘎吱作响,侍从们见了他,脸上不觉盈出几分欢喜,引着往里边儿进,又道:“小郎君这会儿醒着,正同夫人玩儿呢。” 女婢将毛皮垂帘掀起来,李泓大步走了进去,内室中暖意融融,如入春天。 乔妍毫无形象的坐在厚重的绒毛地毯上,手里边儿拿着拨浪鼓,边摇边给儿子唱儿歌,听到外边儿有脚步声传来,扭头去看,便见许久未见的李泓站在门边,笑意柔和,正对着她们母子二人看。 大半年不见,他似乎黑了些,人也瘦了,脸颊略微有些凹陷身上风霜之色沉沉,如同一把反复锻造过的刀,锋锐逼人。 “你回来啦。”怔楞只是一瞬间,乔妍回过神儿来,将咿咿呀呀的儿子抱起来,搂着他道:“阿琰你看,阿爹回来了。” 李琰出生之后,见得最多的便是母亲,最亲近的自然也是母亲,至于从没见过的父亲,这会儿在他眼里,怕连白露和立夏都赶不上。 他看了那个男人一眼,便不感兴趣的打个哈欠,咿呀着动了动腿,想躺回自己的小床上。 乔妍没想到儿子的反应这么冷漠,既觉无奈,又有些好笑,见李泓跟个木头人似的呆在原地,没好气道:“儿子都生气了,不想理你,还不过来哄哄。” 大半年没见,她好像彻底长开了,较之从前的明艳灼目,更添了几分雍容大气与女性特有的柔美。 无论在哪儿,她好像都能过得很好。 李泓紧紧地盯着她,目光近乎贪婪的在她脸上逡巡,忽然间走上前去,伸臂将她抱住了。 “阿妍,”他在她耳边道:“辛苦你了。” 乔妍出嫁一年多了,丈夫在身边的时候屈指可数,连临盆他都不在。 做人媳妇又跟在家做姑娘不一样,什么事儿都得自己掌控分寸,远没有从前那般自在,说半分委屈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 但她最大的好处就是想得开,不会叫自己觉得憋屈,有些安慰的拍了拍丈夫的肩,道:“其实也还好。” 她说:“我知道,你也很难。” 李泓心绪温暖,忍不住笑了,没等再说句话,被忽视的小娃娃便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 乔妍刚刚才给他喂过奶,摸一下尿布,也是干的,便知道儿子纯粹是因为看不见母亲才哭的。 她也没急着哄,向李泓道:“你抱抱阿琰。” “我?”李泓眉头一跳,看眼那个哇哇大哭的小人儿,有些无措的伸手过去,试探着将儿子抱起来了。 李琰这是头一次见父亲,如果能亲近的起来,那才叫奇怪呢。 他脾气也大,蹬着腿一个劲儿的哭。 李泓一瞧见这小家伙,心就软了,再想起他出生一个多月了,做父亲的才第一次抱,心中既觉怜爱,又觉愧疚,动作轻柔的哄了会儿,奈何儿子完全不买账。 李泓在外征战,是有正经差事要办,又不是抛妻弃子潜逃他乡,乔妍能够理解,所以也希望他能多跟儿子相处,培养感情,可这会儿见儿子哭的喘不上气来,到底还是不忍心了,将那小家伙抱过去,搂着又哄又亲。 李琰躺在母亲怀里,嗅到那熟悉的乳香气息,终于慢慢缓和了下来,鼻子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倾诉自己的委屈。 “你得多陪陪他,他又不傻,也会认人了,”乔妍哄着儿子睡下,又道:“这回不急着走了吧?” “放心吧,近来应当没有大的战事了。”李泓见儿子同自己这般疏离,心里一阵酸楚,只是想着此后有的是时日相伴,倒也不忧,轻笑道:“再则,即便有,父亲也不会再派我出战了。” 段达与薛举都是硬茬子,李开济怕增加不必要的损失,所以才捏着鼻子叫长子顶上去,但对于剩下的那些软柿子,再叫他出征,便是杀机牛刀了。 再则,伴随着几次征讨大胜,李泓声望渐增,甚至有些盖住他这个父亲了,这是个很不好的征兆。 李开济决定压一压长子,叫他在太原坐坐冷板凳。 李泓看出他这番心思了,倒是不甚在意,只借着这闲暇,同久别的妻儿相处。 最开始的时候,李琰还有些不待见父亲,后来相处的多了,倒是慢慢亲近起来,乔妍若是不在,也肯叫父亲抱着四处转转了。 李泓在太原留了大半年,便被重新起复,先后打过几场战役,重新回到了不着家的状态。 乔妍也不抱怨,替他料理好后方事宜,抚恤将士家眷,其余时间便留在李家,专心顾看儿子。 第二年的秋天,李泓往荥阳去打蒋宏业,乔妍照旧留在太原,主持后方事宜,除此之外,却还有另一个好消息。 她又有了身孕。 乔妍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自语道:“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琰快两岁了,慢悠悠的走过去,摸了摸母亲肚腹,肯定道:“是小弟弟!” “好吧,”乔妍爱怜的揉了揉他的小脸蛋儿:“是小弟弟,等他出生,你带他玩儿,好不好?” 李琰挺着小胸脯,保证道:“好!” 娘俩正在屋里说话,其乐融融呢,却听外边儿鼓声忽然响了,鼓点紧促,有种催人心弦的紧迫感。 乔妍猛地站起身来,肃然望向城门方向:“是来袭警报。” “太原防备森严,怎么会有人打上门来?” 她心下狐疑,却顾不得多想,唤了人来,道:“外边儿怎么回事?” 立夏几人也是面色惊诧,吩咐仆从前去打探,不多时,便匆忙前来回禀:“许翎率领五万大军,绕过阳曲,直奔城门来了!” “兴州许翎?”乔妍心头一跳,略微估量城中守军,便知不好,匆忙间将李琰抱起,递与立夏,沉声道:“趁许翎未到,你与白露带着阿琰,领五十军士,抄近路离开此处,往沂州去!” 略顿了顿,又道:“去将章夫人等人叫上,一道离开吧。” 立夏心知事态紧急,并不推诿,只道:“那夫人呢?” “我不能走,前方将士们的家眷还留在这儿,我怎么能走?” 乔妍正色道:“许翎此人凶残成性,屡有屠城之事,太原若被攻陷,后果不堪设想。这儿是李家的根基,若是被他拿下,对于前线军心是多大的打击!” 李琰年幼,尚且不知此时的分别意味着什么,有些懵懂的看着母亲,软软的叫了一声娘亲。 乔妍险些掉下眼泪来,搂着他亲了又亲,催促道:“走吧!” 立夏与白露眼眶发烫,却也知此刻不容磨蹭,用披风将李琰裹了,刚走出门,却听有人前来回禀:“章夫人的院落空着,那两位少夫人也不见了。” 乔妍听得一声冷嗤,却也懒得再说什么,向白露道:“快走!” 那二人应了一声,快步离去,李琰回头看着母亲,忽然意识到了别离,小手从披风里伸出去,哭着叫喊:“娘亲!” 乔妍心头一痛,却也知此刻不容儿女情长,吩咐关闭府门,严谨擅自外出,又率领府军,视察城中军备,往城楼上去勉励军士,亲自督军。 镇守城门的将军姓林,见乔妍前来,不禁面露惊色。 他也曾在乔家麾下效力,现下见了乔妍,更是格外客气几分。 乔妍顾不得寒暄,登高下望,便见远处旌旗蔽空,浩浩荡荡,一眼望过去,只见黑压压一片,竟不知来敌有多少人。 “城中粮食还能吃三月有余,用不了三日,周遭驻军便会前来驰援,”乔妍说的都是己方长处,神情中却没有多少放松,肃然道:“许翎不傻,他敢来,必然是做好了速战速决的准备。” 她目光锋锐,徐徐道:“第一波进攻的势头会很猛,但只要将其打垮,就能松一口气,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 城中守卒只有一万七千人,来敌却有五万之多,人数相差两倍有余,乔妍面上却不见忐忑惊慌,环视一圈,道:“三个月之前,秦国公只率五千精锐,便能将许翎打垮,现在己方士卒接近两万,又是守势,难道会怕这群乌合之众吗?!” 她震声道:“等打垮许翎,我亲自为诸位办庆功酒!” 士卒们因攻守人数诧异所带来的慌乱被安抚下去,刀枪上举,齐声高喝:“万胜!万胜!万胜!” 这声音响彻云霄,远道而来的许翎听得冷笑。 午后的日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来,目光在城楼上的女人脸上一扫,神情中闪过一抹□□:“那是谁?” 他身边儿将领眯起眼瞧了瞧,嘿嘿笑道:“仿佛是乔家的小女儿,我曾见过她几次,故而识得……” 许翎目光阴鸷起来,他舔了舔嘴唇,道:“听说乔家有个女儿,嫁给李泓了。” “没错儿,”那将领哈哈大笑道:“就是她!” 许翎勒住马,远眺城楼上的战旗,神情阴森:“这女人得给我留着才行!” 周遭将领附和几句,嘴里边儿不干不净的说了几句,又有人催马出列,假意劝道:“兴州都督举仁义之师,今征讨太原,尔等若肯弃暗投明,开门献降,或可网开一面……” 乔妍面冷如霜,自侍从手中接过弓/弩,引弓而射,势如雷霆,呼啸声中直取那人心窝。 来将应声倒地,许翎面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勒马后退几步,抬头上望。 他暴喝道:“攻城!” …… 这场仗注定打的艰难。 太原乃是李氏一族的根基,许翎打到此处,便只能进,不能退,否则太原守军与周遭驻军合围,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同样,他若是进了太原,城中军民也决计不会有好下场。 攻城战从午后持续到了傍晚,直到夜色初起,方才偃旗息鼓,暂且回军休整。 乔妍吩咐李家仆从宰鸡杀猪,犒劳军士,又同林将军道:“许翎的时间有限,今晚应当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叫士卒们提起精神来。” 林将军见她如同寻常士卒一般在城门守城,心生敬佩,道:“夫人有孕,原就不便,今夜便先回去休息吧……” “你们都在这里,我如何能走?” 乔妍既想与士卒同仇敌忾,又有为李泓树恩之心,摇头道:“我去看望受伤士卒,将军也暂且歇一歇吧。” 一下午的猛攻,城中守军虽占据地利,死伤却也不少,一万七千人锐减到了一万三千人,有的是伤重,再不能上战场了,有的却是永远的合上了眼。 乔妍刚进伤营,便听压低了的痛呼声此起彼伏,心下感触,先后去探望过重伤士卒,又施礼道:“诸君今日辛苦,且受我一拜。我也在此立誓,必叫死伤之人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不叫诸君平白牺牲流血。” 众人听她这般言说,如何不感激涕零,乔妍微笑着听他们说完,离开营寨骤,面上笑意方才落下,隐约浮现出几分疲惫来。 “夫人,你还好吗?”谷雨在她身边,担忧道:“去歇一歇吧,您不累,小郎君还累呢。” 乔妍摇摇头,叹道:“这关头,我哪里走得开呢。” 说话间的功夫,她便听城楼上鼓声再度敲响,顾不得再说,匆忙间往那边儿去了。 时间越晚,许翎的危机感便越深,各地的驻军正在赶往太原,他脖子上的那把刀,也越来越近了。 他催促士卒,又一次开始攻城。 这一夜的守城战,比午后还要艰难,敌军怀抱着破釜沉舟的意念,谁也没法子轻易击退。 最开始的时候,乔妍还在城楼上调度士卒,到了最后,却也持刀近前,添补守城士卒被杀后暴露出来的口子。 或许因为她的女眷,敌军觉得好突破些,接连几个人都朝她扑过去,被乔妍砍瓜切菜似的收拾了,终于偃旗息鼓,去别处寻求突破了。 攻城战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乔妍手中精钢锻造的长刀都有些卷刃,敌军方才勉强退却。 她衣襟都被血沾湿了,腰身酸软,手扶刀柄,才能勉强站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乔妍觉得下腹处坠坠的痛,刚想在城墙上靠一靠,却见林将军与几个偏将过来,忙站起身来,勉强挂起笑容。 “快了,”她道:“这应该是许翎最后的反扑,他挺不住了。” “是啊,”林将军在脸上抹了一把,笑容中带着些许释然:“要结束了。”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众人激战一夜,着实辛苦,只是事态紧急,却也无暇休息,就近寻个屋舍,倒头便睡。 乔妍有孕七个月了,接连操劳一日,已经觉得难捱,悄悄叫谷雨去煎了一副药吃下,人靠在床边儿,却没有半分睡意。 阿琰怎么样了?现在好不好? 走得时候他还在哭,天气也冷,可别受凉,感染风寒。 李泓不在这儿,阿爹阿娘不在这儿,哥哥姐姐们也不在这儿,天地之间,好像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乔妍心下有些酸楚,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却觉肚子钝钝的疼了起来,像是有把刀在里边儿,一下接一下的刮。 她情不自禁的抽口凉气,人伏在床柱,软软的倒了下去。 谷雨听见这动静,快步走了进来,就见她刚换上的中衣下摆上沾了血,心脏猛地一颤,神情顿变。 乔妍拉住她手,有气无力道:“我好像要生了……” “才七个月呢,这,这可怎么办,”谷雨心思大乱,急的快要哭了:“也没找产婆……” “现在去找也来得及,”乔妍强撑着道:“别声张出去,仔细扰乱军心……” 谷雨勉强定下心来,应了一声,叫人在这儿守着,自己领着人往城中,亲自去寻稳婆。 乔妍这胎还不足月,生的着实艰难,最开始的时候还强忍着不做声,最后却忍不住痛呼起来。 外边儿鼓声又敲响了,一下接一下,像是砸在她心头。 乔妍想强撑着坐起身,刚起到一半儿,就无力的瘫软下去。 不多时,谷雨领着产婆前来,欢天喜地道:“夫人,是林夫人率军来了!许翎已成困兽,太原无忧了!” 乔妍猝然松一口气,明明还痛的厉害,却仰面躺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牵动了身子,她忍不住抽一口气,又扬声吩咐道:“把许翎留下,我要亲自杀他!” “是是是,知道了,”谷雨帮她擦了擦额头冷汗,无奈道:“先好好生孩子吧,好不好?” 孩子才七个多月,生产时却并不比足月的李琰简单,乔妍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方才挣扎着将他生下。 这孩子小小的,哭声弱的可怜。 “夫人,”谷雨心中有些酸楚,却强迫自己挤出个笑来,道:“是位小郎君呢。”说到最后,却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正值旭日东升,晨光破晓,远方天际朦胧的升起了一层鱼肚白。 “哭什么?我的孩子好着呢,会长大的。” 乔妍看了看新生的小儿子,道:“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他是伴着晨曦出生的,就叫李昱吧。” 谷雨正含着泪呢,却听得笑了:“头一位郎君便是夫人取的名字,这个还是吗?” “当然要我取!”乔妍怒道:“李泓个王八蛋,跟死了一样,关键时候从来都靠不住,凭什么给我儿子起名字!” “好好好,”谷雨见她还白着脸,心疼道:“你取,你取。” 援军既然到了,许翎便是瓮中之鳖,就擒不过是早晚的事。 外边儿有问安声响起,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年约三十上下的妇人,身着盔甲,腰佩长刀,英气逼人。 她身后的白露与立夏,后者怀里还抱着一个小人儿,一瞧见乔妍便哑着嗓子喊:“娘亲!” 乔妍又惊又喜,强撑着坐起身,接了儿子到怀里去:“阿琰!” “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了林夫人,便请她来援太原,”立夏已经知道乔妍生产之事,拭泪道:“好歹是赶上了。” 林夫人是李开济的胞妹,意气却与乔妍相投,拍了拍她的肩,欣然道:“都结束了。阿妍,你做的很好。” 乔妍向她一笑,埋脸在儿子带着奶香气的衣襟上,深深嗅了一口,冷然道:“许翎呢?” “给你留着呢,”林夫人看出她心思,劝道:“你先歇息,叫他多活一日也无妨。” “不成,”乔妍坐起身,眼中锋芒毕露:“我不想再叫他多活一刻。” 几人见拗不过她,只得顺从。 许翎兵败被擒,便知自己唯有死路一条,想要举剑自刎,却又没这个胆气。 正在牢房里惴惴不安之际,却听一阵脚步声传来,牢门被人打开,最先之人,正是昨日守城的乔氏。 许翎心头一颤,再看她心情,便知自己在劫难逃,想着自己一世英名,竟败在两个妇人手中,极是不甘,怒骂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李家灭亡的日子就快到了!” 乔妍冷笑道:“反正,你是看不到了。” 许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目眦尽裂:“鸟尽弓藏,你们也长久不了!” “是啊,用不了一百年,我们必死无疑。” 乔妍拔刀出鞘,刀身映出了许翎隐含绝望的神情。 “看看我的刀,”她徐徐道:“你没有组织语言的机会了。” 刀光一闪,血色飞溅,乔妍归刀入鞘,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将近九千字,我码了一下午啊_(:3∠)_都来夸夸我! 待会儿吃个饭,码今晚的更新_(:3∠)_ 62、乔妍(三) 许翎既死,太原的危机也正式宣告解除。 乔妍累了一日, 甚至因此早产, 若说对身体毫无影响,那自然是骗人的,好在她底子打得好, 自己又精通医术, 好生将养一阵儿, 便能缓和过来。 林夫人既然到了, 局势自然能够稳定下来,她吩咐侍从几句, 又叫将领们各安其职,安排妥当之后, 便回自己住处睡下了。 她太累了。 林夫人也知她辛苦,并未前去搅扰,直到第二日午间,方才去寻她说话。 “这事儿来的有些蹊跷,”她悄声道:“许翎五万大军, 的确不少,但何以直达此地之后,太原都没有收到预警?” “阿妍,”林夫人目光有些复杂, 嘱咐乔妍道:“你要当心。” 乔妍听得冷笑,道:“敢叫姑姑知晓,事发之前, 李家便只剩了我跟阿琰,其余人早早避难去了,我即便脑壳里边儿是空的,也能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林夫人是李开济的妹妹,关系却不甚亲近,只因林家也是围绕在李家周围,仅次于乔氏一族的门第,她自己又单独拉起一支队伍,李开济本能的觉得抵触。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这个哥哥啊……” 乔妍嗤笑一声,却懒得对李开济加以评定,靠在隐囊上,动作轻柔的抚了抚小儿子的脸颊,却听外边儿谷雨前来回禀,道:“夫人,章夫人与两位少夫人回来了,这会儿都快到府门前了。” “哪里来的狗辈,敢跑到李家门前冒充李家人,不要命了吗?拦住她们!” 乔妍眼底闪过一抹冷色,坐起身道:“取我大氅来,我出去瞧瞧。” “阿妍,”林夫人摇头失笑,无奈道:“还在月子里呢,昨日去杀许翎也就罢了,今日何必再为她们动气?” “月子里落下点儿小毛病还能好生调养,心里边儿憋着气死都合不上眼!” 乔妍恶狠狠道:“有仇归有仇,但好歹要一致对外,我自己都没逃命,还想着叫人送她们出去,这几个婊/子,就这么将我们娘俩扔下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林夫人听得忍俊不禁,倒没有再劝,替她披上大氅,又送了暖炉过去,叫她拿着:“我去了反倒尴尬,便在这儿等你消息。” “好。”乔妍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 章夫人早早收到丈夫消息,知道他偷放许翎到了太原,时机一到,便领着两个儿媳妇和孙子孙女走了,只留下乔妍母子俩在这儿。 听说许翎向来残忍嗜杀,李泓与他又有深仇大恨,乔氏母子若是落到他手里…… 章夫人只消这么一想,便觉满心畅然,从前在乔氏那儿受的那些闲气,似乎也都能消了,而自己枉死的侄儿,有乔氏母子偿命,也终于可以瞑目。 她走的心满意足,想着再过不久,便能听到乔氏母子的死讯,心里还生出几分惋惜来: 那么精彩的画面,她大概没法儿亲眼瞧见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乔氏的命这么硬,这么一个难关都能挺过来,硬是撑到了林夫人去救,还平白便宜她邀买了人心。 到了这会儿,整个太原都在说虎父无犬女,乔氏英武类父,有大将之风,连城中士卒,都对她感恩戴德。 凭什么! 章夫人心头郁郁,入城之后,听人将乔妍夸得好像仙女临世,心头那股火气也就越来越盛,到最后,随意仍根火柴,都能就地炸开。 “回府!”她冷冰冰的丢出两个字。 …… “怎么回事?” 章夫人端坐在马车里边儿,听得外边儿人声喧沸,眉头紧皱,喝道:“这是太原,谁敢拦我的路?还不速速让开?!” “夫人,”外边儿人前来回话,小心道:“咱们刚要进府,便被人拦住了,说是不许咱们进去。” 章夫人原就不豫的心绪更坏了,横眉立目道:“不许咱们进去?谁说的?谁敢做我的主?” “我!”乔妍大步走出门去,手捧暖炉,面笼寒霜,喝骂道:“车上何人?竟敢到我李家门前放肆,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章夫人不信乔妍会听不出自己的声音,自然也知道她这话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心头怒火翻涌,正待拿出婆母的架势,斥责她一句,却听乔妍喝道:“将车上人押下,带到府中去,听候我发落!” 许翎军至太原,章夫人携儿孙逃走之际,乔妍便以自己出嫁时所带的府军全然接管李家,这也是章夫人等人回府,却被拦在外边儿的直接原因。 若换成从前那些门房,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章夫人等人动手,但遇上这些唯乔妍是从的军士,谁还管你是哪家夫人二话不说,便提刀上前,将马车里边儿的章夫人与郑氏、裴氏拖了下来,再将后边儿马车里的几个孩子一起赶着,推推搡搡的进了李家的宅院。 章夫人端方惯了,哪里经过这种事情,冷叱声还在喉咙里,就被人拖着进了院里,随手丢到了庭院中的空地处。 谷雨吩咐人寻了把摇椅来,侍奉着乔妍落座,又挪了几个大些的炭盆取暖,摸了摸她手里边儿的暖炉,觉得没那么热了,又叫人帮着换了个新的。 章夫人何曾被人这般粗暴对待过,往地上摔那一下有点儿重,腰硌在石头上,钝钝的痛,发髻上的玉簪掉了,伴着一声脆响,直接碎成两半儿。 我是李家的当家主母,是你的正经婆母,你竟敢这么对我! 章夫人怒不可遏,好容易被两个同样狼狈的儿媳妇搀扶起来,却听乔妍一声冷喝:“关门!” 章夫人听她声音,情不自禁的打个冷战,强装镇定道:“乔氏,你在做什么?疯了不成?” 乔妍也不看她,向白露道:“阿琰呢?去带他来,当娘的今天要给他上一课。” 白露应了一声,快步离去,不多时,又抱着李琰来了。 “阿琰,到娘亲这儿来,”乔妍向儿子伸手,正色道:“接下来的事情,你可能看不懂,但是没关系,记住便可以了,等以后再想起来,你会明白的。” 李琰有些懵懂,看看母亲,乖巧的应了声:“嗯。” “事情得从我听见城门敲鼓,知道是许翎来攻开始说。” 乔毓拍了拍儿子的肩,转头去看章夫人与两个弟媳,目光阴郁,徐徐道:“城中有一万七千人,许翎却有五万大军,此处是李家的根基,城中粮草充足,城外应援随时可能赶来,许翎既然来此,必然会强攻,倘若真的破釜沉舟,未必没有攻破太原的可能……” “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太原不能丢。” 说到此处,她略微顿了顿,这才继续道:“许翎生性残暴,屡有屠城之事,更不必说夫君将他的兴州军打垮,他若入城,必然血流成河。再则,太原也是李氏一族的起兵之地,若真落于许翎之手,前线军心必然受损,若有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章夫人眼底闪过一抹心虚,目光往一侧斜了斜,没有做声。 郑氏与裴氏对视一眼,齐齐低下了头。 至于她们的儿女,现下正被军士管控,神情惊惧,不明所以的左右张望,更不会出声回应。 乔妍对此刻的寂静毫不意外,继续道:“我的第二个念头是,我可以死,但阿琰不行。他还小,还有无限未来,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命运,但不能决定他的。我觉得叫人带他走,往沂州去,我若能幸免,便去找他,我若身死,也可以保全他。” 她目光如刀,在章夫人与郑氏、裴氏脸上划过:“我想着,咱们虽然不和,但毕竟是一家人,面对许翎,总该同仇敌忾才是,这才差人去找几位,哪成想,你们跑了个干干净净啊。” 乔妍手握暖炉,语气含笑,眸光却冰冷如冰:“几位,谁来给我个解释?” 章夫人在她身上察觉到了杀气,这叫她有点不安,目光在周遭军士身上掠过,她镇定下来,回过头去,狠狠甩了张妈妈一记耳光。 “你是怎么办事的?” 章夫人面带愠色,失望的看着自己的得力下属:“为什么少夫人没有收到消息?好啊,你这贱婢,竟敢对我阳奉阴违!” 张妈妈被这一记耳光打懵了,怔楞几瞬,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扯过身后的女婢,打算学着章夫人的样子,将责任层层推卸下去。 乔妍冷冷看着这一幕,抬手止住了张妈妈接下来的动作,向郑氏与裴氏道:“夫人年纪大了,脑袋免不得会进点水,你们呢?年纪轻轻的,就在脑袋里养鱼?不知道大嫂跟侄子没有跟上吗?” 郑氏与裴氏皆是出自高门,但到了李家,却都被章夫人收拾的老老实实,这会儿见惯来强硬的婆母都服软了,哪里还敢硬抗,低声下气道:“我们也差人去找了,谁曾想底下仆婢贪生怕死,不敢再回太原,所以……” “哦,这样,”乔妍善解人意的笑了,她点点头,道:“办不好差事的奴婢,留着还有什么用?” 她一指张妈妈与其余几个得脸仆婢,面色骤冷:“堵上嘴,带到隔壁院里去,就地杖杀!至于其余那些,统统发卖出去!” 周遭军士唯命是从,话音落地,便大步近前,三两下将人拖出去,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叫嚷着求饶,到最后,却知剩下嘴巴被堵住的“呜呜”声。 章夫人何曾想过她会下这等狠手,又敢下这等狠手,郑氏与裴氏脑海里更是“嗡”的一声。 出逃时都带在身边的,自然是得力心腹,乔氏说打死便打死,说发卖便发卖,却将她们放在哪里? 章夫人怒道:“乔氏!我给你脸面了,你最好赶紧兜着!事情若是闹大,我保你没好果子吃!” 乔妍哈哈大笑,忽然面色一冷,猛地将手中暖炉砸到了她额头上。 “砰”的一声闷响,章夫人晕晕乎乎的倒下,只觉脑袋像是被人敲了一棍,整个儿成了浆糊。 “母亲,母亲?!” 郑氏与裴氏心惊肉跳,忙俯下身去看,连声唤道:“您还好吗?” “夫人,你是在跟我放狠话吗?!你以为我会怕吗?!” 乔妍站起身来,神情冷厉,踱步到章夫人近前:“如果我没记错,嫁进李家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你惹不起的人!” “许翎是怎么避开周遭诸君,悄无声息抵达太原的?你们为何能将时机拿捏的这般巧合,在他前来之前逃走?留下守城的将士为何都是乔家与我夫君旧部?” “因为李开济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因为他想借机将眼中钉一举除去!” 她目光森寒,道:“我猜,你的宝贝儿子这会儿就在太原周边儿吧,你们是不是想着,等许翎一场惨胜,拿下太原之后,再叫李昌率军前来收复太原,招揽声望?” 乔妍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都想叫我和阿琰死了,还指望我对你好声好气?跑路的时候把脑子弄丢了吗?!” “托你的福,这会儿整个太原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亲附乔家和我夫君的人,”她慢悠悠的笑了起来:“夫人,他们都是被李开济抛弃的人,别说我杀了你,即便在这儿把你切片儿,也没人会可怜你的。” 章夫人捂住额头,鲜血顺着她保养得当的面颊,缓缓流了下来,她目光惊恐,神情竟有些怯懦。 隔壁院落里传来棍棒打在人身体上的沉闷声,掺杂着被堵住的惨呼声,约莫过了一刻钟,又重归宁静。 “你,”章夫人颤声道:“你待如何?” “两条路,”乔妍垂眼看她,淡淡道:“第一,我把你们杀了,随便找口井扔下去,李开济即便知道是我做的,这关头也不会跟我翻脸。” “第二,”她唇边挑起几分愉悦的笑意,只是落在章夫人与郑氏、裴氏眼中,恍若恶魔:“你们给我和阿琰分别磕三个头,再领三十军棍。” 乔妍眉头微蹙,想了想,慈悲道:“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毕竟我没挨过,不知道轻重——你们自己选吧。” 章夫人心头闷痛,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郑氏与裴氏也是面色青黑:“乔氏,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如此行事,未免太损阴德!” “阴德的事等我死了再说,”乔妍满不在乎,道:“当然,你们若是不愿受辱,也可以坦然受死,这总可以了吧?” “嫂嫂!”裴氏眼含热泪,屈辱道:“你当真要做的这么绝吗?” “是你们先下手的,”乔妍淡淡道:“弟妹,你知道我若是落到许翎手里,会有什么下场吗?年前他攻打陈州,陈州都督蒋元誓死不降,城破之后,许翎下令屠城,又将蒋元妻女没为军妓。蒋元长女为保清白自尽,他下令将蒋氏衣衫除去,悬挂在蒋家门前示众。” “我不怕死,但死后遭受这种屈辱,真是比凌迟还叫人痛苦。而这,就是原本你们为我准备的命运。” “蒋元只因坚守城池,妻女便遭到这等对待,我夫君剿灭兴州军,生死大仇,你知道太原城破,许翎会怎么对我吗?” 乔妍伸手抚了抚自己腹部,那里边儿已经空了,但她仍旧能回忆起生产时异常的痛苦:“我的阿昱,才七个月就被迫出生,身体弱的可怜,这都是你们造的孽。” 裴氏面色惨白,再说不出话来。 章夫人与郑氏也是如此。 “我数三个数,你们自己选吧,”乔妍重新回到摇椅上坐下,悠闲道:“一、二、三,好了,告诉我,你们选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没有人开口。 章夫人与郑氏、裴氏都不想死,但为了求生,向乔氏叩头,这事又太过丢脸,她们碍不过情面。 “好吧,几位清高刚烈,一心求死,我如何不能成全?” 乔妍摆摆手,道:“挑把锋利点的刀,送她们上路,痛苦还能少点。” 士卒应声,挑了个刀法好的近前,将将拔刀出鞘,章夫人已然强撑起身,到乔毓面前去,拼死克制住心中屈辱,低下了高昂的头。 郑氏与裴氏见有了表率,心中暗松口气,到婆母身后去,同样向乔妍叩头。 乔妍要受三个,李琰也有三个,总共便是六个。 乔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拉着儿子的小手,道:“好生记着今日,你受用了你祖母和叔母的大礼,是要延年益寿的。” 李琰欣然道:“我记住啦!” 章夫人几欲吐血,郑氏与裴氏也是如此,三人以手撑地,青葱似的指甲都按断了,可见心头如何屈辱仇恨。 乔妍看出来了,却不在意,摆摆手,吩咐道:“行刑吧。” 郑氏忍辱道:“嫂嫂,请为我们留几分颜面,叫孩子们回去,不要在这儿看了……” 裴氏也是连声央求。 章夫人等人逃离此处时,自然要将孙儿孙女带上,这会儿都聚在一起,神情惶恐,还有的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乔妍不至于将恨意发泄到孩子身上,但也没那么好心顾看她们儿女:“想想你们是怎么对我阿琰的,再想想我可怜的阿昱,你们哪里来的逼脸叫我为你们的儿女着想?” 她冷笑一声,道:“打!” 军士依令而行,将这三人按倒,提着行刑的棍棒近前,高高举起之后,重重落下。 乔妍坐在摇椅上,问李琰:“怕吗?” 李琰从小胆子便大,不知是像了父亲,还是像了母亲,又或者是两人都像。 他摇头道:“我是男子汉,不怕!” “好!”乔妍道:“娘今天给你上的这一课很简单,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别人打了你一拳,起码你也要给他一脚!” 李琰认真道:“我记住了。” “还有,别人给的都是虚的,学到的本事,才是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 乔妍注视着儿子,正色道:“真正有本事的人,从不怕阴谋诡计,蝇营狗苟,永远比不过正大光明!” “娘并不是希望你迂腐,自命清高,不知变通,而是希望你堂堂正正。男人应该心怀天下,煌煌大气!” “你现在或许听不懂这些,但将来总会明白的,”她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你父亲虽然是个王八蛋,该在的时候总不在,但娘亲并不怨他。他有他的志向,有他的抱负,他身上承载着无数人的命运,他不仅仅属于我们这个家。他是个真正的男人,胸襟气度,世间少有,娘希望你能像他一样卓尔不凡。” 李琰果然没有听懂,却还是用力点头,道:“好!” 母子二人说话的空档,军士们已经行刑完毕。 章夫人与郑氏、裴氏衣裙沁血,面色苍白,嘴角都溢出了血沫儿,似乎都只剩了一口气。 乔妍淡淡瞥了眼,半分不觉得同情,紧了紧身上大氅,道:“咱们走吧。” 她这般言说,章夫人等人顿觉松一口气,一直提着的那颗心,似乎也松了下来,眼眸闭合,晕死过去。 郑氏与裴氏的儿女们骤然爆发出一阵痛哭,跑到自己母亲身边,有的人不知所措,还有的目光仇恨,紧盯着乔妍看。 乔妍浑不在意,牵着儿子往自己院子里走,冷不丁郑氏的长子到她跟前去拦住,眼眶通红道:“你不准走!” “你要真孝顺,早就跳出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乔妍嗤笑了声,一巴掌将他拍开:“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 63、乔妍(四) 章夫人与郑氏、裴氏都是正经的高门贵妇,何曾吃过这等苦头, 素日里手上蹭破点儿皮, 都是天大的事情,更别说这会儿直接被打的去了半条命。 仆婢们将这三个主子送回自己院子里去,又张罗着去请大夫, 可这几人毕竟是女眷, 大夫又都是男子, 也不能叫别人瞧见自己伤处, 这又是另一重的为难。 当天晚上,这几人便烧起来了, 低低的抽泣声萦绕在院子里边儿,冷不丁来个人, 还当是直接嘎嘣了呢。 真正的聪明人,不会把其余人当傻子,除非他也是个傻子。 李开济设下此计,实为一箭三雕。 一来可将乔妍母子除去,切断长子与乔家的联盟; 二来, 也可借机叫次子刷一刷声望,在军中立威; 第三,这消息若是传到前线,长子必然心神大乱, 若真是忙中出错,也可以借机将他手中军权收缴。 他想的倒是美,只可惜最后鸡飞蛋打, 一个都未能如愿,反倒恶了留守太原的将领士卒。 他们又不傻,许翎避开周遭驻军,直扑太原,为何没有预警? 即便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知道章夫人等人早就离去,只留了李泓妻儿在此,也能明白个大概了。 他们有的曾经在乔家麾下效力,有的曾经在李泓帐下听命,可是现在,他们都是李家旗下的人啊! 李开济眼都不眨一下,就将他们卖给许翎了。 如何不叫人心寒! 李开济听闻失败,连道了三声可惜,只是事已至此,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前去传话的人抹着眼泪,哭道:“夫人何曾吃过这等苦头,当场便晕死过去,当晚便发起热来,大夫看过,说是伤了根本,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将养不好,二少夫人伤了腿,大夫说以后怕是要拄着拐了……” 李开济心绪原就不佳,哪里耐烦再听这些:“谁叫她们急着回去的?自作自受!” 章夫人等人听闻许翎溃败,军士四散,唯恐遇上乱军,哪里敢在外边儿久留,这才匆匆赶回太原,寻求庇护。 她们哪里能想到,乔妍会下这等狠手呢。 那仆妇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宣之于口,见李开济神情实在不好,忙行个礼,悄悄退了出去。 刚走出几步远,就听里边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轰响声,像是连书案都被推倒了,她心头一颤,忙不迭走了。 …… 李开济与章夫人的心思,这会儿还不在乔妍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敢在月子里出去折腾,一是仗着自己惯来身强体健,底子打的好,二来便是因为通晓医术,知道拿捏分寸。 这会儿许翎已死,太原平定,基本上没她什么事儿了,专心调理身体,顾看小儿子才是要紧。 李昱是七个月出生的,跟个猫似的,小小的一团,连哭声都很微弱。 这么小的孩子,药都吃不下去,乔妍是早产,又没有奶水,只能叫乳母多吃些药膳补物,化作乳汁,喂给这孩子吃。 李昱出生五天了,却连眼睛都没睁开,乔妍心疼他,又觉得对不住他,每天都守在旁边,唯恐有个万一。 李琰跟在母亲身边,看着小床上边的弟弟,小眉头蹙着,低声道:“娘亲,弟弟好小呀。” “他会长大的。”乔妍心里有些难过,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刚出生的时候,也跟他差不多大。” “我会跟娘亲一道照顾他的,”李琰认真道:“我是哥哥,要尽到哥哥的责任。” “好孩子。”乔妍欣慰的笑,又听外边儿门扉“吱呀”一声开了,白露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低声道:“夫人,高阳县公前来探望您和小郎君。” “世南哥哥来了?” 乔妍听得一怔,旋即笑道:“快快请他进来。” 正是初冬,萧世南身批狐裘大氅,手中握着暖炉,形容羸弱,面色竟比勃颈处那圈儿白狐皮毛更见苍白。 李昱这会儿还睡着,乔妍怕吵到他,领着李琰往前厅去,迎面便见萧世南缓步入内,心中感慨翻涌,吩咐人看茶,笑着唤了声:“世南哥哥。” 说完,她又向李琰道:“这是你萧叔叔,年前他来看你,那时候你还不会走呢。” 李琰好奇的看他一眼,乖巧的行礼道:“萧叔叔好。” “不知不觉,世子也这么大了。”萧世南目光感怀,寒暄几句,又道:“我听说太原事变,实在惊心,想着亲自来看看你,才好安稳。” “嗨,我好着呢,从小到大都没病没灾,倒是你,”乔妍埋怨道:“叫人送封信来问候也就罢了,何必专程走这一趟?你身体原就不好,天寒地冻的,干嘛这样辛苦。” “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出来的,坏也坏不了,但好也好不到哪儿去,”萧世南不甚在意,目光在她面上一扫,眉头微微蹙起,担忧道:“我听说,你才七个月,便早产了?” 乔妍做出无甚大碍的样子:“其实也还好……” “你啊。”萧世南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去看看小郎君吧,才七个月就出生,若是不好生顾看,将来会落下病根的。” “他太小了,”说到此处,乔妍眼眶有些发烫,努力不叫自己哭出来,但语调还是透出三分哽咽来:“我不敢给他喂药,也不敢下针……” “阿妍别怕,”萧世南温和道:“先叫我去看看他。” 乔妍将眼角泪痕拭去,又引着他往李昱那儿去,那孩子刚吃过奶,这会儿还睡着,脸蛋儿小小的,透着不正常的白。 萧世南将他的小襁褓解开,摸了摸脉,又去探他脖颈处的血管跳动,原本蹙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了:“身体有些弱,但能将养过来。我来给他下针吧。” 乔妍再三谢过他,感激道:“不怕你笑话,我原先也想叫你来瞧瞧他的,只是想着你身体不好,路上舟车劳顿辛苦,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我一身医术,原本就来自乔家,你又何必言谢。” 萧世南的祖母要唤乔妍祖父一声表哥,也是正经亲戚,他胎里不足,刚落地便开始吃药,家里人实在没法子,知道乔家夫人精于医术,六七岁的时候,便将他送到乔家去了。 久病成良医,较之乔妍,还是他医术更胜一筹。 乔家与萧家世代交好,同居江南,昔年乔家起兵,便是萧家操持内政,运筹粮草,现下乔家投到李家麾下,萧家仍旧坐镇江东,主持内政钱粮。 现下正值战事连绵,粮草之重不言而喻,萧世南身居要职,真不知是如何抽身,往太原来的。 乔妍感念他的恩情,再三挽留他暂且停留一日,叫她略尽地主之谊,却被萧世南婉拒了:“见你无恙,我便安心了,江东事多,即刻便要返程离去。” 乔妍见状,也不好再多留,送他出门,却被拦住了。 “回去吧,阿妍,”萧世南回身看她,目光温煦,顿了顿,又轻声道:“你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别太为难自己了。” 乔妍听得一怔,旋即又笑了:“谢谢你,世南哥哥。” “还有这个阿琰,”萧世南低头去看李琰,笑道:“你是男子汉,要照顾好你母亲。” 李琰郑重道:“嗯!” 乔妍给逗笑了,笑完之后,又悄悄道:“我都有两个孩子了,世南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等你有了女儿,兴许咱们还能做儿女亲家呢。” 萧世南摇头失笑,道:“我这样的身体,何必拖累别人家女郎?你这样的傻姑娘,可不好找了。”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嘛。”乔妍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末了,又认真道:“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也不是件坏事,慢慢调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萧世南含笑谢过她,道:“快回去吧。我走了。” 乔妍目送他瘦削身影离去,再想起被他诊治过的小儿子,心头暖热之余,又微微松了口气。 李琰蹙着小眉头,一直到跟她进屋,都没能松开。 乔妍在绵软地毯上坐下,见他小大人似的,忍俊不禁道:“阿琰,你怎么了?” 李琰近前去摸了摸母亲的头,爱怜道:“萧叔叔说的不对,娘亲才不傻。” 嗯? 乔妍楞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萧世南前不久说的那句“傻姑娘”。 她“噗嗤”一声笑了,亲了亲儿子的小手,道:“悄悄告诉你,娘亲从前还打算嫁给你萧叔叔呢,要是真嫁过去,那可就没有你了。” 李琰呆了一下:“嗯?” “娘亲跟你萧叔叔也算是青梅竹马,那时候,真觉得他是世间最好的人。生的好看,人也温柔,对我也好。他十七岁生日那天,我不小心给忘了,也没准备礼物,就厚着脸皮说:世南哥哥,我嫁给你吧,好不好?他愣住了,大概是怕我尴尬,最后还是点了头。” 乔妍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怀念,失笑道:“后来娘亲要嫁给你爹那个王八蛋,这婚约就没办法履行了,又厚着脸皮去找他,哪成想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还说我想起一茬是一茬,他以为是开玩笑的,早就忘了。” 李琰疑惑的眨眨眼,软糯糯道:“娘亲,我没听懂。” “没听懂就算了,”乔妍原本也就是见了萧世南,心中感慨,才说上几句,揉了揉儿子的头,道:“天色不早了,去泡泡脚,准备睡吧。” …… 荥阳之战,在李泓的战役生涯中是少见的艰难。 战场上七进七出,刀口杀的卷刃,衣袖灌满鲜血,跟随他出征多次的那匹战马,也倒在了这场战役之中。 而他身为主帅,夜间入睡时,甚至连铠甲都不敢脱下,唯恐战鼓擂响,却来不及出阵。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荥阳这块儿硬骨头,终于被他啃下来了。 李泓手臂上挨了一刀,这会儿还吊着绷带,脸颊也凹陷下去,唯有一双眼睛锋锐如刀,经过鲜血磨砺之后,愈加锋芒毕露,英气勃发。 “经过这一战,关中平定,唐王或许就要更进一步了。” 参军魏玄目光凝重,道:“只是这对于国公而言,却未必是个好消息。” 乔瑁也道:“唐王若是登基称帝,其后便要立储,届时赵国公之名传扬海内,实在令人担忧。” 李泓对此早有预料,现下听闻,也并未显露异色。 从一开始,李开济就是奔着那个位置去的,现下天下过半臣服,他却没有登基称帝的意头,那才是奇怪呢。 至于李昌这个弟弟,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即便前者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也有法子将人给拖下来。 只是不知怎么,近来他心里总有些不安。 这感觉很微妙,没有任何预兆,却叫李泓的心隐隐提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坏消息正等着自己似的。 他有些烦闷的揉了揉眉心,就听外边士卒来报,来自太原的紧急传书,送到荥阳来了。 李泓心头一跳,忽然间明白了那种不详预感来自哪里—— 他的阿妍! 匆匆将那短短书信翻阅一边,李泓面色转为铁青,拔刀出鞘,划破空气,径自将面前书案斩成两截! 诸多臣属齐齐变色,却不知书信中说了些什么,李泓只是冷笑,叫众人拿去传阅,眼底是岩浆般灼烫的恨意与愤懑。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父亲! 天下间竟有这样的主君! 他在外征战,九死一生,那边儿却设下毒计,意图害死他的妻儿,还叫整个太原的百姓陪葬! 帐中属臣家眷同样留在太原,太原城破,等待妻小的命运同样可以猜度。 众人面色悲愤,怒道:“事已至此,国公挟大军在外,又有强兵悍将,何不趁机举事?!” “还不到时候。”李泓双目充血,环视一圈,沉声道:“荥阳既克,我军已然疲乏,不可再战,又无稳妥的后方供应,而唐王麾下军士以逸待劳,现下实在不宜再动干戈。” “国公!”有人悲愤道:“我们出征在外,连家中妻小都难以保全,天下间安有这样的道理!” “我的妻儿也在太原!我的妻子有孕七月,还坚持登上城楼,勉励军士,亲自作战,甚至因此早产,险些丧命!难道我不恨吗?!” 李泓心头有一把火在烧,他猛地站起身来,目光赫赫,如同野兽:“我也恨!可我也知道,不能贸然行事!图一时之快,不顾后果,这是莽夫,智者不取!” 他手提佩刀,再度斩下,劲风所及,书案再次断成两截:“我向诸位立誓,也向我的妻儿立誓,必雪此恨,如有违逆,便如此案!” 众人闻言,如何还能说出二话,乔瑁听闻胞妹险些丧命,心中既痛且忧,却还是颔首,赞同道:“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国公做的没错。” 参军魏玄与周克明对视一眼,眉头紧锁:“唐王登基,便是占据大势,天命所在。国公,我们或许要韬光养晦一段时日了。” …… 李泓班师返回太原的时候,乔妍正抱着小儿子看花。 天寒地冻的,也只有梅花肯毫不吝啬的吐露芬芳,乔妍叫人去折了几枝红梅插瓶,搁在屋子里边儿,又俊俏,又精神。 萧世南走后三日,李昱方才懒洋洋的睁开眼睛,乔妍欢喜坏了,欣然之余,又觉心中酸涩,悄悄哭了一场,又抱着小儿子亲了个够。 李琰生的很像父亲,李昱却不像他,也不像乔妍,而是更像乔妍的同胞兄长乔宣。 “真是,”乔妍抱怨道:“像谁不好,偏偏像乔宣那个王八蛋。” 这兄妹俩打小就说不到一起去,不见面吧,倒也惦记,可一见面就吵闹不休。 她嘴上这么说,目光里却是带着笑的,李昱对着那几枝梅花看了会儿,便有些困了,打个小小的哈欠,合上了眼睛。 乔妍忙放轻动作,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到内室去,等他睡得安稳了,才叫乳母守着,自己往书房里去看刚刚开始习字的李琰。 从卧房到书房去,便要经过长廊,谷雨取了大氅替她披上,外边儿侍婢便将厚重的垂帘掀开了。 乔妍正奇怪她们怎么掀的这么早,就见门外走进一人,身材挺拔,英姿勃发,裹挟了初冬风霜,双目沉沉的望着她。 乔妍心跳的快了,抓起身边儿的茶盏,猛地砸了过去:“李泓你个王八蛋还敢回来!” 李泓知道她心里委屈,也知道她近来有多难,没有躲,生生挨了这一下。 乔妍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拂尘来,抡着跑过去打他,李泓就站在原地由着她打,不仅不还手,脸上还带了三分笑。 乔妍是真没心软,打到最后拂尘的柄都断了,这才喘着粗气,勉强停下,到椅子上坐了。 李泓到她面前去,道:“阿妍,对不起。” 乔妍恶狠狠的瞪着他,瞪到最后,眼眶却酸了。 她说:“许翎打过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李泓道:“对不起。” 她说:“我生阿昱的时候,真的好痛好痛,将近两个时辰,我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 李泓道:“对不起。” 乔妍一直忍着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阿昱刚出生的时候,连哭声都很小,我对别人说没事儿,他会长大的,可我心里,其实比谁都怕……” 李泓的眼眶红了,他搂住她,哽咽道:“阿妍,留你一个人,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乔妍一巴掌把他拍开:“你能不能说句别的?” “能的。”李泓伏到她耳边,笑中带泪,道:“阿妍,我是真的喜欢你。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你给我站好了!” 乔妍又一巴掌把他拍开,冷笑道:“李泓,你是不是背着我看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了?你以为说这么几句轻飘飘的屁话,这事儿就完了?” 李泓定定看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是我不好,你怎么恼都不为过。”他又一次道:“阿妍,真的对不起。” “那就去演武场吧。”乔妍养了一个多月,早就想活动一下筋骨,眉毛一挑,便是如刀锋芒:“立夏!取我方天画戟来,我要给秦国公梳个中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就能将这部分情节写完~ ps:求营养液_(:3∠)_ 64、乔妍(五) 出乎魏玄与周克明等人预料的是,这一年, 李开济并未称帝。 倒不是他不想, 而是不能。 李泓南征北战,攻无不克,军中威望可想而知, 更不必说有乔家这样得力的臂膀襄助, 又有诸多谋臣在侧匡扶, 到了这时候, 即便是李开济,也很难再将他打压下去。 他只能选择将长子冷藏, 让时间淡去他的功绩,同时, 也给予次子建功立业的机会。 义宁三年,李开济携妻子与诸多儿女迁往长安,又加次子李昌为左卫大将军,令军出太原,征讨刘武周。 太原本就是李家起兵之地, 经营多年,李昌又是唐王世子,可以调用的军队粮草远非李泓可比,这分明就是李开济有意为次子做脸, 叫他谋取军功,将来也好顺理成章的登上储君之位。 李泓早就对这个父亲不抱希望,听闻此事, 也不过淡淡一哂。 李琰已经开始读书,他很聪明,也很勤勉,授课的师傅夸过他好多次。 李昱的身体也渐渐被调养过来了,较之寻常孩子虽差了些,但再过两年,也就无碍了。 乔妍生他时早产,伤了身子,加之这几年乃是多事之秋,也不打算再要孩子,将自己的身子调理好,便只好生顾看这两个儿子。 李琰很乖,李昱也很听话,年纪很小,便知道心疼母亲了。 李泓虽不行军在外,却也诸事繁杂,一天到晚不归家,晚上归家时才能同妻子说说话,可那时候两个孩子八成都睡了。 “这样可不成,”乔老夫人与长女乔澜去探望女儿,叹气道:“感情是相处出来的,见的少了,父子之情也会淡的。” “他也是没办法,”李琰与姨母家的表哥出去玩儿,李昱却乖巧的坐在母亲怀里,乔妍搂着小儿子,无奈道:“政务上事情那么多,又要兼顾军务,李开济时常为难,还有裴安他们,稍不留神便要挖坑埋人……” 乔老夫人也明白这节,只是见女儿独自顾看两个孩子,再想起她两次生产,丈夫都不在身边,禁不住觉得心疼,落泪道:“阿娘只觉得委屈你了,去年那事儿,我想一想都觉得惊心……” “怎么又哭了?”乔妍失笑道:“阿昱,快去哄哄外祖母。” 李昱今年也一岁多了,还只会说些简单的词汇,听见母亲叫自己,下意识抬头去看,有些懵懂的眨眨眼,小手还捏了捏自己的胖肚腩。 乔老夫人看的笑了,慈爱道:“好在阿昱身体康健,否则啊,我真是要心疼死。” 母女三人说了会儿话,乔妍忽然想到另一处了:“近来长安事多,我也忘了给世南哥哥写信,他近来好吗?娶妻了吗?阿昱无恙,我须得好生谢他。” “还没有呢,”说及此处,乔老夫人禁不住再叹口气:“那真是个好孩子,只是老天不开眼,怎么……” 乔澜神情中也有些感怀,道:“祖母早先为世南开过方子,说是能调理好的,只是药性太强,非得成年之后再服用才行,只可惜事不如人愿,最后也没什么成效。” 乔妍听得心头闷闷,揉揉小儿子的脑袋,怅然的叹一口气。 …… 李开济叫李昌到太原去征讨刘武周,无疑是主动帮着儿子作弊,只是谁也没想到,李昌会交出一份零分的答卷。 太原丢了。 刘武周连克七城,现下已经兵临介休。 乔妍知道最后的结果时甚至忍不住想,假若抓一头猪去征讨刘武周,结果会不会比李昌前去要好。 李昌是李开济与章夫人的次子,也是他们的宝贝疙瘩,唯恐被磕了碰了,别说是领军出征了,早先天下大乱的时候,都被留在最安稳的大后方。 乔妍知道他受令自太原出军时,心里其实憋着气。 这几年里,李泓打了多少硬仗,身上留了多少刀疤,多少次死里求生,凭什么李昌一出门,就有人帮着把梯子架好,虫兽赶走,只等着伸手去摘果子? 可万万没想到,梯子都架好了,他还能自己摔下去。 李昌这是头一次出征,素日里舞文弄墨惯了,对于军伍诸事,甚至没有最基本的概念。 刘武周来势汹汹,陈军黄蛇岭,李昌令偏将赵康迎敌,却不考虑赵康麾下军力薄弱,无力对抗。 赵康几次向李昌陈情,反倒被李昌怒斥,以为其胆怯不敢出站,赵康愤而出军,直投刘武周,充当向导,当日攻陷榆次,翌日抵达太原城下。 俩王四个二,李昌硬是四带二一把出了,乔妍还能说什么呢。 一把好牌打成这样,李开济脸上也过不去,一连几天都阴着脸。 这天晚上有家宴,乔妍心情大好,衣裙华美,发髻高挽,跟个花孔雀似的,与李泓一道往主院去吃饭。 李开济看着这夫妻俩便闹心,章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郑氏与裴氏更是低眉顺眼,一句话都不说,知道的是家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奔丧呢。 李开济儿女不少,满满当当一厅,裴安、李忠文等心腹也在,他强打着精神说笑几句,又令李忠文、姜宝艺驰援太原,明日便动身出发。 李泓知道他这是在摆脸色给自己看,示意并不是离了自己便打不了仗,却也不甚在意,帮妻子夹了些她喜欢的菜色,一句话也没说。 乔妍不知从哪儿摸出把瓜子儿来,咔嚓咔嚓嗑的啪啪响,李开济忍了又忍,终于道:“二郎危在旦夕,我更是心急如焚,乔氏你能不能严肃点?这种时候嗑什么瓜子!” 乔妍无所谓道:“那我就不磕了呗。” 说完,又向李忠文与姜宝艺举杯道:“两位将军,一路顺风啊。” 李忠文与姜宝艺笑着谢过她。 一个月之后,前线传回这二人被俘的消息。 乔妍歪在躺椅上,笑的差点断气,李琰带着弟弟站在一边儿,用小手给娘亲揉肚子,外边儿谷雨便来回禀,道:“裴安自请出征,这会儿都出发了。” 日光温煦,乔妍摸了摸两个乖宝的头,道:“我赌五文钱,裴安也要吃败仗。” 她说的一点不错。 裴安率军驻扎介休城外的灵石县,却被宋金刚切断水源,天气炎热,士卒饥渴难耐,裴安只得下令收拾营帐,换到临近水源地方去,不想刚一动身,宋金刚便率军来攻,唐军溃败。 自此,太原以南,晋州以北,全部宣告沦陷。 当天晚上,李昌连包裹都没收拾,带着几个亲信随从,快马溜回了长安。 神一样的开局,神一样的结尾。 在暗不见光的地方,李开济隐晦的与李泓掰了一次腕子。 他极力想通过自己的偏袒,加重李昌的筹码,证明长子的存在,并不是那么不可或缺,然而到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就理智而言,李开济知道此刻最好的办法,便是向长子低头,叫他去收拾残局,自己留守长安,如同往常一样,等待最终的胜利果实,可是话到嘴边儿,他又给咽下去了。 他是唐王,是主君,是要成为天子的人,怎么可能受制于臣子? 尤其是,那个人不仅仅是臣,他也是正经的儿子,先天就具有继承他一切的资格! 义宁三年九月,李开济亲自率军奔赴太原,征讨刘武周。 …… 战事进行的不算顺利,但终究挽住了颓势,与此同时,另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长安。 李昌吃了败仗,已经叫李开济颜面扫地,裴安率军支援,又被打的落花流水,前者是李开济爱子,丢了太原不被惩罚也就罢了,但裴安丢掉了并州,凭什么仍旧高官厚禄,不受惩处? 民部尚书刘文静与裴安皆是首义功臣,刘文静功劳更高,只是裴安更为李开济信重,官位勋爵皆胜于后者,长此以往,刘文静心中更不服气。 此番裴安吃了这样大的败仗,与李昌一般灰溜溜逃回长安,李开济先是假模假样的削去官职,但不过一月,便又重新起复。 刘文静心中怨愤,公然表露不满之意,然而未过几日,却被家中姬妾告发谋反,下了大狱。 李开济令裴安主审此案,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知道,刘文静被下狱,并不是因为所谓的谋反,只是因为他曾在秦国公帐下任过长史,交情深厚,互为裨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即便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李开济决定在登基之前,下手剪除李泓羽翼。 刘文静被处死的那日,是个和煦的艳阳天,但乔妍知道,丈夫心里正下着暴雨。 他在书房里呆了一日,没说话,也没传膳,夜色深深的时候,方才推开门,迈下了石阶。 乔妍便站在书房前的那株海棠下等他。 “我给你留了饭,”她说:“去填饱肚子,再睡一觉吧。” 李泓静静看着她,轻轻说了声:“好。” …… 刘武周授首,李开济便去了心腹大患,次年五月,正式于长安称帝,以昔年封号为国号,建元武德。 章夫人作为他的发妻,顺理成章的成为皇后,不过几日,又册封嫡长子李昌为皇太子,入主东宫。 长子李泓封秦王,食邑万户,其妻乔氏为正妃,以嫡长子李琰为秦王世子。 属于大唐的那一页,被翻开了。 国家新建,首先要面对的便是加封功臣,李开济依序册封妻子与一干儿女,旋即又是诸多臣工,满朝欢庆,喜气喧腾,唯有在提及林夫人时,硬生生给卡住了。 她是新帝的妹妹,按制便该有长公主敕封,李开济亲自点了“武安”二字,便是武安长公主,然而她功勋卓著,若与其余的长公主一般待遇,又未免太过不公。 有朝臣上疏,请封武安长公主为王,食邑万户,与诸皇子同。 从没有女人坐上这个位置,得到这等封爵,这道奏疏呈上之后,引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从功勋来看,武安长公主的确有封王的资本,在这漫长的征程中,她失去了丈夫,也失去过儿子,即便是为了抚慰,一个王爵也不算什么。 李泓上疏请封武安长公主为王,乔家、苏家、高家、赵家,诸多臣工附议,但到最后,还是李开济被驳回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谁叫她是一个女人呢。 从来没有过的规矩,怎么可能为她去开先例? 李开济赏赐武安长公主黄金万两,玉璧一双,又加恩其子为郡王,算是弥补。 乔妍听闻这消息,只觉心头那汪热血似乎都凉了,五脏六腑也都透着冷。 “凭什么呢,就因为她是女人吗?” 她抱着李昱,只觉得自己眼眶灼烫,像是有什么视若生命的东西,被毫不留情的践踏了。 乔妍也曾想过征战疆场,也曾想像武安长公主那样领军出战,她被束缚在后宅内院中没法儿出去,所以她更羡慕武安长公主,也希望她能飞的更远。 可现实永远都是冷酷的,它叫世间女人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曾经乔妍以为它会开恩,另外打开一扇门,可是真的走了出去,才发现出口那儿冷冰冰的写着两个字: 不行! 这晚她失眠了。 李泓同样没有睡去。 夫妻俩静静躺在床帐里边儿,直到深夜,他道:“睡吧,阿妍。” “真不公平。”乔妍道:“我为什么要生成一个女人呢。” 李泓伸臂将她搂住,轻轻道:“阿妍,你还有我。” “你有个屁用。”乔妍剜了他一眼,说完又忍不住笑了。 “对不起,我心里有气,不该向你发的,”她歉然道:“睡吧。” 李泓拍了拍妻子的背,搂着她合上了眼。 …… 几日之后,乔妍在□□设宴,邀请李泓臣属们的妻室前来行宴,舞姬退去之后,免不得会提及此事。 “武安长公主功勋卓著,却不得封,实在叫人惋惜,”常珪之妻郭氏目光愤愤,道:“朝廷里的衮衮诸公,有几个能胜过她的?” 苏靖之妻薛氏也叹道:“这世道原就对女人不公。” 乔妍心中如何不觉得怅惘,只是事到如今,再说别的也没什么用处,瞥见聂良弼之妻余氏一直没有开口,便向她笑道:“月娘,你怎么了?也不吭声。” 余氏好像给她吓了一跳,抬眼看向乔妍,勉强笑道:“康儿病了,今早还在咳嗽,我有些不放心。” 成婚几年,她才有了这个儿子,或许是体质像了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 李昱小时候身体也不好,乔妍更能体谅她的难处,宽慰道:“康儿还小,好生调理,日后会好起来的,你不要太过忧心。” 说完,又吩咐立夏:“阿昱小时候也吃过不少药,药方都抄录一份,再挑些温补药材,一道送过去。” 余氏忙起身称谢,乔妍笑着示意她落座:“我与良弼结义,亲如兄弟,你又何必这样客气。” 武安长公主之事后,乔妍很是沉郁了一阵子,然而生活毕竟还要继续,她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的失落,而叫丈夫和儿子跟着忧心忡忡,故而很快便重新振作起来。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 此时,距离乔妍生下李昱,已经将近三个年头,这时候再添个孩子,倒也是件好事。 她生前两个孩子的时候,李泓征战在外,都没能守着她临盆,心中始终对妻子怀有愧疚,现下虽然仍旧诸事繁杂,但总算身处长安,每日都能见到。 夫妻俩怀着对着孩子的无限希冀,静静等待着它的降生。 四个月的时候,乔妍的肚子便很是明显了,她毕竟生产过两次,知道寻常妇人有孕时肚子该有多大,一见这情状,便猜到自己腹中有双生子。 李泓知晓这消息,自然很是欢喜,连李开济听闻之后,都额外有所恩赐。 双生子总是稀罕的,无论同为男,还是同为女,都是少有的福气,若是能在武德元年生下一双龙凤胎,更是极好的意头。 只有乔老夫人忧心女儿,过府时再三叮嘱:“双生子稀罕,但也艰难,又有早产之虞,六个月的时候,便叫产婆进府。” 说完,又向李泓道:“阿妍自跟了你,没过过几天好日子,阿琰阿昱出生,你都不在身边,我知道你有正事在忙,可这都不是将自己妻儿抛下的理由。她这一胎更险,你要好生顾看。” “您放心吧,”李泓认真听她说完,诚恳应道:“都交给我。” 李琰与李昱伏在母亲肚子上听了会儿,好奇道:“娘亲,里边儿是小弟弟和小妹妹吗?” 乔妍摸着面前的两个小脑袋,莞尔道:“或许是两个小弟弟,又或许是两个小妹妹。”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挺着小胸脯道:“我们也会好好照顾阿娘的。” 乔妍身体康健,又不是头一次生产,等到有孕八月的时候,便顺遂的产下一双儿女,儿子比女儿大一刻钟,是哥哥,取名李巍,女儿是妹妹,取名淑质。 龙凤胎本就少有,更不必说是诞生于皇家,在李开济登基称帝的头一年,来自皇宫的赏赐,络绎不绝的被送进了□□。 乔妍虽不甚稀罕,但总也算是带着喜气,瞧着摇篮里边儿的两个小娃娃,心绪又柔又软。 新生的孩子像是晨间初升的太阳,带着无限朝气,不同于前边两个哥哥,他们在父亲的陪伴下长大,对李泓的感情也远比前边儿两个孩子要深。 乔澜前去探望幼妹,免不得多嘱咐一句:“双生子是好听,但也伤身,左右现下儿女双全,三年之内就别再生了。” 乔妍也是这个意思:两个孩子一样大,这个哭,那个也跟着哭,真是吵得人头疼,几年之内,她都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次年春天的时候,李开济处死窦建德,又强征其麾下将领入长安,诸将领既愤恨于主君被杀,又惊惧于王世充部将进入长安之后先后被杀,愤而决定起兵反唐。 众人前去卜卦,得知奉刘姓之人为主便能成事,先去寻窦建德旧部刘雅,后者不肯,便将其杀死,往漳南去寻刘黑闼。 双方一拍即合,先攻克贝州与利州,随后又攻陷冀州、定州,随后又击败左武候将军李世绩与幽州将军罗艺,势不可挡,突厥颉利可汗派兵来援,长安震动。 刘黑闼横扫河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几乎将旧主窦建德昔日领地尽数克复,李开济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打出了被他冷藏已久的那张王牌。 秦王李泓。 战无不胜的汉东王刘黑闼,遇上了有生以来最为强悍的对手,且注定要成为后者的踏脚石。 李泓此次出征河北,出乎预料的点了乔妍随军。 他是主帅,携带家眷倒也不算违规,只是从前没有过这种事情,忽然之间这么说,倒叫乔妍有些诧异。 “去吧,”李泓道:“你鬼点子多,兴许会有所助益。” “再则,”想起旧事,他神情中有淡淡的感伤,注视着她,道:“我说过,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乔妍听得微怔,旋即明白他是想起当年李昱出生时候的事了,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 五月初九,在李开济难掩复杂的目光中,秦王李泓出军获嘉。 刘黑闼避其锋芒,退往洺州,李泓先克定州,行军百里,在洺水南岸,与刘黑闼遥遥相望。 与此同时,幽州将军罗艺率军南下,与秦王李泓左右夹击,使得刘黑闼左右不能相顾。 柿子要捡软的捏,较之同样战无不胜的秦王李泓,还是手下败将罗艺更软,刘黑闼叫心腹留守洺州,自己亲自出军,决定先击败罗艺部,稳定军心之后,再迎战李泓。 然而李泓既然到此,哪里能容他逃窜,派遣几百人携带战鼓,乘船渡江,借着雾气遮掩,在江面上擂响。 留守原地的心腹吓破了胆,一日之间连派了七波人去求援,刘黑闼唯恐老窝被抄,匆忙赶回,却遭到李泓迎头痛击,幽州将军罗艺随后出军,刘黑闼首尾不能相顾,仓皇而逃。 李泓亲自率军追击,乔妍却留在了原先营地。 她在荆州度过了童年,又跟随父兄,在军营中度过了大半个少女时光,对于这地方不仅不觉得陌生,反倒觉得亲切。 夜色渐渐升起,军帐左右点起了篝火,远远望去,像一团团明黄色的云,有种勃发的热切之美。 乔妍穿了身石青色圆领袍,袖口一收,便是个颇为俊俏的郎君,立夏与谷雨也是如此,三人绕着营寨随意转了几圈,便打算回去歇息。 初夏的夜晚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远处闪过极幽微的几点光芒,很快又消失不见。 乔妍心头一跳,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几分不安来。 她对着那个方向注目的时间有点久,久的立夏与谷雨心生忐忑。 “王妃,您怎么了?” 乔妍眉头紧蹙,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就像是亲眼见到了流星划过,却捉不住它的尾巴。 不对劲儿。 哪里出问题了? 营寨驻地被清理出来,她席地而坐,随手捡了块石子,在地上勾画这附近地图,盯着看了良久,忽然反应过来。 突厥人! 出了洺州,再向北行进一日,便到了突厥境内,刘黑闼早就跟颉利可汗眉来眼去,眼见战局逐渐滑向对自己不利的那一侧,想要逃走,也不奇怪。 没人会做无本的买卖,突厥人又不傻,凭什么无条件扶贫? 乔妍心头一颤,却坐不住了,起身返回营帐,唤了李泓亲兵来:“秦王何在?” 亲兵微微一怔,却答道:“秦王追击刘黑闼而去,现下距离营寨已远,今日是决计回不来了。” 洺州以北,便是定州,刘黑闼为邀买人心,不至于屠戮百姓,可若是换成突厥人,那便要打个问号了。 若是李泓在这儿,或许还可调动军士前往防范,然而他率军追击刘黑闼,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乔妍在帐中踱步片刻,终于定下心来,匆匆留书一封,又率领乔家夫君离去,连夜赶往定州。 洺河上仍有未燃尽的战船在烧,火光映亮了夜空,船只被火苗一寸寸吞噬,发出一阵噼啪脆响,隔着很远,仍旧能够听闻。 木材燃烧之后的飞灰随风飘荡,也洒落在乔妍石青色的衣襟上,她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飞马奔赴定州。 定州将军聂良弼是她结义的兄弟,也是李泓的直系拥垒,乔妍赶到时,已经是深夜,聂良弼早已睡下,听闻秦王妃到了,心知是出了大事,匆忙起身去迎。 乔妍顾不上同他寒暄,开门见山道:“定州可有异常?” 聂良弼知道她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吩咐传令兵前去各县探看,又引着她往州府去落座:“出什么事了?” “刘黑闼可能要跑,最近的道路便是定州,”乔妍道:“突厥人早先还有异动,这几日却莫名的没了声响,有些古怪。” 聂良弼听得皱眉:“确实。” 厅中点着烛火,乔妍站起身来,对着墙上那副战略图细看,越看眉头便蹙的越紧,又过了会儿,忽然道:“良弼,如果你是刘黑闼,事先为自己寻一条出逃路径,你会怎么选?” 聂良弼道:“越过定州,直奔东突厥,省时省力。” “但也容易被人猜到。” 乔妍点了点曹县,再去示意安源,在这两者之间连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如果是我,便悄悄准备一艘小船,渡过溧水之后,再去安源。” 聂良弼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水路不易察觉,而安源富足,”乔妍一掌拍在战略图上,面笼寒霜:“突厥人无宝不落!” 聂良弼心头惊颤,还未说话,便听外边儿有人回禀:“将军,前往各县探查的传令兵都回来了,只是……” 乔妍接了下去:“去安源的没回来,是不是?” 来人惊疑不定道:“是。” “定州早先曾被刘黑闼攻破,经营半年之久,想将其全盘打散,重新布置,短短时日之内,怕是很难看见成效。” 聂良弼接手定州不过半月,很难将其完全掌控,乔妍心中有数,并不埋怨他,大步出去,道:“召集军队,即刻前往安源!” 天色仍旧是黑,伸手不见五指,火把点燃之后,霎时间亮堂起来。 聂良弼催马于乔妍共行,道:“大锤哥,若真如你所料,只怕会惊扰到突厥人。” “我要的便是惊扰他们,”乔妍眉宇间萦绕着深重忧色:“刘黑闼选择安源作为后路,突厥人来此接应,这绝非一日之功,安源县令不可能毫无察觉,我怀疑……” 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聂良弼心中霎时间浮现出一个猜测来:“难道……” 乔妍摇摇头,叹道:“还是先过去吧。” 定州有驻军七千,乔妍叫他们将队伍拉长,增加火把数量,营造成来人众多的假象,快步急行,赶往安源。 他们到的还算早,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已经是晚了。 安源的城门前有三三两两的尸体,观其衣着,有先前派遣来的传令兵,也有戍守城门的军士。 乔妍心头猛颤,人在城门前,似乎还能听到城中的哭喊声。 远处闪现出几抹火光,在这深沉夜色之中,愈发的刺眼。 “即刻接管安源,关闭城门,扑灭大火,”乔妍合了合眼,重又睁开,沉声道:“每十人为一队,队长携带哨子,沿街道搜寻生者,如若遇上突厥人,就地斩杀。不能敌,便吹响哨子,哨声一响,左右前往支援!”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便秩序井然的散开。 乔妍与聂良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连年征战,已经叫底下州郡的官吏成了墙头草,谁来便倒向谁,割据的几个政权都没有能力将触角伸到县城以下,也只能借用这些中低层的乡绅管理地方。 刘黑闼是这样,李唐也是这样。 这也就使得长安对于定州之下县城的控制极为薄弱,刘黑闼治下的安源县令,或许同李唐治下的安源县令是一个人。 但谁事先又能想到,这县令会投向突厥人呢。 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是一回事,但再将异族攀扯进来,这便是另一回事了。 乔妍杀过人,且还不止一个,但她不会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这不是什么美德,而是一个人的良知底线。 但即便是这种最基本的道德素养,也没有办法在突厥人身上寻求共识,毕竟早些时候,他们还是会在父母老去之后将其赶走,任由生死的物种。 乔妍心头冒起火来,对此却又无计可施。 突厥人沿水草而居,缺衣少食了,便南下入侵,打完就跑,也不纠缠,一时之间,还真没什么法子能对付他们。 只是苦了百姓。 乔妍听得远处哀声不觉,心头也坠坠的难过起来: 她出身高门,虽然也有不如意之处,但终究有选择终究命运的机会,可这些处于最底层的百姓,却只能如同浮萍一般逐水漂流。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她头一次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体会。 “大锤哥,”聂良弼见她久久不语,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够一统,出一位盛世明君呢?” 乔妍有感而发,喟叹道:“天下苦战久矣,也该与民生息了。” 聂良弼听到此处,也是长叹一声。 不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刀兵相击的脆响声,乔妍眉宇间闪过一抹厉色,催马前去,果然见几个突厥人边退边战,似乎想往城门处逃窜。 她冷冷一哂,勒马停住,取下背后□□,拈弓搭箭,破空声中,那箭矢势如雷霆,直取来人性命。 仅剩的几个突厥人似乎吃了一惊,唯恐被身后追兵缠上,匆忙往另一侧街道去躲,乔妍连射三箭,俱无虚发。 几个突厥人栽下马来,唇边溢出一抹血色,失却了主人的骏马茫然的停滞在远处,缓缓的打个喷鼻。 夜色愈加浓重,城中的哀哀哭声却未停歇,军士们将留在城中,未及撤离的突厥人搜罗出来,又前去将起火的地方扑灭。 乔妍却眯起眼来,与聂良弼一道,悄悄往溧水边去了。 “安源城变,刘黑闼还会来吗?”聂良弼道。 “会的,”乔妍道:“因为他没有别的路可走,而李泓也不会紧追着他不放。” 李泓想要的结果的打垮刘黑闼集团,而不是杀掉刘黑闼本人,当汉东军溃败之后,他想要的是一鼓作气,尽复失地,而不是紧追在刘黑闼屁股后边儿,将他赶尽杀绝。 再则,他这会儿人都没到,如何知道安源出事了? 方才那把火起的不大,又很快被熄灭,除去在这儿的人,其余人察觉异样的可能性很小。 乔妍率领五百军士,径直往溧水边去,令人熄了火把,静静等着那只主动送上门来的兔子。 一直到过了午夜,溧水边都没什么动静,初夏的夜晚并不冷,除了蚊子多点,便没有别的坏处了。 乔妍静静坐在岸边,面色沉静,双目却亮的吓人。 在黑夜中坐的久了,她也能望到些许事物,远远瞧见一艘小船过江,在心里微微笑了起来。 “到了。”她悄无声息的退回到河岸边的芦苇荡中去。 刘黑闼经历一日激战,身上早就挂了彩,只是此刻仍不安全,便强忍下来,打算等离开定州境内,到了突厥掌控范围,再行处置。 “接应的人应该已经到了。”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失败的苦涩,学着布谷鸟的声音,接连叫了两声。 回应他的,是一支利箭。 刘黑闼身处黑夜,原就心怀警惕,下意识侧身闪躲,然而这么近的距离,乔妍根本没有失手的可能,一箭射中刘黑闼手臂,后者闷哼一声,手中长刀应声而落。 乔毓拔出腰间佩刀,率先冲了上去,刘黑闼身边卫率原就是强弩之末,现下如何能同以逸待劳的众军士抗衡? 不出片刻,便尽数授首,只留刘黑闼一人,被众人按在地上,捆住了手足。 “大锤哥,”聂良弼道:“他怎么办?” “先留着,”乔妍冷冷斜刘黑闼一眼,归刀入鞘,道:“咱们回去。” …… 当日刘黑闼起兵,迅猛刚进,现下李泓收复失地,同样势如破竹,不出五日,便将刘黑闼腹地清缴一遍,也是在此时,他接到了妻子的来信,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笑了。 乔宣此次与他同行,见状面露诧异,李泓便将书信递过去,乔宣看过之后,也忍不住笑了。 “我们家大锤啊,就没一刻安生。”乔宣连连摇头,目光中却闪烁着与有荣焉。 “走吧,”李泓拍了拍舅兄的肩:“往定州去,给阿妍庆功。” 秦王李泓大胜的消息传回长安,李开济的心绪无疑是极为复杂的。 收复失地,他高兴,刘黑闼被擒,他高兴,但李泓再次立下不世之功,他便不是很高兴了。 他知道长子怀抱有怎样的野望,也知道应该怎样打压他的野望,然而残酷的现实总是告诉他——你离不开这个儿子! 前脚打了一巴掌,后脚就要给个甜枣,对于君主而言,这跟自打耳光有什么不一样? 李开济快要忍不下去了。 …… 秦王李泓裹挟着胜利返回长安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 李开济为了平衡他过于耀眼的军功,不得不捏着鼻子想了个位在诸王之上的天策上将出来,又令李泓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食邑三万户。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其实已经超越了皇太子李昌,直逼作为父亲的李开济。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复杂的。 英勇无畏的秦王像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剑,斩断了所有阻挡他前进道路的妨碍,昔日那些曾经与他对阵的敌人,都被命运的巨轮碾碎。 皇太子李昌目光阴翳,他有些不安,但又无力抵御这种不安,他下意识的去寻求依靠,目光望向自己的父亲,却在后者眼底发现了同样隐晦的惶然。 他忽然间安心起来。 …… 伴随着加恩秦王圣旨的,是李开济遣人往定州去问罪定州将军聂良弼,以其擅离职守,妄动干戈,挑起与突厥的纷争为由,将其就地处死。 消息传回长安,乔妍险些从座椅上跌下去,她扶着侍婢的手臂,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腿却是软的。 她想说句话,嘴唇动了动,却尝到满嘴的咸湿。 她与聂良弼少年相识,后来又与苏靖、常珪等人结为兄弟,常来常往,一向亲厚。 虽说是异姓兄弟,却如同生长在一起的藤蔓一般,? ??就纠缠一处,难分彼此,陡然得知他死讯,如何不心如刀绞! 立夏见她脸都白了,着实唬了一跳,她自己眼中还挂着泪,却顾不得擦,先去抚乔妍心口。 “王妃,您得振作,”她道:“聂将军还有妻小,您若是倒下去,谁去顾看?再则……” 立夏咬紧牙根,道:“您还要为他报仇!” 乔妍目光呆滞,眼泪簌簌滚落,足足过去半晌,方才痛哭出声。 骤失兄弟的痛苦,不能为他报仇的无力,当日前去寻他的自责,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压垮。 “我那日不该去寻他的,”乔妍泪如雨下,哽咽难言:“若非如此,李开济便不会牵扯到他身上,良弼的幼子,今年才刚出生……” “不怨您,”谷雨也哭了:“圣上有意寻事,再怎么谨慎,都会寻到由头的,谁不知他这是为了敲打府上?只是可怜聂将军……” 聂良弼死了,乔妍的心也缺了一块儿,她不是爱哭的人,但兄弟枉死,这等痛楚,又岂是能忍住的,伏在案上嚎啕痛哭。 李开济悄悄打发人前往定州,便是为了打天策府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李泓往山东去平定徐元朗,即便知道这消息,怕也回天乏力。 乔妍心口闷痛,哭了良久,方才勉强停住,忽然反应过来,起身道:“去准备车马,我要往聂家去,月娘身体不好,两个孩子又年幼,这会儿不知乱成什么样子……” 谷雨应了声,匆忙出去准备,主仆一行人往聂家去,果然见府里边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聂良弼家中尚有老母,听闻儿子辞世,便昏厥过去,此刻仍未醒来,而他的妻子余氏,这会儿也是六神无主,呆呆的坐在厅中,面色惨白,恍若失魂。 “月娘,月娘?”乔妍见她如此,心头惊痛,险些落下泪来,近前几步,柔声道:“你不止有丈夫,还有孩子,即便是为了他们,也要振作起来……” 余氏扭头看她,那目光有些呆滞,略过了会儿,忽然泛起一抹恨意,凄然一笑:“死的不是你丈夫,你自有千般说辞来劝慰我。” 乔妍心头一颤,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最后,她低下头,道:“对不起。” 余氏木然道:“无论你说什么,都不能换我夫君回来了。” 眼泪自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悄无声息的打在地上,也砸在了乔妍心头。 她心口闷闷的痛,像是有人拿了把钝刀子,一下一下的磨,她再一次道:“对不起。” “王妃,你心里的所谓抱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余氏抬眼看她,昔日灵动的双眸里,是一片沉沉的死气,她注视着乔妍,道:“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甚至于可以搭上我夫君的性命吗?” 乔妍怔住了:“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像世间男儿一般建功立业,可是,为什么要将这一切都建立在我夫君的性命之上呢?” 余氏盯着她,道:“你是乔家的女儿,是秦王妃,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为什么非要得陇望蜀,一次又一次的渴慕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 “我没有那么想过,真的。”乔妍眼眶发烫,心里的难过像是海浪,逐渐将她淹没。 她低下头,道:“我那时候只是觉得安源出事了,甚至于会被突厥人屠成一座空城,所以……” “你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像是世间其余女人一样,不好吗?” 余氏没有听她的说辞,只是盯着她,继续道:“建功立业有那么重要吗?哪怕搭上我夫君的性命,也要去做?” 乔妍手足无措的站在她面前:“我不知道会这样。” 她跪下身去,仓皇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余氏微笑着看着她:“你进入安源县城,发现自己立功了,一定很得意吧。” “没有,”乔妍连连摇头道:“我没有那么想,没有……” “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个女人,不是将军,也不是元帅!” 余氏猝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所有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你要例外?!为什么武安长公主要例外?!因为你不安分,因为你的妄想,我的丈夫死了!他死了!” “你给我下跪,这有用吗?!” 余氏一把将乔妍推倒,自旁边面色惊慌的乳母手中接过年幼的儿子,颤声道:“我的儿子,他还这么小,甚至于记不清父亲的面容,可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父亲了……” 年幼的婴孩似乎感觉到了不安,忽然哭了起来,余氏埋脸在儿子的襁褓之后,无声的哽咽起来。 乔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知道在回过神之后,自己已经坐在了秦王妃的校场里。 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解下腰间佩刀,静静的看了很久,终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寻了把铁锤,一下下将它砸弯,砸断,最终叫它变成两块废铁。 乔妍寻了个空旷地方,用手挖了个小腿深浅的坑,坐在泥土地上,将那今生的残骸埋葬了。 跟随她半生的执念与希冀,似乎也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年幼的李琰与李昱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走到她面前去,蹲下身,目光带着担忧,小声道:“娘亲,你不要难过……” 强忍着的眼泪忽然间滚了出来,心中的酸涩与痛楚刹那间决堤,乔妍搂住儿子尚且稚嫩的肩膀,痛哭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但这一章还是写不完_(:3∠)_ ps:枝枝的番外只能明天再出了 65、乔妍(六) 聂良弼死后,立夏与谷雨几人一直提心吊胆, 唯恐乔妍会因此消沉萎靡, 又或者难耐愤恨,冲进宫去同李开济拼命,哪知一连几日, 她都没什么动静, 只是神情沉郁, 也不言语。 几人见状, 心下愈加不安,商量过后, 便悄悄去请了常山王妃来劝慰幼妹。 出事之后,乔妍便在府中为聂良弼设了牌位供奉, 每日都去待大半个时辰,常山王妃到时,她正待在里边儿。 常山王妃知道幼妹心里难过,也明白她的自责与痛苦,不想在这关头去搅扰她, 便在门外静静等候,约莫过了两刻钟,才听“吱呀”一声,那门扉被人从内推开了。 “姐姐?你怎么来了。” 乔妍身着素服, 神情静穆,抬眼瞧见常山王妃时,神情中才多了几分波动。 她笑了笑, 自问自答道:“八成是谷雨她们不放心我,才叫你来的。” 常山王妃到这儿之前,脑海中想过无数个可能,她以为小妹这时候是悲痛的,是苦闷的,是万千愁绪于一身的,却没想到现下的她,竟是如此云淡风轻。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将哀恸表露在脸上。 她明白这一节,便没有多提,挽着小妹的手,与她一道进了内室:“安安,你还有丈夫,还有儿女,你不能轻易被打倒。” “我知道。” 乔妍恬淡一笑,道:“不看到李开济的下场,哪怕是死,我也合不上眼。” “瞎说什么呢,”这话说的太不吉利,常山王妃抬手拍了她一下,嗔怪道:“嘴上也没个忌讳。” 乔妍笑了一笑,却没做声。 自己带大的孩子,常山王妃总能察觉到她心思,拉住小妹的手,低声道:“姐姐知道你心里难过,也听人提及那日余氏说的话,可安安,你不该拿李开济做的孽,来惩罚自己。那老王八蛋拿良弼开刀,诚然有你的缘故,可换位一想,假如那天你没有去,刘黑闼自定州逃脱,突厥将安源屠戮一空,难道李开济便不会以此为由对良弼下手吗?” “只要他想,结果便都是一样的,”她温声劝慰道:“你不要因此自苦。” 乔妍勉强笑了一下,道:“姐姐,我越不过心里那道坎儿。即便有万千个理由,在良弼的性命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常山王妃轻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道:“我带了一个人来,你见见他吧。” 乔妍听得微怔,却下意识点了点头,常山王妃拍了拍手,不多时,便听有人隔门问安,声音带着男子的英朗。 乔妍心下不解,扭头去看姐姐,却听她道:“进来吧。” 门外走进来一个年约而立、将军装扮的剽悍男子,见了乔家姐妹,便抱拳问候,乔妍曾经在聂良弼身边见过他,隐约记得姓卫,目光落在他有些熟悉的面容上,不知怎么,眼眶忽然间便有些发烫。 “将军骁勇善战,不想死于这等污名,可笑圣上甚至连明发圣旨都不敢,竟要暗地行事。” 卫将军提及此事,神情激愤,神情中带着三分讥诮,转向乔妍,目光中又多了几抹哀色,谨道:“将军自陈此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坦然赴死。临终之前,他叫我给王妃带句话,他说:不怪你。” 乔妍勉强忍了几日的眼泪,忽然间再度落下,她以手掩面,哽咽不能言语。 世间最有资格责备她的人,竟选择了体谅,愧疚与痛楚恍如海浪,一次次奔涌向前,几乎要将她淹没。 卫将军不知是何时离去的,乔妍在回过神后,内室之中却知留了她和姐姐二人。 “要振作。”常山王妃心疼的搂住她,拍了拍小妹的背,又道:“别怨余氏。她的确言语激愤,但她也是可怜人。” 乔妍坦然一笑,道:“我哪有资格怨她呢。” “去的人已经去了,留下的人应该好好活下去,”常山王妃定定看着她,道:“李开济还活着,章氏也还活着,李昌还坐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安安,还有很多艰难险阻在前边儿等你,你绝不能被打垮。” 乔毓合上眼去,脑海中浮现出聂良弼年轻英朗的面孔,回想起刘文静死时的那个艳阳天,又回想起乔家的父兄与宫中的李开济。 她睁开眼,目光深处有一团火再烧:“我会等下去的,姐姐。我要等下去。” 由仇恨灌溉出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乔妍扭头去看太极宫所在之处,在心里冷冷道:“李开济,咱们来日方长!” …… 聂良弼死后,周围人渐渐发现,乔妍变了。 她不再往校场去习武,也不再教导两个儿子武艺,便她的性情,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变得柔婉起来。 她正在成为一个合格的,符合大众主流要求的贤妻良母。 李泓征讨徐元朗归京,见她如此,不免忧心忡忡,想要劝慰,最后却也咽下去了。 聂良弼死了,妻子的心里也破了一个大洞,每日都在向外涌着痛苦与愧疚,任什么都无法填平。 所谓的言语与安抚,在兄弟拭去的哀恸面前,太过无力了。 唯一能够叫这种苦痛得以纾解的,便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意气风发的秦王开始沉下心来,静静打磨自己,在岁月流逝中韬光养晦,昔年英姿飒爽的乔妍,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整个人从内而外的透着沉稳与练达。 他们在静静蛰伏,等待给予敌人致命的一击。 好在,他们都是有耐心的猎手。 …… 武德九年的夏天,比往常年来的更早,刚进四月,太极宫外的柳树上便缠绕着不绝的蝉鸣声。 李开济上了年纪,便不像年轻时候那般体健,加之养尊处优久了,愈加放纵自己,日头一升起来,天气转热,便携带年轻貌美的宫嫔们往太极宫侧的湖中泛舟,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而皇太子李昌,便在这种时候,与生母章皇后,一道登上了湖中的画舫。 “父皇为何要叫秦王往洛阳开府,还许建天子旌旗?梁怀王是太宗爱子,骨肉情深,可秦王人面兽心,稍有不慎,便将反噬!” 虽然只是五月,空气中却盈荡着令人难耐的暑气,只是从岸边乘船抵达画舫,李昌额头都生了汗。 然而这会儿,这位向来在意仪容的皇太子却顾不得擦拭,神情惶然,语调中甚至透出了几分质问的味道:“父皇难道不知道,李泓一旦离开长安往洛阳去,那便真的钳制不住他了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他会看不出吗? 像是被刺到了痛处一般,李开济的面色忽然难看起来,他摆摆手,遣退身边宫嫔,目光阴郁道:“别人不懂,你难道也不懂?朕何尝不知那逆子不能轻纵?” 李昌听得怔住,略微一愣,忽然缓过神儿来,眉宇间盈出了几分喜色:“父皇是打算借机……” 李开济几不可闻的冷笑一声,重新躺回原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有些晦暗:“秦王往洛阳去开府,想来天策府众人都很是欢欣……” 李昌面露不忿,道:“岂止如此!一旦离开长安,到了洛阳,旋即便有天下分裂之虞!” 李开济还在,尚且镇不住李泓,倘若他驾崩了,留下一个禀性软弱的皇太子继位,李泓岂不是要翻天? 李开济眯起眼来,半晌,忽然笑了。 “二郎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沉不住气,”暖风和畅,叫人情不自禁的有些醺然,他舒一口气,道:“快了,那逆子到不了洛阳的,离京之前,他必然要进宫辞别,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 李昌虽不知父亲究竟如何计划,可看他此时神情,却也知十拿九稳,欣然笑道:“父皇英明神武,老谋深算,岂是秦王可比?”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眉宇间都隐含着几分得色。 水面上掠过几只飞鸟,振翅落到不远处柳树上,扑棱棱惊起一群鸣蝉,偌大的海池,忽然间寂静下来。 图穷匕见,对于两方而言,都到了最后的关头。 …… 天策府参军魏玄抵达秦王/府时,夜色已深,管家迎着他进府,将其请到书房之后,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李泓端坐上首,身侧是妻子乔妍,再之下,则是常山王李琛与乔瑁乔宣两兄弟,周克明、苏靖、程公瑾、许亮,皆是天策府的心腹人物。 烛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庞,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坚毅,隐隐透着肃杀。 “英国公与宋国公没有点头应允,但也没有表示反对,”魏玄向秦王夫妻见礼,欣然笑道:“幸不辱命。” 话音落地,众人神情中都闪过一抹释然。 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秦王如若不想被李开济除掉,又或者是被新帝斩杀,最直接切最有力的办法,便是坐上那个位置。 可李开济毕竟是他的父亲,是君主,是天子,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无法否定这一点。 李昌再差劲,也是皇帝的嫡长子,大唐的皇太子,他不仅仅是李泓的弟弟,也是储君,在某种层面上来说,也是李泓的君主。 李开济是绝对不会废黜李昌,叫李泓做皇太子,顺利登基的。 当言辞没有可能发生作用时,唯一能够使得李泓坐上那个位置的,便只剩下刀与枪,剑刃与烽火。 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在世俗定义上,这叫做谋逆反叛,但他们仍然决定要这么做。 生死两分,别无选择。 英国公与宋国公德高望重,也是大唐的中流砥柱,再这样一个问题上选择沉默,本身就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这夜,秦王/府书房里的灯火彻夜不息,所有的行动步骤都被一一划分,具体到每个人身上,他们知道,此事只能胜利,不能失败,倘若失手,等待所有人的,便是万劫不复。 若要事成,首先便要控制李开济,把控中枢。 若要控制住李开济,便要控制住太极宫。 横亘在李开济与李泓之间最重要的那道关隘,便是玄武门。 那是太极宫的北宫门,也是禁军的驻扎地,生死攸关之处。 “长安守备军驻扎城外,紧急之间难以策应,禁军与东宫六卫身处皇城,才是重中之重。” 李泓面色肃然,环视左右,最后道:“我率领府中精锐,亲自往玄武门去,把控玄武门的禁军统领常何,可助我一臂之力。” 众人称是,李泓又道:“玄武门若被把控,东宫与太极宫禁军势必反扑,我须得稳定大局,却还要有人更进一步,控制住太极宫——” 他心念间几转,望向妻子。 果不其然,不等他开口,乔妍便道:“我去。” 她平静面容下有跳跃着的仇恨,隐忍多年之后,终于浮现在世人面前:“我去会一会李开济。” 李泓静静的看着她,眼底深处有不易察觉的感伤,最后,他颔首道:“好。” 将一切敲定,已经过了子夜,众人想着几日之后即将抵达的那场巨大风暴,却没有多少困意。 宵禁早就开始,现下离开,却不得宜,便各自往客房去歇息,一直到了次日清晨。 …… 六月初三,是个晴天。 乔妍令人取出已然蒙尘的佩刀,坐在窗前静静擦拭,精钢锻造的刀身重归明亮,带着凛冽杀气,闪耀起令人心寒的光芒。 李琰前来向母亲问安,见这一幕,忽然间有些难过。 岁月匆匆流逝,他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但当年母亲跌坐在校场中嚎啕痛哭的那一幕,却始终没有忘却。 “阿娘,”他走到近前去,抚慰道:“你不要难过。” “真的没有,”长子已经很高,乔妍坐在椅子上,竟摸不到他的头了,她笑了笑,神情中少见了显露出几分锋芒锐气:“阿娘今天很高兴。” 李琰聪敏颖达,十五岁的年纪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了,李泓没有刻意告知他此事,却也没有隐瞒。 他知道母亲心里压抑着的痛苦,就像是日复一日,不断加重的砖石,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现在她终于可以叫自己松一口气,这真的很好。 母子二人相视而笑,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释然。 李泓悄无声息的来到门边,目光锋锐,神态敛肃,他轻轻唤了声:“阿妍。” 乔妍归刀入鞘,神情凛然:“走吧。” 刀剑与盔甲摩擦,发出令人胆颤的清鸣声,马蹄轰响,兵甲铿锵,偌大的长安上空,似乎都浮现着肉眼难以望见的血腥气。 窗外日光仍旧明亮的晃眼,同近来天气如出一辙,树上的蝉叫声没有一刻停歇,不知疲倦的继续着。 没有任何预兆的,天空中划过一道明光。 这光芒是如此的明亮夺目,连夏日里最盛的阳光都难以匹敌,蝉鸣声停止了,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着它划过天际,带着不容忽视的光辉,一寸寸消失在天际。 负责监察天象的太史令亲眼瞧见这幕,不觉冷汗涔涔,下意识退后一步,跌坐在地。 “太,太白经天!” 周遭的官吏们也是面色惊变,想起近来朝中屡有异变,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来。 今日太白金星的异动,或许就是某种不祥之事的预兆。 太白金星在午间时分出现,名曰经天,是谓乱纪。 天下乱,改政易王! 66、乔妍(七)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战。 驻守在玄武门的禁军将领, 大多都是李泓安插在其中的内应, 为了等待这样一个恰当的机会,他准备了很多年。 而李开济与李昌,尚且对此一无所知。 正是午间时分, 日光明亮到了极致, 李泓神情冷峻, 面色肃然, 乔妍身着胡服,腰佩长刀, 眉宇间同样盈荡着凛然之色。 太白经天的奇观,他们都望见了, 只是神情纹丝未变,没有为此而动容。 事已至此,哪怕日食月食,天崩地裂,他们也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远远眺望到玄武门的轮廓时, 众人的目光都变了一下,那高耸的宫门像是一张巨口,要将所有进入其中的人吞噬。 常何守在玄武门外,如同往常一般来回巡视, 或许是因为日头太烈,他额头微微生出些许汗意。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近了, 更近了。 他唇边不觉露出几分笑意,与同为秦王策应的禁军将领敬君弘、吕世衡对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交换了一个神色。 再抬头时,秦王夫妻与身后数百精锐军士,已然到了玄武门前。 “殿下止步!” 有戍守此处的将领察觉不对,近前去道:“宫门禁地,若无天子诏令,不可有府兵入内……” 这是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常何抬手一刀,不等他说完,直取他性命。 血花飞溅出来的那一瞬,有的人愣住了,还有的人以此为号,拔刀近前,迅速清缴周遭非秦王势力的禁军。 这一切开始的很快,也同样结束的很快,李泓抵达此处之时,偌大的玄武门已然重归安寂。 常何等人令禁军将周遭尸身血污除去,又大开玄武门,待秦王/府中精锐入内埋伏之后,重新将那高大的门扉大开。 空气中的血腥气被温暖日光蒸腾起,不过几瞬,便随微风逝去。 李泓神情凛冽,震声道:“长度,公瑾,你们二人往太极宫要道处把守,即刻封锁禁宫,严禁宫人内侍出入,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乔瑁与程公瑾齐声应:“是!”向他颔首一礼,率领百十精锐,飞马往其余宫门处去。 李泓转向妻子,道:“阿妍——” “你放心。”乔妍深深看了丈夫一样,丢下这样一句话,便带领一百军士催马往太极宫中去。 午间日光灼热,无遮无挡的照在了她的面庞,也照进了她心里,像是一瓢水迫近一锅滚烫的油里,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她在心里笑着说。 …… 宫中何曾有人奔马,更不必说现下来人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过百。 乔妍刚进太极宫门,扈从禁军便变了脸色,上前来挡,扬声质问:“秦王妃何故禁宫奔马?” 别说是秦王妃,即便是皇太子李昌,也不能在太极宫前如此嚣张跋扈,更不必说与她同行的还有近百士兵,各个悍利强壮,手持兵刃。 这样一队人显然是无法进入太极宫的,甚至于连玄武门都进不了,他们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玄武门出事了,且还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禁军们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出了不安与忐忑,只是还没等这情绪发酵,便觉脖颈剧痛,血色飞溅,先后倒地,失了知觉。 乔妍催马不停,越过太极宫门,又继续往李开济所在的前殿去,自有人留下驻守宫门,以防万一。 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太极殿内却是歌舞升平,凉气袭人,李开济正与几个朝臣说话,身边陪着几个年轻宫嫔,忽然有两个内侍,屁滚尿流的跑进了内殿里来,因为太过张皇,竟连头顶上的帽子都跌落在地。 李开济面色一冷:“何事如此惊慌?” “外边儿、外边儿,”两个内侍舌头都像是打了结,结结巴巴的说道:“秦王妃,她,她……” “乔氏?她怎么了?” 李开济从他们异常惊慌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不安,他猛地直起身,厉声道:“快讲!” 两个内侍如何见过这等事,被他一逼,反倒说不出话来,李开济恨不能将这两个没用的废物一刀砍了,却听殿外乔妍声音由远及近。 “也没什么,”她徐徐道:“我来探望圣上,他们欢喜坏了,这不,连话都不会说了。” …… 李昌在一众扈从跟随下进入玄武门时,神情中尤且带着三分雀跃。 长久以来压在他头上,使得他几乎要窒息的李泓,终于要消失了。 明日厉害便要启程前往洛阳,今晚他则要入宫向父皇辞别,到那时候,他便是瓮中之鳖。 李昌这么想着,脸上不觉带出了几分欢欣之色,甚至于未曾察觉到,死亡的烟云已经弥漫在他的头顶,挥之不去。 跟随在他身后的东宫从属隐约在这近乎焦灼的空气中察觉到了不安,他左右看看,有些警惕的说了句:“今天的玄武门,仿佛格外安静……” 李昌正沉浸在想象中的世界,冷不丁被人打断,不悦道:“你便是太过多心了,活的不像个人,倒像是惊弓之鸟。” 那臣属神情讪讪,勉强笑了一下,催马跟在他身后,一道进入了玄武门。 最后一个士卒走进去之后,众人便只听“轰隆”一声闷响,骇然间扭头去看,却见玄武门已然关阖,正如同他们的生命之门一般,再没有丝毫缝隙。 弓箭手自城墙处露出头来,方才恭谨有礼的禁军似乎瞬间化身野兽,无数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们,伸出手,缓缓将他们推向暗不见底的深渊。 这样热的天气,李昌额头却冒了冷汗,他心知自己已然到了最危险的境地,有些瑟缩的左右看看,几乎难掩心中惊慌畏惧。 “孤是大唐的太子,尔等安敢放肆!” 他勉强打起精神来,颤声道:“是谁叫你们这么做的?李泓吗?尔等若肯弃暗投明,孤可向父皇求情,饶恕你们性命……” 没有人做声,也没有人被他的话打动。 达达的马蹄声响起,在这无言的静谧中格外刺耳,落在李昌等人的耳中,更是清晰如死亡的鼓点。 李泓催马近前,在与李昌相隔几十步的地方,缓缓停住了。 李昌汗流浃背,两股战战,看着这个一直以来压在自己头顶上的人,目光中满是畏惧。 他想放句狠话,想表现的像个储君,可话到嘴边儿,还是给咽下去了。 他不是胆怯,他只是想活下去。 这有错吗? “皇兄,何必如此?” 李昌口气少见的软了,看着这个兄长,道:“都是李家儿郎,闹成这样,真有点不像话了。你若是肯悔改,孤必然不会同你计较……” 李泓静静看着他,目光凛然,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跳跃。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人,也想起了很多事。 从枉死的刘文静,到被冤杀的聂良弼,从这些年所遭受的打压,在李昌令人厌恶的作威作福。 对于他而言,整个武德年间,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私欲和晦暗。 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李泓拈弓搭箭,动作迅疾而有力,如同他昔日身处战场,千百次拉弓时一般。 李昌肝胆俱裂,慌忙调转马头奔逃,然而未曾逃窜多远,便见高耸的玄武门冷漠的阻挡住道路,没有给他留下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冷汗没命的往外冒,连衣襟都有些湿了,太过惊慌使然,战栗几瞬后,他竟身体一歪,跌下马去。 李昌从没有感觉到,死亡距离他如此之近。 “皇兄,皇兄!” 他疯狂的拍打着近在咫尺的玄武门,发现没有用处之后,终于转身,痛哭求饶:“我不做太子了,我不做了!我叫父皇立你为皇太子,好不好?都给你,都给你!” “不需要你给,也不需要李开济给。” 李泓手指一松,那支致命的弓箭呼啸而去,他淡淡道:“我自己拿。” 秦王箭术精绝,世间无二,从没有失手的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李昌死定了。 箭矢裹挟着劲风,穿过夏日的阳光之后,射进了李昌的心口。 赭黄色的圆领袍上殷开了一片血色,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李昌低下头去,用饱含惊惧的目光望着穿骨而出的金属箭尖。 不受控制涌出的眼泪溅湿了他的衣摆,李昌双目圆睁,如此结束了他的一生。 …… 李开济听乔妍声音在外响起,又不闻人传召声,一颗心便提了起来,下意识握住腰间佩剑,却见帷幔外人影一闪,身着胡服,手提长刀的乔妍,出现在他眼前。 刀锋凛冽,尤且滴血,不知是斩杀过多少人,连她胡服的裙摆,都被血色溅染,“啪嗒啪嗒”的滴着血珠。 她身后是十数个杀气冲天的士卒,人人身上沾血,恍若修罗。 李开济的脸色瞬间惨白下去。 他知道,乔氏能够越过玄武门与太极宫的宫门,无人通传抵达这里,一定是发生了非常非常坏的事情。 从她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这天下的主人,或许就要换人了。 内殿中并不是只有李开济一人,裴安、陈舒达、萧禹,甚至还有几位年轻宫嫔,其中便包括了近来颇为得宠的张婕妤与陈昭仪。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乔妍隐含肃杀的脸庞上察觉到了什么。 张婕妤玉面煞白,半倚着宫柱,才能叫自己不瘫软下去。 她是亲附李开济的人,出自太子妃郑氏的姻亲家族,素日里没少跟秦王作对,到了此刻,不得不鼓起勇气,申斥道:“此处乃是太极宫,天子居所,秦王妃安得无礼?还不速速退下!” 乔妍神情淡漠,看也不看她,摆摆手,吩咐道:“送张婕妤上路。” 她身后军士应声,提刀往张婕妤身边去,后者何曾想到乔妍说杀人便杀人,登时花容失色,跌坐在地,声音尖锐的哭叫道:“圣上,圣上!救救嫔妾!” 李开济面色铁青,紧盯着乔妍,一语不发。 刀锋划过柔软的喉咙,原本萦绕在内殿中的哭叫声霎时间消弭无踪,静谧的近乎可怕。 那军士并未收刀,向乔妍道:“王妃还有何吩咐?” 乔妍目光环视一圈,终于停在了陈昭仪脸上,指了指她,道:“张婕妤路上孤单,送她去陪着说说话。” 陈昭仪惊慌变色,倒不像张婕妤那般乱了分寸,提起裙裾往李开济身边跑,战战兢兢的躲在了他身后。 “圣上,圣上……” 她放声大哭。 李开济没有理会陈昭仪,反倒伸手将她推开,漠视她被那士卒一刀斩杀。 到了这时候,即便是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堆在一起,只怕都不如乔妍一个人有吸引力。 女人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但皇位若是没了,或许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他目光森寒,紧盯着乔妍,怒声道:“乔氏,秦王意欲何为?!” “启禀圣上,的确是出了大事。” 乔妍目光柔和的看着他,语气中甚至也带着淡淡的恭谨,如若不看她现下模样,倒真同此前无甚分别。 “皇太子意欲谋反,大逆不道,秦王顺应天意,已然将他斩杀,”她轻柔道:“谁也不知道皇太子在太极宫中有没有残党,所以我特意带人前来,护卫圣上左右。” 如同一道炸雷在耳边响起,李开济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身体摇晃几下,猝然栽倒在地。 “二郎死了……” 他神情惊滞,痛哭道:“二郎!” …… 皇太子既死,东宫众人的斗志也就散了,更不必说秦王/府中精锐甚多,又有李泓亲自坐镇,不过片刻,便将此处清缴干净。 事情进展的异常顺利,但接下来,还有另一场硬仗要打。 李泓令人封锁玄武门近半个时辰,已经到达了极限,东宫六卫已然被惊动,正飞马往此处来,秦王/府中数百精锐,但在以千计量的东宫禁军面前,未免有杯水车薪之嫌。 东宫将领冯翊、冯立杀到玄武门,见宫门紧闭,便知事态已然失控,率众攻打,奈何玄武门高耸雄伟,一时难以攻破,反倒死伤惨重,商议之后,索性弃宫门于不顾,直奔秦王/府与乔家而去,意图以两府家眷为质,换得皇太子平安。 李泓早有预料,并不慌张,令人大开城门,持李昌首级,往东宫禁卫阵前。 皇太子李昌已死,再行反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东宫禁卫的士气遭受到毁灭性打击,震惊惶恐之后,四散逃逸而去。 胜利的天平,已经彻底偏向于秦王一系。 李泓勒住马,回过头去远眺雄伟庄穆的太极宫。 晦暗的武德年间就此远去,玄武门前的血迹很快黯淡,即将迎来的贞观如明日高悬,光芒万丈,等待着他的,是一条注定辉煌的道路。 “宣明,你带人往东宫去走一趟。” 或许是因为正午的日光太过耀眼,李泓微微眯起眼来,深色的影子落在他身后,隐约带着肃杀:“斩草除根。” 他身后将领应声,率队往东宫去,马蹄声中,玄武门再度闭合,李泓不再停留,催马往太极宫去。 …… 李昌死了。 这消息对李开济而言,无疑是重重一击。 那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也是他的接班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再则,他心里很明白,长子掌控宫闱,并不是单纯的想要除去李昌这个弟弟,他想要一直都很明确,就是自己屁股下边儿的那把椅子! 而且,他已经到了成功的边缘。 对于李开济而言,这才是最大的痛楚。 乔妍静静看着李开济,看他面露惊色,看他痛哭流涕,看他神情中慢慢浮现出一抹惊慌。 可是还不够。 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她所失去的东西,也远不是他哭几声,落几滴泪所能弥补的。 乔妍忽然笑了,她提着刀,缓步近前。 李开济掩面痛哭,却也注意着她动静,见状变色,拔刀出鞘,道:“乔氏,退下!” 乔妍置若罔闻,神情淡漠,大步近前,手中长刀横劈而下! 李开济并不意外于她敢对后宫妃嫔动手,却没想到她连自己都想杀,匆忙举剑对抗,然而从上及下用力,却比他在下抵抗要顺势的多,他手臂被震得一麻,虎口作痛,手中佩刀不觉歪了三分。 蒋国公裴安在侧,见状惊骇,呵斥道:“秦王妃安敢在君前无礼?!” 乔妍猝然冷笑一声,见李开济体力难支,便顺势收刀,趁他未及坐起身,又是一刀劈下。 李开济方才跌坐在地,两腿便失去了转圜机会,现下躲闪不得,生生受了这一下。 刀刃自他左肩劈下,血肉飞溅,裴安只听刀刃破骨的闷响声,便觉心头战栗,不忍再看,扭头别过脸去。 这等痛楚远非常人所能禁受,李开济也不例外,闷哼一声,右手捂肩,勉强支撑。 乔妍抬起一脚,将他踢到一边,李开济脑袋撞到宫柱,发出一声清脆的碰触声。 她看也不看,提刀往裴安面前去,对着看了眼,忽然拿那刀刃拍他面颊:“蒋国公,你方才说什么?” 那刀刃上尤且占着热血,现下尚未冷却,裴安只觉热糊糊的染了一脸,心中惊惧,却只得强打着精神,劝慰道:“王妃,何必如此……”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跟我讲条件?” 乔妍笑微微的瞧着他,忽然抬腿,一脚踹在他腹部。 李开济能征善战,尚且吃不住力,更不必说裴安这样的文臣,仰面摔出去六七步,跌落在地,捂着剧痛的腹部,艰难的大口咳嗽。 裴安是李开济的心腹,惯来于秦王作对,陈舒达与萧禹却是亲附秦王一系的,方才见秦王妃辣手无情,同觉心惊胆战,现下见她终于肯罢手,这才缓步到李开济面前去,规劝道:“秦王功勋卓著,圣上向来器重,向来正是因此,皇太子方才坐不住了,意图谋反。现下首恶已除,圣上何不册秦王为皇太子,以安海内?” 李开济肩头剧痛,后脑勺也钝钝的难受,试探着摸了一下,却已经渗出血来。 他瘫倒在地,鲜血顺着额头,蜿蜒着沾湿了面庞,显得更加狼狈不堪,而那目光,却是怨愤仇恨的。 陈舒达见他不做声,便知是恨极了秦王,摇头轻叹,没再言语。 乔妍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来,仔细将刀上血迹擦拭干净,终于归刀入鞘。 “圣上,我真的很想杀了你,但现在还不行。” 她到李开济面前去蹲下身,看着他目光猝然一亮,又微笑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要放过你。” 有些事情李泓不在乎,她不在乎,可天下人在乎。 弑君弑父这样的事情,只消摊上一个,就能叫人遗臭万年,如果一道摊上两个,那真是任什么都洗不清了。 李泓心里未必在意这些,可他终究要在意天下人的眼光。 突厥未定,海内战乱已久,各方仍有军阀割据,他若是杀掉李开济,那便是自毁根基了。 再则,秦王一系控制住了太极宫,控制住了皇城,并不意味着也控制住了李唐江山。 在这种时候,李开济也还能发挥一下余热。 “宇文长史,你去传令。”乔妍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凛然道:“圣上敕曰,废太子李昌谋逆,罪该万死,今废其储君之位,不复为李唐太子。但大逆之罪,止于废太子昌,赦随行之人无罪,令东宫禁军立停刀兵,既往不咎。朕身染沉珂,不便理政,军政诸事,尽数交付于秦王泓。” 李开济面色惶然,隐约带着几分凄楚与不甘:她竟连问一声都不肯,直接假借天子名义,发出这样一道敕令! 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已经没人在意他的想法了。 天策府长史宇文士及领命而去,乔妍又向陈舒达与萧禹道:“宇文长史毕竟出自秦王一系,东宫禁卫未必尽然相信,请二位将黄门侍郎裴矩前来,将圣上敕令晓谕东宫。” 那二人见她说的头头是道,显然早有计策,又兼的确可行,对视一眼,行礼离去。 偌大的内殿之中,便只剩下破风箱一般倒地喘息的李开济与同样痛呼不止的裴安,此外,便是恍若罗刹的乔妍与秦王/府上一众士卒。 “皇太子死了,的确是有些遗憾,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总得往前看。你我们杀一个旧太子,再赔一个新的过来,就当是以旧换新了,圣上,高不高兴?” 乔妍温声劝慰李开济一句,又建言道:“我觉得秦王便很不错,像是能做皇帝的样子,我呢,也秉性柔嘉,未尝不可混个皇后当当。” 她脸上笑意淡去,拔刀出鞘,生生将李开济身前桌案斩成两截。 “圣上,你怎么看?” 作者有话要说:  李开济:我脚得不太好 67、乔妍(终) 事已至此,李开济难道能说“不”吗? 除非他想即刻驾崩。 剧痛使得李开济的身体轻轻战栗, 他深吸口气, 露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这也是朕心中所想。” 乔妍虽然早就猜到李开济会做怎样的选择,然而真的听到了,心中仍觉有些惋惜。 如果他真能梗着脖子, 死不点头, 那才好呢。 李泓不想背上弑父的恶名, 但这并不意味着, 在任何局面面前,他都不肯背负这样一个恶名。 倘若李开济执意不肯配合, 那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只可惜……他太识时务了。 乔妍心中暗叹, 脸上不觉带出了几分,李开济与裴安看见,齐齐打个冷战。 “宫中人多眼杂,许会生变,谨慎起见, 还是往海池中去吧,”乔妍左右看看,吩咐道:“请圣上与蒋国公登船。” 说完,便先一步出了大殿。 士卒们既跟随秦王造反, 且已经临近功成,自然不会再在意李开济的态度,至于裴安, 便更加不放在心上了,三两下将人架起,一路拖着出了太极殿,抬手丢到了画舫上边。 绳子解开,船桨前摆,画舫慢悠悠向前荡去。 李开济只觉左臂都失了只觉,又不曾经过包扎,鲜血顺着手臂流到手背,又“吧嗒吧嗒”的滴到了船板上,他勉强支撑起身体,撤下衣袖,艰难的帮自己包扎伤口,裴安见状,强撑着近前帮忙。 “真叫人感动,”乔妍静静看着这一幕,微笑道:“我听说蒋国公与圣上相交多年,感情深厚,不逊色于兄弟……” 裴安方才挨了她一脚,现下腹腔仍觉钝痛,跌坐船头,央求道:“秦王妃,得饶人处且饶人,圣上已经到了这境地,你又何必再提旧事。” “不提?凭什么不提?” 乔妍猝然冷笑,手扶刀柄,近前去道:“圣上,你可还记得我叔父?他枉死时,正当而立之年,岂不可怜?我叔母因此伤心染病,没多久也随丈夫而去,只留下一个幼女,难道她不可怜?” 李开济神情疲倦,无甚精神,狡辩道:“事发之后,朕也曾后悔过,可是……唉,朕当时也是不得已。” 乔妍不听他这般推诿之词,继续道:“圣上,你可还记得刘文静,可还记得聂良弼?” 她目光痛恨,眼中射出刀剑一般的锋芒:“他们死了!你明知这二人无罪,却还是先后将他们处死!” “我与良弼少年相识,亲如兄弟,他死了,还是以那样的罪名,被你私下处决,正如同一把匕首,紧紧插在我心口,每每想起,便觉心如刀绞!” 乔妍蹲下身去,用冰冷的眸子盯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告诉我,当时你只是不得已?” 李开济目光中的神采淡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辩解一二,然而到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乔妍冷笑一声,揪住他衣领,将他整个翻过身去,面朝海池。 李开济见状,不禁面露惊惧,未及说话,便被她按住脖颈,整个脑袋压进了水中。 裴安见这一幕,想也不想拜年近前去救,乔妍抬起一脚,将他踢进了海池。 裴安“扑通”一声跌进水中,他不会水,不免格外狼狈,挣扎着向船中人求救,然而未经乔妍允许,却无人肯相助。 李开济整个脑袋都被按进水里,窒息与前途未卜的黑暗交织在一起所造成的恐惧,远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拼命的挣扎,却身体却使不上力,两腿抽搐,却无力反击,池水像砖石一般,压迫着他的眼睛,他第一次觉得,死亡竟有这般恐怖。 乔妍估量着时间,眼见李开济快到极限,裴安也快沉下去了,终于松开手,一脚将他踢到船舱。 她吩咐道:“去把蒋国公捞上来吧。” 身后随从应声,跳下水中,将只剩下半条命的裴安拖拽到了船上。 “圣上,蒋国公,你们以后应该小心一点,走路的时候仔细脚下,不要像这次这样不小心。” 乔妍目光依次在这二人身上掠过,淡淡道:“要知道,不是每一次都能这么好运,有幸逃出生天的。” 李开济与裴安周身湿淋淋的,形容狼狈的躺在船上大口喘息,却连与她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乔妍也不介意,人在船头,远远望向北侧的玄武门。 有马蹄声自东侧传来,她眉头微跳,扭头去看,却见一行人骑马而来,直达海池岸边。 为首之人身体挺拔,目光威仪,察觉到她投过来的目光时,相视一笑。 正是李泓。 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就此宣告圆满结束。 …… 武德九年六月初七,李开济正式降旨,册封长子李泓为皇太子,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 李泓入主东宫,其后便是册妃乔氏为皇太子妃,又加封天策府中亲信臣属,诸多恩赐。 李昌既死,李开济同样被幽禁于太极宫,为免海内生乱,也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李泓招抚东宫旧臣,又拣选有能者加以重用,对昔日东宫旧党既往不咎。 即便他再三做了准备,但地方上仍旧免不得有所暴动。 长久的年月里,秦王一系与皇太子一系,准确的说是与李开济一系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摩擦与纷争更是难以避免。 现下李开济倒台,若能平安无事的达成过渡,这自然很好,可若是中间出现几分错漏,也不奇怪。 武德九年六月十六日,李开济降下手诏与裴安:朕当加尊号为太上皇,有司择日宜速闻奏。 李泓照例推辞,李开济无奈再请,反复再三之后,后者终于点头答允,并于六月二十九日,正式裁撤天策府。 同时,又厚赏亲信属臣,使其直入中枢,掌控大权。 武德九年八月八日,李开济下令传位于皇太子李泓。 八月九日,李泓于东宫显德殿登基称帝,不几日,又改册皇太子妃乔氏为皇后,嫡长子李琰为皇太子。 同时,又排定大唐十六卫,以荆州乔氏居于首尾,以彰其功。 第二年的正月,李泓正式改年号为贞观。 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缓缓拉开了帷幕。 …… 李泓登基称帝,再无后顾之忧,长子入主东宫,做了储君,而娘家声势已极,更没有好担忧的地方。 李泓登基不久,便为刘文静与聂良弼平反,复其官职,又加恩其子嗣,乔妍心事已了,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儿石头,终于有所松动。 她孤身出宫去,往聂良弼坟前去哭了一场,再回宫后,人却病倒了。 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进宫去瞧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只顾着死去的人,想着无愧于他们,可活着的人呢?我们便活该要为你担惊受怕吗?” 乔妍听得失笑,道:“我只是病了,又不是不行了,阿娘,你不要多想。” 乔老夫人作势打她的嘴:“不许说这些胡话!”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好好养病,行不行?”乔妍莞尔,神情虽有些倦怠,眼底却仍旧裹挟着难掩的光彩。 乔老夫人见状,勉强安心了些,叮嘱一侧的皇太子与秦王,道:“看好你母后,可别叫她胡闹,别的事情也就罢了,怎么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呢。” 皇太子与秦王颔首应声,也将这事记在心里了,每日都去盯着母亲吃药,管的比谁都严。 乔妍一把年纪了,反倒被儿子们管教着,既觉好笑,又觉心中熨帖。 她这一病,李泓也跟着忧心,这日晚间,喂她吃了药,忽然轻轻唤了声:“阿妍。” 乔妍倚在隐囊上,道:“怎么了?” “我希望你能快乐些。” 李泓握住她手,道:“咱们不算年轻了,但也不老,将来的日子还很长。四个孩子已经足够,以后也不必再生了。” 他神情温煦,目光中有难以遮掩的心疼:“从前我无能为力,你也身不由己,但现在不一样了。” 聂良弼的死,是她心头难以愈合的伤疤,这彻底的改变了过去的乔妍,也使得她变成现在这样端娴沉稳,人人称颂的皇后。 可这不是真正的她。 她不该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乔妍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怔住了。 “你想做什么,那便去做吧,”李泓笑了笑,柔声道:“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 他低头亲吻她额头,伸手抱住了她,神情中有丈夫对妻子的包容,也有男人对女人的爱意:“我想让你高兴。” 乔妍埋脸在他宽阔的胸膛,忽然间眼眶发烫,她环住他腰身,哽咽着应了声:“好。” 在这之后,乔妍的身体很快好了起来,并且恢复如初。 大唐新建,百废待兴,李泓锐意进取,意欲一扫沉疴,乔妍便做他的贤内助,在他身边参详政务,共商国是,夫妻二人携手,齐头并进。 最开始的时候,乔老夫人还有些忧心,过了大半年,见女儿是真的好了,终于松一口气。 皇太子与秦王、晋王、昭和公主等人见她无恙,也是暗自欢欣。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乔妍的长兄承袭卫国公勋爵,次兄便封了昌武郡公,膝下皆已儿女成行,阖家欢聚时,也是满满当当一屋子人了。 皇太子年岁渐长,便该准备册立储妃,李泓与乔毓在长安的女郎们中选了又选,最终才敲定了宋国公赵融的孙女,打算等再过些时候,两个孩子大点儿了,再行婚仪。 临近年关,韩国夫人进宫去看望堂姐,倒提起另一桩事来:“往常年这时候,高阳郡公都会亲自登门拜会,今年却不曾去。” 她神情中带着伤感,低声道:“他府上没有女眷,我无事不好登门,这次觉得奇怪,方才与阿澜姐姐一道前去拜会,这才知道刚进腊月,高阳县公便病倒了……” 萧世南病倒了? 乔妍听得心头一跳,担忧道:“可严重吗?太医怎么说?” “我糊涂了,”韩国夫人还没说话,乔妍便先一步反应过来:“世南哥哥自己便是良医,何必再请太医。” 韩国夫人面上忧色更重,叹息道:“高阳县公只说自己无碍,可我看他脸色,实在不好,后来悄悄问府上管家,才知道连后事都在准备了,想着冲喜一下,或许会……” 乔妍一颗心重重的坠了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叫她喘不上气来。 半晌,她才缓过来,站起身道:“不成,我得去看看他。” “明日吧,”韩国夫人看眼天色,劝道:“这个时候刚吃了药,正静养呢,你得赶在上午过去。” 乔妍心乱如麻,跌坐回去,重重的叹了口气。 她与萧世南一起度过了少年时光,感情深厚,不必卫国公与昌武郡公逊色,更不必说后来他救治李昱,于她又有大恩,现下陡然得知他的生命或许已经走到尽头,乔妍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听说祖母曾经为他开过药,说是能调理好的,只是不知怎么,竟没能起效,”韩国夫人亦是伤怀,惋惜道:“听说刚开始时是有用的,只是不知怎么,后来又不顶用了……” 乔妍听她这般言说,不禁提起几分希望来:“刚开始是有用的?我怎么不知此事?” “我也只是听老管家提过几句,却也知之不深,”韩国夫人叹道:“大抵是因为药效太弱,又或者是有别的原因,影响到了吧。” 乔妍知道祖母曾为萧世南留下一道药方,却不知也曾起过作用,闻言不觉有些振奋:既然起过作用,便说明是对症的,仔细修改一二,或许也能有用。 那药方她也保留着,只是以为无用,却不知是塞到哪儿去了,匆忙送别了韩国夫人,便去问谷雨:“我出嫁前带着的书籍杂物,都放在哪儿了?” 谷雨“咦”了一声,一时没有想起,立夏则道:“都搁在箱子里,在库房里锁着呢,娘娘要瞧瞧吗?奴婢叫人送过来。” “还是别了,搁在箱子里那么多年,不定有多少尘土呢,”乔妍起身往库房去:“我自己去找吧。” 多年未曾打开过的箱子,骤然暴露在空气之下,不免发散出淡淡的霉气,乔妍抬手扇了几下,又寻个蒲团坐下,挨着在诸多书籍中翻找。 她不喜欢四书五经,更不喜欢读书写字,却很爱看杂书医书,不时在上边儿涂涂抹抹,写些心得体会,多年之后回头再看,倒也很有意思。 那张药方不知被夹在哪儿了,乔妍翻了大半儿书籍都没找到,冷不丁翻出一本诗集,她自己也给惊住了。 她什么时候看过诗集? 不记得自己年轻时候有这种爱好啊。 乔妍心生诧异,随意掀开一页,却见上边张牙舞爪的写了行字:混世魔头乔文琬到此一游。 她忍俊不禁,像是从这字迹中窥见了过去的自己。 仔细想想,这本书仿佛还是萧世南给她的,那时候乔宣笑话她不学无术,她气不过,便问世南哥哥要了本诗集,可最后也没怎么看。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萧世南问她:“阿妍,那本书你看了没有?看懂了吗?” 乔妍哪里好意思说自己半点不懂,差点枕着睡着,厚着脸皮说:“懂了懂了。” 乔妍思及过往,神情中不觉浮现出几分笑意,再想起萧世南现下情状,笑容敛起,轻轻叹一口气。 她正待将那本书合上,忽然从里边儿掉出什么东西,乔妍以为是那张药方,心下一喜,捡起来细看,却是首诗。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大抵是因为年月太久,原本素白的纸张已然泛黄,唯有那字迹清隽如初,隐约熟悉。 乔妍心头巨震,神情也随之僵硬起来,手中轻飘飘一张纸,这一刻竟比山岳还要沉重。 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世南哥哥问自己是否看懂了,究竟是问那本诗集,还是这纸上诗句? 乔妍隐约猜到了答案,再去想那些埋藏在岁月中的经年旧事,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以为他不在乎的。 她以为他只觉得那所谓的婚约是个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所以,她才能那样坦然的去找他,毫无愧疚的说:“世南哥哥,我们俩的那个婚约,还是算了吧。”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十数年前的记忆,已经在时间长河中变得模糊,一时之间,乔妍竟有些想不起来了,约莫过了半刻钟,方才从脑海中寻到几分痕迹。 那时候她已经答允嫁与李泓,与他一道去见过李开济,再度返回乔家之后,方才前去寻萧世南。 他静静听她说完,顿了顿,方才笑道:“阿妍你不说,我都要忘了。” 他说:“我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为此介怀。你嫁得好夫婿,我也由衷为你欢喜。” 那好像是个晚上,光影晦暗,现下回想,她其实连他的神情都没有看清。 她不知道那短短几瞬之间,他心绪是如何百转千回,曾经的云淡风轻,现下回想,却是既痛且愧。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娶妻,说是不想拖累别人,她也信了,因为世南哥哥一直都是温柔体贴的,从不愿因为自己,而叫别人觉得为难。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是因为自己。 仔细想想,一切并非无迹可寻。 太原事变那日,他匆忙北上,连日奔波往并州去见她,只是想看她平安。 只是她缺了那么一根弦,又或者说,他们没有在最合适的时间相遇。 乔妍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那张药方翻出来,对着看了良久,又悄悄唤了人来,乔装打扮之后,出宫往长安城郊处去了。 萧家的老管家年迈,神志已然不清,对着乔妍看了半晌,也只是含糊的说了句:“女郎看着有些面善,像是在哪儿见过……” 乔妍心头微酸,在他身前落座,道:“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您。乔家太夫人为高阳郡公开了方子,本是对症下药的,怎么没有成效呢?” 这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更不必说老管家年迈,记忆混乱,皱眉想了很长时间,都没能说出什么。 乔妍见状,只得起身告辞,道:“您好生保重,我走了。” “刚开始是有用的,后来……后来又不行了。” 老管家却在这时,有些不确定的道:“对,后来又不行了。” 乔妍回头去看他,颤声道:“为什么呢?” 老管家眉头紧蹙,神情有些痛心,时隔多年,仍旧能从他脸上看出伤怀:“=有天晚上,郎君从外边儿回去,吐了好多血,好多好多,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唉……” 乔妍心中酸涩,强忍着道:“怎么没听人说这事呢?” “郎君不许我说,”老管家说及此处,潸然泪下,含糊不清道:“说他已经这样了,何必再说出去,叫别人担心……” 乔妍眼眶发烫,低下头去,勉强说了句谢,便快步离去。 庄园外是一片麦地,这时候正泛着冬日的深青,寒风从远处吹来,一直刮到她心里去。 乔妍再忍不住,脚下踉跄,跌坐在地。 “乔妍啊,乔妍,你总是这样,”她惨然失笑,眼泪簌簌落下:“嘴上说不是有意的,却害了一个又一个……” 沉埋在心头的痛楚再度被唤醒,曾经因聂良弼之死而破开的那个洞,似乎又被捅开了。 乔妍忍不住开始笑,笑的停不下来,冷风灌进喉咙,隐约有些腥甜,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再抬手时,掌心已经见了血色。 这年的冬天,可真冷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这一部分了,虽然有点虐,但有它铺垫,才能更好的理解乔妍的心态_(:3∠)_ 明天要写乔毓,还是沙雕适合我,这几天可能虐到大家了,评论抽六十个送红包,么么啾~ 68、回家 你不叫乔毓,你叫乔妍。 这句话一说完, 整个内室似乎都随之寂静起来。 乔老夫人还记得早先顾老太爷说过的话, 心中着实担忧,可若是不说,谁知道这小混账会想到哪儿去, 又会做些什么? 她紧紧注视着乔毓, 甚至于连眼睛都不敢眨, 唯恐一个错漏, 女儿便消失不见了。 乔毓刚开始问的时候,皇帝便示意其余人退下, 现下内室中也不过只留了他们三人。 他始终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乔毓, 这会儿听乔老夫人将自己忍了千万遍的话说出口,心中既觉释然,又觉忧心,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着她,严阵以待。 乔毓被这两双眼睛盯着, 神情中竟显露出几分惶恐来,呆滞了好半晌,方才有些胆怯的道:“阿娘,你弄错了……” “我叫乔毓呀。” 她看看乔老夫人, 又去看皇帝,神情有些惊慌,小声纠正道:“乔妍是二姐姐的名字。” 乔老夫人见她这般情态, 一颗心不免提了起来,只是话已经说出口,却是覆水难收。 “我没有说错,做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你是乔毓,这没有错,但你本来的名字,的确是叫乔妍。” 她拉着乔毓的手,柔声安抚道:“好孩子,你别怕,听阿娘慢慢说……” “不,不不不!”乔毓脸上写满了抗拒,一个劲儿的摇头:“乔妍是已经过世的二姐姐,我是乔毓!” 乔老夫人抬头与皇帝对视一眼,彼此神情都有些惊慌。 虽然在说出口之前,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乔毓现下这般抵触,还是叫人有些胆战心惊。 “我不是乔妍,不是!我叫乔毓!” 她眼眶通红,道:“乔妍已经死了。她今年三十四岁,我才十六岁,我怎么可能是她?!” 乔老夫人唯恐再刺激到她,深吸口气,软声哄道:“好孩子,你不要怕,阿娘不会伤害你的,就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乔毓下意识后退几步,满脸警惕的看着她,道:“你说。” 乔老夫人心头一痛,只是现下如此,却也只能忍下,徐徐道:“你出生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战火连天。你父亲征战在外,我陪同在侧,你那时实在是小,没法儿带着,情不得已,才将你送到荆州老家去安置,叫你祖父和祖母照看……” 乔毓眉头紧紧皱着,质疑道:“你早先还说我命里不足,找相士看过,说要养在外边儿的。” “……阿娘那时候实在没有法子了,”乔老夫人说及此处,潸然泪下,道:“你别恼,待会儿阿娘再同你解释,好不好?” 乔毓上下打量她几眼,神情中透露出几分狐疑来,半晌,方才点了下头。 “你是在荆州长大的,天生就是一副跳脱性情,跟着祖父修习刀剑,又随同祖母精研医毒,活脱儿是个混世魔头。” 乔老夫人忆及往昔,哽咽道:“后来乔家与太上皇起了龃龉,你叔父辞世,两军对阵于渭水,乔家与圣上结盟,你便做了圣上的妻室……” 她说话的时候,乔毓眉头一直皱着,眼底有怀疑,有惊惧,也有难以置信。 乔老夫人心中愈发难过,继续道:“年前的时候,你忽然病了,断断续续的过了几个月,都没有好的迹象,原以为开春气候暖和了,应该会缓和些,哪成想……” 她叹了口气,又取了帕子拭泪:“你过世的第二日,梓宫中的身体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佛珠。这事来的蹊跷,圣上伤怀之余,又觉不安,听闻法慧大德回京,又召他去问,最后却只得了两句话。” 乔毓听她说到此处,便觉脑海中嗡嗡作响,似乎有千万个人在里边儿说话,头痛欲裂,热气最盛的夏日午后,竟觉得有点冷。 她不自觉的打个寒颤,抱紧手臂,道:“什么话?” 乔老夫人见她反应如此之大,心中又痛又悔,脸色也白了。 难道,她还要再一次看着女儿离去吗? 若不是因为她没忍住,同她说了这些…… 悔恨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的将乔老夫人压住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皇帝见这情状,也是难过,勉强叫自己镇定,温声道:“先不说了,好不好?我们并没有恶意,你先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再歇一歇……” 乔毓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无知无觉道:“法慧大师,说了什么?” 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皇帝也不曾承受过这种胆战心惊,他强忍住心中哀戚与担忧,软声道:“你太累了,先去歇一歇,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 乔毓坚持问道:“他说了什么?” 皇帝实在没有法子,对上她此刻近乎空洞的目光,终于道:“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等’,另一句是‘顺其自然’。” 乔毓久久没有说话。 乔老夫人与皇帝紧盯着她,更不敢贸然出声惊扰。 如此过了良久,乔毓脸色始终没有转圜。 不知是想起什么来,她眉头忽然跳了一下,道:“再后来,你便遇上我了。” 她目光左右飘忽,自语般道:“原来那个顾老太爷,是专程为我而来的。” “是,我们不放心你,专程请他来的,”乔老夫人见她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一颗心却仍提在原处,试探着走近几步,慈爱道:“顾老太爷说,你能死而复生,是因为天元教的镇教之宝,春秋。” “春秋?”乔毓眉宇间显露出几分不解,看着她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很罕见的蛊虫,”皇帝面色同样有些惨淡,紧紧盯着她,道:“能生死人,肉白骨,你或许曾经服用过,所以……” “哦,怪不得。” 乔毓道:“皇帝这样袒护我,皇太子他们也对我这么好。乔妍辞世的第二天,二娘在村前的河边捡到了我。我有个称呼叫大锤,乔妍也有个称呼叫大锤……” “原来,”她喃喃道:“我已经死了啊。” 乔老夫人见她如此,心中惊恐更甚,正待近前去劝慰,却听她说话了,声音越来越高:“我不信。你们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不信。我是乔毓,不是什么乔妍,我才十六岁,我还活着,我不是她!” 较之方才的凝滞无言,皇帝反倒更情愿看她现下这般,即便是发怒,也远比僵立在原地好多了。 “我们真的没有骗你,阿妍,”他语气柔和,轻轻道:“你自己回想,我们何曾害过你?” 乔毓手扶墙壁,勉强支撑柱身子,目光执拗道:“别叫我阿妍,我不是她……” “好好好,”乔老夫人哄她:“你不是她,不是,好孩子,你不要恼……” 乔毓脑海里一个个想起自己归家之后见到的人,乔老夫人、常山王妃、卫国公、昌武郡公,还有皇太子、秦王、晋王、昭和公主,乃至于皇帝本人。 “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想哄我进宫,去做乔妍的影子。” 她退后几步,眼泪倏然落下:“我把你们当成最亲近的人,没有一点保留,你们却没有一个人对我说实话……” “可我真的不是乔妍,”她哽咽起来,泣不成声:“我叫乔毓,‘钟灵毓秀’的那个毓。” “好好好,你叫乔毓,”乔老夫人伸手过去,想要抱她入怀:“你叫乔毓,好不好?好孩子,你别吓唬阿娘……” 乔毓再度退后几步,像是头受了伤的小兽,下意识的抵触着所有接近她的人,目光在那两人脸上停了停,忽然转过身去,夺门而出。 乔老夫人急道:“好孩子,你别走!”说完,便要去追。 皇帝按住她肩,匆忙丢下一句:“交给朕”,便快步追了出去。 午后的日光温暖和煦,女婢仆从们守在外边儿,被晒得有些昏昏欲睡,冷不丁见乔毓出来,竟没有反应过来,再见皇帝大步出来,这才从中惊醒,有的跟上去看看情况,另一半儿则往内室去看乔老夫人。 乔毓脚下不停,快步往外边儿走,遇见围墙,便直接翻了出去,径直到马厩去,挑了匹骏马骑上。 她动作迅速,又连翻了几道墙,皇帝一时竟没有追上,听到外边儿有马嘶声,方才回过神儿来,以哨声唤了自己坐骑,飞身上马,追了出去。 卫国公府坐落于崇仁坊,正是长安城区之内,按制不能奔马,只是到了现下,乔毓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儿,哪里还会在意这规定,催马快行,只想尽快离开这地方。 皇帝骑马出门,便见她身影已然远去,眉头紧锁,顾不得禁卫侍从,扬鞭追了上去。 正是午后时分,一日之间最热的时辰,街道上少有人在,倒是方便了这两人。 乔毓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近,却也不停,催马出了朱雀街,又往金光门去。 城外一片开阔,举目远眺,便见芳草萋萋,漫无边际,皇帝终于赶了上去,马鞭横抬,拦住她道:“阿妍!” 乔毓回身看他,不知从哪儿涌出一股酸涩,扬声道:“我不是乔妍,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才好?!” 皇帝心头作痛,眼眶不禁有些发烫,他定定看着她,又轻轻唤了声:“阿妍。” “我不是她,”乔毓道:“不要这么叫我!” 皇帝听得心如刀割,语气更柔,颤声唤道:“阿妍。” “我真的不是乔妍,”乔毓忽然哭了起来,小声哽咽道:“我叫乔毓,今年十六岁,荆州人士,我可能不是乔家的女儿,你们找错人了……” 皇帝静静注视着她,眼眶灼烫,情不自禁的落下一滴泪来。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管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但我今年才十六岁,怎么可能是皇太子和秦王他们的母亲,是圣上你的妻子呢。这么重的担子,我挑不起来的。” 她泣不成声:“我是乔毓,也只是乔毓。不是别人的母亲,更不是别人的妻子。我从来没想过嫁人,更没有想过要生孩子,我知道自己可以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的时候,真的好开心,好开心,收到官服的那天,我很晚才睡着,还穿着它,舍不得脱呢……” “圣上,是不是因为我总是闯祸,所以你们才编出这么个故事来骗我?” 乔毓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会听话的,我再也不胡闹了,真的,我不要进宫,也不想做皇后,我会死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皇帝听她如此一番剖白,心中痛楚岂是言语所能形容。 他知道她的志向,也知道她的梦想所在,却不知这执念竟有这样深,即便忘却前尘,也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 并不是只有呼吸消失,身体僵冷,才算是死亡,满腔壮志被外物强行湮灭,那感觉其实并不比死亡好受多少吧。 “阿妍,”他定了心,注视着她,温声道:“我从没有想过要拘束你,也从没有任何恶意。” “你想去建功立业,那便去做,想要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去封侯拜相,那便去打拼,我不会阻止你的。” “乔毓,”皇帝唤了她的名字,道:“问问你自己的心,我是你的敌人吗?你的家人,是你的敌人吗?” 他神情中有难以言表的温柔:“我们爱你。” 乔毓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他敛和而坚定的回视她,如此过了半晌,她有些动容,又有些不确定的低下头,道:“我可能要走了。” 皇帝看着她,轻声问道:“还会再回来吗?” 乔毓深深看他一眼,却没有回答,就此催马离去。 …… 皇帝回到乔家,刚到门口,便有禁卫迎了上来。 高庸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是听闻秦国夫人先跑出去,皇帝后边儿去追,隐约猜到是与乔毓有关,现下见皇帝脸色不甚好看,忙近前去,恭敬唤了声:“圣上。” 这话才刚落地,他就瞧见皇帝明显惨白的面孔了,方才因为日光耀眼,不甚明显,这会儿却觉惨淡的有些渗人。 高庸心下一个战栗,正待关切一句,却见皇帝身体一歪,像是乏力一般,从马上摔了下来。 高庸给惊住了,忙与禁卫一道将他搀扶起身,就近往乔家去歇息。 乔老夫人见女儿夺门而出,消失无踪,自是提心吊胆,只是因为皇帝后脚去追,方才勉强提起精神,坐在内室里等,这会儿知道皇帝是一个人回来的,真真是吓坏了。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不在府中,仆婢们匆忙去请了卫国公夫人与昌武郡公之妻前来,又有人去请卫国公兄弟二人回来,再叫常山王妃过府。 偌大的乔家,忽然间忙碌起来。 “都怨我,”常山王妃到时,便见母亲倚着床柱,伤心叹息:“若不是我告诉她这些,也不会闹成这样……” “不能怨您,”皇帝合上眼,道:“她看出破绽,执意要问,任谁都拦不下的。” “快去找安安,”乔老夫人拉住长女的手,哽咽道:“你不知道,那会儿她脸色有多难看……” 常山王妃未曾亲眼见到这一切,但只听母亲与皇帝言说,也觉得胆战心惊,再想到小妹现下孤身在外,情绪不稳,急的团团转:“这个档口,她会去哪儿呢?总不会是离开长安了吧?她那一身武艺,真不想叫人找到,任谁也发现不了!” “她虽然没有回答,但朕觉得,她是不会离开长安的,”皇帝低声道:“她现在的情绪不对劲儿,朕觉得,她甚至连易容躲藏的心思都没了,得赶紧找到她……” 他定下心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提起精神来,道:“她会去哪儿呢?世交家?好友家?还是其余那些她觉得熟悉的地方?” “她不会去世交家的,朋友家应该也不会去。”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从外边儿回来,眉宇间难掩忧色,苦笑道:“小妹现下心绪不稳,本能的就会避开所有认识的人,她只会找个安静地方,自己一个人呆着。” “那她会去哪儿?”常山王妃心急如焚:“大慈恩寺?还是她最初醒来的那个小山村?还是当初住过的客栈?有没有可能,是去找当初救起她的王氏母女了?” “都有可能。”皇帝站起身来,震声道:“即刻去找,我们各带一队,分头行事!” 皇帝与卫国公、昌武郡公、常山王妃各带一队,在乔毓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圈儿,却都不见人影,暮色渐起之后,终于满怀担忧的回到了卫国公府。 “她会去哪儿呢。”卫国公脸上遍是忧色。 常山王妃低声道:“或许,她是有意想躲着我们吧……” 昌武郡公自幼便同这龙凤胎妹妹不睦,现下却也忧心忡忡:“难道她已经离开长安了?” 皇帝沉默的听着,始终没有言语,乔老夫人也是面色感伤。 立夏原本正侍立一侧,神情中却浮现出几分踌躇,犹豫之后,终于近前去,跪地道:“奴婢有些话想讲,却不知圣上肯不肯听……” 皇帝垂眼去看她,道:“讲。” “奴婢自幼便跟随在女郎身边,不敢说最为了解她心性,但也算是有些明白她的。” “世人都说明德皇后贤德端淑,说她秉性柔嘉,还有人说她年少放纵,冒失鲁莽,所有人都羡慕她这一生过得好,她自己也不反对,每每听到,也都是笑一笑就过去了。” “可是奴婢很心疼她。” 立夏叩头到地,哽咽道:“她肆意过,快活过,但是也痛苦过,煎熬过。聂将军死讯传来,聂夫人对她的指责,哪一句不是戳心的?奴婢这个局外人,听着都觉得疼啊。还有,便是女郎的病因,她不许奴婢讲,但到了现下,奴婢却顾不上了……” 立夏流着泪,将朱虚侯之事与乔妍心中的症结说了,这才继续道:“她不怨乔家,不怨圣上,只是怨她自己。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是那么重情重义的人,生生被这样的痛苦折磨死了。” “她大概不想再做乔妍了,所以才触发春秋,起死回生,回到了十六岁这一年。” 立夏说到此处,痛哭出声,难以为继:“奴婢觉得,她不是不在意家人,也不是不在意儿女。可是,刚刚结痂的疤,忽然被人撕开,血淋淋的,那多疼啊,她也是人,也会觉得疼,她疼的要死了,难道就不能跑出去,一个人舔舔伤口吗?” 众人默然不语,内室中一片寂静。 “乔毓这会儿才十六岁,想来也是十六岁的心性。乔妍年少时候,最亲近的是姐姐,最能猜透她心思的,却是朱虚侯。” 立夏的眼泪打湿了身下那片地毯,她哽咽道:“前不久女郎进宫的时候,还同奴婢提起,说她还未归家时,曾经遇上过朱虚侯,只是那时佩戴帷帽,不曾以真面目与他相见。她说,看见他的时候,心里好难过。奴婢听得难过极了,现下回想,或许朱虚侯会知道她去哪儿了呢?” “乔妍心头的那个洞,是因为他而破开的,或许,也只有他才能真正的填补上去吧。” 卫国公尤且记得立夏方才所说的话,小妹便是因为察觉朱虚侯于她有情,方才愧疚成疾,唯恐皇帝因此心中生隙,便主动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只好厚颜登门,去问世南了……” “世南染病,只是现下,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常山王妃眉头微蹙,道:“可是,又该如何向他解释此事……” “实话实说,”皇帝抬起头来,目光望向空气中漂浮不定的某个点:“将这一切都告诉他吧。” 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 年前朱虚侯便染病,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皇帝与乔家人被迎进去,便嗅到内室中难掩的药气,不知怎么,心头都生出几分感触来。 “原来那日遇上的,便是阿妍。”朱虚侯听卫国公讲了事情原委,神情似喜似悲,半晌,终于化为一声长叹:“这个傻姑娘。” 他咳了几声,坐起身来,道:“我去找她。” 皇帝正坐在窗边,恍若已经出神,闻言扭头去看,说了入府之后的第一句话。 他说:“多谢你。” 朱虚侯坦然受了,轻轻颔首,披衣出门去了。 …… 夜色已经升起,周遭再没有旁人,晚风送来蔷薇花的香气,不时传来隐约的虫鸣声。 乔毓坐在一棵老树的树洞里,望着满天的星子,一句话也不想说,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想这样静静待到天荒地老。 远处被惊起了几只即将入睡的飞鸟,扑棱棱的飞向天际,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忽然多了一抹光亮。 乔妍听见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盯着那点光亮看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那原来是一盏灯。 提着灯的人慢慢走近了,她居然也没想着躲,那人面庞清癯,温文尔雅,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不要怕,”他半蹲下身,向她伸出了手:“跟我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的前半段之前发过,但后来被新的内容替换了,不是作者骗钱_(:3∠)_ ps:明天就是活力旺盛的乔大锤啦~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扎铁了老心 1枚、林深百千景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好 50瓶、恬静 20瓶、噜啦啦 10瓶、翎羽 10瓶、茗煕 10瓶、喵喵爱吃土豆 10瓶、☆魅夏° 10瓶、蓅蒗寳寶づ 10瓶、camille_xixi 10瓶、澈家小鸡 10瓶、24699560 10瓶、瑾初 7瓶、外星人民发来贺电 5瓶、七月 5瓶、方块233 5瓶、uheryija 5瓶、板栗 5瓶、自由女神 3瓶、qiqigg 2瓶、爱吃榴莲不长胖 2瓶、19245007 2瓶、三千醉客 1瓶、小螃蟹的姐姐粉 1瓶、清~清~清补凉 1瓶、hannalxh 1瓶、28386558 1瓶、逝水流年 1瓶、角 1瓶、wb 1瓶、冰金铃 1瓶、没有人啊7 1瓶、28380726 1瓶、19764849 1瓶、奔啊奔啊奔 1瓶、晋江的大宝贝啊 1瓶、璇玑藏九章 1瓶、小可爱。 1瓶、碎碎念珠 1瓶、未来第一夫人 1瓶、纯粹233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69、回归 是朱虚侯。 乔毓楞了一下,抬眼看他, 不知怎么, 忽然觉得一股淡淡愁绪涌上心头,像是这无边夜色一般,静悄悄将她淹没。 她忽然落下泪来, 未经深思, 便脱口而出:“世南哥哥……” 朱虚侯听得笑了起来, 恍若春风拂面。 他又一次道:“走吧, 跟我回家去。” 乔毓脑子里似乎有无数个人在说话,嗡嗡作响, 吵得她此刻也没了思绪,只是看着面前这人, 心中却觉亲近非常,竟真的伸手过去,搭在了他的掌心。 朱虚侯神情中笑意愈深,一手提灯,一手拉着她, 缓步走到了远处的官道上。 他身体不好,自然不能骑马,此次出行,便是乘坐马车。 除去最开始说的那两句话, 他再也没有开口,乔毓也是如此,二人沉默着登上马车, 一路往朱虚侯府上去。 朱虚侯似乎早有吩咐,二人回去之后,便有人送了温水与膳食来,他帮着乔毓洗了手,道:“饿了吧?去吃点东西吧。” 乔毓有些怔楞的坐到餐桌前,便见他已经递了筷子过去,她伸手接了,低声道了句谢,便慢慢的吃了起来。 午间的时候,她只吃了碗面,这会儿已经有些饿了,只是精神上遭受的刺激太大,远不像素日里那般狼吞虎咽。 乔毓吃饭的时候,朱虚侯却没有动筷,有仆婢送了药来,他略微吹了几下,端起来,动作舒缓的喝了下去。 腹部的充实往往伴随着困倦,更不必说乔毓已经在这种巨大的精神刺激之下度过了大半日,她吃饱之后,便情不自禁的打个哈欠。 朱虚侯领着她往客房去了,叫仆婢送了热水来,先帮着她擦了把脸,又泡了泡脚,最后,才将她安置到床榻上边儿,盖上了被子。 “你太累了。”他声音温缓,道:“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也明天再说。” 乔毓的确觉得倦怠,听他这般言说,也不做声,眼睫缓缓眨了一下,终于合上,进入睡梦之中。 …… 皇帝与乔家人虽叫朱虚侯去寻人,却也不敢说是百分百能找到,只是见他似乎心有成算,便默不作声的远远跟着。 却没想到,他出门走了一圈儿,便直接将人找回来了。 昌武郡公目光有些复杂,远远瞧着朱虚侯领着小妹走,似乎是要往萧家去,不禁有些忐忑,偷眼悄悄皇帝,道:“他这是……” “小妹这会儿怕也不想见我们。”常山王妃顿了顿,道:“叫她冷静一会儿吧。” 皇帝面色沉静,看不出半分端倪。 “人找到了就好。”卫国公叹口气,道:“先回去吃点东西,再图其他吧。” …… 乔毓这夜睡得并不安稳,合眼没多久,便发起烧来。 朱虚侯对此似乎不觉意外,吩咐人去取了冰来,化开之后蘸水,帮她冷敷降热。 皇帝与乔家人匆匆吃过饭,便往萧家去,进屋一瞧,却见乔毓小脸儿烧的通红,嘴唇都有些干裂,嘟嘟囔囔的,不知再呓语些什么。 昌武郡公心急如焚,想要说句什么,却被卫国公先一步拉住了。 他轻轻摇头,示意弟弟不要打扰朱虚侯。 朱虚侯似乎没察觉到这几人的到来,自冰水中拧了巾子,动作轻柔的搭在乔毓额头,伸手去探了探她面颊,察觉热的吓人,又开了方子,叫人去煎药。 乔毓烧的有些糊涂了,睡梦中发出模糊不清的絮语,他便在床榻边坐了,握住她手,静静的陪伴在侧,浑然没有招呼其余人落座歇息的意思。 乔家人面色复杂,皇帝神情沉静,就近寻个位置坐下,无言的手在一边儿。 仆婢很快送了药来,药气在空气中蒸腾,朱虚侯用汤匙盛了些尝过,又仔细吹凉,一勺勺喂给乔毓了。 这或许是众人所度过的最长的一夜了。 短短的几个时辰,却像是被拉得无限长,没有人敢合眼,也没有人做声,只静默着守在一侧,直到天光破晓,晨曦入户。 乔毓的烧降下来了,额头也不再发烫,只是嘴唇有些干裂,想来再过些时候,也会好的。 常山王妃隐约能猜到她昨晚是经历了什么,又是怎样从死亡的边缘,逃回到生的希望这一侧的。 她站起身,便觉肢体似乎有些僵硬,略微活动一下,近前去,有些胆怯的道:“她,她还好吗?” 勉强说完一句话,常山王妃的眼眶便湿了。 朱虚侯身体原就不好,枯熬一夜,眉宇间倦色沉沉,语气却仍旧温和:“她很好。乔毓活过来了。”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对视一眼,齐齐发出一声安心与满足的喟叹,常山王妃也是无声哽咽。 皇帝枯坐一夜,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似乎也散了,倏然倚在墙边,似哭似笑的捂住了脸。 “诸位且回去歇息,叫她在这儿些时候吧。” 朱虚侯的目光依次在几人面上掠过,又低下头去,抚了抚乔毓发丝:“她也是人,也会觉得累,受了委屈的时候,也会觉得难过。不要把她当成坚韧刚强的乔妍,她叫乔毓,现在还只是一个新生的孩子。” 众人默然,倒没有再说什么,近前去看过乔毓之后,轻声谢过朱虚侯,便转身离去。 皇帝出了萧家府门,便见旭日东升,日光和暖,只是那光芒照在身上,似乎不觉得暖,反倒带着淡淡的凉意。 “立夏,”他道:“阿妍她去的时候,是不是很怨我?” 立夏听得微怔,旋即摇头:“没有。” 她神情中浮现出几分回忆,徐徐道:“女郎不怨乔家,也没怨过圣上。她说,当年的圣上与乔家,是合则两利,就那桩婚事而言,圣上没吃亏,乔家也没吃亏,她怨不得您。至于后来那些事……” 立夏有些感伤,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女郎前两次生产,圣上都不在身边,皇太子与秦王出生将近一月,才姗姗来迟。圣上是主君,但也是她的丈夫,可是每当她需要圣上的时候,您都不在。奴婢们嘴上不说,心里是替女郎委屈的。可她反倒训斥我们,说圣上胸怀大志,大局为重,并不是不在意妻小,她说,您有您的难处,她都明白。” 皇帝听得默然,却没做声,良久之后,终于点点头,上马离去。 …… 乔毓再度睁开眼时,便见周遭一片明亮,似乎已经是白昼。 她喉咙有些痛,眼睛也有些干涩,转着左右看了看,却见近处无人,朱虚侯坐在窗前,低着头,似乎正在翻书。 阳光照在他脸上,叫他更添几分温润,这个人似乎天生就是柔和的,没有攻击性的,只是静静坐在那儿,都叫人觉得安心。 世南哥哥。 她默默念了一遍心里浮现出的那个名字。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朱虚侯抬头去看,见她醒了,也不觉得吃惊,将书合上,起身到床榻边落座,没急着问什么,而是取了杯温水,喂着她喝下去了。 乔毓干涸的喉咙得到缓解,着实舒服了好多,朱虚侯便令人送了米粥来,拿汤匙盛着,喂她吃了一碗,又帮她擦了把脸。 巾子似乎蘸过冰水,夏日里擦在脸上,叫人有种觉得舒爽。 乔毓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在床上躺了会儿,看他重新将那本书捡起翻阅,却没有说话的意思,终于清了清嗓子,道:“世南哥哥?” 朱虚侯将书本放在膝上,看着她,道:“你记起我来了?” 乔毓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她有些茫然的道:“我只是觉得,好像应该这么叫你……” 朱虚侯笑了一下,说:“那就是没想起来。” 他生的极为俊秀,不同于乔家男人的英挺,整个人都有种玉石般的温润,说不出的端方和煦。 乔毓看得呆了一下,顿了会儿,道:“我见过你。刚进长安的时候,我迷路了,是你叫人送我回去的。” 朱虚侯道:“我那时还不知那便是你。” 乔毓听他这般言说,不禁想起昨日那堪称荒诞的真相来,面色微黯,诚恳道:“我,我真的是乔妍吗?” 朱虚侯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注视着她,轻轻说了句:“曾经是。” 乔毓听得微怔,旋即又笑了。 “也是,过去的毕竟都过去了,”她神情有些释然,道:“现在的我,是乔毓。” 朱虚侯温和的看着她,道:“想通了?” 乔毓道:“嗯!” 朱虚侯眉宇间浮现出几分笑意:“还难受吗?” 乔毓坐起身来,试着活动一下筋骨,长舒口气,道:“活过来了!” 朱虚侯轻轻颔首,忽然一指床前空地,道:“下来,站好。” 乔毓呆了:“啊?” 朱虚侯脸上笑意敛去,神情庄肃,重复道:“下来,站好。” 不知道为什么,乔毓忽然间有点怕他。 这感觉就像是老鼠遇见猫一样,即便那是只身体不太好的猫,而自己是只又大又肥的老鼠,但也克制不住物种相克的畏惧本能。 她哼哧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的下了床,站到了他面前,想了想,又将两手交叠在一起,看起来跟个乖宝宝似的。 “阿毓,”朱虚侯看着她,道:“我知道你很怕,知道你难以接受,也知道你的崩溃从何而来。我是真的心疼你。” 乔毓怔住了。 朱虚侯却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也知道你那时候有多惊惧不安,但这并不是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阿毓,我知道你记不得过往,甚至于直到现在,也记不起往昔之事,”他道:“可我也想请你扪心自问,你归家之后,乔老夫人害过你吗?常山王妃害过你吗?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害过你吗?” 乔毓还记得自己昨日对母亲说的那些混账话,更记得乔老夫人斑驳的泪眼,闻言心头钝痛,愧疚的说不出话来。 “尖锐的言辞,只能伤害到在意你的人,”朱虚侯看着她,道:“我知道你说那些话是崩溃下的激愤之言,并非本心,你的家人们也知道,但伤害还是造成了。” 乔毓听得悔恨,脑袋都快低到地上去了,朱虚侯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道:“待会儿回家,去跟他们道个歉,好不好?” 乔毓喉咙发酸,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你有你的志向,有你的追求,这自然很好,从圣上到皇太子,再到乔家,有人反对了吗?没有。” “你知道这世道对于女人而言有多艰难,所以也格外珍惜这机会,可是到最后,轻而易举放弃这机会的人也是你。” 朱虚侯神情恬淡,道:“圣上束缚你了吗?乔家逼你进宫,去做继后了吗?皇太子与秦王、晋王、昭和公主逼你进宫去做继母了吗?” 乔毓低着头,无言以对。 “没有人强迫你,也没有人想拘束你,他们爱你,心甘情愿成全你。” “阿毓,”朱虚侯道:“你怎么可以因为一时激愤,而全盘否定掉他们对你的拳拳爱护?”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乔毓哽咽道:“我明明是乔毓,怎么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呢,我那时候真的接受不了……” “我明白,他们也明白。”朱虚侯自怀中取了帕子,递与她,道:“去道个歉,把话说开,好不好?” “嗯!”乔毓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拿帕子胡乱擦了几把,抽泣着点了点头。 “还有,”朱虚侯最后道:“我听说你与博亭侯生了争执,又将他们家的女郎带到万年县去了,有没有这回事?” 乔毓小声道:“有的……” “那么阿毓,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一去不回,孔家的女郎留在万年,会是何等的窘迫?” 朱虚侯神情中添了三分肃然,道:“你将她带出去,便要对她负责,半道将人丢下,这算怎么回事?她抛下一切随你离去,你便如何回报于她吗?” “对不起,我错了。” 乔毓歉疚极了,低头道:“我会去找她道歉,请求她原谅我的。” 朱虚侯却叹口气,静静看着她,也说了句:“对不起。” 乔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对不起。” 朱虚侯近前去,目光感伤,温声道:“我说的这些,所有人都明白,只是我毕竟是局外人,不知道你昨日的痛苦,也难以体谅你那一瞬的崩溃,一厢情愿的站在道德高地指责你。对不起。” 乔毓却不知他竟这般体谅自己,更不想他会对自己致歉,听得微微怔住,回过神来之后,却笑着回视他,道:“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她道:“还有,谢谢你!” 乔毓的目光重新泛起神采,那是一种生命所特有的鲜活与张扬,依稀是那个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的少女。 她叉腰大笑,振奋道:“我乔大锤又回来了!” 朱虚侯含笑看着她,忽然之间,湿了眼眶。 他伸臂抱住她,哽咽道:“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这部分情节啦! 乔大锤王者归来,还不撒花欢迎,评论挑三十个送红包哦~~~ ps:求一波儿营养液_(:3∠)_ 70、第 70 章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乔毓草草梳洗过之后, 便跟在朱虚侯身后, 与他一道返回乔家,人都到门口了,却又堪堪停住脚步。 朱虚侯察觉到她的忐忑, 回头看看她, 笑道:“无妨。他们不会怨你的。” 乔毓垂头丧气道:“可是我会怨我自己啊。” 朱虚侯笑微微的瞧着她, 道:“要不, 你再回去躲起来,再也不见他们了?” “那当然不行, 阿娘和哥哥姐姐们不定担心成什么样子呢。” 乔毓连连摇头,鼓起勇气来, 跟着他进了乔家。 “世南哥哥,”进去的时候,她才想起另一事,悄悄问:“昨日,你怎么知道我会躲在那儿呢?” 乔毓有些怅惘:“我那时候浑浑噩噩,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 朱虚侯被她问的微微一怔,旋即又笑了,或许是错觉,乔毓总觉得他那一瞬的神情异样的柔和。 “阿妍小的时候, 胆子就很大,天不怕,地不怕, 只是怕姐姐。” 他轻轻道:“有一次,她偷偷下河去玩,被关系不好的人撞见了,说要去跟常山王妃告状,叫狠狠收拾她。她怕挨打,太阳下山了,都不敢回家,家里人急坏了,派人去找她,最后,还是我在河边的树洞里找到她的。” “她啊,都养成习惯了,只要是惹了事不敢回家,就找个树洞藏起来,”朱虚侯语带笑意,道:“这是个小秘密,只有我跟她两个人知道。” 乔毓听他一直用“她”来称呼乔妍,却没有说“你”,心里倒自在了点,又道:“长安这么大,树洞那么多,你怎么知道我会去哪一个藏着?” “因为我们曾经在长安同游过,”微风吹动了他的发丝,朱虚侯目光柔和,道:“路过那里的时候,你说:如果以后再闯了祸,我就躲到这儿来,保管谁都找不到。” 乔毓听得心头微动,想要说句什么,却已经到了内院,仆婢们见朱虚侯语她一道回来,又惊又喜,忙去向乔老夫人等人通传。 女儿失而复得,乔老夫人本就珍爱,再见此次出了这等纰漏,更是心惊胆战,一晚上都没怎么合眼,亏得知道人找到了,又没什么大碍,方才勉强安心。 乔毓低着头跟朱虚侯进去,刚进院子,便见乔老夫人被常山王妃搀扶着,神情希冀的迎了出来,不知怎么,竟想起自己刚回家时候的场景来。 她忽然有些胆怯,手指捏着衣角,连头都不敢抬。 “你个孽障!” 乔老夫人见她这般情状,既觉恼怒,又生心酸,近前去打了她几下,又将人抱住了,流着泪道:“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乔毓心中煎熬,搂着母亲,歉疚道:“阿娘,对不起,是我错了。” 乔老夫人泪如雨下,又恨又爱,又打了她几下,道:“你个混账东西,吓死阿娘了……” 常山王妃见母亲和小妹如此,也觉眼眶发酸,勉强忍住眼泪,叫二人进屋去说话。 乔毓一进门,便老老实实的跪下身,哽咽道:“阿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说了那么多混账话,惹你伤心,还有姐姐和哥哥们,真的对不起……” “我若真是跟你这孽障生气,早就气死了,”乔老夫人勉强擦拭了眼泪,又近前去,将她搀扶起身,心疼中带着担忧,道:“身上可还难受吗?没出别的纰漏吧?” 乔毓听的一阵心酸,忍泪道:“好了好了,阿娘不要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乔老夫人眼泪流的更凶:“前不久那一回,便要了我半条命,要是再来一回……” 她哽咽起来,难以为继。 愧疚便如同海浪,将乔毓淹没,她再度跪下身,却被常山王妃先一步搀扶起来。 “阿娘,”她劝慰母亲,道:“小妹是混账,可她也有她的难处,咱们都体谅点,好不好?” 常山王妃正色道:“阿娘想打她骂她,也得等忙完正事不是?” 乔老夫人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忙拉着小女儿到身边儿去坐下,隐含希冀道:“好孩子,阿娘不说你了——这会儿,你都想起来了吗?” 常山王妃目光殷切,一直守在一侧的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也不觉往前凑了凑。 乔毓目光往四下里一看,黯然道:“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算了,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吧,”乔老夫人心疼她,见状不忍道:“无论能不能想起来,你都是阿娘的孩子。” 她摸了摸小女儿的头,慈爱道:“别怕。” 对于乔家人而言,无论她能不能忆起往昔,都是自家的女郎,是要被捧在手心儿里爱护的,故而对于她是否恢复记忆这事儿,虽也在意,却并不是十分放在心上,但对于皇帝和皇太子等人而言,便不是那么回事了。 常山王妃有些忧心,悄悄同卫国公交换一个眼色,都在彼此神情中看出了担忧。 乔老夫人却顾不得这些,顺势将小女儿搂在怀里,温柔道:“昨天你跟个倔驴似的,闷头就往外跑,阿娘看你脸色实在不好,又听说昨天晚上烧了一宿,现在可好转了吗?” 乔毓跟个乖宝宝似的,趴在母亲怀里,闻言便拉着她的手去摸自己额头:“都好了,阿娘你摸摸,这会儿都不烫了……” “好好好,”乔老夫人心满意足的笑,又悄悄问她:“这就大好了吧?重新……” 她不太情愿说起那个字,顿了顿,方才道:“彻底活过来了?” 乔妍笑容鲜活,道:“重获新生!” “好,好啊,”乔老夫人忍不住落下两滴泪来,这一回却是因为感动与欢欣,她抚摸着小女儿的脸,由衷道:“你个混账东西,果然是有福气的……” 乔毓嘿嘿的笑,笑完又从母亲怀里爬起来,先后向哥哥姐姐们致歉,做了深刻检讨。 人都回来了,也再没有后顾之忧,几人还能再说她什么呢,常山王妃拧着她耳朵转了几圈儿,叹口气后,道:“行了,这一页掀过去了,再有下次,我不饶你。” 乔毓揉着耳朵,乖乖道:“好。” 乔老夫人爱女心切,免不得会忽视其他,这会儿才有了心绪向朱虚侯致谢:“这个混账东西,谁也摸不准她的脉,亏得世南在,这才将人找到……” 常山王妃与卫国公几人也是躬身称谢。 “乔家与我有恩,阿妍更与我有交,何必说的这样生分,”朱虚侯微微一笑,道:“阿毓既归府,我便安心了,府中还有些事,这便告辞了。” 乔老夫人殷切留他用饭,却被朱虚侯以近来用药婉拒了,只得再三谢过,又叫卫国公送他出去。 乔毓跟着哥哥一道送他,出了府门之后,由衷道:“世南哥哥,谢谢你。” 朱虚侯回身看她,伸手去刮了刮她鼻子,莞尔道:“少闯些祸。我走了。” 乔毓摸着鼻子,目送他远去,再一扭头,却见卫国公正垂眼看着自己,目光带着淡淡的戏谑。 乔毓有点不好意思:“大哥,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卫国公见左右无人,便笑道:“喜欢他吗?” 乔毓听得心头一跳,只是她并非扭捏性子,倒不脸红,想了想,道:“我不知道。” 她眨巴一下眼,道:“在我心里,男女之情还没有发芽,我不太懂这些。” 卫国公听得笑了,笑完又揉了揉自家大锤的头,边与她往回走,边道:“那圣上呢?皇太子与秦王、晋王、昭和公主他们呢?你想过要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吗?” 乔毓被问住了,挠挠头,苦恼道:“好麻烦啊。” 卫国公忍俊不禁:“圣上还在府中,去见见他,把话说开吧。我已经令人送信往万年去,皇太子与秦王他们应该也快要来了。” 乔毓有些为难,踌躇一会儿,还是定下心来,往乔老夫人处去说了会儿话,便被人领着,寻皇帝说话去了。 …… 高庸正守在门外,见乔毓来了,一时之间,竟拿不准该如何称呼,顿了顿,还是稳妥的称了句:“秦国夫人。” 乔毓这会儿却顾不上他,看眼紧闭的门扉,道:“圣上在吗?” “在呢,”高庸道:“奴婢这就去通传。” “不必了。”乔毓走到门前台阶上,伸手扣了扣门,道:“我是乔毓。我能进去,跟你说说话吗?” 约莫过了几瞬,内室之中传来皇帝隐约有些疲倦的声音,他说:“进来吧。” 乔毓轻轻应了一声,推门入内。 皇帝正坐在临湖的窗边,或许是因湖水波澜映衬,他脸色有些黯淡,见了乔毓,露出个有些寡淡的笑:“你来了。” 乔毓搬了把椅子过去,在他身前落座,两手交叠在膝上,认真道:“我真的是乔妍吗?” 皇帝深深的看着她,道:“真的。” 乔毓听得叹口气,四目相对几瞬,又正色道:“对不起。” 皇帝笑了一下,道:“这怎么说?” 乔毓有些为难的蹙了下眉,最终却还是坦然道:“从我的角度来看,乔妍已经死了,作为乔毓的我,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我今年十六岁,是乔家的女儿,却与宫廷无关。但从你的角度来看,妻子死而复活之后,却记不起丈夫与儿女,忘却前尘……” “对不起。”她注视着面前这个男人,诚恳道:“感谢你的包容与成全,也感谢你的体谅与退避。” 皇帝静静听她说完,却没有顺着这茬去问,而是道:“喜欢萧世南吗?” 乔毓愕然,又摇头道:“我不知道,男女之情距离现在我的,好像有点远。” 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心思,坦诚道:“他是那么好的人,乔妍是心动过的,但也只是心动。没有等那丝好感萌芽,成长为爱情,她便在懵懂中出嫁,做了你的妻子。她与你相互扶持,举案齐眉,度过了彼此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也一起养育了四个孩子,但这其中更多的是合作与陪伴,而不是纯粹的情爱。” 皇帝看着她,神情中浮现出几分笑意,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近前几分,悄悄唤了声:“阿毓。” 乔毓道:“怎么?” “再跟我试试看,好吗?” 他执起她的手,低声道:“我不会逼你进宫,也不会用所谓的责任与义务来对你加以钳制,我想要的,只是你点一下头,准允我的接近与关怀。” 乔毓在他的言语中听出了三分希望,目光骤然亮了起来:“你从前说的那些,还算话吗?” “算,”皇帝见她如此,不觉笑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想飞,那就去飞吧,想去做什么,那便去做吧,我都不反对。” 只要你别飞的太远,只要你还记得回家。 乔毓有点懵了,看着他,难以置信的确认道:“那,那你也不会娶我了吗?” 皇帝道:“如果你不点头,我就不娶。” “为什么?”他如此宽和纵容,乔毓如何能不感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皇帝对着她看了许久,忽然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脸,失笑道:“因为你值得我对你这么好。” 乔毓还是不适应与人这般亲近,下意识就想给他一锤,想了想这是从前的夫君,终于忍下,拨开他手,警惕道:“你好的有点过分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你总是喜欢把我往坏处想,”皇帝笑容中多了几分伤感:“可是阿毓,我真的没有那么坏。” 乔毓还记得当初在宫中时他说的话,禁不住心头一颤,眼睫垂下,复又抬起。 “李泓,”她目光里带着疑惑,认真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这么凶,还爱惹事,又不通情爱……” 皇帝忽然笑了,靠回椅背上,闲适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又凶又爱惹事。” “……”乔毓恼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啊!” “说说说,这就说,”皇帝含笑瞧着她,道:“小混账,我中意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走剧情啦 ps:评论送三十个红包,,再求一波儿营养液_(:3∠)_ 71、考试 “哎?”乔毓怪不好意思的,下意识摸了摸脸:“是一见钟情吗?我是长得蛮好看的……” “当然不是。”李泓道:“你是不丑, 但也不至于美的叫人一见倾心。” “哦, ”乔毓冷漠道:“这样。” “你啊,就像是一个小太阳,永远都光芒万丈, ”李泓道:“叫人忍不住想要去接近。” 乔毓听他话中之意, 倒像是受过乔妍恩惠, 略顿了顿, 方才试探着道:“我帮过你吗?姐姐他们怎么不知道?” 皇帝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 只道:“你从来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 夏日的暖风自窗台吹进来,隐约夹杂着花草的香气, 乔毓眉头不自觉的蹙起,却听外边儿高庸回禀:“圣上,秦国夫人,皇太子殿下与秦王殿下到了。” “见见他们吧,”皇帝目光柔和, 道:“几个孩子都很想你。” 说着,他站起身,向乔毓轻轻颔首:“走了。” 外甥们忽然变成自己儿子了,这感觉还真有点微妙。 乔毓有些头大, 听到皇太子与秦王在外问安,忽然有种想要躲到椅子底下去藏起来的冲动。 门扉被人推开,那兄弟二人先后入内, 径直往母亲身边去,神情中有跳跃着的希冀与振奋,一掀衣摆,跪到了她面前,肃声道:“儿子请母后安。” “快起来,”乔毓更不自在了,上前去将他们搀扶起来,又低声道:“其实,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没关系,”皇太子低头看她,温和的笑容中带着如释重负:“我们听说母后得知真相,险些出事,着实吓坏了,紧赶慢赶回来,亏得你平安无恙……” 多好的孩子啊。 乔毓心中熨帖,看看大的那个,再看看小的那个,不好意思道:“咱们还是照以前那样相处吧,我都习惯了,骤然换个态度,怪怪的。” 秦王莞尔,忍了又忍,还是伸手过去,揉了揉母亲的头发:“好。只要你觉得自在,怎么都好。” 乔毓最开始时还有些尴尬,说了会儿话之后,见这二人神色如常,心绪倒也渐渐平复下来。 她不是会执拗于儿女情长的人,皇帝既不打算约束她,那她也不会巴巴的再跑进宫,想起昨日在万年说的那些话,正色道:“科举取士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皇太子见她这么快便将话头转到此处,先是一怔,旋即笑了:“父皇已经首肯,那朝中便不会再有异言。我出行之前,便令人将万年以科举取士之事张贴在露布上,通报天下。” 秦王笑着接了下去:“现下正是六月初,等天下人知晓这消息,赶到长安,总也需要些时日,更不必说准备考试地点与出具试题这些准备工作,故而皇兄与一干幕僚商讨之后,便决定将科举取士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初一。” “一个月的时间,倒也差不多,”乔毓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道:“接下来,只怕要有的忙。” 皇太子笑微微的听着,等她说完,又关切道:“听说母后昨日烧了一夜,现下可大好了吗?是要在府中将养几日,还是回万年县去?” “怎么好因为我一人而误事?昨日是我冒昧了。” 乔毓面露愧色,看眼天色,道:“马上便是午膳时候,在府中陪阿娘用过,咱们便返回万年去。” 皇太子见她精神振奋,面色红润,便知是无碍了,笑着应了一声,又与母亲一道往乔老夫人处去说话。 从长安返回万年,虽然还是那段路,但与昨日匆忙赶回时的感觉,却是大相径庭。 乔毓向孔蕴与其余人致歉,又去听东宫幕僚们的议事章程,昨日刚提出的纲略,今日便有了具体的行动策略。 自有人往露布上去,以皇太子求贤若渴,共治万年为由发布求贤令,明示考试的时间与各项具体规定。 剩下的事情便要繁琐的多,从出具试题,到选定考试场所,乃至于试题的印刷保密,不一而足。 秦王便着意点出来:“七月烈日炎炎,本就难熬,再则,未必所有人都能在万年居住,就近前往,届时可以令后厨多准备些绿豆汤,以供考生消暑。” 乔毓想的却是另一处:“天下郁郁不得志者不知凡几,皇太子骤然发布求贤令,短时间之内,必然有大量世子涌向万年,届时,万年乃至于长安的治安便是一大要务。” “再则,”她神情凝重,道:“久居长安,大不易,或许会有举子因此而向子钱商人借贷,最终利滚利,难以偿还,届时事情闹大,伤的是皇太子的脸面,也会打击到士子参与科举的积极性。” “秦国夫人所言有理,”左庶子林卓附和道:“届时,我们或许可以寻些差事与他们做……” 会议便进行到此处,剩下的细枝末节,却要属臣们一一敲定。 正是夏季,万年县外的麦田里涌动着金绿色的波浪,乔毓与孔蕴绕着周遭农田转了一圈,便见有农夫挑水灌溉,再往深处走走,却见河边那架水车因年久失修,已然荒废。 孔蕴额头出汗,却顾不得擦,左右四望,低语道:“这还是万年县,关中地区,长安附廓县呢,假若出了崤山,再到别处,谁知道会是怎样光景。” 乔毓眉头微皱,又绕着转了几圈,走访几户农家,这才与她一道返回县衙。 她有几个主意,想要付诸实践,只是事关农桑,却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到哪出儿是哪出儿,总要拿出具体的行动措施来,才好递到皇太子面前去,叫其余人帮着参谋。 再则,现下所有人都只忙着清查万年县历年档案与近在眼前的科举考试,怕也顾不上别的。 万年县的招贤令一经发布,便在长安引起巨大轰动,如同海浪一般,顺势涌向天下。 长安,天子脚下,大唐国都,人口不下百万,其中长安本地户口,或许连五十万都没有。 这是大唐帝国的巅峰之地,也是这世界上最繁盛的城市,高门林立,勋贵云集。 多少人怀揣着梦想到达此处,锲而不舍的向高门投递诗词赋论,宁愿替人誊抄书册,又或者是辛苦做工,都不愿离开。 只是为了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机会。 有什么比投在皇太子门下,更能叫人一飞冲天? 当求贤令被传发天下时,整个大唐都沸腾了起来。 三天之内,报名的人数便超过了一千,并且还在源源不断的攀升着。 连勋贵出身的郎君们,都为之动心了。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谁不想高居榜首,压其余人一头? 此次考试堪称盛世,若真能力压天下英才,独占鳌头,家里人出去走动,都觉得脸上有光。 一时之间,整个长安的年轻人都被动员起来了,乔毓的义弟们纷纷下水,连乔家的几位郎君,都被督促着好生念书,下场试试本事。 按照乔毓的建议,本次考试分为笔试与面试两轮,其中,笔试又分初试与复试,通过这两者的人,才能最终站到皇太子面前。 自天下州县抵达长安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为了人心,也为了加以勉励,总不能初试筛选出去大半。 皇太子与属臣们商议之后,便将初试的内容限定在经义与政令问询上,最后酌情加了几道数算题,至于更为困难的问策,则被放在了复试上。 参与考试的人几近五千,需要的场所、乃至于试卷的印刷都是个不小的问题,至于事后的阅卷,更是工程繁琐,好在众人准备妥当,倒也没出现什么错漏。 乔毓这日起个大早,与孔蕴一道换上男装,便出门往考场周围巡视,远远瞧见许樟与高三郎、陈敬敏等人过来,为了避嫌,也不曾去打招呼,只遥遥点头,相视一笑。 百米之外高楼耸立,顶端之上的大红牌匾却是空的,只等考试结果出来,前十名依照得分高低,依次录名其上。 对于举子们而言,这是最高的肯定,也是无上的荣光。 考试的限定时间是一个时辰,就题量而言,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可以提前交卷,但交卷之后,也不能离开考场。 盛夏的阳光灼烫,蝉鸣声更是吵得人心烦,日影朝北时,就听不远处杨树下的挂钟被敲响,考试的时间到了。 官吏们鱼贯而入,按序收起答卷,又叫考生们有秩序的离场。 乔毓约了义弟们去吃酒,等考试结束,便带着孔蕴过去,早早的等候着。 苏怀信任职军中,自然不会到此,倒是许樟,空头公子一个,专程跑来一试身手。 他是跟陈敬敏、高三郎等人一道过来的,身后是乔家的几个郎君,大抵是考的不错,进门时神采飞扬,面色振奋,手中折扇摇的像是要起飞。 乔毓左右看看,却不见常珪之子常宁,不禁多问一句:“常宁呢?难道是回家了?这大中午,日头可烈着呢。” “可不是回家了吗,”乔南笑着道:“他刚从并州回京,说是久未归家,要先去探望过父母之后,再与兄弟朋友相聚。” 乔毓颔首道:“这是应有之礼。” “再则,”乔南悄声道:“常侍中为官清廉,惯来简朴,常宁在此美食珍馐,怕也于心不安,这才急着回去陪伴父母。” “哦,”乔毓明白过来:“这样。” 众人有日子没见了,再度相聚,自然欢欣,举杯共饮之后,不免说起今日考试来。 “或许是太子殿下有意放水,倒也不甚困难,”高三郎笑道:“凭我这二把刀的本事,或许也能闯进复试呢。” 都是高门里仔细教养的郎君,若连第一关都过不去,那才叫丢人现眼呢。 “你怎么这么没底气?”陈敬敏嗤笑道:“怎么也得混到面试才行啊!” 乔南斜他一眼,道:“你怎么不说自己独占鳌头,要当榜首?” 众人笑出声来,纷纷起哄道:“敬敏,不是我挑事啊,这事儿搁我身上,我可忍不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都给我滚!”陈敬敏笑骂道:“我若真能占得榜首,你们怎么着?用胳膊腿儿写一个‘服’字?!” 众人笑声愈烈,险些没将房顶给掀了,就听隔壁屋有人抬高声音,冷嘲热讽道:“别人累世公卿,自有门路可走,连独占鳌头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嘿,竟不知恬不知耻四个字该如何写。” 众人听得面色顿变,陈敬敏更是差点当场拍桌子,却听隔壁屋又有人附和:“这有什么办法,谁叫人家有本事呢,连女人都能堂而皇之的为官做吏,还有什么办不成的?” “瞎了他们的狗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在场众人哪个是好惹的,不会生事,但也不至于怕事。 高三郎听得冷笑连连,霍然站起身来,捏了捏腕子:“我去会会这几位指点江山的才子。” 其余人也是愤愤不平,乔南忙拉住他,看向辈分最长的乔毓,试探着问道:“小姑母,此事……” 乔毓这会儿不仅仅代表她自己,想的也更多些,收拾几个士子简单,可若是将此事闹大,影响了此次科举,却不太好。 “都冷静点。”她将高三郎按下,温声细语的劝道道:“我答应过阿娘和姐姐,要改改性子,不再惹事的,你们也是……” 高三郎倒很信服这大哥,面色怏怏的坐了回去,却听隔壁又窃窃笑道:“男男女女的搞在一起,鬼知道是在做些什么勾当。” 还有人阴阳怪气道:“人家的魅力可大着呢,连皇太子都成了裙下之臣,任由妄为……” 乔毓听得眉头一跳,连眼波都带起了三分骇人锋芒。 高三郎一个哆嗦,按住她道:“大锤哥,你答应了老夫人和常山王妃,说要改改性子的……” 乔毓活动一下脖颈,道:“今天先不改了。” 72、告诫 高三郎听完这话都要哭了,战战兢兢道:“大锤哥, 你冷静啊……” 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陈敬敏便拍案而起,雀跃道:“走走走!干他个狗娘养的!” 有人附和,有人在劝, 一时之间, 真是热闹的跟赶集一样。 “都给我闭嘴!”乔毓环视一圈儿, 没好气道:“这事儿不能忍是真的, 不能闹大也是真的。” 她瞧一眼高三郎,道:“看着人高马大, 性子却磨磨唧唧,要改。” “还有你, ”乔毓一巴掌拍在陈敬敏脑门儿上:“快二十岁的人了,不能头脑一热就冲上去啊!” 两人被她说的有些讪讪,脑袋都耷拉下去了,另有人道:“大锤哥,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听着这几个龟孙嚣张吧?” 乔毓咧开嘴笑, 露出一口白牙,她扶着腰间佩刀,道:“不急,且待我去会一会这几位英才。” 年轻郎君们彼此看看, 不知怎么,竟生出一种好戏即将上演的兴奋来,勉强叫自己平静下来, 快步跟了上去。 隔壁屋儿那几个人说话声还未停,冷嘲热讽的:“这所谓的科举取士,原就对寒门不公,若以征辟取士,孝子贤才尚且有机会入仕,可若是换成考试,还不是由着高门把持?皇太子身边有佞臣啊……” 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难道从前征辟上去的,就都是真正的孝子贤才? 要是连科举这条路都给堵上,那底层的人,才真是没有机会翻身。 乔毓在心里嗤笑,抬起一脚将隔壁房门踹开,冷冷道:“我说今早怎么听见门外有疯狗在叫,原是预兆着这个呢……” 这屋子里的人不多,但也不少,约莫四五个人的样子,冷不丁被人踹开房门,神情中不禁闪过一抹惊惧,旋即又转为愤然,连声斥道:“斯文扫地,真是斯文扫地!天子脚下,竟敢如此放肆!” 乔毓目光在那几人身上打个转,便见衣衫简朴,不甚富足的样子,心中讥诮之意愈深,一巴掌将那人拍倒,道:“我踹个门就是斯文扫地,你跟个破锣似的嘚吧嘚嘚吧嘚,背后说人长短,难道就是斯文了?” 那人本就文弱,冷不丁挨了一巴掌,整个儿瘫软在地,捂着脸,惊怒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蛮人,圣贤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还有人愤怒道:“你怎么动手打人?!走走走,即刻去县衙说个清楚!” 乔毓又是一声冷笑,反手一巴掌把他扇倒,叫跟前一个人作伴。 “圣贤书?你们这模样,能念过什么书?”她目光讥诮,道:“母猪的产后护理?” 那几人听她如此冷嘲热讽,面色已然涨红,不再分辨,只一个劲儿道:“你竟动手伤人,咱们去县衙说个清楚……” 说完,便将倒地的两人搀扶起身,打算就此离去。 乔毓“哐当”一脚将门踹上,将一众看热闹的小弟齐齐关在了外边儿。 摩挲着腰刀的柄,她道:“去把酒楼的门给我堵住,一只猫都不准放进来。” 高三郎听得有些懵,陈敬敏也是如此,倒是乔南,很快反应过来,领着人下去,将门口堵住了。 屋内便只剩了乔毓与其余几个脑残青年,她慢慢的把刀从刀鞘里抽出来,提在手里,慢慢走到那几人近前去。 “唉,”乔毓叹了口气,用刀面拍了拍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目光冰冷,脸上却带着三分笑:“猪圈空荡荡,弱智在人间,你说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活够了呢。”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面颊,那人整个身子都在抖,正想强打着精神说句什么,却听乔毓道:“我肚子现在很饿,也很生气,不要随随便便张嘴喷粪,这很可能耗光我最后一点耐心,明白吗?” 那人面色顿变,白着脸道:“明,明白……” “这还差不多。”乔毓有点满意了,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 屋里边儿就她一个人坐着,剩下的或站或瘫,乱的不行。 乔毓有点强迫症,抬腿横扫,将站着的几个踹翻,心满意足道:“还是要整整齐齐,看着才舒服。” 那几人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眼底写满了不安,大热天的,脑门儿上都挂着汗了。 乔毓笑着看了一圈儿,道:“谁叫你们来的?嗯?” 方才说话那人面皮一阵抽搐,假笑道:“我等不过由衷而发,冒犯了这位郎君,望请勿要见怪……” 敬酒不吃吃罚酒。 乔毓一脚踢在他肩头,脚尖用力,便听“咔嚓”一声低沉闷响,竟生生将那人肩骨踩折。 那人本就文弱,哪里吃得了这等苦头,一句惨呼登时自唇边涌出,乔毓毫不怜悯,又是一脚踢在他下颌,逼得他将那惨叫声咽了下去。 “我是什么人,你们是知道的,混劲儿上来了,天王老子都管不了我!” 她刀尖带着寒气,点在那人咽喉:“你说你上有老下有小的,‘嘎嘣’死这儿,多可惜。” 那几人脸上遍是惊惧,颤声道:“我等并未触及刑律,你安能再行处置?!却将国法放在什么位置!” “再行处置?”乔毓神情中寒意愈深:“你们果然知道我是谁。” 那几人察觉失言,齐齐变色,神情仓惶,不敢再说。 “专程跑到我所在的隔间旁边儿,说些会惹我生气的话,从一开始,你们就想着把事情闹大,”乔毓垂眼看着他们,道:“你们想干什么?单纯想欺辱我一个文弱女子?还是想直接将科举的事儿给搞黄了?” 她自称是个“文弱女子”…… 那几人脸皮齐齐抽搐一下,彼此对视几眼,究竟还是没人敢第一个开口。 “不愿意说?没关系。”乔毓也不介意,施施然站起身,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儿就把结果撂这儿。你们死定了,回去洗洗脖子吧,连带着你们的爹娘妻小,都没好果子吃!” 她归刀入鞘,便待离开:“我不知道背后之人许给你们什么好处,但我敢保证,圣上跟皇太子想叫你们死,谁都没法叫你们活。你们的家眷罪不至死,顶多就是流刑,但会不会有人为了讨好上边,悄悄把事儿给办了,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都是无辜的!”提及家中爹娘妻小,那几人终于按捺不住,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愤然道:“欺压弱小,着实可憎!” “无辜吗?我不这么觉得,”乔毓回过头去看他们,目光锋锐如刀:“照你们这个说法,造反的人只诛首恶就行,为什么要满门抄斩?因为造反成功,一大家子人都会鸡犬升天,既然享受了造反头子的附带利益,那就不要怕跟着掉脑袋,他们活该!” “还有你们,你们敢冒这个头,断天下寒门上进之路,是为了自家利益,事败被杀,那也是活该!” 她冷笑道:“倘若你们事成,皇太子遭受天下责难,科举取士中途夭折,东宫左右庶子难辞其咎,必然要为主君谢罪,辞官受罚,他们的家小不可怜吗?你们往我头上倒一盆污水,乔家的名声坏了,家里的小辈都抬不起头来,他们不可怜吗?” 那人面色讪讪,道:“皇太子毕竟是储君,怎么会真的受到影响?左右二位庶子即便为此贬官,日后也总会升上来的,至于乔家,哪个敢瞧不起……” “我真是奇了怪了,你们爹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喂大,怎么就不记得把脑子给你们带上?” 乔毓转回那几人身边去,奇怪道:“因为政令失利,不会丧命,所以皇太子与两位庶子就活该吃亏?所以你们就能理直气壮的为自己谋取私利,阻挡天下寒门士子的上进之路?” 那几人被她噎住,面色涨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这些人,都需要来自大锤的毒打!” 乔毓冷笑一声,抬起一拳将为首之人打倒,又顺势转身,右腿横踢,再度将那几人踹翻。 腰刀出鞘,轻而易举的将椅子腿儿切断,她拎起那根木棍,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先后敲断了这几人的腿。 “你们以为不说,我便不知道幕后主使之人是谁?” 哀嚎声中,乔毓将那根木棍丢掉,哂笑道:“但凡有脑子,能深思的,就知道科举是为寒门而设,它是要掘断世族根基的,会有哪些人为此跳脚,难道我还猜不出来吗?” 无非是五姓七望那样的高门,在防患于未然罢了。 “我看你们手上都有老茧,生活不像是十分富足的样子,想来都非高门子弟,你们应该是最能体谅低门士子的人,可最后,你们却站到了世家那一边去。人可以穷,但是不能没有志气。你们可以不上进,心满意足的躺在泥坑里,但你们不能将想往外爬的人拉回去。” 乔毓目光有些复杂,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薄:“我不杀你们,不过,你们的末日也快到了。好自为之。”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她真打算走了。 “秦国夫人且慢!” 那几人面色几变,彼此对视一会儿,终于跪地求饶道:“求夫人饶恕我们性命,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不算是无可救药。 乔毓将门合上,转身回去:“算你们聪明。” 她笑了一下,盛夏的天气里,神情却裹挟着寒气:“你们以为他们为什么叫你们来我这儿闹事?直接去万年县衙前抗议,不也能成吗?” 那几人只是表现的傻,但并不是真的傻,闻言不觉打个冷战。 “因为我有杀人的前科啊,傻蛋们,”乔毓怜悯的看着他们,道:“幕后之人煽动你们来我面前说这些话,本来就是想叫你们寻死,只有死了人,事情才能真的闹大……” “我是皇太子的姨母,乔家的女儿,又受圣上的吩咐来此出任女官,若是出事,他们必然保我,那科举的事儿,就保不住了。” 她摇头道:“可笑你们为了蝇头小利,竟惹上了杀身之祸。” 几人听得冷汗涔涔,这才察觉事情不对,颤声道:“郑六郎说,如若能将此事办好,便叫我们拜入郑家门下……” 时人说及贵姓,不过崔卢李郑王,又以五姓七望称之。 关中四姓的裴柳薛韦,都低了这七家一等。 卫国公夫人,乔毓的大嫂周氏出自陈国公府,而周氏的生母,便出自太原王氏;郑国公魏玄的妻子裴氏,与蒋国公裴安同样出自关中裴氏;苏怀信的生母、邢国公之妻薛氏,同样出自关中四姓中的薛家。 甚至于荒王李昌的妻室,曾经的皇太子妃郑氏,便是出身于大名鼎鼎的荥阳郑氏。 乔毓自己是不在乎什么家世的,乔家累世公卿,依据家谱来看,卫国公已经是第十三代了,但往上数数,一代先祖只是个屠夫,因为女儿生的貌美,入宫得幸,方才慢慢起家。 五姓七望的祖先,据说都能追溯道炎帝颛顼,可那又怎么了,再往前数数,谁家祖宗不是元谋人和山顶洞人? 再往前数,还毛茸茸的,蹲在树上吃桃儿呢。 乔毓不在乎这个,但架不住天下人在乎,皇家自己也在乎,李开济与李泓可劲儿的修家谱,说自己是老子是后代,又说自己是李广的后代,没完没了的往脸上贴金。 乔毓想起这事儿,就忍不住撇嘴,当皇帝坐天下这种事,关你祖先什么事儿,刘邦当初只是个流氓亭长,地都不好好种,不也在皇位上坐的稳稳当当吗。 她这一想,便扯得远了,只是听郑六郎那名号,隐约猜到了是哪一家。 “荥阳郑氏?”乔毓问。 “是,”那几人面带凄惶,低声道:“他是分家的子弟。” “人家可比你们聪明多了,”乔毓撇撇嘴,道:“事情还没成,就做好了弃卒保车的准备,真到了那地步,一个郑六郎,说丢也就丢了,反正是分家子弟,也不心疼。” 那几人听罢,面色愈加惨淡,再三向乔毓叩首,央求道:“我们猪油蒙心,犯下这等错失,愿为门下走狗,代为奔走,将功赎罪,只求秦国夫人既往不咎,给我们一条生路……” “门下走狗?你们也配!” 乔毓见他们到了这会儿,都不忘顺杆子往上爬,脸上笑意不禁更冷:“我放着那么多身家清白的士子不用,捡你们这些破烂儿?有本事就去考场一试身手,求我做什么?跪下来就舔,真当自己是狗了?” 几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却说不出什么辩驳之词,乔毓看不起他们心性,更懒得掰扯,却见为首之人神情中浮现出几分羞愧,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我也是姓乔的……” 乔毓眉头一蹙,下意识就想说句“你姓乔关我屁事”,眼珠一转,忽然回过味儿来,一脚踩在他前胸,忍怒道:“你是乔家的人?哪一支的?我怎么没见过?” 那人面上愧色愈重,惭然道:“我出自济州三房,行四,血缘已经淡了,实在是没有法子,这才……” 艹! 这癞皮狗一眼的人,跟自家居然还是一个祖宗!!! 乔毓只觉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儿,真想即刻拔刀劈了他! 怨不得这乔四郎敢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话,想来一是觉得说几句话,罪不至死,再则,即便真闹大了,乔家为了脸面,也得吞下这枚苦果。 乔毓恶心坏了,目光在其余几人脸上一转,忽然反应过来,冷笑道:“你们这几位,出身也不简单吧?” 那几人神情瑟缩,难堪的低下了头。 这时候,宗族观念超乎寻常的重,既叫主家不得不保全分支,也叫族中子弟以为家族蒙羞为耻,若非被逼到极点,这几人绝对不会吐露真言。 乔毓问了一遍,真是恶心的饭都要吐出来。 ——有出自乔家的,有出自常家的,还有出自周家的,无一例外,都是乔家与皇帝重臣家的分家子弟,不仔细查不会发现的那种。 乔毓与皇太子若是将其处置了,不免会叫人觉得不近人情,连带着也伤了几位重臣脸面,可若是不处置,真跟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千万别撞到我手里,乔毓咬牙切齿的想:否则,我非把他锤出屎来! 乔大锤觉得难受了,那她就得叫别人更难受,她看着面前这个乔四郎,神情狰狞的拔出了刀。 她没打算杀人,但也不会叫他好过。 乔四郎如何不知郑家人选中自己,就是因为自己姓乔,同样,他答允去拆皇太子和乔家的台,也是觉得自己姓乔,即便真闹大,也不会有什么事儿。 这会儿看乔毓拔刀出鞘,他几乎要吓尿了:“你要做什么?你冷静点!” “我什么也不干,”乔毓狞笑着道:“只想在你脑袋上砍几下!” 乔四郎浑身都在哆嗦,见她杀气腾腾的走上前来,慌不择路的就要跳窗,却被乔毓拽住衣领,生生扯了下来。 他从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哀嚎着被人扯下去,眼睁睁看着那大刀从头顶上劈落。 乔毓是气是怒,却也不至于真在这儿把他杀了。 她为什么叫乔南他们去底下拦着? 不就是因为这几个只是烂虾,臭鱼还在后边儿吗? 手中刀背横劈,她直接将那人敲得昏死过去。 其余几人都是书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当乔四郎是真的死了,再想起乔氏大锤的赫赫威名,五脏六腑都在打颤,哭着叩头求饶。 “乔四郎被蝇头小利蒙住了眼,不顾家族声名,不顾士林非议,到这儿来玩些小丑跳梁的把戏,所以现在他死了。” 乔毓慢悠悠走过去,手中大刀高举,在那几人的惊惧中,徐徐道:“这就告诫你们,不要排行老四……” 作者有话要说:  大锤的重点抓的真不错,考政治一定能拿满分! ps:老四好像都是强人,汉文帝是老四,朱棣是老四,胤禛也是老四,我忽然想写本书,叫老四都不是好惹的_(:3∠)_ 73、和善 那几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惊惧使然, 当真是屁滚尿流。 他们在二楼, 外边人只隔着窗户,听见里边儿有惨叫苦求之声,心中尚且不明, 再过一会儿, 却见一抹血色猝然溅到窗纱之上, 鲜红的近乎刺眼。 底下茶楼里的几个人悄悄交换一个眼色, 脸上装出不经意的模样,快步到了酒楼前厅。 这几人刚进去, 便被乔安和乔南几人给拦住了,乔南是弟弟, 也更圆滑,笑容满面道:“哥几个换个地方吧,我兄弟喝多了,在上边儿耍酒疯,吐得满地都是, 实在是不体面……” 乔毓到的早,又是刚考试结束不久,楼上那一层都空着,这会儿除去屋里边儿那几个, 还真没别人,即便有人想上去,瞧见一群高门子弟在这儿堵着, 也不敢搅扰,直接换地方了。 这会儿过来的几个人根本就是为楼上那几个书生来的,可不是为了吃饭,见乔南客客气气说了这么句话,眼底不禁闪过一道精光:“我们跟朋友约好了在这儿小聚,不好轻易更改,乱些也无妨……”说着,便要往楼上走。 “朋友?这可奇怪了,”乔南拦住他们,笑吟吟道:“楼上就我们一桌儿,没见有别人啊。” 来人也笑了,神情中却有了三分底气:“怎么可能?明明约好了是来这儿小聚的。” 他面色忽然一变,质问道:“你们为何要拦着我,难道是他们出了什么事?” 乔南不善刀枪,但脑子转得快,想起姑姑吩咐自己下来拦人,又自己留在上边儿,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面色一沉,故意威胁道:“兄台,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那人神情随之一变,面色担忧,扬声唤道:“四郎,你们在吗?可是除了什么事情?!” 乔安见弟弟如此言说,便知其中自有内幕,其余人也很快反应过来,飞速的揉出一副惊慌中带着不安的表情来,色厉内荏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再不滚,没你的好果子吃!” 那人见众戏精这样卖力演出,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气,面上悲愤愈重,正待冲上二楼去看个确切,却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在楼上响起,几个书生身上沾血,跌跌撞撞的跑下楼来,惊呼道:“四郎被人杀了!” 底下对峙的两拨儿人都变了脸色,一边儿表面上忧心忡忡,一边儿心里边喜气洋洋,。 那几人似乎是吃了一惊,难以置信的后退几步,愤怒、不平、痛心疾首几种情绪先后闪现,丢下一句“这事儿没完”,便转身快步离去。 不多时,一个年轻少妇到了万年县衙之前,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边儿还牵着一个,白着脸,一副悲痛欲绝的可怜模样,敲响了外边儿的鸣冤鼓。 上午的考试便设在万年县衙不远处,这会儿人还没有尽数散开,冷不丁听人击鼓鸣冤,齐齐聚了上去,议论纷纷。 有人问:“小娘子,你告的什么状?” 那妇人面上哀色愈发浓郁,泣不成声:“妾身夫君一时不慎,与人生了口角,不想竟被人打死了,那人身居高位,又有家族庇佑,妾身不愿夫君枉死九泉,奈何无力对抗高门,只得到此伸冤,祈求朝廷做主……” 周围人原就聚的不少,听她这般言说,齐齐变色,议论声如潮水般翻涌,此起彼伏。 这会儿还留在这儿的,多半不是农夫村妇,而是专程来此参加考试的举子,现下境况未明,又只是一面之词,自然不会有所偏颇,倒没有立时对此加以评论。 人群中的几个人交换一个颜色,走上前去,有意引导着那妇人道:“我听你谈吐,倒像是念过书的……尊夫今日到此,难道也是来考试的?” “正是,”那妇人哽咽道:“夫君好文,听闻皇太子求贤若渴,方才到此一试身手,哪知考试结束,却听人讲,说早就内定了榜首之人,他气不过,这才与人争辩,不想竟被人生生打死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只是小声抽泣,到了这会儿,却像是忍不住一般,搂住大些的那个孩子,嚎啕痛哭。 她怀里还抱着个约莫不足两岁的孩子,大抵是周遭的陌生人太多,母亲又哭的伤心,鼻子抽了抽,哇哇大哭起来。 众人见状,也觉心有戚戚,难免不忍,再听她说争执的起因便是因为此次科举的榜首早已内定,更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天下读书人不知凡几,但终究是世家高门、勋贵宗亲家中子弟占了大半。 他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落地之后便能享受到最好的资源,为他们开蒙的满腹经纶,教他们念书的学富五车,他们可以拜享誉天下的宿儒为师,别人抢破头都找不到的一卷经书,他们家里边儿或许就有春秋战国时候传下来的孤本。 谁都知道录取结果必然是高门子弟多,寒门子弟少,不是因为不公,而是因为没办法。 这世道,能念书识字、写一笔好策论的,多半是高门子弟,而在场诸人之中,家里边儿最不济的也有几十亩良田。 资源的不平均,会直接影响到最终的结果与成就。 这个道理其实很浅显,参与这次考试的人也都清楚的明白,前十名很可能有六七个、甚至是七八个出自高门,但当这一切真的摆到台面上之后,他们心里边儿还是有些微妙的酸涩与不平。 哪有人天生就愿意被人踩在脚底? 愿意到这儿的,显然是想通过这次考试,改变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叫父母为自己而荣耀,叫妻小为自己而欢欣,也为后世子孙开拓出一条更加平坦的道路。 没有人愿意在一开始,就宣告失败。 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高,话风从未那“枉死”的举子身上,逐渐转移到了本次考试的不公与黑幕上,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郁气也越来越重,尤其是在其中掺杂着的“有心人”的挑唆之下,终于群情激烈起来。 盛夏的日光灼烫逼人,无形中推动了众人心中的那股燥气,县衙门前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多。 有人声气激愤,向那妇人道:“尊夫决计不会枉死,我等必然要为他讨回公道!夫人,敢问尊夫是命丧何人之手?还请直言!” “对,说出来,”众人纷纷道:“这天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妾身谢过诸位的深情厚谊,”那妇人屈膝,连连施礼,落泪道:“只是那人势大,只怕官府偏袒,我不畏死,却不想牵连诸多……” 她这么一说,周遭人怒气愈胜,连连追问道:“是谁?难道是十六卫家的子弟?你尽说无妨!” 前不久吵着要上楼的几个男子也在此处,闻言随之起哄,鼓动此事。 那妇人低头拭泪,悄悄望向人群中的中年男子,见他微微颔首,便哽咽道:“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明德皇后的胞妹,秦国夫人!” “啊?怎会是她?!” “听说此次科举取士,便是秦国夫人首倡……” “我看过那进言疏,秦国夫人胸中自有韬略,不像是这等人!” 期间还夹杂着些许怪语。 “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想的?女人出来抛头露面,不像话!” “听说她杀过人,还是侯府子弟,不也那么不了了之了吗。” 那妇人原以为将话说开之后,便是一边倒的局面,哪曾想竟是毁誉参半的局面。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正待添油加醋的说几句,却听不远处有人道:“诸位,诸位,且听宋晏一言!” 那人约莫二十三四,生的不甚出众,只是眉宇间书卷气很重,瞧着很是端方,众人似乎很是信重,闻言随之安寂几分。 那妇人身边男人目光闪了闪,勉强道:“宋郎君,有何高见?” “俗话讲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凡事都讲一个有理有据。” 宋晏向那妇人一礼,道:“夫人说秦国夫人杀人,敢问尸身何在?可有物证、人证?秦国夫人在何处杀人,是否有协同者?” 那妇人听他这般问,不禁怔楞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先哭了几声,以此掩饰。 众人见她说不出话来,神情中不免带出几分狐疑,被日光烧热的脑子,也逐渐凉了下来。 另有个年轻郎君道:“有冤申冤,自是正途,假若尊夫无辜枉死,我等决计要为他讨回公道,但话要听两边儿说,何不等秦国夫人来了,再当面对质?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乔毓这会儿其实就站在不远处的楼台上,听见那几人说话,欣然笑道:“那宋晏是什么人?说话很有章法。” “他是庆州有名的才子,品性刚直,父亲曾经做过大理寺寺正,只是很早就过世了。” 孔蕴心知在政务方面,自己必然不能与东宫臣属相较,便早早将科举诸事记在心里,以备乔毓咨询,这会儿倒是正得用。 “当年宋寺正在的时候,曾经有刑案不决,还是这儿子帮衬的。” 乔毓听得颔首,有些满意的笑,又问后边儿说话的人:“那个是谁?我见他一直都静静的听,也没急着说话,到最后,才帮我说话。” “这我便不认识了,”孔蕴眉头微蹙,摇头道:“不是出身世家高门,我不曾见过他。” 乔毓笑了一下,说:“他很聪明,也很谨慎,是可造之材。” 众人义愤填膺的时候,他没有表态,可见心性坚韧,不会轻易随大流,为人所动摇;等宋晏开口之后再附和,可见他不想出太大的风头,公开的得罪人;看出那妇人话中漏洞,帮自己说话,无形之中就完成了站队,讨了自己和皇太子他们的喜欢。 孔蕴心思灵透,旋即就明白过来:“的确很不错。” 两人说话的时候,乔四郎便在身边,面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那是你女人吧?”乔毓怜悯的看着他,道:“看看,你还没死呢,她就急着哭丧了。” 乔四郎笑的比哭还难看:“她怎么能这样,我哪里对不住她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乔毓丝毫不觉得同情:“你能用自己的祖宗姓氏给自己谋取私利,你女人怎么就不能用你换取钱粮,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 她恶劣的笑:“绿豆蝇跟屎壳郎凑对儿,谁都别笑话谁。” 乔南忍不住砸吧一下嘴,说:“小姑母,你嘴上是抹了蜂蜜吗?说话怎么这么好听。” 乔毓摸了摸大侄子的头,欣慰道:“好听我就多说点。” 众人听得忍俊不禁,却听“轰隆”一声,不远处县衙的门被人打开了。 两行衙役走出门来,阵列左右,又有禁卫飞马前来,护卫周边,有人高声唱喏:“皇太子殿下到!秦王殿下到!” 众人听得变色,慌忙躬身行礼,原本喧闹的县衙门前,霎时间安寂起来。 “皇太子殿下开堂审案,准允在场士子旁听,”有内侍出门传话,环视一周,道:“告状之人何在?” 那妇人听闻皇太子到了,面色为之一变,还没等进去说话,便有了几分胆怯之意,脚步也有点儿挪不动了。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不是说事情闹大之前,皇太子等人便会按下去,为了叫自己闭嘴,施加赏赐吗? 怎么不按照剧本来? 那妇人傻眼了。 早先与她交换眼色的中年男人见状,眉头便是一跳,狠狠剜了她一眼,目光中是难以掩饰的胁迫威逼。 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再退了。 那妇人勉强定了心,带着两个孩子,哆嗦着走了进去,刚一跪地,便情不自禁的哭了起来,两个孩子也随之啼哭。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宋晏几人说了那么一通,但众人见这孤儿寡母的惨淡情状,心便偏过去三分,有人不忍心再看,悄悄别过脸去。 这事儿闹的不小,诸多士子停留于此,倘若处置不好,后患无穷。 皇太子垂眼看着那妇人,神情庄肃,目光森冷,却没有要问话的意思。 他已经在母亲那里知道了事情原委,跟这么一个女人说话,真有点恶心,还有点掉价。 秦王心里其实也觉得腻歪,想起这些人恶意欺辱母亲,心中更是生怒,只是脸上不显,如往常般带着三分淡笑。 “听说庆州有位才子,年少时便曾帮着父亲审案,今日可在此处?” 秦王知道宋晏曾为母亲说话,有意叫他露脸,便饶有兴致的道:“总不会又是一个伤仲永吧?” 众人都知晓这典故,不觉失笑几声,宋晏听到此处,更觉心脏砰砰砰跳的快了。 不是谁都能有在皇太子面前露脸,展示自己的机会的。 对于他,对于宋家而言,今天之前与今天之后,或许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了。 宋晏深吸口气,走上近前,见礼道:“草民在此,殿下若有托付,必不敢有所懈怠。” 皇太子见他如此,便知道是个有章程的,略微笑了一下,道:“既如此,你只管在众人面前,主审此案便是。” 宋晏恭敬应了声:“是,”又转向一侧差役,道:“兼听则明,去请秦国夫人前来问案。” 皇太子端坐椅上,随意摆了摆手,那差役见状,便快步走了出去,显然是去寻人。 皇太子与秦王跟秦国夫人是什么关系,众人都是知道的,见这二人来了,原以为是要袒护后者的,现下见他们真要将秦国夫人请来,瞧着不像是要袒护的模样,不禁为之动容。 “行的正,自然坐得端,”有人道:“秦国夫人若没做过,自然也不会怕。” “皇太子殿下既然敢叫人请秦国夫人来,想来心里也是有底的……” 种种议论传到耳边,皇太子与秦王自是岿然不动,那妇人的脸色却渐渐白了。 宋晏喝道:“肃静!” 等众人息声,又向那妇人道:“你姓甚名谁,何方籍贯,夫君名姓籍贯如何?” “妾身姓白,乃是并州人士,”那妇人神情中添了几分瑟缩,低声道:“夫君姓乔,家中行四,乃是冀州人氏……” “你夫君姓乔?”宋晏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他与秦国夫人出身的卫国公府,有何关联?” “夫君出自乔氏一族冀州房,也是卫国公府的远亲,”白氏似是触动情肠,拭泪道:“夫君觉得两家有亲,总不至于闹大,才会去说这些的,谁曾想……” 宋晏轻轻颔首,又问道:“敢问夫人,尊夫尸身何在?秦国夫人是在何处行凶,可有人证物证?” 白氏听得怔楞几瞬,这才哽咽道:“今日夫君参与科举,我便与两个孩子来此为他助威,约定了在酒楼见,不想到了地方,还没进去,便听见他与秦国夫人的争执声,我正想进去劝,却见血色溅到窗户上,夫君死不瞑目……” “这样,”宋晏道:“既然是约定见面,应当是乔四郎考试结束,去寻妻儿才对,怎么是他先到酒楼去歇脚,你们母子三人再去寻他?” 白氏为之语塞:“这……” 宋晏道:“你说你听见争执声,想进去劝,然后便见血色溅在窗户上——可这种酒楼多半临街,窗户自然也是临街,你登楼之时,是怎么看见朝向外边儿的窗户的?难道你带着两个孩子,从墙外梯子上往里爬吗?” 白氏脸色真跟她姓氏一样了,一点儿颜色都没有。 “你见到血色溅到窗户上,可见到乔四郎尸首了吗?” 宋晏毫不留情,继续道:“你若是见到了尸首,敢问你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如何在杀人凶手面前全身而退?” “假若你没有见到尸首,怎么能确定死的是乔四郎,并且杀他的人,也的确是秦国夫人?从头到尾,你只是听到了声音,看见了血花,不代表真的死了人,更不代表杀人者是秦国夫人。” 宋晏近前一步,道:“乔夫人,请你回答我,你真的见到了乔四郎的尸首吗?” 如果没见到,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诬陷,左右乔四郎也死了,说什么都由得她。 白氏满口银牙都在打颤,勉强道:“我见到了!” 她啪嗒啪嗒的掉下眼泪来:“我夫君他死的冤枉……” 众人听到此处,已经能察觉到白氏所言乃是驴唇不对马嘴,即便秦国夫人未至,心中也是一片清明,摇头叹息,嘘声连连。 宋晏穷追猛打道:“乔四郎身上有多少伤痕,形容如何?致命伤在何处?” 白氏连连摇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那时候吓坏了……” “好吧,”宋晏神情中浮现出几分笑意:“乔夫人,请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是如何从秦国夫人手中逃脱的?” 白氏神情仓惶,却说不出话来,埋脸在幼子的襁褓之上,失声痛哭起来。 …… 早在皇太子与秦王到此的时候,早先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几个人便悄悄退走,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事先筹谋的如此详尽,不想竟然事败。” “白氏死定了,只怕会招供去我们来……” “却不知此次回去,郎君会如何动怒。” 几人议论着说了几句,忽然察觉少了个人,变色道:“赵爷呢?怎么不见他?” “兴许是先一步走了,”有人道:“急着回禀消息吧。” “唉。”那几人唉声叹气的说了几句,便取了马,准备尽快离开,匆忙间出了街道,临近城门时,却见有一行人坐在马上,嘴里边儿叼着根草,吊儿郎当的说话。 为首之人身着胡服,登着马靴,相貌英气明艳,正是乔毓。 几人在这儿见到她,心中便知不好,扶住腰间刀柄,警惕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几位出现在这儿……赵爷被你们抓了?” “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我们只是一群无辜的路人,”乔毓挠了挠头,和善道:“就是老赵他命太软和,被我们不小心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买彩票中了五块钱,抽三十个人发红包,散散喜气哈哈哈哈哈 ps:求营养液_(:3∠)_ 74、搞事 白氏被宋晏问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掩面痛哭, 遮掩自己此刻的窘迫与不安。 这会儿守在这儿的,哪有一个傻的,见她这般情状, 便知内中有鬼, 不免左右议论, 指指点点起来。 到了这一步, 白氏也知事情怕是难以善了,心中惊惧非常, 她总不是蠢得掉渣,泪眼朦胧的在人群中翻找, 想要找到带她来的人,将这一通官司全都给推出去。 可她能看出来的事情,别人只会看出来的更早,皇太子与秦王刚到的时候,郑家那几个人就跑的无影无踪, 哪里还能瞧见半个人影。 白氏面如土色,心里的绝望一寸寸涌了上来。 …… 内侍送了茶来,皇太子端起来用了口,同秦王交换一个眼色, 神情中都有些无奈,却听有人前来传禀:“秦国夫人到!” 外边儿的议论声霎时间提高了几分,躬身见礼之余, 又偷眼打量这位秦国夫人的言行举止。 皇太子与秦王是君,按理说是不需要起身的,只是他们知道来人是母亲,又想着早些为她定下这仪礼来,便忙起身相迎。 ——不然,等他们各自娶妻之后,母亲该怎么办?向太子妃和王妃行礼吗? 这才真是乱了身份。 好在乔毓是长辈,皇太子他们执意行家礼,虽有些不合适,但也有理可循,众人见后只觉秦国夫人得储君与皇子敬重,倒也不觉不合时宜。 乔毓是男子装扮,胡服马靴,风流潇洒,向众人颔首见礼,又笑道:“听说有人到这儿来状告我了?” 众人已经知道白氏撒谎诬陷,闻言不觉失笑,宋晏也笑了一下,又向乔毓一礼,道:“在下受皇太子令,彻查此案,斗胆问询秦国夫人。” 乔毓正了神情,道:“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晏称谢,又正色道:“乔四郎之妻白氏,状告秦国夫人因嘴上争执,杀其夫婿,秦国夫人可认吗?” “我不认。”乔毓坦诚道:“因为我没有这么做过。” 无论是宋晏,还是其余人,都早有猜测,此刻听她回答,便是一阵附和声。 “果然是有人诬陷。” “狼子野心,简直可恨……” 乔毓听得微微一笑,道:“我不仅不认,反倒还要状告另一事。” 宋晏心头微动:“此事是——” 乔毓声音抬高,铿锵有力道:“我要状告荥阳郑氏心怀不轨,阴谋对抗朝廷,暗中指使族中子弟杀人,构陷于我,辱蔑皇太子,意图废止朝廷政令!” 这一席话说完,全场都寂静下来。 谁不知五姓七望的名头? 哪个不曾听说过荥阳郑氏? 当年的皇太子妃郑氏,可不就是出自荥阳本家! 至于心怀不轨,阴谋对抗朝廷……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过来,荥阳郑氏声望再高,怕也是顶不住的。 短暂的安寂过后,场外骤然爆发出一阵更高的议论声,连皇太子与秦王,都微微变色。 宋晏心知自己已经掺和到了这上边儿,索性一条道走到黑,恭敬道:“敢请秦国夫人直言此中内情。” “事情要从考试结束,我与好友们一道去吃酒说起,”乔毓莞尔,旋即又正色道:“考试刚刚结束,大家都松了口气,正说笑间,便听隔壁有呼救声响起,似是有人行凶……” “当时,我被吓坏了,”她眉宇间展露出几分忧色,似乎心有余悸:“我的朋友们也是,谁想到出门吃酒相聚,会遇到这种事呢。” 这话可跟白氏说的大相径庭,众人虽早有猜测,却也暗自捏一把汗,神情也尽数转为担忧。 皇太子听得眉头一跳,秦王也是如此,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道:“后来呢?” “我们那时候都吓了一跳,但有人遇险,怎能无动于衷?” 乔毓继续鬼扯,正气凛然道:“我们到了隔壁,便见一伙儿人正对几个士子大打出手,甚至已经见了血,赶忙将人捉拿,将那几个士子救了下来。” 说到此处,她略微顿了一下:“受伤最重的那个士子说,他是冀州乔家的子弟,齿序行四,人称乔四郎。” “哗”的一声,外边儿的议论声就炸开锅了。 什么意思? 白氏到这儿来喊冤,不就是说自己丈夫死了,自己还见到了他的尸身吗? 怎么,这会儿人还活着,根本就没死? 这事情的发展,可比唱戏好看多了,叫人欲罢不能。 乔毓也不心急,等议论声淡去几分,方才继续道:“我问乔四郎,为何会惹上杀身之祸,这才知道:在考试之前有人去找他们,假意说是摆酒相庆,却将人诓骗到了我与朋友的隔间旁边,到了地方,又威逼利诱他们将出言挑衅,将事情闹大,要是能将此次科举搅黄,那就最好不过了……” 外边儿安寂了一瞬,旋即便爆炸开来,这一次,乔毓却没有等候,拍拍手,便有人带着那几个遭受毒打的士子们进门。 其中,便以乔四郎形容最为凄惨。 他肩上挨了一刀,手臂软软的抬不起来,血沾湿了衣袍,狼狈而又凄楚。 乔毓目露哀色,走上前去,痛苦道:“就因为他姓乔,是乔家的分支,所以他们便对他狠下杀手……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为什么?!” 这精湛的演技,这悲愤的神情,一颗崭新的戏精,正在大唐上空冉冉升起。 秦王轻咳一声,不忍再看,皇太子摩挲着杯盏边沿儿,任劳任怨的陪亲娘唱戏,口中劝慰道:“小姨母,这不是你的错,吧不要太自责了……” 乔毓眼底闪现出一朵泪花,低下头,不说话了。 乔四郎捂着剧痛的肩头看乔毓演戏,真是比吃了屎还恶心,只是他也不傻,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面露凄然,将乔毓早先编出来的那套说辞,娓娓动人的讲了出来。 “郑家这是想做什么?” 乔毓目光在诸多士子脸上扫过,双目湛湛:“他们想构陷我,想说科举不公,想将事情闹大,想逼迫朝廷让步,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在这儿等待结果的,多半是寒门子弟,脑子里略微一转,便能猜出郑家的意思,再想起方才白氏说的那些话,更是恍然大悟。 世家怕科举中止吗? 不怕。 人家巴不得永远没有这码子事,九品中正,荫佑家中子弟。 事情闹大,吃亏的永远都是底层人。 士子们的脸色霎时间坏了,也就是因为念过圣贤书,所以才强忍着,没在这儿跳脚骂娘。 皇太子见事态酝酿的差不多了,终于道:“郑家的人呢?” “郑家人分工明确,有去酒楼劝士子闹事的,有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还有勾搭着白氏,到这儿来将事情闹大的。” 乔毓拍了拍手,便有人将城门处抓获的那几个人押上来:“你们看看,人群聚在县衙门口的时候,是不是这几个跳的最高?他们身上根本没有考试凭据,并非士子,聚在这儿煽风点火,又是几个意思?” 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尤其是方才白氏在县衙门前哭闹,状告的是秦国夫人,明德皇后的胞妹,皇太子的姨母,哪个敢先冒头说话? 现下回想,这几个人毫无畏惧,顶着风出来,摆明车马的支持白氏,话里话外的说乔家势大,欺负孤儿寡母,可不就是在煽动舆论! 众人都明白这道理,也知道方才是被有心人利用了,不免低骂几句,宋晏看眼面色仓皇的白氏,摇头道:“白氏,你说丈夫被人冤杀,前来告状,现下你丈夫活生生站在这儿,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丈夫死了的事儿,是郑家人告诉她的,白氏信以为真,这才凑过来的,哪知郑家人把事情办砸了,反倒将她陷在里边儿了。 “……我,我。”白氏目光都在打颤,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乔四郎自从听说妻子带着孩子到这儿来告状,便知道她是什么打算,无非是想着丈夫死了,上前去踩一脚,博个后半生富贵。 可他就想问问这女人,自己哪儿对不住她了,人还没死,就急着往上边儿填土? 他却忘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夫妻俩,本就是同一种人。 “白氏没见到丈夫身死,却说是被我所杀,还巴巴的跑到这儿来告状,可见她对于今日之事早有预料,”乔毓挖了个坑,一脚把这女人踢下去了:“她早就跟郑家人勾结,意图谋害亲夫,构陷于我!” “现在是七月,日光热辣,人在外边儿站一会儿,都禁受不住,更别说是一岁多的婴孩。从你开始闹事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半个多时辰了,你为了装可怜,叫亲生儿子暴晒在日头底下,何其忍心。” 乔毓见那孩子被晒得两颊通红,嘴唇都起皮了,禁不住生出几分怜悯来。 他的爹娘可憎可恶,但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作为母亲谋取钱财的道具,想想也是可怜。 而大的那个孩子,这会儿也才四五岁的样子,看见父母在堂前对峙,撒谎受责,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 乔四郎虽混蛋,但疼爱儿子却是真的,只是诸事纷杂,一时没有想起来,这会儿恍然过来,忙近前去抢了那孩子过来,看了一眼,眼眶就红了。 “请秦国夫人开恩,先将两个孩子送下去吧……”他低声哀求。 乔毓摆摆手,便有人近前,领着两个孩子避到了里边儿。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还有谁是看不明白的,拔出萝卜带出泥,郑六郎只是分家子弟,没有主家吱声,哪里敢做主这么大的事情? 荥阳郑氏,怕是要倒霉了。 “先将白氏收押,郑家一干人等下狱,再去缉拿郑六郎,令封锁郑家在长安的府邸,”皇太子沉声道:“责令有司,彻查此事!” 末了,又转向宋晏,颔首道:“勉之。” 宋晏抑制住心头激动,忙躬身称谢。 事情到了这地步,便暂时告一段落,但谁都知道,这只是风暴的起源,而不是终点。 “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却也难,”到了内堂之后,皇太子道:“处死郑六郎容易,想将这分支连根拔起也不难,但以此问罪荥阳本家,却是难上加难。” 乔毓也知道其中这些弯弯绕——荒王的正妃郑氏,便是出自荥阳本家,这会儿不也好好的? 退一万步讲,李开济这个老王八蛋没了权柄,都还活蹦乱跳着呢。 想要将一个人打倒都这么困难,更别说是一个根深蒂固,在荥阳时代经营的庞大家族了。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情也要一步一步的做,”乔毓一点儿也不怵:“改革科举要做,清除世家积弊,也要做。这些人盘踞在地方,把持一方事务,隐瞒税务人口,朝廷派去的官吏如果不去拜山头,甚至都待不下去……” 她说的这些,皇太子与秦王何尝不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只能徐徐图之,很难奢求一蹴而就。 “慢慢来吧,”皇太子道:“一切都会好的。” 乔毓笑了一笑,道:“这么大的事情,郑家分支不敢拿主意,本家必然会来人。” 皇太子闻弦音而知雅意:“我已经派人去清查路引登记,很快就会知道,是谁到了长安。” 乔毓真有种刚要出手,就有人递刀的满足,欣慰的看着儿子,道:“咱们该去郑家走一趟了。” 秦王温柔的接了下去:“黄历说明日宜屠宰,适合出门做客……” 作者有话要说:  乔大锤:我们的口号是—— 皇太子&秦王:搞事,搞事,搞事! 乔大锤:我们的人生目标是—— 皇太子&秦王:不停的搞事! ps:你们这群人啊,一发红包,评论的就多了,今天再发三十个,哼╭(╯^╰)╮ 75、焊死 乔毓跟儿子们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时候,郑家也乱成了一锅粥。 五姓七望这样的高门, 骨子里就是带着傲气的, 别说是勋贵门楣,连皇家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什么老子的后代、李广的后代,跟我们家一比, 那不就是个暴发户吗? 根本上不了台面。 连皇家都在往陇西李氏上边儿靠, 想沾一沾世家的荣光呢。 崔卢李郑王这样的人家, 向来内部通婚, 极少会外娶外嫁,世代经营之下, 对于宗族所在之地的影响力,甚至于远超朝廷, 士林之中的声望之高,也远非勋贵功臣可比。 虽说极少族中子弟极少外嫁外娶,但他们也并非全然不知变通,真遇上可造之材,便通过嫁女笼络。 女婿有了世家出身的妻室, 又有岳家支持,但凡要点脸面,将来出人头地之后,便得再还回去, 而世家本身,也通过这种方式不断更换血液,稳健的流传下去, 算是一举两得。 邢国公娶的是世家女,郑国公娶的是世家女,陈国公娶的是世家女,连卫国公夫人的母亲出自世家,可知这两者之间结合的有多紧密。 科举的事儿一出来,世家便明白风向了,谁都知道这是皇家想掘断自家的传承根基,也都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痛楚,但硬是都忍着,没去做第一只出头鸟。 只有荥阳郑氏,一边儿暗地里骂娘,一边儿安排人想法子,去处置这事儿。 陈国公的妻室出自博陵崔氏,皇太子的坐师之一出自范阳卢氏,太上皇嫁了女儿到太原王氏,出了个驸马,至于陇西李氏,皇家自己身上还沾着点儿这家的光呢! 至于清河崔氏和赵郡李氏,也跟重臣们有着或多或少的牵扯,只有荥阳郑氏,早年出了个太子妃,被皇帝记恨到现在。 要真是想下手,保准儿是第一个被拎出来立典型的! 郑家人恨得牙痒痒,但又无计可施,族老们商议之后,便派遣本家二房的郑彦石往长安去主持此事。 荒王死后,郑家在朝堂上的人便退了下来,长安那儿的府邸虽也有人住着,却都只是小辈旁支,至于长辈与主家的人呢,却都返回荥阳静静蛰伏,等待下一个时机。 郑彦石年近四旬,眼光毒辣,远非年轻人能比。 皇太子惯来稳妥,寻常人也见不到,想在他身上寻个漏洞,怕是难上加难,至于同行的秦王,人家只是秦王,即便寻到漏洞,又能怎么样? 即便局面再坏,人家也是皇帝的亲儿子,大不了往宫里边儿一缩,照样荣华富贵好吃好喝。 仔细咂摸了一阵之后,他将目光放到了乔毓身上。 性情直爽,头脑简单,能惹事,脾气上来,什么都干得出来。 最要紧的是,她是乔家的小女儿,掌中宝,娘疼,哥哥姐姐也疼,连皇太子他们那几个外甥,都格外亲近这姨母,要真是出了什么事,决计不会被当成弃子丢掉。 一边儿是科举,一边儿是嫡亲的小姨母,郑彦石捉摸着,要是真叫皇太子选,他八成会选择后者。 那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郑彦石心思也刁钻,叫人去挑了皇帝重臣家的分支子弟办这事儿,即便是闹大了,那几家也得把牙齿往肚子里边儿咽。 这主意有点儿损,但的确好用。 这天是考试的头一天,也是他计策开始的时候,从那几个士子,到喊冤的白氏,郑家都安排的妥当。 郑彦石想着能叫乔家和皇太子吃瘪,心中不无得意,叫了几个家伎助兴,跟郑六郎坐在一处喝酒。 他是本家的二爷,家主的亲弟弟,郑六郎这样的分支子弟,只有捧着的份儿,一口一个叔父唤的亲近,斟茶倒酒,极为殷勤。 过了午间时候,郑彦石便有些醺然,推开坐在身侧的家伎,道:“也不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叔父神机妙算,自然马到功成,”郑六郎压低声音,语气讥诮:“皇太子才多大?乳臭未干,就敢想这样的事,也该给个教训……” 郑彦石就笑,笑完又给了他一巴掌:“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说到嘴边儿,就是你该死了。” 郑六郎马屁拍马蹄子上了,一个巴掌挨在脸上,脸颊登时火辣辣的,倒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难堪和羞窘。 打他的人是郑彦石,别说是他这种小辈,即便是他爹在这儿,也是白打了,他讪讪一笑,连忙认了句错,又将话头扯到了别的地方。 天气仍旧是热,好在内室之中搁着冰瓮,倒不觉得难捱,两人喝了会儿酒,眼见时辰渐渐晚了,甚至过了午时,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人呢?”郑彦石眉头紧皱,隐约有些不安:“都这会儿了,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办事儿的人不敢这么没规矩。 郑彦石心头浮现出几分忐忑,招招手,唤了人来,往万年去探听消息。 他担心,郑六郎只会更担心,毕竟从头到尾这位叔父都没沾手,只是动了动嘴,事情要真是办砸了,倒霉的可是自己! 角落里的冰吻徐徐散着凉气,叔侄俩的心头却燥动起来,没什么心思再去喝酒,连话也不说了。 这沉寂的气氛也感染了旁人,几个家伎愈发小心,喘气儿的声音都小了,郑彦石自己也有些心烦意乱,见这几个家伎畏畏缩缩的,愈加不耐烦,摆摆手,打发她们出去了。 万年的消息还没传到郑家,前来缉拿郑六郎的禁军就到了郑家门口,二话没说,便把人按倒,直接给弄走了。 郑六郎虽是分家子弟,但有一个荥阳郑氏名头挂着,还真是没吃过这种苦,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担忧惊惧,慌得出了一脑门儿汗。 郑彦石进京的消息瞒不住人,他也没躲,大大方方的叫禁军们见了,又问起郑六郎:“他是犯什么事儿了?竟惹得禁军登门。” 前来拿人的统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就该问郑六郎了,我如何会知晓?” 郑彦石碰了个软钉子,脸上也不变色,笑吟吟的送他们走了,回到书房之后,脸上的笑才掉下去,侍婢仆从们噤若寒蝉,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唯恐再招惹主子烦心。 不多时,郑家探听消息的人便回来了。 郑彦石听那人将万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完,忍了又忍,手中茶盏还是摔出去了,热水与碎瓷溅了一地。 完了! 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念头。 六郎死定了,而自己,怕也讨不到好。 郑彦石面色阴沉,就跟能滴出水来似的,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一句话也不说。 管家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低声道:“二爷,禁军留了人,就在府门前盯着。” 郑彦石听得一怔:“高光明正大的盯着?” 管家眉宇间带着愁色,点头道:“是。” 梗在心头的那口气忽然间散了,取而代之的却不是释然,而是更甚一层的窒息。 郑彦石冷冷的笑:“连躲都不躲,他们这是想要爷的命啊……” 管家年迈,什么事儿没见过,早就猜到了内中真意,这会儿听他说了,半分也不露诧异,只道:“六郎那儿——” “放心,他不敢把我供出来,他还有老子娘,还有弟妹兄长,要是敢随意攀咬,一家人都没好果子吃!” 郑彦石嗤笑一声,慢悠悠的靠到椅背上,凝神思量一会儿,终于惋惜道:“没法子,皇太子明知道我在这儿,还叫人盯在门口,怕是动了真怒,想把我给留下了,这时候,还真不能跟皇家顶着来……” 管家是伺候过郑家老太爷的人,郑六郎那样的死了也就死了,对于本家子弟却忠心耿耿,不忍道:“二爷!” “爷不傻,怎么可能真把命撂这儿?” 郑彦石一合眼,叹道:“这事儿闹的太大了,一个六郎填不平,不叫皇太子出了这口气,日后还有的闹的,拿我一条命去填,这还差不多。” “天气炎热,忽发急病也是有的,”管家有点明白他意思了:“老奴这就叫人去准备棺椁……” 他有些心疼:“只是委屈了二爷,从此更名换姓,不能再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世人面前。” 郑彦石笑道:“吃一堑长一智,总也算是不亏。”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屋里边儿忽然响起一阵哭声来,老管家抹着眼泪出来,哭着吩咐左右道:“二爷去了,快去准备丧仪棺椁。方才那几个家伎侍奉不周,统统押出去打死,再在府中悬挂白幡,向故交人家通传这消息……” 二爷死了? 这也太突然了吧? 仆从们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不安,只是长久的仆役生涯,已经叫他们将服从刻在了骨子里,待老管家吩咐之后,便各自去准备了。 郑六郎原以为自己会被送到刑部,又或者是京兆尹大理寺之类地方去,连腹稿都打好了,哪知直接被送到万年的监狱去。 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皇太子与秦王都懒得见,吩咐人带了乔四郎与那几个世子娶对质,无误之后,便签字画押,以构陷皇亲、阴谋对抗朝廷为由,直接判了死刑。 白氏是女眷,又有受人蒙蔽的原因在,流三千里,可实质上,就她那样的体质,也跟死差不多了。 至于乔四郎与其余几个士子,虽然是被人当成傻逼骗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本身没有恶意,顶着祖宗的名姓去丢脸谋利,构陷他们,子孙三代皆禁止参与为官,直接打断了想要上进的脊梁骨。 乔毓见了这判决,什么话都没说,只道:“改天我去这几家坐一坐,说说话。” 这几人里边儿有乔家的子弟,有常家的子弟,也有周家的子弟,虽然子孙不肖,但直接这么处置了,其实还是有些伤人家脸面,他们未必会记恨,但乔毓觉得,还是说个清楚明白为好。 当天晚上,郑彦石亡故的消息便传到了万年,乔毓冷笑一声,道:“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皇太子神情讥诮,秦王也摇头道:“多半是诈死,想要以此将此事终结。” “他想得美!”乔毓没好气道:“想挖个坑把我给埋了,还想顺带踢我儿子一脚,更别说还拉扯了那么多重臣亲眷进去……人家不恼我还好,因此跟我生分了,将来出个什么漏子,这上哪儿说理去?这老王八蛋,坏得很!” 皇太子目光冷凝:“诈死逃过去?他还真敢想。” 皇太子的脸面跟尊荣,就值他一个假死? 走着瞧吧! 第二日仍旧是热,乔毓连热饭都不想吃,叫做了碗凉面,切了点儿黄瓜凉菜进去,用花椒油拌了,吃了一碗下去。 仆从们早就备了马,她跟正清查账目的孔蕴说了声,便跟两个儿子一块儿,与禁军们一道,往荥阳郑氏在长安的府邸里去了。 这会儿天色还早,郑家还没有宾客到,郑彦石的子侄们跪在灵前哀哭,白幡林立,棺椁漆黑,气氛带着有些凝滞的沉穆。 乔毓跟两个儿子过去的时候,全府的人都迎了出去,毕竟世家再自命不凡也是臣,总要在君主面前低头。 皇太子性情坚毅,不喜言谈,偶尔点一下头,却不开口,秦王倒还好些,随口同老管家说几句话。 若是寻常时候,郑彦石死了,皇太子与嫡次皇子登门吊唁,那真是无上荣光,但赶在这时候来,郑家上下只觉提心吊胆,唯恐那悬挂着的刀,忽然间就落下来了。 乔毓身着男装,腰带一束,便是个玉树临风的郎君,老管家听说过乔氏大锤的威名,怕她闹事,还悄无声息的打量了她几眼。 乔毓察觉到他的目光,禁不住回望过去,老管家忙恭谨的低下头,示意不敢直视。 “您可别这样,”乔毓拉着老管家的手,一路进了前厅,情真意切道:“我听彦石提过您,说是跟亲人没什么两样……” 老管家被她给整懵了,暗说这唱的是哪一出戏? 他人老了,倒还精明,顺着问了句:“秦国夫人识得我家二爷?” “不止如此,我还救过他的命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前厅,乔毓瞥见那个白底黑字的“奠”字,连连摇头,哀声道:“当年在荥阳,彦石被十来只疯狗追着跑,是我救的他……” 放屁! 郑彦石在心里怒道:老子什么时候见过你?! 他躺在棺椁里边儿,脸上还扑着粉,面颊僵白,叫人开了一剂药吃下去,身体又僵又冷,冷不丁一摸,真跟个死人一样。 老管家听得僵了一下,知道她是在扯淡,但也不能叫二爷爬出来,当场就给她拆穿,只得忍下来,颔首道:“原来还有这等渊源……” “可不是吗,”乔毓语气怜悯,道:“那野狗多凶啊,谁知道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冷不丁见个细皮嫩肉的人,那就不想松口,给彦石咬的,屁股都往外喷血,那只疯狗都被我打死了,还没把牙□□……” ……这强烈的画面感。 老管家没忍住咳嗽了一声,唯恐郑彦石气的从棺材里跳出来,郑家的小辈儿们不知真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有些复杂。 乔毓似乎没看见老管家的异样,拍了拍他的手,叹气道:“彦石活着的时候,还跟我借了五万两银子,这会儿人都死了,这笔债我也不再提,只希望他走得安心。” 说完,她从衣袖里取出张折的方方正正的纸条,直接丢到火盆里烧了。 老管家能说什么呢。 他僵硬的笑,忽然间有点羡慕起躺在棺材里的郑彦石了,如果可以,他也想进去躺着。 “您别这么说,”他假笑着说:“交情归交情,但账目是账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 说完,老管家招招手,叫了人来:“去取六万两银票来。” 又扭头看乔毓:“剩下那一万两就算是利息,您要是推辞,那就是骂我了。” 乔毓温柔的笑:“恭敬不如从命。” 郑彦石躺在棺材里,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 能不要脸到这地步,也真是一种本事。 皇太子与秦王对视一眼,忽然间钦佩起母亲来: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真不是谁都有的。 不多时,仆从便送了银票来,乔毓看都没看,便收到衣袖里边儿,近前去上了柱香,又走到了棺椁里边儿去。 “彦石啊,”她一拳拍在郑彦石心口,哀恸道:“你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走了呢!” 郑彦石哪想到她会玩儿这么一出,心脏差点给拍碎,即便知道忍住,眉毛也忍不住跳了一下。 乔毓瞧见了,却是视若无睹,一拳接一拳的打过去,哭道:“你的志向还没有实现,怎么能走?你的爹娘还需要奉养啊……” 老管家假笑着加了一句:“老夫人和老太爷都已经辞世了。” “这样,”乔毓立马收起了眼泪,欣慰道:“彦石是孝子,想来是急着去侍奉爹娘了。” 老管家继续假笑道:“是啊,二爷临终之前,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荥阳,也再三叮嘱老奴,要埋葬在父母身边……” “天儿有些热了啊,”乔毓假意擦了擦汗,道:“应该尽快送回荥阳,不然时间久了,就变味了,别人还以为你们家腌肉坏了呢。” 老管家假笑的脸都疼了:“秦国夫人说的是。” “啧,你说巧不巧吧,”乔毓面露感慨,道:“我这边儿有点事儿,打算去趟荥阳,正好可以把彦石给带回去。路上觉得闷了,我们俩还能说说话。” 老管家不知道怎么回了:“这个……”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走吧。”乔毓摆摆手,唤了立夏来,后者提着包,里边儿不知道装的什么,瞧着就有点儿重。 乔毓从她手里接过那包,又笑容满面的问老管家:“您知道我有个什么诨号吗?” 老管家不甚确定的道:“乔……大锤?” “嗳!”乔毓从包里边儿掏出一把巨锤,道:“今天我把本体带来了。” 说着,又摸出七颗钉子来:“彦石走了,我也没瞧见最后一眼,心里总觉得不安,我的良心发烫,烧的我难受啊!” 她拎着大锤,走过去,单手将棺椁给合上了:“我得把他的棺材焊死了,不然,我一辈子都没法安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再送三十红包,么么啾~~~ 76、帅吗 借老管家一万个脑袋,他也想不到乔大锤会玩儿这一出, 别说是他了, 就连皇太子和秦王,也是全然没有预料。 乔毓也不介意其余人惊诧与否,单手将那棺材盖儿合上, 长钉子往预留的孔洞里一搁, 就抡起巨锤砸下去了, “咣咣”几声巨响, 整个棺材就钉住了小半儿。 老管家呆了一瞬,骤然反应过来, 慌忙近前去,强笑道:“秦国夫人, 您这是做什么?” 他看着那严丝合缝的棺椁,眼底有慌乱之色在跳跃,拉住乔毓衣袖,劝道:“二爷走了,这样的日子, 您不能叫他走得不安心啊!” 郑彦石这会儿只是看着像个死人,可不代表他真的是死人,钉子砸上去,一丝气儿也不透, 用不了半刻钟,人就没了! “错了错了,”乔毓笑着拨开老管家手, 道:“就是为了叫他安心,我才有这一遭呢。” 七颗钉子砸下去俩,还剩下五个,乔毓搁在手心儿里抛了抛,又绕到另一边儿去砸。 皇太子与秦王反应过来,忍俊不禁的对视一眼,暗暗摇头,却令人去拉住老管家,劝慰道:“老人家伤心坏了,别叫他瞧着这一幕……不然,心里又该难受了。” 内侍闻言应声,便走上前去,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拒绝的扶住了老管家手臂,制止他再近前。 老管家双目圆睁,额头上青筋绷起,憋得脸都涨红起来,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是亲眼瞧着郑彦石长大的,跟自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儿,这会儿看他被活生生钉在棺材里边儿,真是撕心裂肺般的难受,偏生这条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没法儿重头再来。 死讯已经发出去,满长安都知道了,皇太子跟秦王都在这儿,难道要他说二爷没死,那消息是假的吗? 这可是欺君之罪! 万年那儿的屎盆子都没擦干净,这会儿又扣上个新鲜热乎的,这是上赶着给朝廷递刀子呢! 郑彦石假死的事,只有他自己和老管家等几个忠仆知道,未免事情闹大,连子侄辈儿的人都不知道。 小辈儿们知道万年的事儿,也知道这事儿跟自己家脱不了干系,今早见皇太子兄弟俩与秦国夫人登门,心中便知不好,这会儿见他们开始闹事了,虽也气怒,到底不曾起身阻拦。 万年的事儿到郑六郎那儿便停住了,但这样显然不会叫皇家与朝廷满意,所以本家的二爷死了,既然人都死了,再叫人闹一闹,将这一页掀过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死都死了,还计较这些身后事做什么。 他们这么想着,彼此交换个神色之后,便老老实实的跪在原处,等着这场闹剧过去。 郑彦石被乔大锤那一通铁拳打的五脏六腑都在哆嗦,他也能忍,知道事情不能闹大,只能这么着,便生生忍了,一声也没吭。 可心理素质再强的人,发现自己要被钉进棺材里活生生憋死之后,怕是也坐不住了。 棺材盖合上,郑彦石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再听那“咚咚咚”的闷响声,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人家知道他是装死,有意顺水推舟,送他一个真死! 棺材里只有他一个人,无所谓再去闭着眼装一个死人,郑彦石伸手去摸,便触碰到冷硬的棺材盖儿,刚想拍几下,告诉外边人他还活着,可临了了,手又顿住了。 他要是忍了,那就只会死他一个人,可若是闹大,一个欺君之罪下来,正巧就给了皇家问罪的理由,整个郑家怕都讨不到好。 乔家,秦国夫人。 郑彦石涂抹了几层脂粉的面容,忽然间涨红起来,既是因为空气逐渐稀薄,也是因为心头巨恨。 乔毓可不知郑彦石在想些什么,即便是知道,她也不在意,七颗钉子楔进棺材,保管结结实实的,任谁也出不来。 她左拍拍,右拍拍,觉得满意极了,笑容满面的看着老管家,道:“我没能见到彦石最后一面,但好歹也送他走了最后一程,他在九泉之下知晓,该欢喜坏了。” 老管家死死的瞪着她,半晌,终于从牙根里边儿挤出一句话来:“秦国夫人,有心了。” “嗨,”乔毓摆摆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棺材总共才多大点地方,里边儿仅存的空气,也很难供应一个活人用多久,若是劣质木材也就罢了,可荥阳郑氏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用便宜货? 郑彦石躺在棺材里边儿,慢慢儿的就有点喘不上气来了,他不自觉的仰起头,觉得这样似乎会好过些,然而没过多久,便如同离了水的鱼一般,大口大口的喘息这。 原来死亡是这样痛苦的事情! 郑彦石忍不住了,他拼着仅存的力气,开始拍打棺椁,什么体面,什么尊荣,统统都丢到一边儿去。 他只想活下去! 乔毓拎着大锤,半倚在棺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安慰着伤心落泪的老管家,就听棺材里边儿忽然传出一阵撕磨动静来,像是有老鼠在挠木板一般,响的人耳朵疼。 老管家再忍不住,骤然爆发出一声痛哭:“二爷啊!” 说完,便要扑上前去。 “拉住他!”乔毓面色肃然,自己也退后几步,远离那棺椁,一脸警惕道:“今日诸事不宜,晦气极重,便容易惹些脏东西来,谁知道这里边儿生出个什么玩意儿?” 老管家听她这么扯淡,真想冲过去给她一锤,奈何被人拉住,却是无能为力。 乔毓又去看那几个小辈:“会背《金刚经》吗?赶快念上一段儿,将那恶鬼驱逐出去!” 那几人又不知道郑彦石没死,冷不丁听见棺材里边儿开始有动静,都给吓住了,忙正襟危坐,叽里呱啦的开始背《金刚经》。 皇太子跟秦王差点儿笑出声来,微微低头,掩住了此刻神情。 约莫过了半刻钟功夫,棺材里的动静渐渐停了,最终归于平静。 秦王悄悄同哥哥道:“死透了。” 皇太子忍笑不语。 唯有乔毓,一脸欣慰的拍了拍几个年轻人的肩:“彦石没白疼你们啊……” 老管家双目充血,看起来就跟要杀人似的,若不是有所顾忌,生吃了乔毓的心思都有。 “老人家,您多节哀,日子还长着呢,”乔毓惋惜道:“这点儿事儿就被打倒了,以后可怎么办?” 老管家冷冷的笑了一下,却没说话。 乔毓也不介意,向他颔首,道:“人也见了,丧也送了,我真得回去了,我娘等我回去吃饭呢。” 老管家皮笑肉不笑道:“您不是说,打算去趟荥阳,顺带送二爷回去吗?” “我是真想送他回去啊,”乔毓叹道:“可万年那儿还一大摊子事儿呢,又分身乏术……” “等着,等我得了空,”她歉疚道:“我亲自去彦石坟前致歉!” 老管家连假笑都难以维持,冷冰冰的盯着她看。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乔毓拍了拍他的肩,道:“您忙着吧。” 说完,便带着两个儿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出去。 皇太子原以为今日是来问罪郑家的,还在想着该怎么同郑家人攀扯,哪成想母亲三两下将事情给料理了,还出了口恶气。 “你啊,”他摇头失笑:“在哪儿都吃不了亏。” 秦王也是忍俊不禁:“这一回,郑家该气的跳脚了。” “他活该!”乔毓提着大锤,气哼哼道:“郑彦石摆了我一道,还拿着乔家人做筏子,我当时就说,要是叫我逮到,非把他锤出屎来不行!” 远处有马车驶来,大抵是前来吊唁的,乔毓心头那口恶气出了,气也就顺了。 出门之前,他们便叫人送信回长安,说是要到卫国公府去吃饭,这会儿午时也快到了,差不多便得赶回去。 “那几个士子出身高门,虽然都说旁支,但毕竟与朝臣们有所牵扯,”乔毓端坐马上,正色道:“处置了人家的子弟,总该登门说一声,不然抹不开情面。” 皇太子与秦王是君,登门去说这事儿,只会叫人家不自在,闻言便笑道:“且等午后吧,用过饭之后,小姨母再登门拜访便是。” 乔毓道:“也只能这样了。” 母子三人说说笑笑的,一路回了崇仁坊,刚走进卫国公所在的街道,就听府门外吵吵嚷嚷的,好些人在外边儿闹腾。 乔毓眉头一跳,皇太子与秦王面色也不甚好看,目光淡漠,向左右道:“去看看,是什么人?” 禁卫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回来回禀:“是冀州房的族人来了,想为乔四郎求情,老夫人不见,他们便守在这儿不走……” 几人催马近了,便见门前有男有女,好不热闹,有的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绝情”,有的说“得势也不能忘本,别只顾着自家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人说“秦国夫人也忒狠心了,四郎还要唤她一声姑母”。 竟还有人将乔老国公搬出来了:“骨肉亲人闹成这样,大哥九泉有知,怕也不会安宁。” 乔毓听到这儿,心头那朵火苗“呼啦”一下就炸开了,看也不看那群人,直接催马进了府,皇太子与秦王自然跟随。 那些男女老少围在门口,冷不丁冲过几匹马来,唯恐被人踩到,慌忙多闪开之后,又满心怨气道:“那是谁?没瞧见这儿有人吗?真是没规矩!” 毕竟是一个姓的,此前又不是不认识,乔老夫人难免会拉不下脸来,但乔毓就没这个忌讳了,翻身下马,吩咐府中仆从:“去京兆尹请差役来,就说有人在卫国公府门前闹事,咱们管不了了!” 外边人还在猜测她是哪一房的女郎,听她底气这么足,就知道是那位秦国夫人,愤愤不平道:“都是一家人,何必闹的这么难看!” 乔毓置之不理,向皇太子道:“虽说举贤不避亲,但哪儿都是我们家的人,倒叫人觉得乔家多吃多占,贪得无厌。” 她一指那群乔家族亲,道:“今儿在这儿的人,但凡身上有官的,统统撸了!丢下政务跑到这儿来,再吃官饭,也只会给乔家丢脸。若是没官职,就把他老子兄弟的职位撸了,自家人都管教不好,那还想着管理百姓?吃屎去吧!” 皇太子笑着应了一声,又吩咐身后属官:“即刻去办。” 这话一说,乔家的族亲们就炸开锅了,哄闹了一会儿,有个五十上下的男人出来,脸上带着点儿为难,道:“四娘,你这么说,可就伤和气了,在这儿的不乏长辈,还有你的叔伯啊……” 方才那句“大哥泉下有知,怕也不会安宁”便是这人说的,这会儿倒是为难起来了。 “谁要跟你论辈分儿?” 乔毓冷笑一声,拎着马鞭过去,一巴掌把他扇倒:“我是正一品秦国夫人,位同郡王,你是哪来的野蒜,跟我拿腔作调?!” “三叔!” “三叔爷!” 人群里冲出几个年轻人来,愤愤道:“你怎么能对长辈动手?好没规矩!” “我再没规矩,也没教出不要脸的儿孙,跑到长安来丢祖宗的脸!我再没规矩,也不至于明明理亏,还跑到别人门前叫嚷,拿那点儿情分要挟别人!” 乔毓一鞭子抡过去,将这几个鳖孙抽倒,嗤笑道:“做人都做不明白,还讲个屁规矩?!” 她一脚将说话那人踹出老远:“在这儿,老子我就是规矩!” 皇太子跟秦王一直没说话,只静静站在母亲身边儿,看着她欺负弱智儿童和弱智中年,随时等着给亲娘收尾。 乔毓叉着腰,不易察觉的侧了侧脸,悄悄问他们:“我帅不帅?” 那二人异口同声道:“特别帅!” 乔毓心满意足了,欢快的吹个口哨,打算回家吃饭了。 被她扇倒的三叔挣扎着做起来,懵逼一会儿之后,终于涎着脸追了过去:“小侄女,这事儿是我们不地道,但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你就说句话,成不成?” 他也一把年纪了,头发花白,还在为儿孙奔走。 “成吧,”乔毓心软了,叹口气,道:“您将来是打算火葬,还是想土葬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送红包~ 77、弹劾 “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那三叔见她语气软了, 原以为是会松口的, 不想听了这么一句话,当场差点儿蹦起来。 乔毓看也不看,向皇太子与秦王道:“天热了, 别在外边儿久留, 咱们走吧。” 皇太子与秦王相视一笑, 颔首道:“走吧。” 几人进了内门, 府门前乔家族人的叫嚷声也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这夏日里躁动的微风中。 常山王李琛还未归京, 王府中庶务又不多,常山王妃放心不下母亲, 便又挪回来住了,见乔毓与皇太子、秦王一道过来,先自笑道:“你把人打发走了?” 乔毓面色却不似方才戏谑,正色道:“不止将他们打发走了,连官位都叫阿琰一并削去, 只要是到这儿来闹的,一个都讨不到好。” 常山王妃听得微怔,眉宇间不禁添了几分沉思之色,乔老夫人却叹口气, 拉着小女儿的手,道:“虽说关系已经远了,但毕竟也是一家人, 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你姐姐便要赶他们走,只是被我拦住了……” “阿娘或许是老了,格外念旧起来,”她神情有些伤怀,低声劝道:“总归是骨肉相连呐。” “阿娘,账不是这么算的。” 乔毓一掀衣摆,跪在乔老夫人面前,皇太子与秦王见状,如何还能坐得住,也忙跪在母亲身后。 常山王妃见她如此,便知是有正事要讲,忙打发侍婢仆从出去,只留了几个主子在里边儿。 “阿娘,历代帝王都想长生不老,江山永固,可又有谁真的做到了?秦始皇自称始皇帝,想的是传及二世、三世乃至万世,可只传到二世,大秦便亡了。” “皇朝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家族?” 乔毓看着母亲,神情郑重,道:“大唐新建,阿爹与哥哥们劳苦功高,但乔家现在所享有的尊荣,已经超过了父兄拼下来的功勋。圣上是乔家的女婿,阿琰是乔家的外孙,他们在的时候,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阿琰的儿子,阿琰的孙儿呢?” 乔老夫人目光微微沉了,常山王妃也禁不住轻叹口气。 皇太子静静跪在母亲身后,没有做声。 他在的时候,必然会保乔家满门富贵,但他的儿孙会如何做,他却难以保证。 难道叫他临终留下一道遗诏,叫继位者善待乔家吗? 若真是如此,只怕会给乔家引来灭门之祸。 没有办法担保的事情,皇太子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卫国公府是大唐十六卫之首,大哥位居宰辅,二哥也是郡公,乔妍身为皇后,堂妹也是正一品韩国夫人,而大姐姐夫君常山王,便是大唐十六卫的第二位,若论及权势,除去皇家,谁敢与乔家争锋?这太招人忌讳了!圣上不说,阿琰不说,咱们自己得有分寸,得为儿孙后代考虑!” 族亲是亲,但再怎么亲,也亲不过自家儿孙。 小女儿说的这些,乔老夫人其实都明白,她虽上了年纪,却不糊涂,只是一直以来,皇帝与皇太子都对乔家给予最高的礼敬,所以才没有太将这些放在心上,这会儿听小女儿直接将这些点破,方才恍若初醒。 “是这个道理,”乔老夫人神情感慨,道:“月盈则亏,盛极则衰……” 乔毓见母亲通情达理,心中那口气便松了三分,膝行一步,殷勤的帮着乔老夫人捶腿,又道:“阿琰在万年筹备科举的事儿,阿娘想来也知道,这儿没有外人,我也不瞒着您,科举不会只在万年一个地儿举行,将来要推行到整个大唐去……” “可是您想啊,”她语气引诱,道:“科举选出来人了,就得有地方放,可官位这东西,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将人安排到哪儿去呢?” 乔老夫人意会到了,哼笑道:“圣上打算对世家动手了?” 朝廷里的职位,已经没什么空余的了,即便是有,也很难安排全天下的举子,反倒是地方上,因为连年征战,民生凋敝,都被世家大族把控,或许可以借机筹谋。 “嗳,要不怎么说我聪明呢,全都是像了阿娘您啊!” 乔毓拍了句马屁,顺道也夸奖了自己一句:“世家兼并土地,广蓄仆婢,隐瞒人口税收,已经有尾大不掉之势,圣上已经打算以郑国公魏玄为使,省并冗员,裁撤地方多余官吏,再过些时日,便会降旨,通传天下……” 乔老夫人听她说到这儿,终于彻底明白了:“四娘啊,你是想大义灭亲?” “世家势大,远非一日之间所能清缴,再则,天下之弊,难道只在世家?” 乔毓正色道:“荥阳郑氏头一个跳出来,又有先太子妃那旧事在,保管要挨最狠的一刀,但想要就此将它打垮,却是有心无力,更不必说其余世家了。” “有些事情,圣上不会说,阿琰也不好开口,其余人碍于自己屁股底下不干净,也不敢说,但疮疤不能藏着,越藏越烂。” 乔毓叹口气,道:“科举考试还没开始,我便令人悄悄出京,打探乔家族亲们在地方上的行径,得了回信之后,真是恨得牙痒。” 乔老夫人闻言色变,与常山王妃对视一眼,神情皆有些凝重。 乔毓便自衣袖中取出几页文书,递与母亲细看:“乔家族亲依仗乔氏威名,鱼肉乡里,横向霸道,强买良田,屡有恶行,官员到冀州上任,甚至要先往乔家去拜山头,否则便寸步难行,他们没有世家的底蕴,做派却比世家还要嚣张!这样的族亲,不尽快切掉,还留着做什么?嫌自家身上的污点不够多吗?” 乔老夫人翻了一翻,脸色便阴沉起来,看到最后,连手都在哆嗦,猛地站起身来,要去同那些人分辨:“这群混账东西,简直该死!” 常山王妃捡起来看了眼,也是眉头紧皱,却将母亲按住,动作轻柔的为她顺气,道:“阿娘,您先别急,小妹既然说出来了,必然是有法子的,那群混账东西,何必再去见……” 乔老夫人勉强忍下气来,却听乔毓继续道:“有坏的人,自然也有好的人,咱们要做的,就是切掉坏的那些,留下那些好的,这么一倒腾,官位不就腾出来了?” “阿娘也别气恼,家族枝繁叶茂了,免不得会有几根烂掉的枝杈,砍掉便是,咱们家这样,别家也这样。” 她笑了一下,道:“我之前一直愁着这事儿该怎么办,今日之事却给了一个最好的契机,便联合长安高门,先将那些害群之马清理出去,既能清明吏治,也能省并冗官,再则,还能给中榜的举子们腾地儿,一石三鸟。” 常山王妃仔细思量片刻,颔首道:“倒有几分道理。” 乔老夫人却有些忧心:“只怕人心不齐,反倒因此生事……” 皇太子听得莞尔,道:“若是有人不齐,便只管归乡种地,朝臣有那么多,离了谁大唐便不能运转了?” 他语气温和,言辞之中却隐含杀伐之气,乔老夫人听得心头一凛,却又安心起来。 “这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她轻轻叹口气,摸了摸小女儿的头,道:“四娘啊,好好干。” 乔毓听母亲这般勉励,便知道是不打算再管那些所谓的族亲了,欣然一笑,应声道:“好!” 天气热了,午膳便以凉菜与拌菜居多,常山王妃跟乔老夫人知道这几个孩子今天回来,特意包了乔毓最爱吃的荠菜饺子,刚热气腾腾的端上来,就听有人前来回禀,说是韩国夫人与晋王、昭和公主过来了。 “这仨人怎么凑一块儿去了?” 乔老夫人有些诧异,却笑道:“快快叫他们进来,外边儿可热呢。” 韩国夫人领着两个孩子进来,眼眶尚且有些红,乔毓瞅了眼,还当是被人欺负了,再看两个孩子眼泪汪汪的看着她,忽然间意会过来 她是乔妍,是他们的母亲。 孩子们指定是知道她明白这节身份了,这才顶着大太阳,巴巴的跑过来。 乔毓的心猝不及防的疼了一下,旋即又柔软下来,近前去帮着两个孩子擦了擦汗,拉着入席:“瞧你们热的,先坐一会儿再吃。” 晋王和昭和公主抽了抽鼻子,小声应了声:“好。” 吃了午膳,乔老夫人便借口午睡,叫常山王妃和韩国夫人搀扶着走了,却将空间留给四个孩子,叫跟母亲好生说会儿话。 “阿娘!”昭和公主忍不住哭了,抱着母亲舍不得撒手,一个劲儿的叫“阿娘”。 乔毓被她叫得心头发酸,搂着孩子,哄道:“别哭啊,我这儿不是好好的吗?” “阿娘,”晋王抽泣道:“你还没有想起我们来吗?” 乔毓呼吸一滞,顿了顿,终于还是摇头。 “那父皇呢?”昭和公主哽咽道:“你也不记得他了吗?” 乔毓被孩子们问的有些愧疚,却也只能摇头。 “阿娘,出宫的时候,我们想叫上父皇一起的,可他推说有事,没有一起过来,我看父皇形单影只的样子,心里好难过……” 昭和公主低着头,好半晌过去,才小声道:“阿娘不喜欢父皇了吗?” 乔毓被她说的怔楞,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顿了良久,方才道:“这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她这是显而易见的转换话题,昭和公主见母亲面有难色,到底没有再问,只拉着她手,道:“阿娘能再回来,我们都好高兴,倒不是说逼迫阿娘如何如何,只是为人儿女,见父母亲如此,总觉得心中不忍。” 乔毓知晓自己曾经是乔妍之后,再去想自己离宫之时两个孩子所说的话,心中如何不感激动容,摸了摸他们的头,欣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昭和公主埋头在母亲怀里,轻轻的笑了。 …… 晚上的时候,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归府,听乔毓说起冀州房族人的事情,连连颔首:“早就应该处置了。” 说完,又道:“乔家声势已极,再继续下去,是祸非福,小妹这般筹谋,是为子孙后代计。” 昌武郡公也是附和。 乔家内部无人有异议,此事便这么定了。 皇太子既答允母亲,会将冀州房的乔家族人打发掉,那就决计不会留情,当天便令人上表,先是弹劾身负官职者擅离职守,又申斥官吏家眷到卫国公府门前,以恩义要挟,不尊政令。 皇帝早有意清缴世家大族在地方上的势力,只是一来世家势大,二来许多地方官吏都与长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现下见乔家主动将地方上的分支打发了,便知其中真意,哪有不准允的道理。 卫国公上疏请罪,无论是为了平稳局势,安抚接下来可能被涉及的重臣,还是处于情分私交,皇帝都不会加以苛责,厚赏勉励,以示亲厚。 冀州房的人进京,原本是为了自家子弟求情,哪成想会闹成这个样子,又是绝望,又是气闷,最终,终于被人驱赶着,愤愤不平的回冀州去了。 这是群脑子里养鱼的智障,完全没看出更深一层的意思,但朝廷里边儿自有能臣,将皇帝心思打量的一清二楚。 先行科举,再动世家,接下来可不就是要清缴地方抱团的小势力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人本来就是贪婪的动物,乔毓对此毫不意外,想着考试刚结束,阅卷还需要几日,便没有急着回去,想着在府中住一夜,第二日再回万年。 她是爱交朋友的性子,做乔妍时是这样,做乔毓时也是这样,问一问两代中青年,谁不知乔大锤威名? 这会儿回了长安,她免不得要同亲朋好友们聚一聚,苏怀信、许樟、陈敬敏、高三郎,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少年郎君中穿插着几个女郎,乌泱泱的一群,人声鼎盛。 喝酒喝到最后,有人提议道:“大锤哥,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最笨,说不出什么来,但心里是钦佩的,来一块儿敬你一杯!” 众人哄笑起来,却真的举杯,齐齐向她致敬。 乔毓喝的不少,面颊微红,神态隐约醺然,含笑谢过众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日她回去的晚了,人又有些醉了,倒头便睡,第二天日上三竿了,还搂着被子呼呼大睡。 乔老夫人心疼孩子,也舍不得叫她起床,吩咐人往冰瓮里添了点儿冰,叫她舒舒服服的继续睡,却不知道这会儿,乔大锤的名字已经在朝堂上被御史弹成了筛子。 乔毓将冀州房的人打发回去,又因此夺官,直接牵扯到了省并地方冗官的事儿,也切实的触碰到了部分朝臣的利益,被人捅到御史那儿去弹劾,当然也不奇怪。 这事儿是皇帝打算办的,没人敢直接提出非议,故而子弹都朝乔毓去了,弹劾她罔顾人伦,不敬尊长,巴拉巴拉的,又攻讦起女人为官,牝鸡司晨的事儿来。 皇帝早就定了主意,自然不会更改,淡淡听御史说完,便直接驳斥回去,半分情面都没留,直接叫人回府静修去了。 那御史姓张,人倒不坏,只是有些迂腐耿直,太将长幼尊卑挂在心上,但省并冗官的那些利益纠葛,却真跟他没关系。 被皇帝赶出宫时,他脸上还带着些许悲愤,一甩衣袖,恨恨的回府去了。 张夫人正跟小儿子说话,见丈夫气冲冲的回来,脸上的笑容便收敛起来,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小儿子便忙不迭端了茶过去,笑嘻嘻道:“阿爹,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简直是不像话!”张御史气的胡子直往脸上翻:“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话出自《论语》,讲得便是亲亲相隐。 张三郎听得莫名,同母亲对视一眼,不免细问几句,张御史便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忍怒道:“毕竟根出同源,竟如此无情!” “他们不擅离职守,怎么会被撤职?家人往长安去闹事,其余人会不知道?坐视事情发生,撤职也不冤枉,关大锤哥什么事儿?” 张三郎听得眉头紧皱,不满道:“爹,你这么干,我以后没脸见大哥了!” 张御史:喵喵喵??? 他撸起袖子,皮笑肉不笑道:“你再说一遍?” “本来就是,大锤哥又没错,你弹劾她干什么?” 张三郎梗着脖子,摇头叹道:“阿爹,你这事儿办的是真不漂亮,我以后没法儿再跟大哥一起喝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何人不通锤哈哈哈哈哈 ps:评论送三十个红包~ 78、预警 乔毓是在午膳时候,得知自己被人弹成筛子这事儿的。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还怕她因为这个不高兴, 再出去把几个御史的府邸给砸了, 哪成想她端着碗慢慢吃饭,一点儿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办这事儿之前,就猜到会有人反对, 弹劾几句算什么, 不疼不痒的。” 乔毓满不在意的说了句, 又将碗递给侍立在一侧的女婢, 叫她帮着盛饭:“我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这会儿就受不住, 将来怎么办?” 卫国公听得失笑,常山王妃与昌武郡公对视一眼, 也是忍俊不禁,乔老夫人欣慰道:“你能想开就好,娘就怕你钻牛角尖,平白气坏了身子。” 天气仍旧是热,乔毓却也不急着返回万年, 先往郑国公府走了一趟,同魏玄说起省并冗官之事,又提及前几日本处置的魏家族亲。 魏玄秉性刚直,并不将那点小事挂在心上, 反倒向她致歉:“也是我没有约束好族人,这才闹出这等事来……” 乔毓喜欢跟明白人说话,闻言便笑道:“都过去了。” 说完, 又道:“等考试的结果出来了,还要请郑国公去把关呢。” 魏玄自无不应,送她出门时,却多提了一句:“几位御史言辞过激,但也不是存了什么坏心,只是被人所惑,所以才会如此,秦国夫人不要见怪。” “我不至于为此动气,但也不觉得他们适合在这官位上呆着,”乔毓知道他不是量小之人,心中有所异议,便坦然道:“御史的职责,便在于监察百官,忠言进谏,可他们呢?这次被别人煽动,上疏弹劾我,下一回会不会被人煽动,再弹劾别人?如同他们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只会被人利用,做了恶人手里的刀,那这所谓的御史,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魏玄被她说的一怔,静默片刻,肃然道:“受教了。” “不敢当。”乔毓不欲将话头起的这么沉重,笑了一笑,上马往常珪府上去了。 她到的也巧,常宁正将昨日的试题及回答默写出来,叫父亲帮着掌眼,常夫人做了酸梅汤,给那父子俩送去,见乔毓到了,忙叫人再去取了杯盏来,为她也添了一碗。 乔毓尝了口,爽歪歪道:“好喝!” “绿豆汤虽也解暑,却不如这个,”常夫人笑道:“我做的不少,你走的时候,带回去些给老夫人尝尝。” 乔毓也不客气,笑着应了声“好”,又同常夫人寒暄起来,约莫说了一刻钟话,那边儿那父子俩却始终沉默着,偷眼去瞧,便见常宁有些忐忑的站在书桌前,常珪眉头皱的正紧。 常夫人没拿乔毓当外人,便站起身来,到丈夫身边去接了那答卷看,瞅了两眼,也没瞧出什么门道来,问:“答得不好吗?” 常珪叹口气,道:“差强人意。” “既然还好,你摆这个脸色给谁看?不知道的,以为这不是你儿子呢!” 常夫人没好气道:“有话就说,跟个哑巴似的,晾着孩子算怎么回事?” 常宁有了依靠,立马附和道:“阿娘说的是!” 常珪被妻子说了几句,也不恼,剜了儿子一眼,又指着他交过去的那份答卷,闷声道:“你看他这句,再看这句,明显就是前言不搭后语……” 常夫人被说的动摇了:“有这么差劲儿吗?” 以常珪此时的眼界来看,哪怕是科举夺魁的状元,怕也不过了了,他摇头道:“还得雕琢……” 常宁弱弱的分辨道:“我跟其余人对了对,已经算是写的不错的了,搞不好,能进三甲呢……” “真的?”毕竟是亲儿子,常珪哪有不盼着他好的道理,闻言欣慰道:“你要是真进了三甲,我就把小花烤了,专门犒劳你!” “……”乔毓悄悄问身边儿嬷嬷:“小花是谁?” “舅老爷前几日送来的一只鹿,”那嬷嬷笑道:“老爷原本是打算养着,宴客时再杀的。” 乔毓听得失笑,却提起正事来:“早先在万年,被打发走的几个人里,也有常家的族亲……” “打发了便打发了吧,大锤哥,我得多谢你,要不是你帮着下了这个决心,我真未必能做得出来。” 常珪提及此事,神情怅惋,转向乔毓,叹道:“我幼年丧父,母亲独自将几个孩子拉扯大,族亲们帮扶甚多,底下弟妹也都留在地方,真找上门来,叫我怎么推拒?” 他是这样,乔老夫人是这样,其余人其实也是这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谁家还没几个穷亲戚,你们家是这样,乔家是这样,魏家想来也是如此,”乔毓道:“我都想好了,等将来省并地方冗官的时候,便将各自族亲所在之地避开,你去查我的,我去查你的,没法子攀关系,想来也还简便些。” 常珪听得颔首,又正色道:“不过,丑话得撂在前边儿——若只是小错,便削官罚俸,斟酌着来,若有人尸位素餐,鱼肉乡里,也决计不可轻纵!” 他叹口气,由衷感慨道:“圣上登基之后,一直都顾及着朝廷,顾及着太上皇党羽,好容易腾出手来清缴地方,头一仗必然要打的干脆利落,否则,日后谁会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乔毓连连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出了常家之后,乔毓又往其余几家去走了走,无一例外都收获了支持与勉励。 返程的时候,时辰已经有些晚了,夕阳的余晖淡淡洒在街上,万物都蒙着一层浅金色的光辉。 乔毓想着今日见过的那些人,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或许正是因为经历过战乱,所以大家都更加珍惜和平,想要建设好这个国家。 或许是因为大唐新立,所以朝臣们丝毫不见颓唐之气,都想着建功立业,开创盛世,英姿勃发如旭日的朝阳。 乔毓想到这儿,不觉微微笑了起来,转过这条街,却见崇仁坊门前站了两个年轻郎君,蔫眉耷眼的,似乎有什么烦心事。 她还记得俩人,昨夜都与自己喝过酒,一个是张家的郎君,齿序行三,另一个却是陈敬敏。 乔毓对于小弟,还是很关爱的,下了马,笑道:“敬敏,三郎,你怎么在这儿?” 张三郎低着头不敢吭声,陈敬敏抬腿踢了他一脚:“说啊,这会儿怎么哑巴了。” “对不住啊大锤哥,”张三郎红着脸道:“我也是刚知道这事儿,今天弹劾你的人里边儿,其实就有我爹,你看这事闹的……” 乔毓原以为是出什么事儿了,听他这般言说,忍俊不禁道:“没事儿。你爹是御史,监察百官也在情理之中,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对的事情,职责所在,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只是我还有另一句话,劳烦你问一问令尊,”她徐徐道:“冀州房的乔家族人玩忽职守,真的对吗?乔四郎等人的所作所为,难道不该被判刑吗?以他的观念来看,我是有错,但若是换成另一个人,这般对待乔家族人,是不是就是理所应当了?他在别人处听到此事,上疏弹劾,又是否有偏听偏信之嫌?” 张三郎原以为她会埋怨自己的,这会儿听乔毓这般言说,不禁怔住,旋即脸颊便更烫了。 他们之所以喜欢跟乔毓相处,便是因为她骨子里有种坦坦荡荡的气度,从不扭捏小气,自己觉得她会因此置气,疏远自己,反倒是太小看人了。 “我记住了,”张三郎衷心道:“大锤哥,多谢你。” “几句话而已,有什么干系,”乔毓笑了笑,又向陈敬敏道:“都是吃过酒的兄弟,别为了这点事闹的不高兴,他父亲想说什么,他又管不到,因此埋怨他,便有些过了。” 陈敬敏能跟张三郎一道过来,显然是与他亲厚的,这会儿听乔毓主动为后者开解,不禁笑道:“多谢大哥体谅!” 天色也不早了,空气中似乎已经弥漫起淡淡的饭香味儿,几人寒暄几句,就此辞别,各自归家去了。 张三郎进门的时候,张夫人正打算叫人去寻他,见儿子自己回来了,又催促着去净手:“阿娘叫人炖了黄豆猪脚汤,你最喜欢喝的,快来尝尝……” 张御史哼了一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道:“跑哪儿去野了?都没跟家里说一声,不像话!” 张三郎擦了手,道:“我跟敬敏一块儿去见大锤哥了……” “她有什么好见的?你爹刚弹劾完她,人家能给你什么好脸?”张御史横眉竖目道:“趁早断了来往了事!” 张三郎瞅了自个儿爹一眼,再想想大锤哥说的那些话,不禁摇摇头,给自己盛了个猪蹄儿,抱着哼哧哼哧的开始啃,权当是没听见自家老子念叨。 张御史见他这副情状,愈发恼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爹,”张三郎抬起头来,油光满面,含糊不清道:“我真替你觉得脸红……” 张御史火冒三丈,抬手想要抽他,张夫人赶忙拦住,又劝儿子:“好好说话!” 张三郎哼了声,便将乔毓前不久说的那些话讲了:“都是人,我大锤哥还是你最看不上的女人,你瞅瞅人家的胸襟气度,再瞅瞅你自己,啧啧啧……” 张御史听得默然,久久没有做声,直到张三郎啃完第四个猪蹄,才道:“秦国夫人她,真是这么说的?” 张三郎道:“我是你儿子,你知根知底,我是能编出来这种话的人吗?” 张御史喟然长叹,站起身道:“真是老了,不服输不行啊。”说完,饭也没吃,便离开了。 张夫人见丈夫如此,不免有些担忧,想悄悄跟上去看着,却听儿子道:“别理他。” “他是忠臣,要清正,要刚直,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什么事儿都想去说一嘴,只图问心无愧,可咱们呢?我小时候到书院念书都没人愿意跟我玩,背后骂我是小告状精,阿娘你出门在外,多少女眷阴阳怪气的挤兑?” 张三郎抱着他的猪蹄,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就他是忠臣,就他耿直,大唐就这一个御史了,看我爹这劲头儿,不当官儿了回老家去弹棉花,都能养活二百口人——常侍中不耿直吗?郑国公不耿直吗?人家也得罪了那么多人,逢年过节都没几个人登门?” “别这么说,”张夫人叹口气,道:“你阿爹是有些迂腐,可他没坏心。” “没坏心却办了坏事,那才更叫人膈应,”张三郎哼笑着,舔了舔手指头上的油,劝慰母亲道:“叫他出去走走吧,吹吹风,脑子里的水没了,他也就醒了。” 第二日的朝会,仍旧有人弹劾乔毓,只是这弹劾的人里边儿,却少了张御史。 皇帝登基几年,早就将臣子们的心思摸透了,知道这些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是没想到,最爱较劲的张御史却成了哑巴。 他有些诧异,正在想今儿刮的是什么风,不想张御史却近前一步,道:“臣有本启奏。” 难道是打算最后再弹劾? 皇帝心头微动,面色却如常,只道:“讲。” 张御史今日仍旧是要弹劾,只是弹劾的人不是乔毓,而是其余人。 “此辈并非御史,且无实证,便口出妄言,朋扇朝堂,合该问罪,”他取下头顶乌纱帽,叩头道:“臣心怀偏见,未经查证,便上疏弹劾,着实有负御史之责,今日自请去职,望请圣上准允……” 皇帝素日里最烦的就是这几个清流御史,脾气又臭又硬,认准了的事儿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偏生他还要脸,没法儿将人打发走了,这会儿见张御史这个硬骨头竟肯低头了,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去职自然是不可能去职的,好容易这人转性了,用着也顺手了,怎么能往外赶? 皇帝不轻不重的说了几句,又加以劝勉,令人张御史搀扶起来,后者连声谢恩,心悦诚服的回到了原处站定。 被他弹劾的几个人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儿来,却发现周围人都走了,自己却是僵立原地,一头冷汗。 “怎么回事?”有人颤声道:“圣上竟不曾问罪咱们?” “确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捡回一条命来,高兴都来不及!走了走了!” …… 乔毓在家呆了两天,事情已经办的差不多了,估摸着万年那边儿阅卷结束,便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哪成想人还没走,就被卫国公叫住了。 “今晚太极宫有夜宴,咱们家都去。” 乔毓还没说话,常山王妃便先自诧异道:“又不是什么节气,怎么就有宫宴?” “我也不知道,”卫国公眉头皱了一下,很快又松开,道:“许是圣上临时起意?百官俱在,还叫携带家眷……” 乔老夫人笑道:“有人请客还不好?只管去吃便是了。” 乔毓正抱着个桃儿啃,闻言道:“我怎么觉得,今晚要出事儿啊。” 这话一说完,内室里都安寂了三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转到她身上去了,比探照灯还耀眼。 乔毓不自在了:“都看着我干什么?想吃桃儿自己拿。” 卫国公叹口气,道:“小妹啊,你是不是又要犯错了?还是说,已经犯错了?” “……关我什么事,”乔毓呆了一下,委屈道:“我什么都没干!” 常山王妃循循善诱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干啊?” “我打算……我什么时候也不打算干!” 乔大锤郁卒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们怎么都这样!” “那就没事儿了,”常山王妃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欣慰道:“只要你不搞事,这世道就很太平。” 乔大锤:“……” 我恨!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只无辜的大锤,即将路过老公和儿子联手作案的事发现场~ ps:评论照旧送红包~ 79、发糖 乔毓此前也进过宫,但以秦国夫人的身份参加宫宴, 却还是头一遭, 毕竟这会儿还是孝期,除去早先端午节那次聚饮之外,便没有能将百官一道凑齐的宴会。 常山王妃为她选了件湘色绣并蒂莲的襦裙, 茶白色妆花薄纱外衫, 搭了浅金色的披帛, 云头履, 青玉佩,素雅宜人。 乔毓穿惯了男装, 陡然换成裙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对着镜子瞅了会儿,忽然道:“姐姐,我这算不算是在给我自己服丧?” 常山王妃听得眉头一跳,想说她一句,转念一想, 这话还真没什么错。 “歇歇你的嘴吧,”最后,她点了点小妹脑门儿,无奈道:“少说几句, 别人还能把你当成哑巴?” 乔毓挽着姐姐手臂笑的谄媚,外边儿立夏前来回禀,说是老夫人已经准备妥当, 可以出门了。 姐妹俩走出去,便见乔老夫人叫卫国公夫人与昌武郡公夫人搀扶着,正笑眯眯的看着她们。 嫂嫂们在近前,常山王妃和乔毓也没再往那儿凑,朝她们笑了笑,坐上了第二辆马车。 “今晚这宫宴来的有些蹊跷,”夜色渐起,灯火依稀,乔毓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外瞧,低声道:“圣上或许是想杀鸡儆猴,又或者是敲山震虎……” 常山王妃淡淡道:“左右敲不到咱们家头上,有什么好怕的?” 乔毓听得莞尔:“也是。” 夜色朦胧,光影晦暗,众人下了马车,一路往太极殿去,等进了内殿,却见灯火通明,珠光宝耀,近百只手臂粗细的蜡烛散发着耀眼的光辉,将内殿映衬的恍若白昼。 乔家来的人里边儿,女眷的身份都不低,乔老夫人居首,其后便是常山王妃,下一个本该是乔毓的,只是她怕两位嫂嫂尴尬,便主动挪到了昌武郡公夫人的下首去,同堂妹韩国夫人凑到一块儿,小声说起话来。 或许是因为苦夏,韩国夫人较之从前瘦削几分,只是她原就是珠圆玉润的美人,即便面颊微削,也仍觉丰润艳妩,手臂上一串金臂钏,更显得肤如凝脂,丰泽动人。 乔毓同她亲近,不免多问几句:“怎么瘦了,难道是胃口不好?” 顿了顿,又担忧道:“精神似乎也不甚好……” “一到夏天就这个样儿,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韩国夫人叹口气,无奈道:“许是今年格外热些,胃口也不甚好,人晕晕沉沉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乔毓精通医术,听她这般言说,不禁有了几分欣喜,悄声道:“我之前开的药,你有没有按时吃?是不是有消息了?” “哪有这么快?”韩国夫人怔楞一笑,又笑道:“端午才开始吃,这会儿也才七月。” “都两个月了呢!”乔毓说着,便去捉她手腕,韩国夫人想躲,到底还是没躲过去。 乔毓只摸了一下,眉头便蹙起来了,仔细查验过之后,惊诧道:“你吃什么了?脉象竟这样孱弱,药毒伤肝,难怪你胃口不好……” 她早先还是悄声说话,这会儿心中担忧,声音略微提高了点儿,惹得昌武郡公夫人侧目去看。 “小点声。”韩国夫人赶忙扒拉她一下,又低声道:“我婆母打听了个偏方,每日都煎了叫我吃。” “什么狗屁偏方这么伤身?前两个月还好好的,这会儿就若成这样!” 乔毓心头生怒,恨铁不成钢道:“她叫你吃你就吃?不会先接过去,再偷偷倒了?吃我给你开的!” “你当我没倒吗?”韩国夫人神情无奈,叹口气道:“我倒了半个月,有一回被她撞见,哭了好半日,那之后就亲眼盯着我喝才行……” 乔毓气恼道:“你身子又没毛病,日后总会有孩子的,她逼你吃这些毒汤药,又算怎么回事?这么喜欢儿子,她怎么不自己再生一个!” 韩国夫人神情中闪过一抹黯然,却没有做声,低着头,半晌才道:“从前,她对我也很好,又有夫君横亘在中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乔毓还真没法儿替人做主,只是平阳侯府的老夫人再怎么盼孙心切,也不能逼着儿媳妇每天喝毒汤药啊! 这到底是想要抱孙子,还是想毒死儿媳妇? 韩国夫人顺从她,是怕事情闹大,丈夫居中难以自处,也是顾念着纪家老夫人从前的善待,但娘家这会儿知道了,帮着出嫁女儿撑腰,却是理所应当。 乔毓拉着堂妹的手,低声道:“等宫宴散了,我叫姐姐好生跟你婆母说道说道。” 韩国夫人眉头一跳,正想说句什么,却见乔毓正紧盯着自己,目光狐疑:“不对啊,你只是有些宫寒,调养些时日便好了,又不是不能生,我之前……没有帮你看过吗?” 韩国夫人面色微变,乔毓看得心头微动,隐约察觉到,这里边儿可能有点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又或者说,是乔妍知道,但乔毓还不知道的事儿。 她盯着堂妹看了会儿,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来,只是还不等说出口,便见有宫人近前去,低声道:“秦国夫人,皇太子殿下有请。” 乔毓没见过这人,一时也不知是哪个,立夏想是识得,笑问了句:“太子殿下这会儿在哪儿?” 那宫人道:“正在偏殿等候。” 乔毓见这二人认识,也没什么不放心的,领着两个侍女到了偏殿,便见皇太子正同几个内侍说话,似乎是在吩咐什么,见她过来,便将人打发走了。 母亲虽然仍旧是母亲,但却换了个十六岁的身体,皇太子面对她时,总有种这人不是母亲,而是个小妹妹的感觉,总想着多顾看她几分,照顾的面面俱到。 他问乔毓:“进宫之前,吃过东西没有?” 乔毓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吃了个桃儿。” “那东西根本不抗饿,能顶什么用?”皇太子叹口气,道:“晚膳还要有些功夫,菜式一道道过去,想也凉了,儿子叫小厨房备了膳,阿娘在这儿用些,再过去吧……” 乔毓哪知道他会想的这么细致,着实感动坏了,略一迟疑,又道:“阿娘那儿……” “几位老夫人年高,自有优待抚恤,”皇太子道:“阿娘只管宽心便是。” 说话间的功夫,便有宫人送了膳食过来,整整十二个碟子,都是乔毓喜欢的。 皇太子递了筷子给她,便坐在一边儿削苹果:“初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明日便是复试,再经过面试,最多半个月,便会有结果,等肃清地方,便可以将举子们安排过去,届时无论是政令下达,还是农桑之事,都要比从前便宜的多。” “有人在西域的花苑里找到了阿娘所说的棉花,令人试着纺成线,保暖的确比丝麻更好,也更结实,明年或许可以试着在万年种植,”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只是何时向天下推广,如何推广,却要细细思量。” 乔毓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知道后世又怎么样? 知道路该怎么走又怎样? 要是想一蹴而就,那就跟不会走就想跑一样,指定会摔跤的。 华夏自古以来,便是男耕女织的生存模式,想也知道桑麻在国民经济中占据了多大的位置,陡然出现了另一种比它更加保暖、也更加轻薄结实的棉布,对于广泛种植桑麻的地区而言,无疑是致命性的打击。 更不必说在大唐,布帛作为硬通货币的一种,是可以直接当成金银,进行货物购买的,一旦布帛市场受到冲击,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还是那句话,”乔毓喝一口茶,笑道:“慢慢来吧。” 皇太子将那只削完皮的苹果切开四瓣,递给母亲一块儿,自己也吃了块:“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苹果又脆又甜,一口咬下去,满嘴似乎都溅起了甜甜的汁水,乔毓觉得喜欢,忍不住问了句:“这是哪儿来的苹果?真好吃!” 皇太子笑道:“地方上进贡过来的,阿娘若是喜欢,我叫人送到府上去。” 这果子原是饭后解腻的,总共也就送了两个过来,此外却是些桃儿、李子、杏子、葡萄之类的果子。 正殿中的编钟声隐约传来,时辰已经差不多了,皇太子将剩下那个苹果递给她,嘱咐道:“阿娘早些过去吧,父皇想来也快到了。” 乔毓“嗳”了一声,便起身离去,皇太子则往内殿去更换衣袍,从正门进殿。 乔毓只进过太极宫一次,还是将太上皇和唐贵太妃干翻那一回,现下叫白露与立夏引着在里边儿走动,倒也觉得十分新鲜。 夜色朦胧,四处都悬挂着宫灯,远处海池波光粼粼,夜风送来淡淡的花香,着实宜人。 乔毓还没吃酒,便有些醺然起来,神情也愈见自在,转过回廊时,却见对面儿一行人提灯近前,步履整齐,无人言语,便觉滚滚威势扑面而来。 正是天子李泓。 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乔毓也没干过望风而逃的事儿,心里虽奇怪李泓怎会从这儿路过,却还是屈膝见礼:“圣上安好?” “朕躬安。”皇帝见她在此,也觉有些诧异,略摆摆手,其余人便会意的退开一段距离。 他这才道:“你怎么在这儿?” 乔毓不好意思说自己先去填了填肚子,信口编了句瞎话:“内殿太闷,我出来透透气。” 太极宫风景颇佳,只是因为临水,夏夜里多蚊子,虽然有宫人撒虫药,种植驱蚊草木,结果却也不尽人意。 皇帝也没多想,上下打量她一眼,道:“没被蚊子咬?” 乔毓摇头道:“哪有蚊子敢咬我?” “也是。”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笑了一下,又悄声道:“这几天被人弹劾,没恼吧?” “不至于,”乔毓满不在乎道:“我是小气,但也没那么小气。” 光影晦暗,叫她的面容似乎也蒙上了一层光,皇帝的心绪忽然间翻涌起来,下意识就想伸手过去,摸一摸她的长发。 乔毓打开他的手,警惕道:“说话就说话,别上手啊。” 皇帝也不强求,顺势收回手,道:“你到朕的家里来吃饭,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主人家?” “两码事啊,别扯一块儿去。”乔毓哼了声,道:“再说,不是还没吃吗?我不吃了还不行吗?” 皇帝就笑:“真不吃了?” “不吃了。”乔毓叉着腰道:“我就是饿死,死太极殿里边儿,也不吃你们家的东西 。” 皇帝听得忍俊不禁,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那小混账就气哼哼的走了,没走出几步远,袖子里边儿忽然掉出个苹果来,咕噜噜滚出一丈远。 乔毓只觉自己脸皮似乎都跟着掉到地上了,还咕噜噜的滚了几圈,她也算是能屈能伸,咬着牙将那只作孽的苹果捡起来,说了句:“真香!” 皇帝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 “阿琰怕我饿到,方才带我去吃饭了,我觉得苹果好吃,还多拿了一个。”乔毓自觉丢脸,抱着那颗苹果,闷闷道:“你笑吧。” “掉到地上,就不要吃了,高庸,再去取一个给她。” 皇帝接过那颗苹果,信手放到了长廊的栏杆上,看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终于还是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头:“我不笑你。” 说完,又笑道:“很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虐男主太久了,我忽然觉得好甜! ps:评论还是送红包~ 80、出气 什么?夸我可爱? 好久没有人夸我可爱了。 他们只会用麻木不仁的眼神看着我,问大锤你是不是又惹事儿了。 乔毓心满意足了, 冷不丁回过神儿来, 赶忙将皇帝的手拨开,抱怨道:“我说别上手,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往心里记。” 皇帝被她扒拉开了, 也不动气, 笑吟吟的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唤了声:“大锤啊。” 乔毓整了整搭在臂弯的轻纱, 道:“怎么了?” 皇帝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语气带着斟酌, 道:“阿琰他们……是不是好孩子?” “当然是!”乔毓说起自己的几个孩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不假思索道:“到哪儿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儿女了!” 皇帝的目光倏然柔了,静静看她一会儿,旧话重提道:“就算是为了儿女,咱们再试试看吧,好么?” 乔毓不想他忽然扯到这上边儿来, 倒是怔楞一下:“这个……” 皇帝看她没有直接推拒,心中便有了三分底气,轻笑道:“又不是马上就娶你,你怕什么?丧期也还有大半年呢。” “这有什么好试的?”乔毓有些不自在, 还有些不知所措:“怎么试啊?” 皇帝只是笑,笑完才道:“我若得了空,出宫去瞧你, 咱们说说话,好么?” 乔毓想了想,没觉得哪里有毛病,便道:“好。” 皇帝又道:“你与阿琰他们在万年,必然会遇上困难,也会遇上许许多多的烦心事,你若是心里闷,也别憋着,同我说一说,好么?” 乔毓道:“好。” 皇帝还道:“若有地方上进贡来的新鲜吃食,亦或是边塞得来的骏马,我叫人送去给你,你别推拒。” 乔毓看着他,道:“怎么都是你帮我?” “没办法,”皇帝笑道:“谁叫我中意你,比你中意我更多呢?” 夜风拂过长廊,吹的悬挂在两侧的宫灯摇曳起来,那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跳跃,有种说不出的深情与缱绻。 乔毓慢慢低下头,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句:“多谢你。真心话。” 皇帝莞尔,伸臂过去,道:“抱一下,好么?” 曾经也是老夫老妻过的,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乔毓也不迟疑,向前一步,环住了他腰身。 皇帝双臂交合,动作轻柔的搂住了她,哄小孩儿似的,在她肩上拍了拍。 乔毓心绪有些复杂,情绪却很柔和,贴脸在他胸膛,这么待了会儿,忽然间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这还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呢,就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搞得跟她是负心汉,还欠了李泓一笔巨债似的? 乔大锤警醒过来了,整个人都是一级戒备状态,偏生皇帝还没察觉,还凑过脸去,悄悄问了句:“阿毓,我再亲你一口,好不好?” 好你个头啊! 乔毓推开他,没好气道:“我给你一锤,好不好?” 皇帝听得笑出声来,笑完又拍了拍她的肩,温和道:“好了,快回去吧,时辰也快到了。” 乔毓斜他一眼,这才提着披帛往正殿去,韩国夫人见她回来,忙拉着坐下:“阿琰叫你去做什么了?他都回来了,你还没来。” 乔毓抬眼去瞧,果然见儿子已经端坐上首,正同几个朝臣说话,大抵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向这边颔首微笑。 她哪里好意思说儿子给自己单独开小灶了,含糊的敷衍了韩国夫人几句,就听内侍高声唱喏:“圣上到!” 众人匆忙起身见礼,等皇帝往上首处坐定,这才示意众人落座。 这会儿是七月,还没有出孝期,殿中自然没有舞乐,皇帝与几个重臣问候几句,赐了御菜下去,这才吩咐人开席。 宫人内侍自殿外鱼贯而入,将各式菜肴呈到众人面前,皇帝却在同皇太子说笑,神情轻松,语带勉励:“朕仔细翻阅了你递上来的奏疏,这考试设定的妙,等万年的事情终了,或许可令有司商议,推广到整个大唐去。” 皇太子颔首道:“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这父子俩显然是早就商议过的,一问一答十分流畅,其中又有几个重臣穿插其中,不时添补几句,气氛着实融洽。 一个刚冒头的万年县考试,就把世家给惊动了,这会儿直接要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科举,世家还不炸锅? 皇帝这边儿刚说完,便有人进言道:“此法闻所未闻,骤然推行天下,唯恐士林侧目……望请圣上三思。” 另有人道:“皇太子年轻,难以远视,此法若经朝廷确定,必然使得人心钻营,民风败坏。”诸此种种,又有其余人为之附和,不一而足。 皇帝也不动怒,脸上反倒带着三分笑,静静听他们说完,方才环视殿中人,道:“还有谁附议?” 他这问话,简直就像是数学老师讲完题之后,笑容满满的问:“刚才讲的有谁不明白?举起手来。” 这种时候,聪明人已经知道闭上嘴,静静观望事情的发展,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真的冒头出来。 朝臣中三三两两的站出来几个人,但更多的是沉默着,皇帝神情恬淡,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吩咐左右为几位宰辅续杯,笑道:“朕敬几位肱骨一杯!” 方才那一幕,似乎已经过去了,原本有些低迷的气氛,也重新热切起来。 乔毓吃的饱了,这会儿也没什么胃口,没动筷子,只从果盘儿里捡了几颗樱桃往嘴里送。 侍立在一侧的几个内侍走过来,乔毓瞥见面前阴影掠过,还当是有事,刚一抬头,却见那几人已经越过自己这边儿,往下首处去了。 什么情况? 乔毓总觉得有好戏看了,又往嘴里塞了颗樱桃,便见那几个内侍走到方才出言反对的那几人面前去,将他们的碗筷盘碟收走了,连杯盏都没留下,桌案上空荡荡的,瞧着有些空旷。 众人瞧见这幕,都有些怔楞,小声说话的官员命妇们不觉低了声音,刚刚热闹起来的大殿重新安寂下来。 皇帝恍若未觉,继续同几位宰辅说笑,皇太子在父亲身边添酒,一派融融和睦。 被收走碗碟吃食的官员们面颊逐渐充血,变得涨红,彼此对视一眼,神情中都有些胆怯。 韩国夫人见状嗤笑,低声道:“圣上真是动了真气,可他们连周亚夫的骨气都没有。” 周亚夫性情耿直,几次与汉景帝闹的不欢而散,索性托病辞官,后来汉景帝想知道他的脾性改了没有,便召他入宫,给了肉食,却没有给筷子,周亚夫深以为辱,君臣二人又一次不欢而散。 汉景帝好歹还留了膳食给周亚夫,皇帝这一次,却连个米粒都没给人留。 说到底,也就是一句话。 跟朕顶着干的时候,先颠颠自己斤两,你们是吃谁家饭的? 殿下气氛凝滞,无人言语,殿上却是言笑晏晏,其乐融融,两重对比之下,着实叫底下人难堪。 被收走盘碟的约莫有十来人,面面相觑一会儿,终于起身离席,到殿中屈膝跪倒,颤声道:“臣等愚钝,识见粗鄙,目光短浅,望请圣上见谅……” 皇帝似乎没听见,只管跟侍中赵融说话:“年前关中大旱,今年倒还好些,只是也该翻修水利,卿等多挂心几分。” 赵融笑着应声:“是,臣记下了。” 那十来人被晾在殿中,好不窘迫,虽觉屈辱,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等到皇帝几人暂且停口,再拜道:“臣等有罪,望请圣上见谅!” 皇帝终于将目光投下去了。 他没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空话,只淡淡道:“知道自己是吃谁家饭的吗?” 被收了碗筷盘碟的这些人,多半出自世家,又或者是与世家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骨子里总是带着三分傲气的。 出仕为官,说到底不都是为了名与利? 要说是为施展心中抱负,造福万民,这话他们自己都不信。 可这些人有个毛病,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可以这么想,但你不能说出来。 人活一张脸,把什么都拿到大面儿上来,那跟把脸皮掀了,仍在地上叫人踩有什么区别? 早先被收走膳食碗筷,他们还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几句,食君之禄,免不得要受些委屈,可这会儿当着满殿人的面儿把脊梁骨折断,却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故而皇帝问完之后,他们硬是把脸给憋青了,梗着脖子道:“臣等为天下万民之托,辅佐君上,夙兴夜寐,不敢忘怀,圣上何故辱之?” 说完,又软中带硬的拿捏道:“今日至此,臣等自请去官!” “准了。”皇帝听罢,转瞬迟疑都没有,即刻便准奏,又抬手吩咐道:“即刻剥去他们身上官服,取下鱼符,赶出宫去。” 那几人脸色霎时间便白了,皇帝看也不看,又转向皇太子,道:“人各有志,他们既乐于去做闲人,朕便成全他们,太子也不要为难,五代之内,便不要叫他们的儿孙入仕了,做个富家翁,其实也不坏。” 皇太子含笑应了声:“好。”又有内侍近前,遵照皇帝吩咐,打算剥去几人官服。 早先闹成那样,已经够丢脸了,要真是在大殿之上,当着妻子儿女的面儿被剥了官服,即便只是外袍,也足够叫人羞愤而死。 那几人惶然跪地,连声央求道:“臣等一时失言,万望圣上赎罪……” 皇帝置若罔闻,催促道:“还不快些动手,再请他们出宫!” 内侍们闻言近前,在这些人呼天抢地的惨淡声中剥去他们官服,又将人架着,就此离开了此处。 既是宫宴,自然有女眷在,丈夫身上的官职没了,妻子、母亲身上的诰命自然也随之消失。 皇帝还没有那么变态,在这儿脱女人衣裳,只是照旧赶出去,叫跟他们的儿子、丈夫做伴儿去了。 闹了这么一出大戏,这些人从此以后,怕是再也没法儿在长安立足了,但凡是碰上个今天在殿上的,都得掩面遁走。 乔毓从前也见过那些人,只是不甚熟悉,韩国夫人便一个一个为她介绍,听说是前几日疯狂弹劾她的那几个混蛋,忍不住连声叫好。 幸免于难的张御史见昔日同僚落得这下场,着实唏嘘,还有些后怕。 张三郎哼道:“阿爹,你得好好谢我,不然,今儿被叉走的人里边儿,指定还有你。” 张御史瞪了儿子一眼,没等说话,就被张夫人瞪回去了。 她心有余悸道:“你瞅他干什么?他说错了吗?你记得改改那副臭脾气,不然,咱们干脆一拍两散,我带着儿子过!免得整天提心吊胆的……” 张御史叹口气,看着妻子和儿子,目光却逐渐柔和下去。 “好,”他低声道:“我改就是了。” 十余人被赶出去,连带着家眷一起,远离了长安这座华美恢弘的舞台,也带给其余人无限唏嘘。 留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瞧着骤然空置下来的十来个位置,禁不住打个冷战。 皇帝似乎没察觉到殿中冷下来的气氛,言笑间给那十来个空置出来的官位上添了新人,官员们离席谢恩,同僚举杯助兴,气氛重又热切起来。 至于早先离席的那些人,已经没有人会去在乎了。 “走了才好呢,那群王八蛋,整天嘚吧嘚,没一个好玩意儿,”韩国夫人喝的不算少,已经有些醉了,拉着乔毓,诉苦道:“就最开始说话那人,还曾经上疏弹劾过夫君,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乔毓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好奇道:“为什么?” “他说,没有儿子还不纳妾的人,应该削官问罪,因为他们不孝,断了祖宗血脉,”韩国夫人冷笑道:“我呸!从古到今,哪有没断过的血脉?秦始皇的后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不远处有人往这边儿看,韩国夫人察觉到了,顺势望过去,假笑道:“哦,我把博亭侯给忘了,他们家传的还挺久,别人家养个王八,最后都是王八送他们走,也只有博亭侯家,能把王八送走……” 博亭侯的脸色不太好看,想起跟在秦国夫人身边的女儿,面色更差,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没有做声。 韩国夫人已经有些醉了,乔毓问宫人要了盏醒酒汤,打算喂她喝下,哪知醒酒汤还没来,她便睡下了。 乔毓守在堂妹身边,听殿中朝臣们议事说笑,面色平静,心绪却有些乱。 李泓他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半点儿情面也不给那些人留,是想为她出口气吗? 她这么一思量,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自作多情了。 不下重手,怎么能叫人知道皇帝推行科举的决心,怎么能扫清接下来可能面对的诸多麻烦? 乔毓这么一想,心里边儿那点别扭也就散了,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正待饮下,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去看,便见皇帝正看着自己,目光中是一种可以被称为温柔的情愫。 她心头微动,却没躲避,举杯遥遥相敬。 皇帝好像笑了一下,却没举杯,他大抵是有些醉了,神情中带着几分醺然。 高庸心思机敏,瞧见这幕,忙在旁说了句。 皇帝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举杯向她致意。 乔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待将空杯底露给皇帝看,却见他已然站起身来。 似乎是觉得内殿太闷,想着出去透透气,临出门前,向她投来含笑的一瞥。 像是有小石子砸到水面上一样,乔毓心头泛起了一圈波浪,逐渐向远处扩散开来。 窗外月色正好,晚风送来海池中荷花的清香,她略一迟疑,终于还是站起身,悄悄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照旧送红包~~ 81、蚊子 夜色寂静,重重花树在月光照耀之下, 在地面上投下暗色的阴影。 乔毓一走出殿, 便见高庸正守在外边儿,见她出来,脸上不觉带了三分笑。 他什么也没说, 向乔毓颔首施礼, 领着她往海池边去, 又悄无声息的退到了远处守着。 皇帝正站在栏杆边儿远眺, 大抵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 对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下, 近前两步,握住了她的手。 乔毓有种狗男女月夜偷情的感觉,不自在的抖了抖,方才道:“多谢你。不管你是不是为我出气,都多谢你。” 皇帝只是笑, 笑完又凑过脸去,附在她耳边,悄声道:“那你亲我一口,好不好?” 乔毓丢了个白眼儿过去。 “你也真是不解风情, ”皇帝也不生气,拍了拍她手背,笑道:“我都说到这儿了, 还不理人。” 晚风吹起他的衣袍,乔毓嗅到了淡淡的皂角香气,在这样的月色之下,他坚毅挺峻的面容,似乎也添了几分柔和。 李泓正处在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褪去了少年的轻浮放纵,沉稳而又敛和,带着岁月雕琢过的从容。 乔毓的心忽然动了一下,看着他带着淡淡伤怀的笑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尖,终于搂住他脖颈,轻轻的,带着生疏和试探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皇帝怔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乔毓砸吧一下嘴,点评道:“心跳还是很平稳,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味道,就是软软的,带着点儿酒气。” 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末了,忽然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你从前也说过这句话。” 乔毓没反应过来:“哪一句?” 皇帝道:“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这一句。” “是吗,”有些事情过去的久了,乔毓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抵触,想了想,道:“以前亲你的时候,我也这么说过?” “不是,”皇帝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下,语气似乎格外添了几分柔和:“是我们的新婚夜。” 乔毓脑袋就跟被丧尸掏过似的,空荡荡的,凝神想了好久,还是一无所获,垂头丧气道:“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便不记得吧,”皇帝临风而立,含笑看着她,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只看以后。” 乔毓哼道:“谁跟你是咱们。” 皇帝也不纠缠,笑了一笑,便挽着她手,绕着水边儿散步:“今晚的月色真好,海池里的画舫,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啊,”乔毓感慨道:“适合叉猹。” “……”皇帝道:“我叫人找个叉子给你?” 乔毓遗憾道:“这儿也没猹啊!” 皇帝忍不住笑了,笑完又低下头,在她额头上重重亲了口。 俊朗不凡的男子与明艳动人的女郎,这原是一副极为美妙的画面,但谁架不住乔大锤这么个变数。 前夫哥亲她,她也没躲,皇帝还当这大锤是开窍了,正待说句什么,却见她眉头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皇帝道:“大锤,你怎么了?” 乔毓左右瞅瞅,满脸兴味道:“你说,要是叫别人瞧见咱们俩在这儿,是不是得骂咱们是狗男女?” 皇帝头疼道:“你能不能想点儿好事……” …… 这场宫宴,从暮色初起,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年轻力壮的倒还好,总算能坚持的住,但年长的那些,却有些熬不下去了。 皇帝前不久才打发了十来个人出去,这会儿不经准允,还真没人敢先走,偏生皇帝这会儿不在,想求个恩典,都没地儿说去。 皇太子坐在上首与几位宰辅说话,余光却瞥见底下乔老夫人神情中已经有了倦色,他左右看看,见父亲还没回来,母亲也不见踪影,眉头不禁跳了一下,避开人,悄声问心腹:“父皇呢?” 心腹道:“跟娘娘一块儿往海池边散步了。” 皇太子听得蹙眉,却也没再说什么,回到正殿,便做主请年长者先行离席,归府歇息。 乔老夫人上了年纪,坐的腿都软了,早就困倦的不行,常山王妃搀扶着母亲起身,一道先行回府。 “他们男人喝酒,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散,”乔老夫人见韩国夫人醉的紧,这会儿伏案睡了,便嘱咐小儿媳妇:“待会儿四娘回来,叫她送三娘回家。” “嗳,”昌武郡公夫人应了一声,又关切道:“夜里风冷,阿娘早些回去吧。” 乔老夫人跟常山王妃走了没多久,乔大锤就红光满面的回来了,昌武郡公夫人见她这般情状,再见皇帝方才不在,心中倒猜出几分,低声戏谑道:“四娘是会情郎去了吗?这会儿才舍得回来。” 昭和公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母亲,道:“情郎?什么情郎?” “现在还不是能叫情郎的时候。”乔毓也不脸红,纠正女儿一句,又问昌武郡公夫人:“阿娘和姐姐呢,先走了吗?” “时辰太晚,阿娘有些倦了,太子殿下便叫她们先回去,”昌武郡公夫人解释一句,笑道:“对了,阿娘还说,叫你送三娘回去……” 时辰的确是不早了,乔毓也没拖延,跟皇太子说了声,便与立夏一道,搀扶着韩国夫人起身,打算送她往平阳侯府去。 她近前这么一扒拉,韩国夫人便醒了,迷迷瞪瞪道:“什么时候了?” “亥时中了(晚上十点),”乔毓叫人去寻了件披风,搭在她肩上:“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韩国夫人略有些醉,半倚在立夏臂上,身子也有些摇晃。 昭和公主见状,忙将她搀扶住,又悄悄向母亲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方才阿娘不在这儿,父皇也不在,你们肯定是出去相会了!” 韩国夫人听到这儿,那些许醉意便消失无踪,唯恐自己错过了什么剧情:“相会?他们俩?发展到哪儿了?” “我还不知道,”昭和公主郁卒道:“阿娘不说。” 乔毓被她们说的头大:“八字都没一撇儿呢……” 说完,又催促道:“走吧走吧,再不走真晚了。” “不用你送,我自个儿又不是不认识路,”韩国夫人别有深意的看着她,道:“淑质送我就行,我们俩还能说说话。” 昭和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出行起码有几十号禁卫跟着,乔毓也不担心,再见那两人眼神噼里啪啦的一阵碰撞,也不知是交换了什么信息,更觉脑仁儿疼。 “走吧走吧,”她摆摆手,赶苍蝇似的道:“这会儿别叫我瞧见你们。” 韩国夫人与昭和公主都笑了,挽着手出殿,往平阳侯府的方向去了。 …… 宫宴已经进行到尾声,女眷们三三两两的走了,男人们觥筹交错,倒还很是热切。 乔毓要了碟花生米儿,喝着酒慢慢嚼,冷不防听见有人叫自己,侧目去瞧,却是邢国公苏靖。 “一个人在那儿闷着有什么意思,”邢国公向她招手,道:“到这儿来,咱们一起喝酒!” 常珪、赵融等人也出声催促。 乔毓目光在那一圈儿人身上转了转,还真没一个不认识的,自家的两位兄长,郑国公魏玄,侍中常珪、赵融,邢国公苏靖,小弟陈敬敏的爹陈舒达,乔老夫人的娘家侄子高彦昌,左右骁卫的统领,连太上皇派系的铁杆儿申国公和安国公也在。 宫人见皇帝没有不准的意思,忙送了桌案与坐垫过去,乔毓也不怵,笑了笑,落落大方的到昌武郡公下首坐了。 “咱们这些人,有多久没聚到一起吃酒了?” 似乎是触动了情肠,赵融喟然长叹:“年轻时候傻,想的也少,可那时候是真的快意,这些年蹉跎下来,几乎要把身上锐气磨光了……” 他说到此处,眼底已经有了几分泪意,又叹口气,举杯向乔毓道:“乔大锤,敬你一杯,少年意气,锐意进取,一扫往日沉珂,恭喜恭喜!” 乔毓听他最开始那意思,在座众人年轻时,似乎也曾经和睦过,只是后来因为种种纠葛,终究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了。 她不禁有些感怀,听到最后,却是心头微动,下意识扭头看赵融,便见他面色醺然,眼神却是清明的,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猜出来了。 不只是他,在这儿的人,应该也猜出来了。 面容相似,性情相似,同样出自乔家,一个死了,另一个就毫无征兆的冒出来了。 他们或许不清楚过程,但都已经猜到了结果。 “多谢你,”乔毓心头滚烫,由衷感激一句,又举杯道:“我干了!” 皇帝笑着看那两人喝完,道:“一块儿喝一个吧,这么多年了,再聚到一起,也不容易。” 众人闻言一阵唏嘘,各自添了杯,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所有人都笑了,连太上皇倒台之后,连一直阴着脸的申国公,神情中都透露出几分感慨。 “真不公平啊乔大锤,”他似乎有些醉了,盯着乔毓看了会儿,连连摇头:“你先欺负我,后边儿又欺负我儿子,风水总在你那边儿,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你活该!”乔毓不仅不怵他,还毫无怜悯之心:“你要不犯到我手里,我还能专门跑你们家去捶你?” 她想起自己跟儿子一块儿去堵门要债的事儿,忍不住哼笑起来:“你这人扣扣搜搜的,不像个男人,五万两银子的事儿,非得把脸掀掉才给,安国公还像那么回事,愿赌服输,不用我去要,就叫人把钱送过去了。” “说起这事儿我就生气,”申国公冷笑一声,忽然在安国公身上捶了下,没好气道:“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人,你办事儿之前给我送个信儿,很难吗?你们府上就缺那么一个人,送句话给我都办不到?好家伙,都知道你输得起,你有胸襟肚量,我成什么人了?” 安国公吃了颗花生米,自若道:“你不打算还钱之前,也没打发人跟我商量啊。” “嘿,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两件事儿兴致是一样的吗?” 申国公先是冷笑,忽然间回过神来,看看乔毓,再看看安国公,道:“难道你早就认出来了,所以才——” “那时候还没认出来。” 安国公淡淡道:“承认自己气量狭小,还特别抠门,有这么难吗?” 申国公被唯一的队友扎了一刀,伤心道:“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再怎么伤害我,也没法儿弃暗投明了!” “就是因为没法儿弃暗投明了,所以我才有什么说什么。”安国公漠然道:“章二,你真的很蠢,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要不是因为你有个好姑姑是太后,我早就叫太上皇把你弄走了。” 申国公怔住了,就跟第一次见他似的,神情又仓皇,又无助道:“你怎么这样……” 安国公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向乔毓道:“咱们单独喝一个吧。” 乔毓无可无不可的点了下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安国公淡淡笑了一下,那笑意转瞬即逝,他看着眼前人,道:“我年轻的时候,还挺喜欢你的,要不是你忽然嫁给了李泓,我或许就去乔家提亲了。” 这话一说完,不只是乔毓,连其余人也怔住了。 申国公被队友的无情刺伤了心,但好歹还顾念着几分旧情,偷偷拐了安国公一下,叫他嘴上注意点。 “叫个名字而已,圣上的肚量还没那么小。” 安国公又笑了:“再则,你以为他不知道这事儿?” 申国公坐在一群老狐狸中间,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他挠了挠头,苦中作乐的八卦道:“现在呢,不会还惦记着吧?” “你说呢?”安国公道:“孩子都一群了。” “也是,谁还没点儿无奈呢。”申国公叹口气,略顿了顿,又转向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咱们也好多年,没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 卫国公执起酒壶,先后为自己和弟弟满上,举杯道:“都在酒里了。” 申国公苦笑着一饮而尽。 感情是真的,感触是真的,说出口的话也是真的,但该办的事儿还是要办,这一点,他们都明白。 更漏声依稀传来,已经近了亥时末(晚11点),马上便要进入子时了,安国公长舒口气,站起身来,也没向皇帝见礼,扔下去:“走了。”便就此离去。 皇帝也不动气,笑着目送他离去,又向众人道:“时辰晚了,都回去吧,明日免朝,都好生歇着。” 众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说笑着见了礼,叫内侍仆从搀扶着,先后离开了正殿。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乔毓和李泓二人,还坐在原地没动,宫人内侍们远远的看着,不敢近前。 皇帝摇了摇那酒壶,听到里边儿酒水轻颤,微微笑了起来,向乔毓道:“咱们也喝一个?” 乔毓手撑下颌,笑着把杯子往前一推,道:“满上。” 皇帝便为她斟了酒,然后又给自己满上,二人彼此对视着,将杯中酒饮尽。 乔毓这夜喝的不少,少见的有些醉了,两颊醺红,心也被泡的软了,顺势一歪,倒在了李泓怀里。 皇帝抚了抚她面颊,低声道:“这就醉了?” “唔,”乔毓迷迷糊糊的,语调却带着感怀:“听他们说了那么多,心里边儿重重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拍了拍她的肩,道:“都过去了。” 他的语气很柔和,或许是因为帝皇尊位的加持,带了三分威仪,七分雍容。 乔毓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之后,又在他衣襟上嗅了嗅:“你熏得是什么香?” “我不熏香。大抵是皂角的味道吧,”皇帝道:“怎么,闻不习惯了?” “不是,”乔毓埋脸在他胸膛,静静的合上眼:“很安宁。” 皇帝先是一怔,旋即又笑了。 乔毓有些醉了,却没有睡意,人倚在李泓怀里,目光却望着窗外。 夜色愈加深了,周遭一片寂静,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几下,重又归于安宁,这片天地,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乔毓眼睫有一下没一下的眨,忽然间抬手,在窗棂上拍了下,嘟嘟囔囔的埋怨道:“有蚊子咬我!” 皇帝忍不住笑了:“时辰晚了,我送你去睡,好不好?” “我还不困,”乔毓说了这么一句,就听外边儿好像有什么动静,凑头去瞅,惊呼道:“好大一只蚊子!” 皇帝没她那么重的好奇心,都没往窗外看,只扶住她腰身,轻笑道:“有多大?” 乔毓咬着自己手指头,看着脸上写满无奈的皇太子走过来,咂舌道:“十七八岁那么大!”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照旧送红包~~~ 82、撞破 皇太子一掀衣摆,大步跨过门槛, 无奈的纠正母亲, 道:“是儿子,不是蚊子。” “哇!”乔大锤惊叹道:“这只蚊子还会说话!” “阿娘,你喝醉了。”皇太子给母亲气笑了, 皇帝也是忍俊不禁, 伸手过去, 在大锤头上揉了揉。 乔毓左右瞅瞅, 也不知道他们是在笑什么,脸上显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闷闷的埋脸到皇帝怀里了。 皇太子微微笑着,目光却有些担忧, 迟疑着看向父亲,低声唤了句:“父皇……” “她不是小孩子,你也不可能为她包办一切,”皇帝道:“阿琰,你所希望她能获得的快乐, 难道不包括自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以及要相伴一生的人吗?” 皇太子听得默然,看着醉的有些迷糊的母亲,轻轻点了点头。 …… 正值盛夏, 晚风是带着躁动的浅凉。 韩国夫人有些醉了,不耐再去乘坐马车,索性叫人牵了马来, 吹着风,与昭和公主骑马回府。 “淑质,”身下骏马被压制住速度,一步步走得稳当,韩国夫人扭过头去,见林缙等禁卫与自己相隔七八步远,这才悄悄问外甥女:“你真瞧见你阿娘跟你阿爹相会了?” “那倒没有,”昭和公主有些遗憾,先是摇头,又兴致勃勃道:“不过,阿娘不在的时候,父皇也不在,两人前后离席,又差不多一个时辰回来,要说没事儿,我才不信呢!” 作为女儿,她当然希望母亲能够毫无遗憾,圆满的度过此生,所以从前乔毓还不知道自己身份时,她仍然愿意给予母亲最大的善意与祝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爱自己的父亲,不想看见父母破镜重圆。 世间哪有人不希望自己家庭美满,阖家团圆? 韩国夫人显然也这么想,回思一下此事经过,禁不住啧啧称奇:“这事儿也真是玄妙,先是死而复生,又是失忆,再牵扯上青梅竹马,虐恋情深,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昭和公主黑线道:“姨母,你又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我看话本子怎么了,又不伤天害理,”韩国夫人抬起下巴哼了声,又笑道:“别光说我,你都十三了,什么时候选个驸马?” “急什么,我才十三呢,”昭和公主不想嫁人,提起这事儿,恹恹道:“母后出嫁,也是到了十六岁。” “我们那时候是什么光景,你这会儿是什么光景?” 韩国夫人听得失笑,见她的确不想出嫁,便不再提,只道:“我听大哥说,你母亲写了厚厚的一摞文书,将来打算在万年付诸实践,好像都很有意思,你若是有兴趣,不妨去那儿搭把手,既能增长见识,也能陪在她身边……” “那敢情好,”昭和公主来了兴致:“姨母,咱们一起去吧!” “我倒是想去,但家里边儿那么多事,怎么走得开?”韩国夫人摇头,语气歆羡道:“倒是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比你几个哥哥还自在。” 在政治意味上,皇子跟公主是截然不同的。 按照旧例,册立皇太子之后,成年皇子便要之官,往自己的封地去,除去长安传召,不得再归京城,这也是为了维护皇太子的威仪,减少权力交接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但皇帝没有纳妃,皇太子与秦王、晋王感情深厚,加之帝后也不忍心叫未成年的儿子离京,所以便漠视了那条规定,将两个幼子留在身边。 从法理上来讲,这对皇太子而言是不公平的,现在还没什么,但到了将来,或许就是兄弟决裂,拔刀相向的一个引子。 正因为这样,皇帝一直很注意拿捏与两个小儿子之间相处的分寸,尽量不叫他们干涉政务,秦王与晋王也极少会与朝臣产生瓜葛,一家人都努力维持住现在的和睦。 但对于昭和公主而言,这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 她是女儿,前边儿又有三个兄长,继承大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父母宠爱她,哥哥们也疼她,食邑万户,又有父亲无限量的私库供应,即便骄纵任性些,也没人会加以苛责。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神仙日子。 “怨不得你不想成婚,”韩国夫人想到这一节,有些感慨的叹道:“我若是你,一辈子不成婚也行。” 夜风穿透了身上薄纱衣衫,略有些凉,两人便在身上搭了件薄披风,街道空旷,早无行人,她们起了兴致,竟赛起马来。 林缙等禁卫皆有些无奈,只得催马跟上。 韩国夫人毕竟年长,年少时跟随父亲和伯父东奔西走,骑术的好坏,有时甚至关系到是否能成功逃命,较之昭和公主这样从小泡在蜜罐子里边儿,只拿这当好玩技艺的女郎来说,自然要精湛的多。 昭和公主追不上她不稀奇,可大半儿禁卫都追不上,这便让人啧啧称奇了,林缙怕会出事,留下其余禁卫,自己扬鞭追了上去。 已经到了平阳侯府所在的街道,韩国夫人飞驰到了府前,将将勒住马,便见有人从偏门那儿出来,语气既欣喜,又焦急道:“侯爷回来了?天一黑,七娘肚子便开始疼,想叫侯爷过去陪陪……” 韩国夫人端坐马上,听她说了这么一句话,心头便是一个哆嗦,凝滞几瞬,方才翻身下马,走到了那女婢面前。 她围着玄色披风,又是骑马归来,夜色深深,灯火寂寥,那女婢便认错了人,这会儿见下马的是女眷,面色霎时间变了,话说了半截,便跟舌头被剪了似的,再说不出别的。 韩国夫人看着那女婢,将她方才说的那句话咂摸几遍,脸上的颜色便退了大半,她有些木然的近前去,道:“把你方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那女婢已经认出来人是谁,面色仓皇,瞧着比韩国夫人还要惨淡,话也不说,扭头便跑。 若她肯留下,将事情说个清楚,兴许还有可能是误会了,可她做贼心虚,话都不敢说,便要逃走,韩国夫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她的心都在冒凉气。 林缙跟随过来,原本是怕韩国夫人孤身在前出事,没想到这头没出事,那头却出事了。 他是外人,又是男眷,出了这种事情,韩国夫人怕也不想叫外人知道,林缙略一迟疑,便向她颔首致礼,退到了街口处,等待昭和公主一行人来。 韩国夫人心头发冷的时候,那女婢已经跑出去几步远,她回过神儿来,冷冷一哂,手中鞭子便灵活的甩出去,腕上用力,生生将人给拖回来了。 那女婢摔了一跤,好不狼狈,只是这时候,却也顾不得别的,匆忙间爬起身来,口中道:“夫人实在是误会了,我认错了门,这才……” 韩国夫人心头火起,一鞭子甩过去,嗤笑道:“你是从平阳侯府的旁门那儿出来的,哪有找错门的道理?难道你年纪轻轻的,不仅眼瞎,脑子也傻?” 夏日里衣衫单薄,那女婢生生挨了一鞭子,疼的一个哆嗦,原本还想呼痛,只是听到韩国夫人这几句话,霎时间就哑巴了。 “七娘肚子疼,想叫侯爷去瞧瞧她,”韩国夫人也不再理会她,将这句话念了几遍,只觉心头酸楚难当,眼眶都在发烫:“好啊,真好!” 府门前闹出这么一场,早就惊动了旁人,门子见这事要糟,匆忙跑进去,将纪老夫人给叫起来了。 “夫人回来,刚巧就撞上七娘那儿的婢女了,这会儿还在门前呢,您看,这可怎么办?” 纪老夫人在宫宴上折腾了半宿,这会儿才刚睡下,一听这事儿,腾的坐起身来,慌乱道:“大郎呢?” “郎君在宫里,这会儿还没回来。” 纪老夫人若是有法子把七娘弄进府,就不会叫她在外边儿缩着了,这会儿忽然被人撞破,自是心慌,一边穿衣,一边埋怨道:“怎么就碰上了?不是叫她没事儿别过来吗?” 送信的门子在帘外,赔着笑道:“七娘肚子疼,想请侯爷过去陪陪,谁想就撞上夫人了……” “这事儿闹的,”纪老夫人叹道:“委屈大郎媳妇了,我免不得向她赔罪。” 说完,又有些气不过:“说来说去都要怨她自己,要不是她不能生,哪会有这档子事。” 这事儿太大了,仆婢们没人敢做声,侍奉着纪老夫人更衣,这才搀扶着她往府门前去。 …… 昭和公主催马到了平阳侯府所在的街道,便见林缙守在路口,目光往前一瞧,却是韩国夫人站在府前,身边还跌坐着个女婢。 她年纪小,却也聪慧,知道怕是出了事,便去看林缙。 林缙三两句将事情说了,又道:“外人不好过去,殿下去瞧瞧吧。” 昭和公主惯来与韩国夫人亲厚,听得火冒三丈,将坐骑丢给侍从,这才拎着马鞭过去,有些担忧的唤了声:“姨母。” 韩国夫人见是她来了,勉强笑了下,道:“我没事儿。” 怎么会没事儿呢。 这么多年,即便是养条狗,也该养熟了,更别说是朝夕相处的丈夫。 冷不丁它跑出去吃屎,回家还没事狗一样的舔了你一手,你说这恶心不恶心? 昭和公主还没出嫁,但也能猜到到韩国夫人此刻的悲凉,转向那女婢,道:“你们家七娘在哪儿?” “她不是肚子疼吗?平阳侯顶个什么用,我给她找最好的太医治,”她向后摆了摆手,唤了几个禁卫来:“跟着她,把那个什么七娘带过来,养在外边儿的女人,算什么东西,还等着我姨母去见她吗?” 那女婢不认识昭和公主,但见她这做派与召之即来的禁卫,再想想那声“姨母”,也猜出这是谁来了,忙央求道:“七娘体弱,又有身孕,怕是受不得惊吓,恳请殿下开恩……” 昭和公主冷笑一声,正待说话,却被韩国夫人拦住了。 “带那个七娘过来,马上,”她语气淡漠,道:“至于受不得惊吓……不做亏心事,就吓不到,真吓到了,那是她活该。” 那女婢面白如纸:“七娘,七娘还怀着孩子呢。” 韩国夫人听这句话,当真心如刀绞,喉头发腥,牙根紧咬一会儿,忽然间又释然了,轻飘飘道:“又不是我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女婢说不出话来了,禁卫便近前去,叫她前边儿带路,去寻那七娘来。 纪老夫人刚出门,便瞧见这幕,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气道:“你这是要逼死我吗?” 韩国夫人扭过头去,目光冷漠的盯着她看,纪老夫人气势弱了三分,口气也软了些:“三娘,都是一家人,闹成这样,可太难看了,这事儿是我不对,可你也总得听我解释,不是么?” 说完,又向昭和公主赔笑,低声下气道:“些许家务事,惊扰到殿下了,实在是丢人现眼,时辰晚了,您再不回去,圣上怕是要担心的……” 昭和公主斜她一眼,懒得理会,韩国夫人却道:“什么叫‘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添了个家人?” 她心头一跳,目光更冷:“那个七娘,总不会是你的亲眷吧?” 纪老夫人被韩国夫人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关系早就远了,算不上什么亲眷……” 了不得,原来还真叫我猜中了。 韩国夫人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又不想哭给别人看。 她扭过头去,深吸口气,向自己的婢女道:“七娘有自家亲戚撑腰,我难道没有吗?回卫国公府去,请两位兄长过来,他们若是还没回府,就去宫门口等着。” 纪老夫人听得面色乍变,讪讪道:“你这脾气,未免也太刚烈了些,真闹大了,谁脸上都没光……” “我不怕丢脸!我丈夫背着我在外边儿养了外室,还弄出孩子来,我打落牙齿咽下去,难道就是增光添彩,祖坟冒烟的喜事吗?!” 韩国夫人冷冷道:“别拿什么狗屁脸面说事儿,面子没了,我还有里子,我娘家人还没死光呢,难道就缺我一口饭?” 她盯着纪老夫人,嗤笑道:“你们不想我好过,我凭什么叫你们舒舒服服?干脆撕破脸好了,谁怕谁?!”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改到早上十点,大家以后都不用熬夜啦~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再ps:wap端有比赛投票,点开作品就能看到,跪求大家支持,么么啾~ 83、手撕 韩国夫人性情爽利,但对于婆母, 一直都是敬重的, 现下这么说话,大抵是真要跟纪家人撕扯开了。 昭和公主听得痛快,旋即又觉有些难过。 姨母十六岁出嫁, 今年二十有七, 她在纪家度过了人生最好的年华, 这会儿全都变成了一本烂账。 甩开吧, 有点惋惜,留下呢, 又觉得恶心,怎么想怎么觉得憋屈。 禁卫们去请那七娘来, 那女婢又往卫国公府去了,韩国夫人也不在外边儿等候,挽着昭和公主的手往府里边儿走:“夜里风冷,咱们别在这儿傻站着,进去等吧。” 昭和公主见她已经冷静下来, 心底略微松了口气,犹豫着要不要叫人去给母亲和哥哥送信,叫来这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可转念一想, 姨母若是真想叫他们来,早就说了,只提及两个舅父, 显然是不欲再将母亲等人牵扯进来。 昭和公主心思转动时,已经被韩国夫人领着进了前厅,仆婢们送了茶热茶来,她端起喝了一口,思绪却仍有些乱。 纪老夫人被这二人甩在后边儿,僵立了会儿,又悄悄吩咐身边嬷嬷:“去宫门口守着,大郎一出宫,就叫他回府……” 那嬷嬷也知道今晚怕会有大事发生,不曾迟疑,应了一声,便匆忙往宫门口儿去等。 纪老夫人心里不安,却也没什么主意,叹口气,叫女婢们搀扶着,同样走进了前厅。 她进去的时候,韩国夫人已经传了自己的陪嫁侍女与账房来:“东西一时半刻是运不完的,只捡些轻便的,平日里用得着的就行,待会儿说完话,咱们就回家去住。再去把我的嫁妆单子找出来,明天便挨着清点,至于账目,也仔细查看一遍,免得以后对不上号……” 纪老夫人看这架势,竟是要一拍两散,心头暗跳,近前几步,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就为了这么点事,搅弄的全家不安?” 说完,她又叹口气,搭住韩国夫人的手,叹道:“好孩子,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对,我给你道歉,好不好?我老了,只想有个孩子陪在身边,这有错吗?你就当是发发善心,也体谅一下我这老人家的苦楚……” “你的苦楚,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你的圆满,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韩国夫人冷冷的拨开她,道:“你喜欢孩子?那你怎么不自己生?反正公公都已经过世了,你找个小庙,偷个情夫,生八百个都没人管你!” “你!”纪老夫人被她这一通话给呛得心口作痛,伸手指着她,哆嗦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韩国夫人也不理会,吩咐女婢去收拾衣物用具,便坐在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拿茶盖儿拨弄杯子里的茶水。 约莫过了一刻钟,禁卫便来回禀:“殿下,已经将七娘带到,这会儿正在厅外。” 昭和公主没做声,而是去看韩国夫人,见她轻轻颔首,这才道:“带进来吧。” 七娘生的颇为秀美,柳叶眉,桃花面,娇怯怯的,深夜被人带到平阳侯府中,她脸上不免带了三分局促,捂着微微凸显的肚腹,神情不安。 她年纪不轻了,倒不是说老,而是时下律令规定女郎需于十五岁出嫁,否则便要缴纳罚款,勋贵门楣不计较些许银钱,往往会多留女儿些时日,但再迟,也不会超过十七。 面前的七娘,约莫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明显已经超过了待嫁之年。 女婢送了团扇过去,韩国夫人接过,信手摇了几下,才道:“你管老夫人叫什么?” 七娘看眼面色晦暗的纪老夫人,低下头,小声道:“叫表姑母。” “哦,关系还挺近的。”韩国夫人笑了一下,忽然冷下脸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七娘怯怯的看眼韩国夫人,又去看纪老夫人,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儿,方才低声道:“是表哥的。” 她似乎也觉得难堪,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我知道这事不甚光彩,惹了夫人烦心,只求夫人顾念这是纪家骨肉,给我们母子俩一个容身之地……” 韩国夫人神情漠然,只看着她,道:“你知道他有妻子吗?” 七娘被她打断,面色愈加仓皇:“知道。” 韩国夫人又道:“是你自愿的,还是别人强迫你的?” 七娘难堪的低下头,道:“是,是我自愿的,我心幕表哥……” 韩国夫人没等她说完,便冷笑一声,轻蔑道:“下贱坯子!” 七娘的脸色霎时间就白了。 “带她下去,到外边儿去跪着!” 韩国夫人嗤笑道:“什么腌臜东西,连妾都不算,平白脏了我的眼!” 七娘被这话刺的心头一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几个女婢近前去拉她,却被纪老夫人护住了:“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说完,又向韩国夫人道:“夫人好大的威风,是不是也想叫我到外边儿去跪着?七娘怀着孩子,若有个好歹,我绝不善罢甘休!” “不善罢甘休?你能把我怎么样?” 韩国夫人冷冷看她一眼,吩咐道:“带那个劳什子下去,不要叫我再说一遍!” 女婢们出自乔家,自然是听她的,闻言便走上前去,将七娘往外拖,纪老夫人死扯着不让,却也争不过几个女婢,眼睁睁瞧着七娘被拖出去了。 纪老夫人怒的声音都在打颤:“反了你了,真是反了你了……” “老夫人,你是长辈,是婆母,我敬你三分,但我可不怕你!” “你要讲规矩?那咱们就来讲规矩。”韩国夫人一巴掌将那柄团扇拍在桌案上:“你是正二品侯夫人诰命,我是正一品国夫人诰命,先国后家,怎么说,也该是你给我行礼的,以前我不说,是我宽宏大量,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纪老夫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一口气没上来,眼珠都翻出白色来了,侍婢们忙帮着顺了顺气,却听外边儿人来回禀,道:“老夫人,侯爷回来了。” “好,回的好!”纪老夫人有了依仗,既是得意,又是气怒,斜一眼韩国夫人,道:“叫他来看看,自己娶的是个什么人!” 回信的人听得迟疑一下,略顿了顿,又道:“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也到了。” 纪老夫人好容易提起来的那口气,霎时间就弱了。 韩国夫人提了提臂上轻纱,起身去迎,昭和公主也站起身来,纪老夫人匆忙想要出去,却被昭和公主身边的女官拦住了,慢条斯理道:“老夫人,尊卑有别,你怎么能走到公主和国夫人前边儿?一把年纪了,怎么活的跟三岁似的。” 纪老夫人听得面色涨红,却不敢出声反驳,跟在韩国夫人后边儿,慢腾腾的走出了前厅。 男眷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时辰散的,卫国公兄弟俩与平阳侯自然也是一道出来的,瞧见自家人在外边儿等,还当是出什么事了,叫人过来一问,还真是出事了。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听那女婢将事情说完,脸色就冷了,平阳侯却是面色惨白,匆忙追上去,想要解释几句,那二人却已经翻身上马,径直往平阳侯府去了。 平阳侯没有办法,只得追了上去。 几人到府之后,便见七娘正跪在院子里,脸上还挂着泪,瞧着便有些可怜。 只是到了这关头,根本没人看她,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去看堂妹,平阳侯神情担忧的看着妻子,而纪老夫人,这会儿满心都挂在儿子身上呢。 荣国公早逝,只留下这一个女儿,说是堂妹,但对于卫国公等人而言,与亲妹妹并没有什么分别,在府里的吃穿待遇,也都同乔毓一样。 卫国公见了韩国夫人,便先宽抚道:“别怕,有大哥在,谁也欺负不到你。” 韩国夫人听得心头酸楚,一直被抑制着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着叫了声:“大哥。” 昭和公主忙取了帕子帮她拭泪,韩国夫人自觉失态,勉强一笑,遮掩过去了。 卫国公见她情绪似乎平稳下来,这才道:“究竟是怎么了?我只听了个大略,却不知详情……” 韩国夫人便将今晚之事慢慢说了,从自己归府之后,遇见七娘来请侯爷,又说起后边儿纪老夫人的话,最后,才是七娘到了,问过话之后,被自己赶出去跪了。 “明白了,都交给我。”卫国公静静听她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转向平阳侯,道:“纪明,你怎么说?” 平阳侯见妻子面色未干的泪痕,心中悔痛交加,到她面前去,跪下身道:“是我对不起三娘。” 说及此处,他忍不住落下泪来,拉住韩国夫人的手,央求道:“那天我喝醉了,以为是你,这才……谁知道就那一次,她就有了,就只有那一次,三娘,你相信我!” 韩国夫人拨开他的手,道:“你以为是我?” “那天我真的喝多了,醉的糊涂,”平阳侯见她这般决绝,心中苦痛更甚,颤声道:“见屋里边有人,便以为是你……” 韩国夫人却没理他,转向不远处跪着的七娘,道:“是这样吗?” 七娘怯怯的点头:“是。” 见屋里有人,以为是自己…… 原来,是自己的丈夫,在自己的床上,跟别的女人成了好事! 韩国夫人怒的肺腑作痛,几乎抑制不住自己胃部的翻腾,深吸口气,才吩咐女婢道:“去把我屋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床褥都不要了,连同那架床,一起拖出来烧了!” 平阳侯心头一痛,再次拉住她手,恳切道:“三娘,真是只有那一次,你再怎么罚我,我都没有二话,只是别气坏了身子……” “你滚开!”韩国夫人抬腿,毫不留情的将他踹开:“我现在看见你这个人,就觉得恶心!” 平阳侯心头刺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纪明,到了这地步,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韩国夫人深吸口气,指着不远处的七娘,道:“你告诉我,这个被你养在外边儿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平阳侯看着她,目光悲哀,道:“我那日醒来,见不是你,也吓了一跳,可七娘已经……我没法不管她,只好找个地方,先把她安置起来,谁知就那一次,她就有了……” 韩国夫人漠然的看着他,道:“那之后呢?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打算怎么办?” “七娘她,她毕竟已经跟我……我不能不管她,”平阳侯低声道:“我就去看过她三次,等孩子生下来,再抱回府里,为她寻个好人家嫁了便是。” “纪明,”韩国夫人定定的看着他,一字字重复道:“你真叫我觉得恶心。听清楚了吗?恶、心!” 这话说的直白,也最扎人心,平阳侯面白如纸,有些惨淡的笑了一下。 “七娘真可怜,七娘最无辜,可你怎么不想想,她自己不要脸,跑到我床上去,勾引我的丈夫,她算个什么东西?!说出来我都嫌脏嘴!” “还有你,”韩国夫人垂眼看着他,道:“你跟她成了好事,你是男人,她是女人,你觉得自己占了她的便宜,你愧疚,你想补偿,可是——你有付出过任何东西吗?” “暗地里被人塞了口屎,还一无所知的人,是我;将来你把孩子抱回来,帮你养孩子的人,是我;要是我认了这个孩子,将来把他拉扯大,娶妻生子,劳心劳力的人,还是我!” 她骤然抬高声音,冷冷道:“你做的孽,为什么都要我来还?你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吗?没有!你凭空添了个儿子,养了个外室,还把我哄得跟个傻子一样团团转!除去虚伪而无用的歉疚,你什么都没有付出!纪明,你跟那个叫七娘的玩意儿一样下贱,一样叫我恶心!” 这话说的又快又狠,真是比刀子还锋利,平阳侯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惨淡一笑,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怎么说,我都认了……” “不关表哥的事,”七娘闻言,瞬间痛哭出声,膝行近前,哀求道:“夫人,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吧,不怨他。” “让你说话了吗?”韩国夫人斜她一眼,冷哼道:“你算什么东西!” “是我自甘下贱,可是真的不怨表哥,”七娘眼眶含泪,连连叩首:“我不奢求名分,也不求别的,这孩子出生之后,也会养在夫人膝下,只求夫人发发慈悲,给我个容身之处,能活命便可……” 韩国夫人面色松动了几分:“你真这么想?有个地方住,能活命就行,不求别的?” “是,”七娘见她似乎有些心软,目光希冀,忙道:“只要有个地方叫我呆着,我便感恩不尽了!” 昭和公主听得眉头一跳,刚想去劝姨母,却被卫国公拦住了。 他轻轻摇头,声音低不可闻:“耐心看下去。” 韩国夫人听完七娘回答,微微笑了笑,又转向纪老夫人与平阳侯:“你们觉得呢?” 纪老夫人不自觉的露出笑来:“我们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你肯松口,自然最好不过了。” 她叹口气,语气更软:“你这孩子,到底是能体谅人的。” 平阳侯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对母亲的话不太赞同,语气温和,向妻子歉疚道:“我不会纳她的,除去那个孩子,也再不会与她有任何干系,只是委屈了三娘,是我对不住你……” “有了第一个,当然会有第二个,口子开了,以后我也没必要再管,”韩国夫人淡淡道:“你想纳八百个妾,也都由你,只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她拍了拍手,唤了女婢来,似乎是想吩咐什么,话刚要出口,忽然转头去看七娘,确认道:“有个地方住,能活命就行,对吧?” 七娘眼泪涟涟,感激不尽道:“夫人慈悲,我无以为报!” “瞧你,客气什么。”韩国夫人笑了,问女婢道:“我记得公公从前养过狗,凶得很,怕会咬人,就用笼子锁着,那笼子还在吗?” 那女婢会意过来,笑道:“在,都守在库里呢。” “去拉过来吧,”韩国夫人淡淡道:“从今以后,那就是七娘的家了。” 说完,她又吩咐外边儿仆从:“在我院里搭个草棚,大小就参照狗笼,不用遮风,能挡雨就行。动作快点,七娘明天就要住,谁要是敢偷懒耍滑,草草了事,可仔细他的皮!” 纪老夫人听得僵住,平阳侯也是怔楞在当场,至于七娘,更是如遭雷击。 “答应你的事儿,我一定做到,”韩国夫人笑了,向七娘道:“感激的话你也别说了,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可别觉得拘束。”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ps:帮我投个票嘛,很快的,wap端点开本书,上边儿红字会自动显示的,点进去就行~ 84、义绝 七娘想的留下,可不是这样的, 所谓的有个容身之处, 给口饭吃就行,那不都是客气话吗? 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韩国夫人也该对自己好点, 捏着鼻子忍下自己侍妾的身份才是! 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能变成这样? 她是一个人, 怎么可能活的跟狗一样? 关在笼子里, 毫无尊严体面可言, 别说是表哥和表姑母,即便是仆婢侍从, 心里都会瞧不起自己! 七娘脸色白的像纸,想出言反驳, 可话是她自己说出去的,这会儿再自打脸,又算怎么回事? 就像被猫咬掉了一半儿舌头似的,她嘴唇动了动,又无声的和尚, 一双秀目里闪着惊惧的光,捂着肚子,楚楚可怜的盯着纪老夫人和平阳侯看。 韩国夫人懒得看她这般惺惺作态,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也是一言不发, 昭和公主心知姨母已经定了心思,也不做声,纪老夫人跟平阳侯倒是想求情, 可韩国夫人早就问过他们意思,这会儿再反悔,怎么拉的下脸来? 卫国公和昌武郡公还在这儿呢,怎么可能当着他们的面,欺负人家妹妹。 院中诡异的安静下来,没有人做声,只有夜风静静拂过,杨树的叶子剐蹭在一起,发出簌簌的轻响声。 仆从们很快送了狗笼来,精钢锻造,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约莫到成年女郎的肩膀那么高,进去之后想站起来是不可能了,但若是蜷缩着身子,又或者是坐在里边儿,倒也还能将就。 老平阳侯过世有些年了,这狗笼空置的时间也很久,厚厚的积了一层灰,还挂着蛛网。 韩国夫人笑了笑,问七娘道:“你自己进去,还是我叫人请你进去?” 七娘看着那个又脏又压抑的笼子,眼泪不受控制的开始往下掉,目光里写满了哀求,在纪老夫人与平阳侯身上打转。 “你不说话,我就叫人请了,”韩国夫人微微一笑,寒下脸来,道:“把她给我弄进去!” 仆婢们闻言应声,近前去拽起七娘,便将她往狗笼里边儿塞。 七娘左右挣扎,却难以对抗,骤然爆发出一声痛哭:“表哥,姑母!你们救我啊……” 平阳侯目光有些复杂,踌躇几瞬,终于轻叹口气,合上了眼。 纪老夫人面上显露出一层薄怒,眉宇间更有些心疼,不是为了七娘,而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三娘,你向来心胸宽广,何必真闹成这样?等孩子生下来,打发七娘走便是了,”纪老夫人抑制住火气,低三下四道:“我年轻时候,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这会儿老了,只想含饴弄孙,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好不好?” “不好!”韩国夫人毫不留情道:“你年轻时候没过过好日子,是因为你男人没本事,又不是我害的!你不乐意,下去找公公说,跟我说得着吗?倚老卖老,简直可憎!” 这话说的犀利,真比刀子捅进心口还要叫人痛苦,纪老夫人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在地,亏得被平阳侯搀扶住,才没有真的倒下去。 侍婢们送了十来把锁头来,韩国夫人走上前去,“咔嚓咔嚓”几声,将那狗笼锁了个严严实实,听七娘的哭声愈加凄厉,这才冷笑道:“钥匙呢?” 女婢忙将那十来把锁头的钥匙递了过去,韩国夫人令人去取了把锤头来,当着七娘的面儿,把那十来把钥匙砸的扭曲断裂。 “你不想做人,我成全你,”她看着七娘,面笼寒霜,一字字道:“你既然自甘下贱,那就做一辈子狗吧!” 七娘哭声愈加凄惨,纪老夫人固然不在乎她,却也在乎她腹中的孩子,再则,那毕竟是自己的娘家侄女,这样被人磋磨,自己脸上难道就过得去吗? 只是她方才只说了一句,就被韩国夫人怼的遍体鳞伤,这会儿不敢再开口,只央求的看着自己儿子。 平阳侯也有些不忍,蹙眉道:“三娘,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样折辱她,未免太过了些……” “她就是愿意做狗,就是愿意吃屎,就是自甘下贱,我有什么办法?” 韩国夫人嗤笑一声,看着他道:“纪明,咱们俩的事儿我还没跟你分说,你哪里来的脸面,对我指手画脚?你也配!” 平阳侯目光倏然一痛,软下声音来,道:“三娘,我知道你恼我,气我,也知道我该死,辜负了你,可咱们是多少年的夫妻了,别为这事伤了和气,好吗?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只是别说那些恩断义绝的话……” 乔家世代武勋传世,无论是老卫国公与荣国公,还是现在的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哪一个不是英气斐然,仪表堂堂。 或许正是因为见多了父兄的阳刚与英武,所以韩国夫人一遇上温柔体贴的平阳侯,便生了倾慕之心,素日里也最爱他这般的深情款款。 可是现下,再听他用这种语调言语,她真是一点儿波动都没有了,除去恶心反胃,再没有别的情绪。 “纪明,”韩国夫人看着丈夫,道:“事发之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平阳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韩国夫人便又一次重复道:“事发之后,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她指了指笼子里哀哀苦求的七娘,定定的看着他,道:“你可以告诉我的。告诉我你认错了人,告诉我这个女人悄悄出现在了我的房里,告诉我你的母亲联合外人,算计了你。可是你什么都没说。你信不过我,又或者,你心里早就有这样的念头,事情发生之后,便顺水推舟的继续了下去。” “你的母亲浅薄愚蠢,忘恩负义,那个七娘自甘下贱,连脸都能不要,而你,自私而又虚伪,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心里边儿算盘打得啪啪响。都说蛇鼠一窝,你们还真是般配!” 平阳侯面色微变,低声唤道:“三娘,我会给她和孩子一笔钱,叫她们走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不回长安,咱们好好过,好么?” “到了这个时候,你以为这只是平阳侯府的家事吗?” 韩国夫人有些悲哀的看着他,道:“我见她肚子已经凸起,想来差不多四个月了?” 平阳侯见她如此,心里实在难过,合眼道:“是。” “现在是七月底,她有孕差不多四个月,那就是三月初怀上的,纪明啊……” 韩国夫人的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她喘不过气来,也叫她心口作痛,眼眶发酸:“明德皇后在二月底过世,她一去,我就病了。于公,明德皇后是国母,于私,那是我的堂姐,与亲姐姐没有什么两样。三月初,丧仪没都没有结束,我还病着,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在她的丧期之内跟你同房?如果你真的认错了人,将她当成了我,那你对我真是半分尊重都没有,如果你没有认错人——那你简直就是该死了!” “还有这个玩意儿,”她指了指七娘,几乎抑制不住心头怒气:“你真觉得这个孩子能生出来?这几个月以来,你听说谁家有喜,即将添丁?皇后辞世,那是国孝!纳个妾都是大罪,你算什么东西,敢在热孝里边生孩子?!你把皇家的脸面放在哪儿?你脚底下吗?!” 平阳侯一直以来,都只觉得最大的问题在韩国夫人那儿,只要过了这关,便能万事无忧,却忘了这最要命的一茬,霎时间变了脸色。 纪老夫人被孙儿冲昏了头脑,这会儿被韩国夫人点破,终于惊惧起来:“这,这可不是有意的……实在是,实在是误会了!” “国法堂堂,谁要跟你讲误会?你们但凡对明德皇后有半分敬重,就不至于赶在丧期里便做这事。” 韩国夫人瞧她一眼,冷冰冰道:“老夫人,你要珍惜别人这么叫你的机会,因为到了明天,御史弹劾平阳侯府孝期纳妾生子,罪在不敬,你的诰命会不会继续存在,平阳侯府会不会继续存在,都还是个问题。” 纪老夫人哪知会有这般严重,心中惶然,听完险些站不住身,勉强叫女婢搀扶着,嘴硬道:“你是纪家的媳妇,难道便能讨到好吗?” 说完,语气又软下来:“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好,以后不提了,好不好?至于七娘,她从来都没有怀过孩子,当然也不会生下来,三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真是受够了你这张嘴,从此以后,也不想再听见它说话了,”韩国夫人冷冷的打断她,道:“公公曾经是荒王党羽,后来事发,是我厚着脸皮归家,求伯父相助,这才保住了所谓的平阳侯府,后来,你是怎么对我的?一天一副苦汤药,我不喝就寻死觅活?老夫人,你的良心,难道都被狗吃了?” 纪老夫人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纪家要垮,纯粹是自己作的,与人无尤,”韩国夫人目光在这院落里转了一圈,淡淡道:“不过,从今以后,这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平阳侯颤声道:“三娘,你、你要与我和离?” “不是和离,是义绝。” 韩国夫人看着他,漠然道:“和离?到了这地步,咱们还‘和’得了吗?你以为乔家是祖传卖包子的,由着人欺负?你在我堂姐的丧仪里做出这种事来,可曾顾及到我半分?” 她笑了笑,断然道:“夫妻之情到此为止,你我自此恩断义绝!” “不行!”平阳侯面色涨红,惊叫道:“我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 “不同意?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韩国夫人冷笑一声,抬手一巴掌,重重扇在他的脸上:“若不是我,平阳侯府早就被废黜了,你既然享受了娶权臣之女的方便,这会儿也要知道,万事都是有利有弊的,乔家说一,纪家配说二吗?!” 说完,又向卫国公道:“弹劾平阳侯府孝期失礼的事,还要请大哥多费心。” 卫国公道:“放心吧,都交给我。” 韩国夫人笑着道了声谢,提起臂弯轻纱,道:“咱们回家去吧。” “不要走!”平阳侯面色仓皇,扑过去拦住她,乞求道:“三娘,你当真半点情分都不肯顾念?我那么喜欢孩子,你不能生,我也没有埋怨过,更没有听母亲的意思纳妾,我的心意,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韩国夫人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痛处似的,冷冷盯着他看了半晌,神情忽然讥诮起来。 “我本来不想说的,”她道:“夫妻多年,我想给你留点颜面,现在,是你自己丢掉不要的。” 平阳侯见她这般神情,不知怎么,忽然心慌起来:“什么?” “你不知道,我其实也喜欢孩子,我也想做母亲。成婚之后,久久没有消息,我便请名医前来探脉,那大夫告诉我,我的身体没问题。” “后来,我就叫他悄悄给你诊脉,”韩国夫人怜悯的看着他,道:“他告诉我——你是没有生育能力的。” “从前我不说,是因为你对我好,我怕你自尊心受挫,心里难过,我舍不得,可是现在……” 她语气淡漠,冷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平阳侯听得呆住,好半晌都没做声,直到韩国夫人走出一段距离,方才疯了一样的追出去:“你撒谎!明明是你不能生,却诬赖到我身上……简直,简直可笑!” “那就拭目以待吧,”韩国夫人无所谓的笑道:“天下男人那么多,比你好的不知凡几,我应该很快就会有下一春,你看我到时候会不会生咯。” 平阳侯面色铁青,神情近乎疯狂:“七娘她,她明明有了身孕……” “鬼知道那是谁的孩子,”韩国夫人摊了摊手,幸灾乐祸道:“你娘只想着抱孙子,绿孙子也是孙子,叫她慢慢儿抱吧。”说完,便待转身离去。 “你撒谎,对,你在撒谎!”平阳侯恍若失魂,忽然伸手,想要扯住韩国夫人衣袖,昌武郡公眼疾手快,一脚将他踹开老远。 平阳侯瘫倒在地,心乱如麻,回想着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又哭又笑:“骗子,骗子!你在骗我……” 韩国夫人方才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纪老夫人虽也在告诉自己,说这都是假的,但心里边儿却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这或许并不是韩国夫人信口开河。 不能生的……其实是自己儿子? 那七娘肚子里边儿那个,是怎么回事? 纪老夫人想起当初七娘异样的殷勤,又想起儿子儿媳成婚多年都没消息,但七娘只是一次,却怀了身孕,心里隐约有了结果。 心口闷痛,简直像是有一把刀在里边儿搅,纪老夫人的喉头渐渐涌上一股腥甜,“哇”的吐出一口血来,白眼一翻,就此昏死过去。 “老夫人!”女婢们惊慌失措,院子里乱成一团。 七娘还被关在笼子里,眼泪淌了一地,拍着锁,哭求道:“快放我出去,快啊!” 韩国夫人真有点不想走了:“这么好的戏,满长安都找不到第二出……” 平阳侯神情崩溃,满脸是泪,咬牙切齿道:“闹成这样,现在你满意了?” 韩国夫人冷冷看他一眼,忽然向后伸手,女婢怔楞一下,旋即会意的递上了马鞭。 她起身走过去,手中马鞭狠狠抽了过去:“这才一天,你就受不了了,可是,你们搅和了我整整十一年!满意?我不满意!不叫你们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我心里边儿那口气就顺不了!” 一鞭子打下去,身上就是一道血痕,更别说是这么多下了。 平阳侯文弱书生,哪里挨得了这种打,瘫软在地,白着脸道:“你竟如此蛮横妄为……” “纪明,我也姓乔!你要是觉得我会替你纳妾养孩子还甘之如饴,那就错了!” 韩国夫人冷笑道:“你也不满长安打听打听,我们乔家的女儿,有对人低过头的吗?也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骨头硬,不吃亏!”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85、扫尾 平阳侯本就是文弱书生,这会儿挨了一通毒打, 浑身作痛, 瘫在地上,彻底爬不起来了。 纪老夫人昏死过去,现下还没醒, 七娘更是哭叫不止, 唯一一个能主事的平阳侯, 也是狼狈不堪, 整个平阳侯府,都乱成了一锅粥。 韩国夫人懒得再看, 与两位兄长出了前院,还能听见里边儿哭天抢地的声音。 她有些嘲讽的笑了笑, 道:“咱们走吧。” 乔毓活着回来了,也冲散了乔家人对于乔妍过世的伤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于别人对明德皇后的大不敬无动于衷。 “这是群什么人?那时候母后才刚过世,他们就……” 出了平阳侯府, 昭和公主心中怒气未消:“我要找父皇告状去!” “去吧,”韩国夫人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告的狠一点。” 昭和公主此刻的怒气,一半是冲平阳侯府去的, 另一半却是为了转移话题,叫姨母不要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 十来年的夫妻之情,不仅仅是感情, 也是韩国夫人生命中的一部分,现下生生割舍掉,那滋味未必比割肉好受,昭和公主没有经历过,但是可以想象。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都已经成婚生子,反倒更能体谅堂妹,男女有别,有些贴己话,他们也没法儿说,见堂妹有外甥女陪着,便借口先回府去叫人收拾院落,先一步避开了。 韩国夫人与昭和公主是骑马回来的,这会儿仆婢们牵了马来,她们却没了当时扬鞭竞技的意趣,摆摆手,示意仆从退下,在这深夜的清风中,徐徐前行。 韩国夫人一直没有做声,昭和公主更不好说什么,如此无言半晌,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低声关切道:“打定主意了吗?” “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落子无悔。” 韩国夫人有些瑟缩的笑了一下,道:“我不是舍不得平阳侯府,更不是舍不得纪明,我只是替我自己惋惜,凭空虚耗了那么多的光阴……” 昭和公主听得暗叹口气,却也知道任何劝慰在一个女人青春正好的十一年时光面前,都太过浅薄无力。 再往前走几步,便要离开平阳侯府所在的街道,拐角处有座凉亭,静静屹立在这夜色里。 韩国夫人轻轻道:“叫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昭和公主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后者见状失笑:“我不会做傻事的,浪费了十一年,是有些可惜,但为此搭上后半辈子,就太不值当了。” “好,我在前边儿等着。” 昭和公主柔声说了一句,便走开了一段距离,到底放心不下,迟疑再三,还是叫林缙去守着:“要是没什么事,你就不用出去了,也不必叫她知道你在。要是姨母她想不开,又或者是有什么意外,再过去也不迟。” 林缙轻轻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 韩国夫人目送昭和公主离去,这才走向那凉亭,没进去,而是一掀裙摆,在台阶上坐了。 月色皎皎,人似乎也染了三分清辉,她低下头去,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勾画,又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哭了。 怕被人听见,她连哭声都是压抑着的。 有些东西,即便将纪明打死,也没有办法再弥补回来了。 韩国夫人憋屈,恶心,气恼,又伤心,还有些对于这种无法预料的人生的无力感。 年幼时父亲离世,母亲伤心卧病,没多久也过世了,伯父伯母虽然将她视若己出,但跟亲生父母比起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母亲过世的时候,韩国夫人已经记事了,看着母亲在父亲过世之后,一日日消减下去,她伤心之余,也在心里想,自己将来一定不要找武将为夫。 不求富贵,也不求权势,只求他平安顺遂,更跟自己相伴到老。 她想有个家,有丈夫,有孩子,她怀抱着满心希冀与欢喜出嫁,最后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纪明他怎么能这样呢! 韩国夫人悲从心来,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乔家的三个女儿,常山王妃刚强坚韧,乔妍煌煌大气,最小的这个,却是人间富贵花,娇憨动人。 林缙听到七娘身边的女婢去请平阳侯,心里就猜到这晚怕是有的闹腾,却没想到看起来娇柔内敛的韩国夫人,竟也能迸发出这样刚烈决绝的光芒来,心里不禁隐约升起几分钦佩,这会儿听她在这儿痛哭出声,不知怎么,便叹了口气。 都是人,也不是铁打的,怎么会不难过呢。 他踌躇一会儿,还是上前去,递了帕子给她。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一滴眼泪从韩国夫人的眼眶里滑落,砸到了地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她抬起头来,接过那张帕子,将眼泪擦干,又轻轻道了声:“多谢你。” 林缙轻轻摇头,示意不必。 韩国夫人笑了一下,站起身来,道:“淑质呢?” 林缙道:“公主不放心,在前边儿等着。” 韩国夫人目光一柔,略微整过衣衫,缓步走了过去。 …… 早在韩国夫人差人去寻卫国公和昌武郡公,将平阳侯府之事说与他们听时,那二人便知道会有这结果,故而还没到平阳侯府之前,便叫人送信回府,说三娘这晚要归家小住。 时辰已经晚了,韩国夫人又是出嫁女,叫哥哥们接回来住,想也知道是出事了。 卫国公夫人这么一听,便猜到了几分,忙叫人去将韩国夫人出嫁前住的院落收拾出来,再添置些日用东西过去。 至于乔老夫人,毕竟已经年高,既然已经睡下,无论是卫国公还是韩国夫人,都不想再去搅扰。 “三娘,天下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临别前,昌武郡公抚慰堂妹道:“这事交给我们,必然不叫你失望,去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天一亮,太阳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娘家永远是女人最安心的港湾,韩国夫人心头泛酸,哽咽道:“知道了。” “去吧,”卫国公摸了摸小堂妹的头,又嘱咐昭和公主:“时辰不早了,你也别连夜回去,在这儿陪着你姨母住一晚,宫里边儿叫人去说一声便是。” 昭和公主人都到了这儿,自然不会走,更别说她也放心不下姨母,笑着应了声:“好。”一家人彼此道别,便各自回去安置了。 哥哥跟嫂子毕竟是不一样的,直到回到自己房里,卫国公夫人才询问丈夫今日之事,听卫国公说完,不禁赞道:“做得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纪家能做出这种事来,再继续攀扯下去,那才麻烦呢!” 卫国公叹道:“我也觉得断的好,只是三娘日后如何,却得细细思量。” “三娘才二十七岁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瞧瞧她那张脸,说是十七都有人信,”卫国公夫人神情中有些歆羡,散了头发,随意梳了几下,又失笑道:“她不是小孩子,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你别急着替人做主,且叫她冷静下来,再慢慢商量。日后若是有合适的人,咱们就添补嫁妆,叫三娘风风光光的出嫁,若是没有,留在家里做伴儿,也是好的,都是自家人,哪里会委屈她?” 卫国公听得颔首,舒口气道:“是这个道理。” …… 或许是因为哭过一场,心里边儿的苦闷随着眼泪流出,又或者是因为闹过一场,那点郁气也随之消散,韩国夫人梳洗过后,人刚沾到枕头,就合眼睡了。 昭和公主想了一肚子悄悄话,想说给自己姨母听,哪知人家早早睡了,倒是被闪了下,闷闷的嘟囔一句,又忍不住笑了。 这其实也是件好事。 没心事,睡得着,就说明这事儿真要过去了。 这夜,乔家人心里边儿或多或少的都有点儿担忧,但总体来说,还算是过得去,但到了纪家,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平阳侯当年迎娶韩国夫人,虽然有彼此家族里边儿的考量,但那时候,他也是真心爱过她的,可婚姻并不仅仅是爱情,还有柴米油盐。 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孩子,中间便缺少了最重要的润滑与纽带。 最开始的时候,平阳侯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见身边人儿女成行,自己家里边儿却连个信儿都没有,不知怎么,心里边儿就觉得空落落的,再瞧见妻子,心里边儿便不由自主的生了几分埋怨。 母亲的心思他都明白,甚至于他自己,也期盼着有个孩子。 那天他的确喝了酒,有了三分醉意,但若说是醉的连人都认不出来,那便是骗人的了。 他只是有点不甘心,想赌一把。 就这一次。 平阳侯在心里想:要是能一举得子,那就抱回府,跟三娘一起把他养大,要是不能,从此之后,我也就歇了这心思。 时也运也,没过多久,母亲便兴冲冲的告诉他:七娘有了身孕。 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平阳侯的心情很复杂,有自家后继有人的欣喜,还有对妻子的歉疚,还掺杂着对自己的埋怨,不一而足,对着母亲难以掩饰的笑容,他说了句:“好。” 直到今日,平阳侯都能想起那日自己心中的五味俱全,可是现在,韩国夫人告诉他:其实他根本没有生育能力,这算是怎么回事? 疯狂过后,他逐渐冷静下来。 七娘有孕的消息传来,母亲被兴奋冲昏了头脑,甚至没有去细思,而他,那时候心中百感交集,更没有细细想过这事儿内中会有什么隐情,现下那个五彩斑斓的美梦骤然被韩国夫人戳破,他在不可置信的同时,也不禁生出了几分不安。 身上的鞭伤仍旧在作痛,动一下,都扯得皮肉一阵抽搐,平阳侯叫仆从搀扶着站起身来,先去瞧纪老夫人,好容易帮着顺过气来,睁开了眼,这才道:“阿娘,七娘有孕的事……” 纪老夫人被人送到了塌上,目光浑浊,面色蜡黄,一听七娘有孕这几个字,眉宇间登时闪过一丝焦急,拉着儿子的手,迫不及待的想要说句什么,结果嘴里边儿冒出来的,却只是:“啊,啊啊……”这么几个字。 平阳侯见状一呆,纪老夫人也呆住了,两手在空中疯狂的挥舞一会儿,想要说句话出来,却也未能如愿。 一丝唾液顺着她嘴角流下来,落到衣襟上边儿,染出了一块指头肚大小的湿痕,纪老夫人神情惊惧,呆滞了半晌,忽然间声音喑哑的哭出了声。 正是深夜,大夫都不好请,这会儿还没人来,有上了年纪的嬷嬷守在边儿上,见状低声道:“老夫人,仿佛是中风了……” 平阳侯心如刀绞,却也无计可施,想要劝慰母亲几句,却见纪老夫人僵直的手正在床褥上疯狂拨拉,似乎是想发泄自己心中的怒气。 他心头一酸,忙道:“阿娘,您想说什么?” 纪老夫人惊怒之下,面孔都扭曲起来,两手一起摆出个“七”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平阳侯会意,阴着脸道:“七娘呢?带她过来!” 仆婢们噤若寒蝉,内室中落针可闻,仆婢们匆匆出去,很快又回来了,面带难色道:“七娘还被关在笼子里,钥匙都被毁了,锁头轻易又打不开……侯爷,可要将那笼子抬过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一天写完的,结果家里来了客人_(:3∠)_明天恢复主线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86、扫尾 平阳侯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静默半晌, 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去见她!”说完, 又安抚母亲几句,大步走了出去。 七娘被关在笼子里边儿,脸上的妆容花了, 发髻也有些松散, 几缕头发落在她鬓边, 更显得狼狈不堪。 平阳侯眼眶通红, 神情中难掩惊怒,盯着她看了会儿, 道:“三娘那会儿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我不想同你多费口舌, 你腹中那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七娘眼底闪过一抹惊慌,却还是强撑着不肯露怯,哭道:“表哥,这当然是你的孩子, 你怎么能不认他?夫人是气的狠了,什么胡话都往外说,你怎么能真的相信!” 平阳侯紧盯着她看,神情惊疑不定, 七娘额头生出汗来,却不肯低头,抬着眼跟他对视。 两人有了首尾之后, 平阳侯便差人在外边儿置办了一处宅院,专门用来安置七娘,平日里又有人守着,要说在那期间,她能跑出去跟人鬼混,他是不相信的。 既然如此,倘若七娘腹中的孩子并非他的骨肉,那一定是在跟他之前,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搞大了肚子,想偷偷栽给他。 平阳侯面色阴沉不定,顺着这思绪一想,忽然明白了几分,唤了身边人来,吩咐道:“再去请个大夫来,不要找之前为她诊脉的,叫来这儿看看,她到底有孕多久了。” 仆从应了一声,便待离去,还没等走出院子,七娘便白着脸,软软的倒下去了。 平阳侯走近几步,见她秀丽面庞上全是惶恐不安,一颗心便跟被绑了铅块儿似的,慢慢的沉了下去。 “不用再去请大夫了。”他将方才派出去的人叫回来,目光阴鸷,向七娘道:“你最好自己说个清楚明白,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七娘眼眶渐渐涌出泪来,嘴唇哆嗦一会儿,却没说出什么来。 平阳侯见状冷笑,对着那笼子打量几眼,道:“既然如此,你就在这里边儿待到死吧!”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表哥!”七娘终于再忍不住,哭求道:“我说,我都说!求你放我出去!” 平阳侯没有点头,只冷漠的看着她,道:“怎么回事?” 七娘语音艰涩,低声道:“孩子,孩子的确不是你的……” 平阳侯那颗一直被捏住的心脏,终于剧烈的疼痛起来。 七娘今年十九岁了,之所以没有出嫁,便是为了给父亲守孝,从十六岁到十九岁,最好的年华都蹉跎过去了。 父亲没了,母亲早早过世,家里边儿继母给她挑了夫婿,她却看不上眼,自己私下结识了世家子弟,生情之后,便偷尝了禁果,哪成想一夕有孕之后,那人又不肯认,抛下她,自己回了祖地。 七娘能干得出这种事,显然也是豁的出去的,可那人也不傻,从头到尾都没留下什么证据,被她催的急了,便丢下一句“可以纳你做妾”,至于别的,却再不肯松口了。 妻妾之别如同云泥,七娘哪里愿意,更不必说那人家里已经有了庶子庶女,即便她能一举得男,也不会有人重视。 她恨得牙痒,却也无计可施,这事真闹大了,男人也远比女人占便宜。 她眼珠子转了转,就将心思转到了平阳侯身上。 纪老夫人想抱孙子,想的都快发疯了,每每回到娘家,都在跟人抱怨,说儿媳妇占着窝不下蛋,她到死都合不上眼。 倘若这孩子的父亲是平阳侯,作为侯府里边儿唯一的子嗣,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世子,将来的侯爵继承人? 更别说纪老夫人是自己的姑母,又盼孙心切,必然愿意成全自己。 平阳侯已经有了正妻,自己真的过去,也只能做妾,这的确有点丢脸,但作为侯府里唯一子嗣的生母,她的希望在未来。 至于韩国夫人,即便占了正妻名头,儿子却是自己的,真到了以后,还要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呢! 七娘这么想着,便开始接近讨好纪老夫人,隐晦的透露出自己爱慕平阳侯的心思之后,二人一拍即合。 平阳侯静静听她将这些说出来,最开始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等听到最后,却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 这个贱人竟敢如此欺瞒、戏耍他! 更叫人恼怒痛恨的是,他居然因为一个别人的野种,生生跟妻子分离,与乔家交恶,脑袋上还背了一个孝期失礼的帽子!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眼前这个贱人害的! 平阳侯五脏六腑里边儿似乎有一把火在烧,浑身上下都叫嚣着一种名为怒气的情绪,若非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他几乎想一脚将笼子踹开,生撕了面前这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七娘见他如此,也是惊惧不已,流着泪哀求道:“表哥,我知错了,我以后好好服侍你,将功补过,好不好?至于从前那个人,我早就忘了……” 平阳侯看着她这副柔弱秀美的面庞,心里不觉可爱可怜,却只有恶心与憎恨。 想到自己明天可能面对的弹劾,飘然远去的妻子,以及很可能不会再存在的平阳侯府,平阳侯便觉喉咙腥甜,怒的几乎要吐出血来,仅存的那点儿理智,都灰飞烟灭了。 那笼子的缝隙不大,但也不小,平阳侯抬起一脚,重重踢在七娘肚子上,后者惨呼一声,捂着肚子,在笼子里艰难的翻滚起来。 平阳侯尤且不觉解恨,又是几脚,恶狠狠的踹了过去。 七娘本就是弱质女郎,哪里禁得起这种苦楚,连声哀叫,不住地求饶,红色的鲜血顺着她的大腿流出,染湿了浅碧色的罗裙。 平阳侯恨得心头滴血,丝毫不曾心软,又是一脚,踢了过去。 最后,还是纪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看不下去了,近前去拉住他,劝道:“侯爷,七娘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了?好,好好好!”平阳侯这才停下动作,神态疯狂,咬着牙,恶狠狠的笑道:“野种没了,真是天大的好事,当浮一大白!” 那嬷嬷见他如此,着实不安,正待劝着进屋去歇一歇,却听那笑声戛然而止,平阳侯面色骤然转白,吐出一口血来,倒地不起。 这一回,平阳侯府是真的乱成了一锅粥。 …… 乔家人还不知道这变故,不过,即便是知道,怕也不会觉得同情,只会暗自叫好。 第二天的朝议被皇帝免了,但卫国公还是递了奏疏过去。 他是中书令,又是皇帝的妻兄,奏疏可以直达君前,动作快些的话,当天便可以批复下来。 乔毓昨夜喝的多了,醉醺醺的跟皇帝说了半宿话,便再挨不住,倚在他肩头睡着了。 皇帝对这小混账又怜又爱,低头亲了口,就抱到自己寝殿里去了,帮着她解了外衫,搂着一起睡了。 乔毓昨晚闹腾了大半宿,是真的累了,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懒洋洋的睁开眼。 皇帝见她态度软化,便瞧见了三分曙光,乐得在这儿陪她,即便早早醒了,也只是搂着她闭目养神,没有急着起身。 乔毓喝的醉了,但也没断片儿,既不害羞,也不气恼,迷迷糊糊的看了皇帝一眼,语气如常道:“什么时辰了?” 皇帝道:“午时过了大半。” 乔毓睡眼惺惺的躺了会儿,终于坐起身来,道:“饿了。” 皇帝闻言失笑:“那便去吃点东西。”说着,也跟着起身。 高庸守在外边儿,知道这两人习性,早就备了膳食,将将梳洗完,便有宫人内侍送了来吃食来,他近前去递了筷子,又恭谨道:“小公主昨晚没回来,说是留在卫国公府,跟韩国夫人做伴儿了。” 乔毓一听这话,就知道里边儿有问题,手里拿着筷子,却没急着开动,蹙着眉头,满脸担忧的询问道:“三娘昨晚回家了?可是出什么事儿了?跟平阳侯吵架了?” 皇帝没有做声,目光里也带着疑问。 高庸笑道:“卫国公递了奏疏进宫,圣上可要瞧瞧?” 乔毓心急如焚,催促道:“快拿过来!” 皇帝看她一眼,道:“你是圣上,还是我是圣上?” 乔毓给噎了一下,撅着嘴,闷闷的靠到了椅背上。 皇帝看得失笑,忍不住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小混账,别人听我的,我听你的,好么?” 乔大锤被这话给甜了一下,差点儿就给来自前夫的糖衣炮弹腐蚀了,只是这会儿她挂心堂妹,顾不上别的,将李泓拍开,催促道:“快看!” 皇帝莞尔,伸手接过奏疏,略微一打眼,眉头便皱了起来。 乔毓实在是等不及,凑头去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儿,禁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占着乔家的便宜,还欺负乔家的女儿,什么东西!” 她老大不高兴的撺掇皇帝:“盘他!” “皇后孝期里边儿搞出这种事,有没有把我们大锤放在眼里。”皇帝将奏疏合上,便轻轻嗤了一声,吩咐道:“取笔墨来。” 高庸忙令人送了来,皇帝提笔回复。 乔毓悄咪咪的凑过去瞅,瞥见“夺爵”两个字,一颗心就稳稳地放到了肚子里,饭也没心思吃了,她迫不及待的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家里边儿出了这种事,她得回去看看,乔家的女眷里边儿,最适合开解韩国夫人的,大概也就是她了。 皇帝知道她们姐妹俩感情深厚,倒也不拦,只问了句:“不吃点东西再走?” “不了,”乔毓道:“不知道也就罢了,这会儿知道了,还怎么坐得住?三娘这会儿指定也没吃呢。” “那就挑些喜欢的,带回去一起吃吧。”皇帝作为姐夫,与韩国夫人并不如何亲近,但关爱之情还是有的,着意为她做脸,道:“削爵的旨意很快就会下去,这就算是安抚了。” 乔毓不意他心思这样细致,神情微微柔和下去,道了声谢,便匆忙离宫回府。 她回去的时候,韩国夫人与昭和公主正吃饭,鸡鸭鱼肉,清拌小菜,满满当当一桌子,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了梅子酒,正推杯换盏,兴致颇好。 乔大锤伤心了:“枉我饭都没吃,就跑回来看你。” 韩国夫人心下一暖,伸手递了筷子给她,笑道:“心领了。” 后边儿内侍浩浩荡荡的过府,特意送了御膳来,说是赐给韩国夫人的,惹得附近府邸都被惊动,门子们探头去看,看完之后,免不得要回去告知自家主人。 勋贵们便猜到了三分:“八成是平阳侯府出事了,圣上在为小姨子撑腰呢。” 韩国夫人如何不明白这意思,再三称谢,又对着太极宫方向屈膝谢恩,一套动作搞下来,这才跟乔毓、昭和公主一道回去,对着满桌菜肴喝起酒来。 “平阳侯府怎么着了?”她问乔毓:“孝期大不敬,圣上给削爵了吗?” “削了削了,我看着他写的旨意,”乔毓帮她斟了杯酒,又忍不住嘀咕一句:“我可真是块好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 韩国夫人与昭和公主都忍不住笑了。 乔毓却道:“日后有什么打算?” 只一夜功夫,韩国夫人却像是换了个人,精神奕奕,不见丝毫颓废:“伯母那儿还瞒着,不敢告诉,待会儿吃过饭,我便去向她老人家解释此事。然后便往平阳侯府去,带人取了我的嫁妆回来……” 乔毓道:“我跟你一起去。” 韩国夫人笑着应了声好,却听乔毓有些迟疑的继续道:“三娘,你还想嫁人吗?” 韩国夫人听她似乎话里有话,不禁微微一顿:“什么意思?” “如果你短时间之内不打算嫁人的话,要不要帮我做些事情?” 乔毓夹了一筷子凉菜,吃下去之后,才道:“我想在万年办一家面向民间的邸报,也兼职做一做慈善……” 她想做的事情很多,皇帝跟皇太子想做的事情也很多,但很多事情,并不是头脑一热,就能将其完成的,既需要详尽的计划,也需要具体的执行,更需要广泛的百姓基础。 后世人所说的报纸,恰恰是她此时所需要的,更巧的是,韩国夫人还真适合去做这个。 她头脑灵活,文笔也不错,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又有人力物力,还不缺人情关系。 而所谓的慈善,应该是有组织、有侧重的进行,而不是后宅夫人们今天兴致上来,叫人去城外施舍米粥,明天就不去了。 乔毓觉得,这件事情如果真的做好了,是可以直接提高女性地位的,虽然在最开始的时候,仅仅局限于勋贵家的女眷,但天长日久的发展下去,未必不能惠泽天下。 跟女眷打交道,当然也要找女眷,最好还是个有身份的命妇,可身带诰命的女眷,谁能抛下家小,跟她去忙活这事儿? 倒是韩国夫人,有正一品的身份,又同平阳侯府脱离开了,这会儿刚刚合适。 再则,也可以叫她换个环境,纾解一下心中积郁。 韩国夫人听她说完,目光渐渐亮了起来:“好,我把这堆烂事儿收拾完,就跟你一块儿过去!” 乔毓听得笑了,举杯道:“走一个。” 昭和公主神情歆羡,闷闷道:“阿娘,我也想去。” “可以去帮着你姨母打个下手,”乔毓想了想,道:“只是不许添乱,也不许依仗身份胡来。” 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本身就是一面旗帜,有她在,也会吸引诸多高门女郎前去,倒也是件好事。 昭和公主一下子笑开了,殷勤的给母亲和姨母斟酒,催促道:“再来一个!” 几人这边儿兴致正好,平阳侯府那边儿却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皇帝以平阳侯孝期失礼,大不敬为由问罪,削去了平阳侯的爵位,褫夺家中女眷封号,令其即日搬离御赐的平阳侯府,不得延误。 差役们搭着梯子上去,摘了平阳侯府的牌匾,又有人去清查府中御赐之物,尽数收归内库。 一天之内搬家,这谈何容易,即便是有地方可去,往来也有的折腾。 纪老夫人中风了,这会儿还瘫在床上,动是没法儿动了,只能往外抬。 看着差役往来进出,将府里的珍藏搬走,纪老夫人心头都在滴血,伸着僵直的手臂,“啊啊啊”的叫个不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爵位被削去,纪家人便是平民,身无官爵诰命,又见罪了乔家,即便后者没想着再报复,也不定有多少人想着踩他们一脚,以此来讨好乔家。 纪明眼见平阳侯府败落,心中悲恸颓废远非其余人所能想象,见年迈的母亲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再看看这座即将不属于自己的府邸,不觉潸然泪下。 妻子,勋爵,家庭,他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 纪明吩咐人将纪老夫人送到纪家的宅院里去,自己却骑上马,神情仓惶的到了卫国公府门前。 “想见我?”韩国夫人有些诧异,道:“他说什么了?” 前来传话的女婢道:“他说,从前是他对不住三娘,现下已经幡然醒悟,请三娘给他一个机会,叫他好生弥补。” 乔毓忍不住嗤笑:“想得美。” 韩国夫人也笑了,却淡淡道:“帮我带句话给他吧。” …… 纪明见人出来,眉宇间不觉显露出几分希冀:“三娘她,她肯原谅我了吗?” 女婢道:“夫人说了,世间的确有人能以德报怨,可她做不出来。她能够对过去释怀,是因为她向叫自己过的更好,为了那些腌臜东西置气,不值当。而对于那些背叛她、坑骗她的人,她说不出一别两宽的话,连祝愿也没有,只想叫他们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送三十个红包~ 87、话本 纪明听完这话,险些站不住身, 脸色苍白, 喃喃自语道:“她竟这样恨我……” “不是恨,是厌恶,”昌武郡公走出门来, 手中捏了把折扇, 淡淡看他一眼, 道:“就是人好好的走在路上, 一不小心踩到屎的那种感觉。” “滚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一抬手, 闭合的折扇指向远处,又吩咐门子道:“他既不是乔家的亲朋, 也不是乔家的挚友,两下里有仇无恩,日后若再登门,无需客气,直接打出去便是。” 门子们闻言应声, 毫不客气的将纪明推搡出去,直到远离卫国公府的门口之后,方才丢下他,重返原处值守。 纪明跌坐在地, 又哭又笑,呆坐良久,终于站起身, 摇摇晃晃的走了。 这事儿昌武郡公没跟韩国夫人说,后者也没有打听过纪家人的消息,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再去理会,也没意思。 韩国夫人今年二十七岁,其实还很年轻。 她容貌美丽,家世出众,又很得皇太子等外甥的敬重,品性也不坏,若真是有意选婿,京中勋贵怕是要抢破头。 只是,在这场持续十一年的婚姻宣告结束后,短时间之内,韩国夫人是不打算再嫁了。 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磨一个女人的精气神儿,那就叫她踏入一段糟糕透顶的婚姻,十个人当中,有八个会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韩国夫人不至于被打垮,但或多或少都有些失落。 只是,她毕竟也是乔家的女儿,若说是只知道风花雪月,那便太轻看人了。 常山王妃当年也是曾领军作战的,乔毓便更不必说了,韩国夫人身手不似两个堂姐出众,心思却更细腻,做事也更有条理。 乔毓同她提过办民向邸报和慈善的事儿,她便记到心里去了,原先还说要亲自往纪家去所要嫁妆,这会儿却顾不上,全权委托给卫国公和昌武郡公了。 至于她本人,在屋里闷了一个下午之后,便带着自己初步拟就的草案,去寻乔毓说话了。 “邸报这东西,是用来传播消息,引导舆论的,官用邸报的倾向性相对弱些,但到了民用邸报上边儿,所能发挥的作用便大了。” 韩国夫人显然是再三考虑过,见了乔毓,徐徐道:“我们若要办邸报,首先就要进行分类,确定所要面向的群体。第一类是面向勋贵高官的,讲朝中人事变化与朝廷政策,发行量小,三省六部的宰相主官们免费赠送,其余官吏若是想看,便得出钱订阅,谨慎起见,这类邸报,也不是谁都有购买资格的。” 乔毓听得颔首,又听韩国夫人继续道:“第二类邸报,便是面向百姓的——准确的说,是面向识字的读书人与小地主官僚。提及国家大政,乃至于政策变迁,为了吸引人,还可以添点儿花边消息上去,等在长安普及之后,或许也可以送到地方上去,叫蔷夫念给不识字的百姓听,既能开民智,也可以引导时风舆论……” 乔毓当初只是大略上提了一个梗概,不曾想韩国夫人便想的这样细致,心下不觉涌出几分惊艳,道:“还有呢?” “长安不易居,多少人在此停留,只是为了一个机会,”韩国夫人莞尔,道:“我们或许可以单独开辟出一个版面,请年轻人投稿,书写策论,畅所欲言,若有出众之人,也可以举荐为官,又或者是请宰相大儒写些文章刊载,教化世人……” 乔毓听得点头,又道:“还有别的吗?” “早先提起的两类邸报,一个面向高官,一个面向百姓,最后一类,只对圣上与皇太子负责,”韩国夫人微微一笑,低声道:“等我们办的邸报在长安扎根,或许就可以以此为根基,探查民生民事,直达天听,将来邸报办到了地方,人手多了,种种消息汇聚在一起,邸报是不是也会成为长安的一双眼睛,作为监察和情报机关,代替圣上巡视天下?” 乔毓啧啧称奇,盯着韩国夫人看了会儿,禁不住赞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能想出这么多花样儿来!” “嗨,”韩国夫人摆摆手,失笑道:“现下想的再好,也只是镜花水月,不亲自去办,谁知道会怎么着?光说不练假把式!” 乔毓也笑了,却听韩国夫人道:“这事儿太大了,我一个人,怕是做不了主,看起来不甚要紧,来日牵扯却多,还是叫皇太子挂个名在那儿,我才好做事……” 乔毓也明白她心思,点头道:“好,我去跟阿琰讲。” 韩国夫人说了这么久,嗓子已然有些干,白露送了梅子汤来,她端起来饮了口,方才继续道:“至于慈善的事儿,却还要徐徐图之。我虽有一品诰命,但毕竟年轻,在那些上了年级的命妇面前,难免会有些气短。” “再则,”她敞开天窗说亮话,直言不讳道:“慈善慈善,首先就要有钱,可一旦有了钱,也就有了是非。慈善机构的权柄决计不可落到一人手里,若没有人监察牵制,怎么都是不成的,宁肯相信规矩制度,也别相信人心。” 乔毓已经决定将这事儿交给韩国夫人去办,她却仍能说出这样的话,心性实在坦荡,人也敞亮。 她笑了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打算设置一个慈善机构,邀请有名望的命妇加入其中,我年纪小,镇不住场子,当个副手跑腿儿到还行,却没法主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副手,也得多准备叫上几个命妇才行,人少了,办不成事。” 韩国夫人显然早有打算,闻言便道:“你觉得,请武安大长公主来领头,怎么样?” 武安大长公主是太上皇的妹妹,皇帝的姑母,德高望重,即便是皇帝和乔毓,也很是敬重,闻言便赞许道:“这个人选挑的好!” “武安大长公主主事,我做副手,淑质年幼,却有公主身份,也可做个副手,至于其余几人,便该在公府命妇中拣选了,”韩国夫人侃侃而谈,道:“先小人,后君子,账目应该由所有人进行监督,最后交由主官复核,人事开支不得高于捐款的百分之十,若有人敢在这上边儿伸手,严惩不贷!同时,也别想着叫人出力出钱,却落个一场空,或许可以在邸报上设置个版面,专门用来褒赞善心人……” “好,好好好!”乔毓心下赞叹,禁不住笑道:“我原先只想着试试看,哪曾想你给了我这样大的惊喜,若是我,必然做不到这样细致!” “都是空话罢了,你如何会想不到?”韩国夫人谦逊的笑,又道:“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 韩国夫人的事情,到底是没瞒住乔老夫人。 她老人家见多了风风雨雨,并不像寻常老妇人那样,听说侄女与丈夫义绝,便呼天抢地,想要劝和,只拉着侄女的手,关切道:“不后悔?” 韩国夫人轻轻摇头:“不后悔。” “那就断了吧,”乔老夫人笑容慈爱,将她搂到了怀里,心疼道:“这么好的孩子,委屈你了,不过没事儿,更好的还在后边儿呢,咱们不急……” 韩国夫人父母早逝,乔老夫人说是伯母,实际上与生母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鼻子忽然有些酸,不是因为纪明,只是因为此刻家人的爱护与怜惜。 她埋头在乔老夫人怀里,含泪点了点头。 乔毓打算带韩国夫人一道往万年去的事情,乔家人很快便知道了,对此也都表示支持。 无论是谁,碰上韩国夫人那么一档子事儿,想必都是糟心的,借机换个环境,倒也是件好事。 再则,乔家的女人们,无论是媳妇还是女郎,骨子里都憋着一股气。 她们不甘心只在后宅里相夫教子,也曾经畅想过像男人一样出仕为官,一展身手,现下见韩国夫人有了这样的机会,心下羡慕,却不妒忌,反倒纷纷加以勉励。 韩国夫人有些感慨,送两位嫂嫂出去,这才悄悄同乔毓道:“婆家跟娘家,终究是不一样的。纪家那老太太,我刚嫁过去的时候,态度也不坏,总说拿我当亲女儿看待,但毕竟是隔着一层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怎么可能一样呢。”乔毓听得摇头,道:“亲娘叫我文静点儿,别跟个野丫头似的,我听了也不吃心,换成婆婆这么说,那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我要是不喜欢高家人,就敢跟阿娘抱怨,换成大嫂,阿娘的娘家人再不好,她嘴上也不能埋怨一句……” 韩国夫人也是做过人家媳妇的,闻言不禁有些唏嘘,感慨着回了自己院子,叫人收拾行囊,过几天便准备往万年县去。 …… 韩国夫人要走,昭和公主却不能随行,毕竟那边儿的事还没影,她身份不同,不好急着过去。 “姨母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很难过,”晋王知道平阳侯府那点儿烂事,往嘴里送了颗杏子,叹息道:“不为纪明,也为她虚耗的那些年啊。” “谁还没有个年轻眼瞎的时候?纪明没了,后边儿还有更好的等着她呢。”昭和公主托着腮,喃喃道:“不过,还是得想个法子,开解她一下。” 晋王脑袋转的快,想着韩国夫人素日里的爱好,心里边儿便有了主意,自信满满道:“看我的!” 第二天,他就将东西送到了昭和公主面前,后者打开一瞧,眉头不禁微蹙,略微翻了翻,道:“话本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话本子,”晋王抬着下巴,有些得意的道:“是讲一个妇人和离之后,又找了个比前夫更年轻,更卓尔不凡的夫婿的话本子!好饭不怕迟,姨母肯定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昭和公主大略上翻了翻,满意道:“是不错。” 晋王道:“那咱们就送过去吧,顺便还能跟母后辞别——我再去问问父皇,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母后。” “还是别了,”昭和公主也是女人,更能体会女人的婉转心思,拉住哥哥,摇头道:“这种话不好当面说,还是找个人转交过去为上,姨母表现的跟没事儿人一样,咱们再凑过去劝,反倒惹人伤心。” 晋王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在殿内转了几圈儿,可巧就瞅见林缙带人巡查,从这儿经过,再想着武安大长公主府邸同样坐落于崇仁坊,便招招手,叫了他来,将包装严实的话本子递过去了:“替我走一趟卫国公府,把这个送给姨母。” 林缙上手一掂,只觉分量不重,却猜不出里边儿是什么,便收入怀里,道:“送给秦国夫人,还是韩国夫人?急吗?” “韩国夫人。”晋王道:“也不是很急,你回府的时候再送过去,也来得及。” 林缙颔首道:“好。” …… 七月的天气仍旧是热,只有蝉鸣声持续不断,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直到暮色降临,都未见一丝凉风。 高庸送了盏酸梅汤过去,想着帝后近来似乎愈见和睦,忍不住说了句:“娘娘明日便要回万年了,圣上不去送吗?” 皇帝并非执着于儿女情长之人,一旦定了心,也不会婆婆妈妈,非要整天黏在一起才行,原本还想摇头,只是想起乔毓早先提起的几件方略,却是眉头微动,起身道:“去瞧瞧。” 他既出行,自然有禁卫跟随,林缙早些时候还在昭和公主那儿,后来昭和公主直言与他并无男女之情,皇帝便将他重新调回来了,这会儿自然应该随从。 也好。 林缙想:往卫国公府去,便能见到韩国夫人,也能将东西给她,免得再跑一趟。 想起她明艳中带着刚强的面庞来,不知怎么,他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期待来。 皇帝骑马出了宫门,刚走出去没多远,却见远处有一行人飞奔至此,暮色中带着一阵风尘。 “圣上,太上皇不好了!” 皇帝跟太上皇再怎么不和,也是亲生父子,即便是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撕了,好歹也要顾及天下人的眼光,转瞬的惊诧过去,便调转马头,往大安宫方向奔去。 太上皇要真是出了事,无论是死了还是病了,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这一晚上就别像安宁了。 林缙估摸着今晚怕是要值守宫中,想着晋王叫回府时将东西送过去,显然是不想拖得太晚,便将怀中物取出,想着委托侍卫将东西送过去。 他还没说话,禁卫统领便瞧见了,忍不住皱眉道:“圣上都走了,你还磨蹭什么?” 林缙忙将怀中物交给侍卫,匆忙嘱咐道:“把这个送去卫国公府,交到韩国夫人手上,就说这是晋王殿下叫我代为转送的……” 禁卫统领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扭头看他,目光中带着几分责备,林缙顾不得再说别的,催马赶了上去。 那侍卫听他火急火燎的说了几句,马蹄声中,不甚真切,不太确定的问身边人:“他刚才说什么?” 身边人挠挠头,道:“他说,把这个送到卫国公府去,交给韩国夫人。” 那侍卫有些迟疑的道:“就这一句?” 身边人想了想,认真的点头:“就这一句!” …… 韩国夫人也算是阅话本无数,将手里边儿这本大略一翻,就知道讲了点什么事儿。 美貌善良的女主因为丈夫的背叛,选择与他和离,在那之后,她遇到了一个更加俊美出色的林姓年轻人,老牛吃嫩草,跟他终成眷属…… 是她想的太多,还是林缙的确在暗示什么? 韩国夫人心情复杂的将话本子合上,问女婢道:“这真是林缙叫人送来的?” “是啊,”女婢不明所以道:“送过来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不能够吧。 韩国夫人有点不自在,咳了声,还是道:“你叫他进来,我亲自问一问。” 女婢便出门去,将那侍卫唤了进来。 韩国夫人上下打量他几眼,道:“这是林缙叫你送来的?他是怎么说的?” 那侍卫冷不丁被人叫进来,不禁有些惶恐,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想了想,方才道:“的确是林长史叫我送来的。他原本是想自己来送的,只是大安宫出了事,才叫我帮着送来……” 韩国夫人心头一跳,又一次确认道:“真的是林缙叫你送的?” 那侍卫语气坚定道:“真的是他叫我送来的!” “……”韩国夫人的心情十分复杂,见那侍卫有些不安,便笑了笑,安抚几句,叫人好生送出去了。 屋里边儿再没有别人,她将那话本子草草翻了一遍,心里边儿禁不住泛起了嘀咕。 林缙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明晃晃的话本子,简直不能算是暗示,四舍五入就相当于求婚了啊!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守在边上,还近前去递帕子呢,原来是怀着这份心! 可自己比他大了七岁,而且,他还曾经是皇帝为外甥女挑的驸马,这怎么能接受呢? 再说,他家里人会同意吗? 也说不准,武安大长公主人挺好的,也不拘泥于陈规旧俗。 不过,万一他跟纪明一样,都是驴粪蛋表面光,那可怎么办? 呵! 韩国夫人冷笑起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靠不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林缙:??? ps:评论抽三十个送红包~ 88、放榜 太上皇的确是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就这么嘎嘣过去。 这几日天气有些燥热, 连带着人的情绪都跟着烦闷起来, 寻常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是前不久才被儿子赶出宫,灰溜溜搬到大安宫去居住的太上皇了。 他心里边儿憋着火, 脾气不免大些, 接连处置了好些仆婢, 是以若是无事, 连章太后都不太敢过去,唯恐做了他的出气筒。 昨天夜里, 太上皇说屋里太热,叫人多送些冰去, 侍从们哪敢不应,或许是因为送的太多了,温度过低,他受了凉,第二日便没有起身。 侍从守在外边儿, 左等右等也没听见里边有动静,小心翼翼的进去瞧时,才发现人昏迷不醒,已经烧起来了, 赶忙叫人去请太医,又将这消息告知章太后。 太上皇内宠颇多,又有唐贵太妃这么个宠妾煽风点火, 这么多年下来,所谓的夫妻情谊早就消磨的一干二净,章太后虽也盼着他死了拉倒,但心里却也知道,太上皇要是真的死了,她的日子只会更难过,故而忙前忙后,倒也十分殷勤。 太医开过药吃了,午后便降下热来,太上皇也睁开眼,用了点儿东西,众人的心便放下去了,哪知到了傍晚时分,忽然再次发作起来,烧的人事不知。 太医见状不好,忙叫人去请皇帝来,免得真错过最后一眼,叫皇帝抱憾终身,再惹得天下人议论纷纷。 皇帝到的时候,大安宫里已经乱成了一团,人刚进殿,就听见难以抑制的女眷哭声,其中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声,闹哄哄的,吵得人耳朵疼。 “太上皇还没有驾崩呢,急着哭什么丧?”皇帝眉头皱起,摆摆手道:“都退下!” 章太后正守在太上皇床边,眼圈儿红着,荆王夫妻在旁边站起,面有戚色。 皇帝进去瞧了一眼,便见太上皇面色涨红,似是火烧,伸手一探,着实烫的惊人。 这是真要不行了? 前边还有明德皇后的国孝在,皇太子等人须得守孝一年,这会儿太上皇再去了,又得再加一年,几个小的倒是还好,但皇太子那边儿,却拖得有些晚了。 再则,皇帝心里想着软化乔大锤,再将人娶回来,虽然短期内没什么打算,但也不想就这么把自己后路堵死。 皇后薨逝,再立新后,起码也得出了孝期,要是太上皇忽然死了,那又是二十七个月。 皇帝心里不禁有些嘀咕,没理会旁边儿垂泪的章太后母子,出了殿,向太医道:“太上皇身体究竟如何?” 太医擦了擦冷汗,不甚确定道:“太上皇毕竟上了年纪,底子虽好,却没法儿同年轻人相提并论,这夜若是退下烧来,大抵还能将养过来,否则……” 皇帝眉头拧个疙瘩,倒也没为难人,打发他退下,便进内殿去守着了。 高庸往卫国公府上去送信儿,解释道:“圣上惦记娘娘,只是太上皇那儿出了事,实在是走不开……” 乔毓没想过自己出嫁的事儿,只是忧心儿子,先给母亲守孝一年,再给祖父守孝一年,等娶太子妃进门,都二十多了,对于皇家而言,着实是有些晚。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知道了,”乔毓叹口气,又关切道:“叫他保重身体。” 高庸笑着应了一声,见她没有别的吩咐,这才行了一礼,退将出去。 …… 第二日清晨,乔毓起个大早,与韩国夫人一道去拜别乔老夫人,便启程往万年县去。 晨间空气清新,鸟鸣婉转,马蹄声踏碎了草木上的露珠,也溅湿了马上人的衣摆 乔毓总觉得韩国夫人的神情有些奇怪,心不在焉似的,趁着歇脚的时候,悄悄道:“怎么,舍不得离家?” 韩国夫人怔楞一下,倏然回魂过来,不好意思的笑:“没有,我刚刚出神了。” 乔毓还当是她在为平阳侯府的事儿伤怀,不免多说一句:“过去的毕竟都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看……” “嗨,不是因为这个,”韩国夫人心知她是误会了,失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 姐妹俩感情好,她也想听一听乔毓的意思,略一踌躇,低声道:“你觉得,林缙怎么样?” “很好啊。”乔毓钦佩敬慕武安大长公主,对于她的孙儿,也天生带着几分好感,更别说林缙相貌出众,卓尔不凡,本就讨喜。 她这么说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说起他来——” 韩国夫人不好意思了,面颊微红,小声道:“他,他叫人送东西给我……”说完,又将话本子的事儿讲了。 乔毓听罢,先是一怔,旋即又笑了,见其余人都跟自己这边儿隔开一段距离,这才悄声道:“你中意他吗?” “哪有这么快的?”韩国夫人摇头道:“他人再好,也没有这么早点头的道理。” “他今年也二十了,因为圣上此前有意招婿,所以林家才没给他相看人,既然淑质无意,怕也要开始张罗了,”韩国夫人语调转轻,眉宇间显露出几分淡淡怅然:“我这会儿是无心婚假的,何必再叫人陪着虚耗,想着是不是送个信儿过去,叫他打消了这念头……” 乔毓眉头微蹙,思忖几瞬,复又笑道:“你还是没说,自己是不是喜欢他。” “有那么点儿意思吧,”韩国夫人也不推诿,坦然笑道:“我也是女人,也有虚荣心,刚刚才没了丈夫,就有这么个出众的年轻人追求,心里自然欢喜……” “那就找个机会,说说清楚,”乔毓提议道:“你们若真是有缘,不小心给错过去,那才可惜呢。” 韩国夫人也不扭捏,想了想,点头道:“寻个机会,我与他说清楚便是。” 乔家的女儿,个个弓马娴熟,从长安到万年,也用不了多少时候。 她们在长安盘桓的时候,科举的复试便落下帷幕,孔蕴听说秦国夫人回来了,还带了拟定的名次表去,又将她不在万年时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与她听。 乔毓接起来瞅了眼,便见早先为自己打官司的那位庆州宋晏高居榜首,不觉一笑,他下边儿的榜眼,却是结拜的三弟许樟。 她微微肃了神色:“许樟的榜眼……” 孔蕴知晓她心思,笑吟吟的接了下去:“我看过他的试卷,实至名归。” 乔毓这才舒心的笑起来,再看榜中探花,却是昌武郡公的长子,乔家三郎乔南。 榜首是帮自己说过话的人,榜眼是自己三弟,探花是自己侄子,即便乔毓没暗箱操作,这会儿也有点犯嘀咕。 内举不避亲,她问心无愧,也不会因此否决掉亲朋好友的努力,只道:“这次考试的答卷……” 孔蕴滴水不露的接了下去:“成绩公示的同时,也会进行公示。” 乔毓的心安了,勉励道:“做得很好。” 孔蕴温婉的笑:“兢兢业业,不敢叫夫人失望。” 参与此次考试的有几千举子,这会儿能被留下的,却只有五十人,前十名有资格登顶红榜,剩下的则会以红纸誊抄,唱名天下。 这是乔毓到万年后办的第一件事,也是她变革的起点,放榜在即,不去瞅一眼,实在是说不过去。 韩国夫人头一次到万年,颇觉风貌宜人,自然与之同行,孔蕴也默默跟随在二人身后。 天气燥热,日头焦灼,但再燥热的太阳,也抵不过人心。 张榜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士子们齐聚在红榜下等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不时低语几句,汇到人群中去,便是一阵轰响。 心里有底的人不会在这儿等,自觉没希望的人也不会在这儿等,但这两种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还是坚持守在这儿,第一时间得知结果才好。 乔毓放眼一瞧,竟还见到不少人是父子俱在,显然是陪着儿子来等结果,心头不免微微一叹。 望子成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日头太晒,她们这边儿都是女眷,自然不会下去哄挤,白露往左右酒楼上去寻位置,不多时便笑着回来,低声道:“常侍中夫妻就在不远处,也来陪常家郎君等消息呢。” 乔毓心里边儿念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又笑道:“带路吧。” “今天放榜,不来守着,实在是不安心,”常珪迎了乔毓进去,便先解释一句:“没办法,谁叫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呢。” 常夫人也在笑:“大郎说感觉自己答得不错,或许能中榜,夫君连小花都带来了,说是进了三甲,今中午便烤了吃肉。” 乔毓事先已经看了榜单,知道考试结果,常宁没中三甲,但是的确前十之中,那只可怜的花鹿,应该可以暂时保住性命。 只是这时候,她没法儿把这话说出来,便只装作不知,笑着问了常宁一句:“几日之后还有面试呢,打怵吗?” 常宁莞尔:“又不是没见过太子殿下,如何会怕?” 这也是勋贵世家子弟对于寒门子弟的一大优势。 乔毓见他那张洋溢着自信昂扬的面孔,忍不住笑了:这才是年轻人啊。 韩国夫人与常珪夫妻也是认识的,孔蕴虽不甚熟悉,但说几句话也不难,几人略微寒暄了会儿,便听外边儿骤然喧嚣起来,不需别人提示,便知道是要张榜了。 乔毓几人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但还是忍不住到窗边去看,只见几人骑马而来,马蹄哒哒声裹挟着尘土,飞奔到了红榜之下。 如同一瓢水滴进了热油里,场面霎时间沸腾起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放榜地不算远,但其实也不近,能瞧见发生了什么,但想听见声音,却是困难。 常珪身居侍中,乃是宰辅,当然不可能去那儿挤来挤去,倒是常宁,等不及叫仆从通传,亲自跑了下去,想在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乔毓早知名次,这会儿便觉有些尴尬,偏生见人家翘首以待,更不好直接说出来,哪知等了片刻,却听楼下有人进来,伴随着“蹬蹬蹬”上楼梯的声音,欣喜高呼道:“阿爹,阿娘!我中了探花!” 乔毓知道探花是乔南,刚一听见,还当是昌武郡公与二嫂来了,就在隔壁呆着,下意识同韩国夫人对视一眼,却见常珪与常夫人面露喜色,迎出门去,赞道:“臭小子,干得不错!” 来人竟是常宁。 乔毓窘了,孔蕴眉宇间也浮现出几分淡淡异色,二人交换一个颜色,神情中都有些不知所措。 正迟疑间,常宁已经进了屋,他面颊被晒得有些发红,脸上却遍是欢喜:“可别瞧不起人,我这会儿是探花了!” 常珪向来严格要求儿子,但那不是因为讨厌,而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现下听闻儿子中了探花,忙吩咐底下人:“把小花杀了,今中午烤了吃!” 说完,又笑着挽留乔毓几人:“我们这儿就三个人,也没意思,你们若是有空,就留下凑个热闹吧。” 乔毓心里正奇怪,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 难道在那短短的时间里,榜单又被人改了? 还是说常宁撒谎,故意糊弄常家人? 可是榜单又不是只有常家人知道,常宁但凡有脑子,就不能这么干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脸上却还不显,笑着说了句:“那就叨扰了。”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门外进来一个仆从,面色苍白,战战兢兢道:“老爷,夫人,郎君的名次……” 常珪听他这般言说,心头不禁一跳,却还是镇定道:“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郎君,郎君刚刚听错了,”那仆从低着头,目光怯惧,声如蚊讷道:“榜单是倒着宣布的,郎君是第七,不是第三……” “??????”常宁:“!!!!!!” 乔毓:“……” 韩国夫人与孔蕴:“……” 这情况实在尴尬,她们都下意识别过脸去,不敢看常家人脸上的神情。 常夫人脸上的笑僵住了,常珪也是久久没说话,常宁更是如遭雷击,如此过了会儿,还是常珪头一个反应过来,痛呼道:“我的小花!” 乔毓:“……” 兄弟,你这重点抓的不太对啊。 乔毓正觉得有点囧,就见常珪匆忙站起身,快步往楼下去,她怕会出事,迟疑几瞬后,还是跟了过去。 常珪到底是晚了一步,先前那话说出去,底下厨子就对小花动手了,他赶过去的时候,就见小花无力的躺在地上,脖子“噗嗤”“噗嗤”的往外冒血。 常珪心疼坏了,从怀里摸出帕子,先把出血的伤口堵住了。 乔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自觉的咳了一声,低下头去。 常珪手足无措的对着小花看了会儿,见它眼神都涣散了,终于忍不住向乔毓求助:“大锤哥,你看……它还能抢救一下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花:没救了,我死了,叫我走吧_(:3∠)_ 评论抽三十个送红包~ 89、正事 我堂堂乔大锤,怎么就混成兽医了。 乔毓满头黑线的瞅了瞅, 见那头花鹿瘫倒在地, 脖子直往外喷血,禁不住眉头一跳,先把它伤口堵住, 又自怀里取了张帕子, 撕开之后, 小心的包扎起来。 “真要救活它啊?”她问常珪:“你刚刚不还要烤了吃肉吗?” “那小兔崽子连三甲都没进, 还吃什么吃,”常珪气哼哼道:“我要带小花回去!” 常宁心口被扎了一刀, 好像也“噗嗤”“噗嗤”的往外冒血了,委屈的看着常夫人, 道:“我是他亲儿子吗?” 常夫人叹了口气,安抚他道:“不是中榜了吗?那么多人参加考试,你能进前十,已经很好了。人活一辈子,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你也别太自责。” 常宁眼泪汪汪的看着母亲:“世上只有阿娘好!” “嗯,”常夫人点头道:“反正我们也不算老,再生一个也来得及……” 常宁猝不及防的又被捅了一刀,乔毓真怕他一口血吐出来, 她看看常珪,再看看常夫人,忍俊不禁道:“好了, 快别吓唬他了,这么好的儿子,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那夫妻俩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吩咐人在这儿顾看小花,又领着儿子上楼去了。 “我没指望你出人头地,能进前十,其实也很好,只是大郎,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不要这样毛躁,顾头不顾尾。” 再次回到屋里,常珪方才语重心长道:“你还年轻,你此后的人生并不会被这一场考试所决定,匆忙间听到自己名字,便想当然的代入进去,全然没有听清楚,这才闹出这一桩笑话来。多余的话我不想再多说了,只告诉你八个字:临危不惧,处变不惊。” 常宁正色道:“儿子记住了。” “还有,考的不错,”常夫人笑道:“小花是吃不成了,但也碍不着咱们庆祝一番,我叫人备了酒菜,不醉不归。” 今日公布成绩,举子们基本都到了,乔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昌武郡公与其妻陆氏也到了,听闻常家人在此,免不得前来一聚,榜首宋晏是庆州人,并无家眷在此,与孤身一人的许樟一道,都被乔南邀请至此,十几号人凑到一起去,气氛着实热闹。 酒过三巡,乔毓方才悄悄问许樟:“你来这儿考试,你爹知道吗?没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不赞同,也不反对,就跟没这回事儿似的。” 许樟与宁国公向来不亲近,说是父子,却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不甚在意道:“还有,我们家的世子,终于定下来了。” 乔毓看他神情,心下便是一个咯噔,眉头拧个疙瘩,道:“难道不是你?” 许樟坦然道:“不是。” 那必然就是李氏所出的次子了。 凭什么啊?! 乔毓心头直往外冒火:许樟的母亲是宁国公的糟糠之妻,陪着他度过了最难捱的年月,许樟也是板上钉钉的嫡长子,侍婢出身的继室李氏和她所出的次子,凭什么压倒原配和嫡子? 宁国公这么干,不觉得亏心吗? 他是不是中了降头! “哪有这样的道理!”乔毓气坏了,愤愤不平道:“你爹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我跟阿琰说说,叫他给否了!” “好了大锤哥,”许樟听得心头一暖,反倒拉住她,劝道:“你的好意我心知肚明,只是,真的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我跟老头子本就没什么情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在意他,彼此彼此罢了。” 许樟笑了一下,坦荡道:“他人品是不好,抛妻弃子,我瞧不起他,可宁国公的爵位,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也是他效忠圣上,用命拼下来的,他想给谁就给谁,我不强求。” 这话乔毓也曾听他提过一次,可那时候宁国公还没决定立李氏所生的次子为世子,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现下再听说,所造成的冲击自然远比上一次大。 乔毓的心绪有些复杂:“三弟,你知道你现在放弃的是什么吗?” 那是国公之位,多少人抢破头都想要的勋爵,可以光耀子孙后代的荣华,有谁能拿得起,放得下? “我知道。”许樟笑道:“他要是愿意给我,我就接着,名分大义在这儿,拿着也不亏心。他要是不愿意给我,也没什么好怨恨的,原本就是他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说句托大的话,你不要笑我,”他眉宇间显露出几分峥嵘,轻轻道:“比起接过他的勋爵,我更愿意自己去打拼,哪怕是个伯爵,也比所谓的宁国公好得多。” 乔毓由衷赞道:“有志气!”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我不觉得委屈,你也不必忧心。” 许樟笑了笑,道:“老头子是跟随圣上打天下的旧人,身负大功,即便世子定的不合规矩,圣上怕也不好说什么,我不在乎此事,你也不要因此而跟圣上生出龃龉来。” 乔毓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倒有些不自在,想着他待自己向来赤诚,便低声道:“其实,我……” “我最早认识的,既不是乔毓,也不是乔家的女郎,更不是皇太子的姨母,圣上的妻妹,”许樟拍了拍她的肩,道:“只是乔大锤,我的结义兄长。至于其余那些,都不重要了。” 乔毓心头一暖,轻笑道:“走走走,喝酒去!” …… 此次考试有了结果,只剩下最后一关面试,然而所有人其实也都知道,这场考试进行到现在,名次基本已经得到了确定。 宋晏本有才名,又在皇太子跟荥阳郑氏的交锋中大大的露了回脸,他父祖虽也曾经做官,但现下却都病故,既能沾上勋贵的边儿,也勉强算是寒门,点他做榜首,两下里都没什么话说。 至于后边的许樟和乔南,只管把答卷张贴出去,便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几千个人来参与这场考试,最终被录取的却只有五十人,皇太子送佛送到西,令人给前二百名都写了推荐书,准允其往地方为官,可到吏部去申请名额,总算是尽了最后一份心意。 前五十名里边儿,寒门士子只占了八个,剩下的皆是出自勋贵世家,乔毓知道这结果,倒也不觉诧异。 还是那句老话,因为生长环境和教育资源的不同,即便比试公平公正,寒门也很难跟高门士族抗衡,饭只能一口一口吃,得慢慢来。 孔蕴悄悄问乔毓:“夫人不觉得失望吗?” 乔毓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觉得失望?” 孔蕴听得微怔,低声道:“科举的本质,是为了打破高门对于选官的垄断,但我觉得,夫人似乎并没打算选太多寒门士子……” “改革若想坚持下去,就要先使顶层人受益,再徐徐图之,”乔毓道:“不然,他们嘴上点头应声,背地里却阳奉阴违,再好的政略,到最后也成了坑害百姓的恶法。” 孔蕴虽聪慧,却没在官场里摸爬滚打过,更不必说到底层去,见过那些蔷夫小吏,这会儿听得似懂非懂。 乔毓也不强行灌输,只笑道:“且走且看吧。” …… 这场科举考试正式落下帷幕,勋贵们见家中子弟得了名望,自然觉得满意,寒门有人出头,也不觉吃亏,皇太子得到了想要的英才,便开始了对于整个万年的改革,而对于皇帝来说,最重要的却是这次考试本身所具有的意义。 答卷封存之后,与这场考试的相关资料一道,被送进了太极宫,皇帝请了六位宰辅前来,叫一一细观:“万年的事情结束了,是否可以将这种模式推广到整个天下?” 早在月前,皇帝便令郑国公魏玄为使,巡查天下,省并冗官,故而这话说完,便是他头一个出声:“臣以为,可!天下冗官,多半出于高门世家,现下若想将其摒弃,自然应当选取新鲜血液注入,这法子来的正是时候。” 剩下的几位宰辅里边儿,卫国公是不会砸自家外甥场子的,常珪也是一样,而另外几人,却是真真切切的看出了这法子的好处,纷纷出言赞同。 皇帝能叫儿子将这事儿办的这么大,心里边儿其实早就定了主意,这会儿听众宰辅出言赞同,便顺水推舟的应了此事。 魏玄既领了巡查天下的差使,不日便要离京,裁撤冗官这种事情,总是出力不讨好的,若真是闹将起来,兴许还会有性命之忧。 皇帝便点了金吾卫三百人随行,又许便宜行事,代天子寻牧,三品之下,皆可先斩后奏。 魏玄谢了恩,又求道:“臣此次离京,便先往冀州去,一来,臣的族亲多半居于此地,再则……” 他笑了笑,也不避讳:“乔家冀州房那一支久居此地,为官者又多被裁撤,从此处入手,最是简便。” 皇帝自无不应。 魏玄看了卫国公一眼,又笑道:“臣还要向圣上借一个人。” 卫国公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抖了一下。 皇帝心中雪亮,却摇头笑道:“这个不行。不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她非得把天捅破。” “冀州区区州郡,那天也没有多厚,捅破了也没什么,”魏玄道:“圣上要是一直将人留在长安护着,那她大抵永远都不会长大了。” 皇帝听得眉头微动,沉吟几瞬,却还是不置可否道:“朕再想想吧。” …… 此时,乔大锤还不知朝堂上就自己的去留进行了一番探讨,正蹲在万年的雕版作坊里边儿,看工部的匠人们雕字。 科举本身就代表着创新,能够中榜的举子,当然也有各自的长处。 乔毓跟皇太子商定之后,便决定将中榜举子的文章印刷出来,传扬天下,既是为了进一步推广科举,也是为了叫这些人打出名气去,吸引世人广泛参与。 时下虽也有印刷书本,但更多的是人力誊抄,更不必说世家大族把持着许多典籍孤本,从不示人,民间更没有流传的可能。 以雕版印刷为技术根基,打破这一隔阂,倒也是个妙法。 这法子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跟印章阳文反书如出一辙,专业的匠人们,只需短短一日,便能刻出一篇文章来。 韩国夫人既然打算办邸报,那当然没法儿用雕版印刷,只能用活字,也只能靠人力,一字一字的雕琢出来。 再远一点的地方,皇太子正看着匠人们将青檀皮和沙田稻草进行蒸煮浸泡,热气腾腾,熏得人几乎站不住脚,他却看得兴致勃勃。 “小姨母,那真的能行吗?”他到雕版作坊里去找到乔毓,见她也是一头汗,失笑之余,又取了帕子帮她擦拭:“我问了匠人们,仿佛跟从前的造纸术,也没什么区别。” “不一样的。”乔毓言简意赅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她左右看看,又道:“阿昱呢?” “去看底下人组装筒车了,”皇太子笑道:“工部侍郎刚刚来过,哭丧着脸,说咱们把全工部的工匠都要过来,他那儿都没法运转了。” “很快的,”乔毓莞尔:“就是初期忙些,以后就好了。” 屋里边儿其实也很热,万年尚在草创,条件远远不能跟长安相提并论,皇太子为身先士卒,也没有叫人额外给予优待,这会儿见母亲面颊热的涨红,额发也被汗水打湿了,禁不住有些后悔。 “是不是很苦?”他轻轻道:“要不然,就先往县衙那儿去等消息吧,别在这儿守着了。” 乔毓听得微怔,扭头去看,却见儿子脸都晒红了,目光里却遍是心疼,心头不禁一软,轻笑道:“不苦。是乐在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三十个送红包~ 90、同行 乔毓到万年之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就是缺钱。 平心而论, 她本人是不愁吃穿的,皇太子与秦王也如此,但就现下这局势而言, 却又是真的穷。 一两个人的力量, 在整个天下面前, 终究太过弱小了, 再则,她也不希望皇太子开私库进行帮扶。 要是什么都指望长安帮忙, 那日后发展起来的万年,也只会是一个畸形的瘸子, 有人搀扶着,倒还看不出什么问题,但要是没人帮忙,自己走两步都觉得困难。 皇太子也是这个意思,毫不犹豫的否决了开内库救急的法子, 打算从其余的方面着手。 乔毓心里边儿主意多,一拍脑门儿,就有了法子。 她从工部借了好些工匠来,打算先将宣纸鼓捣出来。 办报是为了掌控舆论, 面向的是小地主和士子,那也就别急着将它往谋利上边儿靠。 一张纸要多少钱? 雕版印刷出来,又得费多少功夫? 最开始的时候, 这事儿肯定是要亏钱的,卖上三个月,能回本儿就是天大喜事。 这还是工部劳心劳力,全力支持的结果呢。 短时间内,乔毓没指望靠报纸赚钱,而是将目光转向高门世家,叫人精工细作,耗费精力,制作出一批上品纸张来,届时靠这个搂钱。 那群狗大户,可是富得流油。 除此之外,青瓷白瓷秘色瓷,哪一个不是价值千金? 乔毓有个明显长于别人的地方,那就是她事先知道结果,可以通过最终的结果,来对过程进行推导,自然事半功倍。 孔蕴出身侯府,接受的也是传统女郎的贤淑教导,到了万年之后,却也适应的很快,一边儿记录着窑洞里的各项数据,一边儿同乔毓说笑:“昨日还听韩国夫人讲,说夫人从前没这么爱财啊,这会儿怎么变成铁公鸡了……” 乔毓叫人寻了炭笔来,正对着白纸作图,闻言头也没抬,只笑道:“钱有什么不好的?咱们是因为衣食无忧,所以才不觉得这东西重要,平头百姓对这东西,看得比命还重要。” “直道与长城的维护,要不要钱?疏浚河流,要不要钱?扩充军备,要不要钱?还有阿昱负责的筒车和曲辕犁,难道你还指望它挣钱?” 她摇头叹道:“即便是以成本价卖出去,怕也没几个人能买得起,到最后,还是得搭钱出去。桩桩件件,哪里离得了钱。” “好了好了,”孔蕴与她相熟,也不避讳,失笑道:“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你有百十句等着。” 乔毓也笑了,抬头看她一眼,禁不住怔楞一下:“你是不是黑了?” 孔蕴浑不在意道:“或许是吧,晒得多了,怎么会不黑?” 她生的秀婉雅致,面色皎皎,只是近来操劳,日晒风吹,不似先前那般白玉剔透,眉宇间倒添了些淡淡英气,远不像从前那样精致无尘。 乔毓心下不禁有些动容,见孔蕴面色坦然,也不再提,听见外边儿有鼓声,这才道:“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宋晏他们拟定了禁止溺婴的条例,正召集万年县内的官吏蔷夫小吏,叫将这政策宣扬下去:为官者家中如有溺婴,则削官去职,必要身先士卒,责区内溺婴者达到一定比例,则在吏部评定中添上一笔;一对夫妇生下第三个孩子之后,可以向官府申请补贴,酌量进行照顾……” 说到此处,孔蕴也不禁叹一口气:“要是养得了,谁愿意将活生生的孩子溺死?归根结底,无非是没钱。这还只是万年,皇太子在此,勒紧腰带挤一挤,总算有的贴补,但若真是推广到天下去,那便是个无底洞了。” “要不怎么急着赚钱呢。”乔毓将最后一笔画完,打量无碍,这才将那纸张合上:“许樟呢?” “跟东宫的几个臣属一道,去拟定普法下乡的章程了,”孔蕴答道:“长安既然有意削弱地方势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世家与高门旁支,其次便是宗族势力。” 她帮乔毓倒了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宗族势力强的地方,不经官府直接杀人是家常便饭,几个族老聚在一起,就能裁决族中子弟死活,当然也要加以纠正。” 这便是想进一步掌控地方上的刑罚了。 乔毓点点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跟孔蕴说了声,便出门去寻皇太子,哪知到了地方,却没瞧见人影,拉住问了一句,才知道皇太子跟秦王一道跑去韩国夫人那儿了。 她瞧着热辣辣的太阳,只得叹口气,认命的往韩国夫人那儿去,还没进门,就听见昭和公主跟晋王叽叽喳喳道:“姨母,你真打算这么干吗?外边人不定会说成什么样呢。” “随他们说去吧,”韩国夫人无所谓的声音传进来:“嘴长在别人身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难道现在外边就没人说闲话?” 乔毓听得心下微奇,进门去瞧,却见韩国夫人面前摆着张约莫一尺长的白纸,上边儿被整齐的划分成几个版面,有的已经写了字上去,有的却还空着。 她捡起来看了看,便见上边儿写得是前不久刚刚落幕的科举,将事情首尾大略提了提,歌功颂德之后,又添了中选之人的名单上去,再往后,却是朝廷近来打算裁撤冗官,改善民生的政令。 乔毓看得笑了,见还有地方空着,便问她:“这里是打算写什么?” “这是第一期报纸,自然得吸引人,”韩国夫人停了笔,道:“不妨请圣上御笔亲题,写几句话来勉励天下士子。” 乔毓颔首,又指着标头位置:“名字拟定好了吗?” 皇太子与秦王相视而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份邸报的名字,便唤为明德。” “……明德。”乔毓仔细咂摸一会儿,不禁点头道:“这个名字取得好!” “圣上要写几句话上去,你呢?想不想写几句?”韩国夫人将面前纸张上的墨迹吹干:“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字写的丑,文采也平平,有什么好写的。”乔毓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也不凑这热闹,忽然想起进门前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这才奇道:“方才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韩国夫人便将自己写的东西递给她看:“只写政令问策,好没意思,我会在明德报的后边儿,附赠一份小报,写风月轶事,不知会勾多少人的眼珠子。” 乔毓接过瞅了一眼,瞠目结舌:“你把平阳侯府的事儿写出来了?” “怕什么?我又没说名字,”韩国夫人无所谓道:“我不写,长安说的人难道还少吗?还不如堂堂正正的说出来,叫人看个明白。” 乔毓看着上边儿的“某阳候纪某”,觉得自己脑仁儿都有些疼了:你是没说名字,但都说到这儿了,谁还猜不到那是谁? 她有点头大,可转念一想,能坦然的将这事儿写出来,想必三娘也的确放下了。 乔毓如此思量,倒也觉得是件好事,将那草稿递还给她,道:“我既然将此事交给你,那你便只管全权处置,我是没有二话的。” 韩国夫人听得心头一暖,笑着应了声:“多谢。” 几个孩子都到了这儿,晚上免不得要小聚,总算还记得分寸,没跟上一回似的喝醉,眼见夜色渐深,晋王便跟两个哥哥去睡了,昭和公主则到乔毓寝房里,跟母亲挤一晚上。 “宁国公前几日上疏,请立次子为世子,父皇答允了,但却只准他承袭三代,”昭和公主知道许樟是母亲的结义兄弟,也跟他处的不坏,这会儿不免愤愤不平:“父皇也真是的,这种奏疏,根本就不能叫他通过!” “你父皇有他的难处。想当年,宁国公也曾经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现下他登基不过三年,怎么能视若无睹?” 乔毓叹道:“宁国公破坏的是嫡长承爵的规矩,可你父皇当年登基,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昭和公主听得默然,却还是有些闷闷,趴在母亲怀里道:“昨天宁国公府设宴,满长安都没几个人去,听说那边儿备了几十桌菜肴,最后全都赏人了。” 乔毓幸灾乐祸的笑:“大家终究还是眼明心亮的。” 忙碌了一整日,娘俩其实都有些累了,梳洗过后,略微说了会儿话,便熄灯安寝了。 第二日天刚亮,乔毓便醒了,见昭和公主正酣睡,也舍不得叫她起身,帮着掖了掖薄被,便悄悄出门了。 一套刀法练完,她额头已经有了轻微汗意,白露等人备了膳,去吃过之后出门,便见水泥路已经从县衙门前,修筑到了视线远方,直往长安方向去。 常宁正在外边儿盯着人施工,掌控方向宽窄之余,又记录风干时间、具体耗费等数据,见乔毓过来,叫了声“大锤哥”,就匆忙催马,去检阅前边儿道路去了。 远处有筒车辘辘,伴着水声传来,抬目远眺,便见划定出的作坊处已经是热气蒸腾,乳白色的烟雾随风飘摇,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草木酸涩气息。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转变。 乔毓微微笑了一下,伸个懒腰,便打算去做事,忽然心有所感,扭头一瞧,却见李泓正站在不远处,身边是皇太子和秦王,正含笑看着她。 乔毓心头一跳,走过去道:“你怎么来了?” 大半个月没见,她瘦了,也黑了,原本偏白的面颊,已经变成了浅浅的麦色。 盛夏的阳光将她骨子里所镌刻着的生命力尽数展露出来,目光明亮,眼神锋锐,不知怎么,就叫人想起怎么也除不尽的旺盛野草。 “有件事情想要同你商量。”正是清晨,太阳却已经热了起来,皇帝手里提着一顶草帽,抬手扣在乔毓头上,道:“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 乔毓应了声:“好。” “魏玄受令巡视天下,裁减冗官的事,你应该也知道,”皇帝掀开仆从们送来的茶盏,便见里边儿装的不是茶水,而是白水,不禁失笑,饮了一口后,道:“他想将冀州作为第一站,也同朕讲,希望能带你过去。” “我?不行不行!”乔毓赶忙摇头:“万年这儿的事还不够多吗?我分身乏术,哪里顾得过来。” “再则,”乔大锤谦逊道:“即便去了,我也帮不上什么……” 皇帝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别妄自菲薄。” “……”乔大锤给噎了一下,又垂头丧气道:“没人看着,我会惹事的。” 皇帝忍笑道:“不是有魏玄吗?” “……”乔大锤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他打不过我。” 皇帝帮她正了正那顶草帽,忽然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乔毓吃了一惊:“啊?你怎么走得开?” 皇帝站起身来,瞧了眼屋外杨树下正跟秦王说话的皇太子,道:“不是有阿琰吗?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到时候,就叫皇太子监国。” 乔毓被糊弄住了:“真的吗?” “真的,”皇帝笑了,到窗边去,向皇太子遥遥招手:“阿琰,朕若不在长安,你能叫父皇安心吗?” 皇太子隔得老远,压根儿没听见父亲说什么,只是见他这样热情的招手,总不好冷漠以待,同样摆了摆手,算是应答。 皇帝扭过头去,向乔毓道:“你看,他早就知道了。” 乔大锤还有点犹豫:“万年的事情就够多了,再要监国,仔细累到这孩子……” “他又不是小孩子,总要长大的,”皇帝语重心长道:“要想叫他独当一面,就不能事事都替他考虑周全。我这次离京,也是为了锻炼他。” 乔毓听他说的在理,禁不住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是啊,”皇帝面有感慨,道:“那我们明天就走?免得他心有依仗,没办法静下心来做事。” 乔毓深以为然:“好。” 作者有话要说:  皇太子:?????? 评论抽三十个送红包~ 91、满足 皇太子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父亲卖掉,见爹娘一道出来, 还问了句:“父皇要不要四下里看看?” “叫你母亲陪着我便好, 你且去忙吧,”皇帝温和的笑,拍了拍儿子的肩, 劝勉道:“父皇见你近来有些瘦了, 忙于政务之余, 也要仔细身体。” 皇太子尚且不知人间险恶, 轻轻应了声,与秦王一道向父母行礼, 兄弟俩就此离开,各自忙碌去了。 乔毓目送两个儿子挺拔的身影远去, 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骄傲与欣慰来:这么俊的蛾子,还这么体贴温柔,才华横溢,除了我们家,还有哪儿能找到? 皇帝看她现下神情, 隐约也能猜到几分她心思,微微笑了一下,道:“带我四处走走吧。”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流逝,万年县焕然一新, 平整宽阔的道路联通着县衙、驿馆与长安,乃至于县内的几条主要道路,人踩在上边儿, 颇觉稳当平坦,更不必说车马经过时的感受了。 皇帝没有骑马,在那道路上走了几步,又蹲下身去,细看筑路的材料:“这就是你说的水泥?” “不错吧?”乔毓有点小得意,抬着下巴道:“既可以用来修路,也可以用在建筑上,乃至于修筑城墙,加固堤坝……” 皇帝心里边儿正浮现出这几个年头,就听乔大锤叭叭叭的说出来了,失笑之余,又有些心意相通的感慨,出言赞道:“做的不错。” 乔毓嘿嘿笑了几声,又正色道:“路是一定要修的,不仅仅是万年,整个长安,乃至于天下干道都要修,城墙和堤坝的加固也该提上日程,我打算把这东西作为工部的固有成果之一,严格进行保密。高门世家想要,那也可以,只是得往外掏钱……” 皇帝早先便听人说,乔大锤进化成钱串子了,这会儿亲眼见了,倒觉得很可爱:“你想怎么做?” “平阳侯的爵位被废黜了,府邸这会儿也空置着,我跟阿琰、三娘他们商量过了,打算将那府邸整改出来,作为慈善总会的驻地……” 乔毓显然早就有了主意,皇帝一问,便滔滔不绝道:“一来,那府邸就在长安内城,女眷们往来方便,二来,那儿地方也不小,把碍事的建筑拆掉,直接建成游玩办公的场所,再添些万年最近鼓捣出来的特产进去,我才不信女眷们会不动心。只要她们有所意动,那钱可就哗啦啦的往咱们手心里跑了。” 皇帝略一思忖,也觉可行,颔首道:“三娘在忙报纸和慈善总会的筹备,这会儿还没空闲,此事便交给阿巍和淑质去办吧,免得这两个孩子闲来无事,总去吵哥哥们……” 乔毓自无不应。 道路平整坦荡,路边还设有宣传栏。 皇帝凑过去看了眼,却见上边儿写得是万年新近通过的法令,禁止溺婴之余,又有些简便易懂的律令科普,再下边儿却是负责此地的蔷夫名姓、住址,甚至还有份招工简介。 皇帝莞尔:“你们就差没把整个工部给搬过来了,这会儿竟还缺人?” “怎么不缺?”乔毓愁道:“要办的事情太多,人手永远都是不够的。” 顺着面前的路走一刻钟,就到了皇太子专门划定的万年工坊,戍守在外的兵卒识得乔毓,问也没问,便直接放行。 皇帝没打算刻意瞒着身份,但也不至于四处嘚瑟,既然别人没认出来,便只跟在乔毓身后,默不作声的打量这座比肩接憧,却又秩序井然的工坊。 最外边的工序,自然也是最简单的,无非是蒸煮烧炒等体力活儿,皇帝大略看了会儿,便知道这没什么技术含量,观察这些男男女女的衣着,也知是附近雇佣来做活的百姓。 他点了个中年妇人,询问道:“在这儿做活,一日能赚多少钱?多少时日结算?” 那妇人见他气度非凡,便知是来了贵人,有些局促的低着头,道:“做一日工,有二十文钱,可以当天结算,也可以十日一结。” 皇帝轻轻颔首,又道:“你觉得在这儿做活好吗?” “自然是好,”那妇人见他颇为和气,倒不再胆怯,声音也略微高了些:“田地里风吹日晒,一年到头也就是那几个钱,远不如在这儿轻松,还有……” 她迟疑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皇帝温和询问道:“还有什么?” 那妇人偷偷瞥了不远处的男人一样,这才道:“我自己能挣钱,心里边就有底气,在家里就能抬得起头来,不用再听我男人吆五喝六。要是这活能一直做下去就好了……” 皇帝听得默然,叫她自去忙碌,才悄声问乔毓:“你故意的?” “一半一半吧,有些活计的确需要女人来做,但我也想给她们寻一条出路。” 乔毓并不隐瞒自己的心思,坦然道:“之所以会有男尊女卑,无非是因为男人占据主导,无论是在力量上,还是在家庭的权威性上。如果女人自己有一份收入,离了男人也能活,那她的腰杆就硬,底气就足,长此以往,或多或少都会撬动所谓的夫权至上吧……” 皇帝作为男人,又是君主,先天就在男尊女卑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想叫他真正理解女人心里的担忧与不平,自然是难于登天。 只是他虽不理解,却也不反对:“世间之大,不过阴阳两分,如若女人真的能够立起来,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应该会比单纯由男人支撑起的天下更加强盛吧。” 两人所站的角度完全不同,却是殊途同归,相视一笑,便往工坊里边儿去了。 耗费一个月功夫,乔毓理想中的宣纸,总算是有了雏形,营造宣纸的负责人见她来,忙取了质量最高的一批纸来,送过去叫她鉴定。 乔毓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更别说卫国公府身为大唐十六卫之首,所用的纸张自然也是顶尖,可即便如此,在面前这一摞白纸的对照下,从前那些也都显得粗俗不堪了。 皇帝捻起一张,对着阳光去瞧,便见那宣纸光洁如玉,纹理细密,提笔蘸墨,试着在上边儿写了几个字,便见墨迹清晰,层次分明,不禁赞叹一声:“果然是好!” 乔毓又得意起来:“我都决定了,明日便将这些纸张送到长安去兜售!” 皇帝将手中那张白纸搁下,问了句:“怎么定价?” 乔毓凑过去,悄悄说了个数字。 皇帝忍俊不禁道:“阿毓,你是不是掉进钱眼儿里去了?” “贵吗?明明一点也不贵,”乔毓辩驳道:“这价钱本来也不说针对平民百姓的,世家勋贵可比你想的有钱,去年那株牡丹花王,只能看不能吃,都卖出三千万钱的高价呢!” 皇帝知道她并不是为了敛财,而是真心想做一番事业出来,只是摇头失笑,倒没再说别的,跟着她去看了瓷器与农具作坊,颇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做的不错,”这不知是他第几次夸赞了:“阿毓,我没想到,你能做的这么好。”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既然都看完了,两人便打道回府,乔毓也不居功,坦诚道:“若没有阿琰总揽全局,我做不到这么好,若没有阿昱和三娘分担,我也是无计可施,若没有孔蕴和宋晏等人的配合与帮扶,我主意再多,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叫万年改头换面,甚至于……” 她扭头去看皇帝,禁不住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泛着盛夏的阳光色泽:“若是没有圣上的支持与理解,我也走不到这一步。这果实是属于所有人的,并不是独属于我。” 草帽底下,是一张明艳中裹挟着英气的面庞,天气太热,鼻尖上还微微带着汗珠。 皇帝低头看她,却觉美丽不可方物,也可爱极了,几乎抑制不住想要亲亲她,抱抱她的冲动。 乔大锤浑然不觉,取下草帽摇了几下,道:“明日便出发的话,我得先把事情安排下去,可别我一走,这儿就乱套了。”说完,便待去寻韩国夫人和孔蕴,一一加以安排。 韩国夫人听她说完,尚且有点诧异:“你跟魏玄一起去,他看得住你吗?” 乔大锤眉头一跳,自己也没什么底气的反驳道:“什么看得住看不住的,办正事,为家国计……” 韩国夫人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你愿意这么想,也好。” “……”乔毓:“走了走了。” 出了门,她忍不住跟皇帝抱怨:“都怨你!为什么不能跟别人说你也跟我一起去” 皇帝面不改色道:“朕出京的事情,最好不要早早泄露,一来,是怕冀州有所准备,二来,是怕长安人心异动,阿琰毕竟年少,朕不在,他镇不住……” “不太对啊,”乔大锤也不傻,隐约察觉到一点不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皇帝目光诧异:“怎么会” 说完,他神色转为黯然:“你为什么总把我想的这么坏。” 乔毓本性就是吃软不吃硬,见他如此,心里反倒过意不去:“对不住,是我想的多了……” “没关系,”皇帝终于摸到了大锤的头,他露出一个体贴温善的笑容,心满意足道:“我什么时候跟你生过气” 作者有话要说:  皇太子:??父皇你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评论照常送三十个红包~ 92、送花 对付乔大锤,只能顺毛摸, 以柔克刚, 要是有人跟她耍横的,那她指定比你横一万倍。 皇帝显然明白这个道理,就这么慢慢接近一点, 再接近一点, 逐渐将她的防范心消弭掉, 长久努力下来, 已经可以时不时的摸摸大锤脑袋,又或者是亲亲抱抱了。 乔毓还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 把该办的事儿都安排下去,跟孔蕴说了声, 便准备回长安去向母亲和哥哥姐姐告别。 “要不要跟阿琰他们告别?”她有些犹豫:“这次一走,好久都见不到了。” “有什么好说的?”皇帝淡淡道:“阿琰跟阿昱都已经成年,又不是没断奶,再拘泥于儿女情长,搂着母亲依依不舍, 像什么样子?至于那两个小的,或许会缠着你要一道跟去,可我们此次出长安,难道是为了游山玩水吗?” 乔毓听得连连颔首:“既然如此, 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皇帝听得眯起眼来,旋即又笑了。 他年过而立,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 面孔英俊,身姿挺拔,肃然不语时,整个人似乎都透着悍利,微微笑起来时,却又自生一股雍容气度。 乔毓扭头去看,竟有转瞬失神,略微顿了顿,才道:“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皇帝道:“我与你一起。” 乔毓并非喜好奢侈之人,出行在外,行囊里也不过几件换洗衣裳,些许杂物罢了,不过两刻钟,便归置妥当。 皇帝见她案上摆着几本书,都被翻得卷边儿了,心下不禁奇怪:他们大锤可不是爱看书的人。 乔毓正将墙上佩刀取下,悬在腰间,他走上前去,信手翻了翻那几本书,却见都是医经,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又会意过来。 “虽然都说是没办法,但我总觉得天无绝人之路,”乔毓的包袱还敞着,到书案前来寻这几本书,见他在这儿,神情微黯,语气却很坚定:“我会治好世南哥哥的!” 萧世南对妻子的心思,皇帝一直都知道,前者也知道他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两人都没有在乔毓面前点破。 一个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没有越矩的温文君子,一个是爱护妻子,与她举案齐眉的良人夫君,他们只是同时爱上了一个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彼此会针锋相对,相反的,反倒是惺惺相惜。 萧世南身体不佳,颇为钦佩皇帝横扫千军,所向睥睨的骁勇,皇帝人在军中,反倒敬慕萧世南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的统筹能力。 萧世南若真的英年早逝,皇帝心里恐怕也不会比乔毓好受多少,同样,皇帝早年若真是战死沙场,萧世南也不会因此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得了机会。 这是男人的胸襟与气度,与儿女情长无关。 皇帝轻轻叹一口气,将那几本书递过去,鼓励道:“阿毓,勉之。” 乔毓郑重点头,应道:“我会的。” …… 乔老夫人听说乔毓要跟魏玄一道往冀州去的时候,便知道她是去做什么的,目光禁不住染上了几分感伤。 对于乔毓而言,那里的族人只是一个陌生的符号,但对于她而言,那是切切实实见过面,吃过酒,有亲戚情分的。 乔老夫人嘴唇动了动,想要叫女儿届时手下留情,然而想起之前那份记录乔家族亲在地方上肆意妄为的文书,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放手去做吧,”最后,她叹道:“被虫子蛀坏的枝干,早些修剪掉,其实也是好事。不要顾忌阿娘,依从法理做事即可。” 乔毓虽与族亲不甚亲近,却也能猜到乔老夫人此刻心中的煎熬,埋头在母亲怀里,轻轻的说了声:“谢谢阿娘。” 再亲的族亲,也不可能比自己的骨肉亲,乔老夫人拍了拍她的肩,又悄声道:“圣上与你一起去?” 得到乔毓的肯定回答之后,又慈爱的笑道:“也好,有人看着你,免得你闯祸,再则,他心里有你,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怎么可能真的划分开?你如若有意,再嫁一回便是了……” “我才十六岁,终身大事还远着呢,”乔毓摇头道:“再说,儿女情长这种东西,很影响我行走江湖的。” 乔老夫人给逗笑了,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下,又语重心长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该懂的其实都懂。圣上心里有你,他待你好,你都得记在心里,若真是一点这意思都没有,就趁早否了,可不能吊着人……” “我知道,”乔毓少见的有点不好意思,低了低头,然后又抬起来,悄声道:“我们好着呢。” 乔老夫人听得一怔,回过神后,脸上的笑意便深了起来:“怨不得圣上要带你往冀州去,你个傻孩子……” 乔毓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乔老夫人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头,道:“去跟你哥哥姐姐们道别吧,有日子见不到,他们也会惦记的。” “嗳。”乔毓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一声,向母亲见礼,出门去寻哥哥姐姐了。 …… 第二日清晨,乔毓起个大早,装扮成一个俊朗郎君,带着白露和立夏,精神振奋的往城门口处去了。 魏玄原本只想带着至尊武器乔大锤同行的,没想到还买一赠一,送了个皇帝出来。 他有点儿头大,又不能说“圣上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心口堵了大半日,终于闷着脸道:“出发。” 皇帝此次出行,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扬,除去几个宰辅重臣与“被知道”的皇太子,便再没人知晓。 皇帝登基之初,政务繁杂,便是一日一朝,到了贞观三年,又改成三日一朝,皇帝离开长安,自然该由皇太子监国。 临行前,皇帝特意嘱咐内侍,直到自己离开长安之后,再去万年宣旨,内侍心里虽觉奇怪,却也不敢反驳。 这一日,内侍与侍中赵融一道抵达万年时,皇太子正在翻阅许樟拟定的下乡法例,约莫翻了一半,却听人说长安有圣旨到了。 皇帝既然令皇太子在万年开辟特区,那素日里便很少再对他加以钳制,这样一声不吭就降下圣旨,更是稀罕。 皇太子心里纳闷,走出门去,便遇见了同样面带不解的秦王,兄弟俩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内侍将皇帝令皇太子监国的圣旨宣读完,皇太子脑子还在嗡嗡响,侍中赵融躬身施礼道:“圣上既然离京,皇太子殿下便该返回长安,主持内政……” 皇太子心里边儿轰隆隆跑过一群草泥马,怔楞一会儿,方才道:“父皇他,他真的离京了吗?” “是啊,”赵融哪知道皇帝压根就没跟儿子说过这事,见皇太子这般反应,还在心里感叹天家父子情深:“圣上说天下初定,世家豪强把持地方,他要亲自去看看,才能真正了解局势如何。” 皇太子默然良久,道:“赵侍中,你也这么想?” “……”赵融远目:“我觉得,他只是想抛开政务,去陪大锤哥游山玩水。” “……”皇太子与秦王弱弱的道:“我们也这么觉得。” …… 皇太子满头黑线的往回赶时,乔毓等人早已经出了长安。 八月的天气仍旧是热,却不像七月时那般酷烈,上午的清风和畅,扬鞭催马时拂过面庞,舒适宜人。 乔毓马术精湛,人坐在马背上,就跟自己也生了四条腿似的,端是自在,皇帝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自然毫不逊色,只是苦了魏玄这个长于谋略的文官,虽然也能骑马赶路,但在这两个强人和一众禁军的衬托下,活生生就变成了拖后腿的瘸子。 最开始的时候,乔毓还耐得住性子,跟随大部队慢行,如此走了几日,便有些蔫哒哒的,皇帝见状,便催马到她身边去,笑着提议道:“咱们动作快些,往前边山上去打猎,中午就烤了吃,好不好?” 乔毓眼睛亮了:“好!” 说干就干,两人跟随从招呼一声,便扬鞭远去,霎时间将身后人甩开。 魏玄吃了一嘴尘土,又跟着赶了这么久的路,就跟被薅了缨子的萝卜似的,整个人都无精打采,摇头苦笑道:“早知如此,我还揽这份差事做什么。” 乔毓弓马娴熟,皇帝也是如此,二人往山林里转了一圈儿,就拎了几只野鸡出来,点火拔毛,清理干净之后,又寻了点野果山菜,拧出汁水来,涂抹在野鸡上边。 如此烤了几刻钟,鸡肉的鲜香味便出来了,试着撕开一点儿皮肉,就有肉汁往下滴。 魏玄等人过来的时候,乔大锤正吃得满嘴油,皇帝取了帕子帮她擦嘴,又将点着的火泼灭。 乔毓伸个懒腰,站起身道:“你们怎么才来。” 魏玄赶路都快累死了,马背上颠的屁股疼,看他们闲适的跟郊游一样,忍不住磨了磨牙,勉强挤出个笑来。 皇帝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捧开的正盛的野花来,笑吟吟的递给乔毓:“拿着吧。” 乔毓也不扭捏,伸手接过,掐下一朵,簪在了鬓边。 魏玄觉得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光芒比太阳还要刺眼,扭过头去不忍再看,闷头静默一会儿,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 他忍着心酸,道:“还有吃的吗?” 乔毓一怔,道:“我不吃鸡头鸡爪……” 魏玄心里的酸涩“咕嘟咕嘟”冒起泡儿来,不多时,就沸腾了,声音艰涩道:“有口热的就行……” 乔毓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别这样,叫花鸡,给你留着呢。”她指了指刚刚烧过火的地方,道:“自己去挖。” 魏玄心里总算是舒服了点,道了声谢,拿着铲子“哼哧哼哧”的去挖,将叫花鸡外边儿的黄泥打碎,露出里边儿被荷叶裹着的鸡肉来,嗅着那浓重的香气,忽然间涌出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来。 他出行在外,自然带着吃食,只是再好的吃食,此时都不如一顿热饭,一只香鸡。 热气腾腾,还有点烫手,魏玄小心翼翼的将那层变了色的荷叶拨开一层,皇帝伸手过去,帮着他将里边儿那层也掀开了。 魏玄忍不住感慨一句“人间自有真情在”,却听皇帝道:“阿毓,这儿还有两个鸡翅膀,你吃不吃?” 魏玄:“???” 乔毓摸了摸肚子,遗憾道:“我吃饱了。” “这样,”皇帝友好的向魏玄笑了笑:“那你吃吧。” 魏玄:“???” 乔毓是坐不住的,取出水囊来喝了几口,又道:“我回来时,看见山林边有枣树,咱们去摘点吧,只吃肉,有点腻。” 皇帝自无不应:“好。” 魏玄目光怨毒的看着他们,咽下一口鸡肉,疯狂明示道:“我也想吃枣!” 皇帝置若罔闻,看着自家沐浴阳光茁壮成长的乔大锤,笑道:“咱们这就走?” 离开长安之后,乔毓有种野马脱缰的感觉,心灵自由,连空气都是自在的。 她也知道,这都是因为皇帝的包容与体谅。 能遇上这么一个人,其实是她的福气。 皇帝见她久久不语,只是看着自己,不免摸了摸自己面颊:“我脸上有东西?” 乔毓笑着摇头。 皇帝有些诧异,却也笑了:“那是怎么了?” 乔毓从他送给自己的那束野花中抽了一支递过去:“这朵小花送给你。” 皇帝先是一怔,旋即笑意愈深:“真的送给我?” 乔毓大大方方的点头:“嗯。” 皇帝伸手过去,却没有接花,而是握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去,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 魏玄忙转过头去,恨恨的在鸡腿儿上咬了口。 禁卫们驻扎在远处,各自警戒,忽然有人别过头去,看向另一边儿。 同行者警惕道:“怎么了?” “大概是我听错了,”那人道:“有狗哭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送三十个红包~ 93、刺杀 魏玄在这种如同能凝成实质的恋爱酸臭味中,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为艰难的半个月, 直到抵达冀州, 方才得到解放。 乔毓是第一次到这儿来,风物特产都不了解,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眼睛都快忙不过来了。 相较于她, 皇帝戎马多年, 其中几次到过这地方, 又因为打算带乔大锤到这儿来散心,早早就找人探看, 哪儿有好玩儿的好吃的,都是清清楚楚。 抵达冀州的第一天, 两人便出去逛了大半日,直到暮色苍茫,方才意犹未尽的回府,身后侍从拎着大包小包,恨不能进化出二十只手出来。 魏玄忙了一整日, 腰酸背痛,眼睛发花,颤颤巍巍的走出州郡府邸,就见那两人笑容满面、意气风发的回来, 身上的粉红泡泡一点都没少,反而更多了,一颗心就好像是在油炸过一样, 风一吹,就噼里啪啦的变成碎片,四散在空气中。 皇帝就跟没看见这个人一样,越过他进了门,还体贴的帮乔大锤掀了门帘。 乔毓良心未泯,拉住皇帝,向魏玄不好意思道:“你看这事儿闹的,可真是……哪里用得着我们,你就说话。” “……”魏玄委屈的像个二百斤的孩子,憋了半天,终于怒道:“我不干了!你们都不急,我急什么?!好像这天下是我的一样!” 乔毓更不好意思了,连忙道:“这不是第一次到这儿吗?我们就想着四处走走看看,了解民生与百姓疾苦,接下来才好对症下药啊……” “呵呵呵呵呵呵呵。” 魏玄看着他们身后仆从提着的大包小包,发出一阵冷笑。 “好了,”皇帝拍了拍乔大锤的肩,失笑道:“阿毓你先进去,我跟他说会儿话。” 乔毓笑着应了一声,与白露、立夏先进了门。 魏玄梗着脖子,一幅我还在生气的模样,皇帝忍俊不禁道:“别气了,朕有分寸的。” 魏玄与他相交多年,颇为了解,闻言面色好看了些,语气也和缓下来:“冀州豪强大族,便以乔家的冀州房与臣的族亲、本地陈家、郑家、张家为主,近年来这几家彼此通婚,更是拧成了一股绳,长安委派官吏到此任职,往往都要先往这几家拜会,否则,底下人便会推诿公事,阳奉阴违,冀州低阶官吏的任用,往往也要经过这几家的手……” 皇帝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士族之间彼此勾结,盘根交错,最终将触手伸到仕途官场,乃至于官官相护,把控一方,这是任何时候都难以避免的事情,无非就是程度高低,以及局势是否已经到了糜烂的地步而已。 人活在世间,谁没有个亲朋好友,真的求上了门,哪里能不加以帮扶?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田税如何,商税如何?”皇帝大步走进内室,往椅上落座,询问道:“冀州府内有多少石粮食,库房内有多少余钱,水利、城墙、直道,可是年年维修吗?” “水利年久失修,这不只是冀州,也是全天下的问题,”魏玄正色道:“臣查过冀州府库账目,现下库中余粮远低于应储备量,至于城墙、直道,虽也曾经维修,却将冀州库房中积蓄耗尽,再则……” 他语气转为凝重,继续道:“就在月前,冀州已经第三次征调民夫服役了,且并未免除租调。” 皇帝听得眉头一跳,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修缮城墙、直道,用得了这么多民夫吗?” “他们不是为官府出力,而是为世家豪族,”魏玄摇头叹道:“不要钱的民夫,别人乐得用个够……” 冀州地处中原,人多地广,富庶发达,局势尚且糜烂成这样,更不必说其余地方了。 皇帝虽然也知道底下人屁股未必干净,但真的知道了,还是禁不住怒气沸腾:前朝因□□亡国,现下才过了几年? 这群人到底是忘性大,还是觉得皇帝死了也就死了,他们倒戈相向,还能继续现在的富贵荣华? “查!”皇帝冷冷的吐出一个字来:“查库银账目,朕要知道钱都花到哪儿去了;查余粮去向,朕要知道粮食都被哪些硕鼠吃了;再去查民夫都在为谁家服役,朕要知道,是谁在掘断朕的根基!” 魏玄听他语气冷凝,便知是动了真怒,躬身应是,去同幕僚们进行商讨,看接下来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才好。 今天出门的时候,乔毓摘了好些莼菜,开水里边儿焯一下,再加点儿花椒香油,清新开胃,夏日里极是可口。 她去厨房拌了两盘出来,叫白露送一盘去给魏玄,另一盘却端到了饭桌上,刚将筷子摆好,就见皇帝大步进门,眉宇间尚且残留着几分郁色。 “冀州的局势不好,你早该知道的,现下摆出这幅脸色来,却没意思,”乔毓略一思量,便猜到了三分,忍俊不禁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愁苦,也是于事无补,不如好生想一想,该如何解决。” 皇帝在椅上坐下,抬起眼帘,目光微动,静静的看着她。 乔毓捡起筷子,伸手递给他:“如果是有人违法乱纪,祸乱国政,那就责令有司问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如果是有世家豪族盘踞于此,害万民以肥一家,那就将它连根拔起,打落深渊;如果是官府推波助澜,政令不通,那就处置州郡长官,圣上自省反思……” 她笑了笑,道:“不同的缘由,有不同的处置方式,圣上要做的是扫尾,而不是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生气,跟个吃醋妇人一样,甩脸子给别人看。” 皇帝原本还面色肃然,听她说完,神情便重归平静,脸上甚至于添了三分笑意,捡了一筷子莼菜吃,咽下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乔毓有些奇怪的看着他,闷闷道:“有这么好笑吗?我觉得自己说的很正经啊。” “是很正经。”皇帝笑完,又抬眼去看她,目光深深,似乎有万般柔情涌动:“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天子更是如此,早先做秦王时倒是还好,到了后边儿,敢同我说真话的人却少了。也只有你,敢说别人不敢说的,劝别人不敢劝的……” 他低下头,看了自己掌心一眼,再次抬头时,眼眶却微微湿了:“阿毓,你还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乔毓听他说的真挚,心头不禁一动,筷子拨弄一下碗里边儿的凉粉,抬头笑道:“日子还长呢。” 窗外的日光和煦,皇帝的目光却比那阳光还要温暖,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柔意来,情不自禁的低下头,想亲一亲自家可爱的乔大锤。 乔毓满脸嫌弃,一巴掌把他拍开了:“一嘴油,离我远点!” 皇帝哈哈大笑,捉住她手腕,“啾”的一声,在她手背上亲了一口。 “讨厌不讨厌啊你!”乔毓赶忙在他衣袖上擦了擦,顺嘴埋怨一句。 “是很讨厌,”皇帝含笑看着她,道:“但是也真的很喜欢你。” …… 魏玄刚出长安,冀州的豪强大族便得到了消息,各自准备之余,又往魏家和乔家去打探风声。 毕竟这两家在长安都有关系,一个背靠当朝宰相,一个依仗明德皇后,相较而言,陈家、郑家和张家只能算是地头蛇,在魏玄面前,根本就说不上话。 魏家的家主年约五十,论辈分,魏玄还要称呼他一声堂兄,他们的祖父是同胞兄弟,血缘关系还不算远,或许是因为这缘故,魏家家主的底气也格外足。 “武德年间,朝廷难道没有派遣天使到这儿来巡查吗?还不是平安无事的过去了,”他自信满满道:“此次是我堂弟前来,更不会出什么意外。” 陈家的家主便要谨慎许多:“圣上跟太上皇,毕竟是不一样的,他更年轻,也更锐意进取……府库里边儿的钱粮数目,可不太好看。” 乔家冀州房的家主,辈分与乔老国公相当,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长安,险些被乔毓骂的半身不遂的那位三叔。 或许是因为见识过乔大锤的威力,他心里总有些不安,环视一周后,埋怨道:“我当初就说,事情做得有点过了,一旦闹大,谁都没好果子吃!” 他身上原本是有官职在的,只是因为跑到长安去为乔四郎求情,皇太子一句话扔过去,他头顶的官帽就没了。 对于乔家家主而言,官帽子丢了还没什么,更要紧的是,他在冀州风光无二的生活,也就此宣告终结了。 说起豪强大族,整个冀州也就只有那么几家,陈家、郑家、张家都是地头蛇,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蹦跶几下还行,离了冀州,谁会买账? 但乔家就不一样了。 那是长安十六卫之首,是明德皇后的母家,是皇太子与其余皇子公主的外家,除去皇家,谁敢说能压乔家一头? 魏家虽然有魏玄这个宰辅作为依靠,但却从不敢在乔家人面前摆谱儿,他们都不敢,其余几家就更不敢了。 一直以来,乔家家主在冀州,都是说一不二,土皇帝一样的存在,可就是因为去了一趟长安,被皇太子撸了官,这才叫其余几家人发现,原来冀州房的乔家人根本就不被主家在乎,外强中干,纸老虎罢了。 破船还有三千钉,毕竟还有同一个祖宗,他们也不敢做的太过分,但从前的优待,自然是没了,连带着乔家家主说话,也没从前硬气了。 “你现在想起来后悔了?当初那么干的时候,你可是举双手赞同的。” 张家家主冷笑一声,拿眼角刮了他一下:“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会儿再推三阻四,可就没意思了。” 乔家家主面色涨红,半晌没说出话来,魏家家主也不喜欢他刚刚说的话,皱着眉看他一眼,语气不善道:“听说秦国夫人也跟魏相一起来了?论辈分,她还要唤你一声三叔,你能保证她不生事吗?” 乔家家主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家家主便发出一声嗤笑:“魏兄,你是不是忘了,他头顶的官帽是怎么被撸掉的?” 其余几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空气中充斥着快活的气息,乔家家主心头火起,却也不想广泛树敌,勉强压制着怒气,哂笑道:“笑吧笑吧,你们尽管笑!她连我的面子都不肯给,难道就会搭理你们?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这显然戳到了另外几人的痛处,那笑声戛然而止,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他们的脸上都显露出几分担忧与不安来。 “有魏相在,想来不会有事,”魏家家主强打着精神,勉强笑道:“一个丫头片子罢了,能做些什么?别自己吓自己。” 他嘴上说的硬气,但其余几个人却无心附和,若是秦国夫人没有找茬儿,那自然是好事一件,但若是她主动生事,造就出的后果,却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 冀州的问题一旦暴露出去,一大家子都要受到牵连,他们不可能将全家人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一个可能性上。 “魏相与秦国夫人既然到了,我们总该尽一尽地主之谊,”最后,张家家主徐徐道:“如若他们肯松口,收些财物美姬,皆大欢喜的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如若不然,我们就要想想别的出路了……” 几人面色各异,心绪却同样沉重,彼此对视一眼,沉默着结束了这次小聚。 …… 乔毓收到魏家人送来的帖子时,尚且有些诧异,略微一思量,又觉得没什么奇怪的。 皇帝离京的事情,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扬出去,冀州豪强更不知自家地界上来了这么一尊大神,这会儿连张请柬都没混上。 乔毓颇觉好笑,转着手里边儿的请柬,道:“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瞧瞧?” 皇帝笑道:“去就去。” 魏玄见他们竟然还搞起妇唱夫随这一套了,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的怨恨,面孔扭曲道:“圣上不能去,他们认得你!一去就会露馅,露馅就会出事,一出事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臣也没法儿再为家国,为圣上尽忠了——” 乔毓听他喊得都破音了,禁不住有点心疼,亲自倒了杯水递过去,这才道:“我可以帮他易容。” 魏玄目光怨毒的看着他们,道:“万一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能有多大麻烦? 皇帝心道:昔年朕征战沙场,什么险境没经历过? 就冀州这几家人,借他们几个胆子,都不敢造反,近有禁卫,远有驻军,能翻出什么浪来? 只是魏玄现下这情状,也怪可怜的,他笑了笑,到底也没再继续刺激这心腹臣工。 第二日清晨,乔毓起个大早,照旧去练了会儿刀,又往前厅去跟皇帝一道用早饭,一整套动作忙活完,这才拉着人进屋,帮着后者进行伪装。 皇帝身材高大,目光锋锐,骨子里就透着一股悍利之气,乔毓略一思忖,便定了主意,忙活了半个时辰,将他妆扮成一个英俊挺拔的侍从,五官勾勒的柔和了些,冷不丁一瞧,恐怕没人会将他与长安天子看成一个人。 魏玄跟随皇帝多年,对他足够熟悉,第一眼看的时候也没认出来,怔楞几瞬,方才会意,禁不住啧啧称奇:“真是神乎其技……” 皇帝白龙鱼服,不代表他愿意向其余人低头,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陪着自家大锤而已。 他换了身侍卫衣袍,腰佩长刀,跟随在乔毓左右,既是陪伴,也是怕她万一闯祸,没人帮着收拾烂摊子。 乔大锤可不知道他这心思,换了身衣裳,便翻身上马,美滋滋的往魏家去了。 魏玄是中书令,位同宰辅,乔毓是秦国夫人,正一品诰命,这二人登门,众宾客免不得出门去迎,笑容恭敬的请了他们进去,又往庭院中去宴饮行乐。 时下风气开放,还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乔毓又挂着个官职,自然无需避讳众人,便在魏玄下首处坐了,皇帝则持刀侍立在她身后。 仆婢们鱼贯而入,奉了冰镇着的时鲜瓜果来,乔毓捡起颗樱桃吃了,含笑听众人不间断的奉承讨好,乔家家主见了她便有些打怵,见她没再针对自己,方才松一口气。 乔毓和颜悦色,打打酱油,魏玄却始终板着脸,说起冀州府库中的钱粮之事,半分情面也没给魏家家主留,两下里一比较,乔大锤居然成了亲和可爱的那个人。 魏家家主左右掂量一下,心里边儿的天平慢慢的就偏向了乔毓,嘴上连声附和魏玄,却又悄悄向下首处的魏夫人递个眼色。 乔毓没注意到这些,毕竟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没用的。 魏家待客的樱桃不坏,清甜可口,魏玄跟那几个家主扯皮的时候,她接连吃了好些,面前碟子都快空了。 皇帝轻轻咳了声,弯下腰,低声道:“仔细待会儿肚子疼。” “可是真的很甜。”乔毓捡起一颗送到他唇边。 皇帝先是一怔,旋即笑了,张嘴将那颗樱桃含入口中。 魏夫人瞧见这一幕,不禁面色微变,看看乔毓,再看看她身边的侍卫,目光复杂起来。 魏家家主等人虽说在跟魏玄说话,可哪个不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见乔毓跟身后侍卫这般亲昵,神色中都有些诧异。 魏玄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等众人都扭头去看他之后,才夸张的假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哈哈哈哈……” 众人见乔毓与那侍卫如此亲近,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这会儿见魏玄主动解释,更是自以为窥得内情。 听说秦国夫人生性豪放,秉性豁达,又有乔家作为后盾,私底下养个男宠,也没什么。 这样一来,他们的计划也就有了更高的可实施性。 几个家主彼此交换一个神色,按住心底鄙薄,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笑来:“谁年轻时候不是这样呢。” 魏夫人适时的站出来,向乔毓笑道:“我们府上有几株桂花,开的好极了,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们男人在这儿吃酒,我陪秦国夫人去走走?” 乔毓看出来这里边儿有事了,却不怎么在意,正好也不想在这儿听这群人扯东扯西,便站起身来,道了句:“恭敬不如从命。” 魏夫人前边儿引路,乔毓跟随在后,至于皇帝,自然也是紧跟自家大锤。 魏夫人见他也跟了上来,眼底不禁闪过一抹不悦,只是见乔毓没有对此提出异议,便含笑遮掩了过去。 …… “等秦国夫人过来,三哥便从树上跳下去,拔剑去刺,”魏五郎面有雀跃,目光灼灼,向魏三郎道:“刺伤也没什么,只要别伤到性命便可,如此一来,这场戏也会更加逼真。” 魏三郎点点头,环视一圈,道:“侍从都安排好了吗?此事须得环环相扣,可别留下痕迹。” “三哥放心,外边儿的侍从都是魏家心腹,没问题的,”魏五郎心里的得意从脸上的笑容里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若非此事实在要紧,怕别人拿捏不好分寸,爹也不会叫三哥来配合我。” 魏三郎点点头,又叮嘱道:“秦国夫人过来之前,我便藏身桂花树上,待她出现,再行现身,听说她略通武功,想必也能抵抗几个回合,你听到阿娘呼喊声之后,再前来相救。事关重大,成功之前,万万不要疏忽大意……” “知道了三哥,”魏五郎有些兴奋的道:“爹已经嘱咐过好多遍了。” “有魏相在,你对秦国夫人又有救命之恩,还有谁敢过问魏家的事?”魏三郎神情倨傲,目光中闪现着名为贪婪的光芒:“如果顺利,或许还能叫秦国夫人以身相许,报恩魏家,那才真是飞黄腾达了……” 兄弟二人想到此处,心思不禁都有些浮动,正出神间,就听外边儿传来女眷的说话声,心神一凛,忙各自躲开。 魏夫人很会说话,一路上哄得乔毓很是开心,这会儿见她似乎待自己颇为亲近,看了皇帝一眼后,终于别有深意道:“秦国夫人年轻,难免也是爱玩,只是怕被有心人利用,反倒是不好……” 乔毓听出她话中深意来了,却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故意看了皇帝一眼,道:“夫人是说他吗?” 魏夫人习惯了后宅中的弯弯绕,没想到她直接就说出来了,轻咳一声,忙道:“交浅言深,是我犯忌讳了。” “没事儿,”乔毓摆摆手,笑容满面道:“不过他没利用我,是我在玩弄他。” 皇帝扭过头去,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魏夫人脸上却是笑意一僵:“……什么?” “他比我大那么多,自然早就娶妻,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可那又怎么着?”乔毓戏精本性发作,面露凶蛮,冷笑道:“我想要的,从没有得不到的!” “这样,”魏夫人心头一跳,干笑道:“夫人好大的气性……” “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乔毓扫了皇帝一眼,哼道:“前几天还惦记着他的死鬼老婆,这会儿就跟我卿卿我我了。呵,男人!” 皇帝:“……” 魏夫人如遭雷击,呆了会儿,才道:“那他的家人呢?没说什么吗?” “原本是不同意的,”乔毓摸了摸腰间佩刀,扯出个森冷的笑:“后来我把他爹打瘫了,把他爱挑事的庶母弄死了,又把他几个孩子弄得服服帖帖,就没人不同意了呵呵呵呵呵。” “……”魏夫人呆若木鸡,擦着冷汗,语气艰难的向皇帝道:“秦国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吗?” 皇帝原本想说这都是乔大锤瞎几把扯的,但转头一想,她还真没说什么假话,无奈的叹口气,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魏国夫人看看脸上写着凶横霸道的乔毓,再看看忍辱负重的皇帝,想着乔毓说那家人的下场,脸色也就白了,对于自家的打算,也有些迟疑起来。 魏三郎却不知她已然有了退缩之意,敛气息声的躲避在桂树枝叶之后,听见那几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定下心去,拔刀出鞘,一跃而下。 他在树上一动,乔毓就听见了,抬眼去瞧,就见一个脚步虚浮、下肢无力的蒙面刺客朝自己扑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皇帝拔刀出鞘,雪亮刀刃上见了一线红,他眼皮子都没动,复又归刀入鞘。 “扑通”一声,魏三郎软软倒了下去。 乔毓心中奇怪,皱着眉向皇帝道:“这刺客有点弱。” 皇帝道:“是很弱。” 魏夫人哪知儿子一出场就被秒杀,已经呆在当场,魏五郎摩拳擦掌,一直等待着的那颗心也骤然凉了,娘俩都没说话,但心里的惊骇悲恸却是如出一辙。 “我要你为三郎偿命!”魏夫人再能隐忍,也禁不住眼见儿子死在眼前,双目赤红,抢过身后侍从腰刀,便要去同皇帝拼命。 皇帝听她说出“三郎”两字,目光便骤然一沉,不想与女人动手,便往边上退了几步。 乔毓听那称呼,不禁眉头倒竖,怒道:“我好声好气跟你们好好说话,你们却想杀我?良心呢?!” 魏夫人哪里还听得进她的话,持刀扑过去,不顾一切的要取皇帝性命。 乔毓上前几步,一脚将她踹开,护住皇帝,冷笑道:“谁敢动我的马子!”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 94、中秋 乔大锤气势汹汹的吼出这么一句话来,别说是魏夫人, 连皇帝都给惊住了。 一直以来, 都是他悄悄庇护着乔大锤,冷不丁反过来,被乔大锤保护了, 心里边儿的感觉, 还真是有点微妙。 还有——马子是什么意思? 皇帝心里边儿又是熨帖, 又是疑惑, 目光欣慰的看着乔大锤,目光柔和的能滴出水来。 魏夫人却体会不到他此刻的欢欣, 脑海里回想起倒在地上,再无气息的儿子, 双目赤红,几欲癫狂。 乔毓还没到时,魏家将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只可惜天不从人愿,这会儿不仅没有如愿以偿, 反倒鸡飞蛋打,得不偿失。 魏五郎躲在一边儿,早就做好了英雄救美的准备,畅想着来日飞黄腾达, 没想到美没救到,反而丢了自家兄长的性命,惊怒之余, 再见母亲此刻情绪已然失控,追着那侍卫要他偿命,心头不禁渐渐沉了下去。 人死不能复生,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从前的生活,母亲将事情搞成这样,是几个意思? 一个儿子死了,拉着其余几个儿子陪葬,心里边儿才会觉得舒服吗? 秦国夫人与中书令魏玄奉命来此,便是朝廷使臣,她在魏家遭遇刺杀,这是多么大的罪名,不先想着撇清也就罢了,怎么还急匆匆往上撞? 魏五郎心急如焚,快步走上前去,扯住魏夫人衣袖,大力摇晃道:“阿娘!你是吓傻了不成?那侍卫救助秦国夫人有功,咱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魏夫人的心肺肠子险些被他给摇出来,天晕地转之余,却也彻底清醒过来,红着眼眶看了倒地的魏三郎一眼,这才银牙紧咬,向乔毓道:“是我糊涂了,方才被吓得紧了……” “你糊涂了,我没糊涂,”乔毓冷冷看着她,道:“方才你口口声声说要他为三郎偿命——三郎是谁?那个刺客吗?魏家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话说的可太犀利了,魏五郎与魏夫人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比纸还白,嘴唇哆嗦几瞬,想要解释,乔毓却也懒得听了。 “去跟魏相解释吧,”她道:“你们是一家人,我不好掺和,相信他必然会秉公处置。” 魏夫人母子摇摇欲倒,彼此搀扶着,方才没有软在当场。 皇帝淡淡一摆手,便有禁卫侍从近前,将不远处那具尸身带走,以供检验,至于他,则带着心爱的大锤离开这儿,往冀州城内游玩去了。 …… 水至清则无鱼,皇帝明白这道理,魏玄自然也明白。 毕竟是一家人,有同一个祖宗,只要魏家没把事情做绝,他就不会下死手,只打算叫族亲削官去职,做个富家翁即可。 禁卫前来通禀时,他正跟魏家家主寒暄,听人说秦国夫人再后院遇刺,脸色霎时间阴沉起来。 魏家家主初时还有些不明所以,等魏家的仆从送信过去,禁不住在心里咒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乔毓的身份魏玄是知道的,所以这会儿才更加生气。 如果只是荆州政局糜烂,那或许还有抢救的可能性,但若是发展到对抗天使,阴谋刺杀的程度上,不杀个人头滚滚,此事便很难善了了。 这堂哥虽说不是聪明绝顶,但也不算是蠢,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来? 秦国夫人在魏家遭遇刺杀,牵扯诸多,到底是魏家阴谋造反,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都未可知,禁卫们不敢疏忽,将魏玄护卫在后,又去调动冀州驻军,以防不测。 其余几家人见状,还当是魏家家主有意谋反,齐齐变了脸色,魏家家主也是有苦难言——谁知道自家的一点小心思,最后会发酵成这样一枚苦果? “事态严重,免不得要委屈几位了。”魏玄下令将这几位家主分开,各自审讯,自己则亲自去见魏家家主:“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 冀州物阜民丰,百姓生活本不算坏,只是头顶上有那么几个想死命搜刮民脂民膏的人物,竟将好好的地方搅弄的乌烟瘴气。 乔毓跟皇帝出门,在城里边儿转了几圈,又问过米价粮价,直到傍晚时分,方才回到住处。 魏玄早就等在门外,见他们回来,忙将审讯结果说与他们听。 一个是刺杀天使,意图造反,另一个是魏家有小心思,想着借力飞黄腾达,魏家家主的脑袋只要没被门挤过,就知道该怎么说。 魏玄听他陈情完,真想一口血吐出来:乔大锤那样的混世魔头,是你们能招惹的吗? 大锤之下,葬送了多少牛鬼蛇神,你们的脑袋比她的锤子还硬吗? 乔毓听他说完,也觉得有些无语,闷闷的看向皇帝,道:“我是金饽饽吗?怎么都想咬一口?也不怕硌牙。” 皇帝听得失笑,忍不住低下头,在她脸上“啾”了一口,爱怜道:“谁叫我们大锤可爱呢。” 乔毓捧着脸,美滋滋道:“怪我咯。” 魏玄满口牙酸倒了大半,看着这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忍着怨气道:“这事如何处置,还请圣上示下……” 皇帝略一沉吟,道:“削去魏家官职,尽没家财,家中成年男子流放,其余不予追究……” 说完,又道:“不是说分开审讯吗?其余那几家人,可曾招供过什么?” “这群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怎么肯轻易吐露?”魏玄面色一肃,道:“怕是还有的磨。” “谁有空暇同他们慢慢磨,”皇帝摇头,断然道:“即日清查账目,勘测钱粮,责令有司处置此事,你全权主理此事,该削官的便削官,该去职的便去职,该问罪的,也尽管问罪,自有朕为你撑腰。” 魏玄见他如此雷厉风行,倒有些诧异:“动作是否太大……” “这还算大?”皇帝微微一哂,复又正色道:“冀州的只是小角色,世家门阀才是大头,若只为了这几家,你带阿毓离京,岂非杀鸡牛刀?” 魏玄默然,良久之后,方才叹道:“冀州有臣的族亲,也有乔家的分支,臣来处置魏家,秦国夫人来处置乔家人,此后再处置到别人头上,其余人也说不出二话,至于世家门阀……” 他略微顿了顿,方才继续道:“说来惭愧,跟那些人打交道,非得快刀斩乱麻才行,秦国夫人这把刀,足够锋利,也快的惊人。” 魏玄说及此处,忍不住笑了,皇帝也是忍俊不禁。 乔大锤左右看看,郁卒道:“你们总是这样,好像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魔头一样,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那两人不仅不觉得愧疚,反倒笑的更大声了,乔大锤闷闷争辩了几句,说什么“都是别人先来招惹我的”“不得已才还手”“秉性良善”之类的话,室内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 冀州之弊,在于世家,敲掉了魏家和乔家这两家背靠大树的,剩下的就只是皮皮虾,在朝廷大势面前摧枯拉朽,毫无抵抗之力。 魏玄在冀州府内待了半月,便将府中官吏削去了一半有余,州府运转不禁没有停滞,反倒更加流畅高效,可想而知,冗官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又耽误了多少事。 魏家屁股底下不干净,乔家和其余几家也是一样,借着这股东风悉数去官,又抄没家财,最后清点一番,竟有州郡余财的三倍之多。 “士族出焉,天下弊矣。”魏玄大为感慨:“只看冀州这几家人,富贵不过十年,便有如此声势,便可知五姓七望那样的世家门阀,究竟有何等厚重的底蕴了。” 皇帝是不将这些放在眼里的:“底蕴厚重,是因为碾过去的巨轮不够沉重,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螳臂也终究难以当车,想跟朕掰腕子,他们还不够格!” 魏玄听他这话,似乎颇有碾压所有世家的意思,心头微动:“圣上……” “朕登基之初,便令人编纂士卒名录,崔卢李郑王竟可居于皇家之上,简直可笑,”皇帝哂然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登朝堂却超然世俗的门第,不应该继续存在下去了。” 乔毓正吃樱桃,闻言忍不住发笑,戳穿了皇帝心思:“不就是当时没给你面子吗?能记恨这么久。后来你也叫人改回去了,你们李家还是第一位。” 皇帝瞪了胳膊肘往外拐的乔大锤一眼,道:“朕还叫他们把乔家改到第二位呢,你怎么记打不记吃?” 魏玄听得失笑,却道:“五姓七望声势颇高,与那些小世家不同,想要对付他们,也要顾及朝野士林的情绪,不能硬来……” 乔毓道:“所以下一个目标是?” 魏玄笑的意味深长:“荥阳郑氏。” …… 几人三言两语间,便决定去薅荥阳郑氏的羊毛,只是时值八月,临近中秋,便没有急着赶路,而是留在冀州,打算欢度完这节日,再行出发。 冀州刺史见魏玄只重公务,并非贪图享受之人,便不曾举宴相庆,只令人送了新鲜的各式月饼前去,叫几位贵人尝一尝鲜,魏玄果然十分赞许。 中秋节这日,皇帝、乔毓和魏玄,再加上禁军的几个统领凑个桌儿,一道过着节日,吃酒赏月,倒也闲适。 乔毓回家之后,头一次远离家人,早先虽在万年,还能骑马回家蹭个饭,跟母亲姐姐撒个娇,这会儿想回去,怕也是无能为力。 她有点想家,想母亲,想哥哥姐姐们,也想孩子们,望着天上那轮明月,面色微微黯然。 皇帝见她蔫哒哒的,心下不忍:“要不,叫魏玄一个人去荥阳,咱们回长安去?” 魏玄:“???” 乔毓摇头失笑:“怎么好丢下他一个人?半途而废,可不像话。”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 夜色深深,连灯火都是温和的,乔毓喝的有些醉了,抬眼看他,不知怎么,心绪忽然柔软起来。 “李泓,谢谢你。”她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到这儿来的。谢谢你的体贴,也谢谢你的理解与成全。” 乔毓斟了杯酒,敬他道:“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皇帝先是一怔,旋即笑了,将杯中酒饮下,道:“能遇见乔毓,也是李泓的幸事。” “干嘛呢这是?”魏玄警惕道:“中秋节就不能好好的思乡吗?!别搞些男女私情,这么多人看着,怪不合时宜的!” 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再说话。 乔毓微微一歪,顺势倚在皇帝怀里,后者轻轻亲吻她光洁的额头,如此拥着她,温柔的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是上了年纪,越来越觉得,温柔的男人真好_(:3∠)_ 95、拜访 乔毓思念家人时,长安这边儿也在挂念她。 乔老夫人叫儿子女儿陪着吃了杯桂花酒, 想起不在身边的小女儿, 阖家团圆的欢欣便去了三分,放下酒杯,长吁短叹道:“也不知那孩子在外边儿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想家, 有没有受委屈……” 昌武郡公最受不了的就是母亲对于小妹的这种无限制担心, 满头黑线道:“她又不是小孩儿, 怎么就照顾不好自己了?就那个脾气,不给别人委屈就阿弥陀佛了, 谁还能给她委屈受?” 乔老夫人忽然生起气来:“她一个小姑娘在外边儿,万一被人欺负怎么办?你难道不是她哥哥?怎么一点妹妹的好都不念!” 老娘一生气, 昌武郡公就得认怂,赶紧道:“是是是,四娘弱小无助又可怜,都是儿子不好,阿娘您别生气, 来吃块月饼,可甜了!” “我不吃!”乔老夫人道:“气都气饱了,还吃个什么劲儿!” 老人家上了年纪,就得当小孩子哄, 皇太子心下好笑,又近前去劝慰:“有父皇陪着呢,想也无碍, 外祖母无需担心。” 老人家总是隔辈儿亲,乔老夫人见了外孙,心里边儿的郁气便散了大半,拍了拍他的手,面带欣慰,慈爱道:“是这个道理。” 说完,她又环视一圈儿,笑着向年轻人们摆手:“我困劲儿上来了,这就准备去睡,你们也别在这儿陪着了,怪没意思的,今晚还有灯会,可热闹呢,都出去玩儿吧……” 常山王妃跟卫国公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站起身,小辈们也忙离席侍立,目送长辈们离去,这才三三两两的出门,月夜赏灯去了。 韩国夫人是女眷,此时便同昭和公主与乔家的几个外甥女一道出门赏灯。 八月中秋团圆节,各处悬挂的灯笼也多半是嫦娥奔月、玉兔明月,还有些牡丹桂花之类的花类,夜色朦胧之中绽放光华,叫人眼睛都不错的盯着瞧。 韩国夫人近来事多,好容易才有个出来透透气的机会,倒也觉得闲适,跟几个外甥女游览灯会,倒也觉得不坏。 不远处有人在猜灯谜,从头猜到底的人能赢到一盏绯色莲花灯,有未出阁的女郎们聚在那儿苦思冥想,也有一双双夫妻眷侣守在旁边儿,妻子面带笑意,丈夫凝神细思。 韩国夫人远远瞧见这幕,忽然间就想起去年自己与纪明一道来这儿猜灯谜时的场景了,时移世易,真是叫人感慨。 她不禁轻叹口气。 林缙陪几个堂弟出来赏灯,几个孩子年纪小,看见个热闹的就蜂拥着跑过去。 左右有仆从们跟随,他也不急,慢慢的走了过去,却在人群外围,望见了韩国夫人。 平阳侯府事变之后,他们再没见过,她似乎瘦了些,丰润鲜艳不输从前,眉宇间却多了三分坚毅从容之色。 她也去了万年,最近好像在忙什么报纸和慈善总会的事,还曾到林家去请祖母出马,那时候他在宫中值守,晚间回府之际,才听得祖母赞叹。 那盏绯色的莲花灯被人悬挂在高处,她就在灯火寥落处静静看着,不知怎么,那神情叫林缙有些难过。 他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 …… 出门逛了大半宿,韩国夫人都有些累了,更不必说昭和公组和乔家的几个孩子,回府的时候,都迷迷瞪瞪的坐在马车上,一个劲儿的打哈欠。 韩国夫人先一步下了马车,便打发人去叫保母们来,接了几个孩子过去,目光一抬,却见有人持一盏灯站在府门前,皎皎月色中临风而立。 她心头微动,慢慢走过去,却见那人风神秀彻,明俊非常,正是林缙。 “你来寻二郎三郎他们吗?”韩国夫人问。 “不,我是来寻夫人的。”林缙笑了笑,将手中那盏灯递过去:“送给你。” 韩国夫人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接,抬起眼帘去看他,道:“送给我?” “是,送给你。”林缙见她不接,便轻轻拉过她衣袖,将那挑灯的杆塞到了她手里:“我见你在那儿驻足良久,想是真的喜欢,收下吧。” 韩国夫人心绪浮动,接了那盏灯到手里,又低下头道:“你把所有谜题都猜出来了?” “没有,”林缙坦诚道:“我只是在灯市上转了几转,找了盏一样的买了下来。” “丢了的东西,就不必再找了,错过的花灯,也没必要再念念不忘,”他看着她,道:“过去的都过去了,还有更好的在前边等你。” 韩国夫人心中乍酸乍甜,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再抬头时,眼中已经有了三分泪意。 “林缙,你是什么意思?”她道:“你若当我是只图风月的轻浮人,那就错了……” 林缙道:“缙也并非轻浮之人。” 他又笑了一笑,却轻轻道:“夜里风冷,早些回府去吧。” …… 中秋节过去几日,乔毓便收到了韩国夫人的来信,信中说起中秋节那晚的时,又向她连连发问: 林缙这是什么意思,真的想娶我吗? 万一他只是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却跟纪明那个王八蛋一样怎么办? 林家人会不会觉得我老牛吃嫩草,不合时宜? 要真是成婚生了孩子,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乔毓将这封信看了几遍,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她会有这样的疑虑,何尝不是因为有所心动? 皇帝进门去,便见她这般神情,不禁失笑道:“遇上什么喜事了?” 乔毓略经迟疑,想着林缙曾经是皇帝给女儿选中的女婿,身份毕竟不同,到底还是坦诚道:“是三娘的事。”说完,又将韩国夫人的事讲了。 “林缙确实是个好人选,家世门第,相貌才干,样样都挑不出毛病,不然,我也不会打算叫他尚主,三娘嫁与他,倒也般配。” 皇帝心胸开阔,并不觉得做不成女婿,林缙就得为天家公主守身,仔细思量之后,颔首道:“这姻缘若真能成,我便为他们赐婚,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乔毓笑道:“三娘心里边儿有点担心,说怕别人觉得她老牛吃嫩草。” “这有什么,差了几岁而已,”皇帝不以为意:“皇家公主没二嫁过的都少,养情夫的也不在少数,永嘉还跟外甥有一腿呢,三娘比起她们,够叫人省心了……” 他所说的永嘉,便是太上皇的永嘉长公主,早年便已出嫁,后来却又跟异母姐姐长广长公主的儿子私通,驸马绿的头顶能跑马,愤而杀死得叫自己姨丈的奸夫,也将这事儿掀了个底朝天。 皇帝着人厚赐,宽慰驸马,却也没有对永嘉长公主加以苛责。 毕竟都姓李,别管亲近不亲近,终究是一家人。 皇家公主在外受了委屈,那肯定得管,给别人受了委屈,那就道个歉,叫别人忍忍好了。 对于婆婆而言,儿媳妇再怎么精明能干,指定也不如自家的懒闺女瞧着顺眼,满天下都是一样的道理。 乔毓想起这事儿,不免有些感叹:“都说这世道对女人不好,那是因为没见过后世,这会儿公主高高在上,养个情夫都行,再过几代,都得帮着驸马纳妾养庶子,侍奉公婆。后代有个驸马跟公主的乳母私通,事情闹大之后,公主还得去求情,因为这事被文官们盛赞贤淑……” 皇帝见多了李唐长公主们的剽悍,也致力于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往剽悍方向培育,听到此处,禁不住有些怀疑:“皇帝不管吗?公主们也都能忍?” 昭和公主的驸马要是敢闹出这么一出来,无须女儿动手,皇帝就能锤爆他的狗头! “皇帝想不想管我不知道,反正是没管成,公主们能不能忍我也不知道,反正到最后还是得忍,”乔毓禁不住叹口气,道:“居然有点庆幸,咱们淑质没生在那时候。” 皇帝也有点唏嘘,想着昭和公主没看中林缙,又拉着乔大锤,给参详该找个什么样的驸马才行。 俩人许久的话,直到临近午间,白露来催着用膳才停住。 “中秋过了,咱们也该出发了,”皇帝道:“从冀州到荥阳,相隔不算近,咱们也无需急迫,边走边看就是了。” 魏玄也是这个意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到底是不成气候,还是得有条不紊的进行,施政时也有条理。 一行人花了七八日功夫,从冀州抵达荥阳,刚一进州府,便令人去勘测土地,清查钱粮赋税,摆明车马,就是冲着郑家去的。 世家怎么维系自己高高在上的尊贵? 还不是建立在疯狂的盘剥之上。 这些年来,他们侵占了多少良田,买卖了多少人口,又逃避了多少赋税? 桩桩件件,都是经不起查的。 魏玄来了,乔大锤也来了,对于郑家而言,就跟有个人提着四十米大刀在自家门口磨一样,他说就是在这儿晒晒太阳,你敢信吗? 郑家人是不敢信的。 他们要是信了,从前的郑彦石,不就白死了? “怎么办?”郑彦昌面色沉沉,环视一周,道:“刀都架在我们脖子上了,难道要坐以待毙?” 几个族老面面相觑,彼此对视一眼,终于道:“家中尚有两千部曲,或可……” 郑彦石咬牙道:“凭借几千部曲造反,无非是以卵击石,能顶什么用?不仅不能成事,还会落人口实!” 几个族老听他这般言说,便知是早有计较:“敢请家主直言。” “五姓七望向来同气连枝,我们所具有的声望与人脉,并非别家能比,只消煽动舆论造势,便能逼得朝廷让步,”郑彦昌冷笑道:“圣上得位不正,本就心虚,再与士林对抗,有弊无利,至于魏玄和秦国夫人,根本就是跳梁小丑……” 几个族老听得眼睛一亮,大为赞同,连连点头附和,气氛正热切,却听门外仆从传话,语带惊慌:“老爷,秦国夫人送了拜帖来!” …… 乔毓在长安,也是进过公候府邸的,但五姓七望的门槛,却还一次都没进去过。 早先万年的时候,因为科举之事,她便跟郑家结了仇,这会儿人到了荥阳,怎么也该前去拜会才是。 皇帝与魏玄听她这么讲,都觉有点头大,转念一想,她是去外边儿惹事,乐得祸水东引,便点头应了。 乔毓叫人去投了拜帖,说是午饭前过去拜会,又往街市中去,看个新鲜景儿,瞅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叫人去买了个盒子,搁了几块石头进去,仔细包好,拎着往郑家去了。 郑家因郑彦石之死,对乔毓是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虽然早就严阵以待,面上却做出不甚在意的样子。 乔毓进了门,便见管家等在外边儿,笑容恭敬,接了礼盒过去,便觉沉甸甸的压手,假笑道:“夫人实在是太客气了……” “没事儿,”乔毓摆摆手,笑容比他还要热情:“也不值几个钱。” 说完又道:“郑彦昌呢?他身上无官无爵,正一品秦国夫人登门,不该前来恭迎吗?” 管家脸上笑意一僵,旁边几个小辈儿脸色也变了,乔毓浑不在意,撇撇嘴道:“都说你们世家大族看重规矩,谨守礼节,也不过如此啊。” 管家如何也不能将失礼这个帽子扣在家主头上,只得赔笑,想着赶紧把她打发走:“老爷出门去了,这会儿不在府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就在这儿等。”乔毓不接他的话,大步走进前厅,一屁股坐下了:“上茶来,要好茶,一年只收几两的那种。” 管家看着她这架势,真想问一句“真送过来你喝的出来吗?”,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得叫人沏了好茶来,亲自送了过去。 乔毓其实不懂品茶,但白露和立夏懂,嗅了嗅那茶香气,便向她点一下头。 乔毓喝了口,只觉得有点苦,又有点甜,还不如麦芽糖好吃,想着乔老夫人喜欢喝茶,便笑夸了句:“这茶还怪香的。” 管家笑着应了一声。 乔毓又道:“能不能给我拿点儿,到时候我带着走?” 管家脸上笑嘻嘻,心里mmp:“家里边儿也不多了呢……” 乔毓笑的更开心了:“别不好意思,我不嫌少。” 管家:“……” 他还能怎么着呢,咬了咬牙,叫人去包了些送来。 乔毓美滋滋道:“谢谢啊。” 说完,又向白露道:“你看看是不是真的,人心不古,万一他们拿假的糊弄我呢。” “……”管家脸上的职业假笑都绷不住了,终于忍不住赶客:“我家老爷不在,兴许要晚上才能回来,夫人贵人事多,还是先行回府等待,等老爷回来,再登门拜访。” 乔毓只想看看郑家虚实,也见一见郑彦昌这个家主,这会儿毛都没瞅见一根,如何肯走:“没事儿,我再等等。” 清风送来桂花的香气,忽然叫她想起桂花糕来,乔毓上午逛了良久,已然有些饿了,掀了掀茶盏的盖子,道:“有膳食吗?只喝茶有点干啊……” 96、要债 管家何曾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双眼怒瞪, 几乎能从眼眶里边儿滚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忍下那怒气,道:“我这便去准备。” “也不用太麻烦, 我这个人又不挑, 随便弄二十来个菜就行, ”乔毓嘱咐道:“我爱吃辣, 不吃姜,口味偏重, 天气闷热,最好荤素搭配, 饭后再有个水果什么的,别捡什么烂大街的来糊弄我,要稀罕点儿的……” “……”管家强忍着mmp的冲动,假笑道:“好。” 郑彦昌听说乔毓不仅没走,反倒留下来呼奴唤仆, 心里边儿火气蹭的上来了,到底有所忌讳,没去见乔毓,只吩咐人好生顾看着, 要求不过分的话尽量顺从。 郑彦石的下场已经足够叫人警醒,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对乔毓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变数, 他很是忌惮。 乔毓在郑家呆了一整天,要吃要喝要这要那,最后要叫了群家伎唱曲儿,眼见暮色渐深,郑彦昌仍旧没有出现的打算,终于站起身来,依依不舍的道了告辞。 管家见这瘟神终于挪窝儿了,真恨不得放几挂鞭炮庆祝,欢天喜地的送了她出去,却见乔大锤回过头去,温和笑道:“你也回去吧,夜色起了,怪冷的,今日郑彦昌不在,我得了空再来拜访。” 管家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目送乔毓远去,这才回到郑家,将这话说给郑彦昌听。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郑彦昌长叹口气,摇头苦笑:“风雨欲来啊。” …… 乔大锤吃的沟满壕平,连提带拽,这才带着人回到州府住地。 “尝尝这茶,”她给皇帝和魏玄沏上:“我觉得不比宫里的差。” 皇帝笑着喝了口,脸上却不露异色:“是不坏。” 魏玄也说:“借夫人的光,终于吃了回郑家的茶。” 几人都笑了起来。 “前朝战乱,土地兼并异常严重,小地主都想广纳良田人手,更不必说荥阳郑氏这样的大家了,真正是‘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 魏玄着人初步查验,已经有了结果,正色道:“太上皇登基之初,局势不稳,虽知世家大族兼并良田,迫使农民破产,却也不好妄动,等圣上登基,几次革新也都是只及皮毛,不触内里。从前朝末年到贞观三年,荥阳的农籍锐减八成,固然有连年征战的缘故,但郑家强买良田,使得百姓无立锥之地,只得卖身为奴,加以依附,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大唐蓄奴之风极盛,高门士族皆以此为荣,家中仆婢越多,便越是尊贵人家,攀比之风也是越来越盛。 奴仆从哪里来? 愿意买卖儿女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被人强买田地,逼迫破产,不得不卖身为奴的可怜人。 一家人卖身为奴,子子孙孙也皆为奴,世代的希望都没了,朝廷的税收和田产收入也都没了影。 皇帝也曾想对这风气加以变革,然而涉及太广,一旦下手,必然会引得士族高门反弹,社稷不稳,只得暂且按下,徐徐图之。 荥阳郑氏作为五姓七望之一,倘若出事,不知会引起多大震动,若是再牵扯到蓄奴这事,更不易于一颗重磅/炸弹,故而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从蓄奴这事上下手,只对准兼并土地和偷瞒税赋这两个地方开火猛击。 郑家在荥阳经营已久,较之冀州的魏家、乔家更甚,魏玄拿着令人清查出来的账目,第一件事就是罢免荥阳县令,又调用密县驻军奔赴荥阳,严阵以待。 这架势一拉开,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要闹大。 果不其然,军队调动完结之后,魏玄便带着账册登了郑家的门,从田赋到口赋,又说起这些年郑家以荥阳官府名义调用民夫,为自己修建水渠的旧账,一本账册涂涂抹抹,最终勾勒出一个百万两银子的欠款数字。 郑彦昌以为前几天来郑家的乔毓就够不要脸了,哪知真正不要脸的还在后边儿,比起利滚利翻出一百万两银子的魏玄,乔毓真是朵不染纤尘的白莲花儿。 “一百万两?”郑彦昌几乎维持不住风度,近乎咆哮的道:“你干脆将郑家搬空好了!” 一百万两银子,郑家不是拿不出来,也不至于就要砸锅卖铁,历代传下来的珍藏典籍,哪一个不是价值千金? 可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就是因为有这些物件,有那些书本,都卖出去抵账,岂不叫天下人笑话? 日后,荥阳郑氏还有什么脸面跻身五姓七望? 魏玄结结实实的戳到了郑彦昌的肺管子,若非外边儿还有军队驻扎,郑彦昌真想举兵造反,干他娘的! “令公,你这是诚心要掘断郑家的根基啊,只是事态如何,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我不信长安天子会纵容你如此任意妄为。” 他忍着气道:“我会上疏请愿,请圣天子裁决此事!” 魏玄知道他所说的上疏请愿,并不是真指望叫皇帝帮他主持公道,只是想进一步煽动舆论,却还是笑着说了句:“你这人记性不好,总容易忘记自己是一个草民,没资格上疏,更何谈上达天听。” 郑彦昌这时候才有点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肯出仕为官,而是留在荥阳这地方浑身长草,以至于魏玄这样寒门出身的人,都敢对他吆五喝六。 只是他忘了,荒王的太子妃便是出身郑家,他也是因这缘故,才不敢出仕,非要缩在祖宅的。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他虽没有更好的法子,却也不好输阵,冷笑几声之后,道是会请几位亲友故交主持公道,便端茶送客。 魏玄知道他脸面上下不来,倒也没逼得太狠,将账目写了一份丢下,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郑彦昌对着那份账目看了良久,满心都是苦涩,终于长叹一声,吩咐人去请族老们议事。 “简直异想天开!” 族老们见了那账目,比郑彦昌怒气更盛:“魏玄当郑家是什么,他的摇钱树吗?!” 世家内部的宗族观念异常严苛,本家永远都是本家,倘若按照魏玄的意思来,本家即便是少了些钱财器物,也仍然占据主枝位置,而他们这些远了的分支,却要泯然寻常百姓家了。 其余人也道:“简直欺人太甚!” “绝对不能答应!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荥阳郑氏便要成为世家之耻了,祖宗在底下有知,怕也难安!” “朝廷想要敛财,竟连脸面都不要了,与民争利,君子不为,简直可笑……” 众人吵吵闹闹的说了会儿,中心意思却只有一个: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 郑彦昌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会儿众人商量出了结果,心里却又不甚安乐,送走族老们,方才向家臣心腹郁郁道:“他们嘴上说的冠冕堂皇,说我一旦低头,便是丢了祖宗体面,会叫其余几家看不起,可若真是一个子儿都不给,不定会将魏玄得罪成什么样,事情真的闹大,长安问罪,他们保准儿把我推出去了事,叫我顶雷……” 家臣所依仗的是郑彦昌,而不是郑家其余人,这会儿自然全心全意为他打算:“魏玄是重臣,家主何必非与他闹僵,他要一百万两银子,是狮子大开口,家主只管给个十来万两,将人打发走便是,两下里面子都好看,也免得动起干戈来。” 郑彦昌听得有所意动,却道:“只怕魏玄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那家臣道:“荥阳郑氏毕竟是荥阳郑氏,五姓七望,代有名臣,魏玄但凡顾及士林非议,便不敢做的太过,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庶民共天下……” 郑彦昌被他说动了心思,第二日便设宴请魏玄前来,递了十万两银票过去,又说起家政皆被族老把持,他名为家主,手中却无权,诸此种种。 魏玄只是笑,笑完又把那银票接了,却不接先前那茬话,只道:“钱是一定要还的,家政再乱,也不能与国法抗衡。你既无力管辖族老,不妨便将他们请来,叫我批评他们几句。” 郑彦昌心里蹭的冒起一簇火苗,噼里啪啦烧得正旺,咬牙道:“令公的好意,我心领了。送客!” 魏玄也不介意他这态度,就这么回去了。 “五姓七望毕竟是五姓七望,不好将人逼得太紧,否则真闹起来,却不好看,”他同皇帝和乔毓道:“此事怕是有的磨了……” 皇帝得位不正,格外看重名声与身后事,还悄咪咪的改过几回史书,闻言不禁有些迟疑。 乔毓斜了他们一眼,道:“打肿脸充胖子,有意思吗?里子都没了,面子顶个什么用?你们只觉得这会儿事情闹大叫人非议,怎么不想想钱收上来之后用的好了,百姓会如何赞颂,史官会如何褒美?” “还有你李大郎,怎么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她没好气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再怎么遮掩也没用,还不如将来好好弥补,那么点破事,颠来倒去没完没了了!” 皇帝的心给大锤扎了一下,“噗嗤噗嗤”的开始漏气儿,无奈的叹口气,道:“那你待如何?” “我不在乎脸面,也不怕事,”乔毓拍着胸脯道:“你们要是放心,就将事情交给我,最多半个月,保管郑家老老实实将钱吐出来。” 皇帝与魏玄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动:“你确定?一百万两银子,都吐出来?” 乔毓点头,信誓旦旦道:“我乔大锤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皇帝看着她,徐徐道:“你说过以后不会再闯祸了……” “……”乔毓恼羞成怒道:“这个不算!” 97、办法 皇帝跟魏玄都笑了,笑完又正色道:“荥阳郑氏跟冀州那几家人不一样。五姓七望听着只是虚名, 但这虚名, 却也是世人眼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你若真是拿到了证据,该问斩问斩,该流放流放, 可若是贸然处置了他们, 必然会使得天下不安……” 乔毓瞅他一眼, 道:“你有话就直说, 别弯弯绕绕的扯这么多。” 皇帝给她噎了一下,终于道:“给涉事之人定罪之前不许动手, 更不能杀人……” 乔毓拍着胸脯,信心满满道:“都交给我, 你们在这儿等好消息吧!” 要钱这件事,皇帝是真的拉不下脸来,魏玄也是无计可施,乔毓大包大揽过去,倒叫他们俩松一口气。 这世道, 无非是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乔大锤就是那个能把不要命的锤死的食物链顶端,这俩人瞅着她雄赳赳气昂昂的出门去, 暗地里不禁为郑家人鞠一把汗。 郑彦昌送了十万两银子出去,见魏玄没再催人来要,便以为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志得意满的跟族老们夸耀:“我以为朝廷多有底气,搞得这样声势浩大,到头来却成了软脚虾,色厉内荏罢了……” 族老们听说他只用了十万两,便将人打发走了,也是欢欣不已,自吹自捧道:“我家世代清名,岂是这种十来年的朝廷可比?前朝皇帝在时,也不敢这样不客气!” “谁说不是?”另有人附和道:“自魏晋南北朝到今朝,这才过了多久?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朝,说的不好听点,谁知道这大唐还能传几代……” 众人齐齐笑了起来,脸上仍且带着百年世家传下来的荣耀与得意,却听外边儿有人前来回禀,小心道:“家主,几位族老,秦国夫人过府拜访。” 郑彦昌想起乔毓前几日过来连吃带拿,最后拍拍屁股走人的事儿,脸上的笑意就淡了:魏玄身为宰相,都不再纠缠这事,秦国夫人不过女流,凭什么还咬着不放? 他懒得再搭理乔毓,轻蔑道:“就说我不在,打发她走。” 外边儿前来回话的仆从踌躇一会儿,为难道:“可是,可是她已经进来了……” “这是哪来的道理?”众人面露怒色,纷纷道:“连拜帖都没有就过来,真是没规矩!” “当郑家是什么地方?乔家那样刚刚发达起来的武夫门户?想进来就进来,简直可笑!” 一片指责声中,但听“咣当”一声巨响,乔毓一脚将门踹开,喝道:“拿钱来!” 那扇门是郑家的第一个牺牲品,摇摇晃晃一会儿,终于“砰”的一声倒下,溅起一阵细碎的粉尘,阳光中摇曳生姿。 郑家人端雅惯了,向来自矜身份,哪里见过乔毓这样豪放不羁的行事风格,目瞪口呆一会儿,方才怒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快出去!” 乔毓冷笑一声,将迎上来的几个女婢拨拉开,又自袖中取出魏玄交给她的账目清单,从郑家逃得税赋到强征民夫的罚款一一念出来:“共计百万两银子,令公收了十万两,我是来拿剩下的九十万两的,都准备好了吗?” “我郑家也是世家高门,哪容你如此放肆,”郑彦昌面色涨红:“拜帖都没有,就冒失登门……” “我是来拜访的吗?不是!我是来要账的!” 乔毓立马给怼回去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懂吗?你们郑家这么懂规矩,怎么还不还钱?” 郑彦昌又是窘迫,又是震怒,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她,好半晌都没说话。 “还钱!还钱还钱还钱!!!” 乔毓可不怵他,叉着腰道:“我可不是令公那样的端方君子,真惹急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泼妇,悍妇!”郑彦昌还没说话,其余人便是急怒交加:“安敢在此放肆?!” 乔毓冷笑连连,点了点自己身前那地方,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要自认是个男人,就到我面前来,堂堂正正说个清楚,别跟狗似的,这儿叫一声,那儿叫一声!” 那人为之语塞,面色忽青忽白,听见他说话的人不在少数,到底是丢不起脸,强鼓起勇气近前道:“是我说的,怎么了?女郎便该温婉柔顺,这般凶悍难驯……” 乔毓抡起一巴掌,径自把他扇倒,冷斥道:“我是正一品秦国夫人,是圣上任命的钦差,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对我吆五喝六!” “郑彦昌呢?郑彦昌在哪儿?!”乔毓左右看看,毫不客气道:“你们家的人这么不懂事,怎么也不管管?!” 乔大锤的一巴掌哪里是好挨的,那人瘫倒在地,这会儿耳朵还在嗡嗡响。 郑彦昌看看他,再看看乔毓,心头闷痛,脸色发热,既是窘迫,也是激怒,两眼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乔毓又是一巴掌,拍黄瓜似的将他拍在地上:“你这是什么眼色?无官无爵,一个草民,见了我连行礼都不会?!” 郑彦昌向来与族老们不和,但这说破大天,也只是郑家内部的事儿,现下他还是荥阳郑氏的家主,就是最耀眼的一块牌面,就这么被人扇倒在地,满郑家的人都抬不起头来。 “你怎么能打人?”几个亲近郑彦昌的郑家人赶忙过去,将他搀扶起来,怒色昭然,愤愤不平道:“简直是没有王法!” “王法?我只知道王法说欠钱要还,否则就得请你换个地方吃吃牢饭,我还知道王法说尊卑有别,见了天使要焚香亲请!” 他们能说,乔毓比他们还能说,一个人对着满屋子人,那股气势却仍旧将他们压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一句话,”她环视一周,最终将目光落在面色阴郁,面颊上还印着巴掌印的郑彦昌身上:“还钱来!” 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儿,郑彦昌丢了这样大的脸,目光阴郁的能滴出水来,这会儿乔毓还凶巴巴的要钱,他岂会再退。 “秦国夫人容禀,”他语气谦和,神情也客气,内容却是硬邦邦的:“我家一向诗书传世,银钱却是不多,着实周转不开……” 说来说去,就是不肯给了。 若换了别人,还真拿这群人没办法,但乔毓是个混不吝,不怕丢脸,不要面子,什么也不在乎。 乔大锤最喜欢这种不讲规矩的人了,因为她自己本身就是天下第一号不讲规矩的,郑家这群滚刀肉遇上她,算是烧鸡遇上黄鼠狼了。 “没钱?那也没关系,”乔毓语气软和下来,笑容满面道:“我又不是什么魔鬼,既不会把你家小姐卖了抵债,也不会逼迫你们家公子去卖屁股,咱们得用文明人的方式解决问题……” 郑彦昌见她这般神情,心头便是一个咯噔,想要拦住,可之前自己口口声声说拿不出钱,这会儿怎么好自打脸? 一时便为难住了。 “来人!”乔毓冷下脸来,唤了金吾卫来:“即刻包围郑家,再集合府中仆婢,请女眷仆妇往一处去暂待,不得惊扰,若叫我知道有人敢擅取财物,凌辱郑家家眷,我必严惩不贷!” 金吾卫统领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听脚步轰鸣,显然是军士已然入驻郑家,正在外边集合,随时听候吩咐。 郑彦昌真怕乔毓这个混世魔头给逼狠了,不在乎规矩法度,真拿他妻妾儿女出气,这会儿见她似乎没这个意思,不觉松一口气。 只可惜,他这口气松的太早了。 “夫人,郑家仆从已经集结完毕,”不多时,白露前来回话:“女眷和孩童们也已经请到不远处楼阁里,好生安置起来了。” “好,”乔毓赞了一声,欣然道:“那咱们就准备办事。” 她转向面色复杂的郑彦昌,道:“最后再问一遍,府里的确拿不出九十万两银子,是吧?” 郑彦昌定定的看着她,后背渐渐被汗水湿透,踌躇几瞬,忽然泄了口气,低声道:“仔细凑了凑,或许也……” “家主不可!”一个族老喝道:“一旦低头,就永远都抬不起来了!钱财只是外物,我荥阳郑氏的先祖,乃是姬氏子孙,做过国主的周朝正统,怎么可能对着屠夫的后辈低头?” 乔毓听得不高兴了。 侮辱她不可以,侮辱她的先祖,更不可以。 “屠夫怎么了,见不得人吗?你们家不吃猪肉?” 乔毓嗤笑道:“我先祖是屠夫,我父兄却是国公,我们乔家芝麻开花节节高,总比你们越混越差来的好吧?先祖是国主,这会儿家里边儿无官无爵的,不引以为耻也就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呸!” 郑家人被说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过去,郑彦昌方才道:“家贫无资,九十万两实在是太多了……” 乔毓意味不明的看着他,忽然笑了:“话是你自己说的,你可得负责任。” 说完,便向白露道:“我叫你去找的人呢?” 白露道:“都在外边儿等着,夫人这会儿便要见吗?” 乔毓迫不及待道:“快叫进来!” 白露闻言应声,快步出去,请了个四十上下,一脸精明的男子进来。 郑家人心下狐疑,对着那有些富态的中年男人看了半晌,都没认出来这是谁,彼此对视几眼,皆是目光茫然。 一扭头,却见乔毓已经捡起桌子上的战国青铜夔龙纹三角炉递过去,问那中年男人:“这个值多少钱?” 她边问边摇头,不甚满意道:“你看这青色都不纯了,好旧的样子,不重新上点漆,恐怕很难卖出去。” 那中年男人听得连连点头:“十两,修修补补还能用。” “记录在册吧,”乔毓吩咐一声,又动作敏捷的跳到桌子上去,取了挂在墙上的那副前朝古画,递与那中年男人瞧:“你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原来她竟打着这样的主意! 像是热油里边儿倒进去一盆水,郑彦昌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心里边儿噼里啪啦直作响,怒目瞪着乔毓,一时之间竟没说出话来。 那中年男人对着那副画瞧了会儿,不禁面露赞叹:“是前朝的真迹,笔法流畅,色泽清丽……”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就是一张纸,再抹点颜料吗?这能值几个钱,”乔毓撇撇嘴,道:“也是十两,不能再多了!” 那人赔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价钱……” 郑彦昌两眼发黑,喉头发甜,险些吐出一口血来:“这可是王旭知的真迹!” 你这个不识货的土鳖!!! “你看这张纸都脏了,”乔毓有点嫌弃,指着画上的梅花,认真提议道:“我换张新的给你,又白又滑,挂着好看,还能写字儿!”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是对不住大家,刚刚搬完家,家里又有老人住院了,忙到爆炸,最近更新不稳定,实在是对不住_(:3∠)_ ps:评论里抽五十个红包补偿大家~ 98、古卷 如果思维能化为弹幕的话,郑家人头顶一定写满了mmp。 郑彦昌眼见乔毓将那字画收走, 只觉心头震痛, 如遭雷击,呆滞了好一会儿,才道:“这都是郑家的珍藏, 价值岂止千金, 你分明是恶意贬低价格……” “还有, ”他惊怒道:“我们不同意拿这些抵账, 再等几日,便筹措出银钱来给你!” “说拿不出来钱的是你, 这会儿说能还得起的也是你,我怎么这么不愿意信呢。” 乔毓正叫人将案上那把金狮顶麒麟壶记了三两银子, 连瞅他一眼的空档都没有:“老老实实呆着,再敢胡说八道骗我,乔大锤就要叫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不只是郑彦昌变了脸色,郑家其余人神情也是急变,纷纷道:“你怎么能随意定价?这根本就是胡来!” “前朝的古画珍玩贱卖成这样, 你分明就是趁火打劫来了!”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乔毓不仅不生气,脸上反倒带了点儿笑,招招手唤了金吾卫来, 将这群人看管住,又单独将郑彦昌拎出来,边评估府上东西, 边叫人记录在册。 称重的仆从回禀道:“金福寿狮顶壶一把、金寿星骑鹿壶一把、金盂一个、金素仙人方杯一个,共重八斤六两。” 乔毓点点头,吩咐道:“记个二十两银子。” 仆从应了一声,赶忙记录在册。 郑彦昌面孔一阵扭曲,恶狠狠的瞪着她,咬牙切齿道:“秦国夫人,八斤重的金子,你就给记个银二十两?你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吓我一跳!”乔毓又是一巴掌拍过去,气势汹汹道:“这么重的东西,搬运起来多麻烦?不禁费人力,还费车呢,你是觉得车不值钱,还是觉得金吾卫不值钱?便宜点怎么了?!” 郑彦昌眼珠子都红了,食指指着乔毓,一个劲儿的哆嗦:“要不是我打不过你……” 乔毓趾高气扬的哼了一声,又向那仆从道:“继续。” “金八仙庆寿酒盘五个,金葵花宁寿盘二个,金茶匙四十根,金嵌宝石菊花杯十个……” 那仆从噼里啪啦念了一长串,最终道:“共计七百六十五斤零六两。” 乔毓想了想,道:“记二百四十两。” 厅中立着一座白石素漆屏风,算了十两银子,仆从又从桌上捡了几把金铰川扇递过去,道:“还有这些小东西……” “这些太小了,”乔毓有些看不上,迟疑一会儿,终于摇头叹道:“罢了,就算是搭头。” 立夏负责前去清查府库,很快前来回禀:“库房中有珊瑚树一百二十枝,犀角、象牙若干,又有东海珍珠、灵芝、人参若干,水晶灯、琉璃壶、玛瑙杯,以及沉香、檀香数千斤,蜀锦、贡缎、云缎、素缎几百匹,到妆饰檀木箱子里边儿,又有金厢宝石单凤衔珠首饰一副,计七件,金厢观音顶翠钿首饰一副,计一十一件,金厢摺丝荔枝嵌珠宝首饰一副,计一十六件,金宝石菊花簪四根,金珠串灯笼耳环三双,金玉不计其数,又有古画墨宝,前代器物数百箱…………” 郑家到底是刮了多少层油水,才能攒下这样的家底? “统统收下!”乔毓听得差点儿流哈喇子,一挥手道:“待会儿我再去一一查验!” 郑彦昌一直忍着的那口血,终于吐了出来,他满目怨恨的瞪着乔毓,几欲生食其肉:“乔氏,你欺人太甚!” 乔毓想起他做老赖时候的模样,丝毫不觉同情,将他往边上踢了踢,道:“地毯待会儿要扒走,你仔细弄脏了,来日不好往外卖……” 郑彦昌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 乔毓看得笑了,叫人架起他往书房去,领着人转了圈儿,眼珠闪闪发亮,挨着点道:“快去将那几幅画取下来,再将铜雀瓦砚、减银镇纸、水晶笔架和玉棋子收起来,还有响泉琴和玳瑁茶具,记得别落下那座象牙观音……” 郑彦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挣扎道:“你是蝗虫吗?怎么一点油水都不肯落下?!” 乔毓只当是耳旁风,左右转了转,心满意足的出了口气,却听外边人来回禀,声音中难掩喜悦:“夫人,您叫我们去找的东西,现下已经找到了——” 她听得心头一喜,大步走出门去,来人却是白露,面盈喜气,伸手递了一份名录与她。 乔毓大略上一瞅,便见是《潜虚衍义》、《诚斋易传》、《春秋或问》之类的稀世典籍,显然是郑家历代珍藏,略微往下一翻,却见底下还有近百页之多,显然为数不少。 她禁不住笑开了,这东西对她没用,但对于天下人而言,却是大大的有用,尤其是这会儿印刷术鼓捣出来了,复印个一万本也不稀奇。 乔毓爱不释手的抚了抚那名录,笑道:“旧书三百二十六箱,折白银五百两。” 郑彦昌将钱财视为血肉,却将这些荥阳郑氏历代相传的孤本绝本视为性命。 世家之所以超然于俗世,不是因为财物,而是因为文化底蕴,乔毓要带走的哪里是旧书几百箱,而是荥阳郑氏的根基! 郑彦昌心如刀绞,摇摇晃晃的走出门去,便见金吾卫正将郑家珍藏的典籍搬走,心中既怒且痛,再度吐出一口血来,便再支撑不住,倒地不起。 乔毓总算是回头看了眼:“带他回去,再请个大夫来,等他醒了再告诉他,这些书我只是借用,抄录完之后会还给他的。” 郑家的家仆连声唯唯,目光敬畏的送走了这群瘟神,直到这伙儿人消失在视线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松下来。 乔毓在郑家待了一整日,就差没连地皮一起刮走了,也不知她是怎么算的账,蝗虫过境一般搜刮干净之后,正好抵了那九十万两银子。 郑家人欲哭无泪,这会儿正是惶惶,乔毓倒也不至于赶尽杀绝,留了足够她们衣食无忧的财物,叫他们自己看着分去。 皇帝跟魏玄听乔大锤说肯定能要出帐来,还在寻思她到底有什么法子,从清晨等到傍晚,正有些耐不住性子,就听人前来回禀:“秦国夫人回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快步走出门去,就见乔大锤端坐马上,身后是数以百计的箱子,显而易见是满载而归。 他们都惊了一下,直到回到前厅,还有些恍惚。 乔毓递了汇总的名单过去,金银玉器、绸缎首饰、稀世珍奇都还是其次,郑家世代相传的珍本、孤本、绝本才是大头。 魏玄瞧了一眼,眼珠子就开始放光,看到最后,整个人似乎都升华了,翻页的手都在哆嗦,一个劲儿的道:“好啊,好,真好!” 皇帝却有点头大,悄悄问乔大锤:“怎么回事?” 乔毓就把自己到郑家之后发生的事情说了,末了,还得意洋洋道:“我厉害吧?” 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皇帝有些惊叹,转念一想,这事儿还真是乔大锤能做出来的。 “发财了哈哈哈哈哈,”魏玄丝毫没有风度的大笑出声,拉这皇帝衣袖,放声大笑道:“圣上,我们发财了!”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觉得自己任命的宰辅这般情态有点丢脸,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这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他叹口气,接过那份名录细细打量,便知只那些器物金银便不止几百万两银子,更不必说那些根本没有办法被估算价格的孤本、绝本了。 “羊毛是不是薅的太狠了?”皇帝是君主,不能只顾一时意气,略微有些踌躇的道:“郑家毕竟是五姓七望,如此一来……” 乔毓没等他说完,便凑过去几分,悄咪咪道:“郑家收藏的古卷中,还有王羲之的字呢!” 皇帝旋即打住,双目射出惊喜的光芒,迫不及待道:“在哪儿?” 乔毓不答,却道:“其实我也觉得薅羊毛薅的太狠了,反正我们只是要钱,孤本抄完也就不值钱了,古画古卷也没什么用,不如就还回去,以示加恩吧?” “这怎么行!”皇帝断然否决道:“朕是天子,哪有向臣下低头的道理?所以王右军的古卷在哪儿?!” 皇帝喜好书法,更是王羲之的疯狂追捧者,为了得到那卷《兰亭集序》连脸都不要了,还写了《王羲之论传》这样的粉丝无下限彩虹屁。 什么“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什么“心摹手追,此人而已”,简直酸倒牙了。 乔毓招招手,白露便取了几卷字画来,皇帝见状目光更亮,迫不及待的伸手去接,却被乔毓拦住了。 她自己接了过来,抱在怀里,笑吟吟的看着他,问道:“喜欢吗?” 皇帝不知她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眉头微调:“自然喜欢。” 乔毓又问道:“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这几卷字多一点?” “小混账,”皇帝听得忍俊不禁,道:“你觉得呢?” 乔毓也不脸红,落落大方道:“我就是不知道,所以会问你啊。” 乔大锤居然也会说这般小女儿心思的话,虽然面色如常,但也足够叫皇帝感动了。 “我喜欢王右军的字,是个人偏好,但对于你,却是情之所专,”他摸了摸乔大锤被风吹起来的那撮儿呆毛,笑道:“阿毓,你不知道我心悦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三十个送红包~ 99、抵债 乔毓跟蝗虫似的将郑家蛀了一遍,终于心满意足的走了。 皇帝得到了爱豆的珍惜古卷, 自然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至于魏玄,身为钦差之首,郑家的事情做的这么漂亮, 他得到的好处才是三人中最多的, 更不会有所反对的。 这伙儿强盗花了几日功夫清点郑家金银器物与书籍字画, 到最后, 个个面带红光精神饱满。 乔大锤将最后整合出来的名录翻了几遍,意犹未尽道:“剩下那几家要还能这么干就好了……” 魏玄得了郑家的历代典籍, 便如同老鼠掉进米缸,手不释卷, 勉强抬一下头,回应道:“郑家的事儿都过去几天了?另外那几家人必然已经听到风声,下次再去要债,要么就咬咬牙还上,要么就把值钱的东西送走, 叫你毛都捞不到一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岂会怕他们?” 乔毓自若道:“他们若肯一个子儿都不少的给钱,那便两全其美,若是不肯给钱, 还悄悄把钱物藏起来,我也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不信?那就走着瞧!” 皇帝跟魏玄自然相信她的执行力, 这话一入耳,便齐齐笑了。 …… 郑家吃了这么大的亏,说是叫人直接掘断了根也没什么不对,最开始的时候,还打发人来求见魏玄和乔毓,到了最后,却是郑彦昌撑着病体,亲自来门前求见。 魏玄没有唤他进来,乔毓更加不会理会,郑家心急如焚,快马送信入京,将这事传扬的满城风雨,御史闻风而上,直接将魏玄和乔毓弹成了筛子。 皇太子正监国,怎么也不能坐视别人弹劾自己亲娘,又想着皇帝也在,却还是叫母亲这么做了,想来也是默许的,二话没说,先把上疏的御史驳斥回去,又写信往荥阳去,询问相关事宜。 “一家哭,总比一路哭要好,”魏玄听皇帝说了此事,不禁叹道:“郑家仍有土地田亩,家中也有足够财物,总不至于过不下去,而荥阳的百姓农户,却真真是民不聊生了……” 一行人在荥阳停留了大半个月,这才心满意足的出发,吩咐将那几百箱财物书籍送往长安,又往太原去。 之所以选择太原,一是因为这地方盘踞着太原王氏,另一个原因,却是因为皇帝与乔妍,便是在此处结缘,并且生下皇太子与秦王两个孩子。 皇帝想带着乔毓去那里走走,看看他们住过的宅院,走一走当初打马经过的路径,重温旧梦。 有荥阳郑氏这个前车之鉴在,太原王氏一听说魏玄与秦国夫人抵达太原,屁股底下就跟被塞了炭似的,再也坐不住了,忙不迭叫人将家中孤本典籍藏起,连带着金银钱物也私下里藏起来大半儿。 都是世家高门,到底是个什么尿性,真是不用想都知道,探子们回禀消息,皇帝几人也不觉得意外。 经逢乱世,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更是屡次更迭,民间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朝,确是一点错都没有。 也是因为这缘故,世家高门对于建立不过十来年的大唐并无十分深切的敬畏,甚至于还做着王与马,共天下的旧梦。 乔毓一行人抵达太原,便按部就班的令人去勘测土地赋税,又彻查今年政令何出,吏治是否清明,诸此种种。 上有张良计,下有过墙梯,比起因为荒王妃郑氏而不被皇帝待见的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完全是另一种局面。 乔毓等人这么一套组合拳打出去,他们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除去先前那一拨儿钱物转移,对待天使的态度也极为亲切。 太上皇当年于太原起兵,对于扎根太原的王家,自然不可能毫无表示,甚至于嫁女联姻,以此谋取太原王氏的支持。 太上皇的女儿也要唤李泓一声皇兄,正经的大唐长公主,封号衡阳,魏玄虽为宰辅,但终究也要顾及君臣之分,真逼急了,闹起来也不好看。 他们抵达太原的第二日,衡阳长公主便令人请魏玄与乔毓过府,设宴相待。 乔毓这是第一次见衡阳长公主,后者也是头一次见她,瞧着那张与明德皇后肖似的面孔,着实吃了一惊,怔楞良久,方才带着几分哀色道:“前番皇后辞世,我也曾归京奔丧,只是未曾遇见四娘,实在可叹……”说完,又褪下腕间玉镯,要往乔毓手上套。 伸手不打笑脸人,乔毓道了声:“多谢长公主。”却不肯要她的东西,坚决辞谢掉了。 衡阳长公主见她如此,神情便晦暗了三分,吩咐仆婢摆酒,又笑道:“明德皇后是你的胞姐,也是我的嫂嫂,都是实在亲戚,在此不必拘束。” 说完,又亲自为她斟酒,柔声劝道:“昔年父皇起兵,与王家互为犄角,守望相助,更是结为儿女亲家,以示亲近,若为些许小事闹的两家不快,那便得不偿失了,事情传扬出去,天下人也会说皇家忘恩负义,有碍天子圣明……” “长公主这话说的不对。”魏玄是臣工,有些话不好说出口,乔毓却不在乎,淡淡道:“太上皇在太原起兵是真,但若跟王家互为犄角,守望相助,那就是在扯淡了。” 衡阳长公主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十分难看,乔毓似乎没有看见,继续道:“跟随李家拼死打天下的是乔家、苏家、章家,为他筹措钱粮的是裴家、萧家和其余几家,有王家人什么事?他们只帮了一件事——明知道太上皇有意造反,却没有向朝廷告状,与其说王家是盟友,倒不如说他们只是在观望投资,想着事先结个好给李家,成功了便是事半功倍,失败了也没什么大的损失。” 实话好说不好听,衡阳长公主的脸当时便拉下来了:“秦国夫人这么说,便是非要为难太原王氏了?事情若真闹起来,岂非叫天下人觉得父皇忘恩负义?此非人臣所为!” “我不是很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乔毓看着她,无语道:“往年拖欠的赋税不该还上吗?难道太原王氏自诩并非大唐臣民?忘恩负义?太原王氏于大唐有何恩情?投机取巧那种吗?脸呢?!真正忠直的臣子,怎么可能违法乱纪,坐视主君为难?长公主殿下,你这脑袋有瑕疵啊!” 衡阳长公主听到此处,已经是面笼寒霜,目光不善,却还是耐着性子,转向魏玄:“令公以为如何?” 魏玄面色端肃,道:“我以为秦国夫人所言甚善。” 衡阳长公主的脸色彻底坏了,手中酒盏重重搁下,发出一声闷响,仆婢默契的送了茶来,她接到手里,却没饮用,显然并不口渴,只是端茶送客。 魏玄本也不想到太原王氏来吃饭,只是碍于衡阳长公主身份,大义名分摆着,才不得不前来,此时见状,更无意再留,递了个眼色给乔毓,便要起身离开。 乔毓接收到了这信号,屁股却纹丝未动,看衡阳长公主一眼,道:“长公主殿下,你端茶是什么意思?送客吗?” 不然呢? 衡阳长公主听得心头怒起,却也不肯将这约定俗成的潜规则道破,假笑道:“没有,喝几口茶解腻。” “我也觉得应该不是赶我们走,”乔毓笑的比她还假:“明明是你请我们来的,这会儿饭没吃完,又急着往外赶,这是人干的事儿吗?我们是朝廷天使,又不是阿猫阿狗,但凡有点眼色,就不至于这么没规矩。” 衡阳长公主怒的打哆嗦,真想把手里边的茶盏砸到她脑袋上,只是想起乔氏大锤威名赫赫,这才勉强忍下,强笑道:“是这个道理……” 直到离开王家,乔毓都在回味衡阳长公主脸上的僵硬笑意,向魏玄道:“王家的问题,是不是比郑家还要大?” “当然要大得多,”魏玄叹口气,并不瞒她:“郑家虽也出过皇太子妃,但那时候有圣上在,与荒王势均力敌,郑家唯恐拖了荒王后腿,故而不敢在地方上做的太过分,圣上登基之后,也收敛好些,但太原王氏自诩功臣,又是皇亲国戚,却没有这个忌讳……” 乔毓单刀直入:“他们欠了多少?” 魏玄又是一声叹息:“折银二百七十万两。” 乔毓想起前几日探子回禀,道是太原王氏开始转移资财的事情,冷笑道:“能欠我乔大锤钱的人,还没有出生呢,走着瞧!” 乔大锤身为至尊王者,从没有被人视为青铜,皇帝与魏玄对她的能力持肯定态度,只是对于巨大的破坏性有所保留,但对于太原王氏这样比荥阳郑氏更甚一层的滚刀肉,还是大锤出马,才能教他们重新做人。 荥阳郑氏的前车之鉴在前,王家还的银钱便要多些,塞了七十万两银子过去,听起来是挺大方的,但可别忘了,这只是个零头,后边儿还有二百万两的巨款在呢! 乔毓往太原王氏去走了一趟,确定他们是真不打算还钱,也将古籍钱财转移的差不多了,终于开始了讨债之旅。 “王氏一族久居太原,家中良田何止千亩,既然拿不出银钱,便用土地抵债吧。”她叫人往官府去取了档案,将挂在王家名下的田地尽数收录在册,第二日便叫人在太原贴出告示,公开授田。 华夏土地上的百姓,先天就是点满了种植技能的,家里边儿有个花盆儿都恨不能种几根葱,更不必说是大唐时期,百姓靠地吃饭的年代了。 王家这样的世家门第,家中当然不会有什么劣田,全都是靠近水源的平整农田,授田的消息一经传扬,整个太原便炸开了锅,纷纷议论着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自家又是否能分到田产。 这种分田内政,魏玄与一众臣属自可打理的井井有条,乔毓只要将法子想出来,剩下的便无需她再出头,保管不会有什么问题。 太原王氏乃是大族,兼并土地几十年,清查田亩时名下良田竟有近万亩之多,魏玄一股脑儿给分出去了,从小世家到基层百姓,全都喂的打嗝儿。 王家树恩此地几百年,却不如魏玄突然这么一杠子来的痛快,吃了王家的肉,便要防备他们家再行反扑,整个太原谁还会帮着他们说话? 嘴上的恩义毕竟是虚无缥缈的,吃到嘴里的好处,那才是真的! 王家哪里想得到乔毓会有这么一手,悔得肠子都青了,近万亩的良田,都是王家历代先祖积攒下来的,只是几日功夫,就被霍霍完了,怎么能叫人不痛心! 更不必说其中还有族田,现下全然丢了,来日到了地下,还有何颜面去见先祖? 王家人既是懊恼,又是心痛,几日里茶饭不思,纠结的发际线都低了,却还是没什么好的办法。 “且看她能得意到什么时候!”王家家主咬牙切齿道:“田地没了,她还能怎样?咱们只管走着瞧,看谁耗得过谁!” 乔毓要是知道这话,肯定会斩钉截铁的告诉他们:不好意思,大锤我是能得意到大结局的! 可惜她这会儿还不知道这话,打发人往王家去问剩下的欠款,却得了个还没有筹措出来的回信儿。 “不给他们点颜色,他们就不知道乔大锤为什么叫乔大锤。”乔毓听得冷笑几声,三两下吃完饭,搁下碗,道:“我这就过去。” 皇帝跟魏玄目光崇敬的送她出了门。 乔毓到了王家,便先去见王家家主,看他丧着脸,说的确是筹措不出剩下的欠款,也只是微微笑着,笑完才道:“你们既然拿不出,那我便要自己想办法了。” 王家家主知道她是怎么在郑家刮油的,早就有了准备,淡漠的说了句:“请便。” 说心里话,乔毓一点儿都不怕世家转移资财,甚至于还盼着他们转移。 这是大唐,不是后世,资财都以实体存在,要么是土地,要么是金银珠玉珍稀字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除非世家能叫家财凭空消失,否则她就有法子叫人老老实实给吐出来。 世家在一个地方盘踞的久了,便会将整个地区绑定在自己身上,世人只知世家,却不知朝廷,长此以往,又是一个门阀。 可门阀也有门阀的命门:一旦被连根拔起,挪移出老窝,谁还知道你姓甚名谁,是哪颗葱? 乔毓带着金吾卫在王家里边儿转悠,敲敲打打的,不时说几句话:“这套家具不错,好像是檀木的,搬走。” “那架床也不孬,弄走弄走。” “这院子真不坏,不禁宽敞,景色也好,适合用来养猪,充公了!” “你要去哪儿?哦,六郎的老师做寿,要去致贺?人到就行了,自家还欠着债,送什么礼,没收没收!” 乔毓耐得住性子,一连几日都在王家乱转,出门做客的就把礼物扣下抵账;请客的就把菜端走,用来犒劳金吾卫;这棵菊花好看,那就连根铲走,挪到自己院子里去;这个郎君生的俊俏……嗯,那就多看几眼。 她在王家呆了没几日,生生将这儿搅和的鸡飞狗跳,王家家主夜里做梦,都瞧见梦里有个张牙舞爪的怪物问自己要钱,硬是给折磨的瘦了。 “老爷,要不然就服个软吧,”王夫人擦着眼泪劝他:“家里都乱成什么样了……” “服软?凭什么!”王家家主面色蜡黄,眼下青黑,语气愤恨道:“这都是历代先祖留下的基业,怎能在我手中挥霍一空?” 王夫人见状,眼泪不禁落得更凶了。 “我已经联络其余几家,叫人上疏弹劾,煽动士林纷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们应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王家家主冷笑道:“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外边儿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深夜里听得人极尽不安,最终停在了卧房门口,颤声唤了句:“老爷。” 王家家主抓起案边茶盏,狠狠砸了过去,又怒骂道:“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要你这般慌乱?你是太原王家的仆婢,不要跟杀猪屠户似的没见过世面,些许小事便惊慌失措,成何体统!” “老爷,”那仆从带着哭腔道:“咱们挪出去的东西,都被人偷走了……” 王家家主面色煞白,一口气没上来,倒头晕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三十个送红包~ 100、姻缘 有郑家前车之鉴在前,王家自然不敢疏忽, 早早将家中珍藏的典籍字画与金银珍稀之物送到妥善地方保管, 谁知道会出这么一个错漏。 要命的错漏。 王家家主一听说东西都丢了,登时晕死过去,王夫人脸色也并不比他好, 唤仆婢去请大夫, 又急忙帮着丈夫顺气儿。 大夫还没到, 王家家主就先醒了, 拨开妻子仆婢,紧盯着回来传话的人, 颤声道:“都丢了?” 那人声如蚊讷,连头都不敢抬:“是。” 只这一个字入耳, 王家家主便觉胸膛内一阵翻涌,喉头泛甜,足足过去半晌,才咬紧牙根,又一次道:“什么都没留下?知道是谁做的吗?” “什么都没留下, ”回话的人声音更低:“看守的人着了道,膳食里边儿被人掺了东西,一觉睡醒,就什么都不见了……” 也就是说, 连是谁做的都不知道了。 王家家主心中怒气滚滚,略微一思量,便知道谁是幕后主使:除了这几日恨不能将王家挖地三尺的乔毓, 还能有谁? “她竟敢如此放肆,她怎么敢如此放肆?!” “去备马!”王家家主勉强支撑着坐起身,语气阴郁道:“我这便去寻她,讨个公道!” 周遭人忙近前去劝,王夫人也道:“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怎么好贸然登门?秦国夫人敢这么做,自然有所依仗,老爷无凭无据,怕是要吃亏的……” 王家家主怒到极致,哪里还忍得住,抬手一记耳光,迁怒到了妻子身上:“那是历代先祖传下来的东西!我祖父守得好好的,父亲守得好好的,偏我给弄丢了,即便是死,我也合不上眼!你是不是真想看我呕血而亡?!” 王夫人出自范阳卢氏,也是高门贵女,尊贵几十年,当着这么多仆婢的面儿挨了丈夫一巴掌,脸色霎时间就红了,心里虽委屈,却也只得忍下,抽泣道:“老爷若定了主意,便只管去,我也不拦着……” 王家家主见妻子如此,心里也有些懊恼,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又拉不下脸来致歉,匆忙间拍了拍妻子的手,披衣出门去了。 …… 王家闹成一团的时候,乔大锤正对着院中那几百箱金银珠玉流口水,仔细翻阅了一遍名录,这才吩咐人去归档。 皇帝寻摸到了几卷王羲之的书法,没急着拿,却先低下头去,亲了亲自家大锤:“比起字画这些死物,我还是更喜欢鲜活的你。” 乔毓被情郎塞了口糖,甜的眯起眼睛来,魏玄被塞了口狗粮,恨恨的扭过头去,满身黑气的走了。 外边人来回禀,道是王家家主来了,乔毓不觉意外,将那几卷王羲之的书法塞给皇帝,推着他走了,这才道:“叫他进来吧。” 王家家主听闻自己差人送出去的东西尽数遗失,当真心如刀绞,怒火翻腾,几乎想要提刀去找乔毓拼命。 只是他毕竟不是争一时之气的人,知道这会儿自己势不如人,又兼吹了一路冷风,再热的怒火也该凉下来了。 王家家主进了院,便见里边儿摆着百八十口箱子,乔毓跟个小蜜蜂似的,左飞飞右飞飞忙着清点,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再度晕死过去。 天地良心!你都做贼了,怎么还做的这么光明正大?! 唯恐不叫我知道,是你叫人去偷的吗?! 王家家主喉头腥甜,想了一路子的隐忍、服软都灰飞烟灭,忍着气近前几步,面色不善道:“秦国夫人安好?” “你有事儿就说事儿,”乔毓正令人将金银清点入库,闻言头都没抬,只有些不耐烦的道:“没看我正忙着呢吗?” 王家家主脸上mmp,心里也是mmp,怒极反笑道:“我是来报官的,好叫秦国夫人知道,王家的金银珍藏,正与今夜失窃……” “是吗,”乔毓语气微抬,关切道:“报官了吗?知不知道是谁做的?” 说完,她还虚情假意的叹了口气:“唉,好好的怎么就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呢。” 你守着满院子赃物,对苦主说这么义正言辞的话,是真不觉得亏心啊! 王家家主怒极,冷笑道:“报官有什么用?只怕是官官相护,到最后不了了之。再则,这事儿是谁做的,别人不知道,秦国夫人也不知道吗?” “姓王的,你说话小心点,”乔毓眉毛一竖,正义凛然道:“信口雌黄,诬陷天使是要负责人的,明不明白?” 强忍着的那口血终于涌到了喉咙,王家家主指着院子里那近百口箱子,目眦尽裂:“秦国夫人,你是不是觉得我瞎了死了,连自家的东西都不知道?那箱子上还留有太原王氏的印鉴,你竟认不出来吗?!你这院中所摆的箱子,都是我太原王氏的!” “什么太原王氏的箱子?”乔毓哼了,气势丝毫不必他弱:“我只看到了我的箱子!” “还有,”她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太原王氏不是穷的叮当响了吗,哪里冒出来这么多口箱子?我这几日连你卧房门前的那从菊花都铲走了,怎么不知府上还有余财?老王啊老王,你是不是穷疯了,竟讹诈到我头上?!” 世间竟有这样能颠倒黑白之人! 王家家主双目赤红的瞪着她,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忽然吐出一口血沫,软软的倒了下去。 …… 王家家主的到来没能影响到乔毓的好心情,近前去摸了摸脉,便知道他只是急怒攻心,略缓一缓就好,便令人将他送回王家去,自己则继续叫人清点财物,争取在天亮之前入库。 荥阳郑氏早年支持荒王,投入颇多,皇帝登基之后也加以收敛,即便如此,也掏出了几百万两银子的好处,而太原王氏远胜前者诸多,所得自然也更甚一层。 乔毓勤勤恳恳的忙碌了一整晚,却也只是清点完六七成,可即便如此,所得也不下五百万两银子,这还不包括那些没法估量价值的书籍字画。 她欢喜坏了,悄咪咪向皇帝道:“王家被扒的差不多了,咱们再去其余几家吧!” 皇帝以手支颐,笑微微的瞧着她,道:“这钱最终又落不到你手里去,你怎么这样高兴?” “但这都是我辛辛苦苦讨回来的呀,将来又可以用在民生军事的刀刃上,”乔毓莞尔,道:“只要这么想一想,我就觉得满足。” 皇帝笑着问她:“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乔毓道:“喜欢。” 皇帝又道:“那我呢?可喜欢我吗?” 乔毓想了想,道:“现在的生活很好,你也不坏。” 皇帝笑意愈深,却握住她的手,轻轻将人往自己身前带了带:“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含含糊糊的,可不像是乔大锤。” 乔毓听得笑了,落落大方道:“喜欢。” 皇帝心绪温柔,臂上用力,将她拉到自己怀里,轻轻给抱住了。 “阿毓,你要做的事情,我不会拦着,只是……” 他顿了顿,又略微松开几分,注视着她的眼睛,道:“再过两年,你嫁给我,好不好?” 乔毓还没想过嫁人这么远的事呢,脸上不觉显露出几分犹疑。 皇帝见状失笑,凑过脸去,在她唇上亲了亲:“宰辅重臣们都知道你的身份,难道还反对过你在外任职?前朝的文献皇后常与文帝论政,时人以二圣称之。你襄辅内政,屡有谏言,天下亦有贤名,难道便不能与我同称二圣,共理朝政?” 乔毓心生意动,更多的却是感动,抬眼看他,说了句:“你这是……”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咱们在太原待了这么久,一直都只是忙于公事,却连当初住过的地方,都没来得及看过,”皇帝摸了摸她的头,笑着站起身,道:“一起去走走?” 乔毓不觉笑了,轻轻应了声:“好。” 时值九月,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当年的唐国公府作为首义之地,一直有人仔细看护,加以供奉。 乔毓是头一次到这儿来,走进门去,见了这里边儿的一草一木,却觉像是来过无数次一样,油然生出深深的熟悉感来。 皇帝心情闲适,自正门处入府,带着她漫无目的的闲逛,途径偏厅时,忽然间停住了。 他神情中生出几分感怀,轻轻道:“阿毓,你还记不记得你曾问我,为何会钟意与你,执意求娶?” 乔毓心领神会,左右看看,道:“与这儿有关吗?”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悠悠笑了起来:“那是在五月端午,府里广邀宾客,又在高处悬挂了几百只拳头大小的灯笼,以供少年射箭玩乐。那么多少年英杰,偏你力压群雄,我那时候在远处看,觉得你穿着石榴裙,意气风发的样子美极了……” 乔毓总觉得这故事也忒不曲折了,意犹未尽道:“就这样?” 皇帝道:“你还想怎样?我被人陷害虐打逐出家门,你救了我?” “……”乔大锤梗了一下,道:“我可没这么说。” “有时回头去想,其实也颇感激自己生在这战乱纷纷的时候,”皇帝目光带了三分苍凉,感慨道:“如若不然,我或许只是公府庶子,在嫡母手下讨生活,到了年纪,娶一个不好也不坏的妻子,分出去自己过活。” 乔毓失笑道:“以你的本事,总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的。” 皇帝也笑了,低头看着她,忽然就释然了,轻轻道:“我也只是世间寻常男人中的一个,不喜欢在心仪的人面前丢脸,可既然提起旧事,还是要跟你讲一声‘多谢’……” 乔毓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转了转,才凑过去道:“所以说还是被我救过咯?” 皇帝“嗯”了一声,似是有些赧然,便不再说别的,举步向前。 乔毓忙不迭跟上去,催问道:“我那时候是不是很帅?” 皇帝扭头看了她一眼,道:“嗯。” 乔大锤心满意足了,跟着他走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蹙眉道:“可乔妍不知道这事啊!” 皇帝见她可爱,忍不住揉了揉大锤脑袋,感怀道:“你从来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 这话可真是将人捧得太高了。 乔毓心里边儿美的直冒泡儿,又道:“所以,是我英雄救美之后,你才中意我的?怎么没有同我讲呢!” 叫他怎么说呢。 那时候的他,只是唐国公府上不被重视的庶子,像是角落里的青苔一样无人注目,而她却是乔家最受宠的女儿,天生一股浩荡气魄,意气风发,活像一轮小太阳。 他在角落里看着她,觉得那或许是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美梦,谁承想天下变乱,战火连天,几番更迭之后,竟真的有能触及到她的那一天。 九月的日光温暖绵长,皇帝垂眼看着她,忽然间笑了起来。 世人都觉得他此生最大的惊心动魄,便是玄武门那一役,唯有他自己知道,那天他端坐马上,腰佩鄣刀,心里其实一片安宁。 而真正的惊心动魄、忐忑难安,却是十几年前,在渭水之边,他掌心出了汗,心也跳的飞快,执拗的求娶乔家女为妻。 “能够娶到你做我的妻子,真是太好了,能够重来一世,也是李泓的幸事。” 最后,皇帝看着她,深深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送三十个红包~ 101、作妖 “这是我们曾经住过的院落。” 皇帝将门推开,便见院中的木芙蓉都开了, 柔粉色的花朵点缀在翠绿的枝叶中, 有种恬淡的温馨之美,院中并无落叶杂物,想是一直有人仔细照看。 乔毓沿着那路径前行, 却是走到了卧房处, 她没有推开门, 隔着窗看了看, 便见里边是半旧了的家居陈设,此外还有些装饰器物, 湖蓝色的窗帘被束起,分别停留在两边…… 皇帝见了此处, 也有些感慨,握住她手,笑道:“当初,我们便是在这样成婚,阿琰也是在这里出生的。” 他语气中添了歉疚与失落:“那时候我征战在外, 陪伴你们也少,你临盆时我也不在身边,直到阿琰满月才回来,那孩子跟我见得少了, 又知道母亲辛苦,便不甚亲近我,阿昱也是如此……” 乔毓自己其实也能感觉到, 比起晋王与昭和公主,皇太子与秦王更加亲近母亲,也更能体谅母亲的心意。 现下听皇帝这般言说,她也不觉得奇怪,只笑着劝道:“都是人,当然是谁相处的多便亲近谁了,他们小时候没怎么接触你,怎么可能将爹娘放在同一位置?” 皇帝叹道:“我自然知道这道理,只是终究有些意难平。” 两人说到此处,都觉有些感慨,彼此相视而笑,挽着手走了进去。 他们是上午出去的,在旧居里呆了大半日,又留下用了午膳,直到傍晚时分,才意犹未尽的回去。 魏玄出门走这一趟,觉得自己好像是苍老了二十岁,其中有十九岁半是因为这俩人导致的,剩下的那半岁才是因为忙于公务,委实辛苦,这会儿见他们甜蜜蜜的挽着手说话,他满嘴牙都在反酸,眼不见心不烦的避了出去。 太原王氏的事情到此,便暂且告一段落,剩下的那几家,便只管按部就班的进行便是。 他们是八月初离京的,再次回去,却已经到了十月的尾巴,走的时候两手空空,回去时却带着一千五百万两银子,以及难以估量价值的古玩珍稀和绝本书画。 魏玄怕银钱太多,生出意外来,还特意请求皇帝调神武卫出京看护,皇帝自无不应。 皇太子是皇帝手把手交出来的,又曾经亲自经历过太上皇与皇帝相互敌对时期,比起那对打小就泡在蜜罐子里的双胞胎弟妹,心绪便要沉稳的多,也要干练的多,皇帝不在的这三个月里,一肩担起政务,一肩担起万年诸事,竟也没出什么错漏。 乔毓等人回京的消息传到宫里,皇太子匆忙将手上事情安排了,满心欢喜的同几个弟妹一道往长安城外迎接。 三个月没见,两边儿人都瘦了,乔毓看儿子脸颊都有些凹陷进去了,心疼的不得了:“你也太拼命了,歇一歇又能怎样?要真是熬坏了身子,那该怎么办才好。” 说完,又埋怨皇帝道:“阿琰才多大,你就想着叫他独当一面,他要不是没爹,这么急做什么?嘴上还说是为了锻炼儿子,我看你根本就是想出去游山玩水!” 皇帝被老婆训得不敢抬头,那头儿子也不省心。 皇太子状若诧异的看了皇帝一眼,语气温煦道:“父皇原来是打算磨炼儿子一番吗?果真是用心良苦,儿子刚知道父皇离京,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亏得有几位宰辅帮衬,才没闹出笑话来。” 乔毓对皇帝怒目而视:“你不是说事先跟阿琰商量过了吗?” 皇帝:“……” “你怎么能这样呢!”乔毓心里边儿“噗”的升起一团火苗,再看儿子眼下青黑,面颊瘦削的模样,更心疼了:“这不是你儿子吗?跟他耍这种心思,要脸吗?!” 皇帝被当场抓获,赶忙低声下气的劝她:“是我疏忽了……” 皇太子适时的皱起眉,不明所以道:“阿娘怎么生气了?是儿子说错话了吗?” 我的傻蛾子哟,你真是太单纯了! 乔毓刚平复了点的火气又一次炸开,剜了皇帝一眼,柔声道:“好孩子,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要怪,也得怪那些心思叵测的小人。” 皇帝:“……” 关键时候丢出这么几句话,我儿子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故意的? 这真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乔大锤这会儿正心疼儿子,拉着皇太子嘘寒问暖一阵,又见秦王、晋王、昭和公主几个也有点憔悴,心里边儿的怜爱简直要溢出来了,将皇帝丢下,便领着往卫国公府去了:“肯定都没好好吃饭,要补上才行……” 儿行千里母担忧,到哪里都是这个道理。 乔毓一走几个月,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也时常挂怀,这会儿见她回来,搂着亲热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的将人放开。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不在府中,得午间时候回来,韩国夫人也是如此,卫国公夫人早早便叫人准备午膳,一大家人行家宴热闹一番,等人回来的空档,便听乔毓讲她在地方上干的事。 “要钱难呐,”她唉声叹气道:“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这世道,欠钱的才是大爷,我登门苦苦哀求,磨破了嘴皮子,不知受了多少冷眼,才讨到了这些银钱……” 乔大锤讲述自己的心酸岁月,乔老夫人心疼的不行,听到一半儿,就把她叫过去,搂在怀里“心肝”的叫个不停。 皇帝坐在不远处,满头都是“???”,几乎以为自己跟乔大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那些凄凄惨惨戚戚的世家子弟都是自己生出的幻觉了。 好在这世界还是真实的,乔大锤正趴在母亲怀里撒娇,就听外边儿有人匆忙前来传话,叫进来之后,却见来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高庸,见乔家人都在,面上不觉有些迟疑。 “直接说吧,”皇帝道:“再遮遮掩掩,反倒叫老夫人忧心。” 高庸应了声“是”,这才继续道:“博士们带着国子监的学生们在宫门前静坐,几位御史陪同,要弹劾……弹劾秦国夫人横向霸道,强抢民财,鱼肉地方,恶意打压地方门户,这会儿已经闹起来了。” 皇帝:“……” 乔大锤:“……” 这打脸来的也忒快了。 乔老夫人无奈的看着小女儿,叹道:“是真的吗?” 乔毓不敢抬头,支支吾吾道:“什么真的假的?” 乔老夫人见她这作态,便猜到了几分,想说她几句,可转念一想,在外边儿横向霸道,总比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负要好,便只敲了敲她脑门儿,笑骂道:“你个混账东西,从来就没个安生。” 说完,又催问卫国公夫人:“大郎、二郎他们呢,怎么还没回来?再叫个人出门,去迎一迎三娘。” 皇帝见老夫人似乎不欲深问,便知道她意思了,摆摆手打发高庸出去:“他们愿意去宫门前静坐,那就尽管去吧,将领头的博士、御史记下来,朕得了空再去处置。” 高庸应了一声,匆忙退下,乔老夫人便拉着小女儿说话,就跟没有方才那回事似的,不多时,内室中便重新热闹起来。 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回来有半刻钟,韩国夫人才到,只是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林缙,入门来拜见乔老夫人,有些拘谨的向她问安。 乔毓看得有些惊奇,再想起之前堂妹给自己写的那封信,心里便明白了三分,戏谑的看她一眼,果然见她面颊微红,回瞪自己一眼,却没说话。 比起刚刚知道的乔毓,乔老夫人显然早就听到了风声,见了林缙,便叫他近前,问了武安大长公主近来如何,又问起林家近况。 林缙一一答了,又将自带的礼物递上去,乔老夫人叫人收了,笑眯眯的说了句“好孩子”,又玩笑般道:“三娘名义上是我的侄女,实际上却是女儿,你若敢欺负她,我便第一个不答应。” 林缙心知她说的是实情,毕竟平阳侯府的下场还在那儿摆着呢,只是他心有底气,却也不怵,笑着应道:“我会对三娘好的,您只管放心便是。” 乔老夫人便将韩国夫人的手交了过去,谆谆嘱咐道:“好好过。” 韩国夫人的眼眶湿了,低下头去遮掩泪痕,与林缙一道跪下身去,向乔老夫人磕头。 “好了,快起来吧,”乔老夫人忙叫人将他们搀扶起来:“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拘礼。” 已经到了午膳时候,卫国公夫人便纷纷上膳,常山王妃陪在乔老夫人身边,剩下的却是夫妻成双成对,皇太子兄妹几个、常山王府上的两个小郡王再加上乔家的郎君、女郎们,满满当当一屋子。 乔毓坐在乔老夫人下首,对面就是卫国公夫妻,皇帝挨挨蹭蹭的坐到她身边,屁股还没沾到椅子,乔大锤的冷眼就射过来了:“我们一家人吃饭,有你什么事儿?” 皇帝知道她还在气皇太子那事儿,忙认错道:“都是我不好,好不好?孩子们都在呢,且给我留几分情面。” 乔毓知道男人要面子,方才说话的声音也不大,这会儿见他服软,便有些悻悻的将那一页掀过去了:“坐吧。” 乔老夫人离得近,见他们俩坐在一起说悄悄话,乔毓还有点生气似的,便低声问了句:“怎么,吵架了?” 乔毓道:“没事儿。” 皇帝也道:“我们好着呢。” 乔老夫人放下心来,环视一圈,便见儿孙绕膝,心中欢欣更甚,小辈儿们举杯敬了老人家一杯,又各自开始说笑,极是热闹。 仆婢们送了解腻的瓜果来,乔毓没什么喜欢的,倒是手边儿腌制的梅子酸甜可口,接连吃了好些。 “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每年阿娘都要腌制好多,”常山王妃笑道:“近年来阿娘精神不济,便做的少了,叫别人做,你又说不是那个味道,今年的梅子好,阿娘身体也好了,便又腌制了些……” 乔毓赶忙谢过母亲,乔老夫人笑眯眯的应了,又道:“吃多了要牙疼的,可要节制。” 面前碟子里就只有六七颗,乔毓一股脑儿吃了,仍有些意犹未尽,舔了舔被汤汁染红的手指,再行回味一番,却觉自己衣袖被人扯了一下。 她心中一动,悄悄伸手过去,便觉手心被人放了什么,圆圆的,还有点湿。 乔毓忽然生出一种作弊的忐忑来,偷偷看身边人一眼,却见皇帝神色如常,只轻轻向自己眨一下眼。 她被甜了一下,唇边禁不住生出三分笑意,将那两颗梅子塞进嘴里,却听乔老夫人重重咳嗽一声,道:“四娘,你吃什么呢?” 乔毓赶忙道:“什么都没有!” 乔老夫人斜她一眼,又哼了声,但也没再说什么,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也不做声。 乔毓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借着桌案遮掩,抬腿踢了他一下,他却拉住她衣袖,指间轻轻刮了刮她掌心。 这欲盖弥彰的劲儿,以为其余人都瞎了吗? 常山王妃看不下去了,眉头一皱,不耐烦道:“俩人加起来都七十了,还搞这些少男少女的把戏,再作妖就给我出去!” 102、处置 乔毓的克星就是姐姐,这会儿被训了一句, 蔫头耷脑的, 倒是老实了。 皇帝对这姨姐也颇敬畏,笑了一下,暂停了老夫老妻之间的打情骂俏。 乔老夫人瞧见这幕, 不禁失笑, 却也没急着开口, 直到午宴散了, 才悄悄向长女道:“安安这会儿才多大?还不懂事呢,你别总凶她。” 常山王妃无奈道:“她的脾性我还不知道吗?三天不打, 上房揭瓦。” 见乔老夫人蹙眉,似乎还要再说, 她又道:“您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就安安那个脾气,不隔三差五的敲打着,谁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事儿来。” 乔老夫人听她这么说, 也就不再提了:“你有分寸便是。” 宴上发生的这一幕,有心人都瞧见了,略微一思忖,便能猜出其中真意。 昭和公主跟韩国夫人一左一右, 拉着乔毓不放,悄声道:“阿娘,你是不是跟父皇和好了?” 韩国夫人眉宇间带着三分会意, 调侃道:“只看他们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便知道是情投意合的。” “确实是,”乔毓见她们问,也不隐瞒,大大方方道:“再过几年,或许就嫁给他了。” “好哎!”昭和公主欢喜极了,笑意盈目:“皇兄们要是知道,肯定也会高兴的!” 韩国夫人也笑了:“从前你不说,我也不好劝,可这些年看着,圣上与你也是极相得的,现下能再结良缘,也是好事……” “别只说我,也说说你,”乔毓目光往廊下一瞥,便见林缙正跟昌武郡公说话,风姿卓越,便低笑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你不都看见了嘛,”韩国夫人反倒有些羞赧,面颊染上几分薄红,道:“他很好。” 这会儿院中人多,乔毓也不多问,只道:“就是他了?” 韩国夫人面上笑意微敛,郑重点头:“就是他了。” 林缙曾是皇帝给昭和公主挑的驸马,相貌品性都挑不出毛病,昭和公主虽与他无缘,却也敬慕他人品,现下见林缙与韩国夫人走到一起,并不觉得生气怅然,反倒由衷为这二人高兴。 “林家没有人说什么吧?”她关切道:“若是有,姨母可别忍着,两厢情愿的事儿,才不受别人窝囊气。” “说一句怪话都没有是假的,但也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韩国夫人坦然道:“武安大长公主与他爹娘并无异议,那其余人的想法便不重要了,林缙会处理好的。” 说及此处,她神情微微带了几分缱绻,柔声道:“我往林家去走了几趟,都没听见什么不中听的,想来他们家里事先说过,终究也是他有心。” 对于世间上的大部分女人而言,男人对自己是不是真心实意,完全是能够感觉出来的。 韩国夫人早先愿意隐忍平阳侯府,更多是因为她爱平阳侯,且并没有被踩到底线,一旦平阳侯越界,那就直截了当的宣告这段关系结束。 她有当断则断的决绝,也有再逢良缘的底气。 乔毓知道这个堂妹不是傻白甜,便没有再就此多说,顺势越过这话题,问起了万年诸事。 “宣纸与瓷器已经初步成型,只等你最后看过,便可以向市面上加以推广,至于报纸……” 韩国夫人说及此处,眼底光彩愈加熠熠,向身后仆婢吩咐一声,不多时,便有人送了几张折叠起的纸张来:“这是我专程带来的,你且看看,待到十一月,便要正式发行了!” 乔毓在外边儿忙活了这么久,经历的事情也不少,却都不如见到面前这份成型的报纸激动,忙不迭伸手接过,便见这报纸分成两份,一大一小,版面规划的十分合理,内容也颇为详实。 小的那份显然是附赠的,一半说的是平阳侯府事,另一半却将宁国公府世子之位传承的那点破事。 乔毓看得心头一动:“你这是……” “看不过眼罢了,”韩国夫人坦然道:“抛弃发妻,本就令人鄙薄,这会儿竟还光明正大的将世子之位交给继妻之子,更是贻笑大方,宁国公既然不觉得丢脸,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乔毓这么硬气的人,当然不会怕因此得罪宁国公,且又能为三弟出一口气,自无不应之理。 女眷们在这边儿说话,男人们也在商谈公事。 皇帝离京三月,虽有皇太子监国,但他毕竟年幼,不会全然放心,现下见了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免不得询问几句,如此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带着儿女,返回宫中。 御史与国子监博士正带着国子监学生在门前静坐,远远望去,便见乌压压一片,骤然见皇帝驾临,纷纷起身,出声相请。 “崔卢李郑王皆是天下望族,士林仰慕,门第清华,秦国夫人行肆虐之道,敛他人家财,上行下效,天下惶恐,臣属不安,恳请圣上严惩相关人等,以儆效尤!”话音落地,便是一阵附和,声势浩大,响彻宫门。 这个相关人等说的是谁? 秦国夫人吗? 皇帝手握马鞭,神情淡漠,环视一周之后,道:“太上皇设置国子监,其意是为大唐栽培栋梁之才,肱股之臣,选诸博士治学,是为叫你们教导弟子忠君体国,报效社稷,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静坐宫门,威逼君上吗?” 他语气转冷,叱问道:“你们到底是朕的子民,还是世家的子民?!” 国子监里的学生毕竟年轻,做事只凭一腔热血,闻言胸腔中那股燥热便冷了三分,左右对视一眼,神情中带了三分迟疑。 “崔卢李郑王为何被倾没家财?是因为他们欺瞒赋税,广占良田,水蛭一样伏在大唐身上吸血,这样的蠹虫,难道不该被清缴吗?!” 皇帝手中马鞭点了点他们,恨铁不成钢道:“你们能够被选进国子监,皆因家中父祖荫庇,他们送你们去读书,是希望你们能够明理通达,来日报效君上,做一番事业的!而不是学到最后,就跟没脑子一样,人云亦云,任由师长操控,到宫门口来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若是这群国子监生的父祖在这儿,只怕立时就要为皇帝所说的话叫一声好。 死脑筋的人毕竟是少数,敢硬杠皇帝的人同样也是少数,即便这时士林骂声冲天,也不能改变他们只是掌握口舌,却无军政大权的事实,若真是为此惹恼了皇帝,鬼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国子监学生们被皇帝训斥一通,纷纷有所意动,只是望向前方师长,神情中便带了三分迟疑。 “你们读的是大唐的国子监,效忠的是朕这个天子,而非是其余人,还不速速离去?”皇帝手中马鞭斜指,喝道:“今日尔等行事,皆是出自满腔热血,朕并不追究,且回国子监,继续你们的课业去!” 皇帝话音落地,便有侍从近前相劝,国子监学生们面色几变,终于还是向他施礼致意,先后离去。 几个博士眉宇间有隐忍着的怒意,目视学生们离去,终于忍不住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子为奸邪之人蒙蔽,正是吾等效命之时,安敢惜身?” 有些学生为之意动,却也只是极少数,更多的人相携离去,不多时,宫门前便只剩了御史和博士们,以及十来个国子监学生。 皇帝见大部分学生离去,脸上寒霜之意不减,反倒更增,也不同留下的人说话,催马直入禁宫。 高庸留在后边儿,示意那些人跟上,含笑道:“几位,请吧?” 御史和博士们对视几眼,神情中皆有些惶恐,却也不敢违抗皇命,带着十来个惴惴不安的学生,踏入了宫门。 皇帝离宫三月,太极宫内却还是旧时光景,往书房去落座,高庸便忙不迭送了茶来,他端起饮了一口,吩咐道:“叫那十来个学生留下,唤御史和博士们进来。” 内侍应声,不多时,便领了人来。 皇帝目光在那些或凛然、或惶恐、或隐怒的面孔上掠过,半晌过去,才道:“学生们年轻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吗?到宫门前静坐,以天下舆论挟持君上,这是人臣该做的事情吗?” “臣等原不想如此为之,奈何屡次弹劾,皇太子皆为袒护,不得已行此事。” 有个年长的御史近前施礼,面色怒的涨红,道:“崔卢李郑王虽有过,然罪不至死,朝廷纵然加以处置,也不能如此不尊法度,尽失礼法,听闻秦国夫人敛财成性,连门前的花儿都铲走了,真是……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皇帝静静听他说完,这才道:“卿可知道,崔卢李郑王欺上瞒下,欠下了多少赋税,又瞒报了多少人口,勾结官府,征发了多少徭役?” 那御史为之一怔,却道:“就事论事,即便这七家有罪,也不该如此苛责,士林侧目,天下不安……”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皇帝的冷叱声打断:“你吃的是朕的俸禄,做的是大唐的御史,不知报效君上,抚恤黎庶,怎么满嘴都是世家受损,天下难安?此非大唐之臣,朕不用也!” 皇帝得位不正,登基之初,便施恩各方,对待御史也和颜悦色,如同春风拂面,有谏必纳,以图美名,御史们经得多了,便知道他的命门何在,往往直言相谏,以此谋取诤臣之名,哪知到了今日,这一套竟不管用了。 那御史听他这般呵斥,已然怔在当场,皇帝冷笑几声,击案道:“你既这般为世家着想,便往五姓七望家中去做个幕僚家臣,献你的孝心去!即刻剥官去职,将此贼逐出宫去!” 内侍闻言应声,七手八脚的将人往门外带,那御史回过神来,忙求道:“圣上开恩,臣一时糊涂,望请圣上赎罪!” 皇帝置之不理,又转向其余几个博士:“尔等居于国子监,享朝廷供奉,不思教学,怎么也忙碌于朝廷政务了?” 几个博士见到那御史下场,心中已然有了退意,踌躇不能言,纷纷低下头去。 “做官要有做官的样子,博士也要有博士的样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是叫你们煽动学生,抵触君上的,”皇帝道:“你们既担不起这责任,便不必担了,即日起削去博士之职,各自还乡吧。” 这几人都是朝廷从地方上征召来的名士,收到诏令时有多荣耀,灰溜溜的返乡时便有多丢脸。 名士名士,不被朝廷看重的名士,能有什么价值? 李太白那样的人,总共也只除了一个。 几个博士面色煞白,想要出声求饶,却被内侍堵住嘴,先一步请了出去。 殿中只留了几个御史,站在皇帝面前,神情中皆带着几分惊疑与不安。 皇帝接连发落了几人,心中怒气纾解大半,较之从前为图声名受御史那些鸟气的时候,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酣畅淋漓之下,他甚至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已经被乔大锤春风化雨的“锤化”了。 他饮了口茶,再看惴惴不安的几个御史,语气也缓和了些:“尔等还有什么话要讲?” 那几人面面相觑,再多的谏言也不敢讲了,踌躇之后,方才推出一人,恭谨道:“中书令与秦国夫人受皇命巡视天下,累有功勋,有功无过,只是五姓七望声势赫赫,终究不同于庶民,如此结怨,恐令世人不安,望请圣上为天下平稳计,加以安抚……” 皇帝刚刚降下去的火气又冒出来一点,强忍着道:“如何安抚?” 那人顿了顿,试探着道:“昔年太上皇与太原起事,便嫁女与太原王氏结好,树恩深厚,圣上何妨效仿此法,将昭和公主许嫁世家……”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03、收拾 这群人还真是有本事,不说先前那茬, 却将主意打到自家小公主身上来了, 简直该死! 皇帝心里边儿那点火苗被浇了一桶油,忽然间爆发开来,执起案上茶盏, 猛地砸了过去:“太上皇有女近二十人, 许嫁衡阳, 自无不可, 朕膝下却只得一女,爱若掌上明珠, 安肯轻嫁他人?!” 那御史没预料到皇帝反应会这般激烈,惊诧之后, 方才道:“圣上此言差矣……太上皇膝下的确有公主若干,但衡阳长公主难道不是皇家骨肉,圣上亲妹?公主受万民供养,为安天下,何能惜身!” 皇帝脸色铁青, 紧紧盯着他,半晌过去,才发出一声冷笑。 太上皇跟种马一样,噼里啪啦生了近四十个孩子, 见得少的长公主,怕连名字都记不住了,他的女儿值几个钱? 能跟朕的女儿相提并论吗? 至于后边儿那句…… 皇帝嗤道:“什么叫公主受万民供养, 为安天下,不能惜身?” 那御史见他这般盛怒,不禁有些瑟缩,顿了顿,方才道:“公主身为皇女,身受黎庶百姓衣食供奉,一举一动皆是天下女子表率,现圣上问罪世家,深加苛责,士林不安,正该加以安抚,否则,岂非令天下人侧目……” 皇帝怒极而笑,道:“令天下人侧目?!你能代表天下人吗?!天下有民千万,你可是拿到了千万言书,说要将朕的女儿嫁入世家,否则他们便要造反,将朕拖出去斩首吗?!” 他目中冷锐之意更甚:“朕真是受够了你们时不时就把天下百姓搬出来这一套,谁给了你们为天下百姓代言的资格?你说世家受损,天下不安,那天下人的陈情书何在?快快呈上,朕才好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谢罪!” 那御史被他连连诘问,汗出如浆,听到最后,再站不起身子,两腿一软,瘫倒在地,颤声道:“臣并无私心,只是为大唐安稳计……” 皇帝又是一声冷笑,打量他半晌,忽然道:“你有女儿吗?” 那御史猝然间变了脸色,讷讷半晌,都没说出什么来。 皇帝面笼寒霜,却没再问,其余几个御史垂手而立,噤若寒蝉,高庸轻声催促一句:“圣上问话,怎么还不回答?” 那御史额头流下汗来,低声道:“有。” “哦,”皇帝淡淡点头,又道:“有几个女儿,嫡出还是庶出?” 那御史身体颤抖,忽然跪直身体,附身叩首,似要求饶,却被皇帝一声暴喝打断:“难道你竟比天子还要尊贵,要朕几次三番的问,才能应答?!” 那御史脸上带了三分哀求,道:“臣有四个女儿,一个嫡出,三个庶出……” “你既这般深明大义,为大唐与天下百姓呕心沥血,那朕便成全你的一片苦心,”皇帝听得冷笑,吩咐侍立一侧的尚书郎道:“录诏,敕封他们家那位嫡女为县主,嫁到郑家去,至于其余三个,也别叫分开,作为媵妾,一道过去便是。” “圣上开恩,圣上开恩!”那御史涕泗横流,哀求道:“臣这几个女儿资质鲁钝,蒲柳之姿,实在难当此任……” “原来你也知道心疼女儿,也知道骨肉至亲,可你有没有想过,朕对女儿的疼爱,并不比你少半分?!” 皇帝不为所动,面色冰冷:“朕亲眼看着她长大,从小小的一团,到亭亭玉立,想为她寻个托付终身之人,又怕那人不会像朕一样对她好,与公婆相处不睦,这种为人父的忐忑与担忧,难道与其余人不同?以己度人,你是怎样理直气壮的说出叫公主下嫁,安抚世家这种话的?!” 那御史面色涨红,无言以对,踌躇半晌,终于道:“公主受万民供养,为天下女子表率,自然也要承担起责任,否则,安能使天下人信服?臣的女儿不过是小官之女,没有这样的福分……” 皇帝冷笑之意愈甚,起身走过去看他一看,忽然抬腿,一脚将他踹翻:“朕的女儿受万民供养,是因为她的老子是皇帝,天下景从,莫敢不尊!朕打天下,做皇帝,是为登顶天下,是为叫妻儿享尽世间荣华,不必向人低头,而不是为了那些仁义道德、天下太平的屁话!” 他许久没有动过这样大的怒气,什么仁君,什么善于纳谏,什么英明神武,统统都抛诸脑后了,冷喝道:“因为她的老子是皇帝,所以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扇你一巴掌,是给你体面,你也得磕头谢恩!你女儿要外嫁,不是因为什么深明大义,只因为她老子是个废物,不仅没本事,还喜欢上蹿下跳,报应而已!” 这一席话说的冷厉,跌坐在地的御史恍若失魂,瑟瑟不能言,其余几个御史与殿中内侍早就跪地叩首,不敢抬头。 皇帝转向帘幕后的史官,道:“朕方才说的,你都记下来了吗?” 史官跟随他多年,暴怒至此,却还是头一次见,再不敢像从前那样直言相劝,跪地战栗道:“臣什么都没听见……” “记下来!”皇帝喝道:“朕敢说,就不怕后人知道!这群御史生生被朕养的骨头轻了,今日弹劾一道,明日弹劾一道,若是不从,便动辄辞官死谏,究竟是为天下计,还是在拿朕刷声望?!” 几个御史脸色惨白,忙叩首请罪,皇帝置之不理,怒道:“束手束脚的日子朕过够了!从今以后,你们最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若再叫朕知道有人未经查证,便胡言乱语,又或者是以此打压异己,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几个御史战战兢兢,赶忙应声,皇帝看得嗤笑,又向史官道:“今日之事,统统记下,不过是一道坎儿,想开了也没什么。朕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史官脑门儿上的冷汗一个劲儿的流,哆哆嗦嗦的应了声“是”,又伏在地上,记录皇帝方才所说的话。 皇帝不再理他,看向跪地发抖的几个御史,在他们不安的目光中,淡淡道:“御史是用来监察百官的,而不是世家捅进朝廷的一把刀子,更不能是以声名要挟君上的小人,这职位你们既担不起,那便不要担了,削官去职,另谋高就吧。” 那几人猝然变了脸色,连连叩首求饶,皇帝懒得听,摆摆手,便有侍从近前,将这几人拖了下去。 登基之后一直束缚在脖颈上的枷锁被解去,皇帝有种难掩的释然,往御座上坐了,向史官道:“起居注都记录完了吗?拿来给朕看看。” 史官瑟瑟发抖道:“圣上,起居注是为防过失而示后王,安有当今翻阅之理……” “从前又不是没看过,你装什么装?”皇帝斜他一眼,冷冷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朕从前索要起居注的事情,都被你记下来了!” 因为这事儿,乔大锤还专门嘲笑过他呢! 史官听得脸都绿了,踌躇半晌,便将目光投向了内殿中的郎官们,希望能有人直言进谏,劝一劝肆意妄为的君上。 只是其余人也不傻,皇帝摆出姿态,愿意纳谏的时候还愿意过去说几句,可因为御史提议昭和公主下嫁世家这事,皇帝被戳了肺管子,跟个暴怒的狮子似的逮谁咬谁,谁还敢出这个头。 再说,这事皇帝也不是没干过,又不是广修宫殿、肆意享乐这样的恶事,何必去触这个霉头。 郎官们不做声,史官也不再迟疑,慢腾腾的走过去,将起居注送了上去。 皇帝大略翻了几番,便见记录的都是今日之事,并无夸张失实之事,便递还回去,还说了句:“好好干。” 史官现下再看他,总觉得有点打怵,悄悄同侍从在侧的郎官们对视一眼,果然都在他们眼底看到了相同的情绪。 圣上你变了,这次出京回来,你变得太狂野了! 一个拥有里子的人选择不要面子时,他所能造就的破坏力是无限大的,尤其是皇帝这种生物,就更了不得了。 博士们煽动学子闹事,御史带头对抗君上,皆是其心可诛,但坚持跟到宫中的学子,却真的是忧国忧民。 皇帝见了剩下的十来个学生,温言勉励一番,加以赏赐,便令人送出宫去,自己则往前殿去翻阅这三月以来的文书与政令,以防皇太子年轻,有未尽之处。 宫中恢复安宁,宫外却炸了锅。 博士们与御史闹事,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没有牵扯的不想掺和,牵涉其中的却是翘首以待,哪知到了最后,竟得出这样一枚苦果。 博士们被尽数削官,罪名是煽动学子闹事,对抗君上,御史们也全被处置,理由却是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一时长安哗然。 这倒也不是皇帝冤枉人,主要是出头的博士们多半是世家门生,因情面而出头,而那几个御史们却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财帛而动。 此事一经传出,御史大夫便上疏请罪,自责管教不严,以至生出这等事来,皇帝未加苛责,赐金宽抚。 闹的最大的,大抵就是最开始出头的那个御史家,圣旨落下,后宅里都哭成了一团,眼泪几乎要把家宅给淹没。 五姓七望向来内部通婚,极少外嫁外娶,冷不丁嫁过去一个官吏之女,想也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 更不必说这会儿她们连官吏之女都不是了,只是罪臣之女,没有娘家支撑,怎么活的下去? 这家嫡女毕竟有了县主的名头,不能做妾,礼部便在郑家挑了个没娶妻的郎君做仪宾,可那人之前也是订过婚的,未婚妻的博陵崔家的女儿,这会儿也只能退了,想也知道对即将嫁过去的几个妻妾如何作想。 嫡出庶出的女郎往日里斗个不停,这会儿却齐刷刷的哑了,同病相怜的哭了起来,连带着各自生母,也是伤心垂泪。 最后,还是当家夫人哭着骂丈夫:“朝廷那么多官,怎么就显了你?这会儿把自家女儿都搭进去,你高兴了?圣上赐婚,连和离都不成,可怜我儿,下半辈子都被你毁了!” 那御史也是老泪纵横,悔不当初:“若能重回当初,我决计不说那糊涂话……” 千金难买早知道,这会儿再后悔,终究也是晚了。 乔毓听说这事时,是在傍晚时分,陪着乔老夫人吃完饭,便坐在窗边吃茶,韩国夫人从外边儿回来,带了这消息来。 “反了他个狗娘养的,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乔大锤怒发冲冠,霍然站起身来,道:“我找他去!” 韩国夫人哭笑不得,忙拉住她道:“你急什么?圣上都处置了。”说完,又将皇帝的几道命令细细讲了。 “这还差不多,”乔毓心里边儿那口气顺了点,气哼哼道:“算他没糊涂。” “圣上就这一个女儿,哪有不珍爱的道理?”韩国夫人笑道:“他疼淑质,可不比你少。” “也不止是这个,而是他整个人都变了,”乔毓说及此处,倒有些欣慰:“不再拘束于声名评说,真正的从枷锁里脱离出来了。” 常山王妃饮一口茶,淡淡道:“我怎么觉得,圣上是被你锤化了。” “……哪有!”乔毓恼羞成怒道:“再说,像我不好吗?快意恩仇,坦坦荡荡!” 常山王妃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乔大锤闷闷的哼了声,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 常山王妃道:“天都要黑了,你这是去哪儿?” 乔毓道:“这伙人太嚣张了,被收拾了一遍,还敢去打淑质的主意,我去找他们讲讲道理。”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家里受了气,想出去出出火儿。 常山王妃不易察觉的撇撇嘴,道:“圣上的动作已经够大了,你安生点,别再惹事了。” 乔毓仰起头,言辞慷慨道:“我自横刀向天笑……” 常山王妃不发一言,静静对她进行死亡凝视。 乔毓脑袋一耷拉,垂头丧气道:“姐姐,我去睡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04、盘他 皇帝一归京,便是这等雷霆手段, 着实将朝臣给震慑住了, 有人不信邪,专程上疏进谏,同样落了个削官的下场。 “御史是做什么用的?现下又是在做什么?如果不知安分职守, 不如离京返乡, 朕与尔等都觉自在!” 刀一架到了脖子上, 朝臣们便感知到了威胁, 老老实实的将怨言咽下去,做起了忠耿臣子。 昭和公主在乔家呆了大半日, 回宫之后才听闻这变故,既气怒于御史放肆, 又感怀于父亲维护,跑到太极宫去抱着皇帝说了大半宿话,这才叫人给送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乔毓就进宫了,先去探望过小女儿, 陪着说了会儿话,又往太极宫去见皇帝。 “难得你有这样的决断,没听那些御史叽叽歪歪,将淑质嫁过去, 否则我决不肯善罢甘休,”她心里满意,眉宇间裹挟着褒扬之意:“还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事, 做得好!” 那御史既将公主下嫁,安抚世家说的这么感天动地,便叫他自己的女儿去嫁好了,反正他公忠体国,丢几个女儿也不觉得心疼。 皇帝听她说完,不禁失笑,拉着她的手坐在自己身边,叹道:“你将我想成什么人了?即便再看重御史进言,想要天下平稳,也不至于用自己的骨肉去加以宽抚。天下父母何止千万,难道我便不知舐犊情深吗?” 乔毓听得心中暖热,想起那几个孩子,倒真有了几分老母亲的自觉:“阿琰已经定了太子妃,孝期结束便该娶进宫了,阿昱比他小两岁,虽然也不急着成家,但总该定个人才是,阿巍与淑质也是这样的道理……” “我近来也在思量此事,偶尔跟那几个小的说起,却都说自觉年幼,还不急,也太孩子气了,”皇帝目光柔和,却摇头道:“成婚之后有了自己的小家,才能有一家之主的担当,哪能一辈子都活在父母羽翼之下?” 乔毓心疼孩子,听他这么说,口风就变了:“他们既然不喜欢,那就不要催了,阿昱也才十六,阿巍跟淑质就更小了……且叫他们再自在两年吧。” 皇帝忍俊不禁道:“说起这事的是你,否决这事的也是你,乔大锤,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乔毓给噎了一下,却没急着反驳,少见的郑重了神色,道:“婚姻是人生大事,我们只是旁观者,怎么能替他们做主,将一切都定下来?若真夫妻不睦,虽也不怵,但终究是个缺憾。” 皇帝哼了声,无可奈何道:“好话坏话都叫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乔毓忍不住笑了,笑完又悄悄问:“阿琰的太子妃,我还没见过,听说是侍中赵融家的女儿?” “你见过,只是不记得了,这人选还是你自己挑的,”皇帝神情中浮现出一抹怅然,看她一看,道:“赵融的母亲染病,想要落叶归根,那孩子便侍奉祖母返乡,故而你没见到……” 说到此处,他有些头疼:“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妃怕也要守孝一年。” “人之常情罢了,阿琰现下不也正守孝吗。”乔毓知道他是忧心儿子子嗣,劝道:“再说,即便守孝两年,也不过及冠,急什么。” 话赶话的到了这儿,她忍不住多问一句:“这之前,阿琰身边有人侍奉吗?” “不知道。”皇帝答得漫不经心。 乔毓埋怨道:“你一点也不关心儿子。” “他又不是小孩子,没人扶着走不了路,我管他房中事做什么,”皇帝不以为然道:“只要别孝期失礼,别强抢臣妻,别搞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进宫,那就不用管。” 乔毓听得有点闷闷,但也不好就这事去问儿子,便信手将这一页掀了过去,说起正事来:“御史敢冒头上疏,想叫淑质下嫁世家,必然有人撺掇,人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皇帝神情敛和,静默几瞬,忽然道:“魏玄向我提议,或可复汉家陵邑之制。” 陵邑制度起源于汉朝,自高祖刘邦起,便在自己的陵墓修建完成之后,强行迁移关中豪强大户前往居住,强本弱枝,以加强中央集权。 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分别设邑建县,即后人所称的五陵县。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可想而知居住在此地的都是什么人了。 皇帝现下说想复汉家陵邑制度,显然是打算将五姓七望迁移到皇家陵墓之侧,只是具体政略,却还没有定下。 “可行。”乔毓沉思片刻,道:“打一棍子是打,两棍子也是打,不趁着这会儿世家疲敝,尽快下手,等他们缓过这口气来,怕就麻烦了。” “快刀斩乱麻为上,我也是这样想的,”皇帝颔首道:“太上皇的陵墓,也该提上日程了。” 历代皇帝登基之后,便会令有司修建陵寝,本朝也不例外,只是太上皇登基之初,强敌环伺,修建陵寝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只能靠后,好容易天下太平,又被儿子赶下台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便定了章程,皇帝先跟几个亲近重臣透透气,然后才好在前朝将这事提出来。 该说的都说完了,乔毓就想拍拍屁股走人,皇帝无奈,扯住她衣袖,将人给叫住了:“你这就走?” “不然呢?”乔毓无知无觉,还认真的跟他解释:“我得去万年看看,午后就走,姐姐也等我回家吃饭呢!” “你到底是钟意你姐姐还是钟意我,连陪着说会儿话都不成?” 皇帝眉头紧蹙,跟个献谗言的妖妃似的,道:“真是稀罕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乔大锤,居然被姐姐管的严严实实。没出息。” 乔毓奇怪的看着他,道:“那天在家里吃饭,姐姐骂我们作妖的时候,你不也没吭声吗?” 皇帝:“……” 乔大锤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皇帝恨恨的看她一眼,忽然低下头去,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临了时,又泄愤似的咬了下。 “大锤啊,”他道:“你是不打算嫁给我了吗?” 说的话怎么这么扎心呢! 乔大锤的观察方向果然不同,惊道:“你怎么咬我!” 皇帝拿她没办法了,瞪着她一会儿,眼不见心不烦的挥挥手:“快走快走,这儿没你的地方了。” 乔大锤个没心肝的,听他这么说,还真就转身走了。 皇帝气的心口疼,坐会去批阅奏疏,良久都没翻一页,正感叹大锤不解风情时,忽见面前人影一闪,抬头去看,才见她又回来了。 皇帝对着钢铁直锤已经不抱希望了,掀起眼帘瞅她一眼,没好气道:“忘带东西了?” “没有。”乔毓笑嘻嘻的走到他身前去,弯下腰,凑过脸儿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皇帝不觉微怔,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柔情蜜意,笑意还未及绽开,便觉唇上一痛,被人咬了一口,霎时间就变了脸色。 “没想到吧?”乔大锤洋洋得意道:“我才不吃亏呢!”说完,才大摇大摆的走了。 “……”皇帝抡起案上笔架砸过去:“滚滚滚!” 乔毓离京三月,万年诸事却没有脱离轨道,在乔家用过午饭,便催马奔赴万年。 这一走,却是真真切切的察觉出不同来了。 从万年到长安的水泥路已经修筑完成,远处有工匠正休憩城墙,进行加固,再往远方看,筒车汲取了流水,正灌溉农田,炊烟袅袅,带着人间的烟火气飘向远方。 “似乎添了好多人。”进入万年之后,乔毓面色惊诧道。 “正是如此,”几月不见,孔蕴更添干练,举手投足间皆是爽利精明:“周遭的作坊需要人力,工钱也不算少,现下并非农忙时节,自然有人想来谋生计,更不必说宣纸与瓷器出产之后,被吸引来的商户……” 乔毓细细问了这几件事的进程,孔蕴但笑不语,却领着她到了被规划出的商业街上,相隔一段距离,便见排着长长的队伍,可知生意有多好。 “不瞒夫人,”孔蕴玩笑道:“这几日我做梦,都梦见有钱在追着我跑。” 乔毓忍俊不禁,孔蕴递了账册过去,又摇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久不在此,诸事都要交托在你手上,哪有信不过的道理。” 说完,又低声道:“我知道你辛苦,也晓得你一个弱女子四下奔走,会受多少委屈,你再说什么生分话,便是有意叫我难过了。” 孔蕴毕竟是女郎,又不像乔毓那样有乔家支持,身上还担着个一品秦国夫人的名头,在这儿忙里忙外,不知听了多少冷语闲话,闻言心下酸涩,险些落下泪来,强忍着屈膝见礼,道:“有夫人这句话,我死而无憾!” “这便是混账话了,”乔毓笑着宽慰道:“你离开孔家,就是想活出个样子来,这会儿才到哪儿啊,怎么就说起死活来了?可不像话。” 孔蕴也笑了,却不再提先前之事,乔毓与她四下里走了走,骑马过了万年,却见远处河边似乎有好些作坊,林林总总的也不少人,便用马鞭指了指,道:“那也是咱们的人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正要同夫人说此事。”孔蕴脸上浮现出几分无奈,叹道:“那也是造纸的工坊,至于是不是咱们的人,却不好说了。” 乔毓听得神情微肃:“怎么回事?” “那工坊也才开了半月,造的宣纸也与咱们这儿相差无几,只是产量要小些,”孔蕴有些为难,低声道:“那生意日进斗金,很是动人心,有人去工部索要工匠,按照夫人给的法子,照葫芦画瓢的建了工坊……” 居然有人敢从乔大锤的碗里抢肉吃! 乔毓听得心头火起,正想问孔蕴为什么不管,心思一转,忽然间明白了她的难处。 能从工部要人的,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易与之辈,皇太子监国,无暇顾看万年,孔蕴无官无爵,又能如何呢。 乔毓想起不久前她说的话,福至心灵:“你去见过他们了?” 孔蕴脸上显露出几分难堪,显然这一趟十分不顺:“去走了一趟……” 乔毓冷笑起来:“是谁干的?” 孔蕴迟疑几瞬,方才道:“仿佛是出自大安宫的……” 太上皇那边儿的人啊,真是好久不见。 “呵呵呵呵呵呵,”乔毓又是一阵冷笑:“我能锤他第一次,就能锤他第二次。” 她看眼远处工坊,催马道:“走!” 孔蕴惊诧道:“夫人,你这是……” 乔毓头也没回:“盘他!”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05、登门 日进斗金的生意,在哪儿都是招人垂涎的, 毕竟, 有谁会不喜欢那些黄橙橙的小可爱呢。 “工部那边也很为难,”赶过去的时候,孔蕴解释道:“大安宫差人去要工匠, 他们没法拒绝, 造纸的法子工匠们都知道, 也没法隐瞒, 皇太子监国,忙的不见人影, 自然不好前去叨扰,即便他不忙, 工部也不太敢去说这事……” 这事的确是叫人膈应,但冷不丁叫外人一瞧,还真没什么问题。 万年这儿的事情都是皇太子负责,造纸的工坊自然也归他处理,做孙儿的肉都吃了, 叫祖父喝口汤怎么了? 工部负责的事情多了去了,总不可能为这些事将太上皇往死了得罪,更不敢贸然将事情捅到皇太子面前去——爷孙俩真闹大了,人家扣一个离间天家骨肉的帽子, 还不是要工部出去背锅? 乔毓也想得通其中关窍,禁不住轻叹口气,又问道:“太上皇不是中风了吗, 哪还有精力做这些事?” “那边人出自大安宫,却不一定是太上皇本人吩咐的,”孔蕴摇头苦笑,道:“章太后、庐陵长公主、荆王、还有其余几位业已出嫁的长公主都掺和了这事,以他们的身份而言,跟太上皇亲自参与此事又有什么分别呢。” “原来如此。”乔毓神情中浮现出几分冷意,点点头,不再多说,催马直往那工坊中去。 那里边儿也正热火朝天,来来往往的工匠与穿插其中的监工各司其职,俨然是个较万年稍小一等的工坊了。 乔毓与孔蕴还没走近,便被戍守在外的人拦下,呵斥道:“来者何人?军工重地,还不速速离去!” “不得无礼!”孔蕴勒住马道:“这是秦国夫人。” “什么秦国夫人?我们可不认识,”那几人认出了她,不以为意的笑:“孔家娘子又来啦?闭门羹吃的不够,还是嫌前几日不够丢脸?” 孔蕴目光中显现出几分难堪,略顿了顿,方才道:“我无官无爵也便罢了,秦国夫人却是正一品诰命,安容你们胡言乱语!” 那几人面色戏谑,抬头瞧了一眼,正待开口,乔毓扬起一鞭,带着劲风甩了过去,只听空气中一声脆响,那几人应声倒地。 孔蕴吓了一跳,定睛再看,便见那几人或抱肩或抚臂,初秋不甚厚重的衣衫之下,皆已沁出了血色。 “叫主事的过来,”乔毓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卷了卷手中马鞭:“趁我还想好好说话,咱们讲个清楚,他要是想端架子晾着我……” 她没再说下去,一声冷笑,就此停口。 那几人挨了鞭子,就知道这人是不好惹的,孔蕴这样的弱质女流,他们还敢阴阳怪气的挤兑几句,但真碰上硬茬子,却软的比谁都快,匆忙跑到主事人那儿去告状,说是孔家那女郎带了人来闹事。 主事人姓赵,是章太后乳母的儿子,闻言眉头大皱,冷笑道:“工部都不说什么,她孔蕴凭什么到这儿说三道四?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来攀咬的!” 说完,便不容置喙的将那几人赶出去了:“瞧你们这点出息,几个小丫头片子都能吓破胆,她们愿意等就等着吧,滚滚滚!” 那几人没等到主子帮着出气,反倒挨了一通臭骂,颇有些讪讪,低眉顺眼的出了门,才忽然发觉:“我们是不是没跟他说,来的是秦国夫人?” “……没说就没说吧,难道你想再进去挨骂?”另有人道:“要说你说,我可不去!” 其余几人也有些踌躇,到底不愿再去触霉头,便只当不知道这事,满脸晦气的走了。 乔毓在外边儿等了一刻钟,都没见人再来,还觉得有点诧异,失落道:“难道是我乔大锤离京太久,已经过气了吗?真的没人来迎?” 孔蕴听得忍俊不禁:“应该不会吧。” 两人又等了半刻钟,却还不见人影,连去问话的几个人都没回来。 乔毓终于坐不住了,横眉立目道:“什么意思,真不把我放在眼里?” 她不耐再等,催马上前,绕着这工坊细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规模较之万年那边儿更小,但步骤齐全,最终得到的结果自然也是相差无几。 她也曾经在万年忙活过一阵子,认识好些工匠,还在这儿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工匠们见了她,神情不禁有些羞愧:“秦国夫人,方子都是你给的,也是你教给我们的,实在是……” “你们是身不由己,”乔毓也不怪他们:“我都明白的。” 工匠们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郑重向她行礼,以示谢意。 “这儿弄得可真不错,”乔毓没事人似的转了圈,满意颔首道:“我要了。” 赵管事听人说外边儿等着的人进来了,心里边儿的火气便上来了,气势汹汹的去寻人,还没进门,便听见这句“我要了”,心中冷笑之意更甚:“好大的口气!”一掀门帘,走了进去。 乔毓扭头去瞧,便见来了个身形富态的中年男子,上下打量几眼,道:“你是谁?” 孔蕴悄悄道:“这便是此地的管事,姓赵,是章太后乳母的儿子。” “我当是谁来了,原是孔娘子,”赵管事瞥见孔蕴,冷笑之意更甚:“您是不是把皇太后的训斥给忘了?未出阁的女郎出来抛头露面,游走市井,简直贻笑大方。亏得博亭侯知事,早早赶出来了,不然,谁晓得会不会做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败坏家风!” 乔毓脸上的冷笑比他还要深重,一拳将人打倒,踩着他的脸慢慢儿用力碾:“你是吃屎了吗?嘴这么臭!” 说完,又连珠炮似的向孔蕴道:“章太后训斥你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我来过这儿几次,”孔蕴窘迫的低下头,道:“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敷衍我,后来再来,便有嬷嬷在这儿等着,说了章太后口谕……” 乔毓看眼脚底下想要爬起来的赵管事,松开脚,嗤笑道:“章太后不在家照顾中风老头,反倒叫人出来说这些鬼话,是不是闲出屁来了?” 她那一拳力气用的不小,赵管事生生给敲掉了两颗牙,挣扎着爬起来,怒道:“你竟敢如此侮辱太后娘娘!” “侮辱?这不是实话吗?”乔毓又是一脚踹了过去:“别说是你,即便当着她的面,我也敢这么说!” 赵管事被她一脚踹出老远,浑身的骨头都险些跌散了,一怔秋风吹过,他脑袋忽然间清醒了三分,剧烈咳嗽几下,惊悚道:“难道,你、你是秦国夫人?” “不然呢?”乔毓假笑道:“难道是你爹?!” 赵管事险些吐出一口血来:早知道是这个混世魔头,他早跑路了,怎么会主动送上门来认爹! 心里边提着的那股傲气散了,他的精气神儿立马萎靡下来,低声下气道:“不知秦国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别同我一般见识……” 乔毓不听他这些车轱辘话,单刀直入道:“这是怎么回事?挖我的墙角,抢我的肉吃,还侮辱我的人?见了钱就想伸手,是穷疯了还是穷傻了?” 赵管事听她语气不善,赶忙将皮球踢走了:“我只是个做事的,还不是上边儿怎么吩咐怎么做?您跟我可说不着啊……” 乔毓听得笑了,指了指这工坊,笑道:“你是管事,这地方总还说得着吧?” 赵管事擦着冷汗道:“还,还行……” “从今天起,这儿就是我的了,”乔毓慢条斯理道:“桌椅板凳是我的,工坊是我的,成品也是我的,除去你们这些满口喷粪的狗腿子,剩下的都是我的,明白吗?” 赵管事的脸霎时间就白了,颤声央求道:“可不成,夫人,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你也配跟我讨价还价。”乔毓嗤笑一声,叫白露去万年走一趟,来这儿接收人手器物,又向孔蕴道:“我既然将你带到此处,便不会叫人被人欺负,只要有理,咱们走到哪儿都不怕!” 孔蕴心下暖热,只是听她这般言说,总觉得有些不安:“夫人,你这是……” “咱们去大安宫走一趟,”乔毓笑容满面,瞥了赵管事一眼,跃跃欲试道:“你别说,我好久不见太上皇和章太后,还真有点惦记了!” 赵管事原本就泛白的脸,这会儿白的能反光:丢了工坊这事儿,已经足够章太后动怒了,再叫她知道自己引锤入室,那还有命活吗? 他又怕又委屈,低声道:“夫人,工坊您都拿了,这事儿就算了吧,太上皇都中风了,您再为难这么一个人,良心不会觉得过不去吗?” 乔毓欣然笑道:“不仅不会过不去,还美滋滋!” 赵管事心头一酸,禁不住潸然泪下。 现在的大安宫,便是从前的□□,说起来,乔毓也算是故地重游。 时至今日,她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知道也以为皇帝移情于她,孝期一过便要娶进宫去做继后,故而进门时根本没人拦,一边说着通传,一边请着她进去。 太上皇等人移居大安宫,无疑是种羞辱,这只是因为从太极宫迁出,挪到他最不喜欢的儿子住过地方所造成的落差,而不是说大安宫只能用来养猪,根本不能住人。 乔毓进了门,便见园中翠竹郁郁葱葱,颇觉宜人,心绪不觉柔和几分,正想迈步前行,就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头去瞧,禁不住笑了:“阿昱,你怎么来了?” 秦王快马赶来,气息略有些乱,低头看着母亲时,目光却十分温柔:“白露往万年去说了此事,我怕你出(闯)事(祸),特意过来看看。” 乔毓感动坏了:“你怎么这么好!” 秦王笑吟吟的看着她,道:“当然是因为阿娘值得我对你这么好。” 乔大锤柔柔弱弱道:“你来了也好,免得我们几个弱女子,骤然到了别人地盘上,总是胆战心惊的,若叫人欺负了,一时都跑不出去……” 鼻青脸肿的赵管事:“???” 母后一本正经胡扯的样子可真可爱! 秦王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别怕,我这不是来了吗。” 病床上的太上皇打个冷战,忽然间从睡梦中惊醒,章太后见状,关切道:“圣上怎么了?” 说完,又吩咐道:“有些冷了,将窗户关上吧。” 太上皇双目无神,闷头冷汗,良久方才长舒口气,心有余悸道:“我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乔家那小贱人来了,登时就吓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06、碰瓷 乔毓这会儿十六,秦王也是十六, 男女之间的差异使然, 她矮了儿子半个头,想学着儿子的样子摸摸他的脑袋,都得踮起脚才行。 乔毓有些羡慕, 却不好意思跟儿子说, 想起今日这事儿, 又觉得太上皇与章太后真是够烦人的, 边往前走,边埋怨道:“人要是一味的要面子, 那就活的格外累。你看你父皇,早先好好的将人养在太极宫, 他们惦记这、惦记那,搅弄得鸡飞狗跳,这会儿将人迁入大安宫,又想挖万年的墙角,往自己怀里搂钱, 简直就是事儿精转世,没个安分,要是找个猪圈养起来,你看他们还敢这么嚣张……” 秦王温和的笑, 劝慰母亲道:“他们住在这儿,等闲不得出去,其余也就等于是幽禁了。” “这算什么幽禁?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呢, ”乔毓听见远处有孩童的哭声响起,知道是太上皇的年幼儿女,心中烦躁之意愈甚:“若换了我,碰上这种不可调和的仇人,要么杀了,要么磋磨死,这么幽禁在这儿,衣食无忧,跟个米虫一样,除了吃喝玩乐就是生孩子,时不时捅个篓子,备不住你父皇嘎嘣了,他们都没死呢!” 秦王听得好笑,又觉得真笑出来对父亲不敬,便道:“父皇也是为大局着想。” 乔毓哼了声,倒没再说什么,立夏寻了个宫人打听,知道章太后这会儿正在太上皇跟前,便叫前头引路,领着过去了。 母子二人过去的时候,章太后正侍奉着太上皇服药,后者虽中风了,但毕竟身强体健,又有诸多御医顾看,倒不像寻常中风之人那般鼻歪口斜,咬字不清,内侍掀开垂帘进去,见他今日气色颇好,这才赔着小心道:“圣上,秦王与秦国夫人来了,说是来探望您的……” 太上皇原本还算红润的脸色,霎时间就阴云密布,一口药汁呛到了喉咙里,顺着嘴角淌出来了:“谁?” 大概是受了惊吓,他嘴一下子就歪了:“谁,谁来了?” 内侍哪成想他这么脆弱,也给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秦王……” 太上皇真想在他喉咙里安个风火轮,憋得面色涨红,语调却还是断断续续的:“秦王,后面,还有,谁?” 那内侍愈加小心:“秦,秦国夫人?” 太上皇白眼一翻,当场背过气儿去了。 章太后给惊住了,忙在床榻边落座,帮着他顺气,荆王妃也在,手足无措的退后几步,另有人匆忙去喊太医,内殿里乱成了一团。 乔毓跟儿子进去,就见里边儿正鸡飞狗跳,便有点拿不准了,将荆王妃往外一扒拉,喜气洋洋的问:“是太上皇死了,还是章太后死了?” “……叫秦国夫人失望了,”荆王妃笑的咬牙切齿:“太上皇与太后身体康健,都无恙呢。” “唉”乔毓脸上的笑容耷拉下去了,带着些许遗憾,诚挚祝愿道:“愿死神保佑他们。” 荆王妃将她的手拨拉开,近前几步,到了章太后身旁,假笑道:“你高兴就好。” “我不,”乔毓锲而不舍的跟了过去:“我想叫你跟我一样高兴!” 荆王妃连假笑都维持不下去了,挣扎着想摆脱乔大锤的控制,那头儿太上皇终于缓过这口气来了,内侍取了隐囊叫他靠着,仓皇而又憔悴的向乔毓看了过来。 几个月不见,太上皇真的老了,原本花白的头发,这会儿几乎找不到一根黑的,两颊也显而易见的凹陷下去,这还是调养过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在刚中风的时候,他都成什么样儿了。 乔大锤看他这般凄凉惨淡,禁不住笑出声来,缓步近前,行个礼,笑容满面的说了句:“太上皇,别来无恙?” “……”太上皇真想给她一榔头。 你看我像是无恙吗? “乔氏,你到底,还要怎样?”他目光凶戾,断断续续道:“我已沦落,至此,你又何必,赶尽杀绝?你也有老母,难道便,毫无敬老之心?简直丧尽天良!” “敬老之心?”乔毓云淡风轻的看着他,道:“为什么要敬老呢?那是因为年长者经事多,阅历广,眼光与视野远非年轻人可比,岁月赋予他们高尚的德行与广阔的胸襟……” 说及此处,她低下头,意味深长的看着太上皇:“我们要尊重的是一个人的德行,而不是年岁,武安大长公主那样的人,叫年高德劭,你这样的呢,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太上皇被她一通怼,原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顿时更显阴郁:“滚!” 他嘴歪的更严重了,整个身体都在哆嗦:“赶快,滚!” “你以为我想来吗?”乔毓冷笑的声音比他还要大:“要不是为了来讨个公道,你以为我愿意来?!” “你真的太过分了!”太上皇愤怒的声音里居然带着委屈:“这都是第几次了?你想打我就直接打好了,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搞得好像被欺负了似的!” 秦王听到此处,忍不住想要扶额:阿娘,你在皇祖父那儿到底是有多少黑历史啊! 乔毓嗤笑一声,递了一个眼色过去,立夏就把惶恐不安的赵管事揪过来了。 “看看这是谁?”她眉宇间带着冷色,毫不客气道:“万年之前是什么样子,大家有目共睹,现在能建设成这样,是你们的功劳吗?挖坑的时候没人帮忙,浇水的时候没人帮忙,这会儿果子长出来,你们都想起伸手了?这是人干的事儿吗?!脸呢?!” 这事儿太上皇还真是无辜的。 他人都瘫了,哪里还有闲心管万年的闲事。 再则,他毕竟是皇帝的父亲,总是骨肉至亲,后者会在情面上折辱他,却不至于在衣食待遇上加以苛待。 吃穿不愁,衣食无忧,除去不能啪啪啪,在物质层面,太上皇已经没什么遗憾了,何必再去万年跟亲孙子抢钱,搞得这么难看。 唐贵太妃死了,能打着他的旗号出去做这事的就只剩下一个人,太上皇艰难的转过头去看章太后,语气不善道:“是你把她,引来的?” 章太后的神情有些瑟缩,腰杆却挺得很直,下巴微抬,道:“我只是吩咐工部做事,与她有什么干系?怎么就牵扯到万年上去了?倒是秦国夫人,打伤我的仆从,着实不像话,不过从她以往的言行看,做出这种事来,也并不奇怪……” “工部的工匠多了,你怎么只挑了到万年去造纸的去做事?造纸的方子是工部自己弄出来的吗?谋取的钱财,最后不是进了你的口袋吗?”乔毓毫不客气的反击回去:“还有,这人之所以被打,是因为他满口喷粪,自己讨打!至于章太后你……” 她牵着孔蕴的手,近前一步:“阿蕴有何过错,就要被你降旨训斥?她没偷没抢,也没厚着脸皮借别人家鸡生蛋,可比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好多了!” 章太后被她一通抢白,面色渐渐涨红,却哂笑道:“她不过是臣女,我身为太后,如何训斥不得?再则,她若真是行得正坐得端,岂会被博亭侯逐出家门,流离在外?不定是做了什么败坏家风之事!更别说一个未出阁的女郎,成日里抛头露面,我都羞于去说……” “哦,这么大义凛然、清贞刚直呐,”乔毓指了指赵管事,道:“这是太后娘娘的家仆吗?” 章太后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色不善道:“是。” 乔毓又问道:“他既奉令去开设工坊,想必是见过太后,听过面训的了?” 章太后板着脸道:“这是自然。” 乔毓似乎吃了一惊,抬袖掩口,鄙夷道:“天哪,太后娘娘你怎么这样不知羞?竟然背着太上皇私会外男!” 章太后哪知她忽然间就打了一耙过来,措手不及,怔楞一会儿,方才怒道:“乔氏,你少胡说八道!我见他时,身边仆婢何止十人,堂堂正正,岂容你信口构陷!” “什么?除了你们俩,屋里还有十来人?!”乔毓一指那赵管事,痛心疾首道:“四舍五入都相当于群p了!” 说完,她还假模假样的叹口气,怜悯的看着太上皇因发际线升高而光秃秃的脑门:“都说光头会反射绿光,原来是真的。” 太上皇:“……” 章太后看重脸面,听她这么抹黑,心头如有烈火灼烧,怒的嘴唇都在抖:“贱婢安敢如此胡言!给我掌嘴!” 宫人们知道乔毓身份,不敢近前,章太后身边的嬷嬷刚靠近,便被秦王拦下了。 “你都年过六旬鸡皮鹤发了,还知道要脸,我阿蕴韶华正好,青春美貌,难道便不知道?若换个面皮薄的女郎,因这羞辱,兴许就要投缳自尽了!” 乔毓走到她面前去,冷笑出声:“太后娘娘,做事要有良心,无凭无据,你便降旨申斥,嘴上说的大义凛然,可实际上,还不是因为别人挡了你的财路?以权谋私,颠倒黑白,你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不会!”章太后怒的几欲咬人,心肺翻滚:“你的良心都不痛,我为什么要痛?!” “呸!”乔毓骂道:“臭不要脸!” 章太后嘴皮子比不过她,心中怒极,头脑一阵发晕,眼见便要栽倒。 乔毓吓了一跳,唯恐被人讹到,赶忙扒拉她一下,凑过去道:“不要脸!听到了没有?你就是不要脸!” 章太后即便想晕死,听这话也给气活了,反手扒拉回去,怒道:“满口胡言,还不住口!” 乔毓虚弱的呻/吟一声,软软倒在地上,痛苦的咳嗽起来:“你打我……”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07、许家 我怎么就打你了? 你怎么就好意思瘫在地上,一副重伤难起的模样? 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章太后生生将涌到喉咙里的那口热血咽下去, 深吸口气, 才怒道:“我几时打过你?休要含血喷人!” 乔-戏精-毓倒地不起,口中“哎呦”个不停,她生的小戏精秦王马上过去搀扶她, 脸上的神情既心疼, 又气愤:“皇祖母, 说话归说话, 你怎么能打人呢!” “……”章太后怒火中烧道:她自己倒的,关我什么事?! 秦王面有不平, 反驳道:“小姨母向来身强体健,怎么可能一推就倒?分明是你打的!” 乔毓虚弱的咳嗽了几声, 道:“阿昱,别吵了,咱们势不如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咳咳咳咳咳……” 章太后遇上这么两个人, 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铁青,半晌才道:“你起来, 有话好好说,别作这种妖!” 乔毓语气虚浮,道:“我伤的好重, 恐怕要在这儿修养十天半个月才行……” 太上皇听她这么说,脖子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不等章太后发话,便惊道:“你到底,要怎样?有话,直说,都是,实在亲戚,搞成这样,可太,难看了!” “真不是我想闹成这样的,”乔毓长吁短叹道:“要不是太后娘娘伸手到万年去捞钱,还说些莫名其妙的鬼话,你以为我愿意到这儿来?” 章太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硬是没说出话来,梗了半天,才送瘟神一样道:“你走,万年的事我不管了,那工坊你想要,就拿去吧。” 乔毓的精气神儿似乎恢复了一点:“那我们阿蕴呢,白受那么多委屈?” 章太后忍怒道:“乔氏,你不要太嚣张!” 乔毓就跟被抽了骨头似的,立马瘫在地上了:“我好难受,头晕眼花,看东西还重影儿……” 怎么着,你还指望我还给买莎普爱思? 章太后满口牙咬得咯咯作响,太上皇却看出了乔毓心思:“你无非就,就是想帮她,做脸,这有什么麻烦的?叫封个郡君,不就是了。” 要不是两边儿的深仇大恨难以消弭,乔毓都有点喜欢善解人意的太上皇了,当即拍板道:“就这么办。” 章太后前脚刚降下懿旨训斥,转头孔蕴就被封了郡君,这脸打的也是有点狠了,只是话都被太上皇说出去了,饶是心中不满,她也不敢有所异议。 太上皇忍气吞声的看着这瘟神,道:“你可以,走了吧?” 乔毓作虚弱状,靠在儿子身上,有气无力道:“我好饿,午膳都没吃,就来伸张正义,结果却挨了打,身上难受,心里更难受,唉,要是有鱼汤吃就好了……” 太上皇忍辱负重道:“这就,叫人,去做。” “等等,”乔毓艰难的伸出尔康手:“我不吃姜,但是吃香菜,味道最好是重一点,不然吃不惯……” 太上皇:“……” 干脆你留下来,我把你伺候走行不行? 他前半生顺风顺水,直到遇上乔妍那个大儿媳妇,五彩斑斓的世界骤然变成了黑白色,熬了十来年,好容易把乔妍熬死了,又来个乔毓,上来就锤,半点情面也不讲,真不知上辈子欠了乔家人多少。 乔毓美滋滋的吃了鱼,这才心满意足的领着秦王和孔蕴离去,后者有些不安,道:“夫人肯为我主持公道,我已经感激不尽,至于郡君封号,却担不起……” “担得起的,”乔毓道:“章太后说的过了,但有一点却没说错,你一个女郎成天东奔西走,见的人也多,免不得会有人说些不中听的,有这个封号在,日后出门也有底气。” 她板起脸来,假做不悦:“你再推辞,我可就生气了!” 孔蕴知晓她的好意,便不再多说,只感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正是午后时分,阳光温暖宜人,叫人不觉生出几分慵懒,乔毓伸个懒腰,正待返回万年,却听街上有人叫卖:“《明德报》第一版开卖了,数量极少,欲购从速!” 报纸对于现下的人来说,还是个新鲜玩意,街上行人议论纷纷,却没人想第一个吃螃蟹。 乔毓催马过去,笑着问了句:“一份报纸多少钱?” 那人见她衣着不凡,知道是来了主顾,忙赔笑道:“二十文。” 周遭竖着听动静的百姓立马散开好些:“这价钱,都能买两只鸡了!” 那报童反驳道:“这标头可是圣上亲笔御提的,只这几个字,难道不值二十文钱?再则,这上边还有宰相的文章呢!” 寻常百姓仍旧避开,却有路过的读书人为之意动,走过去递了银钱:“来一份看看。” 发行报纸,原本也只是为了抢占舆论风向,赚钱倒是其次。 再则,买报纸的前提便是识字,起码也要是小康人家,目标人群原本就没有设定在底层平民上边,购买结果两极分化,倒也不甚奇怪。 乔毓笑着递过去一块碎银,要了三分报纸过来,分别递给秦王和孔蕴之后,又催马慢行,细细翻阅后,笑道:“做的不错。” 秦王也笑道:“姨母很上心,近来睡得也晚了,前前后后耗费多少心血,怎么会不好?” 乔毓又去翻那份附赠的八卦小报,打眼一瞧,便知道是韩国夫人的手笔,文辞犀利,酣畅淋漓,看得人欲罢不能,只可惜平阳侯府的报应来了,宁国公府的报应却迟迟未至,终究有些遗憾。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有人叫了声“大锤哥”,下意识应了一声,方才反应过来,抬头去看,却见许樟勒马停在街口,正含笑看着自己。 乔毓一下子就笑开了:“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许樟指了指不远处的宁国公府牌匾:“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还能怎么着,在马背上看八卦,看着看着就心有所感,直接跑到当事人这儿来了呗! 乔毓与他相熟,也不避讳,将手中那份报纸递过去:“你瞧瞧。” 许樟也在万年做事,只是与韩国夫人交际的少,不曾讨过报纸看,接过一瞅,便笑道:“明日该请韩国夫人吃酒。” 秦王与孔蕴与他同在万年,彼此之间并不陌生,闻言齐齐失笑,许樟便将那份报纸卷起,引着他们进门:“来都来了,便进去坐坐吧。” 乔毓在长安呆了半年,相熟的人家都去过,只是没登过宁国公府的门,不是因为她跟许樟的关系不好,而是因为这一家子奇葩不好招架,眼不见心不烦,这会儿进去吃茶,竟还是头一遭。 许樟也是刚从万年回来,面上微带倦色,刚一进门,便有仆从迎上来,笑问道:“大郎回来了?今晚可要留在府中?我这就着人去清扫屋舍……” 话没说完,又瞧见乔毓几人:“这几位是?” 许樟一一介绍了,那仆从赶忙施礼,又吩咐人去备茶。 几人往前厅去坐了半刻钟,便听外边儿有问话声响起,似是有人来了。 乔毓心头微动,抬眼去瞧,便见外边儿走进一个艳若桃李、摇曳生姿的美妇人来,猜到这便是许樟的继母李氏,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许樟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问了句:“夫人怎么来了?” 李氏见她态度冷淡,也不介怀,姿态妩媚,只是举手投足之间,有些粗俗:“家中有客人在,我身为主母,岂有不见之理?再则……” 她微微一顿,抬起下颌,神情中略带三分责备:“我毕竟是你父亲的妻室,也是你的继母,难道便当不起你叫一声‘母亲’吗?每日‘夫人’来‘夫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心怀怨怼,记恨我和你父亲呢。” 乔毓看她这副婊里婊气的模样,都替许樟觉得心塞,将那份痛骂许家狗男女小报塞给她,假笑道:“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就这一张报纸,你拿去解闷儿吧。” 李氏敢对着许樟阴阳怪气的说话,一是仗着宁国公的偏帮,二来则是因为她毕竟是许樟的继母,大义名分占着,但对于秦王和秦国夫人几人,却不敢造次,见乔毓还好声好气的跟她说话,不禁觉得脸上有光,行个礼,捏着那份小报退了出去。 她是不识字的,也不知上边说的什么,便叫识字的仆婢来念,刚听到渣男抛妻弃子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三分笑,等听到一半,说他恬不知耻,迎娶□□□□似的婢女李氏之后,脸上的笑意就僵了。 “我怎么听着,这报纸上边的事儿有些耳熟?” 李氏美艳的面孔一阵扭曲,执起手边茶盏,砸到了念报纸的仆婢头上,横眉立目道:“直接说结尾,我就想听听,最后怎么着了!” 那仆婢迎头被泼了一碗热茶,着实委屈,却不敢申辩,勉强将那个狗男女遭受报应,不得好死的结局说完,便跪在地上不吭声了。 李氏常为自己旧时身份羞惭,从不许人提及,加之长安命妇没几个瞧得起她的,素日里也很少出门,只在宁国公府作威作福,天长日久的,倒是养出了一副凶悍脾性。 听了报纸内容,她自知道秦国夫人是在打自己的脸。 再则,她也听说过万年刊发报纸的事儿,这儿只见到了一份,鬼知道实际上一共印刷了多少! 她虽然以婢女之身勾引宁国公,又谋杀嫡子,私下与人偷情,豢养情夫,凶狠霸道,时常打死婢女,但她知道,自己是个好女孩! 这报纸怎么能污蔑自己呢! 李氏撸起袖子就要去找乔毓算账,只是走到一半,又想起乔大锤的赫赫凶名,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忍了下来。 她只敢在宁国公府作妖,而乔大锤,可是敢在整个大唐作妖的奇女子,档次就差着呢,真找过去,还不被锤出屎来? 李氏越想越委屈,不敢怨恨秦国夫人,更不敢怨恨秦王,只是恨许樟——要不是他将那几个人领回来,自己怎么会受这等屈辱? 他分明就是故意为之,有意报复自己鼓动国公,帮二郎谋取世子之位! 李氏恨得要死,又不敢立时去寻许樟麻烦,更觉憋屈,人伏在石案上,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 七八岁的许二郎不知从哪儿跑出来,见母亲这般神态,惊诧道:“谁敢给母亲委屈受?我叫阿爹打他!” 李氏一把搂住儿子,哭道:“儿啊,你赶快长大吧,免得你娘受人白眼,谁都看不起……” 许二郎有李氏这么个娘,又有宁国公一味的宠爱,能有个正确的三观就怪了,听嬷嬷们说了今日之事,怒道:“我找他们算账去!” 李氏赶忙拦住他:“不许胡闹!等你爹回来,我自会叫他去处置那逆子,你别贸然跑出去,若叫人伤了,娘非得心疼死不可!” 许二郎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随口扯了几句,将李氏糊弄住,等出了门,眼珠子却又开始咕噜噜的转。 乔毓等人还不知道这茬,等在前厅说话:“你既在家里边儿过不下去,何不索性分出去过,我看着都难受!” 许樟苦笑道:“若是兄弟俩,说分出去也就分出去,可他是我爹,怎么分的出去?” “我也提过这事,只是刚说完,就被老头子否了,”他神情中浮现出几分嘲笑:“老头子说他还在,我这个长子就分出去过,叫外人瞧见,倒像是家里边欺负我一样,传出去也不好听,他要脸,不能这么干。” 乔毓真想找个五百斤的大锤抡到宁国公头上:“他要脸?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最不要脸的话!” 孔蕴向来文秀,此刻也禁不住道:“宁国公什么时候死?他一死,你便能分出去了。” 秦王听得忍俊不禁:“听说宁国公曾经找人相面,说他能活九十二岁,今年才四十二呢。” 乔毓略一思忖,冷笑起来:“宁国公少年投身军伍,中年身居高位,四十二岁腰部截瘫,卧病在床五十年,享年九十二岁……” 作者有话要说:  宁国公: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08、分家 许樟神情原还淡淡,听到此处, 却是忍俊不禁, 细细思量几瞬,摇头道:“不好,他若真是瘫了, 李氏母子未必愿意在侧顾看, 指不定就把他扔出去, 叫跟我过活了。” 按照那几人的脸皮来看, 还真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儿。 乔毓心下好笑,正待回他一句, 却听有个孩子的声音在外响起,气势汹汹道:“儿子照顾爹, 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阿爹出了事,你若置之不理,那才是丧尽天良!” 乔毓抬眼去瞧,便见走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年纪小小的, 便一副凶戾之像,恶狠狠的瞪着许樟,冷笑连连:“等阿爹回来,我便告诉他——你暗地里诅咒他!” 这倒霉孩子, 真是跟他娘一样的不讨喜! 乔毓几人听得眉头一跳,见他年幼,反倒不好计较。 许樟低头看了看这个异母弟弟, 云淡风轻道:“老头子要是瘫了,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只是到底怎么办,咱们得掰扯清楚。自古以来的道理,分家时占大头的养老,你成了世子,承继宁国公府,自然也该由你侍奉在侧,至于我……” 他讥诮的笑了一下:“十天半个月来看一眼,就算是对得起他了。分家的时候跟我论情分,养老的时候又论长幼,这叫欺人太甚。” 许二郎年幼,哪里搞得清这些弯弯绕,见许樟不肯,气的跳脚:“我是世子,除了阿爹阿娘,府里边就是我最大,你见了我,怎么没有行礼?!” 乔毓听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你个小王八蛋,见了我不也没行礼?自己都没规矩,也好意思腆着脸说你大哥,这么厚的脸皮,是你娘传给你的吗?!” “你居然敢打我!”许二郎被娇惯坏了,哪里吃过这种亏,捂着后脑勺,目光阴鸷,叫嚷道:“你们都瞎了吗?还不把这群人给我打出去!” 仆婢侍从知道乔毓等人的身份,如何敢应声,另有人悄悄扯了扯许二郎衣袖,示意他略加收敛,又附耳过去,说了来客身份。 许二郎欺软怕硬,闻言虽觉不忿,却还是悻悻退去。 乔毓见了李氏,再见许二郎这德行,便知道许樟素日里过得是什么日子,这娘俩已经够叫人头秃了,偏生后边儿还有个拎不清的宁国公。 说真的,李氏母子俩都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要说是算无遗漏,叫许樟吃哑巴亏,那还真说不上,可人家也没玩虚的,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光明正大的跟你过不去。 你敢反抗,就拿继母身份压过去,再有二话,宁国公个傻帽就嘚吧嘚跑过去,拿亲爹的身份试压。 李氏这个宁国公夫人来的不光彩,没人看得上,许樟不理会也就罢了,但宁国公可是亲爹,以孝治天下的背景之下,真闹大了,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丢过去,许樟还能怎样? 乔毓看不下去了,只是这会儿又没法开口,悄悄递了个眼色给秦王。 秦王原就不喜李氏母子粗俗凶蛮,见状便喝止许二郎,肃然道:“你父母不曾教过你仪礼规矩吗?家中有客,不知问候,见了尊长,也不知行礼,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许二郎见他冷脸,倒有些怕,踌躇几瞬,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行了个礼,说了句:“秦王殿下安,秦国夫人安。”说完,便赶忙往外跑。 “世间竟真有这样的愚钝之人!”秦王被他这德行给气笑了,吩咐侍从道:“拦住他!” “许樟是你的兄长,只是并非同母所出,不好加以管教,而秦国夫人与孔四娘又并非徐家人,也无法贸然插手,可本王不怕,今日便替宁国公教训你,也叫你知道什么叫兄友弟恭,仪礼孝悌!” 秦王眉头紧皱,冷冷道:“取戒尺来,赏他三十下!” “你凭什么打我?”许二郎被人按住,愤愤不平道:“我不服气!” “那就忍着!”秦王心中怒意未消:“为许家这些事情,长安议论了多久,难为宁国公不觉得丢脸,一味纵容继妻幼子!” 他脸上显露出几分哂意:“可他怎么不想想,父皇与他有情谊,不忍责备,虽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也将过往情谊消磨的干干净净!来日皇兄登基,难道真要看你这么个蠢东西忝居国公之位吗?愚不可及!” 许二郎听他说自己的国公之位或许要像煮熟的鸭子一样飞掉,登时变了脸色,神情不忿,没等再说话,便被内侍按住,拉出手来,结结实实的挨了戒尺。 他哪里受过这种苦,挨了两下,便哭天抢地起来。 李氏只有这一个儿子,素日里爱的跟眼珠子似的,不小心磕了下,都非要把随侍的仆从打个半死才能消气,这会儿随从们见这小主子被打了,唯恐李氏疯狂发飙,悄悄退出去,向她禀报此事。 “这个孽障,脑子里是进了水吗!”李氏知道自己是刚不过秦王的,却也不忍心看儿子吃苦,匆忙间赶去求情,却被人拦在厅外。 “宁国公府的规矩也太差了,未经传禀,怎可见秦王殿下!”内侍轻蔑的笑:“夫人,您还是暂且等一等吧。” 李氏听得儿子哭声,已是心乱如麻,又被人拦在外边,又是愤慨,又是心疼,冷不丁听不远处有马嘶声传来,一双眸子忽然亮了起来。 “国公,你快救救二郎吧!”她不再往前厅里边儿挤,反倒扭头往马嘶声处奔去,远远瞥见宁国公坐在马上,跪地哭道:“秦王殿下要活生生打死他,你再不去,就要晚了!” “不至于。”宁国公进门之初,便听人说长子带着秦王与秦国夫人等人来了,暗自吃惊,现下又听李氏哭诉,倒也急着下结论,只思忖道:“秦王殿下温文尔雅,怎么忽然就要打杀二郎?你别胡言乱语。” 李氏只是垂泪,一双美目哭的红肿,带着三分央求,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宁国公心软了,挽着她的手,柔声安抚几句,又往前厅去,着人通传。 这夫妻俩磨蹭的时候,许二郎已经挨完了打,掌心却仍旧热辣辣的疼,跌坐在地,哭声震天。 宁国公与李氏入内,便见他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怜惜之余,倒是松一口气。 李氏向来不顾脸面,搂住儿子放声大哭,许二郎就跟受了感染一样,声音一点儿都不比他亲娘小,宁国公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疼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向秦王请罪道:“小儿无礼,冒犯殿下,望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宁国公府这点破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宁国公抛弃发妻开始,一直到册立许二郎为世子,前前后后折腾了十多年。 乔妍不喜欢宁国公和李氏,她在的时候,每年的命妇朝拜与各类宫宴,都不许李氏列席,皇太子和秦王受母亲影响,自然也不喜欢。 寻常人被大佬厌恶了,当然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偏生李氏不是个安分的,隔三差五就闹事,宁国公就跟中了邪一样,四处帮着擦屁股,这些劝和致歉的软话,早就说了一箩筐。 秦王听得厌了,既觉得这对中年狗男女令人作呕,又觉得许樟深陷泥潭可怜,这会儿既撞到头上,索性来个痛快:“宁国公,本王看你们家成日里鸡犬不宁,也是辛苦,今日便由本王与秦国夫人做主,主持分家,如何?” 宁国公神情中闪过一抹诧异,踌躇几瞬,方才婉拒道:“父母皆在,哪有儿女分家的道理,实在是不合规矩……” “哦,原来宁国公这样注重规矩,”秦王心下嗤笑,漠然道:“那本王便上疏父皇,废黜许二郎世子之位,改立许樟。” “这,”李氏的哭声停滞了几瞬,宁国公也面露讪讪,窘迫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秦王冷笑道:“许樟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子,律令明确规定的世子人选,怎么到最后,世子之位反倒落到了许二郎头上?这可不合规矩!” 他扭头去看李氏,神情轻蔑:“国公愿意休妻,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以妾为妻,却是触犯国法的,更不必说李氏帮国公养了好几个义子,着实叫许家添丁进口……” 别人须得顾及宁国公情面,不好说的太过直接,秦王却不在乎,直接把他脸皮掀了。 宁国公面色涨红,讷讷半晌,终于低下头,道:“既然如此,便叫大郎分出去过吧……” “既然是分家,那就分个清楚明白,免得日后再生波折。” 秦王顺水推舟道:“许樟说了,你这国公之位是你戎马半生换来的,你想给谁就给谁——他不要,这是他豁达,不代表他就应该将这爵位让给许二郎。宁国公,你也是人,你不妨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可对得起发妻长子?作为补偿,宁国公府分出五成家财给他,这不过分吧?” 宁国公听得有些迟疑,下意识扭头去看长子,却见他眼底遍是释然,只有解脱,却对许家和自己这个父亲毫无留恋之情,不知怎么,竟觉有些歉疚。 他咳了声,低声道:“这原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个屁! 你一句话说出去,丢掉的可都是真金白银,都是从我儿子锅里边儿倒出去的! 李氏听得心急,剜了宁国公一眼,喝道:“这怎么行?!世子占大头才对,许樟凭什么拿一半儿?!” 宁国公闻言,便是一阵瑟缩,面色重新迟疑起来,秦王面笼寒霜,斥道:“本王与宁国公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余地?掌嘴!” 李氏在许家呼风唤雨多年,何曾受过罚,闻言腿便软了,双眸含泪,委屈的看向宁国公。 后者腿也跟着软了,下意识就要求情,秦王不待他开口,便漠然道:“你若不开口,本王只叫人赏她三十记耳光,可你若是求情,本王便奏请削了这淫/妇的诰命,赏她五十板子再赶出京去!真闹大了,你看父皇站在哪边儿!” 李氏轻浮□□,行事不端,素为长安勋贵不齿,行宴聚会少有人请,若换了别的命妇,秦王绝不会如此羞辱,但对于李氏,还是这种大耳刮子更能沟通。 宁国公心下痛惜,却也没有法子,强忍着见人将李氏带出去,噼里啪啦就是一阵耳光。 李氏作威作福多年,哪里吃过这种苦头,挨了一下,便觉面颊胀痛,头脑中嗡嗡作响,等三十下挨完,脸颊已经肿胀起来,将两眼挤得没地儿安放。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有意分家,那就今天吧,”乔毓怕自己这边人一走,宁国公与李氏再摆出尊长架势来压制许樟,刻意偷藏财物,便拍板道:“劳烦管家取账簿来,算个清楚明白。” 李氏哪里舍得,嘴唇一动,牵动了脸上伤处,立马就想起自己为什么挨打了,随之缄默起来,只是一双挤成细缝儿的眼睛,却满是央求的看着宁国公。 后者见爱妻被打成这样,既怨且怒,却不敢责备秦王,反倒埋怨起长子来:都是一家人,在秦王面前闹成这样,他便觉得脸上有光吗? 宁国公恨恨的一摆手,叫人带了账簿来算。 公府的家财,自然难以用钱财估量,没有记录在册的东西,其实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宁国公毕竟是家主,管家等人再怜爱许樟,也没法儿偏帮,眼见宁国公隐瞒下大宗财物,利落的给分了家,着实有些心疼那位大公子。 宁国公府的账目勾画了半天,连田地带庄园,林林总总算出了六十八万两银子,许樟占一半儿,那就是三十四万两银子。 乔毓是在五姓七望家铲过花的人,知道这些门户里边的钱物都是什么情况,只听六十八万两这个数字,就知道宁国公藏私了,眉头一皱,正待开口,却见许樟含笑投过来一个眼色,轻轻摇头。 她会意到他心里有底,便没有开口,只低头饮茶,静静等待事情发展。 李氏虽知道这只是小半家财,却也颇觉痛心,满脸不豫的看着宁国公取了三十四万两银票递过去,又听他对许樟说:“我还在,许家就分了,叫外人知道,也实在不像话,这些钱你拿着,自己去置办家业,至于咱们家的田亩与不动产,就别动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另有一桩麻烦,”许樟接过那几张银票,对着光看了会儿,忽然又推回去,正色道:“儿子现下正在万年,为太子殿下做事,公务繁忙,哪里有闲心置办产业?还是要屋舍田亩来的直接……” 他站起身,环视一周,笑道:“阿爹身上没有差事,二弟也是如此,既然这样,不妨换个思路,这三十四万两银子给爹,剩下的都给我,岂不是皆大欢喜?” 乔毓喜笑颜开,附和道:“我也觉得这么分挺好的。” 秦王亦是点头:“的确公平合理。” 他身份不同,说话顶用,这会儿便道:“宁国公,账目都是你分的,三十四万两银子也是你自己算出来,想也不会有差错。许樟在万年为皇兄办事,忙碌的紧,实在无暇置办家宅,添置家用器物,左右你每日招猫逗狗,空闲时候多,便将两份家产调换过来吧。” 宁国公哪想到自己酿出来的苦果转头就被塞进了自己嘴里,如遭雷击,这座公府里边儿剩下的钱物何止百万,就这么轻飘飘的从自己指间溜到了长子那儿去?! 这是在剜他的肉啊! 宁国公呆滞半晌,才勉强扯出个理由来,讷讷道:“宁国公府乃是御赐宅院,按制应当与世子,大郎怎么能要呢。” “无妨,”秦王善解人意的笑道:“本王奏请父皇,再赐下一栋宅院便是了。” 宁国公还待再说,却见乔毓摸着她的佩刀,凑上前来,两眼亮晶晶的:“听说宁国公找人算命,说能活到九十二?” “……”宁国公悚然道:“我今天就搬走!” 区区三十四万两银子,怎么能跟剩下的偌大家财相比? 李氏几欲吐血,怄的心头作痛,只是见宁国公不敢做声,默认此事,方才咬着牙认下此事。 “既然决定要搬,那就赶快吧,”许樟淡淡道:“亲兄弟明算账,亲父子也一样,老爷跟夫人收拾了行囊,就可以走了,崇仁坊那儿还有一栋宅院,你们搬过去住吧。” 宁国公死死的瞪着他,方才那一丝歉疚已经荡然无存,不像是父子俩,倒像是生死大仇。 乔毓笑眯眯的凑过去,道:“怎么着,还要我送你走吗?” 宁国公看见这副面孔便觉打怵,讪讪低下头去,道:“我们这就去收拾东西……” 许樟回京只有半年,在宁国公府住的时间连三个月都没有,对这儿自然没什么太深重的感情,但许二郎生于此、长于此,听说要走,却是依依不舍,捂着作痛的手掌,神情不满,哭个不停。 “走吧,”宁国公心疼不已,摸了摸许二郎的头,怜惜的哄道:“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一直想要匹西域马吗?邢国公府新得了好些名马,阿爹为你讨一匹来,好不好?” 都是亲儿子,待遇差别怎么会这么大? 许樟的母亲是他的结发妻子,跟他共患难的女人,李氏是婢女出身,屡次给他戴绿帽的蛮妇,但凡有脑袋,就知道该怎么选吧? 乔毓实在是搞不懂宁国公的精神世界。 前厅外边儿便是架起的游廊,底下是一方池塘,游鱼斑斓,正在水中惬意游走,乔毓懒得再看那几人嘴脸,走出厅去看鱼。 约莫过了半半刻钟,宁国公才带着哭哭啼啼的李氏和许二郎出门,秦王和许樟说着话跟过去,大抵是要盯着他们搬走。 孔蕴当日往万年去,便是跟博亭侯断绝父女之情了,嘴上说是无碍,但骨肉至亲,哪里是能轻易隔断的? 免不得要伤心一阵。 只是今日见了宁国公,她才恍然发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比起宁国公来,博亭侯这个父亲实在是太亲切和蔼了! 孔蕴不禁叹了口气:“听闻宁国公早年也是英武刚直,怎么现在就……” 乔毓同样有些感怀,摇头道:“人都说会变的吧。” 两人面带怅惘,如此说着话,倒没注意许二郎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近前,目光怨恨的瞪着乔毓,忽然间扑过去,重重撞在了她身上。 “都怨你!”他怒叫道:“要不是你,我才不是无家可归!” 乔毓给他撞得身体一歪,亏得前边有栏杆在,才没掉进水里,只是她运道不好,栏杆年久,漆面不再平滑,一根木刺顺势刺进手心,立时涌起一阵剧痛。 这倒霉孩子! 乔毓真想一脚把他踹到天上去,见他实在是小,这才收了脚,改成一巴掌,朝他脸上拍过去了:“什么叫无家可归?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你跟你爹你娘有这个下场,叫自作孽不可活,叫报应不爽,懂吗?!” 许二郎被她扇倒在地,面颊作痛,抬手捂着脸,“哇”的痛哭出声。 宁国公见状急了,快步过去把他扶起来,心疼道:“他还是个孩子,秦国夫人,你与他计较什么?!” 乔毓终于将之前忍着的那一脚踹了过去,宁国公措手不及,滚出去六七步远,方才头晕眼花的爬起来。 “他是个孩子,你不是,”乔毓心里边儿那口气出了,爽歪歪道:“现在你满意了吧?” 宁国公面色涨红,却没说话,神情狐疑的盯着乔毓看了良久,忽然:“你,你究竟是……” 李氏哭着扑过去:“老爷!” 这一声将宁国公的思绪打断,也将他的怒气击散,他有些怔楞的坐起身来,拉着李氏和许二郎,往后边去收拾东西了。 乔毓看他神情,隐约猜到他大抵是觉得自己与明德皇后太过相像,却也不甚在意。 孔蕴将她的手拉过去,便见那根黑长木刺仍且在掌心肉中,目光心疼道:“这可如何是好……” “拔了就是。”乔毓不以为意,说着便伸手将那木刺抽了出来。 浅乌色的血顺着掌心流出,她转到池塘那边儿去,将污血挤干净,直到流出的血转为红色,方才自香囊中取出点药粉,轻轻撒了上去。 孔蕴递了帕子过去,乔毓笑着摇头:“这么点小伤,哪里用得着包扎……咦,这是怎么了?” 她目光微垂,瞧了底下池塘一眼,却见游鱼不知何时都聚拢过来,围在自己与孔蕴站立处的下方。 孔蕴看了眼,倒不觉得奇怪:“这类鱼就是这样,见有人来,便涌上来,想是以为要喂食了……” 不,不是这样的。 乔毓心中一片雪亮:最开始她过来的时候,并没有鱼围上来,现下这般异态,却是在她将血滴进池塘之后。 难道说…… 这念头浮上心头,她的眼眸霎时间亮了起来。 …… 李氏满腹怨气的盯着仆从们收拾东西,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宁国公却有些失神,像是丢了魂儿一样,不知再想些什么。 许二郎今天接二连三的挨打,心里的委屈若是化成水,能灌溉整个撒哈拉沙漠,神情阴郁的坐了会儿,忽然站起身,往外边儿跑了。 李氏有些不耐烦叫住他,迁怒道:“家里边儿还不够乱吗,你又要闹些什么?老实一点!” “这都不是我家了,我还留下干什么?”许二郎头也没回:“我要出去玩!” 李氏心里烦闷,挥挥手,示意仆从跟着,自己则往内室去,悄悄将积攒下来的财物藏起来,想着待会儿一并带出去。 他们收拾了两个多时辰,方才暂且宣告结束,许樟到底也没赶尽杀绝,见他们藏匿东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仆从牵了马来,宁国公翻身上去,李氏也登上马车,浩浩荡荡往崇仁坊去,看起来,真是跟此处彻底划分开了。 乔毓怕这俩人作妖,跟儿子出门去瞧,便见宁国公马前站了个瘦削的卷发胡人,不知是说了些什么,宁国公竟举起马鞭,将他给打走了。 许樟见那人走时回头看,瞥见自己一行人在,似乎有些惊诧,掉头就跑,着实鬼祟,便喝道:“站住!” 哪知那胡人不仅没停,反倒逃命似的,飞速拱进一条小巷,转眼便消失无踪了。 乔毓与秦王对视一眼,也觉得那胡人古怪,到宁国公那儿去,道:“那胡人是什么来路?” 宁国公仍且有些恍惚,目光复杂的看乔毓一眼,含糊道:“一个想上门讹诈的傻子罢了,无需理他……” 上门讹诈? 乔毓左右看看,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正蹙眉细思,就听许樟道:“他说了什么?怎么讹诈的?” “让我老实点,为他们办事,还说李蛾子在他们手上,”宁国公一见长子,便有些不耐烦:“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又不认识李蛾子……” 许樟:“……” 秦王与孔蕴:“……” 场面一下子安静起来。 乔毓踌躇几瞬,终于道:“我觉得,他说的好像是是你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09、医治 宁国公原还神态滞然,听完这话, 却是一个激灵:“什么?!” 他急的声音都变了:“我儿子?!” “我觉得是。”乔毓见他如此, 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左右看看,道:“有阵子没看见许二郎了。” 宁国公眼前一黑, 再想起方才那个被自己赶走的胡人, 险些栽下马来。 自从他们出门, 李氏便掀开车帘凑脸去瞧, 这会儿听人说自己儿子丢了,面色大变:“二郎他怎么了?方才那个胡人呢?!” 她慌忙下了马车, 声色俱厉的吩咐身边仆婢:“先叫人去二郎素日里去玩的地方找,好些人跟着, 怎么就丢了?!” 宁国公也是乱了方寸:“快去找找,刚刚还在呢……” 乔毓跟秦王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他们本就对许二郎没什么好印象,这会儿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触动。 至于许樟, 就更不会管了。 “该说的都说了,家也分完了,那咱们就此别过。”他不欲再掺和那一家人的事儿,最后向宁国公施礼, 便与秦王、乔毓等人回去,着人关上了府门。 宁国公眼见那扇熟悉的大门在自己面前闭合,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李氏心乱如麻,担忧与不安纠缠在一起,语气愈坏:“这个烂了心肝的狗东西,他弟弟丢了,他连个屁都不放!” 说着,她便流下泪来,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宁国公道:“你说,这事是不是他做的?觉得自己有人撑腰了,就想将我们这些眼中钉拔掉!” ……不至于吧。 宁国公迟疑道:“他若真是想,早就可以这么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李氏猛地甩开他手臂,哭道:“我就知道,你一直惦记着从前那死鬼女人!二郎这会儿生死未卜,你还偏着她儿子!” 宁国公今日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多,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也没个章程,再听李氏哭了这么会儿,更觉得头疼欲裂。 只是他心里毕竟还有些分寸——那几人都毫不留情的把自己赶出来了,显然是撕破了脸,再一次进门去,难道便会好声好气的跟自己说话? 日头西沉,已经到了傍晚,暮色洒在宁国公身上,他像是忽然间老去了十几岁,顿了顿,神态颓废道:“先着人去找找吧。二郎一个小孩子,他们捉了去也没用,必然是想在我身上讨要什么,今日不成,明日还会再来的……” 李氏还待再说,抬眼看他神情委顿,似乎颇为疲惫的样子,也禁不住停了口。 她知道自己在长安声名狼藉,唯一的依靠就是宁国公,他要是忽然间嘎嘣了,儿子又没找到,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两夫妻默然良久,终于还是相携离去。 许樟听人回禀这消息,也只是默默,乔毓给他递了杯茶,轻轻说了句:“都过去了。” “我不是在想他们,”许樟笑了一笑,神情微微有些凝重:“我在想那个胡人。” 秦王也道:“我们刚把宁国公府给分了,就冒出个胡人来,绑走了许二郎,的确是有些古怪。” “再则,”许樟道:“许二郎出门,必然有仆从跟随,想要全部将人控制住,可不容易。我总觉得,是有人在背后筹划什么,许二郎被绑,只是一个引子……” 乔毓也觉这其中另有内情,只是心中有事,无暇顾及,随口道:“那胡人既然知道许二郎身份,便是想要谋取好处的,今日不成,还有明日,你们实在是不放心,便找个人盯着宁国公,若有意外,也来得及反应。” “我也是这么想的。”许樟附和一声,又吩咐人悄悄去办此事。 时辰已经有些晚了,乔毓几人便起身告辞,许樟这儿还是个烂摊子,得慢慢收拾,也没说什么留饭的客气话。 这么个时间,返回万年有些来不及了,乔毓便带着孔蕴往乔家去,至于任劳任怨的秦王,则被她丢进宫了。 “宁国公府的事儿,去跟你父皇说一声,”乔毓嘱咐道:“毕竟是跟随他多年的老臣,处置了却不吭声,终究不是那么回事,也免得朝臣议论……” 秦王毕竟是秦王,并非皇太子,贸然插手公府家事,无疑会给人一种非常不好的政治错觉,皇太子不会在乎这点事,但在最开始,就应该防微杜渐。 秦王知晓母亲意思,颔首应声,便待回宫,临行前勒住马,笑着问了句:“阿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父皇?” 乔毓想了想,道:“告诉他近来天凉,记得添衣,还有,我有点想他了……” …… 回到卫国公府,已经过了晚饭时分,乔老夫人听说小女儿回来了,忙叫人去准备膳食,又吩咐帮孔蕴准备下榻之地。 “宁国公府那点事折腾了十来年,可算是结束了,”乔老夫人听乔毓说许家分家的事儿,由衷叹道:“只是可怜了那孩子,摊上这样一个父亲……是叫许樟?” 乔毓点头道:“好在这会儿分了家,总算是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哪有这么容易的,”卫国公夫人在侧,摇头叹道:“分家容易,断绝父子亲缘难,这事儿要是就此打住,倒还算是顺遂,可若是再有破折……” 乔毓听的有些担忧,只是事情还未发生,倒不好说什么,跟孔蕴一起吃过饭,便同乔老夫人辞别,各自回房安歇。 她心里有事,哪里会有睡意,今日在宁国公府,一群游鱼围上来的事情还萦绕在心头,不像是期盼有人喂食,倒像是…… 被她的血所吸引。 刹那之间,乔毓浮现出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来。 她是服食过春秋蛊的,是不是因为这缘故,也使得她的血液发生了某种变化? 乔毓一颗心砰砰砰跳的飞快,脑海中隐约生出一个猜测,又怕是黄粱一梦,翻了大半宿药方,才生出些许底气来,眼见日出东方,晨光熠熠,更无暇去睡,叫人取了各类药材来,银针扎破手指,滴了几滴血进去…… 白露与立夏守在外边儿,见内侍的蜡烛亮了一夜,便知道乔毓是有事在忙,她也不多问,听了吩咐便去准备,送了东西进去,便继续守在外边儿。 日光一寸寸挪了上来,屋里边的动静也大了起来,叮叮当当了一阵子,忽听椅凳倒地发出的闷响声,旋即便是乔毓难掩欢喜的惊呼声。 白露与立夏不知她是发现了什么,却也听得唇角微翘,相视一笑,却见门外有斜斜的影子投进来,侧目去看,却见皇帝正站在院门处,静静望着窗前剪影,不知看了多久。 她们跟随乔妍多年,与皇帝也颇熟悉,屈膝见个礼,都没做声。 皇帝也没说话,缓步走过来,又推门进去,却跟急匆匆往外跑的乔毓撞个满怀。 他一把搂住那小混账,笑着问了句:“一晚没睡?” 乔毓满面欣喜,双目盈满星光,答非所问道:“我有法子治好世南哥哥了!” 皇帝道:“真的?” 乔毓欢喜的脸都涨红了,大力的点头:“真的!” “太好了。”皇帝虽与萧世南同慕乔妍,却也敬慕他为人品性,欣然笑道:“当浮一大白!” 乔毓不是乔妍,但她也同样承了萧世南的情,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总是她欠他的。 若萧世南真的英年早逝,她不定会歉疚成什么样,现下有了法子弥补,自然喜不自胜。 皇帝见她这样纯然的欣喜,唇角不觉也翘了起来,低头亲了亲她额头,又道:“从前你翻遍医书,都没法子,怎么忽然间就想出来了?” 乔毓便将昨日在宁国公府发生的事情讲与他听,悄咪咪的告了宁国公一状之后,又道:“春秋蛊的确神异,也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了我的血液些许奇妙的作用……” 皇帝知道她秉性如何,也没说什么“用你的血救治别人我舍不得”之类的话,静思片刻,方才握住她手,叮嘱道:“此事经你之口,入我之耳,勿使第三人知晓。” 这事情本就神异,若真有人因此生出什么别样心思来,于她而言,反倒是坏处。 乔毓闻言点头,深深看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我知道的,你放心吧。” 皇帝挑眉道:“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乔毓忍笑道:“后世有人说,你好像是吃丹药死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有个随时随地能说出自己黑历史的老婆,是什么感觉? “……”皇帝:“你的话真是太多了!” 乔毓忍不住笑出声来,见皇帝神色郁郁,又觉不好意思,凑过脸儿去,捧着他下颌,主动亲了亲他的唇。 皇帝搂住她腰身,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乔毓眉头一跳,没等做声,就被他按住,加深了这个吻。 大半晌过去,两人方才松开,皇帝半歪在椅上,动作轻柔的抚摸她头发,脉脉良久,忽然道:“我吃醋了。” 乔毓目露疑惑:“什么?” “你这样在意他,我虽知并无男女之情,但还是会吃醋。” 皇帝低下头去,泄愤似的在她耳珠上咬了一下:“你个小混账,一点都不知道顾念我。” 乔毓被咬得“哎呦”一声,眉毛都竖起来了,老大不高兴道:“你再咬我,我就揍你!” 皇帝:“……” 摊上这么个钢铁直锤,他还能怎么办呢。 皇帝忍不住叹口气,叹完又忍不住笑了,将她抱得更紧,道:“你叫阿昱告诉我,说你有点想我了,其实,我也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10、拔刀 乔毓听得笑了,抬起头来, 伸手去触碰他眉峰, 然后是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最后, 又捧住他下颌, 轻轻吻了上去。 一触即分, 却是爱侣间的温柔与缱绻。 皇帝也笑了, 抚了抚她面颊,揽着她站起身来:“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要, ”心中挂念之事终于有了结果,乔毓如何还会有睡意, 精神百倍道:“我一点也不困!” “那也要先去吃点东西才行,”皇帝知道她为此忧心良久,早先二人往地方去时,行囊里都带着医书,此时并不多劝, 只道:“虽然有了头绪,却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别太心急。” 乔毓应了一声,又唤人来洗漱, 白露着人去备了膳,她才想起来问:“你吃过没有?” 皇帝自然的在她身边落座,笑吟吟道:“阿毓想我, 我如何还吃得下东西?当然是急着出宫来见你了。” 乔毓禁不住念了句“油嘴滑舌”,却还是递了筷子过去,皇帝夹起一筷山菜吃了,唇边的笑一直都没落下。 一直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被挪开了一丝缝隙,乔毓却仍不敢懈怠,吃过早膳之后,便一头扎进书房去了。 她忙碌的时候,皇帝便在边上静静陪着,看她在纸上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如此大半日之后,眼见临近午时时分,终于丢开笔,开怀大笑起来。 他也跟着笑了:“成了?” “差不多。”乔毓将那纸上药方看了几遍,确定无碍之后,便急匆匆往药房里去,照方子抓了药,又亲自守着煎出来,最后才划破手指,滴了血进去。 “走,”她兴冲冲道:“我们这就去寻世南哥哥。” “罢了,还是你自己去吧,”皇帝道:“我若在哪儿,你们说话难免会不方便。” 乔毓斜着眼看他:“不吃醋?” “当然吃,”皇帝坦然道:“可我更信重你们为人。” 乔毓听得心暖,踮起脚来在他脸上亲了口,道:“我走啦!” 皇帝轻轻应了一声,她便提着药壶,脚步轻快的出门去了。 …… 正是清晨,初秋的空气清新中略带三分寒意。 乔毓快马到了朱虚侯府,进门去后,才知萧世南此刻正在后园侍弄花卉,大抵是他曾吩咐过,侍从们也不拦,没有通传,便领着她找了过去。 萧世南正拿着剪刀,为面前那株菊花修剪枝叶,见乔毓兴冲冲的过来,眉头不禁微动,再看她手中提着药壶,会意的笑了笑:“想出法子来了?” 乔毓重重的点头:“嗯!” 萧世南招招手,便有仆从送了温水来,净过手之后,往一侧藤椅上坐了,温和道:“那就拿过来吧。” 乔毓虽觉自己这方子开的不坏,但真到了眼前,仍觉忐忑,将尚且温热的汤药倒进杯盏,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两眼紧盯着他,唯恐错过一丝反应。 萧世南见她如此,反倒笑了:“哪有这么快?若真立竿见影,反倒是虎狼之药。” 乔毓纯粹是关心则乱,现下听他点破,不好意思道:“我一着急,就给忘了。” 萧世南便端起那杯盏饮了一口,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细尝汤药中所用药材,略顿了顿,终于将杯中汤药饮尽。 仆从送了蜜饯过去,他捻起来吃了颗,这才打发人退下,向乔毓道:“伸手过来。” 乔毓依从,他便伸指搭在她腕间,凝神细探良久,摇头道:“竟全然看不出有所改变。” 乔毓听他这样说,便知他已然知道汤药里边儿掺了什么,明明也不是做了坏事,心里却莫名的有点忐忑,小声问了句:“这副汤药……会有用吗?” “我也不知道。”萧世南没有说什么“用你的血治病我于心不忍”的话,他知道面前的个什么样的人,便只坦然道:“一次两次,如何能看出结果?” 乔毓出门前还是十拿九稳的,这会儿却不安起来,局促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我之前试验,觉得应该有用,现在应该也会有用的……” 萧世南见她这般神态,心下生柔,温和劝慰道:“冰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能急在一时,阿毓聪敏,既然说有用,想来也不会有错。” 乔毓心绪平稳几分:“既然如此,我便在长安留几日,等你身体有所改变,再图其他。” 萧世南笑着应了声:“好。” …… 乔毓这边儿忙碌的时候,宁国公那边儿已经炸开了锅。 那胡人一走,宁国公与李氏便打发人去寻许二郎,哪知将他素日里爱去的地方问了一遍,都不见人影,再去相熟的人家里去找,也没有任何消息。 一个孩子,再加上几个仆从,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宁国公心下惊惶,虽然猜测那胡人还会再来,但儿子捏在别人手里,终究觉得不安。 李氏哭的几欲昏死,红肿着一双眼,叱骂道:“我儿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什么胡人这样胆大,敢绑架国公之子?分明是你那大儿子蓄意报复,才绑了二郎去!我那可怜的孩儿啊……” 宁国公被她念叨了一整日,心里也不禁泛起几分嘀咕:刚刚才分完家,两下里闹的不愉快,转头小儿子就丢了,这是不是也太巧了? 李氏见他似乎有所意动,气焰更是嚣张:“他再能蹦跶,也是你儿子,你当老子的反倒怕了他不成?只管上门去问,且看他认不认!” 宁国公想起分家之后长子的冷漠,心里不舒服起来,居然真的叫人备马,往许樟那儿去了。 分家的事儿刚闹完,许樟也是大半宿没睡,吩咐人将门前宁国公府的牌匾摘下来,又清扫府邸内部,安排仆婢侍从,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去打了个盹儿。 宁国公到了府前,便见被摘掉牌匾的门头空荡荡的,想着自己被亲儿子赶出去,既羞且怒,三分的怀疑也变成了六分的火气,叫开门后,径自领了人进去,仆从哪里敢拦,只得去请许樟来。 许樟被人唤醒时,还一脑门子浆糊,再去前厅见到宁国公那副嘴脸,心里更是腻歪的能滴出油来,不等他开口,便道:“分家是秦王殿下主持的,老爷若觉不公,尽管去寻他便是;我也是养着一大家子人,借钱是没有的;二弟走丢了,今天找到没有?不过找得到找不到都与我无关,老爷自行处置吧……” “你果然知道此事!”宁国公越听越觉得心火上涌:“说!你把二郎藏在哪儿了?!” 许樟真是好好走在路上,突然一个雷就劈头上,冤得不得了,冷笑道:“我藏他做什么?杀了他,谋取世子之位?你宁肯把爵位给义子,都未必愿意给我吧?又或者是杀了他泄愤?我真想杀,就杀你们那对狗男女了,何必拿个孩子出气?老爷,你的脑子是不是被李氏挖出来吃了,这会儿就剩下一个空壳儿?!” 宁国公听他毫不客气的一席话,怒的浑身都在哆嗦:“你果然心怀怨恨,逆子,逆子!” 许樟静静的看着他,不知怎么,骨子里忽然涌起一股悲凉与无力来: 他与母亲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人?上天何其不公! 宁国公见他不语,心中疑窦更甚,讥笑道:“你词穷了?” 许樟叹口气,站起身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说完便站起身,要回卧房去睡。 宁国公哪里肯让,一把拉住他,道:“你说个清楚!” 泥菩萨尚且有三分火性,更不必说是人了。 许樟积攒了十来年的火气忽然爆发出来,一把将他推开,忍无可忍道:“你不想过安生日子,那大家就都别安生了!” 宁国公措手不及,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你,你说什么?” “我有什么错?我母亲有什么错?就要遇上你这么一团狗屎,憋屈大半辈子?!”许樟怒道:“踩到狗屎的话,大不了换双鞋,但我们遇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你当年不过是个小吏,是我外祖父看中你,才将母亲嫁给你,提拔你的!她帮你操持家务,孝敬父母,哪一点对不住你?你在外造反,连家都不顾了,官府前去缉拿家眷,是我母亲带着祖父祖母逃出去的!你飞黄腾达了,就嫌她老,嫌她丑,你还记不记得,她也年轻漂亮过?!” 说到怒处,许樟心中酸涩交加,再看宁国公在前,怒气腾腾,一脚将他踹倒:“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怎么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 宁国公被他踹倒,在地上滚了几滚,羞愧几瞬,忽然怒道:“我是你老子,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我真是受够你这副嘴脸了,从今以后,也不想再有你这么个爹!” 许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步往墙边架子上取了佩刀,面色冷厉:“你不想过,那就别过了,干脆我劈了你,再去剐了那个贱人,咱们鱼死网破!”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更~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11、杀人 宁国公闻言,却是吓了一跳, 见许樟目眦尽裂, 不像是在开玩笑,又惊又俱:“你,你疯了不成?我是你老子!” “那是从前了, ”许樟只是冷笑, 抬腿又是一脚, 全力踹了过去:“现在, 我是你老子!” 宁国公早年也是戎马疆场过的,只是近年来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自然比不上正当盛年的长子。 他脑袋磕在门槛上,已经是见了血, 却无暇去擦,急匆匆往外跑:“疯了,你疯了!” “我不就是被你逼疯的吗?”许樟嗤笑,快步追了上去,一刀斩在宁国公肩上, 那鲜艳的血色顺着肩头显露出来,很快濡湿了半条衣袖。 宁国公享乐多年,早不是当年的铁血将军,惨呼一声, 左手捂住右臂,身体一阵摇晃。 许樟见他这般狼狈,心里不觉得怜悯, 反倒颇生快意,提刀近前,便待取他性命。 宁国公气势汹汹往卧房去时,底下人便知道要糟,担心郎君出事,赶忙去请了老管家来。 宁国公的父亲也曾在军中做过小官,那时候老管家便是他身边亲兵,因为亲眷死于战乱,便一直留在宁国公父亲的身边,后来又到了宁国公府,说是管家,实际上却是半个尊长。 他是经历过当年那些事的人,也知道许樟的母亲是如何孝敬舅姑的,向来为许樟母子不平,这会儿听说宁国公满身寒气的来了,赶忙往卧房走,哪知刚一进门,便见宁国公狼狈的往外逃,后边儿许樟举着刀要砍死他。 老管家吃了一惊,匆忙跑过来,拼死拦住许樟:“郎君,不成啊!国公死了,你这辈子也完了,他多大了,你才多大?可不值当!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不会赞同的……” 许樟年幼时,颇受老管家顾看,再进长安,也是老人家诸多帮扶,才在府中立足,为此还害他遭了李氏好些冷眼,对他自然不能像对待宁国公那般粗暴,动作为之一顿。 这边儿一拦一迟疑的空档,宁国公已经逃出门去,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许樟拔刀之时,便将一切置之度外,将老管家送到一边去,淡淡笑道:“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有别的路可走?我从没有谋取宁国公府之心,更不曾主动害过人,可他们呢?连个安宁的角落都不肯给我!我一条命换他们两条,值了!”说完,大步追了出去。 “冤孽啊!”老管家长叹一声,又不能真的看着许樟出事,父子相残,一边儿吩咐人追出去劝,另一头却往隔壁陈国公府去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宁国公府昨日那一档子事儿,根本就没能瞒过人去,陈国公府便在宁国公府旁边,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正是清晨时分,陈国公还没有出门,听人说宁国公府的管家求见,心下虽觉奇怪,却还是打发人请了进来。 老管家长话短说,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讲了,又央求道:“郎君还年轻,正在皇太子殿下那儿做事,前途无量,为了这么一桩事搭上后半辈子,实在是……” 说到伤心处,他不禁老泪纵横:“老爷在的时候,最喜爱这个孙儿,哪知最后会变成这样,可恨我只是一个奴仆,心有余而力不足!” 许家那点儿破事,整个长安就没有不知道的,嘴上不说,心里边儿都鄙夷那对奇葩男女。 许樟进京之初,也曾往陈国公府拜会,陈国公夫人见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也曾有意招婿,只是想到宁国公和李氏那对糟污夫妻,实在不敢将女儿嫁过去,只得作罢。 姻缘没成,碍不住她喜欢这年轻人,因为宁国公的缘故,更怜惜他人生坎坷,少年不顺,现下听老管家说了,便急忙催促道:“去看看吧,宁国公那臭德行,死了也就死了,可是许小郎君那么好的人,因此随之陪葬,就太可惜了。” 陈国公也颇欣赏许樟,闻言也不磨蹭,叫人备马,披衣追了出去。 许樟出去的晚了一步,宁国公被唬的肝胆俱裂,不知藏到哪儿去了,竟连马都没骑走。 许樟见他的坐骑还在府门前,禁不住冷笑,寻了一匹上去,径直往宁国公与李氏的住所去了。 陈国公与老管家回来,便听人说了这事儿,一面着人去找宁国公,另一头又赶紧去追许樟。 那一头,李氏将宁国公打发走,心下仍是怏怏,想起不知身处何地的儿子,禁不住冒出泪来。 门帘一掀,走进来个三十上下的男人,面孔倒是端正,只是眉宇间带着轻浮气,不甚正经的样子,正是李氏的情夫陆离。 内室仆婢们见他来了,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陆离走进去,自李氏怀里扯了绢子给她拭泪,口中劝慰道:“小郎君吉人天相,你怕什么?哭花了脸,怕他回来便认不出你了。” 李氏昨日被人掌嘴,回府之后冰敷了大半夜,这会儿仍旧肿着,闻言不自觉的去摸面颊,没好气道:“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会心疼!” 陆离笑嘻嘻的看着她,见她虽恼,却没真的同自己生气,便伸手过去,大着胆子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揉了一下:“你要是帮我生一个,我不就心疼了?” 若换了别的时候,这会儿俩人就倒到一起去了,只是许二郎刚丢,李氏要能有这个心思就怪了,一把将陆离推开,不耐道:“我烦着呢,你别来搅扰。” 陆离也不介意,凑过去亲了她一口,又笑着看她,那眼眸里就跟带了钩子似的,勾的李氏的骨头都软了三分。 陆离见她神情不似先前那般不耐,便伸手将她外衫扯下,搂着进了床帐里边儿去,衣裳都脱得差不多了,却听外边儿忽然嘈杂起来,侍婢的惊呼声隐约传入耳中:“郎君,不可入内!” 李氏听这声音,脸上的迷情之态霎时散去大半,只是素日里有宁国公撑腰,这会儿也不怕他,只是颇觉奇怪: 老爷不是去寻他了吗,怎么叫他找到这儿来? 难道这二人正好错开了? 李氏心头疑惑,却还是坐起身来,往身上围了围被子,没好气道:“老爷不在,叫他赶快滚,我哪有这些闲工夫见他!” 她都不怕,陆离就更不怕了,嘻嘻哈哈的搂着她,一口亲了下去。 之前外边儿的仆婢能拦住许樟,是因为他根本就没进去的意思,宁国公心甘情愿戴绿帽子,他能怎么着呢。 可今天他就是狠下心来杀人的,几个文弱女婢,如何能拦得住。 李氏正跟情夫卿卿我我,嬉笑不已,便听房门“咚”的一声闷响,似是被人踹开了,登时柳眉倒竖:“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 许樟提刀进门,人还没拐进内室,声音便已经到了:“取你狗命的人!” 李氏听得一个战栗,心中陡然生出几分不安,胡乱拾起衣衫围上,七手八脚的往床下爬。 陆离更是软脚蟹,动作比她还要快些。 没等这二人收拾完,许樟已然进门,见他们衣衫凌乱,满面春色,便知是做了些什么勾当,神情中讥诮之意更甚。 他那个爹也是堂堂国公,能活成这样,也是世所罕见了。 李氏慌乱之际,陆离已经穿好衣衫,战战兢兢的看着许樟,便想绕过他,逃出室外去。 许樟看也不看,一刀斩在他腿上,但闻陆离惨呼连连,“扑腾”一声栽到地上,额头冷汗已然滚了下来。 许樟冷笑一声,抬腿踩在他胸膛,刀锋横劈,一颗大好头颅咕噜噜滚到床前,死不瞑目的盯着李氏看。 李氏吓得傻了,下身甚至涌出一股尿意来,打湿了她刚刚套上去的散乱襦裙,呆滞半晌,才猝然发出一声尖叫。 许樟缓步近前去,拿刀锋拍了拍她的脸:“你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吧?” 李氏只觉刀锋上凉凉的沾着什么,黏糊糊的贴上了自己的脸,心里实在畏惧,哆哆嗦嗦的哭了起来。 “我还记得你当初见我母亲时候的样子。”许樟抬腿将李氏踹倒,踩着她的胸口,缓缓用力:“你用那种惯用的恶心语调跟老头子说:她好老啊,还这么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爷的舅妈……后来老头子写了休书,你递给我母亲,触碰到她的手,夸张的大叫起来,说那不像是人的手,粗糙的像沙子。这些话,我一直都记得。” 李氏胸口被他踩着,渐渐喘不上气,眼眶里涌满了泪,每一滴都写着惊恐。 许樟用刀锋拍了拍她的脸,忽然反手两刀,划在了她脸上。 李氏只觉脸上一阵剧痛,胡乱用手去摸,却只触碰到外翻的皮肉与一手湿热,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禁不住放声痛哭。 “你还是这副模样看起来更顺眼一点,”许樟盯着她这副狼狈相打量一会儿,忽然笑了:“老头子回来看见,应该会很高兴吧。” 李氏嘴唇哆嗦几下,正待开口求饶,许樟却已经举刀下劈。 床帐上溅了一道血色,鲜红的刺眼,李氏的头颅滚了几滚,终于到了陆离身边,又一次与那情夫作伴。 陈国公等人抵达之时,便见后院已经乱成一乱,仆婢们惊慌失措,叫嚷声不断,还有人趁机偷窃财物,准备潜逃。 老管家当机立断,赶忙叫人封锁院落,召集府中仆从,吩咐封口,这才与陈国公一道往内室去。 清晨的空气清新,内室里却便是血腥气,陈国公刚一进内,便见许樟正站在一边,脸上看不出他任何心思,再远一点儿的地方倒着一男一女两具衣衫不整的尸身,皆已经身首分离,头颅齐聚在床下脚蹬边。 陈国公虽是文臣,早年却也曾经做过参军幕僚,见过残酷疆场,倒没被这场面吓住,定了定心,道:“那男人是谁?” 许樟没有做声,老管家脸上发热,低声道:“也是老爷的义子……” 陈国公虽知宁国公府向来荒唐,但听老管家说出那个“也”字来,神情中也不禁生出几分讥诮: 难为宁国公了,将绿帽子戴的这么正,唯恐歪了半分。 说曹操,曹操到。 宁国公在儿子的屠刀下逃过一死,心里不觉欣喜,反倒越想越担心。 他是跑了,他是李月兰小宝贝怎么办? 那逆子会不会去找她? 这念头一浮起来,宁国公腰也不疼了,腿也有劲儿了,偷偷回宁国公府门前去,却得知许樟已经走了,忙带伤上马,赶回住所去。 只是他回去的晚了,他的李月兰小宝贝儿,已经被砍成马赛克了。 “月兰啊,月兰!”宁国公痛哭出声:“你怎么抛下我先走了?” 许樟有些麻木的舔了舔嘴唇,提刀走了过去,目光森冷:“她才走不久,你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二更,五一快乐呀~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12、结果 宁国公早就被许樟砍了一刀,毫不怀疑他此时的话, 手扶门框, 便要往外逃。 许樟见状冷笑,一脚飞踹过去,将他踢到了院子里, 举刀便要去追。 老管家拼命拦住他, 苦劝道:“郎君, 可使不得啊!一辈子还长, 怎么能这么毁了?” 陈国公见了内室中李氏与那奸夫死状,也是暗叹一声, 他出门时带着家中仆从,赶忙叫人拦下许樟, 又将宁国公搀扶过来。 宁国公见局势已然被控制住,看着惨死的李氏,再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许二郎,神情霎时间转为狰狞:“你这逆子,我必要亲自处置掉……” 陈国公看他这般神态, 不易察觉的露出几分嫌恶,轻轻抬手,打断了宁国公的话,却到许樟近前去, 拍着他的肩,安慰道:“李氏生性淫贱,人尽可夫, 竟趁着宁国公不在府中,与人通奸,你身为人子,激怒之下杀死通奸父妾,也是情有可原,即便圣上知道,也不会怪你……” 许樟原本被愤慨与悲凉蒙住的心志渐渐返回,如何不知陈国公有意为他开脱,勉强笑了一下,道了声:“多谢陈国公。” 陈国公轻轻颔首,宁国公却是面色剧变:“月兰是我之妻,也是他的继母,以子杀母,天下之所不容,安能免于罪责?!陈国公,这是我们许家的家事,你不要多管!” 陈国公本就不喜宁国公忘恩负义,现下更有意袒护许樟,闻言哂笑道:“李氏几时成了你的妻室?宁国公,你是不是昏了头?许家的当家夫人,也该是正二品宁国公夫人,李氏几时受过朝廷诰命,又或者是进宫参加命妇宫宴,拜谒皇后?” 李氏本为婢妾,原本就不该扶为妻室,更不必说她身为妾侍,挑唆宁国公休妻另娶,又不守妇道,凶狠霸道,向来不为长安贵妇所喜。 乔妍在时,从不许她进宫参拜,高门勋贵家的当家主母,自然也不喜欢一个婢妾出身的淫贱女人进入家门,跟自己平起平坐,故而除去那些想着巴结宁国公的小门小户,还真没几个人愿意搭理李氏。 宁国公被问的词穷,面色涨红,讪讪道:“我是拿月兰当妻子的,那她便是那逆子的继母!” “再则,”他神情中显露出几分悲愤,痛心道:“即便是庶母,他也不该杀人,更不必说是尸首分离这样的侮辱!” “宁国公,你又忘了,李氏是婢妾,并非良籍,从根子上论,只是半个奴婢,许樟身为公府嫡长子,发落一个奴婢,固然有过于激进之过,却无需刑罚苛责,更不必说……” 陈国公目光讥诮,几乎掩不住神情中的轻蔑:“更不必说李氏与人通奸,捉奸在此,长子为父行孝,杀她何罪?你哭了月兰那么久,就没看见她旁边还有颗头颅跟她双宿双飞吗?” 宁国公又不瞎,一进门便看见了,只是这事儿他从前就遇见过,冲击自然不会很大,那奸夫他也认识,还要唤自己一声义父呢。 陈国公说这话,本也不是为了辩驳宁国公,只是单纯的不给他情面,公然打脸罢了,宁国公是能将李氏情夫收为义子的神奇存在,此时也不觉得丢脸,反倒是许樟和老管家,几乎抬不起头来。 “昔年永嘉长公主与寿春县主的丈夫杨豫之私通,驸马闻之,领府兵将其捉拿,私刑处死了杨豫之,圣上听闻此事,也并没有见怪,令永嘉长公主与驸马和离,又对驸马加以安抚。” 陈国公显然是要护住许樟,向宁国公冷冷道:“杨豫之是长广长公主与安德郡公的儿子,身份难道不比李氏和那奸夫尊贵?他因为与姨母通奸,被驸马所杀,圣上没说什么,太上皇没说什么,连长广长公主和安德郡公也没说什么!为什么?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人能做的事情,一头畜生,死了也就死了,与人无尤!” 有这么个先例在前,宁国公哪里能再说什么,讷讷半晌,忽然灵光一闪,激愤道:“这小畜生可不是因此杀人,他是想杀了我,再杀月兰,还说想跟我们同归于尽!月兰是侍妾,他可以杀,我是他老子,难道也可以杀?!” 陈国公当时只听老管家匆匆说了几句,却不清楚内中原委,现下听宁国公开口,不觉为许樟生出几分悲凉来: 这样一个前途正好,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要被逼到什么境地,才会豁出一切,想跟自己的父亲同归于尽? 若换了旁人,陈国公或许会觉得做儿子的太过偏激,但到了宁国公府这一家人身上,却只觉得许樟可怜。 “宁国公,你糊涂了,”他叹口气,道:“你出门归家,却发现李氏正与人通奸,情夫唯恐你怪罪,想要杀人灭口,不想只是伤了你手臂,是许樟闻声而来,杀了这对奸夫淫/妇,为父报仇……” 宁国公听他颠倒黑白的一通说辞,怒的想要跳脚:“明明是这逆子悖逆,罪该万死!” “宁国公失心疯了!”陈国公冷下脸来,喝道:“将他关到内室中去,别胡言乱语!” 许家的人不敢动手,陈国公府的人却敢,三两下将宁国公绑成了蚂蚱,丢进内室去跟李月兰小宝贝作伴。 他毕竟是许家的家主,徐家仆从面色不免有些迟疑,好在老管家余威犹在,将所有仆婢唤了来,先把李氏的狗腿子收拾掉,杀鸡儆猴之后,又将陈国公那一通说辞讲与众人听。 众多仆从都猜到今早晨是怎么了,只是这会儿上头有人兜着,也没人会真的多嘴,齐齐应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陈国公却向老管家道:“他再荒唐,也是大唐国公,这样私下囚禁,并非长久之道,还是应当入宫一趟,向圣上秉明此事,也免得长安纷议,有毁许小郎君声名。” 老管家见多了宁国公近年来的荒唐像,早就当他死了,闻言拍板应声,慈爱的看着许樟,道:“别怕,我与你一道进宫去说,圣上不会见怪的。” “多做准备,也没什么坏处,”陈国公又是一声叹息,叫老管家遣人回府去取身干净衣袍来给许樟换上,又令人往卫国公府去送信,请秦国夫人前来,陪同入宫:“有她在,事情会简单很多。” 许樟有些木然的坐在一边,不知再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方才敛衣行礼,感激道:“国公大恩,许樟永不敢忘。” 陈国公笑着将他搀扶起来:“先等过了这一关,再去说别的吧。” 宁国公被关在内室,先是叱骂不止,后来见没人理会,又兼臂膀隐痛,看着身首异处的李月兰小宝贝,终于痛哭出声。 …… 乔毓离开朱虚侯府,便待回家去会情郎,哪知刚到府前,便遇上了陈国公府的人,问明事情原委之后,不禁火冒三丈:“这龟孙是不是戴绿帽戴的傻了?为了一双奸夫淫/妇,要自己亲儿子的命?!我这就去(锤他)!” 那侍从见她这模样,赶忙劝住:“使不得,我家老爷说了,要请夫人一道进宫,向圣上陈明此事……” “不必了,圣上现下正在卫国公府,”乔毓反应过来,走近几分,笑着嘱咐道:“你回去请陈国公暂待,收拾好现场,再叫底下人录好口供,保管叫那绿帽精翻不了身!” 明明是正义的一方,被你这么一说,怎么一下子转成反派了? 那侍从僵了僵,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应声,向她行个礼,快马赶了回去。 “我就说那老王八蛋不能纵容,偏你这么多事,什么是一起打天下的人,什么居功甚伟,你不就是怕人说你鸟尽弓藏,刻薄寡恩嘛,”乔毓进了门,忍不住埋怨几句:“你看这事儿闹的,恶心不恶心。” 皇帝也没想到最终会发酵成这样,虽然并非他本意,却也有他默许的缘故在,静寂几瞬,方才叹道:“是我不好。” 他这么坦然承认,乔毓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凑过去在他面颊上“啾”了一下,道:“现下再拨乱反正,也来得及。” 皇帝看她变脸这么快,禁不住失笑,揉了揉乔大锤的脑袋,道:“走吧。” 两人赶到那儿的时候,许樟已经换了衣袍,面色惨淡的站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宁国公仍旧被关在屋子里,不时有低哑的哭声传出来,搞得跟闹鬼一样。 乔毓不在乎宁国公死活,却怕许樟出事,大步近前去摸了摸他的脉,确定无碍之后,方才道:“还好吗?” 许樟神情中带着些许疲惫,目光却是释然的:“好不好的,都已经是现在这局面,能摆脱掉这个家,应该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乔毓没有体会过来自家人的恶意,但只消颠倒思维,想象一下乔家人全都变成宁国公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就禁不住要打冷战,见皇帝正跟陈国公与老管家说话,便悄声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最初结义的三个人中,心思最为细致的其实是许樟。 他没有见过明德皇后,却跟那些与她相熟的人一般,抽丝剥茧猜出了她身份,这便可见一斑。 皇帝与明德皇后感情甚笃,失而复得之下,更不会为了许家这些事驳她的情面,此事显然就是板上钉钉的稳了。 许樟看着她,慢慢的笑了:“大锤哥,遇见你可真好。” 乔毓也笑了:“我遇见你,也觉得很幸运。” “不一样的,”许樟轻轻摇头,道:“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天生一股昂扬之气,无所畏惧,也无从征服,好像骨子里就带着叫人向往的激越……” 皇帝那头跟陈国公说话,还分了一半儿心神关注乔大锤,听这俩人越说越不对劲儿,赶忙将许樟叫过来,正色道:“事已至此,你有何打算?” 禁卫受令将宁国公从内室中放了出来,听闻皇帝这话,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下,急道:“圣上,这等悖逆之子,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共愤,安能轻纵?!” 乔毓瞅了他一眼,嗤笑道:“你是在影射圣上对太上皇做的事情吗?” 宁国公生生给噎住了:“臣,臣不敢……” “够了,”皇帝垂眼看着他,轻轻道:“这些年来,你也够荒唐了。他只是运道不好,投生成你的儿子,并不欠你什么,就算了顾念结发妻子的恩义,也放过他吧。” 宁国公听他提起发妻,面色逐渐涨红,神情中似乎也生出些许愧疚,讷讷几瞬,终于低下了头。 “许樟,”皇帝道:“你还没有回答朕,日后有何打算?” “请圣上准允我易名更姓,从此与宁国公府再无干系,也与宁国公再无父子之情,”许樟叩头到地:“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宁国公听得面色微怒,见皇帝在,倒没再说什么。 皇帝则道:“你想改个什么名字?” “我外祖父有两子一女,前朝战乱,竟无儿孙存活,母亲在时也曾说过,我日后或可过继一子到舅父名下,传袭香火。” 许樟说及母亲时,神情柔和下来,顿了顿,方才道:“我现下并无儿息,也不愿再从父姓,我母亲姓赵,从此之后,我便姓赵吧。” 皇帝轻轻颔首,显然赞许,又道:“叫什么呢?” 许樟笑了笑,道:“还没有想好。” “那便慢慢想吧,也不急。”皇帝吩咐左右赏赐许樟,加以安抚,又向宁国公道:“李氏淫贱,不可为诰命夫人,今与人通奸被杀,罪有应得,找个地方埋了就是,丧事不必大办,至于许二郎……” 他皱起眉来:“他生母既为妾侍,安能越过嫡长子承爵,即刻废黜其世子之位,安安分分做他的庶子吧。” 宁国公听他提及李氏,神情中显露出几分悲痛,又听皇帝对于李氏的处置颇为轻蔑,神情中不免浮现出些许不满:“圣上,这怎么行,月兰她……” “宁国公,”皇帝冷漠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绿帽子戴的太久,直接给压傻了?朕是在吩咐你,不是在与你商量。” 宁国公面色一白,有些仓皇的跪地,应了声:“是。” “你病了,还病的不轻,”皇帝道:“老老实实在家里养着吧,别出去贻笑大方了。李氏你愿意埋了就埋掉,不愿意的话缝缝补补也还能用,随你的意。就这样吧,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章,我可是认认真真在过劳动节的!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13、改名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皇帝似乎有些怅惘,出了门, 同乔毓道:“或许是真的老了, 又或者是被富贵荣华消磨掉了昔日的斗志,我都要认不出他了。” 陈国公年轻时候便在皇帝帐下做参军,也曾见过宁国公, 同样颇觉唏嘘:“谁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呢。” 顿了顿, 他又偷眼看皇帝一看, 道:“大概, 真的是上了年纪吧。诸多有为君主,年轻时意气风发, 锐意进取,到了晚年, 却裹足不前,昏聩起来……” 皇帝听得眉头一跳,苦笑道:“朕还没有老,这又是在外边,当着阿毓的面, 你就别进谏了。” 陈国公道了一声“冒犯”,却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圣上也该引以为鉴才是。” 皇帝闷闷的应了声,神情略有些郁卒, 乔毓看他一眼,禁不住笑了,转头便见许樟与老管家一道走出门, 迎着上午的阳光,轻轻眯起眼来。 那神情中有释然,也有迷惘,她看的心下一软,近前一步,安抚道:“回去歇一歇吧,别急着往万年去了,遇上这么一桩事,心里必然是别扭的。” 许樟轻轻应了声:“好。”向皇帝与乔毓辞别,与陈国公和老管家一道离去。 乔毓跟皇帝并肩站在阳光下,目送这群人身影离去,忽然道:“陈国公方才说的,其实也有道理。” “什么?”皇帝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乔大锤又要说他的黑历史了。 关键是这黑历史这会儿还没发生,他哪知道自己日后做了些什么啊。 皇帝有些头大,情不自禁的叹口气,道:“阿毓,能不能不说这个了?我这会儿不是还没老吗,你就别急着编排我了。” “那就不说了。”乔毓抬起头,看着他笑,双目明亮,雪白的牙齿倒映着初秋的阳光,有种叫人目眩的逼人明媚。 皇帝看得一怔,不禁想起自己初见乔妍时的情景,伸手去刮了刮她鼻尖,自然而然的挽住了她的手。 两人都没有上马,就这么街道上慢行,日头升的高了,阳光落在身上,带着金灿灿的暖意。 周遭府邸出行的人也多了,见有禁军跟随,便知是皇帝在此,下马离车施礼,不须皇帝开口,就被高庸客气的请走了。 就这么晒着太阳,跟情郎在阳光下散步慢行,其实也是件颇为舒服的事情。 乔毓欣然而笑,慢悠悠的走出这一坊,正待跟皇帝说句话,就听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远远瞧见禁军扈从,飞速赶到近前。 皇帝见那人是金吾卫装扮,便知道是出了大事,宫中尚有宰辅值守,等闲事项也会等他回宫再议,现下寻出宫来,显然是有要事相商。 果不其然,那一行金吾卫近前,呈交文书过去,皇帝撕开看了一眼,眉头登时拧个疙瘩。 吐谷浑寇边,擅杀唐使,陇右道全线告急! 乔毓见他面色不豫,眉宇间亦有些恼火,心生狐疑,正左猜右想,却见他将那文书递到自己面前了。 他们这样的关系,也无需避讳,她接过来看了眼,目光中便透出三分冷意:“没什么好说的,锤他!” 皇帝也是这个意思。 他登基之初,首要大敌便是突厥,铆足了劲儿,意欲雪昔日便桥之盟的耻辱,正整顿军备,厉兵秣马之际,突然间跳出个皮皮虾来,虽然不甚放在眼里,但也足够叫人膈应了。 更不必说两军交战,不杀来使,吐谷浑擅杀唐使,一巴掌拍在大唐脸上,再不加以还击,周遭小国岂不会以为大唐是泥捏的? 皇帝面上显露出几分冷厉,无暇多说,令人牵了马来,与乔毓一道飞驰而去,玄武门缓缓打开,二人并骥而行,很快消失在初秋的微风中。 …… 许樟沉默着回了宁国公府,安顿好诸多琐事之后,便倒头睡了,老管家知道他心里苦,也不多问,一边整顿府中事宜,另一边又叫人守在屋外,也好有个照应。 许樟这一觉睡得有些久,直到傍晚时分才醒。 他没叫人进屋,一个人在塌上躺着,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初自己刚进长安就受人追杀,被乔毓和苏怀信救下之后,在客栈里睡的那一觉来了。 总觉得那还是昨日发生的事情,可细细回想,却是大半年之前了。 李氏死了,跟宁国公也算是恩断义绝,从此以后,他的路又该怎么走? 许樟心里有短暂的阴翳,但转念一想,最难的那一关已经过去了,从此天高任鸟飞,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坐起身来,用凉水洗了把脸,收拾齐整之后,又叫人备了些薄礼,向老管家道:“陈国公于我有恩,于情于理都该去走一趟。” 老管家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许樟去的不巧,皇帝召几位重臣入宫议事,陈国公上午进宫,这会儿都没回来,接待他的是陈国公夫人。 “听说吐谷浑寇边,想来王师不日便要西进。”陈国公夫人听丈夫说了一嘴,向许樟冷哼道:“撮尔小国,竟也敢冒犯大唐天威!” 许樟笑道:“年青一代的领头羊们,或许就要随军出征了吧。” 他虽也通晓兵略,精于骑射,但论及行军作战,却远不如苏怀信与乔安这样有父辈精心指点的人,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抵就是脑子还不算坏,长于谋略。 只可惜,以三寸之舌,行走百万军中的说客,已经不吃香了。 许樟想到这儿,忽然出起神来,陈国公夫人唤了几声,方才将他惊醒,忙致歉道:“夫人见谅,我实在是……” 陈国公夫人从前就想将爱女嫁给他,自然是极看中这年轻人的,见他神色怔楞,面色憔悴,还当他是因为宁国公之事伤神,心下愈加怜惜,谆谆嘱咐道:“你大抵是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毕竟还年轻,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许樟领受了她好意,再三谢过,方才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却被一个青衣小婢拦下,低声说了句:“许小郎君,我家女郎有请。” 刚刚才离开前厅,陈国公夫人此时仍在厅内,想也知道周家没人敢在此时假冒周家女郎的名头,或许此事就是陈国公夫人默许的。 许樟心下清明,轻轻应了声好,便跟在那小婢身后,绕过游廊,到了东侧的亭台之中。 举目去看,便见周五娘正等在亭中,见他到了,眉宇间显露出几分羞色,煞是动人。 许樟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前去,道:“五娘有礼。” 周五娘行个万福,抬眼看他一看,又低下头,道:“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你还好吗?” 许樟道:“幸得上天庇护,令尊相助,平安无恙。” “李氏无礼,宁国公也……” 周五娘毕竟是女郎,不好说那几个难听词汇,略顿了顿,略过去之后,方才微红着脸,声音低不可闻道:“你知道我母亲,想撮合我们么?早先不曾提,是怕你家中……现下却没有这些后顾之忧了,你若有意,便请人来提亲吧。” 许樟也曾见过周五娘几次,知道她性情温柔腼腆,却不想竟也有这样大胆奔放的一面,不觉微微一怔。 周五娘见他不语,颇觉窘然,默然几瞬,又道:“李氏婢妾出身,许二郎原就不该承袭世子之位,我会求阿爹上疏,重立你为世子的……” “多谢你。”许樟终于回过神来,温和的笑了笑,道:“但是,真的不必了。” 周五娘目光诧异,抬眼看他,忽然想到另一处去了,面红耳赤道:“我不是贪图世子夫人的名头,也不是为了名利,我只是觉得,那本来就该是你的……” “我明白的。”陈国公忠耿刚正,陈国公夫人古道热肠,这样一双夫妻,怎么会将女儿养歪呢。 许樟莞尔,却道:“只是我既然已经与宁国公断绝关系,那他所有的一切,便都与我没有关系了。他这个人是这样,他的爵位也是这样。男儿应当鹰击长空,自觅封侯,怎么能只等着承袭父爵,坐享其成?” 周五娘有些赧然,羞道:“是我轻看人了。”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却无福消受。” 许樟心里已然有了主意,现下更不打算吊着人家姑娘,坦然道:“五娘,我很快就要走了。离开长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是个好姑娘,该找一个爱惜你的良人,度此一生,只可惜,我怕是不能回京参加你的婚仪了。” “你要离开长安?” 周五娘面色微急:“这根本没有必要,圣上既有了决断,你也与宁国公断绝干系,何必……” “瞒不下去的,我知道。”许樟笑的洒脱:“当日看见的人何其之多,圣上难道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吗?人子弑父,终究是有违天理的。我若继续在万年待下去,保不准就会拖累别人,还不如离开此地,海阔天空。 ” “怎么会这样呢,”周五娘有些心酸,替他觉得委屈:“许小郎君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以后不要再这么叫我了,”许樟反倒豁达,笑了笑,道:“我已经同圣上讲了,自今日起,便随母亲姓赵。” 周五娘道:“姓赵,名什么呢?” “忠信以发之,德音以扬之,我母亲在时,很喜欢这句话,不如便叫德音,”许樟如此说了一句,略一思忖,忽又摇头:“音字犯了师母名讳,不好,不好……” “今民将在祗遹乃文考,绍闻衣德言,”周五娘轻轻道:“叫德言吧,好不好?” “赵德言?”许樟念了几遍,笑道:“是不错。” 他似乎释下了万重枷锁一般:“从今以后,我便叫赵德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不晓得大家知不知道赵德言~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14、京郊 周五娘见他如此神态,唇边也不禁显露出几分笑意, 不知想到何处, 忽然怅惘起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道:“你离开长安, 要多久才会回来呢?” 赵德言微微一怔, 旋即意会到她心意, 摇头道:“你不要等我。” 周五娘不应, 却低声问道:“一年,两年, 还是三年呢?” “我也不知道。”赵德言答了一句,又正色重复道:“不要等我。” “我等你三年。”亭边落了块山石, 大抵是从近处假山上掉下来的,周五娘轻轻将它往一侧踢了踢,低声道:“我家中还有堂妹,迟迟不嫁,别人会说闲话的……我倒没什么, 只是不能拖累堂妹。” 赵德言听得心头一震,垂眼去看周五娘,却见她低着头,不再言语, 两颊却已经染了红霞,皆是少女的忐忑与情思。 “好。”他轻轻说:“就三年。” …… 赵德言走了,周五娘却坐在厅中, 微红着脸,径自出神。 陈国公夫人从前厅过来,见女儿这般情态,禁不住摇头失笑:“他怎么说?见你这模样,似乎是定了。” 周五娘面上笼着淡淡羞涩,拉着母亲在身边落座,又低声道:“他不肯要宁国公的勋爵,说要自觅封侯……” “好,这才是有志气的男儿,”陈国公夫人赞道:“他是宁国公的长子,真接了那爵位,谁也说不出错来,但这会儿还是往外推,铁了心要一刀两断,才能看出品性呢。” 周五娘抿着嘴笑,神情温婉恬静,略顿了顿,忽然站起身,一掀裙摆,跪在了母亲身边。 陈国公夫人见状微惊,猜到他们是说了什么预料之外的话,容色肃然起来:“怎么了?” 周五娘便将于赵德言的约定一一讲了,最终叩首道:“女儿不孝,怕要叫阿爹阿娘忧心了。” “三年啊……” 陈国公夫人也是母亲,再喜欢赵德言,也不会越过自己的女儿。 她叹口气,将周五娘扶起,道:“你今年十六,再等三年,也才十九,倒也不急,只是女儿家的青春何等宝贵,你真的要等下去吗?” “要等。”周五娘声音细弱,语气却颇坚定:“我应下了,便不后悔。” “好。”陈国公夫人将女儿两鬓碎发挽回耳后,温柔道:“你既心甘情愿,我与你阿爹也不会拦着,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遇上这样开明的父母,是何等的幸事。 周五娘眼眶湿了,低声唤了句:“阿娘。” “做父母的,总是希望儿女好的,你既中意他,那便等吧,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多留两年,也好在我们膝下尽孝。” 陈国公夫人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和煦道:“阿娘希望你能活的快乐。” …… 皇帝即位之初,国政不稳,突厥趁机南下,与之签订便桥之盟,而在西南,吐谷浑同样侵犯兰州、鄯州等地,迎头就被打回去了。 突厥也就罢了,好歹也是纵横漠北的霸主,你吐谷浑算哪根葱,也跳出来捡漏? 食屎去吧! 或许是那一棍子被打的狠了,吐谷浑安生了两三年,老老实实纳贡称臣,直到今年春,西南大旱,牧草缺乏,方才有所异动,不时东进劫掠,兰州几次上疏陈情,朝廷也降下文书申斥,没想到最后经发酵成这等局面。 皇帝与乔毓进了太极殿,便见几位宰辅神情凛冽,皆已经在等候,见皇帝到了,俯首请道:“吐谷浑人面兽心,不顾恩义,劫掠西南百姓,擅杀唐使,臣请圣上挥军西进,擒其君主,问罪于太庙!” “原该如此。”皇帝断然道:“诸卿以为该以何人为帅,何人为将?” 侍中赵融道:“邢国公苏靖用兵如神,正在京中,可为主将。” 魏玄则道:“常山王戍守西北,可为策应,此战结束,也该调遣回京,以安宗室,再则,吴国公、高甑生皆稳妥之将,皆可随行。” 卫国公在侧,适时的添了一句:“吐谷浑撮尔小国,以这几位为主将,不免有杀机牛刀之嫌,或可遣小辈同行,代为破贼。” 陈国公听得笑了:“邢国公府的世子苏怀信、卫国公府的二郎乔安、御史大夫家的堂侄高裴,还有卢国公府的五郎卢英,都是一时英才,不妨也叫他们同行,叫长辈指点,也是历练……” 时下将帅之才如皇帝、邢国公、卫国公等人,正处在最好的时候,精力充沛,思维清晰,若不趁这时期多带带小辈,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天下终究是要一代代传下去的,权柄最终也会落到年轻人手中,皇帝看得很明白,自无不许:“叫他们好好学,待从战场归来,也要向皇太子讲一讲,叫知晓边疆战事才好。” 众臣应声,皇帝又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粮器物的调用,便要由户部与太仆寺多加看顾,若有人敢上下其手,贪赃枉法,朕必严惩不贷!” “是,”众人忙俯首道:“唯圣上能作威作福!” 乔毓坐在皇帝身边,心里痒的跟猫爪子在挠似的,好容易等到正事说完,一双眼睛就扑闪闪的盯着皇帝看,见后者不理她,又扭头去看其余人,就希望有个人能适时的冒出一句: 能不能叫乔大锤也跟着去? 她这么厉害,能帮着做好多事儿呢! 卫国公知道小妹年轻时候是个什么德行,可不敢叫她跑出去撒野,在长安的时候,有这么多人盯着,她都能闹出那么多事来,等到了西南,天高皇帝远的,鬼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再说,她这会儿的身份毕竟不一样了,真在那儿出了什么事,岂不要叫皇帝和皇太子记恨那些将帅一辈子? 卫国公着实不敢冒这个险,迟疑再三,还是决定保护好吐谷浑无辜反派们的安全。 殿中人都知道乔毓身份,更知道她那做派,这会儿看她坐不住了,皆是忍笑不语。 常珪道:“秦国夫人,你有事吗?怎么坐立不安的。” 乔毓如何看不出他们神态中的调侃之色,气闷道:“你们都看我的笑话!” 众人听罢,随即哄笑出声,乔毓更气了,告状似的看着皇帝,想叫他帮自己说句话。 皇帝看乔大锤气鼓鼓的小儿女模样,心都软了,揉了揉她的头,笑吟吟道:“你不是说老夫人近来体弱,要帮着调养吗?” 乔毓霎时间反应过来,又羞又愧——她差点把世南哥哥给忘了! “好吧,”她垂头丧气道:“我哪儿都不去了,老老实实的留在长安。” 诸事既定,那便不必再行迟疑,皇帝旋即下旨,以邢国公苏靖为帅,常山王、吴国公等人为将讨伐吐谷浑,又令年青一代的领头羊们随从前往,捡捡经验。 乔家要去的只有一个乔安,这会儿自然得到了全家人的关爱与怜惜,先去乔老夫人那儿说话,又被亲娘、叔母、姑母们挨着叮嘱一遍,最后又被卫国公和昌武郡公叫去,说了大半天话。 乔安心有戚戚的向堂弟道:“如果我是只鸟,这会儿一定被舔秃了。” 乔南长于文墨,不擅兵事,这会儿忍俊不禁道:“他们是担心你。再则,经此一役,大哥或许就能回来了……” 卫国公府的世子乔旬领军在外,也差不多了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吐谷浑之战结束,军政调动,想来便能回京。 乔安想到此处,神情中不免添了三分憧憬:“我此去吐谷浑,或许能见到大哥呢。” 小辈儿们说话的时候,乔毓正气呼呼的在床上打滚儿,一个劲儿道:“我也好想去啊!” “你快闭上嘴吧,吵死了,”别人惯着她,常山王妃却不惯,没好气道:“怎么跟野猴子似的,没个安生!” 乔毓闷闷的搂着枕头,道:“姐姐,你再凶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毛病。”常山王妃嘴上说的凶,但还是揉了揉大锤的脑袋,道:“药都煎好了没有?好了的话就给世南送去。” 乔毓立马从床上弹起来,道:“我这就去。” 或许是心诚则灵,又或者是上天见怜,萧世南服药几日,竟觉得似有好转。 乔毓颇受鼓舞,嘴上虽也念叨着想去打吐谷浑,一颗心却是留在长安,只想守着萧世南,得出个好结果来。 日子就这么或安生,或鸡飞狗跳的过去,一直到了大军离京的那一天。 皇帝在太极宫为将帅送行,喝过酒后,众人于长安郊外开拔,浩浩荡荡往西南去。 乔安走了,家里边儿就跟少了好多人似的,乔老夫人跟卫国公夫人都有点提不起精神,连带着几个小辈也有些蔫。 最后,还是乔静道:“听人说郊外庄园的葡萄都熟了,菊花也开得好,左右咱们无事,不妨出去小住几日,也算是透透气。” 卫国公夫人有二子二女,这会儿就只有小女儿在身边,在家中睹物思人,着实伤怀,也想出去走走,便笑着道:“阿娘若是愿意,咱们就一块儿去。” 乔老夫人找回了小女儿,身子便好了大半,闻言自无不应,笑眯眯道:“叫人去收拾东西,咱们这就走。” 出去玩这种事,在哪儿都是受人欢迎的,乔毓从朱虚侯府回去,知道这消息也颇欢喜,叫白露去收拾行装,又盘算着可以趁机出去打猎,又或者是将构思已久的几件东西鼓捣出来。 那庄园便在京郊,依山而建,幽雅而又僻静。 乔毓是头一次去这儿,骑马绕着转了圈,见密林匆匆,山势微妙,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有点打鼓。 “这儿的地势不好,”她同常山王妃道:“安营扎寨的话,是下下之选。” “你又来了,”乔老夫人拿手指点了点她,失笑道:“当年刚到这儿,就这么说过,这会儿还这么说。” 昌武郡公夫人忍俊不禁道:“小姑,这是长安,不是边塞,有扈从戍守呢,咱们只说玩乐,不讲军务。” 乔毓也觉得自己想多了,但脑子里总绷着一根弦,催马四下里转了转,便见一里之外还有座庄园,门户紧闭,上边挂着锁,似乎没有人住。 她犯了嘀咕,问白露道:“这是哪一家的宅院?” “早年夫人便曾问过,我还专程去打探,”白露神情有些微妙,顿了一下,方才道:“仿佛,是荥阳郑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更~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15、闹鬼 荥阳郑家? 那可是老熟人了。 乔毓想着死在自己手上的郑彦石,再想想被自己领着人搬空的郑家府库, 神情中不禁显现出几分揶揄。 她坐在马上去看, 便见那庄园门户深锁,院墙高耸,在外瞧不到内里是何情景, 催马近前, 往门口那儿走了走, 却发现门前有残留的灰烬在, 像是此前有人在这儿烧过什么似的。 乔毓心头一动,下了马去门前细看, 却也不曾发现什么端倪,有些纳闷的嘀咕一句, 仔细瞧过锁头,又跳起来扒着墙头往里边儿看。 近来没有下雨,院中的花木已经有了几分萎靡之态,显然是没人仔细顾看的,乔毓眉头不觉蹙起, 正待从墙头上下去,却见院中角落里似乎也有烧过东西的痕迹,乌色的灰烬仍有残留。 “怪哉!”她自语般道:“这么大的宅院,即便郑家的主人们不来住, 也该有仆从留下打理的,怎么任由它荒废?那锁头有些旧了,锁芯上的划痕也不少, 此前应该有人常驻于此才对,这会儿怎么没人了……还有,他们在这儿烧了些什么?” “鬼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白露虽也觉得奇怪,却懒得猜度郑家人是何心思:“只要别碍到咱们,谁稀得管。” 立夏也是这想的。 乔毓心下疑惑,但也不至于翻墙进去瞅瞅,最后看了这宅院一眼,上马往自家庄园去了,临进门前,又叮嘱扈从们:“这儿毕竟不是长安城内,都惊醒些,夜里留人值守,小心为上。” “是,”扈从们恭声应了:“四娘只管安心吧。” 比起长安城的浮躁,郊外便要静谧许多,空气清新,鸟鸣清脆,着实宜人。 第二天一大早,乔家的女眷们便醒了,一道用过早饭,又出去透气,乔老夫人与长女和两个儿媳妇一道在院中赏花,小辈儿们则约着出去玩儿了。 院子里的葡萄已经结了果,压得藤枝都低了,紫红色的果子密密麻麻的挤在绿叶中,甚是喜人。 乔静和乔菀挎着小篮子去摘,紫红色的果子搁了满满一篮子,亲自拿去洗了,送去给长辈们用。 乔毓也没闲着,跟乔南一道出门,又叫上几个相熟哥们儿往山间去打猎,转悠了一圈儿之后,拎回去几只山鸡野兽,算是添菜。 “听说许樟要走了,”众人催马回去的时候,高三郎叹道:“仿佛是打算回乡去拜祭母亲,再也不打算回长安这个伤心地了……” 乔毓也曾去看过三弟,却不知他打算走的事情,闻言不觉一怔,周遭的年轻人却已经议论开了。 “他又没有错,为什么要走?若换成我,摊上这么个爹,早一刀砍死了!” “天妒英才,这么好的人,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呢……” 还有人说了些什么,乔毓已经听不见了,将挂在马兜上的山鸡野兔丢给高三郎,丢下一句:“我去找他。”便催马离去。 或许是因为心境变化,再入宁国公府,总觉得这府邸萧瑟良多。 乔毓踏着初秋的落叶进了门,见了赵德言,头一句话就是:“你小子不地道,要走这么大的事,满长安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赵德言反倒笑了,吩咐侍从上茶之后,便将闲杂人等打发掉了:“长安我是待不下去了,还不如换个地方,也免得给你们添麻烦。” “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大锤哥,不必劝了。”他止住了乔毓要说出口的话,道:“离乡大半年,我也该回去看看母亲,在她的坟前上几柱香了,等拜见过她……” 他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往漠北去走一趟。” 乔毓见他神情郑重,便知此去并非是为游山玩水,又或者是散心,心头不禁一跳:“漠北?” “是,漠北。”赵德言道:“吐谷浑撮尔小国,不堪一击,吐蕃四分五裂,松赞干布年少,正焦头烂额……” 说到此处,他微妙的顿了一下,饶有深意的笑道:“囊日论赞刚刚过世,吐蕃王朝便被他的属臣分裂,固然有其臣属狼子野心的缘故,但观其几方领域分布,怕也有剑南道中人插手其中吧。” 乔毓不得不钦佩于他的思维之敏锐:“的确是。” “吐蕃分裂,自顾不暇,想也无力入侵,那大唐的心腹大敌,便只剩了突厥,”赵德言道:“德言不才,不能上马弯弓,却也想为国略尽绵薄之力。” 乔毓听得一阵恍惚,呆了几瞬,方才道:“你方才自称什么?” “德言,”赵德言笑道:“这名字好不好听?大锤哥,以后你再见我,怕要改个称呼了。” 乔毓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着他看,脑子里想的却是后世那个活生生把颉利可汗忽悠瘸了的赵德言,半晌过去,才咂舌道:“赵德言?!” 赵德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既打算远赴漠北,这名字便不该叫世人知晓,此时知道的,也不过你我、二哥三人,再加上一个五娘罢了。” 陈国公夫人有意嫁女于赵德言,这事儿乔毓是知道的,陈国公夫人还曾专程托人问过常山王妃赵德言品貌如何,现下听赵德言提及,心中一片雪亮:“你与五娘的事情,可是定了?” “并不曾。”赵德言也不瞒着她,将自己与周五娘的三年之约讲了,又起身施礼,恳求道:“我此去路途遥远,更不知几时能归,家中诸事,便请你多加照拂。老管家年事已高,好在收养族侄为子,倒也老有所依……” “快起来!”乔毓忙将他搀扶起:“这本来就是应尽之份,你再说,就见外了!” 赵德言站起身来,又往书案底下取了封信,双手递了过去:“我若没能回来,就把这封信给五娘吧,她性情温柔,可也是个爱较真的性子,若真是没有消息,不知要挂怀多久。” 乔毓隐约猜到面前的赵德言,便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个赵德言,心中担忧倒也不甚多,接过那封信,笑着安抚道:“别自己吓自己,我还等着吃你们的喜酒呢!” 赵德言笑的洒脱,眼眶却微微泛湿,忽然伸臂过去,轻轻抱了她一下。 “有句话,我一直不好意思说,分别在即,却也没什么了,”他低声道:“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拿你当亲哥哥看的……” 赵德言说到最后,语调中已然带了三分哽咽,乔毓心头一烫,忽然体会到了离别的苦楚。 “早去早回,”最后,她道:“万万保重。” …… 许樟走了,没有跟人告别,也没办什么欢送宴,前几日苏怀信出征时,也来此说过话,今日再见了乔毓,便无甚心事,背着行囊,就此催马离开了长安。 他入长安城时便只有一个人,现下里去,也还是一个人,乔毓目送他挺拔背影消失在远道上,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都说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笙歌散尽之时,又有多少人能坦然离去呢。 她心里五味俱陈,不是难过,也不是伤心,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并没有催马快行,而是放慢速度,略带怅然的返回了京郊庄园。 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在周遭丛林草木上,带起淡淡的萧瑟,马蹄声惊动了几只飞鸟,扑棱棱振翅飞向远处。 乔毓心有所感,扭头去看,却见早先空置着的那处郑家庄园门前停了几辆马车,仿佛是有人来了,还有些扈从守在门前,远远望去,略觉有些扎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虽觉奇怪,但因着两家的关系,也不打算凑头去问,催马越过那地方,便直奔自家庄园去,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再回头看,却见那马车里走出几个人来,不是女眷,也不是男宾,竟是几个中年道士。 乔毓心下愈奇,到了乔老夫人跟前,还说起这事儿来:“郑家人搞什么,叫几个道士过啦,难不成是闹鬼?!” 她这话原也只是猜度,哪知刚刚说完,乔老夫人、常山王妃和两位嫂嫂便齐齐失笑,连一侧的乔静、乔菀也是忍俊不禁。 乔毓眼珠一转,诧异道:“怎么,还真是闹鬼?” “前不久,郑家的人来过,”卫国公夫人掩口笑道:“说是隔壁那宅院不太平,半夜里总听见女人哭声,不得安宁,守夜的扈从们病了好几个,还有丢了性命的,找道士来看过,说是有阴魂作祟……” “胡说八道!”乔毓毫不客气道:“郑家家大业大,会在乎这么个宅院?为了几个护院找人来看,还搞得这么大阵仗,他们也忒菩萨心肠了!” “倒也不是为了那几个护院,而是为了半夜的女人哭声——说来,此事还与你有些干系。” 乔毓微露诧异,却听昌武郡公夫人继续道:“郑彦石娶妻卢氏,家中姬妾甚多,卢氏前几年做了胎,却被姬妾冲撞,生生掉了,那时候她膝下只一个女儿,掉了的却是个男胎,可想而知心里有多难受。那几个姬妾原本是要被打死的,偏偏都生有儿女,郑彦石心存不舍,便打了她们几十板子,丢到这儿来自生自灭,后来郑彦石死了,卢夫人主事,叫人送了白绫过来,当天就给勒死了……” 乔毓哪曾想到竟还有这样曲折的一段故事,听得津津有味:“这也是郑家人说的?他们还真是一点儿都不藏私啊。” 常山王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谁会跟人说这些?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长安就这么大的地方,什么事儿能瞒过去。他们只说是那几个姬妾阴魂作乱,叫郑彦石亡灵不安,卢氏也不甚安乐,这才叫人来做法,咱们家在边上,叫有个准备。” 听起来倒是无懈可击。 乔毓想了想,又道:“昨天夜里我睡得香,什么都没听见,护院们有发现异常吗?” “那儿确实有点古怪,我带着芳芳往那边去,它‘喵喵喵’的叫,怎么都不往那儿走。”乔静抱着自己养的那只花狸猫,道:“护院中也有人说,昨夜听到了女人哭声,低低的,不甚真切……” 乔菀还小,一头扎在卫国公夫人怀里,不敢出来了:“这儿可真奇怪,要不,咱们回家吧?” “郑家人这几个正主都不怕,咱们怕什么?”卫国公夫人知道自家跟郑家的瓜葛,再想起今日郑家人明里暗里,竟还说这事儿都是乔毓害的的事情,更不肯在对头面前露怯,抚着小女儿的肩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 乔老夫人也道:“活着的时候都没掀起浪来,死了难道就行?不怕她!” 乔家的男人硬气,女人也一样,除去才六七岁的乔菀,就没个怕的,众人说笑一会儿,用了晚膳,便各自回房安歇了。 乔毓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她没有回房歇息,往庄园中最高的亭台上去远眺郑家那边儿,便见那头灯火通明,火焰带着刺眼的光芒,不时冒出头来,倒真像是在做法事的样子。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她倚在栏杆上,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密林,陷入了沉思。 郑家那边的动静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方才暂且停歇,乔毓看着那边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最终归于安寂,却仍没有半分睡意。 夜色到了最深的时候,那宅院里一丝光都没有,像是一座缩小版的死城,她摇摇头,正待回去睡觉,耳畔却忽然听到了一丝幽微的女人哭声。 “居然真的有哭声?”乔毓笑了起来:“有意思。” 她这么自语一句,就听身后有人道:“郑家寻了道士做法,搭了几座土台,却没发现有人往来送土进去,总不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吧。” 乔毓回头一看,就见来人正是乔南。 他显然也听到了郑家传来的哭声,俊秀的脸色带着几分淡淡的戏谑。 乔毓会意的笑了,活动一下筋骨,道:“这种自己半夜不睡觉,还不叫别人睡觉东西,都需要来自他人的铁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争取日万~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16、异动 乔毓心里边有了底,也就不慌了, 重新回到栏杆那儿往郑家看, 心下奇怪:“他们疯了吗?” “我倒觉得他们很谨慎,”乔南莞尔,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世家大族的法子, 远比我们想象的多。” “也是。”乔毓会意的笑了笑, 略一思忖, 又凑头过去,道:“你在京中认识的人多, 且帮我打探几件事情……” 乔南先是诧异,听完不禁抚掌而笑:“英雄所见略同。” …… 第二日天不亮, 乔毓就从床上爬起来了,洗漱更衣之后,便听白露前来回禀:“前不久三郎来了,说四娘叫他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正如先前所料。” 乔毓正坐在窗前梳头, 略微一想,就琢磨明白了,三两下将头发扎起来,给自己画了个憔悴的妆容后, 又往主房去寻乔老夫人和常山王妃说话。。 “郑家这事着实有些古怪,早不做法事,晚不做法事, 偏偏咱们搬过来小住之后就开始做法事,哪有这么巧的?咱们过来的时候,那几座土台还没有,这会儿拔地而起,总不能是在院子里挖个窟窿堆起来的吧?” 乔老夫人也不慌,笑眯眯的听她说完,这才道:“出来小住这事儿是咱们自家人决定的,他们怎能未卜先知?” “我问过阿静和阿菀,她们之所以会提起出去小住,是前几日有人曾这么向她们建议,唯恐小姑娘不往心里去,前前后后说过好几回。” 乔毓早猜到乔老夫人会问些什么,这会儿便一股脑儿的说了:“咱们家的庄园可不少,到哪儿去都有可能,我叫三郎去那些庄园周遭去瞧瞧查探,果然见旁边庄园都有异样,人家早就把说辞准备好了,只在那儿守株待兔呢。” 乔老夫人脸上原本还带着笑意,现下却渐渐严肃起来,正色道:“咱们家庄园不少,郑家的庄园也不少,总不能每一处庄园都挨着吧?” 常山王妃略一思忖,又哂笑道:“五姓七望同气连枝,那么多家人,总会有离得近的。” 姜还是老的辣,一下子就抓住了正题。 乔毓递了个眼色给乔南,后者便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缓缓展开给那二人瞧:“倒也不一定就是郑家,也有跟其余几家挨在一起的,只是时值深秋,正是赏菊花,吃葡萄的节气,最适宜的庄园,自然就是现下这一处了……” “他们的心思倒很大。”乔老夫人悠悠笑了:“郑家这是想做什么,把咱们家人一锅端了?我两个儿子都不在这儿,孙儿们也多半不在这儿,可没法儿一网打尽。” 老人家仔细想了想,失笑道:“我瞅着,倒像是想拿咱们做人质,用来要挟人呢。” “他们疯了吗?”卫国公夫人面露讶色:“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只郑家自己,是不敢做下这等大事的,再则,若无其余人配合,成功的几率也很小,”常山王妃轻轻摇头,道:“圣上与四娘此前将世家削的狠了,又流出重新恢复陵邑制度的消息,他们当然坐不住,再加上科举取士,万年变革等等事项在,免不得有人想换新天。王师西进,长安兵力虽不至于匮乏,却也不比从前……” 卫国公夫人面有忧色,微微蹙眉,道:“咱们即刻遣人进宫,将这消息告知圣上,请他早做准备。” “还不急。”乔老夫人慈和的笑:“咱们在这儿住了两日,他们都没动手,显然是在等待。再则,他们想拿咱们威胁家里的男人,可长安城又不是乔家说了算的,必然还有后招。” 卫国公夫人听得一叹,却见乔老夫人转向小女儿,笑着问道:“四娘,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要造反的话,应该怎么做才好。” 乔毓目光在内室几人的脸上转了一圈,认真分析道:“天下政令出长安,首要之事,便是控制京都。京都之要在皇城,皇城的重中之重,便是太极宫……” 说及此处,她神情微妙起来:“正如当年圣上做过的事情一样,若真的打算造反,必要先把控玄武门,其次便是控制天子,再后便是控制皇太子,把持中枢。” “你们听听她说的,便知道此事该有多难。”乔老夫人点了点小女儿,叹道:“宫城禁卫难道是吃干饭的?圣上与皇太子身边的人难道都是摆设?更不必说天下向背与在外的李氏宗亲了。圣上当初能成事,是几下里一道使力的结果,他那样的人,遍寻青史,或许也只有一个。老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真是一点错都没有。” 乔老夫人当年也是随同老国公一道上过战场的,真正的历经几朝,胸襟韬略远非寻常妇人能比,三两句话便将人心定了下来。 小辈儿们神情平复下来,她又徐徐道:“世家敢冒这个头,想来也是有些准备的,咱们无需太看得起,却也不可太过轻视……” 乔毓补充一句:“战术上重视,战略上藐视!” “对,就是这个意思,”乔老夫人颔首道:“指路的棍儿给了,剩下的你们就自己看着来吧,别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什么都指望着别人教……” “今天的太阳可真好,阿澜,还有你们俩,”她叫起女儿和儿媳妇:“跟我一起去院子里走走。” 那几人忙站起身,应了声“是”,陪着走了出去,只留下乔毓和乔南、乔静、乔菀四个小的在这儿守着。 “小姑母,我还没遇见过造反这种事呢!” 乔静名字里有个“静”字,人却一点都不文静,十分爽朗活泼,听祖母这么说了一通,眼珠子都在发光:“我们应该怎么做才好?” 乔毓有意考校几个小辈儿,不答反问:“你们觉得呢?小的先说,大的补充,阿菀,你先讲。” “事关重大,不能打草惊蛇,但也不能瞒着,谁都不给说。” 乔菀蹙着眉头想了想,道:“先差人去跟圣上和皇太子说一声,再盯着那几家人,看他们近来有什么意动……”她毕竟年纪小,说到这儿便停下了。 乔毓已经十分满意,再去看乔静:“你呢?” “张六娘撺掇我们叫家里人出来住,想必也是受人指使,这样大的事情,没人敢将希望放在一个不是自己人的女郎身上,既如此,张家必然是靠不住了。” 乔静凝神细思,道:“像张家这样的门户,是不是还有好些?那几家人许诺了他们什么利益,才能将他们拉上船?” 乔毓摸了摸小侄女的头,又去问心思敏捷的乔南:“你觉得呢?” “大唐毕竟是大唐,国势正盛,绝不会在朝夕之间倾覆。五姓七望虽有名望,想要叫大唐易主他姓,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乔南似乎早有计较,目光锋锐逼人:“我猜,他们并没有在这几家中挑选新君的打算,一来利益太难瓜分,哪一家先冒头,都会触发众怒,二来,地方上仍有李氏宗亲坐镇,即便真的做了选拔出新君来,用不了几日,怕就要被赶下去,何苦为之。” 这才是真真正正说到点子上了。 乔毓目光微亮:“你是说——” “圣上当年宫变登基,并不曾引发地方大变,其一是因为他掌控大势,无人敢说二话,其次便是因为他也姓李,即便真的做了天子,肉也是烂在自家锅里,李氏宗亲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过去了。” 乔南微微一笑,侧目望向大安宫望向,意味深长道:“太上皇还在世,荆王乃荒王胞弟,正经的嫡次子啊……” 乔毓拍了拍大侄子的肩膀,颇有些惺惺相惜,正待说句什么,却见白露一掀垂帘,从外边儿走进来:“四娘,卢夫人前来拜访,老夫人推说体弱不便见客,她便到这儿来了。” 卢夫人? 乔毓还没反应过来,乔南便先一步道:“是郑彦石的妻室?” 白露颔首道:“正是。”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乔毓早就等着呢,摸了摸自己今早晨特意为郑家人化的妆,又忙叫人取了家伙来替侄子侄女妆扮,忙活完之后,方才道:“叫她进来吧。” 卢夫人比郑彦石要小两岁,约莫四十上下,也是能做祖母的年纪了,只是她常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当,面容光洁不逊于二十五六岁的少妇,气度亦是十分端雅。 白露前边儿引路,她随同在后,刚进内室,便见乔毓脸色蜡黄的坐在上首,精神似乎有些萎靡。 乔家的两个女郎坐在她旁边,眼下青黑,好像许久没睡了一样,乔南忧心忡忡的站在一侧,脸色倒是还好。 卢夫人心头一动,面上却不显,示意身后女婢将礼物递与白露,这才向乔毓施礼,温声道:“两家从前是有些嫌隙,但毕竟都过去了,再为此介怀,倒伤了彼此情分,我此次登门,也是有意修好……” “修好?夫人,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乔毓上下打量她一眼,毫不客气道:“你不怕你的死鬼男人半夜回去找你?” “来找我?他做了鬼,也是去找那些姬妾,如何会来找我!” 卢夫人面色微变,脸上不觉显露出几分嘲讽,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了:“我本就与他不睦,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死了,嘴上哭几声也就罢了,只说有多伤心,那却不可能了。” 乔毓适时的显露出几分同情:“听说隔壁那个庄园里边儿,当初关的就是……” 卢夫人苦笑道:“我年近三十,才怀上那个孩子,就因为那几个贱婢,生生就没了,既便如此,他也不肯加以惩处,说是赶出府去,但还不是好吃好喝养在这儿?我枉死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说及此处,她脸上的恨意愈加真实:“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那么喜欢那几个贱婢,我就送她们下去陪他好了!” “唉,”乔毓感同身受的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怕弄花妆容,赶忙拿帕子擦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郑彦石死了,郑家人怨恨夫人,可我不怨,”卢夫人顺势握住乔毓的手,道:“死得好,死得妙!夫人替我出了一口恶气啊!” 乔毓长叹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卢夫人见她似乎有所触动,心下欢喜,脸上却显露出浓重关切来:“秦国夫人与两位女郎可是身体欠佳?看着似乎不太好。” “我好得很,”乔毓神情中闪过一抹惊恐,勉强笑道:“昨夜跟嫂嫂下了半宿棋,有些累到了……” 她还没说完,乔静便呜呜咽咽的哭了。 她一哭,乔菀也开始哭,内室中没人说话,气氛一下子就沉寂了。 乔毓板起脸来,先有些胆怯的左右看看,这才色厉内荏道:“哭什么?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嫌丢人现眼!” “都还是孩子呢,你凶她们做什么?” 卢夫人察言观色,先是劝慰乔静、乔菀几句,这才压低声音,道:“难道你们也听见那声音了?” 乔毓没有反问“那声音是什么声音”,作为一个专业的戏精,如果不能用动作和神情来展示自己的情绪,那就太失败了。 她的脸色骤然白了,下意识往椅子里缩了缩,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乔静的哭声却更响了:“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乔菀一头扑进乔南怀里,抽泣道:“哥哥,我好怕呜呜呜……” 你怕什么? 乔南僵硬的搂着小堂妹,满心无奈的想:考不上戏精学院吗? 卢夫人见这屋子里哭的哭,叫的叫,已经乱成一团,眼底不禁闪过一抹轻蔑,略顿了顿,又亲亲热热的挽住乔毓手臂,道:“那几个道人神通广大,说是再做几日法事,便能收了那几个贱婢,又说该找些属虎的贵人去镇压,包挂叫她们再翻不起浪来……” 乔南趁着那几个戏精还没作妖,赶紧道:“我是属虎的,小姑母仿佛也是。” 卢夫人看向乔毓,没有邀请,却激将道:“秦国夫人怕鬼,那就算了吧,乔小郎君若有空闲,倒可以走一遭。” 乔毓立马揉出一副“虽然怕的要死但还是色厉内荏强撑着不肯在外人面前丢脸”的表情来:“谁说我怕了?什么时候?我一定去!” “就在三天之后,”卢夫人心头稳了,却还是假意推辞:“秦国夫人若是怕,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怎么会?”乔毓道:“我一定按时到达!” 卢夫人满心得意的走了,乔家戏精们又聚在一起商议、 “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乔静蹙眉道:“我才不信她来之前不知道小姑母和哥哥属虎呢!” “八成是打算将我们两个能打的调开,再对其余女眷下手,想着双管齐下,”乔毓撇撇嘴,轻蔑道:“姐姐还在呢。” 常山王妃可是连乔大锤都能镇住的存在,这群皮皮虾也配出来上蹿下跳。 乔毓嘴上说的漫不经心,背地里却加了一万个小心,在这儿的都是她的亲人,伤了哪一个她都得愧疚一辈子,可不敢马虎,一边跟乔南做着准备,另一边儿又叫人去给皇帝和皇太子送信,叫他们多加小心。 皇太子收到这消息时,正在万年检阅那群炼丹师们忙活了几个月之后的成果。 伴随着一声闷响,面前近两人高的墙壁应声而倒,尘埃碎石在这巨力之下飞溅出几丈远,打在人身上时,仍觉闷闷作痛。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气息,皇太子神情中不见嫌恶,反倒欣喜:“此物若能送到西边战场上去,不知会减免多少伤亡!” 几个心腹属官也是啧啧称奇:“即便用以开山破土,也可大大加快进程啊!” 几人正说着话,那边儿送信的人就到了,皇太子展开细细看了一遍,失笑道:“这个乔南也真是,万年都忙成什么样子了,还叫我一块去摘葡萄。” 那是皇太子的舅家表弟,他自己说几句没什么,旁人却不成,几个属官笑了笑,纷纷道:“殿下近来忙碌,也该稍加歇息了,身体为重……” 众人这么说笑着,一道离开这里,等回了万年县衙,皇太子方才唤了扈从心腹来,嘱咐几句之后,又借口安排杂务,请了秦王与孔蕴来议事。 第二日清晨,天空便不甚透彻,蒙了层雾气似的,阴郁郁的。 “怕是要下雨了,天公赶人呐。”皇太子身边的左谕德姜东笑道:“太子殿下近日忙于公务,何妨暂且一歇,赏脸往臣家中去吃一回酒?” 皇太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也好。” 姜东见状,赶忙谢恩,又悄悄向仆从递个眼色,示意他早些回去准备。 皇太子似乎没瞧见这一幕,言笑晏晏的到了姜家别院,听了姜东半席话的恭维之后,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臣身为东宫左谕德,不得不为殿下考虑,现下这局势,实在称不上好,”姜东起身为皇太子斟酒,忽然叹息一声,道:“圣上春秋正盛,秦王、晋王两位皇子逐渐长成,却仍滞留京中,实在是叫人不安……” 皇太子眼底闪过一抹冷意,脸上却还带着笑,微微迟疑道:“秦王、晋王都是孤的兄弟,骨肉至亲,何必这样生分?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讲了。” 姜东见他语气颇柔,似有意动,心里便有了几分底,又劝道:“圣上也曾是秦王,登基之后,这王爵便不该再给与诸王,可圣上却给了二殿下,晋王殿下才十来岁,便都十四州,其中就包括了并州,那可是龙兴之地啊!圣上固然爱子情深,但恩宠太过,反倒容易使得那两位殿下骄纵,来日生祸!” 皇太子眉头微动,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才好?” 姜东跪地叩首,深深道:“殿下应当上疏圣上,请送秦、晋二王之官,远离长安,方为自保之法啊……” “父皇向来宠爱幼子,如何肯答应,只怕反倒会训斥孤无兄弟之情,”皇太子面露怅然,道:“再则,父皇春秋正盛,我这太子,可别成了刘据。” 姜东听得心头暗喜,嘴上却正义凛然的劝慰:“殿下身为人子,不可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皇太子面露讪色,摆手道:“孤喝醉了,信口胡言,左谕德勿要放在心上……” “臣也醉了,方才什么都没听见。”姜东哈哈大笑,拍了拍手,便有绵绵乐音自帘外传来。 皇太子抬眼去看,便见一身着彩衣的曼妙女郎翩跹而来,踏歌而舞,曼妙无双,眉宇间皆是动人艳色。 他心里已经觉得腻歪,却也不做声,有些慵懒的靠在椅上,静静看她跳完这支舞,方才道:“她是谁?” 姜东还未做声,那女郎便抬起娇艳的面庞,声音清脆道:“妾身是安源齐家的女儿,名唤燕燕。” “哦,原来是齐家的女儿。”皇太子以手支颐,道:“孤听说过你们家,仿佛也被秦国夫人抄过,你是不是特别恨她?” 齐燕燕神情中闪过一抹恨意,忍辱笑道:“秦国夫人为国家计,妾身安敢有怨?” “孤却觉得,秦国夫人做的有些过了,”皇太子道:“父皇也是,士族乃是国家根基,怎么能这样轻慢严责……” “殿下英明!”齐燕燕美目中盈出几分喜意,感激涕零。 她这么说着,神情中浮现出几分羞涩,低声道:“妾身蒲柳之姿,若蒙不弃,愿执箕帚,侍奉殿下左右。” 皇太子笑微微的瞧着她,心里想的却是世家内部似乎也不是铁板一块,有的人想的将自己父子俩踩下去另起灶台,还有人想的是把自己老子赶下去,再在自己身上走走门路。 他这么思忖着,便没有再言语。 齐燕燕颇以美貌自矜,见皇太子早先略露兴味,心里便带了三分得意,近前几步,拉着他的手抚摸自己面颊:“齐家只有燕燕一个女儿,殿下若肯收留,那燕燕的人和齐家的一切,便都是殿下囊中之物……” 皇太子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她,不解道:“你是在说你难看的身体,和齐家少得可怜的钱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 评论抽人送红包~ 117、反击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齐燕燕却瞬间体会到了万箭穿心的滋味, 侍宴在侧的左谕德姜东也随之变了脸色。 “殿下, ”齐燕燕有些艰难的笑:“您是在跟妾身开玩笑吗?” “开玩笑?你配吗?”皇太子看也不看她,信手将人推开,这才向姜东道:“左谕德。” 齐燕燕猝不及防, 狼狈倒地, 姜东的心也跟被人踩了一脚似的, 不安的提了起来。 他起身施礼, 谦恭道:“臣在。” 皇太子把玩着手里那只酒杯,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姜东心下忐忑, 略顿了顿,方才道:“十一月初九。” 皇太子垂眼去看他, 淡淡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孤还在孝中?” 姜东脸色乍变,慌乱道:“这,这……” “枉你姜家也是诗书传世,竟连人伦之道都忘得一干二净, 还挑拨皇室骨肉亲情,妄图叫孤与兄弟生隙,孤看你是昏了头!” 皇太子看着他额头逐渐沁出冷汗来,哂然一笑, 吩咐道:“剥去他左谕德的官爵,发配到岭南去吧。那儿的瘴气天下闻名,想必能叫他清醒过来。” 姜东面色仓皇, 忙求饶道:“臣何曾有过不轨之心?之所以坦诚直言,皆乃是为殿下计,望请殿下开恩!” 皇太子似笑非笑道:“真的都是为孤打算?” 他指了指跌坐在地,神情不安的齐燕燕:“那这算是怎么回事?孝期纳妾,传扬出去,御史们不把孤骂的狗血淋头才怪。” 姜东知道他并非轻易蒙混之辈,忙道:“燕燕是臣堂姐的女儿,现下齐家遭逢巨变,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在,族亲虎视眈眈,实在没有好的法子,才想叫她委身殿下,侍奉左右。” 齐燕燕也哭道:“妾身只求留在殿下身边做个侍婢,不敢求名分的……” “说的倒是好听。”皇太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难道不是为了试探孤心意,日后造反,推孤上去做世家的傀儡?” 若说之前姜东与齐燕燕脸上还有几分血色,现下却是褪的干干净净,只余惨白一片,瑟缩半晌,方才艰难的道:“臣,臣……” “只你们两个人,是不敢做这种事的,孤知道,但现在,孤也希望你能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皇太子道:“毕竟,如果今天掉了脑袋,即便明天是你们亲爹做了皇帝,怕也于事无补。你们觉得呢?” 姜东与齐燕燕哪里还有别的路可走,对视一眼,颤声道:“但凭殿下吩咐。” …… 打一场有准备的仗,无论是对于皇帝,还是对于乔毓,都只是小菜一碟,该吃吃,该睡睡,坐等敌人自入彀中。 如此过了两日,终于到了卢夫人所说的时候,乔毓安顿好家里,便换身轻便胡服,跟乔南一道往郑家别院去了。 正是傍晚时分,暮色沉沉,天边的云彩都是或厚或薄的乌色,倒像是要下雨一样。 “今晚怕是有的闹腾,”乔毓嘴里含着一颗梅子,哼笑道:“这鬼气森森的劲儿,什么牛鬼蛇神都要跑出来了。” 乔南低笑道:“小姑母不打算凑一脚?” 乔毓摸着腰间佩刀,嘿然不语。 他们到的时候,卢夫人已经在外边儿等着了,或许是天色太过阴翳的缘故,她脸上蒙着一层淡淡忧色,见这两人来了,方才笑道:“时辰还早呢,先去歇一歇吧。” 乔毓目光四下里一转,便见屋檐下悬挂了灯笼,雾蒙蒙的发着光,几个道人正用朱砂画符纸,旁边还押了几只瑟瑟发抖的公鸡。 她心下好笑,脸上却不显,一脸严肃的向卢夫人点点头,带着侄子进了内室等待。 太阳逐渐西沉,终于在远方消失不见,最后一丝浅淡的光亮也消失了。 荆王略显不安的坐在章太后身边,紧盯着殿中更漏,好似那上边儿坐着个绝世美人似的。 “二郎,你怕什么?”章太后心里虽也忐忑,却还是瞪了儿子一眼,训斥道:“为人君主,岂能这样胆小怯弱!” 荆王面色惶惶,半晌过去,终于到她身前跪下,瑟缩道:“阿娘,儿子有些怕……” “没出息的东西!”章太后恨铁不成钢道:“那么多人帮你,愿意站在你这边儿,你还有什么好怕的?皇帝登基不过三年,便倒行逆施,搅弄得民不聊生,现在,就是他自作自受的时候!” “那些人嘴上说的好听,可实际上,无非是想叫儿子去做傀儡,”荆王性情怯懦,却也安分,战战兢兢道:“即便真做了皇帝,怕也不如这闲王的位子坐着舒服。” 章太后生了两个儿子,头一个扶不上墙,已经够生气了,偏生第二个还胸无大志,一点造反当皇帝的念头都没有,真是活生生要呕死了! “那么多世家高门、皇室宗亲支持,又有孔家那样的儒家嫡系俯首,你怕什么?”章太后怒道:“再不济,也还有申国公府的人在,谁欺负得了你?!” 荆王被骂的不敢抬头,荆王妃见状,忙道:“王爷也是心下不安,才说出这些话来的,母后不要动气。” 那是亲儿子,骂了也就骂了,章太后总不至于真跟他生气,但儿媳妇可不一样,尤其是娘家式微的儿媳妇。 荆王妃这么一劝,章太后三分的火气立马变成了十分,迁怒道:“你倒是会做好人,三言两语的,却叫我成了恶娘。” 荆王妃心里委屈,却不敢吭声,垂头站在荆王身后,一句话也没说。 章太后心里其实也怕,所以才用怒火掩饰自己的担忧,这会儿见儿子儿媳妇都不做声了,也不禁焦躁起来:“怎么还没消息?他们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这话才刚说完,外边儿便骤然传来刀兵之声,伴着呼喊声,隐约传入耳中。 来了! 章太后喜意盈目,虽然知道此处看不到什么,却还是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扉,遥望皇城方向。 不知何时起来,外边儿下起雨来,细如牛毛,落地无声,夜风自窗外吹入,带着深秋的凛冽寒意,她心头却是一片火热。 “当初,他们就是这样夺了你父皇的权位,”章太后拉住回过身去,拉着荆王的手,哽咽道:“报应不爽,他们也有今日!” 荆王看着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讷讷半晌,终于说了句:“母后,你别哭……” “母后这是高兴!”章太后将眼泪拭去,喜笑颜开,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忽然咬牙切齿起来:“乔家那个小贱人,跟她姐姐一样下作!明日擒住她,且看我怎么收拾!还有秦王、晋王那几个小的,嚣张的也够久了!” 她脸上笑的欢喜,正拉着儿子满心畅想,就听远处似乎有兵甲声传来,正在大安宫方向,且越来越近。 “想是事成了!”章太后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忙帮着儿子整理衣冠,欣然道:“君主应该有君主的样子,可别叫那些内侍宫人看笑话……” 荆王妃眉宇间也盈出几分激动来,殷殷看着荆王,满眼都是欢喜。 正说话间,几人便听外边儿一阵吵闹声传来,未及反应,便听“咣当”一声,门扉大开,一颗沾着血的头颅伴着夜风冷雨滚进内室,死不瞑目的注视着这一家人。 章太后认出那人便是自家早先安插在宫门处的心腹,现下见他授首,惊得魂飞魄散,后退几步,重重撞在了桌案上。 一行禁军大步进门,面上冷雨未干,鄣刀雪亮,为首者冷然道:“圣上有旨,即刻送太后娘娘与荆王夫妻上路!” 章太后面无人色,陡然发出一声尖叫:“哀家乃是太后!” 那禁军统领嘿然不语,刀锋划过,血光一闪,章太后软软的倒了下去,眼底仍有未曾散去的惊诧,好像不信那人竟真的敢取她性命似的,如先前那颗头颅一般死不瞑目。 “太后娘娘的脖子,也不比寻常人硬。”他讥诮一句,转向荆王夫妻,挥挥手,便有人送了鸩酒来:“圣上说了,不必给太后娘娘留什么情面,但对于二位,准允自行了断,保留最后一份体面。” 荆王看着仍未冷去的尸首,颤声道:“我并没有登基谋逆的意思,都是他们逼我的……” “但你还是默许了。”那禁军统领不为所动:“荆王殿下,临行前,圣上吩咐我带句话给你,他说,你跟荒王不一样。你们夫妻死后,此事便到此为止。多想想世子和荆王府里的郡王、县主吧。” 荒王死后,子嗣尽数遭受屠戮,荆王回想此事,至今仍觉胆寒,现下听来人这般言说,只得苦笑一声,叩首道:“谨遵圣令!” 随行的内侍近前斟酒,这对末路夫妻一道饮下,就此终结了他们还不算老迈的生命。 长安城中风雨交加之际,乔毓正坐在屋子里跟乔南说话,听夜雨噼里啪啦的打在窗上,意态颇为闲适。 “她不会再回来了。” 卢夫人方才还在这儿跟他们喝茶,前不久却借口更衣躲了出去,乔南推开窗,便见外边儿的灯笼不知何时熄了,周遭更是不见人影,摇头道:“想来已经开始了。” “但愿别吓到他们吧。”乔毓想起被自家人找到的地道入口,禁不住笑了起来,没等笑完,屋子里的烛火摇曳几下,忽然间就灭了。 雨夜留在一所闹鬼的宅院里,内室的蜡烛忽然间就灭了,换成普通人,大概会被吓得瑟瑟发抖,乔毓却一点都不怵。 她从椅子上跳下去,去烛台那儿看了看,却见那蜡烛的灯芯被人剪了大半去,烧到某个地方,就会自然而然的熄灭。 “什么情况?”乔毓有些无奈:“他们不会真的以为我怕鬼吧?” 乔南心道:就凭你们那出惟妙惟肖的好戏,别人也没法儿不信啊。 乔大锤的战斗力是得到过全长安公认的,虽然暂时将她困在这儿了,但一时之间,还真没什么好法子对付。 火攻吧,这会儿还下着雨;下毒呢,她又是个医术高超的大夫;真跟养了个刺猬在家似的,无从下手。 外边儿还下着雨,乔毓不怎么想出去,也就老老实实的呆在这儿,等一切落下帷幕。 “你守夜吧,”她有点困了,打个哈欠,吩咐乔南:“我睡会儿。” 乔南应了声:“好。” 乔毓迷迷糊糊的靠在椅子上打盹儿,眼见着都要睡了,就听外边儿传过来一阵女人哭声,幽微入耳,搅扰的人完全睡不下。 “我死的好惨……好惨啊……” 她懒得搭理,换个姿势,继续睡下,哪知那动静就跟跗骨之蛆似的,阴魂不散了。 乔大锤忍不住了,在乔南目瞪口呆的神色中,一刀将窗户劈开:“有多惨?!来跟我讲一讲!” 乔南惊了,外边儿扮鬼的人想必也惊了,世界一片安静,除去雨声,再无其他。 乔毓气呼呼的回去坐下,打个哈欠,正准备继续睡,就听那哭声又不服输的响起来了。 “妈哒,欺人太甚!”乔大锤火冒三丈,锤化进度升到百分之百,拎着刀跑出去了。 “卧槽!”乔南赶紧追了出去。 雨势细密,但也不至于睁不开眼睛,乔毓穿了身雨淋不透的鱼油锦,倒不是很畏水,拎着大刀,张牙舞爪的奔着女鬼哭声传来的地方扑去。 那几人只听卢夫人讲乔毓怕鬼,只管在外边儿哭就行,哪知道她比鬼都可怕,惊呼一声,遵循求生本能,往地道入口处逃。 只是她们毕竟是没开挂的普通女人,论身手哪里比得过乔大锤,跌跌撞撞的逃进后宅时,便听见追命者的脚步声已经抵达身后,好在她们熟悉环境,匆忙间也能找个地方躲闪。 乔南追过去的时候,只看见几只公鸡被雨水淋得满身狼狈,小姑母提着大刀在远处阴森大笑:“你们跑不掉的!” 他忽然生出一种自己这边儿才是反派的错觉,满头黑线的追过去,就见人已经不见了。 那几个可怜女鬼实在无力再跑,躲进柴房里边儿,锁上门之后,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大气儿都不敢出。 乔大锤一路狂奔而来,见那湿脚印停在门边,立马来了精神,上手去推,却觉里边儿有东西挡着,阻力甚大的样子。 乔南在后院转了几圈,眼见都迷路了,忽然听见斧头砍在什么东西上的嘎吱声,满心悚然的跑过去,就见乔大锤拎着斧头在砍那扇柴门,伴着里边儿是女鬼们呜呜呜的哭声,咧着嘴大笑:“开门呐!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乔南将这天的日记命名为一生的阴影_(:3∠)_ 评论抽人送红包~ 118、事后 女鬼们瑟瑟发抖,哭声中透露着由衷的不安, 那扇木门哪里经得起乔大锤摧残, 接连被劈了十几斧头之后,轰鸣着砸到了地上。 里边儿骤然响起一阵绝望的尖叫声。 乔南不能再坐视事情往下发展了,满头黑线的跑过去, 觉得自己活像是反派身边的马仔:“小姑母, 正事要紧!” 乔大锤看着角落里挤在一起的女人们, 蹙眉道:“什么正事?” 乔南道:“郑家人将咱们俩挑出来, 不就是为了针对乔家女眷们吗?这会儿也不知道那边儿如何了。” 乔大锤挠挠头,道:“姐姐在呢, 翻不了天。” 乔南一时词穷,顿了顿, 终于道:“那我们从后边儿包抄,将他们一网打尽吧!” 乔毓欣慰的拍了拍他肩膀:“有志气!” 说完,又大步走到那几个女人面前,道:“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地道的入口在哪儿,不想死的话, 就前边儿带路!” 乔南有些绝望的想:他大概也被锤化了吧。 …… 叫乔大锤失望了,他们赶过去的时候,事情已经被料理干净,别院的马厩里关着一群人, 或死或伤都丢到一起去了,地上还有血迹与散落着的刀兵,常山王妃站在院中同几个管事说话, 似乎正在吩咐什么。 “姐姐,”她快步近前,关切道:“没事儿吧?” 细雨潇潇,常山王妃面色冷凝,见是小妹来了,方才柔和了神色,笑着反问:“能有什么事儿?” 乔毓见她露出笑容来,心便安了:“阿娘呢?” “吃了晚膳,阿娘便睡下了,”常山王妃道:“这种小场面,吓不住她的。” 乔毓“嗯”了一声,目光在院子里一转,忽然瞥见角落里的卢夫人了,比起早先的端庄典雅,她鬓发微乱,颇显狼狈,脸上还残留着一个掌印,倒像是被谁打过似的。 “我打的。”常山王妃注意到她目光,淡淡道:“我以为他们做这些事之前,应该有失败的准备才是,没想到世家贵妇的气度与胆识,并不比屠户的后代多。” 乔毓听姐姐提起祖上出身,便知道卢夫人八成是以此取笑过,暗自摇头,道:“她怎么没走?我以为一闹起来,她就先行离开了呢。” “今晚长安怕是乱成了一锅粥,贸然出去反倒麻烦,”常山王妃目光微凝,轻轻摇头道:“她怕死,当然是呆在这里,静待天亮为上。” 姐妹俩说了会儿话,乔毓便有点困了,常山王妃心疼她,摸了摸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嘱咐道:“先把头发擦干再睡觉,不然要头疼的,知不知道?” 乔毓“嗯”了一声,又道:“姐姐不去睡吗?” 常山王妃道:“我等长安城来人通报消息,我再去睡。” “大局已定,何必在这儿苦熬,”她心疼小妹,乔毓也心疼姐姐,闻言劝道:“叫乔南在这儿等吧。” 乔南:“????” “怎么,”乔毓斜着眼看他:“你不乐意?” 乔南屈服于乔大锤的淫威之下,蔫蔫道:“怎么会呢。” …… 长安的信使赶到乔家庄园时,已经过了午夜,遍地安宁。 这场深秋时节的夜雨从淅淅沥沥转为滂沱大雨,也冲掉了地上残留的最后一丝痕迹,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整宿都没合眼,茫然无知的一夜好眠,但无论如何,事情总要有一个结果。 章太后死了,荆王夫妻也死了,这对于太上皇而言,无疑是个异常沉重的打击,原本就饱受疾病摧残的身体,坏的更厉害了。 皇帝亲自往大安宫去,劝慰他道:“逆贼凶残,泯灭人性,竟杀进大安宫里来了,太后为国奉身,不曾惜命,荆王夫妻更是刚烈殉国,朕实在动容……” 太上皇听他这样颠倒黑白,怒的几欲吐血,想要痛骂他几句,不知怎么,却说不出口。 他忽然觉得很累了,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半晌,紧闭的眼眸里忽然涌出泪来,断断续续道:“荆王……良善……无罪,他也是……你的弟弟,你这样……狠辣无情,焉知不会……报应在……后世子孙上吗?” “今后的事情,有谁能知道呢,”皇帝的眸光微沉,却淡淡道:“荆王无罪吗?或许是吧,但一旦此事功成,他便是大唐的新君,他默许了一切的发生,也即将享受最终的果实,那朕觉得,他死得不冤。” “随你……去吧,”太上皇艰难的摆了摆手,老泪纵横道:“为了这……个位子,死了多少人,离散了……多少骨肉!” 他其实已经很老了。 皇帝看着太上皇花白的头发与无神的双眼,忽然间有些难过。 不是为了所谓的父子之情,而是看到了自己的将来,英雄一世的君主,也会有老去的那一天,孤零零的躺在床上,起不得身,握不住刀。 他的后代子孙或许也会如同今日一样,为权位斗争流血,最终胜出的那个人,会踏着其余人的血泪,登上至尊之位。 皇帝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道:“荆王这个封号不好,朕会将其改为卫王,叫世子承袭卫王号。” 太上皇看久久的看着他,却没有再说什么,半晌过去,终于道:“知道了。” …… 如果说章太后与荆王夫妻的死,还有那么一层遮羞布的话,那五姓七望等世家与景从宗亲高门,却是连半分颜面都没能留下。 皇帝早就在等这个机会,一个五姓七望主动撞上门来的好机会,第二日便降旨道:“尔等食君之禄,竟有弑君之念,此非人臣之所为!更不必说尔等久居地方,勾结士绅,内部通婚,自成一系,屡有妄念!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复汉室陵邑制度,迁五姓七望于献陵侧,世代长居此地,更勿复还!” 任何一个有作为的皇帝,都难以容忍有什么东西长久的压在自己头上,早先以崔家为首修录士族志,已经触了他霉头,乔妍过世之前,也着手准备为秦王选妃,世家忙不迭将适龄女郎出嫁,这又是几个意思? 看不起朕的儿子?! 后来乔妍辞世,这事也就暂且告一段落,只是这根刺,却深深的扎在皇帝心里,如何都不能忘怀,后来又有世家隐瞒赋税的事情爆发出来,更是忍无可忍,直接撕破了脸。 五姓七望虽有声望,但毕竟也只是声望,皇帝非要这么干,他们也无力反抗。 都说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朝,这话对,但也不对。 时下的铁打世家,指的是关陇贵族,八柱国与十二大将军的后代,而不是五姓七望,枪杆子里出政权,别的都是虚的。 昨夜才刚刚有人造反,现下皇帝正震怒,这政令下达,也无人敢上疏进谏,迅速的过了中书门下二省,令人前去执行了。 附从作乱的宗室,多半是亲近太上皇的老人,还有些是想要伸手从万年拿好处,又被乔大锤打回去的人,皇帝瞥了眼名单,便没有再问,该削爵的削爵,该流放的流放,自有朝臣帮着参谋。 至于朝臣里边儿,却有两家格外扎眼,不是别人,正是宁国公府与博亭侯府。 “宁国公是昏了头吗?”皇帝为此大发雷霆:“受着朕给的勋爵,扭头造朕的反?!” 陈国公已经去见过宁国公了,眉头紧皱,隐约嫌恶:“李氏死后,宁国公似乎有些疯魔了,还有……”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叛逆招供,许二郎其实是被他们绑了,原本是想用他来要挟宁国公,以其军中旧部谋逆,不想没来得及动手,宁国公便因李氏的死而深怨圣上。” “朕不想再听见这个糟污名字了,”皇帝冷冷道:“斩立决!” 陈国公面色有些迟疑:“好叫圣上知道,昨夜宁国公被人从墙垣上打下去,伤了腰脊,现下已经无法站起来了……” “瘫了?瘫的好!”皇帝冷笑道:“先前那句话,你便当没听见,削去宁国公之爵,叫他这么瘫一辈子吧。” 陈国公应了声“是”,又道:“那博亭侯府……” 皇帝想起此前乔大锤说过的话,对孔家的态度颇为复杂,看了看左右心腹,道:“你们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孔家是一面招牌,不能轻易倒下,”郑国公略经沉吟,道:“废黜博亭侯爵位,首恶处死,家眷流放,在分家中则一优者,承嗣孔氏一族。” 陈国公颔首道:“臣也是这个意思。” 皇帝久久没有言语,半晌,才道:“你们真的觉得,孔家这面牌坊,还有继续传下去的必要吗?” “臣明白圣上的意思,”郑国公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的博亭侯,已经是近三十代了,不该再享受祖上余荫。可孔家毕竟是孔家,天下读书人的一面旗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对于大唐始终利大于弊,臣请圣上三思而后行。” 卫国公却道:“臣反倒觉得,只要君主贤名,百姓自然景从,何必要拉出这么一块牌坊来替自己背书?孔圣人有教无类,值得敬慕,但我们只需要敬慕这位圣哲,而不是他的后世子孙。以尧之贤德,尤且有丹朱那样不肖的儿子,更何况孔子?因为周武王英明神武,所以后来幽王昏庸,烽火戏诸侯,百姓也该视而不见,继续尊崇吗?” 郑国公被他反驳,却也不恼,仔细想了想,又笑道:“卫国公所言同样甚是有理。” 皇帝静静听他们说完,忽然想起乔大锤讲博亭侯世子颇为开明仁善,不禁多问一句:“博亭侯全家都参与谋逆了吗?世子也参与了?” “并不曾,”陈国公道:“博亭侯与其二弟有所参与,世子不知。” 皇帝颔首,道:“传博亭侯世子来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  只来得及写到这儿,后边还有一更~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19、忧心 高庸应了声“是”,便有人往博亭侯府上去寻世子,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终于带了人来。 博亭侯世子与孔蕴乃是同胞所出,容貌上也颇相似,气度温润, 面容文俊, 十分矜雅。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眼, 道:“你可知道, 你父亲犯下了怎样的罪过?” 博亭侯世子跪在地上,面色恭谨, 道:“附从谋逆,滔天大罪, 按律应当满门抄斩。”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道:“那你觉得,朕应当如何处置?” 博亭侯世子听得微怔,旋即便叩首道:“国法森严,岂容小儿辈妄言, 事已至此,孔家任凭圣上处置,安敢违逆。” 皇帝见他应对之间颇见从容,倒也有些欣赏, 不再打马虎眼,将陈国公与卫国公先前所说的那席话讲了,方才道:“你以为孰优孰劣, 应当如何?” 博亭侯世子不曾想皇帝会将一切明刀明枪的说出来,怔楞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皇帝也不催促,只静静的等他说话。 如此过了一刻钟,博亭侯世子郑重叩首道:“陈国公老成持重之言,臣下钦佩,只是私心里仍觉得卫国公所说,才与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哦?”皇帝绕有深意的笑了:“你可是孔家子孙。” “先祖也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下正是应了这道理。”博亭侯世子坦然道:“周公、召公的子孙不知何在,墨家、法家的后嗣杳无音讯,孔家得以享历代尊崇,已经要比他们好太多了。” 他道:“臣有一请求,望请圣上恩准。” 皇帝目光微动,欣赏的看着他,道:“讲。” 博亭侯世子道:“家父大逆,罪在不赦,臣身为世子,也难保全,只是家中幼子年少,不在问斩之列,请圣上准允其更名改姓,从此再不以圣人之后自称。” 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禁不住大笑出声,与陈国公、卫国公几人对视几眼,连连摇头:“这小子,可不像是博亭侯生的!” 博亭侯世子面色舒缓,静静等候皇帝裁决。 “你很聪明,朕很喜欢,”皇帝目光赞许,像是了结了一桩心事一般,道:“博亭侯谋逆,罪在不赦,废黜侯爵之位,斩立决!世子未涉其中,人亦知礼,赐姓李氏,改封宁安侯,更名改新!” 宁安侯深深叩首:“臣叩谢圣上天恩。” “出宫去吧,”皇帝道:“从今之后,大唐再没有博亭侯府,也没有圣人之后了,或许,朕该为后世子孙谢你。” “臣不敢。”宁安侯微微一笑,道:“圣上既无事,臣便告退了。”说完躬身一礼,缓步退了出去。 博亭侯尽管迂腐混账,却也是孔子正儿八经的嫡系子孙,宁安侯作为世子,自然也是正经的嫡长子,这会儿他自愿更名改姓,显然是以孔家直系后嗣的身份,宣告孔家主枝的终结,人家自己乐意的事儿,谁能说的了二话? 陈国公几人目送他离去,神情中也不禁有些赞叹:“难为他下得了这样的狠心,也敢背上这样的骂名。” 易名更姓,不认祖宗,这可不是好名声,传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尤其是孔家这面迎风招展了几百年的招牌,说倒就倒了,怎么会没人骂? 皇帝也有些钦佩,笑道:“所以朕才这样厚赐于他。” 君臣几人皆觉有些唏嘘,略微寒暄了一会儿,却见天色渐黑,纷纷起身告退,准备离宫,话都没说完,却被皇帝给叫住了。 “朕心里有些乱,”他轻轻道:“都留下来,陪朕说说话吧。” 卫国公是皇帝的舅兄,陈国公和郑国公则是跟随他多年,后来又一起造反的肱骨,相识多年,也没那么多忌讳,吩咐人摆了桌儿,坐在一起喝酒。 “朕今日去见了太上皇,听他说了几句,心里着实有些感触,”皇帝饮一口酒,慢慢将太上皇流着眼泪说的那几句话讲给他们听:“朕现下春秋正盛,太子与两个弟弟也颇友善,但朕若是老了呢?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这话就叫人没法儿接了。 疏不间亲,再亲厚的心腹,也没法跟皇帝说“是是是,你大儿子将来肯定容不下小的”,又或者是“你小儿子肯定想造大儿子的反”啊。 陈国公跟郑国公都没吭声,到最后,还是卫国公这个舅兄了句:“圣上何必杞人忧天?皇太子殿下与两位小殿下兄弟情深,这是咱们都眼瞅着的……” “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呢,”或许是被太上皇那几句话戳了心窝子,皇帝神色略有些消沉:“想当初,虢国公与太上皇何等亲近,最终不也谋逆,为太上皇诛杀吗?” 他所说的虢国公,便是太上皇的嫡亲表弟,独孤家的儿子。 独孤家出过三位皇后,也接连做了三朝外戚,女郎的光辉完全掩盖住了家中男子,太上皇也曾向虢国公戏言此事,惹得后者极为不平,怒而对心腹讲:“难道独孤家只有女儿才有贵命吗?!”然后便起事造反。 然而不幸的是,独孤家的确只有女儿才有贵命。 虢国公造反失败,被太上皇下令处死。 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可笑,但想当初,太上皇与虢国公的确是亲如兄弟的。 话说到这儿,酒席间的气氛便低迷下去,卫国公与陈国公都不言语,最后,还是郑国公低声道:“圣上还在,皇后也在,说这样的话,可是太不应该了。咱们几个听听也就罢了,若叫皇太子殿下与秦王、晋王两位殿下知道父亲疑心他们,心里该有多难过?” 皇帝道:“朕只是怕,将来……” 卫国公劝住了他,道:“那毕竟也只是将来。” 皇帝闷头饮了口酒,半晌,方才道:“历来派遣亲王外戍,是为镇守一方,初代时倒还太平,但再过几代,地方藩王与长安天子的血缘远了,兵祸也就来了。皇后之前也曾同朕提过,想废黜亲王之官的旧例,荣养在长安,受封地供养,却不许接触军权……” “这怎么行?”郑国公当即便道:“皇太子既立,便该将诸皇子送往地方,这是几朝沿袭的规制,不可轻改!” 他郑重道:“皇太子与秦王、晋王亲厚,圣上又春秋鼎盛,无易储之心,所以朝臣们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可后世子孙呢?皇后诞育太子,宫嫔诞育庶子,一旦诸王荣养京中,安知不会觊觎大位,有所谋划?在内有生母策应,在外有外家景从,诸皇子为了夺位,必然各使手段,拉拢朝臣,朝局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卫国公也道:“这法子固然有合理之处,却也催化了皇太子与诸王的矛盾。人心都是肉长的,虽有嫡庶之分,但都是自己的骨肉,储君与其余皇子们生了纠葛,一次两次的话天子还能端平,但时日久了,难保不会生出不满来,神器不稳,天下难安!” 皇帝也只是提出这么一个法子,不想迎头就被念叨一通,摆摆手,无奈道:“先搁着吧,不提了,不提了!” 几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喝酒,喝酒!” 因这一席话,皇帝心里便不大安乐,跟几个老伙计喝了大半宿的酒,心里仍觉怅然。 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皇帝,也感知到了畏惧。 感情在权势面前,往往会脆弱如一张白纸,他不敢想象来日自己的几个儿子骨肉相残的画面,却被太上皇那几句话所挑动,止不住的去想。 一个爹,一个娘,再亲近不过了啊! 这晚皇帝没能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宿,终于还是坐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 守夜的内侍听见动静,忙道:“圣上有何吩咐?” 皇帝擦了擦额头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问道:“什么时候了?” 内侍答道:“已经过了三更。” “三更天了……” 皇帝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是何滋味,却没有半分睡意。 内侍见他久久不语,微觉心慌,近前两步去看,却见他正对着外室那盏幽微灯火出神。 内侍心里有些不安,正想着去请内侍监来,却见皇帝忽然扯了衣袍上身,三两下束好腰带,蹬上靴子,大步走出门去。 深秋的夜风寒凉,直刮得人骨头发冷,皇帝扬鞭催马,直入崇仁坊,没心思等人去开正门,直接从侧门进了卫国公府。 乔毓这会儿睡得正香,冷不丁听耳边儿传入什么动静,下意识就摸出刀来了。 “阿毓,”皇帝早知道她这秉性,信手搭住她手腕,低声道:“是我。” “你有毛病吗?!”乔大锤从睡梦中惊醒,怒道:“自己不睡觉,还不叫别人睡!” 皇帝也不做声,只温柔的看着她,由着她发完脾气,这才伸臂将人搂住,埋脸在她发间。 乔大锤冷漠道:“别以为你这么卖萌,我就不生气了!” 皇帝听得笑了一下,低下头去,亲吻她耳畔,略顿了顿,声音低不可闻道:“今天心情很不好。” 乔毓抬头瞅了他一眼,惹得头顶呆毛一翘,她闷闷的哼了声,搂着他躺下去,催促道:“睡吧睡吧,别愁眉苦脸的,天底下没有一锤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皇帝的心绪好了些,低声问她:“要是一锤子不行呢?” 乔毓道:“那就两锤子。” “……你啊。”皇帝发出一声轻柔的喟叹。 乔毓又瞅了他一眼,忽然凑过脸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酒气太重了,好在也不讨厌。”她打个哈欠,拍拍他的背,迷迷糊糊道:“睡吧。” 皇帝亲了亲她发丝,轻轻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或许真是因果循环吧,李世民的儿子们就没几个省心的,唉_(:3∠)_ ps:评论照常送红包,以及,明天请假一天,没有更新_(:3∠)_ 120、开解 第二天清早,乔毓照常起的很早,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却觉身边似乎还有个人,猛地睁开眼一瞧,才想起来昨晚皇帝来了。 睡梦中被人唤醒之后的问答, 第二日再问, 头脑中往往一片空白, 乔毓模糊记得昨夜他似乎有些落寞, 具体说了什么,却记不清了。 大抵真的是累了, 皇帝此时仍旧睡着,眉峰微蹙, 有些愁绪的样子。 乔毓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头见他还在睡,就想起昨晚自己被吵醒的事儿了,一脚踹过去, 道:“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 皇帝被她一脚踹醒,也不生气,慢慢坐起身来, 伸臂搂住她,凑过去亲了一口。 他轻轻唤了声:“阿毓。” 乔毓不吃这糖衣炮弹,把他扒拉开, 自己下了床穿衣服,边穿边问他:“昨晚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皇帝懒洋洋的倚在床头,将自己与陈国公几人说的话讲了,末了,又叹道:“若叫亲王留居地方,几代之后,必然与中央兴兵,可若是留在长安,不免又会有夺位之虞,咱们在的时候,几个孩子翻不了天,可若是咱们都去了……” “别‘咱们’‘咱们’的,这种好事你说你自己,别牵连上我。” 白露和立夏听见里边儿动静,端了温水来叫他们洗漱,乔毓用柳枝香盐净了口,这才道:“管管管,你管得了这么多吗?古往今来,哪有万世一系的朝廷?周有八百年,汉有四百年,这都是响当当的朝代了,可你怎么就忘了,魏晋南北朝期间有多少政权,存在十几年就被人颠覆了?没有能永远延续的王朝,你这会儿想着儿子骨肉相残就难受,待会儿想想你的大唐要亡了,不是更难受?” 皇帝苦笑道:“可亡国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我见不到,儿子却是亲生的,我的骨血,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乔毓洗了脸,拿帕子擦了,道:“世间哪有两全的办法呢,你别钻牛角尖。生了儿子,那就好好的教,尽到做父母的责任,问心无愧就好。至于剩下的,咱们无能为力,便交给孩子们自己处置吧。” 这原本就是个死结,皇帝还能说什么呢。 “没儿子吧,觉得千辛万苦打下来的江山都要交给别人,不甘心呐,有一个儿子,又怕这儿子有什么意外,也想着给他添个兄弟帮衬,三个儿子了,就怕他们自相残杀……” 他叹口气,取了挂在一边儿的衣袍穿上,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乔毓听得失笑,斜他一眼,道:“这话都是别人说的,自己讲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啊!” 皇帝也笑了,摇了摇头,没再接着这一茬说话。 二人都穿戴整齐,白露便推开窗透气,深秋的凛冽寒霜侵入内室,叫人微觉冷意,头脑却也随之清醒起来。 侍婢们送了早膳来,乔毓捏这个包子慢慢吃,却听皇帝道:“我把孔家给打发了……”说着,又将宁安侯自愿改姓,被赐姓李,名改新的事情讲了。 “这是好事,经唐一代,此后孔家的影响会无限淡化,”乔毓先是一怔,旋即笑道:“孔圣人是好,但后世子孙未必都好,皇族尚且不能沿袭百代,孔家怎么能例外呢。再则……” 她饮一口米粥,徐徐道:“礼教对世人的束缚太大了,对女人的影响也太深了,后世有贞节牌坊,现在不也有?只是存在的形式不一样罢了。” 皇帝毕竟是男人,在父权君权至高无上的时代,先天就占据优势,也很难理解女人的想法,摇头失笑道:“过犹不及。你看看你,看看永嘉,再看看武安大长公主,哪有个被束缚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们出身高,家世好,有恣意妄为的资本,”乔毓坦然道:“你所看见的开放与包容,女郎男装出行、打马球和几度改嫁,都是高门女郎,乃至于皇室公主。” 她神情中浮现出一抹叹息:“我听过一个故事,就在唐之后没多久,有个姓李的妇人带着儿子外出投宿,因为被店主人拉了一下手臂,便道‘我为妇人,不能守节,而此手为人执邪?不可以一手并污吾身!’,然后便用斧头,斩掉了那条手臂,战乱的年代,女人名节被看得最轻,尤且有这等事,可想而知后世又是如何光景。” 皇帝听得默然,乔毓正以为他有所触动时,却听他道:“大唐延续了多少年?” 乔毓哑了,瞪他一眼,便听他又道:“我享寿多少?” 五十二岁。 按照后世的史书记载,历史没有变动之前的李泓,五十二岁崩逝。 不知怎么,乔毓心里忽然有些难过,略顿了顿,方才含糊道:“八十来岁吧,记不清了……” 皇帝抬眼看她,眼底似有笑意:“你前几天不是还说,我是吃丹药死的吗?能活到八十多,还吃什么丹药?” 乔毓给噎了一下,反驳道:“我可没说你是吃丹药死的,只是后世有这么个猜测,准不准可不一定。” 皇帝笑而不语,只是眉宇间有些淡淡伤感。 “你有什么好难受的?我比你死的还早呢!” 乔毓从碟子里拿了个肉包,抠了馅儿自己吃,又把皮塞到他嘴里:“一切都不一样了,从我回来开始,就不一样了,你也是马上定乾坤的天子啊李大郎,怎么多愁善感见风流泪了!再愁眉苦脸做小儿女情态,我都看不起你!” “因为有了软肋,”皇帝静静看着她,道:“无论多么强大的人,一旦有了软肋,都会患得患失,心中畏惧。” “那你完蛋了,”乔毓道:“就这么下去,或许没等到阿琰登基,大唐就亡国了。” “那倒也不会,”皇帝含笑看着她,道:“是软肋,也是铠甲,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噫——恶心死了!” 乔毓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李大郎你没事儿多看看奏疏,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咱们俩加起来都七十了,还说这些酸话,你别扭不别扭!” 白露忍着笑,递过来一张帕子,乔毓随手擦了擦嘴,站起身道:“走了。” “……这个混账东西。”皇帝笑着骂了一句,目送她离去,神情却也不再抑抑,三两下吃了早膳,拜见过乔老夫人之后,便回宫去了。 …… 一场动乱结束,长安上层势力重新洗牌,曾经的大唐十六卫,也是名存实亡。 申国公作为章太后的嫡亲侄子,当然无法从这场风暴中幸免,现在已经被下狱,家眷也被看押;蒋国公裴安作为太上皇的亲信,早就被打压下去,连参与这场风暴的资格都没有;宁国公作为绿帽成精的非人生物,这会儿已经被削爵;新武侯府一个青铜硬杠黄金,是十六卫之中牺牲最早,也最为惨烈的一个…… 仔细数数,说好的大唐十六卫,这会儿也就剩了十二个,曾经的家门荣耀,似乎只在眨眼间,便灰飞烟灭。 比这几家更加惶惶的,却是曾经荣耀无限的五姓七望,世代相传的光环被权位强行剥落,势如虎狼的金吾卫们带着天子圣旨闯进家门,查出涉事之人后,又将其余家众迁往献陵。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车队载着家财积蓄,伴着一路哭声,源源不断的驶出门去,他们仍有声望富贵,但世家高门最被看重的东西,却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这年的寒风中。 旧博亭侯谋逆,论罪处死,从此之后朝廷再没有孔姓人家,只是多了一位宁安侯。 士林也曾为此非议,只是旧博亭侯谋逆是真的,宁安侯身为曾经的世子,自愿改名也是真的,又有皇帝及一干重臣赞同,即便朝臣们有二话,也生生给压下去了。 万年的青瓷与白瓷烧制出来了,跟宣纸一样,都是日进斗金的生意,报纸作为新兴事物之一,也备受读书人与士子们追捧,武安大长公主与韩国夫人正准备上疏皇帝,请求在上林苑中划出个地方来建造屋舍,慈善总会代替朝廷出面,收养战死将士们的遗孤,皇帝自无不应。 伴随着一声巨响,吐谷浑原本就不甚坚硬的城池彻底崩塌,守城之人但见异光闪现,尚未反应过来,便是地裂天崩,惊骇之下,甚至顾不得逃窜,战战兢兢的瘫软在地:“这是天罚!唐人是被上天眷顾的!” 邢国公目视那城墙坍塌,再见吐谷浑人的惶恐与不安,欣然之余,又不禁叹息一声:“战争有了捷径,不知会改变多少事情……” 苏怀信戎装在身,英气勃发,闻言笑道:“不管怎么说,上天总是庇护大唐的。” 吐谷浑国主开城乞降的时候,乔毓刚从印书作坊里走出去。 从前她从五姓七望那儿弄到了近千本书,只是顾虑良多,方才不曾大张旗鼓的加以宣扬,现下那几家人都挪到献陵去了,影响力也降到了最低,也就没必要再加谨慎提防。 她跟皇帝商议之后,决定先将那些孤本绝本印刷出来,加以妥善保存,至于日后应当如何,却要再慢慢思量了。 乔毓慢悠悠的思忖着,到了刑部的门前,叫人开了牢狱的大门,又从白露手中接过那只竹篮,脚步轻快的走了进去。 监狱里边儿的气味着实不怎么好闻,她也不露异样,狱卒前边儿引路,到了地方,就被她打发走了。 申国公躺在半旧的褥子上抓虱子,听见有脚步声传过来也没抬头,察觉来人停在自己门前,这才坐起身来瞅了眼,见是乔毓,又躺下了。 乔毓拿钥匙开了门,拎着竹篮进去,道:“没什么想说的?” 申国公神情平静,木然道:“我的行刑时间,是哪一天?” 监狱里的条件不怎么好,但相对于其余人而言,也不算坏,起码还有一副陈旧的座椅。 乔毓也不答话,拿帕子擦了擦凳子,坐上去之后,又将竹篮打开,取出了里边儿的饭盒:“好歹也是旧相识,起来说说话?” 申国公破罐子破摔的躺着,道:“不想起。” 乔毓笑了:“你附从作乱,但并非主犯,纯粹是章太后临时绑架上去的,其余人招供的时候也说了,你一直都不赞同,行动时也颇消极,圣上与几位宰辅商量过去,只削去你的爵位,罢为平民,不会再行问罪的。” 申国公听得惨然而笑,潸然泪下:“我家先祖投身军伍,几代浴血沙场,终于有了今日,哪知一夕之间,便被打回原形……” 饭盒打开,传来烧鸡与炒菜的香味儿,“啵”的一声轻响,乔毓打开了酒坛的瓶塞,旋即便有酒香气弥漫开来。 她撕了条鸡腿儿,边吃边道:“我吃饭呢,你哭什么哭,吵死了!” 申国公腾的坐起身来,怒瞪着她,道:“那难道不是给我带的吗?!” “不是啊,”乔毓道:“给我自己吃的,忙活了一上午,没吃东西呢!” 申国公冷哼一声,也不说话,起身拉了只破凳子坐下,撕了另一条鸡腿猛吃。 乔毓看得笑了,将另一坛酒扔给他,道:“你先祖也是从无带有的,你怎么就不行?他是真的一穷二白,你呢?好歹也是做过国公的,人脉关系多着呢。” 申国公拔掉酒坛的塞子,仰头饮了口酒,眼泪却混着酒水,一起涌进了嘴里,有点酸涩,还有点辣。 “想当年,你也是疆场上几番生死的将军,难道昔年的锐气,都被消磨干净了?”乔毓道:“牌子倒了,那就再扶起来,扶不起来,那就重新再立!是男人就站起来重振家声,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申国公心中百感交集,默然良久,终于道:“多谢你。” “嗯。”乔毓坦然受了,见他精神似乎恢复过来,便将吃剩下的大半只鸡装进来,道:“那我走了。” 申国公怒道:“多年的交情,你连只鸡都舍不得给我吃?!” 乔毓道:“你不是有稀粥吃吗!” 申国公气坏了,趁她不备,弹了个虱子过去。 乔毓眼疾手快的抓住,扯开他后脖领,重新给扔回去,又马不停蹄的跑了:“我走了啊!”到底也没把那竹篮再拎走。 申国公忍不住笑了,笑完又开始流泪,默默良久,方才将那竹篮重新打开,这才发现乔毓在底下留了张纸条,那字写得张牙舞爪,一点长进都没有。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鬼知道她从哪儿抄的,”申国公笑着叹道:“这么好的诗,她肯定写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加快进度,准备这个月完结啦~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21、倭人 贞观三年十一月,唐军直入突沦川, 袭破吐谷浑牙帐, 斩首数千级,获驼马牛羊二十余万头,吐谷浑国主乞降, 此战正式宣告结束。 消息传回长安的时候, 乔毓正跟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烤肉, 切成薄片的羊肉炙烤的滋滋作响, 再撒上点儿孜然调料,香的人口舌生津。 秦王重文, 加之也不欲那些孤本绝本失传,便提议在长安建设一座图书馆, 向全民无偿开放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迈出去第一步,剩下的路也就好走了。 乔毓跟他在长安逛了一上午,才算是选好了位置,再去敲定具体事宜, 便要丢到下午了。 这俩人还算是轻松的,皇太子那边儿则盯着工部主持舰船和六分仪的制作,又兼训练海军等诸多事务,真是恨不能一个人劈成三半用, 一个上午过去,茶都没喝一口。 乔毓心疼孩子,也觉得他们现下这状态不对:“日子还长着呢, 你们急什么?身子是自己的,可得爱惜。”坚持拉着他们回宫去歇息,也是一家人小聚一番。 天气冷了,内殿中虽有地龙火炉,温暖如春,可听着窗外的寒风呼啸,却也没法儿真的当这是春天。 乔毓是荤食动物,饿了一上午,就想吃肉,两个孩子也是这样,几人略加合计,就叫人把烤肉的家伙儿取出来,备了炭,皇帝兢兢业业的烤,那娘仨吃的满嘴油。 奏疏送过来的时候,皇帝手里边儿还拿着夹子,不便抽手,乔毓也不避嫌,接过来翻了翻,禁不住笑开了:“二十万头马牛羊啊,发财了!” 西线大胜的消息,皇帝早就得知,闻言虽也欢欣,却只是一笑:“火药的威力,的确超乎想象。” 皇太子道:“开春便要农耕,有这些牛羊在,助益颇多,吐谷浑的良种马,也可用来育种,对大唐马匹加以改良。” 乔毓将那奏疏递给儿子,他接过看了眼,方才继续道:“邢国公在奏疏末尾,提及暂时委派人掌控当地军政大事,但日后应当如何,却请父皇裁决。” 对于这些异族,皇帝听乔大锤念叨过好多遍“畏威而不怀德”,加之自身又被锤化了大半,也懒得如先前那样再做表面功夫:“吐谷浑擅杀唐使,当执其君主,问罪于太庙,而后明正典刑!军卒青壮化整为零,送去开山挖矿,免得他们聚众为患,再生叛乱;至于寻常吐谷浑部众,便将其打散,迁入内地,几代之后,想必便会为汉人同化……” 乔毓适时的接了一句:“吐谷浑人擅长养马,可以吸纳其中能人,以为己用。” 皇帝颔首,却又叹一口气:“这种地方打下来也没多少意思。吐谷浑人迁走之后,人口稀薄,气候也不甚好,大唐没有百姓愿意去,若是加以开发,又要长安源源不断的拨款……” 秦王失笑道:“可若是不要,转眼就会被吐蕃人捡去的,喂肥了他们,反倒生祸。” 皇帝有些头大,思量几瞬,终于道:“在那儿设置都护府,并入陇右道吧,至于日后如何……且再看吧。” 乔毓夹了片羊肉,蘸取调料汁之后,送进嘴里:“开疆拓土总是好事,想开了也就好了。” 皇帝也只能这么想了。 秦王站起身为爹娘和哥哥添酒,摇了摇壶,察觉已是半空,便纷纷内侍再去取,正说话间,就听外边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侧目去看,却见晋王与昭和公主兴冲冲的跑进来了。 “不是在万年吗?”乔毓纳闷道:“怎么忽然跑回来了。” “父皇,母后!”晋王没听见她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道:“外边来了一群倭人!” 皇太子这边又是造船,又是六分仪,就是打算去找倭国呢,这会儿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家子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皇帝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倭人?” “他们矮啊!”晋王理所应当的说了一句,大抵也是觉得这话没什么证明性,又道:“他们带着光武帝赐下的金印拓本,还有受魏国皇帝敕封的文书!” 乔毓仔细想了想后世记载的日期,眼珠一下子就亮了:贞观初年,舒明天皇向大唐派遣了第一批遣唐使! 皇帝想起她此前说过的金矿银矿,心思不禁浮动起来,略加沉吟,吩咐道:“叫鸿胪寺去接待,规格无需高,但也别太低,就按新罗的待遇来吧。” 内侍闻言应声,便待出去,皇帝不知想起什么,又叫住他:“叫鸿胪寺先看看他们的国书,再敢有日末天子那样的胡言乱语,便直接打出去!” 皇太子几人听得笑了,乔毓也是忍俊不禁。 倭国派遣使节往华夏来,这并不是第一此,前边儿还有光武帝刘秀和魏帝呢,但近代正式的官方记录之中,无疑便是倭国派遣小野妹子朝见前朝炀帝了。 前朝之时,倭国诞生了亚洲第一位女天皇,即推古天皇。 她是钦明天皇的女儿,后来出嫁,做了异母哥哥敏达天皇的妃子,皇后广姬去世后被册封为皇后,再后来敏达天皇辞世,她便被身为权臣的舅父苏我马子扶持为天皇。 推古天皇即位之后,派遣小野妹子朝见炀帝,国书开头便是“日出天子问日末天子”这么一句话。 日末天子,即太阳落下的天子。 乔毓不是炀帝,但也能想象出炀帝看见国书之后的mmp:你个龟孙咒谁死呢?! 还有,谁给你的勇气自称天子?! 梁静……不好意思走错片场了。 总而言之,炀帝为此勃然大怒,痛骂使节之后,冷冰冰的丢下一句: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不要再拿这种东西来恶心朕了! 小野妹子走得颇为狼狈,路上连国书都丢了,但更多的人认为多半是炀帝写了国书骂娘,小野妹子不敢传扬出去,只得说是丢了。 乔毓想起这桩旧事,便忍不住想笑,笑完又道:“倭国人几次三番前往华夏,必然对海中暗礁洋流了如指掌,或可从中加以突破……”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颔首道:“叫他们在大唐多留些时日,要么威逼,要么利诱,哪有打听不出来的道理。” 皇太子也道:“开矿不仅仅需要人力,也要技术与物力支持,谁也没想到倭国自己送上门来了,现下急忙去加以筹备,的确仓促,更别说届时到了倭国开矿,必然会与其产生纠葛,士卒水土不服等事,也要考虑……” 人还没见到呢,这边儿就想着薅羊毛了,只是乔毓一点儿都不觉得愧疚,只觉得理所应当。 这些倭人跟其余夷狄并没有任何区别,一句畏威而不怀德,就充分点明了其本性,吸取华夏文明加强自己,强盛之后再反手捅刀,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后世的事儿暂且不提,只唐一代,这伙儿矮子就没少作乱。 贞观年间屁颠屁颠的拍遣唐使来,嘴跟抹了蜜似的,学中国的文字制度,求中国的锻造、木工等等技术,还有留学生在太学念书,可结果呢? 在大唐呆了两年之久,吃大唐的喝大唐的,最后回国了,坚持宣称倭国与大唐是平等的,甚至不肯面北向长安天子致意? 喵喵喵??? 吃完饭一抹嘴,就什么都忘了? 你们是不是在海边呆久了,记忆也跟鱼一样了? 这么有尊严,别在大唐白吃白喝,还带那么多东西回去啊! 两年时间,养条狗都知道朝主人摇尾巴呢! 就这么着,两国的关系恶化了,永徽年间更有了白江口水战,要不是被打回去了,这伙儿矮子得蹦到天上去。 乔毓想起这事就生气,再想起派人去倭国挖矿,积极性忽然就高涨起来,忙活完图书馆的事儿之后,又去盯着人画海图。 鸿胪寺将倭国使节安置在大使馆里,次日便入宫回禀:“他们此次来朝,共有二百一十六人,除去少数仆从,余者多为青壮年,倭国仰慕大唐文明,希望能够学习大唐的工艺制度,派遣年轻人进入国子监学习……” 哪来这么大脸! 皇帝听乔大锤骂了半天,知道这伙子矮人这会儿说的好听,转头回国就不认账了,哪里肯当冤大头:“大唐千万百姓,能进国子监的有几个?多少青年俊彦,挤破头都进不去!朕连自己的子民都顾看不完,哪有闲心理会他们,至于工艺制度——” 他冷笑之意愈甚:“倭国来朝,算是大唐的属国呢,还是别的什么?可带了倭国特产进献?可有国书称臣?总不能空手套白狼,想叫朕无偿帮扶吧?” 鸿胪寺卿被问住了,讷讷半晌,才道:“大唐天威所致,方才有蛮夷登门,现下倭国来朝,正是圣上教化万民的机会……” 自从有了乔大锤,皇帝看这伙子整天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的儒士们越来越不顺眼了,眉毛一竖,道:“这么好的机会给你,你要不要?朕叫人抄家,将你的家财尽数送给倭人,再在国子监门口给你立碑,好不好?!” 鸿胪寺卿忙跪地谢罪:“臣惶恐!” “叫他们在那儿等,再好好想想,有什么可进献给朕的!”皇帝不耐烦道:“朕很忙,日理万机,有空再召见他们,你退下吧。” 鸿胪寺卿擦擦冷汗,躬身退下。 皇帝目视他身影消失,禁不住冷哼一声,感叹道:“顾不得乔大锤爱惹事呢,说锤人就锤人,比做皇帝舒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22、变革 倭人使臣一到,乔毓就来了精神, 这头督促着工部匠人改良□□, 那头还惦念着舰船的营造。 水军古来有之,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商朝,夫差与勾践的争斗之中, 水战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往后, 汉朝时候变有了四层高的舰船, 三国时的赤壁之战,更为后人津津乐道。 现下工部正筹备的便是车船, 通长三十丈余丈,每艘可容军士八百人, 因为打算远渡重洋的缘故,更要注重舰船的强度与航行速度。 此外,唐军此前从未前往过倭国,人生地不熟,是第一个难处;过去挖人家金矿银矿, 免不得要同倭国打起来,这是其二;最后,金银挖出来简单,运回来可就麻烦了。 具体主持此事的楼船将军却没将这放在心上, 进宫求见皇帝,道:“人生地不熟只是小事,从使节中绑几个过来问问, 不就熟了吗?只是他们现下正在驿馆,臣等不好越过鸿胪寺要人……” 皇帝正翻阅奏疏,闻言头也没抬:“去挑人吧,就说是朕准允了的。” 楼船将军喜不自胜的应了,躬身退了下去,皇太子在侧听见,又向皇帝道:“既然是去开矿,免不得要带工匠过去,开采之后,更要加以冶炼,如此一来,路上便更麻烦。儿臣觉得,倒不如干脆就在倭国矿藏旁边开设矿场,将金银熔铸成锭,清查数目之后,再行运回国内,一来可以就近借用倭国人力,二来,也免了污染国内水土……” 皇帝听最后那话有点玄乎,抬头道:“你母后说的?” “是,”皇太子颔首道:“矿窑容易出事,这是难以避免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当然是叫倭国人去挖了。” 皇帝征战沙场,心如铁石,这会儿怎么会心软,想着乔大锤说过的倭人嘴脸,半点儿都没犹豫,就点了头:“就这么办。” 顶层这么一通风,下边儿人就哼哧哼哧的开始干了,倭国使臣高平次郎在驿馆中等了近半月,都不见皇帝召见,几次三番去问鸿胪寺的官员,却都被打发回去了。 倭国还打着在大唐留个三年五载的主意,这会儿见自家认定的冤大头态度不甚热切,便有些慌了,想着这些中原天子都爱戴高帽,教化四方,就重新去找了鸿胪寺的官员,殷勤道:“倭国仰慕大唐威仪,天子圣明,故而来访,望请长安不吝指导,感激不尽……” 最开始的时候,皇帝还对这群矮子抱有那么一丁点希望,觉得他们虽然腆着脸来要这要那,心里总该是有点逼数的,不说是带什么朝贡之物,起码也要有点土特产吧? 结果呢? 这群王八蛋咸鱼都没给他带一条,就打算空手套白狼! 皇帝给恶心坏了,跟鸿胪寺下了死命令,给他们口吃的,给个地方住,别的什么都不准给!谁要是敢拿大唐的钱装阔,朕就把他家抄了贴补倭人! 这话一落地,从鸿胪寺到驿馆的官吏都提起一万个心来,唯恐一不小心落个抄家的下场,平白便宜了那群矮子。 再后来,倭人笑的跟菊花儿似的问他们要白纸写字,要汉书典籍,要技艺工法,连个好脸都没得到。 这会儿高平次郎又一次重申,显然不会发生任何作用,接待他的官员漠然的看了这人一眼,假笑道:“使节先回去等等吧,我会将你的心意告知上司,请他帮忙上达天听的。” 五天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高平次郎脸皮一阵抽搐,却也不敢发怒,强笑着回到房间,便见有人慌乱的前来回禀:“汤川君与他的侍从,都不见了!” 他所说的汤川,也是倭国颇有名气的后起之秀,伯父便曾经随从使隋,自幼耳濡目染之下,精通汉学,也是倭国打算推荐给国子监的留学生之一。 高平次郎骤然听闻他失踪,不禁变了脸色:“什么时候不见的?” “……不知道。”侍从面有难色,歉然低头:“有人发现他一直没有出现,打开房间的门,才发现他早就不在了。” 失踪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倭国使节在大唐的驿馆中失踪,有这样的理由在,他们总不能继续将己方扣在这儿,不予理会吧? 高平次郎眼底浮现出一抹喜色,旋即便压制下去,面色焦急的去寻鸿胪寺驻守官员,道:“与我们同行的汤川君和他的仆从在驿馆内失踪,贵国是否应当给我一个解释?” 他凛然道:“倭国虽小,却也是诚心来朝,大唐如此相待,恐怕会叫周遭小国不安!” 鸿胪寺的官员冷漠的看着他演戏,等他说完,才假做诧异,道:“怎么,汤川没有告诉你吗?” 这态度叫高平次郎心头震颤,忽然不安起来:“什么?” …… “高平君,我仰慕大唐文化已久,此次抵达长安,就不打算再回去了。” 不多时,汤川健次便出现在高平次郎面前,他神情中有转瞬的迟疑,但很快就被贪婪与向往取代:“我已经改姓林,从此以后,就是大唐人氏了。此前没有告知于你,望请多多见谅!” 绚丽的蜀锦、秀美的瓷器,整洁宽阔的道路、巍峨庄严的太极宫,大唐文明的灿烂灼伤了汤川健次的眼,不需要威逼,几句利诱,他就心甘情愿的低下了头。 向往强者,服从强者,并且以此为荣,这是镌刻在倭人骨子里的东西,等闲无法改变,见到了长安的繁荣富丽,他再也不想回到落后混乱的倭国去了。 汤川健次两手下垂,深深鞠躬,语调十分歉疚,姿态却坚决极了。 高平次郎虽不知这些唐人肚子里在打着什么主意,却也知道他们不会平白无故收纳一个倭人,更没想到汤川健次就这么改了国籍,在那武官模样的人身后,殷勤的像条狗!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都没说出什么来,鸿胪寺那官员便假惺惺道:“这是汤川自己的意愿,可跟我们没关系……” 汤川健次彬彬有礼纠正他:“在下已经改汉姓为林了。” 那官员绕有深意的看他几眼,微微笑了,高平次郎忍了又忍,才没有拔出短剑,将这倭奸给杀了,勉强寒暄几句,扭头离去。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却就此打响了。 倭人在大唐也不是全然无助,最早跟小野妹子一道出访隋朝的人当中,便留下了数十人,几十年过去,总会有些人脉的。 更不必说在士林清流眼中,外族来朝,便是大唐天威所在,理应加以厚赐,以彰国威,对于皇帝现下的漠视与近来越来越大的动作,他们由衷反对。 朝臣们在太极宫说及此事,又被皇帝喷回去的时候,乔毓正在朱虚侯府帮萧世南诊脉。 天气愈加冷了,窗外那几株梅花却开的精神,幽香透过半开的窗扉,悄悄潜入内室。 “脉搏较之先前更加有力,气色也好了,”乔毓将手收回,喜不自胜道:“确是有所好转!” 他的气色见好,她的气色却不甚好。 人毕竟是人,无论多么强健,隔三差五的取血,身体也会虚弱下去的。 萧世南心中微叹,知晓她秉性,便没有开口去劝,只笑道:“当浮一大白。” “不行不行,”乔毓莞尔:“你身体是好了,离能喝酒和远着呢。” 那窗扉半开着透气,不免有冷风袭来,侍从们送了暖炉和香茶过去,叫他们俩取暖。 乔毓饮了口茶,道:“那天我来时,遇见老管家了,我叫我劝劝你,身子既好了,便该想想以后的事儿了……” 她说的有些含糊,萧世南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轻轻摇头,道:“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 乔毓便道:“那就算了。” 萧世南微微一怔,忽然笑了,如春风拂面:“你怎么不再劝劝我?” “我说那一句,是因为答应了老管家,不好推脱,再说就没意思了,”她道:“世南哥哥不是会钻牛角尖的人,前路如何走,想必也自有计量,我若执意劝你娶你生子,不像是关怀,倒像是为了了结一桩心事,匆匆叫你去做决定了。” “你这等性情啊,”萧世南笑着点了点她,道:“上天入地独一家。” 乔毓捧着茶杯笑,他则继续道:“听说万年变法如火如荼,正是最热切的时候。” “鲜花锦簇,烈火烹油,哪有这么容易,”乔毓与他相熟,也不隐瞒:“万年的摊子不小,说是日进斗金也不夸张,工坊里的男女工人们举家迁往万年居住,再过几年,兴许会是一座不下于洛阳的雄城,可是世南哥哥……” 她叹口气,道:“商业发展的第一步,就是跟农耕抢人,以农为本的国策乱了,农民破产,粮价不稳,流民再生,这天下就要不太平。稳中求进,难呐。” “总是在变好的。”萧世南静静听她说完,宽慰一句,又笑问道:“听说明年春,圣上便要开科取士了?这却是你的功劳。” “是呀,”乔毓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真切起来:“现下回想当初在万年筹备考试的事儿,真是跟做梦一样。” 有些话她没跟萧世南说,但也没刻意隐瞒,他又聪慧,总能猜到几分端倪。 临分别的时候,萧世南送她出去,到了门前,轻轻道:“别把自己逼得太紧,阿毓。你才十六岁,也还是个小姑娘呢。” 乔毓心下一暖,笑吟吟的应了声“好”,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已经到了冬天,寒风料峭,她没穿大氅,两颊也被吹的泛红,只是从朱虚侯府到卫国公府不过一刻钟路程,倒也不怵。 催马越过崇仁坊门槛的时候,乔毓感觉有什么东西凉凉的打在自己脸上,抬头去看,却见细碎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掉在地上后,又悄无声息的融化掉。 下雪了啊。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她这么一出神的功夫,雪就下大了,鹅毛般飘落下来,打在人身上,慢慢泅湿了衣衫。 “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啊。” 乔毓笑了一声,扬鞭催马,往卫国公府去,远远瞧见府门了,却见那儿静默着一行骑士,肩头薄霜,似乎正在等谁。 她勒住马,笑吟吟的近前去,道:“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在这儿做什么呀?” 那人道:“在等人。” 乔毓道:“等谁呀?” 那人笑了一笑,道:“等我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打算明天发的,想了想,还是今晚吧,不过明天那一更可能也要晚了,跪求大家原谅_(:3∠)_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23、取字 乔毓也笑了,下了马, 拉着他一道进门, 又帮他抖落肩头积雪:“有什么事就叫人来传个信儿,自己跑来做什么?天这么冷。” “我这几日,心里一直转着一个念头, ”皇帝轻轻道:“直到今日方才定了主意。” 乔毓不甚在意道:“什么主意?” “阿毓, ”皇帝静静看着她, 终于忍不住伸手过去, 抚了抚她发丝:“年关的宫宴,仍旧由你我一道主持, 好不好?” 年关宫宴是国之大典,主人唯帝后而已, 秦国夫人虽也是一品命妇,却不够格儿。 乔毓怔住了:“你打算将我的身份传扬出去吗?” “不好吗?左右朝臣们都猜的差不多了,”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现下有我在,后世有阿琰和儿孙在, 你怕什么?难道我们会护不住你?” “可是,可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呢,”乔毓眉头微蹙,迟疑道:“有人知道是一回事, 所有人都知道又是另一回事,这种事情宣扬出去,别人指不定就把我当成妖怪了……”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 你乔大锤怕过谁?”皇帝笑着劝慰道:“再说,还有朕在呢。” “你在有什么用,该胡思乱想的还是胡思乱想啊,”乔毓一点儿也不跟他客气:“万一有想长生不老的,绑了我吃肉怎么办?要是死了,说不定还有人去挖我坟呢!” 皇帝失笑道:“这是什么话!” “进宫去过年还行,表露身份就算了,”乔毓对进宫也没那么热切,摇了摇他手臂,道:“先安安生生的过吧。” 皇帝看年关近了,才满心热切的来说这么句话,没想到直接就给人否了,无奈之余,又有些好笑。 雪越下越大了,说话间的功夫,院子里已经存了积雪,两人赶忙往里边儿走,想着先去给乔老夫人请安,顺便在老人家那儿吃个饭。 仆婢们瞧见他们过来,还没等近前,就先把帘子挑开了:“外边儿冷,先进来喝碗姜汤暖暖身子。”说着,便有人送了碗过去。 乔毓不太喜欢姜汤的味道,却还是蹙着眉喝了,喝完一抹嘴,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连姜汤都准备好了。” “常山王回来了,”赵妈妈悄声提点她:“西边儿的仗打完了,王爷也被调回京师,这会儿正在里边儿陪老夫人说话呢。” “大姐夫?”乔毓回家这么久,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冷不丁听说人回来了,还真有点不适应,下意识去看皇帝。 皇帝明白她意思,笑着介绍一句:“很是质朴沉稳。” 也是。 人品不好的话,阿爹阿娘怎么会叫姐姐嫁过去? 乔毓心里边儿有底了,却听里边儿乔老夫人叫自己:“你个野猴子,还闷在那儿做什么?快来见过你大姐夫。” “来了来了。”乔毓赶忙应声,快步进了内室,却见乔老夫人下首处站着个中年男子,气度沉稳,两鬓微霜,大抵是知道自己身份,已然起身,轻轻笑道:“小姨近来可好?” 乔毓见他语气似乎颇为熟稔,乔老夫人跟常山王妃脸上也是带笑,便知道从前关系不坏,屈膝向他行个家礼,道:“姐夫好。” “了不得,居然还学会问安了,”常山王见了她,似乎是想起了旧事,笑道:“记得我当初与你姐姐定亲,你还拎着鞭子,专门跑去告诫我了,人不大,气势倒是不小。” 众人听得发笑,乔毓却有些囧,想辩解一句,又觉得这的确是乔妍能做出来的事儿,便只老老实实的低下头,没好意思吭声。 常山王也无意取笑她,略微说了这么一句,便提起正事来:“吐谷浑已被灭国,改设都护府,吐蕃四分五裂,也不必放在心上,而东南小国,更是不堪一击,大唐的心腹之患,便只在北境了……” 皇帝想打突厥不是一日两日了,高句丽那边儿也恨不能早日挥军北进,只是时值深冬,诸事不利,先前对吐谷浑用兵,已经是借了火/药与兵多将广的优势,换到那两块硬骨头上,却未必能全然发挥作用。 他不想做无意义的牺牲,便道:“冬日里不好用兵,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行……” 这一年里长安到底发生了多少剧变,常山王远在边关也曾听闻,先是明德皇后辞世,再又有万年变革,裁撤冗官,再复陵邑制度,他真正看见的不多,却也知道大唐正逐步走向昌盛,照这局势发展下去,覆灭突厥和高句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一家人好容易聚在一起,他们也没再说政务,摆酒畅饮直到深夜,方才道了分别。 “小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听阿娘的话,别惹她生气,知不知道?” 常山王回京,自然没有住在岳家的道理,常山王妃也令人收拾行囊,与丈夫一道归家,临出门前嘱咐乔毓一句,又板起脸来,道:“若叫我知道你敢乱来,我还打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乔大锤是个见姐怂,这会儿站在姐姐面前,乖得跟个鹌鹑一样,老老实实道:“我有分寸的。” 常山王妃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她的头,道:“快回去吧,天冷,仔细着凉。” 乔毓应了一声,却还是目送那夫妻二人与一众扈从走远,这才回自己院子里去,准备洗漱睡觉了。 那内室里已经掌了灯,她也没多想,还当是白露她们早早过去准备了,进去一看,才知是皇帝在里边儿,诧异道:“你不回宫?” “太晚了,又下着雪,何必兴师动众,”晕黄的烛火映照在皇帝脸庞上,那过于锋锐的五官似乎也柔和起来,他道:“明日再回去便是。” 他既这么说,乔毓也不好赶人,有心叫他换个地方睡,但转念一想,他也不是没在这儿睡过,老夫老妻的,再赶人走就有点矫情了。 她摇摇头,匆忙间洗漱完了,就赶紧往被窝里钻。 皇帝睡在外边儿,枕着手臂看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天冷了,河工那边儿的建设也都停了,路倒是还能修,进度也不慢。朝臣们最开始还有所非议,说耗费诸多,唯恐加税,后来户部说可以通过驰道运输物资,再对使用驰道的商贾征税,争议声便小了……” 他说这话,不像是在征询意见,倒像是专程想找个人说说话。 乔毓听得莞尔,道:“还有呢?” 皇帝道:“吐谷浑被打下来了,要怎么处置,却还是个问题,朝臣们商议之后,决定叫驻军屯田,再将关中土地缺少的农户们外迁。” 乔毓道:“有人愿意去吗?” “怎么没有?”皇帝道:“成年男子授田百亩,妇人授田六十亩,每十户人共用一头牛,三年免征田赋,总会有人愿意去的。” 乔毓笑着赞了一句:“百姓安乐,四方来潮,盛世之始也。” “阿毓,你回来了,可真是好,”皇帝伸手过去抚了抚她面颊,低声道:“你一走,我连个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 乔毓道:“你还有那么多心腹之臣,也还有孩子们在呢。” “这不一样,”皇帝叹口气,道:“君臣与夫妻,怎么能相提并论?咱们有四个孩子,你走了,小的两个还须得我宽慰,大的两个倒是大了,却不甚亲近我……” 乔毓听不得他说儿子,轻轻踹了一脚过去,道:“还不是因为你陪得少了?你有你的难处,孩子们也有孩子们的想法,互相体谅为上。” 皇帝有点委屈了:“我说他们什么了?你直接噎过来这么多话。” 乔毓也不乐意了:“这不是你先说起来的吗?总不能只准你说他们不亲近你,不准我说事出有因吧?” 皇帝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灰心丧气起来,翻个身背对着她,道:“是是是,儿子都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又乖又体贴,我是外人,我不讨喜,行了吧?” ……这幽怨的控诉。 乔毓额头开出朵十字小花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有话你就好好说,别阴阳怪气的。” 皇帝给踹的一个趔趄,险些栽到床下去,扭过头去道:“你怎么背后伤人?” 乔毓哼了声,却懒得再搭理他,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合上眼睡了。 皇帝也不高兴了,被子往身上一盖,就这么睡下了。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呢,乔毓就醒了,睁开眼一瞧,就见皇帝早就醒了,正静静看着她,见她望过来,不轻不重的哼了声,翻个身,平躺回去了。 乔毓也不惯他这些毛病,坐起身来,越过他去穿了衣衫,又招呼人入内洗漱。 白露察觉出不对劲儿了,悄声问乔毓:“四娘跟圣上吵架了?” 皇帝赶忙竖着耳朵偷听。 “没有啊,”乔毓道:“不还是老样子吗。” 白露跟立夏交换一个眼色,却也没多说,见她洗完脸,便递了巾帕过去,乔毓随手擦了几下,又往窗前去梳妆。 皇帝挥挥手,将其余人打发下去了,自己又挨挨蹭蹭的挪过去,道:“还生气呢?” “没有,”乔毓看了他一眼,下巴抬得老高:“我想我的好儿子们呢。” 皇帝忍不住笑开了,不是笑她,而是笑自己。 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未这么点事闹起脾气来了。 “对不住,是我不好,”他扶住她肩,轻轻摇晃一下:“大锤,阿毓,乔文琬?你别生气啦!” 乔毓从镜子里斜他一眼,也跟着笑了:“别摇了,我眼晕。” 皇帝便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亲了口。 “哎,”那句乔文琬唤起了一点回忆,乔毓好奇道:“李泓,你有字吗?一直都没听说过,后世人也不知道。” “没有,”皇帝取了眉笔,为她勾勒眉峰:“太上皇没给我取,我也不稀得要,有字无字又不碍着我打天下,当初跟我争天下的那几个人倒是有字,不好是输给我了?” “你个没字的倒是比那几个有字的强,”乔毓不知想到什么,忍俊不禁道:“我给你取一个吧,好不好?” 皇帝动作流畅的帮她画了眉梢,这才道:“什么?” 乔毓满脸诚挚的看着他,道:“就叫南孚吧,你觉得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了,忽然间有点舍不得,唉_(:3∠)_ 评论抽人送红包~ 124、新年 南孚? 皇帝不了解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但他只需要了解乔大锤就够了, 这会儿一看她那副神情, 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大锤啊,”他勾画完最后一笔,左右看了看, 见自己画眉功力未曾衰减, 这才道:“你再敢拿自己知道的那点事取笑我, 我就告诉你姐姐, 说你又在外边儿惹事了,你看她揍不揍你。” 乔毓给吓了一跳, 忙叫道:“姐姐才不会听你的!” 皇帝发出一声冷笑:“那咱们就走着瞧。” 乔毓心虚了,瞅他一眼, 心不甘情不愿道:“南孚这两个字不合适,算了吧,以后不提了。” 皇帝屈指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下,站起身道:“宫里还有诸多政务,我这便回去了——外边儿冷, 你别出去送了。” 乔毓笑着推开窗户,目送皇帝挺拔身影离去,眉宇间皆是柔情。 那场鹅毛大雪落了一夜,人走出去, 积雪能没到小腿,侍从们正在院子里清扫,还有人正架着梯子, 往院中那几株青松枝干上悬挂红色绸花。 乔毓趴在窗边问:“挂这个做什么?” 侍从们笑着答道:“还有半个多月就是新春了,挂这个添添喜气,往年里都是过了腊月二十五再挂的,只是昨夜这场雪好,国公夫人说瑞雪兆丰年,便叫趁早安置上了。” 辞旧迎新,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 乔毓轻叹一声,回首这大半年,心里着实感慨,正待将窗户闭上,却见乔老夫人身边的赵嬷嬷来了,提着食盒入内,笑眯眯道:“老夫人吩咐人做了红糖饽饽,叫我送几个过来,四娘趁热吃。” 乔毓心头暖洋洋的,将那红糖饽饽掰开,就嗅到里边甜津津的香味儿了,幸福满满的咬了一口,道:“真好吃!” “四娘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赵嬷嬷看她这神态,眉宇间多了几分回忆之色,慈爱道:“那时候都是老夫人亲自做的,只是这会儿上了年纪,只能将这些事情交给别人了……” 乔毓笑着接了下去:“这些不是阿娘做的,但对我的关爱之情,却一点都不比从前少。” 赵嬷嬷叹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 乔毓没见过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却见过将亲儿子视如粪土的父亲,想起现下不知何在的三弟赵德言,脸上的笑意微微敛去几分。 赵嬷嬷没注意到她这神情,又说了几句,便回乔老夫人那儿去了,乔毓慢慢将面前几个红糖饽饽吃完,嘴里边儿是甜的,心里头却泛着苦。 她知道赵德言的结果,却不知道那过程究竟如何,更不必说那所谓的结果只是颉利可汗被忽悠瘸了,可没说赵德言风风光光回到大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天气一冷,人就不爱出门,长安繁华富丽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塞北这样的苦寒之地了,无论是边民还是突厥人,都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丝毫没有出去兜个风的意思。 也是因此,两下里消息的传达都受到了直接影响,而乔毓心心念念、担心不已的三弟赵德言,这会儿正坐在颉利可汗的王帐里,饶有兴致的转着自己手里的烤肉签子。 “骨都林没有来,对吧?”他看着面色阴沉的颉利可汗,语调轻快的道:“名义上的突厥共主,却连底下的小部落族主都管束不了,也难怪突利一直对你阳奉阴违,屡有不敬……” 颉利可汗慢慢眯起眼来,盯着他,语气不善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觉得匪夷所思,”赵德言并不畏惧,坦然道:“大唐奉行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主至高无上,统御万方,可你们突厥……” 他短促的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诮。 “我处置不得突利,还处置不得你这等唐朝降臣吗?!”颉利可汗勃然大怒,摔杯道:“即刻将此人押下去,斩首示众!” 左右卫兵旋即近前,押住赵德言肩膀,便将人往外拖拽,他也不怵,反倒笑道:“我以为可汗有变革求进之心,不想竟怯懦至此,罢罢罢,便当是我高估了你……” “且慢!”颉利可汗止住卫兵,脸色阴晴不定道:“突厥是引弓之民的后代,部族林立,如何能与大唐相较?我固然有意加以整改,却也难以落实到实处去。” 赵德言听他语调迟疑,目光中却隐约闪过一抹贪婪与向往,便知此事已然定了五分,笑道:“可汗何必自轻?昔者秦孝公在时,秦国为六国所鄙,后者重用商鞅,变法图新,而后方才有始皇帝扫六合,可汗雄心壮志,焉知做不得秦孝公?” 颉利可汗早就向往大唐政体,更向往如同唐天子一般臂指天下,莫不景从的权柄,现下这心思被人说中,不免意动神摇,按照自己从汉人那儿听来的旧例,起身施礼道:“请先生教我!” 赵德言赶忙将他搀起,回礼道:“愿为可汗效犬马之劳!” …… 既是到了年关,朝廷也就这一整年的发展变化加以归纳,对于地方州郡长官或赏或罚,不一而足。 就前两年而言,贞观三年无疑是变革最多,影响也最大的一年,好在最终的结果是圆满的,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怪话来。 皇帝登基之初,大唐甚至不到三百万户,人口也是刚破千万,到贞观二年,户数升至四百万,人口也到了一千五百万,但到了贞观三年,此前的善政发酵,又有政令补贴,户数一举突破五百五十万,人口更是达到了两千两百万! 百姓也是人,对于君主的善恶评定却也简单,能叫他们吃饱肚子的,就是明君,要是隔三差五还能吃顿肉的,那便是尧舜在世了。 想叫人吃饱肚子,那朝廷就要富足,有万年那么个疯狂吸金的特区在,皇帝想穷都难,减免税赋之余,又削减百姓无偿服徭役的时间,等到年底,为开民智,也是为了应对世家对于人才晋身之道的把控,进一步推广科举,更令人在地方下设蒙学,教导幼童读书识字。 能吃饱,家里能有余财,不必忙于徭役,儿孙还能念书,百姓们无不对皇帝感恩戴德,甚至有人在家中立了牌位供奉。 这是自发而为的行径,并无地方官吏督促逼迫,但正是因此,才更显天子在民间所受到的爱戴。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他们所供奉的皇帝牌位边上,往往还有另一尊牌位在,上边写的不是别人,正是乔毓。 “这怎么行呢!”御史听闻此事,直接炸了。 皇帝身为仁君,被百姓供奉也就罢了,秦国夫人怎么行? 她是有功勋,但却没资格跟皇帝并列,别说是秦国夫人,即便是明德皇后,这么做也过了! 御史闻风而动,便要上疏弹劾,奏疏还没交上去,就被同僚拦住了,神神秘秘道:“你没听说过吗?” 御史道:“听说什么?” 同僚道:“外边儿都在疯传,说秦国夫人就是明德皇后的转世身,要不怎么相貌一样,又在明德皇后死后忽然冒出来了?!” “荒唐!”御史怒道:“人死怎能复生?真是无稽之谈!” “你自己想想,这事儿不怪吗?”同僚道:“明德皇后过世前,可没听人说乔家还有个四娘,怎么忽然就多了这么个人?秦王跟晋王也就罢了,皇太子是储君,见了她都先行礼,侍立在侧呢!” 御史听得迟疑起来,踌躇半晌,又觉得这事儿玄乎,看着同僚,皱眉道:“我怎么觉得你个狗日的在诓我……” 不管怎么着,这事儿在长安算是传开了,皇帝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折腾到了最后,也没有御史真的上疏,就此事发表过意见。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新春前几日,卫国公府的世子乔旬带着妻小返回长安,随行的是前不久出征吐谷浑的乔安,乔家人真正的凑齐了,四世同堂,着实叫人歆羡。 过年的时候,乔毓原本是想留在家里的,却被乔老夫人赶出去了:“到宫里去吧。” 她温柔的拍了拍小女儿的手,道:“你两个哥哥陪着又有三娘在,我难道会孤单?倒是阿琰他们,大过年的亲娘不在身边,不知要怎么难过呢。” 乔毓听母亲这么一说,也心疼起儿女来,低头应了一声,算是定下了进宫过年的事儿。 太上皇人在宫外,他的诸多儿女自然也是,好容易将这群扫把星赶出去,皇帝也没有要迎回来的念头,吩咐御膳房备了膳食,自己一家六口呆在太极宫守岁。 年夜里照旧有焰火飞天,五彩斑斓,极为绚烂,乔毓这是头一次见,也不嫌冷,跟晋王和昭和公主待在外边儿伸着脖子瞅,皇帝则坐在暖炕上,笑着跟皇太子和秦王说话。 午夜里是要吃饺子的,自己动手包几个也很有意思,乔大锤那双提刀的手干不了这个,反倒是皇帝跟三个儿子早年就练出来了,挽着袖子擀皮儿、包饺子。 内侍们讨好那两个小的,弄了好些爆竹进宫,点上之后就往外喷花朵似的烟花,很好看。 晋王要包饺子,没空出去玩,昭和公主虽喜欢,却有些畏惧这个,乔毓是坐不住的,见状便点了根香,捻着出去点信子。 皇帝听见外边儿噼里啪啦一阵响,禁不住推窗去瞧,就见妻女跟两个爆竹似的,跳着高儿的左奔右跑,满地积雪被炸得惨不忍睹。 他忍不住笑了,丢下三个勤勤恳恳包饺子的儿子,穿靴走了出去。 说来也巧,他在内殿里边儿的时候,听见外边吵得不行,真出了门,却安谧起来。 皇帝正觉诧异,便见角落里一左一右跳出来两个人,往他脚下丢了一串爆竹,怪笑着跑开了。 皇帝给吓了一跳,赶紧蹦到一边儿去,饶是如此,袍服下摆上也给炸出来几个洞,他又好气又好笑:“都过来!” 乔毓跟昭和公主一点也不怕,拉着手走过去,笑嘻嘻的看着他。 皇帝板着脸道:“谁叫你们这么干的?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 他这话没说完,脖子就被搂住了,乔毓亲了他左脸一口,昭和公主亲了他右脸一口,异口同声道:“新年好呀!” 皇帝的心骤然间暖了,灯光下看着她们红彤彤的面颊,不知怎么,忽然涌出几分泪意来。 伸臂搂住这两人,他忍住喉咙间的哽咽,低声道:“新年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25、甜蜜 时辰临近午夜,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乔毓将最后几个烟花点上, 目视着它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脆响声,敲响了新春的鼓点。 外边儿积雪深深,自然也冷, 她呼出去的气儿都是白的,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冻僵了的脸颊, 又忍不住笑了。 内殿里任劳任怨的儿子们已经包完饺子, 皇太子与秦王低声说笑,晋王则带着三分炫耀的叫道:“母后快来看, 我们包的多好看!” 乔毓隔着窗户应了一声,拉着昭和公主的手往里边儿走, 皇帝跟在后边儿,意态闲适。 或许真是锻炼出来了,他们包的饺子还真是好看,端端正正的,那褶儿也齐整。 乔毓从香囊里摸出三块儿糖来, 笑吟吟的送到几个儿子嘴里去了,昭和公主眼巴巴的盯着母亲看,乔毓便悄悄给她也塞了一块。 内侍们将包好的饺子端走,另有人送了炕桌和瓜果糕点等精细吃食来, 帘外有宫人在温酒,醇香的酒气淡淡飘进内殿中去。 乔毓跟皇帝在上首处坐了,四个小的分列两边儿, 一家六口亲亲热热的说了会儿话,便有侍从传膳,送了年夜的菜肴与刚出锅的饺子过来。 昭和公主最小,提了酒壶帮爹娘和哥哥们添酒,挨着倒了一圈儿,才轮到自己。 “真好,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大抵是因为内殿里火炉烧的旺,她两颊泛着健康的红润,举杯道:“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也不必说什么虚话,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就是最大的幸事!” 去岁的年关,乔妍身体便不太好,儿女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终究是不安的,再过两月乔妍病逝,更不会有什么好心情,这会儿全家团聚,心里如何不感慨欢喜。 到了这等层次,人间的富贵荣华已经没什么吸引力,反倒是最简单的平安团圆,更加能动人心。 “说得好,”皇帝环视一周,举杯笑道:“但愿咱们来年平安顺遂,也愿大唐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一家人举杯共饮,气氛逐渐热切起来,酒壶空了又换,换了又空,如此循环七八回,终于暂且停了。 乔毓的酒量颇好,皇帝酒量也不弱,这会儿神志倒还清明,只是那几个小的却醉的软了,东歪西倒的躺着,呼呼大睡起来。 “天冷,他们又喝了酒,别叫挪地方了,”乔毓有些好笑,爱怜的摸了摸皇太子的脸颊,道:“就近寻间宫室安置就是。” 高庸应了一声,便有内侍近前来搀扶三位皇子,立夏则将昭和公主抱起,送到偏殿去了。 孩子们都走了,内殿里便只留了乔毓和皇帝两人,后者重又添了杯,笑吟吟道:“咱们俩再喝一个?” 乔毓轻轻应了声:“好。” 那酒醇香浓重,后劲儿也大,乔毓神志未散,却也有些醺然,懒洋洋的伏在他膝上,轻轻打个哈欠。 “困了?”皇帝抚了抚她鬓发,低声询问道:“咱们也去睡吧?” 乔毓浑身都在发懒,嘴也没张,只是伸臂搂住他脖颈,轻轻晃了那么一下。 皇帝就笑了,手臂用力,将她拦腰抱起,搂着进了寝殿。 床褥都是早就铺好的,暖炉也烧的正旺,宫人们送了温水过来,皇帝先拧了帕子帮她擦了把脸,又帮着把鞋袜脱了,用热水泡脚。 这么一套忙活完,已经过了子时,他也有些困了,匆忙间洗漱完,上塌躺下了。 乔毓早就有了困意,真躺下了却睡不着,翻个身面对着皇帝,一下接一下的吹他的眼睫。 那气息带着轻微的酒气,泛起了一阵痒,皇帝捉住她手指,放在嘴里边儿不轻不重的咬了下,道:“还不睡。” 乔毓就往他怀里凑了点儿,“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了:“睡不着。” 皇帝听得笑了,伸臂搂住她,意味深长道:“要不,咱们干点别的?” 乔毓又不是娇养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本就是夫妻,孩子都一群了,又情投意合,倒也没必要矫情,她略微想了几瞬,就轻轻“嗯”了声。 皇帝见状就笑了,动作轻柔的抚摸她脊背,道:“真的愿意?别明早再恼了,拎着刀要砍死我。” 乔毓凑过去在他唇上咬了口,道:“我是有点醉了,又不是醉傻了。”说着,主动伸手过去,扯开了他里衣腰带。 她那副性子的确旷达不羁,可那张脸也的确生的美,帷幔外边儿还点着几盏烛火,仔细一瞧,隐约可见朦胧秀彻的轮廓。 皇帝正当盛年,又旷了这么久,对着心仪之人,哪里有不惦念的道理,低头含住她嘴唇,爱怜的亲吻良久,最后却怏怏的将人松开了。 乔毓懒洋洋的趴在他怀里,道:“怎么了?” “今晚喝多了,”皇帝脸上醉意隐约,神情郁卒道:“硬不起来。” 乔毓听得笑出声来,越想越觉得好笑,再看皇帝有些郁闷的神情,更是忍不下去,伏在他怀里,笑的浑身颤抖。 皇帝原本还有些气闷,看她笑成这样,反倒释然了,拍了拍乔大锤屁股,道:“好饭不怕迟。” 他真有点累了,打个哈欠,道:“睡吧睡吧,真不早了。” 乔毓笑的肚子疼,好半晌才勉强缓过来,她也不怕羞,伸手去摸了一把,果然是软趴趴的,忍不住又大笑出声。 “……”皇帝恼羞成怒道:“你差不多就行了啊!” 乔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帝一把掀起被子,将她蒙里边儿了:“快睡!” 这晚两人都醉的不轻,倒也没闹腾多久,这么嬉闹一会儿,就倒头睡了。 皇太子等人醉的不比爹娘轻,正月的第一天,皇家六口子人全都睡了懒觉。 等到中午时候,乔毓迷迷瞪瞪的睁开眼,不需问人,就知道自己起的晚了,掀开帷幔往外一瞅,果然见天光大亮。 她扭头瞅了皇帝一眼,又伸手去推他,义正言辞:“太阳都这么高了还不起,李泓你怎么这么懒!” 皇帝被她摇醒了,睁眼一瞧,将人搂到怀里,重新合上了眼:“还早呢,再睡会儿。” 乔毓就捏着他的耳朵往里边儿吹气儿,刚吹了几下,那只作乱的手就被他抓住了,一直带到下腹处去。 “我这会儿酒醒了啊,”皇帝眼睛都没睁,懒洋洋道:“你再作妖,我就把你给办了!” 乔毓昨晚上是真有那意思,可这会儿天都亮了,马上用午膳的时候,儿女们兴许也会过来,再胡天胡地的来一回,就有点不像话了。 “算了,”她惋惜道:“改天吧。” 皇帝忍不住笑出了声,睁开眼看看她,忽然凑过脸去,在她唇上重重亲了口,却将她手往那东西上边按了按:“那就这么来吧。” “唉,我这人生地不熟的……” 乔毓头一回做这个,动作生疏,胡乱弄了会儿,又钻研道:“没春宫图上边那么大啊。” 皇帝瞅了她一眼,道:“待会儿还能长。” 乔毓奇道:“真的?” “真的,”皇帝道:“平时我都是盘腰上的,有时候心情好,还打个结。” 乔毓要还不知道他是在玩笑,那就是傻了,推了他一把,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外边儿有鸟鸣声隐约传进来,清脆悦耳,皇帝静静听了会儿,忽然道:“阿毓,等出了孝期,咱们就成婚吧?” 乔毓正寻了帕子擦手,想也不想便推拒道:“急什么?升官发财死老婆,前两个你不渴求,好容易达成一个,还不知足……” 她这话没说完,屁股上就被打了一巴掌,皇帝板着脸,训她道:“什么胡话,脑子都不过就说出来了。” 乔毓看他眼底浮现出的伤感,自知失言,忙岔开话头,道:“我才不想进宫呢,住在外边儿多好。” “那就再等两年吧,”皇帝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我都想好了,阿琰娶妻之后,咱们再成婚,等他有了儿子,历练出来了,我便退位,带着你天南海北,四处走走,去倭国也好,出海去另一片大陆也好,只要咱们再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他心里还有另一层想法:海外那么大的地方,全都叫臣子们去打去开发,终究放不下心来,他跟皇太子,总得有个人出去瞧瞧,见一见海外风物才好。 皇太子年轻,虽也聪慧颖达,却少了几分经历,相较而言,反倒是他这个父亲,更适合出去走走。 更不必说,乔大锤也是个安稳不下来的人…… 他这份心思,乔毓隐约也能猜出来几分,心中暖热非常,轻轻应了声:“好。” 一觉睡醒,她发丝微有些乱,皇帝爱怜的帮她顺了顺,毫不掩饰心中的柔情。 乔毓伸手去摸他面庞,从深邃双目,到鼻梁嘴唇,不得不承认,他这副皮相实在英俊出众。 她这么摸了会儿,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在寺庙里见到他时的场景了,再想起方才他板着脸训自己的模样,禁不住问了句:“乔妍刚刚过世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顿了顿,方才道:“怎么说才好呢……” 他神情中浮现出几分追忆,隐约伤怀:“那时我守在你床边,真想这么跟你去了,可我没办法,阿毓。死很容易,死之后呢?阿琰年轻,太上皇犹在,突厥不时寇边,吐蕃与高句丽虎视眈眈,我不能丢下这么多事情不管。” “不是所有伤心,都要用过激的言行来表示的,”皇帝笑了一下,伸臂将她搂住,一下接一下的抚摸她长发:“只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天子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男人罢了。” “快别板着脸啦,”乔毓伸手捧住他面颊,道:“你现在看起来,活像是个小老头。” 皇帝眉毛一挑,威仪毕露:“什么?” “没什么,”乔毓拉着他的手,停在自己心口,笑吟吟道:“只是这里在说,乔毓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26、舟水 两口子加起来都七十的人了,这会儿却腻歪起来。 乔大锤那么刚的脾气, 少有说这等甜言蜜语的时候, 皇帝着实受用,搂着人亲了又亲,终于忍不住将她按倒了。 “阿毓, ”他看着乔毓的眼睛, 目光里有什么在跳动:“要不, 咱们尽早把事儿给办了吧?” 乔毓心里喜欢他, 也不扭捏,搂着皇帝脖子亲了口, 道:“好啊。” 俩人就这么滚到一起去了,亲亲揉揉好一会儿, 又去扒身上中衣,乔毓肩头刚露出来,就听昭和公主跟晋王在外边儿笑着喊:“母后,母后!昨晚又下雪了,外边儿积了好厚一层, 咱们来打雪仗吧!” “……你们几岁了?!” 皇帝硬生生给打断了,额头青筋一跳,没好气道:“还跟个小孩儿一样!” 他身边从前也就乔妍一个人,但前前后后也生了四个孩子, 早就弓马娴熟,倒是乔毓,虽然话本子跟春/宫图看得都不少, 但实战经验却等于无。 被情郎搂着亲了大半晌,她心里边儿便痒痒的,隐约有了那么点儿意思,正意乱情迷呢,就给两个孩子闹清醒了,瞅一眼满目郁卒的皇帝,忍俊不禁道:“算了,改天吧。” 皇帝脸黑的跟能滴出墨水儿似的,忍了又忍,才将到嘴的肉松开了。 乔毓忍笑坐起身来,扯了衣裙穿上,就听外边儿晋王喊她:“母后,快点啊,内侍套好雪橇了,带会儿咱们出去玩,不带父皇!” 这死孩子,白养他这么大! 皇帝怒从心头起,三两下下了床,捡起床脚下的靴子,推窗砸了过去:“滚滚滚!” 晋王跟昭和公主打小就是父亲的宝贝疙瘩,也不怕他,动作敏捷的躲开,大笑着跑开了。 正月初一没什么大事儿,一家人便出宫往皇庄里去玩了,晚间就近用了膳,又分成两拨儿去泡温泉,昭和公主也就堂而皇之的霸占了跟母亲独处的权力。 “今晚不回宫了,”她抱着两件干净的浴袍,准备泡完澡之后换上,又兴冲冲的跟皇帝道:“我要跟母后一起睡!” 四个孩子里边儿,皇帝最疼两个小的,因为昭和公主最小,又是女儿,更是眼珠子、心头肉,只是不知怎么,这两日折腾下来,越看越觉得这俩小的被惯坏了,再仔细瞅瞅,居然有些面目可憎。 他忍着气,温声细语的劝:“你都十三了,又不是三岁,晚上还要娘陪?” “十三怎么了?即便五十三了,也是阿娘的乖宝宝,”昭和公主捏着自己的腮卖萌,向乔毓撒娇道:“阿娘,是不是呀?” 乔毓自己都十六了,还成天跟乔老夫人撒娇卖痴呢,爱怜的揉了揉小女儿的脑袋,义无反顾道:“当然是了!” 皇帝给噎住了,深吸口气,领着仨儿子走了,那头乔毓娘俩也挽着手亲亲热热的往另一边儿去,冷不丁昭和公主快步跑过去,到了他们这边儿。 皇帝还以为她良心未泯,打算承认错误了,哪知那小丫头凑到父亲耳边去,悄咪咪道:“父皇,你都快四十了,晚上还要阿娘陪?怎么好意思说我的?呵!” 皇帝心口被捅了一刀,呼啸着往里边儿灌冷风,昭和公主重新跑回母亲身边去了,乔毓还问她:“说什么了?” 昭和公主笑的人畜无害:“温泉是暖,但外边冷,我怕父皇受凉,专程叮嘱一句……” 乔毓感动坏了,窝心道:“真是个好孩子。” 皇帝:“……” 这到底是哪来的黑心棉袄! …… 去年经历的事情太多,最开始有乔妍的病情与逝世横亘着,再后来又是掀起变革,东奔西走,真正停下来歇一歇的时间少之又少,到了现下,却是得到了弥补。 正月初四是乔家女回门的日子,大清早乔毓就爬起来梳妆更衣,盯着几个孩子收拾完,一家子人往卫国公府去了。 他们到的不算晚,离用午膳还有俩时辰呢,只是别人到的更早。 林缙虽然还没有与韩国夫人成婚,却也已经是半个女婿,身份又不像两个姐夫那么高,当然不好迟到,而常山王身为宗亲,又曾执掌军权,自然也格外避讳,不会叫皇帝一家先过去。 新春的喜气还没散尽,一家人聚在一起着实热闹,卫国公夫人作为当家主母,自然是最忙碌的,昌武郡公夫人协同,倒也办的有声有色。 乔毓惦念着两个嫂嫂,悄声问了姐姐一句:“嫂嫂们不回门吗?” “她们明天回,正好跟咱们错开,”常山王妃笑道:“不然小姑们回来了,嫂嫂都不在,既不团圆,外人也容易说闲话。” 乔老夫人生的四个孩子,基本都定了性了,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儿女双全,常山王妃家里边儿也是三个外孙,只有小女儿这会儿还没个着落,她不放心。 “怎么打算的?”她叫了乔毓过去,笑眯眯道:“什么时候办喜事?” “就是这两年了,”乔毓都跟皇帝商量好了,也不瞒人,大大方方道:“等阿琰娶了媳妇,我们再成婚,总不能跟孩子抢日子。” 到了她这会儿,所谓的大义名分还真没那么要紧,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皇帝又不缺儿子,也不急于子嗣,但皇太子就不一样了。 他还没大婚呢,膝下又没有一儿半女,赶紧生个儿子出来,也好安皇帝和天下人的心。 乔老夫人也明白这道理,笑着点点头,又一个劲儿的催着她带孩子们出去玩儿:“人多了也不好,太吵了,都出去呆着,叫我们清净清净。” 可不是嘛。 卫国公六个孩子,昌武郡公五个孩子,乔毓带回来四个,常山王妃带回来三个,这就是十八个了。 更不必说世子乔旬已然娶妻,膝下有一双小儿女,他的胞妹乔宁早就出嫁,也带回来两个孩子。 二十二个孩子,从一岁到二十几岁应有尽有,吃饭都得摆几张桌子,乔家又不是规矩严苛的门第,新春里边年轻人说话聊天儿,怎一个吵字了得! 皇太子跟乔旬那样成年的留在屋里陪长辈叙话,小一点儿的则被乔毓带出去了,放了会儿鞭炮玩闹,又骑上马出城,砸开结冰的河面,老神在在的开始钓鱼,折腾了大半个上午,竟也提了几桶鲜鱼回去。 这正月过的顺遂欢欣,乔毓这样勤于锻炼的人,竟也添了几分肉,两颊都愈见丰润了。 皇帝也没闲着,趁这时机,跟乔大锤敲定了好几项政略,等朝议再开之时,便提出在东南沿海与西北丝绸之路的要道上开设贸易司,令户部筹划,兵部护卫,两部统筹完成。 大过年的,御史们真不想触他霉头,说什么士农工商不可变的话,再则,万年那边儿发展起来,疯狂往国库里边儿搂钱,这也是所有人都瞧着的,这么一思量,也就没人进行反对,痛快的通过了这决议。 皇帝手里头有了钱,腰杆就硬,一边儿吩咐筹备军用铠甲兵器,乃至于粮草,准备在天气回暖之后把东突厥收拾了,另一头又开始往外拨钱,勤勉于大唐内政。 水泥出现之后,受益最大的便是城墙、河堤与道路,早先天气严寒,无法施工,现下开春逐渐暖和,就该把这些提上日程了。 从长安到洛阳、太原,乃至于北方军事重镇的驰道,自然是重中之重,而沟通天下繁盛城市的路径,也不能等闲视之。 一旦路修成了,贸易往来无疑会更加便利,南方的粮食、鱼类、茶叶、蜜、蜡,乃至于丝绸、漆器等制物,也能源源不断的送到北方,其中利润之大,可想而知。 此外,河道的疏浚与开挖,乃至于城墙的维修,也被提上日程。 往年里做这些事,都要朝廷征发徭役,这一回却免了。 皇帝腰包里有货,农夫们只要肯出力,官府就能出钱,积极性自然也就高了,嘴上还一个劲的夸赞皇帝。 “炀帝做的事情,政略上其实都没错,只是步子太急了,百姓承受不住啊,”皇帝听人回禀,知道宫外有百姓为他供奉生祠,向乔毓感慨道:“前车之鉴,后世子孙应当谨记。” 乔毓也颇有些唏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皇帝细细品了品这句话,面露赞许道:“这话说的很是。” “有吗?”乔大锤面露茫然:“我觉得很一般啊。” 皇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过去,掐住了她两边儿腮帮子,眯眼道:“乔大锤,你是不是在取笑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乔毓赶忙把他拍开,抬手去揉自己脸,边揉边愤愤不平道:“你就是太自卑了!我无论说什么,你都觉得是在笑话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李大郎,你心态崩了!” 皇帝听得眉头一皱,道:“你真没笑话我?” “你看,你看你看,”乔大锤无可奈何道:“你根本就不把我往好的地方想。” 皇帝神情虽还有些狐疑,眉头却渐渐松了:“真是我想多了?” 乔大锤正义凛然道:“不然呢?我难道会骗你?” “我想也不会。”皇帝颔首,又伸手去摸她面颊:“还疼不疼?” 乔毓顺着杆儿就爬上去了,委屈兮兮道:“好疼的!” 皇帝便凑过去亲了几口,又用掌心慢慢帮着揉,见乔大锤舒服的眯起眼来,便关切道:“好些了吗?” 乔毓享受着敌人的糖衣炮弹,道:“好多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不经意道:“我哪一年说的那句话?” 乔大锤顺嘴就秃噜出去了:“贞观末期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皇帝冷笑:“果然我说的!” 乔大锤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了,撒腿就要往外跑。 皇帝一把按住她,道:“阿毓,你上哪儿去?” 乔大锤垂头丧气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转转……” “不准转,老老实实呆着!”皇帝又是一声冷笑:“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乔大锤赶忙认怂:“就是开个玩笑……” “没关系,”皇帝眯着眼看她一会儿,半晌后,终于摸了摸她的头,又将人往寝殿里拎:“你肉偿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啦,跪求预收《我让反派痛哭流涕的那些年》,女主向爽文,同样的所向睥睨,无所畏惧~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27、女学 乔毓虽不怕他,却还是假惺惺的挣扎了两下:“不要啊——” “你尽管叫吧, ”皇帝配合着说:“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理你的!” 乔大锤便扯着嗓子嚷嚷:“破喉咙——” 白露跟立夏满头黑线的守在外边儿, 真想放把火把里边儿那俩二傻子给烧了,磨了会儿牙,终于近前去把门给关上了。 乔毓秉性大胆, 这会儿其实也不怎么怕, 搂着情郎亲了会儿, 由着他将自己身上衫裙褪下, 还配合的抬了抬腿,把脚上袜子蹬掉了。 她原本就是明艳中带着英气的相貌, 肌肤并非雪白,而是健康的浅麦色, 只是叫皇帝肤色一衬,倒显得白净起来。 内殿里火炉烧的热,这俩人心思也浮躁,彼此帮着扒掉身上衣衫,便赤着身子缠成了一团, 帷幔无声的落下,遮掩住内中风光,只有那两人低低的说话声,偶尔从中传出。 乔毓颇通医理, 也看过春/宫,这会儿当然不跟别的小姑娘一样手忙脚乱,由着他进去之后, 也只是皱了下眉。 于皇帝而言,她是失而复得的珍宝,见状便停了动作,低喘着问了句:“可还受得住吗?” 乔毓后背有些生汗,面颊更是涨红,搂着他脖颈道:“有点疼,但是不严重……” 皇帝爱怜的亲了亲她,又放柔动作,如此过了大半晌,乔毓终于出声催促:“好多了,你再快一点!” 皇帝低低的笑了起来,却也不再迟疑,俯首含住她嘴唇,静静体会这一瞬的缱绻缠绵。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扉洒进内殿,着实温柔。 御膳房的人来问要不要传膳,白露估摸一下时辰,就知道那俩人起不来了,只吩咐备些宵夜准备着,剩下的就叫撤了。 她一点儿也没猜错,皇帝旷了许久,乔毓又是头一回做这个,完事后俩人都有点累了,去后殿洗个澡,晚膳都没吃,倒头就睡下了。 大抵是因为睡得早了,第二日乔毓醒的也早,昨晚上他们俩是搂着睡的,她一醒,皇帝也跟着睁开了眼。 “还难受吗?”他低声问她。 “难受倒是不难受,”乔毓只觉得有点倦,摸了摸肚子,饱含深情道:“只是我好饿。” 皇帝忍不住笑出声来,摸了摸乔大锤的头,搂着她坐起身来:“那就叫人传膳吧。” 侍从们早早守在外边儿,听见内中皇帝传唤,便带了温水巾栉鱼贯而入,侍奉着梳洗完,又送了早膳来。 立夏知道乔毓这会儿没打算要孩子,吩咐人煎了汤药送来,等她吃完饭,送过去叫喝了,皇帝瞧见了,也没说什么。 出了正月,朝堂里边儿的政务便渐渐多了,皇帝却没有如往常一般事必躬亲,而是换了皇太子来,叫他自行处置,实在拿不定主意的,再去问自己便是。 皇太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边儿便有些不祥预感,盯着皇帝看了会儿,方才试探着道:“父皇不会又要离京吧?” 这孩子还是太单纯了,即便把皇帝这个老子往坏处想,也只以为他想丢下政务领着乔大锤出去玩,浑然没想过他打算当甩手掌柜,从此不再管事的可能。 皇帝心里边儿升起了指甲盖那么大的愧疚,很快就被那片天空那么大的幸灾乐祸给盖住了。 他半点迷途知返的打算都没有,沉着脸,训斥道:“阿琰,你是皇太子,是大唐的储君,早就该挑起重担来了,这样畏手畏脚,瞻前顾后,像什么样子?你今年十九岁,马上就要迎娶太子妃了,怎么还跟三岁小儿一样离不开父母,是没断奶吗?!朕在你这个年纪,早就领军在外,独当一方了!” 皇太子被他毫不留情的骂了一通,忙低下头道:“儿子知错了,父皇不要生气。” 天家父子之间,向来都存在隔阂,尤其是天子与太子之间,关系更是微妙,更不必说皇太子小时候跟父亲接触的少,本就不甚亲近,皇帝虽也看重这儿子,但与晋王那样的亲热宠爱,终究是不同的。 而皇太子自己也不太在意这个,父亲不亲近他没什么,他可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呢,有娘疼,谁还要管爹怎么想。 可不只是皇太子,秦王也是如此。 皇帝也看出来这一点了,无奈之余,又有些微妙的争风吃醋,悄咪咪的跟乔妍告过一次黑状,迎头就被狠狠打回去了。 夫妻感情再好,归根结底也是搭伙过日子,可儿子就不一样了,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又乖又听话,怎么疼都疼不够的,乔妍瞅见自己带大的两个乖儿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母性光辉,听见皇帝告黑状,一锤就抡过去了。 皇帝铩羽而归,也就看明白了:在乔大锤心里,仨自己捆一起都未必有那两个孩子重要,他虽郁闷,却也看开了,再也没纠结这事。 都说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想想几年之后自己就能丢下这一摊子事儿,领着乔大锤东南西北的逛,留这小王八蛋在这儿焦头烂额,皇帝心里边儿的喜气就止不住的往外冒。 “罢了,”他忍住幸灾乐祸的心思,意味深长的嘱咐道:“你从前也是监国过的,现下也该是轻车熟路才对,若有拿不准的,便去问诸位宰辅,实在不行,就到太极宫来问朕,不要只盯着万年,也别只看东宫,要放眼于整个天下。” 皇太子应声道:“儿子受教了。” 乔妍是二月底过世的,因为皇帝尚在的缘故,她的儿女们只需为母亲守孝一年,这会儿过了正月,出孝在即,皇太子那桩拖了一年多的婚事,也该被提上日程。 “近来天气暖和了,南苑的梅花开的也俊,等孝期一过,我便打算在那儿设宴,邀请长安命妇入宫相庆,”晚上入睡的时候,乔毓枕着皇帝的腿,认真道:“一来是见见未来的皇太子妃,二来,也从未出阁的女郎中挑一挑,看有没有合适阿昱的,若是合适,阿巍的王妃也该相看了……” 这些事情皇帝是不插手的,除去皇太子身为储君,妻子会是将来的大唐国母,而使得他多看顾几分,剩下的两个儿媳妇,他都不怎么打算管。 儿子喜欢就行呗。 “你看着来吧。”他随口说了句,又道:“皇太子妃早先回老家侍奉染病的祖母,过年都没回来,前几日才被老夫人催着进京,想来赵家也是打算赶紧完婚,以免再遇上守孝……” 乔妍过世,皇太子身为人子,理应守孝一年,但赵老夫人辞世,皇太子妃作为孙女应当守孝,他这个孙女婿却没有这层禁忌。 皇帝肯定是希望东宫早日诞下皇孙的,嫡的不行,庶的也可以,国之储君膝下空虚,这就是最大的不稳定。 赵老夫人也明白这道理,所以才催着孙女进京,早些完婚,也好早些有孕,否则孙女一守孝,皇太子身边就得叫别人伺候。 皇帝当年跟明德皇后聚少离多,还噼里啪啦生了四个孩子呢,再看太上皇那四十来个娃,谁也不怀疑李家男人的生育能力,虽说储君须得立嫡,但前边儿竖着一群庶子,多扎眼啊! 赵融夫妻俩也是这么合计的,免不得多多嘱咐女儿几句,听说秦国夫人在宫中设宴,邀请长安命妇进宫小聚,登时就明白了,唤了女儿来,谆谆嘱咐道:“你此前也是进过宫的,想来也不陌生,只有一件事,要格外注意——要像对待明德皇后一样对待秦国夫人,否则,你这皇太子妃的头衔,指不定就要飞了……” 赵杳娘听得微微一怔,想起长安疯传的流言,低声道:“听说,秦国夫人便是明德皇后的转世身?” 赵融也不知道乔大锤是怎么更新换代的,哼哧了会儿,摆摆手道:“总之是一个人,你好生应对便是,无需谄媚,也别骄矜,从前怎么说话,现下还怎么说话……” 赵杳娘心里有了底,笑道:“是,女儿记下了。” “既出了孝期,婚事想来也快了,”赵夫人拉着女儿的手,长吁短叹道:“只是一眨眼功夫,怎么就要出嫁了呢,在阿娘心里,你好像还是个小丫头呢。”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赵杳娘反倒笑了,温声劝慰母亲:“女儿长大了,难道不是好事?阿娘只记得我要出嫁,怎么不想想哥哥得子,家中添丁?有来有往罢了。” 赵家出了皇太子妃,这会儿自然紧盯着皇太子妃可能会遇到的情况说,而别家命妇,却知道秦王与晋王到了年纪,都该准备着选妃了,自然也再三嘱咐家中适龄女郎,届时如何表现,好讨秦国夫人欢心。 乔毓却没想那么多,照旧跟情郎缠绵一通,被抱着擦洗之后,就相拥着睡了,第二天清早,便从床上爬起来,叫宫人帮着梳妆。 “李泓,你说我是不是该妆扮的端庄点?” 她问皇帝:“相看儿媳妇,我穿的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样子。” “如你平常那般就很好,十六七岁的年纪,妆扮老了做什么?难道你以后出门,也要妆扮成三十五岁的样子?” 皇帝扶着她肩,便见菱花镜中人明艳夺目,眉眼锋锐,莞尔道:“你是阿琰的母亲,是我的妻子,何须迁就别人,若连敬重婆母都不知道,这样的儿媳妇要了也没意思。” 这小嘴儿甜的,真跟抹了蜜一样。 乔毓笑着凑过去尝了一口,假做不满,道:“怎么不甜啊。” 皇帝便搂着她,又是一口亲了过去:“现在甜不甜?” “去,仔细弄乱我头发,”乔毓把他扒拉开,又笑着向立夏道:“如平时那般妆扮,略微再华丽几分即可。” 过了一个年,乔毓的身份基本上也无人不知了,她也不含蓄,到了地方,便大喇喇的往上首去落座,底下命妇们见昭和公主笑嘻嘻的坐在她身边,白露、立夏等几个明德皇后用惯了的女官侍立在侧,便知道传言非虚,言行间更见恭谨谦和。 既是广邀命妇,乔家人自然也会来,乔毓先请了常山王妃和两位嫂嫂来说话,又叫人将孔蕴叫到身边来,以示亲近。 说起来,孔蕴的年纪倒与秦王相当,品性也颇出众,乔老夫人曾悄悄问过,要不要将这两人撮合成一对儿。 乔毓也有所意动,私下里问了孔蕴一句,却被她婉拒了。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暂时并不想考虑儿女私情,”她歉然施礼,道:“秦国夫人恕罪。” 乔毓心下实在惋惜,却也不会强求,笑着宽慰她几句,就此作罢。 先后跟亲朋好友叙过话之后,乔毓似乎想起正经事来了,微微抬声,笑道:“皇太子妃何在?近前来叫我看看。” 赵杳娘恭谨应声,起身到了席前,屈膝见礼,垂首道:“秦国夫人安。婚仪未行,不敢当皇太子妃之称。” 乔毓轻轻颔首,又道:“抬起头来。” 赵杳娘闻声抬头,露出一张娴静秀美的面庞来,两颊微丰,杏眼温柔,气度沉静端庄。 乔毓没先叫她来,也是想看看她是否耐得住性子,现下见她不急不躁,温和从容,心下便添了三分喜欢,笑着问道:“在家可念书吗?” 赵杳娘温声道:“跟父亲习字,略微念过几本。” 乔毓道:“都有哪些呢?” 赵杳娘道:“四书五经都是看过的,先贤们的著作也略有涉猎……” 乔毓又问了几句,赵杳娘答之有据,她笑意愈深,赞道:“你父母开明,你也聪慧,这是好事,真心疼女儿的父母,不是娇惯她,也不是任取任求,而是叫她读书知礼,充盈自身,既能得丈夫敬重,又能教导儿女。” “皇太子膝下空虚,将来有了儿息,忙于政务之余,怕也不像你一样有那么多时间顾看,这时候,母亲的言传身教便十分要紧了。” “来日必要好生教导皇孙,”她叫白露将早先备下的那几卷古书赐给赵杳娘,勉励道:“今日我将这席话说给你,你来日也要将这席话说给皇孙妃,慎之,勉之!” 赵杳娘被这一席话触动,不禁动容,忙跪地谢恩:“是,臣女谨记在心,永不敢忘。” 乔毓顺势道:“也愿天下女郎都如你这般聪慧知礼,通晓道义……” 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孔蕴便闻弦音而知雅意,跪地请道:“现下地方广建学府,收纳幼童,中央又扩建太学,广收门徒,夫人何不在长安开设女学,也叫女郎们有求学之地?” “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儿,”乔毓假惺惺的说了一句,不等别人吭声,便道:“我有两个设想——不妨就开设两座女学,一座针对高门勋贵女子,聘请名师教导她们读书知礼,中馈账务,乃至于来日出嫁之后的往来仪礼;另一座则是针对平民女子,叫她们学些针线、制造的手艺,以此谋生;再从中开设一门医学,用以栽培医女,专攻妇人疾病,乃至于接生备孕,免得女眷们讳疾忌医,生生误了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28、完结 孔蕴提了这么一个头,她就噼里啪啦的讲了这么多, 要说之前没想过这事儿, 那就见鬼了。 常山王妃不易察觉的撇了撇嘴,口中附和却道:“秦国夫人所言,倒也有些道理。” 现下还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 又有魏晋遗风在前, 高门勋贵往往也会为家中女郎选聘名师, 教导她们读书明理, 最低也得识几个字,只是那都是在家里边儿学, 不成体系。 乔毓这会儿提起这么一茬,又是关涉到家中女眷, 命妇们彼此看看,心下不禁盘算:听起来,这女学好像也挺不错的? 即便有人皱了眉头,也不会在这时候说出来,公然开罪秦国夫人。 乔毓见状, 心里便有了三分底,趁热打铁道:“趁着还没成嫁,多学点东西也是好事,你们固然可以教导女儿中馈与婚嫁之后的人情往来, 可每个人遇上的情况都不一样,还不如叫系统的教,也叫她们有个好去处, 多结交几个朋友……” “国子监里的学生们做了文章,先生们会评定优劣,女郎们进了女学,也可以参与考试,优者另有奖励。只是怕伤感情,十个人里边儿咱们只评前三,剩下的就不排了,”她笑了笑,又向兵部尚书和长平侯这两家的夫人道:“你们两家的姑娘都出挑的很,若真去了,想必定要得个头名的……” 先前那几句还没什么,后边儿这几句却真真的挠在命妇们的心坎上了,自古文无第一,女郎也是如此,谁不希望自家女儿得个长安第一名姝的称呼? 不仅好听,将来说亲都占便宜呢! 乔毓专门点那两位夫人,也是下了功夫的,这俩人从小就不对付,从在家时候的待遇到出嫁时候的排场,乃至于丈夫、儿子、女儿,都得分个高下才行,这会儿听了女学排名的事儿,不感兴趣才怪呢。 长平侯夫人当即便拍板道:“秦国夫人此言大善,若真有了女学,我便将小女送去,看她能不能得个前名回去。” “呵呵呵呵呵,”兵部尚书夫人掩口而笑:“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也要先劝长平侯夫人一句,若是令媛不幸败北,名落孙山,也别责备孩子……” 这俩人你来我往的怼了几句,却也将场中的气氛带起来了,命妇们左右商量几句,神情皆有些意动,只是因为从前没有过女学这样的事务,尤且有些迟疑。 “秦国夫人,若兴办女学,在哪儿请先生教授课程?请男先生还是女先生?” 有命妇问道:“当世名儒不在少数,虽大多品行高洁,但若是遇上几个不好的,岂不是坏了一个班的女郎名声。” “教授日常课程的都是女先生,必以品性端方、学识过人为先,咱们可以如同慈善总会一样,组建一个女学理事会,授课先生们必须要经理事会批准,才能前往任教,”乔毓早就想好了,笑吟吟道:“武安大长公主还在忙活慈善总会的事,这回就不劳烦她老人家了,叫常山王妃来做这个理事长,再选几位品性操守出众的命妇做理事,好不好?” 常山王妃是明德皇后的姐姐,又是宗室王妃,众人自然挑不出毛病,又有其余命妇参与其中,也再无后顾之忧,纷纷出言赞同。 常山王妃摇头失笑:“我也没个女儿,却揽了个为女儿办事儿的活计。” 命妇们闻言笑成一团,乔毓也是忍俊不禁,吩咐人传膳来,又与她们商讨具体应当如何。 宫宴一直持续到傍晚,众人方才意犹未尽的离去,皇帝听人说了今日之事,晚膳时候就问乔大锤:“是不是早就合计好了?” “今日说的热闹,但我的心思还真没怎么在这上边,”乔毓夹了只鸡翅膀吃,咽下去之后,方才道:“大唐风气开放,高门勋贵家的女郎日子大多过得不坏,出嫁之前,中馈跟交际往来也都有人教,再不济,送几个得力人跟着,也不至于拙荆见肘……” 皇帝听出她未尽之意了:“你是为了平民出身的女子吧。” “是啊,”乔毓轻叹一声,道:“先把贵族女郎送进女学,叫多学点东西,等风气蔓延开,国库里的钱多了,再普及到平民百姓家里去,叫他们的女儿也能读书识字。这事儿难啊——我都没敢往外提,只先叫妇人们学针线手艺,再说开设医学的事儿,敲敲边鼓……” 普及教育这种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对于平民百姓家的女郎而言,就更难了。 儿子念了书,还有科举入仕的可能,女儿呢?念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没有千金小姐的命,那就得认啊,老老实实在家做些刺绣,既能给自己攒点嫁妆,也能补贴家用。 这就是大部分人的想法,可悲,但也无奈。 这么个社会背景之下,乔毓面向底层开设女学,也不会有人去的,在家做活能挣钱,去识字得交学费,谁愿意做赔钱买卖? 乔毓也只能春风化雨,徐徐图之。 皇帝知道她的心思,不说是举双手支持,但也不反对,百姓开化,于大唐而言,其实也是好事。 内侍斟了酒,他举杯去敬乔毓,饮下之后,方才笑道:“见过赵家的女儿了?觉得如何?” “很好。”乔毓颇为喜欢赵杳娘这个未来儿媳妇,赞许道:“不急不躁,很是沉稳娴静。用过午膳后,我与命妇们说话,就叫女郎们各自去玩,她也能将场面把控住,照拂年幼的女郎们。她是皇太子妃,将来是要做皇后的,这性子的确得宜……” 皇帝含笑听完,却还是偏爱自家大锤多一点:“你性情与她南辕北辙,皇后不也做的很好吗。” “这怎么能一样。”乔毓也不避讳,摇头道:“你看你那群兄弟姐妹,就没几个讨喜的,我不需要跟他们交际,见了也没给过好脸,可阿琰呢?他下边还有弟妹,感情又颇深厚,要真娶个不好相处长嫂的进门,几个小的怕有苦头吃。” “她敢,”皇帝嗤笑道:“阿琰要真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那这个太子他别当了。” “你火气怎么比我还大?”乔毓轻推他一把,劝道:“太子妃是皇太子的妻子,成婚之后就是一家人,说什么亲疏远近?我嫁了你,李家还把我当外人?做媳妇的也难,做皇家媳妇更难,多体谅些便是。我跟孩子们都没说什么呢,瞧把你给气的。” 皇帝看她这态度,便知道是中意赵杳娘的,哼了声,没再提这一茬:“阿昱跟阿巍呢,有相中的王妃人选吗?” “光忙着谈事,竟把这茬儿给忘了!”乔毓一拍脑门儿,有些懊恼。 “忘了就忘了吧。”皇帝还想着自己娶媳妇的事儿呢,给皇太子让路也就算了,总不能再给后边儿俩儿子让路吧? 他心里边儿这么思量,嘴上却也不提,只道:“你既见了赵杳娘,又觉得这姑娘甚好,那咱们就把婚期定下吧,赵老夫人身子不好,别再往下拖了……” 乔毓自然没有异议,夫妻俩合计了一会儿,便决定将婚期定在五月,至于具体的日子,就交给钦天监去算吧。 一干制物都是早就备好的,礼部跟内侍监也早就拟定了大婚章程,只是因为乔妍过世,方才中止,这会儿倒可以重新开始操持了。 儿子要娶媳妇了,再往后,也就有了自己的小家。 乔毓欣慰之余,又有种说不出的感伤,第二天午膳时候,一个劲儿的给皇太子夹菜,依依不舍的看着他吃完,眼眶都要湿了。 皇太子被母亲看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心疼,临走前抱了抱她,温柔劝慰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阿娘的儿子啊。” 乔毓应了一声,目送他走了,终于忍不住摸出小手绢来擦眼泪。 皇帝满头黑线的坐在一边儿,道:“至于吗?他是娶媳妇,又不是出嫁,你怎么搞得跟儿子入赘,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一样!” “你不懂,”乔毓哽咽道:“从前他是我的,我看着他长大,从那么小一丁点,到现在这般模样,但成婚之后,他就是别人的了。” 无论什么时候,“母亲”永远都是最特殊的一个词汇,在即将“失去”儿子的时候,属于乔妍的某些情感,似乎都从灵魂深处浮现出来了。 皇太子是乔妍第一个孩子,也是她投入感情最多的一个,他要成家了,要做别人的丈夫,再往后,又会是别人的父亲,不可避免的会与母亲越来越远,她怎么会不伤心呢。 这么多愁善感的乔大锤可太少见了,但皇帝仍旧没办法体会到母亲对儿子的微妙占有欲,瞅了她半天,又挨挨蹭蹭的在她身边坐下,提议道:“外边儿庄园里的樱桃熟了,咱们去吃吧。” “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乔毓神情萎靡,眼睛红红的道:“几个孩子里边儿,你不是最喜欢淑质吗?你就想想她要出嫁了,要从宫里搬出去,做别人家的儿媳妇,你心里是什么滋味,那我心里就是什么滋味。” 一提起爱若掌上明珠的小公主,皇帝可就扎心了,脸往下一耷拉,怏怏道:“淑质还小呢,说这个做什么。” 乔毓忍不住又擦了擦眼泪,继续道:“最开始的时候,淑质或许还能每天来看咱们,但是等她有了身孕,诞下儿女之后,来的也就少了。人生的重心也会从父母转移到丈夫与儿女身上去,这当然没什么不对的,只是做父母的,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就跟少了一块儿似的……” 皇帝痛心不已:“我的伢!” 秦王跟两个弟妹一道进了太极宫,就看见天下最尊贵的那对夫妻神情落寞的坐在正殿前的台阶上,正迎风流泪,不知道是怎么了,哭的那叫一个伤心。 几人吓了一跳,忙近前去道:“父皇,母后,出什么事了?” 能叫他们俩掉眼泪的事儿可不多,晋王左右看看,见皇太子不在,心就提起来了:“难道是皇兄出什么事了?” “你个死孩子,怎么不忘好处想!”皇帝好容易酝酿出来的伤感全给败掉了,往小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一把将昭和公主搂住了:“好孩子,快叫父皇抱抱!” 昭和公主一脑袋问号,却也没将父亲推开,扭头一瞅,就见高庸站在不远处,满脸都写着槽多无口。 儿女几个好容易将爹娘给哄好了,又领着往城外皇庄里去摘樱桃,这空档里从高庸那儿听了事情始末,又是好笑,又是心酸,便差人去万年送信,将皇太子又叫回来了。 皇庄里的樱桃黄中透红,晶莹剔透,也是整个长安成熟最早的一批,按照旧俗,供应宫中之外,往往都会用来赏赐亲贵。 乔毓有几个孩子陪着,倒不像先前那般怅然,拎着篮子跟小女儿一块儿摘樱桃,见前边儿有个高枝,正待将篮子放下,提气跳上去,就见那枝头一低,竟是被人按下来了。 皇太子含笑看着她,目光柔和,带着淡淡的无奈:“怎么还哭了呢?儿子是娶妻,又不是外嫁。” 乔毓过了那一阵,自己也觉得臊得慌,跟昭和公主一起把枝头上的樱桃摘了,又低下头,小声道:“一时之间转不过那个弯儿嘛。” 皇太子笑着从她手里接过那只篮子,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前半段有父母同行,后半段有妻儿相伴,这不是阿娘当初教我的吗?这会儿却又想不明白了。” 重活一回,境界还降低了! 乔毓颇觉丢脸,哼道:“我不记得了!” 皇太子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了,也不取笑,用空着的那只手抱了抱她,悄声道:“父皇看见,肯定又在心里骂我了。” 乔大锤正是爱子之心爆棚的时候,横眉立目道:“他敢!” “阿娘不信?”皇太子熟练的上眼药,道:“马上他就要扯面旗子出来,光明正大的训我了。” 乔毓眉头拧个疙瘩,没等说话,便听皇帝沉声道:“阿琰,你过来。” 皇太子顺从的走过去:“儿子在。” “你是皇太子,是储君,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听见个消息,就丢下政务跑过来了?置属臣与朝政于何处?”皇帝坐在樱桃树下的石椅上,阴着脸训儿子:“三岁小儿都做不出这种事!” 乔大锤站在不远处,静静的对他进行死亡凝视,见他说完了,又近前几步,把儿子拉回来了:“阿琰别理他,咱们摘樱桃去。” 皇太子深明大义的说了句“父皇也是为了儿子好”,身体却诚实的跟亲娘走了。 “你站住!”皇帝看得眉头一跳,道:“大锤你别打岔,我这儿说正事呢!” “是是是,政务要紧,你快回去忙吧,这儿太小了,都搁不下你,还有啊,”乔大锤拉着儿子往里边儿走,边走边冷笑道:“树下石头湿气重,坐久了你仔细拉稀!” 皇帝被怼的说不出话来,又气又急,向高庸道:“她怎么这样?不像话!” 高庸压根就不想掺和这两口子的事儿,安抚的露出一个假笑。 晋王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道:“父皇,你是不是又惹阿娘生气了?” 皇帝没好气道:“小屁孩懂什么,摘你的樱桃去。” 晋王也不怕他,拉着父亲的手,连拖带拽的到了乔毓跟前,笑嘻嘻的把他们俩的手交叠在一起了:“快和好吧,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为这么点小事不高兴。” 乔毓斜了皇帝一眼,还有点不乐意,旁边皇太子适时的摇了摇她手臂,似是劝慰。 多好的儿子啊。 乔毓心软了,暗叹一声,道:“好吧。” 皇帝看到这儿,隐约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骂了句“龟儿子”,又去拉乔大锤的手:“走吧,你来摘樱桃,我给你压枝。”说完,又冲皇太子一伸手,后者笑着递了篮子过去。 孩子们各自散开,这一片便只有这俩人了,皇帝看乔大锤还闷着脸,就挨挨蹭蹭的凑过去,拿肩膀撞了她一下:“不气了吧?” 乔毓见左右无人,这才道:“你以后不许这样了,怎么欺负孩子呢。” 皇帝心里又骂了句“龟孙”,脸上却坦诚道:“对不住,我错了。” 乔毓抬手在他脸上拧了一下,低声道:“以后不许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又凑过脸去,道:“认错态度这么好,亲一个吧?” 乔毓对着他看了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他两侧面颊各啾一下,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亲两口!” 作者有话要说:  后边就是番外啦 ps:评论抽人送红包 129、番外(一) 大唐建国以来,还是头一遭操办皇太子的婚仪, 毕竟当年太上皇登基时, 荒王早就娶了正妃,皇帝登基之时,跟乔大锤也是老夫老妻了。 因这缘故, 礼部与内侍监便有些抓瞎, 几乎把前代典籍翻烂, 才将章程拟定出来, 小心翼翼的递了奏疏上去。 皇帝的几个孩子里边儿,就数皇太子最大, 又是储君,婚仪自然也格外盛大, 皇帝虽然也会悄咪咪的跟儿子争宠,但大是大非上是不含糊的,提笔写了个“可”,便令人将奏疏发下去了。 命令下了,接下来的事儿也就简单了, 宫里边儿开始修缮东宫,尚宫局与内侍监也着手为一双新人准备衣饰器物,乔毓心里边儿虽还有那么点惆怅,却也不至于为此牵肠挂肚, 将精神转向刚刚兴办起来的女学,与常山王妃一道忙碌起来。 女学这事看起来简单,真的做起来, 却是千难万难。 学生是一群还未出阁的小姑娘,授课的先生多半也是女眷,总不能将校址选在城外吧? 还是得在长安城里边儿找个地方才行。 再就是授课,女郎们年岁不一,进度不一,根本就没法分到一个班里去,但有的课程,对于她们所有人而言都很新鲜,却是要一起学的。 乔毓有点头大,却也知道草建之初最不能急,一旦根基不稳,将来不定会生出什么祸事呢。 她是真心想做一点实事的,所以除去读书识字、中馈往来这样的必修课,又增添了骑射、医药、琴棋书画之类的选修课,期间有人提过将《女诫》加入课程之中,迎头就被乔毓锤回去了。 “这种狗屁玩意传下去有什么用?你愿意学就传给你自个儿女儿,别荼毒别人!” 乔毓也曾抱着好奇心看过《女诫》,什么“女儿生下来就应该放在床下,好叫她知道自己是卑贱的”,又或者是“丈夫是妻子的天,是不能离开,不能违背的”,再比如“婆婆说你好,你要听着,说你不好,你要顺从,不能顶嘴,不要因此叫娘家父母蒙羞,增添丈夫的负担”,直看得她想冒烟。 “班昭她是吃的太饱,闲出屁来了!”回宫之后,乔大锤还在生气,在内殿里转了几圈,道:“得把这本书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嘛!”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想着天下开设工厂,妇人外出做工者渐多,倒也没有反对:“那就禁了吧。” “果然,女人还是要自食其力,”乔毓感慨道:“要不是现下在外边儿操持生产的女人多了,这个口子未必能轻易撕开。” 皇帝听得失笑,翻开面前那本奏疏瞧了几眼,道:“兖州的金矿已经找到了,这会儿正组织开采,魏玄把吐谷浑的被俘兵丁送过去开矿,朝廷又有人提出异议,说对夷人太过苛刻,会令四方不安……” “说这种话的人,就该举家到边境线上去住上几十年,试一试提心吊胆的滋味。” 内侍送了烤地瓜来,香甜气息袭人,乔毓慢慢剥开一个吃,口中又没好气道:“要不然,就叫他带着家小去挖矿好了,一口人可以换三个夷人出来,他换吗?惺惺作态,假慈悲!” “今日朝议,我也是这么说的,”皇帝有些得意的向她眨一下眼,道:“那几人当场就哑了。” 乔毓把地瓜送过去,叫他吃了口,又赞道:“干得漂亮!” 这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就见高庸捧着文书从外边儿近来,低声回禀道:“圣上,北边有人送信回来了。” 乔毓近来忙碌,韩国夫人也不清闲,报纸作为大唐的新兴事物之一,已经渐渐为士林接受,她还惦记着最开始的设想,拨款往长安之外的繁荣城市去设置分部,既是开拓市场,也是收揽情报,作为长安的一双眼睛,代天子寻牧四方。 直面东突厥的北方朔州,虽然算不上繁荣之地,但是因为地域特殊,同样也被设置了分部,源源不断的传递讯息回京。 皇帝将那份文书展开,目光一扫,原本有些蹙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乔毓见状便知是好消息,凑过去瞅了眼,禁不住笑了:“画虎不成反类犬,颉利要抓瞎了。” 大唐是集权国家,君主一令,天下景从,与突厥这样游牧部族组成的国家截然不同,颉利可汗手下诸可汗时常对汗帐发出的命令阳奉阴违,上交的牛羊金银也往往不足量,两下里这么一对比,自然对大唐的集权政治极为歆羡。 人一闲下来,那就爱寻思事儿,大唐这会儿忙着发展生产,扩充军备,颉利可汗都快闲出屁来了,被赵德言一撺掇,就在国内风风火火的掀起了改革运动。 引弓之民与冠带之室的政治模式,都是自家老祖宗研究了千百年传下来、适合自家国情的,头脑一热想要更改,想也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再则,突厥可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么句话,他们更信奉自己的拳头,想从他们嘴里夺食?做梦! 颉利可汗这么一改革,直就把突厥折腾的乌烟瘴气,偏生天公不作美,去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冻死了许多牛羊,今年开春,好些牧场都没能长出草来,更是雪上加霜,几层不利因素交叠在一起,颉利可汗怎一个焦头烂额了得。 乔毓欣喜之余,又有些忧心:她虽知赵德言已经到了突厥汗帐,却不知他现状如何,变法失败,显然已经触及到了突厥贵族的根基利益,他这个发起倡议的汉人,不定会有什么下场。 “别担心,颉利此人固执非常,尤其又涉及到权柄,不会轻易松口的,”皇帝知晓她心思,握住她手,轻声劝慰道:“突厥本部的骑兵未损,底下部族即便有异心,也不敢贸然动手。” 乔毓也只能这么想了,轻叹口气,又道:“赵德言立下这等大功,圣上届时如何赏他?” 皇帝仔细思量片刻,微微笑了:“他的确是可造之材,也的确功高,便以燕云十六州的燕字封侯,如何?” “燕侯?”乔毓念了一遍,欣然赞道:“这个封号好!” 两人这么说着,也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了,四月底的时候,女学正式开课,乔毓担了个荣誉理事长的名头,但平日里是不管事的。 ——都说皇后的国母,天下臣民的母亲,这会儿拿出去做个女学荣誉理事长,倒也得宜。 她打算把这作为成例沿袭下去,李唐皇后兼任女学荣誉理事长,一是为此正名,二来也好收揽人心。 这些女人私事,皇帝向来不会过问,乔毓也没跟他说,只等再过些时日皇太子娶妃后,再同赵杳娘讲便是。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的功夫,就到了皇太子大婚的日子。 乔毓给自己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工作,这会儿还是有点难受,活像是有人跑进自己家里,扒了自己的小棉袄一样。 皇帝看不下去了,揉了揉她腮帮子,说:“大锤啊,你这样可不成,底下还有俩儿子呢,照这情形,将来得难受多久?” “这群人都是泼出去的水,娶的娶,嫁的嫁,可你也别忘了,”他将人搂住,爱怜的亲了亲:“你还有我呢。我哪儿也不去,只守在你身边。” 乔毓伏在他怀里,有些哽咽的应了声“好”,如此静默半晌,终于道:“等阿琰的婚仪过去,咱们就成婚。” 皇帝温柔道:“好,咱们也成婚,叫他们妒忌去吧。” 乔毓那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听皇帝这般言说,禁不住“噗嗤”笑了,笑完又将眼角泪花擦去,轻轻道:“成婚之后,咱们再生个孩子吧。” “好,”皇帝顺从道:“咱们再生一群。” 乔毓纠正他道:“是生一个!” 皇帝痛快道:“那咱们就只生一个。” 乔毓有些诧异的看着他,道:“这就改口了?你也太好商量了。” “因为我想叫你高兴,也希望你快乐,”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她,越看越觉喜爱,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温和道:“我想叫你知道,人的生命里或许会有许多过客,但也有人与你一路相伴,白首相依。” 乔毓没出息的湿了眼眶,却别过脸去,不看他:“你是不是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这话说的可真酸……” “乔大锤你哭了!”皇帝帮她擦了眼泪,又毫不留情的戳穿她道:“明明就是很感动,还嘴硬不肯承认。” 乔毓恼羞成怒道:“我才没哭!我就是,就是……” 说到这儿,却说不下去了。 皇帝笑微微的瞧着她,也没再催促。 “好吧,我就是很感动。”乔毓伸手去捧住他脸,仔细端详一会儿,又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掐住了皇帝腮帮子往两边儿扯:“你虽然有点讨厌,但我真的很喜欢。” “喂,李泓!”乔大锤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得意洋洋道:“你也哭了!” 皇帝那头正窝心呢,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好容易酝酿出来的感情又没了,瞪了乔大锤一眼,直接将人按倒在床上了:“别扯些没用的了,睡觉!”说完,又去解自己腰带。 “我不想睡!”乔大锤这会儿可没这个意思,蹬了蹬腿,气恼道:“阿琰待会儿肯定要来找我说话的!” “明天是他大婚,又不是你大婚,说什么话。”皇帝忒反感这娘俩腻腻歪歪的样子,顺手将她外衫扒了,又吩咐外边儿高庸:“太子要是过来,就打发他回去,别跟个没断奶的孩子似的,离了娘就不会走路!” 乔大锤一听这话,就想起摘樱桃时候皇帝骂儿子的事儿了,怒从心头起,推他一下,道:“李大郎你快放开,我真要话要跟阿琰讲!” “有这么急吗?”皇帝嗤道:“一晚上都等不了?” 乔大锤气坏了,或许是因为下午烤红薯吃多了,忽然涌出一股屁意,她也坏,勾着皇帝脖子,悄声说了句:“你过来。” 皇帝还当是她迷途知返,发现自己这个相伴多年夫君的好处了,凑过身去,躺在她身边:“怎么了?” 乔大锤立马把那个挣扎良久的屁放出来了,又以迅雷不及掩耳拉过被子蒙住了皇帝的头,后者艰难的挣扎了几下,便停了反抗的动作。 乔大锤从床上弹起来,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ps:求收新文啊 130、番外(二) 皇帝挣扎着抖开被子,先是一阵干呕, 后来又开始咳嗽, 手指哆嗦的指着她,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喂,李泓?”乔毓悄咪咪的近前一点, 试探道:“你没事啦?” “我死了!”皇帝仰面躺着, 面无表情道:“你去找你的好儿子吧!” “哪儿有, ”乔毓忍笑道:“这不是好好的吗。” “死了, 死透了,”皇帝道:“他是被你亲手毒死的, 你这就忘了?!” 乔毓有点想笑,又觉得真笑出来皇帝肯定要发飙, 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这种冲动,丢下句“我去等阿琰”,不待皇帝开口,便快步跑了出去。 皇帝翻个身, 就见乔大锤一溜烟跑了,又气又憋屈,抖开被子盖好,恨恨的合上了眼。 也是赶得巧了, 乔毓刚出寝殿,久碰上外边儿的内侍前来报信,说是皇太子殿下来了, 高庸还记得皇帝前不久说的话,正待将人请走,却被乔毓给截住了。 “叫他进来,”她道:“我们娘俩说说话。” 高庸自然不会违逆她,恭谨应了声“是”,亲自去请了皇太子进来。 论及相貌身材,皇太子其实与父亲十分相似,高大挺拔,英气勃发,双目狭长而又锐利,不需言语,便有一种逼人威仪迎面而来。 乔毓见他拾级而上,向自己走来,心下实在感慨,光阴如水,当年的小豆芽儿,这会儿都要娶媳妇了。 皇太子到了近前,正待行礼,却被她先一步搀扶起来了:“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说完又道:“夜里风冷,咱们进去说话。” 皇太子由着她将自己拉进去,娘俩挨着坐在一起后,方才笑问道:“阿娘没哭吧?” 乔毓脸上一阵窘迫:“不至于。” 皇太子微微笑了,笑完又温声道:“儿子今夜前来,确是有些话想同阿娘讲。” 他一掀衣摆,在她身前跪下,徐徐道:“年幼时承蒙阿娘顾看,费心良多,现下儿子即将娶妻有子,便该一道孝顺阿娘了。” “我是有点小气,但也没那么小气,哪里用得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劝慰,”乔毓知道他是想安自己的心,轻叹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头,低声嘱咐道:“阿琰,你长大了,要做别人的丈夫了,再过一年,或许也要做父亲,阿娘希望你能够做一个有担当的男儿。杳娘品性温娴,会是个好妻子,你要好好待她,夫妻彼此扶持才好……” 皇太子一一应了:“儿子明白。” “太子大婚之后,要承担的责任也就不一样了,”乔毓叮嘱道:“你要把持好分寸,别叫东宫臣属逾越,你父皇愿意放权是一回事,你主动求,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太子笑着点头,道:“儿子知道。” “你一向懂事,阿娘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见你懂事太过,又觉得心疼,”乔毓本来觉得这事儿没什么,真的说到了地方,却忍不住有些哽咽,抱住儿子,道:“你也还年轻,正是气盛的时候,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要叫自己过的高兴些……” 皇太子向来持重,听到此处,却也眼眶发酸,轻轻抱住母亲,点头道:“我会的,阿娘别担心。” 皇帝到底不放心,偷偷摸摸的从床上爬起来往前殿去看,隔着帷幔瞅见那娘俩抱头流泪,禁不住撇撇嘴,低不可闻的说了句:“瞎矫情。” “你说什么呢!”乔毓听见了,扭头瞪他。 皇帝见状也不躲了,施施然近前,拍了拍儿子的肩,言简意赅道:“好好过。” 皇太子轻轻应了声:“是。” “哭完了吧?”皇帝便将乔大锤拉起来了:“走走走,回去睡觉了。” 又向皇太子道:“你也回去吧,早些歇息,明日大婚,无精打采的也不像话。” 该说的都说了,皇太子也不迟疑,笑着说了句:“儿臣告退。”最后向父母施礼,就此离去。 乔大锤看得有些感伤:“孩子长大了,就像鹰一样,要离巢了……” 皇帝一把将人扛起,挪到寝殿里边儿去了:“那就不要他了,咱们再生个小的养!” …… 这日夜里虽折腾的狠了,但第二日清晨,乔毓还是早早醒了,洗漱之后,又以皇后之礼梳妆打扮起来:“我的儿子娶媳妇,怎么也得亲眼看着,受一回礼,搬个小凳坐在一边,可不像话。” 皇帝正坐在不远处,听她这么说,便笑着近前,捻起眉笔来帮她画眉。 乔毓本就容貌出众,刻意妆扮之下,更显容光焕发,艳色逼人,皇帝伸手往她发间簪了两支凤凰步摇,对镜细观一会儿,禁不住轻声赞道:“真真好看。” 这俩人在这儿柔情蜜意的时候,皇太子已然出了宫门,往赵家去亲迎皇太子妃,百官与命妇们也在宫中等候,只待吉时一到,便行婚仪。 两口子在这儿腻歪了会儿,外边儿白露便开始催了,相互整理过衣衫后,便相携往太极宫前殿去。 往日里乔毓头上顶着的是秦国夫人头衔,故而无论外头风言风语传成什么样儿,内侍唱名时都只说是秦国夫人,今日见她身着皇后裙袍,凤钗绾发,与皇帝携手而来,不免迟疑,略一怔楞,终于还是扬声道:“圣上与皇后至,众臣行礼——” 朝臣们心里的惊诧并不比那内侍少,却也没人在这时候冒头提出异议,齐声问安,算是默认了乔毓身份。 皇太子与皇太子妃未至,婚仪虽开场,却也不甚严肃,皇帝笑着跟几位心腹臣子说了几句话,乔毓也跟相熟的命妇言谈起来,内殿中的气氛便逐渐热了。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便有内侍快步入殿,通传道:“皇太子与皇太子妃到——” 殿中言笑之声顿歇,另有礼官引着那对小夫妻进殿,向帝后叩头问候,皇帝倒没什么,乔大锤却要没出息的淌眼泪儿了,欣慰、欢喜还有点淡淡的失落,五味俱全。 “都起来吧,”最后,她道:“太子,要善待你的妻子,珍惜她,爱护她,太子妃也要尽到储妃的责任,帮扶太子,绵延子嗣……” 那二人恭谨的应了声:“是”,又分别被礼官搀扶起身,受过朝臣与命妇大礼之后,就此宣告礼成。 儿子娶了媳妇,就算是彻底脱离父母,宣告长大了,而既然长大了,也就意味着能干更多活儿了。 皇帝欣慰的看着儿子,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给他再安排点什么差事,转头瞧见自家貌美如花的乔大锤,便将这茬儿暂且丢开,悄声唤了句:“大锤啊。” 乔毓道:“怎么了?” 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她,道:“我们什么时候成婚?我看下个月就不错……”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乔毓哪有什么看不开的,见他神情含笑,目光中的掩不住的期许,忍不住也跟着笑了:“那就下个月吧。” 皇帝原本只是想给自己争个名分,可没想到她应得这么痛快,脸上笑意微敛,低声道:“只是怕时间太急,委屈了你……” 乔毓道:“我知道你的情谊,你明了我的心思,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那些外物?日子是咱们两个过的,跟那些仪典有什么关系。” 皇帝听得动容,伸手去点她鼻尖:“你倒是看得开。” 底下还有一众臣工在,瞧见这幕,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乔毓后知后觉的低头去瞅,只瞧见一排脑门儿,再往边儿上一瞧,就见常山王妃眉头皱的死紧,一脸严肃的瞪着她。 乔大锤立马就虚了,老老实实的坐好,等待宴饮结束。 傍晚时分散场,她自觉的留了乔家女眷说话,常山王妃便说她:“你既穿着皇后凤袍,便要有皇后的样子,孩子都那么大了,再胡闹可不像话。” 乔毓乖巧的点头,就听乔老夫人道:“她本就是这个性子,非要拘束着,岂不是要憋屈坏了?” 小女儿的死给老人家留了阴影,这会儿听长女训她,忙不迭帮腔:“儿不嫌母丑,几个孩子都不说什么,阿澜你凶她做什么?” 常山王妃嘴硬心软,伸手在小妹脑袋上敲了下,见她龇牙咧嘴的样子,又帮着揉了揉:“有圣上跟阿琰看着,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韩国夫人笑着从袖中摸出一份请柬来,递到乔毓面前去了:“喏,你跟圣上的。” “什么东西?”乔毓翻开一瞧,却是面露喜意:“你跟林缙要成婚了?” “今年七月,”韩国夫人笑靥如花,眉宇间有难掩的幸福之色:“也快了。” “恭喜恭喜!”乔毓道:“我一定去!” 乔家人显然早就知道这事,此时也不显得惊诧,乔毓想起自己跟皇帝定下来的事儿,免不得再说几句,众人知道那两人脾性,并不惊奇。 暮色渐起,时辰渐渐晚了,乔毓不好再留,吩咐人好生送她们出去,又跑到皇帝跟前去,将韩国夫人与林缙修成良缘的事情与他讲了。 “今年可真是个好年份,”她喜不自胜,道:“阿琰成婚,三娘成婚,咱们也成婚,好事儿都赶到一起去了!” 皇帝正歪在塌上翻书,闻言失笑,搂着她亲了亲,道:“自从你回来,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噫,”乔毓一点也不捧场:“李大郎,你又开始酸了!” 皇帝眯起眼来,有些危险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乔大锤也不怕他,凑近了点,道:“我说,李大郎你又开始酸了——唔!” 皇帝信手将那本书丢开,一把将人拽到了床上,低下头就堵住了她的嘴,乔大锤最开始还挣扎了几下,后来就慢慢沉浸其中了。 第二天清早,皇太子与太子妃前来问安,前者英俊,后者秀婉,珠联璧合。 皇帝随口勉励了几句话,便不再开口,倒是乔毓,拉着太子妃说起了女学的事儿,末了又拉着她的手,嘱咐道:“我也是从媳妇熬过来的,知道新妇难当,乔家跟章家的关系你也知道,章太后明里暗里的不知给了我多少气受……” 皇帝不易察觉的撇了撇嘴,就听乔毓继续道:“我就不喜欢晨昏定省那一套,这会儿也不要求你每天来问安,太子妃的职责不在于一味孝顺帝后,而是匡扶太子,为天下女眷表率。” 赵杳娘并非拘泥陈俗之人,否则也不会被乔妍选为太子妃,知晓内中深意,忙致礼道:“儿臣明白。” 乔毓知道她这会儿必然拘谨,倒也没多说,略加鼓励,便叫他们回去了。 皇帝已经将大婚的诏令下发到了中书省,刚刚忙活完皇太子大婚的礼部与内侍省,又要做好跑断腿的准备了。 乔毓倒是清闲,每日往宫外跑,要不就去女学那儿忙活,要不就帮着参谋图书馆的事儿,突厥天灾人祸,国力已弱,皇帝正准备挥军北进,她也颇有兴趣。 天气渐渐的热了,乔毓也开始犯懒,用过午膳之后,就开始打哈欠。 “不该把婚期定在六月的,”她枕着皇帝的腿,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太热了。” 皇帝知道乔大锤向来怕热,忙剥了颗冰镇过的荔枝,送到她嘴里去:“左右时间也短,忍一忍就好了。” 事已至此,乔毓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又打个哈欠,合上眼去,忽然间察觉到一点儿不对劲儿。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皇帝。 “五月二十八,”后者想了想,道:“怎么了?” 乔毓盯着他看了会儿,眉头渐渐蹙起,略过了会儿,又松开了。 皇帝被她这神情变化惹得一惊,握住她手,低声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不是,”乔毓摇摇头,看着他,不太确定的道:“我,我好像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抽人送红包~ 131、番外(三) “怀孕了?!” 皇帝先是一惊,旋即大喜, 拉住她手, 关切道:“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不早说呢!” 乔毓自己也有点迷糊:“我觉得是,只是拿不太准……” “还有,”她一捂脸, 道:“阿琰刚刚娶妻, 我这边儿就有了, 生下来怕是比皇长孙还要大, 多丢脸啊。” “这有什么,”皇帝满目欣喜, 不以为然道:“太上皇年前还添了个公主,也不见他觉得丢人现眼。” 乔毓其实也就是说说, 脸皮还真没那么薄,皇帝见她拿不定主意,便想着传个太医来瞧瞧,却被她给拦住了。 “日子还短着呢,太医也未必瞧得出什么来, ”乔毓心里边儿自有几分底,道:“八成是有了,我自己仔细几分便是。” 她的医术,皇帝当然是放心的, 闻言倒也没再说什么。 他是喜欢孩子的,身为帝皇,子孙繁盛也是一大喜事, 拉着乔大锤的手谆谆嘱咐良久,直把人念叨的烦了,方才悻悻作罢。 皇太子与秦王出生时,皇帝征战在外,相处的少了,后来晋王与昭和公主降生,他也得了闲,真真的当眼珠子一样疼爱,眼瞅着那俩孩子长大了,这会儿又有了小五,自然是怎么都爱不够。 “也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呢,”晚间入睡时,他拉着乔毓的手,低声絮语道:“若是女儿,我就为她则定最好的封邑,叫她荣华一世;若是儿子,便将他封到海外去,叫他开疆拓土……” 这话说完,没等乔毓接呢,他自己就摇头否了:“海外苦寒,万一那孩子不情愿,岂不是苦了他,还是挑个富庶些的地方给他吧。” 乔毓盯着他瞅了会儿,忽然道:“要是再过俩月,发现我没怀孕,李大郎你不会哭吧?” “……”皇帝:“小嘴是抹蜜了吗?这么会说话。” 乔毓忍不住嘿嘿的笑,笑完才道:“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孩子也是独立的个体,做父母的只管尽到教养之责便是了,剩下的,只看他自己怎么选,咱们不管,也不帮着拿主意……” 皇帝听她这般言说,倒是默默良久,最后才叹口气,道:“是这个理儿。” 乔毓有些困了,打个哈欠,道:“我乏了,咱们睡吧?” 皇帝回过神来,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口,道:“睡吧睡吧。” …… 吐谷浑既灭,大唐于其旧土设置都护府,西域诸国皆觉胆寒,月前皇太子大婚,便纷纷遣使臣入长安恭贺,皇帝顺水推舟的差人顺道前往,搜寻西域良种,试着在中原地区种植,同时,又大力推广其余果蔬作物与水力机械。 自古以来,改革就没有不流血的,更没有轻松成之的,此时也不例外,朝廷谋划的再好,也架不住底下人阳奉阴违,篡改条令,以至于有些地方民怨沸腾,心生抵抗。 早在下令之初,皇帝便做好了应对这些的准备,现下却也没急着插手,只是将一切都递到皇太子手里边儿,看他如何处置此事。 皇太子不愧是乔大锤的儿子,心知此时不能露怯,一边派遣朝臣监察地方,安抚百姓,另一头又杀了个人头滚滚。 清流们上疏哭诉,隐晦的讲皇太子苛刻,难为人主,又说起地方小吏被诛,底层政务一时难以转圜,更添麻烦。 皇太子显然早有计较,将暗地里生事的给杀了,转头就将科举选□□的进士们填进去了:“天下英才何其之多,走了一群庸碌的,自有能臣顶上。” 末了,又道:“自本朝起,官吏若不曾为官地方,不得进宰相,以恩荫晋身者,同样不可统率三省。” 这话一说,进士们自是欢天喜地,世家出身的官员却是面露苦涩,想要嘀咕两句,却被皇太子冷笑着怼回去了:“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有本事,他们若是连进士都考不中,哪来的脸面主持三省,高居相位?” 世家勋贵们心头叫苦,却也不能真的承认自家子弟没本事,悻悻的默认了此事。 “有些激进了,”皇帝知晓此事之后,同乔毓道:“但这也是年轻人的好处。” 若换成新君,如此行事必然导致家国动荡,但好在皇太子只是皇太子,上边儿还有个实权且强硬的老子顶着,倒也没人真的敢跳出来说什么。 乔毓很赞同皇帝说的话,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五月,大婚就在眼前,乔毓必然是要在卫国公府出嫁的,再留在宫里,却不像话,跟皇帝打声招呼,便打算回乔家。 皇帝尤且有些不放心,谆谆嘱咐道:“虽说不算远,但也仔细些,别骑马了,坐车回去吧。再则,也别再跟人打架,双身子呢……” 到了六月,时间略微久了些,乔毓终于能够确定,自己的确是有了身孕。 只是她身体一向强健,少有病痛,这会儿见皇帝拿她当个玻璃人看待,听得一头黑线:“没那么严重,你也太小心了。” 皇帝见她这般情状,也觉有些头疼,略顿了顿,终于还是道:“罢了,我送你回去吧。” 乔老夫人听闻小女儿有了身孕,颇觉欣喜,知道她这会儿没经验,便叫立夏和白露多提醒些——乔妍几次生产,这两人都在身边,该知道的都知道,不比寻常产婆差。 “的确是喜事,只是来的有些早了,”乔毓略微有些遗憾,悄悄同母亲讲:“再过两月,便要对东突厥用兵了,我原本还想去瞧瞧呢,看李大郎这个模样,怎么都不会同意的。” 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乔老夫人失笑道:“周遭又不是只有一个东突厥,再往北,不是还有高句丽吗?再不济,也有百济和新罗……” 乔毓这么一想,又开心起来:“也是。” 她怀着身孕,虽然向来体健,但乔老夫人也舍不得叫她辛苦,用过晚膳之后,娘俩便在寝室歇下了。 乔老夫人搂着她,声音慈爱,手掌温暖如昔:“阿琰他们都长大了,圣上也不束缚你,好孩子,可别再胡闹了。” 乔毓心知她是含糊的说及旧事,心头一叹,应道:“我知道的,阿娘放心吧。” “知道就好。”乔老夫人轻舒口气,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她的肩,道:“一路走到现在,阿娘知道,你也不容易。” 她笑了笑,有些感慨的道:“既然有了善果,那就别随意辜负。” 乔毓轻轻应了一声,思绪不由自主的飘到了从前:她在李家醒来,什么都不记得,青涩秀美的二娘,板着脸却心善的王氏,风华正茂的苏怀信和赵德言,还有繁华富丽的长安…… 她禁不住叹口气,末了,又忍不住笑了,伏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静静合上了眼睛。 帝后大婚那日,天气极为晴朗。 大清早,常山王妃往后厨去安排过一干事项,又往后院去瞧小妹梳妆好了没有,哪知一进门,就见乔老夫人正笑眯眯的跟昭和公主说话,旁边是归置钗环的韩国夫人与孔蕴,只是不见乔毓。 她心头一跳,还当是出了什么事,近前去问,却听乔老夫人道:“四娘还没起呢,你先去忙别的吧……” 常山王妃听得头疼,左右看了看,蹙眉道:“今天是她出嫁吧?这会儿了还不起?” “她有身孕嘛,原本就辛苦,这几日又忙,起的晚些怎么了。”乔老夫人向来宠爱小女儿,忙不迭道:“阿澜你不许凶她。” 昭和公主也道:“时辰还早呢,不急。” 你们心可真够大的。 常山王妃头更疼了,正待说句什么,就见内侍帘幕一掀,乔毓穿着中衣,打着哈欠出来了。 乔老夫人还在这儿,又是大喜的日子,常山王妃还真不忍心再说什么,先叫人送了早膳来,看着乔毓吃了,这才帮着她梳妆打扮。 雪腻的香粉涂抹过面颊,乌色的黛笔勾勒过眉梢,再点胭脂,涂朱唇,额心一点正红色的花钿,着实艳色逼人。 乔毓少有这般郑重着妆的时候,对着镜子瞧了会儿,颇有些不自在:“是不是太艳了?” “谁说的?”韩国夫人笑盈盈道:“很好看!” 昭和公主凑过去瞅了瞅,也赞道:“父皇一定会喜欢的!” “他喜欢有个什么用,”乔毓小声嘀咕道:“到了洞房花烛,不还得老老实实的吗。” 常山王妃的眼刀飞了过来,乔大锤立马就老实了,端坐回去,一句话也不讲。 乔老夫人忍着笑,走上前去,亲自帮她梳起发髻,及到最后,忽的生出几分泪意来:“出嫁之后,就是别家的人了……” 乔毓最见不得老母亲的眼泪,忙道:“阿娘,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姐姐时常回娘家,难道还是外人了吗?” “是阿娘说错了,”乔老夫人破涕为笑,轻轻抱了抱她,道:“无论什么时候,乔家的大门都向你敞开。” 乔毓原本还在劝母亲不要哭,听到此处,自己眼眶却有些发酸,借着起身掩饰,向乔老夫人与常山王妃、卫国公夫人、昌武郡公夫人深深行了一礼:“我素日莽撞,又爱惹事,亏得你们包容,这会儿要走了,你们也能松一口气……” 昌武郡公夫人笑道:“只是圣上那儿又要提一口气了。” 众人闻言哄笑出声,先前那抹伤怀随之消失无踪。 外边礼乐之声传来,想是迎亲的礼官们到了,常山王妃递了金柄玉扇过去,又轻轻抚了抚小妹发丝。 “去吧。”她笑容温柔。 乔毓应了一声,最后拜别母亲、姐姐和二位嫂嫂,在女官们的陪同下,执扇掩面,缓步出行。 皇帝着天子冠冕,凛然英俊,正在等候,皇太子与秦王、晋王侍立身后,似是听到这边动静,齐齐转头去看。 乔毓原本还有些忐忑,瞧见这几人在,一颗心忽然安稳下去,不由自主的想要漾出几分笑意来。 皇帝眉目含笑,不等她走上前来,便主动迎了上去,几位纠仪御史似乎觉得有所不妥,没等说什么,就被皇太子给瞪回去了。 “跟我走吧。”皇帝神情敛和,目光温煦,毫不掩饰自己的情谊:“我带你回家去。” 这也是当初在大慈恩寺初见时,他对乔毓说过的话。 团扇遮面,笑意却还是从乔毓眉眼之中透出,她抿着嘴,轻轻应了声:“好。” 皇帝看着她精心勾勒过的眉眼,越看越觉得喜爱,情难自抑之下,终于低下头去,轻轻在她额间亲了一下。 “阿毓,”他低笑道:“你没有话要同我讲吗?” 乔大锤担心道:“你没有把我的花钿弄掉吧?” “……”皇帝:“没有。” “那就好。”乔大锤不解风情道:“那你再离我远一点吧,大夏天的挤在一起,好热。” “……”皇帝额头开出一朵十字小花:“乔大锤你是真心想嫁给我吗?” “唉,”乔毓道:“孩子都有了,还能怎么着,凑合着过呗。” 皇帝阴着脸,静静对她进行死亡凝视。 乔毓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啦好啦,快别气了,”她笑吟吟道:“我也爱你。” 132、番外(四) 新婚后的日子平和而静好,安谧之余, 又有些老夫老妻相处久了的默契与温馨。 乔毓是闲不下来的, 即便嫁了人也还是这样,变革由她而起,却不能从她结束, 她是一粒火星, 将那从柴火点燃之后, 还要有人发扬光大。 “什么叫储妃?”她叫了赵杳娘来, 谆谆教诲道:“她是皇太子的妻子,是要匡扶夫君, 叫他走正道,行明政的人, 是要为天下女人谋权益,做表率的人,而不仅仅是拘泥于后宅之中,勾心斗角,妻妾争宠。” 太子妃能够被乔毓选中, 自有她的过人之处,现下听她旧话重提,笑道:“儿臣明白母后的心思,近来与武安大长公主和常山王妃多有会晤, 更加明了其中真意。” 比起叛逆不羁的乔毓,温雅大方的太子妃,其实更适合跟命妇们打交道, 无论是慈善总会的事儿,还是女学的事儿,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乔毓最初还不放心,着人去瞧了瞧,见她行事妥当,并无冒昧之处,终于放下心来。 白露送了一盅燕窝来,她端起来饮了口,这才悄声问了句:“有消息了吗?” 太子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消息?” 当然是孩子的消息。 乔毓一句话到了嘴边,刚要出口,又给咽下去了:子嗣的事儿,全得看天意,自己再催,反倒叫人平添压力。 她摆摆手,随口将这一茬给错开,说到别处去了,太子妃也不傻,最初的怔楞过去,便会意过来,面颊涨红,有些不安的应对几句,方才恭谨退下。 她走了,乔毓越琢磨越觉得别扭,晚上皇帝回来,又悄悄问他:“太子妃走的时候,神色有些差,倒像是被我吓到了,是不是我太多事了?” “成婚四五个月,问问怎么了,”婆媳之间这点事,皇帝肯定是护着乔大锤的:“阿琰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子,他是大唐的储君,子嗣昌盛是国之大事,咱们做爹娘的,问一声还有罪了吗?” “婆媳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好拿捏,更别说又是皇家,就怕那孩子吃心,反倒添了压力,”乔毓叹口气,胳膊肘儿推了推皇帝,道:“要不,我叫人送点东西过去,算是安抚?” 皇帝哪有闲心理会这点小女儿心思,想也不想便道:“你送过去,她会不会想的更多?” 乔毓给噎住了。 皇帝倒很拎得清,搂着乔大锤亲了亲,道:“东宫的事儿自有阿琰处置,咱们无需多管,至于子嗣……” 他顿了顿,道:“等一年吧,若是一年之后,还没消息,那就再选人过去。” 乔毓也是女人,打心眼里不喜欢妾侍,也干不出平白无故给儿子塞人的事儿,可若是太子妃一直无所出,那也只能这么做了。 皇帝只娶了乔毓一个人,身边并无宫嫔,皇太子身边有名分的也就是太子妃一个,这固然是鹣鲽情深,但平心而论,对大唐帝国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宫嫔少了,后嗣就少,立储时选择的余地就小,倘若唯一的继承人有个万一,宗室觊觎,朝臣谋划,大唐立即便会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皇帝自己有三个儿子,倒还不觉什么,只是想到后世子孙,终究有些担忧。 乔毓隐约能猜到他想法,不免跟着叹口气:“倒不是咱们想做恶人,只是这事真是没法子。后世也有个只娶了一位皇后的天子,可他膝下只有一子存活,后来竟绝了嗣,朝臣便选宗亲入继。那位皇后中年丧夫,老来丧子,新帝心里边惦念着自己父母,哪里顾得上她,晚年也不甚如意……” 皇帝以己度人,若真与妻子两情相悦,眼里自然瞧不见别人,当年太上皇与章太后也不是没想过塞人过去,只是乔妍有子,皇帝也不想要,最后才给搁置了。 这会儿又到了儿子身上,他不禁有些踌躇,翻个身面对着乔大锤,认真同她商量:“后世子孙若有愿意与皇后相守的,自然也可成全,只是也得有个前提,没三个儿子打底的,想也别想。” 乔毓斜他一眼,道:“要是皇后生第二个的时候伤了身子,以后生不了了,那怎么办?” 皇帝道:“那就再纳妃,叫宫嫔生就是了。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叫万里江山后继无人,来日因储位而生动荡吧?” 乔毓哼道:“那要是皇后体弱,无福生育,岂不更要广纳宫嫔?” 皇帝见她不悦,却也没多想,继续道:“这是自然。若再行过继,不知会惹出多少风波……” 乔大锤一咕噜坐起身来,瞪着他道:“我要是没生孩子,你也会娶一群回来?” 皇帝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了,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不会的。” 乔毓眉头一跳:“为什么?” “因为你是跟我同甘共苦过的人,我不能,也不会辜负你,”皇帝道:“乔家的男人不纳妾,姑爷也不纳妾,我娶了你,就得守信。” 乔毓听得半信半疑,却也不免窝心,语气软了下去:“男人有男人的考虑,女人也有女人的难处,这事儿就跟咱们从前说废黜皇子之官旧例的事儿一样,得徐徐图之……” “这没什么好说的。”皇帝语气少见的强硬起来:“阿毓,你我生死之交,肝胆相照二十载,我不负你,但太子与太子妃,却并非这等情状。太子若敢说太子妃无嗣便过继宗室子这样的混账话,我即刻便废了他!” 乔毓见他面色冷凝,眉头深锁,显然并非玩笑,心下凛然,只得劝道:“就是这么一提,你倒动气了。这也怨我,好好的提起这事来。” “好了好了,”她摇了摇皇帝手臂,柔声道:“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皇帝轻叹口气,伸手去摸她还未显现的肚腹,道:“阿毓,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骨肉兄弟之情也是如此,若真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儿,来日几个孩子反目,几乎是必然了。” 乔毓也知他说的有理,暗悔自己提起这一茬,手臂微微用力,按着他躺下去,低声道:“原是我不好,多嘴一句,平白生出这些是非,太子妃身体康健,再过些时日,想来便会有好消息了……” 皇帝见她眉宇间略带三分忧色,怕她多思,影响胎儿,便顺势停了嘴,温柔的拍了拍她肩,道:“睡吧。” 第二日,常山王妃进宫探望,乔毓忍不住同她说起这事来:“那时候真不该多嘴的……” “世上哪有后悔药,以后警醒些便是。”常山王妃点了点她脑门儿,道:“至于太子妃那儿,我去同她说,那孩子向来聪慧,稳当的紧。” 乔毓“嗯”了一声,就听常山王妃悄声道:“听说,圣上打算对东突厥用兵了?”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这算不上什么隐秘,乔毓并不隐瞒:“东突厥内忧外患,覆灭只在顷刻之间,只是事后消化北方地区,应对高句丽,会有些麻烦——此次出征,林缙仿佛也要同行……” 常山王妃点头道:“男人有志气是好事,只可惜他们夫妻刚刚成婚,便要分离。” 月前,韩国夫人便在皇帝的主持之下与林缙成婚,风风光光的嫁到了林家。 武安大长公主心胸豁达,林缙的父母也并非迂腐之人,他们既是有情人,长辈们也乐得成全。 女人日子过得如何,脸上完全能够瞧出来,韩国夫人容色原就鲜艳,这会儿更是明媚的跟朵花儿似的,一看就知道夫妻之间极为和睦。 “东突厥哪儿早就乱了,怕也没什么硬仗打,林缙去那儿走一遭,安全是没问题的。”乔毓笑着说了句,神情中忽的染上几分感怀:“只是不知三弟近来如何,是否安泰……” 过了七月,朝廷便开始对东突厥用兵,以卫国公为统率,并副将、偏将十数人,十五万大军北征突厥,势如破竹,直抵王帐。 乔毓四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经有些显了,皇帝知道她挂心前线诸事,每每得了消息,便叫人送过去,好叫她安心。 孔蕴在外历练的久了,气度中也带了三分爽利干练,她性情温和,又不像乔大锤那样爱以锤服人,倒有些像常山王妃。 乔毓是亲眼见着她从青涩转为成熟的,心里实在欣赏,见她奔波在外,忙的脚不沾地,便将三弟赵德言交托给自己的小媳妇周五娘送到她那儿去了,既是历练后者,也是给孔蕴添个帮手。 “女官就要有女官的样子,留在内廷中服侍帝后皇族,跟宫人内侍有什么区别?” 周五娘很上进,陈国公夫妻也颇支持女儿,孔蕴悉心教导之下,倒也算后继有人了。 上行下效,这话总是有道理的。 有京中贵女牵头去念女学,又有昭和公主与宗室一干县主捧场,大唐境内其余州郡之中,女学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迅速的发展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面向官宦女子,但时日久了,影响力总会辐射到平民女子之中。 韩国夫人的《明德报》在地方上有人手,第一时间将这新气象作为新闻之一,送到了长安,后者吩咐人登载之后,又叫送进宫里,去给乔毓瞧了。 “好啊,真是好,”乔毓认认真真的看了几遍,心中欣慰之意沸腾:“能有一星半点的变化,也算是我的功德了。” 昭和公主在边儿上吹彩虹屁:“阿娘好厉害,阿娘好棒!” 乔毓给惹笑了,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下,又吩咐白露:“把这页报纸剪下来,好生留下,来日女学进一步发展,再对比今日数据。” 八月中秋人团圆,北征大军却还没有还京,乔毓吃了块枣泥月饼,再瞅瞅天上明月,想要赋诗一首,奈何自己肚子里没几斤墨水儿,只得惺惺作罢。 皇帝摸了摸她肚腹,笑道:“我备了份礼物给你,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什么礼物?”到了乔毓这地步,还真没什么能放在眼里的:“奇珍异宝,还是边关捷报?” “都不是。”夜风微冷,皇帝解下身上大氅披在她肩头,揽着妻子站起身来。 “你们且在这儿玩闹,我们先走一步。”他如此嘱咐几个孩子。 皇太子几人面面相觑,显然也不知那礼物究竟是什么,昭和公主实在好奇,急忙道:“父皇,我也想看!” 晋王附和道:“我也想看!” “小孩子凑什么热闹,”皇帝一手一个都给按回去了:“老老实实的留在这儿吃月饼!” 那俩孩子悻悻的坐了回去,乔毓却被他抱上了马,揽着她腰身,慢慢悠悠往城门外去。 “什么情况?”乔大锤一脑袋问号:“难道你在城门外准备了烟花?不是我找茬啊李大郎,这也太土了!” 夜色安谧静好,路边灯火映照得她面颊生辉,皇帝凑过脸去,轻轻在她耳垂上咬了一下,低笑道:“你的话太多了。” 乔毓闷哼一声,与他一道到了城门,却见前后无人,心下狐疑,又问了几句,皇帝却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 她猜不透这事儿,便也不再问了,只静静等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却听远处有马蹄声达达,夜色中伴着飞扬尘土,一路往长安驶来。 乔毓心猜皇帝大概就是在等这个,抬眼去瞧,却见一行人高头骏马,身着劲装,马蹄翻飞间,已然到了近前。 为首之人身量挺拔,面孔上裹挟着风吹日晒之后的风霜,胡须遮住了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锋锐逼人。 乔毓久久不见他,一时看得怔住,忽然回过神来,七手八脚要往马下爬。 皇帝赶忙将她扶住,将人给抱下去了,乔毓脚一沾地,人就扑过去了,紧紧抱了他一下,这才分开。 “怎么也没个消息回来?”他离去时潇洒坦荡,归来时满身风霜,乔毓看得有些眼酸,一个劲儿的拍他的肩:“平安归来就好,平安归来就好!” 赵德言启唇一笑,倒显得满口牙齿雪白,他什么也没多说,只轻轻唤了声:“大锤哥。” 133、番外(五) 乔毓一拳打在他肩头,笑容感怀:“这次回来, 就别走了, 我们大家都很挂念你……” “铁柱哥哥也是这么说的,”赵德言显然早就见过苏怀信,闻言笑道:“不走了, 以后就扎根长安, 赶也不走了。” 乔毓抬手将眼角泪珠拭去, 又道:“吃过饭了没有?哦, 我糊涂了,这个时候, 必然是没有的,先进城去吃点东西, 再去见见五娘……那是个好姑娘,一直在等你,你来日若辜负她,看我怎么捶你!” 这一席话说出来,哪一句不是关怀。 赵德言心头泛酸, 却笑道:“大锤哥,你真是要做母亲了,嘴也跟着啰嗦起来……” 久不相见的兄弟再度重逢,自然是感慨的, 赵德言身份特殊,不好进宫,便就近往乔家去, 叫人备了酒菜,相对说话,从初进草原,到为人幕僚,最后,又说起覆灭东突厥的这一战。 乔毓甚少敬佩人,却是由衷敬佩赵德言:多少生在污泥之中的人,就那么倒下去了,爬不起来了,可他却硬生生趟出一条路来,咬着牙走到终点。 回宫的时候,她笑着问皇帝:“你曾经说过,他若能回京,便册封燕候,这话还算不算数?” 皇帝也颇喜欢这年轻人,失笑道:“当然算。” 赵德言的归来,似乎只是一系列好消息的开始,不几日,太子妃便被诊出了身孕。 “北征大胜,你又有了身孕,真是喜上加喜,”第二日皇太子与太子妃往太极宫去问安,乔毓欣然道:“你是头一胎,要多仔细些,叫你母亲送个靠得住的嬷嬷来陪着,诸事也好提点。” 太子妃微微红了脸,道:“是,儿臣多谢母后。” 乔毓又道:“这是下一辈儿里头一个孩子,儿女都是福气,生男固然是大喜,生女也值得庆贺,你心里别有压力。” 这话她说的真心实意,但太子妃还真没法儿全然往心里去:谁都知道,生男跟生女是不一样的。 没法子,谁叫家里边儿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呢。 可不管怎么说,婆母能说出这么句话来,她就只有感激的份儿。 因为这几件事,整个八月,长安都是喜气洋洋的。 皇帝亲自降旨,表彰赵德言的功绩,加封燕侯,韩国夫人也很给面子的在《明德报》上给了他一个版面,介绍他的丰功伟绩,一时之间,赵德言算是成了年轻人疯狂追捧的偶像。 周五娘等到了心仪的情郎,陈国公夫妇总算也松一口气,等赵德言过府拜会时,便正式提及成婚的事。 “我家中是何光景,大锤哥你也知道,”再次见面时,赵德言同乔毓道:“我母亲去世的早,爹虽活着,但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上边也真没什么正经长辈,思来想去,还是叫你跟铁柱哥哥来帮我操持一回吧。” 乔毓倒还记得从前那位极关爱他的老管家,顺嘴问了句,便听赵德言笑道:“他老人家年高,实在不好再折腾这些,我叫他在屋里歇着,届时只管受礼便是了……” “也好。”乔毓真心拿他当兄弟看待,便应了下来:“只管交给我和铁柱。” “我当年进京之时,何等苍凉,亏得遇上二位哥哥,”赵德言知她有孕,饮不得酒,只以白水相敬:“千恩万谢,都在这里边儿了!” 乔毓笑着饮了口水,却又想起远在北方的苏怀信来:“只是不知铁柱几时回来。” “想是快了,”赵德言就是从东突厥那儿回来的,自然知道那边进行到哪儿了:“我归京时,战事扫尾基本结束,只是圣上另有吩咐……” 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这才继续道:“叫人将突厥降卒押解到北境铁矿那儿去,叫去帮着开采,想来还要安置些时日。” 了不得,上辈子吃了夷狄无数亏的李大郎,居然闷头干了这么件好事,真是被锤化了啊。 乔毓有点感慨,又道:“婚期是什么时候?我也好看着准备。” “快了快了,”赵德言提及此事,喜意盈目:“就在十月。” “十月?”乔毓听得一怔:“是不是太赶了?” “她心仪我,我中意她,我们都不想再等下去了,”赵德言坦然一笑,道:“婚姻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只要我们心满意足,为什么要理会别人怎么想?”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乔毓莞尔一笑,也没再追问什么,又跟他寒暄几句,方才起身回宫,叫尚宫局和内侍省帮着参谋,务必要将这场婚事办的体面。 九月的时候,被晾了良久的倭国使臣终于被鸿胪寺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了,三层高的楼船载着他们,入海杨帆,一路往倭国去,倭国使臣们不觉得荣耀,只觉得胆战心惊。 大唐这是想做什么,去采风吗? 鬼才信呢! 对于开发倭国这事儿,皇帝摩拳擦掌已久,在乔毓那儿,也不是个新鲜事,听人提了一提,便略过去了,哪知没过多久,就有内侍满面惊慌的来太极殿送信。 “圣上,娘娘,晋王殿下不见了!” 内侍们敢来说这句话,想是已经在宫内外找过了,故而皇帝一听,眉头就是一跳,扭头见妻子同样显露出担忧来的面孔,心头不禁升起三分怒意。 明知道皇后月份大了,怎么还专门喊出来给她听?若真惊了胎,又该如何是好! 他心里暗怒这内侍糊涂,又忧心小儿子,握住乔毓的手,以示安抚,忍气道:“怎么回事?” 那内侍忙道:“殿下说是要出宫去玩,进了王府,人却不见了,奴婢们在府里边找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回宫来寻,却得知殿下根本没回来……” 秦王晋王逐渐长大,也快到了要娶王妃的时候,各自的王府都是早就建好的,不时的去走走,也不奇怪。 乔毓听得蹙眉 ,倒不像皇帝想的那么担心,扭头看看丈夫,低声道:“——那混账东西,不会是偷偷跟楼船一起出海了吧?” 皇帝目光微亮:“还真有可能!” 这一回,还真叫乔毓给猜到了,内侍在晋王的书房里找到了他留下的信,信上说他在长安呆腻了,想去看看海外风光,怕爹娘不同意,就偷偷溜走了。 “这个混账,简直糊涂!”皇帝骂道:“真跟咱们说了,难道还能拘着他不成?真叫偷跑上去,衣食用物什么都没有,有他的苦吃!” 乔毓反倒挺看得开:“左右他还年轻,多磨炼一下也好,要是真愿意往外走,有的是地方叫他去。” 事已至此,皇帝也只能认了:“去渡口那儿查查,确定他是真上去了才好,别半路出什么事,这头再以为是在船上。” 内侍们应了声,很快就得了信,晋王倒也知道父母忧心,专程留下两个内侍在渡口那儿,一听宫中人来找,就跟着回去了。 乔毓跟皇帝总算是松一口气,想着倭国不同于长安,心头却不免再添几分担忧,昭和公主知道这事儿,满脸歆羡道:“我也想去玩儿……” 皇帝向来疼爱这个女儿,这会儿也禁不住气道:“你当那是去做什么,游山玩水吗?别学你哥哥胡闹!” 秦王笑着劝慰妹妹:“不急不急,等知道那边儿具体情况了,再去也来得及,届时我与你一道,好不好?” 昭和公主也只能这么认了。 九月底,燕侯赵德言娶陈国公之女,天子亲自主婚,又是郎才女貌,声势极为浩大,也是在近乎沸腾的喜气中,北征大军返京,顺带着把未来的少数民族舞蹈家颉利可汗捎回来了。 这伙子人抵达京师的前一天晚上,皇帝兴奋的没睡着觉,乔毓听他左翻个身,右翻个身,心下好笑,忍不住道:“睡不着?” 皇帝恍然惊醒似的,摸了摸她肚子,低声道:“我吵着你了?” “有点,”乔毓也不瞒他,笑吟吟的问道:“激动的睡不着?” 皇帝冷哼了声,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颉利可汗:“我刚登基,屁股都没坐热,颉利那王八羔子就打过来了,真是拿我当软柿子捏!当初你劝我忍,克明他们也劝我忍,这才有了便桥之约,你不知他走时有多张狂——可算落到我手里了!” 乔毓听他碎碎念了一遭,倒觉得很可爱,仔细一咂摸,又奇道:“我也劝你忍了?” “劝啦,”皇帝捏了捏她近来丰润起来的脸蛋,道:“乔大锤粗中有细,也不是一味盲干的。” 乔毓嘿嘿的笑,就见皇帝重新躺下,凑到她耳边,毛毛虫似的扭了几下,又满心希冀道:“阿毓,明天颉利到了,你说我怎么羞辱他才好呢……” 乔毓忍俊不禁,想起后世史书上的记载,便主动提议道:“叫他跳舞!” “这行吗?”皇帝有些犹豫:“毕竟也曾是君主……” “行不行的试试不就知道了?”乔毓还记得后世史书上对于颉利可汗的记载,这家伙作为大唐豢养的吉祥物,每每外族夷狄到了,就要跳舞助兴,著名少数民族舞蹈家,可不是浪得虚名。 皇帝听得意动,兴致勃勃道:“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这俩人就在太极宫设宴相庆,又叫人把太上皇从大安宫里边儿抬出来了。 ——看看,爹你当年被这个龟孙追着打,现下你儿子把他捉回来了,我厉不厉害?! 乔毓见皇帝眉飞色舞的张扬神态,好笑之余,又觉与有荣焉:一雪前耻这四个字说来轻松,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 那是盘踞在北境多年的游牧帝国,一朝被打垮,又是何等功绩! 这场宫宴颇为盛大,席间觥筹交错,气氛极为热切,皇帝频频举杯,与朝臣们共饮,连太上皇一惯阴郁的脸上,都显露出几分畅然。 曾经因战乱而凋敝的人口,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已经接近两千万大关,府库中的钱粮,也多得要往外溢,在皇城楼墙旁下望,能瞧见女学迎风招展的旗帜,再远一点的地方,浅青色的烟雾,正从工坊中袅袅升起…… 乔毓含笑坐在皇帝身边,垂眼下望,心里忽然涌现出一股自豪来:君明臣贤,海晏河清,能生在这样的盛世里,何其幸也。 腹中的孩子似乎有所触动,轻轻在母亲肚子里蹬了蹬腿,她不禁莞尔,低笑着向皇帝说了句:“真好。” 外边儿有内侍准备了烟花,皇帝替她围了披风,两人并肩在阁台之上眺望,烟花绚烂如一场梦境,也照亮了他们面孔中的昂扬与欢欣。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在这注定为青史铭记的贞观盛世中,定格成了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自己给自己撒个花,感谢大家看到这里,鞠躬~ ps:应该还有个后记,简单介绍一下未来,但是不会很长了,看也行不看也行的那种_(:3∠)_ 再ps:求收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