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瘾》 第1章 金丝笼 洪德十五年八月初,北燕国西征,捷报频传,势如破竹。 同年十月上旬,燕师铁骑踏破苻沛国都城火洲,宫中火起,帝后自缢于大殿之上,自此苻沛国覆灭,改国为省,纳入燕地。 腊月初九,燕武帝驾崩于京郊端熹园,皇太子迟奚祉嗣位,是为新帝,次年改年号宣乾。 —— 恢宏的玄瓦覆了层厚厚的银雪,天光料峭,垂花柱上红漆如血,缓慢凝滴进砖缝中,凛风抖落一树断头的白山茶,连连几支跌落砖泥,遮了难看的锈色。 前几日耀火焚殿,一夜的玉龙簌簌而来,便将腥黑的旧血掩了下去。 “元小姐,天寒风大,您别站在窗边。”秋蕊绕过苏绣芙蓉屏风,走进到錡窗旁,探身将窗户关上。 元知酌盯着远处宫娥扫走刚落下的雪粒,青石板上融化的雪水映着颠倒的世间。 殿内门窗紧闭,稀薄的微光漏进来,给她清泠的面庞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釉光,美而失温,她来不及说话,先掩面咳了几声。 一身素衣,发髻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单是带着一朵白山茶,加之没人的面色雪白,杏花眸含烟笼雾,像是一幅瑰丽的水墨画般,生怕多说一句话就惊扰了她。 不过这般清泠的容貌,倒是与辉煌奢华的宫殿格格不入。 咳嗽了几下,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眼尾多了些许的红晕动人。 元知酌的心思悲悯,神情飘忽。 秋蕊注意到了门外的动静,她一瞧,便匆匆低下头,准备行礼,却被一旁的侍卫拦住。 忽而,元知酌的腰肢缠上一只手臂,隔着厚厚的袄裙。 她一惊,下意识地去扯那只手,身后的人反而愈发靠近。 “看什么呢?”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压在她的耳边,亲昵极致。 迟奚祉身上浓郁的迦南香充斥在元知酌的鼻尖,她闻不惯浓香,复又挣扎了一下,无果而罢:“没什么。” 窗都关上了,她能够看什么。 迟奚祉手收得更紧了,眉骨压低,像是通晓她的意思,“酌儿是不愿与朕说话吗?” 他的口吻明明恣意闲肆,但使元知酌隐隐感到上位者的压迫感。 她不语,他也不恼。 迟奚祉的下颌碰到了元知酌发髻上的山茶花,倏而,抬手将她头上的白花擢下,捻在长指间把玩,漫不经心的。 “朕不是说了不许你穿行服吗?是故意和朕作对。” 迟奚祉的话不徐不缓,后一句仿佛是在陈述事实,一字一句都砸在她的心尖上。 这些时日,被他锁在宫殿里,从以死相抗,到磨平棱角,他用行动教会她。 她不能杀他,她也不能死。 元知酌的长睫颤了颤,平淡的脸上多了几丝波动,她的语气尊敬,但是泛着嘲意,回道:“陛下难不成没有亲人?亲人驾鹤仙逝,不应披麻戴孝吗?” 迟奚祉唇角扯笑,只是凤眸薄凉,“这倒是好趣味,先帝刚去,朕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 他的指骨微微用力,那支花便夭折在他的手里,复又抬手靠近元知酌的耳际,将花蹭到她的耳廓上,轻轻扫动。 迟奚祉将声音压低,像是说见不得人的话,“苻沛国的帝后自缢,细数来都是三月前的事了,那时候公主在干什么呢?” 如今苻沛国的疆土全都收归北燕,称原主人为帝后本就忌讳,旁人也只称她为元小姐,可他却直白地唤她“公主”。 不避不讳,天生反骨。 不知道是耳朵上的异样,还是他话,元知酌怔住,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更似要炸裂开来,让她胸闷,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 父皇哄骗她说伊若山捕到异兽,五尾一角,音如击石。元知酌信了,亦去了。 还没有走到伊若山,途中收到箭书,是她父皇的字迹,叫她速回,她也信了,亦回了,最终只见到了父母亲的尸首横陈在大火蔓延的宫殿中。 不自觉,元知酌的眼尾泛红,唯留下两行清泪。 迟奚祉手中的花蹭到她瘦白的脸颊上,热泪打在花姿娇柔的花瓣上,剔透的莹珠,本就荼白的颜色更显得破碎。 元知酌阖上眼眸,不愿面对。 “不许哭了。” 她的泪流得更凶了。 他冷声警告道:“再哭,朕便将赐元禧的谥号——缪。” 缪,是恶谥,奸佞之意。 她的父皇一生勤于政事、体恤百姓,这样的一个谥号,足以让她父皇诟病千年。 君王的名声,元禧最为在乎。 而元知酌清清楚楚地知道——她要活的,是元禧的生前身后名。 元知酌忍住心中的悲痛,别开头,用衣袖擦净脸上的泪痕,嗓音哑了几分,“是妾失礼了,陛下莫怪。” 元知酌脑子里的难受更甚了,无数的画面闪过又重叠,各式的声音盘绕的耳蜗里,她的身体止不住的战栗。 外界传来迟奚祉断断续续的问话,她不愿听,胡乱地一顿敷衍答复。 而后,眼前一黑,她终是听不到男人的声音了。 元知酌梦到了许多,不愿练字时父皇的训斥,她爬上树梢摘风筝碰上宠笑的母后,还有那个骄矜恣肆的少年郎。 他倚在百年的流苏树下,花白盛雪,枝叶重重,风吹娉婷,俊美的少年郎惬意地靠着粗壮的树干,一袭青夜色的圆领袍,身姿颀长,长指间把玩着一只折扇,时不时转动两下。 少年郎对着她轻笑,元知酌想要走近他,只看清了冷白的肤色有一个血痣,转眼便如云烟消散。 再睁眼,只有昏暗的床幔,还有一道凝视着她的视线,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右眼下方也有一颗殷红的痣。 迟奚祉放下手里的古籍,探手伸向床榻上人儿的脸。 还未碰上,遽然,元知酌侧开脸,杏花眸里透露出恶寒,语气凶横,“别碰我!” 男人先是顿住,脸上还未褪去的冷漠沾染上涔凉,他偏没有如元知酌的意,屈指掐住她的下巴,将人拖近,逼迫她看向自己,大拇指若有若无地摩挲着她下巴的软肉。 第2章 芙蓉泣 “又做梦魇了?”迟奚祉像是很了解她,懒懒散散,语气也是淡淡的。 元知酌被迫逼对上他的视线,那种居高临下的打量,让她生厌,想到自己死去的父母亲,她眼里水光乍现,倔强道:“不关你的事,放开我。” 迟奚祉直直地盯着她的小脸,两人之间的气压冷凝。 半晌,迟奚祉启唇道:“进来服侍公主。” 说罢,他松开桎梏她的手,往外走去。 元知酌拉起被褥,遮住自己的脸,缩进角落里。 柔软的衾被下,她娇小的身体蜷成一坨,肩颈的位置轻轻颤抖着,很明显的抖索,且又异常克制。 —— 殿外,迟奚祉的面前跪了一位大臣。 他音质沉凉,问道:“她的病如何?” 陈太医跟在先帝的左右服侍过,先帝好战,血腥气凝重,而这位新帝身上的帝王之气更是压人,他有些颤颤巍巍,说道:“回陛下,元小姐应该是受到巨大刺激,再加上过度忧愁,自疑至记忆乱,应是疑病症。” 迟奚祉没说话,转了转手间的玉扳指。 陈太医没敢抬头,接着说道:“元小姐可能会失去一些记忆片段,也可能会将一些事情记错在旁人身上,总之病者的记忆紊乱,分不清是非对错。” 迟奚祉将扳指套回到拇指,却没有完全戴稳当,他低眸看着陈太医,“如何医治?” 陈太医头埋得更低,手压在地上,“由是诱因良多,病多发常在,目前没有根治的法子,只能慢慢调养。元小姐当恕心,少被刺激,保持心态的平和,调体要紧。” 忽而一阵冬风吹近,拂着大氅上的仙鹤羽毛,似有似无地擦过迟奚祉凌厉的下颌骨。屋檐上的夜雪滑落,激起一小片声响。 迟奚祉长指搭在眉心骨上,用力按了按,摆摆手,似乎有些疲倦,没有难为人,“下去罢。” 年初的雪积了一层又一层,压在不远处的流苏树上,仿佛冬日也开了花一般,那般的荼蘼银白,多得连绿叶也见不着。 迟奚祉披着狐裘大氅,身姿挺立,在白墙黑砖之间,美如画卷,竟又徒生高位孤寂之感,让人难猜。 他的眸色平平,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还没有等雪融化,就听到了殿里头瓷碗破碎的声响。 迟奚祉敛起手,没多大的情绪起伏,转身进到殿内。 元知酌缩靠在床柱上,纤瘦的脊背紧紧贴着墙壁,她低吼道:“滚开,我不喝。” 大抵是娇躯羸弱,说出来的话也透着无力,软绵绵的,还要装作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仿佛是城外荒郊失了家的幼兽。 秋蕊带着一众的婢女跪在地上,听到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更是不敢动弹。 “再熬一碗过来,都去门外候着。” 迟奚祉随意地掠过地上炸溅开的药汁,室内原本安神的檀香被这股苦涩的药味弥盖,气氛也骤然再降几个度。 迟奚祉俯身上榻,左膝半跪在床上,压着她手里攥紧的锦被,凑近她,开口道:“胡闹什么?” 元知酌的眼里带着浓浓的恨意,“是你,灭了我的国家,杀害了我的父母亲,如今还要杀了我不成?” 迟奚祉凝目看着她。 她的戚戚艾艾让他觉得刺目难看。 迟奚祉微微用力,就将她身上唯一遮蔽的锦被扯了下来,他抬手掩着她的眉眼,再欺近了几分,语气凉凉道:“既然知晓朕的残暴,那就乖乖听话,公主怕是忘了元禧遗书里的嘱咐。” 男人的手侵骨的冷,有些湿润,盖在她的眼眶上,还带着冷凌的寒气,一时间元知酌竟然连落泪都不曾反应。 他话一出,元知酌更是怔住不动。 迟奚祉是怎么知晓父皇留给她的遗书的? 这时,门外传来轻叩声,“陛下,燕京急报。” 迟奚祉没有回复,他的手指冰凉,而面前人儿的脸滚烫,给他传送着热意,温香软玉真真让人贪恋。 像是过了许久,迟奚祉拿开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淡红的唇勾笑,睥睨着床上的娇人儿,他话不容置喙:“天下是朕的天下,想要活命,就要乖乖听话,整个天下除了朕,没人能保你无虞。” 说完,他便懒懒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元知酌呆坐在华贵的床榻里,不自觉的,她的指甲掐进手心,细微的疼漫出,她整个人都在隐隐发抖。 是不甘也是害怕。 —— 偏殿内。 邬琅将手里的信封递到桌案上,他悄声说道:“主子不在京城,以李静为首的言官在朝中散布一些谣言,最近楚王的动静也不小。” 迟奚祉打开面前的信封,随意地翻阅着。 案桌上的笔架由整块的透明无絮的水晶雕琢而成,做得是一对孩童打闹的样式,颇有几分童趣。 他从笔架上提起一支笔,缃黄的灯光将男人的影子拉长,印在书架上。 墨水洇湿笺纸,笔势行云流水,书体瘦挺遒美。 而一侧摆着的黄麻纸上,誊写的字体娟秀,单看都是潇洒,只不过与迟奚祉的字相较,倒有些端正收敛了。 邬琅依旧站在暗处,“主子,尽早回京的好。” 国君终日待在别的亡国宫殿里,鲜问国事,为日久矣,则千夫所指,群起而攻之,早晚生大患。 迟奚祉执笔的手流畅,宽阔的肩背笔直不动,他淡声说道:“邬琅现在也敢责问朕了,择日朕在都察院为你谋份差,这言官你也做得成。” 邬琅自觉地跪在地上,脊背弯曲,“是属下僭越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迟奚祉打断,“不必请罚,将这信交到杨宗手里,吩咐下去就说朕逾月还京。” 迟奚祉打开一侧的书柜,印笼中放着几只小巧的印章,他垂眉看了一眼,在最侧边的位置拿出一只,在笺纸落款处盖上。 邬琅双手接过信封,起身作揖后出门。 迟奚祉将笔搁下,瞥到一侧的还开着的书柜,里面多是一些五彩的小玩意,他长指拨找几下,从里面提出一只芙蓉花式的花押印。 第3章 不释卿 他的眼皮微垂,三足灯台的光微弱,晦涩当中他的眸色更是难以辨认。 窗外的雪又积了一层,仿佛是要将这宫殿给掩埋起来。 傍晚,迟奚祉盯着元知酌喝完汤药,喂她吃了颗蜜饯,便匆匆离开。 —— 接连几日,元知酌虽被困于凝黛殿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但好在迟奚祉这些日子没来找她,不用面对敌国新君,就如同不用面对灭国之痛,也让她偷得了半日安稳。 十余日后。 “秋蕊,点灯。” 元知酌倚在贵妃榻上翻书,袖口随着她的动作落下,手腕处带着一圈白玉手镯,不施粉黛,如故是一身浅色的衣衫。 尔终,身后传来脚步声,却有些沉稳,不似女子的轻盈。 元知酌转头看过去,隔着藤萝紫的珠帘,那人步伐闲庭信步,样貌清隽。 却叫她娇躯一怔,连视线都忘记移开,直勾勾地盯着他。 迟奚祉微微俯身,携一身的风雪,在她的鼻尖剐蹭了一下,轻笑,“怎么?看呆了。” 元知酌后知后觉,别扭着将头移开,往贵妃榻里头缩了缩,语气不太友善,“你来作甚?” 迟奚祉就着她让出的位置,拾步落座在贵妃榻上。 室内不似外面冻骨,暖和至极,一旁的火炉“噼噼啪啪”作响,从口子望进去,还能看到炸跃的火星子。 秋蕊轻步进到贵妃榻侧,目不斜视,将周围的灯点起,而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与朕回京城如何?”迟奚祉的手微张,围在火炉上,他的皮肤冷白,指骨关节泛红,应是冻的。 元知酌不答,而是另外问道:“陛下准备回京了?” 迟奚祉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他的后背就对着她,毫无防备的模样,也不怕她怒上心头,一刀戳进他的心肺。 元知酌微微起身,错开他的后背,抱膝坐着,目光没有找到聚焦的点,有些涣散,她软言软语,“妾不愿意去。” 迟奚祉没什么情绪的目光缓缓落到她的身上,沉吟须臾,问道:“为何?” 元知酌动了动下颌,将整个身子缩的更紧,她盯着火炉里面迸溅的火星子,似是触景生情,又像是早有预谋,“妾只为求生,天地辽阔,妾不愿再囿于华楼玉阁。” “真话假话?” 元知酌将身体放松,眸底映着炙烈的火星,郑重道:“真话。” 迟奚祉的手掌心传来灼意,他转了转手腕,将手收回,“你难道不恨朕?不恨北燕?” 他话轻轻,但是每一个字传进她的耳蜗,俱砸在元知酌的心上。 缄默须臾,她嗫嚅道:“恨。” 灭国之痛,怎能不恨? 迟奚祉的眸光从未移开,她扯白,他看得出。 香几上的熏烟袅袅,檀香萦绕在二人周围,一片寂静无声。 迟奚祉的心微颤。 他扯动绯红的唇瓣,眸底晦色涌动,他的言语低沉悠缓,也异常的认真坚定,“朕不会放你走。” 元知酌的黛眉蹙起,些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肩颈紧绷,掀唇嘲弄道:“陛下放心,妾意未复国,而身羸形者,为日发而还。” 她的肤色雪白到几近透明,脖颈露出小半截,上面覆着的青筋随着她轻缓的呼吸起伏,她的意态疏远淡漠,好似真的如她所言——看破红尘,命不久矣。 元知酌这样的官腔,让他作厌。 迟奚祉倾身,温热的手圈上她纤细的背颈,隔着衣帛,他的音调沉凉,如是蛇信子攀了上来,“是朕说得不够清楚么?”他将脸凑到她的面前,学着她的腔调,一字一顿道:“朕不释卿去。” 元知酌的后颈被死死地箍住,动弹不得。 迟奚祉身上带着一种莫名的宿命感,不断地吸引着她沉沦,可他们从不相识,宿命感从何而来? 她想要逃。 迟奚祉指腹抵着她的颈侧,轻轻一刮,微妙地勾了下唇角,“要么你乖乖听话,跟朕回京,朕给你名分,要么朕带你走,金屋藏娇可好?” 元知酌不应,眨眼的频率不断变快,惧意涌上心头。 迟奚祉的手探进她的衣襟里面,她娇躯一僵,他却饶有趣味,“或者,你对京城哪家的公子有意,朕为你赐婚。” 元知酌微愣,不懂他用意。 “古人曰: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迟奚祉笑意玩味轻佻,有些轻浮的浪荡模样,“到时候朕夜夜爬你的房梁,与臣妻偷情的滋味应该很刺激。” 元知酌的面色褪去几分,这档子事,这个疯子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她面容是冷的,声音更冷:“陛下怕是不知道,偷不如偷不到。” “我倒是有一个善法,”迟奚祉轻轻地笑了笑,带着点促狭之意,覆在她耳侧,“报复北燕最好的法子,岂非公主坐上这至尊之位,享千万燕民之景仰。” 他循循善导。 元知酌听罢,猛地转过头看向他,蹙眉不解喃语:“我一亡国贱奴,对于陛下似乎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亡国的妃嫔公主,大多数会被纳为他人妾室,或是殉葬,最惨的便是沦为贵族的玩物,困在勾栏,转手无数人,生不如死。 迟奚祉的手顺着她的后颈滑到她的下颌,似有若无地摩擦着,语似情话,“公主的这副皮相就足以勾人。” 她像一朵酩酊在昏间的木芙蓉,一颦一笑,媚色刮骨。 “至尊之位,陛下是想让我坐金銮殿的那把龙椅吗?”她的话大逆不道,又像是自我嘲讽。 迟奚祉笑意加深,唇瓣凑近,说话间炙热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脸颊上,“未尝不可。” 元知酌没心思陪他玩,拍开他的手,连绣鞋都来不及出穿上,趿拉着就走,娇语含讥带俏:“陛下,这种闺中密话拿去寻别人开心吧,我累了,您请回。” 浅薄的光影拓落,明暗阴阳之间,他的笑几分真几分假,晃眼的叫人胆战心惊。 漫不经心地点了点拇指上金玉扳指,没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 第4章 夜中莺 凝黛殿的灯柱早已熄灭,雪下得几近没有,宫人扫出了一条路来,融雪的水坑坑洼洼,倒映着残败的树木,宫墙内一副失了人气的景象。 偏殿的书房亮着一盏微弱的宫灯。 房内,稀稀疏疏的光线搭在迟奚祉的脸庞上,微芒沉浮间,室内太过昏暗,看不大清他的神情。 迟奚祉的手肘撑在玫瑰椅扶手上,屈指搭在眉尾处,阖着眼问道:“几时了?” 一旁的太监王发往外瞧了一眼,恭敬回道:“陛下,丑时二刻了。” “门外是不是有野猫在跑?” 迟奚祉的手修长如玉,他轻轻敲了敲眉骨。 王发侧耳细细地听了一阵,才答:“似乎只有风声。” 迟奚祉倏然询问:“王公公也算是这宫里的老人了,照顾公主几个年头了?” “回陛下,孩提至今,十四年矣。” “那今夜,也是她教唆你来看着朕的么?” 迟奚祉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懒懒地瞥了王发一眼,嗓音泛凉,配着窗外的风声,多了几分冷戾,气氛陡变紧张。 王发多少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脸上的细纹都不曾变化,只是头低得更厉害了,“奴婢不懂。” 风吹得窗户作响,漏进来的凉风吹动案桌上的黄麻纸。 迟奚祉的衣袍微动,扯笑,转了话锋,“朕今夜在蒹山布了防,如有擅闯者,没有朕的手谕,一律就地斩杀。” 他姿态不动,只是手倚在下颌那,用一种审视蝼蚁的眼神打量着王发,“你觉得你家公主此刻,是不是已经死在侍卫的刀下了?” 他的声线没有起伏,一丝多余的情绪也不曾有,极具上位的威慑力。 几乎是迟奚祉话落的一刻,王发就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年迈的脚微微打颤,他呆喊了一声:“陛下……” 懒得废话,“朕给你机会,把她带回来,朕在凝黛殿等着她。” 迟奚祉起身,没有再管快要跪到地上的王发,径直往正殿走。 借着更灯,迟奚祉向远处瞧着,雪叠成花,枯树耸立,暗暗的白光反照在四壁上,空显寂寥。 住了人的宫殿尚且如此,更何况废弃已久的冷宫,还有冷宫后的一座废山。 错乱了记忆,她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妄为。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 元知酌身上的大氅沾了水汽,她在复杂的宫殿中左绕右转,如鱼得水般。 “元小姐,我们当真要跑么?”秋蕊紧紧跟在她的身后,神色慌张。 元知酌轻喘着气,推开一扇门,里面一股腐烂的气息弥散开来,扬起的灰尘呛人口鼻,她镇静答道:“不跑,你我早晚是他燕军箭下亡魂?” 秋蕊最是害怕这样鬼森的环境了,“可是,我瞧着陛下待您不薄。” 元知酌掩着口鼻,将衣袖里的手绢递给秋蕊,她的声音发翁,“今日我的容貌娇俏,尚且存留一息,他朝色衰爱驰,只会弃我如秋扇。” 元知酌知晓亡国灭家之仇不共戴天,可她一女流之辈,不懂权谋,不会兵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元禧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苻沛国地小民弱,唯有奇珍异宝众多,前几代帝王昏聩不明、荒淫无道,早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元禧即使有抱负,也无力回天,只求苻沛国的子民能够安稳,求自己的唯一的女儿平安顺遂。 元知酌现在只想遵从父亲的遗愿,好好活着,恢复自由身。 元知酌回头,将一只手摆在秋蕊的面前,“害怕就扯着我的衣袖。” 秋蕊咽了咽口水,手紧紧抓住元知酌的袖口,她接着手里的微光,害怕地说道:“元小姐,听说这里吊死过几个疯了妃子,你说我们会不会……” 元知酌踢开一个歪倒的镜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不停地在砰砰做跳,体力也有些不支,恐是最近不常动,养废了。 “不信则无,少胡思乱想,怕的话就背诵《心经》。”元知酌蹙着眉,语速很快,鬓角已经漫出了细汗。 迟奚祉来火洲的时候就没有带什么侍从,军队也驻扎在城外,即使有人看着元知酌,但是一些隐蔽的洞口和地道也只有她知道。 一路走来畅通无阻,她也没有怀疑。 只有穿过这个庭院,就能够到蒹山,出了山她就重生了。 刚穿过转角,元知酌就听到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秋蕊抓住她的袖口的手收紧了,瞪目张嘴。 秋蕊胆小,不管是人是鬼她都怕。 元知酌的手反扣,捂住秋蕊的嘴巴,另一只手抵在自己的唇上,示意她安静。 听声音,只是一个人。 秋蕊害怕到极致了,手依旧扒在元知酌的袖口,因为慌张,细长的指甲掐进元知酌的细肉里。 她蹙起了眉头更加厉害了。 “公主……”一道尖细又带着沧桑的声音喊道。 元知酌认了出来,松开捂住秋蕊的手,小心探出身,出声道:“王翁,我在这。” 秋蕊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喘了一口大气,手指也虚力一般,松开一些,但是依旧攥着元知酌的袖子不放。 王发提高手里的巡夜灯,往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 两道瘦弱的身影倚在残壁之下,墙上的样子微移。 王发看清她俩安然无恙后,才细细地喘息着。 元知酌面色不解,但是并未催促王发赶来的缘由,静静地凝视着他。 王发言简意赅道:“公主,蒹山布防了,我们出不去的。” 元知酌因为奔走的脸色酡红,听到此话身躯发冷,像是血液倒灌,积在脚底,让她动弹不得。 她浓密的长睫筛下一小片的阴影,微颤。 “公主,陛下在寝殿等您回去。”王发说完这句话就仿佛被罗刹抽掉了骨血。 元知酌愣愣地说道:“他……知晓了?” 对方重重地点头。 元知酌像是跳梁吵闹的皮影小丑,不论她在幕布上活动地多么自由轻快,迟奚祉始终是操作戏曲的主人。 一股淤血涌上喉间,元知酌止不住地咳嗽了几下,不甘心地问道:“就一定出不去吗?” 第5章 方寸地 王发于心不忍,但只得实话实说:“光有陛下的贴身玉佩不够,须是手谕。” 元知酌像是脱了线的风筝,摇摇欲坠,她吐出一口浊气,似无奈,似认命,胡乱地点点头。 最后一道门已经大开,断壁残垣之上,高松的常绿林簌簌作响,鼓吹着外界的风;金殿玉瓦之下,困住少女的一生,只能最后望一眼出墙的爬藤。 —— 凝黛殿的灯并没有全部亮起,只有正殿稍稍掌了几盏,发着不强不弱的光芒。 元知酌的出逃,像是水掉进海里,无人知晓般。 沉重的身子站定在殿前,往日的寝宫,她头一次发觉如此难开。 “你们先下去罢。”元知酌朝着身侧的人说完,便推门而入。 室内的檀香混着迦南香,安心养神,却让元知酌感到后怕和恐惧。 几番挣扎后,她踏进室内,背过身将门掩关上,缓慢拾步向照明的地方迈去。 拨开最后一道纱帘,低哑沉冷的男声,泛着微微的倦意,“过来。” 元知酌攥紧了手心,依言走过去。 迟奚祉瞧着她僵硬的步子,薄唇扯笑,只是笑不达眼底,他抬手屈指,招呼她过来,宛如召唤宠妃一般。 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迟奚祉就拽着她的手腕,将人带进怀里。 元知酌蹙了蹙纤眉,轻呼出声。 迟奚祉神色微变,冷着脸将她的衣袖挽开。 赫然,细腻如脂的皮肤上带着几道掐痕,皮肉翻开,血丝夹杂。 迟奚祉偏偏嘴上还不饶人,揶揄道:“碰着亡魂了?” 这话很欠,不像是他平日的说辞,带着少年的调侃,倒像是情人之间的调笑。 元知酌脸色难看至极,仿佛真的碰到了鬼打墙。 她的境况还不如碰着鬼魂的好。 见她不语,迟奚祉也不恼,从一侧的盥洗盆拧干巾帕,细细地帮她把手上的污渍擦净。 “公主胆子着实大,下九流的偷窃之事都敢做?你知道在北燕,盗君王的东西下场是什么吗?” 迟奚祉轻车熟路地从她的腰间翻出一枚红玛瑙的玉佩,翻摊在掌心,给她看,眉尾上挑,又问道:“公主怎么会有朕的贴身玉佩?是不小心拾到的吗?” 他明知故问。 元知酌本就白皙的脸上更是血色全无,她的话像是在嘴里嚼碎了才说出来了,无比艰难,“是妾偷的,妾要跑。” 迟奚祉的食指抵着巾帕,轻柔地为她擦掉脸上的污渍,嗓音低淡,“元禧的事你不管了?你的仇也不报了?” 元知酌的话很轻,如同没有底气,“管,报。” 迟奚祉将那枚玉佩塞回她的手里,动作强硬,眉眼却清隽至极,词句呢喃似夫妻间的情话,“那就乖乖听话,你的一举一动朕都清清楚楚,酌儿,不要再惹朕不高兴了。” 乖乖听话…… 这话,她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了。 迟奚祉叫来人给她更衣。 一炷香的时间,室内归于平静。 元知酌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思,他愈是云淡风轻,她便愈是不明所以。 “公主不要再试图触碰朕的逆鳞。”迟奚祉将人揽进自己的怀里,手紧紧地桎梏住她的削肩,轻语道:“否则,朕不介意重新教你规矩,让你清楚自己的处境,直到你学会自觉为止,你是朕的,只能是朕的。” 元知酌想要挣脱,却无果,她骂道:“疯子。” 迟奚祉不怒反笑,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里,慢词慢调,“朕也想给你留有余地,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公主要不猜猜,史官会如何书写苻沛的最后一位君王?” 元知酌受不了与他如此亲近,抗拒地想要掰开他的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激,压抑了一夜的情绪还是爆发了,她一下破罐子破摔。 “迟奚祉,你放开我,你定要这么折辱我吗?” 尊称也不用,直呼他的名讳。 迟奚祉的神色越来越复杂,山雨欲来般,压抑着情绪。 灯影里双人交缠,一个过分强势,一个过分倔强。 迟奚祉轻哂出声,漆黑的凤眸沉凉,他透过她薄粉的耳珠,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脸,“公主,这算哪门子折辱,若是我当真想要折辱你,你还能安稳地说出这段话吗?” 迟奚祉对元知酌用了尊称,光听这话反倒是他伏微做小,低了她一等。 元知酌脑子里又开始糊浆,渐渐神智不清起来,她话嗫嚅,骂道:“凶残暴戾。” 迟奚祉发觉了她的不对劲,将她扶起来,手背拍了拍她的脸,没用力,他低声问道:“不舒服么?” 恍惚间听着,还有几分缱绻。 元知酌又开始梦魇了。 恣肆的少年郎倚躺在殿顶上,嘴里叼着朵木芙蓉,一只长腿屈着,交叠在另一只腿上,贴身的衣袍勾勒出他的身形,宽肩窄腰,如琼枝一树。 元知酌依旧看不清他的脸,隐约之间他的轮廓流畅。 再走近一些,她听到少年郎的笑声,“酌儿,叫声霁哥哥,我将此花送你如何?” 她不受控制地说出一些话,“才不要,这芙蓉花园子里多的是。” 少年郎立起身,将花拿在手指间,耷拉在膝盖上,轻轻地转动着,好看的眉眼如工笔雕刻,嗓音明亮动人:“园子的花虽多,却只有我这支最好。” —— 醒来之时,元知酌已经在马车上了。 她捂着胸口,觉着发闷,手掌用劲地按了按。 元知酌不知为何,许多的记忆她如同是缺失了一般,以至于她如今辨不清情绪。 就像面对亡国杀亲之痛,她还能与仇人正经平静地谈话,她的情绪难以被波动起来。 元知酌确信,她真真是病了。 坐在一侧的迟奚祉察觉到她的动静,给她沏了杯酸枣茶,递到她的面前。 元知酌还在出神,并未反应。 直到男人将杯壁触到她的唇瓣上,她方才大梦初醒。 元知酌接过,一个不小心又洒在了衣裙上,连带着他的衣袖也濡湿。 迟奚祉捻着巾帕,先是细细地帮她擦着衣裙的水渍,低念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第6章 引水鱼 元知酌垂目看着,又移开视线,她掀开宝蓝色的绉纱,向外瞧了一眼。 马车上的金铃作响,清脆空灵,配着车轮的辘辘声,以及窗外的葱林,倒是让人心静。 元知酌将手搁下,“是去京城吗?” 迟奚祉没有看她,半敛眸子,淡淡地回了一个字,“嗯。” 元知酌感觉喉间淤了口血块,半上不下,叫人难受。 坐上了这去燕京的马车,纵使千般不愿,她也没法子。 山峦重叠,江水曲折。以后想走,怕是更难了。 元知酌望着迟奚祉的脸,心里更是郁闷难言,她将他手中的巾帕夺过,身子默默转了一个方向,侧背着他,自顾自地擦拭着衣裙。 纤长的睫毛遮住她的眸色,几抹惆怅,几抹离愁。 马车停了停,从车窗的绉纱外递进来一张纸条。 迟奚祉淡淡接过毫不避讳她,当着她的面就直接打开,手指也不做遮拦。 只是看完后,他将纸张折了折,浸入已经凉掉的茶水里,澄清的茶水洇进纸张中,墨水被引开,上面的字迹立马就晕染了,茶水被吸食,瓷杯干净见底。 迟奚祉阴冷的眸光沉降,连带着周遭的气流也停滞起来。 他——似乎不太痛快。 元知酌大抵感受到了迟奚祉情绪的变化,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缩着身子,呼吸轻缓。 迟奚祉屈指点了点桌面,“北冥有鲛鲨,鱼二千斤,为深海猛兽,又有一引水鱼,身小伶俐,无所作为,却能常伴于鲛鲨左右,这是为何?” 舆厢内,只有元知酌与迟奚祉,男人这话只能是问她的。 元知酌握着瓷杯的手紧了些,不想说话,只是他摄人的目光太强烈了,元知酌抿唇硬着头皮答道:“引水鱼虽无用,但是会剃齿清理,鲛鲨身上有寄生虫,它自己难以处理,所以二者本身是两栖的关系罢。” 迟奚祉切齿低笑,侧眸间的涔凉散了些,似乎是这个答案很称他心。 他揭了一个新瓷杯,沏茶,却不喝,易碎的瓷杯斟着明黄的茶水,他长指转弄间,晃到杯口的茶水仿佛就要溢出来了。 迟奚祉又问道:“酌儿,见过那鲛鲨么?” 元知酌听他亲昵的语气,心里不舒服,更是觉着无趣,大抵是这酸枣茶安神促眠,刚醒来她又觉得发困了。 她懒洋洋的,兴致低迷,“不曾。” 迟奚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漫不经心开腔:“北冥就在你们苻沛境内,都不曾去过?” 元知酌掩面打了个盹,敷衍了事,“去过,但是鲛鲨我只在古籍上看过。” 迟奚祉看她没有精气神,也不再发问,移开视线,拾起一侧的书。 马车内的氛围归于安静,只有轻微翻页沙沙的动静。 元知酌喝完最后一口的茶水,将杯置下,捧起膝上的汤婆子,忍不住睡意,终是靠在帷布上,阖上眼眸。 —— 北燕京城,楚王府。 “王爷,圣上的军队班师回朝,大局已定,许多事情怕是会提上日程。”李静披着的斗篷,黑影拓在暗了的灯架上,只露了半截胡茬在外面。 李静微微颔首,而主位上坐着一名锦衣玉冠的男子,他手里拿着两只貔貅的玉雕,屋内的门窗闭合,只有一盏雁鱼灯发出微弱的光线,将人的面容打的不清不楚。 迟尧诩手中的玉雕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倏地笑了声,嘲弄至极,“迟奚祉不过是个半路杀出的质子,老爷子不念本王陪他出生入死的恩情、把皇位传给了迟奚祉就算了,临死前竟还连下三道圣旨,让本王尽快置藩,真是可笑!” 李静面色凝重,他规劝道:“先帝所言或许有他一定的道理,反倒是新帝上台,他对于楚王您置藩这件事似乎并不着急,新帝心计深沉,手段雷霆,搞不清局面之前,臣还是觉得咱们要沉得住气。” 成大事者,静、忍、稳,不在乎一时之成败利益。 迟尧诩笑意更甚,藏在阴影里的眉眼戾气很重,他道:“说来,本王倒是听了一件喜事。” 话锋转的有些快,李静感觉到一道沉冷的视线压在他身上,带着点嗜血的气息,像是沙场凝血的刀剑刮过喉间,封人口舌。 “恭喜李太保了,来日飞升,成了陛下眼前的红人,可不要忘了本王这个踏板啊。”玉貔貅砸在实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砰”。 李静闻言身躯一怔,忽而弓下身子,快要低到了地上,颤颤巍巍,好似风雨里的扶墙草。 “王爷,这都是——” 李静刚开口,主位上的人就站了起来,桌上的光亮打在了他的侧脸,断眉泛着冷光,他和善地将人扶起,轻拍了拍李静肩上的灰尘,“本王开个玩笑话,这是喜事,李太保别那么紧张,不过,一家女不吃两家茶的规矩李太保可要记得,哪日两边照顾不到,暴尸荒郊,只落得个草席裹尸的下场可不好。” 尾音落,门外来了声娇呵,“诩郎,你怎么议事还关着灯啊?诩郎你在吗?” 轻微的敲门声,门框上倒映着个倩影,云鬓花簪,纤肩细颈,看得出是个美人儿。 屋内肃杀的气氛缓了点,气流涌动间,心思各异。 迟尧诩朝外轻声道:“本王在,已经结束了,正灭了灯准备出去。” 他收回了落在李静肩上的手,路过他径直朝外走去。 迟尧诩从小浸淫军队,力道不小,看似随意安抚的动作,拓在李静这个文弱言官的身上,又麻又震的后劲从骨子里反出来,酸意自肩胛蔓延指尖,疼了半边身子。 想起刚刚迟尧诩的话,凛冬里他额间竟生出汗意来,后背又凉又燥,吃了黄连似的。 —— 夜色浓深,静如死寂,街道上的店家早已全部关门,几辆马车夜行在暗色中,前后脚进到一家客栈前,下来的人披着黑斗篷。 小厮帮忙打开后门,他左右瞟了一眼,拢了拢衣袖,进到客栈。 天字号客房内,灯火通明。 第7章 从头越 迟奚祉坐在主位上,他的面前约莫站了五六位大臣,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 “臣以为,陛下若是想要将元小姐充入后宫,尚可,立为后,不可。” “臣附议。” “陛下,楚王久不置藩,朝廷不少人还是向着他的,若是想稳住局面,陛下需拉拢人心,皇后当中京城贵女中另择。” 议论热火朝天,而语锋一致地有所偏重,几人沆瀣一气。 灯架上的烛火晃动,拓下的光亮打在迟奚祉直挺的鼻梁上,他眉眼间拢了层阴鸷,半阖的眸子轻慢,也不知道在听还是不在听。 而这时,一直隐在角落的晏淮瀚站出来,他微微行礼,开口道:“臣闻言刚调任的元尚书,他正巧有一位玲珑灵巧的女儿,只不过因为幼时多病,便一直寄养在广陵,此女秀雅绝俗,兰心蕙性,可立为后。” 姓元……这也太巧了。 此话一出,截断了往前所有的议论声,在场的大臣相视几眼噤声没回,暗地里都知晓了晏淮瀚的心思。 这怕不是找他们来商议的,是来通知他们的。 被众人围簇之人棕褐色的眼睛深陷,他侧目与身旁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松弛的皮肤却显得他老练深沉。 杨宗缓缓抬起头,不置与否,“臣以为,若是如此,元小姐恐怕得在元尚书家借住一段时日了。” 他话刚落,晏淮瀚接道:“不必,尤太妃不是尚且在宫中,她与元尚书的发妻是姊妹关系,元小姐便可送到宫中与尤太妃小聚,宫中也便于养病。” 杨宗的神色了然,他也不是朽木,自然懂得。 精心铺路,环环相扣,也让人无言以对。 这晏淮瀚说的,怕便是上位的意思,谁敢驳斥? 迟奚祉以手支颐,戏也差不多了,他佯意肯首,笑意散漫,“便按晏学士说的做。” 出了客栈,杨宗正准备上自己的马车,却被拦住。 晏淮瀚挡住他的步子,微笑道:“杨学士,可否移步下官的驾座,我们叙上一叙。” 杨宗站定,眯着眼打量他,冷哼道:“你我官职相同,何必自谦?” 话是如此,他还是转了个身,朝着晏淮瀚的马车走去。 晏淮瀚伸出手,弓腰搭着杨宗,“杨学士位高权重,又曾是晚生的老师,再如何微臣也比不得您啊!” “你现在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是老夫沾你的光。” 进到马车,两人的脸上的笑都收敛起来,不再摆架子。 两人到底是做戏给外人看,同朝为官,既不能完全意见相合,又不能太过针锋相对。只是这微有水波的湖面下,到底几分真情,几分实意,就难猜了。 杨宗脸色凝重,将刚戴好的帽子摘下,抚了抚帽檐上沾的雪水,开门见山问道:“上位对那元小姐如此执意,定是要立后?” 晏淮瀚探出窗望了一眼,匆匆又将帘子放下,压着嗓音道:“我入朝的晚,圣意难揣,您不是清楚圣上曾在苻沛做质子,多半是那时候结识了元小姐,青梅竹马的情意难弃,薄情之人也最为多情。” 不算正面回应,倒也七七八八算个答复,这件事两人心知肚明。 患难真情,清澈如朝露,于人生至暗之刻窥天光,频频难忘,往后数年身居高位,若无她,未免太过寂寥冰冷。 杨宗闻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抚了一下短硬的一撮山羊胡,转问道:“李静那边如何?” 晏淮瀚轻笑,夹杂几分嘲弄和不屑,“他恐怕都不知道这升迁怎么落到的自己头上,估计在摸自己脖子上的东西在不在?” “圣上玩得一手好棋,罢了,不说。”杨宗拢了拢宽大的袖口,依靠在马车木窗上,似乎有些怠乏,精明的眼眸闭了闭不再多言。 —— 床纱之内。 迟奚祉刚刚洗漱完,只着单薄的寝衣,如墨般的长发并未绾起,披散在背后,散落在胸前,遮住那精致白皙的琵琶骨,似露未露,禁欲又勾人。 房间内的烛灯已熄,唯留两三颗夜明珠打亮,窗外的积雪如月,凝成片片琼华,跃进屋内,像是横亘出的一道银色长廊。 床榻里头的绒被微微凸起,里儿的人儿早已熟睡。 借着微弱的光,迟奚祉的手缓慢地抚上元知酌的脸,温热的指腹从她的眉骨上滑过,轻且柔,像是羽毛拂过。 他颇有兴致,勾起一缕青丝,缠在指尖,带着馨香的发丝缠在尾戒上,随着他的腕骨扫过她的俏鼻、唇峰、下颌。 明暗不清之间,迟奚祉的眸子里沉静如水,倏然,他嗤笑了两声,短促而轻微。 似是嘲弄,又夹挟着丝丝苦涩,不应当是迟奚祉这般恣睢的主儿发出来的。 什么时候,他连触碰都这般小心翼翼了。 迟奚祉的手迂回元知酌的唇瓣,在她的嘴角来回摩挲。 这些天,舟车劳顿,原本身子不好的她,更是瘦了几圈,原本红润的绛唇也失了血色,弱柳扶风般。 迟奚祉大抵是看得不爽,他俯下身,炽热的呼吸和她轻微的鼻息交缠,隔着几缕青丝,将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很凉,就像她现在的人一样。 几秒后,迟奚祉微微张开唇瓣,含住元知酌的唇珠,想要用牙齿撕咬,但又只是克制地在上面厮磨了几下。 迟奚祉欺身而下,松松垮垮的寝衣好似淋下的一层雪玉,他一手撑在元知酌的身侧,骨节分明的长指覆了层薄薄的青筋,他捧住她的侧脸,爱怜万分。 眉梢长睫颦蹙,眼下的泪痣如鸽血燃烧,轻啜交融间清明只余三分,真真假假,窗檐之上落了满山的寂寞,爱意藏匿,万事从头再起。 很快,元知酌的呼吸受限,她的小脸皱起,被子的手想要伸出来,把什么东西推开。 迟奚祉早一步察觉,他微微起身,大掌抓住她乱动的手,将她脸上散开的发丝拨到耳后,轻柔地拍抚着,“乖。” 随之,勾下挂起的床纱,床榻间的影影绰绰辨认不清。 —— 第8章 一线牵 “想出去看看吗?” 此话一出,元知酌握笔的手一抖,在宣纸上划出锋利的一撇。 迟奚祉搁下手里的奏疏,从身后环住她,手覆盖在她的握笔的右手上,好笑道:“瞧瞧,撇折怎么只有一撇了?” 他握住她的手,不管她的失神,微微用力,带着她的手写完了一个“奚”字,他再问:“想要出去吗?” 这两天,雨雪封路,几乎不能出行,元知酌安分守己,便一直待在房间里。 好不容易今日外面多了一些日光,连带着人的心也轻盈起来,只是她每日连开窗的机会都寥寥无几,周身的侍女看着她,只要她靠近窗户,她们便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大有逼迫之势。 恐是怕她跳楼吗? 元知酌也知晓这是谁的命令,她每每念头刚萌生就被扼杀,久而久之,有的念头就会越来越淡。 他想要囚住她,先是身,再是心。 元知酌沉默着,他也不着急,继续握着她的手写了一个“酌”字。 良久,她垂下眼睫,清清冷冷的嗓音略微发哑,“我想。” 迟奚祉从她的指尖取下毛笔,搁置在笔架上,抽身倚坐在玫瑰椅上,手肘抵在扶手上,懒懒散散地撑着下颌。 元知酌转过身,低着眉,柔柔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 明明迟奚祉是占下位的一个,周身的气质散漫,却让人臣服。 他的下颚微抬,仰视着元知酌,淡笑道:“那公主想怎么做?” 不是她想怎么做,而是他想让她怎么做。 决定权从来不在她。 鸟雀想要出笼,只有是在养鸟人开心的时候。 “陛下想要什么?” 元知酌的脸色白到不真切,话语也轻若游丝。 迟奚祉锋薄的绯唇扯动,语气间夹杂了几分邪气,“公主可曾亲近过人?” 这话直白露骨,听得她心里无端冒出热气,一下子她还是被他的话惊到了,瞳孔放大了些许。 元知酌不敢再看他,避开眼,只得把头埋低,闷声回道:“不曾。” 迟奚祉精致的眉眼泛笑,为难她道:“公主与人对话都不直视对方的吗?” 元知酌僵了僵指尖,恭声答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自然不能亵渎。” 迟奚祉一把将她拉过,让她跌坐在他的身上,满怀的馨香沾染了沉冷的迦南香,暗室暧昧。 他搂着她细软的腰肢,没有再多其他的动作,他轻哂,“朕准你亵渎。” 元知酌颤了颤,立马就想要站起身,可却被男人紧紧拢着,她的手抵住他的胸膛,腿在空中无力地挣扎了几下。 这下真就是亵渎了。 迟奚祉凑近她,亲昵耳语道:“而且,是朕想要亵渎你。” 他说话间轻擦过她的耳廓,像是小股的电流蔓延进她的心窝里,热气混着异样高涨的情绪。 元知酌仰起脖子,想要避开他。 迟奚祉却顺势而为,绯唇落在她纤细修长的脖颈上。 “陛下……妾……” 元知酌的脸上红晕浮现,一半是吓的,一半是羞的。 她哪曾想过这样的画面,张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有人这么亲过你么?”他的吻细细绵绵,像是春雨。 元知酌反应不过来,手撑上他的肩,声音细若蚊讷,“没有。” 迟奚祉轻笑,将脑袋移起,抬手帮她把松开的领子拉起,半敛的眸子情绪难辨,嗓音低沉,“两个时辰内必须回来。” 元知酌愣住,她低下头,眼眸里水光微闪,看着他,“当真?” 迟奚祉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元知酌的脸上多了一抹的笑意,混着未褪去的红晕,人鲜活起来,如同开在孤山的芙蓉,清冷又带着媚意。 忽而想到什么,元知酌的笑僵了一下,斟酌着问道:“你会去吗?” 迟奚祉微微偏头,锐利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瞳孔之中,情欲染着噬人,他不答,反问:“酌儿希望朕去吗?” 元知酌心里咯噔几下,咬住下唇,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不希望他去,但是她如实说出来,他指定不高兴,说不定就反悔了。 迟奚祉这辈子的耐心都给了她。 香炉里青烟袅袅,蒙住两人交叠的身影,虚幻之间,璧人自成。 元知酌的手紧拧住衣裙,抓出一道褶皱,她嗓音软绵,“陛下金口玉言,不会说话不算数的,对吗?” 迟奚祉饶有趣味地盯着她,不咸不淡地答应:“嗯。” “我想要自己去透透气。” 元知酌实话实说,顿了顿,略微紧张地看着他,“你不能反悔。” 迟奚祉被她的小模样逗笑,但是眼底的晦涩不明,“我看没说两个时辰指的是放你出去透透气。” 此话一出,她脸上的僵意更甚,血色褪去,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迟奚祉的手搭上她的脸,右手扳指凉意触进她的皮肤,他扯着她的嘴角向上,轻言道:“别丧着脸,朕开玩笑的,朕不去。” —— 元知酌穿好大氅就往外走。 “等一下。”身后的人叫住她。 她来不及反应,头上就被戴上了一个斗笠,微透的蝉翼布遮住她的容颜。 元知酌仰头,迟奚祉就亲了下来。 她呆愣住,隔着不厚的蝉翼布,男人唇上的滚烫传递给她,直直地烫进她的心里。 元知酌的睫羽不断地颤动着,这一瞬间,她连反应都不记得了。 而脑袋里猛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热浪翻涌,藕莲深处,荷花别在鬓角,一个少年郎也曾隔着薄薄的网纱,将吻落在她的唇上。 她想要回想起更多的东西,脑袋就开始钻痛起来,脸上的神情也不大好看。 迟奚祉的眼神像是能够穿透一切,他看清了她的蹙眉和难受。 他起身,像是拂过的风,“去吧。” 等到元知酌出了客栈,迟奚祉想起她刚刚的细微的情绪变化,眉目变得淡漠,唇角带笑眼却无,指尖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就这般厌恶? 迟奚祉站定在窗边,侧了侧脸,将窗户开得更大,外面的吆喝唤买声传进来,他淡声向着底下的人嘱咐:“跟好元小姐,别被发现了。” —— 第9章 留不住 元知酌向外打量着。 这已经是北燕国的边境,他们的民风和苻沛相差不大,很是开放,只是生活习性多与他们苻沛国不一样,这对于元知酌来说很新奇。 而且,这是不可多得的自由,这些天被迟奚祉囚着,她像个药人一样,泡在药罐子里,那些药材多是会让人嗜睡,她每日就是浑浑噩噩的。 这样清醒又闲适的机会她格外珍惜。 “小姐,你看着点路。”秋蕊跟在她的身侧,也戴着斗笠。 路人看过来,只觉得他们是闺阁中的姐妹,趁着今日的天气好出来游玩。 元知酌站定在一古董摊前,随意地拿起一个花瓶,老板立刻凑上来,“姑娘好眼光,这可是从苻沛国宫里流出来的稀奇货,你看着做工和花纹。” 元知酌将瓶子转了转,没说话,便放了下去。 离开小摊,秋蕊便低笑,“这老板就是嘴巧,花瓶怕不是昨日刚从窑子里拿出来的,这要是王翁在,肯定得和人老板唠上一段。” 元知酌想起来什么,顿下脚步,忽问道:“王翁呢?他不是和我们一道来的北燕吗?” 秋蕊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踉跄了下,答道:“王翁在客栈休息。” 元知酌看秋蕊的样子就知道不对,她掀开脸上的蝉翼纱,杏花眸沉静淡薄,定定地凝视着身侧之人,“秋蕊,别骗我,我能相信的人唯二,你和王翁。” 她的眼神复杂,明亮澄净,但也如藏锋的刀刃。 秋蕊一下子憋不住了,眼眶里噙满了眼泪,她泣声说道:“王翁走了。” 元知酌不解,追问:“什么意思?” 秋蕊的哭腔断断续续,“昨夜我想要去添些碳,路过后院时,听到王翁房间里传出的声音,是陛下,王翁要走——” 元知酌的手攀上她的肩头,疾问:“什么时候走?” “午时,在东青门——哎——小姐,你去哪呀?” 元知酌听完她的,掀起裙子就往东边跑,耳边的一切的吆喝、叫卖声都变成的冬日凌厉的风刀,掀起层层薄纱,生生刮在她的脸上。 她的脚步虚幻又急切,不小心撞到了人,那人骂骂咧咧的,“跑什么?” 元知酌顾不上什么,她匆匆落下一句“抱歉。” “哎,你这人……”那人话还没有说完,又被后面追着的秋蕊撞了一下。 臃肿的身材立马左右摇晃,他再次骂出声:“谁家的贱蹄子?” 秋蕊都没注意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前面的元知酌身上。 那人扶住一侧的柱子,气都没喘几口,又被人撞到肩膀,他再也忍不住,“他娘的,你们都不长眼睛是吗?” 一回头,撞上一个人高马大的黑衣人,那人噤住声。 为首的没有什么情绪命令道:“让开。” 那人点头哈腰,扶着肥胖的腰身往一侧让路,“官人,您请,是小的没长眼。” 几个黑衣人脚步健而促,往着元知酌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半盏茶的时间,转过一个街角,元知酌看到了东青门下已经启程的马车。 她忍下喉间腥甜的铁锈味,指甲在朱红的柱子上狠狠抓了一道,撑起身子继续往外跑去。 她喘着气大声喊道:“王翁!” 不知是不是跑得太过着急,劲风吹得人眼眶发疼,眼泪竟积蓄起来,随着风往身后刮。 元知酌的身体早已筋疲力竭,没再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融化的雪水打湿她的裙裤,手掌心的软肉深深陷进地板的碎石之中。 泪花在地上砸出一道道裂痕。 还是留不住吗? 她跌坐在地上好久,忽而,老人沧桑但是有力的声音在元知酌的上方响起:“小姐,在外切不可失了身份体面,快些起来。” 元知酌怔住,而后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间,她的嘴角向下瘪,又撅起,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王发早就换上了最普通的直身,粗衣麻布,唯有一顶小帽,并无半点平日在宫中的气韵,真就像是一个民间伯伯。 他弓下腰,双手下摊,脸上的细纹因为轻笑而堆叠起来,像是错落的青山,却有些模糊不清。 “小姐,怎么还是这般娇憨,瞧瞧,这小嘴都可以挂油瓶了。” 元知酌跪在地上的膝盖向上用力,一把扑进王发的怀里,紧紧地抓住王发的衣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 元知酌涕泪交零,鼻尖哭得发红,连带着声线也发颤,飘零出口的热气很快消弭在空中,转瞬即逝,“王翁,别走,我求你了,王翁……” 王发手缓慢地揽上元知酌的背,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守着的黑衣人身上。 “小姐,王翁老了,想要多出去走走,这北燕国当真和我们苻沛不一样,如此多的新鲜玩意,我以前在宫里都不曾见过。” 元知酌摇头,哽咽道:“王翁,我不准你走,我已经留不下什么了,我只有你了。” “你和我去北燕的宫里,我让迟奚祉给你找新奇玩意儿,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王发生了老茧的手用力,将元知酌的脑袋抬起。 他认真地叮嘱道:“小姐,可不能再像在苻沛国一样了,陛下是唯一能够护住您的人,念在往日的交情,他自不会为难小姐的,可咱们依旧要记住持盈保泰,切不能辜负了先王的苦心,小姐,好好活下去。” “小姐,这冬日冷骨浸肤,就不要总跑出去玩雪,每一顿饭可都不能落……王翁会一直为小姐祈福的,您定要保重,身体是最要紧的。” 王发的话一字一句都是告别,他心中还积郁着很多话,但是来不及了。 路要人自己走才知其坦荡或艰辛。 千山万水,他总不能陪她一辈子。 第10章 掌中雀 元知酌一知半解,她现在只想让王翁留下来。 胸腔里的氧气稀薄,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元知酌猛喘了几口气,她依旧只是重复那几个关键词:“王翁,求你……留下……” 远处悠扬的马蹄声愈发靠近,似是猛兽踏破牢笼,王发眯眼看过去。 心中再多不忍,也须抽刀斩水了。 王发发了狠地想拂开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对方却抓得更紧了。 他难得强硬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对方的手指,而后站起身。 元知酌像是落柳般跌坐回地上,失了神。 王发将她扶起,元知酌还想再去抓他。 他却向后退开一步。 她的手微颤,隐隐的血丝显露在白嫩的指关节处,手心早就血肉模糊。 “小姐,青山不改,明月依旧,贵体珍重。”王发的眼窝多了几抹湿润,他抱拳弯腰鞠下一躬,声音轻不可察,“王翁就此别过。” 话落,王发别抽身离开,向着城门外的微阳走去,步伐急促紊乱。 他不敢多留,更不敢回头。 公主,莫怪奴婢心狠…… 元知酌还想追上去,却被人从身后环抱住。 她用力地挣扎,铁臂依旧牢牢地箍住她的腰身。 王发疾步走出城门,上了马车。 两道萧萧的马鸣声后,马车便发动。 城门外是一重又一重的青山,覆盖着白雪,风声撼动冷梅,雪粒飘散空中,皑皑的积雪更显得天地宽广清闲,辽阔无边。 元知酌受不住,她猛地低下头,咬在了男人的手臂上,她发了狠,隔着厚厚的衣帛,贝齿深深地陷进迟奚祉的小臂。 她一直没松口。 迟奚祉一声也不吭。 许久,元知酌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整个人失了力,跌进迟奚祉的怀里。 她的眼眸半睁,眼泪滚烫地滴落,一颗颗的,滑过脸颊、浸入发丝,最后砸在迟奚祉的衣料上。 见她的情绪好似稳定下来了,迟奚祉淡声说道:“跟我回去。” 元知酌闭上眼,手紧紧地擒住迟奚祉的手,没有说话。 她现在极为脆弱,她需要一个依靠,不论是谁。 迟奚祉将人横抱起,元知酌将头埋进他的胸膛之中,藏在他的狐裘里面。 秋蕊一直守在一侧,她想要靠近,却被一把长剑拦下。 邬琅冷淡地说道:“主子不让人靠近。” 秋蕊早就也成了泪人,邬琅身上的气息和迟奚祉极像,说话又冷又凶,秋蕊没忍住,哭得更厉害了。 邬琅下意识将头仰开,握剑的手也抖了抖,“哭什么?” 秋蕊一边用手帕擦眼泪,一边哭骂道:“你有没有人性啊?” 邬琅:“……” 元知酌想要入睡,脑袋里却和有几百个小人打架似的,疼的不行,许多古里古怪的画面闪过,毫无逻辑。 随行的陈太医将毫针扎入元知酌的皮下,轻轻地捻动着。 元知酌的脸上溢出了很多的汗珠,不正常的红晕浮在她的脸颊上,发丝沾着汗水和泪水,紧贴在耳侧、脖颈上。 擦拭的水打了一盆又一盆,几个侍女进进出出,整个客栈灯火通明。 —— 元知酌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她想要撑起身子。 眼皮异常的沉重,微微掀起,眼眶像是许久未见光般,干涩的发酸。 床榻的薄纱并没有被放下,挂在两侧,可以看清室内的陈设。 整个房间安安静静的,窗门紧闭。 元知酌的掌心支在柔软的被褥上,隐隐的痛意从掌心传来。 她倚在床头,翻起双手一看: 两只手的掌心都被绑上了纱布,只露出了十个手指头。 而后,元知酌记起来了昨日的种种,心里又是一顿刺痛。 “醒了?”一声带着倦意的嗓音响起。 迟奚祉倚躺在贵妃椅上,长指抵着侧脸,凤眸阖着。 元知酌颤了颤眼睫,脸色惨白了几分。 迟奚祉半晌都没有听到她的动静,于是缓缓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倒是让他发笑。 她的脸色称不上多好,神情夹杂着恨意和不甘,或许还有更沉重的情绪。 啧。 迟奚祉显然也不愿与她多说话,他坐起身,转动了几下手腕,穿上鞋睨了她一眼,就往外走去。 而后,他听到了他此生最不喜的话,“迟奚祉,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男人连脚步都不曾一顿,径直走了出去。 门外,是轻微的嘱咐声,应当是迟奚祉在和下属讲什么。 他一走,就有几个侍女进来服侍她洗漱。 元知酌像个人偶般,任他们摆弄。 淡淡的胭脂,眉心一点艳红的花钿,绛色点唇,女子的脸上多了些生气,可细看就能够看到她的愁容。 最后一支金钗别进云鬓,侍女收拾了东西便退出房间。 元知酌坐在铜镜前,抬眉和镜中的女子对上,她忽而抬手抚了上去。 镜中的女子容貌娇美,妆发细致精美,装扮也是堆金砌玉,她一抬眼,一低眉,那盛满春水的汪眼就像水纹涟涟,美是美,就是美得太过无神了,像是个提线玩偶。 元知酌看着,却觉着这张脸越发陌生,五官没变,只是意态与从前判若两人,原本那股盛气凌人的骄纵和恣意劲儿消散无踪,只残留了淡淡的冷漠寡淡。 弱柳扶风,雨中浮萍。 从此,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苻沛公主,只是北燕皇帝手里的一只鸟雀儿。 “元小姐,陛下该等急了。”门外响起敲叩声,婢女的声音传进来。 元知酌缓慢移开眼,“知道了。” —— 城南的拙瑰园,占了城南一半的土地,传闻是前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流落至此建造的,整个园子是按着宫廷的标准设计的。 拙瑰园将整个淮湖围了起来,湖心有一孤岛,奢华里透着雅致。 湖心亭内,元知酌侧坐在桌旁,秋蕊帮她倒了杯杏奶茶,粉瓷的高足杯杳杳飘香,杏仁的香气混着羊奶的浓郁,小亭与外面的飘雪隔绝,炉火将窗户捂上层热雾,外边的景观模模糊糊的。 元知酌看着,出了神。 也不知道王翁那的雪下的大不大,好不好赶路? 第11章 杏奶茶 “小姐,小姐……”秋蕊连连唤了她几声,也没有得到回应。 秋蕊见自家主子发愣的神情,开口不自觉地沾上了着急,“小姐,你别吓我呀……” 秋蕊的手搭上元知酌的肩头,她这才拢回神,垂眉抚了抚盖在膝上的毯子,轻声问道:“怎么了?” 松了口气,秋蕊挽起袖口,给她指了指门外站立着的人影。 元知酌顺着看过去,透白的窗外除开门侧站着的两个侍卫,门前还多了一个人影,看身形应该是个男子。 接着,秋蕊俯下身,压低声音解释道:“是晏学士。” 元知酌听后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她连眉梢都未动,想着应该是迟奚祉派过来的人,“让他进来吧。” “微臣见过元小姐,元小姐千岁。”晏淮瀚一进门瞧了桌旁的人儿一眼,就先是行了个礼。 元知酌给了秋蕊一个眼神,示意她沏茶。 听了晏淮瀚的话,元知酌窃笑一声,隐隐讥意,“晏学士怕是公务繁忙,连礼节都弄错了。” 千岁,她哪里担得起? 晏淮瀚并未完全直起身,而是保持了一个颔首的动作,比端坐着的元知酌要低上一分,他也跟笑,“只不过是提前贺喜元小姐而已。” 这话有深意,但元知酌懒得深究。 杏奶茶的飘香散开,她拾起自己的杯子小呷了一口,随口道:“晏学士请坐吧。” 晏淮瀚礼数周全,他再次低了低脑袋,这才起身走到桌旁,落座。 而他的动作,元知酌的余光全部瞟到了,尽收眼底,她眸底的神色变了变,微微压低眼皮,遮住眼底的晦涩,复又喝了口杏奶茶。 倒是晏淮瀚十分主动,聊起了话题,“刚刚臣在外面等了许久,都不见元小姐都反应,臣还以为臣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事,惹得您不开心了。” 这话打着转、绕着弯,元知酌听了,这才正式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长得很端正的一个男子,只是神情间多了些不符的黠色,低眉颔首的,像是她以前养过的一只白鼠。 鼠类多少带点贼气,而她养的那只白鼠却长得漂亮,完全没有普通鼠类的那股牙尖嘴利,投机又敏锐,很讨她的喜,以至于后来她被那只白鼠咬了一口,才醒悟——长得再具有迷惑性,那也是本性难移的。 元知酌凝目盯着他的脸,淡淡回应,“我与晏学士今日应当是第一次见,没有旧仇,哪来的什么高兴不高兴。” 晏淮瀚人也是灵巧,顺着杆子,“元小姐说话真是有趣,倒是和元尚书的个性不一样。” 元知酌听着这人讲话一套一套的,她乏乏的,理不明白,也不想和他周旋了,扯了扯唇,单问:“陛下呢?” 晏淮瀚笑的别有深意,“陛下正和大臣们商议后宫的大事,估摸着,很快就过来陪您了。” 元知酌不关心迟奚祉在干什么,外面天寒地冻,她又不被准许出湖心亭,在这小亭子里待着乏闷,她只是想回去待着。 于是,她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 晏淮瀚的视线瞟到左侧栏窗的小块琉璃,不远处高台上站着的身影转过身往屋内走去,几粒人影簇拥着他。 晏淮瀚收过右腕的衣袍,端起杏奶茶喝了两口,暖和的奶香淌过味蕾,一杯足以消冬冷。 杯子见底,他恬笑了一下,询问道:“元小姐可否再赏臣一杯?” 元知酌轻轻应了一声,叫着秋蕊又给他斟了一杯。 趁着这个间隙,晏淮瀚讲道:“这泸州既不产杏仁,也没有豢养山羊,一杯杏奶茶补寒润心肺,这怕要从千里之外的峙朔送过来,陛下也真是疼爱元小姐。” 元知酌忽而没有了心情喝,“晏学士如此夸赞,那不如将这一壶的杏奶茶都赠与你罢,我也不喜。” 晏淮瀚听到这话一愕,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他笑道:“圣上为元小姐准备的,臣怎么敢堂而皇之地带走呢?被人看到可不得说下臣没规矩了。” 他这话就是婉拒,元知酌不喜欢虚与委蛇,声音平淡无波,“那你偷偷带走?” 此话一出,湖心亭里的热气都跟凝固了似的,晏淮瀚眼尾的细纹抽动了几下,没想到元知酌会这般回他,一下那些卖弄的话术都卡在喉咙里,他打着哈哈回道:“陛下怕元小姐无聊叫臣过来给您解解闷,如今看来您才是趣人儿。” 他估摸了一下时间,起身作揖,“元小姐,臣还有公务,就先告退了。” 晏淮瀚一走,秋蕊就先没忍住,她笑出声,“小姐,您可真有一套。” 元知酌觉得一杯半的杏奶茶下肚,胃里翻上来那股奶酸味,挺难受的,她吩咐道:“你帮我去拿几颗糖冬瓜来。” 半盏茶的时间,元知酌倚在小凳上微微发困,她听到门开的声音,打了个哈欠,恹恹说道:“就放桌上吧。” 说完,她又继续阖上眼眸,想要小憩一会儿,须臾,她感受到来的人步伐缓慢,像是刻意地放轻了,随着而来的还有淡淡的迦南香靠近,很陌生的味道。 元知酌睡意跑了大半,她直起身,接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偏过身体,抬手从右后方扬了上去。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指腹抵在簪子的尖头前,鬓发上的步摇在半空中晃动一圈,金玉相撞,气氛陡然凝滞,衣帛划破的声音传来,很刺耳的“滋啦”声。 而后,元知酌的手腕被人扣住,那人桎梏住她的手,摁在她的指骨上面,卸掉她的力,金簪掉落在地上,溅起层层的薄灰。 尘埃浮动间,那人将元知酌往上一提,她就被带到了男人的怀里。 一道低沉悠缓的嗓音磨在她的耳畔,短促地笑了声,“看来,酌儿的力气恢复的差不多了。” 元知酌的颈线被扯得很紧,像是绷直的琴弦,“陛下,放开。” 她冷着的脸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变和气,她再挣了两下,无果。 第12章 做皇后 元知酌的脚已经脱离了地面,她找不到着力点,胡乱的踩在迟奚祉的衣袍下摆,留下几个灰白的鞋印。 “不是酌儿亲自送上来的吗?朕还以为你想要投怀送抱呢。”迟奚祉的唇偏了偏,轻擦在她的耳珠上,话语间的热气呼在她的肌肤上,又痒又麻。 元知酌的反应就是下意识的防卫,她睡得有些糊涂了,都忘记了现在身处北燕,除非迟奚祉故意放松看管,否则这里三层、外三层的亲卫,别说刺客了,怕是青蝇都溜不进来。 她松掉蓄起的力,没答他的话,不合时宜地轻咳了几声,娇娇弱弱的,仿佛刻意隐忍。 迟奚祉听到这声,将人转了个身,抱进怀里,坐在元知酌刚刚坐过的地方,空出来的一只手轻拍在她的后背上,带点嘲弄地说道:“就你这力气,真遇到强盗,你怕是早已去到奈何桥上了。” 元知酌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和他作对,咳得更加厉害了,一声比一声高,像是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这让她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反而红的不自然。 迟奚祉皱起眉,“叫陈太医……”进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元知酌咽下喉间的那股难受劲,纤指反抓在他的手臂上,“不用,妾没事了。” 元知酌实在不想今天晚上再多加一碗汤药了,再喝下去,她真要变成药罐了。 迟奚祉眉峰依旧拧着,他没依她的意,沉声继续对外道:“让陈太医进来。” 元知酌张了张唇,却不做声。 天子之意,哪能违背,由他去算了。 —— 陈太医收起脉枕,恭恭敬敬回道:“元小姐应是受了小的惊吓,一口气卡在了咽喉里,没上的来,还有些许的火气,才导致的咳嗽,微臣再给元小姐添一副润喉止咳的药,好好休息即可。” 元知酌敛下眸色,脸上的红晕褪去,没有什么表情,五官清清冷冷的。 不一会儿,湖心亭归于安静。 刚刚掉落在地的金簪已经被擦净,完好地放在桌上,迟奚祉拿起,将她右侧有些松散的青丝挽起来,连着金簪插进去,又帮她理了理云鬓。 迟奚祉斜目瞥了一眼她的神情,看着很不情愿,他笑了笑,凤眸墨色幽深,“今夜,朕会亲自去盯着你喝完。” 而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她满头的珠翠上,红玉烧蓝,金镶玉裹,虽美但很是沉腻,迟奚祉屈指刮了下她泛着红晕的雪腮,问道:“这满头的朱钗玉饰不嫌累吗?” 元知酌抿了抿嘴,端着上身,“不累。” 元知酌挪动了下臀部,想要从他的怀里出来。 迟奚祉没再追问,虚虚搂着她的长臂收紧,将人带回自己怀里,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话语间的热气打在她侧颈的肌肤上,引起一阵战栗,“酌儿划破了朕的衣衫,这账怎么算?” 元知酌怔了怔,不敢去和他对视,嗫嚅了一下,问:“陛下想怎么办?” “这好说,不过,公主可以先打开这本卷轴看看。”他的嗓音低冽,长指搭在她的小指上,时有时无地敲打着,或是磨过她关节处薄薄的那处皮肤。 元知酌听着他的话,想要抽出被他把玩的那只手,却被按住,懒懒散散的男声从肩侧传来,“不是还有另一只吗?” 元知酌蜷缩了一下指尖,被他察觉到,迟奚祉又耐心地将她握起的手指舒展开。 她也不想去计较了,伸出另一只手将桌上摆着的卷轴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她的名字,前面还跟着一串她不认识的名号。 元知酌的眼里闪过疑惑,她继续往后看着,半炷香的时间,卷轴就被完全打开,前段的部分垂到木桌的下面。 洋洋洒洒的一段文字,元知酌看完最后一个字,她缓了缓,面色难看,没忍住扭过头去问:“这什么意思?” 迟奚祉脸上一派的温沉,他的手捏在元知酌侧过来的脸颊上,不急不缓解释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北燕东兴世家元氏的嫡女,也会是将来北燕国的皇后。” 元知酌躲开他的触摸,质问的语气问他:“陛下这是何意?” 迟奚祉薄唇勾出一抹笑,却有些涔凉,他将人的脸掰回来,拇指上的扳指膈在她的脸上,印出一个红印,“朕说的不够清楚吗?朕的皇后。” 后面半句,阴沉中还滋生出了一丝的缱绻,像是藏着爱意。 元知酌逼对上他的眼眸,他的笑不达眼底,幽潭般的瞳仁,即使是她这样近距离的直视,她也看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陛下何必呢?”元知酌的下巴生疼,说起话来也吃力,开口时,下颌骨像是错位了般的痛,“陛下大可以直接斥我于幽宫,这天下之母的名号给我也无益,陛下不如另择一位真正的世家嫡女。” 这凤位一旦坐上去,她怕是再也没有逃离的机会了。 迟奚祉笑意加深,高挺的鼻尖抵在她的上,一字一顿,“说什么呢?朕的皇后。” 他又将后半句重复了一遍,只不过那点仅存的亲昵消弭不见,上位者的命令般,强势不容置疑。 元知酌冷笑了声,“那总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们不会怀疑我的身份吗?” 迟奚祉的视线沉冷、平静,意态轻漫,“知苻沛公主真名者皆已杀矣。” 云淡风轻的语气,谈笑间定人生死。 元知酌面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纤长的睫羽向下低垂着,眼尾泛着潮润的绯色,柔柔弱弱的,好像那秋风薄雾里摇摇欲坠的木芙蓉。 可迟奚祉瞧着面前人的脸,只觉着她这副容颜比外面的湖水还要冷上几层,冻人至极。 倏然,他将手指松开,元知酌的脸上立马浮现几个指印,还有扳指膈出来的凹陷,配上她戚戚艾艾的眸色,真是——见者心怜。 —— 小芙蓉(装咳):得,又得多喝一碗药(不情不愿) 迟奚祉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看透) —— 第13章 凤攀龙 “朕需要元穆,也就是你的父亲不敢存有二心,他只有你这一位宝贝女儿,只有你入宫朕才能放心。” “况且,朕要寻到一个无权无势,又懂规矩、容易操控,还聪明伶俐的元府嫡女,这不就是公主您吗?”迟奚祉顿了顿,垂下眸凝视着她湿润的唇峰,瞳眸的晦色深了两分,他又道:“最重要的是,公主的这副皮囊正正好好地长在了朕的心头上,朕爱之不及。” 迟奚祉低垂着的头离她又近了几分,说话时的呼吸具打在她的唇瓣上,两个人的距离几乎是紧贴着的,只要再近一毫,就能唇瓣相依。 窗外的雪色零落在琉璃上,烛火晃动,佳人成双,影子缠绕在一起,宛若疯狂生长的树藤。 元知酌来不及躲闪,对方炙热的唇就贴了上来,柔软的触感压在她的下唇,她呆愣住了,颤着长睫不敢动。 迟奚祉吮了吮她的唇珠,偏转了下头,张嘴咬在元知酌的嘴角,轻微的娇哼从她的贝齿里泄出来。 迟奚祉一只手扣在她的后颈上,另一只手箍着她的后腰,元知酌挣扎了一下,他却轻轻拍了拍她,安抚般的。 元知酌连闭眼都忘记了,她直直地盯着面前人的眼眸从乌黑,到点点的猩红浸染上去,他的眼尾都是殷红的。 这样的迟奚祉很是骇人。 她心底生出害怕来,抵着迟奚祉的胸膛,手指勾住那道被划破的衣帛,没有什么底气地警告他,“你别乱来……” 元知酌说话时,他的唇还未离去,一股莫名的欲色在两人间蔓延开来,像是树藤上开出了娇艳的花。 欲壑一旦被打开,就只会愈来愈不满足。 迟奚祉还想要深入,元知酌眼眶蓄起泪花,小巧的鼻尖也嫣红,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迟奚祉被她逗笑,他哑笑了两下,心疼归心疼,但他还是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缱绻的吻从那副唇齿挪到了她的耳际,他伸出舌头,轻舔慢咬。 偏偏他还拿捏住了她的分寸,元知酌还没有推开他,他又起身,下移到了她白嫩的脖颈。 像是嫌弃她的外袄碍事,他腾出一手,分出心将她的外袄解掉,厚厚的衣服散落在地上,放出沉闷的一声。 “迟奚祉……”元知酌的嗓音染上哭意,很是无措,叫着他的名字。 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轻薄,她还不想将清白交代在这里。 迟奚祉最后咬在了她的琵琶骨附近,留下两排很深的牙印,他瞧了一眼,刚压下去的火热燎原般,差点复燃。 元知酌僵直着身体,失了魂魄,两人的鬓发相缠,交织在一起,辨不出谁是谁的。 “放心,朕现在还不会动你,但是酌儿最好不要再讲出一些朕不爱听的,否则,朕难保还能不能像今天这般悬崖勒马了。” 迟奚祉在她温热的脖颈里缓了许久,抬头时,看着她湿红的眼睛,皱起眉,好笑地问:“哭什么?这才哪到哪。” 鱼水之欢都算不上,顶多算是沾了点水。 元知酌带点哭腔问他:“你真的不能放过我吗?” 迟奚祉的脸黑了黑,情欲消散了大半,反倒变得戾气横生,“嗯?” 他刚刚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吗? “看来,朕的皇后还是需要提前适应一下自己的新身份。”他似笑非笑,周身的气蕴冷硬,将落下的外袄盖在元知酌身上,连人抱起,起身就往外去。 元知酌还真怕他做一些畜生事,腿在空中挣扎得厉害,宛若一条离了水的鱼般闹腾。 迟奚祉被她闹得有了脾气,锐利的目光扫到她的脸上。 怀里的人噘着嘴,很是不服气,眼尾还落着泪,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疼。 迟奚祉喟叹了一声,出声,半是威胁道:“朕的衣袍被你划破了,你再乱动,外人都得瞧见朕衣冠不整了。” 元知酌雾了水汽的眸子瞪了他一眼,默不作声,但是摆动的腿歇了下来。 她的听话,迟奚祉冷着的脸温和了几分,细看的话,里面还有几缕不一样的情绪。 —— 接连的几日,元知酌不是在赶路,就是在即将赶路的途中,每日准时秋蕊都会把陈太医熬制的汤药端上来,她闻着自己的身上都满是草药味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汤药起了作用,元知酌这些天确实不再梦魇了,但是每天睡醒后,总有种忘记了什么的空虚感,很像是一块塌陷的沼泽地,起先塌掉了最中心的一块,随着时间的增加,周围的土地也慢慢陷下去。 元知酌也发觉,自己的仇恨在逐渐消减,遁入空门似的,从一开始对迟奚祉的恨之入骨,到现在她竟发现自己也能和这个仇人谈笑上一两句话。 有一次,迟奚祉坐在窗边的案桌上,批阅着什么,她看书看得眼睛发酸,往窗外一眺,视线却受不住地落在了迟奚祉的身上。 黑袍金纹,长发束起,些许碎发遮在耳侧,衬得他的脸妖冶迷离,偏偏凤眸下还生了一颗艳红的痣,他的乌睫眨动一下,上挑的眼尾就像是个钩子,一眼就移不开了。 大抵是端坐高堂的天子,即使眉眼再风情倜傥,意态也足够冷淡疏离,看他的性味也会因为他的倨傲而收敛三分。 元知酌总觉得迟奚祉的容颜格外勾她,是一种隔着时间和空间的亲近感,她不明白这种奇异且怪诞的情绪是从哪个疙瘩里冒出来的。 许久,元知酌想要收回视线,那人却侧了侧脸,日光拓下来,他深邃的五官被割裂成两半,一阴一阳,一半隐在晦色里,一半存在光亮下。 清晰的矛盾感——这是元知酌的第一感受。 迟奚祉的目色散漫,懒懒地掀起眼皮,一道强烈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带着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似乎在问,看够了吗? 这下,元知酌晃回神了,她也只是流转了一下眼波,尽量去忽视那道打量审视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景色——苍山负雪,明霞缀空。 —— 第14章 金铺路 十几日后,夜色正浓,早就过了宵禁的时间。 元府宅院灯火透明,迟奚祉屈指倚在太师椅上,他盯着元知酌手里的卷轴,视线里倦着怠意,绯唇轻启,“怎么?这么久还未记住么?” 元知酌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扫过三行,没抬头地回道:“记住了。” 厢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迟奚祉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不看卷轴就得看他了。 就是解句造词,她也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 “哎,你干嘛?”元知酌手里捧着卷轴突然被抽走,她下意识仰头看向站立在一侧的男子。 迟奚祉轻嗤了一声,他将卷轴随意地卷了几下,接着用铁夹揭起一旁烧着的炉火,手微微下翻,冷白的指骨在暖黄的火焰动了动,他手掌里的卷轴就跌进了炉火中。 原本温和的火势一下被激燃,溅起的几颗火星子犹如猛兽血口很快将卷轴吞噬进去。 元知酌伸手去捞的时候,为时已晚,火将卷轴烧黑,上面的字也很快被火焰吞噬掉,她睁大眸子,不解的目光看向一侧云淡风轻的迟奚祉。 怕她真的去捡,他眼疾手快地弯腰将她扶起,端起她的手指细细看了看,没有被火星子溅到。 迟奚祉悠悠解释道:“进到了京城,就会无数双眼睛盯着你,这卷轴留着容易成为祸患。” 他的话有道理,元知酌沉默下来也没有反驳。 此时,门外传来阵阵的脚步声,元知酌下意识就要把手抽回来,刚动一下,却变成和迟奚祉十指相扣了。 他抓她的手捏的很紧。 有人叩了两下门框,“主子,元穆到了。” “让他进来。”迟奚祉漫不经心道,落座在元知酌的一旁,将紧握着的小手藏在他宽大的衣袍下。 门被推开,先进来的是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他的眉毛浓,眼型圆润,肤色偏古铜色,应是经过不少的风吹日晒。 他穿着红色的官袍,走路稳当,每一步都要正正好好地落在实处,看着一脸正派的模样。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元穆屈膝跪地,头缓缓至地。 迟奚祉眼风掠过去,淡声道:“不必多礼。” 元穆闻声起身,“谢陛下。” 他这才抬眼正式看向主位,眼里闪过几分亮色,“你就是酌儿……” 元穆的声线拉长,但却笃定。 迟奚祉微微点头,他凑近元知酌,耳语道:“这位就是元尚书,你的父亲。” 说罢,他扣着她的手捏了捏,夹着她的食指摁玩着。 元知酌和元穆对上视线,烛灯下她的容貌娇俏,抬眼后,恒辉下的眸色清平,很是柔和,她这样的俏姑娘最是讨长辈们的欢喜。 元穆微张嘴巴,素来平静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恸然。 如果当年他的女儿没有出意外夭折,如今也就是这般大吧。 片刻,两人静静地对视着。 迟奚祉被忽视在了一旁,他夹她的手用了更大的力,将人拖回神,元知酌吃痛,看向身侧的人,他微微挑眉,姿态散漫。 元知酌颤了颤眼睫,转回头,上下唇碰了碰,对着眼前站着的中年男子喊道:“爹爹好。” 元穆眼中似乎有泪水在闪动,他阖上眼,又睁开,重重地应道:“好,都好。” 他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迟奚祉松开被捂得发热的纤指,拢了拢袖口,轻拍在元知酌的脊背上,“元夫人在旁屋等着你,去看看。” 元知酌一走,室内的空气的流动缓慢起来。 迟奚祉捻开手指上还残留的温情,人才刚走,他就有种想把人掳回来的冲动。 元穆激动地承诺道:“陛下,臣定会待元小姐如自己的亲生骨肉般,让她成为整个京城最为骄傲的贵女。” 迟奚祉没有多大的情感起伏,随意地颔首。 房间里染着淡雅的竹香,幽幽的烟雾弥散在空中。 —— 元知酌进到旁侧的厢房里。 尤氏听到声响站起身,先是见到了一件青冥色的袄裙,接着是一个怯生生的探头,露出来一个靡颜腻理的小姑娘。 尤氏立马眉开眼笑,她迎上去,牵住元知酌的手,“酌儿回来了。” 元知酌没想到尤氏会这般热情又自然,她愣了瞬方点点头。 尤氏细看,才发现她的脸小小的,没挂几两肉,唇色也粉白粉白的,尤氏有些心疼,手抚上她的脸,讲道:“一路过来,你受苦了。” 元知酌低了眉,轻着嗓音唤了声,“娘亲好。” 尤氏的反应并不比元穆小,她笑得如花般,但眼角又冒出泪光,“好女儿。”大概也是知道失了仪态,她顿了顿,关心问道:“来了京城可有什么不适的?” 元知酌摇摇头,可能是被眼前这个妇人感染的,她也扯出抹笑,“没有,京城风水养人。” 尤氏盖着她的手,牵住她往茶桌那边坐,又问:“酌儿是喜静还是喜热闹?” 元知酌思索了片刻,斟酌会儿,道:“喜静。” “你来之前,我叫人收拾了两间宅院,你既然喜静,那就住琼晚阁,那儿种了一园的木芙蓉和绿玉君,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元知酌浅笑,接过尤氏递过来的茶水,她抿了一小口,“喜欢的。” 尤氏将桌上的糕点往她那边推了推,脸上的笑不曾淡下,“尝尝看,那今夜就搬进去吧,等陛下和你爹爹议完事,娘亲就带你过去瞧瞧。” 元知酌想来,这些时日应该是要住在元府的,她便应下。 只是下一瞬,外面传来一道男声替她回绝,低冽有力,“不必。” 迟奚祉披上了狐裘,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光影起转承合间五官深邃凌厉,他眸光平平,对着元知酌唤道:“过来。” 尤氏见到来人,立即行礼,“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元知酌没动,她手里还捏着半块糕点,迟奚祉皱了皱眉,抬腿走了进去,站定在她的面前,迟奚祉俯下身,指腹擦过她的嘴角,“吃东西怎么还蹭到了脸上?” 第15章 风露颤 元知酌回过神,错开脸,自顾自地从桌上拿起手帕擦了擦。 迟奚祉见她不起身,压低嗓音问她:“酌儿是想要在元府留宿吗?” 他身上的迦南声被很淡的竹香覆住了,压迫感也没那么强了,元知酌忽而就想逆着他的意思,“我想。” 迟奚祉轻笑,逼近她几分,嗅着她身上的馨香,略微恶劣道:“那你求求朕。” 元知酌蹙眉,但还是开口,“求你。” 她的声线没有起伏,平平淡淡的。 迟奚祉自然是不满意的,他啧了一声,将她的手往上抬了抬,张嘴咬掉还剩半块的糕点,温热的触感带过元知酌的指尖,濡湿炽热。 片刻后,他直起身,笑意淡薄,同意道:“那今夜,朕就陪你留宿元府。” 这话一出,元知酌眉头蹙得更紧了,嘴角在一瞬变得平直,她原本以为,是她一个人留宿在这里。 早知道——就不求了。 —— 下人手里提着巡夜灯在前面带路,迟奚祉裹着元知酌的手,缩在衣袖里头,两人并肩往前走。 原本是安排了轿撵的,元知酌却说想在元府里转转,虽是亥正时刻了,但是今夜不同,元府内的灯火还未灭下,外头的风雪也停了几日,唯有树枝屋檐上积了厚厚的雪尘,迟奚祉便依着她。 元知酌穿得厚实,她步子也小,走得缓慢些,迟奚祉一步能并她两步。 起先,元知酌还委婉道:“陛下还是去乘轿辇吧。” 周围的灯火散落,转过一个楼阁,夜色流动,愁红丛生,迟奚祉侧目看着她,缃色的光亮在他的眼底竟要明澈些,衬得他的眉眼柔和。 迟奚祉脚步放慢了些,眉眼间的沉郁消散了些,低沉的嗓音宠溺,“若是朕走快了,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他的话让元知酌有些错愕,她抬起头望向身侧的男人,从她的视角看,迟奚祉的身后是数万光年外的星辰,许久不见的皎月也悬挂在夜色中,而他却要比那明明玄月更要夺目三分。 她是在想,为什么迟奚祉会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恍然间,似乎有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想要抓住,被面前人的话打断,“酌儿若是好奇,不如多给朕一些信任。” 迟奚祉的指腹轻刮过她白嫩的手腕内侧,狎昵的意味灼到元知酌的脸上,她忙慌地正过脸,看着脚下漆黑的路,没什么底气的话却冷漠至极,“陛下,你我之间早就没法谈信任二字了,不是吗?” 是啊,他们之间的话题似乎不超三句,兜兜转转就会绕回同一个隔阂。只不过,她这般冷淡的模样真真令他生厌。 迟奚祉敛回了视线,没有回答。 —— 进到琼晚阁,跟着的下人就被打发了出去。 元知酌刚拨开一面珠帘,就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她的身体悬空,原本静止的珠帘,因为她的手晃动,而左右摇摆碰撞在一起。 “陛下……”元知酌错愕着喊了一句。 迟奚祉将人托着,步子不用迁就人,几步就迈到了床边,他将人放下,元知酌背对着他,心里没有安全感。 她想要转身,小腿却被人抓住,接着就是鞋裤摩擦的声音。 元知酌的手被迫撑在锦被上,身后的人抬起她的一条腿,她有些失重,为了不摔在床上,只得改成了手肘撑在柔软的被褥上。 一会儿,迟奚祉将她的两只金丝缎鞋脱下,砸在地上很是轻微的一声,元知酌想要翻个身,他就已经覆上了她的脊背。 男子宽大的身躯压着她,琼晚阁内染着淡淡的暗香,比不过迟奚祉身上的迦南香,他身上的深沉的木香压迫着元知酌。 她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迟奚祉的长指挑开她的衣领,微凉的指尖碰在温热的后颈里,元知酌哆嗦了一下,耸着肩想要跑,膝盖刚爬出半步,就被掐着后脖拖了回去。 紧随而来的是一个绯凉的吻,拓在她头发与脖颈相交的地方,酥酥麻麻的触感,元知酌心底一悸,开口都忘记了尊称,“你……” 她刚启唇,就被迟奚祉掰着脑袋后仰,他的吻自然而然地落在她微张的唇瓣上,没有像上次那样的浅尝辄止,而是亲舐着她的唇齿,舌尖缓缓深入,勾着她的,他的利齿还有若有若无地啃咬一下她,无比的色气。 这个姿势很是难受,元知酌撑不了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全靠迟奚祉抬着她的下巴,诱她深入。 两人相缠许久,迟奚祉想要往其它地方拓展,便被她厚厚的衣物阻拦,他睁开眼,深邃的凤眸下扫,乌睫就带过她敏感的肌肤。 他的眼神算不上清白,而是燃着猩红的贪欲,偏执的占有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给吞了。 元知酌见他停下了动作,仰着头就要离开,两唇稍稍分开,几条不明的银丝拉扯出来,格外的勾人缠绵。 迟奚祉也没有强迫她,手松开,元知酌没了支撑,就塌在床榻上,相连着的津液也断开。 迟奚祉直起身,短促地哑笑了声,骨节分明的长指揩过嘴角的液体,他的姿态漫不经心,对于元知酌来说羞耻至极。 她只是看了几眼,就立马错开,偏头看向别处。 “躲什么?”迟奚祉的手抚在元知酌的脸颊上,指腹沾染的水渍也相应地擦上去,亮晶晶的,加上她算得上坚韧的眼眸,好似被蹂躏了一番。 风露蒙蒙,含娇含泣,这般迭丽的容貌像是含毒的阿芙蓉,无声无息勾动着人的心魄。 迟奚祉的眸色发沉,幽幽的,像是攫住猎物的凶兽,伺机而动,然后将猎物一口咬死、吞入腹中。 元知酌咽了咽口水,感受到脸上温凉的液体,红着眼斥道,“你太过分了……” 嗔怒的模样,落在迟奚祉眼里是撒娇,他有意逗她,“那要是朕今天挑探你的衣裳,窥山点玉……” 元知酌小脸都皱起,恶狠狠道:“迟奚祉,那我会恨你。” 第16章 恨生怨 迟奚祉居高临下,脸上的笑容淡了淡,腔调一贯的散漫,“你再恨朕一些,与现在又有何不同?” 元知酌紧抿着唇线,没答。 她的衣冠不整,原本披在身上的外袄也早就滑落,他只要轻轻一挑,她的褶裙就会散开,任他鱼肉。 可迟奚祉倏地失了趣味,他收了手起身,站定在床榻旁,理了理衣襟,沉冷的嗓音对外道:“进来服侍元小姐更衣。” 说罢,他也没有再看元知酌,拾步往外走去,邬琅一直守在门外,见迟奚祉出来,提着巡夜灯就跟了上去。 看样子,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和迟奚祉说。 室内陆陆续续进来几人,秋蕊拧干了帕子想要给元知酌擦擦脸。 还没碰上元知酌的脸,就被她拿走,元知酌将的帕子叠了一下,擦着脸上余留的液体,她淡声道:“秋蕊在就行,其他人出去罢。” 秋蕊走近,抬手将元知酌头上的金簪玉钗挨个摘下,她忧愁道:“小姐,我听他们说明早咱们就要进宫了。” 秋蕊的手将盘起的发散下来,木梳搁在柔顺的长发上,“小姐,咱们真的要留在北燕吗?” 她的话很轻,有些无措。 元知酌放下手里的帕子,温湿的手向后,搭在秋蕊的手背上,她缄默一阵,才回道:“秋蕊,我知晓你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但是我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 她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万般无奈,“我跑不掉的。” 秋蕊一开始觉着,北燕的皇帝能够给自家公主无穷无尽的荣华富贵,这不就是先帝所期望的吗?可她不知道的是,不是每个皇帝都像先帝般温润体恤。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公主与虎谋皮的代价就是自吞苦果,北燕皇帝给的,无论公主愿或是不愿,都只能一并接下。 她这一生的升迁荣辱、吉凶祸福全部系在他一人身。 秋蕊感觉鼻尖一酸,有些害怕和犹豫,但还是说道:“公主,要不咱们再……”跑一次。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元知酌打断,“秋蕊,有点闷,你去把合窗支起来。” 秋蕊没有反应过来,元知酌便捏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了一个字,两人对视一眼,元知酌重复道:“把窗打开吧,屋内的香味太冲了,让冷气吹吹。” 秋蕊走到左侧的窗户旁,窗户向上支起了一瞬,外面的竹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望过去,只看到了一个黑影。 元知酌垂首,盯着水面上的自己,微微的涟漪荡破了她姣好的面容,模模糊糊间,绝艳的五官上浮现出与之不符的厉色。 元知酌的指尖在水面上碰了碰,接连的涟漪碰在天蓝釉洗上,她问:“外面是什么?” 秋蕊用棂条将外窗支起,嗫嚅了下唇,“吓跑了只野猫而已。” 元知酌将双手浸入瓷盥内,细细地将每根手指洗净,她目光专注,“野猫可不止一只,小心点别放进来了。” 秋蕊点点头没说话,莫名的掌心溢出汗来。 —— 翌日一早,吃过早饭,元知酌就坐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迟奚祉比她还要早上两个时辰就走了,应是上早朝去了。 元知酌一进到宫内,就被叫去了寿康宫,尤氏陪在元知酌的一侧,她伸手替元知酌整了整耳侧的碎发,柔声道:“尤太妃是你的姨母,不必拘束,她和母亲一样。” 元知酌点点头,她怎么记得迟奚祉给她写的卷轴上,说这尤太妃心机颇重、绵里藏针,让她离远点。 一进到正殿,就瞧见端坐在正位上的女子,长相温婉贤淑,和尤氏又几分相似,但细看,尤氏的五官更加精致一些,而尤太妃的面色相对红润,最大的特点是——耳朵厚,耳垂长,耳珠圆厚,挂着的一对羊脂玉耳坠,就是她身上唯一的首饰。 佛耳慈面——这是元知酌对尤太妃的第一印象。 虽是贵为尤太妃,这寿康宫的装扮却格外朴素,除开殿内原本的朱红金漆,只有简单的家具,架子上摆着的也是一些佛器,无半点奢靡之气,与金碧辉煌的皇宫格格不入,称得上一片净土。 “见过太妃殿下。”尤氏拉着元知酌,向主位上的女子行了个万福礼。 “姐姐来了,不多礼,赐座。”尤太妃手上盘着串菩提,她微微抬手,目光慈爱,“这位就是酌儿吧,上前来让吾瞧瞧。” 尤氏的手拍了拍元知酌,唇语向她说着:“去吧。” 元知酌走上前去,尤太妃牵住她的右手,带着她坐在了自己的身侧,尤太妃仔细地端详着她的容貌,“酌儿生的真如你母亲一般,秀雅绝俗,也难怪一回来就入了皇帝的眼。” 尤太妃的话带着笑意,元知酌听着,敛下眸,略显苍白的脸上漾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她轻轻回道:“娘娘抬爱了。” 尤太妃戴着护甲的手指在元知酌的腕侧点了点,“唤姨母即可,今日就是见见你,不必受那么多的规矩。” 元知酌笑着点点头。 尤太妃又问:“先前,吾也不知道你在广陵,在那生活可好?有受欺负吗?” 元知酌张了张嘴,话音还在喉咙里,就被尤氏打断:“广陵自然比不得京城,酌儿自幼体弱多病,当时的太医说,京城水汽太重,而酌儿命里缺五行的土,我们便将她秘密送到了广陵,想如今也是吃了不少苦的……” 大抵是为人母亲的脆弱,这些话说着,尤氏从臂钏里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低低的啜泣声泛着心疼。 尤太妃见到这副画面,也没再追问什么,只安慰道:“姐姐莫哭,酌儿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如今儿女双全,应该喜悦才是。” “是是是,我失仪态了。”尤氏掩面的手移开,将脸上的泪擦净。 尤太妃将头转回来,耳垂上的耳珰却一动不动,拉着元知酌的手她道:“吾知道你要来,便在钟灵寺为你求了一串十八子菩提。” 第17章 菩提子 她向一侧的婢女使了个眼色,片刻,端上来一个刻着一花一叶的木盒。 婢女递到尤太妃手边,她接过。 打开后,一串由十八颗宝珠连起的菩提手串,天河石、红玛瑙、黄虎眼、和田玉……六根、六尘、六识,手串的闭环处,用一颗小叶紫檀弥勒佛连接,收尾处坠着束流苏。 尤太妃带着护指的无名指和食指将菩提手串拿起,细看才知道玉石上还刻着金文的《心经》,做工精细,斑斓炫目。 尤太妃抬起元知酌的右手,帮她戴了上去,醇厚绚丽的色泽在元知酌白皙的手上显得更加剔透漂亮。 “菩提明悟、驱邪避灾、修身养性,定能够保酌儿此生平安喜乐。”尤太妃慈润的眼注目端详元知酌的手,话语含着欣喜。 就着屋内弥散的佛香,几番寒暄问话,日光便从门廊晒进门槛里来,传话的小太监掀袍跪地,说是乾宁宫那边有请。 —— 元知酌和尤氏从寿康宫出来,便有轿撵候在外面,为首等着的邓公公闻声看过来,拂了拂手里的拂尘,一旁的小太监就迎上来,手里撑着伞盖为她遮阳。 邓公公脸上带上谄笑,弯着身子,“元姑娘,皇上请您去乾宁宫共进午膳。” 一旁的尤氏听了,颇有眼力见地微微向后撤开一步,站进阳光里,她嘱咐道:“酌儿先去陪陛下用膳,母亲便先回去府了。在宫中养好身子为大,母亲过几日再来陪你。” —— 另一边的寿康宫里,原本站在一旁的嬷嬷上前,望着殿外的离去的人儿,疑惑问道:“娘娘,奴婢在元府待了二十余年,怎么从未听说元夫人还育有一女在广陵?” 尤太妃喝了口杯里茶,扫过宫殿内的几人,垂眸,声音保证宫内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她厉声道:“文婆,将心里的那些子疑惑嚼碎了、咽下去,酌儿她就是元府唯一的嫡女,谁要是管不住嘴,私底下胡乱议论的,那就提着胆,夜夜看看自己的舌头还在不在。” 话虽是对着文婆讲的,但话音刚落,周围的几个宫女便直身跪了下去,头叩在地上,也不敢抬。 文婆又问道:“那今晚元小姐可是要在寿康宫歇下?” 毕竟,元小姐说的是来皇宫静养身子,也是来找尤太妃的,怕是等一会儿送走元大夫人还会再回来。 尤太妃看着杯中的舒展开的茶叶,答道:“不会。” “那可需要奴婢去帮元小姐寻一宫殿住处?” 尤太妃笑了笑,多了几分深意,“不用,吾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酌儿的去处早就有人安排了,莫多手多脚让人惹了嫌。” 文婆应下,没再问。 尤太妃将嘴里那股泛着回甘的茶水吟下,忽而也望向门外,一池的枯枝萎叶,唯有一朵莲花洁白无瑕,日光一打,便镀上了层圣衣,净润心脾。 她转了转手里的菩提,数了两颗,又顿下,目光变得悠远。二十年前得宠时,先帝曾在这院里养了不少的木芙蓉,初秋时分开得绚丽多姿,后来年年岁岁花相似,人也看厌了,她便叫人将那片木芙蓉全部砍掉,为了引水造池,连根茎也一并拔掉了。 到如今养了这一池的白莲,冬日颓废,前段日子楚王进到宫里看她,说是一池的哀水看着丧心,便叫人做了莲灯放在池水里,远远看着,还真能以假乱真。 尤太妃长舒了口气,耳朵上的羊脂耳珰忽而被风吹得晃了晃,她阖上眸子,专心数着手里的菩提,“将那池里的莲灯捞上来罢,花开错季,都是自欺欺人。” ——圣宠几时衰? 乾宁宫 秋蕊跟在一旁帮元知酌布菜,她本想说不用,又想起这是北燕的皇宫,事事都有俗成的规矩,又将话咽下去。 用个膳,周围也围着不少的太监宫女,元知酌又要注意用膳的礼仪,不能吃太大口,也不能发出声响来,她吃在嘴里味同嚼蜡,很是不自在。 “都出去。”迟奚祉吩咐道。 室内一下安静了下来,元知酌腰板松了松,但也还是没放得开。 迟奚祉笑着睨了她一眼,给她夹了一筷的粉骨鱼,帮她剃掉鱼刺,讲道:“朕记得你爱吃这个的,尝尝。” 元知酌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菜食,没有去动,低声道:“谢陛下,只是妾已经吃过两次这个了。” 迟奚祉偏头看过去,盯着她清冷的小脸,她今日描了花钿,艳丽的朱砂中贴了一颗珍珠,没有怎么傅粉匀红,唯一的殷红衬得她娇媚动人。 他盯着她的侧颜,说出来的话漫不经心,“这是教你规矩的嬷嬷说的,还是别的人?” 元知酌受不了他这样直勾勾的凝视,也便对视上去,没有隐瞒,“嬷嬷说的,再喜欢的菜也不能吃第三遍。” 食不过三,是后宫里头的用膳的规矩。 迟奚祉了然,沉声道:“以后用膳,朕会让他们都出去,这些规矩人前做做样子便罢,其余时候,以自己为大。” 他的话掷地有声,金口玉言。 后宫里头,危机四伏,皇帝或是嫔妃太过喜爱的菜食会被人悄悄记下,别有用心之人知道了,会在菜里头动手脚。 迟奚祉又帮她夹了一筷的粉骨鱼,细细地剔掉刺,放在她的碗里,“想吃就吃,朕不会害你。” 元知酌眼眸里暗色闪动,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吃了第三口的粉骨鱼,半晌,她才闷声道:“谢陛下。” 瞧着她难得的乖顺,迟奚祉上挑的眉尾勾笑,忽而讲道:“半月后,元府长子,也就是你的兄长调任回京。” 元知酌眼波不起,淡淡点头,问道:“妾需要注意什么?” 迟奚祉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什么事,他既然说了,就是想要她的回应。 她会配合迟奚祉演好“元府嫡女”这个身份。 果然,迟奚祉置下筷子,拿起一侧的手帕擦了擦嘴,盯着她不疾不缓地道:“朕是问你,想去见见吗?” 第18章 广纳妃 元知酌反问:“是可以出宫吗?” 迟奚祉虚眯了凤眸,眉宇间多了些压迫,“看来朕的皇后很想要出宫啊。” 元知酌后知后觉措辞太过直白了,她沉默几秒,斟酌着字句,没想好怎么回。 迟奚祉带了点讥意,薄唇再启,“今日方才入的宫,就想着怎么出去了,以后还不知道这深宫大院留不留住朕的皇后?” 他的话莫名其妙有些吃味,元知酌听在耳朵里不舒服,她蹙眉解释:“妾又不是不回来了,笼中鸟且尚有放风之时,何况妾是活生生的人?” 迟奚祉扯唇冷嗤了一声。 云纹窗花外,芭蕉筛影,一束光亮透过玲珑的雕花落进来,斑驳的光影晃在粉彩八仙人物图瓶上,瓷器上的仙人像是活了过来,灵动似幻。 过了片刻,迟奚祉转了转扳指,“你只需说一句讨好朕的话,朕便准许你出宫。” 这要求像是无底线,要不是他的语气泛凉,这更像是夫妻间的打情骂俏。 元知酌又斟酌思考了一小会儿,看向他,学着上次的模样,面无表情的,“求你。” 迟奚祉蓦然窃笑出声,脸上蕴着的冷淡被她的话笑走,他撑着下颌,仰了仰首,姿态随意又恣肆,不忍调侃道:“是让你恭维朕,不是敷衍朕,怎么生个病真把脑子给弄坏了?以前你可是花言巧语信手拈来的。” 元知酌咬了咬下唇,面露难色,她最近好像确实记不起事了,尤其是孩童时的,于是她好奇地问道:“那——我以前是什么样?” 迟奚祉像是回忆道了什么趣事,言辞间带上了少年气,“你以前骄横跋扈,还总爱拿朕作乐——” 他话止于此,因为他看着眼前的人面色愈来愈发白。 是啊,她早就不记得了,连性子也变得不太一样。 元知酌没了胃口,她想要回忆以前的事情,脑袋却如同被锁上了把枷锁,怎么也想不起来。 碗筷砸在桌面上,她的手扶在太阳穴上,室内烧着的碳火让她隐隐生汗。 迟奚祉见她真的难受,起身将手盖在她的眼眸上,他声似云烟:“想不起来就别想的,也没那么重要——” 后半句的话如同自言自语。 隔着薄薄的眼皮,他掌心的温热传过来,不同于火炉里的那股燥热,而是温温沉沉的热意,仿佛是窗外常绿的芭蕉,在暮冬显得一反常态,像是糊了水墨丹青。 须臾,迟奚祉收回手,他帮她沏了杯清茶,递到元知酌唇边,抬了抬腕骨,元知酌会意,抿唇一口饮下,连着一腔的疑问迷茫。 好像很是温情,又缺了点自然。 —— 午膳过后,新帝回宫,诸多事宜等着他去处理。 迟奚祉亲昵地碰过元知酌的额头,落在花钿上,“你先回鸾禧宫歇着,叫陈太医去你那看看,晚些时候朕再去陪你。” “到时候朕再向你讨要你的‘讨好’。” —— 乾宁宫 前殿内。 年轻的帝王身着石青色的常服,暗金色的龙纹在光影下辗转出冰冷的光线,他身子挺拔,七宝玉冠束起的墨发因为他的微微垂首,而滑落在胸膛前,他看着案台上的奏疏,长指一搭,继续往后浏览着。 案台前不远处站着几个穿红衣官袍的大臣,他们在台阶之下,即使年轻的帝王是端坐着的,也比他们要高上几分。 迟奚祉的神情自若威严,翻看的手指微曲,案台下的手时不时转动尾指上的满玉戒指,戒面上刻着兽纹,他的动作没有节奏,随意且有些不耐。 杨宗偏过头,和一侧的莫叹常对视一眼,他板着脸,似乎有些无语地转回头,又看向高台的上的帝王。 一炷香的时间,迟奚祉将手里的奏疏合上,也没说话,抬起头俯瞰着下面站着的几人。 莫叹常见上位的视线落了下来,想着机会到了,他从一侧踱步到殿中央,俯身纳谏道:“陛下,微臣以为,广纳后宫可为皇家开枝散叶,既然皇后的人选已定,那也应当趁着这个机会多选几位贤德淑良的世家贵女,以盈后宫。” 迟奚祉的目光犀利,透过窗外飞浮的尘埃,让下面的人猜不透心思。 杨宗此时也跟着站出来,他驳道:“微臣以为不可,北燕刚收苻沛,北驱匈奴,江南今年又生了起民爆,政事繁忙,陛下春秋鼎盛,纳妃之事倒可缓缓。” 莫叹常不依不饶,“中宫皇后可固朝纲,选秀纳妃则能多子多孙,陛下,后宫安定才能前朝稳固,臣民也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忠。” 杨宗听了他话,褐色的瞳仁闪过嫌弃,他接着道:“尤太妃和一众先帝的嫔妃尚且还居于宫中,若是就此选秀纳妃,多少不合礼仪。况且,臣效忠的陛下、是北燕的黎民百姓,相信诸位大臣与我是一般。” 莫叹常听着这话刺耳,他支起身,紧盯着杨宗,莫叹常的嗓音雄浑,“杨学士一心要与我作对是吧?” 杨宗弯下的腰背也挺起,他看着莫叹常吹胡子瞪眼的凶态,暗地里轻笑了一下,面上杨宗连脸上的细微都不变,稍稍做出副震惊的模样,“莫侍郎这是何意?不是你邀着我前来和陛下商讨纳妃这事的吗?你也没说让我让着你呀?” 莫叹常原是武将出身,本大字都不识几个,后先帝给他找了老师,硬是塞给了他写文墨,前面几段话像是刻意有人教给他的,好话说尽了,脾气也就上来了。 “你这人……我本就是好意,再说了哪有皇帝的后宫就皇后一人的?” 杨宗看莫叹常急了,伸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天子还在上座,闹笑话就难看了,杨宗不打算和他“对骂”,只笑笑,不答。 这时,晏淮瀚接过他的话,忽道:“莫侍郎别着急,天子正值壮年,定会千秋万代,只是你也太着急了,” 他的话放轻,凑进了莫叹常些,“你好歹私下找咱们几个聊聊呀,不然怎会闹得意见不合呢?可不要弄得御前失仪。” 第19章 固朝纲 三人在下面吵闹了好一会儿,迟奚祉背椅在金椅上,他的长指撑着额角,散漫地看着他们“闹腾”,面无表情的俊脸似乎在想些别的事情。 香炉里的紫烟袅袅,上好的檀香熏在室内。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了半个时辰,迟奚祉听得烦了,长指敲了敲桌面,“都出去罢,此事到此为止。” 说完,他捏起不薄的那本奏疏,衣袍一挥,就扔在地上,这下,几人都噤声,面面相觑两眼,神色各异。 迟奚祉没再给他们眼神,问了句:“几时了?” 邓公公瞧了眼,恭敬道:“刚过申时。” 迟奚祉从案台旁侧的小凳上拿过一个小巧精致的梨花木盒,神色柔了些,也没管下面的人,起身往后殿走。 皇帝一走,众人没由来地泄了口气。 邓公公走到案桌边,弯腰拾起那本散开的奏疏,排掉灰尘,迈着碎步到莫叹常的身侧,将手里几人联名上书的奏疏折好、奉上,他笑眯眯地压低着音调,“莫侍郎收好。” 莫叹常有些担忧,不解地问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邓公公轻笑一声,伸手半遮着嘴,“这奏疏,莫侍郎是自个收着也好,烧掉也罢,总之别再出现在圣上面前咯。” 这话是个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莫叹常一怔,这个间隙,邓公公早就走远了。 杨宗也准备回去了,刚跨出乾宁宫的殿门,就被后面追来的人拦住。 莫叹常伸着手,挡在杨宗面前道:“那元氏之女何来历,将陛下迷成这样?” 杨宗斜目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元氏之女,自然是东兴元府的来历,至于迷倒陛下,哼,这怕是无稽之谈,历来的皇帝,在登基之前就有了王妃和侧王妃,而陛下呢?” 他话点到这里。 “那陛下不喜女色,我们作为臣子就不管后宫了?这江山社稷……” 两人站在高处,这个角度还可以望到城外的斜阳,霞光万丈。 杨宗看着远处烧起来的天际,似笑非笑怼道:“那莫侍郎不如自己为表率,将莫胭姑娘送到宫中来,相信陛下也不会亏待令千金。” 这话,一下踩到了莫叹常的尾巴,他怒道:“好你个杨宗,你这是在毁小女前程。” 杨宗向旁撤了一步,拢着红袍下阶梯,他一副了然的模样,敷衍道:“既如此,那便再议。” 晏淮瀚掀起马车的绉纱,外面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影。 他看了一眼就放下,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下,卸了满身的力,对外吩咐道:“回府。” —— 鸾禧宫。 暮色发沉,霞光万里。晚膳刚上齐,外头就传来声音。 元知酌闻声站起来,还未施礼就被一双手拦下,头顶上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以后私下见朕都不必行礼。” 迟奚祉的手握在元知酌的右手手腕上,隔着几层锦衣,他摸到了串膈人的珠子,恰好元知酌起身,手腕上的衣服便被带上去,菩提手串露出一半,顺滑的麦黄色流苏在空中左右晃荡着。 迟奚祉长指挑开她的袖口,温润的十八子菩提就全露出来,元知酌的手被他捏着,腕骨下压,菩提手串便滑到了她的手背上。 炫彩漂亮的手珠上镌刻着花纹佛经,衬在她似玉如云的肤色上,纤窄的骨头,皮下淡淡的血管,连着菩提很变得更是漂亮圣洁。 迟奚祉的指腹摁在一颗凤眼菩提上,转了转,嗓音淡淡:“尤太妃送的?” 元知酌听他猜中了,眸光看向他,肯定地答道:“嗯。” “她怎么——突然好心送你这个了?”迟奚祉的话语染上了笑意,却很是淡薄,问出的话像是不在意。 他顺着一侧,将菩提手串转动着,玉石相撞,吊着的流苏也转到她的手背上,散开着,他好心情地拨了拨,又从另一侧落了下去。 元知酌看着他鸦睫在脸上拓落一片阴影,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一面答道:“姨娘说,保平安的。” 迟奚祉又问:“下午叫人送过来的?” 元知酌摇头,“不是,早上我去见她的时候就给我戴上了。” 迟奚祉听了微微挑眉,午膳的时候——这倒是他没注意了。 忽而,他把玩的手停下来,好心地把她把扯上去的衣袖拉下来,遮住那串十八子菩提,笑意敛起三分,他沉声嘱咐:“不要忘记朕和你说的话,离她远点。” 元知酌眨着眼看他,迟奚祉抬眉,黑眸湛湛,没有什么温度且让人生畏,元知酌有些吓到,下意识就想要退后一步,被面前的帝王搂着腰,两人相碰。 他隔着衣衫揉了揉她纤软的侧腰,目光灼灼,“你要记住,这京城可信、可靠、可依赖之人,只有你的夫君——我。” 迟奚祉没有用皇帝的自称,而是像寻常夫妻一般,似乎只是丈夫对妻子的叮咛细语,不过他冷着的语调,依旧无法让元知酌沉溺其中。 元知酌受不了他这样亲昵的动作,只是胡乱地点点头,别开头,将话题岔开,“陛下,饭菜该凉了。” 迟奚祉松开桎梏她腰身的手,将人放开。 屏退掉一众的宫女太监,晚膳也没用一会儿,邬琅又匆匆叩门进来,面色凝重,他附在迟奚祉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元知酌细细地用膳,头也埋得很低,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而后,迟奚祉只交代让元知酌自己先用膳,便搁置下碗筷,出了门去。 —— 邬琅走在主上的左后方,后面隔着两米跟着垂首的宫女太监,他们手里提着宫灯。 暗下来的宫道,两侧的红墙变得深沉,飞檐翘角间还流逝过幻紫流金的彩霞,三宫六院,金碧辉煌隐去,无形中有些摄人。 邬琅步子往前迈大了些,将手里卷起的招子献到迟奚祉的手侧,他悄声说着:“主子,苻沛公主走失,没了下落,黑市里寻人的招贴已经升到了黄金千两。” 迟奚祉接过,垂眉打开,看着上面找人的形容和描述,他音质低沉:“可有画像?” 第20章 绛色唇 邬琅答道:“属下目前没有找到,但黑市最近涌进一大批人,很多曾是在苻沛谋职,里面不乏有见过公主的,这招贴上面的描述就是他们其中一人提供的。” 迟奚祉微微侧过脑袋,睨了身后的邬琅,下一瞬又回眸,晦色中他的眸色深沉如寒潭,目光变得锐利,说出的话也是毫不留情,“凡是露了点苗头的人,都让他们悄无声息的消失,不必做的太干净,另外,再查查是哪些人对苻沛公主感兴趣,买家的名单明早呈给朕。” 起初,他念在旧相识的份上,没有赶尽杀绝,但若是不懂规矩,那便用血来偿还自己的不明事理。 他不介意手里再多几条贱命。 邬琅应下,“是。”他的步调放小,往后退了距离。 —— 直到半夜露深,元知酌的睡眠浅,她微微睁开眼,罗帐外面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烛灯只留了两盏,微弱的光透过三层纱帘,拓下一个高大的人影。 元知酌只是稍惊了一小会儿,估摸出了是谁,她没有想到他会来她这。 她晚膳后用完汤药就有些倦意,懒懒洋洋的,很早就歇息了,此刻正是睡意漫头的时刻,止不住的困怠,她半阖着眼眸往床榻的内侧移了移。 睡梦沉浮间,眼皮外的光线又弱了些,元知酌听到有人拨开层纱,而后迈上床,外侧的床榻下陷。 很快,她感觉到凉风从锦被下掀开,凉意来不及聚拢,就被一个温热的怀抱代替,元知酌还存着一丝的清醒,她继续往里面蹭了蹭,想要逃开这个“热源”。 脑袋刚移了一点,整个身子便被人捞了回去,她的臀隔着薄薄的寝衣,与身后的人相贴。 这又不是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只不过元知酌还是有意地躲着他。 迟奚祉哑着声音,字句还沾染着外面的凉风冷月,“还没睡?” 元知酌没答,对于他的动作,她也没挣扎,一副美人入睡的画面。 等她的睡意再次酝酿起来,忽而,一个炙热的吻落在了她的耳骨后面,突如其来的亲昵携着酥酥麻麻,吓跑了她的睡神。 元知酌半边身子都僵住了,更是不敢动。 迟奚祉似乎正在兴头上,他轻轻地吻弄了几下,又往前探寻着,牙齿咬在薄粉的耳珠上,磨研撩勾,如同品尝一块上好的点心。 他的唇瓣变得湿热,黏腻的气氛在如墨的夜色里发酵升腾。 迟奚祉的手绕到了她寝衣的前端,单手解着最上方的两粒玉扣,他的长指灵活,一两下的功夫,元知酌的领口就往外敞开。 绛色开在了雪白的肩头,热气似乎将人蒸化,迟奚祉散开的墨发垂在她的脖颈上,随意地来回扫弄,像是猛禽的羽毛。 元知酌隐忍不发,她不确定迟奚祉的那句话,是希望她醒来,还是希望她睡着?她也在思量,是醒来制止他会好一些,还是继续装睡、等着迟奚祉自己停下来? 元知酌看不见的地方,迟奚祉唇角勾笑,他将人儿细微的变化净收眼底,他也不揭穿。 迟奚祉倒想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他的唇游走到她心衣的细带子上,唇齿微张,咬住向外拉扯着。 绑好的带子散开,心衣的布料顺滑,失力往下掉落了些。 不知名的风吹过雪峰,元知酌的手握起,指甲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她心中警铃大作,不得不睁开眼,制止道:“别了……你停下来……” 元知酌初醒的眼眸还漾着三分的惺忪,她蜷缩起的手飞快地盖在自己的上身,遮住快要露出来的潋滟春色。 她慌了神,说完这句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想要起身绑心衣,又被迟奚祉压制着,进退两难。 迟奚祉继续亲着她旁边的肌肤,字与字之间留着遗漏出的色气,“怎么醒了?” 元知酌咬牙切齿,“拜你所赐,陛下。” 迟奚祉倒是一副“旁观者”的意态,他话轻轻,“朕只不过在讨要你的‘讨好’,你既睡下,朕便自己动手了。” 元知酌有些难受,仰着颈,声音轻细,“妾也没说是这样的‘讨好’……” “哦?”迟奚祉疑问出声,他最后啄了下她小巧的琵琶骨,翻身仰躺在一侧,勾笑道:“那便让朕瞧瞧,朕的皇后诚意几何?” 身上压着的压迫感没了,元知酌赶忙坐起身,又侧过背,烛台上的蜡烛都灭了,她只能靠着微弱的月华,找寻着心衣散开的绑带,她摸索之间,香肩上的寝衣欲滑不滑。 迟奚祉仰躺的角度看上去,贝壳嵌花窗,透亮的光泽从她的微露的肌肤上层层漫下来,夜半月朦胧。 莹莹珠光,灼灼其华,谓之美人。 他还未来得及再欣赏几眼,那皎月的光辉就被透白的寝衣掩上。 元知酌将衣服理好,她慢吞吞地转过身,和一侧的迟奚祉对上眼,对方意态闲散,像是等着她的动作。 她静默一阵,“陛下……想妾做什么?” “呵,”迟奚祉虽意料到了元知酌做不出什么“大胆”的讨好,但还是被她的无措逗笑,“朕刚刚索要的,酌儿能给吗?” 元知酌既不答也不行动,瘦削的肩挺直,低垂的杏花眸静静。 真是,又倔又要强。 迟奚祉抬手,抚在她的脸颊上,扳指蹭着她的唇角,像是要抚平这只幼兽身上的刺挠,“朕明日想吃红豆饼。” “你做的。” 他的意思很明显。 元知酌怔了怔,她没想到迟奚祉会让步。 “怎么,不愿意?”迟奚祉的手捏在她脖颈上,似有似无地摩挲着,似乎只要她说一句不乐意,他就会掐死她。 元知酌赶忙应下来,“愿意。” 迟奚祉将人揽下来,接着拢进自己的怀抱里,他嗓音含着倦意,“那就歇息。” ——碎碎念: 迟的性格是有些阴晴不定的,但是对于小芙蓉,只要她对他不表现的那么厌恶,他就能够耐着性子哄着她。(故事一波三折、带点狗血才有意思) —— 第21章 红豆饼 “红豆饼,小姐最拿手不就是糕点了。”秋蕊站在一旁,帮元知酌揉面团。 元知酌屏退掉了小厨房里的人,襻膊将袖口拢了上去,她调着馅料。 秋蕊又说道:“红豆,红豆,此物最相思,陛下让您做这个,是在思念谁吗?” 元知酌寻着台面上的白砂糖,“秋蕊,帮我递一下砂糖。” 秋蕊也识趣,大概知道元知酌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她便没再问,换了个话题,“小姐,这红豆饼等一下……” 元知酌斜视了她一眼,忽笑,眉眼秀丽温柔,“知道的,等一下留几块给你,馋猫。” 秋蕊努了努嘴,“还是小姐疼我。” 蒸炉上白雾缭绕,小厨房的木门被人叩了叩,元知酌看过去,邓公公半个身子探出来,那张媚笑的脸出现,“陛下说思念元小姐,让奴婢来瞧瞧红豆饼做的怎么样了?” 元知酌拍了拍手里头沾着的面粉,她偏头咳嗽了两声才回:“半炷香的时间就好了。” 邓公公倒是没想到她会回答的这么具体明了,他也是人精,下一瞬就接话道:“难怪陛下要吃您做的糕点,这红豆的香气奴婢隔着十里都能闻到,更别不说元小姐对时间的把控了,御膳房的厨师都比不过您呐。” 几句话,几百个马屁,要不说人家能坐上总管太监,每一句话都仿佛精心设计过般。 元知酌低着头,几绺发丝垂在脸侧,衬得五官清丽,她听了他这段话,洗手的指尖微顿,婉转的声线上扬着,“邓公公好伶俐的一张嘴,来年喜鹊不必报喜,您说的可比枝头上的鸟儿唱的好听。” 邓公公腼腆一笑,尖细的嗓音配着喉间轻轻的笑声,“哟哟哟,还头一次听见人将我比作喜鹊的,元小姐果真不是凡夫俗子,有意思。” 元知酌纤眉微挑,这邓公公暗地里的“有意思”怕是指,头一次遇到像她这样还给太监“夸”回去的。 她嘴角的笑不变,抬手想要将肩背上的襻膊解下,她一面讲道:“既然邓公公来了,那就劳烦公公将这红豆饼送到陛下那去,我也有些疲了。” 潜意思是:他来了,她就不亲自去送了。 邓公公微微往右侧夸了一步,整身子露出来,为难,“这可不行呀。” 元知酌解襻膊的手停住,抬眸看向他,平淡似水的目光,像是在等着他的解释。 邓公公脸上的微笑就没下去过,他迈进屋内,走近元知酌一些,他抬起拂尘半遮着脸,说道:“昨晚狼山传来军报,戚将军带领一队的精锐去追匈奴的残余,谁料有埋伏,现在戚将军与朝廷失了联系。” 他的眼睛四处瞟了瞟,接着道:“陛下昨夜和几位大臣商谈了一夜,今日早朝大臣们都在议论此事,小人作怪,军心动荡,陛下刚才还摔了一杯子,奴婢怕龙威大震,特意来寻元小姐,您若是不去,下一只杯子恐是要砸奴婢头上了……” 他的后半句带上颤音,看起来像是真的害怕。 元知酌凝目盯着他,神色难辨,似乎在思考这话有几分真情。 片刻,她透过面前半弓着背的邓公公,看向火势小了些的灶台,叹了口浊气,“罢,我去便是。” 邓蕴祥眉开眼笑,“元小姐若是累了,乾宁宫也有供您歇息的地方,这元小姐不必担心。” 元知酌皮笑肉不笑地睨了他一眼,而后移开视线,“秋蕊,装盒。” —— 乾宁宫。 邓蕴祥将她领到前殿的屏风后,他压着声音,“元小姐,您进去吧。” 元知酌点点头,接过邓蕴祥的手里的食盒,他福身后便离开。 还有一小段的距离,愈往前殿走,周围的空气愈安静,穿过长廊,里面隐约传来模糊的讨论声。 元知酌放轻了脚步,她听到“元禧”这个名字,不自觉地就停下了步子,靠在墙角。 “陛下,礼部商讨后决定,将元禧的谥号定为慜,但似乎被陛下驳斥下来了,于是托我来问问……是哪里不合事宜吗?” 元知酌晃了晃神,她没听清迟奚祉回了什么,只是那位大臣接着道: “陛下,苻沛国本就该是我们北燕的国土,只不过百年之前被分裂了出去,元禧若是美谥,那岂不是承认我们北燕是侵略者,陛下,这万万不可。” 元知酌呼吸一窒,捏食盒的手背上青筋突起,隐隐中还在发抖。 这一点的星火,足以燃起她快要失去感觉的家国情仇。 她的身子在各类名贵的药材下养得七七八八的,但是她的病似乎让她不断地忘掉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让她逐渐变得麻木。 但是刚刚听到的话,像是一把凿冰的利锹,将封冻起来的冰湖狠狠地凿了个大洞,将冰面下的暗流涌动展现得明明白白。 冰凉的雪水交融而下,如虫蚁啃噬,酸麻渗进骨缝,迎面砸下的痛感致使她的小脸一阵苍白。 那头肯定的答案劈头盖脸敲下来,“那便礼部定下,再呈上来。” “是。” 元知酌没再听后面的对话,她转身往回走,她的步子迈得比往常要急促些,慌乱至极。 元知酌的脑袋里面各种想法大战,日积月累的药物让她的神经变得衰弱,稍微动脑筋,头疼目裂,往事就如浆糊黏腻不堪,又再心底隐隐地抽痛,。 出了乾宁宫,她看到守在门外的秋蕊,一言不发地扯起她的手。 元知酌回过头,对着那群候着的宫娥冷声道:“不必跟着我,都在这待着。” 今日的天气阴沉起来,大片大片的黑云压在皇宫的上头,云雾不断地变幻、迁移,化作恶龙的模样,如同一口就能吞掉整个京城。 风雪压人,伶仃的雪粒如同潮雾丝丝缕缕,迷蒙在元知酌的长睫上,视线越来越模糊,而周遭冻骨的凉意却让她越来越清醒,她雪腮褪色,如是红墙金瓦之上的飞琼。 第22章 颠皇权 秋蕊不解,她的被元知酌用力地抓着,于是她另一只盖上去,步伐踉跄之间,慌忙问道:“小姐,这是怎么呢?是陛下……” 元知酌看着眼前的路,凭着记忆在宫里穿梭。 她讲话是喘出热气,蹙着眉,冬风吹人醒,她嗓音淡凉,几乎是与这寒冬化为一体,“先别问。” 元知酌走得又疾又驰,头上的步摇晃荡不止,缠绕在鬓发里,狐裘的白色绒毛被凛风刮着向后倾,她走得额间冒热汗,到了宫后苑的某处,她才停下步子,将秋蕊拉到身前,两人藏在假山的后面。 “秋蕊,我觉得你先前讲的是对的,将身家性命倚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确实不值,所有的利益迁就着他的一喜一怒,高楼倾覆也只在于他的一瞬。”元知酌眼眸清澄,但隐着锋利,先是一把许久未磨的刀,冷笑了声,“男人话都是鬼话。” 秋蕊呆住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元知酌,这样的转变突如其来,秋蕊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说话也磕磕绊绊,“小姐——那你——我们——” 元知酌思路清晰,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面色比这隆冬的劲风还有冷上几分,“我想要先出宫,然后离开京城,离这远远的。” 元知酌手握着嘴,莹白的纤指冻得通红,成了凛冬里唯一的颜色,秾艳残美,她在秋蕊耳侧悄声承诺:“不过,我若多活一日,定要颠了这北燕。”后两个字她特地咬重,仇恨交织起来,语气也像是在尖石上磨砺过。 秋蕊很是震惊,脸上的发丝她都没去拨开,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芙蓉如面的女子,许久,她反应过来,咽下嘴里的唾沫,“小姐,你怎么突然……” 元知酌深呼了口气,大抵是真的跑太急了,她粉白的唇瓣都变得殷红起来,莫名的生气得漂亮,不是娇,而是冷冶。 她知道这样的话对于秋蕊来说,很难快速接受,于是她补道:“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强迫你,你愿意,我就带你走,你若是不愿,秋蕊,我也会给你留条后路。” 秋蕊咽下一肚子的疑问,微张的嘴巴都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她组织好语言,“不会——小姐,自奴婢记事起,就一直跟在小姐的身边,燕骑踏破苻沛宫门时,是小姐护住了奴婢,奴婢的这条命都是小姐给的,无论怎样,奴婢都与小姐共进退。” 元知酌盯着她的脸,几秒后,她面色严肃,郑重道:“秋蕊,我身边可信可靠之人,就只有你了,千万不要骗我。” 她承受不起了。 秋蕊颤了颤眼睫,眼眶开始变红,“小姐,不会的,秋蕊可跟随的也只有小姐你一人。” “好了,我信你。”元知酌揽过她,手拍在她的背上,“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出去。”说到这,她的眼色发沉。 前路扑朔,人似浮萍,她如草芥,何去何从? —— 乾宁宫。 一旁的小太监上前,“陛下,该用膳了。” 迟奚祉翻着手里的奏疏,问道:“她没来吗?” 小太监第一次当职,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口中的“她”是谁? 迟奚祉眼风都没撂过去,提笔在奏疏尾部批了几个字,掀唇道:“叫邓蕴祥过来。” 邓蕴祥来的很快,他弯着腰到案台前,恭恭敬敬,喊道:“陛下——” “叫你去请人,人呢?”迟奚祉拿起那本奏疏,扔在一旁,声音虽没有什么起伏,但他周身的郁气阴鸷,似乎心情不太愉悦。 邓蕴祥迟疑了片刻,回忆今天上午皇帝叫他请的人,只有元小姐,他腰板再弯了弯,先是试探喊了一句:“元小姐——”见圣上没有否定,他才接着道:“奴婢今日上午送她到了前殿,眼看着她进来了的。” 迟奚祉微微拧眉,手里的毛笔搁在笔架上,与陶瓷的架子碰发出很沉的闷响,他的食指侧面还不小心沾到了红色的墨水。 他垂眉拇指的指腹捻开,墨水浸到皮肉里,像是蜿蜒的河脉,沁着鲜血的河流。 邓公公眼尖手快,递了块帕子上去。 “下去。” 邓公公福了福身,便从一侧退下去,还未来得及转身,后边上来的一个小太监就撞上他,他蹙着眉,低骂:“毛毛躁躁的,急赶着干什么去?” 小太监连连道歉,接着解释道:“干爹,元小姐来了。” 邓公公立马变脸,拂尘打在小太监的屁股上,笑意盈盈,“愣着干嘛?快请元小姐进来。” —— 殿内的窗户紧闭着,白釉烛台上的蜡色灼化,一道倩影漫步过去,烛火被掀起的风吹得偏倒。 迟奚祉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红墨擦拭掉,起身准备往外走,一抬眸就和来的人对上。 元知酌眨了眨眼睫,迟奚祉眼底地戾气还未收敛,她站定在原地,软着嗓子,轻轻喊了一句,“陛下。” 迟奚祉头仰了仰,凤眸染上兴味,他挑眉问道:“怎么才来?” 金紫镂空冠将他的墨发全部束起,剑眉的眉尾上挑着,隐约透出点邪气,五官单看风情,而他的下颌线凌厉,表情也是冷漠的。 元知酌抿着唇,尽量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她的视线只盯着他的鼻梁,而不敢去看别的地方,“一个时辰前妾来过了,只是想起来拿错了食盒,又匆匆回去换,耽搁了时间。” 迟奚祉长指屈起,向她招了招,“过来。” 元知酌走过去,将食盒放在案桌侧的小台子上的,将盖子打开,她将盘子端出来,红豆饼依旧冷掉了,食盒壁上还雾着水汽,她细语道:“天寒易冷,陛下莫怪。” 她说话疏离又慎微,迟奚祉虚眯起眸子,时有时无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静等着她将盘子送过来。 元知酌用帕子捏起一块红豆饼,送到迟奚祉的手边,他接过,像是无意地问:“怎么会拿错食盒呢?” 元知酌没有任何的神色变化,垂下的眼睫遮住易碎的神色,她嗫嚅道:“红豆饼妾自留了一份,许是来得着急了,便错拿了。” 第23章 春潮急 “拿错了便拿错了,为何又要换,还是说——这两份红豆饼不一样?”迟奚祉的尾音拉长。 元知酌丝毫不慌张,她怯生生地接道:“两份确实不一样。” 迟奚祉盯着她,手中捏着的红豆饼却始终没有送进嘴里。 她解释道:“呈给天子的东西,自然要是最好的,吃食也要挑品相极佳上等才是,妾自留的那份多有些残缺,所以才匆匆去换的。” 迟奚祉薄唇带上笑,也不知信没信,他咬了一口红豆饼,细嚼慢咽后,夸奖道:“朕的皇后不仅做得红豆饼甜,嘴巴更甜。” 说着,他将元知酌带进怀里,她手僵直,落在他的手臂上,想要扯笑又生扯不出来,像块木头呆坐在他腿上。 迟奚祉的另一只手抬起,微凉的长指拂着她后颈上白嫩的软肉,指尖轻轻拨开丝丝缕缕的散发,他轻笑道:“也确实是着急。” 元知酌心里咯噔一下,她后颈的汗没有来得及擦。 一个时辰,慢吞吞的走,乾宁宫到鸾禧宫都够来返两遍了,而她只是走了一趟,怎么可能出汗。 “紧张么?”迟奚祉呼出的热气覆在她的耳畔,缕缕痒意,像是阴湿石缝里的薪蛇,朝着她吐蛇信子,格外渗人。 元知酌错开脸,脸上的清冷有些破碎,“陛下,您答应妾的,做了红豆饼就会放妾回元府。” 迟奚祉将脸靠在她的颈上,“朕不是只说了,朕想吃红豆饼?” 元知酌回想昨夜的对话,他确实没有许诺什么,反应过来被他戏耍了,元知酌怒目圆睁,“你——” “怎么每次生点气就装不下去?”他逗着她,觉来生趣。 心平气和的时候叫他“陛下”,惹得不开心了就直呼他的名讳,或者“你”来“我”去。 元知酌感觉一口郁气上不来,咳了两下,面色透红,她想要起身,被拦住。 迟奚祉将手里吃了一半的红豆饼放下,捂在她的小手上,很是凉人,比他的手还要冰上两分,他问道:“吹寒风了?” 虽是问她,语气却十分笃定。 元知酌不想要理他,小模样低眉顺眼,而眸底却很是倔强坚韧。 迟奚祉最不喜的就是她这副不说话,冷着他的模样,他将人转过来,虎口掐着她的下巴,将人抬起,让她逼视上自己,他懒懒地启唇,眉眼间倦着戾气,“说话。” 元知酌那双漂亮的眸子更是止不住的怨气,凄凄惨惨,秋水澄澈,她半晌都只骂出两个字,却像是嚼烂了才说出来的,“昏君。” 迟奚祉捏着她下巴的手施力,将人抬近自己些,深邃的五官染上笑意,妖冶且蛊惑,“酌儿知道,上一个这么骂朕的人,现在坟头草有多高了吗?” 元知酌眼色复杂,但是最浓厚的还是那一抹黯色,她颤了颤长睫,不解恨般再骂了一句,“昏君。” 迟奚祉的指尖压在她的下唇上,狠狠地磨砺了几下,“这个新鲜词在床榻上骂起来,会不会更解气些?” 元知酌实在受不了了,她猛烈地扎挣起来,打翻了案台上的盘子,香酥的红豆饼掉落在地。 迟奚祉箍住她乱动的手,将人抱起来,往后殿走去。 他大步流星,走得很快,宫女将后殿的门打开,迟奚祉进去后,声音低沉又有压迫感,“出去。” 宫女将门掩上,屋内一片寂静。 元知酌被迟奚祉扔到床榻上,她缩着腿往后退,却得到了一声无情的嘲笑,“既然酌儿不想等大婚那日,朕便提前让你适应一下新的身份。” 他解开外袍的扣子,绣着龙纹的衣物落在地上,他屈腿半跪在床榻上,拖着元知酌的脚拽到床榻边。 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她裙子的长带,像是压着怒意问:“还骂吗?” 元知酌咬着唇,不言语,偏过头看着窗幔上精细的绣纹。 她愈是倔强,愈是不服输,迟奚祉便愈是要打压她的这副坚韧的野花劲,他想要看她沉沦,看她澄澈的眼眸染上情与欲。 迟奚祉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腰带,上面的金玉碰撞出清脆的响声,他缠绕了几圈,将元知酌的手绑在了床头的龙柱上。 她的衣衫早就散开,只需要微风一吹,春色便会颤颤巍巍地展露在冬日里,琼枝玉叶般的,温开一片的艳色瑰丽。 迟奚祉的指尖滑在她的藕臂上,剐蹭撩摸,借着她绷直的娇躯,下滑着。 如车碾花上,芙蓉泣玉,头场的春雨也来的急,淅淅沥沥的,甘露将宁静的波纹搅乱。 她的世界仿佛歪歪斜斜的,雨脚溅起满地的白汽蒸腾,天地遂只剩下一片辽阔的空茫的。 元知酌死咬着下唇,细细的娇吟却从嘴角溢出来,酥媚而微弱,她忽而剧烈地挣了一下,嘤咛变成了惊喘,还染上了哭腔。 “酌儿,朕还开始呢,哭什么?” 迟奚祉将人拢起,给了散神中的元知酌一个支撑点,抚着她额间的香汗,吻在了她的眼眶上。 —— 一整天,她都在乾宁宫。 傍晚,浴池里,迟奚祉从元知酌的身后环住她,吻亲在她的耳骨上。 她浑身颤得厉害,杏花眸含泪,欲泣未泣,脸颊酡红,眼波流转间勾人妩媚。 迟奚祉轻碰在一个紫青的痕迹上,他爱怜般地啄了两下,与她耳鬓厮磨道:“你要回元府,朕已经让他们准备了礼物,一并带回去。” 元知酌的身上熏上了他的迦南香,还有一股不知名的暗香缭绕着她。 两人虽没有进到最后,但对于元知酌来说,这已经是超出认知范围的东西了,她现在又羞又惧。 她阖上眼眸,趴在池壁上,没有什么力气,像只没了利爪的猫儿:“谢陛下。” 迟奚祉将脸贴在元知酌脖颈旁边,喟叹般,“这只是一个教训,酌儿,听话些。” 元知酌受了欺负,吸了吸鼻子,没搭腔。 他也习惯了她这样的冷淡,感受着怀里的温香软玉,静静的和她拥着,似乎也有些贪念她这样的顺从。 —— 第24章 朕也苦 整个过程玩得太过,元知酌又紧张缩瑟放不开,像绷着的琴弦,实在难捱。 迟奚祉吓唬人的代价就是,到了晚上元知酌就发了低烧。 她的意识模糊,只是听着周围来来回回有走动的声音,额上的湿帕换了一张又一张。 眼皮有千万斤重,压着她坠进深渊。 元知酌又做梦了,她梦到那个恣肆的少年郎在城门下,而她高立城楼,夏末的风卷来的都是热气,他的长发扎起,在空中划出漂亮凌厉的弧度。 这次他没了笑,他的马前跟着一众的人,为首的是个红袍,少年郎似乎紧抿着绯唇,面色凝重,他对她喊着“回去”。说完,他挥着手,示意她走。 画面一转,是漫天的大火,烧着城里的宅院宫殿,浓浓的黑烟笼在上空,白昼如暗夜,这次,她站在城楼下,一个龙鳞甲胄的男子站在城楼上,他对着她拉弓,毫不留情地一支箭朝她射向来…… 这就此时梦魇醒来,短暂的贫血让她眼前一片漆黑,她闭上眼再缓了一阵,一道低沉悦耳的男音在上头响起,一双温热的手遮住了她的眼眶,“别怕。” 他像是察觉到了她刚刚的梦魇。 须臾,当看到亮光时,元知酌的唇上多了一抹甜意。 迟奚祉捻着颗蜜饯抵在她的唇上,他面色平淡,“张嘴。” 元知酌脑子清醒了一些,她张嘴含住那颗蜜饯,甜腻的味道让她开始蹙眉。 迟奚祉擦净手指上的糖渍,他帮她把头上的帕子取下来,用手腕的内侧贴着,测了测温度,两人对视上一眼,他不着痕迹地移开,对外道:“端上来。” 他叫人热着药汤。 —— 陈太医说她今夜会反复地醒来,他听到这话先是皱眉,陈太医以为皇帝不喜,便委婉劝道:“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如先去休息,这边臣会守着的。” 皇帝却挥挥手示意陈太医下去,陈太医转身准备走时,他轻声吩咐道:“药每隔一炷香便温一次,你去看着。” 陈太医回过身点头,“是。” —— 迟奚祉接过药碗,宫女将元知酌扶起来,靠在床头,他舀起一勺乌黑黑的汤药,难闻苦涩的草药味充斥在宫殿内,元知酌没有血色的脸微微拧起。 迟奚祉垂眉细细地轻呼了几下,将勺子递到唇边,试了试温度,感觉烫了些,又再吹了吹,确定不烫了,才送到元知酌的唇边。 她盯着那勺发黑的药,微张着嘴含下,苦涩在口腔里迅速蔓延开,看着那几乎盛满的“黑水”,被褥下的手捏紧了些,似乎觉得有些苦海无边。 迟奚祉这样不急不慢地喂着,一碗的驱寒散风的药,他也喝了小半碗,元知酌的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偶尔真的苦到心坎上了,才会稍稍蹙一蹙纤眉,看着倒让人心生怜爱。 迟奚祉将碗递到宫女举着盘里,从圆凳上挑了颗蜜饯又递到元知酌的唇瓣前,她会意咬下。 见她吃下,迟奚祉又拿了一颗,重新递过去。 元知酌嘴里的甜意又有些发腻了,见迟奚祉似乎准备再拿一颗,她低低拒绝道:“够了。” 迟奚祉忽视她的话,捏了一颗放到自己嘴边,他上挑的眼尾染笑,揶揄般来了一句:“朕也苦。” 元知酌怔了怔,倒是没想到他也会觉得苦,“腾”的一下脸红了,反应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莫名觉得羞耻且尴尬。 迟奚祉偏偏有意逗她,凝目盯着她长发后的耳朵,露出的半只耳朵红的像是玛瑙般,他认真地问:“酌儿这是害羞了?” 元知酌眼神往旁边瞟了瞟,飘忽不定的,心也跟着紧缩,她错开话题,说道:“我……有些累了,想要睡觉。” 迟奚祉却拉住她放在锦被下的手,指骨温情地点了点,“吃点东西再睡。” —— 第二日,京城又开始下雪了,飘下来看着又轻又软,不似盐粒,不似梨花,只像柳絮,朔风一吹,便飘忽打卷,散漫不定,聚散无常。 元知酌披了件袄袍,秋蕊将门打开,冷冽的风打在她纤薄的身子上。 “小姐,还是进去吧,外面天寒地冻的。”秋蕊劝道,这风吹在她一健康人身上都直哆嗦,何况是生病之人。 “我清醒清醒,很快就进去了。”好不容易将那些监视的宫女太监打发走,她还想多吹会儿。 元知酌全身乏力,大病初愈,又逢低烧,整个人都又懒又倦,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脑袋也疼,鼻子里堵得出不了气,室内门窗紧闭着,很是沉闷,她嘴巴每呼吸一下,就觉得热气割喉般的难受。 如今,吹一吹这旷世的西风,倒是畅通些了。 元知酌看着那飘雪,思绪也跟着某一片的雪花飞远,她的脸颊虽没了血色,细看还能够看到薄薄的皮下那窄小的血管,但是她眼眸里却没有失掉亮色,院子里枯木残花,还有白茫茫的一片遮在金瓦红墙上,唯她披着赩炽的袄袍,成了鸾禧宫里独一的娇花。 病色难掩的绝艳,京兆眉妩,和光同尘。 秋蕊开得是西侧的小门,她跑到转角的地方放哨,盯着南面的院子,看着来了几个人后,她慌忙跑回来,呼出的气化作白雾,“小姐,他们回来了。” 元知酌伸出手想要接一片快要落下的雪花,还未碰到便只得收起手来,她敛回视线,低应了一句便回了屋内。 秋蕊刚把门上闩,南面的正门便被敲响,传来一个嬷嬷的声音,轻声细语问道:“元小姐,奴婢们能进来吗?” 元知酌将袄袍递给秋蕊收起,懒懒散散侧倚在贵妃榻上,轻咳了两下,吸吸鼻,说道:“进吧。” 十几个人鱼贯而入,手里端着东西,在元知酌的面前站成两排,他们一面行礼,一面异口同声恭贺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碎碎念 小芙蓉不是蠢,很多时候她就是故意的,装傻卖软也算是一种手段。 —— 第25章 红梅傲 不小的声音,加之他们排排站立,偌大的正殿都显得小了不少,元知酌也觉着空气更加闷燥了。 她用蚕丝的手绢掩着口鼻,又咳了几下,才懒懒问道:“喜从何来?” 为首的嬷嬷笑得眉尾皱起,她踱步离元知酌近了些,笑眯眯的眼瞧着面前病如西施胜三分的美人,道:“陛下差奴婢们来给元小姐裁体量衣的,陛下命宫里和外头的裁缝师傅设计了好几套婚服的样式,您瞧瞧有没有看的上眼的?” 她说完,最左侧的宫女便将东西呈到了元知酌的面前,又上前一宫女,两人将画卷展开。 衬着明亮的烛火,画纸上十几套凤冠霞帔便展示出来,精细的画工,和色彩明艳的颜料,每一件婚服都独具特色,很是美丽。 元知酌支着脑袋,没什么兴趣地扫过去。 嬷嬷又道:“您瞧着喜欢那套,陛下对您也真是宠爱至极,至今奴婢还是头一次知道婚服还能选款式的,以往都是只出一件……” 元知酌一眼就看到了红青婚服里那一套玄纁色的嫁衣,她眼里掠过惊艳,但也没有过多的看,匆匆瞟过又到了下一件。 嬷嬷口若悬河,夸奖的话滔滔不绝,元知酌听得吵闹,她抬起手,指了指离自己最近的一件,“就它吧。” 嬷嬷“唉唉”几声,又夸她的眼光好,许久才说正事:“那奴婢们为您量一下尺度。” 嬷嬷还没招呼上身后的宫女,元知酌便摆摆手,音色如空山新雨,“不必,秋蕊,将我的尺寸写一份给嬷嬷。” 秋蕊答应道:“是。”她便转身去到案桌旁。 嬷嬷笑容僵在脸上,她迟疑地问道:“这……怕是不妥吧?” 元知酌抻了抻下垂的眼皮,强撑起意志,打发道:“我久病缠身,实在有些累倦,就不劳烦嬷嬷了。” 她前些日子也学到了他们燕国皇宫的“暗规”,想着她便将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子摘下,透白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将那镯子送过去,“这就算是我麻烦嬷嬷的,给各位买些酒吃。” 嬷嬷两眼发光,还是犹豫了一下,“这……这……” 元知酌淡笑,手掌心里的镯子往她那送了送,“以后也会要多麻烦嬷嬷照顾,收下罢,一点心意。” 嬷嬷这才没有推辞,双手接过,低头瞧摸了几下,确认是个宝贝后,她笑容更是谄媚,“哪里话,哪里话?是奴婢们要谢谢娘娘!” 后头的宫女立马也重复道:“谢娘娘恩赐。” 秋蕊将纸条递给那位嬷嬷,元知酌便阖上眼眸,朝嬷嬷挥挥手,那嬷嬷便带着一行人退了出去。 元知酌还是觉着喘不上气,她吩咐道:“秋蕊,开个窗,你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人一来,你便关上……” 她的话昏昏沉沉的,像是要睡了过去。 —— “她的病到了怎的地步?”迟奚祉看着窗外厚厚的落雪,天地一色,白茫茫的一片似乎要将整个紫禁城掩埋起来。 陈太医跪在地上,半晌没说出话来,似乎有些犹豫,“这……”。 迟奚祉回眸睨了他一眼,沉声道:“实话实说就是,朕不会怪罪于你。” 陈太医应了声,埋着头,声音弱了许多,“元小姐心里藏了事,心结不解,病状只会更严重,起初只是忘记一些事,到后头……”他又迟疑了一下,才补到四个字:“恐致失忆。” 迟奚祉的眼神都没有变化,他伸手抚在窗台养着的红梅上,都说梅不畏严寒,高洁孤傲,说来也戏剧,先帝好大喜功、西征北伐,但却独爱梅之傲骨。 乾宁宫的梅花,大抵也是吸天地之精华,总是开得盛,褐色的枝干间,梅色如血,傲立枝头,隐隐淡香,窗外的雪落不停,红梅一衬,娇意急,春未迟。 这乾宁宫的几盆红梅都是当年先帝栽种的,文人骚客多爱白梅,因为白梅似乎更像雪、更衬冬景,也更高雅忠贞,先帝喜梅却唯喜红梅,也让人觉得不同。 迟奚祉的手微微用力,高枝上的红梅便夭折,他摘下来,捻在指尖,细细地注视着,时不时地转弄两下。 皇帝不说话,陈太医也摸不清上位的意思,不敢揣测,只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迟奚祉将红梅送到窗外,似柳絮的雪很快飘在了花蕊上,一层接一层,他忽问:“怎样会致使失忆?” 陈太医道:“再受过大的刺激,或是重物撞击后脑,陛下不用担心,前者臣会给元小姐开一些安神的药物,后者——自然不会发生。” 迟奚祉看着那支红梅沾染上风雪,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手腕轻转,红梅便从高处直直地坠下,掉落在窗外的台阶上、陷在泥雪里。 君王怜爱,红颜薄命。 陈太医下去后,外面早早候着的嬷嬷进来了,邓公公领着喊了声。 迟奚祉手背上的雪花融化,顺着他凸起的青筋滑进衣袖里,微凉的湿意。 邓公公将嬷嬷拿着的图纸递给他,迟奚祉接过,水渍滑到黄白的图纸上,润湿一片,红绿嫁衣的下摆开始晕染开。 迟奚祉看了一眼,剑眉微挑,嗓音沉沉,“这确定是她挑的?” 生个病,怎么连喜好也同以往不一样了。 嬷嬷点点头,盯着脚下的繁复的地衣,“回陛下,奴婢刚从鸾禧宫出来,这千真万确是皇后娘娘挑的,错不了。” 迟奚祉沾了雪花的手松开图纸,递给一侧的邓公公,他似乎是被某个词触动了,声音虽然冷淡,但也柔了些,“按着皇后挑的这个去做,将那些工匠请到宫里来,用最好的料子,细致点,朕会抽空去看看的。” 嬷嬷脸上带笑,“是,奴婢就是日日夜夜不眠不休,也会保证一针一线都不出差错的。” ——碎碎念 查过资料后,发现古代好像是没有“婚服”这个讲法的,这里就是用这个词代一下凤冠霞帔哈。至于挑选婚服这个情节我也难以在正史上找出例子,大家记住本文架空、有多处私设就好。 —— 第26章 娇意柔 “干爹,今天晚上怎么不用备晚膳了?陛下是……又不打算用膳?”小太监凑在邓蕴祥的旁边,一边帮忙擦拭木椅,悄声问道。 他见今晚还未开始传膳,膳桌也还没布置。 邓蕴祥瞟了他一眼,甩了甩手里的拂尘,昂着头,尖细的嗓音唤道:“用膳,叫御膳房的人把晚膳一并送到鸾禧宫去。” 小太监好奇,小心翼翼地盯着邓公公的脸,又眼巴巴问:“以后,是不是要多巴结点……”他顿了顿,讲出那四个字:“皇后娘娘。” 邓公公轻笑,勾着兰花指的手敲了一下他的头,“跟了你干爹我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胆子大点,陛下喜欢聪明人,让你不要过多地揣度圣意,但脑子别太愚钝了。” 他将手收回来,接着道:“在这宫里没有谁是能够多巴结点的,圣宠在哪?哪就是咱们吃饭的地。” 人家混到总管太监也不是没道理的,说起话来一语双关,显山不露水。 —— 鸾禧宫。 门被打开,候在门口的宫女抬头,见到来人惊了一下,行礼喊道:“陛下……” 话还未说完,迟奚祉挥挥手,示意她们闭嘴,往殿内望过去,很是安静,他低声沉问:“皇后呢?” 宫女听到这个称号,先是怔了怔,又立马恭敬道:“回陛下,娘娘睡下了,有一会儿,估摸着也快醒了。” 迟奚祉看着正殿内的寥寥几人,微蹙眉,“其他人呢?” 那个宫女垂着头,“娘娘说,她想要小憩一会儿,不喜欢屋内太多人,天气寒冷,外面也冻人,便让大伙去到偏殿烤火暖身了,留了我们几个守在这。” “是么?”迟奚祉懒懒地追问了一句,他来的似乎匆匆,大氅沾了雪雨,扫下来的眼光也冻人三尺。 宫女还未作答,珠帘玉挂后面传来一道嗡嗡的娇声,“是妾说的。” 秋蕊将窗幔拉起,元知酌坐起身来,她身上披着一件外衫,低头轻咳了几下,午睡不但没有给她添神,反倒因为那股未散的倦怠显得脆薄。 两下下的功夫,迟奚祉已经踱步到床榻边,他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搁在一旁的圆凳上,嗓音放轻放软问她:“吵醒你了?” 元知酌说话带着浓厚鼻音,“没有。” 迟奚祉听到她的嗓音,下意识就想要去碰她的额头,想起来什么,又将手收回,在小炉上烤了一会儿,指骨的冷意散去后,他倾身,将温热的手背贴在她光洁的额心。 “很不舒服?”他皱眉。 元知酌的鼻子像是被两团棉花塞住了,堵得完完整整,但又能够小小地呼吸,只有难受是真的。 她这副模样也隐瞒不住什么,便顺从地点点头。 迟奚祉压低眉骨,凝视着她微红的俏鼻,像是雪地开出了一朵红梅,只不过她的眼眸含水,泪花涟涟般,也许是鼻子呼吸不过来,她微张檀口,一呼一吸绵长且缓慢,更像是娇软的木芙蓉,清贵纤细,但花蕾也极易掉落。 元知酌的唇瓣干涩,有些泛白起皮,她下意识地就抿嘴舔了一下。 迟奚祉起身,从桌上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送到她的嘴边,元知酌想要接过自己喝,可他偏偏不松手。 元知酌仰眸看了他一眼,片刻,也没计较那么多,唇瓣碰上去,小口小口地喝着。 迟奚祉盯着她喝水时,上下扫动的翘睫,像是冬日生出来的一把火扇,烧在他的心山上,一瞬便有燎原之势。 忽而,他理解了为什么达官贵客喜欢养小狸奴了。 漂亮又乖巧,脸小的他一只手就能捧过来,泛点红痕就足够惹人疼惜了。 元知酌喝够了,她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让他别喂了,接着移开脑袋,“可以了。” “酌儿,今日做了些什么?”迟奚祉反握住搭在手背上的小手,轻轻地揉捻着,她的手刚从被窝里拿出来,热乎乎的。 元知酌言简意赅,搭话道:“看了会儿书,有嬷嬷来量衣,之后便睡下了。” 迟奚祉听完,笑了笑,床梁上镶嵌的夜明珠发出冷光,折进他深邃的眼底,暗色沉降,“下次别偷摸着吹凉风了。” 他漫不经心的话语,却裹着几分寒涔涔,元知酌听后,身躯僵住,她攥着自己衣裙的手用力地收紧,不敢去看迟奚祉的眼睛,明明刚喝完水,可是现在却觉得喉间发涩。 迟奚祉掐着她下巴的软肉,屈指摩挲了两下,很舒服、很柔软的触感,温香软玉,他淡声道:“朕没怪你,只是你生着病,别总贪凉。” 元知酌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这话听着有些渗人,暴君突然变得温柔,任谁也觉得不可能。 她也觉得他没这么好心。 迟奚祉看着她警惕的目光,他扯了下唇,嗤笑出声,意态轻慢懒散,“好赖话听不懂?” 元知酌松了口气,她想要点头,被他掐着脸,动起来也费劲,于是小声答应道:“知道了。” 模模糊糊的声音,像是雾着阳春三月西湖上的青烟,吴侬软语般,落了雨、又点了花,勾的人心尖直痒痒。 迟奚祉将人抬近了些,绯唇落了上去,他吮着她的下唇,舌尖带过她的唇峰,轻咬了下她的唇肉,她便吃痛张嘴,他顺势捧住她的后颈,将人托起到自己的身上,转了转头,和她继续相缠亲昵。 元知酌有些慌张,迟奚祉的舌头碰着她的,她没忍住贝齿磕了上去,血腥味蔓延在她的口腔里。 迟奚祉却感觉不到疼一般,继续忘情地吻着她,落在她脖颈上的手轻抚在她的发丝里,食指和中指捏着她的耳珠,缓缓揉搓,仿佛是在鉴赏一块美玉。 元知酌细碎的娇吟溢出来,她感觉昨夜降下去的烧又复燃了,聚在她的脸上,嫣红一片。 “你当真是苻沛的公主?”迟奚祉松开她,没来由地发问。 他也轻喘着粗气,覆在她的身上,男性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裹挟。 元知酌感觉舌尖发麻,她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颤了颤眼睫,于是带入现在的身份,辩驳道:“陛下,妾是元府的嫡女,未曾去过苻沛,只是幼时在广陵长大而已。” 迟奚祉听到她的回答,偏头吻了吻她颈间的皮肤,话语间的清冽的气息打在她敏感的神经上,“难怪酌儿身娇体软,声细音绵,原来是江南长大的女子,广陵的姑娘家可都如你这般?” 元知酌哪里去过真江南,她所知道的都是书上讲的,于是胡乱点头,“是。” 迟奚祉惩戒性地咬了下她,沉声驳道:“胡说,朕可没见过第二个像酌儿这般的玲珑人儿。” ——碎碎念 哎呀,这段甜甜的。 —— 第27章 离宫计 天一早,外面下着小雪,昨夜的雪埋的深,宫人箬笠,撒了盐,便拿着除雪铲将宫道扫除出一条宽道来。 元知酌洗漱过后,便乘上了出宫的马车,她掀开月牙色绉纱往外瞧,璇花便飘了进来,她好奇地前后都打量了几眼,后边跟着的侍卫以为她有话吩咐,便架着马上前。 “娘娘可是有事?” 元知酌看向他,将绉纱拉小了些,只露了半只下巴出来,故作轻咳了声,掩面问道:“从这到元府要多长时间?” 侍卫答道:“路上积雪,马车不敢太快,大概一个时辰多一些。” 元知酌轻点了下头,道谢后将绉纱拿下,马车里装饰豪华,隔绝了外面的寒气,她捧着汤婆子的手松开,和秋蕊对视了一眼。 秋蕊凑近,想要开口问些什么。 元知酌却伸手捂住她的嘴巴,小幅度摇摇头,接着将秋蕊的手拉过来,屈指在她的掌心写下四个字。 【人多,不可】 秋蕊会意,元知酌便松开了手,示意秋蕊帮她倒杯茶。 元知酌将小桌上的东西搬开,膝上的汤婆子也搁置在一旁,她食指沾了点青绿的茶水,在平滑的实木桌面上写画着,京城的布局、日常驻兵数量、每个门出去后能走的路,还有元府的构造简图。 元知酌无声向秋蕊展示着,对她比划。 直接在半路逃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只能先进到元府,再想对策。 挂名皇后的称谓很是好用,前些日子她和管事的太监说,想要讨两本能了解京城的书,又不想让陛下知道。 管事的太监想着她之前生活在广陵,想要了解燕京也是常理之事,再者这位皇后娘娘出手阔绰,金银玉器随手就打赏给他们,管事的太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元知酌将脑里已成型的计划大致展露出来,她脸上虽没什么血色,但是眼神却很坚毅。 元知酌对着秋蕊微微挑眉,示意她是否听明白了? 秋蕊连连点了几下头。 元知酌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于是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紧握着,嗓音温润:“不用担心,回趟元府而已,况且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 元府张灯结彩,为了迎接这位五年未曾回家的嫡少爷,全府上下的人都动了起来,从安定门到元府的整条大道都被清扫干净,大家也知道是军队归朝,凑着热闹望安定门跑,元府大门前的人进进出出,忙碌不已。 尤氏早早地等在了大门前,元知酌从马车上下来,微风吹起她的面纱,发色墨黑,眸尾捎红,漏出的五官都是极致的色调,唯有那双眸子清清淡淡,缥缈如水,似乎在尘世惹不到一点儿尘埃。 尤氏作势便要行礼,元知酌先她上前一步,“母亲这是做什么?” 她拦下尤氏,淡声道:“不必,女儿还没册封呢。” 尤氏便直起身,笑着挽着自家女儿,“你兄长今日午时便能到家,陛下也是疼爱你,纵着你出宫,不过咱们一家总算能团圆了。” 元知酌被尤氏的情绪感染了,她也勾笑。 尤氏搂着她就要进去,后边跟着的一众侍卫也要进门,结果为首的刚跟着上台阶,就被元府出门的婢女撞到。 婢女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随着台矶滚落到元知酌的脚下,她低头,而后缓缓弯腰拾起一个金桔,桔子皮上沾了污水,她纤细的指尖捏了捏,对着为首的侍卫轻声道:“今天日子特殊,你们便候在门外。” 那个侍卫为难,“这……” 元知酌将手里的金桔递了过去,嗓音泛凉:“我人就在元府,难道还能出事?这人来人往的,你们几块木头杵在这太过碍事。” 尔终,为首的侍卫思考后双手接过那颗不干净的金桔,埋首道:“是。” “你父亲早在家书中,就和你兄长讲明了你寄养在广陵的经历,想来邑楼知晓还有你这么个乖巧的妹妹,定是高兴。” 尤氏捂嘴喜笑:“他小时候可还吵着闹着要个妹妹,现在正合了他心意。” 绕过外廊,尤氏带着元知酌进到堂厅,小型假山放在堂厅的花几上,流水从山峰一泻而下,奔腾出白雾,水渍溅到流水旁的罗汉松上,意境缥缈仙气。 “前些日子我和你姨娘商量着,你回来了,也得办个宴席,宴请京城的名门贵女们,让她们都知晓知晓你,须是在册封诏书下来之前。” 元知酌回来的时候没有大张旗鼓,也只有朝廷中的那些人知道兵部尚书元穆府里多了个宝贝女儿,艳压群芳,钟灵毓秀,陛下一见倾心,只是身子骨羸弱。 但是京城里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尤氏的意思是,他元府嫁女儿也得要风风光光,至少尤氏不想背后听人乱嚼舌根,议论今后的中宫皇后来历不明。 元知酌听后蹙眉,她嫌麻烦,张了张嘴想要拒绝。 尤氏先发制人,说道:“母亲知道你不爱热闹,但是这件事须听我的,况且以后当了皇后,这每月各式各样的宴席都是免不了的,总得知道京城都有些什么样的女眷吧。” 元知酌眉头未松,不过也就是一瞬,她敛起了黯色,声色平平:“听母亲的。” 这反正,也和她没多大关系了。 和尤氏坐了没一会儿,就进来一个小厮,拿着一本账本似的小本子,递到尤氏面前,询问她账目的事情。 小厮一走,又来几个人,提着几个琉璃制的花灯。 元知酌见尤氏有些忙,便找借口想要离开,“母亲,我今日起的早,现在有些困乏了。” 尤氏从几人提着的花灯里,挑了个红鲤鱼样式的,递到元知酌手里,扯动着手间的灯笼提手,圆润的红鲤鱼像是在空中游动般,娇憨可爱。 尤氏撇下一旁汇报的婢女们,转头语气宠溺,她道:“那你便先去休息,这些糕点也一并带回房去吃,来得这般早,早饭也定是没吃什么,等你兄长回来了,我再托人叫你出来。” 去琼晚阁的路上,元知酌玩弄着手里的花灯,提手的木棍打磨光滑,牵线白细,她的左手一提,红鲤鱼便向前游动,右手一提,它便转了方向,趣味横生。 元知酌脸上笑意浅淡到几乎没有,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心思并不在这个花灯上。 —— 第28章 陷泥局 琼晚阁内。 屋内的花瓶里插了几支雪梅,开得正盛,花姿喜人,圣雅高洁,像是窗外落不到泥地里的琼芳。 紫炉内燃着梅花香,恬淡的神韵,难以捕捉,但是细闻又沁人心脾。 几位婢女将食盒里的糕点摆放在圆桌上,元知酌摆摆手,“你们回去帮忙罢,这也用不着你们伺候。” 将一行人打发走,室内归于宁静,只剩主仆二人。 元知酌将手上的花灯随意地搁置在一旁的圆凳上,她招呼秋蕊坐下。 元知酌姣好的脸上带点愁容,清清冷冷的。 秋蕊悄声问她:“小姐,您是舍不得吗?” 秋蕊知道自家主子外冷心热,做事不留情面,但是也菩萨心肠,对慈祥的长辈最是难以下狠心,何况是元氏夫妇这般好的人。 她是怕自己跑掉后,元府上下都要挨罚。 元知酌看着桌面上那些精致小巧的点心,尤氏怕她噎着,还叫人送来了椰奶水,她轻声道:“这本就不关他们的事。” 秋蕊蠕动了下唇瓣,她虽然胆小、害怕逃跑被抓,但为了自家小姐的自由,她还是没忍住提醒道:“小姐,我们只有这次机会了,若是不跑,回宫后便是册封大典,那时将您架上火烤,无数双眼睛盯着出宫都难。” 北燕和苻沛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北燕的宫规森严,而苻沛国小,人口也少,民风虽不开放,但是等级意识没那么强,到了苻沛最后一位君主元禧手里更是如此。元禧还时常扮作卖奇珍异宝的商贩,游混在百姓中间,元知酌从小也总吵闹着要跟着去,她被元禧宠溺着,上山下海,奇奇怪怪的知识增长不少,但宫规基本没学,用八个字概括就是: 骄横恣肆,任性放纵,以后是绝不可能被困在小小的红墙内的。 秋蕊的这些话元知酌都了然于心,她捏了块粉色的糯米糖,垂着眸,没答秋蕊的话,怕是也拿不定主意。 炉内的梅花香燃尽一半,元知酌才缓缓出声:“还是按着……” 门外忽响起叩门声,接着一道女音:“小姐,夫人叫奴婢来给小姐送东西。” 隔着木门的窗花,隐约能够看得出是两个人影,元知酌和秋蕊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眸沉了沉。 秋蕊站起身,对外道:“进来罢。” 那人刚跨进门槛,感觉脖子上一响,便晕倒在地,后面跟着的那个还未呼叫,就被捂嘴,同样后脖子一疼,失去了意识。 元知酌拢着其中一位的腰,将人轻轻放在地上,秋蕊往外望了望,见没人,便将门掩上。 元知酌解着她们的衣服,另一只手将头上引人注目的烧蓝珠花摘下,条理清晰: “北府军从安定门进来,元府离东便门最近,那张门也多是贩夫走卒,鱼龙混杂,我们走那,出去后不往西,朝南走,绕水路到那毕,之后的路我们再盘算。” 她话音刚落,窗外就响起了连连的掌声,清脆的声音像是屋檐上的铜铃,而后是一道英武的男声传进来,扰碎一屋的暗香,他不吝夸奖道:“原来官家的小姐还有这般缜密的心思,不知的还以为是沙场军师,只是不知道元小姐准备去哪?” 他的声音笑意不掩,高声如呵,像是要把院外的人也招呼进来。 男子深蓝色绸面长衫,上面的金银丝线绣着云纹符,积雪反着光,打在他的身上,熠熠生辉般。 元知酌冷着眼瞧过去,外窗半支,她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有一个衣服的轮廓,单看穿着也大概能猜出来此人不凡,更——来者不善。 元知酌唇角勾笑,只是凉意四起,她讥讽回去,“青天白日的,公子是要做梁上君子,偷听姑娘家们的讲话吗?” 她说的问句,却格外的笃定。 那人摇了摇手的折扇,被抓了现行也没有悔意,吊儿郎当倚在窗檐旁,“哼,我不过恰巧路过。听闻元小姐身娇体弱,今日一见,” 他顿了顿,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没看出来,倒是元小姐的手段狠辣,放倒我的两个人都不在话下,平日里莫不是装模作样给外人看的?” 捕捉到关键性的词语,元知酌虚眯了下眼眸,她将秋蕊护在身后,脸上失了笑,眼风如刀,“公子何意?” 此时,身后阖上的门被撞开,元知酌来不及反应就被蒙眼,口鼻被白巾捂住,白巾上的药顺着她的口鼻进入体内,没一会儿,人的意识开始飘忽。 等到屋内回归静谧,棂窗外的男子露出脸来,他的折扇摇开,半遮唇颚,驳斥自己刚刚的话,“本还想着计量怕是不够,看来元小姐是真的……身娇体弱。” 他后面的四个字说的玩味,元知酌再强撑着睁了睁眼,眼皮似有千斤重,接着便沉睡了过去。 将摇扇合起,他望了一眼庭院外的热闹非凡,扬了扬手,“绑起来,带走。” —— 身体越来越轻,像是飘在水面上的泡沫,轻柔的风缓慢地吹过来,将她晃晃悠悠地打在江岸上,凉意随着窒息感猛然地上涌,无数的藤蔓抓住了她的脚,将她往深渊般的江底拽,源源不断地睡盖过了她的下巴…… 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元知酌头痛欲裂,她像是做了一个一万年的梦,眼前还是黑的,缓了缓意识后,她察觉自己的眼睛被蒙上了,手腕粗糙的麻绳被反捆在身后,双脚也被绑起,很不适的捆绑感,整个人都难以动弹。 世界此时只剩一片的黑暗,她躺着调整呼吸,侧耳听着周围的声响,周围似乎很安静,细听也似乎能听到一点儿外面歌舞升平的热闹。 第29章 美人梦 她尝试着挣了挣手,麻绳绑的很紧,也很粗糙,几下她的手腕外侧就磨得生疼。 元知酌尽量缩起身子,又试着坐起身来,她额间冒出了细细的汗水,打湿碎发,黏在额鬓上。 忙活好一会儿,她才费力地坐起身来,绑在背后的手摩挲着,碰到一面墙,她脚往后蹬了两下,倚在墙面上。 脑袋酸痛如割裂,她记不起来任何的事情了,包括自己的谁,来自哪里,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只要往深处想,她的脑袋就开始疼,细细麻麻的像是有数万只蚂蚁在啃咬她的经脉。 元知酌的鬓发里积起更多的汗水,聚成一颗,从她的额间滑落,淌进眼罩里,她胸闷气短,没来得及喘几下气,不远处传来木门打开的声音,还有一阵脚步声,来的人最终在她几步远处站定。 元知酌屏息凝神,她衰弱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敌不动,她也不动。 那人蓦然嗤笑了一声,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声音玩味,似乎带着不屑:“元小姐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元知酌寻着声音,微微昂起首,精致的面容虽有些狼狈,但是周身的气质高雅矜贵,她从他的话里收集信息,只是单问:“公子绑我何意?” 那人似乎往前走了两步,语气依旧有些玩世不恭:“想见见北燕未来的皇后到底是怎样的风华绝代。”竟能够将他那皇弟迷成这般痴狂。 他又一字一顿道:“今日一见,果真是芙蓉如面,我见犹怜。” 元知酌大概能够猜到这人的来历了,也摸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她嘴角勾笑,“公子都不曾见到我全貌,便说出这些空话来,怕是有些老套掉牙。” 迟尧诩眼里闪过兴味,他走近几步,接着半跪着腿踏上床边,倾身凑近元知酌。 元知酌已然逃无可逃,她缩在墙角,感受到男子气息的扑撒,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这股味道怕是只有军营中才有。 迟尧诩见面前的人也不躲,他的指尖触在她眼眸处的黑布上,“元小姐不怕?” 元知酌脖颈的皮肤动了动,她隐在身后的手握起,指甲掐进掌心,只道:“怕。” 迟尧诩的指尖顺着黑布的边缘,他中指上的薄茧刮在她的额上,沾了些汗渍。 这样逾距的触碰,元知酌格外的排斥,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发窒,忍耐到达极点的那一刻,触在她脸上的手将那黑布扯下。 突如其来的光亮,元知酌没适应,偏过头缓了缓,片刻,她才扭回头,半眯着眼眸,视线凝在半尺近的男子身上。 他的相貌倒是俊美,只不过看着粗犷,左边的眉毛在近眉尾三分之二处断开,一道可怖的疤痕一直从左眉延伸到鼻梁中央,显得他的脸庞硬朗,面相看着是个执拗之人。 迟尧诩离她太近了,这样的容貌冲击,让元知酌怔住了片刻,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更是凑近了些,他说道:“元小姐可是被我这副相貌吓到了?” 明知故问,逗弄着她。 元知酌受不了他身上那股“糙汉”味道,敛下眸色,顺着答道:“公子既然知道,那便离我远点,我对绑匪实在没有什么好态度。” 迟尧诩好不死地还要靠近,他的再次映入元知酌的眼帘中,他谑笑道:“不是元小姐叫我摘下你的眼罩,瞧瞧你的容貌吗?” 元知酌的耐心罄尽,她远山芙蓉的眉梢蹙起,嗓音冷下几分,凉凉道:“公子也应看清楚了,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收敛点,说吧,公子想要什么?” 他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安置在这一处精美的房间里,目的肯定只能是想要通过她得到些什么。 绑匪要的无非就那几样,性命、钱财、美色。 迟尧诩起身,手掌在青海暗纹圆领袍上拍了拍,孟浪地来了一句:“我想要元小姐。” 元知酌强装镇定,面前的这人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她,她的里衣早就被汗水浸湿,即使脸色惨白得彻底,但明面上她依旧笑得眼尾上挑,“公子说笑呐。” 外面传进来揽客的声音:“公子,来我这呀。” “王员外,您都好久没有来看奴家了。” “哎呀,公子,这边,去我房间,奴家给你唱《玉楼春》可好?” —— 断断续续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的还有些不可告人的喘声和调情。 倏地,迟尧诩声音狠厉,对外冷声说道:“让外面的那群人滚远些。” 他说完转过头,俯视着床榻上的人儿,脸上的凶恶来不及收敛,“元小姐这般的可人儿,一夜春宵的滋味应当……比那十全大补汤还要有用吧?” 元知酌眼底的性味不比迟尧诩少,她冷淡的脸上多了几抹飒气,“公子,这怕就是在勾栏里头,以公子的容貌和气质,下去随意找一位共度良宵,都要比十全大补汤有用,我一朝不保夕之人,哪来的乐子?” “呵,”迟尧诩忽而一笑,脸上的刀疤也扬起来,几分骇人,“我只不过想要尝尝未来皇后的滋味,会不会比这烟花柳巷的姑娘要好上几分?” 元知酌柔白的脸上彻底褪尽了血色,她的唇瓣干涩,还未答应,迟尧诩又对外道:“端进来。” 一位老鸨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迟尧诩轻点了下头,不太在意地解了颗金扣,他吩咐道:“喂给她。” 望着那碗东西,元知酌脚不自觉地缩了缩,她目光锐利,强撑着一副生刺的模样,语气冷寒,“干什么?” 迟尧诩看着她满身抗拒、不好接近的样子,神情没有丝毫的转变,解释道:“美人梦,让元小姐等一下不至于太痛苦。” 他说的随意至极,元知酌却被泼了一盆冷水般,从头到脚都冰凉又僵硬。 她不想失了忆,再失身。 于是,那老鸨靠近的时候,元知酌挣扎得格外厉害,本就凌乱的鬓发,上面的金钗玉簪掉落下来,破碎不堪。 第30章 芙蓉面 老鸨对这样的刚烈女子见得多了去了,她手里的汤药因为元知酌的挣扎散出来一半,打湿床上的被褥。 老鸨暗骂了句脏话,没留情地一巴掌打了上去,元知酌的脸被得侧过去,一下,沾了些灰尘的脸立马变得红肿起来,她原本松散的神经没反应过来,眼眸也失了神。 老鸨趁着这个机会将碗里的东西给元知酌灌了下去,有些顺着她微张的嘴角流下来,滑进衣领中。 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甩在了床榻里,弱柳般地斜倒下去,她止不住地轻咳了几下,温热的液体从她的喉间流下去,进到胃里。 她已经半日多未有进食,腹中空有苦水,倒着酸气上来,那药一进去,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迟尧诩一面解着衣袍,一面挥了挥手,吩咐道:“都出去。” 元知酌柔软瘦削的肩背在空中连连耸了几下,她蜷缩起来整个身子,眼尾泛起薄薄的红晕,大颗的泪珠连串坠下。 灯下美人,雾眸缀泪,饶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也会于心不忍,迟尧诩瞧着,也起了些恻隐之心,他皱着眉问道:“哭什么?” 元知酌又咳了声,不过像是为了通气,她嗓音带着哭腔,低声嗫嚅,“难受……” 一股无名的燥火烧起来,烧到血液粘稠似的。 迟尧诩却解释道:“合欢的药,自然是会难受。”嘴上虽平平,但他又跨上床榻,将人搙了过来,翻过去,抽起腰侧的刀,帮她把手上的麻绳斩断。 元知酌伸着手推搡他,迟尧诩原本是想要解她的衣裙,被她闹得烦躁,将刀撂在一旁,把人儿直接推倒,他退了半步,恶狠狠道:“再乱动,我可直接强来了。” 说完,迟尧诩低头去看元知酌脚上的绳索,手下做事粗鲁,手法都是用的以前绑战俘的,力道不小,也难解。 当他想要再去拿刀时,那把刀却到了他的脖子上,顺着他刚刚解开的那颗金扣贴在他的前脖。 元知酌手往他皮肤上抻了抻,划出一道血痕来,“别动,也别喊。” 迟尧诩先是一愣,解绳的动作做了一半然后意识到了什么。 没想到这娘们都是装出来的,他咬咬牙,去他爹的柔弱。 迟尧诩感觉到了脖子上细微的刺痛,接着就是滚烫的液体从刀口往下滑落,缓慢且越积越多。 迟尧诩向上仰了仰头,他声音没那么粗犷了,轻叹道:“元小姐好演技。” 男人最不能拒绝的四样东西——尊荣,财富,地位,还有美色。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元知酌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将刀口往他动脉处移了几分,威胁道:“解开我脚上的绳子。” 换做是真的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迟尧诩或许会直接反手将人翻倒在地,然后掐着她的脖子要了她的命。 但是此刻,他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力气之大,刀锋所落之处手法狠且准,刀尖恰好抵在最能一刀毙命的地方,只要她转一下刀口,立马就能让他血溅三尺。 这不像是一个闺阁里的侯门贵女,更像是亡命之徒。 他的兴味更浓了,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了。 迟尧诩只能先照做,他微低了些头颅,大颗的血从他的脖子上直滴滴落下,在白色的裤腿上开出艳色的花。 想着也好笑,上一秒,美人落泪轻伤,下一秒,他溅血却没有得到对方一丝的心疼,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迟尧诩嘲弄了一句:“元小姐心真是狠,刀也真是稳。” 摩擦间不知道是谁的血溅到了元知酌的脸上,凌乱的发丝也被汗液沾在眉角,她顺着他的话嗤笑了一句,只是眸底冷静到丝毫没有被触动。 麻绳解起来虽费劲,为了防止战俘逃走,燕军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打结方式——叫通梯结,每个人都能够在原有的基础结上稍作改动,打出一个独特的“通梯结”,就是迟尧诩也得琢磨几下。 他扯着话,“元小姐可知道伤了我是什么代价?” 元知酌斜视了他一眼,脚没耐心地直接踢在了他的手上,烦躁地催促,“快点解,我不感兴趣。” 她都要死了,谁管他死活? 迟尧诩扯着一侧的麻绳,他都不知道多久没干过解绳的差事了,生疏不少,还被她踢了一脚,扫了眼手背上灰白的脚印,他自顾自地道:“元小姐不好奇我的身份?” 元知酌现在真的没什么耐性,业火灼身,大火烧山,千万只小虫啃噬她的经脉,许是后脑磕撞到了才失了忆,现在那处也开始肿痛,她磨着牙后根,低吼道:“快点!” 迟尧诩识趣地闭上了嘴,半盏茶不到,麻绳散开,元知酌晃了几下脚面,将绳子荡下去,她额间的汗大颗大颗地落,喉间干涩,说话也惜字如金,“手抬起来,外面有几个人?” 迟尧诩听话地将手举起到耳侧上方,诚实地答道:“你听到了的,我刚刚叫他们都滚了,现在没有人,人都守在下面。” 元知酌会意,她掀了掀眼皮,握着刀柄的手抓紧了些,锋利的刀面反射出她紧绷的下颌线,鬓乱钗横,莫名有种凌厉的风情。 带毒的阿芙蓉,藏刀的玲珑心。 她低下头,附耳在迟尧诩的颈侧,紧抿的唇瓣吐出几字,如同鬼厉索命,“这是你应得的。” 话落,元知酌手起刀落,腕骨微转,泛白的刀子直接插进了迟尧诩的大腿,同时她一手劈在他的后颈。 剧痛来不及反应,迟尧诩就疼过去了。 元知酌将人放倒在床上,迟尧诩的大腿流出的血沾染在她的手上,漫进指缝中,衬着嫩白如莹的皮肤,显得骇人惊悚。 元知酌顾不得那么多了,她随手揩了几下,提起凌乱的衣裙就往外跑,打开门,外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她躲在粗柱子后面,向下瞄了一眼——歌舞升平,人头攒动。 ——碎碎念 插播一条:女人不狠,地位不稳。 —— 第31章 红颜醉 大概知道了楼梯的位置,元知酌急急喘了几下气,撑起虚弱的身子,便往一边的小道跑,只是还没过转角,她就隐约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许是刚刚那个畜生的人来了。 元知酌试着推了下手边隔间的门,上了锁,打不开,此时已是穷途末路。 她仰着头,倚靠在转角的木门上,生理泪水从眼角滑落,即使穷途末路,她也还是不认命。 醒来到现在,她连自己的全名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言片语还是刚刚那个绑匪告诉她的,现在却要丧命于此。 一时间,不甘心和万种愤懑涌上心头,连着那股噬人的媚意都隐退三分,元知酌双手握紧手里的刀柄,血淋淋的红刀子往下滴着,一颗一颗聚在一起。 无论如何,她也还是要奋力一搏。 脚步声几乎到了耳畔,元知酌捏紧了刀柄,侧身刺过去,却被为首的提住手腕,对方压着她的力脉,一下元知酌失了力,手里的刀掉落下去,“哐当”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随着而来的,是意识的沉沦,元知酌跌进了一个沉冷宽大的怀抱,迦南香的沉香掩掉了她身上的血腥味,还有满身的疲惫似乎找到了归处。 血色罗裙在空中荡漾出飘逸的弧度,但也格外吓人,裙摆接着蹭过男人玄青色的玉锦长袍,就此缠绵般。 迟奚祉拢着怀里的人,他阴鸷着脸,垂下的目光冷戾又沉郁,低声唤了唤元知酌两声,怀里的人儿浑身是血,早没了意识。 刚刚那两招怕是耗尽了气血。 迟奚祉将人横抱起来,盯着元知酌昏迷不醒的小脸,迟奚祉眸色阴恻恻地往下沉,他的嗓音像是在雪下的冰湖里浸过,“让陈太医上来。” 接着,迟奚祉抬腿踢开旁边厢房的木门,铜锁掉落在地,他长腿径直迈了进去。 上位没说让他们进去,邬琅也自觉将门帮忙带上,站立在门口的旁侧,邬琅的脸色也是难看,被惊的,也被累的,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 视线只是看了里头一眼便不敢多看,邬琅侧身冷声吩咐道:“去旁侧的屋子里看看,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对当朝皇后图谋不轨。” 迟奚祉将元知酌放在屋内干净的床榻上,她早已松散不堪的衣襟被他剥开,外衣褪下,里面的衣裳并未沾染上血渍,迟奚祉细细检查了一番,除开手腕和脚腕上的勒痕,后脑上面还肿起了一块不小的淤青。 肉眼看着没有什么重伤,但是迟奚祉的墨眸依旧幽深如沉潭,屋里没人,烛火只点了一半,明暗交界中,整个室内空气流动沉缓。 元知酌半梦半醒之间朦胧,美人梦的药效开始扩散到全身,她脸上的红晕烧起一大片,绵延到脖颈以下,仅剩的理智早就出笼。 迟奚祉的手还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元知酌动了动手指,寻着那种舒服的温度,握住他的长指。 迟奚祉是末时才收到她不见了的消息,元府的婢女说午时一刻时,她去寻元小姐,没寻到,地面上躺着元小姐的贴身丫鬟秋蕊还有两个衣冠不整的两个婢女,地上只有元小姐的一支烧蓝珠花钗。 婢女见到这副情景后吓到慌乱,赶忙去找元夫人,外面没有设防,舞狮的节目吸引了大片的观众,走到大门附近的时候,乌泱泱的人群挡住了她,等到她哭着跑过去告诉元夫人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尤氏知道这个消息,吓得也是两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她叫停了表演,让所有人把手里的活儿都停了下来,在元府里里外外找元知酌。 等尤氏缓了过来之后,第一时间便是差人赶快去告诉元穆,而元穆早早地去到了安定门迎接元邑楼,消息传过去又是一阵时间。 再等到传进迟奚祉的耳朵里,已是申时二刻,过去了小半天。 为了找她,迟奚祉在外面奔波,身上沾染浸冷的风雪,指骨都透着凉寒,而元知酌心田烧起大火,热的不行,此刻正是贪恋这股冷意。 她半睁雾眸,剔透的泪花蓄满眼眶,她看不太清,只是寻着凉意的地方,灵活地攀上去,半个身子都倚上了迟奚祉。 她低低地娇喘出声,“热……我好难受……” 迟奚祉蕴着气,他反手将元知酌作乱的小手桎梏住,大掌一握、一抬,将人提起来,另一只手攫去住她的下巴。 此时,迟奚祉才看清元知酌右脸微微肿起,指腹摸上去,动作算不上轻柔,他沉声问:“脸怎么回事?” 元知酌正难耐地不上不下,她连听都没有听迟奚祉的问话,只是呜咽着说些前不着头、后不着尾的痴语。 见她这副勾人的模样,迟奚祉俯身,张嘴狠狠地咬在了她的下唇,大抵是因为药效,元知酌平时里没什么血色的唇瓣殷红娇艳,此时沾上了一丝的水意,更是诱人。 元知酌吃痛,意志回神了些,迟奚祉抬起她的脸,让她逼视自己,他再重复了一遍,“脸怎么回事?” 元知酌目光虚焦,瘪着嘴,诚实道:“她打了我一巴掌……”她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迟奚祉泛凉的指尖刮过她脸上的掌印,她皮肤细腻白腻,往日捏一下就能留红痕,他都不敢多用力,听了她的回答后又问,“为什么打你?” “他想要睡我。”元知酌迷迷蒙蒙地回答着,早就没有了往日里的架子和话术,说话直接了当,不经思考。 迟奚祉瞳眸里的戾色从眼尾露出来,落了凛冽的寒霜,他不让元知酌碰他,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了点,继续诱导着元知酌:“那你从了吗?” 元知酌难耐地扭了下臀部,喘着热气,她的心都被烫的颤抖,嗫嚅道:“没有。” 迟奚祉这才将吻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唇角,细细麻麻地亲过脸侧,游走到耳骨,水意沾湿在她的皮肤上,一寸一寸的,不放过裸露出来的任何地方。 第32章 不太平 太轻也太磨蹭了。 这样的调情对于现在的元知酌来说,无异于隔靴搔痒,她虽然没了记忆,但是身前这个人的气息让她贪念,紧绷着神经也告诉她最直观的感受:她并不排斥这个人的靠近和触碰。 在难捱和要死之间,元知酌攀着他的后颈,躲开他细密的亲吻,侧着头埋在他的耳边,大着胆子,讲出了一句惊人的话:“你是不是不行啊……” 她的娇音婉转,只是说出来的话惹人烦。 迟奚祉听后,果真脸色黑了黑,他停下动作,将她的脸转回来,咬上了她的绯红的下唇,压着嗓子贴在她的唇角,声调危险,“你往日里冷漠我的时候,我都想给你喂春药。” 这话像是嚼碎了,一字一句蹦出来的,又沾着荤色和情欲。 邬琅叩了下门,他不自然地咳了声,扯着嗓子怕里面听不清般,“主子,太医来了。” 迟奚祉又发狠在元知酌纤细的脖颈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牙印,他将她散落的衣服拢回去,嘱咐她不许再胡说八道,才让外面的人进来。 —— 直到在元知酌的脑袋上刺入最后一只银针,她才安分下来,迟奚祉手指擦净后,沾了点温水,抹在她起皮的唇瓣上,微微打湿后,才收回手。 幸好剂量不高,解药也容易,只是元知酌闹腾极了,迟奚祉没了耐性,不太友好地在她耳边威胁了两句,她才听话,不情不愿地收敛了些。 留下几个人在屋内照看元知酌,迟奚祉便出去了。 邬琅见他出来,微微颔首,迟奚祉瞥了他一眼,指腹抹过下颌线和侧脸的交汇处,一道淡淡的抓痕渗出来些血渍,邬琅偷偷瞄了一眼,咽了口口水就不敢直视主子的脸,埋着头。 迟奚祉将袖口的衣襟挽起,邬琅的视线正好看到,他立马会意,凑近迟奚祉,悄声道:“主子,是楚王,他现在在左手边过去的第四间厢房内。” 邬琅想起什么,脸色变了变,接着道:“不过,楚王现在好像已经痛晕了过去……” —— 进到第四间厢房,室内的血腥味浓重,一入眼的就是一滩的血水聚在地面上,渗进地毯里面,再抬眼,就能够看到床榻上仰面昏躺过去的男子,以及他大腿上濡湿一片的红色。 迟奚祉沉着脸,微眯的凤眸被烛火照出眼底的愠意。 邬琅大概也知道自家主子现在的心情,于是他大着胆子,将刚刚元知酌手里掉落的那把短刀呈在了迟奚祉的面前。 主子行凶,他递刀子。 迟奚祉掀起眼皮,懒懒地轻扫过去,接着沾了血渍的长指捏起那把短刀,他修长的手指骨分明,似上好的玉料。尾指上的戒指抵在刀锋上,似乎只要倾斜一分,就能割破他冷白的皮肤。 片刻,迟奚祉走近了那张床榻,漫不经心道:“等一下叫人去楚王府上通知楚王妃过来。” 这样的好戏肯定不能就草草结束。 邬琅怔了一瞬,还在想自家主子什么时候这么仁慈宽厚了,结果他抬头的时候,便看到那把沾了血的刀插进了楚王另一条完好的大腿。 楚王闷哼了一声,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接着像个死尸一样躺着不动,鲜艳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顺着楚王微屈的大腿,在床榻上开出娇艳曼陀罗般。 “没听到?”迟奚祉扯唇问道,他将手里的刀仍在了血泊中,发出“汀啷”一声脆响。 邬琅战栗了一下肩,垂下头,“是。” 当邬琅以为就此结束的时候,迟奚祉又抬脚,在楚王伤口已经凝固了些的那条腿上踩了下去,黑缎鞋还往下拧了拧,毫不留情。 楚王那条腿怕是得废…… —— 夜色沉寂,夜幕浓稠,降下的雪粒没了微光,被无尽的墨色吞噬,街道小巷传来野猫的嘶吼声,俯瞰京城,只有一处宅院里还灯火通亮。 元府内。 几人围坐在厅堂内,主位上坐着元穆和尤氏,左手边坐着一位身穿戎装的男子,剑眉星目,身上带着不似边关大将的粗狂幽野,反而气质温和儒雅。 尤氏的面色憔悴,她为了迎接儿子回家,特意穿了身红紫的绣花裙,本是衬人肤色的衣服,此刻却有些显老气。 元知酌失踪后,她提着的一个心就没有放下来过,不时地抬眸向外望着,一旁的元穆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将手覆盖在自家夫人的手背上,安抚道:“酌儿会没事的。” 正值多事之秋,北燕的势力日益壮大,而北府军的指挥使——元邑楼,在前不久的乌达卡战役一举斩下敌军将首,使得敌军向后撤离了三百里地,退到了鄂霍湖的后面。 这让元邑楼的名字在北燕出尽了风头,他这次班师回朝,朝廷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盯着元府,皇帝以病告假,神龙见尾不见首,便由元穆主持招待三军。 即使宾客散去,到了深夜,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府寻人。 元知酌的身份还未坐实,若是被传出下落不明这样的言论,对元氏和朝廷都不是好事。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几人一齐抬头看去,元邑楼认出了来人,他瞳孔放大了些,赶忙站起身,询问道:“洛白,小妹她……” 叫做洛白的男子,一袭黑衣,带着面罩和斗篷,他进门先是行了礼,方才开口答道:“娘娘无碍,已经安然回宫,陛下差属下来告诉元尚书和夫人一声。” 尤氏原本半撑着桌角站起身,洛白的话像是定海神针,让她的心落回了原处,她低低呢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元穆关心道:“那我们何时可以去看看酌儿?” 尤氏听到这话,眼睛也多了几分希冀,她也看向洛白。 洛白向来沉默寡言,只答了两个字:“不知。” 元家人还想问些什么,洛白就已微微颔首,打断他们,“属下只是个报信的,其它一律不知。”迅速告辞过后,洛白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元邑楼安慰道:“爹爹,娘亲,酌儿无事就是幸事,陛下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咱们不必担心。” —— 第33章 仄转平 邬琅走在前头引路,他手里提着巡夜的宫灯,缃黄的光线照亮了琉璃壁上的雕龙,他脚步轻缓似乎是怕惊扰了夜里打盹的猫儿。 迟奚祉身姿如玉,脊背挺拔似松,藏墨色的狐氅上的孔雀羽在微弱的光亮下呈现出斑斓的颜色,衬得他肌肤如雪,薄唇如血。 御靴踏在刚凝结的玉尘上,“吱呀吱呀”作响,寂静的夜色被衬得更加孤寂了。 定睛瞧着,迟奚祉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儿,被他用狐氅裹藏起来,只露出了半张小脸在他的肩颈处,不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那姑娘面容娇艳,神情恬淡,睫羽阖在眼帘上,雪腮透着淡淡的银珠红,不施金器玉饰,一头乌发散落在她的身前,和氅衣的墨色融合在一起。 冷冽的朔风一吹,直直叫人发颤。 大掌帮她挡住了面前的风,受阻的凛风却将她的青丝撩起,卷到身后,飞舞着和迟奚祉束起的长发交缠,竟徒生出缠绵悱恻之意。 她像是只需消静静地安睡着,便会有人爱她、惜她,周遭皆是昏沉的暗色,偶时,一丝光亮晃到她的身上,黑白的水墨画中,唯她是心头赤血染出来的朱殷,纯粹而艳丽。 进到宫殿内,厚重的大门便被关上。 陈太医早早地得令,候在了鸾禧宫的偏殿内,上位一进宫他便被通知进到正殿。 迟奚祉将人抱放到软榻上,他起身时却被勾住衣襟,低眸垂看,元知酌的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袖口下摆。 迟奚祉腾出另一只手想要拨开她的细指,他只是撩勾了一下,那只小手便攀上了他的手背。 陈太医将求助的眼光看向一旁的邬琅,他却见势扭过头、背过身不看不管,像是在张望鸾禧宫里的陈设。 宫里头最懂圣上心意的就是邬琅,他都不劝,陈太医便只能闭嘴不说话。 迟奚祉的长指搭在元知酌的指骨上,轻轻摁了摁,想让她松开,接着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翻过来,便想要抽身离开。 结果那只小手变作了紧紧抓住他的尾指,迟奚祉掀眸凝视着元知酌安然的面容,无奈道:“乖,松开。” 这话听着像是夫妻间的亲昵,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外人听着也摸不清上位到底是要人松开还是不松。 陈太医往邬琅那边挪了一小步,用手肘撞了邬琅一下。 邬琅打着哈切看向陈太医,对方的眼神里明晃晃的写着:圣意难揣,想个法子,求人水火。 邬琅却像是染了瘟疫似的缩了一下手,往旁撤了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任由陈太医宽大的袍子在半空中瞎摆,看着十分滑稽。 拉扯间,元知酌手腕上的袖口滑落下去,白嫩的手臂裸露出来,上面缠着几圈涨起的红痕,隐约泛着青紫色,像是和田玉生了不该有的霉菌,看着都触目惊心。 迟奚祉只是一眼,便将床上的人又重新抱起来,拢在身上,指腹轻轻地摩挲在元知酌的腕臂上,接着将她后脑勺的发丝拨开,轻唤道:“陈太医。” “哎,臣在。”陈太医拢神,抚了下袖摆,上前跪到床榻侧,他凝目看着露出来的肿包,皱了皱眉头。 …… “回陛下,肉眼只是轻伤,卧时慎复磕碰,日以擦药不碰水即可。”陈太医将创药和一瓶活血化瘀的药一并放置在小桌上。 迟奚祉将怀里人儿的头发整理回去,他轻点了点头:“下去罢。” 邬琅将殿门关上,而后跟着陈太医的后面。 宫人在前面打灯,陈太医听到后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嗤了一下鼻,大步流星往前走。 可还是被邬琅追了上来,他陪笑道:“陈太医如今倒也学会了察言观色。” 他指的是那瓶多出来的活血化瘀的药。 陈太医不领情,他嫌弃地甩了甩邬琅碰过的衣袖,嘲弄回去:“邬侍卫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自然不懂我们底下人的举步维艰。” 邬琅不但没敛笑,反而凑近到了陈太医的身旁,他道:“陈太医今后怕也是要平步青云了。” 此言一出,陈太医的脸青了几分,他停下脚步,邬琅挥挥手,示意那群宫人先走开。 陈太医问道:“什么意思?” 邬琅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却没有回答。 四下无人,陈太医突然变得大胆起来,不似平日的谨言慎行,“娘娘头上的伤可是陛下有意——” 他话还未说完,邬琅便打断了,“雪地里走路,陈太医莫让泥水脏了鞋,小心为好。” 雪花虽是至纯至圣的白色,但是只需要一丁点的污泥,便能毁掉整片的纯洁。 犹如逆风执炬,定有烧手之患。 陈太医踉跄了一步,被邬琅扶住,他抬头看去,邬琅的笑浅淡,透着深夜的诡谲。 —— 元知酌悠悠转醒,她的眼眸里珠光溅闪,朦胧着眼,眉心隐隐发痛,她想要换个睡姿,却被人扶住脑袋,温热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轻纱。 “别动。”一道低醇的男声落在耳畔近处,带着晨醒的沙哑。 元知酌愣住,她记忆起了什么,生死逃亡的一刻似乎还在眼前,她猛地挣开稳住她脑袋的大掌,坐起身来往床榻内侧退着,直到纤细的蝴蝶骨抵上雕龙刻纹的床柱。她接着扯过一旁的锦被,盖在自己的身上,动作迅速流畅。 疾道:“你是何人?” 迟奚祉微微掀起狭长的凤眸,目光落在蜷缩在角落里的元知酌身上,她跟受了惊的麋鹿般。 迟奚祉换做仰面躺着,屈指揉在太阳穴上,或轻或重地摁着,片刻,他半阖着眸轻言道:“朕的皇后是要跟朕玩话本里的一套吗?” “还是又怕朕罚你?” 元知酌回想起了昨夜那登徒子的话,放下了些戒备,她不排斥面前这个人的气息,于是嗫喏了一下唇瓣,“你便是北燕的皇帝,我的……”她犹豫一阵,才将那二字吐出口:“夫君?” 第34章 君意轻 她的话轻而缓,温吞中带着点上挑,挠在人的心尖上,隐隐发痒。 听到这话,迟奚祉揉压太阳穴的长指顿住,他坐起身,宽大的寝衣带子松散,微微露出精致的琵琶骨,还有小片精硕的胸膛。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光影浮沉错乱,迟奚祉整个身子背着微弱的光,黯色里辨不清神色,只是有些懒倦的眼眸直直地扫在元知酌的身上,不走心但却带着股压迫人的狠劲儿,难以忽视。 元知酌被他的眼神吓到,对上眼的一刹,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缝隙中溜进来细微的凛风,莫名的怵意爬上后背,她的手紧紧拽在身前的锦被上,指骨发白。 迟奚祉看着她湿润的眼和紧绷的脖颈线条,倏地一笑,点点星光在眸底绽开,散了散阴冷,他倾身欺近有些迷茫的元知酌,低沉着嗓子,“嗯,朕是你的夫君。” 好看的一张俊脸放大在眼前,元知酌有些缓不过来,慌乱地点下头,心尖颤了颤,她嗡着声音,“那……我是谁?” 说完,她就止不住地咳了几声,脸颊失了些血色,眼尾却烧得更甚,秾艳潮湿一片。 迟奚祉对着她微微歪头,墨发落在她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肌肤,带着独特的迦南香,不浓不淡,引她战栗。 他淡淡道:“你自然是朕的妻子。” 元知酌屏着息,声音弱了些,“我的意思是……我叫什么名字?” 迟奚祉的目光始终黏在她的身上,审视里藏着几分压迫,忽而,他伸手剐蹭了一下她的鼻尖,低笑出声,不明不白地来了一句:“当真失忆了?” 元知酌仰头,迷糊劲儿还没有缓过来,缓慢地点点头,承认道:“好像是的……”她脑袋里没有任何人的记忆,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迟奚祉眸光微闪,他抬手捏了一下元知酌的脸颊,看着她雪腮上多了点颜色,而后帮她把脸上沾着的发丝撩开,没再调笑她,温和地告诉她,“你姓元,叫元知酌。” 说完,迟奚祉倾身扯开她捏在锦被上的手,一根一根将她握拳的纤指摊开后,垂眸在她的手心一笔一画勾写着,“你的父亲是京城兵部尚书元穆,你是元家的独女,母亲尤氏,前太师之女,你还有一个哥哥叫元邑楼,是北燕北府军的指挥使。” 他将几人的名字一一写完后,顿住,抬眸凝视着她,“先知道这些,其余的朕会慢慢告诉你。” 元知酌被他有些冷淡的眸光定住,须臾,她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想要将手抽回来。 迟奚祉却将她一把拽进怀里,有些泛凉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指尖亲昵地摩挲了下她的耳垂,意态凉薄,“失忆这件事除开朕,酌儿不可与身边任何人说。” 元知酌不解,蹙了蹙眉,下意识问:“为什么?” 迟奚祉逼近她微张的唇瓣,却未亲上去,只是郑重道:“因为,普天之下你可信、可靠、可依赖之人,只有你的夫君一人。” “只有朕能保你无虞,他们都心怀不轨。” 话落,室内静谧如寂,外面的天还未全亮,微弱的夜光几近没有,床榻的柱子上镶嵌着几颗夜明珠,拓下的晦暗在两人之间,光影蹿过缝隙,变得不清不白。 迟奚祉眼角生着颗赤红的泪痣,随着他眼眸眨动而多了几分风情,格外的蛊惑心魄。 惊鸿一瞥,耳畔呢喃,她山空空,但此刻春风一绿,心湖的兵荒马乱多少来的有点不合时宜。 从他起身的那一刻,他身上的凉意就漫上她的周遭,隔着稀薄的距离,每一个动作,暧昧又恪守最后一厘的安全,让她难以忽视、不得抗拒。 元知酌回过神,便想要躲闪,上身被禁锢着,只能仰着头离他远点,眼看着后脑勺就要撞到床柱上,就被男人的手挡在后面,即使这样,她还是磕得有些疼。 本就含着水光的杏花眸更是泪花闪闪,弱柳之势,惹人怜爱。 迟奚祉挡在元知酌后脑的手翻过来,握着细嫩的后颈将人抵在怀里,他压低眉骨去看,“你脑袋后面有伤,别再磕到了,疼吗?” 感受到他的手在拨她的头发,元知酌下意识摇头,却被箍住,“别动,朕看看。” 元知酌突然关心地问了一句,很无厘头的,“脑袋后面会掉头发吗?” 那个地方还是有些肿,她的头皮白,那个伤口到现在也是红红的,昨夜冷敷过,但淤血还是没有散尽。 迟奚祉听到她的话哑笑了声,打趣道:“不会,若是头发少朕也不会拨弄这么久。” 此时,殿外传来叩门声,邓公公的嗓音轻细,“陛下,该上早朝了。” 迟奚祉淡淡地应了声,他翻弄元知酌头发的手变作捧着她的脸,他似乎格外偏爱她的耳珠,此刻他的指尖再次碰了上去,两指捻玩着。 要是能有个法子将她绑在裤腰带上就好了,他去哪里都能带着她,别人也休想觊觎她一分一毫。 迟奚祉垂着眸,脸上笑意淡了许多,几分审视,几分沉思,凝目看了她许久。 穿堂风掠动竹影,雪声簌簌,光影昏暗的床榻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黏浊。 都说伴君如伴虎,元知酌搞不清自己夫君的脾性,被他弄得不知所措,起初还能与他对视一番,不一会儿她便败下阵,颤着长睫躲闪开,秀脸骤然绯红如芙蓉面。 直到外面邓公公再催促了一道,迟奚祉才松开手,本想要吻元知酌的唇,想起什么,退而求次触了触她眼尾。 再次提醒她,“记住朕说的话。” 元知酌对他很是依赖但又有些防备,她现在朦朦胧胧,不懂得收敛起情绪,迟奚祉两三眼就看清了她的那些小心思。 他揉着手底下细嫩柔软的肌肤,嗓音低沉悠缓,亲在她的耳侧,“跟朕说你会做到的。” 元知酌显然没听进去,她不明白面前的夫君为什么奇奇怪怪,只是敷衍着点头。 第35章 迷雾迭 迟奚祉有些不满,漆黑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捏玩她脸颊的手用了点力,在她吃痛聚神的时候撤开,屈指又在她手背上轻敲了两下,固执道:“说完整。” 褪去了那股惧怕反扑回来,心底升起一丝恐意,元知酌愣住,扶着被掐疼的脸看向他,他嘴角的笑虽然没有下来过,可是眸色沉沉丝毫没有笑意,居于人下,元知酌没有选择硬刚,软下声音,“我会听你的话,做到你说的话。” 她只要稍稍顺着他的意,他刚起点势的脾气就烟消云散。 “你多歇会儿,天亮些再起,醒了叫陈太医再瞧瞧,该喝的药也不能落下。”迟奚祉展笑,嘱咐完便没再为难人,掀开纱幔下床。 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元知酌并没有躺下,而是双手撑在软榻上,外边点起了微微的烛灯,隔着几层轻透的丝绸,还有扇屏风,光传进来,她忽视掉屏风外边走动的人影,盯在那个高大的身影上,思考的出神。 她的夫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来来往往的侍从都放轻了步子,只有不断消失又倾泻的日光,配上衣料摩擦,一种哑剧的热闹浮现开来,而元知酌的脑海中还回放着昨夜到今早的所有声音。 登徒子,染血刀,还有一个——新夫君。 重重叠叠,怪诞靡乱。 直到殿内归于宁静,烛火大灭了一半,没了人的遮挡,自然光全部透过槅门洒进来,元知酌拢回神,动了动坐的有些僵直的身子。 —— 迟奚祉懒散地半倚在龙辇上,单手撑着眉骨,他唤道:“邓蕴祥。” “奴婢在。”邓蕴祥迈着细碎的步子,凑近了龙辇些。 迟奚祉略长的眼尾挑起一点,低着视线,把玩着中指上的赤金戒指,上面雕刻出二龙抢珠,想起来什么,他漫不经心吩咐:“将鸾禧宫的宫人都换一批新的,要不多嘴的,旧的遣散出宫去。” 邓蕴祥也不多问,垂头应下:“是。” —— 越想脑袋越乱。 元知酌没有了睡意,她跪坐在床榻上,起身将一侧的幔帐挂上金钩,接着从锦被里探出腿来,想去够脚踏上的绣鞋。 只是刚探出半只脚,裤腿因为牵扯而微微上掀,她一低头就看到了脚踝上红紫的勒痕,白皙的脚踝两侧微微擦破了皮,溢出的血珠凝结成了小块状的血痂,像是爬了一圈的千足虫,上面抹了层淡黄色的膏药。 元知酌怔了下,弯下腰去碰,身上的寝衣也跟着上缩,手腕上几圈同样的痕迹跟着显露了出来,她看着这些来历不明的伤痕,小脸上的血色褪得更彻底,蹙眉盯着发了会儿愣。 她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 细碎的光亮零洒在她的眼瞳,透亮的像是琉璃球,她对外唤道:“来人。” 很快外面进来两个宫女,福礼,问道:“娘娘可是要起身洗漱?” 元知酌轻点了下头,宫女起身,将另一侧的窗幔挂上去,元知酌将寝衣往下拉了拉,遮住那些紫红色的印子,穿上绣鞋往外边走,一面打量着寝殿,她的手指从一个角雕上拂过,记着迟奚祉的话,一面不经意地问:“我来这宫里多久了。” 宫女跟着她的后头,答得清清楚楚,“回娘娘,一月余九天。” 绕过画屏,踏上台阶,听着他们的称谓,元知酌又问:“我可有册封?” 两位宫女相视一眼,迟疑了,“这……” 面前的主子会成为他们北燕的中宫皇后,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自打她进宫大家就默认了。 元知酌落座在梳妆镜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的样貌,一边的脸似乎有些肿起,她侧着头观察了阵,眼波又流转到她们身上,“怎么不说话了,我难道很不好相处?” 她们的头立刻摇成了拨浪鼓,回答道:“不是不是。” “嗯?”元知酌眼眸里淡淡的,没有情绪起伏。 其中一位宫女的胆子大些,辩解道:“不是不好相处,只是娘娘不爱同宫里人亲近,也……不太与奴婢们说话。” 元知酌的长发如瀑,泄洒在玫瑰椅上,随着她懒散的动作而飘逸开,好似幽谷里缓缓流淌的溪流。 她支着下颚,又问回之前的话茬:“那我到底册封了没?”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疏离,她软了软腔调,担保道:“实话实说,我不会责怪你们。” 宫女犹豫道:“还没……” 嗯,那这就对得上了。 元知酌纤眉微挑,没再追问这个话题,“你们去把窗户开开。” 烧了一夜的碳火没透气,殿内有些沉闷,一呼一吸间,元知酌觉得烧喉,喉间的痒意立马化作撕心裂肺的阵阵咳声。 宫女又没动,元知酌思量了这话一番,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微微蹙起眉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陛下吩咐了,娘娘身子弱,冬日里寒风浸肌,便——不让擅自开窗。”话罢,宫女连头都不敢抬起。 元知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有些难看,这算哪门子皇后?一点实权都没有。 她拧了拧眉骨,忽而长吁了一口气,没为难人,“那你们去帮我打盆温水来可行?” “是。”两人退下去。 元知酌从紫檀描金牡丹妆奁里挑了根细簪,将乌发绾起,她好奇地打量着殿内的装潢,想要借助这些回想起点记忆,却是都记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陌生的很。 走到长案旁的时候,镇尺下的本色贡笺上用朱墨写了一句诗,字体娟秀但收笔又透着飘逸—— 红冷绿燠身如萍,月寒日暖煎人寿。 元知酌低低念了出来,将手指抚在上面,诗句既无平仄也不押韵。 朱墨吸睛但也忌讳,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用如此浓艳的笔墨写下这等话语? 一时间胸闷气短,她便抬手将近侧的小窗打开,冬风疾劲,将那张压得不严实的贡笺吹飞,室内的纸张“哗哗”作响。 元知酌望着殿外的雾气,竟也生出迷雾迭迭的错觉。 第36章 身似萍 山朦胧,水朦胧,人困其中。 风实在太大,吹得世界狂乱,不得已,她只得将窗再次阖上。 一下子,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元知酌将吹到地上的贡笺一张一张拾起来,放回到案桌上,她将纸张的褶皱处抚平,想要重新压回到镇尺下。 却瞧见五色粉笺上枯墨写着两个名字—— 元知酌 迟奚祉 一旁还用工笔画了几支描金边的红豆,艳果绿枝,蜿蜒几许,引雀蝶舞。 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看着,应是热恋暧昧时,闲来无事,舞文弄墨,才写画下这缠绵悱恻的东西。 此时,虚掩的殿门被推开,两个宫女端着水盆进来,元知酌敛神,将贡笺压回原位。 宫女打湿洗脸帕,元知酌瞧着她们的面孔,不是刚刚的那两个宫女,询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碧瑛。” “奴婢远烟。” 元知酌将手打湿,葱白的指尖点在水面上,轻轻一动,便荡开圈圈的涟漪波纹,她听着她们声音,也不大像之前进来的,又问:“刚刚进来的那两位宫人呢?” 碧瑛带彩象牙梳为她顺了顺长发,回道:“她们有别的事,忙去了。” 碧瑛先是打开了一个妆匣,里面放着的是一些镯子,她顿了顿,转而去开另外一个,似乎不太熟悉。 元知酌看着她,眉眼冷淡,轻声道:“簪子在你左手边的第四个盒子里。” 碧瑛听到后,很明显地身体僵住了。 元知酌姿态随意,没在意这个细节,只是用帕子擦净手上的水珠,和她们搭话,“你们伺候我多久了?” 半晌,两人都没有回话,元知酌取了只翠玉手镯,给她们找着台阶下,“是记不清了吗?” 远烟和碧瑛相视了一眼,尬笑了声,碧瑛答道:“是——时间太久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元知酌问着无趣,她转了转了满色的翡翠手镯,刚穿进五指,还未落到手腕上,想起手上的伤,她又给取了下来,放回到镯盒里。 —— 早饭过后,元知酌便想要出鸾禧宫去看看,刚要踏出门,就被殿外守着的侍卫拦下,“娘娘,今日风大,您还是在宫里歇着。” 元知酌抬眸对上去,却没给面子,嗓音清淡,“走开。” 不远处为首的洛白听到这边的声音,他踱步而来,向下属问道:“怎么了?” 下属言简意赅,“皇后娘娘想要出去。” 洛白闻言看向元知酌,他戴着半边的面具,鎏金式的一支蝴蝶,翅膀纹路间镶嵌银珠,凸起的一段翅膀蹁跹到耳廓,如泼水绸缎般的长须绕过鼻梁蜿蜒至另一侧的发尾里。 洛白冷着的脸并没有因为看到元知酌而变温和,他拢手微微俯身行礼,“陛下有令,娘娘偶感风寒,凤体有恙,外人一律不得见,娘娘也不许踏离鸾禧宫半步。” 比起刚刚那两人的话,洛白说的直截了当,拿迟奚祉的名来压她,丝毫没有人情味。 元知酌听罢微挑眉,她也不是个软柿子,倚在门框上,面沉如水,明明眼底冷漠,嘴上却还是饶有趣味道:“我若是定要出去呢?” 洛白又是一礼,“属下只能强留娘娘了。” 先礼后兵,倒也生趣。 两人无声对峙了一番,一个冷眉打量,一个面无表情。 “出去。”元知酌涂上了胭脂的红唇轻动。 洛白没反应过来,面具下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已经在外面了。 元知酌往外眺望了一眼,微微侧开身,斜睨了眼屋内的宫女,重复道:“出去。” 厚重的槅门重新被合上,殿内也并不安静,元知酌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琉璃窗外来来往往巡视的侍卫。 空旷的殿内刚续上沉香,安神的气味显得寂寥,隐隐的缭烟飘出来,沉到钧釉香炉下面。 元知酌失了记忆,本就心慌,刚刚与那些人的一番交流,每个人似乎都揣着秘密,不敢多言一句,更让她很是没底,怀疑和猜忌涌上心头。 此刻,她独坐在茶桌前,她捏紧了手里的茶杯,里头没有一丝的茶水,层层叠叠的冰裂纹碎在釉面上,她凸出的指骨处发白,淡淡的青筋泛起在薄皮下。 殿内安静,似乎连遭身的尘埃也少了些,元知酌的脊背瘦削,身只影单,偌大的皇宫里,雕龙画凤,紫栋金梁,她真就身似浮萍。 即使再过不愿意,元知酌也不得不承认,她唯一的根蒂系在这个“不认识”的夫君身上,他不在,她便任风吹雨打,飘零不定。 受其恩泽,承其因果,她受他庇护,也定要任他圈禁。 这是元知酌醒来后,弄明白的第一个道理。 —— 乾宁宫前殿。 “调查清楚了吗?”迟奚祉站定在窗前,凤眸看着走远的人。 朱红的直棂窗向外开着,风雪刚止,外面的空地还余留水渍,丹墀的台阶上有一粒人影向下走着,甲胄披身,即使天气不大好,但是那人身上的流云铠甲却萦绕着金光。 邬琅站在一侧垂眉,他将手里的一支烧蓝珠花钗送到迟奚祉的手边,“主子,这是在元府琼晚阁地上发现的,应该是皇后娘娘掉落的。” 迟奚祉接过,拿在手里,他左手抚在钗子下面的流苏上,蝴蝶的坠子便在半空中晃动,提溜灵动。 “娘娘身边那个名叫秋蕊的丫鬟已经醒了,我假意与她说娘娘走失,几番套话得知——”邬琅顿了顿,接着道:“一切都是娘娘计谋的。” 迟奚祉侧眸冷了冷,邬琅又加了一句,“不过,楚王的出现应该不在娘娘的计划之中,如果没有他,娘娘兴许已经出京往南去了。” 邬琅也觉得神奇,一环扣一环,他们平日里三步一喘、两步一咳的皇后娘娘,既能够不动声色地谋划出逃京,还能够保证天时地利与人和。 若不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楚王作妖,他们现在怕是要满北燕的去找他们的皇后娘娘,将这天下弄得天翻地覆,想着又有些后怕。 第37章 囚鸾宫 不过,元知酌若不支开那群暗卫,楚王也不会有机可寻。 只能说,有因就有果。 迟奚祉的指尖撩过那只小小的提溜,微微用力,就将它扯断了,露出接口处的软银来,那只玲珑的提溜掉落在地上的缝隙中。 睨了一眼,迟奚祉嘴角扯笑。 她也真是能耐。 “叫洛白守好她,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有第二次。”迟奚祉停下手里的动作,视线往那只烧蓝珠花钗上看,想着元知酌现在的状况,绯唇微微启阖道:“那个丫鬟找人看着,不要让她跑出来了。” “是。”邬琅声音压低了些,窃语道:“主子,楚王那边叫了太医院一半的太医过去,昨夜一晚上灯火通明,求得及时,那腿堪堪保住,只是今后怕也不能骑马打仗了。” 邬琅是暗卫,这些事理应外头呈报上来,但是关乎鸾禧宫那位的,他总是会多留三分意。 迟奚祉眉眼清隽,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政事繁忙,迟奚祉直到半夜露深才去到鸾禧宫。 元知酌中午无事,小憩到了黄昏后半,直到宫人叩门,才将她幽幽唤醒,此刻也无睡意,便随意从书架上拿了本册子,坐在窗楣边看。 外头传来开门声,元知酌撑着脸侧,淡声道:“不必添烛了,我就去睡。” 脚步声还在靠近,元知酌才施施然支起身子看过去,她卸下了白日的华服,单就是一身的素衣,柔顺的长发搭在肩头,细腿搁在椅腿上,寝衣上滑,露出莹白的一节小腿。 像是一只华贵娇养的猫儿。 见到来的人,她微微怔住,下意识便喊道:“陛下……”她没想到他深夜了,他还会到她这来儿来。 迟奚祉行近,将身上外袍的带子解了,放在一旁,他盯着她手里的书,走近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元知酌将芸签夹进书页里,书本放回到书架子上,懒懒叹道:“这宫里能有什么事做?” 看着他踏上脚踏,元知酌下意识便拢着寝衣,往旁边撤了撤,让出一半的位置来。 她再看向迟奚祉的时候,发现他就站在脚踏处没再往上,迟奚祉半眯凤眸,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似笑非笑的。 后背无端冒起寒意,元知酌始料不及地问道:“怎……怎么了?” 迟奚祉眼底浓墨一片,阴恻恻地问道:“躲什么?” 元知酌觉得冤枉,张着嘴驳道:“我没躲,只是给你让个位置。”殿内进来的宫人见此情景也没添烛,邓蕴祥扬了扬手,他们便撤了下去,明亮的室内只剩元知酌和迟奚祉两人。 迟奚祉单手解着常服上的玉扣,面上的阴郁散了些,泛着淡红的薄唇勾笑,“朕的皇后如此贴心?” 本应该是夸奖的话,他的尾调上扬起来,变成了质询。 元知酌觉得荡漾在半空中的脚有些冷,默不作声地将脚缩回,整个人躲在椅榻的一侧,有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些,另一边空出一半多的位置来。 可迟奚祉坐上来的一刻,长臂一撩就将她勾到了怀里,没了往日里那些珠钗银簪,他的下颌直直地抵在她暄软的发顶,询问道:“对朕有怨气?” 早上离开的时候,她还娇娇软软的,任他摆弄,怎么一天就变得不认人了,若不是她的眼底澄澈明亮,无半点厌恶,他都差点以为她恢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 元知酌回想起什么,手肘抻了一下身前人的臂膀,她幽幽道:“陛下不如将这‘鸾禧宫’改为‘囚鸾宫’好了,反正这鸾也出不去。” 迟奚祉环着她的手抬起,带着外头凉意的手抚上她的侧额,把她脸颊旁垂落的青丝顺到耳后,随后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她颈侧的皮肤。 听了她的抱怨,他眸子一暗,只是又想到了白日里邬琅的那些话,心底也挫起了一点儿火气,于是他散漫地随着她的话应道:“好啊,明日朕便让总管太监去办,把‘鸾禧宫’改为‘囚鸾宫’。” 元知酌开玩笑的脸冷下来,纤眉一蹙,她拳头打在面前人的胸膛上,没使什么力,嗔怪他,“变态呀你,哪有人的宫殿会取这样离经叛道的名字。” 她又揶揄道:“陛下是被人奉承久了,连话里的意思都听不懂了吗?”顿了顿,她声线转凉,尾音放慢强调:“我的意思是,我想要出去。” 倏地,元知酌的下巴被人挑起,迟奚祉压低眉骨盯着她,屈起的长指摩挲着她下巴的软肉,沉着嗓子说道:“怎么跟朕说话呢?” 元知酌被关了一天,人静了不少,也精了不少,她主动将下颌抵在他的指尖,抬眸去看他,辨认一番后,有恃无恐,“陛下,我只是失忆了,没傻,分的清什么样的语气是真生气,什么样的是狐假虎威。”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得意极了,“而你,是狐假虎威。” 她的面上不施粉黛,音娇声缓,隐隐含笑的杏花眸弯起,娇憨顽皮,但又惹而不怒,分寸火候把握的极好。 暗流在两人之间蔓延开,他们互相试探、互相撩勾,却不越雷池半步,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败下阵,好赢下这新开场的第一局。 迟奚祉轻笑,目光带上了侵略性,他微微低下头,修长如玉的手将她往上抬了抬,好让他的呼吸与她交缠,随后慢词慢句,“那皇后猜猜,朕会不会亲你?” 元知酌的手握上他的长指,微微用力将勾住她下颌的手拂开,头却往上靠得更近,挑衅他,“不会。” 这时候,早就分不清是谁主导场面了,泾渭两河开始交融。 迟奚祉笑意更甚,他垂着头,眼看着就要吻下来了,元知酌偏过头,后仰着身子,躲开了他的亲吻。 美人计最是难逃,枭雄也不会例外。 得逞后的元知酌笑出声,花枝乱颤的,喉管里震出来音质似檐上银铃,“陛下,我都说了不会。” 第38章 温柔乡 迟奚祉颤了颤睫羽,侧眸也笑出声来,片刻才问:“就这么想出去?” 元知酌觉得有戏,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过来,让朕亲一下。”他一退再退,显然进入了温柔乡。 眼看攻下一城,元知酌却摇起了头,意态坚决道:“不要。” 迟奚祉微微挑眉,似乎在看她能再编出什么花来。 “你我明明还未成婚,我也没有册封礼,陛下凭什么亲我?” “这是想要名分?” 元知酌微微仰起下颌,骄纵得很,大大方方承认,“是。” 她的眼尾总是带着点似有似无的红意,笑起来时微微上挑,朦着烟雨的眸子也总是缠绵着柔情万种,但就是不入心,即使是此刻为自己谋求名分,她也毫无欣喜之意,最多是夹杂着一点可有可无的期待。 像是赢筹码般的。 迟奚祉看着她这副故作可人的样子,也没有戳破,手指替她拂了拂额鬓的碎发,开口哄她道:“婚服你失忆前就已经选好了,改日朕便带你去瞧瞧进程,婚服一好,朕便以江山为聘、天下为媒,迎娶朕的皇后。” “陛下娶我,是权宜之计还是形势所迫?”元知酌目光灼灼,她背倚在软靠上,脚并在一起,宽大的裤脚上滑,露出脚踝上可怖的擦伤划痕,蹙了蹙眉又离迟奚祉远了些。 话锋转的突然,她问的话没有用上一个好词,这也不是自嘲,她说的随意。 但也怪不得她,而是帝王家恐是难生真情实意的,“皇后”只是一个衡量家世地位的天平而已,比喜欢更重要的是合适,她可能就是算盘上刚刚需要的那颗算珠而已。 迟奚祉静静地看着她,平静到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只道:“吾心所向,吾身所往。” 话音落,两人都没有移开视线,屋外的雪应是又停了,房檐上积了层层玉尘,顺着金瓦落下来,摔进枯丛中,闹出不小动静。 和迟奚祉这样对视着,元知酌心底莫名多了抹心虚,片刻,她扭过头去,像是替他解围,生硬地解释道:“陛下金枝玉叶,陛下之心亦是国心,陛下所向亦是国向,义之所趋,国之所需。” 呵, 真扯! 硬生生将个人情爱讲成了家国情怀。 倘若还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博弈,那么这一局,是元知酌先落下阵。 迟奚祉被她的牵强人意给气到了,她总是这般煞风景,上一秒勾着他的魂要他给册封,下一秒又不解风情地打回他的示好。 她坚硬的外壳里,包裹着一颗柔软的心,能破壳而入的东西极其有限。失忆前是如此,失忆后也不改。 迟奚祉睨着她冷漠的侧脸,都不曾动,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平淡地拆穿她:“,酌儿,你在害怕。” 元知酌像是被戳破了那张遮羞纸,她偏过去的头都不敢转回来看他,指尖扯下上缩的寝衣,握在掌心,掐进肉里,提醒自己不要自乱阵脚了。 一天的时间,她就判若两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从前的那股子劲儿又回来了。 迟奚祉像是将元知酌一切的脆弱和防备都收进眼底,没有再追求她的回答。 她总是一边要别人掏心掏肺,一边自己又作壁上观。 迟奚祉知道她的嘴是撬不开的,低垂的视线看到了她一直缩起的脚便站起身了,行至外面拿了什么东西又进来,隔间的珠帘晃动碰撞,清灵的声音动人悠空。 随后,元知酌脚踝被抓住,抬起拽直后,被托到半空,温凉的膏体触在她的伤口上,被温热的指腹打着圈抹开,细细麻麻的疼蚀进来,她咬着牙,没有啃声。 “疼就不要忍着。”迟奚祉斜目睨了她一眼,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 元知酌的伤口磨破了皮,消毒的药涂上去、浸入皮下,定是如小虫挠人般的刺痒。 元知酌半敛眸色,她看着他给她上药的动作,想起来了一件事,斟酌了一下,问道:“我这些是怎么……弄的?” 她问得有些犹豫,迟奚祉忽而就想要逗逗她,“你觉得是怎么弄的?” 他涂药的神情专注认真,摇曳的火光将人的轮廓晃的朦胧清冷,元知酌蹙了蹙,看着他卖关子的语气,又想起了她醒来后他对自己讲的第一句话,心里又笃定了几分,缄默一阵,她轻言软语规劝道:“你以后少玩话本上的那些腌臜,真的挺疼的。” 迟奚祉的食指上沾染了黄棕色的药膏,他微微抬手,“另一只脚。” 她说的话隐晦又有些暧昧,迟奚祉的指腹在她小巧滑嫩的脚背上点了点,染笑疑问:“嗯?” 元知酌眯了眯眼睛,把垫在腰后的软枕抱到身前,她上下打量了几眼面前的男子,声音小了些,“那些画册我都看到了。” 不准出鸾禧宫,身边的宫人跟她讲话一问三不知,她百无聊赖,将那些人全都打发出去,便想要找一些以前生活的痕迹。 在正殿里翻翻找找,直到翻开西侧一个箱子的时候,掉出来一本小册子,她拾起来一看,题名——《花营锦阵》,随意翻开一页,五色图配有词一阙。 元知酌先是看到了右上角的词,还未读完,她又瞥到那张五色图上,只看了一眼,便将书合上,放回了原位。 元知酌本就是一个思维活跃的人,失忆后幻想更是如浩瀚宇宙,只要安静下来,奇幻的想法便源源不断地涌脑海。 ——碎碎念 宫里的人都唤她娘娘,而小芙蓉都不敢认,因为没名没分,怕捧得高,摔得惨。小芙蓉这时候还没有爱上迟奚祉,或者依赖大于爱,她只是不排斥迟奚祉,但是她知道她只能依附于迟奚祉,她也要为自己尽量争取点实质性的东西(比如实实在在的凤位),她也明白深宫帝王无心,可又好奇她是怎么到这宫里的,她和这个皇帝是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没有册封也能寄居在鸾禧宫,于是就有了刚刚的一幕。 元*谨慎 步步为营 腹黑*酌。 —— 第39章 玩死她 用晚膳的时候,元知酌便记忆起早上她刚醒来的时候,迟奚祉对她讲的话: 【朕的皇后是要跟朕玩话本里的一套吗?】 【还是怕朕又罚你?】 那时候,元知酌的脑袋已经清醒很多了,她盯着手腕上皮肉翻肿的勒痕,莹白的肤色衬得伤口格外吓人,她仔细回想,心也愈来愈发慌,又想起白日里在木箱子里翻到了那本画册。 里面人就是绑住了手脚的—— 元知酌的心开始剧烈下沉。 他经常会用话本里的那些吗?她不听话,他还会——罚她? 迟奚祉听到她没头没尾的话,化药膏的手一顿,直了身子,终于舍得抬眼正视她,只不过嗓音淡了许多,“什么?” 此刻,脚踝上凉飕飕的药膏让元知酌思路更加清晰,见迟奚祉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她抿了下唇,不打算绕来绕去了,直言闷道:“你以后别在床上拿绳子绑我了。” 说着,她将一直攥着的袖口松开,撸上去后伸到迟奚祉眼前,给他看,软着声调,似乎想要唤起他的一丝人性,“你看,这要是留疤多难看啊。” 迟奚祉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他落在元知酌脚上的手倏地将人拽进了怀里面,不轻不重地掐了掐她的后颈。 迟奚祉此刻黑湛湛的凤眸里面倒映着她的身影,莫名让人觉得心惊肉跳,他低了低头欺近元知酌,漂亮眸子里的光隐去了些,显得冷幽幽的,不像是多么正派的情绪,带着股诡异的恶念。 蓦然,元知酌想到了更重要的东西——迟奚祉是万人之上的帝王,怎容人去恶意揣摩,她讲的话许是触他逆鳞上了。 元知酌迟缓地想起来要明哲保身,她刚想要补充几句,迟奚祉忽而开口问道:“你觉得这是朕弄出来的?” “也不是……”覆水难收,元知酌想着该要怎么补救,梗着脖子,一面说一面打量着他的脸色,“陛下宅心仁厚,对我还这般好,肯定不会是陛下绑的。” 元知酌想要跳过这个闷沉的话题,她将两只手都递到迟奚祉面前,还有些病态白的脸上浮现点点的笑容,谄媚了些,“我这两只手还没有涂药呢。” 心机稀碎。 迟奚祉就看着她不断圆话的样子,阴鸷的脸微微仰了仰,落下来的光打散了些冷戾,他干净的那只手捏住元知酌的双颊,气笑了,“又不想知道是怎么弄的了?” 他有意逗着她玩,元知酌却不想再绕圈子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长长舒了一口浊气,面上有些着急道:“陛下,你就告诉我,这些到底是怎么弄的吧?” 迟奚祉闷着气,看着她不真切的样子,他冷笑道:“酌儿,这些都是你调皮跑出宫被坏人绑架弄出来的。” 这个回答始料未及,元知酌瞳仁放大,心中虽然还有些疑惑,张了张嘴,理智又告诉她,这时候应该闭嘴。 元知酌沉吟了阵,然后干笑了笑,她讨好地将手往迟奚祉面上再晃了晃,像是博同情,“我就说嘛——” 迟奚祉捏她脸的手松开,低头在食指在药罐里勾了抹新的药膏,将她手腕上的衣袖拨上去些,轻轻在她伤口上将药化开。 听着她干巴巴补救的话,迟奚祉笑得低沉,视线攫住她,说道:“不过,你说的那些都是对的。” 元知酌好不容易给自己做好心理防线,他一句话又让她溃堤,“你——” 寄人篱下,碍于他的身份,她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化为一点儿不痛不痒的脾气:“你以后别这样了,我会被你玩死的。” 将她的手翻了个面,瞥到她掌心下陷了那几个指甲印,迟奚祉忽嘲道:“还以为,朕的皇后是个烈性子。” 元知酌想着今后的生活,若是真要想话本里彩绘的那样,她很是崩溃跟苦恼,不禁劝道:“陛下,以后这些玩意儿还是拿去寻别的妃子开心吧,我这破身子真的受不起。” 【陛下,这种闺中密话拿去寻别人开心吧,请回。】迟奚祉想到不久前的不欢而散,往日的不愉快全都涌上心头,叫人难捱。 迟奚祉殷红的唇笑意荡漾又阴森,语气却特轻柔,“朕只有你一个妃子。” 元知酌怔了怔,按着惯性随口而出,满是不在意道:“那就选秀,填满这后宫佳丽三千。” 手腕上猛地一疼,她缩着手就要躲开,“不准动。”迟奚祉的话将她呵住,指腹摁药抹开。 元知酌原本摊开的手微微蜷缩成半拳,被他的话吼住,又将手伸直放回去,她将膝盖拢起,下巴搁在上面,三千青丝散下,宛若蜿蜒的河流枝干在榻上开出生生不息。 元知酌也冷着小脸,脸颊鼓起,带点怨气地盯着迟奚祉给她涂药的动作,敢怒不敢言。 她不清楚自己哪里又惹得这位金枝玉叶不开心了。但至少此刻,迟奚祉在她这里刻下了一个阴晴不定的印象。 —— 鸾禧宫外,宫墙冷清,老树孑立。 金殿之下,邬琅发束金笄,穿了一身锦袍,倚在红柱上,他盯着不远处站的笔直的洛白,心生趣意,于是他双手环胸,走到几步远的洛白身旁,耸肩撞过去,笑着问道:“军营生活可还适应?” 洛白眼睛都没有看他一眼,淡声道:“别到我面前晃。” 夜色沉沉,邬琅盯着他脸上的那张黄金面具,银雪折光,他的面具像是黑暗中的蹁跹的一只蝴蝶,邬琅盯着,哪壶不开提哪壶,调侃道:“你这样的冷性子,皇后娘娘也受得了你?” 这话像是勾起了洛白什么回忆,他斜目扫了邬琅下,将手里握着的刀插回腰际,往一侧撤了一步,“滚。” 邬琅笑眯眯的,他唉唉几声,舔着脸过去,“主子把你从乌达卡召回,应该就是为了让你贴身保护皇后娘娘,你性子冷点也好,皇后娘娘也不爱说话,凑一起倒是免得热脸贴冷屁股,不然就像我这样……” “招人烦,” 第40章 双喉结 邬琅自怨自艾,像个弃妇,谁听着都烦。 洛白轻啧了一声,即使面具半掩容貌,也能看出他的耐心罄尽,作势就将腰间刚放回去的刀抽出来,邬琅看着他的动作,立马噤声。 四周归于安静,只有树枝上的落雪跌下的簌簌声,洛白淡淡将手收回,深呼了一口气后,阖眼养神。 邬琅环抱着手又嘀咕了一句:“木头。” —— 辰时,鸾禧宫正殿内。元知酌睡得正香,却被迟奚祉闹醒。 她有些恼火,连眼皮都懒得掀,翻个身背对着迟奚祉后就不动了。结果就是她就被他提着后颈给捏了起来。 元知酌本也不是什么耐心之人,昨日为了哄迟奚祉、抱住这棵唯一的大树,连连说了许多好话,却被他凉凉一眼就看穿,【失了忆,朕的皇后性子倒是热情了不少。】 元知酌脸一横,眉一拧,当机立断——不哄了,提着鞋就跑了。 一夜过去,元知酌拢回了些神,她懒懒地睁开了一只眼,打着哈欠问道:“陛下何意?” 迟奚祉将她身上的软被掀开,手穿过她的大腿,将人勾进怀里面,“跟我去乾宁宫。” 他下了早朝便立马又赶回到了鸾禧宫,这些日子,须得把外面那些事解决掉,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不然她不待在他的身边,他总是担心无心之人讲漏了什么,引她怀疑。 元知酌像是散了骨头,顺势就将手勾在他的脖颈上,将脸贴在他的侧颈上,先是不明不白的答应了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嗯?” 见她还在神游,迟奚祉拨开她脸上缠着的乌发,将她的脸扶起来,取了帕子擦在她的脸颊,说道:“昨夜不是说想要出去,朕带你出去。” 元知酌刚要睁眼,又被喊住,“闭上,朕给你擦脸。” 她乖乖地听话,仰着头,方便他的动作,嘴上嘟囔道:“可我还想再睡会儿。” 元知酌不太想去,乾宁宫就在迟奚祉的眼下,她无处遁形,好歹在鸾禧宫她还能够翻翻找找,拼凑出一些自己过往的蛛丝马迹。 说到底,是她疑心重,不太信迟奚祉的话。 他温热的掌心贴着她的脸颊,“去乾宁宫睡,朕那的床更软更大。” 元知酌脸上没有什么触动,只是还没拒绝,倏地,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唇瓣上,很软也偏凉的触感。 元知酌猛然睁开,她很快地别过头去,下意识躲避了这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迟奚祉看着她的抗拒,皱了皱眉,捏住她的下巴,将人转了回来,歪着头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给亲?” 元知酌秉承着“节操”,又得给他顺毛,解释道:“我……还不适应,况且我们还未成婚。” 这话听来,也并无假话。 “好啊,朕会带着你慢慢适应的。”迟奚祉语气虽柔,但是妖冶的脸上笑意不达眼底,连着那颗勾人的泪痣都少了几丝风情。 他温和地替她顺了顺乱糟糟的头发,将头顶翘起来的卷毛压下去。 元知酌脊背发麻,僵直地坐着。 她不管他们之前玩的有开,但是现在她还不太能适应太过亲密的接触,她虽然觉得迟奚祉对她百般依顺,但是她看他总有些发怵。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苏醒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人是他、今后要与之偕老的人也是他,所以元知酌会不受控制地去接近他。 但同时,两人的差距摆在这,很多事情也还不明不白的,她面对他时免不了会有害怕惶恐和局蹐不安。 元知酌原本还想着,她的母族应该是有些身份地位的,她也应该不至于任他摆布,结果昨日一试,连门口的侍卫都不卖她三分薄面,她就知道—— 她是棋盘上恰到好处的棋子,眼前这个帝王的一念一动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看着迟奚祉给她拿襦裙,元知酌趴在软枕上一瞬不瞬地盯着,想要最后再挣扎一下,侧头淡声问道:“不能不去?” 迟奚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逆着光的原因,他笑得好看,但也阴恻恻的,“朕的皇后不去,朕怎么和你培养帝后感情呢?” 元知酌和他对视了一眼,她总觉得迟奚祉能够看穿她所有的小情绪,甚至连她不想去的真正原因他都知晓。 —— 刚进到乾宁宫的后殿,邓蕴祥便隔着碧纱橱敲了两下,尖细的嗓音传进来,“陛下,元尚书已经候在外面了。” 元知酌伸手扯住迟奚祉的衣袖,问道:“是我的父亲吗?” 迟奚祉声音犹如雪山流下的冰水,淡淡应了声,“嗯”,也不知道是回答邓蕴祥还是回答她,他抬手给元知酌斟了杯清茶,又将点心往她那推了推。 迟奚祉是站着的,元知酌坐在圆凳上,她须得仰着头才能看到他,于是她再又扯了扯他的衣袍,追问了一次,“我父亲也来宫中了?” 迟奚祉见她不喝,便自顾自地将那杯茶水端起,抵到嘴边,温热的茶水浸入绯唇,似乎温润的清茶也能顺着喉道,抚平人心底那细微的褶皱。 元知酌看他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扯他衣摆的手挥了挥,佯意叹息道:“不是说培养帝后感情吗?怎么我人来了陛下都不愿搭理我?” 她仰视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迟奚祉的喉结处的两节软骨随着吞咽上下微动,他今日的圆领正好将他修长的脖颈线条展示出来,元知酌微微眯眼,忽而觉得光影朦胧,漂亮极了。 她好像……看到了两个喉结,随着他喝水的动作,微微上仰的下颌拓下一片阴影,打在两个喉结之间,一明一暗,一个像是另一个喉结筛下的影子,凌厉的线条感,还有一种靡靡的怪诞美。 元知酌看得出神的片刻,迟奚祉已经低下头来,他将她笼在怀里,手上空了茶杯置回到桌面上。 玉瓷与桌面擦出清脆声响,明亮的光线晕散在室内,影影绰绰照出两道纠缠的人影。 第41章 红颜薄 这样,元知酌倒是更加方便观察他的脖颈,他不断欺近的迦南香,以及他一丝不苟的玉扣,又给人增添了几分异样的冷淡倨傲,上位者不容侵犯的禁欲感扑面而来。 迟奚祉掀起凤眸,懒懒地看着她,给予了肯定的答复:“是你的父亲来了。” 元知酌澄澈的杏花眸里闪过几分欣喜,不自觉地带笑问道:“那我能和他见一面吗?” 这样的请求应该是微不足道的。 在她期冀的目光下,迟奚祉轻轻摇头,他冷沉着眸子,嗓音经过清润的茶水滋沁,很是低醇悦耳,“酌儿忘了,整个京城你可以信任的人是朕,只有朕。” 他强调了一遍。 话罢,他便直起身,随着他的动作,元知酌捏住的衣袖也从她手里滑走,见他准备出门去,元知酌很是不解地喊住他:“陛下,我只是想见一见自己的父亲而已,与信任二字无关。” 听了她的话,迟奚祉顿住脚步,长指触在门框上,指尾的戒指上的玛瑙闪着鸽红的暗光,他眉眼疏淡地一笑,“朕的皇后此刻应该在鸾禧宫休养身子,而不是出现在乾宁宫的寝殿内,听话,朕处理完政务就来陪你,不要乱跑。” 他一走,室内紧张试探的气氛松散了。 元知酌将落空的手收回,手腕上戴着的玉镯下滑到手背上,她垂眼转了转莹润春绿的美人镯,这是早上迟奚祉给她戴上的,他说着暖玉养人,和她的肤色很衬。 忽而紧闭的门又开响,邓公公端着木盘进来,他福了福身,将汤药和一碟蜜饯放到圆桌上,笑眯眯着道:“娘娘今日的汤药还没喝呢,奴婢伺候您。” 元知酌没讨着好,有些低落,她懒散地瞥了一眼,却没有动。 邓公公将夹在手肘间的拂尘拿了出来,嗓音轻了些,弯着腰用手遮着嘴,透露道:“元尚书今日来,是和陛下商讨册封一事,礼部的辛尚书也来了,陛下早早就写好了圣旨,今日便可以送到元府,这册封礼也赶上了日程。” 接着,他退开半步行了个大礼,“娘娘真是可喜可贺,如天之福啊。” 元知酌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似乎听不出什么喜悦,圆桌上的棕黑的汤药反映着她的脸,明艳的五官失了色,沉下的脸有些丧。 邓公公瞧着,腰板又弯了些许,他贯是会观察人心,他仰着眸偷偷去看元知酌,悄声问道:“是奴婢说错了什么吗?” 半晌,元知酌端起面前的汤药,一口闷下,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打转,虚眯了眯眼,忽而意味不明地问道:“公公看着是宫里的老人,您觉着我与陛下的情意如何?” 邓公公很快接道:“檀郎谢女,比翼连枝。” 元知酌纤指捻了颗蜜饯,送到嘴里,过分甜腻的味道让她又压紧了眉梢,她轻声笑了笑,脸上的沉郁散了些,不过,语气隐约带了点嘲弄,“公公但说实话无妨。” 邓公公怔了怔,片刻迟疑的时间,元知酌就替他做了抉择:“是不好说?还是不好?”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怎会不好?娘娘就别拿奴婢开玩笑了。”邓公公谄笑道。 元知酌站起身,乾宁宫的窗户开着,屋内气流流动,她缓慢走到窗边,花几上放着盆红梅,开得正是娇艳,只不过最上面的一支似乎被人折掉了。 她的手放上去,漫不经心,微微碰过殷红的花瓣,花蕊微颤。 也难怪迟奚祉放心将她带到乾宁宫来,他身边的人说话严不漏风,滴水不漏,一套赛一套的,比鸾禧宫那些个宫人还要乏味。 元知酌问道:“公公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邓,叫邓蕴祥。”邓公公眼底闪过一丝微妙,恭敬答道。 元知酌点点头,哂笑,“邓公公有心了,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我记住了。” 邓蕴祥拂了拂手里的拂尘,看着元知酌正盯着那盆雪梅,便转话题讲道:“这几盆红梅是先帝生前的最爱,今年也开得最盛,恐是知道宫里要添喜事了。” 雪梅二字听着便是高贵清雅之意,可偏偏这红梅开得如火如荼,艳到至极,连窗横上的朱红都逊色三分。 环境能够改变一个人,也能够种出别有风味的娇花。在雕栏玉砌的皇宫里,金衬红,红配绿,红梅看着也染上了肃杀奢靡的气息。 很是——不一样。 邓蕴祥的话音刚落,一朵红梅便从元知酌的指尖零落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效,或者没睡够,现在乏意上头,元知酌有些犯困了。 她问不出邓蕴祥什么东西来,便没了兴致,打趣人来得快,去的也快。 手从那枝桠上撤下来,微动的余温带落几片花瓣,打着转落在她的襦裙下摆。 元知酌头也没回,往画屏里边走去,唯留倩影,她手在空中摆了摆,声音渐渐变弱,打发人道:“药也喝完了,我想要歇息会儿。” 邓蕴祥识趣福礼,“娘娘好生休息,奴婢便先下去了。” 元知酌本来只是想要小憩会儿,等着迟奚祉回来,结果眯了两下眼,便随风万里,梦飘到了外头。 —— “酌儿怎的又到老朽这来了?” 薄雾袅袅,碧翠遥岑,踏过青苔绿石,云峰巍峨,古柏下峭壁生辉,秋风撩过檐角风铃,轻燕蹴筝弦,宫庙门前香火不绝。 元知酌抬手擦了擦汗,抬头见到台阶尽头站着的人,她双眼笑得眯起,一步跨两节台矶往上爬。 只见一位身披青兰色道服的老者站立在台阶尽处,道貌伟然,身姿郎瘦,脸上的颧骨很高,眉清尾散,龟眼圆润藏秀,他看着元知酌上来,伸手扶了她一把,笑意亲切:“这又是惹上位生气了?” 元知酌迈上最后一阶青石,她拱手行礼后才驳道:“并非,晚辈听闻这宫庙里头来了个怪物,二头三臂,前日夜里还吓跑了一位修行的公子,我好奇,便想来看看是何方妖孽?” 第42章 正缘来 元知酌站直身,她将长发用男子的玉冠束起,穿着身竹月色的圆领袍,蜂腰虎背螳螂退,唯有一张脸小的不像个男子,她笑得狡黠,一口白牙,五官灵动。 老者半阖掌,拂了拂两颊的长须,笑声朗硬,很是神秘,回道:“那酌儿便自己去寻寻看。” 元知酌本是因射猎时不小心射穿了一个公子哥的裤兜,她好声好气地道了歉,结果那公子哥仗着他父亲是当朝宰相,权利极大,又见不惯元知酌平日里的作风,便一纸状告到了她的父皇那里,公子哥嚷嚷着要她嫁给他才能一解其恨,口气猖狂。 元知酌不愿自己父皇难做,便主动请缨来了这道馆反省一个月,这事才算堪堪搁置下。 刚刚和老者的话,也就是她道听途说的,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她也不想像丧家之犬,所以才找了个捉妖的借口,没想到还真有“妖孽”。 元知酌两眼放光,将嘴里叼着的野草扯下,神情恣意,“那今夜晚辈就给道长表演个‘捉妖记’。” 说完,元知酌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挥了挥,后面跟着的人便上前,将肩上不重的包袱递到她手里。 顺势,元知酌将身后的人揽在怀里,低头勾了勾那人的下巴,说道:“道长,晚辈还有一事相求,我家秋蕊胆小,又舍不得我,便跟着我到了这宫庙,劳烦道长让她这一个月跟在您身侧,学学求仙问卜、驱邪避凶之术,这样我也安心。” 那老者轻声笑了笑,神采清扬,爽快应允:“你放心去罢。” 看着元知酌远去的身影,刚刚被她撂的女子紧抿着唇,小声窃问道:“道长,就这样让公子独去,安全吗?”(“公子”是因为此处,女主是女扮男装)。 老者凝目盯着她的背影,视线上滑到碧空如洗的天际,祥云凝成了龙爪的样式,他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道:“天道有循环,千世修缘聚,正缘即来,自要相逢。” 秋蕊听得不大明白,拧着眉头,担心讲道:“要不我还是去陪我家公子吧。” 老者摇摇头,“不可,你去了会坏人家姻缘的。” —— 定昏时刻,夜色已深,山顶朦上了层浓雾,琳琅雨幕将人笼罩期间。 元知酌将手里的火奏疏一吹,探进三清殿,小道上并没有火烛,墙壁上悬挂的幡旗,显幽共睹,鬼神遥瞻。 她猫着身子,脊背紧贴在墙上,手里的火奏疏被夜风吹起火星,微弱的光芒下,她的影子被拉得格外长,寂静的宫庙里只有她走动时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按着传闻,她踱步到了三尊神像的后面,尊位上供着神灯,光线明亮了许多,影影绰绰间,香火飘动,周围宝幡落下的暗影打在紧闭的门窗上。 元知酌的眸子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亮无瑕,她从衣兜里拿出了油灯,打亮后继续往外窥探着。 如果没出错,那人就是这里看见的“两头三臂”的怪物。 结果,元知酌守了快一个时辰,也没听见任何的动静,困意涌上心头,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阖上眼想要眯一会儿。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元知酌的神经一下紧绷起来,莫名的燥意爬上后背,隐隐出汗,捉了那么多次的妖,她许久没有感受到心脏猛烈跳动的感觉了,今天来的奇怪。 元知酌按捺住心底的激动,将手里的油灯往后藏了藏,半屈膝,偏头倚在玉清元始天尊的后面。 微不可察的脚步声落在地上,元知酌锐利的眸光盯着灰白的墙面上,她似乎都想象出“怪物”的脚踏在地上溅起的灰尘。 这个点才出来,怕是偷吃贡品的,此刻,元知酌的脑海里已经勾画出了两个猪头,大面宽腮,獠牙血口的怪物像。 等到那轻微的声音停下,站定在神像的下面,元知酌看过去,“怪物”的影子正好拓在前面,果真如传闻所说——两头三臂,身形颀长,黑影从墙角占据到屋顶。 块头不小。 “怪物”就在元知酌的右侧,她屏息凝神,从后背缓慢地抽出长剑。 等到那个“怪物”往神台上的贡品靠近,元知酌一个转身,手臂发力,抬手快狠,将剑锋对准那个“怪物”。 利剑的侧面银光反射,将八卦图照印下来,一面是元知酌,另一面是那“怪物”。 元知酌倒想要看看这“怪物”到底长的如何?她冷眼一扫,额头的汗珠挥落,她指尖忽而不受控制地颤了颤,有些愣住。 即使是光线缃黄,这“怪物”的皮肤也极为冷白,他对上元知酌的凤眸沉静锋凛,眉眼却是极为妖冶的,尤其是眼角的那颗血痣,风流魅惑。 不对。 一瞬,元知酌立马收神回旋身子,将剑偏了偏,剑锋挑破了那“怪物”领口的扣子,紧接着手里的剑便一股强力挡开,震得她的手腕微微发麻,手掌里的长剑“哐当”一声就落在地上,打破了和谐的阴阳阵法。 元知酌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经落入了那“怪物”怀里,她的手腕被一只泛凉的手翻抵在贡台上,上半身打翻了台上的贡果,高盘掀翻,桃子、桂圆滚落一地。 她受人肘掣,被压在台上,掀起眸子就能看到倒着的三清天尊,气氛变得怪异紧张。 倏地,一声轻笑响在她的耳侧,低沉的嗓音像是道观外面的古柏沁过秋雨蒙蒙,“哪来的盗贼?是来偷贡果的?” 元知酌被倒打一耙,顿时语塞,还被人摆了一道,她脸上狼狈,心里又有些气急败坏,稍稍压紧眉梢,梗着脖子怼道:“放开!你才是偷贡果的怪物,若不是我刚刚的剑偏了偏,你怕是早就成了我剑下的亡魂。” 那男子听了她的话,微微挑眉,凝目上下打量了她许久,脸上的笑意更甚,在元知酌想要抬腿踢他的时候,他才不急不慢地将手松开,礼貌地后撤了一步。 第43章 上上签 元知酌得空便直起身,迅速地闪退到了贡台的另一侧,很是防备的看着他。 她的后腰刚刚压在石台上,面前的人抓她时用了很大劲,膈的她的腰板生生作疼。 元知酌额上都冒出了汗珠,她甩了甩腕骨,不在在意地用袖口擦去脸上的汗渍,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身高体强,容貌上等,气质清贵,唯有眼下那颗血痣勾人三分魂,妖而不媚。 这人根本不是坊间传闻的“两头三臂的妖孽”。灵光乍现,她瞟到了一侧点了几盏了火烛。 他爹的!哪来的什么妖孽,这分明是贡台边的烛火打出来的虚影而已,给她传消息的那公子哥怕也只是惊鸿一眼,看到了个影子就断定这道观里头有怪物,还添油加醋地加了一堆辞藻,夸大宣传! 元知酌咬紧了后槽牙,有些恼羞成怒。 靠!背!真背!!看她回去怎么找那公子哥算账! 那男子将烛台上的蜡烛全都点亮,不紧不慢瞥了眼身侧的“男子”,以及她衣兜里露出来的奇奇怪怪的“装备”,他皱了皱眉头,阴凉的凤眸降沉,“姑娘家学着观里的师父学什么捉妖?” 一语点破了元知酌今夜行动的所有。 她现在真是在气头上,听了这话直白的像是在骂她:你一个姑娘家到这这种地方来,什么性质不用多说。 元知酌掀起眼皮对上他的视线,语气铿锵有力,回道:“你一男子扮什么妖魔鬼怪,深夜到这三清殿来……居心应该不用我说吧?” 她越说越阴阳怪气,偏偏脸上还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 那男子点烛的手一顿,散漫地看过去,却没恼,淡声劝道:“深夜还是别待在这,早些回去。” 元知酌看着他,半眯着眼眸,有来有往地“关心”回去:“放心,这道观我比你要清楚,倒是公子看着面生。” 烛台上的蜡烛被全部点亮,屋内亮堂堂的,剑拔弩张的氛围也散去了些,却也将双方照得更加清楚。 元知酌的视线从他的脸上下滑到领口,对方的衣领因为她的剑而被挑破,而掉落的扣子看着也不是什么稀贵的材质。 接着,她就看着他弯腰,在地上寻起一颗铜扣,他的长指如玉,泛着润光,指尖却在地上沾了不少的灰。 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应该是锦绸,却洗的有些发旧了,款式也不算很新,并且在他健壮的身材上显得有些紧小了。 元知酌盯着那男子将那颗铜扣放进衣兜,脸上凶恶的表情松懈了几分,她努了努嘴,接着抬手解开了外袍,上等绸缎的暗纹熠熠生辉,几下的功夫,她便脱了下来。 元知酌将外袍递过去,斟酌了下,才生硬地开口道:“我弄坏了公子的衣服,赔个不是。” 为了伪装成一个“公子哥”,她穿了增高的鞋,身高八尺,里面的衣服也是做了处理,看起来她也没比对面的男子瘦弱多少。 而他却迟迟没伸手去接,在聚拢的烛灯里,他精致的眉眼淡淡的笑意,光影筛下黯色,印进他的眸底却很是薄凉,“不必。” —— 元知酌还想要说什么,忽而梦境变得悠远,她的视角模糊,再一睁眼,便是一双含情凝睇般的凤眸,眼前人的笑容清浅,右眼下方那颗华艳的血痣似乎也沾上了朦胧的柔情,如实雨后初晴的花梢,凛冬晨曦中一闪而过的娉婷,惬意缱绻。 迟奚祉的手掌抚在她的侧脸,拇指上的玉扳指蹭在她的颌骨上,见她转醒,一副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的迷糊样,迟奚祉长指捻住她的雪靥上的软肉,在那一块酡红轻轻地揉了几下,低声道:“醒了?醒了就起来,再睡下去晚上就该睡不着了。” 元知酌对上迟奚祉的脸,和睡梦中的重合在一起,又——好像有些出入,她还陷在挑破人家衣服的愧疚里,看着这张与梦中肖像的脸,神情迷胧。 元知酌还在愣神,微张的檀口上下启阖,没意识地呢喃道:“迟奚祉,我好像梦到你了——” 迟奚祉脸上的神色丝毫没变,窄狭的眼尾有一条阴翳的笑痕,他看着她的视线淡然,捻她脸的手却不小心没控制住力,往下压了几分。 “疼——你别捏了——”元知酌出声唤道。 迟奚祉垂着眸,松了手上的力气,轻轻给她揉了揉,声线没什么起伏地问道:“梦到朕什么了?” 虽然他表情平淡,唇角的笑也一直勾着,但是元知酌总觉得有些阴森,她咬着下唇,缄默了会儿,才软声说道:“你以前是不是穷过?” 这话来的没由头,迟奚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 元知酌杏花眸隐含水光涟涟,眼尾天然的泛着淡淡的红,她直勾勾地回看着迟奚祉,轻声陈述自己梦到的场景:“我刚刚梦见你住在一个道观里,穿得衣服也不合身,还——”她停住,又直言道:“还被我的剑给挑破了。” 这算不上一段什么好的回忆,在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遇上了菩萨低眉,但也是他此生之唯幸,他的爱欲、嗔痴、贪念、怨憎,因她聚敛成塔,也引他画地为牢。 迟奚祉的眼底掠过幽光,他发凉的手背贴在她红润的脸颊上,像是羽毛拂过,他哑笑道:“这可不是梦,你确实挑落过朕外袍上的一颗铜扣。” 他的话和梦里面的对上了,元知酌怔了怔,面色变得古怪了些,她摸了摸鼻尖,抿嘴感慨道:“我们还有这段露水情缘啊?” 迟奚祉盯着她殷红湿润的唇瓣,长指屈起,将人抬了抬,他低下头,鼻梁刮过她的嘴角,板板正正地纠正她,“岂止,是金玉良缘。” 是即使千山万水,也要纠缠到死的缘分。 见她还是有些发蒙,迟奚祉微抬下颚,微凉的薄唇便吻在了她的唇峰上,磨着她的气息,一字一字地说道:“所以,朕的皇后能起了吗?” 第44章 花押印 万分缱绻、无限柔情都交杂在这个浮光掠影般的吻中,床榻里气氛微妙,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直挺的鼻尖碰着她的,外头金光一照,感官还没得及沉浮,便已转瞬即逝。 等到元知酌反应过来,迟奚祉就已经退开,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将床纱勾到金钩上,大片的光撒进来,周遭变得亮堂,零星残存着的旖旎都弥散掉,只剩心底的那点儿悸动存活着。 元知酌慢吞吞坐起身来,她迷迷蒙蒙地望着迟奚祉,感觉梦里的疼还射影在现实中,她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后腰,问道:“起了去哪?” 迟奚祉帮她顺了顺凌乱的发丝,“书房,陪朕看看奏疏。” 元知酌轻轻点头,准备下榻,脚还未落在踏板上,便被人握住了脚踝,迟奚祉拿起地上的绣鞋,将她的脚抬起,熟稔地帮她穿进去,又细致勾起鞋后跟。 她低头看着他倨傲的眉眼。 他梦里倜傥又冷淡,现实温柔且动人,这一下的转化让元知酌没适应,但此刻她也意识到两人之间至少是有些感情基础的,并非只是简单粗暴的权力置换。 这样安慰自己,她心里戒备又放下了些,同时对过去多了几分好奇,“陛下能说说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她的话总是隐晦,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迟奚祉专心给她穿鞋,听到她的话,抬眸望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讲道:“你先是对我抛橄榄枝,邀请我到你家去住,后来又嘘寒问暖、对我送衣做食,就这样一来二去,水到渠成。” 迟奚祉讲的模糊不清,暧昧又温馨,但主线就是——她主动追求的他。 元知酌鞋子穿好了,迟奚祉擦净手后从衣架上拿起外袍,给她披上,“抬手。” 听后,元知酌微微蹙着眉,手应着他的话从暖和的外袍里穿过去。 好像不对劲,但又确实是梦里的她能够做出来的——不过,她从前都是如此的“孟浪”而热情地吗?见人就往家里拐。 元知酌想要通过这点蛛丝马迹想起点什么,可大脑却是完全的一片空白,像是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似的,干净如纸。 跟着迟奚祉进到御书房,龙椅宽大,元知酌就安安静静地陪坐在一旁,她脸上的困顿散了些,手肘靠在御案上,手心半曲支着脑袋,偏过头看着迟奚祉在一本奏疏上用朱墨圈了几个字,接着批下【朕已阅】。 迟奚祉忙起公务总是精力集中,效率也很高,但缺点就是太过专心了,分不出一点神来留意旁侧,元知酌连连叫了他两声,他也没搭理她。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打开咯?”元知酌的手指落在一侧梨花木的书柜上。 迟奚祉将奏疏翻过,侧脸的轮廓线冷峻疏淡,微微下敛的眼皮遮住如漆似墨的瞳仁,似乎没注意到她的话。 元知酌轻叹了声,不知道说他这是好毛病还是坏毛病? 她纤指弯进勾环里,不动声色地将那个柜子拉开了,涂上了漆油的木壁泛着淡淡的光亮,怕动静太大吵到迟奚祉,她就只拉开了一小半,里头绣着龙纹的锦盒里露出来几枚印章,她又偷瞄了旁边的男子一眼,接着拿起其中最显眼的一枚—— 是一只花押印章,藕粉色的和田玉细腻光滑,缀着束深粉色的流苏尾部串着颗软玉圆珠,元知酌把玩了下,将印章底部翻过来,上面沾着的印泥已经干掉了,凸出来的图案沾着朱砂,大致能够辨认出来,好似是一朵昏间醉着暖霞的秋芙蓉。 元知酌微微挑眉,她倒是没想到御书房里还有这样有趣诙谐的印章,不像是九五之尊收藏的玩意儿,更像是某个少女怀春时留下的信物。 纤指拿着转了转,印章娇嫩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光华,将她的指甲盖衬得如玉般粉润。 元知酌忽而来了作诗的兴致,更想要盖个花押试试,她找着案台上的印泥,结果发现印泥在迟奚祉的另一侧,她的视线流转到他身上,缄默一阵,又意兴阑珊。 罢了,不打搅他。 有些遗憾,她将手里芙蓉式的花押印放回锦盒中,又将其余的几枚拿出来端详,大多都是闲章,牢骚风月、狸奴肖像。 大约一炷香,元知酌一一看完,便小心翼翼地将放印章的锦盒关上,百无聊赖她又把柜子拉的更开,里面显露出来几叠画纸,她拿出来发现是女子的装着。 看着——应该是婚服样式。 元知酌将手里的画纸摊在长案上,她还没有来得及细细端详,就被人整个环住,压迫性的迦南香笼罩着她。 迟奚祉忙完后的嗓音带着几分倦散:“朕的皇后偷偷在干什么坏事?” 元知酌的手被迟奚祉压住,她稍稍侧过着身,将一只手抽出来,有些不满:“明明是我喊了陛下几声,陛下也不搭理我,那我便当陛下默许我将这柜子打开喽。” 说完,她又继续似有似无地揶揄了一句:“陛下的爱好倒是——与众不同。” 迟奚祉闻言一笑,瞧着她娇憨的模样,眉间的怠意散了散,长指在梨花木柜里翻弄几下,指尖勾起一片“皎白翠绿”色中“一点红”的芙蓉花押印,印章下面坠着流苏像是小钩子刮过他的指背,而后在半空悠悠轻晃。 元知酌的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迟奚祉索性低下脑袋,下颌亲昵地枕在她的肩窝里头,想起了什么趣事,眼尾勾起一点儿笑意,轻言道:“这是你的。” “昂?”这个反转元知酌没想到,她尬了下,咳了两声清嗓才接话,“它们怎么在你这?” 迟奚祉偏了偏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嗅着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甜,不同于他身上沉郁的木质调香味,而是像藏在浓绿深处的牡丹,轻轻的春光,幽幽的骄矜,很招他喜欢。 “你身子不好,搬到宫里来的这些时日,这些东西也就一并带过来了。” 第45章 软玉香 元知酌很真诚地问:“那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御书房里面?” 迟奚祉从案台上抽了张碧瑶笺,将手里的印章沾上朱红的印泥,腕骨微微用力,手背青筋清晰可见,在笺纸上盖下,拿开后一枚娇艳精细的芙蓉花跃然纸上,丹红混金粉,在华贵的碧瑶笺上更是显得富贵骄肆。 他将未干的碧瑶笺递送到她面前,微妙地勾了下唇,“因为你黏人的很,总离不开朕,即使是朕处理政务的时候你也要死缠烂打地跟过来,总就守在朕在一旁写诗作画,次数多了,你的这些小玩意儿自然也就留在了御书房里。” 元知酌看着那枚漂亮到极致的印章,迟奚祉讲的几分真几分假她不知道,但她确确实实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因为实话实说,这锦盒里放着的印章没有一枚是她不爱的。 迟奚祉凝视着碧瑶笺上面柔顺娇美的芙蓉花,遽然他伸手在上面摁了摁,拇指指腹沾上朱红的印泥,他轻浮地压到她的侧脸上,幽深的眼底星光灿烂,“你知道为什么朕要拿这枚印章吗?” 元知酌看着他的动作,嗫嚅道:“因为它长得漂亮。” 迟奚祉凑近了她的耳骨,说话间滚烫的气息倾撒下来,细细麻麻的痒意,他笑得散漫,“因为它是朕最满意的作品。” 迟奚祉说话间的热气透过她的皮肤传到血液里,周遭的空气变得粘稠起来,元知酌都分不清他的唇是不是碰上了她的耳朵。 有些惊讶道:“陛下还会刻章?” 迟奚祉的手懒懒地搭在案台上,从身后将她拢住,体型差让她似乎罩在他的阴影下面,明明他的姿态随意,但却透着浓浓的占有欲和掌控感。 即使闻不惯浓香,但此刻元知酌避无可避,只能乖乖受着。 “嗯。”迟奚祉的声音黯了几分,凤眸发紧,似乎有什么悠远的记忆被勾起。 落日熔金錡,娇榻软玉香,薄绸映雪腻,芙蓉跃心头。 那场面,香艳万分,旖旎无边。 元知酌将手抬起,又拿起那堆被遗忘的画纸,问道:“这也是我的吗?” 迟奚祉将薄唇移开了些,下颌懒懒洋洋地重新埋进了她的脖颈处,“是,翻开看看。” 元知酌扫了眼最上面的一张,接着便打开下面的。迟奚祉的目光跟随着她翻阅的动作,每一件婚服他早已了然于心,但是和她一起看的感觉又不大一样,多了抹别样的兴味。 像是即将新婚的夫妻一起挑选着婚服的样式,一边翻阅一边谈论着宾客的名单,一点一点策划着未来的日子,即使生活静寂循规,但能够在缃黄的烛灯下聆听对方沉稳的心跳声,这样的氛围,他怎么会嫌烦呢? 边翻,元知酌像是猜到了什么,她偏过头看他,“这是我的婚服?” 迟奚祉看着她略过某一件的时候,淡漠的神色微变,只是不明显,他沉沉回应她:“嗯,是。” 翻过的图纸有些凌乱,迟奚祉便伸手帮她整理着。 看着眼前一套接一套精美的图画,元知酌只觉漂亮,但说不上很喜欢,“历朝历代的皇后都会这般挑选婚服吗?” 画出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婚服,细节到颜色和布料,旁侧都是满满的标记,每一件都很是用心,但这样应该要花费不少的时间、精力、财力,未免有些不合规矩。 迟奚祉嗓音低沉,略微带点宠溺,足以撩拨人心,“不会,这仅你独有。” 元知酌心脏被划出一道小口,心跳缓慢失控,她低了低头,想要躲闪掉他不经意间的撩勾。 迟奚祉捏了捏她下巴的软肉,将她的头抬了起来,“酌儿不如猜猜,你失忆前选的是哪套?” 每一件的婚服迟奚祉都参与了设计,直到他满意最后才交由到工匠里的手里,根据封后大典进行细微的改动和调整。 但是,其中有一件是他几年前就画好了的,经过了他反复修改和打磨,只可惜——她眼拙并没有看上。 听了迟奚祉的话,元知酌还蛮有兴趣的,毕竟目光所及,一致的精美,上佳的搭配,这样对比虽然没有太出挑的,也没有很看不上眼的。 手里还有几张没有看过的,元知酌又翻了两张,倏然她顿住了手,而后兴奋地将那张图纸拿起,照在烛台上,一套玄纁色的嫁衣撞了她的心底,她的语气也多了分起伏,笑眼弯弯,笃定道:“我选的是这套。” 天为玄色,地为纁色,玄衣纁裳,庄重大气。 元知酌凑近再看了看,玄色为主的婚服上用绛色的丝线勾勒兽型图案和富贵的牡丹芙蓉,凤凰翱翔,上古金文,侧看颜料中加之金粉,随着光线的变化而熠熠生辉,肃穆大气,且雍容华美。 元知酌的性格淡薄,但阴阳生两极,她又格外喜爱名贵之物,这样的凤冠霞帔只是一眼,就念之不忘。 可半晌,迟奚祉都不置与否,元知酌以为是他没看清,拿着它转过身给他看,稍稍疑问道:“不是这套吗?” 一道短暂的笑压在她的话尾,迟奚祉忽然微微直起身,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捏了两下,发了狠,没收力,松手时留下一道惨白的指痕,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有些渗人,压低的嗓子在她耳畔一字一顿:“就是这套。” 元知酌被捏的发疼,她不禁轻呼了一下,抬手揉在被他狠狠掐过的脸上,蹙眉不满,“那你还掐我?” 不做声都差点给她整不自信了。 迟奚祉拥着她,脸隐在她旁侧看不到的地方,神情玩味又阴恻恻的。 想起刚开始这些图纸被送回来,嬷嬷将元知酌选中的婚服样式呈到迟奚祉面前来时,他还想不明白,一个人记忆的紊乱,也会导致她的兴趣喜好、生活习性也天翻地覆的变化吗? 但是现在,迟奚祉搞清楚了——她那时候根本就是糊弄完事,婚服怕是随便瞟了一眼就选好了。 不走心的家伙。 第46章 风月情 迟奚祉轻轻地吻在了她薄粉的耳珠上,原本只是想亲一亲来压制住内心的不愉快,但利齿还是没收住,张嘴咬上了她耳上的软肉,缓缓研磨了两下泄气。 元知酌捂着耳朵就想躲,“你这人——”阴晴不定。 “朕还想着温和点,不要吓到朕失忆的小皇后了,但是朕没有想到,朕的皇后还和从前一般,一般的有趣。”迟奚祉狎昵地玩弄着,丝毫没收住劲儿,薄唇又吮又吸。 “哎呀,你别咬呀!”元知酌听不懂他的话,但是耳朵被他啃咬的疼,还有细细麻麻的酥痒从脊椎骨传上来,生理上的反应让她眼眸渐渐氤氲起水汽,眼尾也泛起了不正常的绯红。 她瑟缩了下,剥壳荔枝般的小脸红晕连连。 他的性格这么吓人,也能叫温和?真不知道以前她是怎么看上他的? 佛口蛇心,怪人。 迟奚祉松了口后又贴着她的颈线渐渐下移,湿热的唇在她的娇嫩的皮肤噙动,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明日叫嬷嬷给你量一下尺寸。” —— 晚些时候,宫道上的雪清扫的差不多了,石板上露出干燥的灰尘。 元知酌吃过晚膳,便想要消消食,她披了层加厚的袄袍,迟奚祉才同意陪她出来走动走动,一路上他收着步调,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 冬日的京城少了抹白雪的靓丽,红墙金瓦,壁缝中夹存着丝丝娇嫩的绿意,岁月沉淀下来的痕迹叠加在一起,萧瑟深宫,寂寥如梦。 迟奚祉屏蔽掉了后头跟着的宫人太监,两人独处,元知酌的走得缓慢,时不时仰首看着远处的檐铃或是归巢的鸟雀,她对于这座皇城的记忆是模糊的、空白的,便想要多看几眼。 拐过一个角,长长的宫道上有宫人架起了台子,他们手里提着漆桶,似乎在涂刷着什么。 走近后,元知酌定眼瞧着,似乎在粉砌宫墙,深红的宫墙上添了层艳色,她问道:“这些墙面是要翻新吗?” 那边的宫人注意到他们过来,很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领头的带着站在旁侧行礼。 迟奚祉牵着她的手捏了捏她的小指,点头,“是,因为这座古老的皇城将要迎来它的新主人了。” 他散漫地扬扬手,跪着的宫人便起身,领头的察言观色,和周围的人低言了一句,便趁着天还未黑透,就着挂壁的油灯继续翻新。 元知酌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刮过的凛风吹得人眼睛有些痒,她揉了揉眼眶抬头望着他,哄笑道:“新主人会只有一个吗?” 迟奚祉的声音染上了外头的寒,却格外的掷地有声,“只有一个,现在是,以后也是。” 只此殊荣,多么大的恩宠啊。 元知酌浓睫被风吹得颤了颤,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向身侧的男子,掌控天下生死大权的人,面容冷峻,天性凉薄,却能够在这样的孤寂的深冬讲出柔情似蜜的甜言。 很难不叫人动心呐。 即使深刻明白帝王家无情,一生一世一双人如风自散,自古多少痴情女子为了这一句轻而易举的玩笑话奋不顾身,最后只落得个红颜薄命,离恨绵绵,叫人惋惜。 元知酌的发丝被吹向迟奚祉那边,和他的墨发交缠,生出暗绪。 一入侯门深似海,但是此刻,元知酌确实被触动了,今日的种种,往后她怎能不念? 元知酌觉得,面前年轻的帝王,她板上钉钉的夫君,除开性子阴晴不定、让她捉摸不透,行事作风狠戾强势了些,对她确实是极好。 元知酌凝视着眼前人,大抵也是这气氛太过晦暗了,耳边闪过不知名的啼啭,她开始觉得,扎根于深宫大院,只要不谈爱,迟奚祉一定会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过了半晌,元知酌将视线与迟奚祉错开,她不动声色地深呼出口浊气,平复了心底的那股躁意。 幸福如履薄冰,世上何来常青树,做人先谋生,活命再谋爱,才是上策。 走了许久,元知酌又开始想那个梦境,一闪而过的灵光。 秋蕊!梦里跟着她的那个小女子。 元知酌瞳仁骤然放大了些,她突然侧过头问道:“陛下,我是不是还有个贴身丫鬟,叫——”犹豫了一下,“秋蕊,我怎么没有见到过她,她人呢?” 迟奚祉扶着她的手臂,淡声道:“看路。”提着她跨过了一个阁槛。 第47章 孟春至 元知酌左边手臂承力,身体便趔趄着往右倾斜了一下,她慌忙握紧手里的汤婆子,朝前踉跄一步,好不容易站稳后,停住脚没再往前走。 迟奚祉低眸,看着她闪着光的杏花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她的眼眸总是潋滟无边般,清澈明亮的像是长白山的天池,不忍玷污。 迟奚祉松开扶着她的手,往上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领口,声线沉凉,“是有一个,不过她前段日子染了病,回老家休养去了。” “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元知酌微微蹙眉,关心道。 迟奚祉的手顿在她的脖颈处,指骨贴在她温热细嫩的肌肤上,时有时无地摩挲着,他好看的凤眸上挑,顿了会儿才哑笑出声,“这还是你失忆前和朕说的,朕怎么知道?你若是想念她,朕便派人去她老家寻她回来就是了。” 元知酌被他的手冻到,瑟缩了一下脖子,“那好。” 迟奚祉也就是碰了碰,接着就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来,隔着厚厚的衣裳,他揽住她的肩,呼出的热气转眼消散,“走吧,该回去了。” 元知酌拢神,扭回头往前一看,刚刚想事情想得入迷了,她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鸾禧宫。 —— 几日后,鸾禧宫。 “今日倒是太阳艳艳。”元知酌仰首,看着远处升起的皓日,她拢紧了身上的氅衣。 那日消食吹了点冷风,她当晚又感上了风寒,一整晚咳嗽个不停。考虑到迟奚祉第二日还要忙政务,元知酌怕传染给他,明里暗里想让他回乾宁宫去,可他就是不肯走。 太医说身弱之人容易心烦意乱,他拧了拧眉懒着不走,既要照顾着她脆弱娇气的情绪,时不时要给她盖被又喂水,扰得一整夜无眠。 关在正殿里闷了几天,元知酌的病好了许多,咳嗽的药也免掉了,只是身体还是羸弱,天气放晴,迟奚祉便准许她出殿,院子的侍卫也都撤离到了鸾禧宫的院外,没了那些走来走去的侍卫,元知酌都觉得耳根清净了。 远烟顺着宫墙的东边看过去,笑道:“这几日停了雪,再过两日便是春分,娘娘也是碰着了好时候。” 元知酌知道这是奉承话,淡淡地笑了笑。 远烟接着道:“今年的春日宴声势浩大,不但会宴请百官,还会邀请京城里的夫人小姐,娘娘穿的华服首饰尚服局今早便派人送了过来。” 元知酌剥橘皮的动作顿住,柑橘汁水饱满,剥开一片,便有清甜的香味溢在鼻尖,她声音清冽,“我是一定要去的吗?” 远烟点点头,“娘娘是东兴元府的嫡女,今后又会是当朝的中宫皇后,京城里的公子小姐都想着一睹您的风采,不去怕是陛下那边也难说。” 红日的暖阳倾洒下来,照在人的身上,却还是浸着冬末的五分寒,元知酌眼眸黯了黯,“他们没见过我吗?” 远烟帮元知酌的小碗里再添了一杯橘皮奶,边道:“娘娘不是先前在广陵生活,京城里的王公贵族可都没见过您。” 远烟的话刚出,碧瑛便上前来了,她朝元知酌福过礼,将手里的汤婆子递送给元知酌,而余光一直看在远烟的身上,脸上似乎有些来晚了的慌张。 元知酌在她们两个间扫了眼,将她们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她眼里闪过暗光,低下头继续将手里的柑橘剥开,青涩的味道里多了些飘上来的奶香,她唇角勾了勾笑,“行了,我坐在晒晒太阳,尚服局那边的打赏不要忘了,你们忙你们的去,不用守着我。” 元知酌躺回到摇椅上,逍遥椅正对着东边,金色光顺着她的绣鞋一寸一寸地上攀着,即使孟春将至,但是京城依旧冷的冻人。 元知酌动了动晒在阳光里的指尖,若不是看着覆了层淡淡的霁光,她都根本感受不到这春日的暖。 —— 向晚时分。 迟奚祉将面前人的衬裤卷上去,露出小腿肚往下的部分,一只手捧起她小巧的玉足,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白皙的脚背上,他的指腹沾了抹淡黄的药膏,轻轻在结痂了的伤口上化开,微微的凉意渗进皮肤。 “今日晒了太阳,怎么这脚还是这么冰?”烛盏从一侧打下光来,他凌厉的五官柔化在光影变幻里。 元知酌慵慵懒懒地斜倚在贵妃椅上,身下垫着两层厚厚的白狐毯,她感受到了迟奚祉的掌心摩挲她脚掌内侧的软肉,丝丝酥麻,蜷缩了下脚趾,她想要抻两下,却被人握得更紧了。 “别乱晃,涂个药还不安分。”迟奚祉半垂眼睑,他的墨发微湿,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高大的身影遮住大半的烛光,只有绯唇到寝衣领口往上的部分裸露出在亮处,显得他周遭沉冷疏离。 元知酌不太乐意,勒痕的那处已经开始长新肉了,轻微的痒意像是小虫在啮咬,很是蚀骨,加之迟奚祉过分柔和按摩的动作,像是引着那处的“虫子”乱爬。 她缩起脚尖,更加大幅度地挣了下,像是要踹他一脚。 迟奚祉略微不耐地掀眸,目光又静又沉,如刀似刃,定在元知酌的脸上,他沾了膏药的指腹在她干净的皮肤上蹭了蹭,指尖随着她卷起的裤脚往上。 元知酌被着阴恻恻的眸光剐到了,怔了怔,这两天他收敛了点脾性,她都差点忘了迟奚祉这人不是伺候人的主,不受控制地轻咳了两声,她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眸色,檀口微启:“痒——” 迟奚祉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膝盖骨上,听了她的话,屈指轻轻地敲了两下,薄唇吐出两个字,“忍着。” 结痂长新肉肯定是会痒的,她又爱美,抓了留疤,或者留了个黑印,她以后指不定在哪哭呢。 脚腕上的药涂好了,迟奚祉就着她的腿,将人拉过来,扯到自己的腿上,将她的袖口卷上去,纤细匀称的手腕上戴着串十八子菩提,正正好好遮住了那圈略显狰狞的伤疤。 第48章 他的妻 他没急着帮她抹药,而是指腹落在那串菩提的佛头上,如玉的长指捏着地转了转,散漫问道:“怎么带上了这个?” 元知酌矮了矮身子,凑近他,闻到了玉罐里淡淡的草药香,还有他沐浴后减淡了些的迦南香,她隔着薄薄的寝衣触在他身上。 距离似乎让他冷感去了些,轻薄的檀香木像是晒过春阳又淋了初春的第一场雨般,柔和交杂清冷。 元知酌随着他的动作看到右腕上,他漫不经心的动作让宝珠在她的腕骨上滚动,猜不透他的意思,元知酌也没想瞒他,抿唇如实道: “今天尤太妃——” 顿了顿又改口,“姨母叫人给我送了碗暖身子的参汤,寿康宫的嬷嬷留下和我闲聊了几句,临走时问我怎么没戴这串菩提,叫我戴上,说是驱邪保平安的,我也不想场面难看,便叫碧瑛找来戴上了。” 迟奚祉拎起她的细腕,扯着那颗佛头便轻而易举地将有些宽大的菩提手串取了下来,他拿在两指间把玩了一下。 精美的菩提,每一个都独具珠光宝气,在明亮的烛灯下,或是玲珑剔透,或是浓郁圆润,材料都是一等一的好,连流苏都顺滑的透着层油亮的光,看得出制作者的良苦用心,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迟奚祉轻笑了声,不知其意,他将那串菩提手串扔到不远处的圆桌上,他随意地一抛,珠玉与桌布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迟奚祉的口气倨傲道:“有朕在,何须这些玩意儿驱邪避凶?” 中天紫薇,主宰人间。 他微微垂首欺近元知酌,笑意不减,与她耳语道:“自古,帝王的阳气最重,酌儿体弱,不妨采阳补阴。” 元知酌颤了颤眼睫,思绪清晰,软着嗓音回道:“陛下阳气太重,物极必反,我这般的草木之人恐是无福消受。” 啧,无趣,本是调情的话也被她说的没意思。 想着,迟奚祉的手拢上了她的肩,将人完完全全带进怀里,她娇娇软软的,这些天她只让他抱一抱,就算亲吻,也是浅尝辄止,点一下便没了。 她喜欢慢慢来,他便乐意纵着她、宠着她,站在她给的分寸之内,给予她耐心和时间。 “怎么会无福?朕的皇后是要跟着朕一起千秋万代的。”她这辈子一定只会和他牢牢地绑在一起,即使千百年之后,世人也都会知道她是他的妻。 他们就应该这样缠绵到死,至死都难休。 迟奚祉的唇碰上她的嘴角,他轻轻啄了两下,元知酌没有推开他,手虚抵在两人中间,欲拒还迎似的。 娇花照镜,我见犹怜。 多少日的隐忍克制,似乎此刻她的乖巧成了决堤的一丝细雨,他搭在她肩的手改为捧着她的脸,将人带的更近,他垂着眉和她对视上了。 星火擦在草垛上,一瞬燎原。 迟奚祉湿热的薄唇含住了她的下唇,轻咬慢磨,像是要引诱着她享受这场久旱逢甘霖。 夜晚静寂,他们两人间的气氛变得焦灼黏腻起来,元知酌不自觉地仰头,纤细的脖颈颤颤巍巍的,似乎托着一朵含苞的芙蓉花。 迟奚祉想要吻进去,他松了桎梏她的手,全身心地投入,微微偏了偏头,舌唇相碰。 他宽肩原本遮挡的烛光打在元知酌的眼眸中,打破了愈来愈粘稠的气息,将她崖边的理智拉回。 “不行——你越界了。”元知酌垂下头,轻喘着气,小声拒绝道,她的眸底清冷,刚刚的亲吻拓下迷离,淡淡的像是笼了层青烟。 迟奚祉没有回答她,只是将她的脸又掰了回来,额头轻抵着她的,缄默一阵,他受着气,面色说不上好看,没忍住咬了咬她的侧脸,将内心的疯长的欲念化作一个淡淡的齿痕。 元知酌蹙了蹙眉,他的力气大,将她娇俏的小脸挤的稍稍嘟起,像是一个圆润的糯米团子。 迟奚祉目光攫住她,声线犹如砸过大颗的冰雹,很冷又锥人,他意味不明地同她讲道:“除开和尚,世上没有男子是不吃肉的,酌儿,朕只不过是比平常人更有耐心。” 光线冷凝,折射到他浓郁的红玉扳指上,龙纹沉寂冷血,衬在元知酌这张貌夺花色的小脸上,甚是禁忌。 元知酌垂着眼躲闪,没敢正眼看他,怕一对上视线就被他冻得发抖,迟奚祉轻哂道:“朕愿意纵容着你,是因为朕疼你、爱你、乐意宠着你,但是酌儿别忘了,朕没有那么多的好性子,你这般不愿意同朕亲近,等朕耐心殆尽的那一天,朕会做死你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说的咬牙切齿,十分认真。 迟奚祉比她高出些,他散下的墨发倾到她的肩膀上,发尾微卷撩过她的侧颈。 他说完便将人从自己的身上放了下去,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冷戾的神情似笑非笑,寝衣的领口大开,性感的双喉结隐在皮下,随着滚动上下显露出来,风流又禁欲。 他站起身,弯腰将一侧的瓷罐递到元知酌的手里,冷着脸最后道:“自己涂,不准抓。” 嘱咐完,迟奚祉便敛起眸光,往外侧走去。元知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外,周遭的压迫感轻了许多,她却依旧喘不太上气。 脸色比先前白了阵,配上她疏远平淡的神色,有些强装镇定的错觉,真真像是落了敌寇、依旧不屈不服的坚贞女子。 也难怪迟奚祉生气,心爱之人面对你的示好平淡无波,甚至出声拒绝,换做平常男子也该恼火。 —— 日光明媚,花窗漏进盎然的绿意,枝桠开始生长,万物复苏。 元知酌正坐在雕凤镜台前,她今日格外起的早,外头整齐地候着一众的宫人。 碧瑛将她的青丝绾起,远烟在一旁从妆匣中拿出首饰来,双栖凤簪、镶珠节钗、点翠华胜——搭配整齐的珠宝首饰。 元知酌手肘撑在玫瑰椅上,纤长白皙的脖颈低垂下,阖着眸任她们摆弄。 第49章 春日宴 远烟细数了下桌盒拿出来的首饰,却少了耳珰,她又折返回妆匣里找,翻找了会儿还是没有找到,疑惑道:“这耳珰哪去了?” 元知酌闻言刮在椅手上的纤指动了动,在眉眼中央按了按,轻声道:“远烟,我没有耳眼。” 远烟怔了怔,手还打在一个妆匣上没有拿出来,侧过头去看元知酌露出的耳垂,白白净净透着薄红,光滑完整,像是沐浴在日光下的提子,很是漂亮瑰丽。 碧瑛俯身拿了只簪子,看着远烟的脸色,及时打趣道:“你怕是太久没给娘娘打扮了,连这都忘了。” 远烟点点头,绞着手指踱步到元知酌的身后,帮着碧瑛绾发,她笑道:“娘娘平日里总不让我们帮忙,奴婢都生疏了。” 这话不假,元知酌爱美,但又总犯懒,在鸾禧宫内就是一根簪子绾定发髻,偶尔迟奚祉邀她出门走走,才多加几支金钗步摇。 她俩一唱一和,元知酌听了也只是淡笑了下,不置与否。 此时外头进来一位太监,福了福礼,才恭敬道:“娘娘,陛下让奴婢转告您——陛下先行出宫去曲钰园了,嘱咐让洛侍卫护送您过去。” 听罢,元知酌微微睁开眼眸,垂看着一侧弯腰的小太监,她挥挥手,小太监福身后便退下。 她伸手从首饰盘上拿起一条珠链,戴在手腕上,红玛瑙晶莹但是浓郁,戴上去看着清透,遮住了她腕上泛红的伤疤。 等到殿门又被完全阖上,碧瑛接过远烟递过来的华胜,和她相视一眼。 香炉里的燃香换成了暖香,穿透力极强,芙蓉状的印香燃到了花蕊,通透醒神的花药味,掺杂着丝丝缕缕的乳香,优雅清苦的味道很像是积雪的角落晒到了春阳,弥漫在整个殿内。 自从那日晚上,元知酌躲掉了迟奚祉的亲近后,接连两日,有意无意的,元知酌都没有怎么见到迟奚祉了。 她自是落得清净,只不过宫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别人看着就变味了。 昨日夜里她从浴池里出来,隔着扇屏风,还听到墙角有宫女议论此事,元知酌靠在软榻上,一边听着,一边慢悠悠地擦着腿,还未听她们讲完,就被一道冰冷的男声打断了。 那位洛侍卫将她们赶走了。 而这位洛侍卫——洛白,从元知酌清醒的那一天开始,就跟在她的身边,做事干净利落、不留一点儿话柄,只不过面冷话少,也不太听她的命令,与其说是她的亲卫,倒不如说是迟奚祉调来监视她的眼线。 远烟一面帮娘娘妆点,一面又想到了昨夜的插曲。 夜深露重,服侍完娘娘歇下后,鸾禧宫的所有宫人就被急匆匆召集在一起,洛侍卫当面处置了那几个闲言碎语的宫女,而唯一亮着灯的后院屋檐下,垂帘之后映出个高大的身影,隐约坐着位大人物。 修长玉指把玩的扳指露出来,金黄的龙鳞闪烁,透明纯净的鸽血红折射出火彩,世间独有,明眼人都知道是上位来了。 可今日的春日宴,上位却没有等着娘娘一起,这倒是怪事,拧巴的很。 远烟藏不住事,刚想要开口讲些什么,突然手肘被身侧的碧瑛撞了下,对方朝着她微微摆头,远烟又垂头透着铜镜看了元知酌一眼。 见镜子里的人面色平静如水,眸色淡淡的,一双杏花眸像是远东进贡上来的琉璃珠,剔透清亮,既无喜也无忧。 脑袋里转了几个弯,远烟便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 春日宴,曲钰园内。 春分未下雨,太阳阴阴的,被卷舒的浮云遮住光芒,生出几分料峭寒意。曲钰园内种着玉竹雪梅,冬红春绿,相互映衬,显出几分季节交替的风光。园子中央嵌着一湖弯月,名为幽镜池,不远处的楼台间传出丝竹管弦声,扬过池面,碧波荡漾,金光涟漪。 四合院落内,聚集了不少高门雅士,脱下一身的红衣蓝袍,换上了圆领长衫,来往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李少保现在可以红人呀!” “唉唉,晏学士,你我同朝为官,何出此言!都是为陛下排忧解忧啊!”李静自谦道,脸上笑意红润如春风。 晏淮瀚穿着身土棕绣青竹暗纹的锦袍,他听了李静的话后长笑了几声,恭维道:“昨日李少保宴请下官,散筵后还赠了下官一首诗,来而不往非礼也,下官特意找人从东市的字画店给您寻了两幅字画,还请里少保鉴赏。” 说罢,一旁的小厮上前,两人拉着画轴,将手中的画展开来,众人凑近。 李静看了眼,眼里的笑更加明显,却摆摆头,让人拿捏不住心意,他又看向另外一幅,说道:“这画倒是稀奇,怕是让晏学士破费了,我欠下个大人情啊。” 说着后面一句,李静晃头和旁侧的几位文官接耳讲话,还真像是讨论这画技艺的绝妙逼真。 那几人捧着手,嘴巴连连称赞,只是还没来得奉承几句,便被一声朗笑打断。 晏淮瀚半弓腰,将手边的茶递到李静手旁,笑道:“三公三孤德行一石,李少保独得八斗,一会儿曲水流觞,下官就等着您的佳作了。” 这话溜须拍马,投其所好,一下就说到了李静心坎上,他这人向来就爱听漂亮话。 一旁看戏的人饮了口酒,打笑道:“哎呦,晏学士妙语连珠,我们几位可憋不出一个屁来,不愧是北燕的巧嘴!” —— 曲钰园另一侧的楼阁上,杨宗一身沧浪色宽袍站在阅台上,他收着衣袖,认真地给栏杆处几株君子兰浇水。 下面人声鼎沸,偶尔传上来几道爽朗的笑声,惊扰了栖枝的野雀,展翅时挥出阵阵打叶震响,成了那满堂大笑的陪衬,倒有几分高山流水赏画吟诗之乐。 莫叹常坐在二楼的桌旁,往下瞥了眼,尝了口碗里的绿酒,嘲弄道:“这晏淮瀚也是八面逢源,谁都能上去巴结攀谈两下!” 第50章 短相思 杨宗眼不斜,耳不闻,手执花浇从水桶里舀了瓢清水,不急不缓地浇着,一滴水也没浪费,全撒在开得盛的君子兰上,很是怡情。 他不咸不淡道:“能说会道那是他的本事。” 可不是谁都有一颗玲珑心。 莫叹常最看不起的就是光会耍嘴皮子的人,吹胡子瞪眼道:“什么李少保独得八斗,我看这内阁的才气,他晏淮瀚就得占满十斗。” “今日火气这么大,讲出话也文化了些。”杨宗知道莫叹常素来爱恨曾明,哄笑着回头瞧了他一眼。 “现在的人,都喜欢嘴巧的,为官的,从军的,做商的,”莫叹常心里堵着口气,将碗里的酒饮尽,接着擦拭了下嘴角,“都得会讨人开心才行,对实打实做事的反倒看不见。” 听着莫叹常愤懑的声音,杨宗短促眉微拧,放下手里的花浇,转身进到室内,定睛打量了莫叹常片刻,问道:“晏淮瀚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你这老头今天哪来的醋劲?” 莫叹常站起身,从杨宗的身侧走过,他伸手指了指下面,目光沉冷,像是沙场上浸血的老刀,指点江山,“李静,是楚王的人,半年之内一路晋升到太保。” 他的指尖偏了偏,“他晏淮瀚,有什么本事?年不过三十,一个弄臣也敢跟你这个大学士平起平坐,在京城东市开了家字画店,卖的都是赝品拙迹,生意却好的不行!只手遮天,简直目中无人!” 莫叹常带着厚茧的手指抬起,指到远处的囚月亭,愤愤道:“那,南蛮来的商人,一身的庸脂俗粉气,现在连贩夫走卒也能进得了这曲钰园,这……这都算什么事?!” 杨宗的视线随着他的手移动,眯着眼定在囚月亭攒动的人影上,须臾,他又缓缓抬步走过去,隔着厚厚的衣裳拍在莫叹常的手臂上,将莫叹常的手拨下来。 “宠柳娇花,雅俗共赏,这就是一个游园会而已,辞冬迎新而已,何必上纲上线?”杨宗的声音压下了点,凑到莫叹常的耳际,喊他的字,“伯玉,不要这么激动,在陛下面前莫要再失了做臣子的本分。” 杨宗的声音醇厚,像是藏书里最底层压着的史书,说出话也带着封尘的铿锵有力。 虽有时政见不同,但杨宗和莫叹常都是从白衣走到现在,一路有拉过对方一把,也有大打出手过,到如今算是惺惺相惜的情分。 莫叹常不禁疑问:“陛下究竟想干些什么呢?” 杨宗的手拍在莫叹常的肩膀上,莫叹常早年征战沙场,肩上有伤,杨宗也只是轻轻拍了拍。 莫叹常看着杨宗摇头,不明所以,他感慨道:“永叔啊,你是三朝老臣,连你也摸不清这位新帝吗?” 杨宗的棕褐色的眼球辨不清神色,看着威严,他站直身体,手背到身后,像是无奈,脸上的笑意味不明:“老咯,咱先管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吧,伯玉,不管是谁,都莫听谗言,陛下有陛下的打算。” 两人在阅台上看了会儿,接着屋内的楼梯传来脚步声,又轻又缓,两人同时回头,来者微微福身,嗓音温温柔柔,“爹爹好,莫伯伯好。” “囡囡,过来。”杨宗眉间的沉郁散开,染上舒心的笑。 杨逑仪一身缕银百蝶穿花青蓝绸窄裉袄,外罩月白绣花小披风,下着翡翠绉裙,眉目清明,仪容不俗,一点艳色花钿,妆容端庄,一双巧盼的荔枝眼,看人时总是娇怯,自留三分情,端庄有礼。 她闻言点点头,走到自家父亲身侧,步伐轻且慢,裙摆下的绣鞋露出来,好似生莲。 “爹爹叫我来何事?” 杨宗带笑,看着站定在面前的女儿说道:“一会儿春宴开场,我嘱咐你的曲子练得怎么样了?” 杨逑仪半垂着首,嗓音柔细,“曲子女儿练习了半月有余,烂熟于心,琴我已经叫画扇带过来了,今日定不会出差错。” 杨宗了然,很是放心,又道:“今日出来游玩,但是抄经不能少,找着日子也要补起来。” 杨逑仪又乖巧点头,“是。” 下面传来几声躁动,接着就安静下来,门口走进来几个太监,他们站立着门口的两侧。 片刻的时间,曲钰园的众人便都走到门前,依据官职的大小、地位的高低排列在两侧,众人听着外面往内的动静,俯首叩拜,“恭迎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迟奚祉一袭深蓝色缎面常服,金丝线纹上夔龙纹,张牙舞爪间还拓有日月星辰,凤眼薄唇,血痣如火,容貌妖美,神情却很是淡漠,硬生生让人止住心中的邪念。 年轻的帝王气度贵雅沉凛,在春色中却显得冷冽,上位者的压迫感寒气逼人。 迟奚祉轻轻挥了挥手。 “陛下,鲜花饼和绿酒都已备好,随时可以开席。”李静走近两步,俯首说道。 迟奚祉很是随意扫了他一眼,轻颔首便径直往乐寿堂里走去。 春日宴的主角到了,整场宴会的中心自然而然跟在他的身上,众人随着迟奚祉的脚步往堂内走。 晏淮瀚也准备跟上去,却被李静拉住,他回头挑眉看着李静,问:“李少保这是何意?” 李静神色略微疑惑,他揣摩不透,朝晏淮瀚问道:“——陛下是何意?” 晏淮瀚高深莫测地瞟了他身侧人一眼,将手里的折扇甩开,轻晃了两下,神秘讲道:“还有主角没有到场,怎么开戏?” 说完,他便快步走开了,跟上前面的人群。 —— 曲钰园大门外。 元知酌掀开马车的帷幔,她垂着脑袋,珠帘纱帽将她的容颜遮去七分,还未下车,一双大手便伸在了她的面前,她抬眼看过去,是一个温润似清湖的面孔。 元邑楼仰望着马车上探头的人儿,珠帘玉幕,美人如花隔云端,他想起两人还不曾谋面,又觉是自己动作太过唐突冒失了,他笑得柔和,唇瓣微启,解释道:“小妹记得我吗?我是兄长。” 第51章 绿酒盈 元知酌怔了怔,杏花眸定在面前的手上,上面有着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刀痕,看着狰狞万分,和面前这人的样貌天差地别。 没多想,接着那只手便微微动了动,“可是吓到了你?” 下一瞬,元知酌就搭在这只上,她的柔荑握紧了元邑楼的掌心,她姣好的面容上带笑,“没有,兄长的手很有力量。” 从马车上下来,落在平地上,元知酌站定后,不着痕迹地松开,两个人隔着半步的距离。 元邑楼目光一瞬不瞬地定在眼前的人儿上,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妹妹很是好奇,只是太过于明目张胆了,元知酌难以忽视这样的凝视,于是她偏过头来眨了下眼,掀开面上的珠帘问道:“兄长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可是有脏东西?” 对方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数,局促地偏头轻咳了声,解释道:“不是,只是小妹长得很像我在西北崖壁上看到的神女画,一时间入了迷。” 他的话不含别的情感,只是单纯的赞美,听着也没有什么别扭。 元知酌绛唇勾起淡淡的笑,抬手摘了帷帽,转着话题道:“爹爹他们到了吗?” 她还有很多东西想要问问爹爹。 “爹爹今日兵部来了急务,要几个时辰,怕是赶不过来了,他嘱咐我在门外候着,同你一道进去。” 绕树穿花,上过一个台阶,隔着上卷的竹帘,便听到了乐寿堂里丝竹落玉盘的幽声,两人同时踏入大门,便有齐刷刷的视线聚过来。 这阵子风头最盛的青年才俊,温文儒雅,他的一侧跟着位彩绣辉煌的女子,削肩细腰掩在华贵的狐氅下面,和元邑楼不知在讲些什么,瑰姿艳逸,笑容清甜,眼波流转间含着清晖,一眼觉得惊艳又清冷。 当众人凝目看着,心里还在猜测这位女子的身份,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主位上传下来,“过来。” 元知酌闻声看过去,稍稍敛了笑,又和元邑楼低语了一句,便迈步缓缓走了上去。 “怎么这么久才来?” 迟奚祉觉得她走得慢,等元知酌移到长桌旁时,拉着她的手落座在宽大的象牙宝座上。 元知酌语简意赅,“起得晚了些,耽搁了会儿。” 迟奚祉压低眉骨看着她,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指尖碰到步摇上,红玛瑙晃动,斑斓一片碎辉。 元知酌感受到了脑袋上金玉碰撞的动静,她伸手去扶,不小心握上了迟奚祉的小指,不过转瞬她又松开,不着痕迹往旁边坐了点。 迟奚祉的手落空,他拇指摩擦了下尾指上余留的娇色,眸色发沉。 元知酌等到步摇稳下来,端坐身子转过头去看下面坐着的众人,多目相视,气氛静得发奇。 此时,晏淮瀚站起身,视线仰视在高位上,拿起酒杯敬道:“殿下来得低调,没个声响,下官们也没来得及去迎您进来,这杯春酒,算是我代百官向殿下讨罚。” 话罢,他一口饮尽酒杯中的绿酒。 元知酌认得他,前段时间去钰春亭找迟奚祉的路上,正好对上晏淮瀚出来,他当时还和她浅聊了两句。 元知酌举起手边的金樽,向晏淮瀚示意了一下,照样干净利落地仰头饮下,她遮唇微微擦拭了嘴角,淡淡笑着回应他,目光沉静,“晏学士豪气,不必有那么多规矩。” 台下的视线分为两派,一派落在晏淮瀚身上,一派落在元知酌身上,或是探究,或是惊异,更有好事者投向高台上的另一个人。 这一下,元知酌的身份正式向大众揭开,从前只知其人,不知其貌,现在见到了本尊,多少人心中的那杆秤又有了倾向。 打完招呼,晏淮瀚坐下,旁边的小厮上前给晏淮瀚斟上酒,他道:“殿下既来了,那宴会便可开场了。” 晏淮瀚拍了拍掌,一侧便涌进来几位舞女,众星捧月的中间是一位抱琴蒙面的女子。 元知酌不太在意地扫过去,正巧和那位女子对上眸,人与人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她还未来的及多想,耳侧传来迟奚祉低哑的声音,“你刚刚拿的是朕的酒杯。” 她分出神,错眼看着桌上单个的酒杯,察觉刚刚确实拿错了,迷蒙地问:“陛下想怎么办?我叫人给您拿只新的如何?” 迟奚祉只是短促地轻笑了下,喉管里的震动又沉又哑,他垂下的脖颈缓慢直起,敛笑不语。 引起了她的注意,却又不回答她的话。 旁侧的下人察言观色,邓蕴祥送上来只新的金樽,帮忙斟上酒,又退开。 元知酌捉摸不透,她抿紧了唇线,又往下看,有人抬上来凳子,那女子款款落座,动作轻柔到耳垂上的蓝玉耳坠都不曾晃动一下。 那女子满身的配饰,高高盘起的发髻,端庄的气质,从头到脚精细到毫无差错,元知酌忽而悄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迟奚祉闻言掀起眼皮掠过去,他盯了一瞬就移开,只懒懒回道:“不知。” 紧接着,开场曲奏响,幽婉的琴声流露出来,起势悠远,飘飘渺渺若飞仙,颤音回荡,调子变得轻快,像是溪水中融化开的冰块,明朗清澈,又似垂柳轻拂江面,轻柔翠绿。 天地万赖,似乎都聚在这首曲子里,忘无所有。元知酌听着,精神都聚集在那位女子的身上,连她身后的伴舞都没有多看。 她手拿着的酒杯,不自觉喝了一口又一口,看人的眼神愈发带了几分情意,直到迟奚祉的长指搭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再喝就贪杯了。” 元知酌觉得自己也是盯得太入迷了,她拢回神,嘴里满是绿酒的清新甘醇。 “尝尝这鲜花饼。”迟奚祉长指上的玉龙戒指搭在那盘琉璃盏上,将糕点往她那推了推。 半炷香,一曲闭,台下掌声如鸣,而元知酌的手上被迟奚祉塞进了块鲜花饼,她想要放下,又被身侧人制止,“吃完。” 第52章 污坛莲 元知酌起得晚,又来的着急,连连几杯酒下肚,胃里空荡荡,不吃点东西垫垫怕是会坏腹。 迟奚祉修长如玉的指节剥着橘皮,眼眸定在元知酌的身上,没往下落,绯唇启阖淡淡吐出一字:“赏。” 小厮上前抱走杨逑仪手里的古琴,她轻声道过谢,“谢陛下。”说罢,抚了抚裙摆上微不可察的褶皱,行礼后站起身往旁侧的小道走。 晏淮瀚又是两下鸣掌,捧场称赞道:“杨小姐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琴声婉转,绕梁三日不绝实在不假,下官现在还能听到阵阵的回音般!” 杨逑仪裙摆下的步子迈下了些,她回头,往晏淮瀚的方向定定看了眼,脸上带上轻柔的笑,不卑不亢道:“晏学士过奖了。” 她微微颔首,很快转回头,抱琴的小厮跟在她的后面,转过一个花几,便出了乐寿堂的侧门。 元知酌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来,这时才反应出不对劲: 这似乎是场琼林宴,文武百官,名流雅士,妇女人家都去了偏屋,整个乐寿堂里只留有她一个女子。 这场春日宴会举办的盛大,往年都只是邀请些级别高的文官武将,还有王公贵族,今年不仅地点选在了宫外,还邀请了许多处士。 台下坐着的这票人大多是京城名利圈里的头角峥嵘,离八卦最近,听到过些野史艳文,为人也老道,见到元知酌一进来就被喊到主位上,多是面不改色。 唯有角落里的一人脚搭在椅子上,靠着窗,颇为没规矩地问道:“这坐在主位上的女子是谁?真是新鲜。” “这你都猜不到?能够和天子同坐之人,除开那位不显山不露水、又独得专宠的中宫皇后,别的女子可没这么大风头。” 那人又笑笑,吊儿郎当,晃着手里的酒杯,“皇后?自古也没有女子入席、坐百官上首的吧,女眷不都在偏屋?” “这可开了先例,听闻这位娘娘与陛下一见钟情,还曾救过陛下的命,她现在可是陛下的心头宝、手中娇,为了她,后宫三千只此一人呐!” “那不坏祖宗定下的规矩?” “这位新帝坏的规矩还少吗?倒是解公子的坐姿没大没小,这不是你一个贾商该操心的事。” —— 到了游园赏景之时,迟奚祉身后总跟着一众的人,天子独大,自然不应有人和他并肩同行,元知酌便也就安分地站在他的一步之后。 听着他和百官闲谈,她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可还没走几步,前面的人停下,元知酌直愣愣就撞上了他的后背。 还没来得及发作什么,迟奚祉就将她拽到了身侧。 原本簇拥在迟奚祉周围的人停住脚步,嘴里的话也卡在喉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元知酌被拉住的手上。 游鱼破冰,跃出湖面,懒懒散散地摆了龙尾,而后向着湖底慢悠悠潜去。 元知酌踉跄了一步,感觉到周身强烈的几道目光,难以忽视的存在。 “站在朕的身侧。”迟奚祉的指尖有些凉,他握着她的小手转了转,用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的半只手。 元知酌怔了两三秒的功夫,接着仰起头,下巴仿佛垫在迟奚祉的肩膀上,她一只手挡住侧脸,低声疾道:“这不合适。” 失忆了,她也将以往新学来的那套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忘得一干二净,但是直觉告诉她——天子身侧不该站着她。 两人几乎靠在了一起,迟奚祉的动作很宣誓主权,不放她走,但他又是虚虚地牵着她,像是给了她半寸自由的空间。 迟奚祉却丝毫不觉得逾距,连声音都不曾弱一分,他微微侧首,高挺的鼻梁几乎像是要触在她的鼻尖上面,盯了她几秒,淡道:“没什么不合适的。” 而后,他弯了些腰,像是把元知酌整个人笼在怀里,与她耳语,“朕的皇后只要讨好朕一人足矣,外界的眼光朕不在乎,朕的皇后也不需要在乎。” 这句话如同惊雷般在元知酌的耳边炸响,迟奚祉只要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 元知酌很快反应过来,而后微微蹙起眉梢,她偏过脑袋,不避不让,直直地撞进那双漆黑深沉的眼,如墨似刃,可是偏偏他的眸底掠过金光,至极至善,给她一种黑潭污泥生出白水芙蓉的错觉。 右眼下的血痣又那般的艳红。 迟奚祉真真生了副勾人的好皮相,只需弯弯眼,那显露的三分情就足够惹眼,笑一笑,汹涌的仿佛有十分情。 元知酌看着面前的男子,突然有些庆幸,这样的人会是自己的夫君,愿意护着自己,但心底又隐隐作怕。 盟友太强怕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她和他争锋就没有赢过。 迟奚祉直起身,帮她把春风吹散的鬓发拢到耳后,指尖向下滑动了些,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粉白光滑的耳珠,“走吧。” 两人并肩往前走,梅树红花托细叶,卷云散了些,大片的阳光割裂下来,单照在两人身上,拓下的疏影绰绰,将后面的众人隔绝开来。 —— 游园观花完,便是赏画对诗,元知酌兴致缺缺的,迟奚祉大抵也看出她不在状态,便也就不强留她,嘱咐完她别乱跑,就让她自己去园子里逛着玩玩。 走之前,元知酌还问他:“陛下今天不怕我见到不该见的人吗?” 明明刚失忆那会儿,她连宫门都不许出,可现在竟然主动提议让她自己去逛逛,有些——不寻常。 迟奚祉狭长的眼睛又垂下来看她,陷落在优越的眉骨和鼻骨的阴影里,一字一句拈着字音,语气很是笃定:“不怕,因为朕的皇后不会遇到的。” 他已经处理好了全部,不会有意外的,如果意外不小心发生了,那就是故意留给她玩的,不然她总是好奇以前的事情,还总是不相信他。 ——碎碎念 本场春日宴的最佳mvp——晏*显眼包*四面逢源*瀚。 —— 第53章 续梦丸 带路的侍女将元知酌引到幽镜池旁的廊子里,隔着三丛竹林,水池的滢滢波光显现春日幽碧,绕过竹道,入眼的是小楼精巧漂亮的檐铃,飘荡间夹着几声少女的欢笑。 再走近几步,带路的侍女退到一侧,囚月亭下有人先注意到了元知酌,接着便是几人齐齐看过来。 元知酌的绣鞋踏进春光里,平静的眼眸一一看过她们,目光最终落到中心簇拥着的杨逑仪身上时,正好和人对上,视线停留了一瞬,便又不着痕迹移开。 她就是刚刚的琴师。 在一旁的躺椅上歪斜着一位公子哥,锦帽花裳,他见元知酌来也只是起身懒懒散散地作了个揖,脸上没来得及收敛的笑风流浪荡至极。 像是勾栏里会给姑娘家抛手帕的公子哥。 元知酌刚朝那边走了两步,周围的贵女都没动,只有杨逑仪微微上前了些,她脸上的笑不曾变一分,朝着元知酌颔首打招呼:“元姑娘来了。” 点头间,杨逑仪耳上的蓝玉耳坠边缘耀晃光芒,柔焦一圈,却很稳当。 碧瑛站在元知酌身后,她埋着头,悄声提醒道:“这位是京城第一才女,也是杨府的嫡女,杨逑仪小姐。” 声音把控的很好,只有元知酌听得到。 元知酌闻言微微挑眉,她对杨逑仪有点印象,笑容清浅道:“杨姑娘好。” 杨逑仪微微让开一个位置,很热情,“元姑娘上来坐,解公子正在讲江湖上的趣事,可有趣了。” 说着杨逑仪的嗓音便含上了娇笑,荔眼微微弯起,多了抹少女怀春的羞意,不似刚刚在乐寿堂表演的那般端庄克制。 元知酌上座后,囚月亭里的几人互不熟悉,这若是放在平常,定是要先寒暄问暖上几句,但此刻解徐行故事正讲得热烈,气氛被托的很高,大家的兴致都聚在他那儿。 一旁的侍女给元知酌斟茶,解徐行便清了清嗓,扯动开领口的扣子,也没个正形,“哟,未来的皇后殿下也来听我这贩夫走卒讲的故事,那句话怎么讲来着?啊对,‘寒舍蓬荜生辉’,讲得不好,殿下不会去和陛下告草民的状吧?” 元知酌眉眼微动,她懒懒掀起眼睨了解徐行一眼,纤指转着面前的绿釉竹节杯,梅子青釉,翠意盎然,茶杯只有一寸小角抵在石桌上,杯身在她的指尖轻轻绕动,很随意闲慢的动作,却又把控的恰到好处。 她忽而笑得很轻,声线清冷,宛若山泉淌过的竹林,“解公子是富甲商人,受邀参加春日宴,不去和文人雅士品茗,却在这儿和姑娘家谈笑风生,如此,解公子应是不怕强权之人,我告个状算什么,说这些话,解公子未免言行不一。” 元知酌的话很密,又绵里藏针的。 解徐行听后,俊脸笑得放肆,他摇头摆尾,自嘲道:“草民也不懂吟诗作画,去了也只是煞风景,不如和各位姑娘聊聊天来的快哉!” “草民贱命一条,活得就是及时行乐。” 元知酌闲来无事便想要听听他能讲出什么花来。 手肘撑在石桌上,她扼腕半倚在手心骨上,平平的目光看向解徐行,淡声道:“那便继续,讲得好有赏。” 顿了顿,“讲不好就拿你作乐子。” 解徐行咳了下,摇扇道:“上回说到,这散鬼集市里赤灯笼黑挂布,即东便门散市下,四通八达犹迷宫也,口止於子开,入者各穿包身衣,毋面滑,交易得以阳寿。”(红灯笼黑挂布,建在东便门旁的散市下,四通八达,犹如迷宫,入口只在午夜开放,而进去的每个人都穿着包身的衣服,不露脸面,交易得用阳寿。) 说着,解徐行摇头摆脑,做出私塾里念书先生的模样,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砸在桌面上,“京师有一贵妇,夫死者,哀甚,不得其夫,使人问无得腐之法,赏钱万两,人得于散鬼集市,名为续梦丸,使死者含于口,尸身不朽矣。”(京城里有一个有钱的妇人,丈夫死了,她万分悲痛,舍不得自己的丈夫,到此托打听也没有让尸身不腐烂的方法,赏金万两,结果还真让寻到了,名为续梦丸,让死人将它含在嘴里,便可保证尸首终年不朽。) 他说的眉飞色舞,字句断的抑扬顿挫,配上他那可以放缓放轻的语调,青天白日也觉得有些吓人。 杨逑仪用丝帕捂着嘴,眼里的兴味还未褪下去,多了缕惧意,她张嘴问道:“解公子,这是真是假?” 解徐行嘿嘿笑了两声,笑脸灿烂,不置与否。 一旁的贵女也出声询问:“不是说要用阳寿来换?” 解徐行坐回到躺椅上,仰面接着道:“各位姐姐莫急,听我娓娓道来。” “此妇散尽家财,竟得续梦丸,代以血祭,以命易全,次年暴亡家中,邻人见其际,方倚冰棺侧,冰棺赫然其夫,其尸不朽,无所偏袒隐隐。”(这位贵妇散尽家财,终于寻到了续梦丸,代价就是以她血为祭,用命换其夫身全,第二年,她便暴毙家中,周围邻居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倚在一个巨大的冰棺旁,冰棺里面赫然躺着的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尸身果真不朽,就连面色都带着隐隐的红润。) 说到此处,解徐行微微仰首,看着亭上的檐铃吹动,眼神忽而缥缈起来,感慨道:“可叹,可叹!” 原本是以听热闹事的态度找解徐行讲讲她们不知道的世道,结果此刻氛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诡异的伤感。 几个人的面色各异,既有惊恐也有惋惜,从前话本里痴缠不绝的诗意爱情看多了,今日她们有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鬼美的故事。 杨逑仪就坐在解徐行的对面,他的眸子微微下瞟就和她微红的眼眶对上了眼。 杨逑仪低头遮了遮脸上的情绪,带笑先捧场道:“这算是一段绝唱了,解公子行走江湖应该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和故事,难怪活得洒脱。” 第54章 君子兰 解徐行身姿一动,从栏杆旁的盆栽里折了朵端庄大方的君子兰,微微探身,隔着石桌朝着杨逑仪送去。 光十分的亮堂,驱散掉肩负的霜雪,春意斟满的君子兰开得骄红,杨逑仪垂下眸,些许的兵荒马乱碎掉了幽镜池,她耳尖上的耳坠晃动了下,蓝玉里面裂开的青似乎要破壁而出。 颤了下睫,杨逑仪很快伸手接过来,不经意间,和解徐行的手擦过,不一样的温度在指侧灼开一个口子。 围桌而坐的几位贵女交耳聊着,这一幕似乎只有元知酌看到了,她没说话,饮尽杯中的茶水,拾袖提起绿酒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这到底是真是假?”有人好奇道。 解徐行送完花,很是随意地直起身,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左右摆了摆,他笑得隐晦,“当然是真,本公子从不讲假故事。” “那后续是什么样?” 他答得利索,“并骨永生。” 对方暗自神伤,“多可惜啊。” “续梦丸现在还有吗?” “自然。” —— 几人七嘴八舌地聊着,解徐行每一问题都回答地迅速、滴水不漏,真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问得多了,解徐行就将话引到上座沉默的元知酌身上,还自损道:“是不是草民讲的无趣,比不上宫里的女官讲的有意思,所以殿下才态度平平的。” 元知酌的手摸到右腕上,新肉上长出细细麻麻的痒意,她怕留疤不敢抓,只敢用指腹轻轻摩挲几下,半晌,才悠悠问道:“这散鬼集市真在东便门的下面?” 解徐行长发编了几撮长生辫,散在肩头,随着他的歪头而落到胸膛前,很是放荡不羁的模样。 他闻言叹息调侃道:“殿下不沉湎这段史无前例的绝美爱情就算了,竟问出这般无关紧要的话来,真是伤人心呐。” 元知酌凉凉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解公子要是能搭个棚子演出来,我应该会更加的感动。” “……” —— 元知酌听了会儿故事,陆陆续续喝了不少的小酒,往卷起的竹帘处望了眼,金乌过了中日,开始慢慢下沉,便起身离席。 为了避免和人相交,她走得是偏僻的小道。 走到乐寿堂的后门时,元知酌看到了一个人影,蓦然她停下脚步,摸着空荡荡的手腕对着身后跟着的碧瑛道:“我的玉链好像落在了刚刚的亭子里,你去寻一下。” 碧瑛没有多疑,微微颔首,“是。”接着便转身折回去。 前面带头的侍女提着百花灯,元知酌望了一眼前面看得到水廊的路,扫过某处时,她的眸色暗沉了几分。 春日宴的戒备森严,院外都是北禁军,院内也配有众多的侍从,来客不许携带私卫,只有女眷们带着个把的丫鬟。 元知酌依旧站在原地,她盯着合窗下藏着的身影,情绪变得不明不暗,那人的脸微微转过来,竹影筛下明光,他左眉处断开,刀疤一路延伸到鼻梁骨上。 这一幕,勾起了元知酌最初的不愉快,她沉沉看了会儿,向着低头的侍女问道:“那檐下之人是谁?” 侍女探头张望了眼,很快收回,回道:“是楚王殿下。” 楚王——听着,这来头还不小。 元知酌捧着手里暖和的汤婆子,感觉手心都要溢出热汗来了,她盯着远处身单影只的男子,向着侍女道:“你先下去,我自己过去便好。” 说完,她抬腿往前迈了步,裙摆上的金丝暗纹进到光线,浮光跃金,冒出尖的绣鞋很快又被层层遮住。 元知酌进到明处,楚王像是察觉到了动静,转过头就和元知酌对上了眼,元知酌不卑不亢,朝他展颜淡笑,清澄潋滟的杏花眸掠过兴味。 元知酌脚步轻慢地了走过去,下了三级台阶后,她微微弯腰,从合窗下踱过,近了方才瞧清楚——迟尧诩坐在素舆上,长袍遮住双腿,脸色也不似那日初见时的粗狂蛮力,而是瘦削了许多。 迟尧诩见到元知酌向他走来,瞳仁放大了些,原本平摊开的手忽而抓紧了大腿上的衣袍,他猛然往外看,元知酌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素手抬起,食指抵在迟尧诩的嘴上,压低嗓音,漫不经心道:“人我已经支走了。” 这话给迟尧诩扑了盆凉水,他的腿动弹不得,而眼前这个女子的手正按在他右腿上的伤口处,她的面容姣好明媚,脸色凉薄似水,风情都冷艳下来,凑近他时,淡淡的酒味萦绕过来,她手里动作皆是威胁十足。 迟尧诩不敢动,这个地点、这副模样,还有这个似笑非笑的女人,不用颠倒黑白,墨水就泼在他身上了。 大意了。 元知酌见他没准备叫唤,敛下眼,盯着迟尧诩这张j俊朗但也骇人的脸。 这样咫尺近的距离更加地勾起了完整的记忆。 撞头、巴掌、被灌媚药,如果不是他,她猜自己根本不会失忆,如今日日不断地补药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 这般想着,元知酌细指顺着迟尧诩下颚向下滑动,缓慢且不走心,直到碰上了他脖颈上的疤痕,那处已经结了层粗粝的痂,很是丑陋。 元知酌也不是特别记仇的人,尤其是对于已经报复过的人,她喜欢一笑泯千愁,但此刻看着迟尧诩她心里就是不痛快。 像是被人精心设计过的一样,他就这么水灵灵地坐在这个无人的角落里,这不是赤裸裸的将报复的机会送到元知酌面前吗? 她的袖口滑动,腕臂上的伤痕也露出来,和迟尧诩的脖子搁在一起,“照相辉映”到讽刺。 这副画面实在是刺眼,元知酌嘴角反常地荡了抹笑,很冷但又有些得意,她轻讽道:“楚王还是改不了小人的作风。” 指他偷偷摸摸听墙角。 迟尧诩早晚会被她知道身份,他的脸上兴味盎然,似乎受不了元知酌的这口气,回怼道:“殿下不也来了这墙角?” 第55章 风水转 元知酌意态轻佻,红唇微启,抬眸凝视回迟尧诩的脸,兴致也不错,说道:“那是因为想到了件趣事” 看着元知酌起了暗色的眼眸,楚王恍惚间看到了新帝的神态,他怔了一瞬,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她笑了笑,单问:“楚王怕不怕?” —— 【元小姐怕不怕?】 【怕】…… —— 历历在目的对话如潮水涌现,如今,只不过是风水轮流转了而已。 迟尧诩的玩世不恭僵在脸上,面色像是退潮般的渐渐变白,嘲弄道:“娘娘在新帝面前也是这副样子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元知酌看着迟尧诩有些失色的脸,却没有生出一丝的怜悯,也不打算就此而止,不痛不痒地偏了偏头,红唇吐出的话语刻薄狠戾,像是要将人剖个彻底, “你这么蠢,到底是怎么想到干这种事的,现在你是不敢进去么?不敢让那些大臣们看到堂堂楚王这副狼狈样子,还是怕扯出些不该有的东西来?” 说着元知酌的手便狠狠地摁了下去,迟尧诩右大腿上熨平的裤料皱起,元知酌依据残留的印象,拧在一处,另一只手再次抵在迟尧诩的嘴上,哂笑道: “别叫唤,里头的人听到,我四肢健全跑得快,这周围无人搭救,您就是爬,也爬不远。”说着,她散漫地睨了眼他的腿。 很快,淡淡的血腥味开始弥散到鼻尖,隔着层层的锦绸,血色浸染到了元知酌的手上,顺着掌心的纹路,渐渐绽开一朵鸽红的花。 “殿下还觉得我还是芙蓉如面吗?”那夜的对话变得清晰,元知酌很轻地笑了下,感叹道:“我见殿下倒是悲怜。” 迟尧诩咬着后槽牙,元知酌的力道不小,摁在还未恢复全的伤口上,像是被短刀再次狠狠地刺了进去。 操,在同一个女人手里栽了两次,这滋味难受到死了爹一样,太他爹的憋屈了。 两人间的距离很近,缝隙间尘埃浮动,时间流动的极慢,凌迟般的将人磨化。 迟尧诩再能忍,额头上也冒出了不少的汗珠。 她的手是真的不留余力。 感受到指尖别样的温度,液体攀爬,元知酌才施施然将手收回,她面如清丽,朝他无辜地挑了下眉梢,犹若缓过来了几分,语气轻缓婉转,“好了,酒意上头,我就是气不过那晚上殿下对我做的事情,虽然您付出的代价也很惨痛,我深表同情,但是我还是不太高兴,所以拿殿下泄了下气。” 迟尧诩嘴上依旧不饶人,“你他爹的……” 元知酌的脸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大的变化,笑意浅淡,妩媚的小脸平静无波,“殿下,您长个记性。” 绿影辉煌,碰碎银花,元知酌轻睨了眼手上沾染的血迹,心底的那股躁动安分了些,她将染血的手漫不经心在对方的脸上擦了擦,好心道:“我帮您叫人去。” 她不是什么善人圣母,但她是个卧薪尝胆之人,睚眦必报。 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 她会记得所有的恩恩怨怨,甚至记怨大过铭恩,一旦让她抓住敌人落单的时候,她会像只毒蛇,狠狠地咬在敌人的硬骨头上,然后慢慢收回利齿,静静看着敌人中毒流血身亡。 元知酌从乐寿堂的侧窗离开,刚擦净手上的污血,正巧碰上碧瑛回来。 碧瑛喘着气,手持一串珠链,白润的颜色在半空轻摇,“娘娘,找到了。” 元知酌接过碧瑛捧着的玉链,她白嫩的指尖带着湿气,看了一眼羊脂白的串珠,许是沃洗时水凉,她的两只柔荑都透着冻红,玉链戴上时,两种极致的颜色交映。 碧瑛察觉到了,询问:“娘娘的汤婆子呢?” 元知酌沉吟片刻,将玉链戴好后,手腕缩回衣袖里,她抬眼望了下遮日的浮云,悠悠散散道:“天气暖和起来了,捧着怪热的就差人拿走了。” 碧瑛瞧着她好似冻红的柔荑,“娘娘不去找陛下了?” 元知酌提着裙摆往曲钰园的后门处走,方向与乐寿堂分歧。 她倩影悠然,“没兴致,不去了。” —— 申时,宴席散去。 “杨小姐不必再送,我们后会有期。” 杨逑仪目送解徐行从侧门离开,柔情似水的眸子像是浸在水里的荔枝,又亮又明,她的领子束得很高,一整日的游园下来,鬓发也未散下一丝的余发。 画扇抱着自家小姐的琴,她盯着杨逑仪手里的那朵君子兰,语气有些埋怨道:“小姐,解徐行也太不正经,像个冬烘先生。” 杨逑仪低下头,指腹抹在君子兰的花瓣上,摘下来半日,花有些恹恹了的,她柔声辩解道:“胡说,人家解公子是正经的商人,见多识广,只是风趣幽默了些。” 画扇哼唧了一声,愤愤道:“衣冠禽兽而已。” 杨逑仪嗓音依旧柔细,“画扇,少去揣摩他人,人心都是向善的,我相信解公子不会有恶意。” —— 回府时,杨逑仪踏上马车,刚掀开门帘,就瞧见杨宗早早地端坐在里面。 杨逑仪愣神的片刻,杨宗听到声响看过去,睨了一眼杨逑仪,瞟到她手上拿的花时,原本脸上的轻笑变成了缩起的眉头。 杨宗的手端放在两膝上,他垂下的视线在晦暗的光影里极具压迫意味,他诘问道:“君子兰高洁圣雅,怎能容人随意摘下亵渎?囡囡,父亲往日教导你的规矩你都忘了吗?” 杨逑仪捏紧了手里的君子兰,指骨泛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什么,抬眸时对上杨宗的眼睛。 杨宗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臂在衣袍下绷紧,天色暗下,他的眼睛却被衬托得更加锐利有神,浓厚的昏色压在杨逑仪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沉到她嘴里话吐不出一个字来。 于是,噎声片刻,她低声认错:“是女儿没规矩了,回府女儿便去抄写家规。” 车窗外传开嘶叫的马鸣声,车轮滚动碾掉杨逑仪的尾音。 第56章 你放火 ——碎碎念 杨逑仪算是正儿八经的豪门嫡女,她从小到大都被条条框框束缚着,碰上解徐行这样幽默风趣的男子不免春心荡漾,这就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女儿管的太严,真的很容易爱上二流子和鬼火少年。 —— 杨宗棕黄的瞳仁沉淀下岁月的磨砺,他道:“别跪着了,先上来。” 杨逑仪这才起身,轻步坐到杨宗的一侧,马车驶动,她依旧低顺着眉眼。 她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父亲,即使是很小的事情,她也从来不敢和自己的父亲顶嘴。 “君子兰是父亲最喜欢的花草,囡囡知道是为什么吗?” 杨逑仪双手安放在膝盖上,后背不曾倚在马车上,脊背挺直地端坐着,她恭敬答道:“因为君子兰叶片如剑,象征着高贵优雅、温和有力,花容丰满,却也寓意富贵吉祥、不傲不骄。”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很清楚,答在问话人的心坎上。 杨宗目光柔了许多,看着身侧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儿,他讲道:“我爱兰,所以不忍将它折下,而是愿意看着它绚烂于枝头,即使零落枝头,我也爱它的不忘本地反哺脚下的淤泥,与凡花相比,君子自当如此。”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杨逑仪知晓父亲是何意,她轻轻点头,温和的眸光闪着情,启唇应道:“女儿明白。” —— 鸾禧宫正殿。 殿内白日里无人,燃过了一程的春涧线香,室内余韵松柏的香气,还有淡淡丁香苔藓味,很轻盈的初春味。 冬春交际,夜色也来的很快,当值的宫人正点上烛火。 元知酌抬手刚扯下脑袋上的一个步摇,她的后颈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缩了下肩膀,她习惯性回头去看。 迟奚祉单手拢着她细长的颈,手指不似白日那般冰凉,温温热热的,微微弯曲起来,帮她捏了两下酸痛的脖子。 今日早晨出门时,迟奚祉没等着她一道过去,除了上午聊了两句,他放她走后,两人也就没再碰面,散场后,她走得快,也没意识要等他,自顾自地就回来了。 和皇宫以外的人待了一天,元知酌见识了不少东西,像是囚鸟归林。 此刻,见到迟奚祉突然出现在身后,心慌来得莫名其妙,元知酌微张檀口,却说不出话来。 毕竟,他也有段日子没来找过她了。 迟奚祉淡淡地垂下眸,指尖拨开她细散的软发,掌心向前游走了点,搭在她的动脉处,很是漫不经心,犀利的眸光被漆黑的瞳仁遮的一干二净。 他像是在鉴赏一块上等的羊脂玉。 迟奚祉的视线似乎未曾落到她的脸上,而是一直跟着自己的手在移动,有些不近人情的阴冷。 元知酌刚想出问好的话,还未开口,遽然她的下巴被施加了一股力,接着脸就被迫转到前面,清丽的眼对上铜镜里的自己。 迟奚祉俯下身,空出来的手从桌上拿起元知酌刚刚摘下的那支步摇,金银焕彩,又被他重新戴了回去。 元知酌摸不清他什么脾性,只是乖乖受着,迟奚祉站在她的身后,从铜镜中也只堪堪看到他瓷白的下颌,他解了颗金扣,阴影落下来,双喉结显露在空气中,和正经的龙服配在一起,生出禁忌的欲气。 迟奚祉虎口微抬,拇指上的玉扳指抵在了她的面颊上,压出一道印来,调情的话像是染了酒色,散散漫漫,“今日琐事繁多,朕都没来得及仔细瞧瞧朕的皇后。” 说着,他便再欺近了些,一双不加掩饰情绪的凤眸映在铜镜中,毫无征兆的,两人在铜镜中对上视线。 胭脂点绛唇,雪腮飞殷色,春色潋滟,缃黄的光从旁侧的灯架上亮过来,满身的珠宝争辉,簪星曳月,不盖其风情万种,自是富贵绰约。 元知酌不避不让,也不觉得害羞,纤长的睫羽轻轻扑扇,直勾勾地盯着迟奚祉的眼睛,任他打量。 不消片刻,迟奚祉将元知酌的脸转到自己面前,他似乎是嫌弃铜镜不够明亮,只有自己的眼睛才能看清楚爱人。 两人凑得很近,他认真地凝目几秒,落下的唇似有似无地撩过她的嘴角,低沉的嗓音说道:“绿色氤氲,春水缱绻。” 这不像是形容人的,反倒是在说今日春分的景色。 可偏偏,元知酌能够明白他的别有深意,这个距离,他看她细致,她亦瞧他真切,玉冠高高束起墨发,工笔勾勒出的五官轮廓凌厉疏朗,他笑意淡雅,融进了暖色,像是季节交替之际化开的冰川。 只是这座冰川内里早就空了,只有外层看着坚不可摧的冰凉。 一下,寸寸熏风迷乱人的心智,元知酌受不住他这般灼热的凝视,还是避开了头。 迟奚祉的手本就是轻轻地抬着她的脸,元知酌一躲,手和吻都落空,她转动间的金玉相碰,晃荡出清脆的铃响,在静寂的夜色里宛若勾人。 迟奚祉侧眸去看她,轻批下了两字,“又躲。” 元知酌困在玫瑰椅上,她咬了笑艳红的唇,小声狡辩道:“没躲。” 迟奚祉被她的话愉悦到,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调侃她,“那你偏头作甚?” 元知酌心鼓得厉害,埋头闷声道:“陛下别总是逗我。” 闻言,迟奚祉笑意难掩,搁在半空中的手捻了捻她脸上的软肉,“这不是逗弄,是情趣。” “朕爱你,才会想要同你亲近。” 元知酌将脑袋又转回来,趁着他表露心迹的时候,她恃宠而骄般问道:“那陛下会无理由地纵容我吗?” 迟奚祉凤眸掠过光亮,丝毫不拖泥带水,回答掷地有声,“你放火,朕把风。” 元知酌听后笑靥轻轻,杏花眸间清冷凉薄与柔情似水并存,泛红的眉尾妖冶上挑,她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扯问道:“那陛下能许我一项特权吗?” 迟奚祉没答,只是反问了个语气词,不太走心,“嗯?” 第57章 我把风 元知酌和他保持着一个暧昧的距离,既可全身而退,又能顺势纠缠,“我想要出宫,没有限制的那种,陛下能给得起吗?” 他能否,又敢否? 迟奚祉神色不变,只是稍稍撤开了些,原本被遮掩的灯光照在元知酌脸上,冷意泛上心头。 “为何?”迟奚祉站直了身,两人之间的间隙变大,带起的风拂过,刚起点势的春暖似乎被这暗夜掐灭。 元知酌倚坐在玫瑰椅上,相比较迟奚祉而言,她的气势就弱下阵来。 她仰起脑袋,更加大片的冷光照在她的脸上,娇艳动人,沾了俗气的美,“陛下,我很贪心,想要殊荣。” 迟奚祉气息沉沉地压着她,犀利的眼神赤裸裸、不清白地定在她的身上,让人生出一种心惊肉跳的错觉。 在元知酌得病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她都表现的无欲无求,都说病去如抽丝,似乎也把她的那颗凡心给抽走了。 而现在,他把她的身子养好了,她窥见了一点儿人间烟火,自然心头痒痒,受不了单调无味的生活,更不甘困在这偌大的四方皇宫里。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德行。 暗暗低笑了声,迟奚祉忽而抬手,将刚刚插进去的那支步摇重新取下来,他捏在掌心里,漫不经心地轻转了下,长指按在簪身的尖头处,另一头的点翠莲花抵在元知酌脆弱的肌肤上。 她顺着他挑逗的动作微抬下颌,像是让步像是迎合,仰头间脖颈绷的很直,线条优美,迟奚祉狭长的眼尾挑起一点轻佻,夹着一点儿可有可无的笑意,摇晃的步摇顺着她的前颈上滑到了她的下颚。 明明动作轻慢,可他居高临下的姿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迟奚祉垂眉看着她莹白的肌肤,眸色似乎有些深远,想起来一些趣事,他喉间的嗓音低哑:“酌儿喜欢这些首饰么?” 这问题问的奇怪,摇颤的的翡翠时有时无地撞在元知酌的脖颈上,打在跳动的脉搏上,冰凉异样的触感和金玉清脆的响声,怪诞的折磨感,像是利剑封喉,让她感觉自己像是随时会被凌迟的罪犯。 偌大的殿内只余他们两人,窗外杨柳相依,风驰星稀,而殿内凝滞的气流容不得一点喘息和欺骗。 不知道他问这个用意是什么,元知酌缄默一会儿,揣摩斟酌,还是诚实答道:“喜欢。” 她又想起自己平日的作风,多了一句,“但我懒得戴。” 越漂亮精致的首饰,做工便越复杂,上面镶嵌的东西也就越繁多,多戴几支,脑袋上像是顶了个大缸,压得脖子酸疼。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可她爱冠,又不想承其重。 她就只想收藏所有漂亮的物件,然后某天来了兴致再一个个宠幸它们。 迟奚祉虚眯凤眸,微妙地弯了下嘴角,意态慵倦散漫,他舌尖抵了下牙齿,很是不美好的回忆又浮现在眼前。 那日在湖心亭,他问她:【这满头的珠钗玉饰不嫌累?】 即使脖子僵得很,她也是摇头,【不累】 —— 又想起她被迟尧诩绑架的事情: 【一切都是娘娘计谋的】 【楚王应该不在娘娘的计划之中,如果没有他,娘娘兴许已经出京往南去了】 回忆像是星星之火擦在稻草堆上,转瞬燎原。 迟奚祉眸底的神色沉冷了几分,他扯了下嘴角:“酌儿还有支烧蓝珠花钗落在了乾宁宫,明日朕让人给你送回来。” 元知酌思考了一瞬,怎么也没有想起来还有这事,她微微疑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刮在她肌肤上的吊坠停下来,迟奚祉手腕压力,翡翠再次晃动起来,擦过的地方引起不小的战栗。 “你失忆以前。” 说着,似乎是失了趣味,迟奚祉的手抬起,将那串步摇收起,放回到台上,散漫地来了句,“以后注意些,别再——” 压下不安分的哑欲和念想,他意味深长地睨了她眼,“丢三落四。” 话罢,迟奚祉转身离去。 元知酌回神,似乎有什么事情被盖过去了,她伸手摸了下脖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后背有些泛凉。 迟奚祉走远几步,化妆台这边的空间变得开阔起来,没了遮挡,明朗的烛光照亮了元知酌的全身,空气反倒稀薄。 元知酌叫住他,急问:“陛下,我的问题您还没有回答我。” 迟奚祉侧头拨开面前的绛色珠帘,脚步停了下,却未回头,“殊荣是给朕的妻子的,酌儿不是说你我还未成婚吗?那就等之后再议。” 话音落,珠帘摧,脚步声渐渐走远。 ——碎碎念 迟奚祉:我不同意,但我不想刺激你,所以我不明说,甚至我还有点小生气(腹黑帝) —— 第58章 虚荣心 隔日晌午,晏府书房内。 密探半跪于地,将斜挎在背上的行囊拿下,解开层层包裹的粗布,里面出现一块绣着银丝暗纹的红绸。 书房的门窗紧闭,室内的陈设繁多,幽闭的空间显得窄小,地面不久前洒扫过,微微透着湿意,东西两面墙上挂着中堂画,书案上方挂着个鹦鹉笼,两侧是堆满古籍的书架子,泛黄的书页上溜着一缕浮光,尘埃上下飘动。 四方大卧榻上的人掌心撑在膝盖骨上,他倾身拿过密探捧上来的红绸,端正的脸上黠意与阴沉相映,他没有着急打开,只是单手拿着端详。 跪于地的密探道:“昨日春日宴结束后,李静回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匆匆驾车从李府偏门离开,一路行驶到广安门外的青志观,直到丑时二刻才从里面出来,他与马车上的小厮争吵了一段,接着便要自己驾马离开,一个人走了不到二里地,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晏淮瀚背弓弯着,轻闭眼帘,密探一边说,他的手指抚在那块有些湿润的红绸上,红绸里面隐隐显出个形状来,似乎是软肉附着在硬状的骨头上。 密探压低声音接着道:“属下观察了良久,也不见人来,等到属下小心地上前查看的时候,那李静已经断了气息。” 密探的话刚说罢,案台上鸟笼的鹦鹉忽而开始叫弄起来,“死了,死了——” 尖细刺耳的鸟声一直重复着两个字,鹦鹉动了动爪子,铜笼就开始前后大幅度地晃动。 原本阖目休息的晏淮瀚被一旁的鹦鹉惊醒,他缓缓睁开眼看向高处的鸟笼,严肃的脸上浮现笑容,眼皮压着的狡黠藏不住,显得有些阴柔,他嘲弄道:“你这灵巧的玩意儿也应景。” 鹦鹉垂下鸟喙,啄了啄爪子,这时细看才发现鸟爪上包着层纱布,应是受了伤。 晏淮瀚瞧着鹦鹉的动作,深深叹了口气感慨:“脚都受伤了还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是急不可耐,生怕这戏台上少了你的那份戏?” 感觉到手上有些黏腻,晏淮瀚将手里的红绸扔到了地上,接着从榻上的小圆桌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他敛眸擦净手掌染上的颜色,“准备准备,李府怕是要热闹一阵了。” 话刚落,他又收回,颇为遗憾,“哦不对,天子大婚,民间禁红白喜丧,怕只能等这段风头过去,我才能去见见老朋友。” —— 日子悠悠过去,一日闲着,元知酌盯着白玉炉里冉冉升起的紫烟,突问道:“什么时候咱们才能成婚?” 迟奚祉闻言,握着工笔的手顿住会儿,而后笑意粲然,反问她:“酌儿很期待?” 元知酌懒懒散散地倚在窗旁的贵妃椅上,目光只是盯着手里缠绕的衣袖,原本熨烫平整的袖口被她拧出皱来,追问回去,“我难道不应该期待吗?” 迟奚祉长身玉立,面前金丝木桌上的压着张宣纸,修长的指骨间的羊毫半浸朱砂,他微微侧腕,在芙蓉花瓣外侧上部略点胭脂红,漆黑的眼带笑,“是该期待。” 话到这里,两人都没声了,元知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在扶手上,静静等着他的下文,而迟奚祉似乎不太在意,心思都放在面前的《芙蓉图》上,他换了只狼毫,沾着金粉。 案桌上倾撒进不少的春光,聚在砚台上,金粉被笔尖搅动,晕开粼粼波光,借着自然的阳春,狼毫略微沾了些色彩,迟奚祉聚精垂眸,在叶片上勾勒层细细的金边。 他的站姿清贵,微微收着袖口,稍弯着腰,提笔稳当且随意,不紧不慢地将翻卷辗转的绿叶一一封线。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迟奚祉搁笔,待墨迹稍干时,他掀起薄薄的眼皮,好整以暇地看向不远处的女子。 元知酌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在想迟奚祉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就想要让她继续不明不白地跟在他身边吧? 她断不能这样。 猛然,一道不可忽视、异常锐利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对上去的瞬间,她眸底的情绪还来不及收敛。 迟奚祉将拢起的衣摆放下,拿起一侧的手帕擦拭着长指上不存在的颜料,漫不经心的凤眸里多了抹深长的笑意。 元知酌看向他第一眼,往日雾水含烟的杏花眸失了两分柔情,泛着淡淡绯色的眼尾也变得浓艳稠丽。 眼帘抬起时,瞳仁似幽潭,不加掩饰的虚荣贪婪,又薄凉精明,像是一把藏在精美刀鞘下的短刃,初初见世就开始步步为营。 他的小芙蓉对他,似乎野心大过真心。 迟奚祉短促地轻笑了声,须臾便先低下头,似乎在装作没看见,他仔细地擦着指缝,被手帕打湿的玛瑙花戒变得冰凉,透进皮肤里,像是隆冬掉下来的雪酥落在了他的指尾。 顷刻后,漏刻传出一声碎响,迟奚祉方才再次抬头,只见对面女子轻蹙纤眉,脸上只余凉薄,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脸”,偏偏她不施粉黛的脸靥上还有些病态的白。 她这身子容不得半分懈怠,孟春时节昼夜温差大,早上穿袄袍,中午就只需一件单衣,到晚上却得燃碳。 前两日午时饭后,元知酌在御花园的一处小憩,春凉来得匆忙,等她人意识到冷的时候,太医就从太医院往鸾禧宫赶了。 迟奚祉放下手里的湿帕,才迟迟答道:“告期已定,半月后元府的人会来接你回去,次日便是大典,不过在此之前,朕的皇后应该先养好身子,若还是扶风弱柳之势,朕虑无延后(考虑要不要推迟)。” 元知酌纤细的指尖不受控制地一跳,她忽而拢了下肩背处滑落的兔绒长袄,明明坐在日光里,身子却莫名来的泛寒。 —— 半月后。 出了宫门,元知酌探身揭开马车的绉纱,露了一只眼往外窥探着,寅时三刻,路边早早地摆上了小摊,馄饨香化作暖雾散开。 原本迟奚祉定的是让元知酌未时再离宫,可元知酌不乐意了,她左磨右泡,签了丧国辱权的条约,脱了件外衫、散了支簪子,直到胭脂染到琵琶骨以下,迟奚祉才意犹未尽地答应。 完事他擦了擦唇角还要笑弄她一句,“捂什么捂,过两日朕就得全瞧见了。” 清晨白雾深重,人们的劳作也变得缓慢,蒸笼上的幡旗轻轻飘动,吆喝声遥远缥缈,元知酌还未多张望上几眼,洛白就骑着马到车窗旁,“嗒嗒”的马蹄声落在元知酌耳侧。 洛白鎏金蝴蝶面具下的脸雾住,他面无表情道:“更深露重,殿下还是别探出头来,可别再染了风寒,明日大典可出不得差错。” 元知酌被外面烟火气勾起好奇心被洛白碾死,他遮住了元知酌的所有视线。 洛白这人只听迟奚祉一人的话,做事板硬强势,外表冷,心更冷。 没礼貌的家伙。 元知酌瞪了他的脸一眼,不算多友善的眼神,而对方却只是微微颔首以表敬意。 洛白在回燕京之前可就听说了这位准皇后的传奇事迹,她三步一喘、两步一咳的时候都能计谋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离京计划,差点从他们暗卫的眼皮子底下逃走,要不是半露杀出个程咬金—— 洛白可不想犯同样愚蠢的错误栽在她手里。 ——碎碎念 无奖竞猜,晏淮瀚手里红绸包着的是何物? —— 第59章 弓如月 只消须臾,元知酌半弯的腰便直起,淡淡的面色似乎习惯了洛白这样,草草便将刚掀起的绉纱放下。 —— 进到元府,跟随而来的暗卫将外院包了个水泄不通,胄甲摩擦,弄出的动静吸引了周围的行人,元知酌脸上围着面纱,她侧眸轻轻瞟一眼,没多看,拾步径直上阶进入大门。 元府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丽日流金,绕过小穿堂,眼前变得开阔些,看着面前的红漆槅门,便知道应是最近重刷上过一层,府内熏着沉香,地面净水,还残留水渍,屋檐上的檐铃换成了喜鹊报喜的样式,走在元知酌前边的侍女头上也戴上了朵娇艳的春花,里里外外一片的喜庆富丽。 进到正堂,元知酌看到了主位上坐着的一对夫妇。 失忆这么久,迟奚祉不喜她常见外人,那日春日宴她也只是匆匆见了面兄长,今日算是头一回对自己的父母亲有真切的印象。 跨过门槛上前几步,元知酌微微福礼,柔声唤道:“父亲,母亲。” 元穆盖上手里的茶杯,起身走了一步,迎近将她扶起,“不必多礼,明日之后便是臣向殿下行礼。” 元知酌摇头,眸光明亮,“我身子不好,未能在父母亲膝下尽孝,女儿内心惶恐,一入宫门,便更难让二老承欢,这是我欠父母亲的。” 一旁的尤氏拉过元知酌的手,安抚道:“不说这些话,你本就不该是寻常女子,留在我们身边反倒蒙尘,跟在陛下身侧,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风光无限、荣宠不尽才好。” 元知酌与他们聊了小半会儿,明日封后大典,还有许多事情要张罗,尤氏便差人带她回琼晚阁。 “酌儿。”一道带笑的男声将元知酌喊住。 她下意识闻声看去,风带起发丝扬过,元邑楼站在石台上,他胸膛起伏地厉害,高高束起的长发沾着汗水黏在脸上,他温润的眸子弯起,直直地看着元知酌。 琼晚阁的不远处是元府的练武场,还是拆了座院子,专门建造的。 元家世代从文弄墨,旁系出过武将,但多是平平无奇,嫡系到了元邑楼才出第一个武将,不仅有勇有谋,而且骁勇善战,这练武场便是家里为他专门搭建的。 “可要看看?”元邑楼跟在元知酌的半步后面,看着她的手拂过兵器架上的枪矛戟戈。 元知酌看着这些锋利的兵器摇头,轻笑回道:“我不会这些。” 元邑楼顿了顿,想起什么也笑了,“也是,小妹明日大婚,耍枪弄剑伤着了也不好。” 元知酌走到一个插箭架前的时候,停住了脚,她的纤指握在暖靶上,试着拿了拿,忽而有了兴趣,她回头问道:“我能试试这个吗?” 元邑楼看着她漾着兴致的小脸,没有拒绝,“小妹喜欢便试试。” “大指压中指并平,肘窝再向上些,后腿如瘸。”元邑楼站在她的身后。 元知酌脱了件氅衣,将裙袖拢起。 听着他的教导,左手握着箭弓,右手搭剑拉弦,挨着右腮,箭镞抵在中指末端,她左眼聚精在远处的靶子上,草靶上的悬鹄因为树林刮下的劲风而晃动着。 元邑楼也感觉到了练武场上的风变得疾劲起来,他看着元知酌迟迟没有射出,出声安抚道:“第一次尝试到感觉就好,射不射中不重要。” 元知酌将弓拉满如弯月,对准靶心的艳红色,元邑楼话音刚落的瞬间,箭矢骤然脱弦而去。 穿空的箭矢破开围起的风,射中目标。 箭靶中箭,大红的颜色看去被扎了一道,远远的还能看清笔直的箭身,箭羽上的鹰毛在风中吹动。 一箭直中靶心。 元邑楼将喉管里安慰人的话吞了回去,没忍住挑了下眉,贺了句“厉害”,他接着从一旁拿了支新箭,递给元知酌。 接连三发都正中悬鹄,若是新手,这就不是天赋这么简单了。 元邑楼盯着半悬的箭靶,些许惊叹些许好奇,问道:“小妹是第一次玩弓箭吗?” 元知酌的虎口和手臂被震得有些酸,她将抬着的弓放下,手在左臂上揉了几下,虚眯了下眼,搪塞道:“可能是吧。” 她也没想到能够连中,至于是不是以前练过,她也不清楚。 元邑楼不吝夸奖:“小妹若是做将军,应是比我这个哥哥还要厉害三分。” 一旁的小厮上前接过元知酌手里的弓箭,她甩了两下手,摁在被磨红的虎口上,碧瑛上前,帮她把襻膊解下,披上大氅。 缠身的冷意浸骨,元知酌感受到的时候指尖都冻僵了,喉间发痒,她没忍住偏头轻咳了两声 碧瑛匆匆上前,将她大氅的细带系好,小声劝道:“殿下,天冷起来了,咱们回屋吧。” “好。” 元邑楼站在练武台上,看着琼晚阁的屋门闭上,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刚刚元知酌那副坚毅的姿态,眼底闪过亮光,不过转瞬又黯淡下来。 沙场苦寒,埋骨淌血,她的身子还是做中宫皇后要合适的多。 —— 大典前三日须斋戒,祭告天地,慰藉宗庙。 宣乾元年三月初九,春暖日煦,黄道吉日也。 是日,正副使跪于金銮殿,承制官宣制曰:滋册兵部尚书之女元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捧册宝,行奉迎礼。 元知酌伸手拨开眼前的荡漾的金枝玉叶,立在琼晚阁錡窗边,天色尚早,举目望去,白墙外红日初上,杳霭流玉,云雀归北,栖在挂着红灯笼的老树上,啭鸣不停,如是报喜。 清阳曜灵,满目辉煌。 她头上九龙九凤的凤冠通体只有三色——朱殷、玄黛、库金,却华贵异常,富贵泼天: 九凤姿生动,展翅之下垂着鎏金的珠串,而飞龙翘首,口衔鸽血玛瑙,如意金纹精美,上缠镂空花丝,下缀黑珍珠、金琥珀,上古金纹錾刻。 此刻还是严妆,屋里屋外站着十几个侍女,碧瑛和远烟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整理玄纁色袆衣。 第60章 册封礼 玄衣纁裳,庄重阔气。 绛色兽型图和金纹封边的牡丹芙蓉,凤凰翱翔其上,龙盘双袖,上古金文与凤冠上的照相辉映,彩晕锦明暗变化层次分明,色晕过渡间暗纹熠熠生辉,泼金撒光,却不显俗气,玄墨色为底的婚服肃穆大气,且雍容金贵。 三个时辰后,钟鼓齐鸣,作乐鸣鞭,普天同庆,万顷流光照在明黄色的凤鸾仪架上,熹光璀璨,华盖上的琉璃玲珠清脆作响,锵锵声混在礼炮声中,格外震撼人心。 吾仗、立瓜、卧瓜各十,五色龙凤旗各十五——另有禁牌、乐手、方伞、凤伞、宫灯——不必多言。 迎亲队伍的规模之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迎亲队伍的前面望去,一眼看不到头,只有一路绵延开的纹织锦缎。 元知酌脸上浮着淡笑,内堂中央陈设节案、册案、宝案,本应设有皇后跪拜位,却被撤掉,使仪女官宣读册文、宝文。 册立礼成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皇宫赶去。 —— 金銮殿上,日光透过薄澈的绡纱随风飘动,露出宫阙里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殿内的金漆雕龙宝座前,站着一位睥睨天下的帝王,底下鸣钟击磬,乐声绕柱,他漆黑的眸子沉静,看着殿外的人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许是嬷嬷又教导了元知酌些什么,她走路极为小心稳当,每一步鞋子都藏在婚服的下面,眼不动、脑不晃,极为端庄大方。 迟奚祉的目光一直跟随在元知酌的身上。 女子的脸虽被凤冠上的摇钗遮挡住了,但隐约露出来的绛唇似乎含花,娇艳昳丽,领子束起的脖颈也只留了小节在外面,白皙纤细,在高高挂空的骄阳下泛着迷人的轮廓,再向下,只有一双素手交合放在身前,左右各带着一枚金玉戒指,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红尘俗世难久留,她朝他走来,金枝玉叶无可比拟;春色巍峨雪满山,她似轻舟过万重,圆月骄阳无可替代。 元知酌还剩两级台阶时,一只大手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只手的手臂向下倾近,如是低头邀请。 元知酌微微迟疑了下,紧接着便屈指抬手柔柔地搭了上去。 直到这时,她才匆匆瞥了眼这位年轻的帝王,他穿得和她是相似的一套袆衣,上面的走线、金纹如出一辙,视线渐渐往上,隔着琉璃珠帘,迟奚祉的脸上笑意盈盈,颜如神邸,长身矜贵。 看他时,却只能注意到他狭长凤眸中倒映的自己,似乎,世界万千,独有她一人。 从万丈之高眺望下去,鲜血垒砌的高台,枯骨成堆,迟奚祉牵她的那一刻,俯身颔首,刹那间,千万人之上,而有神权青睐。 欲望疯长叫嚣,同时也被极端地满足。 元知酌懒懒低睨,远处如山的群云压在金檐处,光华缤纷,广场上百官三跪九叩,齐声贺道——皇后万福金安—— 凤冠上垂落的宝珠遮挡眸色,这一刻,她内心是欢喜至极的,连着那颗沉寂许久的心也开始隐隐澎湃。 如果爱是将权力拱手相送,那这和春药有什么区别? —— 白日举发册奉迎,晚上便是合卺礼。 帝后并坐于酒案前,台上摆着龙岩、红枣、花生、莲子,女官金爵酌酒以进,两人合卺共饮。 礼毕后,屋内的侍从全部下去,金钩上的红纱被落开,厚重的殿门阖上,只剩帝后两人,门缝的间隙里漏进来的晚风将软烟罗带得晃动,宛若开了一片的嫣红花海,浪花重峦,艳波叠嶂。 元知酌手交叠放在腿上,她垂眸看着霞帔上的凤纹,忽而脑袋上多了一双大掌,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抬头,小幅度地仰了下脖子,立马被老老实实地地摁了回来。 “别动。”迟奚祉倾身半跪在床榻上,垂眉凝在她的凤冠上,他的长指轻轻拨开前额上的青丝,将一支凤头钗摘了下来,修长的指骨上覆着层粉白的皮,几道青筋随着他摘放的动作而微微突起,像是山脉绵延出来的青紫山脊。 冕旒上玉珠线雕上了龙纹与日月山石,随着迟奚祉随意地倾身而缓缓荡动,龙凤花烛燃起的碎琼明晃,翱翔的凤凰衔着玉如意,金龙爪下祥云飘芙蓉。 他的手若有若无地擦过她敏感的耳尖,一缕缕散下的长发被他指尖带着落进肩颈,挠在心头。 两人的婚服贴在一起,交融的影子摩挲出细微的动静,不经意间的肌肤相触,元知酌都感觉有一股很轻颤栗从脊椎骨后方传上来,迟奚祉的动作细致而温柔,只磨得叫人心慌。 不带一丝情欲的撩拨,像是情窦初开时多看对方一眼都觉得海潮迭起。 轻薄如翼的红纱被卷起,远处摆着的瑞兽四鸾圆镜映入眼帘,一瞬,她和旁侧的男人一道出现,她头上的金玉配饰被他一一摘下,红绳缠绕的青丝散开,而凤冠却还稳稳地戴着。 九凤鎏金珠串在空中摇曳生姿,元知酌视线微微上移,他的冕旒拓下大片的阴影,将他整个人割裂开来,侧脸的轮廓格外地清晰,她只能看到他的右眼,半垂的侧眸情绪显露在镜中。 那样的神情郑重、沉静、耐心——他似乎在拆一件贺礼。 片刻,绕梁的红纱又另一侧的风吹回来,铜镜变得不真切,只有两个交叠相缠的身影倒映其中。 低沉的嗓音打破元知酌内心的活动,“现在抬些头。” 她很听话地往上仰着脖子,凤冠中心的两串鎏金宝珠直直地垂在她艳红如血的唇瓣上,其余的也贴着她的肌肤,只要珠帘的尾部稍稍摆动,圆润的珠子滚在她细腻如雪的皮肤上,轻微的痒意拂在她的心尖上。 ——碎碎念 金銮殿上。 迟奚祉神色得意倨傲:我的小芙蓉终于还是坚定的朝我走来了~ 元知酌内心:这该死的权力绮靡的滋味~ 我(摸下巴思考):怎么感觉有种步步为营、想要篡位的大女主意思 —— 第61章 水乳融 两人靠的极近,暧昧旖旎的气氛渐渐传开,元知酌难以抵抗这样的撩拨,她闪烁了下的眼眸看向迟奚祉,对视时心尖跳的厉害,捏紧了袖口,“要不叫碧瑛他们进来给我更衣?” 她话音落下的一刻,头上沉甸甸的凤冠就被卸下,迟奚祉双手捧着,起身放到圆桌上,他回眸睨了她一眼,轻声问道,“要不要再叫他们给你送些吃食过来?” 元知酌的手绞在一起,双脚从翘头鞋中脱出来,解了头上的金枝玉叶,迟奚祉走远了几步,周身的空气变得流畅。 少了他身上的那股压迫感,元知酌松了僵直的脊背,她轻轻晃荡的腿漾在床榻边,琼花玉貌的脸上多了丝得意劲儿,“不用,我不饿,上午出门前我让远烟藏了点果子糕点,没人看着我的时候,我便让她拿出来垫一口肚子。” 听罢,迟奚祉浓眉微微挑了挑,她倒是不会委屈自己。他单手解开了冕旒的朱缨,摘下后,又将腰上的大带卸下,十二团龙的玄衣掉落在地上。 他背着喜庆的龙凤花烛,宽厚的肩背在素纱下微微显出起伏的线条,元知酌蓦地僵住了脸,看着他解衣的动作,明明该是散漫随意到极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 元知酌自然知道今晚要面临的什么,但事到临头,她才察觉到紧张。 脱了的鞋,又被她不动声色地穿了回去。 这一瞬,正巧被转身的迟奚祉看到,他沉沉地盯了两秒,按在领口的长指松开,朝她示意,“过来帮朕宽衣。” 元知酌微微踮起脚,手刚准备放上去,迟奚祉就俯下身来,她的指尖错位,碰在了他性感的喉结上。 引来一阵低闷的笑,“解错地方了。” 迟奚祉屈背弯腰,她便无需踮脚。 元知酌脸色不变,擦了胭脂的眼尾微微上挑,工笔勾勒的三分风情更是浓艳稠丽,她回怼道:“陛下不乱动就不会解错地方了。” 最上方的一颗玉扣解开,她微屈的指骨触到一处凸起,紧接着那处便上下滚动了下,迟奚祉的笑意更甚,泛着愉悦,“这次朕可没动。” 束起的领口微开,隐在下处的软骨也显现出来,他笑着讲话时,双喉结一同滚动,加之不明不暗的光线,浓郁的轻佻和风流,张力拉满。 元知酌被整个笼在他的阴影里面,拢过神时,就想要后撤,刚穿稳的翘头鞋退了半步,迟奚祉长臂一捞,便将她环住。 紧接着,她的下颌便人捏起,他细细摩挲了两下她下巴上的软肉,大拇指上的血玉扳指温凉,一个差不多温度的吻跟着落下。 从嘴角到缠绵到唇珠,元知酌脖子僵直,忘记了思考,也忘记了闭眼,面对他的撩勾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迟奚祉的微翘的长睫轻扫在她的脸上,他也没有闭眼,漆黑的眸子透着摄人心魄的艳色,似乎有意勾她,“怎么僵得这么厉害?” 元知酌想要张嘴说话,却被他吻得不敢开口,她伸手攀上他的腕骨,想要把他捏自己的手拿开,却被他反手扣住,他强硬地和她十指相扣在一起。 这点细微的挣扎似乎让迟奚祉对“拆贺礼”这件事失了耐性,他张嘴咬在了她的下唇,口脂的绛色晕染开,模糊两人的边界。 气息因为对方变得炙热黏腻,一方吮吸咬啃,另一方被迫承受。 金钩散下层纱,燃烧的帐中香一半化作烟雾往上飘,一半烧成灰烬向下落,浮华声色里纠缠着丝丝缕缕的甜腻味儿。 即使准备充分的情况下,当层层华锦香缎褪下时,她还是难免瑟缩了下,杏花烟眸笼轻纱,半睁半闭,她意识薄弱,迟奚祉垂头的一瞬,龙凤花烛明晃的灯打在软榻上,羞赧和娇涩来得溃不成军。 元知酌的手虚虚搭在迟奚祉的肩上,他灼热的掌心探在她的腰后,窥道闻声,风光颤颤巍巍的。 “” 忽而,风雨来得急促,她的手胡乱摸上了他的耳后,氤氲的水汽溢出眼眶,酸涩麻意自下而上,她娇哼了声,含糊道:“我们以前没有过……” 迟奚祉锋薄的唇顺着她的侧颈,攀上她的滢滢艳丽的眼尾,滚烫的气息倾撒撩人,他哑声道:“想什么呢,没有名分也不敢真的动你。” 层层叠叠的红纱旋转缠绕,汇聚成塔,而刹那,疾风乱打,像是野原燃起的欲火,万般的猩红瑰丽都烧的起劲。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生。 迟奚祉的指尖一寸一寸丈量着她微拱的脊椎骨,像是抚慰一枝经了暴雨的芙蓉,她任他雕痕刻印,仰唇相接间流波滟滟,他含笑涟涟,语气温和散漫,“来,叫声好听的。” 光影成了陪衬,忒煞情浓,元知酌无心顾及,所有逻辑都被收走,夜色过半,她红唇颤的厉害,搭上他的后颈,利齿便在他的琵琶骨烙上了难以消弭的痕印,只剩只言片语的婉转娇吟,“夫君。” 殿外的晦色渐渐消融,龙凤花烛燃完了三分二,暖帐上的床帏重新落下,高大的影子怀里抱着位娇小的人儿。 刚从浴池出来,元知酌的身上水汽朦胧,意识也倦怠到无几,沾上软软的被褥,便沉沉要睡过去。 懵懂间,似乎有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戴在了她右手的拇指上,迟奚祉拿起她的手端详了阵。 陷在锦被里的元知酌困的很,又觉得他这人坏透了,闷声呢喃道:“你给我戴什么东西了?” 迟奚祉漫不经心捏玩着她透着莹光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弄着她拇指上的血玉指环,“扳指。” 元知酌没听明白,蹙着眉,“嗯?”了声,也等管对方的解释,她背对着迟奚祉,裹着锦被猫成一团儿,沉沉睡了过去。 ——碎碎念 大婚这段不知道会不会有点……敷衍?但是当时写的时候我卡了半个月,这种场面我写不太来,太随便又普通,太正式又过头,大家将就将就~ —— 第62章 共天下 天色微亮,熹光万丈。 锦被下的人儿意识还未醒过来,三千青丝撒了一枕,元知酌拢着被子懒懒地翻了个身,后颈压到了某个硬物,磕到凸起的骨头处,隐隐的痛意将她唤醒,朦胧着眼去摸索枕头上膈应到的东西。 指尖碰到一个环状的玉器,拿出来,捏在手里泛凉。 只是瞧了一眼,她的困酣便醒了大半,檀木床旁的花窗穿透纱帐,轻薄的光影打在她抬起的柔荑上: ——是一枚玉扳指。 纯净且浓郁的鸽血玉,上面覆着层金黄的琉璃般,在清晨冷凝微薄的光线下,浮雕的上古金龙熠熠生辉,微微转动,扳指内壁上篆书线刻八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看清这八字后,元知酌最后的一丝困意也褪去,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在她这儿? 倏然间,她想起来了昨夜沐浴后,迟奚祉在她的手上戴上了枚指环。 她心里微惊,帝王的扳指已经不是简单的装饰品,而成为了权力和地位的象征物,见其如见人。 新婚之夜,郎情妾意正浓,乱花眯眼间,年轻的帝王拱手将他的权力送给新婚的妻子,似乎征服她比征服权力更让人上瘾。 欲望的巅峰,享乐的至极。 乌亮细软的发散开在绣着龙凤呈祥的枕头上,元知酌懒懒散散地仰躺着,手臂向上抬起,借着倾撒进来的日光端详着那枚血玉扳指,她身上寝衣往下滑落了些,红痕青紫从腕侧交错蔓延开。 她的眸色淡淡,薄凉里藏着隐隐的欲念,像是鲜血浇开的富贵芙蓉般,媚艳无边,也危险万分。 “怎么不戴上?”一道淡淡含笑的声音拨开层纱,透过来。 元知酌愣神,当帷幔被勾起,迟奚祉行至榻前,他半跪上床前,低沉的语声落得更近,“皇后金安。” 慢词慢调说得轻佻又恭维,像是不小心落入屠户家中的恶狼,敛起獠牙,虚与委蛇。 元知酌羽睫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两下,将抬起的手放下来,滑落的锦被拉起,遮住脖颈,她背过身去,留了个不知所措的后脑勺给迟奚祉。 还没安生两下,就被他连被带人抱进怀里,灼烫的气息起伏在耳畔,“这是害羞了还是心虚了?” 浓郁的迦南香缠绕在周遭,满室的旖旎风光又重现在眼前,荒唐靡乱,春色如烹。 寝衣的领口松散,迟奚祉的脸轻而易举地贴上了她的肌肤,冷湿的薄唇轻轻碰了碰,带着点绿茶的清香。 元知酌脊梁骨僵得很直,她太过敏感了,这样的淡若止水的触碰都叫她难捱。 “陛下一进来就说了这么多,我怎么回?”她的嗓音带点哑,娇娇柔柔的。 迟奚祉的手探进锦被中,“一个一个回。” 顿了片刻,元知酌想起他的第一个问题,于是将手上的扳指举到他的面前,在他怀里偏过头问道:“陛下是将这扳指赠与我了?” 迟奚祉眉眼都不曾抬起,轻似羽毛的吻攀在她的细颈上,嗫嚅道:“这枚扳指世间独有一枚,见它如见朕,你是朕的皇后,自然该与朕共享锦绣江山。” 他真真将她当做了妻子。 “拿着它,我便能自由出宫了吗?”元知酌被他亲的发痒,耷缩着肩背想要躲开,可又被他亲到了下颌。 这话听在迟奚祉的耳朵里有些幼稚,他哑笑了声,“能。” 得到肯定,元知酌昳丽的眉眼往上挑起点笑意,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触在他的逆鳞上,轻声轻语询问他:“那——我能拿着它不回宫吗?” 得寸进尺,给个梯子就要上天了。 迟奚祉直起了上身,长指掐起她的后颈,用了劲儿将她的脸掰到眼前,他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回答道:“不-能。” 迟奚祉的手施力,将她身上的锦被剥开,元知酌被大掌从被子里扯到了他的身上,他凤眸阴冷了几分,薄唇吐出的话语残带了点警告的意味,“朕给的是权力也是牢笼,是自由也是禁锢,若是每日戌时之前,朕的皇后还没有回到鸾禧宫,认得扳指的人便会将酌儿‘请回来’。” 眼前的这双眸子漆黑、冷沉,她看不透一眼,却能被对方知晓一切。 元知酌抿着唇,她又生出了生要逃离的念想,可是这次,迟奚祉却不如她意。她的脑袋刚动一下,又被攫住脖子定了回来。 元知酌躲不开,闪烁心虚的眸子就只能直直地与他对视。 伴君如虎,而与虎谋皮是赢不了的。 此刻外头的天色更是明媚起来,同云淡淡,日熹涛涛漫天,紫红的云彩从花窗的冰裂纹穿透进来,从殿内望去,虚浮着长拖拖的占了半扇天际。 元知酌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扳指,想要辩驳的话对上迟奚祉漆黑、沉冷的眸子就断进了喉咙里。 他的掌心足以圈住她的整个脖子,但归根结底只是想要吓吓她,他捏着她后颈薄薄的皮肉,没舍得真掐她。 但元知酌雾着双眼睛,似乎眨个眼就能落下两行清泪来,她温温软软地示弱,“疼——” 迟奚祉很轻地笑了下,手腕卸了些力,似乎是信了她的话。 “陛下也万福金安。”元知酌咬了咬下唇,一口气将之前的两个回答说完,“我没害羞,亦不是心虚。” 迟奚祉笑意不减,只是泛凉,他应了声,接着不明不白地来了句:“皇后若是再真挚些会更有说服力。” “那陛下别老是吓我。”她心一慌就没了谱,那还管说的话真不真啊? 迟奚祉眉眼低了低,锋利的五官变得柔和,优哉游哉地开腔,“酌儿心比天高,还会怕朕?” 若不是他压得住她,不然她都能骑到他头上去。 她这人嬗变狡诈的很。 “怕,怎么不怕?”元知酌的寝衣只是懒懒散散的穿着,穿堂风吹进来的时候被刺得有些冷,她不禁颤了颤。 迟奚祉替她拢着衣袍,又顺了顺她的长发,要笑不笑道:“能怕朕也是好事。” 怕的话也能听话些。 第63章 玉如意 话落,外头传进叩门声,邓蕴祥站在门外,他尖细的嗓音拔高了些,提醒道:“陛下,时辰不早了。” 册封仪式的次日,帝后须共行谒庙礼。入太庙谒庙拜祖,祈福纳祥。 —— 太庙殿前,琉璃瓦,庑殿顶,白玉砖,春光大好,群臣陪同。 依照惯例,须向北燕历朝历代的帝王跪拜敬香,而迟奚祉唯我独尊惯了,加之年少时放逐苻沛的经历,他自继位来都不曾跪拜过任何列祖列宗。 自然,也是不准元知酌跪的。 而当敬到燕武帝的牌位时,元知酌净手准备接香,却被挡住,她茫然了一瞬,迟奚祉却只是淡声道:“先帝逝世前立下三年不进香、不受拜的规矩,以求散去戾气。” 元知酌不知晓这些事,他一说,她便将伸出的手收回。 杨宗就站在不远处的殿门外,这位新帝的话一字不落进到他的耳朵里,在场的重臣也都听到了。 而大家只是相视了一眼,没人敢吱一声。 在配殿稍作休息时,邬琅有急报,迟奚祉便出去了,留元知酌一人在殿内。 上好的盖碗,羊脂玉浮雕栩栩如生,通体洁白无瑕,鲜爽的云雾茶蒸腾出仙气,元知酌的左臂懒懒地搭在扶手上,她的上半身椅靠着椅背,整个人倦怠得很。 昨日大典又繁琐又累人,到了夜里迟奚祉嘴上说着心疼她,底下的劲儿却一点也不收敛,折腾到晚,她软硬皆施、好话狠话说尽了他才放过她,沐浴后她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 元知酌到现在全身的骨头都是软的,端起瓷杯,悠悠的茶香像是轻薄的雾萦绕在鼻尖,她低首呷了口。 回甘来得快,只是还未细细品味,殿门菱花隔扇门便被推开。 元知酌掀起眼皮睨了眼,对方朝她微微福礼,而后站定在门边,似乎暗示着她什么。 “碧瑛你们先下去,茶水有些凉了,添热水来。”顿了顿,元知酌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外头的日华只漏了一寸进来,旦暮浮沉里,她忽笑道:“杨学士来了怎么不落座?莫让人瞧见了说我刻薄人。” 配殿内的人被屏蔽干净,杨宗坐着左上位,他抚了下下巴处短硬的一撮山羊胡,拿起旁桌上的盖碗,刚要送到嘴边,就被打断。 元知酌眉峰微动,“茶水凉了,杨学士不如等着宫女回来重新给您添茶。” 杨宗闻言只是付之一笑,黄土般的脸上堆起了几道皱纹,他尝了一口,方回道:“娘娘不必如此关心臣,臣见识短浅、席不暇暖,好茶冷茶也尝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也不贪心,有口水润润喉就可以。” 元知酌纤眉一挑,手肘懒散地搭在靠椅上,指腹碰在杯壁外,轻轻敲了两下,“陛下有要事出去了,杨学士若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杨宗截断,“臣是来找娘娘的。” 元知酌莫名听出了点敌意,她身姿未动,眼尾的颜色渐浓,单应了声,“哦?” “娘娘竟然拿了玉如意,可就拿不了金银镯了,想要熊掌兼得,怕是只会引火烧身。” 杨宗三朝老臣,威望重,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了,眼皮耷拉下来,遮住半只混黄的瞳仁,看人时总是收着点情绪,幽深如潭。 “杨学士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元知酌额心一点花色,容貌娇艳盛气,笑意清浅,水光潋滟的杏花眸澄净透明,望向人的眼神流转星光。 她的这张好皮囊足够让人放下戒备心。 杨宗盯着冷嗤了声,却不想把话挑明白,不急不慢地重新低下头,将杯中冷凉的云雾茶再品了口,绿润的香气犹如兰花般秀丽,滋味醇厚,却有失甘甜。 位高权重的老臣,恣肆骄纵的皇后,两人间的气氛短兵相接,却暗度陈仓,不显山不露水。 半盏茶的功夫,杨宗品味完,他站起身来,甩了甩红衣官袍,“娘娘安守本分、戒骄戒躁,做臣子的自然没话讲。” 这样的说教挺让人厌烦的,元知酌冷笑了下,“杨学士果真好为人师,想不到有一日我也能赐教于帝师。” 含讥带俏的语气对于杨宗来说,只是耳旁风,走两步就听不见了,根本不会放心上。 可是下一瞬,元知酌的话锋轻转,几分无辜道:“可惜,玉如意也好,金银镯也罢,我想要的、不想要的,终究都会有人拱手送给我。” 音落,很轻的一声弹指敲在翡玉上,悦晌锋耳的脆响在空旷的殿内异常明显,杨宗准备离开的步子停下,闻声看过去。 那枚世间独有的血玉扳指正虚虚地套在元知酌的拇指上,过大的尺寸空了一截,才能发出那般的声响。 元知酌压了压腕骨,右手上的扳指便失力滑落在左手掌心,温润的质地很是漂亮,她纤指捏起,举在半空中把玩。 虚掩上的隔扇门被推开,元知酌的眸子里多了抹玩味的笑,她微微侧了侧头,将手里的扳指握紧藏在手心,屈起的指骨抵在额角,掩饰了动作。 杨宗见到来人,脸上未发作的怒意敛了些,弯腰福礼,将脸埋得极低,“陛下金安。” “杨学士怎么来了?”迟奚祉问得随意,抬了抬手示意杨宗起身,而后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元知酌含笑开口,给杨宗找了个台阶,“杨学士是来找陛下议事的,既然陛下回来了,我便先出去了。” 她却没有作势起身,坐姿极为安然舒坦。 迟奚祉几步走得快,元知酌被沉郁的迦南香拢了个满身,他温热的掌心在她盈盈的后颈握了握,“不必,外头吵闹,你这几日劳累了,便坐这休息,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 元知酌低应了声,像是个娇俏含羞的新妇,只是杏花眸里漏出的光芒似有似无地落在远处站着的杨宗身上,她朝他眯了眯眼,笑意有省无。 狡黠、明媚、阳奉阴违,她像是只狐狸。 她说了,她要的或是不要的,都会有人拱手送她。 第64章 金银镯 元知酌没有想过借势欺人,她只是想活的恣意潇洒些。虽然,她爱得到权力那一刻的奢靡和满足,但搬弄权势的事情她现在也做不来。 因为她那点小心思但凡冒个尖,迟奚祉都不用看一眼就将她剖析得彻彻底底。 耳侧传来杨宗断断续续的论述,元知酌藏在袖中的手转了转那枚捏的滚烫的玉扳指,有些走神。 甚至说得难听些,她都不想与朝廷中的这帮人有任何的瓜葛,但是他们硬要上赶着讨事,夹枪带棒的,她也不是什么受气的主,话听在耳里不舒服了,那她便颠乱朝纲给他们开开眼。 —— 一处宅院里,一个青年朝着主位上喝茶的人拱手弯腰。 礼部尚书——辛昌本在小憩,一旁的侍从轻唤了他几声,将他叫醒,他睁眼一看,“哟,这不是莫侍郎家的小公子嘛,怎么跑到我这来了?” 莫岐站定在堂中央,身后跟着的随从将手里提着的礼物交给辛府的人,莫岐腼腆微笑道:“受父亲之托,晚辈来向辛伯伯问好。” 辛昌抬手示意莫岐坐下,眼睛瞟过身侧站着的侍从,说道:“前阵子我在海市淘来了个云水麒麟琅花罐,想着你父亲应该喜欢,我这几日忙的很,还没差人给贵府送去,赶巧你今日来了,那便替我带回去和你父亲道声好。” 他转过头,“林叔,你去后院把那云水麒麟琅花罐拿过来。” 话落,辛昌身侧的侍从便从后门退去,座椅后边的侍女上前帮莫岐沏上茶。 “今日见到辛伯伯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精神气好得不得了,晚辈也算好回去交差,父亲最近可唠叨着和您喝上一壶呢。” 辛昌摇摇头,猛地沉叹了口气,“最近大典事多礼繁,李静的事情又难做,怕是腾不出时间。” 听到这,莫岐瞳仁一亮,但下一瞬又化作不解,他追问道:“李太保的事如何难做?” 辛昌摆摆手让下人退下,莫岐也示意自己的随从下去。 终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辛昌也说的隐晦:“朝廷重臣暴毙荒郊,还正是在封后大典的前几日,古怪又晦气,这要是冲撞了中宫娘娘可不好。” 莫岐眉头紧蹙,捏着手里的瓷杯,像是无意附和,“听闻李太保死状凄惨,脑袋被野狼啃下叼走,右手的小指也不见踪影,发现时整个人血淋淋,尸身还起了白霜。” 辛昌老脸发黑,没有接话。 莫岐却上身往前倾,又道:“这事肯定得要彻查,就是不知道陛下那边是何意思?” 朝中秘事,谈论起来不免提心吊胆,辛昌压低回道:“帝后大婚,民间一月内禁婚丧嫁娶,葬礼不得办,直接安葬即可,这时候任何人都不可犯忌讳,黑白无常来接人也要提着脚走。” “死也得挑个好时候,丧事是没得办,追封什么的更是空谈,陛下能下旨彻查此案就是他李静的福分。”说着,辛昌忽而多了几分嘲弄。 李静这人自大狂妄,常舞文弄墨,谁不知道他和楚王走得近,可半年以来几度迁升,成了上位面前的红人,在朝廷中一时风光无限,巴结的人多,眼红的人也不少。 况且楚王久不之藩,一直待在京中,手里还握着兵权,前段日子说是染疾在家中休养、不见客,这李静升迁他没表态,这下李静却死了…… 想到这,辛昌的脸色一变,忽而抬手掩面,重重地咳了起来。 林叔从后院将云水麒麟琅花罐搬到前院,辛昌声音轻若游丝,驱客道:“我这身子骨老了,坐不了多久,天色也不早了,莫公子便回去代我向侍郎问好。” —— 大典几日都很忙,又是要受贺仪,又是庆贺礼,元知酌每日被凤架抬来抬去,见各式各样的人,脑袋都大了,还好有碧瑛跟着、在她的耳侧提醒她来者是谁,倒不至于太吃力。 晚上回了鸾禧宫,元知酌四肢乏力,脚都是飘在云端的,她两眼一闭只想要躺在软软的床榻上,丝毫不想再动弹,而迟奚祉这几日似乎也腾不出时间来,她也有两三日没有见到他的面了。 这日下午,元知酌闲了下来,瞧着外头暖洋洋的日光,便叫人在院中搭了把梨花木逍遥椅。一棵柏树长在宫墙上,倾斜向外缠绕在红墙上,郁郁葱葱的抽了新芽,倚在角落里,蔚为奇观。 元知酌松松散散地侧靠在逍遥椅上,青丝未盘,只是用了根红绳系着,她的一只脚半挂在扶手上,裤腿宽松,她的膝盖屈起,长裤便向上跑,露出半节白嫩匀称的小腿,晃在树冠斑驳下的日光中,好似不染纤尘的白玉。 身上盖着一张狐毯,她手捧着本奇闻怪谈,磁青的单宣纸封面上小楷印着几个字《玄神记》,她垂着眸,纤指抵在书眉上,没看的书页不剩几张。 元知酌视线微微滑落,故事留了个勾人的尾巴未揭开,看得人心里痒痒,她将书阖上,有些意犹未尽,轻问道:“这书只有上册吗?” 碧瑛停了手里的针线活,瞧了眼封面上的大字,回道:“回娘娘,这残蝇先生的书都是分上中下三册的,一般不足三月便能新出一册,《玄神记》的上册还是去年冬月印发的,中册算来应该刊刻出来了,过几日奴婢找人给娘娘寻一本回来。” 元知酌的指尖触在“残蝇”二字上,轻轻摩挲着,“要很久吗?” 碧瑛思索了下,“大约五日。” 元知酌抿唇,一直翻书的指腹上沾了印刷的油墨味,她听后感叹道:“这么久。” 远烟从殿内搬了台影青印花双耳炉,填上天春香,起篆后,用线香点燃压好的祥云香篆。 原本清苦沉冷的香味在室外散开,飘到鼻尖时中调变得微甜,带着丝丝的花果香气。 元知酌发现自己闻不惯浓香,而在室外的地方燃香,浓郁的香味扩散掉,留了点余韵到心头,也是种别致的焚香乐趣。 第65章 暗瘾生 她将手中的书放下,从袖腕里拿出那枚扳指,接着阳光细细打量着上面的金纹,一面问道:“远烟是哪里人?” 香勺搁置在木盘里,远烟脸上浮笑,“奴婢就是京城人,家住外城。” 元知酌肩背纤薄,春日温暖,她只着了件襦裙,披着的外衫晒了会儿阳光后就脱下,随意地挂在一旁,她将落下肩的长发缓缓撩到后面,看向她:“那远烟可想回家看看?” 远烟身躯一怔,低头苦笑了笑,“娘娘别取笑奴婢了,这事哪有那么容易?” 深宫大院,犹如囹圄,做主子的都身不由己,他们这些宫人更没有自由可言,回家怕只能等到不中用的那天。 元知酌却没有开玩笑,她悠缓承诺道:“我带你出宫去。” 如今,这点本事她还是有的。 “带谁?”迟奚祉的声音低醇,落在近处。 元知酌翻起身来,看向垂花门处,迟奚祉屏退了身后的人,鸾禧宫内忙活的宫人见势行礼,埋着头听到上面的声音,“都下去罢。” 元知酌红唇妖冶,勾起的弧度迷离,她不动声色拿过圆凳上放着的外衫,虚虚地披回肩上,她心情似乎不错,嗓音细细柔柔,“带你。” 迟奚祉屈指捻了捻她靥颊的软肉,欺身将逍遥椅上的人整个带起,抱到自己怀里,往正殿内走去,眸色染笑,认真问道:“何时?” 元知酌的手顺势就搭在他的脖颈上,下巴也抵在他的耳边,歪着脑袋,媚色入骨,呵气如兰,“陛下要分得清玩笑话。” 她就是随口胡诌骗他玩的。 迟奚祉的墨发高高束成马尾,她伸手捏了绺绕在指尖,缠上右手拇指的玉扳指,娇声嘟囔:“我这才刚出来晒晒太阳,不想进去。” 上了层台阶,两人进到阴凉里,迟奚祉的脚步未停,他拢着她腰的手攀到了上面的柔软,不轻不重地揉了下,字句多了分邪气和轻浮,“朕可不想在外边。” 元知酌受激,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劈中,一下子就僵住了,他的手还覆在上面,隔着层锦衣,那热度却像是灼了进来,难以忽视的,她不自觉地缩着心口往上避开,阴阳怪气嗔道:“陛下几日不来,一来便不让我安生,您是在逗猫儿吗?” 迟奚祉的手移到她的脑袋上面,揉了一下,将人摁进自己的肩颈里,接着垂首,隔着手背吻了下她的发顶,嗓音也哑了几分,“我很想你。” 他没有用自称,懒洋洋的声线带点倦乏,散去了往日的阴沉和冷戾,低头时的下颌擦在元知酌的额头上,动作轻柔,莫名多了些伏微做小的姿态。 元知酌的心跳停了一拍,而后如擂鼓般快速震动。 这段日子,李静死了,朝廷上的局势也跟着变了变,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解散又重聚,他作壁上观,台上既不能一人唱独角戏,也不能双簧唱得太和谐。 所以,他需要整日陪他们斗蛐蛐,看他们起高楼,看他们楼塌了。 北燕国多了位皇后,紫禁城内外都热闹起来,除开和她一起应付些宴礼,东部几个附属国派了大使过来,迟奚祉连着几日忙到子时。 每日鸾禧宫的消息两个时辰一报,知道她歇下了,他便也没忍心来打搅她。 今日好不容易腾出点时间,迟奚祉多少有些不想和她拌嘴。 转变来得太快,元知酌呛人的话一下卡在喉咙里,她咽了下嘴里的唾沫,攀在迟奚祉脖颈上的手收得更紧。 她这人吃软不吃硬,心肠软的很。 沉吟了会儿,她的语气也软了许多,主动交代道:“我明天要出宫,借陛下的势。” 元知酌偏头凑近他耳语时蹁跹的羽睫扫在迟奚祉的耳下,轻微的痒意。 殿门阖上,隔绝掉了前院的鸟鸣声,留了书案侧的錡窗,风动影移,散出片片碧色的碎片,流过半刻的宁静。 迟奚祉似乎并不在意,散漫应了声,“嗯。” 元知酌纤丽的眉微挑,有些意外他的态度,“你同意了?” 先前刚失忆的时候,她身边的宫女都被他换了一批,鸾禧宫内外被包了三层,正殿的门她都出不去,这时候这么好讲话倒是让她错愕。 迟奚祉将人放到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站在床榻边,他单手解开身上的外袍,嘱咐她,“叫洛白跟着你。” 元知酌看着他的动作,眼里闪过暗光,不动声色地往榻内缩去,直到后背抵在了角落的床柱上,她将手侧边的软枕抱到怀里,蹙眉回绝道:“不要。” 衣料摩挲,金玉扣解,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动响,衬得周遭极为安静,迟奚祉半跪欺近床榻,他的身上只剩一件单衣,长指勾下金钩上的层纱,薄如蝉翼的金丝织成床帏落在他的肩背上,随着他的动作又滑落下去。 白日的光线从花窗投射一个芙蓉状的影子,明暗交辉,似揽萤火,在微微飘动的轻纱上生出立体的花感。 迟奚祉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将人拖回床榻边,长臂一拿,便将她怀里遮挡的软枕扔开,将人牢牢按在身前,微凉的指尖探进裙摆深处,随着细细麻麻的吻落在她身上,他没什么商量道:“让洛白跟在暗处,你玩你的,他不会打扰你。” 迟奚祉都退让了一步,元知酌若是再不顺从,倒显得她不知好歹了。 凡事讲究循序渐进,能够自由迈出紫禁城的大门就已经是恩赐,其余的她徐徐谋之便是。 不急。 原本松松垮垮披着的外衫滑落,迟奚祉的手带着她的衣带一道落了下去,香肩倾露,透着薄粉的琵琶骨纤细。 底下的手往上攀附,迟奚祉眼底的欲色和暗瘾毫不掩饰,他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她微露的心口,再到漂亮对称的琵琶骨,最后揉在她的耳珠上。 他颇有耐心地引诱着她。 元知酌一低头就看到一截白皙如玉的指骨,修长、干燥、硬朗,透着骨感和力量,似乎想要将她吞了。 第66章 天地笼 从一开始迟奚祉的目的明确,强势的进攻汹涌异常,情事来的快,元知酌伸手想要制止他,却被反压在被褥里,她只得仰起脑袋细喘,“不行,”拧出几分清明的思考,她挣扎着伸手推在两人中间,心底涟漪震荡,“陛下,白日宣淫可不好。” 元知酌的嗓音被他纠缠的绵软婉转,没有什么威慑力,一双杏花眸迷离缀红,凌乱的衣裳活色生香,媚骨天成。 她的话听在人的耳朵里欲擒故纵般,她连抗拒都像是在讨好人。 迟奚祉抬手将她绑发的红绳解开,乌发似藻,落在雪色上,半遮艳红。 红、黑、白三种极致的颜色杂乱在一起,像是菩萨落了荷池,藕白皓腕沾了淤泥,揽尽了一袭风月绰约。 “朕和朕的妻子,有什么不好?”他滚烫的气息缠绕在她的后颈,锋利的牙齿咬在软肉上。 衣兜散尽,春始疏红,软帐叠中幽梦晓。 元知酌的手绑着几圈的红绳,被反扣在雕龙纹凤的檀木柱上,她呜咽着气,抬腿便要踹他,反倒他被勾到腰后,拢着她的膝盖,占着色气的薄唇重新攀上了她的呼吸。 声色交欢,元知酌偏着脸不去看他,可他不仅要她乖乖承受,还贪心她的骄纵玲珑,掐着她的下颌强硬地掰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元知酌艳红的眼尾娇媚稠丽,起伏间的漾荡让她辨不清颜色光线,直到眼眶上蓄着的泪花被擦拭掉,明亮聚在瞳仁,往日的薄情克制都柔焦。 她对上迟奚祉的凤眸,浪荡轻浮的风情点在一颗泪痣上,业火烧尽欲壑,他的眸色沉郁,难言的病态偏执隐在冷色下,被她窥探清楚。 惊鸿一眼,元知酌像是被毒蛇缠上的猎物,整个人不禁寒战,手臂却弱弱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微不可察的示好。 “别绞这么厉害。”迟奚祉俯下身,抬起她的小脸,唇齿交融,津液扯在嘴角,他瞧着她的模样,忽而笑得厉害,“酌儿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 元知酌溺死在他的温柔乡里,视线失焦,顺着他的话问,“像什么?” “人妻。”迟奚祉像是有饥渴症,刚离开了的嘴又亲了上来,吻着她的脉搏,试图挑起她的快意,“人善变人妻,不知道酌儿听过没有?” 元知酌经不住他的折腾,窒息的快慰和要死的痛意将人拖进陷阱里,她曲意迎合,以求他能心慈手软一点儿。 试探、进犯、掠夺,迟奚祉将这几日的思念都揉在她身上。 殿内的春香燃尽也无人再添,光影在绒毯上偏移了几寸,檀木床内气氛淫靡,将元知酌刚聚起的理智又摧毁。 —— 乾宁宫后殿。 殿门微启,只漏了一线金光进来,扫在银线绣成的暗纹上,粼粼生辉。 “皇后今日都做了些什么?”迟奚祉白皙的长指上沾着玉碎,摁着雕刀弹了弹,便偏身在青瓷的盥洗池中将玉器上的碎屑洗净。 邬琅垂首在案桌旁,“娘娘先去了趟外城的崇北坊,待了一个时辰便往东去了。” “叫洛白看好她,但不许打搅她兴致。”迟奚祉拿过手巾,将墨玉上的水珠擦净,换了把微雕刀,垂眉细细刻弄。 一朵绽放的芙蓉花形状蹁跹,墨色浓郁,细腻油润的光泽摒弃了艳姿,皎若出水,仿佛是盛开进深夜里花神。 迟奚祉微微提腕,将芙蓉花瓣的纹路细细刻出,再补上精致的神韵。 “是。”邬琅迟疑了下,补了一句,“主子,晏淮瀚似乎也在外城,他对娘娘的心思……”话未说完,冷不丁对上迟奚祉看过来的视线,邬琅顿住,很快反应过来,但依旧硬着头皮道:“有些事情是不是不该拉娘娘入局?” 外头的重云慢慢遮住耀灵,也吞噬掉最后一缕日光,金瓦红墙暗了许多,似乎连卷起来的宣风也刺骨了些。 殿内的光线暗淡起来,沉闷的氛围笼在双面屏风后面,气流停滞且肃杀。 指骨微压,微雕刀削下一整片的芙蓉花瓣,掉落到桌布上闷响一声,原本神秘的姿韵像是从这个缺口泄露出来,变得残败。 迟奚祉似乎还没有注意到,锋利的刀尖一偏,血珠立马漫出来,鲜艳的绯色洇湿到墨玉上,顺着刻花的凸凹蔓延进去,宛若注入生命般,乌色的芙蓉花变得荼蘼稠艳,娇媚嗜血。 隐隐的痛意传出,迟奚祉垂眸去看,血流已经从指腹顺势而下,占满了半张手掌,邬琅见势递了张手帕过来。 迟奚祉漫不经心地接过,只是裹住那处划伤,他便染红的雕件放回盥洗盆中,水包上来,血液被稀释开,化作丝丝缕缕散开。 迦南香中混上了血腥味儿,迟奚祉漆黑的眸子沉凉,他淡声道:“晏淮瀚那边不用管,皇后喜欢他那样的趣人儿。”等到墨玉上的血洗净,他很轻地笑了声,“朝中总要有一个既能尽心尽力办事,又能搅混水、和稀泥的人。” “主子当真放心娘娘在外头?万一碰上些不该碰到的人,惊扰了娘娘,惹出是非来……”邬琅的话噤住声,有的话点到为止就好,挑太明了场面就不好看了。 迟奚祉捏起那片削掉的墨玉,游龙般飘纤的花瓣遒瘦,又薄又真,他浑身透着松懒和闲适,微微蹙起的眉似乎在思考怎么挽救这个“毁了”雕件。 “苻沛那些近臣不是都处理好了吗?既然他们愿意用他们的公主来换取自身的安危,那就应该要知道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 顿了顿,他哂笑一声,刻刀落在了那朵芙蓉花的花萼上,“就算萍水碰着了她,也要像暗沟里的老鼠见了光一样敬着她、躲着她。” 邬琅观察着主子的神色,“那若是娘娘再逃跑……” 闻言,迟奚祉的指骨稍弯,用了狠劲,手里的墨玉一下碎成两半,他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上位者的压迫感让人心惊肉跳,“她跑不了的,这个世界就是她最大的牢笼。” 第67章 玄神记 屏风的缃黄绣着百兽图,明暗之间,百兽张牙舞爪,吞食万物,犹是炼狱人间。 看着源源不断渗出来的鲜血,邬琅急忙唤了宫人进来。 底下人将染血的青瓷盥洗盆换掉,邓蕴祥踱着碎步进来就见到迟奚祉手指上还未止住的血,他“哎呀呀”连叫了几声,脸都皱在一起了,“太医!快去请太医过来——” 他叫唤的几声听在迟奚祉的耳朵里,像是鹦鹉唱丧,呕哑嘲哳,原本微蹙的眉拧得更厉害,淡声打断他:“有邬琅在,不用叫太医,你们都出去。” “这……”邓蕴祥想要劝说些什么,抬头对上迟奚祉沉凉视线立马噤住声,着急忙慌赶进来的小太监送来金疮药和纱布,邓蕴祥轻敲了下他的脑袋,咬牙骂道:“来这么慢?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小太监将金疮药和纱布放下,邓蕴祥提着他的耳朵走了出去。 一众人退下去,邬琅上前一步,还未蹲下,迟奚祉看着不断溢出的血珠,忽而他又转变了心意,轻轻阖上眼眸,轻启薄唇道:“朕没事,你也先下去。” 这话在邬琅的意料之外,他想要摸上纱布的手又收回,心底微震,多问了句,“主子不用属下替您包扎?” 伤口处传来隐隐的痛意,迟奚祉散漫地应了声,“不必。” 邬琅只得恭敬应下,他退开了几步,却没有离开,眸色变暗几分,“还有一事,娘娘身边的那个叫秋蕊的奴婢伤已经痊愈了,吵着闹着要见娘娘,不过属下和从前一样,交代好了她,不该说的她会管住嘴。” 迟奚祉的身影掩在屏风的阴影里,轻阖的眉眼凌厉泛凉,面色浸着懒懒的戾气,桌案下的手转了转食指指尾的玉环。 邬琅继续道:“秋蕊,只是元府嫡女身边的贴身丫鬟,后随主子入宫服侍,其余的,她一律不是、一律不知。” —— 外城,二酉厂。 元知酌刚从远烟的家中探亲完,她没有进去,只是在还剩一个路口的时候让碧瑛陪远烟下马车去,两人同道回去看看。 回来时,远烟就红着眼眶淌着泪,以前她嘴不严实,又爱叽叽喳喳,在元知酌面前常是把住嘴少说话的,但一路直到进琉璃厂,远烟有些沉默寡言到异常。 大抵见了亲人更是不舍了。 于是,下马车时,元知酌便让远烟在马车里休息,似乎有些不放心,又让碧瑛看着她。 二酉厂内,其售四书五经、法帖仿影、戏剧话本——垒起的书架繁多,排排矗立,直抵屋梁,一进门就眼花缭乱。 白日来往的人众多,白衣书生、青袍圣人、市井艺人……都集聚于此。 元知酌只身进到二酉厂,她按着架上的标识,往右侧的书架里侧走,她专注在书目上,并未多留意路。 两排书架间留着两条交叉的路,元知酌没留意脚步声,一着失意便撞到了人,她心思回神,连忙后撤了一步,“实在抱歉。” 还未抬头,被撞到的那人先喊道,“元小姐?” 元知酌闻声去看,觉着眼前的人甚是熟悉,虚眯了下眼,“晏学士。” 她还记得这号人,春日宴上风头出的最盛的显眼包。 不过,她今日戴着面纱都能够被他认出来,倒也有些意外。 晏淮瀚没了平时为官腰缠万贯的装扮,换做了一身麻衣做的圆领袍,用草药染上了甘蓝色,跟个两袖清风历江湖的山人似的。 他左右顾盼了下,这才微微福礼,将手中的白扇摇开,侧遮在嘴角,压低声音笑道:“在外,殿下唤臣晏白衣就好。”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元知酌微微挑眉,不过她是来找书的,并不想深究这个词的意蕴,她脸上笑意清浅,侧身将狭窄的过道让出一半来,“刚刚不小心惊扰了晏公子,实在抱歉,您请自便。” 晏淮瀚却没有走,他直身摇了摇纸扇,没了为官的清高,一副任君吩咐的接地气,脸色的笑意恰到好处,“没想到能够在这碰到元小姐,差点以为认错了,元小姐可是来寻什么书的?” 他颇为自得,打包票道:“这二酉厂我熟,您报个书名,我保准一弹指就给您找出来。” 元知酌看他的样子不假,这二酉厂是燕京最大的书店,她找《玄神记》找了快一盏茶时间也没有找到,便报了个书名,“《玄神记》中册,劳烦晏公子帮忙了。” 晏淮瀚脸上闪过一丝丝惊讶,只是藏得很好,他仰起首,迅速在几个挂牌上扫了眼,接着闲庭信步往右手边走去,走了十几步,回过身道:“可否麻烦元小姐替我拿着扇子?” 元知酌没拒绝,接过,不经意瞥了眼,看到纸扇上用行书潇洒写着的两个大字——残蝇,她的眸底忽而掠过些许暗光。 晏淮瀚撩袍上梯,惊起一些陈年旧灰,从书架上取了本磁青的册子。 他下来用袖口擦了擦书面上的灰尘,而后双手将书捧送至元知酌的面前,恭恭敬敬道:“元小姐若是喜欢这《玄神记》,日后残蝇先生的书一出,我便马不停蹄地给您送去,您大老远出门一趟也不方便。” 元知酌抬手接下,手腕间叠戴着三只叮当镯,随着她光滑细嫩的腕侧滑动,犹如青梅碰瓷釉,撞得清脆铃朗。 闻言,元知酌莞尔,如葱的指尖划过书籍作者“残蝇”二字上,她自然泛红的眼尾上挑了些,慢笑出声,视线从书面上移到晏淮瀚的脸色,清冷的声调婉转,“残蝇先生是准备书一写成,不送书坊刊印,就先送到我那里去吗?” 话落,她的指骨微微挥力,将手中的折扇甩开,手臂关节微动,小巧的扇骨展开发出急促响声,挥动的气流在两人间盘旋开,惊起日光浮动。 耳侧隐隐传来不远处书生的几句念词,“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如梦——” 第68章 咬牙痕 两人站在两侧书架间的过道旁,来往的人擦肩而过,琉璃玻璃折射下的光线五彩绚烂,带起的尘埃飞扬,时间一寸一寸流逝掉。 折扇上的“残蝇”二字写法潇洒,笔走龙蛇,又不拘泥于书艺,颇有江湖气度。 晏淮瀚两手空空,看着那二字行书,似乎有些局促,片刻,他垂眉笑了下,拍了拍双掌间的灰尘,微小的动作引起更多的空间沉浮,“万一我是仰慕残蝇先生才将他的名字写在纸扇上呢?” 元知酌后仰着身子,躲了躲灰尘,她兴致颇高,只是复又看了看折扇上面的名字,抬起头嗓音极轻地问了句:“是吗?” 晏淮瀚对上她含笑上勾的眼尾,她的眼睛像是藏宝阁里没有什么温度的琉璃球,剖得人心里打颤,一瞬地慌张,他叹了口气便乖乖承认道:“元小姐慧眼,在下残蝇。” 看着面前亦正亦邪的男子,元知酌面色却没有多大的起伏,只是将手里的折扇复原后双手递了回去,轻道:“我也没有说晏公子就是残蝇先生,您心急了。” 虽不知道对方“掉马甲”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的才华确实不小,这一点元知酌很欣赏。 像是异世界来的飞尘挡在两人之间,澄明的光线照在她的眼眸里,剔透玲珑,晃了晃手里书,她道:“残蝇先生的许诺我记下了,《玄神记》的下册出了后,残蝇先生莫要忘了送一册到我那里。” 晏淮瀚合掌作揖,恭敬笑道:“定不会忘,有元小姐这么个特别的读者,是残蝇执笔一生的荣幸。” “琉璃厂是全京城最大的书坊聚集地,想要什么书目在这都能寻到,元小姐爱书,为书而不辞劳苦至此,只寻一本有些不合算,您不如再说几个类目,我替您再寻上几本好书。” 元知酌清浅的目光看着他,“有劳。” “您客气。” —— 待到回宫时,已是申时二刻。 马车的绉纱探出一双柔白的素手,拇指上戴着枚血玉扳指,禁卫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行礼道:“陛下万福金安。” 接着禁卫扭头扬手喝道:“放行。” —— 鸾禧宫内,碧瑛一众将今日在宫外采买的东西都搬进来,元知酌走在前头。 一进殿门,她就看到了倚坐在窗楣旁的迟奚祉膝面垫着一本书,屈手支着脑袋不紧不慢地看着。 稍怔了会儿,元知酌转身向身后的宫人吩咐道:“今儿你们跟着我东奔西走也辛苦,先下去休息罢,东西明日收拾也不急。” 碧瑛将淘来的一摞话本小册放到书架金丝楠条木上,将其余东西简单安置好,便带着一众宫人退了下去。 迟奚祉闻声抬眸看向珠帘外,眉眼间的阴沉散了些,他将手里的闲书搁置下,起身行至元知酌的身侧,“宫外好玩吗?” 元知酌扭了扭酸痛的肩颈,懒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声音随着暗哑了点,迷迷糊糊的尾音上勾:“好玩,可有意思了。” 她半垂着头,手背起,刚想要去捶一下后背肩胛骨的上部,手掌便被一只温热的手团住,他将她的手轻轻拉开,长指摁在了后颈那处,细细地替她按摩。 恰到好处的力道很是舒服,仿佛狸奴踩奶,元知酌感觉脊椎骨放松些,她半阖眸子将半个身子骨倚在他的身上,享受着他的服务,又抬头好奇问道:“陛下怎么知道我后脖子疼?” 迟奚祉的另一只手将她头上的朱钗玉簪摘了下来,随手放到旁侧的小桌上,他想起来什么,话语间夹杂着点笑意,“年少时寄居在你家,你常说,你供我吃穿用度,就要我做你的小奴,你喜爱戴繁重华贵的首饰,一天下来,纤细的脖子支撑得酸疼,就指使我去学按摩,日久天长,熟能生巧罢了。” 他语气轻轻,但元知酌莫名觉得后背开始发凉,按到某处时她娇哼了声,“哎呦,陛下轻点——” 迟奚祉摁在了某个穴位上,使了不小的力道,又酥又酸的痛意从那处传开,细细麻麻,蔓延到全身,元知酌只感觉天灵盖都通开了。 身后的人倏然将她拢住,面上扮作歉意,实际在她耳侧恶劣一笑,“往日就算朕使再大的力,你也是不吭不响的。” “是吗?”元知酌干笑了两声,不敢多说,怕他报复。 她以前是皮糙肉厚吗?那么能忍。 迟奚祉的手顺着她纤细的脖颈绕到前面,长指搁在她的领口,轻轻一挑,便将一颗玉扣解开,再往下,两颗、三颗—— 元知酌身上的对襟脱落下来,像是轻飘飘的蝴蝶堆积在两人脚下。 迟奚祉的指尖轻碰在娇嫩的皮肤上,后颈那处因为施力太重,留下了片艳红的痕迹,上面还层淡淡的牙印,是昨夜留的。 他漆黑的狭眸盯着暧昧的咬痕,游离的指尖轻轻划过,感受着她肌肤上传来凹凸的触感,低沉嗓音泛哑,“是啊。” 他以前做小奴的时候就想咬她了。 瑟缩了下脖子,元知酌在想迟奚祉是不是故意在报复她,他如今坐上了九五之尊之位,以前寄人篱下、做奴为婢的日子肯定不算什么好滋味,更何况她这个始作俑者还站在他的面前。 没来得及多想,后颈蓦然被咬了一口,利齿啃进皮肉里不断研磨、吮吻,像是调情像是惩罚,元知酌不受控制地缩起肩想要逃,可腰肢却被人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陛下,我以前肯定不是故意的。”元知酌颤了颤,感觉到潮热湿润的唇舔舐在了那处,她下意识地弓腰后仰,将自己献了上去,嘴里的话磕巴着,慌乱地和他道着歉,“当年我定是鬼迷心窍了,有眼不识泰山,您器宇轩昂、气度非凡,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迟奚祉收起獠牙,胸膛紧贴着她的身子,偏了偏头,锋薄的绯唇顺着她脆弱的颈线翕动,像是安抚又像是警告,“你怕什么?” 第69章 欲海沉 怕你报复我,但是这话元知酌是断断不敢说出口的。 摇曳的烛光覆盖在他的眉睫上,垂落的,他的视线盯在那处咬痕上,忽而叹道:“太浅了。” 他应该再咬得狠一点、深一点。 元知酌没太懂迟奚祉话里的意思,她也根本不知道以前发生的事情,只是空凭丰富的想象力,构造出一番自己仗势欺人的画面。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两人重叠的身影拓落在窗户上,像是红线交缠。 元知酌喉管上下滑动了下,以为他又想惩罚她,于是她细软的声调略带颤音,规劝道:“陛下,往日如风,苦尽甘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也不必执着,现在不是很好吗?” 元知酌整个人被攫住,她看不到迟奚祉,而他灼热的气息和舌齿游走在她的肌肤上,挑逗在她神经的边缘,像是被阴暗里的毒蛇死死绞住。 忽而,一道短促又揶揄的笑打断了元知酌的想象,迟奚祉眸底冷戾,顺着她的话,承认道:“是啊,现在很好。” 那年,婆娑起,艳火炽,三世因果,红尘欲海一线伶仃,她多生三分情将他收回家。 而今,画帘垂,金凤舞,六道轮回,迢迢往事窗阴一箭,他似真似假于她情味深婉。 迟奚祉的指尖触到了元知酌的脸,像是纱布沙沙的质感捻玩在她的耳垂上,很是不同寻常,她抬手抓住他的手腕,边询问:“你手怎么了?” 迟奚祉直起身,抽开手,将人转了个方向,阴郁的眼沉沉地盯着她,平日压抑的风情徒生几分痴迷,他口吻淡淡,“不小心被刀刮了下。” 元知酌转头就被他骇人的眼神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被抽掉了金银碧玉的发髻随着动作飘逸散下,在空中荡出几道顺滑的弧度,光盏偏爱在她的身上,朦了层淡淡的光晕,将五官和身段柔化,犹是壁画中的神女。 迟奚祉莫名觉得,她此刻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分情意,叫做悲悯。 元知酌接着垂眸看向他手指上随意到简陋的包扎,稍稍愣了愣,他手指上的伤口似乎只是用纱布随意地缠绕了几圈,隐隐还有暗沉了的血渍渗透出来,她有些不可置信,掀唇疑问道,“太医的医术都这般不精了吗?” 迟奚祉似乎知道她的性子,受伤的长指微微蜷缩着,掌心摊开在她面前,她关切的目光凝上的一瞬,裹着纱布的指尖轻微地颤了颤。 随后,迟奚祉半敛眸色,嗓音低沉,又混着一股难言的孤寂,微微启唇,“他们都不在意。” 我只想让你在意。 元知酌闻言又怔了片刻,她去看迟奚祉的眼眸,漆黑的、沉寂的,这种时候越是平淡的情绪,越显得凄凉孤冷。 跳动得脉搏倏然骤停了一下,春山如栖,凉风正适,膏肓宛若高歌,蔓进她的荒芜的心脏。 迟奚祉这副极近完美的皮囊,只要稍稍露出点不完美的马脚,就能够让世人为他赴汤蹈火,自生风情的眼神委屈地看你一眼,你就会醉死在他的似梦柔情里。 不知道哪里冒出头的情绪,或许是出于心疼,元知酌晃神间急道:“我在意。” 殿内的氛围恰到好处的暧昧,他指尖染上刮骨的媚色,又湿又娇,试探地朝着她勾了勾手。 在意就能让一个人妥协、放下戒备、再次爱上。 迟奚祉鸦睫轻垂遮去了眼底的得逞,他唇角挂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那酌儿在帮朕包扎一次可好?” 话音落下,大柱上的红纱层峦,随着夜色激烈起伏,宛若欲海氤氲整个空间。 启封的金疮药散发着淡淡的草药苦,和散开的白纱布一起滚落金榻床,“咕噜”一声滚进角落,却无人关注。 元知酌身上披了件明艳的鱼牙绸,明明暗暗的光线里,她的手抵在迟奚祉的肩背上,欲迎还拒般,“别——你的手刚包扎好。” 可没多久,她纤瘦的身子就被反扑在锦被里,气流沉浮间,她挣扎着抬腿去踢身上的男人,却反被狠狠压制住,滚烫的亲吻灼烧了一切。 “别紧张。”低喘的嗓音沉磁,紧贴在她的耳边,迟奚祉哑笑了声,漆黑的眼眸掠过暗光,直挺的鼻尖流连过她的纤颈、琵琶骨以及显山露水的心口,他别有深意道:“踹到朕的手,皇后可就白包扎了。” “你的手是怎么伤到的?”元知酌的杏花眸起了层媚色,她眼尾缀着星星点点的泪花,又妖娆又凌乱。 迟奚祉似乎不满她还有多余的心思,沾了水渍的指骨从她的腰际往上攀升着,点到她的雪色上,红缨如血,他兴致浓烈,如是怜爱一朵被碾碎了的芙蓉。 等到元知酌都快不记得她问了什么了,迟奚祉方才缓慢回答道:“雕印章的时候被雕刀刮伤了,好疼的,但好在朕的皇后在意朕。” 彼时,她正沉溺在巫山良宵里,哪来得及明察秋毫他话的真与假,舌尖顶住上颚压下不堪入耳的呻吟,艰难地磨出几字来,“那你以后小心一点。” 迟奚祉腾出一只手来扶起她无力后仰的脊背,笑意不止的脸深埋进她的颈窝里,以唇纹上瓣瓣绮丽的红痕,“朕的皇后好良善的心肠。” 冥冥之中,爱情仇意,流转生死,佛称因缘寂灭,召唤人摆脱世间欲望与怨毒的纠缠,摒弃偏执、占有、贪念,超脱七情六欲。 佛教喜欢用莲花作象征,菩萨端坐莲台,不染一丝纤尘,她睥睨世人,苦的是今世,她却只说来生享乐。 莲若没有淤泥,不过只是水中花、镜中月,淤泥载莲每世,莲却嫌泥龌龊,她只求水上风光,不怜一毫的深情。 迟奚祉最不信的就是佛教,但她若是莲台上的菩萨,他也甘愿做她的脚下泥,哪怕是用尽腌臜不堪的手段。 ——碎碎念 迟*可怜兮兮*奚祉:他们都不在意。 邓*鹦鹉*公公:嘎? 我看淡(懒得喷):是只想让某人在意吧。 —— 第70章 情爱浮 翌日,元知酌醒来的时候,早已日高三丈,床榻旁的纬纱被拉上金钩里,东边的錡窗支开来,暖暖的日华照在绸衾上边,琉璃琥珀,熠熠微光闪烁,和风如抚,直叫人心生乏倦呐。 元知酌揉了下眼,意识依旧朦胧,懒懒地翻了个身,像是花塘里的鲤鱼摆尾,娇憨迷蒙,她软音混着哑,朝外唤道:“碧瑛,什么时辰了?” 只是她刚翻过身,复又被人拢了回去,一只大掌轻轻拍打在她的后背,似哄似诱,迟奚祉低沉的声线仿佛吹醒芙蓉的清风,掷落在她耳侧,“醒了?再不起朕就得唤太医来瞧瞧了。” 听着这声儿,元知酌睡回笼觉的心思褪了一半儿,她困酣娇眼,欲闭还开,细腿被迫贴在他的腰侧,迷茫喊了声,“迟奚祉?” “嗯。”听到她直当地喊他的大名,他就知道她还没睡醒,不然平时胆子再大,她也是不敢直唤他名讳的。 元知酌没意识到什么不对,轻声和他聊道:“你今天怎么还在呢?” 他忙的很,往日早就批奏疏、忙公务去了。 迟奚祉将芸签夹回书页,屈指拨弄了下她侧颊上的头发,又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他很是偏爱她这副娇软不清醒的模样,低沉嗓音含笑,“今日无事,朕下了早朝就过来了。” “那不再睡会儿你,就坐在床边怎么?”没睡醒的时候,她说起话来颇有些没头没尾,原话应该是: 那你不再睡会儿,怎么就坐在床边? 讲到这个迟奚祉就气笑了,他剑眉单挑了下,俯身欺近她,屈指又弹了下她的额头。 他今早赶过来本是想要同她再补会儿觉的,结果刚勾起床纱,就看见她横七八叉地躺在檀木床上,霸占了整个床铺,他弯腰将人抱起,她没意识地哭唧唧,他的手一收回,她又睡得安安稳稳。 来回试了几次,迟奚祉耐心罄尽,浅薄的睡意也被她闹走。 她人不大,做事霸道。 迟奚祉两指贴在元知酌的面上,微微夹住她的桃夭色的薄皮,指骨稍动,捏着白嫩的软肉左右捻玩着,他咬牙轻笑道:“某人的睡姿太不老实了,也没给朕腾地方呀。” 他只得挤在床边看着她睡。 迟奚祉的语气又冷又凶,尾音下压带着点儿狠意,像是要折磨折磨她。 元知酌闻着他身上浓郁的迦南香,还混着她屋内淡淡的春木味,仿佛开在清晨团在山尖上的那抹云雾,沉郁的夜色还未完全褪去,又沾染了黎明的暖意。 她以前认为自己闻不惯浓香,现在却觉得自己以前真装,她明明就很喜欢迟奚祉身上这股味道,闻着安心。 元知酌吸耸了下鼻子,洋洋地睁开杏花眼,正对上他只着寝衣的劲腰,一星半点的愧疚,她迟迟说道:“要不你现在上来睡会儿?我这次不挤你。” 迟奚祉五官硬朗,漂亮眸子冷幽幽,漆黑又阴沉,随意扫了外面的漏刻,提醒她,“快要辰时了。” 摆明着:婉拒哈。 “哦。”元知酌摸了摸被他弹了几下的额头,有些心虚。 迟奚祉的手指依旧捏在她的雪腮上,手劲很轻,只有细细微微的痒意,但是他垂下的凤眸涔凉,视线仿佛烙刻在她的身上。 元知酌被她盯得心里直打鼓,微微仰面就和他对上了视线,一下子头脑清醒了不少,她拍了拍他的手腕内侧,示意他放开,“陛下快松手,我想要起床了。” 迟奚祉没动,凝视了她一阵,直到漏刻发出一声脆响,他才施施然收回手,接着起身下了木踏,淡声吩咐道:“进来伺候娘娘洗漱。” 元知酌翻身,看着他颀长的背影,手肘支在软榻上,掌心抵在脸侧,青丝滑落肩头,散开在绣着金纹的枕头上,倦着懒态的小脸媚意横生。 这是她没有哄好?还是生气了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姿不老实呀。 —— 吃完午膳,元知酌在书架旁翻阅那几本新淘来的话本小说,她垂眉在金丝楠条木上找了找,似乎少了一本。 纤指拨弄两下,朝外喊道:“碧瑛,我的书都在这了么,怎么《玄神记》中册不见了?” 碧瑛手里还抱着盆花木,她从梁柱旁探头进来,高声回道:“应是在床榻上。”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宫人从另一侧捧着本磁青的书送过来。 元知酌接过,微蹙眉梢,嘟囔了句,“怎么就到床榻上去了?” 那宫人垂着头,但是耳尖,闻言回答道:“恐是今早陛下落在那儿的。” 书册里夹着枚芸签,流苏下坠着烟色的羊脂玉,在空中晃出片逸色,元知酌看了眼,不薄的一本书已经过半,她将芸签抽了出来。 镂空的金片上镶着朵木芙蓉,细若青烟的蚕丝泛着亮光,芸签一面含苞待放,一面如火如荼,工艺细腻到逼真,花朵娇艳欲滴。 细细打量了阵,这不是她宫里物件,怕是迟奚祉带过来的,这枚芸签漂亮奢华到叹为观止,夹在这样不入流的市井话本里倒有些辱没的感觉。 元知酌指腹碰了碰上面匝密的针线,朝底下人问道:“陛下今早都来干了些什么?” 宫人思索了一番,“陛下在殿外似乎与洛侍卫交谈了几句,本来碧瑛姐姐是想要叫娘娘起身的,可还未打开殿门,陛下就将奴婢们都遣走了,至于陛下进殿之后的奴婢们也不知了。” 元知酌点点头,她想也是,迟奚祉不喜人多,几乎每每与她在一起,他都会将周围的人打发走。 “你先去忙罢。”元知酌不再追问,又转了转手里的芸签,夹到了书籍的最后一页里。 此时,外头的太监进来传话,恭敬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陛下请您去趟乾宁宫。” 元知酌轻点了下头,将手里的书放回到金丝楠条木上,如葱的手指在光下显得透亮,“公公且喝杯茶,我很快过去。” 那太监弯腰颔首,谄笑说道:“谢娘娘。” —— 第71章 缘未断 乾宁宫后殿。 菱花格三交六椀,微微侧开的槛窗穿过白澄的春光,在缙云色的墙面筛下圆菱相圈的棂花锦图,上下相依,虚实交构。 槅门没有掩上,元知酌微提裙摆,径直推门踏进殿内,候在一旁的邬琅首先注意到了她,他转过身朝她微微施礼,“娘娘万福金安。” 迟奚祉执笔的手顿了顿,吃透的朱墨的紫毫饱满,他接着在奏疏尾部批下几字,而后将毛笔搁置回笔架上。 此时,元知酌已行至长案前,她却没有再上前,见迟奚祉依旧垂着头没有要迎她的架势,便也目不斜视,率先出声问道:“陛下寻我来何事?” 将手里的奏疏阖上,叠到一旁,他掀起眸落在她身上,“站那么远做什么?” 元知酌不卑不亢,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他,开口却几分揶揄,“后宫不得干涉朝政,陛下处理政务,我自当遵守规制不逾矩。” 这话听起来蛮不识趣的,似乎早上受了委屈的人是她。 迟奚祉拢了拢袖口,从一侧的小桌上拿了最上头的那本青色奏疏,边翻开,他轻眯了下狭长的眼,散漫地笑了声,轻嗤道:“以前皇后看了那么多的朝政机密,朕是不是还得给你算一下罪?” 元知酌的额心一点花钿,朱砂绚丽如血,一笔勾勒,随着她轻蹙眉头而迤逦生姿,她扯了唇角,姿态清冷,不退不让,“那陛下姑且算算,我当罚多少?” 其实,元知酌对迟奚祉的阴晴不定一直都有些发怵,但是日子久了,她骨子里的那股叛逆乖张也显现出来,总也和他对着来。 只有求人办事时,她才扮装安分和乖顺,只不过,她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迟奚祉,他行事作风总让她看不明,就像是朦胧着团沉雾,总让她觉得迟奚祉这人缥缈又轻浮。 邬琅站在一侧,针锋相对的气氛让殿内的气氛降到临界点,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在两人之间流转,似乎做好了随时现身调和的打算。 偷偷瞄了眼主上的脸色,他才松了口气。 帝后情趣,相爱相杀。 片刻的沉寂,迟奚祉将手中的奏疏扔在地上,砸在厚重的绒毯上,响声又闷又短,杭绸包裹着的文书翻折开,几下滚到元知酌的绣鞋旁。 邓蕴祥一直守在殿门处,闻声进来,看到地上翻落的奏疏吓得赶忙跪下。 “这样的奏疏以后再有呈上来的,就不用干了,自己提着脑袋进来。”迟奚祉的嗓音沉凉,脸上似有似无的笑轻佻且风流,只是眸色冷淡到狠戾。 邓蕴祥趴跪在地上,闻言后脑袋埋的更低,像是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脑袋落在了这儿,他慌忙地应下:“奴婢遵命。” 回完,也没敢去看上位的脸色,他颤颤巍巍伸手去捡脑袋前面的奏疏,只是手刚碰到青色的杭绸就扑了个空。 元知酌心情颇好地弯腰拾起,轻轻拍了拍奏疏上没有的灰尘,视线随意一瞥,几个工工整整的字醒目又突出: 【广选秀女,以实后宫】 元知酌微微一怔,指尖忽而颤了颤,还未收回神,就感觉到襦裙的后摆有人在扯,刻意压低的尖嗓与她赔笑道:“这奏疏不堪入眼,娘娘还给奴婢吧。” 他期冀的眼光仰望,双掌微张向上求取。 邓蕴祥接了奏疏后,弯腰扶着头上的烟墩帽小跑了下去,元知酌默默盯着他的背影,而坐在上位的迟奚祉朝她唤道:“酌儿,过来。” 元知酌紧抿着红唇走了上去,她脚步刚停住就被他环住细腰拢进宝椅里,他的唇贴着她的侧颈,心平气和的声音似安抚似宽慰:“不必在意。” 元知酌只是敷衍着点了点头。 迟奚祉察觉到了她不高的兴致,长指拨开她的立领,温热的掌心按在她的后脖子上,轻轻捏了捏,他指尾戴着的戒指微微吸了热,但比起元知酌的肌肤,还是凉了几分,丝丝缕缕的冰冷传进她的血液,没忍住战栗了两下。 “怎么不说话?朕还以为你是来和朕道歉的。”迟奚祉的指尾碰在两排牙印上,淡淡的血痕明显,好似要破出来般。 元知酌低头瞧见他左手上套着的戒环,便牵过他的手,扯着他的小指,转动着一枚镌刻金文的戒环,反问他,“难道不是陛下叫我来的?” 迟奚祉被她的小动作勾去了神魄,压低眉骨看着她柔软的手指包裹住他的指尾,“是朕,那朕叫你来不是给你台阶吗?你怎么都不知道下?” 听罢,元知酌低低笑出声来,她将那枚冷玉戒环取了下来,空空如也的小指上只剩一个环痕,“那是我不识好歹了,我向陛下道歉。” “朕原谅你。”迟奚祉配合她抓摸的动作将弯起的指骨撑开,又耐心地看着她将那枚指环给他戴上,“朕有个人要带给你。” 他的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紫檀木嵌染牙座屏风后面款款走出一个女子来,她穿着雪青色的春绸,一双眼眸好似含泪,直直地瞧在元知酌的身上,抽搐着嘴角,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小姐——” 元知酌眨了下眼,蹙起眉头看那女子,脑中灵光忽过,她下意识地喊出,“秋蕊?” “——是我啊,小姐。”秋蕊略微低了下头,她有些激动又不想御前失仪,只得用衣襟擦了擦快要落下的热泪。 元知酌乏乏的意态变得精神,她想要站起身,却被身侧的人钳住细细的脖颈,捉猫儿般,拉回到软垫上。 迟奚祉声音又低又沉,“激动什么?” 这话是说给元知酌听的,秋蕊却噤住了泣声,她抖耸了耸肩膀,还未抬头就被一道阴影挡住,邬琅压低声音道:“你先跟我出去。” 元知酌眼看着秋蕊被带走,拧了拧眉,她没好气地拍在迟奚祉的手臂上,冷声问道:“这人不是带给我的?” 迟奚祉卸了虎口的力,指腹摩挲在那处牙印上,敛下的凤眸不清不白,“朕的皇后见朕可也没见的有如此高兴啊。” 第72章 吃飞醋 “秋蕊是我的贴身丫鬟,她是自小同我一起长大的,我自然有好多话要同她讲。”元知酌板着脸驳道,她扭过头看他,连着头上的步摇也跟着晃动,在空中摇出一片的碎琼。 迟奚祉只是帮她解了颗玉扣,“系这么紧也不嫌勒的慌。”他指的是她的高高束起的立领。 说着,迟奚祉将下颌抵进了她领口,贴着她薄薄肌肤下稳稳跳动得脉搏,语声转淡,轻渺若烟尘,却隐约沾了点攀比的意味,“朕与朕的皇后不也算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外人来的亲近?” 他乱吃什么飞醋啊? 元知酌垂着鸦青的长睫,隐去一半的心思,没有和他据理力争,而是示弱,“可我在广陵的那段日子,只有她一直陪着我。” 迟奚祉原本亲昵她的吻停住,器物座上的香炉袅袅生烟,独特的迦南香浓郁迷人,被虚掩上的殿门没漏进一丝的光亮,而微开的錡窗传进鸟雀清脆的啭鸣,多么热闹又生气的场面,却衬得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低闷。 忽而,迟奚祉起身,天旋地转,他将人抵在宽大的金座上,这时元知酌才注意到,他的拇指上带着枚新的扳指,槿紫的翡翠雕刻富贵的芙蓉。 都说玉石随主,风流邪气的扳指戴着帝王的手上生生变得沉稳肃杀,戾气横生。 他掐着她的下巴,往上抬起,逼她和他对视,他唇角漾开的笑温柔清淡,像是四月山顶初开的桃霏,可周身的气蕴压迫人。 这一转变来的太快,元知酌恍惚几下,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压制在身下了。 她不知道他又是抽了哪门子的疯? 迟奚祉低头和她纠缠在一起,脸上的笑却变了味,略带嘲意地问了句:“都想起来了?” 他的五官妖冶,血痣迷离,看她的目光不甚空蒙动人,铁骨写风流,郎艳独绝。 元知酌被他紧逼地踉跄了下,手反撑在宝座上才不至于让自己太过狼狈,她心中警铃大响,没想到随口而出的一句话能够引起迟奚祉这么大的反应。 想起来,她应该想起来些什么呢?广陵?还是秋蕊? 元知酌盯着迟奚祉的眼神越发的不解,有时候她也在想,迟奚祉到底希不希望她尽快恢复记忆? 从一开始,迟奚祉对她失忆这件事的表现就是冷淡,既不关心也不在意,她甚至都以为她只是他巩固权势的一枚棋子,可他对她明明是有情意在的,成婚后的日日夜夜花成蜜就、如胶似漆,她并不怀疑迟奚祉对她的感情,但那又为什么呢? ——她每次提到恢复记忆的事情他就不太高兴,他们的过去难道很不堪回首吗?还是迟奚祉对她隐瞒了什么? 过往像是腌臜,横亘在两人之间,一人追忆,一人抛弃,看着好像翻页了,但是芸签夹在里面,不生不熟,好是难受。 迟奚祉的瞳仁漆黑沉寂,盯着她褪了血色的小脸,虚眯了下眼,开口戳破了她的措辞:“又在想怎么糊弄朕?” 元知酌咬住下唇,依旧缄默,迟奚祉的指尖抵在她的唇瓣上,施力将她的贝齿拨开,他居高临下,眼底攒动着难以言说的暗瘾,不易察觉但也格外汹涌,“不要扯白,你说谎朕看得出来。” 看着她一言不发的样子,迟奚祉心里莫名来了股燥意,语气更是涔凉,“说话。” 屏风将整个殿内割裂开来,靠窗的一处春和景明,生气蓬勃,而另一处气流停滞,将两人对峙的身影卷进其中,像是腊月的雪落了整夜。 “啪嗒”一声,滚烫的眼泪滴落在迟奚祉的手背上,元知酌没来由的委屈,她涩声哽咽,“迟奚祉,你到底想干嘛,你讲不讲理?我只是从母亲那听说我小时候是在广陵长大的,拢共就这一句话,你要盘问多少东西?我又该记起什么了?” “放开,我不想和你说话。”她眼眶一红,清泪一淌,连着嗓音也变软变哑,活脱脱受了天大的欺负,在心里越想越气,便一巴掌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迟奚祉想过她巧笑嫣然、胡诌几句话将他哄过去,或是自居自若、与他掰扯道理,独独没想到她会掉这不值钱、没风骨的眼泪。 垂眸凝视着她瘪下的嘴角,还有断线般“簌簌”掉落的银珠,迟奚祉双手捧住她的脸,虔诚似信徒,微凉的薄唇烙在她的眼尾,含着她艳色与娇媚。 元知酌挥手继续拍打,不配合地推搡在迟奚祉的肩膀上,偏头就躲,嘴里义愤填膺,“——昏君!迟奚祉你就是无赖,我倒了霉才嫁给你的,放开,放开我,我要走!” 男女力量悬殊,迟奚祉桎梏得很紧,元知酌挣脱不开,她的绣鞋就胡乱地踢在了他月牙色的常服上,皎白的衣料上印下几个灰印。 不消片刻,他吻在了她的嘴角,眼泪的咸涩漫进元知酌的舌齿间,他也尝到了味儿,她还在气头上,偏偏不肯如他的意,挣扎不开就张嘴狠狠咬在他的下唇。 迟奚祉皱眉轻“咝”了下,原本绯红的唇色染上了殊色的血珠,犹是未涂匀的湿润胭脂,平添邪佞,他也不退不避,反咬在了元知酌的唇珠上,铁锈味侵入口腔,他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津液扯银丝,追逐拉扯,不死不休般。 元知酌面靥酡红,眼尾氤氲开的泪水将睫毛打湿,额间的花钿也被蹭掉了一边,连着头上的金簪玉器也松松散散,被人强制来了这么一遭,又狼狈又气恼。 “你到底要不要脸?” “别亲我!” “你起开,不准——唔” 骂了几句,迟奚祉怎样都不松开,元知酌渐渐也就没了棱角,索性闭上眼不再理会,任他摆弄,而他的吻变得炙热起来,滚烫的呼吸倾撒在她的脸上,灼烧着最后一寸的理智。 良久后,他抵着她通红的鼻尖,“抱歉。” 第73章 讨欢心 这话伴随他的亲吻一同落在元知酌的心尖,难以忽视的悸动,犹如春后的第一场初雪,短暂但是湿润了整片竹林,之后春笋开始冒出。 元知酌吸了两下鼻子,自顾自用丝帕擦了擦眼泪,就这么被两个字给哄好了,不哭也不闹了。 她很吃这一套。 迟奚祉屈尊纡贵又说了很多好话,元知酌默不作声趴在他肩膀上,劳神伤身后困意席卷,便睡在了他身上。 水殿风来暗香满——欹枕钗横鬓乱。 上一刻,手起刀落似乎就会要了对方的命,可下一刻,缠绵悱恻就拉对方共赴极乐。 真是怪人怪事。 —— “小姐,不,秋蕊现在是不是该唤您皇后娘娘了?” 宫后苑内,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两侧亭台楼阁间点缀假山怪石与青松翠柏,繁花簇放,牡丹凤仪佳、情韵浓,国色朝酣酒;梨雪玉容醉、白如故,艳静如笼月。 秋蕊的面容憔悴了些,人也消瘦,打扮比寻常宫人要漂亮些,却也掩不住身上的丧气。 西府下的牡丹开得雍容艳丽,几只白蝶扑闪而栖,元知酌步调放慢了几分,垂眸凝视,半敛的神色难辨,她轻声道:“我不在意这一个称谓,你随性就好,和从前一样。” 今日骄阳似火,花丛中的牡丹也被点燃,朵朵肆意骄傲,将宫后苑的一切草木都比得失了颜色,元知酌离得近,重重叠叠的牡丹擦在她的腰际,她伸手抚在上面,关心道:“你的病好些了吗?” 秋蕊攥紧了手里边的巾帕,“好很多了。” “生了病怎么不留在紫禁城医治,难道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医不好你吗?”元知酌触了触粉嫩的花瓣,绰约多姿的牡丹轻倚在她的指尖,千娇百媚的姿态,占断城中好物华。 秋蕊神色变了变,嘴巴张启几次才说出缘由,“太医说奴婢是心病,恐是过度忧思所致,娘娘不记得了吗?是您叫奴婢回家休养些时日,了却心中事再回来。” “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这些日子记性差了好多,总记不起事了。”元知酌清清冷冷的脸上浮现抹笑,她侧眸看着秋蕊,声线也没有多大的起伏,“秋蕊,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秋蕊的手指发颤地攥紧着巾帕,又像是为了伪装将手指藏进巾帕里面,“娘娘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是不记得了吗?” 秋蕊几乎是用一种过分——渴求的目光望着元知酌,里面的那股希冀和紧张让元知酌看不明白,她蹙了蹙眉,刚要开口,一旁传来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到嘴边的话。 “娘娘贵安。” “何事?” “陛下早早到了鸾禧宫,他正在等您回去。”前来传话的宫人道。 元知酌只得将喉间的字句吞回去,纤指弄国色,淡声,“知道了。” 那人一走,秋蕊的脸色似乎又比刚刚要惨白了几分,不知是不是被刺激到了,她没名由来得——慌张。 元知酌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她看的很清楚,那就是一种临近害怕的神色。 报信的宫人施礼后便离开,元知酌微微侧过脸看了一眼那宫人的背影。 秋蕊在害怕什么?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开阔的园子里只有她们两人,朗风一吹,花落满身,元知酌轻飘飘的声音被裹挟其中,“秋蕊,我有些事儿确实记不大清了,但我对你有一种浑然的信任,不计成本的信任,我很相信我的直觉,所以你不要骗我。” 更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元知酌的皮肤白皙,五官如是工笔描绘,杏花眸透脱明澈,而领口半解,娇嫩的脖颈上绯红点点,像是牡丹拓掷。 明明是那样清冷淡薄的一张脸,雾着层轻纱的眸子让人看不真切,情意似真似假,怜悯又很冷漠,而她的处境却举步维艰。红尘浊浊,泥潭深陷,尽染菩萨一身荤腥。 元知酌的话掷地有声,“秋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手里的牡丹花瓣掉落一半,化作火星堆砌脚边,吹过驻足之人的耳畔,“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 鸾禧宫。 元知酌提衣进屋就看到迟奚祉撑躺在贵妃椅上,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抵在玉颈上,双喉结显在空气里,禁欲且勾人。 他的另一只手捧着本小册,套在指尾的戒指被他拿在指尖转玩,随性散漫。 元知酌挥了挥手示意跟着宫人下去,她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垂睫正巧看到他翻了一页,而一旁铺了锦毯的小桌上放着个琉璃盒子,还有块精美的芸签,似乎与她先前早上看到的是一对。 迟奚祉似乎——等的有些百无聊赖,捧着书脊的中指有规律地敲动着,淡如茶的面色没有被书上惊魂夺魄的故事打动。 元知酌瞧着他颇有些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态。 “陛下也喜欢这些闲书?”元知酌落座在一侧的圆凳上,拢着衣摆拍了拍上头的褶子,而后给自己斟了杯清茶润嗓。 迟奚祉压低的眉骨并未看她,手中的书又翻过了一页,轻慢地声音混在“沙沙”书页声中:“爱屋及乌罢了。” 元知酌递到嘴巴的瓷杯一顿,一瞬后轻渳了口,“那也倒是,晏学士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他的作品自然也入得了您的眼。” 这话多少有点不解风情,像是将康庄大道改的弯弯曲曲。 迟奚祉闻言勾笑,散了点阴郁,眼角的泪痣蕴饱妖冶,“他心思颇多,文采、谋略、书画样样精通,不仅在朝堂上搅弄风云,还能在皇后这讨一份欢心,这样的巧人儿确实不多得。” 这话褒贬难明,像是嘲弄又像是夸奖。 元知酌没应,她不关心这些,她只是因为晏淮瀚的才学经纶对他高看了一眼,至于朝廷上晏淮瀚如何与她何干? 迟奚祉稍抬剑眉,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人儿身上,沉凉的凤眸多了缕温情,他低声说道:“朕刚刚的话也只是想讨一份皇后的欢心。” 第74章 天仙配 他说的是刚刚的“爱屋及乌”。 他是因为爱她,所以才爱看这志怪奇闻的。 话已至此,元知酌若是再打太极、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真的显得愚蠢、不明事理了。 她轻轻哼了两声,勉强按捺住情绪,嗓音比寻常高一些,偏要娇声卖弄:“谢陛下恩宠。” 迟奚祉见她那“扭扭捏捏又不肯承认”的傲娇姿态,无奈笑了笑 幼稚鬼。 他将芸签夹进还未看完的书页里,放下手中的《玄神记》,指尖把玩着的戒指在一侧的琉璃盒上点了点,脆声如冰,吸引了元知酌的注意。 他下颌微抬,将琉璃盒子推至她那侧,朝她招呼道:“瞧瞧。” 琉璃盏在缃黄的灯笼光下显得绚丽多彩,胭脂雪映石绿,梦幻流姿的颜色让人心动,元知酌悠悠慢慢地扫过去,心里隐隐好奇里面是个玩意儿。 况且,既然迟奚祉愿意给她台阶,她就暂且搁下白日的不愉快。 琉璃盖被揭开,泛着仙气的盒身里面放着圆润的东珠,无瑕晶莹的珍珠斑斓溢彩,而中央躺着枚墨玉雕件。 相依而开的芙蓉被细致雕琢开,花姿纤美,而墨玉黑如纯漆,细腻温润,宛若拂去浮华,只留一丛的灵巧自得。 明明是娇艳如媚的花,却一眼不会生出俗气来。 很是稀罕的宝贝。 元知酌纤眉微挑,她挺喜欢的,拿在手里仔细瞧了瞧,“漂亮是漂亮,只是不知做何用处?” “日后便知了。”迟奚祉端起茶杯饮了口,神神秘秘的。 鲜有人会用墨玉来雕刻鲜艳之物,因为太沉太冷的颜色总难传神。 元知酌颇有兴致的目光流转到他的身上,她笑问:“墨玉,墨玉,陛下的意思是莫要遇见?” 没等对方说话,她巧言令色,兀自感叹道:“好歹毒的心啊。” 迟奚祉掀了掀眼皮,面色阴郁了几分,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她,而后拿过琉璃盒内的玉雕,唇笑眼却无笑,“芙蓉芙蓉,夫贵妻荣。” 他执着雕件的一端,俯身欺近,另一端挑在元知酌的下颚,疏疏远远地睨着,神色故作受伤,“相由心生,玉如其人,人脱口而出的话往往就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写照,如此看来,皇后的心——” 迟奚祉的尾音拉长,元知酌对视他漆黑的眸子,而他话锋一转,低笑了下,眉眼缱绻酩酊半座青山,“朕可舍不得将那般恶毒的词语用在你身上。” 几番对阵下来,高低立见。 元知酌偏头错开那块冰凉的玉雕,瞧着天上高悬而起的明月,轻嘲道:“陛下九五之尊,说话迂回,真是不给人留余地。” 以退为进,以攻为守,他用的好。 “皇后凤仪万千,口齿伶俐,字句很是缜密。”迟奚祉微直起身,手拢在她的颅后,将人摁回来,高挺的鼻梁抵着她的,低哑的嗓音蛊惑人心,“要说只能说我们天生绝配。” 话音与亲吻一道落下,封缄唇舌,元知酌就是想要反驳,嘤咛出的只言片语也只能尽数被吞没掉。 她被他吃得死死的。 而迟奚祉的指尖带着芙蓉玉雕微微下滑,她今日的衣裳穿得清凉单薄,只需挑带拨裳,便能窥山见雪。 裸露的肌肤上传来泛凉的触感让元知酌不免战栗,她强撑着回道:“陛下抬爱。” 不愿就此落下风,她的手碰在迟奚祉劲瘦而有力的腰肢上,略微撩了两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主动刺激到了,迟奚祉忽而握着她纤细的脖颈将人反压在了贵妃椅上。 他的高大的身体遮住光亮,严严实实、毫无缝隙地将她制衡住。 明月下,水云宽,流萤巧弄,夜风刮落满园国色,绯色牡丹吹进花窗,星火燎原般的,擦亮一室。 “今日本是想让皇后休息一晚的,现在看来朕的皇后精力很是旺盛。”迟奚祉的气息紊乱了几分,他的眸色沉降,整个人都显得危险又摄人。 他的手掐在元知酌的细颈上,偾张的青筋随着轻缓的呼吸而微微起伏,强势又压迫的动作,稍稍用力,她就会如春暮的娇花般攀折在他手里。 “难道不带感吗?”元知酌却清楚,除开食指的关节逼迫她昂首,迟奚祉根本舍不得用力,虎口和掌心虚虚地贴着她的肌肤。 纸老虎,空心竹。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过分理智,又极致疯狂,对她过分偏纵,但同时要保留绝对的掌控权。 顶峰的权力,是无边界的自由,亦是筑高台的孤寂。 元知酌手温凉,柔柔地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她看向人的目光平静,多情好似无情,她仰望着他,红唇微张,“迟奚祉,你当皇帝是不是就是为了上我?” 她的话直白、凌厉,如是把锋利的短刀,近身搏杀,一招锁喉。 迟奚祉微微僵了下,而后,他松开元知酌的脖子,反手握住她泛凉的指尖,将人拉起来,圈进怀里面,“若是单单为了上你,你现在哪还有力气和朕在这争辩?” 迟奚祉轻叹的声音像是塞外沙漠燃烬的枯柴,冷天冻地里残留的一丝余温,“不过,酌儿现在的神情,真真像记忆起了些什么。” 后一句答非所问,遮遮掩掩,已是答案。 有时候迟奚祉也在想,因爱生出的嫉妒、操控、贪婪、虚伪、怀疑、狰狞、欺骗等,这些不稳定的阴暗面算不算爱的一部分? 寻情逐爱,犹如一场让高傲者坠马的围猎,让得心应手的猎人成为猎物,直面自己的破碎和残缺。 实在要说,那就说爱是头骨中的一根钉。 元知酌感觉到他渐渐佝偻下来的脊背,平缓的鼻息欺进她的颈窝,洗尽铅华,抛掉算计,他依偎着她,像是一对平常夫妇般。 没有任何间隙的姿势,元知酌听到了一颗心脏猛烈的跳动,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指尖微微颤动了下,她的手抚上迟奚祉的发顶,她的身上沾染了层迦南香,即使他不在她身侧,这股味道也久不弥散。 第75章 美人醉 很多东西,很多事情,即使记不起来了,可习惯早就铭刻进了骨子里,相似的经历一旦重现,心就细细麻麻地抽疼。 就像是最俗套的搭讪方式——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们是不是做过这个? 山月皎如烛,风霜时动竹,落了满地的春色变得冰凉,夜风一吹,又扶摇起起艳色,翩跹如蝶,刮在散落的乌发上。 贪图几万重,爱意是心疼。 元知酌缓缓阖上眼眸,将人拥紧,轻细的嗓音微弱,“迟奚祉,你能和我讲讲我们以前是什么样的吗?” 她朝他抛橄榄枝,她希望他们能够彼此坦诚。 “不重要。”迟奚祉低哑的声音碾碎最后的温存,寒风席卷。 话本里的主角常常会有许多解不开的误会,很多真心话到了嘴边却还是缄口不言,一句话非要让彼此错过,在暧昧和揣测间,互相折磨、互相纠缠。 元知酌从始至终也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但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忽而也说不出来了,很多话她在心里排练了千百遍,可讲出来字字伤人,闹到最后场面一定难看——算了,算了。 权衡利弊之下,自尊常常将爱变曲折。 —— 翌日的一早,元知酌便又出宫去了,像是为了逃避什么。 只是她的兴致不高,戴上面纱在前门大街逛了一阵,眼前的一切走马观花,她只觉得耳边的吆喝声吵闹、众人拍手叫绝的喝彩恼得心烦。 于是,她叫退了驱车的马夫,叫人牵了一匹好马来,不许他们跟来,便自己驾着马就往城外飞奔而去了。 在郊林旁的小溪休息时,深林里走出一众人,为首的叫住了元知酌。 她不在意地回头,元邑楼两步并一步上前,欲要行礼却被一双手抬起,“私下不必多礼。” 简单寒暄后,元邑楼邀着元知酌一道游玩,几人骑马射箭、马球投壶,玩得不亦乐乎。 纵情山水,元知酌心尖的郁气跟着散了些,自然也喝了不少的良酒美液。 其中一位公子雅兴大发,也没管那些个礼数周到,举着酒杯吆道:“折寒梅以为羞兮,酒飞泉以为酌,知酌,知酌,美人懂酒,君子不及,殿下名如其人,我等一众皆比不上您的酒量呐!” 元知酌的桌前倒下了几盏酒瓶,她半倚在草席旁的石头上,银红的暗花缎裙散开,她臂膀上的襻膊解开散在裙摆上,整个人又松懈又慵懒,似醉非醉。 也不知道是不是后劲上头,绯红的酒色攀上了两颊,蔓延到眼尾、鼻尖,乃至白皙的脖颈,白日的颓废云消雾散掉,此刻一颦一笑间贵气柔媚,勾魂摄魄。 闻言,她如嗔若笑的眸子扫过去,嗓音淌过醇厚香甜的酒水,格外的婉转娇润,“周公子醉了,看样子,你还真喝不过我。” 夜色慢慢沉寂下来,猎场酒宴一侧是成片的山林,一侧是涓涓的溪流,往西地势开阔,毫无遮掩的夕阳璀璨如琉璃球,斜斜坠下,八方相迎,和着青峦落在人的身上,绿风阵阵吹人醉。 “世间美酒难酿,而俏人儿难寻,殿下这般随性洒脱的酒友更是万里挑一,可惜,可惜!”这话像是恭维,又带点遗憾的意味。 可惜你我不能日日畅饮作歌。 “没什么可惜的,当下即是最好,得意纵欢,对月畅饮。”元知酌高举金樽,笑意明媚张扬。 洛白坐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听到那边几声爽朗的笑声,混着底下马儿的嘶鸣,他瞧了天际的颜色,拧着眉,蝴蝶面具下的神情隐约难看。 时候已经不早了。 撂倒一个空坛,元知酌再次朝朝手,示意随从上一瓶新酒,结果确实一条马策落在了她的掌心,眉眼笼了点诧异,她抬头望去,洛白笔直沉默站在她的身侧,像是一座雕塑。 众人见到他一瞬,周围热闹的气氛便冷了下来,元知酌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又重新收回视线,看着众人低头敛笑,她垂眉转着手里的酒樽,轻笑打趣:“怎么洛侍卫一来,诸位就一言不发了?” 几人多是埋头沉默,无一敢搭话。 只有那位周公子,他似乎是借着酒劲上来,眼神虚幻,也没看清来者是谁,发言成瘾了。 此刻将许多东西抛之脑后,只记起了一件趣事儿,周公子满身酒气嗤笑道:“洛侍卫?洛白?他可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王,皇亲贵胄谁不知道他的厉害。” 打了个酒嗝,接着道:“当年随着如今上位南征北战,平匈奴,治南蛮,能征善战,善用兵者,行事作风干净凌厉,断案审人也有手腕,是我北燕之利刃——” “就是不懂人情、不会变通,之前还因为……” 话还未说完,就被元邑楼打断,他温声提醒道:“周公子,酒要撒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周公子就倾斜的酒杯扶正,忽而噤住声。 元知酌却被勾得好奇心起来了,她手里拿着马鞭,懒懒散散支着脑袋,玩味地盯着周公子:“怎么不说了?” 周公子微微抬眸和洛白对视了眼,浑身打了个寒颤,视线赶忙移开,落在元知酌颇有兴味的脸上,心一横,他磕巴了下,补道:“总之洛侍卫是被调去了北府军磨砺,如今能侍奉殿下左右,也算是戴罪立功之身——” 元知酌还想接着问些什么,话题的主人公不冷不淡打断他们:“殿下,天快黑了,再不回宫就赶不上宵禁了。” 洛白的声音不大不小,掷地有声,篝火旁围坐的几人都能听清楚。 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元知酌神色清醒了几分,她支起上身盘坐,看着却没有要起身离席的打算。 洛白面无表情,一一扫过在座的几人,再次规劝道:“再不回去,陛下该担心您了。” 元知酌嘴角轻扯,拧了拧眉心,她拿起裙摆上散落的襻膊,悠悠慢慢站起身来,晃着身子将襻膊拍在洛白的手里,侧眸掠过黯色,与他相视一眼后错开。 第76章 盈后宫 几次三番拿迟奚祉的名号来压她,恫之以权势,诱之以名利,这也不像他们口中的——不懂变通。 元邑楼也跟着站起身来,打着圆场:“时辰不早了,既如此,殿下路上小心,可要兄长送送你?” 元知酌顿住脚,却未回身,拿着马鞭的手随意在空中挥了挥,俏声笑语,“不必,今日玩得十分畅快,今后有机会再与诸位策马作乐、不醉不归。” 洛白跟在元知酌的身后,他沉默寡言,元知酌也不乐意搭理他,一路上两人无语。 喝了点酒,元知酌骑马的速度甚疾,临近宵禁,路上霜气凝重起来,路人零星,一路回宫,她恣意扬鞭,也没管身后的人如何。 两人几乎是卡着时间回到宫中。 —— 回鸾禧宫的宫道上,青砖透寒,银白的月色照亮两旁的红墙,元知酌碰上了尚寝局的女官,她身后的宫女手里提着两盏灼亮的红灯笼,上灯罩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 而女官端着的木盘上放着一壶御酒,元知酌瞧了一眼,她此刻还有些贪杯,便不顾那女官的劝阻揭开酒帽闻了闻。 一股不像醇酒的药香,很淡,也有些熟悉的味道,似是被绑失忆的那晚,她在勾栏瓦楞被老鸨强灌的美人梦。 元知酌掀起眼皮忽问:“这些是可送到乾宁宫去的?” 为首的女官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不敢直视她,只是轻点了下,“回娘娘的话,是陛下叫臣送到乾宁宫去的。” “这些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管了?”元知酌将酒帽盖上,接着两盏大红灯笼她看清了她们的衣着,反倒是她藏在夜色里眸子让人辨不明白。 女官指尖捏紧了木盘的边缘,“本是不归我们管的,只是事出紧急,乾宁宫那边又催得紧,才不得已才调了我们尚寝局来。” 元知酌轻轻了笑了下,扬手放他们离开,她的嗓音很轻,夹卷疲怠,懒得再追究什么,只道:“那边赶忙去,这是喜事,耽误不得。” “是。” —— 回到鸾禧宫,放纵后的那股空虚懒倦扑上来,连着宫里不温不热的夜风,吹得直叫人困倦。 元知酌一进殿门就感觉到了里面不同寻常的低气压,迟奚祉又不在,怎么这么沉闷? 她一面外衫脱掉,一面唤道:“秋蕊,碧瑛——” 片刻,秋蕊的手里拿着还未绣完的团扇,匆匆忙忙走了出来,后面紧跟着碧瑛和远烟。 元知酌推开了梳妆台旁的錡窗,步子摇摇晃晃地躺坐进玫瑰椅里面,她潋滟酒色的杏花眸透过铜镜看了眼她们,勾了勾纤指,示意她们过来,看清了他们脸上各异的神色,低笑道:“怎么一个个愁苦着一张小脸?” 她半阖上眼眸,整个人松懈下来,“你们过来帮我拆一下簪发。” 远烟的头埋得很低,她侧身撞了撞旁边的碧瑛,碧瑛又递眼色给秋蕊,三人并排推攘着都没有上前。 元知酌等了片刻也不见她们过来,耐心殆尽,她眸底一片清明,似乎醉意都是装出来的,倚在椅背上,扭头打量着她们,揶揄道:“几位姑娘可有心事?” 三人你推我搡,半天没人回答。 元知酌微挑黛眉,暗自神伤,先自嘲道:“我不过出宫一天没带你们,也不用这般不待见我吧?” 而后,她微抬下颌,点了点平日最把不住嘴巴的人,“远烟,你来说道说道。” 接着,远烟就被旁边的两人推了上来,她面露难色,张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奴婢——” 元知酌自顾自地摘了个簪子,拿在指尖把玩,有些锋利的簪尖抵进皮肉里,再多用一分的力就可见血,她“有话直说,憋住多难受,我向来不为难人,你说便是。” 倏地,远烟“噔”的一下跪在地上,脸上已微微带泪,哭腔哽咽,“当值的公公说,宗竺进贡了一位舞姬,今日陛下设宴款待使者,那位舞姬献舞后便侍奉在——” 她顿住,手紧紧攥着身前的衣裳,断断续续道:“陛下左右,帮陛下斟酒布食,席间两人似乎交谈甚欢,而宴席散后,那舞姬便随陛下歇息在了——” “乾宁宫” 三个字,语音闭,整个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屋外黑寂一片,冷月色的月光刺破墨蓝色黯夜,于天地间筑建起一道银色回廊。 绮窗外,桃红柳绿肆意荡漾,成簇的牡丹摇摇欲坠,苍风一过,艳如海,落满地,寂寥残忍,失尽温柔。 早在回宫的路上,看到女官手里执着的鸳鸯戏水的红灯笼,元知酌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但此刻心尖莫名“咯噔”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拧着,酸疼蔓延,难受涌上喉间,酒意也在胃里翻江倒海般的。 恍然间,又想起来之前被迟奚祉扔到地上的奏疏,她清楚地记得: 【广选秀女,以实后宫】 帝王家一生一世一双人多是笑话,只是细想来又苦又涩。 大开的錡窗飞进艳如火的花瓣,落了一地,在柔黄的烛盏下犹如燃了一地的炽火,元知酌面色淡淡,好似无喜也无悲,情绪没什么大触动,而手里的金簪似刃,割在指腹,却不见血泪。 倒是跪在地上的远烟眼里的泪越流越多,断线珍珠般的“簌簌”落下。 听着这叫人断魂的啜泣声,此时元知酌哪里还管得了乾宁宫是怎样一副醉生梦死的画面,眼前的娇人儿就哭得就叫人断肠,她无奈笑道,“怎么还愈哭愈带劲了?好了,过来给我宽衣梳发。” 碧瑛扶起地上的远烟,边拿手帕给她拭泪,碧瑛想要说什么,却看着自家主子云淡风轻的意态,劝说的话始终开不了口。 秋蕊踱步过来,她也欲言又止,通过铜镜打量着元知酌。 终是没忍住,她凑近,弯腰卸了只步摇,悄声劝道:“娘娘别担心,若是今后您想起了什么,我们再做打算,此前娘娘定要舒心,您的身子才是最打紧的。” 第77章 夜来雨 秋蕊,对于元知酌来讲,她是解开神秘过往的钥匙,周围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打点好了,就连她的父母亲都似乎对她有所隐瞒。 此时,秋蕊附在耳边的话不清不白,引人深究。 元知酌将手里的金簪搁置回妆匣里,她审视的视线透过缃黄的光线凝在身侧的人儿上,秋蕊或有难言之隐,但定是不会诓骗她。 见她眉间忧心忡忡,元知酌敛回眸子,朝着铜镜微微展笑,反掌覆在秋蕊的手背上,温热的手心安抚般轻拍,语轻言细,“放心,我自有谋算。” 秋蕊点点头,闻着自家主子身上浓郁的酒气,朝着杵在原地的碧瑛和远烟道:“别感时伤今了,擦擦眼泪,莫让外人瞧见了取笑,你们去给娘娘准备碗醒酒汤,再备盆温水来。” —— 晚些的时候,吹灯歇下,外面毫无征兆地开始落雨,书案旁的支窗并未阖上,“飒飒”的风声打在室内躺开的书纸上,笔架上的毛笔相撞,玉石声响。 元知酌原本酝酿出的点点睡意被驱走,她朝外头唤了两声,也不见人进来,不得已,便起身点亮床榻边的灯烛,从衣架上披了件轻纱,便举着一张青灯自己走过去关窗。 阵阵凉意裹挟水汽打在镇尺下的贡笺上,歪斜的雨脚丛生,将原本娟秀的书体洇湿,变成片蠕蠕的黑晕。 元知酌只身玉立于窗前,惊雷忽显,将她飘湿的纱衣照得惨白,红墙在细雨中变得深沉,气氛骇人又诡异。 深夜的冷渐渐透进骨髓,她垂下的眸色薄凉,静静地看着石板上荡开的圆圆圈圈,纤瘦单薄的背影似乎与这万水倾盆融在了一起。 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多久?明日好不好出门? 她是不是也该想想明日要如何贺宫中再添新人? 不知过了多久,飘零的细雾在元知酌额上聚成水滴,滑落眼尾,她才缓过神来,喉间残存着酿酒的苦涩,冻得僵直的手伸出窗外。 夜雨朦胧,窗檐上的水液砸在她纤白的手臂上,将外衫打湿,青紫色的血管影影绰绰,若是一幅上好的丹青水墨画。 罢了,罢了,不如早些休息。 合窗关上,室内顿时安静下来,除开余风吹得纸张相互摩挲,就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了,元知酌被风卷起的长发落回肩头。 四周静下来,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全身几乎湿透了,跟淋过一场雨别无二样,低头将发别到耳后,又卷起被湿淋淋的衣袖,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场夜来雨吓到了,她总觉心头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今日纵马饮酒,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却又没有睡意。 真是闹心。 晃了晃脑袋,拧着酸胀的眉心,元知酌侧身将书案上的台灯也点亮,几本被风翻开的书凌乱,即睡不着,索性给自己找点事做。 缓了缓情绪她正准备收拾书案,右眼眼皮忽而急促地跳了几下。 这时,殿门“砰”地被人推开,非常重的一声,像是巨石破开的动静。 元知酌吓得一惊,她抬头看过去,见到来人的那刻,她放在话本上的手紧紧握拳,没反应过来地定在原地,头皮发麻,些许的不知所措。 偌大的殿内只零星点了两盏灯,隔绝的雨声再次砸进来,珠帘晃得厉害,门口的薄纱也被吹的绕梁,门外的断连的银针泛亮,隐约还站着几人。 整个世界似乎开始旋转反转。 迎着晦暗的光线,气流更换间,元知酌紧紧蹙眉,举灯朝外,为首的那人大步流星踏了进来,雷电一闪,看清来人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凝滞,神情不可置信。 是迟奚祉! 转瞬间,天地再次暗下,元知酌辨识不清对方的神色。 模糊里,他的半边肩膀被雨打湿,沾了雨水的五官轮廓凌厉,唯有一双猩红的凤眸在昏暗的环境里格外骇人,滔天的怒意与隐忍翻滚。 元知酌被吓得一怔,她微微往书案后面退了一步,手中烛盏的火苗剧烈地晃动,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些什么,就听到迟奚祉朝外吩咐道:“朕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不许进来,违抗者,就地斩杀。” 低沉沙哑的嗓音掷地有声,浸着风雨欲来的戾气。 这话不仅外头的随从听得一清二楚,元知酌也听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迟奚祉颀长的身影从门口径直入内,灰黑的影子在地砖上被拉得极长,生出两三个重影来,像极了元知酌那日梦魇里“两头三臂怪物”。 他刚一进门,厚沉的殿门就被人从外面关上,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停滞下来,沉得让人心惊胆战。 元知酌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却看得让她心生惧意,不知他来此处的缘由,可生出的头一个念头竟然是——逃! 她小脸失了血色,刚往后再退了两步,就被迟奚祉按住,手里的青灯被打翻在地,滚烫的蜡油撒在两人的身上、地上。 失去照明的光亮,黑暗像是巨兽之口活生生要将人吞灭。 元知酌的身后是一个花几,迟奚祉将她抵在上面,她的后腰撞上花几,上面原本放置的瓷雕花篮摔了下去,连连几声清脆,碎开在元知酌的脚边。 她颤了颤鸦睫,如惊弓之鸟就要推开面前的人。 元知酌穿鞋总是穿不稳,就喜欢托着脚后跟,此刻,她被迟奚祉强搂起来,脚尖离地,脚上虚套着绣花鞋掉落,毫无防备地磕在了光滑的花几上。 元知酌的嗓音染上哭腔,很是不安,她诘问道:“冒如此大雨,陛下深夜来访就算了,这又是做什么?!” 更深露重,迟奚祉不应该这个时候出现在鸾禧宫内,更不应该像个要索命鬼将她困在这里。 元知酌的细腿被他拢起来,娇小的身子像是悬空在他的臂膀里,任凭摆布,这让她很没安全感,“迟奚祉,你放开我,放开。” 背后是刚刚被她关上的錡窗,并未关严实,还有丝丝凉风漏进来,她如断根浮萍,稍稍一仰就会掉下去,无可奈何只得将手搭在迟奚祉的肩背上。 第78章 占有欲 不碰不要紧,这一碰元知酌才发现迟奚祉虽衣冠完整,可领口的几颗玉扣却不见了踪影,而且他身上的体温高得吓人。 触到他裸露肌肤的指尖一缩,元知酌脸色变了变,便想要将手收回来,她现在宁愿摔下窗户做个冤死鬼。 刚一动,就被迟奚祉握住了手腕,他顺着她的腕骨反扣住她的五指,不容拒绝地将她的手重新搭回他的脖子。 迟奚祉的力道不小,元知酌被迫向他倾倒,他顺势掐着她的后颈,滚烫的吻落在了她的唇峰上,急切的一咬,轻哼了一声,他借势深入她的舌齿,攻城略地。 狠意混着淫靡,将她整个人遮下。 喉间溢出不成调的婉转娇吟,元知酌被迫仰起脑袋。 她现在无比的清醒,闻着迟奚祉身上缠绵甜腻的味道,很是犯恶心,同时意识到他可能是刚从某个温柔乡里面出来,心里更是觉得膈应。 越想越气,元知酌便闹腾的厉害起来,搭在迟奚祉脖子上的手变做反掐,她的指甲在他的耳后留下刮痕,她的腿也不老实,上下踢弄挣扎。 结果真过了火,她的脚踢到了迟奚祉的头上。 “……”没想到他不躲。 空气在一瞬凝滞,所有的情绪都变得沉湿黏腻。 这一脚用了不轻的力道,也将面前的人唤醒,迟奚祉意犹未尽地从她身上起来,微抬的眸子将她攫住,狭长的眼如刀似刃,侵略感极重,里面的情色与暗瘾沉沉。 “宝贝,这时候不是反抗的时候,你应该乖乖受着,我不希望下一步进行的是把你绑起来。”迟奚祉似乎清醒了三分,他的嗓音温柔,甚至轻轻地在她的额间落了一吻。 “轰”的一下,外面的闪电将室内照得通透,也将元知酌惨白的面色照亮。 她怒目圆瞪想要指责他,可眼下情形不对。 雨打芭蕉,娇花惨坠,浓稠的夜色宛若兽口,将一切的色彩吞噬,鸾禧宫檐角上的宫铃积满雨水,又应骤风吹得倾斜。 满地的笺纸,堆叠的纱裙,反扣的十指,吹打间,只有长案上的灯烛摇摇晃晃,落在相缠的人影上。 含情仰受,迷离恍惚间,感官随着细微的灰尘沉沉浮浮。 元知酌撑着上身,涟漪焚烧着眉目,芙蓉旖旎,她薄瘦的脊背绷直如弦。 夜色被他们的喘息和肌肤的摩擦声所填满,她压抑着嗓间的难捱,他却在她的耳边说着一些混不吝的话语。 她在复杂的心境和身体的刺激下,被他拉入欲海里,原本被吓得失魂的脸靥浮出娇媚,眼尾浓艳稠丽,隐隐润色。 滚烫的掌心桎梏住她的腰身,两人之间的距离逼仄,室内气氛高涨,他身染烈火,徐徐将人灼烧殆尽。 迟奚祉将塌陷下去的人儿圈进自己的领地,迫切地需要她的回应,燃着欲色欢酣的唇贴着她的耳尖,“别压嗓子,我想要听。” 争锋交对间,錡窗被吹开,雨水从屋檐汇聚滴落,打湿薄粉的笺纸,昏聩爱意将白皙的肌肤烙上红印,齿痕磨研下,青紫交错。 期间,今夜的初雨停歇了一阵,迟奚祉单手将人抱起进了浴池,最后又折回了柔软的床榻。 他拧干了湿帕,刚转身,就被一只玉足抵住胸膛,元知酌刚从温池出来,身上水汽氤氲,而独有眸底清醒冷淡。 她仰面撑在锦被上,细腿踢在迟奚祉的身上,姣好妖气的脸上春韵未消,艳色四起,笑意却十分讥诮,“在外头染了一身的荤腥味,就别往我的榻上凑。” 嘲意如洪,偏颇疏远,只是一双含情眼太过犯规,勾的刚散下去的药劲又涌上心头。 迟奚祉抬手摁住身前暗暗出气的一只脚,垂眉看着,轻捏了两下,湿热的帕子擦拭在足弓里,似乎还是好脾气,温声哄道:“刚刚都踹了我好几脚,还不满意?” 刚经事,元知酌全身上下都很敏感,被他不要脸的行径一弄,酥麻了半边身子,不肯落他手里,便挣扎着要将脚收回来,瞪了他一眼,接着迅速翻身裹着软被缩进床榻的角落里。 想起先前的遭遇,她面色变得难堪起来,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被褥里眇眇忽忽传出:“迟奚祉,我说过,你要纳妃收嫔我不管,我甚至能与她们姐妹相称,今后你不来我这是最好,但是要来,你就不能是从别的温柔乡里出来,沾着股胭脂味再来睡我。” 说到后头,她有些哽咽,“天下的便宜不能你一个人占尽了。” “皇后是在赶朕走?”迟奚祉捏着手里的湿帕,垂眸见她还有一只脚露在外面,俯身又去帮她扯了扯被子。 室内依旧只是掌着两三盏灯,微尘浮动间,那点强扯出来的温柔散去,他凤眸泛凉,目光深沉,过分具有侵略性的五官起转承合,攒着戾气和阴鸷,天生上位者的气场压迫至极。 元知酌也在气头上,她素来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主,攥紧了手里的锦被,将唯一遗留在外面的脚尖也缩进被中,吸了吸鼻子,回答地铿锵有力,“是。” 迟奚祉扯被的手落空,他复又再问,“那朕今夜无论在哪个女人的床榻上,又或者招了多少的新宠,皇后是不是都不在意?” 元知酌敛下眸色,狠下心来,“是。” “朕的皇后还真是宽厚大度,天下女子若都如你一般,就没有什么后院起火的事了。”他散漫掀唇,含讽弄讥,不耐烦的意味尤甚。 而后话锋一转,他朝着她微微展笑,散了些阴郁,眼尾的泪痣徒生风情妖冶,目光甚至有一点庸俗和浪荡,“只可惜啊,我只愿意和你纠缠,酌儿,这种话闹脾气说一次也就够了,别再让我听到。” “因为我不仅想要占有你,我想要你占有我。” 帕子上的热气消弭,被随意地扔在了盥洗盆中,溅起一地的水渍。 第79章 艳色起 “乾宁宫送去的舞姬已经被朕杀了,这件事皇后知道吗?”钩上的层纱散下来,遮住人影错落,迟奚祉扯着她的脚,骨节分明的长指冷白,薄薄的皮肤下覆着青紫色的筋脉,指骨稍稍用力就可见青紫暴起,他将人拖拽了出来。 “哭什么?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他的指腹轻轻抹去了她眼角滑落的热泪,盯着她簌簌而下的泪珠,他眸色渐沉,脸上染了点笑,接着低头欺近她的脸。 床榻上方的夜明珠微亮,稀薄的光线化作圈圈光晕罩下来,晦涩不清的环境令人视觉模糊。 迟奚祉先是吻去了她眼尾将落未落的泪水,宽大的掌心捧着她的脸,长指穿进她的乌发中,薄情的唇顺着泪痕向下印在了她仰起的细颈上,“若是这床梁上再安上十几颗夜明珠,我便能细细地瞧见皇后的情动了。” “滚啊。”视线光怪陆离,元知酌意识朦胧里,惊鸿一瞥,还真瞧见了他眸色中的柔情缱绻,只是没入的行径太过狠戾,让人意乱情迷。 这样的占有太过炙热、太过轻佻了,谁又分得清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 她骂了他一句,不愿再回答,就只是咬着下唇不吱声,偶时被人故意拨开唇齿,他的长指勾着她软软的舌尖,调情的声音沾笑道:“刚刚你踹我的时候,我心里只想了一件事情,就是用铐链把你锁起来。” 一条缀嵌宝石的铐链,牢牢地锁在一只纤细嫩白的脚踝上,不长的脚铐会因为她的剧烈挣扎而勒出红痕,磨出血色。 画地为牢,凤囚芙蓉。 太过卑劣的想法,一动一念皆是犯罪、破戒,但这又实在诱人动心。 元知酌听到后,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泛起薄汗的后背颤得厉害,面上的艳色不褪,眼中慌乱,眸光犹如聚集了窗外的雨水,很明显的能够感觉到她的害怕。 再能逞强,可说到底还是一个一清二白的小姑娘,失忆以来,哪里听过这档子荤话。 迟奚祉的手轻拍在她的肩胛骨上,安抚道:“别怕,我也没说是锁在你的琵琶骨上。” 骤雨忽疾,两人倒在榻上,他的脸埋进到她的颈窝里,预言般的谶语滚烫,掠过她薄粉的耳垂,雷电一闪,擦出火光,“不过酌儿的琵琶骨确实生得漂亮,若是点青镂身,刺上一朵盛开芙蓉定是活色生香。” 娇艳欲滴的芙蓉花,每每清早还是洁白薄粉的淡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熟透,到了黄昏时刻,绽放的芙蓉就会因上涨的体温而攀上轻薄纤细的肩颈,颜色愈加秾艳,三醉锦绣,直至最后又如断首般,轻轻一折,便酩酊在他手里。 “闭嘴!”元知酌分出神来,被他刺激得过度,垂在半空的手颤颤巍巍攀上他的后背,圆润的指甲深陷,她溢出的嗓音低回婉转,“别说了,你别说了——” 早已不知道天地为何物,元知酌杏花眼湿润,她的生死都掌握在迟奚祉的手里,不知所措地哆嗦着,被他折磨得透顶时,她低啜着咬在了他上方的喉结上,引来就是更加刁钻的手段。 不能一招制敌,就要做好被反扑的打算。 偏偏元知酌也是个傲骨难磨的主儿,恣意和痛楚直叫人灵魂出窍,而情每到深处,她的尖牙便会啃咬在他的脖颈、双喉结、下颌,乃至侧脸都留了多个不浅的咬痕。 迟奚祉每次仰着头任由她作乱,有时候觉得不过瘾,还要眯眼笑着将她拉回来,“这咬的不够深,再咬。” 元知酌则会一边骂他“变态”,一边又继续泄愤地张嘴咬上去,还要再贬低一下他,“迟奚祉,我以前到底怎么看上你的?” 迟奚祉轻笑,捏着她的下巴,低头跟她纠缠在一起,“当然是看上我单纯好骗。” 听罢,元知酌都懒得喷,只得揉着酸涩的腰让自己承受的尽量舒服点。 云收雨歇,迟奚祉将她捞起来,元知酌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肩头轻轻喘息,“好累啊。” 感觉他的手又攀上了她的后颈,就知道他还没有结束,微张着唇娇哼与埋怨一起吐出,“还来?迟奚祉,你能不能歇歇?如果没有历史记载,我还以为长城是我今晚盖起来的。” —— 北风掠过山脊,世俗纷乱,是非不尽,寒光打湿青苔,高居的梨雪簌簌而下,云水婆娑,东方既明,雨势却只大不小。 鸾禧宫外的邓蕴祥身披雨裳,小太监撑伞立在垂花门外,他微急道:“邬侍卫,您好歹让我进去通报声,这马上早朝了,百官都候在金銮殿外,陛下总不能撇下大臣们不管呐!” 邬琅与洛白一道站在垂花下,两人身上沾的雾气很重,像是在春雨里蒸了一夜。 邬琅的面色冷淡,身上的戾气也不小,他长身未动,只是敷衍道:“邓总管,陛下吩咐了,在他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擅入鸾禧宫,属下也只是听命办事,邓总管莫要再为难属下了。” 邓蕴祥双手砸在一起,站在原地干着急道:“那可怎么是好?这——” 成何体统。 给他撑伞避雨的小太监灵机一动,忽凑上前来,在他耳侧轻语道:“干爹,要不就称陛下托病卧榻,今日便不上朝了。” 周遭安静,小太监的声音不大不小,邬琅耳尖,他听得一清二楚,只是闻言未说话,甚至微微侧过身,朝洛白旁边避了避。 邓蕴祥凹陷的眼睑一变,抬手将拂尘打在了小太监的头上,将人打翻在雨地,他尖细的嗓音怒道:“混账!这要是出了差错,你这贱命十条都不够抵的!” 一盏茶的功夫后,等到门外候着的邓蕴祥带人离开,邬琅才重新站回来,他眉眼飞扬,抻了抻肘腕,幸灾乐祸道:“还好咱们不是混太监这口饭吃的,不然每天得演多少出。” 洛白垂眉,没应。 邬琅活动了几下,透过宫门的门缝,往金殿内瞧了一眼,意味不明道:“看来明日邓蕴祥还得再扯个谎。” —— 第80章 软帐香 室内的沉香早已燃尽,香灰焦灼,清冷内敛的柏木香散去,雨水沁润青石,清新的草丛味涌进室内,软帐红绡,满是甜腻的快慰气息。 元知酌实在太过乏倦了,昨夜的烛火直到晌午才油尽灯枯,还未结束的时候,她昏昏沉沉睡过去了两次,反反复复又被闹醒,好话说尽了作恶的人也不依不饶。 迟奚祉这人平日里就不是个体谅人的主,秉性恶劣,行径恣睢狠辣,没触到他逆鳞时,散漫随意,什么都由着她的小性子。 但兴致来了,怜香惜玉?开玩笑,他只会想着怎么搞死她。 他心眼小死了,手段刁钻死了。 欺负得很了,快意灭顶,元知酌就跟案板上脱水的鱼一般,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强行被拉回意识的时候,她雾着眼看着他起伏的肩背,又气又恼,断断续续地骂道:“我就是一具死尸——你也能继续下去——” 狠话只说了前半段就被人掰着下巴吻住,支离破碎的字句哑在喉间,烫的人一哆嗦,元知酌连搭理他都不愿意了。 可迟奚祉不喜欢她说一些诅咒自己的话,低沉沙哑的声音一板一眼纠正她,“做人避谶懂不懂?收回刚刚的话。” “避你爹。”元知酌流了很多汗,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面,芙蓉如面柳如眉。 迟奚祉将她往上躲的腰狠狠按下去,见她不可遏制地哆嗦,含笑的话语恶劣,“可惜我爹早死了,你也碰不到他。” 元知酌像只虾蜷缩在他的怀里,迷离着眼,娇嗔婉转缠绵。 “收回刚刚的话。”迟奚祉替她拨开脸上被汗水浸湿的长发,亲了亲她有些红肿的唇瓣。 无可奈何,元知酌掀起眼皮看向他的脸,视线被粘黏在一起的长睫挡住,她艰难地聚焦,坐莲式的姿势,起伏时她的脚踝会荡过他腰后的腰窝。 好不容易看清了他这张硬朗又蛊惑人的脸,却觉得喉间干涩,舔了舔湿红的唇,她才咬着牙吞吞吐吐道:“呸呸呸,我收回我变成一具死尸的话。” 迟奚祉脸上浮出笑,夸奖她,“宝贝乖。” —— 过了许久,元知酌终于得空歇下,可还没有睡多久,又感觉到腰肢被人托起来,她扭着身子就往被褥里侧躲,直到缩在角落里头,侧腰上的手落空,她才缓着气续眠。 安分不到一刻钟,旋即,连衾带人,她就被迟奚祉横抱起来。 再好的性子这时候也忍不下去了,压抑到了临界点,元知酌也没那么多的自尊和体面,泣着嗓子就哭了起来,“迟奚祉,你放开我!” “你到底有没有心啊?我连着一日多都没歇息就算了,我还油米不进,鬼差也不是这样使的!你滚开些!” 元知酌愈说愈难受,原本红肿的眼眶又簌簌开始掉泪,“你自己喝了不干净的东西,还要跑过来欺负我,说你两句,你还板着张脸,点灯的是你,放火也是你——” 天若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 《窦娥冤》不如写她好了。 哭急了,她喘着气开始抽噎,气喘不上来,堵在心口,她连连又咳了几下,一张素净的小脸皱起,整个人难受得要命。 元知酌眉眼似雾,鼻尖泛红,鸦睫扑闪时便有大颗的泪珠落下,砸在银线柔被上,晕开涟漪,从锦被里露出白皙的皮肤,尽是青紫色的吮痕和艳红的印子,看着没有一处是安好的。 三千青丝自然垂落,她像是一幅被人惊扰了的水墨画,清泠间泼上了辰砂,望向人时,那的目光坚韧又倔强,经了一天一页的雨露,偏又生得媚色无疆,勾人七分魄。 这般可怜可爱的模样,就算是触犯了天罚,怕是也没人舍得再让她落泪。 迟奚祉垂下眉给她擦泪,手掌轻拍在她的后背,剥去她身上的被子,将单薄的人儿抱挂在身上,不得不先放下身段哄她:“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 元知酌越咳越厉害,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她拍开他伸过来拭眼泪的手,张嘴就咬在了他敞露的玉颈上,在原本就溢出血丝的牙印上继续狠咬。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不轻的痛意传进来,迟奚祉被迫侧仰起脑袋,微微皱眉“咝”了声,却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印着牙痕的双喉结上下轻滚。 等到口腔内蔓延开缕缕血腥味,元知酌才慢吞吞地收起尖牙,全身脱了力气般,侧脸轻轻贴在他的胸膛里,又讨好般的上下蹭弄了两下,温声温语,“你以后不能这样了,我真的会死在床上的。” 给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先唬人再哄人。 迟奚祉从托着她的臀部,行至外侧,单手斟了杯温水递到她的手边。 元知酌没接瓷杯,而是抓住他的手腕送到嘴边,仰起头就着他的手慢慢喝光了瓷杯里的温水,清了清嗓,她道:“还要。” 莫名其妙的,迟奚祉被她的这个小动作触动到了,眉眼间的郁气彻底散掉,一点凶意也没有了。 连连三杯下肚,元知酌才算缓过喉间的那股不适,她最后又用他的袖口擦了擦嘴。 “昨夜说的都是气话?”迟奚祉看着她打哈欠,她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里面不着寸缕,呼吸起伏时,自衣领睨下去,程度不一的痕迹零星成片,随着她吞咽的动作扯动。 元知酌趴在他的臂弯里,往上又爬了爬,像是顺着杆子一样,她哼了声,低声辩道:“陛下不欺负我,我就不会说那些话。” 乖顺的模样令人发指,似乎与平日里那个骄纵伶俐的小性子不一样了。 迟奚祉伸手抚了抚她暄软的发顶,身上的戾气都散了,他偏过头,赤城的一枚吻落下,单纯地亲在她的额间,“上完药,朕叫人送膳进来。” ——碎碎念 小芙蓉:天哭了雨知道,我哭了谁知道 女人三分泪,演到他沉醉。 en……撒娇打诨怎么不算一种手段呢? —— 第81章 唯牡丹 一道用完晚膳,迟奚祉便出了鸾禧宫。 元知酌整个人慵慵懒懒的,提不起劲来,她倚在窗楣旁,垂首戏牡丹,她的右手一直拿着话本,只是迟迟没有翻开。 浮光锦做成的披风流光溢彩,随意盖在肩头,清泠的月光打下,银丝绣成的芙蓉宛若沉入水底,葳蕤潋滟,影沉寒水,却显得只身冷郁。 元知酌很是不经心地转了转话本,她的眸色深沉,纤眉间覆了层凉薄的寒霜,敛下的视线走神,心思根本没有在这些上面。 秋蕊拨开珠帘,串串清脆的玉石声也没能吸引起她的注意,她只是用磁青色的书拍了拍雍容艳红的牡丹,沉甸甸的花枝摇曳又缓缓停下,她垂眉看着,百无聊赖地再拍,牡丹再又摇曳落瓣。 不敢打搅元知酌,秋蕊续烛后,放轻步子走近,而后半蹲在贵妃椅的木踏下面,她将木盘搁置在旁侧的矮桌上,定睛一瞧,就见到元知酌的纤指翻开了几页书,漫不经心地继续看着。 秋蕊觉着不对劲,她又凑近了些,忽而笑出了声。 太过愉快的笑声打断了元知酌的思绪,她蹙了蹙眉,慢了半拍扫过去,似乎在问:你在笑什么? 秋蕊指着元知酌手里的话本,一边捂着肚子,笑意不停,只道:“皇后娘娘,您的书拿反了,娘娘可是练就了倒背如流的本领?看得如此入神。” 元知酌散了些情绪,垂眸看着手里的话本,她想事情想的太过专注,连书是怎么拿在手里、又翻开的都不知道。 听着绕梁的笑声,元知酌将话本卷起来,执着在秋蕊的脑袋上轻敲了下,嗔怪道:“好呀,你都学会卖弄起我了!” “错了错了,奴婢错了,娘娘您别敲了,不然明日奴婢拿书也要分不清正反了。”秋蕊的手护在头顶,又揶揄道。 元知酌浮笑将话本收回,放置到窗台上,她倾身懒倚在上面,继续去拨弄底下开得茂盛的牡丹,纤指如玉,露浓花瘦,白日的雨水浇灌得厉害,泥土翻新的气息酝酿青草香。 葱白的指尖沾了水雾,风起衣裳,暗香盈袖,似有长龙穿堂,而飘零一地天姿国色,娇媚如焰。 秋蕊低头整理着书案上狼藉的宣纸,瞟了一眼贵妃榻,一面继续忙手里的活,一面轻声劝道,“娘娘,外头凉爽,可还未到夏日,您身子虽比刚进宫好得多了,但也切莫贪凉。” “你不说我都没意识到,我原来还是个贪凉喜冷之人。”元知酌没听,她的半个身子都快探出窗户去了。 秋蕊笑了笑,没忍住打趣道:“奴婢都跟了您多少个年头,从前在——”苻沛。 手里的书卷掉落到地上,惊起尘埃浮动,她的话音也跟着断了。 “怎么不接着说了?”元知酌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秋蕊回忆起了什么,她弯腰蹲下从地上接起书卷,用衣袖擦了擦,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很快接道:“在广陵,您的院子里有一池冷泉,每次料峭刚过,春意初露头角,您隔两三日便要到冷泉里待上一阵,泡泡凉浴,到如今,寒意浸骨,炎炎夏日您的手都是冰凉的。” 元知酌听着,忽来兴致,旋过身躺回到贵妃椅上,笑意盈盈道:“原来我以前那么会享受啊,那择日,命人把温池里的水换换,我泡个凉浴试试。” 从脚底蔓延上来的凉意,四面八方将人裹个彻彻底底,整个人像是游鱼般缓缓舒展其中,元知酌都不敢想,这会有多么愉快、多么爽! 秋蕊瞳仁发大,她擦了擦手,行近,将矮桌上的汤药端起来,担忧道:“娘娘别开玩笑话了,您现在的身子骨哪里还受得了那‘酷刑’,再说了,陛下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他以往最不喜的就是您这一身的冷骨头。” 三尺之内,一碰一触,冷得心慌,跟个冰块似的怎么也捂不热。 “这是陛下临走前吩咐奴婢们准备的补药,现在不烫了,太凉药效就不够了,现在正正好好,您赶快喝,奴婢去给您拿蜜饯来。” 秋蕊将一碗棕红的汤药送到元知酌面前,那股熟悉的草药味飘散在鼻尖,元知酌下意识蹙眉躲闪。 即使她每每利索喝下,那股苦涩的味道也会顺着心肺漫回来,直冲喉咙,吃什么都压不下去,那感觉实在难捱。 元知酌装模作样从秋蕊的手端过汤药,假意低头唇瓣碰在碗口。 瞧着秋蕊的身影走远了,她将手腕轻抬,一侧一翻,便将碗中的汤药撒了出去,尽数倒在花丛中。 既然不能干净利索地喝完,那就面无表情地倒掉咯。 将碗搁置回矮桌上,腕侧的玉镯下滑与碗壁碰出清凌凌的脆响,她闲适地端起茶杯渳了半口,又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面不红,心不跳。 等到秋蕊端着琉璃盏进来,元知酌却没动那盘甜腻的蜜饯,只是盯着茶面上荡开的倒影,随意问道:“昨日的那个舞姬如何了?” 秋蕊怔了下,方才回道:“听尚仪局的人说,昨夜那舞姬穿上宫里头嫔妃的服制,偷摸爬上了龙床,大伙儿本以为又要添位主子了,结果——”她偷瞄了眼元知酌的脸色,“不到半个时辰她便被人抬了出来,早没了气息,听邬琅说,此事还在查,没个定论。” 接着,她又补充了些细节,“但是私底下大伙儿都在传,她一个宗竺舞姬,哪里弄得来宫里主子的衣裳,怕是有人暗度陈仓,在其中帮忙放让,尚服局的司衣早早被唤过去审问了,另外,大伙儿还在艳羡——” 元知酌指尖敲了敲木桌,红唇揣摩着那两个字,重复了声:“艳羡?” 秋蕊耳根红了起来,埋头不敢看她,“昨夜陛下饮了媚酒,那么一位美娇娘都惨死在他的剑下,陛下忍得再辛苦,也执意到娘娘的宫中来,整整一日不曾离开,连早朝都没去上,还是邓公公扯谎忽悠瞒过了群臣。” 第82章 真国色 元知酌感觉右眼眼皮又开始跳了,很是不好的预感,她拧了拧眉心骨,愁声询问道:“那可有人找过鸾禧宫的宫人问话。” 秋蕊缄默了一阵,摇头又点头,“问话倒是没有,只是邬琅今早向奴婢讨要早膳的时候,与奴婢几个闲聊了几句。” “他还嘱咐奴婢不可多嘴,不可往外传。” 元知酌白皙的脸上留着几道吮痕,像是被人刻意为之,遮在散开的鬓发下,又红又肿,犹如飘落的牡丹花瓣。 她眸底深沉,难辨颜色,“刚刚这些,都是邬琅告诉你的?” 秋蕊摆手,辩驳道:“非也,只是一部分是邬琅所言,还有一部分是——底下人的闲聊私语,不过今早奴婢瞧着邬琅的样子,他不像是在扯谎,奴婢所言也句句为实。” 元知酌深深地舒了口气,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色,大片的乌云遮住皎月,不见一丝光亮,看样子,今晚也会有一场瓢泼大雨。 元知酌倒不是担心邬琅扯白说谎,只是怕这些都是他的套话,套秋蕊的话来试她的态度。 —— 亥时一刻,鸾禧宫正殿的烛火通明。 迟奚祉踏过阁槛,长身玉立,盯着敞亮的宫殿,他抬手扬了扬,跟在身后的邓蕴祥一众便福礼退下。 宫门闭上,小院内静谧,流水淌过,渐渐落起小雨来,细细的雨丝如银针落下,扎在人的身上却化作棉花。 迟奚祉的眉眼间隐约攒着戾气,远处的烛火照亮他的侧脸,狭长的眼生出一道窄缝,微微上挑的弧度,风情自生,细看,他的目色平平,墨玉一般的黑眸半敛,说不清的情绪。 静静地在外头吹了会儿凉风,似乎解开了一些郁气,他的指尖触进雨幕里,冰凉的寒气让人贪念,明明是深入骨髓的冰凉,却在春暮给了人不合时候的温情。 直到雨滴汇聚成溪,顺着他弯曲的指骨滑落,淌过掌心,最后流进袖口,迟奚祉方才堪堪将手收回。 他回过神,初抬眉,就撞进了一双含情凝涕的杏花眸里。 元知酌轻倚在厚重的殿门上,不知她看了多久,她的身后是明晃的烛火,三千红尘汇集,她纤薄的肩头单单一件细纱,黯夜擦焰,她明媚似画。 如若隔得近,迟奚祉或许问她——为什么要偷看? 他也替她想好了回答——陛下来的是我的寝殿,这能用“偷”吗?我分明是正大光明的看。 白日宫人清扫干净的地面,重新聚起了水洼,短暂的视线相接,绵绵细雨错乱她的眉目,圈圈涟漪却荡漾在他心。 迟奚祉只身驻足,指尖冰凉,他就像是沉溺在这场雨里,分不清她眼里的到底是热切还是悲悯。 万般障眼,堕者偏执欲海,白莲高台,观世隔岸垂泽。 偏偏是她这薄情女,教他频频回首不肯忘。 迟奚祉撑花过雨,行至她的面前,她亦抬头仰视着他的眸子。 元知酌拿出丝帕抬手擦拭在他的眼尾,冰凉的指腹抹过那颗眼角的血痣,将淡淡的水雾揩去,她轻笑如铃,“怎么在门口站那么久?” 迟奚祉颤了颤眼睫,低垂的视线落在她娇媚柔情的脸上,却并未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罢了,罢了,薄情亦是他妻。 片刻,腕侧的水流倒逆回来,蓄在微曲的指背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缓缓滴落,迟奚祉低问她道:“在等朕?” 元知酌的手下滑了些,薄粉的纤指隔着轻柔的丝帕描摹他的五官,最终点在下颚与耳垂交接的地方,她轻轻揉了揉那块凹陷的骨头。 从昨夜到今夕,将近一日的畅快欢酣,是郎情妾意,也是争锋相杀,他情动,在她颊靥吸吮吻痕,她不甘,于他脸侧啃咬留牙。 元知酌在想,迟奚祉肯定怪她早就知道那酒有问题却未阻止。 “我知道陛下今日会来,所以早早候着了。”元知酌靠在迟奚祉的怀里,兴致颇好地拨弄着他衣领上的龙纹。 迟奚祉的步伐很稳,他抱着她往殿内走去,每一步都带起轻纱晃动,恍作云卷云舒,长龙相绕。 “那皇后知晓朕来的缘由吗?”他的声音低沉悠缓,缱绻在她的耳畔,淡淡春山,过于的浓情似蜜,反倒让人提心吊胆。 元知酌侧头靠着他的肩颈,这样亲昵的姿势,她的目光只能短浅地看得到他说话时微动的双喉结,半隐半现,细瞧上面也带着他进犯她后,她慌乱间留下的烙印和泄气。 不知不觉,她看得有些入迷了,甚至忘记了回答迟奚祉的问话,直到他捏着她的耳珠碾了碾,提回她的神智,“听到了吗?” 两人间的衣料摩擦,元知酌缄默好久,掀唇吐出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应该知道。” 迟奚祉将人放到檀木床上,指尖勾着她披风的带子,在手心缠绕了两圈,便轻轻松松扯落了下来,她肩头半露,里边心衣的凤凰衔芙蓉枝的绣花显山露水。 他的视线低垂,并无情绪起伏,轻慢接过她的话,不置与否,“那不如朕的皇后讲讲看。” 元知酌感受到轻薄的外衣落到臂肘上,她顿了顿,只是偏头躲开这股升温的暧昧,稳住了心神。 “后宫久旷,不应只妾一人,选秀纳嫔兹事体大,妾自当多分些心出来,以帮陛下广选良人,而并非让不干不净之人偷上了龙床、惊扰了陛下,今后妾定会——” “闭嘴。”迟奚祉沉声打断她,盯着她红润的唇,他不解嘲弄道:“你说,这样一张柔软的嘴怎么就能说出这些让人恶心的话?” 她这些老掉牙的官腔听得迟奚祉的耳朵都要生茧了,轻哂了下,他缠着玄带的指尖挑起元知酌的下颌,摁在了她的下唇上,报复性的碾了碾。 他是真的想知道,她这样一张柔软漂亮的小嘴,是怎么说出这般薄凉伤人的话? 就算失忆了,她也总有一万种法子气到他。 他说过的话,她从来不放心上。 她就这样无所谓吗? 第83章 转娇吟 迟奚祉将人抬近,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嘲弄道:“皇后,这样的‘罪已诏’很没意思。” 难得的,他冷静自持的意态出现了一丝裂痕,低沉的嗓音甚至带上了一点儿恳求的意味,“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羞辱我?” 从他们两个相遇开始,她总能做出一些让他无地自容的事情,即使到现在,两人的身份调转,变成他掌控她的生死荣辱,可他却舍不得奴役她,反而常常像个疯狗一样祈求她的怜爱。 不管何时何地,在羞辱他这一件事情上,她永远做的得心应手。 元知酌依旧抿着唇线,沉默着。 迟奚祉还挺不喜欢她一遇事就缩着个壳的样子,太理性、太克制了,像是个蜗赢似的,对他只会冷处理,一拖再拖,将爱也变曲折。 反倒显得他像个疯子,对她痴迷、对她极端,他的所有卑劣、阴暗、狠辣的念头皆因她而起,却不敢做绝,三撞南墙,只怕她不在南墙后面。 冷冰冰的态度太窒息了,他宁愿看她哭闹,看她含讥带俏,再看她笑得恣肆狡黠。 迟奚祉周遭的气流沉郁又冰冷,手背上偾张的青筋暴戾,腕骨到指关节的线条利落分明,掌心的薄茧粗粝地擦在她脸上。 他扯了扯嘴角,下颌线紧绷着,再道:“谁教的你这些规矩?” 元知酌冷着一张小脸,依旧缄默不语。 看着实在烦躁,迟奚祉的拇指撬在她的唇珠上,耐性磨尽,皱眉催促,“说话。” 雕刻精细的藻井重重叠叠,绚烂而深邃,繁杂的构造在摇曳的烛灯下梦幻成彩色的穹顶,镶嵌的宝石闪烁如辰,静物胜动,惊艳震撼。 元知酌的下颌被掐的发疼,被强迫张开的嘴酸涩,抬起眼对上他,口吻疏疏离离,“不知道说什么了。” “不知道说什么那就说你爱我啊。”迟奚祉微冷的嗓音里倦着一点不耐和语塞。 有一个问题在元知酌的心里盘踞了很久,她也用过很多种方式试探,今天她又想再问一遍,水光隐隐浮动的杏花眸在烛火里亮如琉璃,她声似轻雾,“陛下贵为天子,难不成还真能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似乎每个女人都会纠结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 迟奚祉拇指上的紫玉扳指压进她的脸颊,印出一圈惨白的痕迹,他神色认真,回答坚定简短,“能。” “那总会有人往您的身边送美女佳人,我也防不住也拦不住。”甚至那些大臣还会造谣她不够贤惠、不够大度。 元知酌忍着脸上的疼意,看向他的眼神沉静,也有几分审视的意味,似乎只要他的回答不让她满意,她随时就要收拾走人。 迟奚祉知道,昨夜事发之前,元知酌早就碰到了送酒的人,她也猜清楚了来龙去脉,只是没有出手制止,漠然地隔岸观火,也难怪后来那么晚没歇下,一见他跟见了阎王一样,还百般不配合。 迟奚祉背着光,缓缓压迫下工笔画般的五官漾笑,阴影拓下的晦暗将他描摹得极具诱惑性,他低头和她纠缠在一起,一字一句吻上来,掷地有声,“无碍,以后再瞧见谁往宫里塞些不三不四的货色,皇后直接斩了便是,为夫替你净手善后。” “若是陛下没有做到当如何?” “条件你开,立诏为誓。” 元知酌扯了点笑痕,但皮笑肉不笑,冷若冰霜的面容依旧媚意入骨,“若是没做到,陛下便划与城池,立我为藩王,放我出宫如何?”元知酌想知道天子金口玉言到底值多少? 迟奚祉并未犹豫,答应的爽快,“好。” 他身上的迦南香浓郁深沉,带着雨幕里未消散的凛冽,毫无间隙地将元知酌裹了个彻底。 这下轮到她傻眼了。 诚赤而虔切的承诺,像是窗外绵密的雨丝,一寸一寸渗透她单薄的身躯,缓慢地洗涤她的骨骼和心脏。 他将自己视作那匍匐她脚下的淤泥,却将她视作高洁慈悲的莲台,可她明明是无所依靠的浮萍。 难以言说的触动,即使类似的回答,元知酌记不起是第多少次听到了,但始终心悸。 反撑在被褥上的手紧紧攥住,将褥子抓出褶皱,元知酌放轻了声调,吴侬软语的示弱,“疼,你捏的我脸疼。” 见元知酌气势缓缓弱下,暖阳化冰般的。 迟奚祉卸了力道,轻轻替她揉了揉,嘴里的话却薄凉冷硬,“疼才长记性。” 她的脸被他掐的拧起,松开的地方留下一圈淡淡的白痕,慢慢又开始泛红,配着她眼眸里的秋水流莹,又娇又怜,好不让人心疼。 “试探人的把戏好玩吗?” 三分情她也会演出十分韵,含着剧毒和贪瘾的阿芙蓉,带着销魂的滋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太清醒、也太堕落了。 元知酌耸耸肩,慢慢悠悠一笑,“好玩,爱玩,陛下不反悔就行。” 迟奚祉轻哂,“德行。” 屏座灯架灭了一半,红花入珠翠,帘影进绮帷,元知酌推搡身上的人,“我还在生气,你别动手动脚的。” 咬开她身上的心衣,迟奚祉直直吻下,漫不经心回道:“这不是在哄了吗?” 好不容易缓下来的气氛陡升,热浪烧上了耳根,灼烧理智和悔意。 元知酌侧卧在软榻上,她的手背覆在唇瓣上,舌尖抵住上颚,将一转娇吟忍住,心里却有些后悔。 一盏茶前,她不过就是见迟奚祉怜惜她脸上的咬痕,礼尚往来动了恻隐之心,她抬手摸上了他脖颈,指尖在两个性感的喉结间捏抚。 元知酌视线盯着上面的几道咬痕,凝结的血痂难捱,她便轻声问道:“痛不痛?” 接着一个掀眸,就对上他那双漆黑沉冷的眼,稀薄的温存流尽,危险扑面而来,她感受到了对方微乱的气息。 结果她就被掀倒在了榻上,青丝散了一枕,玉臂横陈,整个人被压得严严实实,她看着迟奚祉愈加深沉的眸色,声色欢宴来的水到渠成。 —— 第84章 情潮起 “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元知酌抬手捂住眼眶,呜呜咽咽地弓着腰,嘴里骂着他。 太过刺激的愉悦混着昨夜的回忆一起涌上心头,又酥又麻,像是攥着心脏,让人上瘾。 迟奚祉冷白的脸上隐隐积着戾气,上挑的眼尾浪荡且轻浮,没否认她的话,反而赞成地点点头,“我们家小芙蓉怎么才发现这个道理呀?” 又想起点什么,他停了动作将她捞起来,笑得恶劣,“怕你再走弯路,为夫再告诉你下一句,给男人花钱倒霉三辈子。” 两人离得近,元知酌一睁眼就看到他欠揍的脸,她咬牙切齿地给他一巴掌,力气不大,声响不小。 迟奚祉被她这点力气打得偏过头,嘴角的笑就没有下来过,他抓住打他的手,却吻在了她的手心,“打人这事你还得练练,力气小了。” 瞧着元知酌气急败坏的神色,迟奚祉又忍住笑意伏微做小哄她,“不说了,不说了,我不说你了。” 其实原本他不打算再动她的,今晚都没想在鸾禧宫留宿,可好死不死她要作死,那受的气就一并在她身上讨回来,振振夫纲。 见她心情好点了,迟奚祉拨了拨她额上浸湿的发丝,将人拢起,嗓音很低,约略带着点诱哄,“侧过去。” 元知酌完全受他支配,身子侧躺着,头埋进攒金丝弹花软枕里,含糊低喃,“迟奚祉,我真的不行了。” 他探开她的风光,眸色轻柔,将褶皱细细磨平,一边又靠在她的肩胛骨后面,轻轻安抚她,“怕什么?为夫又不会害你。” 元知酌纤细的脖颈像是绷紧的琴弦,脊椎骨因为羞意而向下弯曲,每节骨头覆在薄皮下,迟奚祉的绯唇滚烫,心情颇好地一一吻过。 两人一退,一进,元知酌退无可退,感觉头颅都要撞上膝盖骨了,她颈线紧绷,舌尖压着嗓子,尽量不发出羞赧的娇哼来。 迟奚祉见她整个人都要害怕成一个圆球了,长臂穿过她的腋下,落在她身前的雪色上,将人掳抱回来,用力箍进怀里,轻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你知道,你不配合的时候,我都想干什么吗?” 元知酌意识沉沉浮浮,几近灭顶的快意将清醒湮灭,她轻晃了下头,没有听清,也没有回答。 迟奚祉垂眉捏了捏手里的柔色,将她抱在怀里,稍稍弯了下嘴角,汗水从额头滑落,自问自答道:“想把那壶媚酒也带给你尝尝。” 清冷自持的菩萨一着不慎跌落莲台,深陷囹圄,白净的面颊染上诱人的艳色,红莲半开,檀口微张渐渐沉溺在不见底的池水里,目光所及唯一的解药就是朝他求助。 于是,她只得颤颤巍巍地攀上他的肩,屈身倚坐于他的膝盖,眸底的凉薄疏离统统不见,留的风吹眉眼妖娆媚艳,她熟透到任君采撷。 元知酌微啜,她现在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是一个主导权在谁的问题罢了。 她的手扯上了床头的轻纱,手指关节泛着淡淡的红色,还未休息片刻,身后人的大掌便覆盖上来,骨节分明的手不容拒绝,强势地嵌进她的指缝间,将她齿间的字句逼出来。 他真是……蛮横无度。 —— 翌日清晨。 元知酌是被迟奚祉闹醒的,她的意识尚未清醒,但是太疲倦了,整个人还提不起力气,像是被抽了一缕魂魄似的。 她蹙着的眉笼了一缕轻愁,只得又往里边缩了缩,娇憨的声音带着困顿的哑气,“你烦不烦人?” 迟奚祉自她身前顶端微微仰头,又游走回她的脸侧,欲迎还拒地轻轻啄了两下,他湛黑的凤眸沉降,散漫又恣睢。 大抵清楚她的底线在哪,没多打扰她,餍足后的嗓音磁性,“烦人,你再睡会儿,醒了便来乾宁宫陪陪夫君。” 元知酌额鬓间薄汗津津,又热又冷,像是蒸在冬日的火炉里,不上不下的,连喘出的气也沉缓起来,难受死了,闭眼敷衍嘟囔:“嗯,好累。” —— 鸾禧宫的垂花门从里打开,迟奚踏过阁槛,祉拾阶而下。 “主子今日上朝?”邬琅闻声看过去,神色微震,边往鸾禧宫内瞟了两眼,并未异样。 迟奚祉的漆黑的瞳仁沉冷,目光扫了他一眼,却懒得回答。 邬琅原本守夜的困意散了大半,他觉得稀奇,回想自家主子那个看傻子般的眼神,他啃着食指的关节,想起昨日自己信誓旦旦的话——明早主子绝对上不了早朝。 邬琅纳闷道:“不应该呀,主子知道了这舞姬献媚里皇后娘娘还掺和了一脚,嘶,不应该就这样……相安无事吧?” 他撞了撞身侧的洛白,寻求认可,“洛白,你觉得呢?” 而洛白神色平淡,扶了下脸上的金蝶面具,冷声冷语,看得清白:“手段高明者,自然能够化猎物为猎手,她不是很清楚自己早已入局,那也就不怕东窗事发,应对的法子当也事早就想好了。” “最可怕的还是她能以身入局、谋取利益。” 邬琅将手肘搭在洛白的肩上,轻啧了声,不禁感叹道:“难怪主子特意叫你看着皇后娘娘,这心计、这谋略一点不输朝堂里那些老狐狸,那你说主子知道皇后娘娘的城府这么深吗?” 有些嫌弃,洛白往旁边撤开半步,躲开邬琅的倚靠,才回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她,主子都不会稀罕坐这把龙椅。” 珠玉落盘,芸芸众生,棋子还是弈者,哪里可能泾渭分明? 实在要说,就是囚龙困凤、呴湿濡沫罢了。 东方的红日缓缓升起,璨阳普照,温度隐约攀升,有了初夏的热度,都雨过天晴了,还在乎那场雷电交加干什么? 邬琅思量了下,原本搭在洛白肩上的手落空,局促地动了动,最终换做双手抱胸,他张嘴还要问什么。 洛白冷漠地看着他,嘴角抽了抽,显然不想再说,果断打断他的嘴碎,“吃早膳去。” —— 第85章 再探病 迟奚祉玉身长立,一侧的小太监帮他整理着朝服,逆着转移的晨光,万顷琉璃倾撒下来,五官起转承合之间,风情凌厉,周身上位者的气息轻慢冷淡,却受人瞻仰,一眼就压迫到心惊肉跳。 御门前,钟鼓司开始奏乐,二次鸣鞭后,文武官员并入御道。 此时,小太监快步上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邓蕴祥的耳边轻语了几句,邓蕴祥闻言神色变了变,他张望了眼前方,有些难做,原地来回踱步,左右斟酌后,他咬牙碎步跑上前。 “陛下,太医院来信,说皇后娘娘玉体不适,急召了几位太医过去,您看——” 邓蕴祥的话还未说罢,面前的帝王就拂袖离去,步履急促,等到他抬头的时候,就只剩他一个人在残风里凌乱了。 “哎呀呀,这——那——”他看着将要进到大殿的官员们,脸色又局促又慌乱,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转过身却也只能勉强撑出个笑脸来应付。 —— 角落里站着的邬琅歪头给洛白抛了个媚眼,挑衅暗语:我就说这早朝上不成吧,今天早膳多吃个肉包(骄傲小狗)。 —— 鸾禧宫,正殿。 檀木床层层绣帐放下,斜入的日光掷下金灿,光影透过锦纱,隐约看见软衾下躺着的人儿,她的手微探出来,垫在帛枕上,她似乎有些不安稳,柔荑挣扎乱动,却又很快被按住。 迟奚祉坐在床榻的一侧,温凉的掌心摁着元知酌白皙的手腕,压低眉骨,盯着面前问诊的陈太医,意态倨傲阴刻,侧露的眸色阴恻恻地往下沉。 半盏茶后,陈太医方才将悬丝收起,他跪在木踏旁,恭敬道:“娘娘应是惊扰过度,添近天变动无常,或受凉风寒,尚即劳过度,娘娘身单,宜善养适。”(娘娘应该是受了惊吓,忧思过度,加上最近天气变化无常,有些受凉感冒,另外就是辛劳过度,娘娘身子单薄,应该要好好调养才是。) 声音有些大了,噪到了床榻里面的人儿,元知酌的远山黛眉拧起,轻缓的呼吸窒住,她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将锦被拢到面上,遮住小半张脸,没什么威慑力的声音吼道:“出去!” 这两天本来就没有休息好,鼻塞喉咙干痛,耳侧老沉的声音好似过去每每来给她诊脉开药的太医,简直堪比噩梦缠身啊。 迟奚祉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示意陈太医出去。 元知酌的意识不清醒,只知道几声不连续的脚步声走远,接着便只剩一张热帕子擦拭着她的额头,细细为她抹去汗渍。 她又做梦了。 梦见她去骚扰迟奚祉。 隔着蒙蒙晨雾,她径直破开他的窗户,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问他,“干什么呢?” 迟奚祉举起茶杯呷了一口,盯着手里的书卷没抬头,只是扯唇反问,“又闲不住了?” 她来找他准没好事。 “什么话?你这是什么话?”元知酌扔掉嘴里的狗尾巴草,单手撑栏翻窗而入,“我就是来探望一下远道而来的贵客平常都对什么感兴趣?好尽地主之谊。” 迟奚祉揭了个瓷杯,倒了杯新茶放在桌案对面,视线依旧只盯着手里的书目,散漫敷衍道:“可多了。” 元知酌拍了拍掌心的灰,一面打量着他房间的陈设,一面端起清茶,她弯腰挡住他的视线,朝他轻笑道:“我算一个,还有什么?” —— 殿门外,春光大好,夏势侵染,空气涌动间多了丝燥意,娇花开得依旧如火如荼,成堆成簇,清风一过,红海开落在石板上。 迟奚祉盯着矮丛中的牡丹,淡声吩咐道:“叫院子里打扫的宫人都出去,等皇后醒了再进来,脚步轻些。” 他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沉厚的衣袍上龙纹舞爪,百兽臣服,玄黑金纹。 此刻站在红日里头,他修长如玉的指尖闲漫地触在花蕊上,层层叠叠的花瓣簌簌而下,好似下一秒那国色就会折在他手里,一身的杀伐戾气连朝阳也遮不住。 周遭算是彻彻底底地安静下来,连往日应有的鸟雀鸣啭也没有,空气寂住,流动缓慢。 迟奚祉拨弄掉牡丹花瓣里的露珠,他的鸦睫垂下,晨雾未散尽,犹如在他的睫羽上也凝了露,积郁冷漠,他开口嗓音沉冷,“陈太医,朕信任你,皇后的病从一开始也就是由你接手,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罢,不论好坏,朕都不会降罪于你。” 陈太医始终低埋着头,头越低就越能保命。 替一个病弱之人看病续命本就是单脚过独木桥的事,何况这人还是当今上位的妻子,他像是还多提了两担水,左右不敢马虎。 旁人艳羡他攀上高枝,平步青云,可这里头的提心吊胆只有他自己清清楚楚。 沉默了半晌,组织好字句,陈太医才缓缓道:“回陛下,微臣今日诊脉,猛然间发觉皇后娘娘的月事应与寻常女子不同——娘娘她终生不潮,属暗经。” 迟奚祉右手拇指碾在纤薄的花瓣上,却不小心扯了下来,上面雾起的水珠汇聚而落,他神色疏离淡远,只关心一件事:“这对可会对她的身体造成影响?” 陈太医摇头,恭敬回道:“并不会,《本草纲目》记载其为暗经,生理无缺,亦可受孕,只是皇后娘娘身羸体弱,受孕并非好事,胎吸母之养分,寄养于母体,皇后娘娘若是生育,皇子恐夭折。” 这话很是不中听,放在紫禁城这样步步当心、一字不慎就脑袋不保的地方,说出来很有可能引来龙威大震、连累族人。 陈太医的头此刻都将要磕到地板上去了,恨不得埋进去,地底下传上来的冷意骸骨,他膝盖战栗了下,紧绷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懈怠。 一朵花姿潇洒的花掉落了近一半,残缺枯败般的,迟奚祉似乎也不打算留它的全身,指腹一抹,又带落了剩余的花瓣,艳色飘零到脚边,徐徐灼燃,如是烧起一片火海。 第86章 避子药 不知过了多久,迟奚祉掀了掀眼皮,左手转了转右手小指指尾,漫不经心的嗓音压得很低:“朕只在乎朕的皇后如何。” 陈太医缄默片刻,“皇后娘娘若是生育,容易血虚心痹,以致性命难保。”(贫血和心衰) “咔”的一下,整朵牡丹从茎梗中部折断,沉沉花托垂下去,一朝便跌下枝头,风光不再,成了死物。 那朵牡丹花直直地砸在陈太医的头顶上,吓得人一哆嗦,余下的话他根本只能咽回肚子里,不敢再言。 上面的话再次落下来,“可有避子药?” 陈太医低下的脸色又变,跪着双腿已经麻木,而他内心慌乱不已,明面上强撑着回道:“有,只是皇后娘娘的身子恐怕——”受不住。 迟奚祉漆黑的眼眸沉郁,眺望着满园的春色,浓艳香软,白昼清辉,却不及屋内人儿的一分漂亮,她不该受这样的苦楚,言语认真,“朕用。” 简单的二字却足够骇人听闻,陈太医嘴里连连几声“使不得使不得,陛下,使不得啊”,他被吓得眼泪直流,虚汗淌了一后背,颤着声音劝道:“避子药药性偏邪,伤身坏体,陛下乃天下之主、万金之躯,若是喝下避子药,北燕国运、天家圣名如何见得未来?” 迟奚祉轻描淡写,“若是没有皇后,北燕江山于朕不过一抔黄土罢了。” 这九五之尊,他本就是为了她才踩着数万人的尸骨坐上来的,青史留名,亦或泯灭,是非成败转头空,满手鲜血也好,削骨剖肉也好,他可以担下所有骂名,他只想怜取眼前人。 身后事关他屁事。 须臾后,暖风缠着长发拂过耳畔,第二朵牡丹谢下,纷繁的花瓣再次倾落在陈太医的身上,他石青色的袍服沾了不少艳丽的绯色,如是绽开的血珠般诡异。 圣意难改,陈太医只得遵其命而封口,他听到头顶的御靴渐渐走远,肯首表忠诚道:“此事,臣定会缄口不言,不为第三人道也。” 迟奚祉依旧往着正殿走去,闻声只是指骨微曲,并指微微向后随意扬了扬,示意陈太医下去,姿态散漫又疏离。 等到头顶上的脚步声渐渐变小,陈太医才缓慢地从地上支起上身,他拢袖擦着头冠下涌出来的大颗汗珠,带着不少伤痕的右手紧紧攥住衣袍下摆,还沉浸在那股惊悚中。 疯了,真的是疯了。 一代帝王为嫡妻绝嗣,既令人唏嘘不已,又叫人万般艳羡。 从外头进来的邬琅扶起陈太医,视线上下一扫,哄笑他,“哟,陈太医怎么还腿软了?” “去去去,没看见我正烦着吗?”陈太医拍开邬琅的手,拳头紧握,脚步虚浮地往外走,他其实说的并未全是实话,他与上位讲的是每次行房事前半个时辰服下药即可。 而有一种避子药,一服即可终身绝育,但陈太医也不敢不给自己留退路,世事难料,万一说这——今后要是被人知晓,又或是上位回心转意了,他也可全身而退、保一家老小的安危。 —— 楚王府侧院,东钓亭内。 迟尧诩依旧坐在素舆上,雪蓝色的长袍盖至鞋面,圆领处银丝镶绣祥云,他似乎有许久没有晒过太阳了,肤色比之前要白上了两分,显得粗狂野性的脸也少了些嗜血气息,柔和了不少。 “殿下,宗竺舞姬那件事已经查到微臣身上了。”一位大臣躬身于迟尧诩的身后,面色暗沉,应该有几日没有睡个好觉了。 迟尧诩将手里的鱼食碾碎,他微微倾身撒了些下去,鱼食坠入池面后,荡漾点点涟漪,引得底下游鱼攒动,疯狂抢食。 闻言,他付之一笑,居高临下逗弄着池鱼争锋,佯意道:“你慌什么,死人又开不了口,真要是查到你身上,你打死不认,谁又能栽赃给你。” 那位大臣腰板直了些,迟尧诩转过素舆,朝他示意落座。 “陛下身边的暗卫可不好糊弄。”那位大臣坐得不安稳,他担忧道:“还有便是,微臣留了一人没杀。” 迟尧诩低垂的眸子掀起,眼风掠过去,觉得他愚蠢至极,偏头诘问:“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肖大夫什么时候这般优柔寡断了?” 肖大夫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双手握着茶杯埋头抿了口,颤颤巍巍回道:“他是贱内母家那边的人,本就是家里让他跟着微臣做事,若是办事出了意外,微臣也断不好朝那边交代啊。” 迟尧诩神色微变时,断眉处的疤痕也隐隐作动,看着阴险凶狠,他压着烦躁嗤弄道:“肖大夫何时惧内了?” 这倒让肖大夫抓了话柄,他一口将杯中的茶水饮尽,很快反声道:“楚王殿下与微臣不是一样吗?您现在不怕王妃了?遥想当年,您给王妃负荆请罪的事情可算是一段佳话了。” “你——”迟尧诩碾碎了手里的大块鱼食,反掌全部倾撒下去,许多掉落在荷叶上,他可以惧内,但容不得别人说,于是嘲讽回去道:“肖大夫做事要是能和口舌一样伶俐就好了,就也不会落人把柄了。” 肖大夫淡淡笑了笑,但脸上的表情依旧难看,“舞姬献媚之事楚王殿下可要救微臣,这事若能够查到微臣身上,自然不需多少时日也能顺藤摸瓜到殿下您身上。” 这话明里暗里的威胁——若果他被抓入狱,迟尧诩也休想独善其身、落井下石。 底下几十条青鱼翻肚摆尾,争抢鱼食闹出不小的动静,连着高立水面的纤纤荷梗也摇摆不定,如风雨吹打,引得远处屋里的人也好奇地探过头张望。 耳侧是不值当的青鱼搅水弄花声,迟尧诩净手的动作顿住,他似笑非笑地睨过去,“你知道本王最不喜欢别人的威胁了。” 话说开了,肖大夫神情淡定了些,他自顾自斟了杯新茶,提醒对方,“可是咱们确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情况。 第87章 藏软肋 迟尧诩冷哼了声,无所谓道:“你是朝中重臣,不过是为社稷献上美人以博陛下一笑而已,这种小事就算真的查到你头上,他能拿你怎样?最多也不过是将你贬职逐出京城而已,只要不死那都是小事。” 肖大夫丧着脸,苦苦解释道:“殿下这段时日在府中休养,许多事情不知底细,那宗竺舞姬偷穿的,是瑾太后生前为皇贵妃时的制服,那可是陛下的生母,这事知道的人少,可大可小,全凭陛下的心情。” 迟尧诩闻言微微挑眉,心里暗自腹诽:我知道的可比你海了去了,为太后声名是假,为美人冲冠是真。 他随意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本王会保你无事脱身。” 肖大夫颔首道谢,这句话仿佛定海神针,他肩上的担子一下轻了,倏然疑惑,“只是微臣有一点不明白,陛下就是再不喜欢那宗竺舞姬,为了两国交好,也不该让她命丧当场,这倒是奇怪了。” 竹帘卷起,清风拂面,八角亭周围碧波荡漾,一树桃花芬芳轻薄,草木葳蕤,落英缤纷,抬眼望去春意满盈。 迟尧诩垂眉看着自己坐着的素舆,双腿因为几次受伤,三余月内都不能直立行走,他声音冰冷,似乎是不屑,又像朝服, “从前,他是孤身一人,半路变卦杀出,即使背水一战,输,贱命一条,赢,那就是一步登天。而如今,有了筹码和软肋,他便会瞻前顾后。” 唇角扯起笑意,“逆风执炬定有烧手之痛,本王倒是好奇,这死局,他怎么破?” 肖大夫还未回答,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传过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聊什么呢?什么死局?” “见过王妃殿下。”肖大夫利索地起身福礼,面带微笑朝着迟尧诩恭敬道:“既然殿下已然知晓如何破局,那么微臣就先告退。” 等到人走远,薛氏才拢袖坐在阑干旁,她随手在圆桌上捏着块桃花酥,望着肖大夫匆匆离去的背影,转过头看着素舆上的人,不解问道:“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呢?” 迟尧诩脸色柔了一些,只笑了笑,抬起手想要去触薛氏的脑袋,却发现两个隔得太远碰不到,他屈指招她坐近点,“说对弈呢,过来些,让我摸摸。” 薛氏依言坐过去,红蓝烫花耳玦微微倾动,她靠在迟尧诩的肩上,耳玦也停在他的肩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她神情有些放空,声音飘飘然,“郎君,咱们什么时候去黑水?” 迟尧诩抬手抚在她的回心髻上,指腹上厚厚的茧子磨在她的脸侧,他望着风中起伏的帘纱,“很快,你再等我一年。” 薛氏的手轻阖在小腹上,隔着襦裙拍抚着,闻言她微笑着点头,“好。” 可惜,郎情妾意的场面维持不了多久。 蓦然,薛氏的视线向亭下的水塘看去,顿住一瞬,蹙着柳眉站起身,泼辣的性子“噌”一下上来,手指着歪倒的荷梗,质问道: “迟尧诩!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鱼食不能在亭子里喂,你看我那荷叶都被那几条青鱼撞毁了,夏天还赏什么荷花,迟尧诩你真不听我的话是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边念叨着,薛氏的巴掌就打在迟尧诩的身上,他腿动不了,只能抬手去挡,嘴里“哎呦喂”喊着,“夫人,我错了!夫人,你别打了,我真的疼呀——” 薛氏的手心都打红了,也没停下来,揪起他的耳朵,狠狠拧了下,“该的,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现在老娘我的话都不放心上了,能耐了你!” 迟尧诩偷瞄了她一眼,捂着嘴巴,像只缩手缩脚的豺狼,他红肿着脸,伏微认错道:“不敢了,刚刚都是那肖大夫激我,他就是个混蛋,我当然记得不能在这里喂鱼,夫人停手!怪他,怪他!” —— 鸾禧宫,侧殿。 元知酌身上披着件瑰红色软毛披风,整个人斜卧在矮榻上,侧眸瞧了身侧的人,一瞬又收回视线,半睁的杏花眸洋溢娇困,懒洋洋拢过衣帛,藕臂虚虚地靠上菱花漏窗。 外头的暖阳透过树影,斑斓似火,春意肆意弥漫空中,桃红柳绿左右相撞,温色流淌在浮动的水波里,世间尔尔冗长而繁荣。 元知酌稍稍打了个哈切,望着外头的景色,往前伸了伸纤细脖颈,想要倚到窗槛上,轻拂的微风裹挟午后的烫热,直直扑在人的脸上,缱绻出点点睡意。 她刚惬意地眯上眼,想要借势再睡会儿,就被人搂着往后躺去。 迟奚祉一手执着本青蓝奏疏,另一只手怀住元知酌的肩头,长指捏着她披风往上盖了盖,嗓音沉沉,“窗上凉,别睡着了。” 元知酌喝过药,困乏的很,她撑着身子,离远了迟奚祉几分,聚神诘问:“怎么还不让人睡安稳了?” —— 昨夜到今早,像是万蚁噬心般,整个人细细麻麻的难受,身上时冷时热,每个地方都酸痛死了,整个人处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困顿不知天地。 好不容易缓过了那股难受劲儿,午时能够舒服地睡上会儿,迟奚祉又遣人来问她饭否。 元知酌自然没胃口,也不愿意吃,那公公赖在鸾禧宫不愿走,好言好语劝着她吃一口。 起先,她招他到床榻边,隔着层层窗幔,她起身随手摘了只镯子递给那公公,沙哑的嗓音悠悠道:“劳公公跑一趟,回去禀陛下就说——我已吃下,谢他关心,这不算为难吧?” 那太监像是拿了烫手山芋一样,元知酌刚送出去又被他颤着手归回回来,“皇后娘娘,这使不得啊,您就当救奴婢一命吃一口。” 元知酌自己一身的病痛,哪有心思管他的好歹。 那公公依旧喋喋不休带着一众人在外面劝着。 她的好脾性终是被那位公公闹没了,随手拿着床头摆着的银鎏金花嵌玉牌扔了出去,沉闷的一声巨响,玉牌上白玉翡翠砸碎了一半,镶刻的红蓝宝石也掉出来。 第88章 调春情 这可是世间独有的珍宝,别说这么一块肌理细腻的翡翠得寻觅多久,镂雕的工艺也是万里挑一,能将奢靡的鸽红明蓝与清冷的皦白官绿天然融合,即不染纤尘,也玲珑灼目。 最重要的是,这是御赐的殊礼,暴殄天物可是要掉脑袋的,这皇后娘娘能够说砸就砸,他们可不敢。 几乎是玉牌落地的一瞬,吓得满室的宫人跪地垂头,那位苦言开劝的公公刹那噤若寒蝉,众人皆不敢再触这个霉头。 元知酌翻个了身,周遭安静下来,她才堪堪入睡。 梦里,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小鱼,四周都是自由的天地,她跃起又摆尾,她无拘无束地地驰骋在江河中。 忽而,江底的水草缠上了她的鱼鳍,发了疯地将她往河心涡里面拖,她想要向上游可根本使不上力。 不消多久,水草渐渐将她整个身体都缠绕了起来,她的鳃被捂上,呼吸渐渐不畅,她虚脱得往下沉。 就在将死的一刻,她恍然睁眼,目光触及到大片热烈的眼光,她的意识还迷迷糊糊,直到瞧见了那凤眸下那颗血红的泪痣,才发觉刚刚是梦。 还未开口说话,她便被人抬着下颌仰头,唇珠上一阵刺痛传来,她微张檀口。 这个吻来得急迅,雨打芭蕉般,让她不清醒的意识再次在欲海里沉沉浮浮,身上的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回应,凶狠的吻骤转缠绵,唇齿勾着她不清不白的魂魄,在卧病疲态里徐徐展开一场声色欢愉。 许久后松开,迟奚祉轻喘着气垂视她的眼眸,直挺的鼻梁轻触在她的脸上,淡淡的目光很是炙热,似愠怒也似心疼,他语调没有起伏,诘问她,“不吃饭,也不喝药,你是要成仙吗?要不要朕先给你建个庙?” 元知酌偏过头,抬手狠狠擦掉唇角的水渍,她挣脱开他的桎梏,松懒地躺回被褥里头,闷声回怼:“成仙了,我第一件事就把你贬进十八层地狱。” 迟奚祉俯身欺近,屈指剐蹭着她半露的小脸,雪白的脸上没有艳色,他两指上下夹弄,松开时印上了些许红润,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他玩笑道:“这么狠心吗?”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元知酌的面靥上传来细微的疼,她再次偏脸躲开他的触碰,弓着腰就要再往角落里躲,却被人握住细腰抱起,她不耐地睁眸,看着他一字一顿哑声骂道:“混蛋就该下地狱。” 迟奚祉将她的腿攀在自己的劲腰上,温热的掌心轻拍在她的脊背上,他的眸色沉凉,只有唇角勾了点笑意,但比起刚得知她不吃不喝的那会儿好上太多。 他像是抱孩童般的哄着她起床,重复着她的话,幼稚地追问:“混蛋?谁是混蛋?” 元知酌闻着他身上浓郁的迦南香,习惯性地感到安稳,但心底又有些痛斥自己的依赖,吸了吸堵塞的鼻腔,她咬牙切齿回道:“你混蛋。” 迟奚祉侧眸看着地上摔碎的玉牌,微露的神色阴恻恻的,不过很快又收敛起来,一块玉牌摔了就摔了。 他和她打趣,“夫君是混蛋,那夫人就是小混蛋。” 单手托着她行至圆桌前,远烟端上来了新熬制的汤药,苦涩的药味漫上鼻尖,即使鼻塞,闻着只有淡淡的草木苦,元知酌也下意识拧眉,她头转向另一边不去看那汤药。 “你做恶的时候能不能别扯上我,这是毁我功德,况且,这次的事情我才是无辜的受害者,天若知我苦,定也两泪涟涟。” 她柔柔细细的嗓音和娇娇软软的身躯没有一点威慑力,映在迟奚祉的眼眸里像是撒娇打滚。 迟奚祉好看的眉眼漾笑,他又伸手在她另一侧的脸上捏了捏,掐出一个红晕来,将药勺送到她嘴边,轻声拒道:“不行,夫妻本是一体,荣损与共,怜我怜卿。” 被他强势地喂了一碗驱寒化湿的补药,元知酌气恼又败坏,可惜四肢乏力,对抗的那点力气她自己看着都觉可笑。 迟奚祉不紧不慢地喂她,嗓音低沉,“天若知你苦,只两泪涟涟,天若知我情,定六月飘雪。” “什么情?自作多情吗?”元知酌含讥带俏,还想再阴阳怪气几句,却被苦涩的汤药堵住了嘴。 随后,迟奚祉连哄带骗地让她吃了午膳,本以为到此结束了,他又让邓蕴祥推了今日的政务和参拜,只吩咐他送了些重要的奏疏过来。 元知酌也只能跟着他在侧殿看那无聊的奏疏。 —— 荷花红的纱裙上绣着翠缥的双鱼,记忆被拉回,元知酌抬手轻倚小桌,罗裙娇嫩的颜色将她衬得明媚动人,春光大好,照的人眉眼间的病恹恹也散了散。 四四方方的小桌上垒着几色的奏疏,摆着一只狼毫御笔,还有朱砂红墨,她的青丝散落在堆砌的奏疏上,庄重浩然里添了两分夭桃稠李。 色令昏君,情令心迷。 迟奚祉看着她慵懒打哈欠模样,转了转指尾的戒指,嘴角轻勾,不疾不徐解释道:“白日睡得多,你晚上就该失眠了,窗台上那白玉石凉意浸骨,你睡上面,这病怕要养小半月才能好。” 元知酌无可奈何撇唇,又实在忍不住排山倒海的困倦,低声呢喃道:“陛下不是说怜我爱我,如今我只不过是想要小憩一会儿都不许,真叫人寒心啊。” 她还刻意咬重了尾音。 阳光落进,挽起她的头发,像是为她披上了层澄净鲜亮的金纱,眉目转晴间,光影绝华,描摹五官起转处,浓情蜜意,恣意撒欢。 这副皮相确实有恃宠而骄、独得帝宠的本事。 迟奚祉瞧着她再往后仰,乌发就要落到朱砂里头,拍了拍自己的腿面,他伸手将人捞回来,“躺这。” 元知酌也不矫情,就枕在迟奚祉的腿上,他怕她不舒服,又从一侧拿了个软枕,长指轻抚她的柔顺的发丝,灵曜照得他冷白的皮肤透光,骨节泛着淡淡的橙红。 第89章 求姻缘 迟奚祉垂眉睨了眼,元知酌轻阖眼眸,面色安和,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盯了片刻,他才摩挲着她的耳垂缓缓回道:“扶光拓落,霁景挽春,它疼惜你,朕也疼爱你。” 元知酌隐在衣袖下的长指颤了颤,却未有回应。 他的手拢着她的后背,防止她睡得不安稳,一个翻身从矮榻上跌下去,手腕微动,掌心时不时地轻轻拍打。 明明嘴上说着让她别睡着了,可心里又不忍见她瞌睡连连。 侧殿的布局与正殿不同,四周的墙壁皆做空为窗,入室的八角门视野开阔,垂挂的门帘底部坠着银铃,风吹幡动,隐约便可从殿内瞧见外边的一池清塘。 古树直矗霄汉,春华卓妍,遮掉了大片直晒的日光,树影斑驳里,筛落点点光辉,明亮宽敞,又似遮似避。 室内静谧,并未燃香,纸张轻轻翻动,衣料若有若无地摩挲,动中显静,这样好的时光着实让人贪念。 元知酌迷蒙沉睡间,做了个梦。 —— 她策马驰骋在旷野中,一侧是一眼望不到的水芙蓉,花开娇艳,连绵若星,一侧牛羊成群的田野,仰俯之间,不见尽头,她如箭而过。 到了桥边,过去便是一座城,城内禁止骑马,元知酌翻身而下,随意地将马牵给一旁候着的小厮,马尾高束,额头光洁,她一身短衣长靴,干练又利索,抬手投足间少年意气风发。 刚入城门,她环视的目光便瞧见街头挑匡买荷花的小贩,抛玩着手里的钱袋子,她阔步走近,朝着小贩倾身浅笑而问:“小贩,此莲几钱?” 那位小贩头戴蓑笠,身披蓑衣,穿着破破烂烂,没个正形地倚在墙柱下,他单单露了个下颌出来,手间的青绿荷叶扯成细丝,编做了花戒,在他指尖转动绕玩。 那人闻声并不抬头,只冷漠回道:“此荷不卖。” 元知酌微震,觉得好笑,指了指周围,疑问道:“不卖为何摆在此处?” 小贩又道:“等一有缘人跟我回家。” 元知酌兴致颇高,她微微直起身双手环抱,背对着夕阳投射下的霞光将他笼在阴影了,轻轻巧笑了声,“缘?哪个缘?” 那人也跟笑,长腿屈起,弯腰从竹筐中挑了一支菡萏,节骨分明的长指布了几道刀疤,指尖轻慢捏住荷柄,他低声道:“姻缘的缘。” 元知酌居高临下睨着对方,俏脸一脸严肃,蹙眉揶揄道:“好呀!姻缘不求观世音,却拿凡莲守愚兔,公子这样可是等不来好姻缘的。” 那小贩的手捏着花托,另一只手轻轻拍打花苞顶部,四指从顶部细细揉搓,便剥开了一朵盛放的水芙蓉来。 他举臂将花送到元知酌的面前,单手挑开蓑笠,仰起漆黑的瞳仁扬笑,上扬的眼尾恣肆轻狂,薄唇似胭脂,衬得破烂的衣裳也如金缕衣。 好个少年郎! “长跪观音殿,菩萨不解意,姻缘需自求,此莲赠良人。”那公子的右眼下的泪痣如血,又冷又艳,话语却有些轻薄之意。 他对出的打油诗让元知酌却笑得花枝乱颤,她刚准备伸手去接那朵水芙蓉,一眨眼却发现那花直直地扑向了她的脸。 来不及躲,元知酌不由地闭上了眼,想象中的花并没有打上来,等到再睁开的时候,她的视线却直直对上了迟奚祉半敛的凤眸。 他手里执着朱批,鸦睫掩着神色,眸底沉沉难辨情绪,只是一丝不苟地凝视着怀里人儿的侧脸,见她悠悠转醒,他脸上带着不深的笑意,“醒了?” 细微的痒意浮在元知酌的雪腮上,她颤了颤睫羽,下意识地抬手去擦脸,却在半空被迟奚祉摁住了手腕。 迟奚祉握住她的细腕缓缓压在她的身侧,低沉的声音制止道:“乖,很快就好了。” 此刻,元知酌有些不自在,刚刚的一幽残梦,就如一枕槐安般,沤珠槿艳。 刚刚那个卖莲的公子是迟奚祉吗? 元知酌顿了顿,盯着迟奚祉十分认真的眼眸,裹尽红墨的狼毫扫在她的脸上,她方才想起来要问他:“你在画什么?” 迟奚祉将她的脸往左侧转动了些,勾了一片细瓣,接着倾身在一侧的小桌上又沾了点朱砂,眉眼温和,掀唇落下三字,“画美人。” 闻言,元知酌一怔。 一时间,美人二字是说画,还是在说人。 迟奚祉的指尖轻轻剥开她鬓角落下来的发丝,没由来的,元知酌僵直了身子,她眨了眨眼睫,又被扶住脑袋,上方传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夹杂点警告意味,“别乱动,画偏了可就不好看了。” 鼻尖萦绕着朱砂的沉香气,元知酌还真乖乖的听话没有再动,颈间吞咽了下,她连摸鼻观耳的小动作也没有。 迟奚祉微微侧过腕骨,用笔尖再勾勒了下叶片的弧度,他半垂着视线,他的手捏抬着她的下巴,左右细细瞧着: 元知酌生着病的脸上有些过分清冷雪白,狼毫在她上面描绘了一朵侧开的芙蓉,荼蘼至极,娇娥妩媚,她刚睡醒的杏花眸迷茫雾着水汽,似纯似欲,让人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施虐感。 像是一盏月光釉,瓷肌玉骨,他像是后世的妄想者,酌上艳丽与霓光,想借一株芙蓉描摹她的神韵,收笔后还是只觉高攀。 等到两片嫩叶成型,墨色微涸,迟奚祉敛腕,将狼毫搁回笔架上,他松开掐着她下颌的手,元知酌立马偏过头连咳了两声,她接着支起身来拍着胸脯。 肩头的披风下滑,里头的锻衣带子微松,宽大的衣裳显得她整个人柔柔弱弱,她发现自己的衣衫不整便又背过身去,重重地又咳了下才将心衣的系好。 屋檐上滴落的积水荡开水波,几声咳嗽惊飞树梢鸟儿。 迟奚祉皱了皱眉头,替她将落到臂肘上的披风带回去,看着她的样子像是刻意忍了许久,觉得又心疼又好笑,沉沉的嗓音问她,“朕的皇后何时如此听话了?” 第90章 花斗艳 元知酌回过神,泪光涟涟,湿润的眼尾多了些自然的红晕,将衣衫整理妥当她方才转回来,从小桌上拿起茶杯渳了口,无辜道:“不是陛下让我别动吗?” “我是怕您龙威大怒,降罪于我。”她低头的一瞬,青丝微拂,日华照着淡影,面上的绯色芙蓉艳姿翩跹,稠丽嗜血,很难让人不心生歹念。 又可怜又娇媚,她惯用的手段。 “是吗?”迟奚祉将抽柜上的琉璃盏端到小桌上,笑意更甚,喉间溢出的声音微哑带沉,没计较她的惺惺作态,“往日里可不见你这般乖巧,说吧,酌儿想要什么,或者又想干什么?” 这话说的好像逢场作戏、各取所需一样,多无情啊。 元知酌顺着他推过来的琉璃盏看过去,上面摆着裹了糖霜的梨膏,她微微挑了下眉,伸手捏了一块,放到嘴里,细细的薄荷味混着很浓的梨香,清凉微甜、也不腻。 得了好她便不想追究他话里的深意,继续卖乖扮巧,只回道:“无所为也无所求。” 迟奚祉贴心地替她将面上的发撩到耳后,指尖像是羽毛顺着她的耳朵轻轻滑过,湛黑的眸子幽幽,轻哂,“现在做人这么淡泊了?” 话落,他碾了碾元知酌微凉光滑的耳珠,不轻不重的力道,却惹得元知酌娇躯一颤,他这副样子像是平日里情事的开场。 迟奚祉的心思深沉,显然不信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元知酌本来也没有打算瞒着他。 于是抓住他作乱的手,仰首对上他的眼眸,细语温软,转移着他的注意力,“迟奚祉,我梦到你了。” 迟奚祉碰在她耳上的长指稍稍顿了瞬,微不可察,而后他又无事发生地移开,反握住她的手心,意态透着散漫,他薄唇微微启阖,“梦到朕什么了?” 他的眸色平平,似乎褪去了些笑意,不躲闪也不心虚,看不出是喜还是厌。 可元知酌瞧着,却敢笃定迟奚祉一定是在意的,他很在意她做梦。 因为她总是会梦到一些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有意吊着他的胃口,元知没着急开口,她将手里的那块梨膏吃完,不紧不慢擦净指腹的糖霜,又使唤他给她斟茶。 茶面上的清波倒映出元知酌漫出轻佻的眉尾,工笔绘情爱,秋色芙蓉一点晕,偏也来争这万种风情,分走半盏春景。 迟奚祉的画技确实一绝。 元知酌搁下喝尽的茶杯,纤指带着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侧的芙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盯着他,慢词慢调,重复着梦里话:“小贩,此莲几钱?” 她虽没看清自己脸上被画上了什么,但多少能够猜到点蛛丝马迹。 至少是迟奚祉喜欢的才会加在她身上。 闻言,迟奚祉虚眯了下眼,容颜疏离冷淡,半晌也没有回应元知酌,唯有直勾勾地凝视着她,像审视,也像爱怜,还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她瞧不明白。 两人都不开口,周遭的气氛渐渐沉寂下来,太阳西沉,偏殿周围的古木吞噬掉了最后的一缕夕辉。 现在轮到元知酌拿捏不定了,她都在想,这个梦里的莲花小贩是不是迟奚祉了,难不成——她带入错了? 她斟酌片刻,准备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氛围,迟奚祉倏地摩挲了她脸上的油墨,扬起的笑声缠上她的心尖,连带回忆一同被敲定,“此莲不卖,吾赠吾妻。” 心动还未来临,他先一步捧着她的脸,俯身探花,湿热黏腻的吻便纠缠在她的唇齿上。 元知酌先是往后退了些,她视线下滑到迟奚祉的衣领处,看着他裸露的双喉结轻滚,嗫嚅了下:“我还生着病呢。” 她刚刚背着他将衣裳穿好就是怕他定力不够。 迟奚祉置若罔闻,他倾身贴上她的耳骨,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的敏感处,他暧昧地啄吻了两下,又游走回她的唇角,“张嘴。” 酥麻的痒意,元知酌不从,晃着头躲,却被人强掐着脸带回来,撬开她的牙关,两人呼吸相交间,他带着散漫磁性的嗓音道:“别扫兴。” 大抵是不满她的抵触,原本循序渐进的吻变得凶狠热烈,他的舌齿不断侵犯她的领地,毫不留情面,极近疯狂,像是要把她活活吞下。 倏然,元知酌无措的手轻触了下他的双喉结,又主动攀上了他的后颈,犹如成精的藤蔓,学着他往日调情的样子,指尖在他后颈凸起的那块骨头上打着转,似有似无的,格外钓人。 很快,反常的迎合让迟奚祉伸手将她扯开,他漆黑的瞳仁泛凉,眸底压抑着欲色,朝她单挑了下剑眉,轻哂:“皮痒了?” 元知酌偏了偏头,藕臂软若无骨地缠上他的肩背,不依不饶地攀着他,肩头刚刚被他拢上去的披风再次滑落,风一吹,暗香凝雪,春光乍现。 迟奚祉说对了,她恢复了点力气,心情也算得上愉悦,就想要勾勾搭搭他,因为她赌他不敢动她。 她可不想每次都落下风。 被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面靥上的血色芙蓉渐渐弥漫,薄红烧上眼尾,洇开在唇珠,元知酌抬开迟奚祉的手,倾身凑近他,漂亮的眸子里潋滟着碎芒,指尖替他抹掉唇角的银丝,呵气如兰: “平日在软榻上,陛下不是总会逼着我做这些、摆那些,怎么今日不喜欢了?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说着,她素白的纤指轻轻挑开了迟奚祉圆领处的玉扣,指甲剐蹭在银色龙纹上,缓慢抬眼,轻咬了一下嘴唇后放松,媚眼如丝,勾人心魄。 解了半天,她才解开一颗玉扣,似嗔似怪道:“陛下的衣裳好是难解,臣妾都学不会,要不陛下教教臣妾?” 元知酌见他还不为所动,便跪坐在迟奚祉的身侧,她比他稍矮了一头,需要微微抬眸仰视他。 心里有些不满,她拽着他敞开的领子将他的头拉下来,两人视线平齐,她满意地歪头巧笑,“这算不算举案齐眉?” 第91章 赴巫山 “朕只想和你鸳鸯戏水。”迟奚祉的眸色沉了沉,似乎比外面降沉的暮色还要暗上三分,格外危险骇人。 元知酌却不避不让,含笑着朝他眨眼,主动上前亲了亲他,“那就戏水共赴巫山。” 此时,八角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传进来的是一道尖细的嗓音,“陛下,杨学士求见。” 元知酌还在“兴风作浪”的兴头上,纤指不动声色地解了第二颗玉扣,她凑到迟奚祉的耳尖,娇声细语模仿道:“陛下,杨学士求见。” 话落的刹那,元知酌被身前的人箍住腰,按倒在了矮榻上,变化来的太快,她的手不小心打翻了小桌上的琉璃盏,带落了堆砌的奏疏,轻纱晃动间,翠缥生绛,暗香扑动。 奏疏和琉璃盏掉落在地,声响不小,引得外头报信的邓蕴祥急急跪下,误以为是自己打搅了上位的雅兴,“陛下息怒!” 元知酌也被旁侧打翻的东西吸引了视线过去,她看着梨膏跌在自己的衣裙上,还未思考什么,身前的锻衣被拨开,冰凉的指尖探入她的心衣。 身前的顶端被狠狠一捏,元知酌呼吸一窒,脊椎骨传来酥意,叫她为之轻颤,咬牙刁难道:“陛下是要戏水还是理政呀?” “当然是先办你。”迟奚祉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虎口的薄茧粗粝,摩挲在她柔嫩的肌肤上,轻轻摁下去。 他另一只手攫住她的双手,掐着细腕压在她的头上,意态浪荡恣睢,似笑非笑,“怎么朕解爱妃的衣裳这么容易?” 迟奚祉微微上扬的凤眸透着幽光,他动作随意地拨弄着她散开的衣衫,“爱妃不是学不会,只怕是学得不用心。” 元知酌脆弱的脖颈被迫仰起,电流窜过,她对上迟奚祉不和善的打量,漆黑、沉郁,也尽显风流轻薄,两人一上一下,她处在下风,气势一下弱了。 心里莫名有些不想玩了,她磕巴了下牙齿,想要结束这场闹剧,“外头有人找你,快起开。” “这个时间来的也不是什么正事,朕还是先办你。”迟奚祉不为所动,微凉的指尖扯开她的裙带,缠在指尖试了试柔韧度,不算太软但也足矣。 他倾身拢起她的手,用那根长长裙带缠绕了几圈,就将她的双手绑扣在了她的头顶。 单手打了个牢固的结,他的长指嵌进她的指缝里,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将吻未吻时炙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静寂的屋内只有两人纠缠的气息声。 元知酌抬腿给了他一脚,仰着下颌睨向他,“给我解开。” 迟奚祉轻轻摇头,半敛的目光从她身上巡视而过,“其实,比起举案齐眉,朕也喜欢耳鬓厮磨这个词。” 他的打量算不上高雅,很有侵略性,甚至带了点庸俗和下流。 太过不加掩饰的情绪和欲望,太清楚也太明目张胆,他不害臊,元知酌却受不了了。 还未出言骂迟奚祉,他的另一只手落进了难以言说的位置,勾撩抹捏,丝毫不输她刚刚的挑衅,甚至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元知酌真有些拿不准迟奚祉了,她轻“咝”了声,并腿想要抗拒,却被他强制抵着,她识好歹,能屈能伸,放低身段软声婉转,“我错了,我错了,你快去忙正事吧。” 迟奚祉看着她拙劣的表演,嗤笑了声,“错?朕的皇后怎么会有错,错只能是朕不够纵容你。” 他薄唇吐出来的话缠绵又温情,像是娇惯着她,格外好脾性,唯有贪婪强势的行径,每一下都落在她极其脆弱的地方,让她喉间展吟出不成调的字句。 他这人秉性恶劣,又天生凉薄,对世上的很多东西都不感兴趣,自小时候起,在权势与富贵的名利场中,他并非不争不抢,而是觉得无趣。 但是只要勾起了他一丝兴致的玩意儿,无论是非黑白,他都要做到极致,也要全盘掌控,不知不觉中,握在手里的不仅是贪欲了,而是爬满偏执藤蔓的欲壑,阴暗也不堪,卑劣也偏激。 从前对此,迟奚祉倨傲自若、不屑一顾,直到遇到了元知酌,他才第一次正视自己的罪孽和肮脏,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俗不可耐。 元知酌弓起腰肢,想要躲开他的触碰,远山黛眉轻轻蹙起,呜呜咽咽地求饶道:“陛下再纵容纵容我。” 不见效,她继续下着猛药,嗳声暧气,整个人娇气死了,“夫君,我嗓子好疼,头也发昏。” 迟奚祉瞧着她赔笑的脸,假的要死,笑容却没几分真情实感,若是遮住她的嘴巴,如花似玉的脸上根本没有一丝的笑痕。 暗笑了下,迟奚祉如了她的意,只是左手的指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揩在绣了凤凰芙蓉的心衣上,哑声警告道:“既然生着病,那就老实点。” 像是案板得了一口水上的鱼,元知酌终于能喘上一口气,她卸了腰肢的力,懒懒散散地偃卧回榻上,悄声嘟囔道:“叫我别扫兴,又让我老实,天下便宜都是——”你家的。 骤然,迟奚祉再次俯身欺近,吓了元知酌一大跳,她雾着水汽的杏花眸躲闪,很是害怕地举起被绑的双手挡过去,阖目喝道:“你别过来!” 过了半晌,她感觉到手腕上的桎梏被松开了,微微睁眼,余光便窥视到迟奚祉已然施施然起身,他回望了她一眼,狭长的凤眸中尽是得逞的笑意。 他故意耍她的! 元知酌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立即坐起身来,刚褪下去的红晕又烧起来,低眸扯开手腕上松松垮垮的丝绦,重新系回腰间,垂眸不再去看他。 迟奚祉站在榻侧,慢条斯理地将衣领间解开的玉扣一一扣好,盯着她垂下的脑袋,嗓音愉悦道:“这朱砂若是变色丹墨,绘出来的芙蓉当会更漂亮。” 他说的是她脸上的芙蓉花,芙蓉一日三变,从浅入深,画在人皮上,随着体温而变浓艳,也别有滋味。 第92章 红尘滚 元知酌不应。 迟奚祉弯腰从她散落的罗裙上捏了块梨膏,上面裹着的糖衣沾到他的指腹上,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颌,将梨膏塞到了她的嘴里,轻轻抚了抚那朵潇洒的芙蓉花。 嘱咐道:“身子不适就好生养着,这等会儿叫人来收拾,天凉了,早些回去。” 说罢,他便起身往外走去,影子在地上缓缓被拖长又消失,元知酌隐约听到外面有声,“起来罢。” 脚步声渐没,接着侧殿便安静下来,门帘上的流苏晃动,好似鸟雀翩跹,天井框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云彩,本是刻板无趣的,而墙外斜进一枝梨雪,微风轻,梨枝摇曳生姿,美而不真。 元知酌银牙咬碎嘴里的梨膏,清甜淌进喉间,润涩为春。 好想咬死迟奚祉。 她愤愤地将被弄乱的衣裙重新穿好,还未多留出些时刻来清洗脸上的花绘,便听到外边恭敬的声音,“皇后娘娘,可要奴婢们进来服侍?” 元知酌视线瞧着一地的狼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花脸,便想要拒绝,外边见她不出声再喊道:“晚上温度降得厉害,这偏殿四处透风,陛下惦记着您早些回正殿去。” 元知酌也发现了,她身边每个人都知道拿迟奚祉来压她。 胳膊拧不过大腿,谁叫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沾了糖霜的唇线紧抿,她沉吟片刻,便唤:“进来便是。” —— 再晚些时辰,元知酌早早喝下汤药,也不知道里面放了多少安神助眠的草药,她每次刚饮下,困意就如潮水涌上来。 刚支腕看了话本没一会儿,她便哈欠连连,一盏茶时间,一章回也没看完,精神不佳,只能作罢,叫一旁做针线活儿的秋蕊和碧瑛们吹灭了烛灯,厚重的殿门阖上,室内清寂下来,她便和衣而眠。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有人攀上了自己的腰肢,下意识地翻身贴过去,鼻尖闻到一贯沉郁厚重的迦南香,她残存的一丝神智让她没有太大的挣扎。 习惯性在对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续眠。 还未安生太久,那人的手就钻进了她的寝衣里头,微凉的指尖点在肩头,冷的让她一寒颤,又悠悠睁眼,看清了面前人的脸。 元知酌略带愠色,拂开对方的手,游鱼摆尾般的,懒懒翻了个身,她开腔的嗓音微哑,碎碎念念叨道: “陛下,做人节制点,我今晚想睡个好觉,您若是心思不正,那便请您起床走几步左拐,记得出门落锁。” 只感觉半露的琵琶骨轻轻落了一吻,还未沾到寒气,接着被锦被盖上。 迟奚祉长臂一揽,高大的身子微微蜷缩,元知酌的肩窝里多了个脑袋,那人在她耳侧温沉哄道:“安宵,夫人。” 低沉的嗓音如是淡淡春山,缠绵浅吟在耳际,而后,他将她拢至心口,下颌抵在她的头上,沉稳的脉搏与她的一呼一吸相应,床梁上的珠光微溅,沉沦间,她见枯山再绿,沙漠回春。 罢了,罢了,他在,她也睡得安稳些。 红尘滚滚,元知酌的禅絮沾了喧嚣,爱难于宣之于口,她只敢在心底暗自回道:“同梦。” —— “娘娘,尤太妃明日便要起程到京郊的端熹园为北燕念经祈福,她派人来请您今日到寿康宫里一聚。”碧瑛手里拿着玉梳,看着铜镜中的人儿轻声道。 元知酌对这位尤太妃的印象还存留在那串十八子菩提,那日迟奚祉不太友善地把那菩提手串扔了,还叫她和寿康宫的人保持距离,便从未主动找过尤太妃。 倒是寿康宫时不时给她送点东西过来。 碧瑛若是不提及,她都记不起来了。 元知酌贵为中宫皇后,执掌凤印,本应主宰六宫,管理好后宫嫔妃之间的人情往来。 可是整个后宫都只有她这么一位皇后,并无嫔妃,元知酌虽不用管辖争风吃醋、侍寝问安的问题,但后宫每日的流水账也都需要呈到鸾禧宫这来的。 起先无趣的时候,元知酌实打实的体验了两天中宫皇后的身份,她就撒手不愿意再管。 因为累,实在是太累了,白日里要管账算开销账簿,批允大大小小的手续,各式的宫娥女官进出鸾禧宫,宫槛都要被踏破了。 到了晚上,她还要应付迟奚祉。 迟奚祉也嫌那些杂事分去了她的注意,心疼她,便也不希望她多管,劝她,“这些事有人干,何必自找苦吃。” 这起早贪黑的,又谋不着好,思来想去,元知酌干脆交与内宫六局全权接管,她不再过问,只混个闲散皇后的名号。 元知酌从妆匣里挑了只银鎏金嵌玛瑙手排,她垂眸摸玩着上面的红玛瑙,凭借那点浅薄的记忆,问道:“尤太妃?我的姨母?” 碧瑛将她的长发细细盘起,慢点了下头,“回皇后娘娘,是。” 元知酌将那手排戴在嫩腕上,失忆前留下的那道狰狞的伤疤已经痊愈,她养的精细,并未留疤。 只是此刻乌云蔽日,铜镜前光线暗淡,阴影起转承合间遮下了可怖,她随口道:“碧瑛,你去榻上找找,我昨日戴的镯子似乎不见了。” 碧瑛应下,将手间的玉梳递给一旁的远烟。 支开碧瑛,元知酌眸底澄清,微微支起了身,手肘半靠在玫瑰椅上,继续问道:“尤太妃怎么突然想起要找我了?” 远烟将乌发用钿花固定好,理好碎发,她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对,一边回答道:“先前尤太妃娘娘就托人来请过您几次,不过都被洛侍卫拦下来了,送的东西也常常被拦。” “只是尤太妃娘娘这次去端熹园为为国祈福,怕是不会再回宫了,可能也是念及此便想要再见皇后娘娘一面。” 元知酌掀起眼皮,看向镜中的自己,她脸颊上的芙蓉花绘已然洗净,额间一点金色花钿,眼尾晕开胭脂,清清冷冷的脸上多了些娇媚,她转了转袖间的手排,听着渐近的脚步声,没再开口。 —— 第93章 笑面虎 进到寿康宫,映入眼帘便是那石桥下的两池莲叶,春暮夏初,正是生气大好的时候,清风点破涟漪,将纤薄的叶片花边吹得微晃,池水上倾,又自另一侧滑落,不留一丝的水珠,素简出尘。 整个寿康宫的色调都很素雅,没有一丝多余的艳色。 跟着前头带路的宫人绕过一道长廊,元知酌闻到了淡淡焚香的气味,跨过一道门槛,便瞧见了厅内供奉的玉佛,袅袅香烟飘散,神龛侧挂着几幅她叫不出名字佛画,唯有上刻的一句佛经她多看了两眼: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皇后来了。”一道含笑的声音唤回元知酌,她敛神侧过头去。 宽耳厚腮,慈眉善目。 这是她的再第一印象。 元知酌走近朝着主位上的人微微福礼,“尤太妃娘娘金安。” 尤太妃朝她招招手,指间盘着的念珠随之晃动,她笑得眼眯起,“酌儿唤我姨母就好,皇后可不需要再向吾这个小小的太妃施礼。” 元知酌起身,脸上也浮现浅笑,微微提着裙摆走过去,“姨母怎样都是长辈,礼数不能少。” 她落座在一侧的蒲团上,一旁的嬷嬷给她斟茶,尤太妃拉过她的手,清瘦的手轻拍了拍,关心道:“病可好些了?这些日子想找你来说说话都难,好在天气回暖了不少,也能寻你来坐坐,你自小身子骨薄弱,食宿都马虎不得,可要好生养着。” “不过漂亮的花娇气一些也是寻常事。” 元知酌感觉到了手背上轻柔的抚拍,她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尤太妃脸上。 前太师之女,十五岁那年选秀入宫为妃,二十余八便封为皇贵妃,位同皇后,协理六宫,可惜膝下无子,先帝飞逝后,暂住寿康宫,如今也要搬离。 没了先帝的庇护,他留下的嫔妃便也是树倒猢狲散,此次离宫,说的体面叫做为北燕祈福纳安,说的难听点就是无儿无女、为保一命只能出家为尼。 元知酌瞧着她慈善的面容,回以莞尔,只是笑意很轻,“得姨母关心,我身子好多了。” 尤太妃点点头,随后扬手屏退了屋内唯一伺候的嬷嬷,将元知酌的手又拉紧了些,眼神慈爱,低声询问道:“那陛下待你可好?” 元知酌先是没回答,她是没有想好措辞。 而尤太妃便先开口念道:“陛下这孩子,出生便没了娘亲,儿时又被送到苻沛磨砺去了,性子总是与寻常孩子不一般,如今继位,陛下政务繁忙,总有顾不到你的地方,可莫要耍小性子,免得前朝议论,你们夫妻之间更应当多体谅、多包容。” 元知酌眸里闪过黯色,也就一刹,转瞬她神色如常,答应下来,“酌儿明白。” 尤太妃望着院内枯死的墙根,似乎追忆往事,忽而感慨道:“陛下对吾,怕也是怨念颇重——” —— 回鸾禧宫的路上,衣裳宽大的袖口遮住了手腕,元知酌的手指藏在下面,转玩着手腕上盘着几圈的念珠。 念珠是尤太妃送的,叫她收好。 元知酌此刻还在想尤太妃的那些话几分真假,步子走得便慢了些,身侧多了一个人都未有发现。 倏然,右臂被一股大力捞起,她身子受力往右侧倾斜了下,向前趔趄一步,差点摔倒,踉跄跨过一道阁槛。 “看路。”风撩过耳下的碎发,迟奚祉嗓音低而沉,散开她的耳畔。 元知酌还未站稳,便下意识抬头去看身侧的人,她没反应过来,歪头疑惑了声,“陛下?”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瞧着她迷蒙糊涂的样子,迟奚祉好看的眼尾漾开笑意,他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取笑她:“又傻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激,元知酌莫名有些心虚,她藏在衣袖下的左手猛地收紧了那串念珠,说话磕了下牙齿,扯唇问道:“陛下怎么在这?” 这条小路偏僻,也不是乾宁宫到鸾禧宫的路。 她半个身子还提在迟奚祉的手里,他顺势俯下身,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她的发顶,捏她脸的手流连到耳垂上,轻碾了碾,“刚刚差人请你用膳却没找到人,朕便只能亲自来寻朕的皇后了。” 元知酌突然想起迟奚祉之前看到那串菩提子都不高兴了,他要是知道她又收了一串念珠,不知道会不会更生气。 这般想着,元知酌心里那股心虚劲儿更加强烈了,她颤了颤眼睫想离迟奚祉远一点。 将右臂从他的掌心挣脱出来,往一旁退了半步,躲闪的眸子潋滟碎芒,她突兀问道:“陛下知道尤太妃明日便要出宫去吗?” 迟奚祉落空的手只是顿了下,便帮她把落进后颈的发丝拨弄出来,他狭长的凤眸虚眯了眯,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是漫不经心回道:“嗯。” “那宫里怎的不为尤太妃饯行?”元知酌感觉到了后颈细微的痒意,耸了耸肩颈,再次躲闪开他的触碰。 这也算是宫里头的大事,她这个皇后到今天才得到消息。 她又躲了一次,迟奚祉也不恼,从叠戴的无名指上取下来了两枚细戒,拿着转弄把玩,漆黑的瞳仁沉冷,他笑了下,“尤太妃喜静,连咱们的成婚大典她也未出席,你说她会想要饯行宴吗?” 这个反问打的元知酌措手不及,她对上他笑意盈盈的凤眸,却觉得涔凉,纯属好奇迟奚祉对尤太妃的态度,于是旁敲侧击到:“陛下觉着尤太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倒是让迟奚祉想起了什么趣事,他凝视在元知酌的小脸上好一阵,唇笑眼无笑,薄唇方才吐出几字,“面如观音,心如蛇蝎。” 他说的很认真,带了一点儿嘲讽。 而元知酌的内心:“!!!” 很是贬义的形容,听得元知酌心尖不由一颤,她右腕上的念珠下滑,光滑的木珠摩擦,她伸手急忙拢紧袖口,一面和迟奚祉继续道:“陛下不喜欢她?” 第94章 嗔痴泪 虽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 又想起,她原先的那串十八子菩提手串,便是被迟奚祉扔掉的。 半晌,迟奚祉都未回答,于是元知酌大着胆子又揣测道:“或是,陛下不喜欢礼佛?” 并肩同行了一段,一侧的海棠落了满地艳红,垂首的西府枝桠举红,迟奚祉长得高,随意抬手就折下了一枝娇花,繁枝里休憩的鸟雀被惊动,“咻咻”窜出。 剥掉多余的树叶,迟奚祉将那枝海棠别在了元知酌的耳侧,他薄红的唇妖冶,“不是不喜欢,是朕都厌恶。” 春色菀菀,碎玉落入她的眼眸,清辉淡淡,花瓣触在她的耳骨上,她抬头时,海棠也像是有了灵气,随之摇曳。 元知酌微挑纤眉,面色微变,她心生好奇,还有几分惧意,却不敢开口再深究。 迟奚祉揽过她的肩往前,落花似霏,飘零在他们头顶,宛若降了树绯色寒酥,他轻轻抬手替她拭去肩头的海棠花,“落花残败,不是你该沾染在身的。” 元知酌低头感受到落花进到衣领又被捻走,燥热的触感转瞬即逝。 许久,直到走出海棠林,直到那场雨雪不再落在他们身上,迟奚祉耐心地拾尽她发丝间的最后一片海棠。 遥远的风吹启旧忆,迟奚祉的音色不明朗,娓娓而来:“朕的出生不足一月,尤氏入宫独得圣宠,李代桃僵替了朕生母的位置,朕也随即过继到她名下,可是朕从小是在道观里长大的,不曾受她一丝关照。” 元知酌闻言微怔,她站定在原地,蹙了蹙眉梢,额间的花钿也染了愁绪般,她问道:“为何?” 迟奚祉指腹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摁了摁,眉目间的笑不达眼底,右眼下的血痣多情似薄情,他故作神秘在她耳侧低语:“酌儿没听说过宫中秘事?” 元知酌微微张了张嘴,他指上的戒指虚虚地套在指尖上,冰凉的触感碰着她的唇峰,叫她不敢大幅度地说话,抬头盯着他的眼,小声嗫嚅道:“我不知。” 迟奚祉漆黑的眼攫住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眸底黯色降沉,他散漫地笑了笑,“前太师之女尤氏与朕的生母长得极为相似。” 元知酌闻言,侧眸偷偷打量了眼身侧的人,还未多看,就被他遮住眼眶,迟奚祉像是清楚她在想什么,轻嗤道:“朕与尤太妃可长得不像。” 元知酌思量了下,将他的手拿开,依言附和道:“确实不像。” 岁月从不败美人。 元知酌一眼便能看出尤太妃年轻时应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多是不染凡尘的温婉样貌,像是阳春三月的飘雨,润物细无声。 而迟奚祉的长相太具攻击性了,五官生的惊艳凌厉,眉眼风情万种,恨不得让你只看一眼就不能忘记他。 “尤太妃年轻时圣宠久不衰,可除朕这个继子之外,便再无子嗣,酌儿知道为什么吗?” 迟奚祉朝她抛出一个接一个的钩子,她上钩了,他却不拉竿,慢悠悠地钓着她玩儿。 元知酌看着他,抿唇淡道:“因为尤太妃无法生育。” 迟奚祉低垂下长睫,将指尖的戒指套回到无名指指尾,短促地笑了笑,揭开更深的一个缘由,“更是因为她害死了朕的生母。” “她没有和你说这些吗?”迟奚祉犀利的目光像是能够剥皮抽骨,看得人后背发凉。 若是说刚刚的那些,元知酌都在尤太妃那里听到了七七八八,那么这句话是她不曾联系到的,“没有。” 迟奚祉不知信没信,佯意点点头,不太在意,“她的话你就当耳边风好了。” 对于先帝而言,一个难产而死的美妾,一个悲痛欲绝的丈夫,一个突然出现的赝品。 水到渠成,天怜他苦,丈夫的愧疚和爱意,全都倾覆在这个与爱妾相似的女子身上,实在——可悲又可恨呐。 如果迟奚祉没骗她,那么这个阴谋也确实歹毒,尤太妃也真就是—— 面若观音,心如蛇蝎。 这样细想着,元知酌的面色冷了冷,她话轻轻,说出来的时候随风飘散开,缓缓落在他的耳畔,“她吃斋念佛,是为了赎罪吗?” 天色渐黯,远处的灯笼点起,迟奚祉意态散漫阴沉,淡声回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已。” 元知酌蹙着眉,不断地收紧了手腕上的念珠,她发觉迟奚祉的肩头也落了一片海棠花瓣,于是垫脚替他轻轻抚去, “只是欲海一遭,罪孽深重,等到坏事做尽,才想起行善积德,岂不是太晚了些?” —— 这段写的好像有些隐晦,现在来帮大家捋一捋: 尤太妃十四岁那年,得知自己与宫内最得宠的贵妃长相相似,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背靠自己父亲这棵大树,她在贵妃生产时致使其难产而亡。原本她想要一尸两命,却不慎还是留下了个幼婴,也就是迟奚祉。 后来她刻意制造与先帝的偶遇,利用男人后来的爱与愧,成功得宠上位简直轻而易举。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尤太妃的父亲是当朝的太师,位及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北燕的江山绝对不能让他们尤家占掉半壁。 先帝爱美人,但更爱权力,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他的权势。 于是,先帝纵容其她妃嫔给那时的尤太妃下了绝嗣药,而尤太妃也曾告到先帝面前,却落了个栽赃陷害的罪名,禁足数月。 这件事,尤太妃一直记恨着,记恨着难产而死的贵妃,记恨着先帝,也记恨着那个过继的皇子,于是她将那个皇子以“克母克父”、“不详之身”的名义送到宫外,美名其曰:“洗涤罪孽”。 由此,迟奚祉便从小在道观长大,再到后来先帝为了吞并苻沛这个小小的附属国,假意想要与之结盟,尤太妃知道后便“吹枕边风”将迟奚祉送到了苻沛去,踩着他,自己一路晋升,荣宠非凡。 到如今,只不过一句宛宛类卿,万境归空罢了。 —— 第95章 美人吟 四周渐渐暗下来,两人并肩走到一处灯笼下,缃黄的光晕层层晕染下来,将他们两人笼至其中。 红尘欲海间,暗香浮动,元知酌看不太清迟奚祉的神色,她轻问:“陛下要杀她吗?” 迟奚祉笑意嘲弄,“她不配。” 杀她,只会脏了自己的手。 对影交织,迟奚祉伸手又将她耳鬓的那枝海棠摘下,指骨微微用力,那海棠便夭折在他手里,“海棠虽嫩,却还是不如芙蓉来得衬你。” 遽然,元知酌意识到个严重的问题,她微微向后撤了半步,目光警惕,狐疑地打量了眼对方,“尤太妃是我姨母,陛下恨她,那陛下娶我——” 迟奚祉剑眉上挑,懒懒地掀起眼皮睨了睨她,深沉的目光,又冷又厉,“尤氏这棵大树早就树倒猢狲散,而元氏一家势分三派,形如散沙,皇后觉得自己在朝堂上的价值是多少?” 他随口而出的话刻薄而冷淡,如刃似剑,一剑封喉。 话落,迟奚祉逼近她,长身俯下,搂着她细软的腰肢往怀里一带,人影交融,薄唇温热的吻舔舐在她耳骨上,短促一笑,散了些阴鸷的气息,他低沉的嗓音愉悦,“比起元氏嫡女的身份,朕心悦的先是元知酌这个人本身。” 这算是给个巴掌,再塞颗甜枣吗? 宫道上难免还是有来来往往的人,元知酌不想被他人瞧见他,便侧过头,张嘴想要反驳些什么,却被他拦腰横抱起。 她腾空一下,手无措地搭上他的肩颈,惊慌问他,“你干嘛?” 迟奚祉捏了捏她的后颈,力道不小,掐了道红印,他收回视线,有些好笑道:“这半盏茶的路,朕陪你磨磨蹭蹭走了多久?” 元知酌往他怀里缩了缩,将左手藏掖起来,自知理亏,便咽声不答。 —— 几日后晴光大好,是为朝廷重臣杨宗之花甲寿,即日升为太保蒹文渊阁大学士,上位下诏大办寿宴。 是日,杨府一片热闹,飞彩凝辉,往日山环水旋、清明灵秀的杨府繁盛辉煌,来客络绎不绝,三千珠履,满堂华彩。 元知酌原是不愿意去的,她知道杨宗不喜欢她,她也不想过去虚与委蛇,也就赖在软榻上拖延时间,不愿意起身。 候着的秋蕊、碧瑛几人连连来唤了几声,主子却依旧不急,略微烦躁时,元知酌冲外头喊道:“大不了我不去便是了。” 话音落,却不料檀木床的层纱被轻拨开,御靴踩在木踏上,一声戏谑低沉的嗓音道:“皇后养得越发娇惯了。” 迟奚祉将床帏拢上金钩,俯身欺近锦衾下缩睡的人儿,屈指捻着她散开的一缕青丝,墨画般的剑眉微微上挑着,天然一段情丝,堆砌眼尾,他笑容淡薄,笑问:“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谁教你的,昂?” 元知酌臭着脸瞪了他一眼,接着又往被底瑟缩了下,闷声也不答,随着她的躲闪,迟奚祉指尖顺滑的长发溜走,发尾微翘的弧度剐蹭过他薄红的关节,留下若有若无的春香。 真是养得娇纵极了,今天耍脾气,明天就要上房揭瓦了。 迟奚祉摩挲了两下指腹间的余香,低低地笑了声,有些阴恻恻的意味,接着,他的指尖抵在立领的玉扣上,一声轻微的玉石撞在指甲上的声响,他解了颗扣子,懒洋洋道:“也罢,时间尚早,今日朕便教教你规矩。” 远处书案上的漏刻发出声脆响,暖上楼台,渺渺茫茫间,唯有清风拂过层层的帘纱,摇曳连波里,暗香浮动的室内传出暧昧的靡靡之音。 “谁让你教了?我有说我要学吗?”元知酌的衣襟半遮半露,轻柔的小衣堆积在细腰上,雪背隐隐泛着层香汗,她像是刚从浴池里捞出来,水眸湿润,微眨间,泪珠顺着红透的眼角滑落。 “你舔狗啊?”她红润的唇瓣有些肿起,半张着,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什么。 等到一股吸力从外部传来,直达深处,又重又狠,激的人想要瑟缩起身子,却被一双大掌撑着,避无可避,只能全盘接受。 元知酌抬手挡住眼帘上的熹光,如小兽般,难捱地呜呜咽咽了几声,片刻之后缓了过来,她刚醒的嗓音沙哑,没什么精气神地骂道:“我讨厌你——” 迟奚祉擦了下颌的那抹水光,轻轻捏着她的躲闪的下巴,沉稳的嗓音愉悦地轻笑,上位者的漫不经心,又很是别有深意。 “无碍,朕喜欢你,喜欢死了。”他一脸的得意和无赖,将指尖的银丝揩到元知酌的下巴上,隐忍的语气很轻,“皇后,该起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可迟奚祉却将元知酌抱进怀里,直挺的鼻梁就要触到她的脸上,她一脸嫌弃地躲开,颐指气使,“你去洗脸。” “朕都没有嫌弃你,你也不准嫌弃。”迟奚祉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把她的脸转回来,像是刚刚取悦她一样吸吮着她的唇瓣,让她清晰地尝到自己的味道,“现在清醒了吗?” “还差点。”元知酌唇瓣被亲的红肿,即使气息不稳,她也依旧嘴硬。 迟奚祉微微退了点距离,鸦睫扫在她的脸上,喘着粗气问她,“差哪点?” 元知酌漂亮的眸子紧盯着他,像是一条吃人的蛇妖,“还差个男人,你一个可不够。” 迟奚祉微红的眼眶凝了她几瞬,懒散的笑没变,却看得人胆战心惊,他掐着她的脖子,咬着她的唇,“我一个你都能哭得梨花带雨,再多一个怕是会死在床上。” —— 梳妆台前。 迟奚祉长身玉立,他没让下人伺候,而是亲力亲为地替元知酌梳妆、挽发,只留了一旁的宫人低头捧着漆盘,漆盘上方盛着套烫金烟红裙饰。 迟奚祉半垂的凤眸情绪难辨,他身上的轻慢收敛了些,将一支鸾凤双簪别进盘发中,睨了眼铜镜里兴致不高、还很是生气的人儿,沉沉开口道: “每月女眷大小活动二次余多,你不乐意参加朕也不强求,杨宗是朕的老师,当朝重臣,朕都得给三分薄面,酌儿能不能体谅体谅?” 第96章 粘人精 “朕希望朕的皇后能站在朕的身侧,而不是只会躲在朕的身后。” 迟奚祉自是不喜欢旁人占据她太多的情绪和时间,可他又不是要圈养她,也不是想把她养废,该铺的路,该乘的凉,他都会一步一步替她计谋好。 无论她是不是皇后,无论她在不在他身边,她都能够活得漂亮光鲜。 千古江山,万古长青,她是他妻,也就应万人之上,享千世景仰。 迟奚祉通过铜镜灼热的目光落在元知酌的身上,她感应到了,却因为刚刚的情事敛眸不愿意看他,像是小孩子气,她的指甲刮在卓沿,温语问道,“陛下是想让我曲意迎合杨学士吗?” 随着她的垂首,一节莹润的细颈露了出来,纤纤柔柔,仿佛一折便断。 不论卖乖还是装巧,她就是有本事让人服软。 迟奚祉指腹揉了揉她后颈凸起的那块骨头,俯身下去轻啄了下,与她耳鬓厮磨,“你不必曲意迎合,也不必委身于任何人,只是这个宴会实在推不掉,能不能请夫人帮个忙?陪我走个过场。” 对于元知酌这样别扭又有点傲娇的性子,先兵后礼、先硬后软就是最好的法子。 显然,她就吃这一套,耸了耸肩膀,僵硬地躲开他的触碰,冷哼了声,被他又轻哄又胁迫,便妥协道:“允了。” —— 到了杨府,皇帝的身边总围着不少人,巴结的、自荐的、讨功的,元知酌本意偷摸走开,刚撤了一步,就被迟奚祉拉回到他身侧,他略微放缓了步调,牵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乖,别乱跑。” 元知酌抿唇,耳侧的大臣又感叹着今年江南产了多少粮,川蜀的瓜长得有多大,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满天飞,无聊聒噪至极。 转过道狭窄的水榭,后边的大臣们落下几步,她才抓着时机,她扯了扯迟奚祉的衣袖,垫脚仰头悄声道:“这些老头说的也太无趣了,我不想陪他们逛了。” “那你就忍心让朕一个人守着寂寞、听他们聒噪?”迟奚祉也侧眸看向她,漆黑如墨的瞳仁深沉,他抬手替她解开缠在一起的步摇。 元知酌装作大义凛然,“陛下乃一国之君,能关心各地民情实为我北燕之幸、大国之福,您好生听着,我就不恼您分心了。” 迟奚祉听她头头是道忍俊不禁,短促一笑,捻了捻她微凉的耳珠将手收回,没有反对,只是嘱咐道:“庭深院冷,莫要走远了。” 元知酌雪腮透红,笑意盛满杏花眸,犹如苍山春江,她佯意点头,接着便松开被迟奚祉握住的手,十指分开的那刹,暮月的风灌溉肺叶,竟也让人生出贪念之意。 身后的官员噤声,板直地站在上位的后面,迟奚祉凝目瞧着那抹娇艳的裙衫消失在拐角,习惯性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他懒懒掀了掀眼皮,朝角落里扫了眼,池水对面的洛白会意,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洛白利落转身便朝着暗处行去。 —— 杨府的仰鹤桥边聚集了不少的看客,周围的人还渐渐围了过去,似乎在好奇这边发生了什么趣事。 隐约间,还能听到水面传出的阵阵扑腾水花声和尖锐的叫喊声。 众人围在一起,“这不是李家的小姐吗?怎么掉到池子里面了?也没个人去救救她。” 有人掩鼻,“看样子不是失足,怕是得罪了什么人被推了下去。” “今日是杨大学士的寿辰,谁怎么大胆子敢在杨府行凶?” “杨逑仪来了,快别说了。” 半炷香之前,元知酌本是胡乱瞎逛了会儿,在仰鹤桥上便碰上了元邑楼,两人还未交谈几句,从一侧上前来一个女子,她站定在矮桥边,离水面很近,眼里似乎有些敌意,但看向元邑楼时,目光又是含情脉脉。 那女子撒娇嗔视,邀元邑楼一同游园,元知酌在两人间看了眼,原本以为是郎情妾意,便好心不打算打扰,扬扬手打算让自家兄长去罢。 结果元知酌的手刚抬起来,那女子就面目狰狞地尖叫了声,紧接着就是重重的落水声,溅起仰鹤池的水,打湿矮桥,元知酌迅速地往后躲,可惜烟红的裙摆还是染上污渍。 她被吓了一跳,顿在半空中的手应激般颤了下,她蹙起眉头探究地目光望向池里扑腾的女子,又扯了扯被池水打湿的裙摆,心情不太美妙。 巨大的落水声足以吸引周围品酒作乐的客人,人的本性就是爱凑热闹,大家闻声而来,探着脑袋往仰鹤桥这边凑,没几下,池边便围满了人。 池底似乎不深,只是那女子挣扎的厉害,散乱的鬓发黏在脸上,沉沉浮浮间,池里的污泥被搅动,澄明的水面荡漾又浑浊,她闭着眼狼狈呼救道:“救命——呜——救命啊,救救我——” 声音断断续续,含着水声,听起来好不可怜。 元知酌缩了缩指尖,将手收回来,反应过来她想要什么,上挑的眼眸里闪过兴味,里面还有藏不住的厌烦。 心眼蠢,演技假,这怕是——把她当她兄长的假想敌了。 水里的动静很大,闹腾的水扑打上来,不得已,元知酌再往后撤了一步,纤眉轻蹙,似乎是嫌弃对方扑腾时炸溅上来的污水。 淡淡地看着那女子挣扎了许久后,她环着双臂,侧了侧脑袋,居高临下地蔑视着那女子,勾唇道:“今日是喜宴,可别闹出人命了,把人捞上来。” 元邑楼作势就要往下跳,却被挡住,“兄长何必染自己一身骚。” 随后,元知酌使了个眼色给“隔岸观火”的洛白,平淡无波的眼神懒洋洋的,散漫又矜骄,也格外凌厉剐人,“你去。” 洛白显然只想看笑话,不愿意沾这趟浑水,但碍于元知酌的命令,他只得下去救人。 第97章 阿芙蓉 等人被打捞上来后,人群围了上去,也不知道是看戏还是关心,有人好心询问道:“李姑娘怎么跌到了池水里?” 出于教养有公子给那位姓李的姑娘递上了外袍,堪能遮住污秽掉了衣裙,李姑娘抽噎咳了几声,轻道了一声谢。 元知酌纤背直挺,绣花鞋不曾动一下,腰间的佩香轻微地晃动着,她就像是个旁观者,冷眼睨着地上娇娇柔柔的女子。 “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就掉到水里去了?”认出李姑娘的丫鬟慌忙凑上前,她一边帮自家小姐挡着脸,一边替她遮住湿了的衣裳。 李姑娘接过丫鬟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污水,低着头默不作声,似乎是发怵。 几位好事的公子哥摇扇弯腰,乐心肠给李姑娘撑腰道:“李姑娘别怕,受了委屈尽管讲出来,今日是杨学士的寿宴,况且陛下也在,自是没有人敢放肆的,我等也都会为你主持公道。” 听了这话,像是一颗定心丸,那李姑娘怯生生地抬起头,脸颊上滑落颗水珠,不知是泪花还是额上的池水。 她咬着下唇,胆怯的目光落在了对面,人群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让出条道来,只见元知酌清清冷冷地站着,不声不语。 李姑娘和元知酌对上眼,元知酌薄情的脸上莞尔,笑意未进眼底,柔媚娇俏的五官深邃,她的意态疏离,似是染了薄霜的日光。 只此一眼,李姑娘浑身打了个寒颤,急忙忙垂下头去,这番模样倒真是像极了受害者。 闺阁中的女子或许不认识中宫皇后,但是人群里总有见过她风姿的人,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出头。 周围的注视打量太过刺眼,元邑楼皱眉,伸手将自家小妹拉到身后,附耳安抚道:“别怕,兄长来处理。” 元邑楼虽是武将,但也是书香世家出身,单是看相貌就知道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尔雅,许是一句厉话也难讲出来。 元知酌手腕微动,将他遮蔽的手拦下。 元知酌没有躲在男子的身后,而是款款上前几步,髻上的步摇熠熠生辉,仿若翱翔于天的鸾凤,她朝着地上的人儿伸出手,敛眸道:“能站起来吗?” 李姑娘不敢再看,埋着的头只见一双莹白娇嫩的纤手,她犹豫了阵,装模作样道:“姑娘,若是我打扰了你和邑楼哥哥,你直说便是,我也不会纠缠不清,你——”她哽咽了下,“你何必要将我推下桥去——” 委屈极了嗓音,像是害怕才不得已说出这些话来,真像是她受了欺负。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渐渐泛起议论声,好似叮食腐肉的蝇虫,吵闹且恶臭。 元知酌轻嗤了声,轻慢又随意,止住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她将手收回来,冷淡道:“起来。” 话音落,守在一侧的暗卫便将李姑娘拉了起来,丝毫不怜香惜玉,她站的摇摇欲坠,身上的淤泥顺着裙裳滑落,堆积在脚上,发出一股千年不见阳光的腐泥味,又腥又冲。 元知酌没多说,一把将她推到了水里。 这动作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仰鹤池里的水花声再次响起,“救命——啊——救我啊——” 元知酌黛眉皱起,洛白递上干净的丝帕,她接过,用力地擦拭着指尖染上的水意,哂弄道:“这次是我推的。” 她的笑意昳丽明媚,真真是朵带毒的阿芙蓉,让人瞧着,又爱又惧。 可惜了,元知酌不会自证,也没兴趣陪她弯弯绕绕,既然想要下水,那就如这位李姑娘所愿,省的白费口舌。 众人的脸色白了白,神色各异,但都屏气凝神,并不敢为李姑娘说话。 周遭的气氛冷凝停滞,每个人都提着胆子。 壁影沉沉,斑驳新绿,芭蕉纹漏窗里映着勤娘子,玉兰枝头春意闹,琼楼玉宇里混进了一片乌云,遮了大片的日光,天色忽的暗了下来。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殿下,此事交给臣女处理吧。” 元知酌收敛了点身上的戾气,侧眸瞥了行近的杨逑仪,她今日的心情本就算不上多愉快,这般一闹,更是给不了什么好态度。 她轻点了下头,将手里的脏了的丝帕扔在仰鹤桥的那堆污泥上,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离开了。 杨逑仪端庄有礼,目送元知酌的身影,直到人群遮挡住,她方才收回,复又扫了圈周围的公子王孙,朝着小厮淡声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李姑娘捞上来,感染风寒落下病根可就麻烦了。” 等到李姑娘再次被捞上来,杨逑仪拿出丝帕给她将眼眶上的池水拭去,轻声道:“李姑娘以后走路小心点,别再踩空掉下去了,还好这池水不深,淹不死人。” 短短几句话,就将元知酌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 旁边也有人小声嘀咕,“这池水不足四尺,成人可站立其中,她怎么能够扑腾起来喊救命?” 杨宗眯着眼,站在楼阁之上,默默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觉得可笑,嘲弄道:“这丫头本事不小,在哪都能惹一身荤腥,日后这世道怕是容不下她咯?” 就是被栽赃陷害,为了身份体面教训一下也无可厚非,可好歹也应识大体,她既不考虑这是他杨宗的寿宴,也不在乎外人如何评说皇家颜面。 不分场合,不给面子。 迟奚祉整个人笼在软帘之下,暗下的天色显得他深邃的五官凌厉而阴郁,闻言,他唇角漫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这世道日后若是容不下她,那朕便造一个新世道给她,何况她本就没错。” 杨宗呼吸沉缓,他身姿未动,眼底闪过一丝清明,只露了一条窄缝,他想起那日在太庙里与元知酌的对话,盯着下面挥散看客的杨逑仪,说道: “这丫头娇纵任性,做事狠辣歹毒,一点弯儿也不绕、一点亏也不吃,你也不怕今后她背后捅你刀子。” 第98章 计之深 “无妨。” 迟奚祉斜目看了眼元知酌离开的方向,他垂头渳了口清茶,光影起转承合间,直挺的鼻梁骨拓下侧影,鸦睫遮掩眸色,嗓音懒懒散散, “朕当然知晓她的娇纵任性,也知晓她的狠辣歹毒,她是乖巧还是乖戾,是撒娇还是撒野,朕都一并受着、宠着、爱着。” “总归,朕现在也总能保她不受一丝委屈。” “霁岱,你是在养鸟雀还是在养废人?”杨宗拨弄了下花几上兰花,叫着迟奚祉,一针见血地问道。 迟奚祉脸上的笑意深了些,只是有些不达眼底,他绯唇上沾了茶水,装聋作哑,“杨学士在说什么?朕听不懂,她明明是朕金枝玉叶的皇后,你嘴里的那些腌臜都和她比不了。” 杨宗想起迟奚祉做皇帝的缘由,只是轻评了一句,“你也不嫌她刺手。” 仰鹤桥上的人已经散尽,杨逑仪似乎和那位李姑娘低语了什么,接着便有丫鬟挟着她往厢房去。 杨宗的喜怒不展于颜表,古铜色的脸上细纹轻扯,他抚了抚短硬的一撮山羊胡,转过身,略带威严的视线压在迟奚祉身上。 他是帝师,也经历过飘动不定的王朝更迭,私底下面对这位年轻的帝王,两人之间也有种微妙的制衡在里面。 片刻,杨宗盯着迟奚祉手间的紫玉扳指,略微干涩的唇评价道:“此女面若观音,心如蛇蝎。” 此话一出,刮起的风将楼阁四周的软帘吹得飘忽摇曳,底下缀着的流苏晃摆,隔绝了两人之间的试探。 而一瞬,迟奚祉束起的墨发落了两绺碎发,卷过他的下颌,最后溜进领口,稍稍的凌乱衬得他妖冶迷离,只不过他身上气压极低,威慑感极强,即使端坐在太师椅上,也似乎压制了杨宗一头。 君与臣,主与辅,一龙一鹤,千差之别。 迟奚祉低低地重复了下杨宗的话,“面如观音,心如蛇蝎,”风止而势不停,他轻笑了下,辨不清什么情绪,“也好,这世道总没人能在她手里占到便宜。” 杨宗浑浊的眼底闪过暗芒,眉间忧郁不散,他只是语重心长道:“陛下,臣只是不希望您再重蹈覆辙。” “朕不是先帝,不会做蠢事。”迟奚祉将手里的瓷杯斟满茶水,透玉飘青,却未溢出杯口,乌云散得快,悬日中天,他仰首时微光如炬,眼角的万般风情悉堆,但又因为上位者的倨傲而不敢让人多看。 楼梯处传来脚踏声,衣裙窸窣,隐隐还有两三道笑声,迟奚祉拢袖将莲瓣翠玉杯手腕茶水倾覆在一旁的花盆里,低沉回道:“她亦不会。” 晏淮瀚引着元知酌上到楼阁里,穿过鹤立三清山的屏风,她抬眸就瞧见了倚靠在太师椅上的迟奚祉,他的眉眼覆着层层薄薄的寒霜,来不及收起,落在元知酌身上时,莫名让她打了个寒颤。 晏淮瀚朝着上位以及杨宗微微施礼,对站着不动的元知酌请道:“殿下,陛下等你过去呢。” 元知酌僵了下的指尖攥住袖口,触到腕上的那块羊脂,又往后看,一面跨过云步脚跺,一面对视上露台往里走的杨宗。 岁月累积的沉淀,对面的人褐色的眼球微微眯起,恭敬朝她行礼。 元知酌面对杨宗,很难讲明是善是恶,是敌是友。 元知酌面上没有波澜,微微颔首,落坐在迟奚祉身侧的位置,他替她斟了杯清茶,送到她的手侧,垂落的凤眸盯着她的泛着薄红的指关节上,笑容淡薄,不吝夸奖,“你做得很好。” 元知酌小呷了口茶水,轻微涩意,入喉立马化为甘甜,茶面的涟漪荡破了她清冷朦胧的面容。 这里是杨府的制高点,从楼阁东南面便可俯视整个杨家大院,远眺隐隐可见围墙外的房屋水榭。 她的举动定是被他们尽收眼底。 元知酌瘪了瘪嘴巴,伸手扯了扯身侧人的衣袖,自带风韵的杏花眸好似涟漪出春光,她开腔委屈道:“本身就不是我的错,是那姑娘误会了,将我错看做我兄长的情妹妹,自编自导演了一出祸水东引,陛下不见笑就好。” 迟奚祉瞧着她低落下去的情绪,没忍住抬手安慰她,拇指揉过她的耳垂,又轻又柔,“朕没有怪你,无论何时,你都不必委屈了自己。” 元知酌眼尾自然泛起红晕,眨烁间似嗔似娇,秾丽生罪,艳而不俗,这样的可人儿,论是哪个帝王也都该做个昏君了,也根本不用论对错是非。 晏淮瀚审时度势,黑靴稍稍上前一步,恭声道:“此事臣会严查,定会还殿下一个公道。” 闻言,元知酌扬眉,觉得太过小题大做了,唇瓣动了动想要说不必。 迟奚祉的手下滑,亲昵地替她理好掖住的衣领,他低声道:“你且端坐,切莫错沾污泥。” 意思很明显,让她别管,这些交给底下人做就是了。 她的名声自然是坏不得的,也无需自己动手。 元知酌感受到对方捏了捏她的后颈,微凉的玉石触上来,还有他指腹间的温热,又矛盾又奇异的感觉。 知晓迟奚祉的用意,元知酌顺势歉声道:“是我不懂北燕的规矩了。” 后颈的力道又加深了些,迟奚祉余光扫过,还能隐约看到细嫩皮肤上掐出的红痕,他立领下的喉结轻滚,压下不安分的暗瘾与欲念,漆黑的眸底如是墨山藏雪,“正好给你寻来了个老师。” 元知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右眼跳动了几下,她再次和杨宗对上视线。 又是给升官加爵,又是大办寿宴,偏偏还半是强硬半是诱哄地将元知酌弄来,她原以为真是迟奚祉闲来无事、尊师重道,现在看来也并非这样。 这怕是是场拜师宴。 ——碎碎念 杨宗:你这个臭小子,白教你了,为师给你掏心窝子,你跟为师耍心眼子,我的寿宴给你夫人抬身价是吧? 元知酌:补药啊,这个老头不喜欢我。 —— 第99章 琉璃脆 杨宗精明的眼闪了闪,脸色黑了些许,接着便对上了太师椅旁笑得轻巧的元知酌,他更没意料到的是她能说出这番话来: “陛下是要我拜晏学士为师吗?这确实不错,不仅学识渊博,为人也有趣,平日进宫授课也能给我解解闷。” 几句话先发制人,将在场几人的心思各异打断。 元知酌不能判断杨宗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但唯有一点,杨宗是忠诚于迟奚祉的,他也只忠诚于皇权。 所以,她做的每一件事情,不论状况,不管好坏,这位大学士唯一的评判标准——是否利于皇朝。 若是拜杨宗为师,怕也太过压抑了,在迟奚祉面前,她本就如履薄冰,加上一只老狐狸,四书五经就能将她框起来,她便如风中烛、雨里灯,届时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晏淮瀚感觉到了那道极具压迫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短短一瞬,他立即便做出了反应,面色轻变,躬身附和道:“蒙皇后殿下抬爱,微臣受宠若惊,此生若有幸,臣定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也望殿下多多担待臣的愚钝才好。” 迟奚祉懒懒掀起眼皮,目光含笑,却有几分审视,瞧着元知酌头上又缠绕打结了的步摇,哄笑道:“好好的步摇都能戴成这样,怕是得先给你找几位嬷嬷教教仪态举止。” 他旁若无人地帮她解着那对坠子,嘴上虽是嫌弃,可动作轻柔万分。 元知酌几乎被他遮在怀里,闻着一贯的迦南香,她悄悄抬眼看着他的笑,虽然温隽,但也没由来的沉郁疏淡,叫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伴君如虎,与虎谋皮自己也是要掉一层皮的。 或是——她不该打断他原本的计划,怕是惹得他不高兴了。 话里嘴里打了几个弯,她未讲,迟奚祉撤开了身子,端起红桌上的茶杯,沉哑地笑了一笑,愈发让旁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下令道:“既然皇后都发话了,晏淮瀚,你可不要辜负了皇后的期许。” 他的声调平淡无波,却处处透着权力上峰的睥睨和矜贵,骇人也让人臣服。 晏淮瀚面上诚惶诚恐,弓着的腰弯的更低了些,出声谦卑,“臣谢陛下与殿下的抬爱。” 元知酌笑意淡然,更多的是无感,反正她也不会学。 捏了块细巧的茶食,起了些兴头,忽而想起了一个时辰前在东苑的场景。 —— 东苑内。 杨宗背对着大门,元知酌被请了过来,一扇轻薄的苏绣屏风遮在两人之间,她通过背影隐约认出了杨宗。 屋内的小厮见到她便福身出去,将门掩上。 四足八方香几上摆着御赐的丹书铁券,卷以铁支,朱砂书字,春酲的日光呈在上面,锃亮如蓝火,刺穿浮尘,似乎能够见到三十年前在官场上意气风发的青年人。 外臣不私见妃嫔,平日里最为严苛守律的杨学士竟然会私邀她,这倒是元知酌没有想到的。 “杨学士不请我坐,我便不随主便了。”元知酌自顾自地走到了一幅松鹤延年的挂画下,她走过来腿累了,只想找个地方先坐坐。 杨宗厚重的红袍微动,他问话间,漏窗里的缕缕微光照亮了他的半边脸,沧桑中的沟壑,为他添了几分厉色,“殿下意外臣今日找您吗?” 位及权臣,不威自怒。 元知酌闲随地倚坐在官帽椅上,手肘斜撑着,拇指上戴着枚宽松的红玉扳指,她面色微倦,想起了上一次杨宗单独找她还是在太庙时。 视线落在那道屏风后面,元知酌点头,“嗯,是有几分。” 东苑似乎鲜有人来,门窗此刻也是紧闭的,南侧的池水倒映波纹在窗户上,流动的水面折射进来,光影变化间杨宗微不可察地一笑,“殿下今日能来臣的寿宴,臣也很意外。” 漂亮话谁都会说,元知酌给自己倒了茶,品了品,“杨学士是三朝老臣,您的寿宴,我怎能不来?” 杨宗眼尾的皱纹抽动了一下,他丑话说在前头,“臣今日的话或许不太中听,若有冒犯,殿下多担待。” 元知酌挽着袖,旋了旋杯口,轻轻呷了一口冷茶。 “彩云易散琉璃脆,机关算尽反倒误卿卿性命,臣规劝过殿下的,做人不要太贪心了,诛求无厌,到最后只会深陷泥潭,千金之躯也护不住你。” 透过折叠展开的屏风缝隙,她淡淡地瞧着那个些许佝偻的背影,转着指尾虚虚套着的扳指,闻言只是轻轻一笑,“杨学士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这话是真,元知酌失忆的事情连杨宗都是被蒙在鼓里的,而元知酌的过去她自己不知,杨宗却是一清二楚。 她是苻沛余孽,也是陛下的欲孽,坐拥江山之人,本就该享无边孤寂,杨宗恨就恨在怎么就多了一个元知酌呢?怎么就非元知酌不可了呢? 如今的新帝不输武帝之武略,也有太宗之文韬,若能清除党争,拉拢各方大臣,何愁不能创一盛世? 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儿女情长。 杨宗不是没有旁敲侧击过上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谏过:太过娇纵这位假身份的皇后,溺宠不成器,也怕她不如表面那般干净无辜。 迟奚祉却短促地笑了声,轻慢又懒倦,琢磨着那个字眼,“娇纵?朕都想把这天下送给她,可惜她连内宫的账本都不看不下去,朕也不舍强迫她。” 杨宗耷耸的眼皮藏了七八分的心思,他稍哑的嗓音穿透空气,好似一把许久未出鞘的宝刀,“皇后殿下不是臣等枯株朽木,臣不愿百年之后,后代评论您——祸国妖妃。” 琼浆玉液,金银翡翠,金铺地,玉作宫,这天下,她元知酌要什么便有什么。 前几天,杨宗听闻鸾禧宫的这位忽说想要吃石榴,便千里从安国送来,军马、使者日夜颠倒,单人单骑马不停蹄,走的是加急的军事驿道,昼夜冰晨风雨无阻,送的不是加急的军报,而只是作为博美人一笑的石榴。 听来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100章 贪欲深 杨宗的处事圆滑元知酌是早就领教过的,不论什么话题,他字字句句都是推敲斟酌好的,滴水不漏,严密得很,打太极似的,阴阳协调到极致。 看似是在规劝她,实际还不是在警告她。 她其实很想问,杨宗不满意她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早就有了皇后的人选: 他的女儿杨逑仪京城第一才女,标准的大家闺秀,做事游刃有余,待人接物亲和有力。 元知酌略微敲了敲扶手,盯着那个如松般的身影,半晌她掀起唇瓣,轻缓的嗓音如是棉花,“枯株朽木?杨学士说话果真一针见血。” 纤指捏揉着眉心,故作头疼,“不过我是确实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另外我也不是什么您口中的什么祸国妖妃。” 她敛下眼底的怠倦,讥诮补道:“但是若是杨学士执意如此,我素爱成人之美,也能如您所愿,毕竟您在乎国运、在乎朝堂,可在我眼里这些与我无关,千百年后青史尽数成灰,后人的评价构不成完整的我。” 杨宗若是固持己见,她就做这祸国殃民的妖妃好了。 元知酌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耐心殆尽,她就摆脸不干,别说一个杨宗了,就是迟奚祉在她都懒得装。 为人处世,全凭心意,她就是恃宠而骄又如何? 最终两人还是不欢而散。 —— 銮舆之内,方才鹤宴之上,元知酌饮了不少的鹤年贡酒,大抵是内火燥热上来,烧到喉间,她便解了外衫,纤细的脖颈懒懒倚在窗棂上,脑袋里又将今天碰见的事情过了一遍。 暗道倒霉。 天色渐渐落下,傍晚的光线不再明朗,壁顶悬挂的萤灯轻晃,烛影幽幽。 迟奚祉见她困得很,便轻轻将人拢进了怀里,瞧着她瓷白若釉的皮肤,上面浮着层淡淡的绯色,轻轻摩挲了下,不太走心。 他也在想今天发生的事情,“这么不喜欢杨宗?” 元知酌出来玩了一天,碰到的尽是晦气的人,还要和他们装模作样的微笑。 鹤宴上应酬一阵下来,心里不舒服,便酽酽喝了几盏酒,此刻醉意未上头先红了脸,身子也跟着软下来,元知酌乜斜倦眼道:“陛下说错了,是杨宗不喜妾。” 妾,只有元知酌闹脾气的时候才会说这个词,用着阴阳怪气他。 迟奚祉见她说话还有条理,但仔细一听又觉得好笑,轻挑了下眉,面上的阴郁戾气散了些,头略低一低,与她鬓发相缠,“妾?杨府一遭还真学了些规矩?” 上次听她用这个词,还是那日在鸾禧宫侧殿里,她似嗔似撩,春光藏瘾,衣衫滑落间玉莲半开,哄得他晕头转向。 而平日里,这般低眉顺眼的字眼全让她用来嗔怪人了,小嘴淬了毒,就跟隔着棉花扎针一样,尖尖细细的,刺得人哑口无言。 元知酌想起来今天在杨宗那受的气,独自面对暴雨狂澜而平静,却因他的一语而变得柔软,她本以为自己其实不在意那些呢,而他一问鼻尖就漫上酸意。 她哽了下,心头微恙,主动贴上他的肩,仰着脑袋蹭了蹭,娇声反问他:“陛下真的希望妾去学好规矩吗?” 迟奚祉将她云髻后的孔雀钗抽出,散下一缕长发,他垂眸,拨弄着孔雀钗上的珠翠,宫车辘辘声碾在大道上,稀碎的车轮声被他的低沉的嗓音遮过,“不必,外人面前做做样子即可。” “那妾——”她话还刚起头,迟奚祉忽而用孔雀钗挑起她的下巴,汹涌的吻压制住了她的呼吸,也逼得她喉间的字句咽了回去。 元知酌鸦睫颤了颤,连闭眼都忘了,流转的眼波迷茫了一瞬,后知后觉才攥紧了对方的衣襟。 酒香弥散在唇齿间,迟奚祉完全不在意她的局促与无措,或是觉得这般还不够,指尖的力一松,华贵的发钗掉落在衣摆下。 腾出的手腕施力,掐着她的下颌往上,使她被迫主动加深这个吻,口舌缠绵间,他的利齿研磨她湿红的唇瓣,毫无间隙地占满了她。 强势到让元知酌根本来不及拒绝,就由着他将她拖进欲色里。 情欲沉浮间,酩酊的酒意让人回忆起以前的很多画面,迟奚祉忽而想起了杨宗的那句【你也不嫌她刺手】。 可迟奚祉却觉得只要人在身边,总有无数种方法剥掉她身上的利刺,让她从始至终地对他毫无防备。 就算剥不掉她的刺,他也要让她心疼他的伤口。 迟奚祉喘着粗气拉开元知酌,他低垂的视线沉冷幽暗,暗瘾和贪欲发作,他的指腹轻压在她微张的唇瓣上,侧着替她轻轻擦去溢出的银丝,又埋头浅浅在上面印了印,与她耳鬓厮磨,“真乖。” 捏捏后颈,她就会乖乖地待在他的身边。 迟奚祉想,不管元知酌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没死,她都只会爱上他。 他能让她心动一次,就有把握让她再心动无数次。 元知酌紧张时,羽睫如小扇,颤扫过他贴近的脸,混着她佩香里散发出来的绵醇恬淡的香气,缠绵晕在交叠的衣衫中,像是再畅饮了一回美酒。 迟奚祉半睁的凤眸深邃,在多余又若有若无的撩拨中,鸦睫微卷的弧度擦过他的窄狭的眼尾,洇开一抹殷红,多了几分人情味。 欢愉痴缠间,元知酌微湿的眼眶眨了下,接着就被他温热的掌心盖住了外界的光线,视觉的消失,其余感受被无限放大,一道轻润的哑笑荡进耳畔,“今天怎么傻愣愣的?” “陛下是不是希望我去讨好杨宗?”她又将早上的同一个问题再问了一遍,她的容色清艳妩媚,酒色随着温度而升腾,瘦削的琵琶骨好似卧下的芙蓉,粉嫩怯羞。 迟奚祉的话音淡薄,“朕不需要你讨好别人,朕只是希望有一天即使朕不在你的身边,也能有人护着你、看着你,不借朕的势,你也能自成天地,世人也能忌惮你三分。” 爱是托举,是让你借我的势往上爬。 第101章 助兴词 元知酌听到了衣料摩挲的声音,不是她的,好像迟奚祉似乎在拿什么东西,细微的瓷瓶脆响伴随着吞咽的水声。 元知酌眨眼时卷翘的睫毛扫在他的掌心,细微的光从指缝透进来,她没有问他为什么要遮住她的眼睛,只是顺着他的话又试探,“陛下有一天会和我反目成仇吗?” 迟奚祉短促一笑,答得迅速,又有几分情到深处的自然,“不会,就算反目成仇那也是假的,朕与你惺惺相惜,永远。” 永远是一个助兴词。 当下就知最好,元知酌喜欢问迟奚祉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一些不能用实物担保的问题,她不在乎这些承诺到底几分真,她喜欢迟奚祉郑重、不可欺的口吻。 世俗的金口玉言。 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但她希望这一刻能够是永远。 銮舆之外,车铃声悠扬,他缱绻哄人的话音一落,周遭显得静谧无比,两人都不再说话,元知酌心底莫名来的不安,黑暗中她扯住了他的袖口,问他,“陛下在干什么?” 她的尾音还颤在舌尖,迟奚祉的吻便倾盖下来,他似乎瞒着她喝了口茶,薄唇上淡淡的茶香跟着蔓延在她的嘴角,冲散了些醇酒的绵密。 “不叫你讨好别人,先讨好讨好你夫君我试试。”迟奚祉松开温热的手,元知酌直晃晃撞进他的眼底,还未反应,就被他咬了一口。 “陛下,你怎么总是出尔反尔?”元知酌轻笑着缩肩,他咬的不重,像是羽毛尾部刺了一下后又轻轻拂过。 “除了这档子事,我还反悔过什么?”迟奚祉被她脸上的笑意感染,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满心满眼都是她。 元知酌笑吟吟露着贝齿,颇有几分娇蛮,“我不管,不如陛下您讨好讨好我?” 迟奚祉轻轻捏了捏她漂亮的琵琶骨,将人勾过进怀里,拢着她的膝盖骨抬高,俯身吻在旁侧,低沉的嗓音泛哑,“那专心现在的事儿。”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月牙白的绉纱在夜色里摇曳生姿,元知酌微张着唇呼气,滚烫的气息化作白雾,一圈一圈往上飘,她抓住他的墨发,打趣他,“你说皇帝伺候的是什么人?” 汗水滴落在她的腿面上,迟奚祉的手掌并不干燥,他只得用手腕的内侧替她擦去香汗,笑得玩味,“当然是太上皇了。” “你可真卖劲。”元知酌笑眯眯地直起身,拢着心衣,另一只手的手背拍在他的左脸上,迷离道:“我说的不止是你的话。” 还有你的行动。 “那也该酌儿卖卖劲了。”迟奚祉攫住脸上的手,极具攻击性的目光仰视在元知酌的身上,他将她一锁,一翻,便反压在了榻上,长指一撩,一解,他俯身就能摘到她漂亮对称的蝴蝶骨。 元知酌滑润的膝盖上磕出了几块青紫色的淤青,期间她说了句腿疼,迟奚祉批了句娇气也没难为她,让她垫在自己身上,埋头啄住她身前的战栗。 瑰丽的红痕沁着细小的血丝,眉峦间雾气幽深杳缈,潮湿黏腻的目色,元知酌望向他时,却被头顶起伏的银烛打散,轻吟出的调子脱离了深宫红墙的沉闷,加剧了某种不可控的欲意。 时间长了,元知酌难受,月色淋漓,她情不自禁地搭上他的肩头,沉沦在声色欢宴中,又不可避免地强撑起一丝清醒,失了礼数地喊他,“迟奚祉,你烦不烦人啊?” 他却揽过她纤薄的脊背,眸里暗色降沉,吻落在她的耳骨上,深柔且绵长,“急什么?我伺候的不好吗?” 好,就是太好了。 元知酌每处皮肤都烫到极致,层层叠叠的快意夹杂着不相符的痛楚,明朗与阴影中,分界线难以勾勒。 她手无寸铁,她也迷失理智,身躯破碎,灵魂动荡,眉眼愈加饧涩,她只听到了他哑然失笑的嗓音: “在我这,你是君。” “莫要谦逊,越放肆越好,天地万物,你便是规矩。” —— 宫后苑的一处抱厦里,松柏青绿,辰时的日光惺忪,簇拥的树叶摆渡出片片水波,推搡在透薄的琉璃窗上,半开的錡窗形似梅花,风影晃动间,沧浪与朱草化作美人,轻倚案头。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元知酌撑着下颌,半阖杏花眸靠在美人椅的软枕上,乌发用了一根丝绸绑着,然后再用一支细细的银簪盘绕在脑后,几丝碎发下,恬淡清冷的面容如是一朵静静盛开的芙蓉,清艳妩媚。 “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耳边青年的嗓音轻诵着《中庸》里,抑扬顿挫的像是哄睡的曲子,元知酌垂着头,耷耸着眼皮,似乎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袅袅紫烟飘升,晏淮瀚站在长案前,步伐随着朗朗上口的内容而缓慢走动着,他从抱厦内眺望下面肆意的桃红柳绿,片刻回头时,就见自己唯一的学生在打瞌睡。 不由得,他的脸色黑了黑,走近了长案,拿起案桌上小叶紫檀的镇尺,重重地敲了两下,扰的空气的尘埃紊乱,无序浮动。 晏淮瀚的语气里带了点为人师表的肃意,但也没有失掉礼分,提醒道:“殿下醒醒。” 不小的动静惊吓走了窗檐上休憩的鸟雀,元知酌朦胧转醒,揉了揉眼,抻着懒腰,倦眼绵缠道:“是散学了么?” 晏淮瀚恐是真的被气到了,他团紧了手里的《中庸》,磁青的单宣纸封面皱起几分,余光瞧了眼漏刻,又惧着身份地位,咬着后槽牙,只敬声道:“殿下,这才一刻钟的时间,陛下吩咐过,您每日攻书不得少于两个时辰。” 元知酌意态散漫,她这种耐性看着不太好的人,能端正地来这“学堂”,都已经算是没有驳人面子,这三纲五常、四书五经她是一丁点儿也学不进去。 第102章 浓情蜜 再说了,那日元知酌本就挫了气,杨宗只忠诚于北燕,也只听迟奚祉的话,而元知酌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了对方浓浓的敌意。 杨宗是重臣,也是忠臣,她动不得,但自然不想跟对方有多的瓜葛。 她可不想恶心自己。 当时点晏淮瀚做师傅只是气急攻心,她又没想真的在他这学到些什么。 元知酌在杨府不仅和杨宗划清了泾渭,而且驳了迟奚祉的面子,他虽面上不显,可那日在銮舆上、温池里、软榻中,他的手段刁钻,情事方面总要做到尽兴才罢休,强制她承受着。 起先,元知酌被他眼神勾去了七魂六魄,又被他腰肢牵引而上,确实很爽。 可是后来,她爽够了,也倦了,想跑被他握着脚踝拖回来。 她真就是哭得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粉白的小脸梨花带雨,可怜兮兮。 迟奚祉漆黑的眸子暗色如夜,却只是对她沉沉一笑,既不怜香,也不惜玉,将她锁在怀里,摁着重重一撞,腿侧的齿痕带着绯红,问她:“眼泪怎么这么多?流不尽一样。” 越想这腰就越疼。 元知酌直了直上身,伸手边揉了揉酸涩的后腰,眸底的渊潭深陷,心情莫名不好,她勾唇眼却未笑,“做做样子而已,晏学士不必较真,是我真学不进这些圣人学说。” 她边说边扶着头,深深叹了口气,“我一听什么君子、修道就头昏眼迷的,恨不得没长耳朵才好。” 晏淮瀚手指不受控制地跳了下,似乎是被气着了。 他好歹教书这么多年,这样的学生不是没有,只是第一堂课就会被他轰出学堂,可是面前的这个学生是个难缠的主子。 再大的气他也只能憋着。 接着,晏淮瀚缓缓松开了手里的书卷,无可奈何地搁置回了书案上,像是从老师的身份里脱离了出来,面色缓和了不少,他一面坐下,一面淡笑道:“殿下不必自谦。” 说着,他伸手从小柜里拿出了一沓宣纸,垂眉翻动了几下,不吝夸奖, “殿下这手好字,割金断玉,结体轻疏又工整,遒劲有力而轻重恰好,况且这两日的课业,臣瞧着也不错,昨日臣召集了几位文渊阁的学士匿名评赏一番,他们对殿下皆是赞赏有嘉。” 他看着元知酌恍惚的神情,“求取功名,治国理政,殿下是有这本事的。” 说着,晏淮瀚倏地陡然拿起镇尺拍了桌面一下,话锋一转:“而往日臣的学生犯错,一次便是三板,殿下玉体金贵,自然冒犯不得,但也请殿下配合臣的教学。” “殿下是不会,还是不愿?”晏淮瀚掌心的厚茧磨了磨镇尺,话语间有了一丝玩味。 这动静倒是吸引了元知酌的注意,她掀起眼皮,侧眸瞟过虚掩着的槅门,一个人影闪过,似乎是离开了,四周的气流缓慢流动起来,气氛一下松懈下来。 抬手拢袖,元知酌坐起身端过小圆桌上的琉璃花神杯,低头渳了口微凉的毛峰茶,高雅的花香弥散,喉韵甘甜。 见迟奚祉派来监视的人走了,元知酌不禁转笑道:“辛苦晏学士每日陪我演戏了。” 晏淮瀚将手里的宣纸搁置在案桌上,镇尺压在上面,答非所问,“臣没有说假话,臣教导过几位年轻的世子,他们的才学不及殿下三分。” 元知酌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将长案上的墨宝一推,哗啷啷几声,长案中间腾出一片地方,她不急不缓地将糕食摆上,手肘撑在软枕上,支着小巧的下巴,漂亮的眸子闪着芒光,“你继续讲昨日没讲完的《伊若怪闻》。” 晏淮瀚还未做官时,便是在燕京最大的茶馆里说书,市井闻名,如今也算是捡起老本行了。 他微微颔首,站起身来,行至槅门处,将门关上,往回走时,嘴里道: “话说是伊若山地处苻沛境内,此山势如龙爪,山腰往上没有一株花草树木,常年笼着一层厚雾,山里有一异兽,形似赤豹,五尾一角,音如击石,当地记载其名曰狰——” 一盏茶的时间,晏淮瀚停下,元知酌将桌上的茶杯朝他推了推,她透过晏淮瀚,望向他身后,一扇花窗框出外面摇曳的春暮夏初,山水迢迢,天地无边,人却只得窥见一角。 元知酌无意识地转了转手里焕彩夺目的花神杯,好奇问道:“苻沛可真如你所言,奇花异草,猛兽怪禽?” 此言一出,晏淮瀚原本去拿茶杯的手顿了顿,但也就一瞬,他若无其事地端起瞟着茶烟的瓷杯,端正的脸上闪过狡色,“半作痴呆半作聋,话本里的东西只可信一分,殿下且就当一乐子解解闷。” 元知酌低眉莞尔,感慨,“可我对这苻沛之地还真来了兴趣。” 要是能亲自去看看就更好了,只可惜,苻沛路遥,山高水远,以迟奚祉的性格,他定也不会放心让她去的。 听到她说这话,晏淮瀚想起了往事,他也是知情者之一。 低埋的面色难说,只是将杯中的茶水饮尽,他讨要道:“这毛峰茶鲜爽明亮,殿下可否再赏臣一杯?” 元知酌没拒绝,直接将雕花青绿的茶壶推给他。 晏淮瀚低眉顺眼,茶水倒入清透的瓷杯里,淅淅沥沥的水声流淌,他压低声音,“苻沛一事,殿下定要收在心里,莫要和外人讲。” 见他这般神神秘秘,元知酌微挑了下眉,将腿屈在贵妃椅上,手肘搭上去,漫不经心追问:“讲了又如何?” 晏淮瀚朝长案这边凑近了些,阳光从东南面照进来,他的半张脸笼在阴影里,沉暗下几分,他一字一顿回道:“宫中忌讳,正龙逆鳞。” 这是,暗指迟奚祉啊。 元知酌对上他莫测高深的眸色,没由来的,她的心尖猛地颤了下,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她身子往前探了探,晏淮瀚未避,两人之间隔着长长的桌案,超出师生的距离,但又没有太近。 第103章 拨千斤 静谧的时间从元知酌微张的指缝间溜走过,她偏着脑袋笑骂道:“那晏学士岂不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给我说书?” “殿下想听,臣自然就讲。” 两人的心思各异,短兵相接又含沙射影,亦敌亦友,很难说明是为了各自所执的利益,还是真有几分知己情意在里面。 蓦然,紧闭的槅门被人推开,两人同时扭头看过去: 迟奚祉逆着光,京元色常服上的金丝绣成的龙纹张牙舞爪,他冠发如墨,斜身轻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一把折扇,外头的金光将他颀长的身形勾勒出来,似松如柏,矜贵雍容。 似乎是嫌太晒了,他偏了偏头避开阳光,视线沉静地看进来。 临近正午时分,外头的阳光明耀到刺眼,门开时元知酌下意识抬手掩了下,缓了缓后,她虚眯着眼瞧过去。 迟奚祉来的太突然,元知酌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惊问:“陛下怎么来了?” “想你了。”迟奚祉脸上的神色淡漠,眉眼间泛着淡淡的笑意,眸底却沉郁冷静,整个人慵倦又压迫,莫名叫人生出心惊肉跳的错觉。 哄人的甜腻话他张口就来,元知酌只信三分。 迟奚祉目光阴恻恻的,落在她的身上,沉凉的嗓音夹了讥意,“怎么讲个学还要探到桌案上?坐好些了。” 这话没有点明是在讲谁,但是元知酌和晏淮瀚两人却同步坐了回去。 距离拉开,元知酌朝对面的晏淮瀚轻轻漾笑。 不动声色,但两人都清楚是什么意思。 轻轻转眸,元知酌端端正正地坐着,看着还真有几分学生样。 这般乖巧的模样,尽收迟奚祉眼底。 而晏淮瀚理着衣袖,埋头上前,合掌行礼,“陛下万福金安。” 迟奚祉微抬下颌轻轻扫过他,无端的,迟奚祉心里却生了一股燥意。 外头的热意渐渐攀上来,迟奚祉双手环抱,抬步行至长案前,低睨了眼桌面上摆着的各式糕点——鲜花饼、荷花酥、桃糕,还有半盏的毛峰茶。 她倒也会享受。 晏淮瀚依旧保持着低头作揖,不敢抬头看。 迟奚祉的视线缓缓落在了元知酌身上,不知怎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朕还想着朕的皇后攻学辛苦,特意过来慰问一下,如今看来倒是朕自作多情了。” 原本送她来念书,磨一磨心智,如今倒像是给她找了个好玩的玩伴儿。 元知酌献殷勤地捏了块山楂馅的桃花酥,“陛下可要尝尝?” 迟奚祉再行近了两步,手里的折扇抚开她的手,“今日朕是来查课的,你这算是贿赂?” 说着,折扇得顶端又挑起元知酌的小脸,紫玉扳指膈应在她的下巴上,皱了皱眉,略带薄茧的拇指轻浮地擦过她的唇角。 轻哂,“念个书,墨水没进肚子,点心先沾到了嘴角。” 元知酌颤了颤眼睫,纤丽的眼直直与迟奚祉对上视线,含笑、冷淡、幽戾,她嗔道:“晏学士还在呢,” “是吗?”迟奚祉挑了下眉,“那你问问他听不听得到?” 话音落下,晏淮瀚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用衣袖将耳朵掩起来。 “瞧瞧,他可比你守礼多了。”迟奚祉说着稀松平常的话,却隐约透着帝威。 知道迟奚祉这话在点自己,元知酌有些心虚,可惜她还未来得及错开脸,对方就先她一步松了手,泛凉的手背轻拍了两下她的脸颊,格外的好脾气, “朕看你也累了,今日的功课就到这,乖乖回鸾禧宫去,午膳已经差人备好了,”视线又落回到她的唇瓣上,迟奚祉话音一转,笑意更甚,“就是不知道酌儿还吃不吃得下。” “哦。”元知酌应下,也不知道是晏淮瀚那句“宫中忌讳,正龙逆鳞”刺激到了自己,还是迟奚祉今天来的突然,气压又实在太低,总之她走出抱厦时的步伐都是轻飘恍惚的。 门外的凤辇起轿,邬琅识眼力地将槅扇关上,隐在角落的黯色扑上来,湮灭了厚重殿门挥起的最后一丝尘埃。 迟奚祉敛眸,坐在刚刚元知酌躺着的贵妃椅上,元知酌贪软,叫人铺了几层白狐毯子,波斯进贡的软枕她也差人带了几只来,垫在腰后、颈侧、膝下。 躺在上面像是躺在云端。 迟奚祉手一抻,从身后摸出一只饕餮攒金如意枕,拿在手里触感柔软,他垂睫把玩着,轻轻一捏就软枕就陷了下去。 贵妃椅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花果香,从四周攀上迟奚祉的衣袍,与他身上的迦南香融合在一起,不经意间的药香里透着甜凉的香韵,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而散开,很是不起眼又让人难以忽视。 室内静谧,晏淮瀚没再落座,也不敢有大的动作,恭敬地弓弯着腰背,自迟奚祉进门的那一刻,他就不敢抬眼,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压在他的脊梁上。 抱厦隐在古树繁花之中,即使是正午时分,屋内的温度也舒服,却让晏淮瀚不自觉湿了后背的衣衫。 迟奚祉坐姿并没有端着,意态轻慢狎昵,捏着手里的如意软枕,手背上青紫的经络伏在皮下,随着骨节起伏,若隐若现。 半晌之后,迟奚祉松手,将些微变形的软枕搁置到小圆桌上,微曲中指,轻敲了下桌面,妖冶的眉眼漫出一抹笑,似乎是才注意晏淮瀚还站着,“怎么不坐?” 晏淮瀚右眼狠狠跳了几下,牵动着他脸上的神经,他盯着地上的青砖,恭声道:“回陛下,天子主上位,臣位卑,自然不敢平坐。” 迟奚祉拢袖,端起刚刚元知酌的花神杯呷了一口,旋了旋琉璃剔透的杯口,他漆黑的凤眸阴冷,绯红的唇扯动了下,“皇后今日都学了些什么?” 晏淮瀚的神情缓了些,笑着回道:“皇后娘娘聪慧,中庸之道一点就通。” 迟奚祉斜目,扫了眼桌面上摆着的茶食花果,忍俊不禁:“中庸之道?她怕不是来喝茶听书了。” 她寻了一个好的说书先生。 第104章 攀龙凤 晏淮瀚听这话一愣,不过他人也灵巧,很快反应过来,“四书五经皇后娘娘学的快,听听民间的奇闻轶事放松,也能多些旁人没有的学问,得幸于皇后娘娘喜欢,臣也不过卖弄而已。” “评书弄戏倒没有什么,朕也只是希望她收收心思,不闹小脾气就好。”迟奚祉轻敲着茶碟。 晏淮瀚双手端端正正地交叠着,顺势夸奖道:“皇后娘娘心性通灵,藏锋而不漏,林下风致,对臣这等粗鄙浅陋之人也是极为包容。” 漂亮话一段一段的,难怪元知酌喜欢。 她就喜欢漂亮话。 迟奚祉扯唇一笑,凉薄又狎玩,“她性子再好,也免不了有心之人的带坏,” 他凌厉的眸色如刃,即使长身未动,轻飘飘的一扫也极具侵略性,剐在桌面一角的无子古籍上,嗓音不轻不重, “你既然知晓自己粗鄙浅陋,那就规规矩矩地教好你该教的,皇后对你与他人很不同,多一个逗她开心的趣人儿朕也无所谓,可抖机灵就不要放到台面上来了。” 他眸底有暗沉沉的审视,话语间丝毫没有收敛讥诮之意,“否则,粉墨登场,难堪至极。” 他的意思是,不要试图拿元知酌当筹码,也不要妄想借东风以上青云。 话落,迟奚祉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给晏淮瀚。 晏淮瀚跪地叩谢,“谢陛下提点,臣自当谨记。” 临走之时,门外刺眼的日光照的人烦躁,迟奚祉背着天光微微偏了偏下颌,线条流畅,仰望之中,他阴刻的侧脸没有什么温度,骨节分明的中指落了层薄薄的艳橙色。 抱厦内,几名小太监整理着一沓书桌高的戏书,最上面的一本赫然写着《苻沛怪志》。 迟奚祉翻弄着那几本小册,他还真有点怕元知酌因为这些记起来些什么。 心里挫着燥意,懒得再看,迟奚祉抬腕,轻轻慢慢地挥了下,将手里的折扇扔到了桌案下面,像是下了生死令,疏离的声音如是佛语般轻浅,“都烧了吧。” 再次警告道:“晏淮瀚,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 金銮之上,迟奚祉修长的手指撑着眉骨,阖目靠在銮背上,邬琅立在一侧,一如既往地汇报道: “鸾禧宫那边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但她似乎胃口不大好,吃了几口就叫人撤了下去。” 迟奚祉闻言一笑,毫不留情地评道:“她不是胃口不好,是念书吃饱了。” 邬琅神色微变,继续道:“静仪书屋里的禁书一并查获销毁,主子,需不需要责令晏淮瀚回家休养几日?” 邬琅的话隐晦,实则是在试探——要不要将晏淮瀚调走。 晏淮瀚这次是真的弄巧成拙了,明知道陛下忌讳苻沛,尤其是忌讳鸾禧宫的那位主子听到,晏淮瀚作为整件事的知情人,竟然还敢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搞事情。 虽说,鸾禧宫的那位主子确实手眼通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生杀大权还是在陛下的手里啊,他这不是做捡芝麻丢西瓜蠢事吗? 可元知酌确实也算一块免死金牌,得了她的赏识,晏淮瀚小命算是系在了这位主子的裤腰上,没她开口晏淮瀚绝对不会死,但活罪难逃。 迟奚祉的拇指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指背,上面印着道浅浅的疤痕,盖在细戒下,很新,但已经愈合的七七八八,看着像是被猫爪类尖利的东西划伤的。 半晌,他没有给答案,只是轻慢反问了句:“为何?” 宫道上的宫人跪匍在地,不敢抬眸直视,领头的邓蕴祥肘臂里弯着拂尘,侧过身子低过宫槛。 邬琅沉思了片刻,低声出言回道:“此人才情高,但草根出身没有功名傍身,空有学识,明面上看着恭顺慎重,却又阳奉阴违,他开在城东的字画店来往官员络绎不绝,如今他和皇后娘娘也走得近——” 怕就怕其心不忠,不给点惩戒,会得意忘形。 一个社会最底层的穷酸书生,入朝之前还只是在闹市给人算命说书的无名小辈,偶然走运进到杨宗门下,锋芒毕露时,恰巧又被新帝遇上,天时地利人和,再凭借一张“甜嘴”,自然也就一步步爬到了皇帝身边,成了风光无限的红人。 说得好听是有才学、有情商,八面逢源、讨人喜欢,说得难听就是马屁精、顺风倒。 邬琅自然也明白他主子不是昏庸之主,他出声不是提醒,只是疑惑而已。 微风卷过华盖,一道阳光照在迟奚祉薄薄的眼皮上,略微不适,他皱着眉睁眼,撑着脑袋的长指遮在眼睑上,漆黑的瞳仁沉降,没有透入一丝光芒, “解闷儿的燕雀而已,你记得他的出身地位,他自己更忘不了,没有任何的根基,却唯有一身的好本事,这是要招大祸的,你猜他有没有给自己算过一命?” 迟奚祉眉眼悠悠一动,短促轻笑,“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有牢牢抓住最粗最大的一棵树,才能保证自己能在争名夺利的洪流之中不被冲走。” 周遭的风止下来,迟奚祉垂眸,转了转指尾的细戒,唇角的笑有些冷漠,“墙头草顺风倒,但这样人的一定会忠诚于施舍他一寸立身之地的施恩者,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朝堂里,多少人是忠心耿耿,多少人是唯利是图,不言而喻。 做事的人把事板办漂亮了,迟奚祉也不在乎这些人的小心思,提点两句,再顺水推舟,对他而言利大于弊。 邬琅面上会意,隐隐带了些笑意,应下便不再多问。 “邓蕴祥。”迟奚祉沉声道。 “奴婢在。”邓蕴祥小跑着过来。 “去皇后那。”迟奚祉唇角勾了抹似有似无的笑,却有些阴冷。 唱戏的解决了,听戏的也得让她长长记性,借他的势可以,也总应该对他这棵大树忠心耿耿才是,别太有恃无恐了。 邓蕴祥颔首,“是。” —— 第105章 赤白骨 元知酌心不在焉地吃过午膳,听了一上午的奇闻轶事,心绪太过集中,饭后松懈下的神经开始犯困,她将正殿里的宫人遣走,更衣后便懒懒倚在窗楣旁,阖眼欲睡。 红柱旁的薄纱绕梁而舞,鱼戏荷翻,水漾情开,轻闭上眼,花窗外的扶光透到人的眼皮上,似乎能看到薄薄眼皮上的血管脉络。 元知酌睡眠深,周遭轻微的喧吵是闹不醒她的,她甚至做了个短暂的梦,梦到自己上伊若山碰到了传说中的狰。 直至鼻子被人捏住,喘不出气她才怒怒转醒,惺忪的杏花眸玉色如春,嗔视却含情。 刚准备骂人,元知酌一抬眼就瞧见了捉弄她的的迟奚祉。 她睡得正好,被人闹醒,起床气或多或少收敛不了,她恼怒地将脸上作恶的手拍开,没收住力道,清脆的一声响,又后知后觉,怕他报复。 元知酌缩着腿,后撤着避开迟奚祉的触碰,软绵绵的嗓音生厉:“陛下真会扰人清梦。” 她的余光注意到迟奚祉手背上迅速泛起的绯红,如是一块羊脂玉上溅落的艳雪,她不觉得心疼,只觉得嫉妒。 一个男人,生的这般娇嫩作甚? 手背上细麻的疼意,像是小蚁啃噬,迟奚祉微微睨了眼,将手收回,视线又移回到元知酌的面上。 沉沉地盯了半晌,他一面将手指上的戒环都摘了,一面对她别有深意道:“朕思来想去,还是应该给你立立规矩,免得日后你连朕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心里也积着郁气呢。 暖日当暄,疏林如画,槅扇紧闭之外,繁花满地,北风乍紧,又卷起万丛余春,酩酊牡丹白梨,且赴风月千红殿。 元知酌压抑着嗓间的娇吟,泪光点点,攀在迟奚祉的衣袍上,她话语染了哭腔,“陛下不是教我莫要谦逊,越放肆越好,天地万物,我便是规矩吗?” 她倒是和他细数起往日的情话了,迟奚祉凤眸沉沉,冷静且自持,他没否认,承认道:“是。” 元知酌身子紧了紧,又很快被快慰的酥意和肿胀的痛楚拨开,她如是蒲团,被天火点燃,欲海波涛间,她只能依附在他的身上,“那陛下现在又是何意?” 迟奚祉衣冠楚楚,连领口的玉扣都不曾解掉一颗,唯有颈间风流的弧度烙了一道齿痕,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往里再推了推, “天地万物都在你之下,不过宝贝,只有我能定义你的自由范围,忤逆一次也就够了,次数多了我的耐心也有限。” 莫名其妙,元知酌想到了上午在静仪书屋的事情,她声若浮萍,“迟奚祉,你是吃醋了吗?” 他是觉得她和晏淮瀚走得太近了吗? 快意游离在生死的边缘,灵魂好似衣物,先被撕坏、再剥落,元知酌像是生生被拆卸开来,一身赤骨染红泥,天色暗下,却无人敢进来添烛,来不及点亮的银烛焚烧在她的眼尾,唇峦湿润秾艳,心尖又是一颤。 “没有。”迟奚祉答得利落又不屑,他一只腿屈指,长指捏着那枚芙蓉墨玉雕,转玩着,散漫的眼神居高临下,眼角的血痣多情似无情,“坐上来。” 玉雕上顶部相依而开的芙蓉纤美妩媚,纯漆般的墨玉沾染了水色,细腻温润的颜色变得斑斓,灵巧细刻的芙蓉花也好似有了生命,变得栩栩如生起来,宛若注入了一丝精魂。 元知酌盯着他指尖的那块玉雕,耳尖红如玛瑙,光线昏暗,视线失焦,她看不清迟奚祉的神色,扯着肩上的外袍没有动,小声抗议道:“不来了,这个太凉了。” 那日收到这块玉雕时,她从来没有想过它的作用是这样的,此刻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胆战心惊。 迟奚祉似笑非笑,“你不是最喜欢凉的东西吗?” 他锋薄的唇勾着,漆黑的眼却无笑,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皇后总该为自己的试探付出代价。” 元知酌吸着鼻子,不肯屈服,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玉雕,“迟奚祉,我发现你这人玩得真的挺变态。” 到底还是吓唬吓唬她,迟奚祉将手里的娇艳欲滴的玉雕扔到一侧,微张的指尖点了点软榻,半是诱哄半是威胁,“乖,我不再用这个了。” 日薄西山,云烟飘渺,花窗的光线渐渐变弱,室内阴暗的氛围让元知酌很是没有安全感,她纤薄的脊背罩在宽大的男子外袍下,微微露出的一节后颈,上面青紫的齿痕交杂,可怖又暧昧。 等到元知酌听话凑近过去,咫尺之间,她感觉到了他锋利的目光凝在自己的脸上,侵略感十足。 倏地,元知酌脖颈上被他戴上了一串菩提子的念珠,很长,从她的脖子往下垂,叠落在软软的衾被上,迟奚祉指尖扯着一段,在手心缠绕了一圈,微微用力,就着这串圆润的念珠将人带进了怀里。 元知酌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落到了迟奚祉的身上,他没有刻意地收住力道,后颈感受到拉扯般的疼痛,让她没忍住惊呼了声,“疼——” 迟奚祉滚烫的掌心剥落了她肩头虚虚遮掩的外袍,顺着她的脊椎骨轻轻拢住了她的腰肢。 元知酌撑着手,立在迟奚祉的两侧,她想要腾出一只手来,将脖颈上不知名的珠串给摘下来,刚碰上微凉的珠子,菩提子上印刻的佛文膈应在她的指尖,几乎是一瞬,她就认出来了这个宝贝,整身体僵直在迟奚祉的怀里。 迟奚祉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呆住,揉了揉她腰下的风光,轻哂,“怎么,认出了这物件?” 这串念珠就是尤太妃临走的前一天偷偷递给她的那串。 那日,实在抵不住尤太妃的神情悲悯,她慈爱的目光透着股哀情,凝视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临行箴言: “命运之道,早已明码标价,这佛家宝物跟了吾十年,它定能保卿卿不似旧人,早悟兰因,不结絮果。” 第106章 染红泥 元知酌当时心尖一动,竟也真瞒着迟奚祉留下了这串念珠,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绪。 如今被他戳穿,元知酌觉得羞赧又气恼,早知道她应该再藏得好些的。 她抓着这串念珠,眼角堆砌的风情散了大半,暗色里的杏花眸闪着芒光,潋滟月色,她冷声反问:“认得又如何?你松开,还给我。” 迟奚祉闻声掀了掀眼皮,扯着念珠剐蹭在她的身前,来回研磨,一旦想起这个宝物的主人,禁忌背德的电流让元知酌更是难堪,她支起身子就要离开。 却被迟奚祉摁住纤腰,重重地跌了回去,元知酌眼角酸涩出泪珠,滑落下去,滴在刻满梵语的菩提子上,晶莹剔透。 元知酌被折磨得说不出话来,呜咽在他的怀里,像是情动又像是哀求,听着好不可怜。 迟奚祉似乎耐心殆尽了,他捏着念珠的手挑起元知酌薄粉的下巴,指腹抵在她微张的檀口上,碾了碾,沉声命令道:“咬着。” 陷在这种极致的感觉里,元知酌强迫自己别再去想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偏开纤细的脖颈,往后躲了躲,挣扎一番后,闭着眼睛遂了他的意。 沉浮间,热气顺着圆润滚动的念珠蔓延出来,他热烈的吻像是处决,将她所有的傲骨和个性哽咽进喉。 迟奚祉危险的气息将她完完整整地占有,不留一丝间隙,见她走神,警告道:“掉下来了,就换一张咬着。” 将近十年的相知相伴,自诩高深的演技在对方的眼里都是假模假样。 对于迟奚祉而言,失忆后的元知酌那点小聪明实在上不了台面,就像是多年前初见时那般,她所有的悲与喜都清澈见底,爱与憎都大是大非,藏锋太嫩,拙劣到一眼就能看穿。 杨府迟奚祉精心布局为元知酌抬价,她却轻描淡写地驳了他的好意,这是一罪。 苻沛二字明知是他的逆鳞,她也敢好奇,甚至心神往之,这是一罪。 他不喜尤太妃,也不喜神佛,她却私藏了尤太妃给的念珠,他给她机会,等着她主动将这念珠丢了,可他还是小瞧了她的胆子,这是一罪。 桩桩件件,如果温和的手法没用,那就用点强硬的,让她实实在在长记性,最好,日后再也别敢越雷池半步。 还记得迟奚祉做她手里的刀、替她杀人灭口的时候,他杀掉过一个九岁的孩子,他替她灭了仇家满门。 元知酌迟迟赶到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倒在血泊里的孩子,她给了他一巴掌。 第二巴掌要落下来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告诉她。 做事,要么做绝,要么不做,让知道的人死,让不知道的人一辈子蒙在鼓里,那个孩子看到了他杀人,所以只能死。 今天失忆这么久以来,元知酌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迟奚祉的生气,他真的很生气,翻来覆去像是要在床榻上将她凌迟而死。 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又不许她哭出声来。让她难受到上气不接下气,却每在灭顶的云端到来前将她掐死在泥泞里。 不似爱人,倒像是宿敌。 —— 这一次近似撕咬啃杀的情事,带来的后果就是失了调养,元知酌秉赋又弱,冷气袭人,便受了些风寒。 一早迟奚祉走时,她窝在锦被里头,精神倦怠,迟奚祉连连唤了她两声,见她不答应,半跪上床榻去探她,她却缩着身子躲得厉害,嘴里无意识地咒骂着他:“混蛋——” 迟奚祉自知是昨夜闹得太狠,便嘱咐秋蕊她们不必叫元知酌早起,今日的功课也暂且搁下。 怎料,直到午膳,元知酌也没个动静,秋蕊守在殿门外,只听到里头一声碎瓷脆响,她脸色一白,着急试探了几声,便推门而入。 鸾禧宫急忙传来了太医,又叫了几次水,太医说是——天气变幻,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加之受了惊吓,血不归经,才致伤风入寒。 元知酌靠在椅披上,身下铺了三层厚厚的白狐毯,她雪腮失了颜色,耷拉着眼皮,闲散的神情乏倦,粉白的唇瓣上下嗫嚅了下,“放下出去罢,我等会儿便喝。” 碧瑛上前了半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秋蕊手疾眼快拉住,碧瑛回头去看,秋蕊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别多嘴。” 原本的话只得断在嗓子里,碧瑛没再说什么,带着宫娥们退了出去。 元知酌枕着软枕,手肘抵在白狐毯上,纤指撑着眉尾,似乎是强撑着意志,腕间轻薄的纱绸随着她的动作下落,露出一截瓷白透亮的藕臂来,只是上面的红痕稍稍肿胀,交错里泛着青紫,看着骇人。 元知酌瞧着桌上摆着的青釉瓷碗,飘散开的那股苦涩味浸入鼻腔,黑乎乎的汤药平静似镜,倒映出梁上繁杂的花纹,也映出元知酌那张没什么生气的小脸。 錡窗只开了一小部分,来来回回间好像有铁靴的踢踏声,元知酌抬眸看去,原先撤走的侍卫又重新安排了回来,洛白也守在了外面。 直到那张泛着金光的蝴蝶面具消失,她才将视线收回,心肺难受,接着掩面咳嗽了几声。 许是太急了,雪白的面色多了抹动人的红晕,她扯了扯唇角,莫名来的讽刺。 等到秋蕊等人进来收碗时,桌台上的汤药已见底,冷却了的残余凝成了膏泥似的,贴在青白玉瓷壁上,点点如谭渊。 远烟凑前了一步,将地上滑落的外衫批回到睡着了的人儿身上,她轻声唤道:“娘娘醒醒,邓总管已经候在外面了——”她顿了顿,俯身再唤,“娘娘。” 元知酌黛眉微蹙,睡得并不安稳,可连连几声,她也没有转醒的迹象,秋蕊眼里闪过心疼,上前制止住远烟,压着嗓音劝道:“让邓公公先候着罢。” 远烟思量一阵,覆在元知酌肩头的手收回,“也罢,陛下怜爱,总归先紧着娘娘的贵体来。” —— 第107章 玉娇龙 今日的温度不高,外头也是阴沉沉的一片,紫禁城灰白的天际栖矮在瓦当雀替上,金灿耀眼的颜色也多了几分冷冽的锋芒。 乾清宫大殿内。 六曲屏风隔挡在殿中央,富贵花鸟、锦鸡孔雀相映成趣,良木为框,苏绣复杂,从外头朝里探望,影影绰绰间也只得见几阶踏步,往上便是沉厚的长案与龙椅,两道人影交错。 杨宗站在屏风前几步远之处,他道: “江南民爆的首领董瑞已经招安,民间多有郁郁不得志者写文弄骚,大肆批判董瑞,臣粗略读了他们作的文章,字眼里也多有对朝廷的不敬、谩骂之意,但势头不盛,臣等并未出手阻拦,此事交与陛下定夺。” 说罢,他伸手行礼,将袖口里掩着的几本小册献上。 邓蕴祥从一侧的珠帘中出来,接过杨宗手里奉上的黄麻纸,而后穿过苏绣屏风,上送到长案的中央。 迟奚祉坐姿并不端正,一只手靠在扶手上,指尖轻点昂首的龙头上,意态轻慢,他怀里拢着个人儿。 元知酌的绣鞋侧倒在椅踏上,神情淡然,她偏头埋在迟奚祉的胸膛里,似乎是睡着了,三千青丝只用一根红色的发带缠起,偷溜下来的几绺发丝沾在迟奚祉胸口的龙纹上,扰了庄肃。 邓蕴祥眼不看、耳不闻,递了小册便退了下去,迟奚祉眉眼微动,低看着桌案上的文书,却迟迟未翻开。 上位不表态,底下站着的群臣也不敢多言。 屋内四周的錡窗都关紧了,铃影沙沙,袅袅青烟飘散如画,空气像是琥珀色的猫儿眼,苏绣屏风内,人影缠绵。 忽而,迟奚祉感觉到怀里的人儿悠悠转醒,她扭动了几下睁开眼,眸色轻慢,犹如一株扼腕叹息的木槿花,又或是她根本没有睡着过。 元知酌的手臂攀着迟奚祉的肩膀往上靠,昏昏沉沉的脑袋侧倚在他的领口处,稍稍仰抬了下颌角,温凉的唇触在了他的上喉结处。 迟奚祉原本松松散散搂着她的长臂收紧,两人之间毫无间隙,桌台上点着的烛灯薄薄地掠过他的凤眸,沉冷到没有什么温度。 意乱情迷般的撩拨,又带着意识初初回笼的迷蒙,像是明火擦燃草垛,不经意烧了整片田野。 可现在似乎并不是暧昧调情的时候,屏风外面是汇报政务的大臣。 迟奚祉眸色沉静,不为所动,两指轻轻夹着她的后颈,将人扯远了点,压低的嗓音倦着戾气,厮磨在她的耳边,“还没长教训?” 都生病了还不老实,好胜心强得很。 迟奚祉掐着她后颈的手没舍得多大劲,元知酌轻轻挣了下就又俯身吻了下去,她纤指挑开他扣好的玉扣,略微湿润的唇贴在了他的下面藏着软骨上。 轻缓的呼吸间喷洒热气,像是灵活的小蛇缠绕在迟奚祉的脖颈上,阴恻恻的眸光里隐约有些不耐和躁动。 元知酌感受到了他双喉结上下的滚动,在他再次伸手抓她的时候,她撤开了唇,朝他莞尔一笑,清明的眸子里似乎还有挑衅和无畏,她从他的怀里爬出来,自顾自地坐在了一侧,整理着乱掉的鬓发和歪斜的衣襟。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迟奚祉虚眯了一下眼,他突然想起来有一种生物叫隐翅虫,毒液能够让人体的皮肤烧灼溃烂,他觉得元知酌就像是在咬人后隐去翅尖的鲜艳毒虫,一肚子坏水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招摇撞骗,害死你不偿命。 龙椅宽大,足够坐下两人,元知酌睨了眼苏绣之外站着的群臣,没多少意外。 昨日折腾的醉生梦死,又染了风寒,她今日没什么乐子出门,只可惜睡意正浓时,被人抬上了凤仪,轻晃慢摇中,她像是精心包装好了的礼物,被人恭恭敬敬送到了乾宁宫。 经一夜折腾,元知酌感觉现在骨头都还是软绵绵的,她拧了拧眉心。 此刻气氛沉寂,安静的有些磨人,喉间发痒,她蓦然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两声,又娇又急,在严肃的大殿内显得突兀。 这一声娇滴滴的咳嗽引得苏绣屏风外的外臣面面相觑,本就肃静的场面,此刻气流更是微妙。 大伙儿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不敢说什么。 一旁站着的邓蕴祥眼力见地斟了杯润嗓的清茶,低腰送到元知酌手里。 轻纱似雾,披在元知酌肩腰上,衣衫半明半透间,自抬起的手臂向下,凹凸的腰线勾人。 迟奚祉抚拍着元知酌瘦削的后背,替她顺着气,骨节分明的手被中指指尾那颗鸽血的红宝石衬得冷白透明。 而高台之下,杨宗身上的气压不高,繁重的红袍加身,他掀起眼皮透过苏绣盯过去,老练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 隐隐约约间,只见长案上的文书被翻开,不是上位的手,是女子纤细的指尖点着黄麻纸上的文字,她侧头时眉眼舒展,是嗔是喜却辨认不清。 元知酌指着首页上印刻的字句,明明雪腮失血,可眉梢却含上了笑,少了点媚秾的明艳,有些病态的破碎和冷漠。 【盛极必衰,荣光必凋,庙堂不变,万姓易碎。】 文书上明晃晃的十六字,寻衅滋事且意味深长。 这可是掉脑袋的话呀。 北燕国力强盛,几代帝王勤恳务实,如今的新帝继位不及一年,手段雷霆,善用阳谋,安定苻沛,北驱匈奴,现在南方民爆也平,当属安平盛世,如何来的杞人忧天? 可这文书开头便是感慨朝代易逝、青史难存,现在的繁华辉煌早晚都会凋零,又说上位者居庙堂之高,即使山河更迭受到的影响也微乎其微,反观天下万姓,才最容易受到波及。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北燕民风也算开放,这档子牢骚发泄之语,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玩笑也无伤大雅,偏偏还整了几本小册出来,这真不把朝廷天子放在眼里。 难怪迟奚祉不愿意翻开看,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第108章 软骨头 元知酌的眸子里闪过嘲讽,但更多的是兴味,她现在可还记恨着迟奚祉,现在有机会落井下石,她当然不会放过他。 无事献殷勤地捧着文书送到他面前,狡黠的眸子透着微光,像是偷腥的小狐狸,乖巧还是乖戾就难说了。 迟奚祉目光轻轻扫过小册,接着就不避不让地对上元知酌看戏的杏花眸,她漂亮的眼睛隐隐锋芒,不舒服的的小脸犹是一朵经过暴雨摧残还依旧恣意潇洒的芙蓉花。 这模样真真让人移不开眼呐。 该说她志比金坚,还是该他自认倒霉? 知道元知酌为什么阴阳怪气,迟奚祉轻叹了一口气,低头从她的身后将人揽住,隔着几层薄绸,下颌陷进她的琵琶骨里。 他朝向她歪微微头,绯红的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珠,伏微做小地哄道:“祖宗,别生气了,成吗?” 元知酌不搭理。 迟奚祉扯着她的衣袖,“理理我,我道歉,我给你道歉。” 元知酌轻哼了一声,将文书搁置回去,依旧没接受。 “怎么每次我生气最后都会变成你生气,嗯?什么道理?” 他的话像是示弱,也像是宠溺,但也不过转瞬而已。 凉润的耳尖染红,迟奚祉沉冽的嗓音朝外道:“不必理会,出头鸟不过寥寥,打死了无可厚非,但若是惊动了树林里的其它鸟儿,那就难办了。” 太过平静的湖面就像是死寂的深渊,刮几道清风、起几圈涟漪才有趣味。 哪有十全十美的太平盛世。 迟奚祉薄唇含着元知酌圆润的耳垂,不满地轻咬了下,带着点压迫人的威胁,似乎是在惩罚她的刻意捣鬼和沉默寡言。 迟奚祉高大的身姿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起来,忽而,他的指尖毫无征兆地扯开她的心衣的细带,紧接着,他就感受到她微微僵直了的脊背。 “原来也不是木头啊?还以为你真要装聋作哑到死。” 迟奚祉喉间溢出笑声,没再逗弄,将脸埋进她的颈间,深吸了一口,漫不经心吩咐外头的大臣:“跪安吧。” —— 大殿的门开了又阖,伺候的下人也一道退了出去,偌大的殿内只余下他们两人,迟奚祉将人掰过身,动作强势利落,元知酌手间翻弄的小册掉落在地,只是此刻她也无暇顾及。 迟奚祉的大掌几乎包住了她纤细的脖颈,他的粗粝的薄茧在她下巴的软肉上碾了碾,半笑半诘问,“生着病,你也这么不老实?” “故意让他们听到你在这里,想干什么?跟他们挑衅还是跟朕挑衅?” 元知酌心思微动,接着又是一咳,烧得发干的喉咙又涩又疼,像是被尖石磨砺过般。 元知酌瘪了瘪嘴,许久未开口的嗓子带着沙哑,话未说声先泣,“我哪敢啊?” 一面说着,一面便将迟奚祉掐着她的手给拍开,抬手掩面,含讥带俏道:“我只不过是某人养得雀儿,您老召唤召唤,就有八抬大轿毕恭毕敬地把我送过来。”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雀儿?”迟奚祉笑意浓郁,听着这个词新鲜,眉眼间拢着的郁气散了散,手捏着她没二两肉的小脸,“这般折辱自己作甚?” 迟奚祉想来也可笑。 他最记恨别人的背叛和算计,不过就是让她坦诚点,别总犯他的忌讳,除开那档子事,他什么时候不是依着她来,真谈他养过的鸟雀,哪有她这般自由得意? 迟奚祉的指腹蹭到了她微湿的唇瓣上,失了些血色,却也粉白诱人,他低垂着的视线沉降了几分,但见她还在闹小性子,便施施然收回了手。 算是再闹她,她就要揭了这乾宁宫的琉璃瓦。 倏而,一股凉意攀上手背,元知酌反牵住了他后撤的手,她微微张开檀口,清冷的眸子里添了抹挑衅的兴头,唇瓣上下一碰,吐出两字却未发声,“坏狗。” 迟奚祉感觉到自己的指端被温热的唇瓣含住,他的骨节微微跳了下,连着上半身也僵住一瞬,似乎是没有想到她的动作。 太过突如其来了。 刚熄下去火苗又有复燃的趋势。 元知酌的贝齿轻阖,尖锐的利齿咬在他的指腹上,但总归是调情,没舍得用力,留下了点淡淡的齿痕。 迟奚祉垂着首,漆黑的凤眸沉冷,上挑的眼尾稍稍泛笑,他没有急于拿回主动权,只是静静地睨着她,像是放纵也像是隐忍。 他倒要看看她又演哪出? 元知酌喉咙发紧,上仰的纤颈如是琴弦,她面色还发着病态的白,体温却很高,自眉梢烧出一片妖秾,清透似月又姿容艳绝。 “陛下,今日妾的体温比寻常还要高些,您不想试试么?”她的字句轻飘,话语含糊,可里面包含的意味挠得人心痒。 一身逆骨,怎么也学不会乖。 迟奚祉凝视了她的脸一会儿,倏尔被含住的长指压着她的唇瓣,抵住她不着边际的话,指尾冰凉的金镶玛瑙戒指陷在她粉白的唇肉里。 同时迟奚祉的虎口卡着她小巧的下巴,逼迫她将头抬得更高。 迟奚祉低沉的嗓音略带狎玩,“上赶着找干?” 他许是被她恼到了,即使面上再疏离寡淡,口吻也带上了薄愠,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眼听的人心惊肉跳,“朕是发现了,你就喜欢跟朕对着干。” 她在忤逆他的过程中寻找快感。 元知酌半笑不笑,不仅是言语,包括眼神无一不充斥着张狂、骄矜,她吞咽了一下,红唇有意无意地吻在迟奚祉指骨上薄薄的皮肤上,呵气如兰,“陛下不就喜欢这样吗?昨日在床榻上你不就——” 她的话还未说完,忽的整个人被掀翻在长案上。 轻纱发扬,青丝染墨。 一来一回的拉扯间,迟奚祉真的撕破她的上杉,毫不留情。 元知酌颤了颤,额间热的冒出了汗。 昨晚不太愉快的记忆涌上来,声色叫嚣,厮杀痴缠,他碰过的每一处都像是打下了烙印,太过深刻,深刻到让她不自觉地发怵。 第109章 雨娇怯 很细微的反应,却还是被迟奚祉察觉到了,他浪荡地捏了捏她心衣下的雪色,低笑的凤眸满是轻佻和风流,他凑到她的耳尖旁,哄笑道:“不是不怕吗?抖什么?” 他也喜欢戏弄她,咬了下她的耳骨,“莫不是知道自己玩脱了?” 此刻,元知酌面上装得再风轻云淡,绷紧了的身子也骗不了人,被迟奚祉无形地揭穿后,觉得气恼,抬腿踢了面前的人腰腹一脚,挣扎要从长案上下去。 接着,就被他掐着后颈托近,她的上半身腾空,他握住她的脚踝,轻而易举的,她整个人如扶风细柳搭在他身上。 迟奚祉的声线又沉又缓,压着欲色,戏谑她:“还没开始就想全身而退,皇后也得拿出点伺候人的诚意和本事来吧?” 藻井深邃如排布的树影星空,灯盏上的烛色成活,滚烫的蜡液融化,顺着蜡烛黏重地滑下,落进融化的蜡油里,不起一丝涟漪。 他的手段狠毒,逼着她献上所有,嗔语踉跄,他充耳不闻,鸣鸣娇哀,他不知怜惜。 直至最后,迟奚祉也没有真的动她,但两个人之间也不太愉快。 他收了手,借着她身上脱下的外衫擦干指缝,用完后随手放在桌案上,风情四溢的狭眸微微垂视着她,故作可惜道:“夫人喜欢相爱相杀的桥段,作为夫君定是要满足的,可惜夫人身子不好,等日后你身子好了,夫君再陪你玩个天荒地老。” 元知酌见他糟蹋了自己的衣服,垂放的手抓起那件外衫团在一起扔向他的脸,愤愤骂道:“坏狗。” 迟奚祉并未偏头躲开,丁香色的玉纱泛着珠光,带着她身上的味道直直砸在他的脸上,他笑得很坏也很讨人厌,“哟,夸我呢。” 面上不显,迟奚祉却俯身又将她抬了起来,湿红的唇磕下来, 元知酌没躲,张嘴咬了在了上面,靡丽甜腻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气息和血腥味交缠在一起,不太好闻的味道。 元知酌蹙了蹙眉,不太喜欢这股味道,迟奚祉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嫌弃,眼底晃笑,偏不肯如她的意,长指掐着她的下颌骨使她吃痛,将嘴上不断溢出的血珠送到她的口腔里,轻舔慢勾。 缠绵到窒息,他抽身离开,连同炙热的吻一起带走,长案渐渐平息失温。 元知酌听到耳侧脚步声行远,她闭了闭眼将散开的心衣遮回身前,接着慢慢抬手,将眼角溢出的那颗泪朝上擦掉,嘴角殷红的颜色衬得她凌乱且生艳。 真该死啊,迟奚祉真该死。 —— 十几日后,宫后苑。 钰春亭内,挂帘卷起,梁柱旁的轻纱如烟,夏风缱绻不停,一池荷叶亭亭,紧挨着错落出凝碧的波痕,亭内坐着一人,抬腕倾身时,身姿婀娜,侧眸低眉里,娇艳绝华。 元知酌的面前摆着几色的瓶瓶罐罐,瓷罐里盛着各式各样的香料,她纤手压着手侧的书页,一面从桌上拾过只青釉色的瓷罐,拨量一分丁香。 她复又再去看,手背上忽多覆上了一只大掌。 凉风如细雨,绵绵散散将碗罐里头的香料味撩勾出来,元知酌此时鼻尖却只余那道沉冷的迦南香。 她懒得回头,也不愿说话,将手从迟奚祉的掌心脱出来,在面前的香碟里头加了一钱薄荷。 元知酌已经十几天没有理过他,就连鸾禧宫的殿门都不许他进,要不是今天她到后宫苑来赏花调香,他都没个机会哄她。 迟奚祉从身后拥住她,薄凉的唇碰了碰她的耳垂,没脸没皮地问,“调的什么香?” 元知酌只是虚假地笑了笑,抬手拍开他凑近的脸,“软骨散。”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元知酌听着心情好些了,嘴却恶毒,“传闻中一闻全身筋骨酸软,二闻血逆气绝,必死无疑。” 迟奚祉脸上留了个绯红的巴掌印,她刚刚打的那一下不疼,雷声大雨点小而已,他闻言微挑了下眉,轻睨着她手里的动作,顺着她话道:“想要弑君?” 元知酌冷冷扯了下嘴角,“没说是给你调的,别自作多情,我就调毒药也轮不到你。” “喵——”奶绵绵的一声低叫轻细,搅乱了一池春水。 元知酌放瓷罐的手顿住,下意识便推开了身后的人,转过身去寻,“哪来的小狸奴?” 她刚回眸,就只见迟奚祉的手里抓着只小小的猫儿,那猫儿眼睛似乎也刚睁开不久,出生不足两月,娇娇小小的一团,坨在迟奚祉的大掌里。 元知酌杏花眸里闪过兴味,像是闪着星星,连声音听着都清丽了许多,掩不住的兴奋,“你从哪儿弄来的?” 迟奚祉将那猫儿往她侧送了送,元知酌擦干净手想要去抱那只小狸奴,接过他腕骨微翻,让她扑了空。 元知酌不明所以,抬眸仰视上去,还未来得及问什么,他余下的那只手掐着她的后颈,低头吻了下来,惺惺忪忪的唇齿相碰,拢了点轻描淡写,却无半分的压下来的威势。 只是单纯的唇瓣相碰。 云娇雨怯,雾色贿心,额间缀着的花色氤氲,往日里迟奚祉折磨她的手段海了去了,可这单单一个吻,元知酌莫名其妙的,心尖被他挠了下。 不消片刻,迟奚祉离远了些,他揉了揉她后颈的软肉,低冷的嗓音温柔了很多,仿佛晨曦拨开黎明前的蜷云凉雾,诱哄着她开心,“长毛玳瑁,从宫外头讨来的,你别生我气了。” 他也没用尊称,倒真有几分伏微做小的姿态。 元知酌原本也没多大脾气,只是迟奚祉那几日翻来覆去的,折腾得太过,有的方式像是强行施加的折辱,她不乐意,激烈挣扎或是啜泣求他,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触动,怜惜人就更别提了。 事后,他金尊玉贵的,高高在上惯了,哄人也像是施舍,但元知酌多少被惯出了小性子,乾宁宫那段太耻辱了,她只是不愿先低头而已,没想生气。 第110章 狸奴俏 元知酌晕着秾艳的眼角虚眯了眯,没去看他,手肘撑在腿面上,弯着腰,莹白的指尖去触那小家伙。 是很漂亮的一只长毛玳瑁猫,整体的毛色白色占得最少,一黑一橙的阴阳脸,强撑起来的眼皮眨巴着,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是异瞳,翘起的耳朵灵巧,聪明毛长长的,胡须弯弯的,又软又轻的叫声听着就像是只乖巧黏人的狸奴。 元知酌笑着夸了一声“好乖”,屈起的手又碰了碰它的脑袋,它便奶奶地再“喵呜”了声,小小的利齿还没长齐般,高高束起的尾巴左右晃动,轻扫在迟奚祉的腕侧上。 元知酌这般看着,觉得这小家伙长大后定也是个霸气武威的主儿。 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狸奴的身上了,迟奚祉似乎有些不满,就猫举开,修长如玉的手指挑起元知酌的下颌,逼她看向自己,口吻却不敢太过命令,“你理理我。” “啊?”元知酌迷蒙了一瞬,对上他低垂的凤眸,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敢情是用这只小狸奴贿赂她呢,她无奈地巧笑了声,“你认错怎么还带强迫的?” 当皇帝就可以胁迫人了? 迟奚祉落座在钰春亭的美人靠上,接着将元知酌拉进自己怀里,将脸埋在她的颈侧,声线像是闷了青烟,沉沉发哑,比他手里那只狸奴还要乖巧,“没有。” 他只不过缺她一双偏爱的眼眸来表明心迹。 荷萍垂落,湖面荡开交叠的纹理,盎然的青绿映在涟漪里,眉间捎写温情,堪堪一瞥,心率频频生错。 元知酌望着一池荷叶娉婷,清风一吹,荷尖的晨露还未晒化便左摇右晃进了荷池里,融在一条肥美的金色锦鲤身上,惊得鱼儿甩尾躲到池塘深处,她嘟嘟囔囔,“没有是最好,迟奚祉你最好记住你今天是怎么低头,下次再惹我,你就当寡夫吧。” 迟奚祉低头,尾音被他故意拉长,“遵命,我的妻主。” 元知酌恶狠狠道,“算你识相,我这样的大女人就喜欢贤惠懂事的小男人,要不是你有点姿色,也算守夫道,不然你这脾气,我早不要你了。” 恍然间,迟奚祉觉得这很像几年前她和他说的话,拨了拨她的脑袋,自我攻略道,“嗯,还好妻主你爱我。” 元知酌轻描淡写哼了一声,手撑在他的手臂上,借力往上攀了攀,忽而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靠在他的肩头上,额头抵在他的下颌处,指尖轻轻拨了拨那猫儿的耳朵,问道:“它断奶了吗?” 迟奚祉附在她的耳畔,唇瓣时不时地擦过她的耳骨,湿濡一片,“刚断,从外头寻来还未下聘。” 这话想起来什么,元知酌清艳的一张脸勾笑,咬牙骂道:“陛下莫不是就会强掳这套?还记得当初你将我带进宫时也未曾册封,让我无名无分地白跟着你,怎么现在对狸奴也是这般强盗行径?” 迟奚祉的长指勾上了元知酌逗弄猫儿的小指,轻轻剐蹭了下,面色沉了沉,唇角依旧勾着,“对你,我是怕你跑了,对狸奴,聘书总归得它的主人来取名画押,狸奴送你,自然是由要你来下聘。” 得,这时候又知道照顾她的心思了。 盯着她有些腹诽的脸,迟奚祉轻笑了声,话锋徒转,揶揄道:“不过,这狸奴还真与你有几分相像。” 生得漂亮又讨人喜欢。 元知酌蹙了蹙眉,小指抽出来,将那长毛玳瑁举起,凑到迟奚祉的面前,作了个鬼脸,“哪像了?” 迟奚祉瞧着一大一小的脑袋,屈指各敲了一下,没用劲。 元知酌啧了声,婉转的嗓音吟吟道:“怕不是陛下满心满眼都是我,所以见山是我,见水是我,目许心成罢了。” 迟奚祉笑意更甚,周遭的气蕴算的上温柔缱绻,腻死人了,他轻颔首,“嗯,是我图谋不轨,还曲意迎合。” 他这般坦荡荡的意态,散漫里倦着诚恳,似真似假,情味婉转,眼下泪痣鸽血携玲珑,定定凝视人时,三分情意演十分,薄情不比多情。 迟奚祉这张脸太逾矩犯规了。 “那你别太黏人了,我不喜欢黏人的。”元知酌咳了一声,显得有些干巴巴的。 比嘴上功夫,她就很少有比赢过迟奚祉的,夫妻间的情话他信手拈来,不假思量便能脱口而出。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心动每每来得不是时候。 迟奚祉见她有些发神,又敲了敲她的额头,好笑道:“想什么呢?” 元知酌拢神,将狸奴抱进怀里,抚着它的后背,“在想给它取什么名字好?纳猫契总归也不能太含糊了。” 迟奚祉揽着元知酌瘦削的肩,顺着她的手臂,绕了绕狸奴长长的尾巴,低哑的嗓音不太走心,“都你定。” 元知酌垂头苦想了阵,思索道:“不如就叫寅宝。” 盯着狸奴漂亮的小脸,“寅兽为虎,长啸生风,物华天宝,爱而不及。” 她觉得这个不错,眸光瞟见迟奚祉抚弄狸奴手上闪烁的嵌金戒指,握着他手,不由分说便将他指尾的戒指摘了枚下来,而后虚虚地套在狸奴的前足上。 皮草最衬珠宝,金灿灿的戒环陷在猫爪里,几颗暗紫色的宝石熠熠生辉,雍容华贵。 元知酌举着狸奴,和它对视轻笑道:“上京城的风水养猫,定会叫你贵气脱俗。” 迟奚祉眉眼的郁气沉降,将她笑意盈盈的脸抬起,音色不太明朗,“怎么还拿我的戒环去讨猫儿的喜欢?” 元知酌捏着他的手,不退反进,上挑的眼睛盯着他,自然的秾艳醉人,媚色刮骨,她呵气如兰,“陛下今日不是要讨我开心吗?寅宝以后跟了我,就算是我半个孩子,” 她顿了顿,上下启阖的唇贴在他的下巴处,似有似无地亲碰,“也就算是陛下的孩子,这个答案陛下满意吗?” 寅宝还十分应景地“啊呜”了两声,元知酌脸上的娇笑更浓,奖励似的拍了拍它的脑袋。 第111章 凝酥白 自从上一次感染风寒,她勾着他试试她的体温,他的面色虽然不佳,阴鸷到让她发怵,但手上动作也没有收敛,依旧折磨到她崩溃。 一朝试错,抛戈弃甲。 元知酌也就知道迟奚祉喜欢什么样的,平日犯懒,不愿走心去奉承他,一时兴起,以色为铒,博弈些想要的东西,那也未尝不能用些他喜欢的手段。 迟奚祉撸猫的手上移了些,不轻不重地在她身前捏了下,沉沉笑了笑,“子凭母贵?” “青天白日你能不能少点这些心思。”元知酌被他的动作惊出轻细的娇哼来,雪腮泛红,嚣张无辜的气势弱了一半,她拍开他的手,侧着身子往他肩上缩了缩,“这寅宝不是你送来的,你怎么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迟奚祉对她欲拒还迎的示好愉悦到,虎口掐着她的侧腰摁了摁,未开口就被连连三声的奶猫叫打断。 元知酌立起身,以为是不小心压到了寅宝,稍稍离远了些迟奚祉,她视线垂下,眸色难见地柔情和润,她揉着它的“虎脑”,悄声在寅宝的耳边说着些什么。 手间的温度渐渐流逝,迟奚祉往后仰躺了些,虚眯了下眼,轻飘飘地睨了那猫儿一眼,晦暗的眸色没由来得压迫人,阴恻恻的。 —— 翌日,元知酌到乾宁宫去找迟奚祉。 她早上连连画了两个时辰的聘书,扔了一地的宣纸,左看右看都不满意,着实觉着自己的画技实在拙劣,突然想起来迟奚祉上次给她画的《芙蓉图》栩栩如生,便特意跑到了乾宁宫想讨要个狸猫的画像。 元知酌去的风风火火,走时也是脚踩风火轮。 狼毫收笔,墨渍未干,便被元知酌拿去,映着明媚的日光,画像里打滚的小狸奴毛发光亮,俏皮可爱。 迟奚祉批了一下午的奏疏,眉眼间倦着乏意,收了笔,擦净指,伸手去搂旁侧的元知酌,她却闪迅速,步伐生莲,也没跪安便走了。 不太满意地啧了一声,迟奚祉撑着下颌,懒懒掀起眼皮,如刃般的视线盯着她的倩影上。 他的骨相极流畅,花窗筛进祥云状的日光,勾勒在他的五官上,明晃晃又招眼,眸底却像沉了层轻雾,转动尾戒的手指漫不经心,似乎是有些不耐和烦躁。 她怎么对一只猫儿都这上心?比对他还要亲昵。 元知酌这几日都挺费心的,选好良辰吉日,又写好纳猫契,请天西王母和东华帝君做见证,再是下聘送聘礼。 一面又在鸾禧宫里差人打造好猫屋,说起来这个,也挺闹心的。 —— 那一日迟奚祉去鸾禧宫的时辰晚了些,他早早差人告诉了元知酌不必留他的灯。 进屋时,正殿内的光线黯淡,迟奚祉轻手轻脚,长指拨开纬纱的那刻,元知酌似乎睡得不算严实,听到声响迷迷茫茫地往床榻旁蹭,没多少清醒地喊他名字。 “迟奚祉,我很困了,真的困了。”元知酌几乎是用气音讲出的这句话,她抖着瘦削的琵琶骨,难捱到极致,只得咬着一小节指骨,低低缠缠的声音像是南岭上连绵的春雨,轻而密地砸落一山的梅花,“别碰,我害怕,我想要睡觉。” 半梦半醒之间被人——醒,他的吻起先很凉,碰在她干净的皮肤上,初醒的困倦还未来得及消散,他的手自下而上将她的寝衣推砌,轻薄的纱绸像是水波荡漾在她的腰上。 他的墨发扫过她的大腿外侧,舌齿轻挑,深至灵魂,元知酌战栗着往上缩,又被他拽着脚踝拖回来。 脚跟发麻,深吻从侧腰绵延至耳后,元知酌呜咽着躲闪,又强咬着忍下那些羞于启齿的娇吟。 凝酥白,淡粉红,沉酣犹倦,欲语还休,轻拆鬓边花。 “不想出声?”迟奚祉滚烫的吻零星落在她的嘴角,意态炎凉,下颌挂着的汗水滴落,他散散慢慢地开腔,指尖却感受着她还不清醒的意识,“那就别叫了。” 此时,一侧落空了的锦被里忽而冒出了动静,轻细的一声狸奴唤从榻间传来,接着就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双半睁的异瞳犹如光泉,懵懵懂懂,又亮又闪。 玳瑁最是好亲近的狸猫,几日下来,一见元知酌,小短腿跑得飞快,离得近了,它又放缓步子,歪着脑袋便乖乖巧巧地贴上去,用它那高翘的尾巴扫过元知酌的皮肤,通了灵性般讨人喜欢。 这小家伙一叫唤,床榻间旖旎的气氛散了大半,迟奚祉的兴致也被扰得无几,抵着元知酌舌面的长指在她的脸上揩了揩。 “真败兴。”而后微微敛了力,迟奚祉沉郁的眸光侧睨了眼寅宝,似笑非笑地诘问,“朕是不是得立个规矩,不许这猫儿上榻?” 元知酌缓了缓不稳的气息,抬手推开了迟奚祉,将不整的衣袍拢起,背对着他往软榻的里侧挪了挪。 听了他的威胁,元知酌眼疾手快地抱起寅宝,把它往怀里藏了藏,不同意他的话,“寅宝的猫儿房还没有建好,夜里冻寒,它日子尚小,刚离了娘亲,睡在我床上也踏实。” 迟奚祉觉着眉心跳了跳,伸手帮她穿衣,“它和你睡,那朕呢?” 元知酌单手环起那狸奴,将它往内侧拎了拎,跪坐的膝盖也往塌里面移动,自己也跟着狸奴进去了些。 她穿得不算稳当的衣衫从肩头滑落,露出一大片雪肌,后颈处隐隐还残留着一个新鲜的牙痕,微微起伏的蝴蝶骨如是断翅,显山而不露水,分外勾人。 她将猫儿放好,侧过锦褥给它盖上,接着回过头拍了拍床榻外侧空出来的一半地方,理所应当道:“呐,你就睡床外头,床够大,多一个猫儿,再多一个你也不算挤。” 迟奚祉伸手将她脱落的衣衫带回去,闻言短促地笑了下,平静的眸子难掩戏谑,微微带了点揶揄:“那是不是该夸你不偏不倚、雨露均沾?” 元知酌困得很,她强睁了睁困顿的眼皮,烟视媚行,“不多说。” 第112章 驯兽师 “真当在夸你呢?”迟奚祉沉沉嗤了声,眸色降沉下来,难以言说,又让人心惊胆战,“看得出前段日子的功课酌儿温习的很好。” 他这是暗讽她学的中庸之道。 “不是夸我就别说。”元知酌朝他比了一个不太友好的“嘘”的手势。 他们这边的话语声不停,闹在狸猫的耳里,它听得兴奋了,又仰着脑袋叫唤起来,伸着爪子就去勾元知酌的手背。 迟奚祉也又在说着什么,一大一小,两头的声音一唱一和的,两边都动手动脚的,元知酌被夹在中间,就像是孙猴子戴上了紧箍咒——扰得实在头疼。 她咬碎了的字句冰冷,“你们两个到底睡不睡?” 话罢,她将寅宝探出的头摁了回去,没管床榻边的迟奚祉,任情任意,团着锦被便躺下,留了个圆润的脑袋在外头。 迟奚祉侧躺下来,扼腕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戳了戳元知酌蓬松的发顶,“睡,但你能不能别抱它?它掉毛。” “不能。”元知酌斩钉截铁。 “别抱它,抱我。” “滚啊。” “那我抱你。” —— 半月余之后,迟奚祉下完早朝回乾宁宫。 朝堂的那些老臣话说来说去也就这些,今日又赶巧半年多不见踪影的楚王来上朝,死寂的湖水暗流涌动。 他作壁上观,在金銮之上,又置身事外。 迟奚祉眉眼间聚了层薄薄的阴翳和懒倦,他捏了捏眉尾,步伐轻佻地往屋内走,也没注意到龙椅上多了个小家伙。 等他坐下时,那狸猫短而轻地叫唤了声。 迟奚祉轻浮的意识拢回来了些,他淡淡垂眸,片刻后,从身后将那猫儿扯了出来。 刚打量了一眼,旁侧走近的邓蕴祥轻咳了声,笑得有些局促,“陛下,皇后娘娘说她今日得出宫研学,这狸奴没人照顾,便——” 邓蕴祥顿住,没敢往下说,迟奚祉长指捏着那猫儿的后脖子,轻晃了晃,意态不明,“嗯?” 邓蕴祥没敢抬头直视上位,怕笑出声来脑袋就不保了,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白玉砖,咳笑道:“皇后娘娘说,将它托与它的爹爹照料。” 这说来也有些滑稽,让一只幼猫认皇帝做父亲,说出去也怕世人说如今的上位玩物丧志、妖妃祸国。 一旁燃了一半的香印像是阴阳相分,缕缕紫烟萦绕在长案上,花几的瓷瓶里养了几株青玉君,静谧的室内被一声轻笑打断。 迟奚祉将那猫儿放到桌案上,没沾墨的狼毫点在猫儿的小脑壳上,狸猫跟着摇头晃脑,像圆捶般的脑袋又很快仰起头,倔气“喵”叫了一声,簇起的聪明冒立起来,小模样又奶又凶。 迟奚祉眸光狎玩,他的低沉的嗓音轻哂,“你的娘亲不要你了。” —— 东市 青瑛舍。 书店之后是一帘石洞,穿身而进,四方小院佳木茏葱,白石台矶之上奇花盏盏如灼。 元知酌转着手间的红金扳指,轻薄的光有如纤尘,在她莹润的指尖闪烁下一带清流,她微微朝雕栏外侧目而去,一道直挺的身影矗立庭院内,扑闪的白蝶从枝头轻盈而起,蹁跹如雨后的山荷花。 元知酌唇角隐约含笑,却不捎眼底,玲珑又有些冷淡。 那道如松的身影似乎是察觉到了背后打量的视线,他扶了下鼻梁上的面具,偏头回看。 转头的一瞬,他脸上的金蝴蝶面具也如鲜活,在熠熠光辉下漂亮焕彩。 不偏不倚,洛白的视线和元知酌撞上。 即使被当事人发现,她也依旧不避不让,轻挑眉梢,丝毫没有偷看被人抓包的心虚,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扬漂亮的脸蛋似乎在说——我是正大光明,你奈我何? 朝上飞跃的白蝶被清芒吸引,盈盈落在了那半边精巧的面具上,元知酌看着,旋了旋温热的杯口,忽地举杯朝对方示意,没开口邀请,只是略微低头渳了口龙井, 品了品,元知酌评道:“这茶不好。” 晏淮瀚手里捧着红皮书,执着毛笔在一旁的书架上整理着残目,闻言一顿,他数着书目忽笑道:“御赐之物。” 没等雕栏外的人动,元知酌先敛回了目光,一面将手里的茶杯置下,一面支颐捏了块桃花酥,清冷的声音多了分笑意,“那确实不好。” 龙井不好,派来看着她的人更不好。 —— 半个时辰之后,灼热的阳光撒在关闭的窗户上,晏淮瀚将一侧的书架推开,厚重的书架扬起沉落的灰尘,元知酌下意识眯了眯眼。 不消片刻,一条狭窄的暗道出现在元知酌的面前,黑暗的甬道像是凶兽的血盆大口,隐隐还有阵阵阴凉的风刮在人的身上。 晏淮瀚将入口处的油灯点亮,嗓音比平日暗哑了些许,“殿下,这要是被上位抓到了——” “这暗道是通向鬼市的?”元知酌盯着渐渐亮起的长道,尽头难辨,似乎一眼望不到头,又多问了一句,“确定没有旁人知道?” “并非,只是这地底下通道四通八达,殿下只要按着臣说的走即可,出口便是东便门处的一户药铺。”窗外静谧,室内的气氛也不高,晏淮瀚又回道,“这暗道昨日才通,殿下今日来也是赶巧了。” 昨日晏淮瀚接到中宫懿旨,说是紫禁城里乏闷,便下令将功课改作出宫研学。 自上次后,这位皇后殿下的功课停了小半月,昨夜晏淮瀚瞧着那懿旨发了一个时辰的神,等了一日也没有等到上位的指示,便猜测到了那道懿旨不止是皇后的意思,整件事的后面更是上位的默许。 这般突如其来的转变倒是让晏淮瀚有些出乎意料,一是,他没想到鸾禧宫的这位主子真有本事让上位退让原则,二是,他过去还是小看了鸾禧宫的这位主子。 不过这些也算夫妻之间的私事,晏淮瀚也敢没多问,毕竟今后他的荣或损、迁与升,可俱系在这中宫之主的腰肢上了。 第113章 入鬼市 今儿元知酌没来一会儿,便叫人将錡窗阖上了,晏淮瀚刚起了头的《中庸》堪堪叫停,这位主儿话密得很,套弄几下便要他交出家底来。 敢情,这祖宗根本不是来研学的,恐是在宫里受了点气,到他这来找痛快了,想要出去耍耍,明里暗里似乎还要整玩整玩洛白那小子。 元知酌听着他的话,微微点头,拿起桌面上的火折子,便往弯腰进到暗道里头。 晏淮瀚忽将她拦住,忧心道:“殿下,这洛侍卫还在外头,他若是发现您走失了,臣就得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了。” “恩情我都记着,就算哪日你入狱了,我定是会去看你的。”元知酌向他承诺,又很轻地笑了声,刻意放缓的声调凌迟着人心, “不过,我不爱记仇,但总难免耿耿于怀,像把寡断的钝刀,哪日刺伤了人也是他自找的。” 晏淮瀚望着黑暗里最后的一缕光亮湮灭,书架轻缓地阖上,室内静得异常,他面色淡淡,也讲不出忧喜。 他是个赌徒,他在试探天子真心几何,恩泽浇落在他头上能有几分。 天下乱不乱,红颜是祸水。 —— 元知酌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出了青瑛舍的地盘,现在怕是到了东便门之下,出口应是不远了。 狭窄的暗道开始变得宽阔起来,站在溶洞相交之处,壁龛里点着的油灯静止,昏暗地发出薄光来,人影一过,几盏相撞的光亮斑驳交错,一路延伸过去,大片的喳闹声传来。 元知酌头上戴着黑斗笠,掀眸瞧了眼声源处,往壁洞里躲了躲,将头掩在阴影里,唯有一截莹白的下颌露在外头。 沉哑苍老的嗓音渐行渐近,奇异的语调吟唱,“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凄脆的银铃晃荡,隐约带着风刮过元知酌的耳骨。 鬼市之路,上通凡间,下达地狱,不问身份,利来利往。 无论碰见什么都不奇怪,元知酌隐在角落里,她的脸庞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轻到不可察的呼吸很难让人察觉。 很显然,她并不打算进到什么鬼市,只不过功课实在扰人心烦,她也不喜人跟着,可偏偏迟奚祉不准她遣走洛白。 那日在抱厦,怕不也是洛白告的状,害得她连连几日,差点死在床榻里,她微微生点逆骨,就被迟奚祉折下,他将她挑衅的试探死掐软禁,生与死之间带她共赴极乐。 绫罗缠绕颈骨,金玉装裹枷锁。 ——真真是疯了。 这几天,元知酌心里团着火,天生学不会顺从,但迟奚祉不做人的手段也让她打心底发怵,她也只是想出来玩玩便回去。 再说,迟奚祉能够先低头,还送狸猫道歉,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悄无声息,不必惊扰任何人,也不想参与到任何事里面去。 元知酌垂着眼没去看,后背靠在墙壁上,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摇晃着过去,破烂的衣衫随着轻浮的步调左摇右晃,白衫夹血。 “芙蓉白面,带肉骷髅,芍药红妆,杀人利刃——” 招摇诡异的队伍过了一半,猛然,元知酌垂落的手被人拽住,她略微发神了阵,没反应过来踉跄着往前摔。 拽着她手的人凑到她耳边,声音低到不能再低,警告道:“你不要命了,主教都不说谁都不准逃,你站着不动被发现可是要遭殃的!” 元知酌抻开手,想往旁侧撤开,却被队伍裹挟着向前走动,她蹙眉道:“我不是——” 那人攥得更紧,宽大的纱帘将他遮住,头埋低,厉声打断道:“嘘!主教吟诵间不得高声说话。” 元知酌沉吟了片刻,猜想到可能自己的装扮和这群人撞了,误打误撞不小心进到某个小教派举行的仪式里。 此时,人群开始随着歌声起舞,密密匝匝的脚步和高举的手臂将她困在其中。 密密匝匝的人墙围的水泄不通,元知酌实在是出不去。 人群聚散,像是布阵,将进来的人困住。 无奈,元知酌只能跟着他们走了一路。 过了名叫“鬼门关”的城门,视线开始开阔起来,元知酌从人群里望去,视野不算清晰,在诡异的伴奏间,高楼沿着溶壁高建,废弃的桅杆上挂着黑色的布帆,轻轻飘逸间,下摆的残条变幻出黑影,一只飞来的乌鸦伫立船桅上头,诡谲的深蓝色斑斓五彩。 人群散开,元知酌便想要找机会离开,刚刚那人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暗示她不要有小动作。 她用巧力横侧翻了下,那人拉扯的力道不小,期间,她衣袖上滑,白皙的藕臂露出,还有她拇指上不相符的一枚金龙红玉扳指。 那人震惊,愣道:“你没有刺青,根本不是——” 元知酌没有耐心,关节施劲,不等他话闭,便将那人甩开,一身铜铃相撞,如是翠鸟啭鸣,她身姿灵巧,趁机低头掩面从散开的人群里疾步离开。 元知酌拢着衣袖,行色匆匆。 今日出门忘记算签了,早知是下下签,不宜出门,她便老实地在宫里待着逗猫儿了。 元知酌此刻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鬼市诡黯的灯烛犹如鬼魅,红明又昏暗的光亮打下,行走的疾风面纱垂落,清艳妖冶的脸冷下来,像是覆了层薄霜,往日的乖巧只剩戾气。 离了嘈杂的人群,元知酌灵巧侧身进到一块告示牌后面,还未来得及缓上两口气,一道窃笑的声音道:“又是瞒着家里来的千金小姐?” 元知酌沉着脸,并未说话。 一个老翁拄着拐杖,从一旁的竹兜里拿出一沓的黄麻纸来,没看清对面人的脸,沧桑的嗓音再道:“别不爱听,这地方不是你这种小丫头片子该来了,早些回去,不安全。” 元知酌平了平心绪,将落下的面纱重新戴上,唯露出一双滢滢的杏花眸,她朝着旁侧看过去,问道:“敢问老者,出口在何处?” 第114章 青梅情 “哼!不知出路也敢来?”老翁晃了晃脑袋,颧骨嶙峋,皱起的皮肤倒有一层浓浓的红晕。 他指了指南边,笑道:“从这沿着主街往南走,见到一个‘归来客栈’便左拐到夜湖,再过一个时辰百鬼夜行,你趁着机会坐船离开,千万不要过多逗留!” 元知酌微微颔首谢过,忽瞥见老翁手里拿着的张贴,瞧了眼他刚刚贴上去的地方。 高额赏金的张贴不好好告示出去,却偷偷摸摸贴在暗地里。 元知酌扫了眼,声音夹杂了点地底下的冷气,不明白,“好好的告示怎么不贴出去?” 老翁睨了眼她,不清不白道:“这是黑色产业。” 元知酌听来好笑,鬼市做生意,只讲利益不卖人情,就连悬赏买人头的事情都是堂而皇之,丝毫没有顾及,还有需要提着脑袋做事的时候? 双手环胸,元知酌问他,“还有鬼市需要偷摸着做的事情?” 老翁向她靠近了些许,眯起的眼似双眉,浓重的酒气拢上来,他应该是喝多了,话也很多, “这是苻沛公主的悬赏,其人芙蓉如面,颦笑间可是天地所有珠宝黯然失色,买家多,富甲贵胄都想收这苻沛公主入幕,赏金从年初到现在一路飙升,可上面抓得严,若是被抓到了,格杀勿论,刀尖上跳舞的买卖,可不得要偷摸着来?” 元知酌倒是第一次听到“苻沛公主”这号人物,莫名来了兴趣,追问道:“这苻沛公主是何来头?” 老翁神神秘秘,又似乎有些激动,他左右张望着,掩嘴道: “据说,咱们现在的上位曾是苻沛质子,与那苻沛公主青梅竹马,暗生情愫,背地里早就私定终身,而一朝苻沛国灭,公主也不知所踪,上位一直在秘密地寻着苻沛公主,也自然不忍她落入——”变态手中。 老翁的话还未说完,看着远处攒动靠近的暗卫,他慌慌忙忙将未贴好的张贴收起,扭头便跑,见元知酌不动,又好心地朝她招手, “姑娘,愣着干嘛?跑啊!” 元知酌朝着他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眸色有些暗沉,反应过来,跟着老翁后面跑了起来。 —— 鸾禧宫 庭院内。 “陛下,夜深风大,您先进屋吧。”邓蕴祥提着御灯,俯身低腰站在逍遥椅的后侧,将灯芯拨了拨,灯罩内的烛火又亮了些。 “皇后还没回来么?”迟奚祉半阖着狭眸,月色倾下,一半是清辉,一半是树影。 他身下的逍遥椅轻轻晃动,昏暗的黯色将他的五官割裂开,眉眼显得有些阴郁,隐隐透着些冷意。 邓蕴祥又添了热茶,替元知酌找着借口,“恐是今日功课较多,耽搁了。” 迟奚祉怀里笼着只熟睡的猫儿,他的掌心盖在狸奴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意态轻慢。 “得了黏人的猫,又不花时间陪陪它?”他微微垂眸,漆黑的瞳仁幽深,屈指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嗤了声,“抛夫弃子。” 忽如其来的话,还夹杂几分怨气。 小太监得话,碎步上前,在邓蕴祥耳侧低语了两句。 邓蕴祥闻言眼睛亮了亮,谄笑道:“陛下,娘娘回来了。” 元知酌从脚跺上下来,顺势抬眼向内看去,月华粼粼,飘零的夜色里唯有一盏明亮的桌灯,定定照在庭院里,一旁停止摇晃的逍遥椅上隐约落着个人影。 “陛下在等我?”元知酌走近看清了人脸,沾了点倦意的杏花眸闪了闪,“外头不冷吗?” 今日的夜风很大,卷走了夏季的燥热,但吹在人的身上久了也觉得冻骨浸肌。 迟奚祉没多大的反应,似乎等得有些困乏,他悠悠抽出了点意识,才缓慢回道:“嗯。” 一片落叶掉进了迟奚祉微敞的立领里,元知酌倾身,轻轻伸手想要捻走那片鲜绿的叶片,迟奚祉忽而睁眼,长指摁着眉骨,揉了揉眉尾处,似笑非笑问道:“又去见你的裴老师了?” 元知酌轻哼了两声,没说话,只是捏着那片绿叶的手,轻飘飘地擦过他温热的颈侧,似乎还遗留了几丝独有的清香。 迟奚祉盯着那双纤细嫩白的柔荑,顺着她的手臂上滑,他不太清白的目光仰视在她的小脸上,凤眸虚眯起来,“这宝钗朕似乎第一次见你戴,不像宫中的款式。” “今天刚在外头淘来的新鲜货。”元知酌手指顿了顿,指尖的薄如蝉翼的叶片碎了一块,掉落在迟奚祉胸口的锦衣上。 她敛眸,伸手去拍,脸不红心不跳:“陛下眼力真好。” 瞧这伶牙俐齿,真是半分委屈也受不得,怕只有别人被她阴阳的份。 迟奚祉没答,只是向着她略微勾了勾指头,眉眼蕴起的笑意淡薄。 他歪斜地躺着,很是漫不经意的模样,可一双凝视人的眼却有些灼亮,漏夜的寒露雾气,季节轮换,孤盏凭灯,通明映下树缝间的人影。 明明没有沾酒,元知酌却觉得心窝热了起来。 他看人的目光太不清白了,像是一场铺陈烛色的鸿门戏。 元知酌忽而就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手势弯下腰去,云鬓上的金丝轻颤,缠花铃兰与白润的珍珠相碰,重叠的白月色对如雪的纯。 迟奚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许是在屋外待得太久,掌心的温热流失,落在侧脸上的长指有些凉人。 元知酌俯身时,遮住了一侧的明火,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昏暗不清。 迟奚祉的手在她的雪腮上摩挲了两下,滑过她的唇瓣、鼻尖、眉心的花钿,又轻又缓的动作,就连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 命络之下,交织不清的热活与清寂,未曾消湮的心声破冰初融。 两人之间有过更加亲密的情事,但这般暧昧克制的试探,总让元知酌觉得心如飓风。 她吃猛虎嗅蔷薇这一套,迟奚祉也拿准了她吃这一套。 他总用这温水般的情调引诱她,她也总不受控制地栽进去。 第115章 掌控欲 只不过,柔情蜜意半晌又料峭折灭。 “今日干什么去了?”迟奚祉沉凉的嗓音夹进晦色,莫名让人心惊肉跳。 缱绻温情的气氛散了大半,元知酌微怔了下,刚准备起身,头上的珠钗就被扯下一支,她回神反应过来,伸手便要去抢,急俏道: “怎么?只许陛下放火,不许我点灯了?” 迟奚祉摁住她的手,乌睫微垂,懒散地凝着手里精巧的珠钗,阴冷的薄光一折,落在他的眼底有些凛冽, “洛白领过罚了,这几日怕是没法来鸾禧宫。” 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将元知酌的小心思剖析了八成,她今天出宫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报复洛白。 元知酌原本想要诘问迟奚祉“苻沛公主”的话断在喉咙里,硬生生吐出不来,漂亮的小脸上血色褪了一半,她没有意料到迟奚祉的直白,脸色又惊又慌,但她还是颤声问了句:“为什么?” 迟奚祉笑了笑,她是想要知道洛白为什么会被罚,还是为什么他会知道她的行踪? 恐怕是后者占了多些。 “他看不住主子,惹了主子不高兴,自然当罚。”迟奚祉指尖挑了挑珠钗上密匝的丝绒线,有些不走心,“皇后觉得是么?” 他审视的目光抬起,像是蛇信子紧紧盯着元知酌的身上,轻佻的、阴郁地、狎玩的。 盯得元知酌头皮发麻,她还真有点被吓到了,软着腿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攫住手腕,拉坐他的腿上。 低低的一声猫叫声传出来,迟奚祉就着那支缠花轻轻地将怀里的狸猫拍了拍,猫儿刚抬首的好奇又被压下去,蜷缩重新睡进迟奚祉的外袍里。 “动作小点,别吵醒了朕的毛孩儿。” 他的动作轻柔,泛着珠光的缠花娇艳,一下又一下安抚在小狸猫身上,同时也安抚着元知酌不安的心脏,“放心,朕不知道你今天到底去了哪儿,毕竟那地底下四通八达,朕也难找。” “天地四方,朕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但也别太超出底线,朕的纵容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刀刃,朕可以不在乎,但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了,你的安全是最要紧的,有人跟着你,朕才放心,这明白吗?” 迟奚祉难得没有动手动脚,而是沉沉地交代了几句,字里行间隐隐还有些倦意。 他的话厉色刮骨,真真切切的关心盖过了那股由控制欲作祟而产生的猜忌。 但,到底有没有夹带私货,有没有私心,这很难说。 毕竟情感哪是那么泾渭分明的白,爱就是耍手段的无理取闹。 “陛下是在担心我、是在害怕吗?”元知酌也随着他的动作垂下头,也不知听信了几分。 她神情似乎还在想别的事情,静静的目光莫名有些寂然,“陛下也会有害怕失去的人吗?” 夏日的懒风一卷,就将人带进了暗香疏影中,元知酌瑟了瑟身子,意识却很是清醒,金瓦之下,深深庭院,乌发金钗摇曳,红尘飘荡在如雪纱般的月色里。 滚烫的吻叠落下来,滚烫的气息带着低哑的喘息,下颌抵在腰骨上,迟奚祉的长指拨了拨,被惊扰的寅宝懒洋洋地打了个盹,剔透的瞳眸闪着光,委屈着呜咽了声,又可怜巴巴翻身落地,猫着步子进了猫儿房。 元知酌断断续续地啜泣,手反撑在椅靠上,脸上凌乱的长发被人轻轻撩到耳后,迟来的回答压迫有力,又带着点不着调地哄人,“会,我会害怕。” 梨花带雨胭脂泪,凝脂挂珠玉钗碎。 “会为了谁害怕?”元知酌好奇地追问。 是为了那个什么苻沛的公主吗? 交缠到最深,元知酌整个人红透了,她埋头藏在迟奚祉的肩颈里,闭了闭眼,却溢出了颗眼珠,砸在对方的琵琶骨上,烫极了。 元知酌鲜有追问的时候,多半都是在呛人,这样顺从地乖软,就是一块被露水打湿的鹅卵石,满身的绝艳藏进丛叶中,眼尾的一点绯红颤颤悠悠。 含着泪的柔,不露心迹的倔,她成了风雨中将倾未倾的芙蓉。 迟奚祉坏着心思,扯过她的小脸,利齿咬在她湿红的下唇,挠人得很,上位者的姿态喊着她,“你又动心了,小芙蓉。” 平仄起伏中,眼朦胧,心朦胧,淋漓春意换了浅唱低吟。 元知酌汲取着他渡过来的气,哪儿都胀涩得很,实在让她说不出一句刺人的话。 什么叫——“又”? ——她和迟奚祉以前的相处模式到底是什么样? ——苻沛,一个很遥远也很陌生的地方,犹如是一本上了锁的禁书,里面瑰宝无数,可人们都好像格外忌惮谈论它。 ——苻沛公主又是何人?是迟奚祉的旧相识老相好吗?他不是说他们才是青梅竹马吗? ——还有,她又到底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她和迟奚祉的相处总是不那么轻松?似乎柔情和温隽很难存活在他们之间,他们更多时候像是互相利用、互相包庇的宿敌,爱恨交织的,不死不休。 脑袋里又搅又翻,重重叠叠的刺激和谜团已经让元知酌想不清了,丝绸般的乌发飘散开,遮在她大片的雪背上,活像一曲树影葱郁的涟波,随着快感而生出流动感。 也不知道迟奚祉是不是对她偷跑进地道耿耿于怀,或是原本他就情绪不高,总之他今日不比往前的酣畅淋漓,而是折磨着她,吊着她的贪欲,置身风波里,又在水火外眼看着她落高台。 元知酌受不了了,一反常态地问他,“迟奚祉你爱我吗?” 对方答得腻人,“我只爱你。” “那就给我。”元知酌只想溺死在这场明月良宵里。 —— 沐浴后,元知酌睡意沉沉,脸上的酡色还未褪去,湿红的眼尾像是工笔勾勒的花瓣,娇而艳,打湿的泪睫犹如折折瘦枝,乖柔的模样破碎又倦怠。 迟奚祉从身后将她拢住,掌心轻轻带了下,两人之间就不留一丝缝隙,他埋首在她的颈间,两个人像是两块碧玉契合在一起。 天衣无缝。 第116章 学爱人 元知酌睡得迷蒙中听到耳侧传来低低的笑声,愉悦后的慵懒微渺,她哼唧了声,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来。 迟奚祉又似乎觉得不够,刚平息的那股子邪念又有些蠢蠢欲动,利齿咬下去,接连印了几个红痕在她身上,像是狸奴撒泼。 事后的温存总是叫人有感而发,也叫人久久不能忘,就像是周庄害怕梦蝶,他也怕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罪孽深重,债筑高台,不信神佛,也不顺天命,但独独你是我的野心,是我所有妥协的来源,我弃不得,也舍不掉。” 迟奚祉想起了元知酌的问话,联想这段日子的鸡飞狗跳,目光缓缓冷了下来,怀里的人儿懒洋洋喊了他一声,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于是迟奚祉又补充道: “所以小芙蓉,不要想着逃跑,也不要消磨我的信任了——” 他挑过她的下巴,想要亲亲她,她却偏了偏脑袋,熟睡了过去。 迟奚祉像是拨小猫脑袋般拨了拨元知酌的头,笑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 翌日的一早,迟奚祉从床榻上下来,元知酌迷迷糊糊听到殿门阖上,她支起身子将床纱揭开,嘴里迷迷糊糊喊着:“等等我,我也要起床。” 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被人转手摁了回去,迟奚祉低沉的嗓音还有点刚醒的沙哑,“睡着吧,你的晏老师今日得下刑部,授不了课。” “他怎么了——”元知酌梦呓了两声,她自己也不清楚讲了些什么,只知道床榻微微陷了下去,又很快恢复。 她耳畔落了声淡薄的笑,“他可没事,朕的意思是,你今日好生待在宫里,陪陪你刚出生的毛孩儿。” 迟奚祉起身拾起那枚紫玉扳指带回手上,随手将床帏散下。 飘灵的轻纱如同透光的扇贝,层层叠叠重峦间折荡出五光绚丽,将人儿遮笼其中,雾了抹窈窕曼妙的懒媚。 腰线凹陷,身姿婀娜,薄如蝉翼的蚕丝被轻轻覆在她的身上,光影晃动间,静又如动,不颦不笑,清清冷冷,三分神韵也足以醉人。 “陛下,该早朝了。”外头的人催促了声。 迟奚祉手向下倾斜,顿在半空中,乌睫下的凤眸沉沉,片刻他不着痕迹将手抽回。 走到殿门时,迟奚祉侧头和旁边的人吩咐了几句,漆黑的眸子往屋内侧睨了眼,便离开。 —— 乾宁宫 前殿。 汇报完一日的政务,寂寥的心思免不了想些奇闻轶事,晏淮瀚俯首低身,从邓蕴祥手里将最后一份批下的奏疏接过,抬头看了眼高台上的皇帝,又很快撤开视线,他再开口时声音多了分嘹亮爽朗, “微臣听闻楚王府有喜讯,只是还未报上来,也不知道来年楚王府会不会添一麟儿?” 吃尽了朱丹的狼毫在砚台上蘸了蘸,迟奚祉的腕骨微侧,凹陷的筋槽骨感分明,衬在金丝线绣成的飞龙纹下,有几分不羁的风流。 “麟儿?”迟奚祉启唇回念了一下这个词,扯出了笑容浅淡,漆黑的眸底沉凉到没有什么温度,“迟尧诩那样的人也能学会爱?学会让渡么?” 还记得先帝驾崩前夕,他连下了三道圣旨,都是让迟尧诩尽快置藩,远离燕京,可迟尧诩根本舍不得那至上的权力。 先帝临危,迟尧诩就躲进牙帐中都不敢侍奉御前,就怕有人看到他,将他绑起谴去那苦寒之地,当个没实权的傀儡王爷。 若是迟尧诩有孩儿,他肯让渡自己的野心么?肯为了妻儿舍弃追求了半辈子的权力吗? 晏淮瀚知道上位是在打趣,他松了松肩膀,红袍的下摆轻扫过靴背,也玩笑般的回道: “爱就如功课,总需要先悟者教导,需要不断温习,懵懂之人加以用心栽培,临境躬行,最终也是能学会爱人。” 漏刻晒在日光里,浮雕的底座裹了层金衣,夏日的那股倦烫渐渐蔓延进来。 “爱还需要教?”迟奚祉在奏疏上圈了个“假”字,意态轻慢,屏风遮挡光线,显得他整个人凌厉又倨傲, “朕收了只漂亮的狸猫,它可学不会功课,也不懂讨人喜欢,可朕只要走近,它也知道该跑过来让朕摸摸,如果连爱一个人都需要教,那可太没意思了。” 迟奚祉的尾音轻而缓,像是喟叹,又像是狎玩,越发衬得殿内的气氛压迫。 晏淮瀚赔笑,只当是闲谈了,“陛下说得是,感恩者才能成君子,有义者方可操大局,天子之言,臣受教于心。” 先帝生前对迟尧诩算是偏爱了,先帝好大喜功,开疆拓土,从小便将迟尧诩带在身侧,教他杀敌打天下、带兵统军队,即使到死也要护住迟尧诩的一条命—— 只可惜,他们迟家不生情种,一个赛一个冷血无情。 —— 鸾禧宫。 “娘娘,这是大秦新进贡的珍宝首饰,陛下差奴婢给您送来,您挑挑有没有合眼缘的,挑剩下的再分给京中的各位夫人。” 邓蕴祥一身花衣,站在门槛外,额上炸出几条褶子,有些花白的头发遮住皱纹的末端,他笑意盈盈往殿内探头。 明媚的阳光穿进来,元知酌纤细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清丽的眸子掠过抬进来的一箱箱实木匣子,笑谑道:“我若是全看上了,如何?”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是元知酌开腔还是没留什么情面,似乎故意刁难他。 邓蕴祥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伸手朝屋里抬箱子的小太监示意,“都出来吧。” “既然娘娘都看上了,这可是皆大欢喜。”外头的阳光晃在他的身上,他翘起的手指遮在嘴角,笑得红润, “一来陛下哄得娘娘开心,帝后琴瑟和鸣乃国之幸;二来娘娘能全盘收下这些宝贝也给尽了大秦面子,此乃敦睦邦交;这三嘛,也是奴婢的一点儿私心,娘娘全留下了,奴婢们也不用再给京城中的各位贵太太跑腿,能够少忙活点儿。” 第117章 哄人心 “巧嘴。”元知酌轻哂了句,她清清冷冷的脸上勾勒了朵漂亮的芙蓉,隐隐看似乎还有个淡淡的牙痕,似乎是有意绘彩以遮那个不自然的咬痕。 粉黛雪脂,随着元知酌轻笑时,侧脸上的芙蓉也灵动起来,人比花娇,她抬了抬手,“退下罢。” 浩浩汤汤的一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偌大的宫殿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几个匣子,敞开的箱口珠光玉色,本就满堂华彩的宫殿显得更加奢靡瑰泆。 秋蕊上前添茶水,一面问道:“皇后娘娘,这些宝贝真的都要留下吗?” 自元知酌入宫以来,他们这位天子日日送各式各样的宝贝来,正殿放不下的,便将空出来的侧殿变作个藏宝阁,他们主子看上用不上的、看不上用得上的全留了下来。 娇纵至极,壕无人性。 真真诠释了,什么叫荣华锦绣不及佳人一笑,集天下的宝贝堆砌出了个宝贝。 秋蕊只是担心这些玩意儿她主子看不上也用不上,就一句打趣人的话便都留下来落灰了,挺可惜的。 元知酌捏了块梨花酥,打趣道:“哄人玩儿的话,怎么你也信了?挑几样稀罕的留下就行了,其它的叫他们重新搬走。” 远烟在一侧清点着匣子里的首饰,忽而瞧到一对绾色的玻璃耳珰,没忍住拿了起来,她放在手心里,转身拿给倚在玫瑰椅上的人儿看, “娘娘,这段耳饰真漂亮!晶莹剔透,滴粉搓酥般的像个天上掉下的美人。” 元知酌凝眸看过去,眼里闪过惊艳,转瞬她不禁托颚喟叹了声,“漂亮是漂亮,就是我戴不上。” 说着,她的手摸了摸自己完整的耳垂 远烟很兴奋,出主意道: “一个耳眼的事,娘娘打一个不就妥了,那妆匣里还放了好几对耳玦,都是个顶个的好看,娘娘这般的绝色,戴不上多可惜啊。” 元知酌动摇了,于是叫人准备了工具。 —— 过了阵,原本出去晒太阳的狸猫忽然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它翘着长长的尾巴,仰着小脑袋在凳腿那绕圈,小奶音“喵”了两声,似乎想要引起注意。 元知酌垂下眼,瞧着那一绿一金的异瞳,还有那上扬的眼尾像是勾了条线,懵懂的稚气里混了三分媚气。 她抬手拢起宽大的袖口,俯身将纤白的指尖伸了过去,那猫儿懒懒伸了个懒腰,张开的爪子扑扫过向下的指尖,仰着毛茸茸的脑袋将脸儿送了过去,耳廓上薄薄的一层聪明毛灵动闪了闪,恰到好处的哄人心。 好一只骚气又拿捏人心的猫儿,一个懒腰做出来狐媚子气! 元知酌挑了挑指头,轻轻挠在寅宝的下巴上,轻笑着批它道:“学什么不好,偏学这勾栏样式。” 她嘴里说着义正辞严,却还是弯腰将那撒娇的猫儿抱了起来,挠了挠它的下巴,“也罢,总该肯花心思讨我喜欢。” 桌上燃着盏银烛,一旁的金盘里摆着几根银针,火红的倒焰烧在金盘里,灼热的颜色很是特别。 猫儿这种动物最是喜欢奇特明亮的的事物,寅宝盯着桌上的烛火,圆溜溜的眼睛放大了些,立起身子探出去。 还没等它扑腾上去,就被一只手按得死死的,遮下的衣袖盖在它的眼睛上,元知酌提着它的小脑袋,轻轻捏了下,威胁道:“若是调皮,等会儿就在你的猫耳上穿一银钉。” 寅宝被提溜到半空中,幼小的身子张开,爪子有些慌张地攀在元知酌的袖口上,低低喵了声。 元知酌本来就是吓唬吓唬它,威胁的话说罢,便将猫儿抱回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背,寅宝也乖顺地趴在她的衣面上,轻轻地蹭了蹭,没再闹腾。 又觉得它这小模样实在机灵,元知酌没忍住,虎口托着将它举回半空中,还没将寅宝举近些,身后忽传来一道冰凉的声音,“你敢亲它试试?” 元知酌动作顿住,寅宝却通灵性一般,趁着几厘的距离,伸着粉红的舌头舔舐过面前人儿的侧脸,还奶声奶气地轻叫了几声,犹如轻飘飘但柔软的羽毛。 挠在元知酌心上,也恼在某人心底。 元知酌侧身回头,见迟奚祉走来,一面将寅宝笼进自己的怀里,将它掩在衣袖下,一面询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乾宁宫批奏疏才是吗? “朕来的不赶巧?”迟奚祉单挑了下剑眉,倨傲的神态松弛散漫,檀灰色的长衫领口微敞,不算多么正式,双喉结敞露出来,上下滚动时让人想要媚上冒犯。 似乎少了点挠痕,还缺了红印。 元知酌晃了晃脑袋里不正经的想法,盯着迟奚祉的目光上移到他的脸上,扯唇回道:“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潜意思——你就是来的不赶巧。 迟奚祉走近起身而下,温热的指尖揉了揉元知酌圆润略凉的耳珠,“那你好好说话。” 元知酌没搭腔,掌心轻轻抚摸着怀里的毛孩儿,看起来不是很愿意理人,冷冷淡淡的像是清晨沾了露水的水仙。 “好端端的怎么又不理朕了?”迟奚祉翻指撩起她耳侧的一缕长发,垂下头靠近她,微卷的发尾淡淡的迦南香混着花调。 他薄唇印在乌黑的发上,倦着阴沉的嗓音狎玩,“是为夫昨日没有伺候好夫人吗?” 元知酌蹙起眉,冷嗤了声,轻颔首肯定, “也就那样,倒是我多嘴一句,陛下年轻气盛,但也小心纵欲过度英年早逝,到时候陛下驾鹤西去,我成了年轻貌美的太后,便定要在鸾禧宫养一众的面首。” 似乎想起来什么,元知酌有意无意刺激他道:“届时把晏淮瀚也招进来,做我的幕僚,让这冷清清的宫里好生热闹一番。” 挑衅的尾音还未消弭,倏然间,元知酌的后颈被狠掐了下,接着眼前落下严严实实的阴影,将那桌台上的银烛遮了大半,两人间气流也变得湍急晦涩起来。 第118章 听心慌 下颌一阵刺痛,元知酌被迫仰首张嘴,迟奚祉带着极强侵略性的吻咬上了她的唇,勾着她的舌,他将她桎梏在小小的玫瑰椅上。 此时,元知酌像是濒亡的仙鹤,未梳的长发晃在椅后,漂亮的颈线上还残存着昨日的朵朵红梅,她想要退,又很快被扶着脑袋被迫迎合上迟奚祉的吻。 有些喘不过气,元知酌挣扎起来,唇瓣不小心磕出血丝来,也不知是谁的,血腥味漫进口腔,她骂道:“我跟猫亲都不想跟你亲,放开我。” 这个吻不像缠绵,像是拉扯挑逗,犹是埋在梨花树下的陈酒,烈得呛人,血液过喉时辛辣得让元知酌润了眼眶。 迟奚祉并未撤开,而是贴着她的嘴角,似有似无地触碰,就像勾人的酒气,他略微沙哑的声音道: “嘴是用来亲的,不是用来说废话的,超过底线的试探就不是情趣了,宝贝下次别再说这种气话了,朕听得刺耳。” 话语听着像是好声好气地哄人,可是声调却阴冷的吓人,元知酌倔强地盯着他漆黑的凤眸。 幽深的瞳仁不是那么的清明,反而是虚无的醉醺醺,像是朦朦胧胧的夜色。 迟奚祉垂下的乌睫遮住猩红的贪欲,只剩哑然的笑意,似乎他真的把玩笑话当真了,忽而掀唇问道,“朕如果死在你的前面,你就给朕殉葬好不好?” 太荒诞了。 他连死都要带着她。 元知酌瞪大了眼睛,胸膛间的心脏剧烈地颤抖着,她看迟奚祉不像是随口说的,于是连着面色也白了几分,看起来真的被他惊到了。 她慌了神,又磨牙骂道:“疯子。” 对方只是施施然点头,“嗯,我是。” 她阴阳怪气的话都没有来得及出嘴皮子,迟奚祉却疏离地起身,手搭在她的肩头,柔柔地将她转了过去。 透过铜镜,他和她对视,低沉的嗓音压不住的轻佻,“玩笑话而已,朕可舍不得。” 元知酌莫名有些气恼,又牙痒痒。 她明知道每次拌嘴都会被迟奚祉疯批的言语吓到,可还是忍不住犯贱,偏偏这男人比她还贱。 元知酌闭了闭眼,闷着脑袋想着索性不搭理他算了,但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偏要逞口舌之快。 她咬牙转身扑上他,站在玫瑰椅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道:“同归于尽吧,迟奚祉。” “都说了玩笑话,怎么真生气了?”迟奚祉觉得好笑,被她掐着后退了一步,又怕她站的太高会跌下来,站回来长臂护在她的身侧。 元知酌玩不起行吧,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什么玩笑话,我都没笑好吗?” 迟奚祉笑得更加无奈了,他把脖子往她手里送了送,配合闭眼道:“那你掐死我吧。” 元知酌虎口真真用了些力,压着他的命门,截断他浅薄的呼吸。 过了片刻,迟奚祉感觉到脖子上的力气轻了,他缓慢睁眼时,元知酌松了手,重新坐了回去。 她背对着他抱起地上的寅宝,捣鼓着桌面上的物件,振振有词道:“遇到我这样好的女子,你偷着乐吧。” 迟奚祉低低一笑,眼尾的笑痕像是岁月的钩子,穿破时空,一如当年的他们。 “这台上摆的何物?”迟奚祉伸手从她怀里拎起那装乖的狸猫,还不足三月的小东西在他手里显得娇小可怜,他睨了眼便随意将它搁在了地上,还轻拍了下它的脊背。 示意它走。 没收住的劲将狸奴压得低了低猫身,“喵”寅宝又奶又凶地吼了声,接着又有眼力见地迈着腿跑走了。 不过一只猫而已,也要吃醋。 元知酌理了理寅宝刚刚抓乱的衣襟,“银针,穿耳用的。” 迟奚祉看着金盘里摆的银针和蜡火,凌厉的眉尾挑了下,片刻问道:“怎么想起来要穿耳?” 说着他屈指碾了碾她光滑完整的耳垂,骨节分明的手冷白如瓷玉,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透润的耳珠微微泛起一点绯红,漂亮的像是断头在雪地里的芙蓉。 “朕喜欢你现在的模样。”迟奚祉盯着她看了阵,“没必要听旁人三言两语就受这罪。” “可我今日就想要穿耳。”元知酌今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试试,不想被迟奚祉随口一句就驳了兴致。 “平时里朕还没使多大劲,皇后哭着喊疼,今儿胆子倒是颇大。”迟奚祉意态轻慢,讲不出是喜还是愠,他的指尖稍稍下滑,摁在她耳骨后的一处牙痕上。 昨夜新留的印子,凹陷很深,怕没个三四天消不下去。 元知酌透过铜镜看着身后站着的迟奚祉,她心神一动,拉住他随意撩勾的手,笑脸相对,“要不陛下帮我穿耳?” —— 迟奚祉坐在玫瑰椅上,元知酌缩在他身上,侧着脑袋靠在他的肩窝里头,斜瞟的余光看着那双匀称修长的手。 火光的另一边是暗影,他关节抬动时带起手背上的青筋,起伏的皮肤光打下阴影,骨感又有张力。 帘外暑气燥热起来,室内红纱如涓涓溪水,清凉的刚刚好,像是瓷釉撞上青梅,绿意明媚又不扰人。 银针烧过烛火,迟奚祉的指腹捻着转了两圈,明黄色的焰心轻轻晃动。 他会雕功,穿耳对他而言没有什么难度。 元知酌暗暗地盯着,她颤了颤长睫,不自觉地往迟奚祉身上攀了攀,温凉的发鬓蹭过迟奚祉的下颌。 而后,默默地,元知酌攥紧了他手臂处的衣裳。 “害怕了?”迟奚祉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转动腕骨,慢悠悠将银针收了起来,轻描淡写道:“害怕就不穿了。” 元知酌原本攥着衣衫的手拦住他收回的动作,抿唇道:“没怕,就是你别故意磨我,你看得我心慌。” “心慌?朕听听。”迟奚祉作势埋头到她的心口,似乎真的想要听听她心慌不慌。 “你别打岔,速战速决。”元知酌没了耐性,打了他一下,慌张的面色有些冰凉。 迟奚祉低笑意更甚,又带着三分宠溺的意味,“好好好。” 第119章 菟丝花 他也没再逗她,眉眼间的不正经散了些,只不过依旧一副散漫的的神情,似乎从始至终就没怎么上过心,当她小孩心性。 哄哄就好,大不了他再给她收拾残局。 发烫的银针扎进柔软的耳垂,穿出细小的口子来,血丝涌到耳面上,先是一股子灼热,接着细细麻麻的疼通过那处传出来,刺的筋脉痛。 等到银针完全穿过完整的耳垂,元知酌没忍住皱起了眉头,但却隐忍着没有哼出声来,唯有眼尾氤氲开的水汽骗不了人。 迟奚祉将元知酌的头拨起来,过火的银针还没有戳上她的另一只耳朵,她却捂着耳朵躲开了,“不——不了,这边我不穿了。” 迟奚祉虚眯了下眼,也没有多大的反应,似乎早就猜到了她是这副德行,依她的话将银针放下了,“手别捂着,等会儿碰到了就更疼了。” 迟奚祉又拿起一旁的湿帕,低眉细细替她擦着耳珠上淡淡的血水,没碰到耳眼,动作也轻的很,他低冽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冰山融春水,“很疼?” 元知酌软软地趴在他怀里,听到他的关心,整个人像只剥了骨的猫儿,全身上下一点刺都没有了,她吸了吸鼻子,眨了下眼,克制不住的泪珠滑下,她哼唧了声将眼泪擦在他的长袍上,发怂闷声道:“疼,很疼,再也不穿耳了。” 元知酌娇软的声音真像撞了墙灰头土脸找主人讨怜爱的小猫,迟奚祉撩开她耳畔垂下的几绺碎发,凝视着那处慢慢开始红肿的耳垂,轻声问道:“穿了一只耳朵就半途而废,出门也不怕人笑话?” 这种不严重但又无法忽视的疼让人难捱,像是夏日树上掉下来的小虫子,爬过的皮肤都漫上灼痛。 元知酌现在哪里还管的上那些,她擦着泪,语气很弱,埋在他怀里喃喃回道:“谁敢笑话,陛下就把他发配到奴儿干守塔去,好不好?” 此话一出,弄得迟奚祉啼笑皆非,他捏着帕角帮她擦着发间的薄汗,一面揶揄她,“那酌儿不成了妖妃?” “陛下不也是昏君吗?”元知酌有气无力地怼道。 趴着的地方被她哭湿了,她又换了块地方继续装可怜。 迟奚祉将人揽得更紧,绯红的唇轻轻吻在那处又红又肿的耳珠上,似乎虔诚万分,“囚龙困凤,我们天生一对。” 他的触碰不疼,但是有些痒意。 元知酌擦了把眼泪,眼眶周围红红的,盯着他埋怨道:“都怪你。” 她原本还没有那么坚定的,迟奚祉一来刺激她,她就本能地想和他作对,唱反调,突然就来了决心——穿!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主要是他一在,她就有点本能的怕疼。 迟奚祉不太明白地嗯了声,接着笑得有些无奈,疑惑地重复了声:“怪我?” 元知酌现在心里有些别扭,要穿的是她,现在反悔的也是她,反倒显得是她作妖了。 “以前,咱俩是不是死对头啊?要不然我怎么一听你讲话就觉得刺耳。”元知酌温言软语,她感觉耳朵上也没有那么疼,就是有些飘忽。 她思维发散,又问道:“你娶我是为了制衡元家吗?我们两个是抱着单纯的目的接近对方,还是各取所需?侯门似海,帝王之家当真有檀郎谢女吗?” 花窗外的凌霄花热烈至极,像是一簇簇烧开的原野,火浆般的,从房梁的一侧攀援进来,悄悄地趴在窗檐上,可那颜色实在鲜艳,稍微一探就知晓她什么心思。 元知酌启唇间的热气呼在他的耳朵上,细细绵绵的像是风情的月色,她步步紧逼:“陛下总说爱我,你爱的是我,还是你金枝玉叶的皇后?” 在大部分的时候,迟奚祉唤她皇后二字之前,总是会在前面加两个字——朕的。 朕的皇后。 宣示意味浓烈,像是猫科动物标记自己的领地,张扬又嚣张,绝对的不容侵犯。 沉默了片刻,迟奚祉掰起她的脑袋,强迫着她从他身上起来。 敲了下元知酌的眉骨,迟奚祉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的湿红的小脸,薄唇勾笑眼无笑,颇有深意地喟叹,“看来朕的皇后穿耳不小心穿到心肺里去了。” 这是骂她狼心狗肺呢。 眼前的帝王很是松弛的状态,眉梢舒展,薄薄的眼皮耷耸着,说话也是阳春三月里的暖阳似的,可是元知酌仰头窥视他时,总觉得他乌睫下的眼眸是阴冷冷的,甚至——是隐忍的怒气。 迟奚祉端详着她思考出神的模样,突然就想要亲亲她。 他亦是这般做的。 于是,一个不沾荤腥的吻落在了元知酌的额头上,伴随而来还有他认真的答话, “说你没良心你就真没?若是政治联盟,或者为了牵绊住谁的利益,朕直接召你入宫,当你是空气不管不顾就好,可是朕每天花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给了你多少特权和自由?若不是朕还压得住你,” 说着,他阴恻恻地冷笑了声,“这鸾禧宫怕早就已经是男妓成群了。” 迟奚祉完完全全地将她笼罩在阴影里,暗下来的光线压迫十足,黑暗总让人滋生虚幻感,失掉安全感,元知酌颤了颤眼睫,下意识抬头想要脱离这片阴影,想要去看迟奚祉的眼睛。 有些慌乱的动作磕到了他的下颌,沉闷的一声,迟奚祉嗓音低哑,揭穿她,“心虚什么?” 元知酌感觉耳朵疼,伸手抚在耳眼后面,又不敢真的摸上去,她眨眼掉下两颗泪珠,白皙的脸上晕江带雨,可怜巴巴道:“我耳朵疼。” 迟奚祉脸色说不上好看,甚至有些阴翳,一面奚落“该的”,一面又取了巾帕,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掉新溢出来的血水。 元知酌这下倒是没有反驳了,侧着头任由他摆布,只是一双秋水浮华的眼眸灵动的很,说不清有什么样的心思。 ——碎碎念 我:这点疼你也怕? 小芙蓉:呵,都是我征服男人的手段罢了。 —— 第120章 女萝草 过了一阵子,元知酌的耳眼缓缓愈合,也就没那么疼了,不过她也不常往外多跑,大多时候就是在鸾禧宫看看话本,舞弄些花词艳诗,再便是哄着毛孩儿玩。 寅宝吃得多,长的也快,远烟他们时常看着它,打趣道:“虽是只猫儿,却有几分人像,舔毛时的那小脸冷的就像——” 元知酌追问过:“像什么?” 远烟悄摸着声音,在她耳侧低语,“像陛下和娘娘不笑的样子。” 元知酌听了发笑,作势就想要挠她的痒,却被远烟大笑着躲开。 不过,寅宝看着一副高冷倨傲的小模样,但认主了就黏人极了。 每天早上元知酌还没有睡醒,寅宝就会伸着懒腰趴在她的肩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脖颈,时不时还会像标记猎物一样,用生着倒刺的舌头舔舐她的后颈或是侧脸。 今日,元知酌睡得好好的,脑袋也没有清醒,感觉到背后忽而一沉,以为又是猫儿在作乱,刺挠得紧,她缩了缩玉颈,轻声轰道:“寅宝,别闹了。” 潮湿、缠绵的触碰,像是起伏的湖水,随着呼吸的节拍打在柔软的岸上,一点点渗入干燥的沙砾,彻底浸透,蚕食在她的身前,拢起又松开。 元知酌难受着蜷缩起来,握紧的手指被一根一根剥开,穿入、握紧、反扣在床褥上,她弓起细腰迎了上去,直到她白嫩的肌肤上镀了层薄薄的银光,迟奚祉才喘着粗气唤她: “再不起床,早饭就凉了。” 说着,他将抽了骨头的人儿扶起来,她软软的腰肢塌了下去,整个人压在他的身上,像是攀附在墙瓦上熟透了的荔枝,泛着红晕又甜香。 “我还以为是寅宝呢?”元知酌睁开眼,哼唧了两声。 迟奚祉将她散开的心衣系好,嗓音低沉,很轻地响在她的耳边,“朕怎么会是猫儿?” “你要是猫儿就好了。”元知酌像是花蔓攀上迟奚祉的脖子,感觉到他在外头走,明媚的日光掠过屏风,映在她薄薄的眼皮上,有些刺眼,她将脸往他的脖颈里埋了进去。 迟奚祉清越地笑了下,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不明所以,“嗯?” 元知酌仰着头回应他的亲热,软言软语,没有攻击力的样子像是温软的白芙蓉,她解释道:“因为猫儿的心思不用猜。” 小猫长得再高冷,但心性就像是三四岁的孩童,纯真、稚气,再漂亮独特的眸子也干净的像是南山顶上的那点儿初雪。 也因为这一点,元知酌喜欢狸奴,这不是因为猫儿可爱,不是因为猫儿会撒娇,也不是因为猫儿安静温顺,只是因为猫儿没有心计,没有做人的弯弯绕绕。 毕竟常言道,猫儿的心思最是藏不住。 迟奚祉湿红的唇勾笑,眼底的郁气和阴沉散了许多,“那也不能赖床不吃早饭。” —— 早饭过后,屋内萦绕的糕点香慢慢弥散掉,暮夏的热气从外头的松柏间缓缓沉下来,清波窈窕,碧瑛将梳妆台侧的錡窗推开,外头簇簇痴客花香四溢,倒省去了夏日熏香的功夫。 一众的宫娥退了下去,殿内只余帝后二人。 元知酌仰面坐在玫瑰椅上,她轻闭双眸,微风拂面时,耳侧的碎发漾下,遮在画了一半的远山眉上,她还未来得及睁眼,那落发又被温凉的指尖拨开。 元知酌下意识颤了颤眼睫,迟奚祉的拇指摩挲着她的眼尾,洇晕出一片自然的绯红,他的声音低而沉,“别怕。” “没怕,只是有点痒。”元知酌抿了下唇。 迟奚祉左手的虎口抬着她的下颌,笑了下,狭长的凤眸挑出一道窄窄的笑痕,“秋狝可想要去瞧瞧?” 元知酌感受着眉骨上眉黛的描动,闻言睁开了眼,澄亮的眼眸仰视着为她描眉的人,“当然。” “骑马朕的皇后已经会了,那朕可得提前教教你箭术。”迟奚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元知酌表情略微的得意,“不必,兄长已经教我,拿下秋猎绰绰有余。” 迟奚祉薄唇勾起,而笑眼无笑,低睨的视线散漫,慢悠悠反问了一句,“是吗?” 音落,他便抬起手腕,将拢着的袖口放下,侧身将手里的眉黛搁置在金盘上,夏日的日光碎如星辰,薄薄地拓在他的五官上,妖冶清隽。 他扶起她的肩膀,轻哂,“朕的皇后可瞒着朕干了不少事呢。” 元知酌瞧着铜镜里似山如峰的纤眉,似真似假,画的很漂亮。 她余光打量着在妆匣里挑挑拣拣的迟奚祉,迟疑了的语气试探道:“迟奚祉,你是不是吃醋了?” 迟奚祉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嘲弄道:“蠢瓜才会吃醋。” “哦。”反正不管元知酌怎么问,他都没有承认过。 傲娇罢了。 元知酌努努嘴,探起身子去拿他手边妆匣里的耳珰,手刚伸出来,就被他拍了下,她蹙了蹙眉,玩味地盯着他,“你不是没有吃醋吗?” 迟奚祉没说话,侧了侧视线,不冷不热地打量了她一眼,足够漫不经心的姿态,但带点儿审视的剐人,带着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元知酌笑意如烈日下那股撩拨湖面的清风,支起的身子再往迟奚祉那边送了送,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仔细辨认了一番,勾他道:“没吃醋的话,那你亲我一下。” 迟奚祉不动,元知酌便半跪在桌面上,仰着脑袋将整个人送到他的面前,又作死地碰了碰他裸露的喉结,撒着娇晃他的手臂,“陛下,亲嘛。” 她这一声唤得音娇语缓,少女的娇憨顽皮,新妇的艳而不俗,两种矛盾又交融的意态在她脸上表现得极好。 经过这么些时日如胶似漆的相处,元知酌早就知道什么样的模样才能够让他生出恻隐之心来。 忽而,迟奚祉掐着她的后颈将人拉远了些,他目光带上了侵略性,自上而下,又不急不慢地移回来,冷得像是纳凉宫里的冰块。 第121章 我要爱 窗檐下的痴客掉了半边粉嫩的花瓣,经白玉砖上的尘埃一裹,落了风尘。 气流缓缓降沉下来,凝在两个人之间,可元知酌依旧笑得骄矜又妖秾。 她现在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迟奚祉修长如玉的手压着她的耳珠,将一枚甘棠色的耳玦戴了上去,接着将她的脸往上抬了抬,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慢词慢句钓着她,“亲哪儿?” 元知酌屈指滑过迟奚祉的侧脸,音质似檐上银铃,像是一只化作人形的狐狸诱哄道:“陛下亲哪儿会消气就亲哪儿。” 迟奚祉眼底的阴郁褪了些,染上了轻佻和风流,他还是未动,单单凝视着面前的这一张俏脸柔颜。 元知酌略微用着那种打量人的狡黠看他,眉眼翕笑,媚气噬人,冷冷清清的眼底,直引得人为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只是一眼,迟奚祉就知道她又在想着怎么算计他了。 耳鬓厮磨的吻游走在颈间,迟奚祉低沉的嗓音略带狎玩,单刀直入问她:“皇后想要些什么?” 元知酌搂住迟奚祉埋下来的头,纤指轻轻抽了几缕他束起的墨发,绕在指尖玩弄,“想要北燕的江山,想要金銮殿里的龙椅,想要你的位置。” 多么大逆不道的话,赤裸的权柄和利剑,真真假假,像是镌刻在心脏里的秘密,即使失忆了,也依旧能够明晃晃在眼底。 迟奚祉低了低头。 元知酌听到他深埋时喉间低喘出的笑,说不出的意味,于是在他开口之前,她突兀地亡羊补牢道:“开玩笑的,我只要陛下永远爱我。” 回应她的只是一声清浅又浪荡的吸吮声,像是华丽的绸缎缠在她的身上,一寸一寸的爱欲编织起来,将她蚕食殆尽。 他的手捂住她的嘴巴,薄唇折磨在她的身前。 元知酌仰着头,没有反抗,而是往他手里送了送,微张的唇咬在他指侧。 迟奚祉的指缝间溢满了低吟。 千百万次里,元知酌反复试探他的底线,但同样的,她也在一步步地暴露自己与日俱增的爱意。 —— 秋猎的地点设在了端熹园靠北五里外的昆蓥山群,崇山峻岭之间,陷出一片广袤的平原来,夏日来不及消散的热气催生出茂密的草场,深林停僮葱翠,草密林深之间,野兽藏匿于峭壁崖谷之中。 这样好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决定了这里便是狩猎的绝佳场所。 北燕是马背上打出的天下,到了先帝那更甚,不仅北征南伐,将将北燕的疆土扩大了一倍不止,在内还将行宫修缮扩建,连着端熹园后的昆蓥山群整片归为围场,供皇家狩猎游玩使用。 先帝擅武,也爱武,去除御驾亲征的时日,在燕京的时候每月都会到端熹园来,不过,大多日子也都是待在昆蓥山的营帐里头。 秋猎的第一日,由天子射出第一弓,象征着秋猎的开始。 在这之后,众人便可自由进到林子里打猎,或者在猎场里骑马饮酒,或是讨一畅快乐子。 迟奚祉穿着玄色的狩猎服,微微抬手,一侧的人奉上一支裹了黑桃皮的长箭,他接过,干净利落地抬手举弓,搭箭扣弦。 底下的人凝气看着,似乎还没有看准他瞄上靶心,箭便已如白虹贯日,穿空而过,精准地射中在那艳红色上。 箭矢破开的疾风绕起迟奚祉耳侧的发丝,他的黑眸锐利,虚眯了下眼,将手中的金弓交给候着的侍卫。 台侧的侍卫见势,击鼓鸣声,宣布秋猎正式开始,周遭的马儿被着鼓鸣声刺激到了,扬起前蹄踏起一片土尘,气氛渐渐高涨。 元知酌昨日在软榻上便和迟奚祉约定好了,他们不同道而行,届时以落日为号,比比谁猎得的猎物更多,谁便答应对方任何的一个要求。 今早元知酌洗漱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衣物保存不当,她原本的那双长靴被什么小动物的利齿咬坏了一个口子,只得派人再送一双过来,时间紧凑,她又不能耽搁了秋猎,便穿着双翘头鞋,配着英姿飒爽的狩猎服,显得不伦不类。 方才,秋蕊将新的长靴送来。 元知酌本想要自己悄咪咪地换了鞋,不要别人发现,可迟奚祉走近问了句,也没有什么忌讳的,就直直蹲在地上给她换鞋。 元知酌望着底下还未完全散开的人群,抻了抻半蹲在地上的迟奚祉,悄声劝道:“你给我穿鞋,底下的人会看笑话的。” 迟奚祉将袖口挽起些,狭眸侧睨了眼底下,声音没有什么起伏道:“上天喜欢看戏剧性的桥段,做人的也爱凑热闹。” 他垂眸敛起大半的情绪,扶着她的小腿,替她将靴子穿回去,“让他们看去,就当是给他们做秋猎的谈资了。” “另一只脚。”他的指腹揉了揉那纤细骨感的脚踝,淡谑:“况且,如果朕能同时拥有你和爱,那么朕甘愿折腰。” 让上位者伏微做小,让高傲者苦苦索求,最戏剧,也最有看头,万般名誉节操,终抵不过一把刮骨芙蓉刀。 他迟奚祉早就不在乎别人背地里的嘲谑了。 —— “杨姑娘。”解徐行勒马停下,散在肩头的几撮长生辫在空中荡漾了圈,随着他的低头而落到胸膛前,依旧一副桀骜不羁的公子哥样。 杨逑仪闻声驻足,她柔和的眼光亮了亮,朝一旁的贵女们讲了几句,便提着裙摆走进,“解公子今日也来了。” 解徐行点点头,将手里的马鞭轻拍在马匹后颈的鬃毛上,笑得灿烂,“是啊,我这等无名小卒也来登这大雅之堂献献丑。” 杨逑仪掩面而笑,羞怯似得抬头,瞥见解徐行腰带上系着的玉佩,想起来什么,唤道:“画扇。” 画扇从颔首,拿出一只香囊来,天青色的提花锦上绣着两朵相交的冰蓝兰花,抽绳连着宝珠,一灰一蓝的流苏在阳光下泛出光滑的丝绸感。 这一看便知是上等的绣娘才能比得上的技艺。 第122章 秋猎杀 杨逑仪从画扇手里拿过那只香囊,她耳玦上艾绿的翡翠衬得她低垂的荔眼笼花,只是微微一眼,她仰首将手里的香囊递上去, “解公子上回讲书讲得好,这个算是小女子的答礼。” 自从那次曲钰园相视后,杨逑仪便私下找到了解徐行常待的酒楼,去过一两次后,她再一进酒楼的大门,解徐行便会摇扇晃脑进门,朝她露齿一笑,接着亲自来给她斟茶讲书。 而说书的内容,古时的到当朝的,北燕的到西域的,全是杨逑仪从未听过的故事。 杨逑仪总会在解徐行讲的他眉飞色舞的时候,盯着他的脸稍稍出神,直到画扇提醒她:“小姐,咱们该回府了。” 如此,杨逑仪才会不舍地匆匆别过。 她想不出什么报答的法子,他们是朋友,给钱未免俗气了些,若是金贵的宝物,那也不合规矩,不合身份。 思来想去,杨逑仪便亲手为他绣了只香囊。 解徐行俯身捞月般,从杨逑仪手里捞过那只香囊,他放到鼻尖轻轻一嗅,清润的兰花香还有淡淡解闷的薄荷味,爽朗一笑: “解某在此谢过杨姑娘,只是解某也未真正做过些什么正经事儿,这香囊,解某实在得之有愧。” “解公子谦虚了。”杨逑仪立马摇头,头上的步摇如盏,轻悠悠地撞出一晃的星光溢彩,她笑容娇媚,“今日小女子便等着公子打猎归来,讨个好彩头。” 周围的马匹飞驰而过,卷起阵阵沙尘,铁骑微踏,像是等着急了,杨逑仪也不敢再耽搁他的时间,往后退了几步。 解徐行复又拿马鞭拍了拍马儿的脑袋,扬了扬手里的香囊,笑意恣肆,落下一句,“借姑娘吉言!”便策马而去。 —— 上升的烟雾穿过白色的云层,最后飘散在树林最深处,铁靴踏过石上苔痕,一泓的山色葱郁,溪水中流影漂萍,影影绰绰碎了对话人的面容。 “殿下。”蒙着面的男子站定在迟尧诩的身后,露了双锐利的眼睛出来,还有帽檐下只有一半的刺青。 是个死士。 迟尧诩垂首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冰冷的剑锋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森森寒意,“办得如何?” 死士回答道:“属下已将藏獒放生在了皇后的必经之路上,一路叫人放了诱饵,她一个女子定不会是那猛禽的对手,必死无疑。” 迟尧诩闻言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让元知酌死? 没那么容易,这只是这场报复和谋逆的开始罢了。 死士盯着迟尧诩铁靴里的腿,气不过,咬牙骂道:“元知酌害得殿下今后再也不能骑马打仗,她死不足惜。” 皇家狩猎,以往都是他迟尧诩大展身手的时候,历年的头筹都是他。 可惜因为上次在元知酌用短刀刺伤了大腿,落了残疾,今年的秋猎迟尧诩连骑马都做不到了,只能在那猎场里饮酒射箭,听那群言官吹不着边的大话。 他原本是风光无限、豪情万丈之人,现在却落得个草萧疏、水萦纡。 再也无法做自己最喜爱、最擅长之事,论是谁都会不甘心的。 “本王不杀女人,只是——”剑锋在迟尧诩手里转了转,侧面银光反射出他的眉上的断痕来,粗狂、硬朗又狠辣,和他这个人相配到极致,“冷眼看本王的皇弟痛失所爱实在有趣。” 他的话里满着激动和恨意,话音落,他挥剑一斩,将两三枝树苗被拦腰削落在地。 不知哪来的乌鸦哑唱着孤悔,又哑又低的啭鸣叫人耳痛,迟尧诩听着也觉得难受,他利落地将剑收回剑鞘中,“下去盯着罢,务必让皇后殿下吃到苦头。” 迟尧诩的脑海里又显现出那张恣意秾艳的脸。 就算——她死不了,也要让她得到教训吧。 —— 另一边。 元知酌挥鞭的手从后背的箭囊里抽出一只长箭,借着马儿放慢的速度,松了勒缰绳,快速地拉弓上弦,“笃笃”几声,她连发两箭。 尖鸣声射在远处的古树下,一只狂奔躲窜的白狐被刺倒在裸露的树根上,不过一瞬,白狐又立马爬起来,逃进了那两尺高的草丛里。 近了几步后,元知酌俯视着地上似乎还滚热的血液,眼眸里泛着狠戾,微微抬起下颌,示意了下,“去,追回来。” 赶上来的洛白恭敬答了声,马蹄在微湿的泥土上踏出下陷的铁痕,他策马跃过那草丛,擦落一丛的落叶。 后面跟来的侍卫手里提着一袋射杀的猎物。 元知酌勒着马又往前缓了两下,停在了原地。 不远处,洛白侧脸上的蝴蝶面具泛着耀眼的金光,刺激到元知酌的眼睛,她虚眯了下躲开,想起了一些事。 —— 自那日从黑市回来,一直寸步不离的洛白真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秋猎的前几日,迟奚祉跟头的邬琅竟然送了只小巧的袖箭到鸾禧宫,他朝元知酌敬道:“秋猎即来,属下猜娘娘还缺一枚防身的袖箭。” 他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那时元知酌只是扫了一眼,却没有急着接,理着鬓发道:“麻烦邬琅多跑一趟了,只是这防身的武器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邬琅颔首,闻言笑着点点头,伏微的语气话里有话,“防身的武器确是很多,但这枚袖箭曾是御赐之物,看似微小,却是把不可多得锋利的利器,娘娘不妨接下,让它为您所用。” “我还以为邬侍卫只效忠于陛下。”元知酌嘲弄了句,她腕骨向下翻动接过那把镶着和田玉的袖箭,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间把玩着,“这是你自己的心意还是洛白——”学会了规矩。 她话并未讲完,留有三分余地给彼此。 邬琅无奈哑笑,“洛白骨头硬得很,娘娘权当是属下自己的主意。” 元知酌也猜的到,洛白是个冷木头,更是个榆木脑袋,这些求人办事的手段他才不屑。 思忖一阵后,元知酌给了懿旨,先斩后奏让邬琅将洛白带回了鸾禧宫。 第123章 艳风波 那日白天什么也没有发作,元知酌早早也就睡下了,直到夜深,迟奚祉没有任何知会来了她的寝宫。 他并没有像往日般搂着她亲热,而是疏离地站在床榻外头。 夜色静寂,迟奚祉一言不发,沉凉的视线凝着元知酌的身上,幽深的瞳仁在夜里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元知酌并没有睡着,她感觉到很炙热的视线盯着自己,那种就像是被沼泽里的毒蛇缠上的猎物。 缓缓睁开眼,她手尖的温度冰凉,心跳又抑制不住地加速。 “朕的皇后胆子这么小,怎么敢忤逆朕的?”昏暗不明的光线里,迟奚祉将散落的床帏层层挂起,他面上没有一丝的怒意,甚至那薄唇还是含笑的,意态足够散漫,也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元知酌知道他是在说什么。 只是她收了邬琅的人情,怎么样都得替他们遮了这事。 心一横,元知酌什么也没有解释,坐起身和迟奚祉对视了几秒,接着便将眉角凌乱的鬓发勾到了耳后,跪坐在床榻里的身子往外挪了些。 滂沱的月光修饰在元知酌浅韵色的寝衣上,她纤细的腰肢软软地塌下来,薄如蝉翼的蚕丝留白了两侧,像是雪夜里摇曳着的醉芙蓉。 迟奚祉的眸色沉了沉,没有抬手去扶她。 元知酌的手覆上了他的腰带,半垂的眸子很细致,似乎嫌他站得不够近,她又将人拉上了脚跺,腾出一只手,她又点了点自己水光潋滟的红唇,“这可以吗?” 玉石砸在地上,很脆很轻的声响。 往日里都是他哄着她,这是第一次她愿意反过来讨好他。 元知酌埋着头,耳侧刚刚勾上去的发丝又落了下来,将她微湿的脸庞遮去了大半,漏了只红如鸽血的耳珠出来。 迟奚祉低了低视线,喉间溢出了嗓音有点哑,像是丝丝水滴敲在元知酌耳侧,“为了一个侍卫,你竟然舍得做这些讨好人的事了。” 倒也不是责骂,只是一句床榻间嗔笑的话,没有男人能受得了她这样的乖顺。 元知酌抬了抬下巴,还没有来得及应,就被突如其来的几下咽到没声了。 迟奚祉的指尖顺着她的耳骨抵在耳根处,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下,按在了她颈侧的命脉上。 元知酌被他激了下,牙齿磕巴在上面,心里也没来由地慌了神。 风满长廊,滚一粒红尘万古来,夏日的明烈在浓夜里消弭掉,屋内亮着几十枚夜明珠,微漾的纱帘惊动声色,梨雨满面也没能定风波。 迟奚祉嘶了一声,没忍住掐了掐她的下颌,瞧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他克制了些情绪,他只是音色极低地笑了笑,“看来酌儿的功夫还是没到家,不如夫君再教教你。” 元知酌闭了闭眼,眼角的泪大颗滴落在迟奚祉的手背上,烫出道红痕来,大抵是猜到了她的慌张和温吞,迟奚祉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长发。 迟奚祉站立在床榻边,颈上的玉扣系到了最上面,背着微弱的月色,将她完完整整地笼在身下,轻而易举地掌控了她。 元知酌被迫承受和适应。 她太乖了也太大胆了,一趟儿下来,迟奚祉就失了轻重,也没照料她的意愿,掐着她的脖子,连着几个来回,让她将到嗓子里的话断咽下去。 夜色将尽,她也好事做尽,迟奚祉却依旧未能及时收手。 元知酌悄摸地瞧着他散了些阴郁的凤眸,没底的心思落了落,恍惚里不敢求饶,直到几趟后,他也依旧兴致盎然,她才晓得——这本就是场赔本买卖。 —— 耳侧传来树叶沙沙声,瞧着洛白的背影被倒地的青竹遮拦,元知酌才敛回视线。 她替洛白挨了一遭要人命的,他这个下属似乎也肯听她这个主子的话了。 等了半柱香,洛白还没有回来,耀灵中天,热气蒸腾上来,有些闷燥,元知酌侧了侧脸,吩咐道:“去找找洛白。” 那侍卫应下,将手中打下的猎物放置在古树下面,便拨开草丛倒竹走了进去。 再等了很久,也不见这一群人回来,元知酌逐渐没了耐心,抚了抚马儿脖子上的鬃毛,忽而听到左侧的树林里发出不小的嘶吼声,像是豺狗的鸣叫。 元知酌被吸引了注意力,眼里闪过兴味,便不准备再等了,戴着手套的手牵紧缰绳,狠狠一抖,双腿夹着马腹调转马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疾驰而去。 过了个溪流,她就看见了那只豺狗,一箭射出,吓得那进食的豺狗疯狂逃窜,头顶上的日光太过炫目,她侧低着眼避了避,耳后挥鞭迅速追了上去。 上了坡,过了几里地,元知酌倏地发现不对劲——原本高大的古木成了低矮的树丛,南面的山体遮去了所有的日光,投拓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树丛模糊如黑影团团,谷风一过,阵阵沙哑之音。 四周太过安静了,景象也显得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罢了,穷寇莫追。 就在元知酌打算原路返回之时,一阵洪亮的咆哮声响彻四周,脚下的大地也颤了颤,元知酌眉心跳了跳,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冲心脉。 她牵着缰绳举目看去,一只野兽缓缓从山体下面的石洞踱步而出,背光之中,隐约那野兽的獠牙还未来得及收起,血盆大口叼着没来得及吃下的猎物。 待彻底看清时,她眯了眯眼——是一只藏獒,它咬死了她一路追来的豺狗。 昆蓥山群只有一小片禁区是被封锁了的,按理来说,藏獒这般的猛兽不应该出现在狩猎者的眼前。 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来路都是高大的山体和陡峭的上坡,若是疾驰,马蹄失错,便会直直滚落下去,留个全尸都是好的;若是慢行,野兽血口,只怕尸骨难存。 上山容易,下山难。 元知酌脸色沉了沉。 沉重的兽爪踏在滴了血珠的泥地上,浓密的皮毛下,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绿瞳泛着幽光,随着它的行走而兴奋地盯在元知酌身上。 第124章 暗合局 马匹似乎受惊了,蹄子急促的踩在原地,不断向后退缩着,低低地泛着低吼,或是害怕或是不安。 来不及安抚马匹,下一瞬,藏獒眼里闪了闪幽光,便吐出了死掉的豺狗,从洞口的石块上弹跳而起,猛地朝元知酌扑来。 距离太近,箭术已经不合适了。 元知酌快速从剑鞘中抽出长剑,没做多反应,而马匹也因藏獒的飞扑而受惊,前蹄直直抬起。 很重的一声,元知酌被摔下了马。 她的腰撞在树桩上,不禁闷哼了一声,剧烈的痛疼像是万只虫蚁啃食渗进骨缝,一股子血腥味钻出喉管,蔓延在唇齿。 元知酌眼角漫起的雾水来不及聚集,变成了瑰丽的狠色,藏獒就再次猛扑了过来,她撑着刺痛的膝盖半跪在地,抬剑去挡,刀风凌厉,挥砍在藏獒的獠牙上,她腕骨上抬,剑刃卡进藏獒的上颚,借力向外一扯一顶。 藏獒似乎感受到了舌尖的剧痛,晃着脑袋想要躲开,三四颗锋利的獠牙混着血水掉落在地。 元知酌趁着间隙站立起来,还未缓缓,那藏獒再次喘着粗气撕咬上来,她侧身闪躲过去,还是被锋利的牙齿咬碎了狩猎服的下摆。 “撕拉”的一声,还有藏獒沉重的嘶鸣,震得阴暗里的鸟雀飞窜,树叶相撞回声荡荡。 元知酌避躲时,耳上唯一的耳珰被一旁的树枝扯了下来,粼粼如白月的珠石沾上了艳色,挂在褐色的枝桠上,摇晃似琉花耀火。 啃噬的痛意伴随着渗出的血珠滴下来,只是她已经顾不上了。 连连攻击两次,藏獒都未讨到好处,它一面喘着腥臭的呼吸,一面将元知酌逼到了角落里。 到底是许久没有经历过这般的情形,元知酌此时已经占了下风,这地方太偏了,她势单力薄,不认为自己能够血口脱身。 突然,“笃”的一声射来,藏獒半跪在地,它的左前腿上被射上了一支铁箭,而它身后的树丛中风驰而来一匹骊马。 马上之人再次拉弓搭弦,藏獒嗅了嗅,转头朝后边看去去,闪着躲开了那两支箭。 血液从元知酌的唇角流淌至脖颈,蜿蜒的血迹攀附着她瓷白的皮肤,随着她低垂的头滴落在鲜嫩的绿叶上,她抬眼看去—— 是一位扎着高马尾的姑娘,她似乎不曾见过,明艳大气的五官,尤其是那一双内低外高的眉梢,英姿飒爽,像是日晷上面偏斜的日光,太过凌厉正气了。 莫胭翻身下马,语气高呵,安抚着受伤的元知酌,“姑娘莫怕!” 说完,莫胭从腰间抽刀,踩着乱石一跃而下贴近那藏獒,紧接着便和藏獒近身博弈起来。 此时,藏獒已经被刺激到,它的眼睛变得血红,像是浸在了鲜血里面,骇人至极。 莫胭一拳勾向它的颈部,利刀从另一侧猛然劈下,只是和它对视了一眼,莫胭皱起了眉头。 这畜牲的眼睛——很不对劲。 藏獒皮糙肉厚,一刀下去也刺得多深,莫胭的手反被它的爪子挠破,连着腕间的衣料也被扯坏。 见那厚大的肉爪朝她的心口扑来,来不及抽刀,莫胭反身后撤了一步,她又从靴子里抽出把短刃,仰身刺向了藏獒的爪心。 另一侧的元知酌从地上拾起掉落的金弓,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长箭,刮破了拇指压在弓弦上,勒出颗颗血珠。 藏獒两只前爪都被利器所伤,痛疼不已,却又更加躁动,不顾一切地再次向莫胭袭来。 这一次的近身肉搏,莫胭更加确定面前这只藏獒的不正常。 只是她身上的武器耗尽了差不多了,嘴里低骂了一句,“他爹的。” 谁能想到一场官家子弟的秋猎还能碰上这般的洪水猛兽,还如此的难缠。 莫胭抻肘抵挡住藏獒的搏击,僵持不下时,“嗖”的一声,弓箭破风而来,直直地刺入它的要害,它抽搐了下,还未完全倒地,接着便又是一箭,刺入的更深、更准。 莫胭借势将藏獒掀倒在地,颈部的利刀断插进颈内,大片的鲜血喷涌而出,射散在她的脸上,从她的眼皮上滑下,未来得及闭眼,眼球便被染成了艳红色,刺痛下的泪水混着热血自脸颊滑落。 元知酌扔了手里的金弓,全身卸了力,后坐在石块上,伸手擦了擦嘴角,指骨抹掉了嘴角的血迹,她微垂着眸,冷淡又平静。眼神掠过轰然倒地的畜牲时,眉心微挑,略带着点轻嘲。 畜生。 莫胭只是缓了几秒,用袖口随意地擦了把脸,接着起身一边向元知酌走过来,一边还伸手将错位了骨头接了回去。 感受到面前稀薄的光线被遮挡,元知酌懒懒掀了下眼皮,短暂的停顿让她没有先开口。 肩背上有些痛,莫胭没忍住“嘶”了一声,她垂头略微打量了下面前的女子,内心有种莫名的激动和怪异。 这女子的箭法很好,从莫胭来时看到的场景也知道,她一定已经和藏獒周旋了好一会儿,她也有寻常女儿家不该有的本事,不过刚刚那一瞬她的杀意和狠劲儿,实在让人觉得心惊。 越想越激动,莫胭扯了个笑脸,弯腰朝她问道:“姑娘是哪家的女子?我在这偌大的京城竟不曾见过你。” 元知酌咽下喉间的那股锈味儿,没觉得对方有什么恶意,真诚答道:“东兴元府嫡女——元知酌。” “原来是元邑楼将军的妹妹——等一下!你就是元知酌?!”话匆匆忙忙说出来,莫胭意识到没有过脑子,连连“呸呸”几声,后知后觉喊了声:“殿下金安。” 元知酌觉得她有意思,扯了扯笑意,却又被胸口涌上来的血腥味催得蹙眉。 她这副身子还是太弱了些。 洛白后头寻来的时候,见到一地的狼藉,万年不变的表情都抽了抽。 等送元知酌回营帐,早就惊动了上位,出了这档子意外,所有人都始料不及,整个猎场乱成一团。 —— 第125章 关软禁 陈太医几乎是被邬琅抬着来的,一路免不了磕碰几下,等他问完诊,头上的汗珠就跟豆粒一般哗哗而下。 他后面跟着赔笑的邬琅,对方似乎想要致歉,却被他甩开,“邬侍卫下次可不要这般莽撞了,臣自己会走!” “救人心切嘛。”邬琅敛了几分放荡,没个正形地靠过去,“好在殿下脱险,这也多亏陈太医的医术高明。” 陈太医不吃他这套场面话,甩手便走。 —— 营帐的窗门紧闭,屋内只余两人,薄弱的热光从窗缝中透进来,打在花瓶里的青青竹叶上,镀了层釉质的仙气。 元知酌趴在迟奚祉的肩头,散了的狩猎服堆砌在地上,她的腿面盖了张神锦衾,晕了眼珠的脸乖顺。 迟奚祉摘净了手上的的指环,用湿帕擦干后,替她拢好遮羞的被子,低头食指勾了药膏。 元知酌手挡在两人的中间,她光滑纤薄的后背露出,颈上系着根细细的带子,心衣虚虚地挂在身上,似乎只要风轻轻一吹,便会像崖壁上的芙蓉酩酊落下。 温热的触感贴着层化了的膏药揉在元知酌的后腰上,很轻很柔的动作,却引起一片强烈的颤抖。 “疼吗?”暗下的光线显得迟奚祉深邃的五官凌厉而阴郁,鸦睫掩下眸色,他的指腹碰在那泛着青紫的淤血上,只是轻轻地触了下,丝毫不敢用劲儿。 她这般娇嫩的人儿,哪儿都生得极美,纤细莹白的后腰上撞出了肿胀的淤青,里面积着大片的血块,怎么看,都像是和田玉生了难看的霉菌,触目惊心的,叫人心疼。 迟奚祉的目光认真,薄薄的唇不似往日的冷,长指复又捻了抹膏药,不含一丝荤腥的动作点在上面,“疼就咬朕,别忍着。” 元知酌攀在他的耳侧,隐忍着哼哼了两声,圆润的指甲掐在迟奚祉的衣袍里,齿间每出一个字词都如刀片割喉,突兀地问了句:“我是不是——又要关好久?” 她的嗓音低回婉转,软软糯糯的,像是即将要被锁起来的鸟雀儿,扯着破败的嗓子再吟了一曲儿。 每次她受了伤,又或者迟奚祉不满意她没有照顾好自己,他就会把她“软禁”起来。 迟奚祉听着她的用词有趣,冰凉的唇瓣附首而下,吻在她肩头破皮的伤口上,“关?怎么会?朕只是让你乖乖待着,好生调养而已。” 到底还是心疼她。 肩颈上短暂的痛楚,又被细细绵绵的酥意盖过,元知酌瑟缩了下,腰上的疼让她牙齿都有些打颤,“那先说好,你不许关我。” 迟奚祉散漫地应了声,没多大情绪,“但秋猎骑马射箭是不准了的。” 浓重的草药味蔓上鼻尖,将两人笼了个结实,元知酌恍然想起了刚失忆的那段时间,也是这般的滋味。 她努努嘴,知道自己现在几斤几两,倒是没有拒绝,只是关心道:“那我们的赌注怎么办?” “酌儿射杀了一只三百余斤藏獒,很厉害。”迟奚祉哑笑了声,凌冽的气息压在元知酌的耳骨上,驱散了点她身上苦涩的药味,却莫名带了烈性,一寸一寸烧着她的心脉,“这个赌注归你。” 当日的夜间,元知酌便染了温病,宫人进进出出换着擦汗的水,她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 她又梦到了一些割裂的记忆。 —— 天上乌云密布,地上狂风呼啸。 “公子,我们快些回去吧,这眼看着就要下大雨了。”秋蕊跟在一公子哥的后面,有些担忧地朝天上望了望。 那公子哥转了转手里淘来的褐色石头,低眉转笑,“怕什么,若是下雨,本公子定会解衣脱袍为你遮挡冷雨。” 公子哥帽檐下的侧脸瑰逸绝伦,眼角多了颗不该有的血痣,炽红如火,衬得一双多情眼迷离勾人,秋蕊盯了会儿,闻言脸都红透了,小声嘀咕:“公主——” 元知酌蹙着眉啧了声,变了声调的嗓音沉哑,“都说了在外叫我公子。” “好好好,公子快些跟奴婢回家行不行?”秋蕊被她逼得没法子,扯着元知酌的袖口求她,“若是回去的晚了——” 秋蕊话还未讲完,就被一颗果子塞了嘴巴,元知酌不想听她啰嗦,压低了些帽檐,将手里的石头放进腰间的布兜里,无奈从了她,“走吧,我的管家婆。” 她们抄了条巷道,窄小的巷子比外头要冷清许多,破败的招牌摇摇欲坠,凛风一卷,废弃的房屋连连掉落瓦片,沉闷的声响在阴沉的天气下显得更为安静。 “公子——”秋蕊怯怯地喊了她一声。 元知酌知晓她的害怕,却只是轻巧一笑,揶揄道:“你跟着我出门哪次不害怕,可下一次不也还是要跟着我出来?” 秋蕊埋头解释:“那是因为奴婢担心您。” 过了一个巷口,前面忽而出现了一张草席,影影绰绰地裹着个人,在昏暗缃黄的光线下,显得诡谲,秋蕊被吓了一跳,急急躲到了元知酌的身后。 元知酌眸色沉冷,一手护住身后的秋蕊,安抚她不要怕,一面拔剑缓缓朝前走去。 “公子,要不我们折返吧?”秋蕊弱弱道。 元知酌没应,剑锋直直地挑开草席,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头凌乱的棕发,她偏了偏头,用剑刃将草席扯开,里面忽然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滚了出来,脸色惨白地躺在泥洼上,面容倒是清俊。 元知酌试探性地踢了一脚后对方毫无反应,她又走近几步,蹲下试了试对方的鼻息,“还是活的,秋蕊,来帮我搭把手。” 元知酌和秋蕊两人将那男子扛回了宫外的府邸,刚一进门,就碰到上了迟奚祉,他长身玉立,站在雨链旁的台阶上。 天空渐渐落起小雨来,细细的雨丝溅起满地的白雾蒸腾,笼在初亮的石灯上,像是一片蠕蠕的黑蕈。 “迟奚祉,你过来帮帮我。”元知酌的乌睫上积了层雨幕,辨识不同清,她歪头甩了甩发丝上的雨水,再次道:“你快过来搭把手。” 第126章 白切黑 迟奚祉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骨,穿过绵绵雨水,行至她的面前,月牙色的长袍不染纤尘,他没有伸手去扶,唯是冷淡地垂眸。 元知酌背上驼着个人,身上的外袍还不见了,看着别样的滑稽,又似乎隐隐和一些往事重合起来了。 实在好笑。 半晌,迟奚祉薄唇吐出的字眼冰凉:“他是谁?” 元知酌已经被背上的人压得心肺都疼了,言简意赅:“路上捡的。” “捡的?”迟奚祉低念了声,漆黑又沉静的一双凤眸,此刻显得幽戾和不耐烦,“你外袍呢?” “给别人了。”救人耽搁了些时间,半路就下起了雨,她便将外袍扔给了秋蕊遮雨用去了。 元知酌见迟奚祉没有搭手的意思,嘟囔了声,便喊了侍从来帮忙。 等到晚上安置好那男子,她才想起来布兜里的东西,匆匆向下人问了迟奚祉在哪。 —— 偏院。 书房内没有点灯,元知酌推开屋门,喊了声:“迟奚祉——” 她跨过门槛,就被拦腰拉进去,接着房门被一股强力关上。 元知酌侧身去击对方的命脉,却被拆招,清脆的一声骨头响,她的手腕被反手剪在身后,刚起势的腿也被压制,接着后背就撞上了旁侧的书架,几本古籍应声落地。 鳞鳞千瓣的屋瓦上浮漾着湿湿的流光,不断地银雨敲下,轻轻重重轻轻,夹成一股股溪流沿着瓦槽与屋檐,自雨链潺潺泻下,敲击音和滑音密织成网,显在昏暗的室内格外嬉闹。 “迟奚祉,你干什么?你别发疯啊?”鼻尖是熟悉的青竹香,无比熟悉的味道。 骨头深处的刺痛让元知酌脸上的血色都褪了一半,瘦薄的脊背僵得笔直,绷紧的脚尖只能虚虚地点在地上,她整个人被迟奚祉举抱起来,牢牢地抵在了书架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很是莫名其妙。 “他也会像我一样吗?”迟奚祉借助身形的优势低下头,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颌,逼迫她看向他,嗓音压得极低,“一样被你救回来、被你收养、被你照顾。” 就连见面时送他的外袍,也一样能够送给别人。 凭什么? 元知酌怔了一瞬才反应过了这个“他”是谁,蹙了蹙眉,“他受了很重的伤,我既然把人带了回来,就要帮他把伤治好,至于留不留下是他的事情。” 迟奚祉纤长的鸦睫很轻地颤了下,捏她下巴的手加重了力,“你就这么多情大爱?街上随便捡个人就能带回来,你一点都不顾及你自己的安危吗?” 万一对方是对家派过来的杀手,万一对方不怀好心,万一…… 她就这么神经大条吗? 越听元知酌越觉得云里雾里,每句话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就不对了,“你今天也没有淋雨啊?怎么脑子跟进水了一样,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快放开我。” 迟奚祉的眉眼间隐约攒着戾气,狭长的眼生出一道窄缝,微微上挑的弧度,风情自生,细看,又冷得骇人。 他有些懊悔,又有些生气,他觉得不应该被元知酌调动情绪,他唾弃这样的自己,但又实在遏制不住。 说不清的感受,元知酌第一次心里慌得很,扭过头不想看他,又被掐着脖颈箍回来,那处的骨头疼得像凌迟。 “你说,我要是掐死你会怎么样?”迟奚祉不太喜欢这种被人左右的感觉,像是脖颈上留了根绳子,还牵在别人手里。 不受掌控,他很不喜欢。 元知酌瞳孔放大了些,前颈上不断收紧的大手掠夺掉了她的呼吸,她挣扎起来却于事无补,一字一句说的艰难至极,“迟——奚祉——你敢!” 她的威胁很是无力,软绵绵的语气像是温软的白芙蓉,没有生一根刺,风吹一下就能倒进肮脏的淤泥里。 瞧着元知酌涨红的小脸,迟奚祉依旧是那副冷漠的姿态,作壁上观,似乎她的生死对他而言,只是掐死一只可有可无的蚂蚁。 “我真的——呼吸不了——”元知酌声音低弱,眼角秾艳的颜色洇湿开,像是朱砂勾勒的花瓣,映衬的那颗血痣又亮又风情。 濒死的芙蓉,美得绝望。 外头闪过的暗光照亮在元知酌的侧脸上。 倏地,迟奚祉被吓到了,他慌乱地卸了手上的劲,漆黑的眸底攒动着难以言说的暗瘾,他屈指想要去碰元知酌的脸,她却如躲洪水猛兽似的避开,散落的发丝遮掉了她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元知酌不敢相信——迟奚祉想要杀她。 迟奚祉的手落空,指尖颤了颤,却没有恼,只是轻轻拨开元知酌的发丝,拇指贴着她的脸颊一寸一寸滑向眼尾,笑容荡漾又阴森,“突然,又有些舍不得了。” 她眼角描了一颗和他一样的血痣,连位置都一样。 元知酌趁着他放松,将手抽出来,而后狠狠推开他,可她腿有些使不上劲,软绵绵的,整个人顺着书架跌坐在地上,伴随着石头碰撞的声响。 剧烈地咳嗽了几下,一声比一声高,感觉到刚被推开的人又蹲了下来,元知酌忍着喉间的血腥味,狠骂道:“你不掐死我,我今天也要找人掐死你。” 迟奚祉的手腕浪荡地搭在膝面上,与他平日里的行为大相径庭,他从元知酌掉落的布兜里捡出一块褐色的石头,笑得轻佻又散漫,“可我不信。” 元知酌伸手去夺他手里把玩的石头,咬牙切齿:“这不是给你的,还给我!” 迟奚祉吹亮手里的火折子,将那块褐色的石头放在澄明且微小的火焰上,淡淡黄白色的焰火让人看清了石头上略微透出的一点儿粉。 他身上那股压迫人的气息散掉了,反而有些朦胧的柔情,半是哄人半是强硬的语气,“这些玉石我都给你做成花押印好不好?” 元知酌觉得面前的人很是不正常,疑惑里,她摸着脖子想要后撤,结果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碎碎念 年少的男主第一次黑化(bushi 本性暴露而已) —— 第127章 白眼狼 元知酌再定睛一看,那颗赤红的泪痣好似情蛊,乱人心神如敲鼓。 凤眸的主人凝上她的那眉眼,是情也是刃,万千酥意无怜惜,锋芒刀刀刺向她喉咙。 她恍恍然明白过来,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做梦而已。 准确的来说,是个噩梦。 她差点就被日日夜夜的枕边人活活掐死! 沉浸在梦中的窒息感里,元知酌脑袋还没有清醒过来,怒气先上心头,她抬手就是一巴掌甩过去。 啪—— 很清脆的一声,正正准准、不偏不倚地打在迟奚祉的脸上。 元知酌此刻思维沉缓,身体却趋利避害地躲开了他,拢着被子往后退,没留意自己后背的伤,不小心磕在的床柱上,“哎呦”一声,痛意强制她清醒了不少。 她刚刚好像——打了迟奚祉一巴掌—— 等到真的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元知酌缩的更厉害了,且不说迟奚祉阴晴不定的性子,就是他这身份地位也容不下她以下犯上吧? 元知酌一面在想自己还有几分活路,一面又在思忖——他竟然想掐死她!? 心里又怂又恼。 她一巴掌力道真的不小,迟奚祉感觉半边脸又麻又辣的疼,他抬手碰了碰,一双漆黑的眼直直地盯着她,并没有言语,面上也没有什么情绪。 周遭的空气诡异地陷入了沉寂。 元知酌咬了下唇,贝齿下的唇瓣泛着苍白,瞧着他沉默,心生惧意,斟酌了会儿,软声细语问道:“我说我是不小心的,陛下信吗?” 这开脱,烂到没边了。 迟奚祉很轻地笑了下,不置可否,他将左手上戴着了尾戒慢条斯理地摘了,嗓音一如既往,低哑沉缓,“那就一报还一报吧。” 迟奚祉将取下的戒环随意地扔在床榻上,抬手解了颗玉扣,单膝利索地跪上软榻里,倾身去探瑟缩起来的温香软玉。 元知酌见他想要逮她,忙慌里又抓了只软枕砸向他,又捂着被子往后撤。 迟奚祉宽厚的肩背将她笼在身下,实在避无可避,她就一双澄清的杏花眸狠狠瞪着他,回想起刚刚情形,破罐子破摔,怪道: “谁让你刚刚想掐死我。” 迎面又磕了只软枕过来,迟奚祉依旧没躲,脸疼倒是不疼,只是前额被打落了几绺发丝下来,遮住他一双阴沉的眸子。 听了她的话,迟奚祉不明所以的气笑了,他折身将矮桌上的药罐拿起来给她看,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也有些语塞,“朕在给你脖子上的伤口上药。” 元知酌摸了摸脖颈侧边,指腹蹭上了层软绵的膏体。 “那——那你敢说以前没产生过想要掐死我的想法吗?”元知酌喉间那股锈味又开始往上蔓延,惹得口腔里都异常苦涩,眼底也泛起了一层水雾,叫喊道: “你当初寄居人下,还跟主子叫板。” 迟奚祉虚眯了下眼,似乎也在回忆些什么。 有那么点零星的记忆了,他心里没来由得擦起了一丝燥意,面上没显,语气沉了些,“朕的皇后在闹什么?” 他冷漠的一问,倒显得是她不懂事了。 元知酌更加肯定刚刚的不止是梦,她的火气一下就大了,扯着嘶哑的嗓子怼回去: “闹什么?是我在闹吗?迟奚祉你扪心自问,我那时好心给你送翡石,你竟然想要掐死我,是你在无理取闹吧?” 她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这些话,声又急、调又高,喉管哪里受得了,血腥味几乎冲得她头昏,眼泪也没压制着,啪嗒啪嗒地掉,不值钱的又没势气。 只是够让人心疼。 她一边擦泪,一边臭骂他,“狗男人。” 看似元知酌是那个占下风的人,实际上迟奚祉才真正的外强中干。他眼瞧着她的小模样,像念珠割破又渗红。 爱者只需一眼,无法冷观艳火灼烧心上人,无法苛责怪罪她。 迟奚祉眼底的戾气转淡,轻轻将人拢过来,她不愿,抻着手肘躲闹,他又带了几分强硬将人桎梏住,语气柔了些,“好好好,是我无理取闹了,你别哭了。” 元知酌泪眼朦胧的,拗不过他的力气,便委屈巴巴地将一张花脸擦在他的衣领上,“本来就是你心思敏感,还疑心重。” 小男人。 “过去的是我不对,我和你道歉,我给殿下赔不是。”他每次示弱的时候,就将自己放在低位,那股子倨傲和冷淡烟消云散。 元知酌揩了揩眼尾的残泪,尽数抹在他的衣袍上,情绪上头,她又想起了以前受过的委屈,掰着手指细数着他的罪过骂他。 她甚至说他,“正宫的地位,外室的肚量,勾栏的做派。” 善妒又爱破防。 三千白玉珠,贪欲满襟。 昆蓥山外苍苍,江水泱泱。晴日秋山绿,微尘清而远,缥缈的琴音袅袅传来,一缕洞箫陪衬其里,相和相引,明快之中隐隐又露着些羞涩。 等元知酌停下来缓了缓,迟奚祉亲昵地碰了碰她的额头,骨节分明的手拨着她裹了纱布的耳珠,上面缠着的发丝被一根根挑走,他沉声问道:“骂够了?心情好些了?” 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通,心情自然舒畅了不少。 沉默了半晌,元知酌撒完了泼好多了,她低低“嗯”了声,浑身娇懒,索性没骨头地挂在他身上,额头顺着他解开的衣领搭上他的侧颈。 他身上的温度比她要高,肌肤这样紧紧地贴在一起,对方热意也传递过来,元知酌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皮下脉搏的跳动。 迟奚祉低下头,温热的指腹替她擦着脸上的泪水,手指擦完,他盯着她还湿红的小脸,又用腕侧替她拭掉眼角和鬓侧的泪痕。 元知酌也配合地闭眼。 这样的温情时刻太难得了,岁月静好的像是什么间隙都没有发生,但同时也很不真实,不真实到想要主动来打破这样的安稳。 元知酌仰了仰头,湿红的唇轻吻在他的喉结上,声音软得像是撒娇一样,“迟奚祉,你以后能不能别掐我脖子?” 第128章 大女人 每次情到浓时,他就喜欢自上而下地将她占有的彻彻底底,尤其是他掌控在后面的时候。 虽然那种被压制又濒死的快感元知酌很受用,但有时候濒死的窒息感也让她觉得迟奚祉是真的想要掐死她。 闻言,迟奚祉略长的眼尾挑起一点,多了些轻佻和散漫,他拨过她的下巴,转而整个手拢住了她纤细的脖颈,温凉的指腹摩挲了两下,淡淡问道: “是这样么?” 他的手只是虚虚地碰着,一分的力也没用,不过元知酌那张秾艳带雾的小脸,显得他好像刚欺负完她似的。 迟奚祉不走心地笑了笑,招人的脸漾着难以言说的欲气,音色也很是不明朗,“你难道不喜欢?” 元知酌仰视着他,心如穿堂风过,不想要承认,胡乱拍开他的手,“你蹭掉了我刚涂好的药。” 于是,迟奚祉俯身拿了小桌上的药罐,垂眸帮元知酌把刚被蹭掉的药再涂一遍。 见她阖目像是要睡过去了,他屈指碰了碰她雪腮上的软肉,试图唤醒她,“你这次又想起了些什么?” 元知酌眨了下眼,盯着手上缠着的厚厚纱布,动了动手指,答非所问,“好丑。” 迟奚祉笑意更甚,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像寅宝的爪子。” 又短又胖。 元知酌不乐意了,“你不许说,只有我能骂我自己。” “哦呦。”迟奚祉挑眉,“人小脾气大。” 元知酌炸毛,“都说了你不许评价我。” 迟奚祉屈指拨了拨她的脑袋,“嗯”了一声,算不上敷衍,把话题带回来,“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元知酌咽了气焰,闷声答道:“我想起我捡了一个小乞丐回家,你看到就生气了,” 顿了顿,她改道:“是你吃醋了。” 是你肚量小了,这句元知酌没说出来。 她数了数每根手指上缠绕的纱布数,“你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是瞧见我带人回家,搞得就像我红杏出墙了一样,明明我是菩萨心肠、侠肝义胆,你这人心眼忒小了点。” “我是坦坦荡荡的大女人,你是心胸狭隘的小男子。” 铜瓶里的竹枝早早换了新的,窗纱微卷,沾了露水的青叶犹如一块块上好的翡翠,只需吸纳一点儿浮光,便翠色难收,酿绿藏光。 良久,迟奚祉并不言语,他身上的迦南香沉静浓郁,元知酌一贯不爱浓香,如今却习惯了。 他不说话。 回应元知酌的,是一个微凉的啜吻,从她受了伤的耳垂再到唇瓣,细腻柔软的纹路浸入骨髓、贬进肌理。 忽而,迟奚祉后知后觉地笑了笑,“原来我那时候就爱上你了。” —— 围场最南边是用来关猛兽的槛笼,里面关着毒蛇或者山君。 先帝在时喜欢找刺激,尤爱美人与野兽,他在建了一种囚兽笼,将从别国掳来的妃嫔媵嫱关入这囚兽笼内,再翻牌随机放入一只活猎的畜牲,美人胜,则赏金银封地,猛兽胜,则只剩美人魂。 槛笼里被猛虎拖拽的棕发女子发出惨烈的求救声,她的身体被拖拽出了长长的一道血痕,凸出的眼球布满血丝,姣好的脸蛋上早已被抓花的面目全非。 迟奚祉敛目时和刚进门的迟尧诩对视了眼,对方朝他施礼,不过半吊子的姿态似乎有些挑衅。 只是一眼,迟奚祉脸上没什么触动,渳了口金樽里的酒。 这一局“人兽相争”的结果早已见分晓,进来的暗卫在邬琅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他将主位前的帷布放下,“主子,皇后殿下此刻正和莫胭姑娘在试剑,不愿过来,洛白在守着她们。” 迟奚祉似乎没太在意,懒散的应了声。 邬琅扬了扬眉,视线不经意地一转,“楚王那边可需要给点教训?” 皇后围场遭袭一事出得蹊跷,这些年昆蓥山的猛兽早就捕杀的捕杀,围禁的围禁,断不该出现在秋猎的范围内,更不应该伤着中宫皇后。 经查,那藏獒并非昆蓥山脉的物种,而是南诏国的品种,此等畜牲能够带回京城,并且悄无声息地喂养,能做到的人不多,他迟尧诩就是首当其冲、最符合条件的一个。 藏獒的嗅觉被动了手脚,不然也不会占了下风还顽强抵抗。早在一日前,邬琅便查到了他迟尧诩身上。 迟奚祉揉了揉额角,身上的劲儿似乎染了外头的冷血,总让人觉得阴刻狠戾,“不必。” 沉木桌上摆着几道香香软软的糕点,粉嫩的颜色和颇具趣味的形状,看着让人食欲大开。 迟奚祉伸手捻了块奶白的凉糕,偏滑嫩的质地碰着他温热的指腹,化成了牛乳顺着他的指尖滴下来,白日焰火般绽开在贡盘里。 他精心照料了半年多才养好的娇人儿,一下付之东流,怎么样都不该轻易放过。 可若是报复,须是她亲自动手才解恨。 邬琅像是知道自家主子顾虑什么,大着胆子提议:“主子若是担心先帝遗嘱,大可——” 他的话还未讲完,外头传来三两声喝彩声,似乎已经到了下一轮。 亮堂的银烛下,一切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都显得华彩玲珑,就连平日里最寻常的消遣玩意都叫人高看两分。 旁人看不清迟奚祉的情绪,只听见他沉哑地笑了笑,莫名让人生出心惊肉跳的错觉,邬琅点到为止不再多嘴。 迟奚祉轻哂,“朕需要她对他们心生间隙。” 只有见不得光的替罪羔羊揽下所有的罪名,她记忆的错乱或是恢复,才都对他毫无威胁。 朕的皇后可不要叫朕失望啊。 邬琅又担心起一个人,“那洛白失职,可要象征性地惩罚一二?” 迟奚祉尝了尝那醇厚的凉糕,甜的腻人的味道散了口腔里熏人的酒味,“这事儿不急,有人会为他求情的。” 顺水人情的事儿。 邬琅几乎一瞬就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他神色变了变,暗叹:帝后的情趣罢了。 外头传来一声锣鸣,言已闭,邬琅便将遮下的帷布重新拉上去。 —— 第129章 未碰酒 “皇后殿下,晏学士求见。”碧瑛站在一旁,朝宝座上闭目养神的人儿敬道。 元知酌睁开半分惺忪的眼眸,意态闲散,抬眼示意了下秋蕊,便懒懒道:“叫他进来。” 秋蕊颔首,“是。” 晏淮瀚怀里抱着锦缎包着的东西,他依旧是一身红衣官袍,“微臣拜见殿下,殿下千岁。” 元知酌额间的一点金晕蓝的花钿,她微抬眉骨,“这几日晏学士忙得很,怎么有功夫来找我了?” 晏淮瀚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交朋友,他尤其喜欢热闹的场合。 秋猎这几天他到处赶场陪酒,腿和嘴巴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恨不得分八个身出来,和秋猎来的官员们全部喝上一杯。 而元知酌不喜欢热闹人多的地方,所以这几天她都是独来独往的,和晏淮瀚基本没有什么交流。 元知酌扬了扬手,示意他落座。一侧候着的宫娥提壶为他倒茶。 晏淮瀚微微颔首,接过瓷杯尝了口,接着将锦缎打开,“殿下前几日受惊了,人人惶而自危,微臣亦担心殿下的安危,只是到今日才来问候殿下,实属微臣的失职。” 元知酌莞尔一笑,恭维的场面话,她也懒得应答。 晏淮瀚献上画,“这是微臣从江南富商那寻来的《芙蓉锦鸡图》,瞧着第一眼便觉得和殿下相配,这不赶忙送来给殿下,您瞧瞧喜不喜欢?” 宫娥接过锦缎里的画轴,朝着主位缓缓展开,晏淮瀚端正的脸上笑意如春风,“微臣祝殿下欣兹春茂、嘏祝遐昌,贵体安康、与天齐寿。” 元知酌佯意看了眼那《芙蓉锦鸡图》,很轻地笑了下,醉人的杏花眸闪过黠色,纤手转花杯,她调侃道:“东西很好,我收下了,心意你带回去。” 晏淮瀚闻言一怔,被弄得有些蒙,不过他为人机灵,又很快反应过来,“微臣的心意不重要,殿下愿意收下礼物便是微臣的荣幸。” 两人又聊了几句,晏淮瀚的随从找他有事,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他脸色微微僵了下,问安后便匆匆离去。 元知酌屏示意秋蕊刚刚撤下去的酒盏拿上来。 秋蕊面色露难,不忍规劝道:“殿下,您已经喝了两杯了,再喝就贪杯了,您的伤可还没好全。” 元知酌身上的伤倒不是什么致命伤,只是淤青看着触目惊心,没伤着脏腑经脉。 可秋蕊觉得受了惊吓怎么样都应该要安静调养才是。 元知酌点了点桌面,白净的脸上晕着淡淡绯色,她打发人道:“我又喝不醉,况且这是药酒,你放着,下去看看我的药熬好了没。” “你们一并出去。”元知酌退了屋内的宫娥,起身刚斟了杯新酒,醇厚的米香弥散在杯口,她低头嗅了嗅,还未碰唇,外头就传来一道沉稳的步伐声。 “不是说了,不准你喝酒吗?”迟奚祉掀开帷布走进来,凌厉的五官在阴影和光亮的摇晃中起转承合,轮廓分明,视线定在她缠了纱布的手上,要笑不笑。 “我不喝,是给陛下斟的。”元知酌颤了颤指尖,将手收了回来,面上笑意盈盈,明艳的杏花眸顾盼生姿,怪道:“谁又在乱嚼舌根?” 她懒身支起,撑着下颌枕在如意软枕上,媚骨天成的身段腾了片位置出来。 迟奚祉沉沉的视线凝在她的小脸上,也不知道是信了她的鬼话,还是不打算计较。 他刚坐下,元知酌便殷勤地将手里酒杯递给他,琼汁盛得太满,举杯时撒了几滴在迟奚祉的长指上,还未来得及擦掉,元知酌撩过脸颊的碎发,垂眸微微俯身,绯红的唇亲在了他的指背上。 随之,细细密密的呼吸倾撒下来,她柔软吻舐的唇瓣很软,也很轻。 迟奚祉觉得酒未入口,心就已经热了。 迟奚祉没有阻止元知酌的动作,反而顺着她张口的动作,将指骨磕在了她的贝齿上,猝不及防的攻势,引得人低低呜咽了声。 也没太为难,元知酌后仰着脖颈便撤开了,隔着很近的距离,和迟奚祉沉静的目光对上,她感觉牙口发疼,轻细地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装纯的狐狸。 迟奚祉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清润的眸底,里面并无半分的旖旎、讨好人的姿态,而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怕不是为了其它的,只是为了那口酒来的。 迟奚祉看破不戳破,他转着手里的酒杯,极轻地笑了声,“朕的皇后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小酒鬼?” 元知酌喉咙咽了咽,似乎还是没有尝够,避重就轻嗔怪道:“陛下这也要跟我计较吗?” 迟奚祉不咸不淡地撂了句,“没有计较”,玩味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到了长案上摆着的画轴。 他的语气很淡,似乎话里有话,“只是怕有心之人带坏了你。” 元知酌低低“哦”了声,齿间余留的酒香还未尝到香醇,几句话的功夫就散掉了。 秋猎一年一场,本就是狩猎饮酒、寻欢作乐的好时节,可她受了伤,迟奚祉便不许她跟着他们去闹去疯,项目大多对她受限。 整日这样,也真是没滋没味。 就像是新妇刚拜堂成亲,便得知自己的丈夫不能人道般无趣。 “知道你在想什么,就这一杯,不许贪杯。”迟奚祉觉得她小模样可怜可爱,又松了口。 他将酒杯递给她,她却没有接,而是反握住了他的手腕,接着他的手缓缓喝了口。 元知酌没有喝完,她将剩下的半杯推回去,轻舔了下湿润的唇,明明舍不得可还是说,“陛下喝。” 意料之外的动作,迟奚祉这一刻就在想,她是真要命啊,玩他跟玩狗一样。 她就给他让了半杯酒,他就不可遏制地心动。 —— 元知酌对外时告假养病,可来拜访的人一个也不少。不熟的人倒是可以找借口驳掉,但是稍微和皇家亲近点的,她又不能不接待。 “杨大人深夜前来,有何指教?”元知酌抿了口热茶,缓缓掀起眼皮,唇角勾起的笑意映着营帐外的篝火,动人心魄的漂亮。 第130章 心已热 杨宗面色凝重,每一步都走的缓慢沉稳,像是踩在刀尖上,年迈的身子却稳如泰山。 元知酌知道杨宗每每找她都不喜欢有旁人在,就和迟奚祉一样。 她屏退了营帐里的宫女太监,见杨宗一言不发,摩挲了下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客气道:“杨大人请坐。” “不必。”杨宗扬手阻拦,将营帐内的宫人留下。 众人抬头看着高台上的元知酌,似乎有些为难。 元知酌动了动纤指,依旧示意他们下去。 过去私下和杨宗见面,若是有外人在,他碍于面子和礼节,都是放不开“拳脚”阴阳怪气她的。 “是。”秋蕊带着一众宫人出了营帐。 杨宗面色倒是没变,依言落座,只是自始至终都不肯抬头和元知酌对视一眼。 元知酌拢过衣袖,将左手藏在案桌之下,盯着杨宗的位置,忽而想起来什么,笑谑,“他们既都下去了,只怕需要劳烦杨大人亲自动手沏茶了。” “无碍,老夫今日也不是来喝茶的。”杨宗双手微张整理了下官帽。 “是吗?”元知酌随意反问了句,自顾自地将瓷杯中的清茶饮尽,介绍道: “素闻杨大人爱龙井,今日的茶是清明时节采的‘莲心’,千金一钱,杨大人不妨试试。” 她一面说着,一面给自己斟了杯新茶。 顶级龙井,味甘色青,茶香伴着水汽氤氲而上,周遭是安然清净的兰花香。 就像,君子端方,厚德载物。 外面时不时又响起铁靴踢踏的声音,几排巡逻的侍卫映在营帐上,燃热的木柴发出的碳灰味道从窗户透进来。 等到元知酌新的一杯又满上了,杨宗才提起青釉的茶壶斟了半杯,溢出的兰花香抚慰人心,他不急不慢地喝着。 杨宗不愿意讲话,元知酌也懒得再开腔自讨无趣,两人难得能够静静地坐着喝上一杯好茶。 元知酌偏头望着窗外的迸溅闪烁的火星子,手指不自觉地转动着那枚血玉扳指。 她在想迟奚祉什么时候能回来陪她。 半杯茶水饮尽,杨宗放下茶杯,瓷杯和实木相撞的声音拉回了元知酌的思绪,她回神看向杨宗。 “这凝脂膏是东洋进贡来的,对祛疤除痕很有用,请殿下收下。”杨宗将手里的玉罐放置在方桌上,拂了拂袖子便站起身,朝前一步,微微俯身颔首,“七月流火,殿下记得加衣,微臣便不过多叨扰。” “臣告退。”杨宗出了营帐。 元知酌张嘴想要说话,他却走得飞快。 视线落到那罐凝脂膏上,微挑眉,她没由来地笑了下。 —— 听见声响,外面站着的莫叹常迎上来,急问:“怎么样?皇后殿下可收下了?” 杨宗面色有些讲不出来的难看古怪,他沉声回道:“收了。” 说完,杨宗就继续往外走去,似乎有些气恼,又停下脚步回头,“你这个老头子,扭扭捏捏的,感谢殿下怎么不自己去,叫我给你送。” 莫叹常连连“唉唉”几声,打哈哈解释道: “不是不去,皇后殿下救了莫胭一命,我自然是要来拜访拜访的,只是殿下玉体欠安,我又与殿下未有过几次谋面,深夜来访恐太过唐突,今后定也要寻个好日子再当面言谢。” 杨宗拢着衣摆下阶梯,反问一句:“呵?那我这个外臣就合适了?你根本就不知道——” 后面的话他很自然地止住了。 莫叹常笑了笑,奉承他:“你是帝师,百年之后是要进太庙的!单凭这一点,你就比我合适。” 杨宗冷笑,看着没有信他的鬼话,觉着他的话不对,又骂道:“你个莽夫,这样的话术又是谁教你的?” “甭管!”莫叹常神神秘秘的。 杨宗嘴角的笑更加不加掩饰,阴阳怪气他,“你这个老匹夫!少被你那乖儿子的话术蒙骗,不然我怕你晚节不保。” “嘿,你还骂人!”莫叹常脾气一上来,他最宝贝的就是自己的一双儿女了,一面开始撸袖子,一面就要去伸手抓前面的人。 只是杨宗走得飞快,他袖子一甩,胡子一吹,便不管后面的莫叹常了,看着背影真真有些生气了。 —— 黑沉的夜色之下,一切都蒙上层厚厚的山雾,营地里几个太监跑得很快,行色匆匆,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为首的邓蕴祥扶着脑袋上三山帽,差点没有站稳,他气喘着回头,接着朝身后的小太监踹了一脚,尖细的嗓音扯骂道: “还不走快点,皇后殿下若是出了差错,你们这些狗奴才负担得起吗?” 这一脚踹的力道不小,那小太监瘦弱的身材东倒西歪,却撑着也没敢摔在地上,连连加快了步子。 “陛下!不好了!”邓蕴祥一见到迟奚祉,便直直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发白的嘴巴颤颤巍巍道:“不好了,皇后殿下和莫侍郎家的公子争执起来了!” 迟奚祉端坐在主位上,闻言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漆黑的眼全是杀伐气,压制的人喘不过来。 “一个时辰前,皇后殿下身边名叫秋蕊的宫女去拿宵食,在回去的路上冲撞了莫侍郎家的公子,那莫侍郎家的公子大概是喝多了,便拉着秋蕊进了他的营帐里。” 邓蕴祥省去了一些不明不白的细节,补充道:“底下的人报到皇后殿下那儿,之后殿下便和莫岐打起了架,也不许我们下人插手。” 迟奚祉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忽而一顿,“谁赢了?” 这问得出乎意料,连邓蕴祥都怔了怔,他如实道:“皇后殿下身边带着洛白,自然是殿下赢了。” 想起什么,他拣着重要的东西讲:“只是皇后殿下身体稚弱,发了一大通脾气,此刻陈太医正往殿下的营帐那儿赶。” 邓蕴祥也不敢隐瞒些什么,这位小皇后在上位这的分量很重,若是真出了意外,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 第131章 闹围场 “皇后殿下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急火攻心,大火伤肝,养病先养心,心静则身安。” 陈太医收起了问诊的红丝线,微微施礼:“恕微臣多嘴,殿下不该为了一个下人动怒。” 元知酌拨下藕臂上的披肩,将诊脉的手收回来,层层悬起的轻纱遮住了外头攒动的人头,她轻细的嗓音咳了两声,“无碍,只是麻烦陈太医再去瞧瞧秋蕊。” “殿下不用担心,秋蕊姑娘那边安排了太医瞧过了。” 迟奚祉进营帐的时候,元知酌刚喝下汤药,她见着他来,只是单看了眼,便拢着外衫躺回了软榻间。 迟奚祉脱了沾了露水的外袍,径直床榻走进来,拨开床帏,他视线上下一掠,“怎么,没打赢?” 元知酌往软榻里缩了缩,扔了只绣花枕头过去,似嗔似怪,“没。” 明知故问。 只怕早就有人通风报信给了迟奚祉,所以他才姗姗来迟。 “这受委屈了?”迟奚祉伸手接住绣花枕,拨了拨枕头坠着的流苏,长指绕了两圈,而后捏着轻扫在元知酌嫩白的后颈上,“朕让他跪着给朕的皇后道歉好不好?” 元知酌瘦薄的脊背微僵,语气也很生硬,“不要。” 莫岐早跪过了,还是满面血水磕在地上给她道的歉。 不知道她在闹什么,迟奚祉指腹捻了捻她的耳骨,随口玩笑道:“那朕给你道个歉?” 元知酌怀里抱着被子,忽而坐起身来,绯红的眼尾上挑着,偏偏一双杏花眸柔弱无害得盯着他,嗫嚅道:“好。” 坏了,这脾气冲他来的。 迟奚祉眉心跳了挑,漆黑的眸子在明亮的烛光下多了些别的漂亮色彩,他很轻笑了下,唇角上勾眼底无笑,“怪我?” 元知酌看着迟奚祉的那张沉稳自持的脸,心里很不爽,脑海里自动回忆起莫岐气急败坏时说的话: 【皇后殿下真心觉得陛下心属于你吗?谁不知道陛下有一个远在苻沛、还是青梅竹马的老相好,就是如果苻沛国灭,那女子成了苻沛余孽,陛下也没有放弃找她。】 【殿下觉得自己能仗势欺人一辈子吗?】 越想越生气,元知酌揉了揉心口的酸胀,抬眸对上迟奚祉的眼,她扯唇附和,“对,都怪你。” 迟奚祉沉郁的眼底冷了冷,他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身子,借着她的手,覆了上去,狠狠捏了一下她身前的顶端,“看来莫岐真的是把朕的皇后气急了,都敢跟朕胡闹了。” 元知酌不得不后缩了下,咬牙骂他:“你混蛋。” 迟奚祉一手撑在她的身侧,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淡淡地睨着她,轻哂:“床榻上骂来骂去也是这几个词,朕的皇后也不知道换点新鲜的。” 明知道是以卵击石的事情,可元知酌就是不知道服软。 元知酌不想再退,大胆地扯过他的衣领,纤长的指尖滑在他的双喉结上,明艳妩媚的小脸上尽是挑衅,她朝他呵气如兰: “陛下做来做去也只会那几种手段,日子久了这夫妻生活也无趣极了。” 迟奚祉单手掐住了元知酌的颈子,一把将人拉扯开,微眯了下眼低声诘问:“好玩?” 兴致忽然燃烧起来了,像是架子上的明火掉落在帘纱上,星点之间,很快便疾疾燎原,红尘欲海人陷了个彻彻底底。 “爱玩。”元知酌张嘴还想要怼他,却被落下的吻堵了个严严实实。 屋内花烛熏残了香,罗帐遮挡住了外面的喧嚣,光透过浓密的羽睫,他没有闭眼,她亦没有。 元知酌仰直了玉颈,他的手箍在她的脑后,偏要她被迫承受,唇舌黏腻地厮磨缠绞,她的不配合不免磕碰到彼此。 她的眼里盛起受欺负的泪水,迷迷蒙蒙里,远处虚化的艳火像是亮在眼前,烈火燎穿眉骨渐渐烧进耳蜗,不太清晰的缠绵声叫她又羞又恼。 许久,元知酌喘着气错开他的吻,柔柔灯下,她的面容姣丽蛊媚,一双手推搡着他的胸膛,巧嘴噎得人心堵。 她实在不想,“陛下,强扭瓜不甜。” 现时她不胜风情,在暮夏里念秋盼雪,不怜眼前他一丝真心。旧年揽尽尘霜,故人痴梦,隐痛、欺瞒、背叛早已折痕累累。 “少和我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这种话了。”迟奚祉锁着她的双手,拉到她的腰后,用轻薄的披帛绑在了一起,“你这瓜都是我一手栽种的。” 他慢词慢调,字句碾在她的耳侧,像是调情,也像是诅咒,“就算不甜,你也是我的。” 元知酌最怕他这股疯劲儿,蹙着眉想躲,她的上身绷得笔直,后腰的伤隐隐作痛,不自觉地软了调子,“我身上难受——” 迟奚祉抬手捏了捏她的雪腮,很轻地笑了笑,但面色依旧沉郁,“手后面自己护着。” 元知酌被放倒在了榻上,她感受到他倾近的呼吸,心中警铃大作,忙慌抬腿踩在他的肩膀上,想要制止他的靠近,“不要——你再过来我就踢死你。” 迟奚祉却握着她纤细的脚踝,侧头轻轻吻了下来,接着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她膝面上堆叠的裙摆。 这祖宗,太要命了。 他的吻吸吮在她身上,温热的指腹比起她腿侧内的温度显得冰凉些了,冻得她颤抖,他抬着她的腰,免她在风雨里折一身伤。 层波潋滟远山横,具堆积在她柔软的小腹上。 迟奚祉的手摁了摁风光,似乎暗示着某种惩罚,他埋头,骤雨穿堂,磨得她灵魂脱身,哆哆嗦嗦扯住他的墨发,绕在指尖又扫在脚上。 铜架上的银烛默默燃了大半,只剩灯芯浸在蜡油里,元知酌见他抬头时,抹了抹嘴角的红艳,脸上未褪的绯意又染靡艳。 她轻吟着娇细的嗓子,望着他又欲又沉的狭眸,“你别想亲我了。” 迟奚祉便只是在她的额间印了下,蜻蜓点水的一吻,一触即离,却温情到比浓烈时更为挠心,“嗯,不亲。” —— 第132章 孽海缘 昨夜起了一晚的山雾,清晨凝了层淡淡的寒霜,再过一个时辰便又是一个艳阳的好天气。 桌上摆了各色的早点膳食,热腾腾的五谷香气甜滋滋的。 桌上只有元知酌在,迟奚祉昨夜并未留宿。 元知酌也猜到了,大抵是去帮她收拾烂摊子了,毕竟那莫岐还是莫侍郎家的公子,还是唯一的儿子,宝贵器重的很,被她打的半残,怎么样还是需要给个说法的。 迟奚祉不让她去,也是怕她见了莫岐,会忍不住把人打死吧。 说实话,元知酌有点后悔下手太轻了,那畜生竟然留了条贱命。 低头尝了碗牛乳粥,元知酌用勺子轻轻刮着碗壁上的奶皮,一旁的远烟给她布菜。 “秋蕊起了么?” 远烟瞧了外头一眼,答道:“秋蕊姐姐应是起了的,不过昨日摔伤了小腿,脸也被蜡油烫了一溜泡出来,太医说了让她卧榻静养,避免受凉。” 昨夜夜深露重,元知酌去的着急,又听了莫岐的谗言,没来得及多看几眼秋蕊,倒把自己给气病了。 秋蕊虽不是宫里选拔出的宫女,但平日里和远烟她们一同侍奉皇后,鸾禧宫的宫女大多私底下交情很好,只是秋蕊与她们出身不一般,私下的性子更是颇有几分狠辣孤僻,除开涉及皇后的事情,秋蕊也不与她们多说些什么。 可昨夜受了伤,不知是受了欺负,还是胆小,哭得厉害,远烟愈发想着,心神恍惚,不小心将桌角的食盒撞到了地上。 “殿下恕罪!奴婢该死。”远烟猛地回神,看着散落的食盒急急跪在地上,整张脸埋了下去,肩膀耸动不停。 元知酌没被食盒跌落的声响吓到,倒是被她激烈的反应吓到了,“这是怎么了?我平日很凶吗?食盒掉了你捡起来便是,跪什么?起来。” 远烟这才反应了过来,将滚到远处的食盒盖子捡起来,用衣袖拍了拍灰,重新将食盒放了回去。 元知酌放下瓷碗,掀起眼皮看向远烟,觉着她不对劲,嗓音轻细略微夹杂点哑,“有话你便直说。” 远烟神情犹豫,“奴婢是在想秋蕊姐姐得罪了莫侍郎家的公子,若是哪日莫公子伤好了,他压不下心里那口气会不会找秋蕊姐姐麻烦?” 元知酌夹了块荷花酥,尝了半口。 她不懂朝政,不知道这莫岐在莫侍郎的心里到底有地位几分,更不知道这莫家在北燕权势如何、地位如何。 室内熏完的安神香残留些甜美的气味,支起的錡窗却漏了冷色进来,像是夏末最后的一只雨,绵绵演绎秋来的萧瑟。 荷花酥的碎渣掉落在衣襟上,元知酌垂眸抚去,“不会。” “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全秋蕊。” 山川繁冗,蓬莱已逝三万里,来路不清,归处不明。 扑朔迷离间,每个人各执秘密,神佛吐露箴言,解不开青史玄机。 她还需要靠秋蕊了解自己的过去。 —— “哟!皇后殿下来了。”莫岐侧躺在床榻上,旁边跪了个侍女给他喂药,听见门口的动静,挂彩的脸上笑得不真,“可惜微臣腿折了,不能起来给您行礼。” 说着,他就合手作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元知酌正眼都未瞧他,拢袖坐在主位上,站着的侍女要给她倒茶,她没兴致久待,纤指敲了敲桌面,“不必,你们都下去。” “都走了,谁给我喂药?”殿下你吗? 后半句是莫岐调戏人的惯用话术,只是昨日被打怕了,不敢说出来。 “跪在地上舔不就好了。”元知酌拢帕掩鼻,像是嫌弃这屋里浓臭的味道。 莫岐嘴里还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药味,他想起昨夜的不堪,说话也难听,“殿下是来看我死没死透的?” 元知酌冷笑了声,“你死不死有什么好问的?” 端坐在远处的女人面容被一枝月季遮了去,只是搭叠在一起的翘头鞋朝着他,是不屑也是嘲弄。 莫岐看不清元知酌的脸,他本就肿起的脸黑了下去,怨怼道:“陛下知道您来找我吗?” 元知酌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旁人拿迟奚祉说事,他们总都觉得靠迟奚祉就能压她一头。 就像现在。 她轻笑出声,嘴上更是不饶人,“他如果知道,那你离死不远了,蠢货。” 莫岐至少也算是从小被人捧着的,就算是看不起他,那也要买他爹的面子,听了元知酌的话,又气又不敢发作,只能逞口舌之快, “那秋蕊不就是一个婢女吗?殿下何必置气。” 回应他的是一声不屑且轻蔑的笑。 “你应该庆幸你昨晚没有成功对她做什么,不然那刀就不是扎在你手上了。” 元知酌稍一抬眉,就和躺卧着的莫岐对上眼,她自上而下地扫了他一眼,沉黑、薄凉、犀利,威势不着痕迹地侵略下来。 上位者的松懈和压迫。 从莫岐的角度看过去,她脸上的神情和昨夜上位来找他时一模一样。 莫岐面上的戏谑之色褪得干干净净,忍了又忍,只觉得伤口疼得厉害,转了话锋道:“一个奴才而已,再说了我不也没有动她什么,殿下今日来不只是为了秋蕊吧,更是为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量用词,接着邪笑了下,“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情敌。” “你又算什么东西,连楚王的一条狗都算不上。”元知酌得眸色沉了沉,含讥带俏地继续剥他的伤口,“不牵绳的畜牲。” “你——”莫岐现在脸上是完完全全挂不住了,朝廷站队的事儿,从来都是混淆黑白的,哪能拿得到明面上来说。 况且,他为楚王办事的事情,连他爹莫叹常都不知道,如今被一个宫闱宅院里的女人揭穿了出来,他实在是颜面尽失。 可碍于把柄落在了对方手里,莫岐闭嘴不再一言。 懒得虚与委蛇了,元知酌漫不经心地拨了下手里的血玉扳指,笑里像是藏了刀子,她盯着他,“把你昨天晚上的话说明白。” —— 第133章 枕边风 端熹园。 元知酌从外头刚进屋,将身上的夜行衣解了递给门口候着的碧瑛。 碧瑛控身在她耳侧低语,“娘娘,陛下在凉亭等您过去。” 穿过后堂,白石桥下溪水涓涓,错落有致的石山上长着柏树,幽深而雅致的环境少了些明华庄肃,绕过鹅卵小道,凉亭敞阔,半悬在池水之上,翩跹起伏的青竹幽幽葳蕤。 迟奚祉华服绣金,长身如玉,他拢袖执着御笔,点了朱砂红墨,在奏疏的尾部批下一个“阅”字,听到脚步声,也未抬头,只是道:“回来了?” 丛丛野草随风而动,山野间传出飞禽的鸣啭,元知酌提了提裙摆大步朝他走去,“这么晚了还在忙吗?” 迟奚祉淡淡应了声,将批完的奏疏合上,一面转了转酸疼的手腕,一面抬首看向她,漆黑的眸子在明亮的萤灯下清明了许多。 他朝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元知酌依言走过去,脚还未站稳就被他一把拉过,圈在怀里。 迟奚祉越来越黏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小狸奴学的,总是喜欢蹭蹭她或者贴在她身上。 这不,迟奚祉侧过脸便黏在了元知酌的后颈上,他的脸颊被风吹冷,很凉的触感透过悠悠醉月传过来,倒也不算冻人。 迟奚祉剥了剥她的衣领,一呼一吸间滚烫的气息倾撒在她偏冷的肌肤上,似乎她的体温比他还要低,沉哑的嗓音客观评价道:“有些凉。” 温差使得元知酌敏感的皮肤有些痒,她耸肩躲了躲,音色染笑,“我刚从外面回来,染了点冷风,自然有些凉。” “那朕帮你热热。”说着,迟奚祉将头埋得更深了。 元知酌没躲,她感觉到他身上的倦怠,知道他很累了,只是往后仰头轻轻碰了碰他,依偎在他怀里。 她余光瞥到一本素纸孤零零的摆在笔架旁,有几分好奇拿了起来,一边看一边问:“这是什么?” 迟奚祉听到耳侧纸张翻阅的声响,漫不经心地抬眉看了眼,“洛白的自诉书。” 【臣某言:臣伏蒙圣恩——敢不虔遵明训,上体宽仁,永坚不转之心,更励匪躬之节——】 元知酌潦潦草草将自诉书的内容看了一遍,觉得好笑,指着那封自诉书道:“洛白又没犯错,他跟陛下诉什么?” 迟奚祉盯着她耳珠上轻晃的耳坠,红翡翠似艳血,金叶上镶了两颗珍珠,衬得她的皓如凝脂。 没忍住,他凑上去轻咬了口她的耳骨,唇似有似无地磨过她的耳下,“半月前皇后围场失事,首当其冲的就是洛白失职,本就当反躬自省。” 元知酌被他撩拨的半边身子都酥掉了,刻意避开了些他的亲昵,蹙了蹙眉,认真道: “洛白他是我的侍卫,昨日他替我惩戒了莫岐,算是功过相抵,我不计较了,你也不许。” 迟奚祉面上没多少情绪,眉眼间积着阴郁乏意,难说什么心思,单问了句:“朕的皇后这是要跟我给外人求情?” “洛白本就是我的人,陛下的权力再大,也不应该乱了上下秩序。”元知酌将那本自诉书收起,没管他同意不同意,独裁道:“这自诉书我拿走了,陛下就当洛白没来过。” “你的人?” 迟奚祉的薄唇上还残余着馨香,他转而吻在她的琵琶骨上,散漫地插了句,“酌儿可不要忘了他是从哪里出去的。” 他的话淡薄似水,却带着杀伐气,轻易间就压得人心悸,元知酌察觉到了不对,冷道:“你威胁我?” 迟奚祉的手解了她破裙的细带,低笑了声,装模作样道:“不敢,只是给皇后提个醒罢了。” 威胁,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披着羊皮的狼。 元知酌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洛白的那封自诉书不小心从她的手里掉落在地上,拍起一层细小的灰尘。 她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护着松了衣裙,低眸凝视他,“你想怎样?” 迟奚祉上挑的眼尾沾了风流和浪荡,强硬地将人面对面地锁进怀里,他伸手抵在她的下唇上,指腹轻轻压下去,殷红的唇瓣上便显现出一圈发白的痕迹,意味不明, “求人办事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元知酌知道他是什么式的暗示,愠恼着拍开他的手,强硬地拒绝道:“迟奚祉,你想都别想!” 上一次洛白的事儿,她就主动示好过一次了,半推半就让她一次次突破底线,他手段又狠又厉,她捞不着半点好。 想着,元知酌灵光一现,死死盯着他,咬牙骂道:“你太无耻了。” 迟奚祉却只是掐着她的后颈拖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他的意态轻慢,狭长的凤眸轻佻,连眼下的血痣也生的风情万种,他诱哄着她,“这次我不弄你,你自己来好不好?” 这张脸确实无可挑剔。 迟奚祉真的不要脸,竟然敢色诱她?! 凉亭左右两面并未遮起,只是放下了纱帘,色的轻纱与入秋的晚风抵死纠缠,在皎洁的月华里留下起起伏伏的倩影。 元知酌占据上位,她的手臂轻搭在迟奚祉的玉颈上,耳上的翡翠珠坠晃得厉害,一下又一下地磨人,她倾身侧首送了过去,“迟奚祉,你帮我摘下来。” 迟奚祉手指捏玩着晃动的耳坠,勾起唇,一字一顿,“谨遵懿旨。” 元知酌居高临下地吻在了他的眉眼间,失了神智的娇嗔撞进破碎的视线里,天地峻岭峥嵘,她似黄昏里断头的木芙蓉,以身邀他入局。 长案上的奏疏散了一地,柔软的坐垫铺在她的身下,迟奚祉的墨发扫过她的脚踝,滚烫的气息萦绕在她的侧腰上,“宝贝这儿什么时候长了颗痣。” 他俯首亲了亲,浸在情欲里的嗓音夸奖道:“真漂亮!” ——碎碎念 洛白看着桌面上的素纸(冷脸疑惑):要我抄一封自诉书? 邬琅(一脸云淡风轻):嗯,写快点,皇后娘娘回来之前你必须交到陛下手里。 洛白指了指自己:我也是他们y的一环吗? —— 第134章 缠绵语 凉亭的风停了下来,元知酌裹着迟奚祉的外袍,只露出了半张小脸在他的肩颈处,她雪腮透着不淡的绯红,摘了金器玉饰的一头乌发散落在半空,时有时无地撩拨过他腕间新鲜的牙痕。 冷冽的朔风一吹,冻得直直叫人发颤。 大掌帮她挡住了面前的风,受阻的凛风却将她的青丝撩起,卷到身后,飞舞着和迟奚祉束起的长发交缠,竟徒生出缠绵悱恻之意。 凉亭到殿内的一段路,元知酌就昏昏睡了过去。 进到屋内,迟奚祉叫人将灯吹灭,用湿帕轻轻擦过元知酌额间的薄汗,她静静安睡着,妩媚秾艳的小脸枕在他的膝面上休息。 殿门关上,床榻旁,迟奚祉只留了盏微弱的灯。 过了会儿,元知酌懒洋洋翻了个身,薄薄的眼皮照到光亮,她不深的睡意迷蒙转醒,依恋般往他身上躲了躲,温吞的嗓音嗫嚅,“迟奚祉,你在干什么?” “看设计图纸。”迟奚祉拍了拍她的脸颊,似乎想让她先别睡,“起来看看你喜欢哪个?” 元知酌懒着身子不太想起,那处酸疼感伴随着饱胀,有些难受。 她现在就想他抱着她睡觉,不想看图纸。 迟奚祉却不安分的手挑开了她心衣的细带,随意系上的心衣像是轻薄的绿叶飘了下来,他的掌心轻轻柔柔地盖在了她的雪色上。 无可奈何的。 元知酌弓着身子躲了躲,接着从他身上爬起来,软软绵绵地支起身,还没睁开眼,又跟没骨头似的趴在他的琵琶骨上。 “你大晚上的精力怎么这么好?” 等她缓了半晌,才慢吞吞去看他手里拿着的图纸,待到看清楚后怔了下,迟疑地问道:“你要建宫殿?” 迟奚祉搓捻过她纤细的手指,“嗯,建一个行宫。” “在京郊?” “对。” 元知酌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他们现在不就是在行宫里头吗?她疑惑问道:“端熹园还不够吗?” 迟奚祉见她迷迷蒙蒙的模样,耐着性子和她解释, “朕想在城西再建一个园子,没有他人生活过的痕迹,朕无事便陪着你过去住上一阵好不好?朕不让那些宫人跟着,就咱们两个。” 元知酌睡意消下去了一半,澄亮的杏花眸盯着他,“怎么突然想起要再建行宫了?” 迟奚祉没搭腔,只是拎着她的后颈让她仔细看看图纸,转了话锋,“你看你喜欢什么样的?” 元知酌这时候思维缓慢,她视线横扫过去,翻了几张也没有拿定主意,倒是发现自己的审美和喜好与迟奚祉几乎一模一样。 她也不喜欢看这些东西,单单瞄了几眼后,又重新歪斜着埋进他的肩窝里,躲开了那微亮的银烛,闷声娇语,“你明日再选吧,我困了,这灯亮着我睡不着。” 娇憨得很。 迟奚祉收了那几张图纸,漆黑的眸子深沉,轻拍了拍她的脊背,笑着哄道:“睡吧睡吧。” —— 秋猎结束回宫后,连连几日迟奚祉都很忙,白日元知酌落的自在,到了夜间迟奚祉回来又将她折磨醒,他总是喜欢一边哄着她“你睡你的”,又一边叫她塌腰提腿。 闹得晚了,第二日她总要睡到午间才肯起。 作息乱了,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碧瑛为她梳发,一面打趣,“娘娘这般嗜睡,莫不是有喜了?” 闻言,元知酌愣了神,这话题对她来的新奇。 北燕后宫之中只有她一位妃子,迟奚祉也禁令那些文武百官到她面前来讲闲话,除开杨宗有时候碰见了叨念她几句,子嗣的事情倒是她第一次想。 脚边覆趴的狸猫低低叫唤了几声,尖利的爪子挠在元知酌翘头鞋的珠链上,碧瑛瞧了,又笑,“来宫里几个月,寅宝长大了不少。” 旁边远烟也跟着跟笑,“可不是嘛!养了一身的膘,还喜欢藏娘娘的首饰珠宝,一看就不是吃苦的命。” 几人三言两语就将刚刚的话题揭了过去。 —— 这日晚上,元知酌没有睡下,而是等着迟奚祉回来。 她怀里蜷缩着只猫儿,手里的书靠在猫儿柔软的肚皮上。 夜色深沉,元知酌没有差人去通报,将宫人们都缱下去休息了,静谧的房中只有猫儿轻细的鼾声。 等到迟奚祉回来已是子时。 “今日怎么还没睡下?”迟奚祉拨开绛色珠帘,松松散散解了两个玉扣,朝她走过去。 元知酌抬起头,食指抵在嘴边,眼神示意了下怀里蜷缩安睡的寅宝,叫他小声点。 迟奚祉不温不凉的视线下移到她怀里抱着的狸猫,漆黑的凤眸闪过了然,昂了昂头,顺着她的意思不则一声。 元知酌将芸签夹在书中,纤指戳了戳猫儿的脑袋,温声细语,“寅宝,我们回猫儿房去睡好不好呀?” 说着,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还是惊动了臂弯里睡着的猫儿,小东西呜咽了声,酥绵的声调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似乎是光线刺目,它在她怀里翻了个身躲光,接着就又没有了动静。 元知酌靸着鞋,蹑手蹑脚将寅宝放回猫儿房,又吹灭了这侧的烛灯,替它拉了帘子才转身回去。 此时,迟奚祉早解了外裳躺在了贵妃椅上,指尖翻弄着她镇尺下压着的宣纸,低沉的嗓音念了出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他偏了偏眸子,宣纸的下面用狼毫描了半轮玉鉴和一江清波,有些俏皮的笔法,兴象玲珑,流于柔靡。 元知酌一进门就看见他在一张一张翻她的稿纸,用湿帕擦净了手,扯了下唇,“陛下也喜欢这些牢骚之物?” 迟奚祉饶有趣味地点了点头,长指微曲地翻着下一张,“觉着可爱。” 他轻笑着看向她,“皇后是等朕回来?” 虽是问句,语气却异常地笃定,而且隐约透着几分高兴。 元知酌看书保持了一个姿势很久,走几步发现腰酸背痛,她捶着自己的肩膀,朝他走过来。 第135章 要小孩 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元知酌揉着眼角,单眨了下眼看向迟奚祉,浑身上下透着困酣劲儿,“陛下不睡,我也没个安慰觉。” 她就是睡了,他也总弄不住闹醒她。 觉得有些渴了,元知酌拿起桌上的琉璃杯喝了口水,沁凉的甘露顺着喉管,趟过心肺,进到胃里,人也清醒了些,“你别乱翻我的东西。” “朕不是说了,你睡你的,朕玩朕的。”迟奚祉长指抵在一沓宣纸间,看到一幅《狸猫弄墨图》: 一只漂亮的狸奴满嘴墨香,占了整张宣纸,它仰着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珠似乎在期待作画人将它抱起,转身的一刻,毛茸茸的尾巴又扫到了砚台里。 迟奚祉这话元知酌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他当她三岁小孩呢,他把她翻来覆去的,怎么睡得着? 心里语塞,她旋着手里杯子懒得回答。 迟奚祉细细欣赏着画,没忍住笑出声来,压在纸尾的指腹原本是不想要弄坏这画的声韵,可笔墨还未干透,他的手还是沾染了些墨渍。 他望向她,不吝夸赞,“酌儿的画技精湛了不少。” “爱就是最好的画技。”元知酌掀眸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画,微微挑了下眉。 她想赶快睡觉,不想让他再翻了,于是绕过圆凳从他手里抽回那一沓的宣纸,走回道长案后面,整理着手里的宣纸,念叨道:“陛下早些歇息,我好困了。” 将卷起的角抚平,元知酌将宣纸重新压回镇尺下的时候,没注意到凑近的人,稍不留神就被贵妃椅上的人拦腰抱进了怀里。 元知酌吓了一跳,回头捶了他一圈,“干嘛?你什么时候走路没声了?” “明明是你太专注了。”迟奚祉从她的身后搂住她,薄凉的唇亲昵地碰在她的后颈上,忽而向她讨要道:“那你什么时候给朕画一幅像?” 元知酌觉着他就是没事找事,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觉得不对劲。 迟奚祉喜欢雕刻和丹青,尤其喜爱用在她的身上。 玉雕是用在她身上,美人图是画在她身上。 经验告诉元知酌,他没怀好心思,“宫廷画师的技艺已经是世间无二,我自惭形秽,就不给陛下献丑了。” 婉拒了哈。 迟奚祉将她整个人圈在长案在胸膛之间,他低下头与她发丝纠缠,“可是他们空有技巧,没有感情。” 元知酌不忍发笑,敢情是因为她那句“爱就是最好的画技”,她伸手掐了掐他的侧脸,问他,“你眼红什么?寅宝才多大?你也要和它比吗?” 斤斤计较死了。 迟奚祉被她掐的闷哼了一声,漆黑的狭眸没有什么情绪,淡淡反驳她:“它不小了。” 元知酌松了手劲,看着他脸颊上淡淡的红痕,又帮他揉了揉,“它才一岁不到。” 迟奚祉嗤笑了声,弯腰将脸往她的手心送,想要她怜惜自己,嘴上却不饶猫,“它现在趴你腿上都快睡不下,平日里少给它加食,再吃就不能用一只小猫了,得用一缸小猫。” 元知酌:“……” 这话她确实反驳不了,沉默了会儿,她盯着他的脸古怪道:“这就是慈母严父吗?” 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词能够用到他们身上。 倏地,迟奚祉抓住她的手腕,轻轻拿开,将她抱坐在了桌面上,轻笑了声,压在她耳侧的声音很低,“是慈母多败儿。”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莫名其妙事情的走向就不对了。 不知道迟奚祉从哪里将那支芙蓉墨玉找了出来,他借着冰凉的玉雕窥探开她的风光,自唇舌到雪色,他的手段一如既往的刁钻。 甚至对元知酌讲的上是庖丁解牛的游刃有余。 桌面太凉,没几下元知酌就攀着迟奚祉的肩往上缩,她趴在他的肩头望着花窗外的月明星疏,估摸着时间,只觉得夜色太长了,难熬又酸涩。 几乎压不住什么腔调,哀婉缠绵的娇吟溃不成军。 玉露春光垂怜靡红的脸,秋水纷纷,夏日的炽热在今夜褪地彻彻底底,他任由万川沉沦,他将她引入风波里,又置身水火之外,冷眼见她高楼塌。 迟奚祉拨过她的下巴,强逼利诱地定要她讲出些俚俗的话语来。 元知酌不得已遂他的意,他才肯满意,堪堪入局,三言两拍就要她无所遁形。 温存的时候,迟奚祉的手拢着她的肩颈,洇湿的拇指抚在她下颌与耳朵的接界处,他常年带着扳指的手留了层淡淡的印子,时有时无地磨在她的皮肤上,很痒也很舒服。 元知酌感受着那股涨意,迷迷糊糊地侧过头去吻他的眼眸,轻柔的声音倦得像是下一瞬就能够睡过去,“你以后想要几个小孩子?” 迟奚祉替她将滑下去的锦被拉上来,感受着她的温柔和乖顺,沉沉的嗓音沾染了点哑,斩钉截铁,“不要。” 元知酌无奈地笑了笑,将唇移开了些,带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好好回答。” 迟奚祉鸦睫颤了颤,掌心隔着薄薄的心衣贴在她温热而柔软的小腹,主动去寻她带着安抚性的亲吻,在她的嘴角啄了啄, “两个。一个你,一个猫儿。” 闻言,元知酌笑得倦意都跑掉了,她睁开湿润的杏花眸,拉过他的手,食指和拇指圈出一个环套进他的长指,她眉眼生情,泛着月色皎皎,嗓音也是情味婉转, “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 迟奚祉像是她养的寅宝一样,一面朝她讨吻,一面将她紧紧埋进自己的身体里,放慢了语速,“那就不要。” 他一个都不要,他真的只要她。 元知酌放任般亲了亲他的鼻尖,又带过他的额头,薄光潋滟,淡雾沉绵,她轻笑了下,哄着他,“睡吧。” 要不要孩子哪里是他们几句话就能决定的,他是帝王,她是宠妃。 况且她也从来没有喝过避子汤。 在她看来,孩子只是时间的问题。 ——碎碎念 迟奚祉:一定要生孩子吗? 小芙蓉(摸摸他的头):对,因为咱们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迟奚祉(蹙眉苦恼) —— 第136章 绝后嗣 元知酌的身子单弱,常是吹了点风、落了点雨就咳嗽冒寒,之后迟奚祉便让陈太医每隔两日便来给她瞧瞧身子,问诊后每每都需汇报到迟奚祉那里。 这半月来,元知酌的药食都是陈太医亲自监管的,他就跟值班一样,每次都要一板一眼地盯着元知酌吃了下去才肯离开。 往日不想喝还能偷偷地倒掉,现在被陈太医监视着,元知酌一点办法都没有。 —— 是日,陈太医在乾宁宫汇报完皇后这两日的身体状况。 坐在高台上的迟奚祉忽问:“可有永绝子嗣的药物?” 陈太医脸色一变,眼神有些惊慌,不敢撒谎,也不敢实话实说,“这——” 他半晌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迟奚祉手里转玩着一个长命锁的项圈,动作散漫又疏离,漆黑的眉眼映在温暖的日光里,阴鸷的暗色也莫名显得温情,沉问:“有还是没有?” 长命锁上挂着三个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在香樟木做的珠串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边是伦理纲常,一边是不可欺君。一边是国之根本,一边的九族亲属。 忠臣还是贼臣,都只在一念之间。 明昼华灯,窗外秋色连波,陈太医却全身冷到发颤,嘴唇也干涩,心里挣扎了许久,他咬牙跪道:“回陛下——有。” 迟奚祉低垂下的乌睫被撒上了层圣光,犹如金蝶,长指摩挲在长命锁刻着的“寅宝”二字上,没有怪罪陈太医之前的隐瞒:“今日便制好呈上来。” “陛下!”陈太医脸色苍白,他嘴里有千万劝阻的话,此刻舌头仿佛黏在了上颚上,半句话都难讲出来。 迟奚祉沉静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是嫌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了,他偏了偏头,深邃的五官隐入晦色里,警告了句,“毋令人闻之。” —— 三个时辰后。 陈太医再一次从乾宁宫出来,手里端着空了的药碗,整个人还有些僵硬,碰巧遇上进来的邬琅。 邬琅瞧见他手里拿着的绫锦,便微微朝他施礼,脸上的笑揶揄,“恭喜陈太医官升一等,可喜可贺啊!我得给您摆一桌升官宴热闹热闹才好。” 陈太医听到他的话稍微回了点神,他现在感觉自己心跳如鼓,手脚冰凉,下一刻说不定就会暴毙而亡。 他盯了邬琅片刻,千言万语涩于口,最终化作声叹息,没好气道:“这福分给你。” —— 秋高气爽,后宫苑的绿叶飘零了许多,梧桐旁桂树灿亮似火烧,东廊摆好了逍遥椅,石炉上的急烧冒着奶香的热气。 远烟用火钳将急烧夹起,放在尘褥上,揭开盖子后,将小碟里的桂花撒了进去,秋韵混着浓香流转上枝头。 碧空上高高飞着只纸鸢,元知酌朝着这边走过来,微喘着气将身上的坎肩脱了下来,接着挽了挽袖口,便随意地将坎肩扔在圆凳上。 站着的秋蕊忙拿起来,又走近元知酌几步,仰头用丝帕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汗珠,秋蕊轻声劝道:“娘娘,天气温差大,外衣还是穿上的好。” 元知酌举杯尝了口远烟煮的桂花奶,接过秋蕊手里的帕子,自顾自地擦拭着,“不用,秋蕊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全,还是回去歇着吧,这边有人照顾我。” 秋蕊脸上带着面纱,遮去了那有些可怖的烫伤,她垂头辩解,“奴婢好得差不多了。” 远处刮来的霜风打落了秋蕊耳后的鬓发,遮了她眼底的晦色。 元知酌笑了笑,伸手替她拨开那凌乱的发丝,轻细的嗓音润过热奶,像是知道她的心思, “听我的话,去休息,这儿有远烟他们,你别总担心我,我出不了事的。” 一旁的远烟和碧瑛跟着附和了两声,几个人左劝右劝,叫了个宫娥陪着秋蕊,才将她送回去。 元知酌盯着转角那抹身影消失,收回了视线,眯眼躺在逍遥椅上休息,她晃了晃漾在半空中的小腿,裤角上的凤鸟纹的西阵织瑰丽细腻。 忽而,头上的桂花枝剧烈地晃动了几下,一簇簇的的桂花似雨如星子,细碎地砸下来,桂花树下灿烂一片。 元知酌躺在树下,她脸上也落了许多,细微的痒意,她抬手拿起桌上的团扇挡住了还在落的桂花雨。 等到那动静停了,元知酌还没来得及怪罪,只听到绵绵几声狸奴叫,她坐起身来,随意拍了拍脸上落的桂花,仰头看去—— 猫儿露了半只粉嫩的爪子,三色的长毛上落满了珠英,秋枝掩映俏尾晃,翘起的聪明毛一动一动的,似乎感应到了她在看它,它屈腿趴在树桠上,低低地朝她唤叫了几声。 又乖又野的小模样,瞧着就让人不想怪它。 远烟重新给元知酌倒了杯桂花奶,笑道:“寅宝也是通人性,做错了事还知道要道歉。” 元知酌晃着团扇,侧腕拿杯渳了口,懒洋洋地重新躺回摇椅里,也跟着笑。 还在放纸鸢的碧瑛瞧见了远处来的人,收了手便准备行礼,却被邓蕴祥拦下,周围的宫人注意到动静,齐目都看过去。 邓蕴祥瞅了一眼桂树下的人儿,朝他们做了个手势。 周围跟着的宫人俱被清走了。 元知酌佯眼将睡不睡,脸上遮着的团扇忽被人拿走,她睁眼,那手又拨擢在她的头顶,随之而来的还有声调侃,“桂花落的满身都是。”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睛又闭上了,“你懂什么?这叫广寒香一点,吹得满身开。” 迟奚祉坐在旁边,细细将她发丝里夹杂的桂花一朵朵捻出来,听了她的话又捏了捏她嫩白的小脸,嗓音很沉,透着点纵容的哑笑,“好。” 帮她绾发,“这儿风大,别睡着了。” “吱呀”一声,他将人拽起来,元知酌瞅了瞅他,却没有反抗。 此时两人靠的很近,迟奚祉低头吻了下来,可只是蜻蜓点水地啄了下她的嘴角,就被挡住。 第137章 长命锁 元知酌皱了皱眉,她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丝丝苦涩的药味,扯着他的衣襟不让他亲,嫌弃道:“你身上的味道好难闻啊,你生病了吗?” 迟奚祉单手拢住她的后颈,额头抵上她的,近距离地让她闻清楚自己身上的药味,“一点风寒而已。” 甘草、细辛,五味子…… 他的话不假。 肌肤相贴,元知酌感受到他额间的温度确实比寻常时候要高上些许,便也没有多想,反倒怪他,“那你亲我,不怕风寒传染给我?” 迟奚祉眉眼疏淡,好似丹青山水,他又碰了碰她眼尾的艳色,眼底的晦色沉的人心慌,“只亲不吻。” 他的意思就是不深入。 倏地,长长的猫尾扫过元知酌的裤腿,接着寅宝就蹦上了她的膝面,轻软地喵叫了声,元知酌伸手别开迟奚祉,弯腰抚在猫儿富有光泽的毛发上,哄小孩一样, “小宝玩累了?” 寅宝嗅着鼻子便顶头撞在她的掌心,旁侧传来一声清脆的叮铃声,人和兽一同看过去。 迟奚祉掀杯饮了口桂花奶,骨节分明的手指弯曲着,上面挂着条红绳织的串链,长命锁上镶刻着二字——寅宝,打磨得光滑的木串在金光里泛着层柔柔的光晕。 是项圈,狸奴的项圈。 元知酌杏花眸里闪了闪亮光,倾身过去,细瞧了下,笑问他,“你什么时候打的?” 迟奚祉视线落在她怀里的猫儿上,鸦睫遮住的眸色薄凉又阴沉,寅宝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机灵地从跳上石桌,踱步蹭到他的手边,长长束起的尾巴撩过他的腕侧。 似有似无的讨好。 “半月前。”迟奚祉轻笑了声,手背贴在狸猫的脑袋拍了拍,似乎是奖励它的懂事听话。 一阵风儿飒飒而过,昏色自下而上地蔓延来,金瓦红墙里,檐铃乍响。 深宫的秋意渐浓,黄棕染上了青叶,层树遮掩下,两人一猫胜却人间无数。 迟奚祉替狸猫带上了长命锁,他指尖勾了下那铃铛,轻细的金银声伴着猫儿兴奋摇尾的叫唤。 被它触动,觉着可爱,他刚擦干净的手指复又挠了挠它圆润的小巴,收手时,寅宝跟着伸了个懒腰,身姿矫健地跳下了桌,又飞速爬上了桂枝。 它现在壮了不少,一上那枝桠,便摇下来一树的桂花,落了底下的人满身。 元知酌仰头看着寅宝俯趴在枝桠上玩弄项圈,细细的铃铛声作响,稍稍挑眉又转笑。 回头时,见迟奚祉身上全是桂花,她莞尔凑近,伸手替他拣掉了耳鬓上的桂花,学着他平日里的小动作,顺势捏了捏他的泛凉的耳骨,低声道: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它呢。” 往日里,她和寅宝玩闹得正开心,可只要迟奚祉一来,寅宝先是会殷勤地蹭她的脸或者手,但只要寅宝和迟奚祉对上视线的一刻,它就跟见了瘟神一般,立马从她身上跑下来,转眼就溜没影了。 这也主要得益于迟奚祉的眼神——实在太压迫了,漆黑的眼眸沉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人见了都要心惊胆战,何况只没见过世面的猫儿。 印象深刻的一次早晨,寅宝跑上她的床榻,缩着身子趴在她的肩上,用生着倒刺的舌头舔舐她的颈子和脸颊,又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像是标记领地般的把它的气味标记在她身上。 这一幕让进来的迟奚祉看见了,他立马冷下脸,两指轻而易举地拎起狸奴的后颈,语气沉下来,挫着躁意,“以后不准再爬上来。” 虽然是对着猫儿讲的,但是那天教训却是元知酌受的。 迟奚祉简直没有人性,她不服,他就把她摁服,睨着她,“子债母偿的道理懂不懂,嗯?” 他束缚住她,每吻到一处,还要耐着性子问她,“这里它碰过没有?” 这很像是问红杏出墙的妻子和奸夫进行到哪一步了。 元知酌只能哆哆嗦嗦地说没有,嗓子都解释哑了,这事都没能翻篇,他根本不打算放过她。 敢情,他连猫儿的醋都乱吃。 不过那次“惨痛的教训”之后,不仅寅宝守规矩不敢爬她的床了,元知酌也没有这胆儿了。 总结就是一句话——子债母偿。 久而久之,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多了,元知酌就以为迟奚祉不喜欢寅宝。 迟奚祉顺着她伸过来的手,偏了偏头,将下颌送到了她的掌心,几分讨好,几分狎昵,“爱屋及乌罢了。” 他这人薄情寡恩惯了,对什么都冷血,年少时是高高在上、君子端方,遇见元知酌后多了几分人情和鲜活,不过短暂的不如没有。 现在站在权力之巅,权势名利满足后,似乎只有她能够挑起他的欲念,至于别的,都是空话。 元知酌眼尾上挑,漫出些媚气和娇意,她像是逗弄猫儿一样挠了他的下巴,弯腰欺近了他些,红唇贴在他耳侧,呵气如兰,表扬他: “陛下的话一如既往的顺耳中听。” 迟奚祉低笑勾唇,精致的五官风情丝毫不收敛,只手搂着她的腰,将人勾进怀里,元知酌的手下意识搭上了他的肩背。 对方拨了拨她的衣领,低头吮吻在她的琵琶骨上,压声哑道:“爱出者爱返,娘娘怜我。” 他放低了姿态,伏微作小地求她。 元知酌仰直了脖颈,喉管咽了咽,并没有避开他的亲近。 她很吃美人计和欲擒故纵,他也拿准了她吃这套。 利齿噬咬过的地方有些疼,元知酌迷了眼,虚焦了的视线和树梢上玩闹的桂枝的寅宝对上,蓦然,她就轻轻笑出声来,像是长命锁上细小的金铃相碰。 迟奚祉似有似无地碰在一处红痕上,垂下的乌睫扫在她敏感的肌肤上,他问她,“笑什么?” 元知酌攀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刮过他的喉结,弯起的眸子闪着细碎的光芒,她轻吟, “桂花树上桂花猫,桂花奶里猫儿娇。软须玉爪金银锁,垂首弄尾闹梢头。” —— 第138章 下窑子 秋猎时,元知酌和莫胭一见如故,很有默契地撂翻一头藏獒后,总觉得与对方相见恨晚,比箭赛马、投壶饮酒,玩得也很投缘。 哦,对了,莫岐是莫胭的弟弟,那晚莫岐得罪元知酌后,当场得到了惩戒,场面惨不忍睹。 好在莫胭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知道自家弟弟调戏了良家妇女后,恨铁不成钢,又给了他一顿揍,“我先前就警告过你,可你就是当耳旁风了,如今碰到硬茬,没残没死,放军营里屁大点事,你买什么惨?” “只不过是挨了几下就狼哭鬼嚎,要是引来了上位,今晚囚兽笼里的主角就是你了。”莫胭蹲下来,冷笑了声,“你猜,你与畜牲谁胜一筹?” 当时她说完,莫岐就偃旗息鼓了,气势弱了好多,也才肯规规矩矩地跪着给元知酌道歉。 —— 今日莫胭进贡面圣,恰巧碰见了在乾宁宫温习的元知酌,两人交谈了几句。 述职后,莫胭便热情地邀着元知酌一道出宫秋游。 元知酌这几日学习《易经》,正觉得无趣,找了借口从乾宁宫出来,换了身常服便跟着莫胭溜出了宫去。 鱼龙灯火藏匿在梁枋之中,珠宫贝阙,金黄的琉璃瓦铺延向下,吻脊走兽俱全,五色彩带绘红柱,大门口,麒麟石像踩绿鲤。 楼内明珠点缀,华绮奢丽,胭脂香粉暗暗浮动,攒动拉扯的人群锦衣玉袍,台上娇软无骨的歌姬水袖轻抛,引得视线聚集。 自垂拔向下望了眼,笙歌叠奏,萧鼓伴着几声交谈绕梁而上,传到雅阁就只剩袅袅余音了。 “殿下,这地方可是放歌纵酒的好地方。”莫胭举杯向元知酌低倾,两人不动声色地碰杯,莫胭豪爽地仰头饮尽,“可惜我在京的时日不多,不然定是要包下间厢房才好。” 一旁细细品酒的杨逑仪笑了笑,她是被莫胭软磨硬泡喊来的,“胭儿不如就留下来,边疆苦寒,定是不如燕京的花天锦地舒适。” “不,我就要在边疆开创一番属于我的事业。”莫胭推开她这侧的錡窗,下头的歌舞升平传上来,她向下看着,一只手浪荡地搭在窗沿上。 盯着底下扭腰晃臀的小官,她感叹道:“况且,我若是游手好闲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莫胭撑着下颌,贴身的长袍隐隐显出她的身姿来,不逊男子分毫,心里痒痒,“叫老鸨喊几个小官上来伺候。” 小官,也就是男妓。 元知酌酒意上脸,意态也轻慢了许多,听了莫胭的话,绯红的脸颊晃笑,“你要是无拘无缚,真怕是个浪荡鬼。”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莫胭晃了晃酒杯。 闻言,杨逑仪没忍住笑出声,拾丝帕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撇清道:“这可不要算我的份,这闷得很,我出去透口气儿。” 木门关了又开,杨逑仪前脚刚走,几个斯文清秀的小官便跟着老鸨进来了。 莫胭抬眸扫了一眼,扬指点了两个,“这两个不要,其余都留下。” 老鸨媚笑着接过银子,眯眼夸道:“客官好眼光,这里头好几个都是新来的雏儿,嫩得很!” 扭头朝着几个小官道:“你们好好服侍两位客官,不可怠慢了!” “往左点。”莫胭阖着眼,一个小官帮她按着肩,一个跪坐在她的身侧,替她剥葡萄喂酒,还有一个在为她捶腿摁脚。 凑到元知酌跟前的小官低声道:“客官,奴来为您按肩。” 元知酌本想说不用,对方怯怯地抬头,狭长的眸子眼波流转,而右眼生了颗很美的泪痣。 几分相似。 元知酌怔了下,拒绝的断在喉咙里。 犹豫的片刻,那小官的手捏在了她的肩颈上,又缓又轻的力道,他低头询问:“奴的力道尚可否?” 元知酌回过神,莫名其妙的,她想起了迟奚祉,摁了摁眉心,而即拨开了他纤白的手,“倒酒。” 小官落空的手顿了下,只是很快反应过来,跪着身子挪到桌边,明亮的光线里,他的模样温温柔柔。 元知酌收回视线,没再去看他,拿起酒杯渳了口,她又叫另一个小官去弹曲儿,睨了眼莫胭享受的舒适,淡问:“你喜欢这一款?” 屋里六七个小官,清一色的儒雅清秀,有的皮肤赛得过闺阁里的娇小姐,不是主流审美的那种男子像,温柔到有些女气。 莫胭轻轻“嗯”了声,邪气道:“心心念念的,我就好这口!” 她想起来什么,单睁了只眼,看她身侧的几个小官都隔得远远的,微惑,“你不喜欢?” 元知酌没答,莫胭吃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你不碰也好,这也是让上面那位知道你来这地方了,说不定要怪罪我带坏了你。” —— 杨逑仪本是出来透口气,她走出了雅阁后,忽而就找不到回来的方向了,感觉自己走错了,刚准备转身,忽而听到房内的声音, “解公子,你别就顾着雪娘啊,我们姐妹几个你今天晚上还管不管了?” “别急呀,这不是雪娘有悄悄话要同我讲嘛,再说了,我那次来不是你这个妖精勾我的时间最长?” 很熟悉的嗓音,杨逑仪抬起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有些呆愣地侧过身去,从窗格的缝隙里,光亮透出来。 屋内亮堂,堂而皇之地将一切显现。 熟悉的面孔——是解徐行。 他的怀里搂着个只穿了心衣的女子,旁侧还有位女子咬着玉盏将美酒送到他的嘴边,他没有拒绝,而是自然地侧过头笑着喝下,还不忘和那女子厮磨几句。 刚刚娇嗔的女子伏在他的腿边,轻纱遮春色,扯过解徐行的手,朱唇便细细地吻了上去,“解公子又不理奴家了。” 解徐行唇边漏下的酒水被怀里的女子轻轻吻去,他的另一只手抚在这女子脑后,俊脸轻浮地笑着,“今天晚上第一个就办你,从后面来。” 第139章 南欢楼 跪着的女子娇羞了下,似乎是满意了,娇眼含春地用纤指点了下解徐行的唇瓣,乖乖跪了回去,没再争风吃醋。 解徐行敞开的衣襟上覆着只玉手,他刮了对方的鼻子,将人拉近:“现在轮到我来问罪问罪媚儿你了,前天贺员外都找你做了些什么?” “哎呀,哪有这时候问别的男人的事?” “只许你管着我,不许我好奇你了?小贱蹄子。”解徐行打趣似的骂了一声,解释道:“还不是前日我来寻你,却怎么找都没能找到你,最后只看到你在与贺员外喝酒畅聊,笑得那叫一个欢,我可嫉妒啊。”、 媚儿掩唇低笑了声,整个人坐进解徐行的怀里,像条水蛇,“难得解公子吃我的醋。” 解徐行低低吻了上去,情话不断,“我最在意的就是你了。” 媚儿扶了扶头上的簪子,拢着袖口了然道:“好了,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来的,我说给你听便是了,那贺员外在城西有一宅院……” 旁边被冷落的姑娘嗔怪,“解公子,我可眼红你和媚儿姐了。”…… “等一会儿有问你的时候,急什么,夜这么长。” 里面你来我往,欢声笑语,倒显得外头冷冷清清。 杨逑仪看着里面淫乱的场景,被吓的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腿弯撞上栏杆,她稳着身子去扶栏杆柱头,抓着柱头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怎么会?解徐行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心像是被一双大手撕裂开来,紧接着,几颗珠大的眼泪砸了下来,杨逑仪脸上的端庄温婉碎裂开,满是浓重的不可置信。 里面传出面红耳赤的响声,还有女子娇滴滴的嗓音,“解公子~怎么不亲我呀?” “小妖精。” 杨逑仪越待越觉得犯恶心,周围胭脂混着香料的味道像是催吐药,叫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解徐行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她的心底只剩这一句话了。 无需对峙,眼前赤裸的现实足够成为当头一棒。 想起往日暗通情愫的点滴,还有旁人再三的劝阻,自己一意孤行的固执,杨逑仪又气又悲,又悔又恼。 恶心,真的恶心。 “来抓我呀~解公子~” 头上的珠玉装饰晃得厉害,杨逑仪早失掉了闺阁小姐的体面,她身体更难受,抽了丝帕出来,掩着嘴,干呕了几声,擦了泪仓皇皇地跑离了那里。 她再也不要见到解徐行了。 —— 唱曲儿的小官递了本册子上来,莫胭坠在温柔乡里,早没了听戏的心思。 元知酌纤指拨弄,低眉点了出《鬼荒腔》。 【初逢破庙,郎无钱,妾生惊——火洲地好,瀚海风流,心事谁与,灯笼底下,弄梅戏竹——那年她明媚,吾自卑,情意难藏,山河换面应怪我,而今寻遍世间,恐妾饥寒,怎能不念——】 轻细的嗓音配着或虚或实的琵琶音,情味婉转,似乎隔绝了外头的酣歌恒舞,只显了一副郎情妾意的痴缠画面。 一曲闭,元知酌转了转手里的酒盏,纤长的睫毛遮去了大半的眸色,“这曲子不错,你的嗓子更是一绝,只是不知这故事的主人公是谁?” 那唱曲儿的小官略微一笑,恭敬回道:“《鬼荒腔》讲得是一亡国公主与敌国新帝的爱恨情仇。” 元知酌秾艳勾人的脸泛着醉意,只眸底没有什么情绪,她抽了根玉簪下来,放在桌面上,清脆的碰撞声足以调动人的贪欲,暗示着什么。 再者道,青楼酒肆本就是买卖信息的地方,只是各自心照不宣罢了。 她点了点簪身,往他面前推了过去,大方道:“说点具体的,我感兴趣的。” 小官望着那根莹润的簪子,眼里闪过精光,忙补上,“是前苻沛公主与现如今圣上竹马弄青梅的故事。” 和元知酌想的大差不差。 也真有意思,他们两个在民间连曲儿都编出来,过几天戏台一搭,恐怕这“青梅竹马”就成了一段千古流传的佳话。 元知酌心底不爽,侧目看在那小官身上,没收敛住情绪,又冷淡又乖戾的眼神叫那小官吓了跳,他瞪大眼睛一时也忘了避开。 片刻,元知酌轻慢地朝他扬了扬手,示意他过来,没在意他的无措,将那根簪子送到他手里,半阖着杏花眸吩咐道:“揉肩。” 元知酌没说要换曲儿,那两个奏乐的小官依旧弹唱着《鬼荒腔》,听在耳里好不刺耳,她漫不经心叫停,将人喊到身侧,“斟酒,摁腿。” 杨逑仪过了好久才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地上倒了几个酒壶,她敛了敛眸,站在门口没再进来,只掩鼻冷声道:“都下去。” 小官们停了动作,望向主位上的人。 元知酌微微上挑的眼尾颜色殷红,她瞥了门口一眼,推了推递酒的小官,下令道:“都出去罢。” 一溜烟的功夫,雅阁内安静了下来,有没有人伺候元知酌倒是无所谓,只是莫胭不乐意,她本来就是奔着这些小官来的。 鲤鱼打挺地坐直了身子,莫胭些许不满道:“老娘还没玩够呢!” 杨逑仪轻叹了口气,推开靠着街道的窗户,指了指外面的夜色,一贯的典雅端庄,“戌时一刻了,还不走?” 三人出了南欢楼,元知酌还没来得及叫洛白,正面碰上了准备回府的杨宗。 天雷勾地火,尤其当杨宗看到自家的乖女儿也从乌烟瘴气的南欢楼里出来的那一刻,简直了。 肉眼可见的,杨宗脸色沉到像是后面的沉沉黑夜。 元知酌难得见到杨宗的脸色变化这么快。 不自觉笑了笑,她身上的酒气被风吹散点,暗处的洛白迎上来,她想起来什么,轻轻“嘶”了一声,扶额苦恼着朝洛白问道:“要是让你把杨宗做了,你敢吗?” 洛白的脸隐在蝴蝶面具下面,波澜不惊的脸上似乎在说: 鼻孔喝水——够呛。 得,好不容易收服了洛白,现在好了,出了个杨宗。 今天出门应该先算个卦的。 —— 第140章 装惨男 杨府宅院内,夜已深,石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苔花栖阶矶,雕花木门前的梧桐高约十余尺,绿荫如幄。 “囡囡,跪下。”杨宗背着手站在一块匾额之下,行楷一气呵成写着四个字【鸿俦鹤侣】。 从南欢楼被带回来,杨逑仪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心情低到了谷底。 闻言,杨逑仪缓缓地跪下,脊背挺直,纤细的手指默默放在裙面上,一声不吭。 杨宗犀利的眼眸深沉,堂内昏暗的光线打在他的右脸,一阳一阴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知道你错在哪儿吗?”杨宗面色冷然,似乎人父的角色让他更为威严。 杨逑仪低垂的头,长长的耳珰坠在肩头,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显得很是落寞,她点头,“知道。” 空旷的室内气流像是被深夜冻住了,寒气透过地板渗进膝盖里,冰得刺骨。 杨宗盯着墙上的挂画,一只孤鹤立在枯败的泥塘中,洁白的仙羽不染污泥,遗世而独立,他批道:“南欢楼那种地方是你该去的吗?” “女儿不该去的,女儿知错了。”杨逑仪顺从地回答。 她从小循规蹈矩,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听话的就像是一只完美的鹤。 杨宗似乎也有些不忍,他转过身来,紧锁的眉头不曾松懈,依旧厉声道:“家族培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纨绔的小姐,你生下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即使现在——” 杨逑仪忽而打断他的话,眼眶滢滢,似乎含着热泪,“父亲!” 急促的心理变化让她喘起了大气,鬓发上的流苏轻晃了下,又很快恢复平静,她目光闪烁,“为了家族,逑仪愿意做任何事,可唯独入宫不行,陛下从前不会接受女儿,现在也不会,以后更加不会。” 她略微低了低头,眉骨打下的晦色恰好遮住了眼眶,似乎有一滴清泪滑落了下来,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恣意骄纵的女子, “女儿也不要和皇后殿下争,皇后殿下是个很好的人。” 寂影常对风与月,孤心常照霜与雪。 这一辈当中,杨逑仪是家族里唯一的女儿,她享受了家族给的荣华富贵,便要承担家族的责任,优渥的条件资源,同时也意味着风雨飘摇里的囚鸟。 从小,杨逑仪就是以皇后的标准在培养,杨宗也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够成为世上最风光的女子。 当初杨宗扶持迟奚祉,也是存了一丝的私心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杨宗面色依旧沉冷,但不见怒气,他呼吸一顿,走近一步,“囡囡可是有了心上人?” 杨逑仪颤了颤眼睫,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悲凉,她摇了摇头,答得利索,“不曾有过。” 也不会再有。 杨宗神情平静,目光凝在跪着的人身上,半晌也没有再开口,不知信或是没信。 杨逑仪埋了埋头,拳心握紧,手背的青筋隐隐暴起,面上她的气息平稳,坚定道:“任何感情在家族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 看着温婉懂礼的女儿,杨宗语气温和了点,“半月不许出府门,刺一副透绣,过段日子元夫人寿辰你送过去,顺便多与元邑楼走动走动,你们性格脾气、兴趣喜好正也合得来。” 这话都快挑明是什么意思了,只是没有点透。 即使心有不甘,杨逑仪也身不由己,她跪拜在地上,地板的湿冷缠上指尖,低低应下,“女儿遵命。” —— 比元知酌提前到宫里的,是杨宗的密函。 元知酌刚进宫门就被候着邓蕴祥请到了乾宁宫,他微微施礼,谄笑道:“娘娘,陛下有请。” 灯火重明,殿门微微开了道缝隙,漏出涟漪的浮光,飞椽之下新栽的拒霜花兀自明艳。 元知酌的站定在门外未动,她心思似乎飘得有点远,清冷的眸光因晦暗的天色而深致。 “娘娘。” “娘娘。”…… 邓蕴祥连连喊了几声,元知酌缓缓看过去,他攥着手,低声提醒道:“娘娘,陛下在等您。” 她轻应了声,方伸手推门。 “你又在等我回来?”元知酌问得惺忪平常,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沉重的殿门被人从外面关上。 殿内灯影晃动,滚滚明浪,年轻的帝王高坐明堂,一双漆黑的眸子沉静地望着她,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隔得距离有些远,他的声音很是不明朗,贝壳嵌花窗,月朦胧,人朦胧,心也朦胧。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重复这样的对话,他像是困在闺阁之中等爱人回家的新妇,苦苦等候,不胜其烦。 元知酌穿过殿中央的百兽屏风,一双含花笼烟的眸子醉人三分韵,玩笑了句,“陛下每天都不找人玩儿吗?不找乐子,不寻欢愉?” 迟奚祉往后仰了仰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支在额角,刚从一堆奏疏里抽身,他眉眼里倦着些疲怠,“朕没有玩伴。” 元知酌拾阶而上的脚顿了顿,迟奚祉视线望着不远处房梁上的飞龙接着道:“所有人都怕朕、惧朕、敬朕,但是独独不爱朕。” 平淡的语气听在元知酌的耳朵里有几分稚气,“朕只能和你玩。” 世间所有,迟奚祉可以利用、可以扶持,但绝对不能走得太近,更忌讳投入情感,朝堂上所有尔虞我诈、争权夺利,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 帝王生来就是作壁上观之人,是棋局后面的操控者,举杯谈笑间定人生死,宦海风波只许他高台独坐,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但,江山沉浮怎敌百媚千红。 迟奚祉本来是没有野心的闲散人,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到手的东西,可如果能彻底地得到她,那倾注豪赌、踩着千万人的尸首上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的绝情是因她生情,他的存在因她而有意义。 ——碎碎念: 我本人:没人陪你玩?这话你好意思? 迟*心机男*装惨男*奚祉:嗯,怎样? 无聊的追妻手段罢了。 —— 第141章 调情戏 元知酌走到长案后,没什么形象地坐在迟奚祉宝椅的龙头扶手上,听了他的话,懒懒散散地拢过他的头,侧头趴在过去,清泠泠的小脸上浮了丝笑意,喟叹道:“这么可怜啊。” 她的手勾了绺他的墨发,轻缓的嗓音像是淌过雪地里的浓酒,“没有人爱你,那你也不用爱任何人。” 千古帝王本就是要绝情薄爱的。 迟奚祉小指剐蹭过她细腕的内侧,垂下的乌睫遮去眼底大半的晦色,没用尊称,“我爱你。” “我也爱你。”元知酌答得不走心,她脸上笑容清艳,有些酩空蒙酊的美,像是秋雨砸下的木芙蓉,她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但如果我没有吃酒,我想我能说的更真诚点。” 有来有往,似真似假,都叫人挠心抓肺,不知道是随口胡诌,还是真心诚意。 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温馨,宛若柔黄的灯芯散发的光辉,点点鎏金。 他们都没有主动去提起对方的软肋,心照不宣的无用默契。 过了一阵儿,门外的邓蕴祥问需要不需要续烛,殿内传来一声“不用”,他便安静地退了下去。 “知道这个是什么吗?”迟奚祉从案桌上拿起一封信笺,深棕色的信封上用赤色写着“陛下亲启”四字。 严整的楷体些许飞舞连笔,看得出写信人应是比较着急或者情绪愤懑。 元知酌随意看了一眼,摇摇头,纤细的身姿倚在迟奚祉的身上,打了个哈欠,娇酣道:“迟奚祉,我困了。” 迟奚祉拂开她攀赖的藕臂,将人提到了面前的案桌上,突如其来的动作吓走了睡神,元知酌惊呼了声,手下意识抓在他的手臂上,“你干什么?” 迟奚祉没应,只是当着她的面将信封拆开,慢条斯理地把细薄的纸张揭开给她看。 米色的纸张技艺不算顶尖,里头还有未碾好的碎屑杂质,但比起浓墨写着那些字字句句,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显得微不足道。 玩了一天,元知酌整个人困的很,心里有些不耐烦,惺忪地掀起眼皮扫过去。 殿内的气氛静谧,偶尔只能听到外头残花败地的哀声。 细细看着,过了半晌,元知酌嘲弄地扯唇,“这些正楷字看起来可真难听。” 确实难看又难听。 洋洋洒洒一张信纸,俱是控诉、阴阳她的话,说她什么有失得体、沉迷淫词艳曲,什么言行轻浮、难统六宫。 笔力强劲,有理有据,看着大有让迟奚祉废后之势。 元知酌精气神抬起来了一些,她伸手抢过那张薄纸,垂头细细又读了一遍,纤细的脖颈在明亮的光线里格外的白皙。 片刻,元知酌将心里闷着的话讲了出来:“是要废后么?” 她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有些挑衅的粗率。 这是想要赶她走了,好给迟奚祉那个见不得光的苻沛青梅腾位置吗? 迟奚祉漆黑的眼沉郁,且没有什么温度。 沉默了许久,他站起身来,抽走了她手里晃动的信函,借着桌台上燃着的银烛将信函的一角点燃,炽焰烧起的颜色澄明,愈来愈大,难看的墨字被一个一个燃尽。 火势攀附上迟奚祉冷白的长指,飘零下带着余温的灰烬,落在元知酌的手背上、裙摆上。 他的眼底映着那团摇曳的艳火,像是被一刹点亮的沉夜,不过转瞬眸色渐深,他视线攫住她,警告道:“朕不希望这样的事有第二次。” 元知酌低眉笑了笑,心里藏了事儿,她也不爽,说话间夹杂着嘲意和兴味,“陛下是指,杨学士的密函还是我调戏伶人的事?” 迟奚祉将烧的只剩一角的信函扔进字纸篓里,擦了擦指腹,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一眼,淡淡扯唇,“你难道真的看得上那些男妓吗?” 直接的、轻蔑的、一针见血的。 不过也正常,平日里迟奚祉很少表现出占有欲,不管是她身侧跟着的洛白,还是懂讨她心欢的晏淮瀚,或是现在她嘴里振振有词的“伶人”。 迟奚祉很有耐心和魄力,喜怒不浮于表面。 元知酌每每刺激和提醒他“吃醋”这件事,他顶多是在床上手段再刁钻一点儿、花样再多一点儿,其余的他没有任何的反应。 以至于到现在,元知酌还在怀疑,迟奚祉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是陛下你看不上他们吧?”元知酌掀眸,一样毫不客气地阴阳了回去。 这话在理,迟奚祉是帝王,芸芸众生于他而言只是一个词语,他压根看不起任何“情敌”,也看不见任何“情敌”。 唇角的笑意加深,迟奚祉伸手替她拍了拍衣摆上沾染的纸灰,最后细细捻掉她手上残留的碎屑。 弹落轻薄的灰烬,元知酌反手握住了迟奚祉的手指,他明明刚刚指尖淌过焰火,可还是泛着凉意。 元知酌不禁收紧了力道,继续刚刚的话题:“不要再有第二次,如果陛下指的是密函,那这些话陛下就应该去和杨学士说,捕风捉影实在不是君子所为,让杨学士不要总是盯着我了,否则就是给我们三方都徒添烦恼。” 她又插刀,“杨学士是怎么做到让我们三个人都不痛快的?” 迟奚祉闻言逼近了她几分,眸光凝在她的脸上,“酌儿,你乖一点点。” 明明是哄人的话,可听在元知酌的耳朵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含讥带俏,“我学不会乖,陛下要是喜欢乖巧又善解人意的,外面多的是这样的女子,你纳几个喜欢进宫来,我绝无二话。” “一定要惹我生气吗?”迟奚祉掐着元知酌的后颈,将她的脸抬起来。 纤细的脖颈脆弱的好似一拧就会折在他手里,可她还是倔,倔到要强。 元知酌顺着他的手,仰直了颈线,直直对上他的视线,杏花眸里挑衅又昳丽,“只要我们没有把对方玩死,那都是调情的把戏而已。” 迟奚祉眸底起了些凶性,唇笑眼无笑意,忽而肯定她,“你说的对。” 第142章 中秋圆 **年少时期的中秋小番外** 月亮圆圆,秋意深深,庭院内只有落花坠枝的声响,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室内,迟奚祉端坐在桌前,他支颐扼腕望着桌上冷掉的晚膳,眸色刻薄又烦躁。 今日是中秋佳节,元知酌在三天前就约了迟奚祉一起用晚膳的,可到现在她都没有回来。 保持一个动作太久脊背都是僵的,迟奚祉的手腕支得也有些酸了,乌睫动了动,余光瞥了眼远处的漏刻: 亥时一刻。 她再不回来,中秋都要过了。 终于,外头传来厚沉木门推动的声音,光影随着摇曳的芙蓉晃动,元知酌的侧脸在光亮与晦暗的变化中显得着急。 她有点担心时间赶不上。 可到了门口,元知酌忽地而放轻了脚步,悠悠慢慢跨过门槛、绕过梁柱,她瞧见了明亮堂里等着她的人。 迟奚祉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嘴角冷淡,凤眸里情绪也不多,可元知酌莫名觉得他的嘴角勾了点笑,似有似无的,像是讥诮。 “我回来晚了。”元知酌将手里的宫灯搁置下,一面摘下头上的珠钗,一面落座在迟奚祉的旁边。 迟奚祉淡淡地睨着她,他像是等得有些不满意了,但又习以为常了,“公主若是时间安排的紧凑,就不要随便约人。”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爽约了,她好像总是有赴不完宴,见不完的人。 “生气了?”元知酌赶得及,口干舌燥的,她伸手想要去拿酒盏,酒盏放的远,她不得不站起身去勾。 迟奚祉冷着脸帮她将酒盏端过来,眼底闪过漫不经心的笑,“生气?我有这个资格吗?我不过是公主府上的一个小奴而已。” 元知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殷勤地替迟奚祉倒了一杯,“就算你是小奴,也是我最得意的小奴,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回来陪你用膳了吗?” “你跟外面的男人也是这样花言巧语吗?”迟奚祉嗓音又低又哑。 “你声音都哑了,润润嗓。”元知酌朝他柔笑,推杯的过程中,她缓缓凑近了他,“话当然可以乱说,不过我只对你一个人有行动。” 一边说着,元知酌的纤指就落到了他的领口,涂了蔻丹的指甲红如艳血,熟稔地解开了他的铜扣。 很快,一半的扣子都被解开了,元知酌手像是藤蔓伸进迟奚祉的里衣里,她感受着他的体温,低低来了句,“好烫。” 迟奚祉面色依旧冷淡,他仰直了头靠在椅背上,忽而抓住元知酌想要继续往里的手,没有看她,“你别这样。” 今日的月色很美,元知酌看到了他微红的耳尖,微挑了下眉,她眼底的性味更浓了,指尖点在他的胸口,轻轻滑动,明知故问:“哪样?” 迟奚祉知道她就是故意的,他眼尾烧起了艳色,一旦想到她这些招式都是在外面学来的,他就泛恶心。 迟奚祉蹙眉把元知酌一把推开,站起身疾步走到了窗边去透风。 元知酌笑出声来,渳了一口清酒,问道:“很热吗?” 外头的丝丝凉风吹到迟奚祉的脸上,降了些燥意,他如实,“有点。” 元知酌眯了眯眼,看着他木头一样的背影,怨道:“你要是打算在窗边站一个晚上,我就走了。” 他不想要她陪,外头多的是小官等她回去喝酒。 迟奚祉望着木槿树上整朵断落的花,身姿未动。 元知酌见状理了理发鬓,起身朝外走,她心底默数着数。 还未走出门,就被身后的一股大力拉住,低低的声音没有什么脾气了,“你还没有用膳。” “迟奚祉,你好喜欢欲擒故纵啊。”元知酌顺势转过身,她眼睛很亮,像是高悬的月亮,一眼就让人不敢忘。 往他面前凑了凑,元知酌补充道:“不过,我很喜欢你这副克己复礼的样子。” 让人就想要逗你玩。 迟奚祉的衣襟大开,呼吸间可以看到他的胸膛细微的起伏,他没有回答她,只是重复道:“用膳。” “依你。” 菜肴虽冷,元知酌却不挑,她饮着酒,撑着下巴看迟奚祉一口一口地吃饭,忽而道:“你眼角的痣好漂亮,脸红的时候更漂亮了。” 迟奚祉闻言看向她,眼角的泪痣跟着动,他轻轻地笑,倨傲的脸风情自生,比酒还要让人迷醉。 元知酌很喜欢,她的视线顺着他脸往下,回忆着,“我记得你心口也有一颗痣是吗?” 迟奚祉摇头,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没有。” “不信,我看看。”元知酌放下手里的酒杯就去扒开他的衣服,低着头左翻右找也没有找到那颗痣,她故作惊叹,“原来真的没有。” “看来是我记混了。” 不是记错,是记混。 迟奚祉想,元知酌肯定又是把他和别人记混了。 “呵。”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笑出来,低垂着眼神却像是裹了刀子,他很想要问但又懒得开口。 “喝酒吗?”元知酌斟满了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刚刚话她也就像是随口而出,连解释也没有。 迟奚祉唇角的笑似有似无,很勉强也很嘲讽,他盯着她,斩钉截铁道:“不喝。” 元知酌没有强求,讪讪将手收回,自顾自地仰头一饮而下,微张的嘴巴溢出一丝丝酒渍,她拇指轻轻抹去。 她没有拿帕子擦掉手上的酒水,而是起身探回桌子的另一边,将手指上温热的酒水点在迟奚祉的锋薄的唇上,红艳的指头抵进去,她看着他再起红起的脸,巧笑嫣然,“好喝吗?” 迟奚祉的呼吸打在她的手上,很淡的酒味蔓进口腔,刚碰酒,心已热。 不管今天晚上元知酌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有多少是故意逗弄他玩的,此刻,迟奚祉都不得不承认,她耍他像耍狗一样。 从他愿意跟她走,就早该意料到自己栽了。 元知酌直勾勾地盯着迟奚祉,他拿开她的手,眸色暗沉幽深,说话间舌头舔过她刚刚碰过的唇瓣,“该赏月了。” —— 第143章 胭脂浪 今早开得浅红的芙蓉到了微霜的晚间便一丛一丛地落下,明艳鲜妍的颜色抵抗着初秋的乍暖还寒,不比春花夏草的好时节,自有自己的风流灵巧。 交叠的衣衫从长案一路蔓延到床榻间,元知酌的手被松霜绿的绸缎反绑在腰后,身上只虚虚的地盖了件外衫,月牙白的薄纱遮不住雪色艳果,反倒是徒增了几分似有似无的撩人和魅惑。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香酥。 酒力渐浓,元知酌被提着腰肢压进软被柔枕里,她全身泛起微微绯色,迟奚祉的手一寸一寸地沿着她弓起的脊椎骨丈量,漫不经心的按捏似安抚似推敲,可\/底\/下\/的动作不太体谅人。 醉意有些上头,连着眼眶开始发热,视线里只剩一片白茫,手肘撑得很酸,她娇无力地将头埋进枕头里,忽而瓮声瓮气地问了句:“你和那苻沛公主到底什么关系啊?” 她的声音实在太小,迟奚祉没有听见,见她嘴巴一张一合欺身而下时俯近与她耳语,染了欲气的嗓音又沉又哑,“你说什么?” 元知酌偏过头,纤瘦的颈子像是一段羊脂白玉,她婉转的嗓音克制,重复道:“你和苻沛公主是什么关系?” 迟奚祉的唇吻在了她的耳后,灼热的酥意火烧火燎,像是那封被毁尸灭迹的密函,不断刺激着她最敏感的部位。 玉烛滴干风里泪,月色如洗破苔痕。 骨节分明的手顺着腰线一路逡巡,或轻或重地逗弄在隐匿的地方里,他专心致志,所有的心思在她身上,没有什么感情地回了句,“没什么关系。” 很不走心,很不在意的回答。 元知酌却觉得他在敷衍自己,“我不信。” 这件事既然已经问出口了,她的性格就不会是拖拖拉拉的,她就想要刨根问底,不然这根刺埋在心里时不时扎她一下,总是很难受,“你和我说实话。” 迟奚祉的吻一路蔓延到她的眼角,她颤了颤眼皮看过去,稀薄的月光掠过他的眸底,漆黑、沉凉,甚至讲的上是冷静自持,叫人吃不准。 元知酌心底莫名其妙咯噔了一下。 迟奚祉摁着她在怀里,接着沉沉笑了笑,“今天这样也没哭,很厉害。” 元知酌整个人都是烫的,只是残留着一丝的清明没有沉浮进欲海,她招架不住他的招式,呻吟了下,断断续续的嗓音试探他, “你说你们之间没有关系,那为什么除了我,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有一段的风流韵事,迟奚祉,是你心里有鬼不敢回答我。” 身后的人将她翻了过来,抬手轻挑起她的下巴,拇指摩擦在她湿红的下唇,指尖剐蹭过她的唇峰,而后趁着她意乱时微张的檀口抵上了她的贝齿。 挂了汗珠的双喉结微微滚动,迟奚祉低了抵凤眸,元知酌看不大清他眼里的晦色,只觉得他眼角的血痣着实风情,他撩开她身前披散的乌发,懒声解释, “我曾去过苻沛,与那公主相识一场罢了,文人骚客们最喜欢捕风捉影,这酌儿也是知道的。” “你很喜欢《梁祝》,但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人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他们只不过是碰巧被合葬在一处,就这么一个巧合,还不是被后人编排成了痴缠的戏本,人世间的情爱不过是一场盛大的意淫。” 迟奚祉这是巧用她之前骂杨宗捕风捉影的话来堵塞她的怀疑,他的意思是——他相信她没有做那些事,同样她也应该报之以琼瑶,信任他。 真是,一报还一报。 元知酌张了张嘴巴,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在她的唇瓣上,勾着她的舌尖擦过唇珠,引得人不得不顺从。 “元知酌。”迟奚祉很正经地喊她,些许猩红的凤眸死死凝在她的脸上,“我们两个最缺的信任,是你对我的信任。” 眼眶潮湿,慢慢溢出水汽,元知酌被他的话喊的一颤一抖,为了迎合他的抚弄被迫仰着头,泪痕从眼角没入鬓发里,湿润了他的指侧。 她这副可怜又任人宰割的模样实在叫人爱惜,迟奚祉抽出了手指,食指屈起擦掉她眼尾的刚滚落的泪水,笑得缱绻,“哭都这么漂亮,我的皇后真是哪哪都叫人满意。” 靡红的情欲落笔生花,点点绽开在她的脸颊、脖颈、脊背,往日里清冷疏离的杏花眸艳光殊色,比前几日宫里刚种下的芙蓉还要娇、还要妖。 元知酌急急地喘息了两下,嘴角有些酸,整个人狼狈且凌乱,就着刚刚的话题继续问,“那你暗地里找她做什么?” 光影起伏摇晃间,她披在肩上的外衫滑落到肘弯,迟奚祉扫了眼过去,忽来了兴致,弯腰亲在了她的莹白的肘弯里,感受到她的紧张,他哑笑地咬了上那嫩肉,“这儿我亲的少,怎么也这么敏感?” 要不是手被捆绑了起来,元知酌现在就想要掐着迟奚祉的脖子,让他别跟她扯东扯西,她咬牙切齿,“你回答我的话——” 反反复复的一个话题,她还在追问,迟奚祉也被磨得失掉了耐性,利齿在她皮肤上咬出了一个牙痕,隐隐还渗着血丝。 迟奚祉的眼睛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知道她没有恢复记忆,猜到是在外面听到了风言风语,笑意淡薄“我都没有想到你查到了这一步,那些看着你的人真是没用啊。” 迟奚祉不想看到她脸上的固执,将人又撂回了榻里,居高临下的嗓音淡薄如冰,“她现在只剩一个虚名,若是叫我的皇后困扰了,那我便把所有嚼舌根的人都砍了,省的你再费心。” 撕了那件几乎透明的外衫,没再怜香惜玉,不上不下的酸痛里混杂着慰藉,元知酌的吟出的调子碎的不成样。 秋光重重复叠叠,疾劲的风裹起地上整朵又整片的拒霜花,帘波月流,晃眼看去,就像是燎起了一池灼灼风流的胭脂浪。 第144章 寻男宠 元知酌的头重新埋在软枕里,她被他锁的没什么力气了,软的像是摊开的水,嗓子更是哑的厉害,泣声泣语,“迟奚祉,你真的很讨厌,我不喜欢这样。” 没有一丝调情和柔意,就只是欲望的堆砌与纾解,无限地临近窒息又一把将理智拉回,畸形的满足感像是受虐。 痛与爱让人上瘾,也让人害怕。 似乎是真的感受到了她的难受和不满,迟奚祉将人抱起来,沾了水光的手捏了捏她的湿潮红晕的小脸,好声好气问她,“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元知酌瑟缩进他怀里,秾艳的眼尾像是工笔勾勒的花瓣,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指背上,好不惹人怜惜,“你抱着我好不好?亲一亲我。” 她实在受不了了,迟奚祉一味蛮干太他爹的疯了。 他抱着她,她才能在不爽的时候咬他、扯他。 到底是爱占了上风,迟奚祉揽着她瘦削纤薄的肩背,将人搁进怀里,动作轻了些,细碎的吻安抚下来,低垂眸子轻哂,“这就不行了?酌儿,每次这种事儿你做的好什么?” 夜里喝下的酒浮起来,让元知酌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含嗔带媚的眼迷离,她被他蹂躏的没有什么安全感,他的唇一离开,她又抬起身子去寻,郁郁回他,“我对求饶很有经验。” 下一瞬,她殷红的唇咬在他的下巴上,尝到了他的血,她软绵绵地求他,“陛下,别总是折磨我,我很脆弱的,经不起折腾。” 迟奚祉闻言一笑,笑得蛊惑人心,“那你听话一点,配合一点。” 他的视线上下一扫,拢着她的脖子带回来,重新吻了下去。 湿吻如长风卷着两颗剧烈跳动的心,人如缠线,灯下紊乱,恍若近身搏杀,定要将对方的尸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世不得分离的才好。 残花落俗,爱是博弈。 夜深沐浴后,迟奚祉坐在床榻边,食指微曲轻轻剐蹭着元知酌的脸颊,她今天喝了些烈酒,又耗尽了体力,此刻睡得很熟。 迟奚祉还没有睡意,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像是得了什么新意趣似的,长指夹着她的软肉上下揉玩。 殿内的烛灯全灭了,窗外青灰的夜色落入他的眸底,沉降下来的颜色如渊深沉。 今日发生的事情很多,迟奚祉没有想到有一天他需要跟元知酌解释苻沛公主这个人物,她竟然醋自己,好笑又心疼。 同时,杨宗的书信让迟奚祉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一些旧事。 —— 那时候他不过是元知酌手里杀人灭口的一把好刀,她好吃好喝地哄着他,只要不快便让他替她出气。 她也最喜欢用花言巧语哄骗自己了,常说一些溺死人又不负责的话,什么“你是我得意的一个男人”、“只有你我拿得出手”、“你要是能永远陪着我,我就再也不担心外面的那些的人了。” 在这样一段畸形的关系下,迟奚祉滋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但是,元知酌就是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她很喜欢长相清秀的小官人,要是唱曲唱的好听,她还能记你一个月。 有一日,元知酌一如既往地逛到了窑子里,纤指翻动,点了几个伶人上来作陪,最中间的那个生的那叫一个漂亮,白衣背云,影影绰绰里露出一段纤纤细腰,面容用轻纱遮着,漏出来的一双眼睛溺死人的妩媚。 大抵是骨子里的救风尘犯了,元知酌屏退了所有人,单就将他留了下来,那伶人抱着琵琶动作轻柔地坐到了台上,不燥不慢,弹唱了一曲《卜算子》。 他时不时吊着眼角眉梢怯生生瞧元知酌一眼,那狐媚劲儿像是勾着她的腰带将她往他屋里头带。 不知不觉,元知酌就喝的有点儿过了,一曲毕,那伶人朝她微微施礼。 元知酌支着眉骨,眼尾的醉意漫出来,上挑成撩人的绯红色,她兴味盎然,“今年多大?” “回客官,十九。”那伶人放下手里的琵琶,踱步到她的面前,轻轻替她捏着腿。 元知酌心情不错,解了玉佩塞到他手里,“家里是做什么的?” 那伶人笑着将脸上的轻纱摘了,羞涩地仰看了她一眼,道了声谢,“在城西的春狐街开铺子。” “那怎么来做这个了?”元知酌没有瞧不上的意思,单纯就是问问。 “父亲好赌,欠了不少钱,铺子也被人砸了,母亲身体不好,妹妹还也小,实在寻不到出路,才来这的。”那伶人说着豆大的眼珠就砸了下来,又怕坏了客观心情,侧过身默默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元知酌的杏花眸漾着三分的风情,俯身勾起伶人的下巴,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下,他的模样生的太有韵味了,像是春烟杨柳下的湖面漫出的圈圈涟漪。 “门口我的外袍里,那些银两你拿去。”轻笑了下,她松开手指。 “谢客官——”显然那伶人有些措不及防,面容又红又润。 “坐过来。”元知酌微抬下颌,笑意很浅。 那伶人慢悠悠腾过来,靠近后颤着手去碰她的领口。 元知酌懂他们这行的规矩,只是没想到他学的倒是快,拨开他的葱指,嗓音低了些,“坐着。” 意思是不用他伺候这些。 “想不想离开这儿?”元知酌渳了口松酒。 那伶人怔了一下,轻咬着下唇,点头又似摇头。 元知酌将他的顾虑看在眼里,点了点左边的肩膀,示意他捶肩, “跟我回府,你父亲欠下的账我替你还,也无需你做些什么,每月我付你在这儿的双倍工钱,只要每日我想听曲儿了,你便来给我唱上半个时辰,这条件如何?” 最后,元知酌将那个伶人赎了回去,最巧的是,又被迟奚祉撞见了,他倚在门框上,微抬下颌,似笑非笑,问她:“这又是哪位弟弟?” 元知酌觉得倒霉,每次她带人回来总能被迟奚祉看到。 她懒得解释,偏头得意又张狂地挑衅道:“我找的男宠,平日里给我解解闷,他可比某些人知情识趣多了。” 第145章 旧忆醋 —— 想的入了神,手上的力道没有控住好,元知酌不安稳地呜咽了下,半梦半醒地排掉他的手,翻了个身,软绵绵地往锦被里面缩,“迟奚祉,你别闹我了,我真的好困——” 回忆里她的声音和现在重合起来,迟奚祉摩挲了两下手指上残留的馨香,漆黑的眸色沉郁。 床榻上,血玉陷在柔软的褥子里,如冶如灼。 迟奚祉落空的手指向下一勾,从软枕下面摸索出那枚血玉戒指来,半垂着视线转玩了会儿,拉过她藏在被子里的手,将那扳指重新给她带了回去。 过往的云烟她不记得了,其实不该计较的,可迟奚祉有些不爽,元知酌常说他这人薄情寡义,三分情要演出十分爱来。 可依迟奚祉看,倒是她多情大爱,酒意上头总幻想着给天下所有美男一个家,当然,过去她也是这么做的,喜欢的、可怜的统统收留进公主府。 他也记得元知酌喜欢的是柔情似水、温润如玉的男子,最好是要有如春水化冰的好嗓子,但这两样他都不占,他甚至都装不出来。 如今,要不是他还压得住她,否则后宫佳丽三千就是她的佳丽三千了。 越想越气,他低头狠狠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元知酌意识几乎是昏昧的,她睡得很香,莫名其妙被咬了一口,哑着的嗓子崩溃地骂了他两句,“迟奚祉,你是狗吗?” “能睡就睡,睡不了滚出去。” 迟奚祉偏偏也不知收敛,绯唇沿着她的藕臂缓缓向上,他的舌头没有倒刺,比寅宝的舒服,也更加难耐。 元知酌只感觉自己心口刚刚褪下的热度又攀了上来。 浸了情色的小脸又娇又媚,实在没法,她拣了几个好听的话讲给他听,算是撒娇打诨混了过去。 又出了一身薄汗才堪堪睡下。 —— 早朝之后,杨宗便径直来了乾宁宫,刚进前殿,邓蕴祥远远地就认出了他。 邓蕴祥脸上立马挂笑,三步并两步走过来,恭敬地请了杨宗进去,微笑着给他斟茶,询问道: “杨学士可是有急务?陛下刚下朝便换常服去了,您且喝杯热茶稍后片刻,奴婢替您把上次没下完的棋局搬过来可好?” —— 后殿内刚燃起的迦南香遮不住一室甜腻旖旎的味道,元知酌被人拦腰扶起来,她柔若无骨般倚在对方身上,以为天没亮,重复着昨晚上的话,“迟奚祉别闹了,你让我再睡会儿。” 迟奚祉将她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忽视她的求饶,“跟朕到御书房去。” 元知酌被迫跪在床榻边,刚要起身,腿上忽而窜起一阵酥麻,自小腿攀爬上来,又酸又难受。 她“咝”地倒吸了口凉气,小腿疼的清醒了一半,小手慌乱地制止住迟奚祉的动作,拧眉道:“麻。” 迟奚祉扶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往她的寝衣下探,认真地帮她捏着小腿肚,“腿麻?” 稀稀疏疏的睡意散去,元知酌嘤咛了声,有些窘迫,“腿——心麻。” 迟奚祉沉凉的视线从她脸上往下掠,长指往上隔着薄薄的蚕丝揉了揉,似笑非笑地弄了句,“该。” “谁叫你昨夜做完就睡?朕要帮你松松腿都不愿。” 元知酌面色变了又变,她没来得及嘲讽回去,殿门外传来叩门声,是邓蕴祥,“陛下,杨学士求见,他正在前殿等您过去。” 片刻,迟奚祉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收回了手,替她摆了摆软枕,将人放了回去,语气清寒寡淡,“这次算你运气好,歇着吧,但是早饭不能不吃。” 元知酌动了动腿,还是觉得不舒服,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会儿,咬牙切齿,“我都被你闹醒了。” 谁还睡得着? 现在又说不用她跟他去御书房了。 “你故意的吧?”元知酌自己揉着腿。 迟奚祉折身到外头换下朝服,闻言散淡地睨了她一眼,“那你先跟朕去前殿。” “你说不去就不去,说去就去?”元知酌掀过一侧的锦被盖在身上,侧过身去留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她闷声拒绝,“算了,看见你就烦,你快些走。” 杨宗既来了,那她去了也是讨嫌,不如不去,留个耳根清净。 迟奚祉没有强求她,原本准备走了,又行至榻前,替她将金钩里的床帏放下,隔着层层薄纱深深地看了会儿她纤瘦的背影,嘱咐着底下人记得叫她用膳,而后走了出去。 —— 杨宗一手执白棋,一手端茶碗,他盯着底下的残局尝了口黑茶。 忽而,听到门口的动静立马放下东西,站起身来行礼,“陛下万福金安。” 底下打扫的小太监也停了手里的活,跪拜在地上。 迟奚祉没往下看,只是随意地扬了扬手示意他们起身,他径直往主位上去,“杨学士清早赶来,所为何事?” 杨宗站起身,理了理下巴上短硬的一撮山羊胡,眸色复杂,“不知臣昨夜上奏的密函陛下可看了?” 迟奚祉将抬手渳了渳瓷杯中的茶水,陈香伴着木香,口感厚重但不苦涩,非常适合今年的秋季,润过茶水的嗓音平静,“皇后替朕看过了。” 听罢,杨宗皱起眉头,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诧异,他张了好一会儿的嘴巴,揣摩着上位的意思,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都先下去。”迟奚祉狭眸居高临下地扫过杨宗,他一眼看穿了底下人在想什么。 殿内安静下来,漏刻发出一声细微脆响,錡窗外的木芙蓉盛开又浓了一分。 杨宗掀袍跪地,毕恭毕敬道: “陛下,皇后娘娘不论先前如何,即为贵为中宫,理应恪守妇道、勤谨持重,若是干理朝政、秽乱宫闱实在有失皇家体面。” 简单一句话,旁敲侧击元知酌本就没有背景,又直点她太过轻浮。 杨宗混到如今的这个位置,说一句帷幄近臣、国之亚父也不为过,他已经不需要再使那些不入流的阴险诡诈之术。 即使为达目的,他也求的是臣子忠义和君子风骨。 第146章 烧手患 何况他是帝师,说话无需拐弯抹角。 迟奚祉手里拿了支梅花珍珠颤枝,莹润的珍珠缀在梅花心上,槿紫色的翡翠衬映在簪身上,很少女也贵气。 这是昨日元知酌掉落在这儿的。 指尖轻轻压上去,颤枝便如蝶翅扑闪,迟奚祉淡着脸色,嗓音微冷,“这样才鲜活有趣不是吗?” 其实迟奚祉蛮喜欢元知酌有时候闹出点事来的,她那副矜骄冷血的样子让他觉得有意思,而且他愿意站在她身后替她收拾烂摊子。 有时候他也喜欢她给他制造点麻烦,或者求他帮她善理麻烦。 特别是她惹事后,那双有些冰冷无欲的眸子总是会聚敛起轻盈的月色,含情凝睇地打量他,又澄净又凌厉。 迟奚祉那时候总在想,她要是眼角也能生一颗和他一样的痣就好了。 这样,他们就更般配了。 杨宗脸色一变,转变话术又攻心道:“陛下,切莫要让娘娘落得个红颜祸水的名头。” “杨学士何必担心,她形如浮萍、身稚体弱,惹不出大祸的,况且朕会给她善后。”迟奚祉忽又想起元知酌倔强固执的性子,指尖用力摁在了那缠枝的梅花上,他继续道: “朕不忍多说她一个错字,不是怜她,是珍她,爱欲犹如执炬迎风,必有烧手之患,或锥心蚀骨之痛,朕明白,朕此生就娇纵她一人,断不会落人口实。” 爱她时似爱初生月,喜她时似喜看梅梢月。 杨宗神情淡然了些,只是面色依旧算不上好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悟浩然气,也修玲珑心。 迟奚祉的袒护之心昭然若揭,说再多也无益,杨宗只得就此作罢,“臣明白了。” 粉黛花瓶低垂成扶疏花影,日光熬煮葱茏,万千绿意化枯残,此时的天气多一分太燥,少一分太寒,秋本就是个倒映的春。 那年迟奚祉七岁,懵懂之际,他垂着脑袋拜杨宗为老师,杨宗膝下无子,唯有一个女儿,他待迟奚祉便如自己的亲生儿子般,教他周全礼数,教他君子之道。 可惜,师徒二人相知不足三年迟奚祉便被先帝发配苻沛、沦为质子。 迟奚祉是杨宗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最心疼的。他为迟奚祉喝彩,也为迟奚祉铺路。 而今一晃十多载,慈悲之心终成帝王之术。 紫烟袅袅散,杨宗忽问:“陛下后背的刀伤如今夜里可还泛疼?” “早就无碍了。” “今日时辰尚早,不如陛下陪臣下完这局棋?” “允。” 几句家常话跟着弥散。一杯黑茶闭,苦涩回甘甜。 跪安后,杨宗便起身离开,踏出乾宁宫的一瞬,紫禁城外的红日中天,耀眼的光芒让他不忍眯了眯眼。 事实上,杨宗从来没有为难过元知酌,顶多看不过是私下提点过几句,但他从来没有排挤和使绊子。 除开忌惮迟奚祉,更多的是杨宗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他先是臣子,再是君子。 助君卧高台,鹤亦栖春山。 厮杀的棋盘早已见分晓,望着外头渐行渐远的一点红袍,迟奚祉阴凉的眸色渐沉。 他垂眉漫不经心地拨了下缠枝,刚刚没收住力道,拇指的指腹被那缀花印出了个冷蕊。 其实,在上回杨宗寿辰的时候,迟奚祉的确动过让元知酌和杨宗交好的想法,不过没成功。 后来他又觉得让元知酌只能依靠自己也好,反正他能护她一辈子,而她少认识一些人,也能少一些不该有的歪心思。 —— “主子,这是南欢楼的那首《鬼荒腔》。”邬琅欠身双手将一副卷轴送了上去,“故事传颂的版本众多,似乎起先只是首童谣,后来传到青楼瓦窑里才成了这首曲子。” 自古以来,童谣艳曲都被当做一种神奇的预言,多是颠覆朝纲的胡言乱语,对于在位者来说实在不算好事。 一旁的邓蕴祥帮忙将卷轴缓缓展开在长案上,他目不斜视,似乎也不敢多听些什么,本本分分地做着自己的事。 迟奚祉硬朗的五官拓落在午光里,颀长的身姿倒映在地上,他神色不清,看上去兴致缺缺。 就凭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元知酌也能怀疑他真心不真。 沉默了一阵子,邬琅思索低声道:“这背后应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不过之前买卖悬赏苻沛公主的事属下早已压了下来,知情者已无活口,只是这次的势头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 迟奚祉散漫地扫了眼,将手里把玩的颤枝搁到桌面上,眉眼里似乎带了点倦闷,只是温温凉凉地笑了笑,绯红的唇吐出几个字,“不论何人,格杀勿论。” 迟奚祉并不关心起因,他只想要最快解决这件事情。 —— 从早晨元知酌被吵醒,她想睡又怕留在乾宁宫迟奚祉再来闹她,便干脆穿衣回了鸾禧宫。 在自己的宫里舒服多了,她安心地补了一个上午的觉。 被秋蕊喊起来吃过午膳后,她又打着哈切想要躺会儿。 秋蕊一众便打趣,“娘娘再睡奴婢可得叫太医来瞧瞧了。” “古书记载,孕者嗜睡多眠也。”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的头疼,元知酌拿起手边的团扇拍在她们的身上,“去去去,再多嘴就罚你们三日不许说话。” “哎哟,皇后娘娘要罚我们了——”嬉笑着,秋蕊将床帏拉下,哄笑着带着退了出去。 懒懒睡下,再醒来身上那股宿醉加纵欲的难受果真缓了好多。 —— 雾气弥漫的浴池里,元知酌解了衣带,长发飘在撒了玫瑰花瓣的水面上,她靠在浴池边上,阖着眼休养。 殿门被推开,元知酌以为是碧瑛来催她穿衣了,“衣服放着,你出去罢。” 可沉稳的步伐还在往里来,直到站定在彩蝶戏牡丹屏风前面,沉缓的声音隔着缥缈的雾幕缠了过来,“朕能进来吗?” 元知酌怔了下,半睁眼皮,她盯着手臂上几个连续凹陷的咬痕,她纤指勾水撒在上面,半晌才巧笑揶揄,“陛下怎么现在知道问问我的意见了?” 第147章 爱生怖 昨夜迟奚祉的态度昭然若揭,即使再郁闷,元知酌也实在不敢再和他对着干,她本就落了下风,只能丢盔弃甲。 可此刻他站在外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巨大的屏风,上位者的压迫感不是那么强烈了,反而那股被浇灭了疑惑春风吹又生,肆意疯长。 她本就知道,从一开始,他们的感情不是那么的纯粹,甚至越长越歪,到此时此刻已经算得上畸形,只不过他们两个人都“瞒”的很好。 甚至是乐在其中。 元知酌抬手将脸上被水打湿的一缕发丝拨开,浴池内袅袅升起的水雾看得人视线不清,她的侧脸在雾气里若隐若现,澄清的眸底降沉。 想来,她只是莫名又笑了笑。 白日针锋相对,晚上尽情纵欢,这段日子,真真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感。 迟奚祉赋予了她比任何人都能够凶猛地刺痛他的利刃,从那枚象征着帝王权利的扳指戴在她手上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一定舍不得杀她。 所以她有恃无恐,一次次地试探迟奚祉的逆鳞,又一次次地求他手下留情。 元知酌揭过银盘上脱着的衣衫,余光瞟过屏风外高大的身姿,遮住风光轻声道:“你进来吧。” 迟奚祉穿过流光溢彩的屏风,没太往里面走,走到一个能够看清楚她的脸地方就停下了脚步。 雾蒙蒙,心蒙蒙,迟奚祉远远地倚在浴池旁的红柱上,没有什么情绪的凤眸盯着水里的人儿,挑眉问道:“沐浴还穿着衣服?” 元知酌侧过身低头松松垮垮地系上带子,轻柔的嗓音赛过阳春三月的西湖,却又像是落下的一场阴雨,落在人的身上不太中听,“防止某人见色起意。” 说他呢。 迟奚祉却装作没有听出来,他歪了歪头,额角抵在凉柱上,整个人清贵惬然,付之一笑,“谁敢觊觎朕的皇后,朕便砍谁的头。” “若是陛下对我存了歹心呢?”元知酌笑意蒙蒙和他对上视线,她走到浴池边上,白腻的手肘搁在白玉砖上,指尖支着眉骨处。 随着她的动作,浸湿的单衣紧紧地贴在她的曲线上,几片浮上来的玫瑰花瓣翩跹落进水中,荡漾阵阵涟漪,影影绰绰间,风月孤芳。 出水芙蓉,再好不过。 四目相对,可彼此的情绪还是眇眇忽忽,看不真切。 迟奚祉深深地望着他,饶有趣味地轻笑了声,知晓她的意思,顺着玩笑道:“那皇后砍了朕好不好?” 哄人的情话张嘴就来,元知酌凉凉扯唇,冷眼酸语,“我哪敢啊,陛下少说这种话折我寿,这要是再让旁人听去了,又不知道得编排些什么话来造谣我。” “到头来,全成了我的不是了。” 迟奚祉皱了皱眉,受不了她这样阴阳怪气,懒悠悠直起身朝她走了过来,半跪在浴池边上,屈指弹了下她的脑袋,嗓音沉冽,“那皇后也少说这些话。” 他的力道不小,元知酌吃痛捂着头往浴池里退了半步,没好气道:“你又开始说教我了?” “你们做圣人君子的真没意思。”她心里受了气,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杨宗来,“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表面道貌岸然,实际上狡诈狠辣——” 元知酌下颌紧绷着,一口气骂了很多。 迟奚祉蹙了蹙眉,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是无奈。 他听着她的话,俯下身勾着她的后颈,将人扯了回来,笑得有些混不吝,“怎么浑身都是刺,越说越来劲儿了是吧,我讲你一句,你还我十句?” 拉扯之间,泡在温水里的衣带松开了几分,随着距离的拉近显山露水,春色秋波。 迟奚祉的衣袖湿透,飘在池面上,沾上了温香。 “古话说的没错,‘伴君如伴虎’。”元知酌语气极为平静,小嘴不停道:“陛下若是再这样不讲理只会消磨掉我的情意,讲不定,赶明儿我跑出宫去,心一横干脆就不回来了,天地辽阔,任人驰骋,我不愿再囿于华楼玉阁。” 后半句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或者她习惯说这样的话,总之听在迟奚祉的耳朵里都格外地难听。 迟奚祉想起来她过去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 【妾只为求生,天地辽阔,妾不愿再囿于华楼玉阁。】 虚眯了下眼,迟奚祉虚拢着元知酌的手一用力,劲儿太大,骨节分明的手指硌得元知酌生疼,他眸色认真,“收回你的这些气话。” 元知酌正好也不想跟他讲了,她不避不让地盯着他眼睛,而后强硬地掰着他的手指后撤,另一只手掬水扇在他的脸上,一字一顿,“我-就-不。” 硬气的很。 没有想过躲,元知酌挥起的水直直打在迟奚祉的脸上,习惯地侧了下脸,汇聚成流的水滴顺着他的眉尾往下坠。 此时,他的鸦睫上挂了层水珠,发丝也沾湿在额上,看着有几分狼狈。 迟奚祉眉眼拢了层薄薄的戾气,但还是和她解释了句,“杨宗朕已经找过他了,今后他不会再寻你麻烦。” 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元知酌又想起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那你小青梅呢?” 迟奚祉的嗓音又低又冷,像是风波来临前的低气压,“朕说了她不过只剩一个名号,连人都找不到了。” 元知酌在浴池里泡久了感觉骨松肌垮,心里也莫名烦躁,她蹙着眉脸色发僵,“她是你的小青梅,那我呢?迟奚祉你是不是觉得我失忆了就好骗,我以前还收留过你呢,你现在怎么做的?” “你过去不会四处留情,玩了一圈回来发现就我好骗吧?” “空穴来风必有因,你能够保证你和那个苻沛公主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一句接一句,操他爹。 真是没完没了了。 自己醋自己算什么个事? 迟奚祉抹了下脸上的水渍,缓缓站起身来解了外袍,又扯掉玉带,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扯唇讥讽,“等你完整恢复记忆,你就知道你现在的话有多么幼稚。” “到时候知道,到底是谁四处留情,是谁玩了一圈选了个最老实的。” 居高临下地姿态,迟奚祉的一身杀伐气,让人仰视地心里发怵。 元知酌却不怕,她不想听,闻言冷笑,“后悔?我只会后悔刚刚没有多扇你一巴掌。” “我就不应该做这皇后、不应该留在宫闱,陛下不如另寻新欢吧。”这样的话元知酌近日说过不止一次。 要不说是知己,迟奚祉发现元知酌总是能够精准地触到他的霉头,然后三言两语就激起他心底阴暗肮脏的念头。 ——碎碎念: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失忆的人本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动情乱心之后就更没有安全感。(谁都不准说小芙蓉作!只是有恃无恐和相爱相杀而已!!) —— 第148章 刺花青 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忙了一天的疲倦感涌上来,迟奚祉拧了拧眉心。 他轻飘飘地喊她,“元知酌——” 阖目平静下心情,他的视线再次隔着薄雾落在她身上,漆黑的眸子像是窗外的夜色,他正式又认真道:“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元知酌唇角扯笑,冷得很,“但是,我不想和你有未来。” 这次,迟奚祉气笑了。 人在无语和生气到极点的时候真的就会笑出来。 再又缓了好久,迟奚祉眸光定在她心口起伏的位置——那处瓷白无瑕的肌肤上沾了水珠,因为热气蒸腾而染了些诱人的薄粉。 他不加掩饰地打量,耳边却依旧是她无情凉薄的叨怨。 倏而,迟奚祉虚眯了眯眼。 袅袅升腾的水汽缥缈如烟,他觉着要是在心口那处刺上一抹活色生香的艳色,刺青自心口点青到琵琶骨上,体温上升时秾丽便会蔓延到颈背上,那定是冶艳入骨。 刺什么才能配得上她呢? 木芙蓉应是最好,一日三变,清晨雪白,午时粉嫩,昏间艳红。 刺了青,就像是留了情。、 这样就算元知酌真的跑了,那她的身上也永远留了他的烙印,这比吻痕、牙印或是淤青要留的久的多。 直到死,直到化作白骨,她才能彻底摆脱掉他的痕迹。 池水激起三层浪,迟奚祉解了衣袍进到浴池里。 元知酌朝他泼水,他就锁着她的腰把人抵在白玉石上,丝毫没有怜香惜玉。 带点儿强制性的吻落了下来,像是两头野兽撕咬在一起,迟奚祉占据了主导地位,他自上而下地掠夺了她所有的呼吸。 元知酌自然不愿如他意,抬手劈了过去,却被拉着搭上了他的脖颈,接着她提膝就是一击。 声色欢宴,近身厮杀。 迟奚祉的手掐着她的下巴上逼着她张嘴伸舌,接吻时,迟奚祉没有闭眼的习惯,他盯着她耳根的薄红慢慢变深,窒息感将温度烧起来。 元知酌被他笼在怀里,锁的死死的,她失焦地望着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泡在了池底,意识渐渐流失。 她的身子缓缓下滑,有些站不住了,迟奚祉捞了她一把,让她依靠在自己站稳。 他微微撤开了点,抵着她的额头,泛着淡淡橙红色的长指撩开她身上那件衣衫,点在昨夜未消的痕迹上,嗓音又低又哑,“朕帮你在这儿纹个身如何?” 他的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心口的起伏,粗粝的指腹磨过去,引起她全身战栗。 文身多疼啊,元知酌不怕疼,但也不喜欢活受罪,她想都没想就拒绝,“滚开啊,我不要!” 上一回穿耳眼的疼痛历历在目。 迟奚祉没有回答,只是眸底的深色越发沉的可怕。 —— 元知酌身上盖了件迟奚祉的外袍就被他抱回了鸾禧宫的正殿里头。 绕过珠帘,元知酌就看到了小桌上摆着的成套工具,粗细不一的银针搁在白帕上,烛火一晃便如金花,而镇尺下压着的一张依偎交缠的芙蓉图。 元知酌的手抓紧了身前的衣袍,抬眸的眼神很是无措和惊恐,“迟奚祉,我不要纹身,好疼的。” 她原本以为是句随口胡诌的玩笑话,没想到是他早有预谋,连工具都准备齐全。 迟奚祉没有依她的,只是从桌上的瓷瓶里倒出一颗棕红的药丸来,长指捏着她的下颌骨送到她微张的檀口里,指腹用力磕在她的贝齿上,残留的牙印还未消褪又上新痕。 元知酌不愿意吃,挣扎躲闪,药丸被她吐出来,掉在地上。 迟奚祉没有生气,平淡地替她擦掉嘴角的津液,“没关系,朕准备了很多。” 接着,他倒了一颗到自己的嘴里,抬起元知酌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把药渡给了她。 与迟奚祉强迫的动作相左的是他泛着柔情的神色,他见她咽下去,摸了摸她的头,“乖,吃了药就不会疼的。” 肌骨凝霜,绯红如血的热吻爱怜地亲了下来,红尘扼腕,要怪就怪风月动情地太早,徒惹出的是非要分出个清白来,好端端的两厢情愿也作离情别恨。 温凉的手指抻开她一寸寸的皮肤,银针点墨,落下的那一刻还是刺痛万分,元知酌偏过脑袋,泪珠从眼眶直直落下,像是断线的珍珠。 不同的颜料刺了三道,心口细微的振动远比不上内心的紧张和恐惧,她的身体颤抖着微弓起来,想要逃避却被强制桎梏住。 迟奚祉认真垂眸,细细地描叶挑蕊,不断换着不同大小的银针,似乎他已经练习过千百遍了。 血珠有时漫出来,擦拭时会染开在他的手纹里,也如雕青的芙蓉花般盛开他的掌心里。 迟奚祉擅雕刻,也会刺青,这些都是他特意为她学的。 元知酌不想自己找罪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觉得刚刚还在争吵的不死不休,下一瞬就被强迫着点青镂身,对于她而言,这是折辱,是一种强行施加的折辱。 实在觉着丧权辱国。 “迟奚祉,你混蛋,快停下来——”元知酌沾了水汽的发丝显得她有些狼狈,她已经被细碎的疼和麻刺激地没了骨气,“我真的难受,刚刚浴池的话是我糊涂,我和你道歉成吗?” 第149章 装可怜 迟奚祉凤眸沉静,始终清冷自持,似乎是心疼她,腾出只手抚慰在她的头顶。 全程他就像是个贴心的刺青师,隔着花窗外的昏色,他压低眉在她颈窝里,亲昵与她耳鬓厮磨: “你别怕,朕比你还害怕。” “再发抖的话,刀就要落错地方了。” 元知酌起先挣扎地太厉害了,好几次迟奚祉细针差点扎错地方。 大体的轮廓出来了,迟奚祉仅有的耐心也被消磨尽了,他停了手里的活儿,先是体贴地帮元知酌擦掉了小脸上的汗津津。 喂她喝了口水,从一侧拿来了软软的绸缎,“乖,朕不会绑的很紧。” 他单手觉着元知酌乱挥的手腕,轻而易举的把她绑定在贵妃椅上。 “迟奚祉,你太过分了——” “早晚——我也要把你绑起来——在你的下面刺青——” “狗男人——” 元知酌越说,泣声越明显。 可即使她哭得怆天呼地,迟奚祉也没有什么触动,像是将她的反抗当做浮萍般微弱。 —— 天色黯淡了下来,秋蕊原是打算将新进的话本给元知酌送来,不巧在长廊转角被邬琅拦下。 “秋蕊姑娘请回吧,陛下正在殿内,规矩你明白的。”邬琅笑意盈盈。 元知酌哭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从正殿传出来,听得过路的人揪心,秋蕊很担心自家主子。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决定前来看看,却不巧被拦下。 角落的光线隐晦,只能瞧见空中飞扬的素尘,秋蕊捏紧了手里的话本,没有转身离开,而是突然问了句,“你们就不怕娘娘恢复记忆么?” 自家主子失忆这事没有任何人告诉秋蕊,是秋蕊自己猜的。 回燕宫后,秋蕊仔细观察了自家主子一阵子才笃定这个想法,不过她从未问出口过。 一来是她主子对这个事儿态度不明朗,二来就是犯了宫中忌讳。 在帮助自家主子逃跑后,秋蕊还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主子身边伺候,究其根本是秋蕊和迟奚祉做了交易。 但围场失事后鬼门关走了一遭,元知酌为了她不惜得罪莫家,秋蕊憋不住了,这才有了胆子敢问。 邬琅比她高出很多,她仰起头,摘了面纱的脸白净如故,这些时日,元知酌为她广寻灵药,这才才没有留下那些可怖的伤疤。 听了她的话,邬琅不禁轻笑起来,他整日守在外面有些累了,后背靠在红墙上盯着她,声线没有什么起伏,一贯的打马虎眼, “初秋干燥,秋蕊姑娘夜里小心火烛,免得真的东窗事发,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其实,邬琅也不知道皇后失忆这事,上位不曾明讲过,只是自从皇后逃跑被抓后变化太大了,他们底下人多多少少心里会有些揣测。 可既然有人当出头鸟提了这个话题,邬琅也没有什么顾忌,“而且我要警告秋蕊姑娘,你应该拎的清楚你到底是谁的人,别蛰伏久了就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 说着,他冷笑嘲弄道:“朝夕相处还真有了感情。” 秋蕊的指尖掐进书页里,清秀的脸庞苍白,似乎牙齿都在发抖,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对,她早就成了迟奚祉的人,她待主子之心早已不似当年了。 见面前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邬琅笑意不减,他弯腰从她手里扯过那几本话本,轻轻拍了拍上面掐陷的指痕,“这书不是给皇后娘娘的吗?弄坏了娘娘不得心疼,秋蕊姑娘别太生气。” —— 殿内没有点灯,唯有一盏琉璃烛台泛着萤黄的光亮,周遭沉寂,偶尔一两声虚弱的呜咽和衣料相磨的声响,显得偌大的寝宫犹如一个金楼。 柔靡的芙蓉渐渐舒展,勾勒的花枝灵巧,好似反折的纤手生长,形似凤凰,一大一小缠绕的花儿交颈若吻,瑰丽的颜色愈刺愈秾艳,从心口到琵琶骨的皮肤,早就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是疼的也是恼的。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用这句诗来形容再好不过。 四个时辰过去,元知酌麻木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软绵绵地塌陷在迟奚祉的怀里,失焦的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可怜巴巴的。 当粗针再次刺入皮下时,细细麻麻的疼痛才会使她含糊不清地嘤咛。 乏了,她真的乏了。 他怎么能够这么狠心,怎么能够这么对她? 元知酌心里委屈,她在迟奚祉的肩上蹭掉不值钱的泪珠,又觉得自己可笑,偏过头擦掉眼泪,借着稀薄的灯光看他点青时的凤眸,一如既往的漆黑、沉凉,不太走心。 “你不累吗?”她没忍住用沙哑的嗓子问了句。 迟奚祉停了手里的活儿,斟了杯茶递到她的嘴边,眸色认真细致,“不累。” 整整四个时辰,怎么可能不累? 骗子。 沁凉的茶水润过喉管,进到心肺里,元知酌看着洗盆里被血染红的白帕,她咬了咬干涩的唇,重复地骂着:“你真的很过分。” 她的嗓音比起之前哀婉缠绵的声调冷下来了许多。 不是不计较了,只是元知酌现在叫停也没用了,被泪水洗过的杏花眸像是无可奈何的冷漠,她也没装了,“而且你难道觉得凭这个就能够困住我吗?我若真的想走,你拦得住吗?” “朕如果是酌儿就不会再唱反调了。”迟奚祉就着她喝完的青瓷茶盏也饮了杯凉透的黄茶,解了玉扣的领子露出一半的琵琶骨来,他喉结滚了滚,很无奈,“酌儿怎么还是不知道服软呢?” 元知酌见他拿起银针勾了点新的染料,低垂的杏花眸像是撒了皎皎清辉的江面,“服软?那也不见得陛下心慈手软呀。” 她今天都求了他多久,不还是没有用。 迟奚祉沉沉扫了她一眼,欺近的阴影将她笼得严严实实,“朕若是个手软的夫君,夫人只怕能骑在朕的头上。” 元知酌讨厌被人掣肘,她骨子里就不是个会服输认错的主儿,外热内冷,边界僵硬,贯会利用人,爱玩弄心机又不喜名利场。 刚刚还能哭得梨花带雨,现在就能跟你明算账。 疼不疼,她心里门清。 迟奚祉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别别扭扭的小没良心。 第150章 心口雪 细腻的肌肤溢出细小的血珠,像是芙蓉滴下的泪水,迟奚祉用指腹剐蹭掉,他抬手掐过她的下颌,沾了艳色的指腹摁在她粉白的下唇上, “你要是敢跑的话,最好祈祷不会被朕抓回来,否则朕会打断你的腿,再用金锁把你锁死在床榻上。” 用了些劲儿,他泛着笑意和轻佻的眸子凝在她的唇瓣上,“到时候在这儿打个嘴钉,然后从你的脸上开始刺花,一路到踝骨上。” 迟奚祉似乎沉浸在设想当中了,他笑得格外阴凉,像个求而不得的疯子,“朕的皇后大可以试试,朕金口玉言。” 细微的血腥味漫进口腔,元知酌双瞳放大,不知是惊还是惧,半晌都只得骂了句,“疯子。” —— 邬琅从鸾禧宫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倚在垂花下的洛白,他扭了扭僵硬的脖颈走过去,自然地调侃了句,“哟,等我呢?” 洛白轻阖眼皮,远处微弱的宫灯散发着淡淡的光晕,照在他的身上显得几分落寞,他没吱声,显然不愿意搭理对方。 邬琅对他这副冷淡的样子见怪不怪了,依旧舔着臭脸凑过去,还要和他勾肩搭背,“不说话干什么?含羞了?什么时候搞这种小家子气派了?你本来就是要等我啊,今夜不是你我一起当职吗?” 不轻的重量压在肩膀上,洛白皱着眉侧身挪开,冷道:“站远点。” 邬琅偏不,一副“我不走你能奈我何?”的大爷姿态就要靠在洛白身上。 还没得意够,下一瞬,邬琅感觉到肘弯被人狠狠一击,他半边身子都麻了,旁边的一人迅速弯腰躲开。 “砰”的一声,邬琅毫无防备地摔在了地上,还差点磕到额角,多亏了后面站稳的洛白用靴子给他挡一下。 邬琅两眼一闭一睁,就发现自己的脸枕在洛白的靴面上,对方云淡风轻地站着,似乎当他不存在。 他咬牙切齿地坐起身来,颓废弯着背,“你他爹的来真的啊?这些损招能用在兄弟身上吗?” 洛白淡淡睨了他一眼,似乎是见他有些狼狈,他收回视线,却递了只手过去。 “这时候知道扶我了?” 邬琅才不稀罕,他心里挫着火,不愿意站起来,将面前的手拍开,就这样破罐子破摔地盘坐在地上。 洛白这人也不喜欢强求,邬琅不需要,他也懒得再搭理,收回手换做环抱的姿态,高高在上地往另一边撤了一步,动作很轻也很嘲讽。 全程洛白都没有说一句话,但嘲讽意味拉满。 邬琅:“……”当他是傻子吗?把他当跳梁小丑耍呢? 两人就这样磨了半柱香的时间,邬琅揉着肘骨那处,看着宫道上倾洒下的皎皎月光,忽而想起来他们两个很久没有这样单独待在一起了。 “南欢楼的事情你没有及时报上来,主子倒是没有责问你。”邬琅拍了拍长裤上的灰尘,从怀里拿了只竹笛把玩,他垂着脑袋,一旁站着的身影把他遮在阴影里,显得他的脸有些难以言说的颓丧和阴暗,“你现在也是被皇后娘娘收买了吗?” 洛白不置可否,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 不说话邬琅就当他默认了。 “没想到你这样的冰山,也会偏私啊,只不过主子要是追究——”邬琅想起来什么,顿了顿,仰着头往后靠了靠,俊俏的脸晃进惨白的月光中,笑得没心没肺,“不对,真有皇后娘娘护着你,拿主子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好小子,让你找到金靠山了。”邬琅越说越得劲,竹笛一拍脑袋站起身来,像是一只永远有劲儿的小狗,他重新凑到洛白身边,“要不你帮我找个好职位,让我也沾沾皇后娘娘的光,干今年轻松的活儿——” 洛白觉得邬琅实在话多,被他叨念的烦了就将脸上蝴蝶面具摘了下来。 洛白清俊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是烂肉堆在一起,很是难看可怖,他打断邬琅还在继续的话,冷笑了声,“你话这么密,皇后娘娘见着你就烦。” 况且你以为两面三刀的活儿真的好干? 只是后半句洛白没有讲出来,也没有必要讲。 —— 自从刺青之后,接下来连着的几日迟奚祉都待在鸾禧宫,碰上下雨他便连早朝也不去了,只是叫底下人将重要的奏疏送过来,其它的事情他一律不管。 这日,邓蕴祥送了东西过来就匆匆退了下去。 迟奚祉刚起身将床帏勾上金钩,稍一低眉对上了里面怒视他的人儿,他挑了挑眉梢,低沉的嗓音像是窗外绵绵的秋雨,“怎么了?” 躺着说话的声音总是含糊,“陛下越来越像个昏君了。” 不上朝也不面臣,不重要的奏疏就直接搁了不看,荒诞至极。 元知酌的衣襟未拉起,虚虚挂在臂肘上,漏了心口的雪色出来,两支交缠的芙蓉依偎在一起,晃眼看过去又如一只华贵的凤凰长歌。 她心口的刺青每日需得敷药,且不能闷着。 若是自己一个人穿不穿衣物都无所谓,可迟奚祉偏要整日地陪着她,她再怎么不害臊也不可能一直不穿,但只要她偷偷穿了衣服,迟奚祉看到了总会毫不留情地挑落掉。 元知酌说冷,迟奚祉就在殿内燃起了炉火,叫她直接脱了。 所以这几天她都是光着半边的状态。 迟奚祉俯身下来,轻笑了声,悠悠道:“那酌儿不就是朕的妖妃?” 他生了一张好皮囊,笑起来更是耀目,就连打趣都像是呢喃调情,凑得太近让人呼吸都不畅。 元知酌看得心慌,她从一侧抽了本古籍挡住他靠近的脸,“陛下不要把男子的罪过栽赃在我们女子的头上。” 就像世人杜撰的烽火戏诸侯,褒姒祸水妖姬是假,君王昏庸无能才是真。 第151章 心忽痒 “那朕走?” “别走。”元知酌笑意盈盈,红唇一张一合让人想死,“跑起来。” 她可巴不得迟奚祉赶紧离开,离她远远的,别整天待着她这里讨嫌。 再喜欢,待久了也腻人啊,讲得无情无意一点,就是那句老话——她也需要自己的空间。 迟奚祉薄凉的吻落在她持书的纤指上,含着她莹润的指尖嗓音不清道:“那朕明日便回乾宁宫去。” 这些被他折磨到应激,元知酌指节跳了跳,她赶忙缩回了手,“求之不得。” —— 翌日,乾宁宫内。 元知酌懒散地倚在龙椅上,指尖轻点着扶手上昂起的龙首,挑眉冷笑道:“这就是陛下的‘勤于朝政’?” 他也没有说回乾宁宫是带着她一起啊。 这还不如在自己的窝里。 迟奚祉指尾夹了根金簪,垂着眸替她绾发,认认真真道:“朕只说了回乾宁宫。” 元知酌早上起来都未梳洗就被他打包进了乾宁宫,衣衫松松垮垮,姣好的脸上有些倦怠和轻慢,看着颇像一个风流了整夜的纨绔子弟。 她稍稍偏过脑袋,青丝从迟奚祉的尾戒里溜过,像是小蛇尾掠过腕侧,西风一凉,心忽痒。 “伪善狡诈,难怪陛下是坐到九五之尊的位置,比不得比不得。”说着,她还要自愧不如地摇摇头。 装模作样地阴阳怪气他呢。 “别晃了。”迟奚祉刚刚绾起的秀发又重新散开。 无奈,他的手指穿过耳下,捏在她的下颌骨和脖颈上,不许她再摇头晃脑。 见他有心伺候,元知酌便依了他的意。 迟奚祉又重新撩起散落开的发丝,嗅着那股淡淡的馨香,他不禁放到唇边吻了吻,低笑又回应,“酌儿刚刚说的不错,你真是朕的知心人儿,对朕了如指掌。” 又给自己贴金呢。 元知酌感觉迟奚祉能够爱上自己,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会自我攻略。 长发盘在脑后,感受到步摇上的流苏垂落在肩头,她便起身想要去拿小柜里的花押印,屁股还未离开椅子又被迟奚祉扶着脑袋固定住。 银铃相撞,元知酌问道:“还没好吗?” “没有。”迟奚祉垂眸将一支梅花珍珠颤枝别进她的发髻,见到步摇上的银铃缠绕起来,他又耐心地替她解开,“前段日子你落了件颤枝在朕这儿,今天正好完璧归赵。” 元知酌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落的了,她也没太在意,随口回道:“下次陛下叫底下人送回去就好了。” 元知酌对于首饰丢三落四早见怪不怪了,因为只有迟奚祉兴致来了,他压根不管地点,也不给她缓冲和适应的时间,便将他完完整整地笼了个彻底,拉扯碰撞里,她戴着的首饰常常便丢在各处。 只不过她也不太留意,因为第二天那些首饰总会被完完好好地送回来。 说起来这个,元知酌又想起来,迟奚祉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撕她的衣服,很多漂亮又精细的衣裳都毁在了他手里,成为他胁迫她的工具。 有些能够复刻,只不过工艺繁杂、工期太长,做出来的时候合适的季节都过去了,她也只能苦苦等来年才能穿。 有一次元知酌看着地上碎了布条,实在心疼,那处绵长的余韵未散,脆弱又委屈,她捂着脸便哭得梨花带雨,迟奚祉揽着她的腰,头还埋在她的心口上,问她是不是哪儿难受。 元知酌仰直了脖颈,被他咬的一下难以言说,只能呜咽着气诘骂:“古有妹喜撕帛,今有陛下碎衣。”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迟奚祉坐在她的一旁,屈指弹了弹戴稳当了的颤枝,梅花如蝶灵巧翩跹,很衬她。 元知酌拢回神睨了他一眼,抿唇没有回答,转而看着桌面上堆积的厚厚奏疏,推搡着催促他道:“陛下还是赶快忙公务吧,别总拿我作乐。” 迟奚祉下滑的指尖捏了捏她的耳珠,随手挑了本奏疏递到她的面前,漆黑的凤眸盯着她的脸,“皇后既然闲着发呆,那不如替朕批了这些。” “嗯?我吗?”元知酌刚准备拿印章的戏玩手顿在半空,指了指自己反复确认。 迟奚祉没有开玩笑。 过了半刻,她诧异地盯着他,咳了两声,嘴里拾起官腔,“后宫不得干政,陛下处理政务,我应当遵规守矩——” 可惜,迟奚祉挺讨厌她说这些令人生厌的官腔的。 眉间拢起一点儿不耐烦,他腕骨抬了抬,将手里的奏疏又送近了些,动作不容置喙,打断她的话,“朕不喜欢装腔作势的人,朕喜欢干实事的。” 迟奚祉也不喜欢元知酌放低自己,嗓音沉沉教导她,“皇后之尊,与帝同齐,这些死板的规矩做的不得也做了很多次了,不差这一次。” 他身上的气压很是慑人,单是看一眼就让人心惊肉跳的。 元知酌猜到自己逃不了,她低垂眸子去拿桌案最上面的一本的奏疏,盯着奏疏上的“王守司”几个字,她蹙了蹙眉,很苦恼,“这我也不会批啊。” 迟奚祉用狼毫点过朱砂红墨,递到她手边,“单一个‘阅’字会批吧?” 元知酌利索摇头,仰起看他的杏花眸很真诚,“不会。” 闻言,迟奚祉阴凉的眸色降沉,讲不出的幽戾,偏偏他嘴角还要勾三分的笑,怎么看都有种“你再多说一句,就赐死”的不威自怒。 元知酌做人能退能进,她接过狼毫,紧蹙着眉就开始看手里的那本奏疏了。 —— 凉秋熠浓,未修枝的木槿悄悄探进窗内,日光穿过薄透的芙蓉花瓣,拓印下粉艳的影子,像是熟透的晚霞随着风的波浪层层晃动。 波光映澈涵山影,秋色澄清鉴物华。 漏刻清脆地响了声,照进殿内的光线里走进来一个人,邓蕴祥弯着身子,在屏风前顿住脚步,“陛下,元邑楼求见。” 迟奚祉掀了掀眼皮,狭长眼眸一派的沉静,居高临下的角度,威势不着痕迹地压迫下去,“让他进来。” 第152章 惯坏了 迟奚祉做事太过认真,没注意到殿内的动静,更没有注意到身侧的人儿偷偷溜走了。 直到邓蕴祥进来,他拢回了心思,拧着眉心转头的一刻,他才恍然发现身侧坐着的人儿早没有了踪影,视线偏移,她唯留了一支吃透了墨水的狼毫在笔架上。 看着那沓高高堆起的奏疏,迟奚祉不怒反笑,元知酌这是一本没批啊。 让她干点事情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吃不得一点苦头。 被惯的没边了。 迟奚祉瞟了眼时间,偏低的嗓音轻懒,音量不小,足够整个前殿内的人听见,“批个奏疏的功夫人又跑去哪儿了?” 这话显然是问邓蕴祥的,他愣了愣没见到人出去,紧张地搓了搓手,张嘴的话音还未出来,书架那侧传来一道轻细的声音,“别找了,我在这。” 元知酌从高大的架子后面探出个脑袋,耳珠上的坠子晕出一层柔柔的光辉,她朝迟奚祉扬了扬手里的书,淡笑如春水,“我在这呢,陛下。” “在那儿干什么?”迟奚祉歪了歪头看她,身上散了些涔凉,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扳指上刻着的金纹,意态散漫地示意底下站着的人下去。 邓蕴祥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香炉内燃着清幽的雅意香,盖顶上用整块的青花玉雕刻成丛山,烟雾涌出时山便缭绕在仙境中。 元知酌站直了身子,退回到书架后面,找着空缺将手里的书放回架子上,又仔细地挑了本别的,一面随意翻动浏览着,一面回答道:“寻书觅友。” “那都是些治国理政的书籍,你怕是不爱看。”迟奚祉透过冉冉香烟盯在她身上。 元知酌心口那处的刺青还未痊愈,不能闷着,好在天气凉爽,她便也能穿着轻软的纱衣示人,要是炎炎夏日,她恐怕一个月都出不来门。 果然,元知酌翻了几页就不怎么感兴趣了,又扫了眼书名便兴致缺缺地摆了回去,闷声回道:“也难怪我挑挑拣拣了这么久没一本能看的。” 此刻,元知酌在沐浴阳光里,轻薄的衣裳像是流水三千泄在她身上,随着她轻微地抬手而荡漾,微微露出的一段玉颈好似瓷白的玉器,在这浮尘世间里像是不谙淤泞的清莲。 她这样认真的模样叫人不敢打搅。 迟奚祉的乌睫筛下一片阴影,遮去了黯色,盯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一会儿蹙眉,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又爬到梯子上去了。 笑得无奈,他轻语招呼她,“别翻了,朕叫人去给你寻几本奇闻轶事送来,你现在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迟奚祉滞凝的视线太过强烈,元知酌终于百无聊赖收了手,转过头的一瞬和他对上,她偏偏不想如他的意,狡黠一笑道: “刚刚的邓总管的话我听到了,陛下要和兄长议事,我便不打搅你们了,好书送到我鸾禧宫来。” 这话的潜意思就是她才过去。 这么久的朝夕相处,元知酌看一眼迟奚祉的眼神就知道,她要是真的坐回去,他一定会忍不住对她上下其手,到时候哪还有心思忙政务、见大臣。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元邑楼从门外进来,恭敬地行礼。 元知酌对迟奚祉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清澄的眸子漾笑,接着又回过身在架子上翻翻找找。 外头的悬日忽被遮挡了去,大片的墨云浮在天上,地下的光线也跟着暗淡下来,金瓦白砖染了几分肃杀之气。 桌上摊开的橙黄奏疏里朱红的墨渍干涸,迟奚祉抬手合上,他情绪不明,薄唇吐出两个字,“何事?” 元邑楼上前一步,快速汇报道:“平弯战役中叛变的蒋侍罗已经抓获,今日寅时一刻便被押进了诏狱,陛下可要亲审?” 迟奚祉五官沉在阴影里,他面色无波,声线也没有起伏,“枭首示众,此事不必再回朕了。” “臣遵旨。”元邑楼合手行礼,他又缓缓站直身,没敢抬头去看,毕恭毕敬,“微臣还有一事,蒋侍罗被抓后,契丹将另外二十一名叛徒送了回来,现在就在奴儿干境内。” 迟奚祉眸底漆黑一片,他侧腕让手里的狼毫吸满墨汁,话语轻描淡写,却能断人生死,“乱臣贼子,就地乱棍打死便是了。” 人命如草芥,轻贱至极,何况是叛徒。 “是,臣谨遵圣旨。”很快,外头的光重新斜照进来,映在元邑楼的身后,流动的空气沉闷,他声音染了点愉悦,“陛下,下月初二是微臣母亲的寿辰,可否请皇后娘娘回家省亲一趟?以解微臣父母相思之愁。” 元知酌听到这话忙抬头,她都不记得自己娘亲的生辰日,真是惭愧,细细数来,她也确实有段日子没有回过元府看望二老了。 思考间,元知酌不小心撞倒了架子上的两本古籍,声响不小,紧接着另一侧突然弹出一个暗格来,里面塞着些信函样的纸张。 元知酌被暗格里的东西吸引过去,她有些好奇地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凝目一瞧,白纸上写着【苻沛火洲】几字,只是还来不及细看,外头的人便唤她道:“酌儿可是撞到了头?” 莫名其妙的心虚,元知酌来不及细看,将暗格里的信函一律藏进了怀里,又着急忙慌将倒下的古籍恢复原样,她稳住声线朝外解释道:“没——我只是不小心撞倒了两本书而已。” 迟奚祉也没有怀疑,看着书架后面的身影,“你兄长问你话呢,躲着做什么,还不出来?” 元知酌整理了一下衣兜,把那些信函藏好方才走了出去。 元邑楼侧目见到她,脸上的笑意更甚了,他立马抱拳行礼,“微臣参见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兄长快快免礼。”元知酌没敢离迟奚祉太近,毕竟她刚刚拿了东西,现在有种做贼心虚的害怕,于是干脆走到屏风前,和自家兄长问好,“兄长近况可好?” 第153章 冷骨头 元邑楼脸上带笑,“承蒙娘娘的关心,一切都好。” 元知酌纤丽的眉尾上扬,卷着隐隐的笑意,雪腮也浮着绯色,“那便好。” 想起刚刚他们的对话,她仰首去看高台上端坐的迟奚祉,“陛下,我能去吗?” 迟奚祉轻笑了下,周遭的凉意还未散尽,他脸上有些玩味,没有驳元知酌的面子,将选择权交换给她,“想去便去。” 几人聊了一阵后,元邑楼跪安便退下了。 “还站着干什么?坐上来罢。”迟奚祉拿了册新的奏疏,不咸不淡的睨了她一眼。 元知酌还是没有动,她神情恹恹的,“迟奚祉,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凑巧的是,这时候鸾禧宫的宫人来报,说寅宝跳到了屋梁上,半日没有进食,怎么哄也不肯下来。 元知酌蹙了蹙眉,真的很担心,和迟奚祉招呼了一句,就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 之后的日子,元知酌有意无意都不肯和迟奚祉见面,就是见了面一瞧人来就要跑,晚上也早早就歇下了。 “怎么这段日子总躲着朕?不愿和朕亲近吗?”迟奚祉解了身上的鹤氅,递到一旁候着的小太监手里。 燕京的温度说降就降,这几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才到黄昏,外头的天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枇杷,清寒破窗。 元知酌身上裹着绛红色狐裘披风,一旁的地上燃着熏笼,掐丝琅珐的金柿子透出点火星来,她懒懒悠悠地躺在美人榻上,挠了挠怀里狸奴的下巴, “陛下若是被强迫着刺上屈辱的纹身,也定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 “还生气呢?”迟奚祉坐在一侧的圈椅上,微张的手围在熏笼上,骨节分明的长指关节泛红,衬得肤色都是冷调的白,他垂眸笑了笑,“你要是觉得不公平,那你也给朕刺一个。” 元知酌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也有几分无话可说,她知道迟奚祉是个疯子,说到做到。 但她可不疯。 摸了摸怀里狸猫圆滚滚的脑袋,元知酌语重心长对寅宝道:“咱们以后可不能学你爹的强盗作派,一定要做个干净青春的小猫。” 指尖冰凉的寒意化作淡淡的水雾,温热攀上来,带着燥意,迟奚祉抬手挽了挽袖口,凑过去拨了拨猫儿的金银锁,口吻狂傲,“学爹的才能娶得到媳妇。” 元知酌瞪了他一眼,好笑着拍开他的手,“寅宝通灵性的,你可别教坏了它。” 她掌心碰到他手背时候,感觉到淡淡的冷意,隐约还有未擦净的水渍,眸色暗了些,抓住他的指尖道:“陛下又贪凉了。” 迟奚祉罕见地抽了手回去,他继续在熏笼上烤着,细碎的火星子噼里啪啦,炽热的颜色倒映在他的凤眸里,像是漆黑的水面上打了一场落花秀,他一本正经地解释: “没,只是雨下的紧,沾了寒气,你离我远点,别凑过来。” “夜深秋雨湿凉,陛下叫人知会一声不过来便是了,我又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人。”元知酌乖乖听话,抱着怀里的寅宝坐直了些身子。 迟奚祉五官在温温光火里,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他转腕翻掌,嗓音倦着窗外飕飕残雨声,“这些天的雨下的人心烦,见不到你,朕总有些不放心。” 元知酌不大理解,歪了歪脑袋,发顶上拱着一个微翘的发卷,“不放心什么。” 迟奚祉深深地望着她,莫名笑了下,“朕做了个梦,有些惶恐。” 他笑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自己都觉得荒谬。 “梦到什么了?”元知酌拉了下歪斜的披风,将猫儿掩着披风的下摆里,柔柔的光晕散在她的身上,她轻声细语哄着猫儿,叫它眯眼睡觉。 迟奚祉似乎没有打算和她细说,言简意赅,“梦到去年冬天的大雪,又想起你总喜欢泡冷浴,受不得委屈又记不住仇。” 听着前言不搭后语。 元知酌轻拍的节奏一顿,抬头去看他,注意在他的后半句话上,思忖了半晌,点头道:“好像我确实记不住仇。” 就比如迟奚祉这人薄情寡恩惯了,即使对她不一样,没什么底线地纵容她,但在很多事情上面,他都是要求绝对的掌控权和占有权。 但元知酌的性子也不是乖巧懂事的那类,心情好的时候能服软哄哄人,心情不好谁的面子也不给,又擅藏戒备,用杨宗的话就是“面如观音,心如蛇蝎”。 可元知酌明面上也有个毛病就是不爱记仇,比如纹身这事儿,也就起先折腾冷战了两三天,迟奚祉伏微做小送了点稀罕的玩意儿,又整天整日地哄她,她也就下台阶了。 昨日站在铜镜前,她盯着心口妖冶的芙蓉缠凤凰,竟也觉得好看。 迟奚祉掌心灼灼热意,他起身坐到她身侧空出来的位置上,手将她头顶翘起的发梢压了下去,垂首的吻隔着手背亲了亲,“不记仇也好,跟猫儿一样。” 元知酌突然好奇,“我以前很记仇吗?” “记仇。”迟奚祉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她的耳骨,不太走心,笑得恣睢,慢慢悠悠回忆: “从前你夏日喜欢冷浴,再热的天气,你也是一身冷骨头,腊月的时候朕不过是说了你一句,过了个季节,朕都不记得这事儿了,你却叫了几个家丁把朕扔进了那凉池里,那时,你蹲在池边笑着问朕——‘比起你的骨头,这水冷不冷’。” “……”元知酌承认,这是她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斟酌了下字句,她没什么底气驳了句,“那陛下不是本来就贪凉吗?” 她这也算成人之美。 迟奚祉修长如玉的手下滑,隔着披风虚虚握住了她的脖颈,食指一挑,探到了她颈间的脉搏,似笑非笑,“朕以前最讨厌冬天了,更不喜凉,多亏了朕的皇后让朕改掉了这个坏习性。” 他没舍得用力,只是那股欺近的凶性让人发怵,元知酌眉心一跳,她缓缓仰起头,示弱道:“不知者无罪,我都不记得了。” 第154章 芙蓉雨 迟奚祉顺着她的话:“是啊,还好不记得了。” 不然,他连报复她的法子都想好了。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 迟奚祉直了直身,从她怀里将那只昏昏欲睡的猫儿拎起来,照惯拍了拍它的虎头。 元知酌伸手去抢,连风都没碰到就被拦腰抱起,轻呼了一声,她趴在他肩上,视线看着寅宝伸了个懒腰,轻悠悠的跑走了。 她没好气地捶了一下他的肩,“你干什么,我刚刚才把它哄睡过去。” “它不小了,还哄什么?”迟奚祉低头咬上了她露出来一截的后颈上,顺着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睨了眼过去,紧接着在她耳侧说了两个字。 千里烟波惊芙蓉,夜色的飘零的烛灯伶仃,好似顿锋割裂感官,迟奚祉握着她的手腕往上翻折,揉捏着她心口秾艳的刺青,埋头含住,绯红的唇碰在上面字句厮磨,“很衬你。”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的气消散的差不多了,心口的纹身也愈发绮丽妩媚,勾勒的颜色融进皮肤里,丹山彤峦般的妖冶。 元知酌呼吸重了很多,被迟奚祉撩拨的迎身而上,她身上沐浴后的那股淡淡花香了剩一点儿似有似无的余韵,周遭只剩他强势浓重的迦南香。 爱意昏聩,绵雨忽骤,他似乎格外喜欢那处,顺着纤柔的花枝自下而上描摹,元知酌难耐地勾住他的头。 “明明只纹了这儿,怎么连脖颈都红似鸽血?”迟奚祉点了点她的侧颈,徘徊在她纤瘦的琵琶骨上,明暗不清的光线里,芙蓉花瓣深入骨骼。 元知酌挡住嘴巴侧过头去躲,又被迟奚祉拨回了脑袋,他稍哑的声线模糊,“明日是不是要回元府去庆寿?” 元知酌想要正经回答他,他炽热的掌心裹在她的脚踝上,溢出的声调变得婉转难抬,“是——” 迟奚祉眼角的血痣压在她的珊红的雪色上,不明不白地来了句,“多久没有出宫了?” 元知酌思绪紊乱,屋外淋淋雨珠砸在錡窗上,聚集在一起又缓缓蜿蜒向下,好似翻转的层层波浪,不胜风情 半晌,她才似真似假回道:“快两个月了。” 迟奚祉拨开她的膝盖,不太明朗的情绪,轻笑了一声,“寂寞深院,也难为你一直陪着我了。” 元知酌被突如其来的一下搞到没声,她迷离地睁了睁眼,对上迟奚祉漆黑、沉静的眸子,他像是置身事外,唯有鬓角一点汗珠滑落。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元知酌主动献殷勤上去,湿红的吻攀附在他的下巴处,又流连于他滚动的双喉结。 她呵气如兰,“若能与陛下泼酒作乐,那这深宫宅院也并非孤枕难眠。” 迟奚祉的手托起她的后背,眸色里沾了些荤腥,笑着吻上了她的唇,“出息了。” 都会说这些话哄他开心了。 做事稍稍放纵了些,迟奚祉沉冷的眸底泛红,眼尾处的风情少了阴冷,更是勾人,“若是出宫,朕须教你些规矩。” —— 痴狂、酣畅、沉沦,凛风露雨迟迟不息,迟奚祉冷着音色判道:“错了,重说。” 情似油煎,心如滚火,元知酌想要避开那触碰,又被人挑着下颌固定,她拖腔带调地重新说道:“夫君不让去的——” 话音未落,其余的都断在喉管里,她逼得没法子了,抹了一把脸骂他道:“你不讲道理。” 银烛燃尽,甜腻的气味在疏影中浮荡,气温节节攀升,像是不死不休地争锋搏斗,一个字没接上,迟奚祉抬手又是一下。 他轻笑,轻轻抹掉了她眼尾的泪水,“就这点能耐了?这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 —— 翌日清晨,连连几日的阴雨终算停了,宫道早早被扫清,微风一刮,树梢坠下一滴雨珠,在积着水的泥洼里涟漪出破碎的世界。 鸾禧宫的殿门开着,外头候着一众的宫人,几个红漆箱笼整整齐齐地摆着。 元知酌是被狸奴闹醒的,她睡意惺忪,理智还未回笼,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忍着喉咙里火燎火燎的疼,摁住狸猫不让它舔她的脸,“别吵了,寅宝。” 没缓多久,她就被人捞起来,半睁着眼看了对方一下,没搭理他。 迟奚祉将温水递到她的嘴巴,耐着性子喊她,“酌儿,喝水。” 元知酌没拒绝,接着他送过来的瓷杯喝了几口,感觉活过来了一点儿,看向人的眸子含嗔带媚。 迟奚祉捏了捏她酸软的后颈,轻轻按了两下,“再不起就赶不上宴席了。” 一句话点醒了元知酌,她爬起身来下床,趿拉着绣鞋往外走,又被握着手臂拽了回去,“先穿衣再出去。” 铜镜前,迟奚祉弯腰替元知酌描眉,她忽而睁眼,纤长的乌睫扫过他的指侧,像是轻盈的羽毛,“陛会和我一同去赴宴吗?” 他眸色认真,难得没有逗弄她,直当地回答:“朕不去。” 元知酌轻轻应了声。 不过也是,如果迟奚祉要去,这场寿宴的时间、地点、规格都怕是要从半年前开始计划。 半炷香的时间过去。 迟奚祉低头帮元知酌把帽围戴好,又帮她整理了下云鬓上的绒花簪子,按着她纤瘦的肩,嗓音低沉,“这次出宫都记好了吗?” 元知酌透过月白的轻纱看着他,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记住了,夫君不让去的不去,夫君不让碰的不碰,谨守妇道,安分守己,时刻挂念夫君,心里惦念夫君。” 怎么可能记不住?她背了一晚上,错一个字就是重重的一下打,扰的她梦里梦外都是这句话。 他又狠又厉的行径,像是要帮她把这些话刻进骨子里,不容许她错一个字。 听她一字不落讲完,迟奚祉站直了身,落下一声沉沉的轻笑,配着眼角红艳潋滟的泪痣,姿容动人,“好乖。” 元知酌感觉床榻间的那股旖旎莫名其妙攀上她的耳廓,酥麻的让她的心下沉。 真没出息,元知酌暗骂自己。 —— 第155章 逢良辰 一轮红日破晓,穿透层云倾撒下来,禁苑琉璃万顷,深秋的肃杀冰冷弥散了一些,添了几分新鲜的生气。 元知酌坐在马车里,转玩着指尖的血玉扳指,冷凝微薄的光线下,浮雕的上古金龙流光溢彩,盯着扳指内壁上的篆书——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元知酌笑了笑,意态轻佻,摘了帽围的脸庞明艳又瑰逸,尤是那双纤丽的黛眉,宛若南岭娉婷的春色。 她将扳指弹起又接住。 耳畔传来清脆的銮铃响,元知酌拨开绉纱往外瞧了一眼,感受着外面传进来的凉气,刮过的冷风打在脸上还是很冷的,但是元知酌却很喜欢。 她很喜欢清晨奔走在路上闻到的泥土香气和似有似无的炊烟味道。 对于一个很少能够早起的人而言,这是不可多得的自由和自律。 元知酌想起来迟奚祉让她背下的保证,不自觉又笑了起来,她又不是雀儿,没那么听话懂事,只是迟奚祉喜欢她乖顺点,那她就花点心思和精力,恭维恭维他好了。 她对迟奚祉的策略是——既然不能正面硬刚,那就阳奉阴违咯。 —— 树木山石楼台亭榭宛转,满园秋色,檐角花灯罩纱,金彩珠光,满树的银杏枝头挂满小红灯笼,砖石碧绿凿花,小道尽头五彩地屏销金嵌宝。 元知酌摘了头上的帽围递给后边跟着的秋蕊,绕过地屏,视野开阔,她瞧着不远处还在商讨些什么的人群,笑着过去,轻言轻语:“爹爹,娘亲。” 元穆和一旁的尤氏闻声站起来,元知酌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先一步过去扶住他们的手,“在家里,那些礼数免了罢。” “旦逢良辰,顺颂事宜,愿娘亲福如沧海无穷极,寿比灵椿过八千。”接着后面跟着的宫人将几个大红箱笼摆进花厅。 “酌儿费心了,本是不打算大办的,只是许久未见你了,就借这个机会接你回家小聚。”尤氏简单的发髻点缀着几支珐琅银簪,她眉眼起了些细细的皱纹,笑起来时眼瞳柔亮润泽. 尤氏的手轻轻抚在元知酌的鬓角上,柔和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要仔细端详端详一下自己许久未见的女儿。 尤氏为元知酌抚平了衣裳肩背处的褶子,“入宫这么久,酌儿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为娘的看着也欢喜,皇恩浩荡,陛下待元家不薄啊。” 元知酌额心的花钿纤细精巧,紫韵的中央缀着金珠,添了几分风流冶丽,她轻笑了笑,“怎么不见兄长?” 一旁站着的元穆抬手指了个方向,“你兄长搭了个台子,这段日子也闷在那处,还不许我们去看,想着是准备了个惊喜给你娘亲贺寿。” “那我也是沾娘亲的光了,我可好奇兄长有什么绝活是我不知道的。”元知酌顺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尤氏脸上的笑意宠溺,她扬了扬,暗处的小厮递上来一个五禽琉璃花灯,尤氏送到元知酌的手里,“这拿去玩儿。” 灵巧精致的花灯坠着珠带和水晶,几个小人儿随着灯芯光影而变化,元知酌瞧了眼便喜欢,“这不是晚上猜灯谜的花灯吗?” 尤氏点点头,“是,往年一盏花灯千金小姐们争来争去,都要争第一,那场面热热闹闹的,但给你的总归不一样。” 她顿了顿,怕元知酌有不适,继续解释,“娘亲知道你不喜喧闹,今年请的都是些挚友亲戚,等会儿一道吃个家宴,过后要是不想待在那儿娘亲便叫人送你回琼晚阁,晚间戏开场,你便在阅台上观戏,没人敢上去扰你,若是累了便早早歇下,总之在家你自在着来,不必拘谨。” “还是娘亲好。”元知酌莞尔应下。 有此恩允,一家人聚在一起吃过午膳,元知酌便寻了借口离场,回琼晚阁的路上,恰巧路过戏蓬,她停下步子看了看——四方的台子遮得用帷布严严实实,只能听到里头有几声锣鼓唢呐。 她是真的很好奇元邑楼想要干什么,不过也没进去打搅,她想把惊喜留到晚上。 —— 到了晚间,棚内隔绝了外头的寒冷,顶上满挂各色佳灯,内里摆了席面,设着酒杯匙箸,肴馔艳果,花瓶内盛着新鲜花卉,几盏玻璃彩穗灯悬在大梁上,灯影似幻,将戏台照得分外真切。 客人先后落座。 晚宴开场便是元邑楼的《舞狮戏龙》。 元府内外锣鼓喧声,炮竹声声。 元邑楼到底是武将出身,抬头吼叫、狮子抖尾、原地饶头……每个动作张力与柔度并存,整套下来气势威猛、灵活有力。 他将狮子飞龙的惊疑喜怒表达的惟妙惟肖,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引得底下观众聚神,气氛直直上窜。 接近尾声,二胡唢呐一停,戏台下响起一片喝彩鼓掌,“元公子年轻有为,不仅骑马打仗厉害,这一套舞狮戏龙下来不比专业的人差!” “元公子真是有心呐!” “看得我都入了神,锣鼓一停才晃然然清醒过来。” …… 元邑楼摘了头套,喘着粗气上前,脸上的汗滑落到下颌,他抱拳祝了段贺寿词,“儿在此祝母亲大人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 洋洋洒洒一段铿锵有力的话,掌声如潮,一位亲戚忽调侃道:“邑楼这祝寿词说的像是在训兵一般,中气十足啊。” 欢声笑语里,元邑楼抬眸看见了远处阅台上斟酒的小妹,对方歪头朝他举杯一笑,月华如水,檐角悬挂的华灯不及她一分瑰逸绝伦,她饮尽了杯中的热酒,以示欣赏。 后头,元知酌先点了两出戏,一家四个人坐在阅台畅谈了会儿,酒色相交,你来我往嬉笑间,醉意朦胧。 尤氏扶着元知酌的肩背,侧头和她低语了几句,元知酌点了点头。 接着,尤氏便吩咐着后面候着的人,“你们几个送殿下回琼晚阁,叫桑婆煮碗醒酒汤和栗米粥送过去,你们服侍好殿下,不得马虎。” —— 第156章 探鬼市 墨一样的浓夜笼罩在燕京上空,远处的宅院放起了烟火,灿烂而缤纷的火花将皎洁的月光吞噬。 喧嚣声中,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味道,累累晦尘烧的一干二净。 东便门之下,人鬼同行,怪头渔夫撑杆喊谣,船篷上面停着一只瘦小的乌鸦,摇晃的油灯打亮在它的毛色上,斑斓的色彩流光溢彩。 “玲珑白骨,红粉骷髅,眉间一点冷朱砂,作笑也是机关,同鬼魅游行,陷天局——” 元知酌戴着斗笠,穿着夜行衣,她身上沾了夜深的露水,黑色的面纱遮住她大半的面容,船尾靠岸,她掩了掩头侧身往外走。 一个时辰前尤氏怕元知酌倦累便叫人搀她回房休息,待到侍女下去后,元知酌便找机会溜出了元府。 今日出宫,她不仅是为尤氏祝寿,也是在宫里待的无聊至极,想要出来解解闷,鬼市是个最好的来处。 元知酌的步子很疾,她的身材在这群“牛马蛇神”中显得瘦小,因而她也能在人群中快速穿梭而过。 微微抬眼,“归来客栈”的酒旗凌冽风中,米色的粗布渗透了深色的鸽红,几个墨笔写的字已经只剩残影——来者是客。 鬼市的灯火比外面暗的多,不是缃黄的暖色,而是一种诡异的黄红色,路边的摊位上摆着鬼火,蓝绿色的幽光交替闪烁,显得整个街道更加幽暗阴森。 周遭叫卖吆喝声也不高,轻轻细细又零零散散,似乎都在刻意隐藏自己,吵在耳边像是首诡异的歌谣。 元知酌低着视线从每个摊位上瞟过,但都不做停留,她侧身过了条狭窄的巷子,来到一个立着九头六耳鬼像的广场,几声铠甲摩擦声在沉闷的鬼市里显得嘹亮。 猛然几声惨叫,刀影无痕,几颗头颅滚了下来,喷涌的鲜血撒在夜行衣上,腥臭的味道立马涌进鼻尖。 “哎呦,这是做什么?刚开市就要杀人啊?” “是啊,如今官兵也能进到这鬼市里管理秩序了?怕明儿个就要归公了。” “他们看过来了,你们两个小声点……” 几个人小着声讨论,元知酌站在他们的身后,她刚刚没留意,那喷涌的鲜血沾在了她的裤腿上,黏腻的触感透进皮肤,难捱至极。 看着前面地上还蒙跪着几个人,元知酌抿着唇没再往前。 她不想在沾到血。 此时,她前边的几个人还在议论,只是压低着声线,几乎是用气音讲出来的,“呐,看到他们脖子后面的刺青了吗?这可不是官兵啊。” 另一个戴着猪头面罩的人看过去,“不是官兵怎么敢在这地方动手,也不怕招来祸患?” 一个懂的人悠悠道:“螳螂退,马蜂腰,不是官兵也是官家的人,敢在这以儆效尤,怕是来头不小。” “那杀的是何人?” 那人神神秘秘的,左右顾盼了一眼,几乎是贴在那人的耳朵上,说道:“听说是悬赏买命的那群人。” “买谁的命?” “这你也不知道,那个那个女子。” 几人对视一眼,立马就懂了。 其中一个震惊了一下,数了数广场上散落的人头,不可置信道:“疯了吧,一次性杀这么多人,这条产业只怕是被连根拔起了。” 一人云淡风轻地抛了抛手里的铜币,“可不吗?前几日悬赏告示牌全拆了。” “鬼市规矩——不问出处,不问来历,互不打听,彼此尊重。威势再大也不能坏了规矩啊,鬼主不知道吗?” “呵,你抬头再看看,如今现实不就摆在你面前吗?哎别说了,这些和我们沾不了多大关系,打听越少,交易越安全,走走走。” 等到那群穿铠甲的人走掉,元知酌才慢悠悠地踱出来,忽而一个猫从石像的后面跳出来,全黑的毛发吓了元知酌一跳。 她甚至做好了拔刀的准备,虚眯着眼睛仔细瞧瞧,才发现就是一个普通又瘦弱的小黑猫而已。 黑猫的眸子里闪烁着如血般的红光,它若无其事地舔了舔毛发,而后踩着又腥又臭的泥洼跑走了。 元知酌盯着那黑猫,忽而它回过身,诡异的视线也落在元知酌身上,它顿了顿步子,朝她叫唤了声,又抬起右腿像人一样挥了挥。 它像是——要帮她引路。 鬼使神差,元知酌捏紧了袖腕里的短刀,疾步跟上了那黑猫。 元知酌一路跟着它过街换巷,辗转到一个破旧的死胡同里,除了陈旧到腐烂的木头房,还有忽明忽灭的挂灯,四周静寂阴森。 黑猫懒懒地伸了个腰,然后趴在一个破败的木头房上,呜咽叫了一声,一侧的厚重的门帘吹动,它便睡下了。 紧接着一道沧桑沉重的声音从吹开的门帘里传出来:“姑娘可是来换命的?” 元知酌凌厉地目光扫过去,伸手挡了挡刮来的邪风,她不信这些东西,故意压低的嗓音略带了歉意,“无意叨扰,老者莫怪。” 老者低低嗤笑了声,显然不信她,“姑娘若是心中无执念,我的猫儿怎么会把你领到我这里来?” “那也无需换命。”元知酌蹙眉冷冷开口,落下一句话便准备走了。 “姑娘若是心中有执念,何不一试?不换命也能改命。”老者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有缘者不收取代价。” 元知酌的长靴停住。 木屋内的墙上挂满了繁复的符咒,在零星的幽火下散发出迷幻的光芒。 一个巨大贝壳做的鱼缸里游着几只无眼的鱼儿,他们肥胖的身子像是下一瞬就被爆开。 老者干枯的手从衣袍下伸出来,像是裸露在空气里的树根,血管似乎没有般,他捡开桌面上瓶瓶罐罐,请对面的人坐下。 “上一个来这的年轻人,还是位找我要续梦丸的女子。姑娘年纪轻轻,怎么想来这阴曹地府的地方?” 元知酌半垂着视线,扯松了下耳上的面纱,意态散漫又轻懒,“不过是看了几本奇闻异志,好奇才来的。” 这话也不假,不过也不诚。 第157章 怀麟儿 老者缓慢地直起僵硬的身体,一阵风吹过来,刮落了元知酌脸上的面纱。 元知酌清晰地对上他打量的目光,干脆便将面纱摘了。 老者笑着摇头,否认她的话,“好奇?姑娘的戒备心很重啊。” 元知酌眉眼依旧,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她藏在桌下的手转了转掌心的扳指,并没有回答,或者觉得他问得很无趣。 老者也不再打转转,沉闷的声音隐隐笑道:“姑娘龙凤之姿,既有千金贵人,亦有雷霆手段,只是强极必辱,所有凶难都被人提前拦下,强行换命,反噬之后恐大梦一场空。” 元知酌沉沉嗤笑了一声,很是漫不经心又意有所指,“我若是问我何时换过命,老者不会同我说——天机不可泄露吧?” 要是真这样她就走了。 干枯毛躁的白发披散,遮去了老者一半的脸颊,显得他整个人有些阴森的颓废气质,尤其是半露不露的眼睛像是鱼缸里的金鱼一样凸出来,很是吓人, “呵,姑娘,这算不得天机,事在人为,本就是造的空名,姑娘并未占据他人的位置,不曾欠命,只是欠情。” 不知道为什么,元知酌越听心里越烦躁,她不耐地敲了敲桌面,面无表情,“劳烦您直说。” 对方抓了一把花白的胡子,不急不缓,“就四字——苻沛公主。” 凄厉的疾风从门帘外吹进来,墙壁上的符咒哗哗作响,幽绿的光线折射进元知酌的眸底,掀起眼皮的一刻,像是出鞘的剑锋,又锋又利。 说实话,元知酌此行确实不是为了“苻沛公主”这件事来的,她只是单纯在宫里闷久了,又看了晏淮瀚送的几本书,心里痒痒便偷溜了出来。 顺便她还想要寻几样宫里没有的稀罕物回去玩玩。 至于什么“苻沛公主”的事,她已经不想要揪着不放了,迟奚祉既然和她解释过了,那她便信他。 不过,这段时间,元知酌也发现自己真真和这“苻沛公主”缘分不浅,每每出宫办事都能遇上。 真是孽缘啊。 元知酌捏着血玉扳指手劲用大了些,指甲里的软肉磕在扳指的金文上面,细微的疼传进来,她仔细揣摩了一下,定定盯着面前的人,“老者的意思是,我的命换了苻沛公主的命吗?” 这又从哪里牵扯到了哪里,未免太荒唐了。 此时,对面的老人家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却不再言语,缓慢地低下身,从褴褛的布袋里拿本破烂的书出来,四个角都碎成了碴子,拿出来的时候还往下掉着纸屑,仔细瞧,就连书页的缝合处的线都是歪歪曲曲的。 似乎是年纪大了,行动很慢,周遭的时间流逝,元知酌没有催促,只是凝目看着他,也没有再出声。 抖着的枯手将那本书递送到桌面上,元知酌低眸基本看不清封面上印刻的字,桌面锃亮发光,重重暗影隐约地将老人家恐怖的面容勾勒出来。 老者见元知酌也不躲闪目光,眼神里透露出诡异的光芒,“姑娘的面纱戴好罢,千万别叫他人瞧去了模样,这书老朽留着也无用,与姑娘有缘,便赠与姑娘吧。” “书里定有姑娘要的答案。” —— 楚王府内。 迟尧诩拥着薛氏的肩站在敞厅里,四方的庭院框出一片小天地,绚烂缤纷的烟花不断绽放,屋檐上一枝常青爬藤探出来,悠悠晃在半空。 薛氏的眼睛亮晶晶的。 “你若是喜欢看烟火,明日我差人单给你放一整夜。”迟尧诩侧过头去看身侧的女子,夜色昏暗,断眉处的伤疤似乎淡了许多,整个人泛着柔和的光。 薛氏一只手被迟尧诩握着,另一只手轻轻抚在肚子上,眼里的幸福似乎溢了出来,“留到下次吧。” 迟尧诩轻轻揉着她的手,她今日似乎是胖了一些,手也是又肉又白,手感很好。 迟尧诩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嗯?” 远处的烟花燃起了瑰丽的赤红色,转瞬间惊心动魄的美。 薛氏反牵过他的手,隔着厚厚的外袄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她的眼睛倒映着璀璨焰火。 一个细微的动作,相识相知的两人似乎一瞬间都能够感受到对方意思。 迟尧诩许久没有过心猛烈跳动的感觉了,他常年握剑的手颤了颤,抚在她的肚子上,一刹的诧异化作惊喜,他傻笑着问她:“多久了?” 薛氏垂下头,柔软的掌心盖在他满是刀疤的手背上,轻声言语,“他(她)还有六个月就要来到这个世上了。” 迟尧诩看着她的侧脸,语无伦次,“怎么——太医——怎么也没有太医告诉我这件事?” “是我不让他们说的,你这一年公务繁忙,况且我想亲口告诉你这个喜事,诩郎,我们就要为人父母了。”薛氏含笑的眸子也看着他。 忽而,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掌,以一种恳求的目光盯着迟尧诩的眼睛,急问:“诩郎,我们什么时候去黑水?” 冬天又要来了,下雪之后路就更难走了。 薛氏害怕他们走不了。 闻言,迟尧诩沉默了一会儿,他将手从她的肚子上抽了回来,错开眼神不敢看她,“很快,在这个小家伙出来之前,为父会替他(她)铺好一切的路。” 薛氏的手落空,她心里也是空落落的,自顾自地抱着肚子,点头,“好。” “我高兴!明晚我要给夫人燃一晚上的烟火,只是为夫人。”迟尧诩似乎还在回味刚刚的触感,笑容更是傻气了。 薛氏看他这副模样,早见怪不怪了,想起来什么,踮脚揪着他的耳朵,嗓音拔高了些,“放烟花可以,但是你要敢烧到我院里的花草,迟尧诩你就死定了!” 迟尧诩“唉唉”两声,弯腰低头下去,怂到不能再怂,怯生生地道:“夫人,别动了胎气。” 薛氏手里的力气不小,他疼的龇牙咧嘴,一只手虚虚地护在她腰后,护她周全,“定不会烧到夫人养的花草,谁要是办不好事情,本王拿他是问。” 第158章 不速客 他不断求饶,一个膝盖已经跪到了地上,“夫人你轻点,哎呦呦,你刚刚的温柔呢?” 薛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再说一遍?谁不温柔?” 打闹了会儿,敞厅外进来一个暗卫,他听着里面的声音不敢抬头看,“主子,薛十六回来了。” 迟尧诩继续放低姿态,哄着女人,“夫人,我忙完公务就来陪你好不好?” 薛氏冷哼了一声,施施然松了手。 —— 楚王府书房内,地毯上跪着一个浑身湿透了死卫,他的黑衣被剑划破,不断渗出血来。 迟尧诩理了理领口,确保自己的衣冠整洁,他闲庭信步地坐到书案后,从小柜里拿出两只墨玉貔貅,冷冷问道:“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书房的门被关上,那死卫摘下蒙布,露出脸上的刺青,“官家的人一直在大力排查苻沛公主的一切的消息,查获的所有人都在黑市广场上斩首示众,属下无能,只有属下一人逃了出来。” 说到后面,他哽咽了一下。 “如果不是打草惊蛇了,也不会引来大肆的封杀。”迟尧诩脸上嘲意满满,又有些不屑,他可不心疼这些人的命,能够为他的百年大计牺牲,是这群死士的荣幸。 两只玉雕的碰撞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迟尧诩关心重点,“你查到什么了?” 死卫从衣兜里掏出一卷画轴,胸口猛然锥心刺骨的疼,一口腥血吐了出来,他来不及去擦,跪着往前,双手捧起那卷画轴献到长案上。 做完这个动作后,死卫就翻倒在了地上,大片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地衣,迟尧诩拿过那卷画轴,上面喷溅了点点热血,他转了转,朝外吩咐道:“来人,带下去,埋远一点。” 室内很快被清理干净,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孤灯之下,迟尧诩缓缓将那画轴展开。 上面俨然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书房内光线算不上明亮,晦色里,迟尧诩的断眉狰狞,他虚眯了下眼,觉得此女很是熟悉。 待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后,仔细一思量,他闷闷一笑。 真没想到,苻沛公主原来是老熟人啊。 那么他那个皇弟一切反常的举动就都说得通了。 难怪迟奚祉那么宝贵他那个皇后,难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光所有知道苻沛公主消息的人。 哪有什么见色起意、一见钟情,原来是为了旧情人。 迟尧诩将手里的貔貅放回小柜里,仰躺在官帽椅上,嘴角的笑意不断扩大。 看来,他们迟氏还真出了几个情种。 —— 下了摆渡船,元知酌估摸了阵时辰,便直直往元府去了。 琼晚阁内,四季长青的绿玉君覆了层薄薄的寒霜,四周簇拥的木芙蓉已经落得只剩枝叶,小枝分歧,形如僵蚓,天地之间唯一的光辉艳色掩在门窗内。 元知酌从侧窗翻身进了屋内,她迅速解了身上寒冷的夜行衣。 此时屋内的灯还未点全,忽而,她听到槅门沉闷的响声,心里一激灵,身体的本能反应比思维快上一步,她几乎下意识就袭了过去。 手腕翻转,元知酌从腰间抽了短刀出来,锃亮的刀锋映着摇曳的灯烛,抵上对方的命门。 她的动作又厉又准。 金翠辉煌的裙摆飞转,只是旋身而过的同时,对方侧身避开,反锁住她的肩膀,同时借着身形差将人压扣在长柜上,指腹按着她虎口的穴位狠狠一摁,电光火石之间,他卸掉了她手里的短刀。 痛意顺着神经传至指骨,元知酌手劲一松,“哐当”一声响的清脆,短刀掉落在两人之间。 迟奚祉弯腰捞起短刀的同时,顺势将人提坐上了柜子,他单手拢着她的手腕,往上一翻,紧接着他就欺身贴近,将人牢牢地困在方寸之地,压制得死死的。 没有什么光亮的房间里,原本是什么都看不清的,但是他们两个人隔得实在太近了,元知酌连迟奚祉歪头犯贱挑衅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有他这样进门打招呼的吗? 元知酌都快分不清到底是谁心虚了? “放开。”元知酌起先挣了下,结果打翻了一只花瓶,不小的声音引起了外面的动静,秋蕊赶过来敲了敲门,“殿下,您还好吗?出什么事了?” 屋内的气流凝滞,迟奚祉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半垂着视线,眸光沉凉,隐约带了点笑意,在明亮的光线中,很是轻佻又浪荡。 元知酌的腿向后靠着,让自己尽量舒服一些,她顺势将半开的柜门踢上,藏起了夜行衣和古书,她瘦薄的脊背磕在墙壁的挂画上,画轴的下端有些膈人。 她晃眼一瞧,迟奚祉穿着夜行衣,肩膀上凝结了不少的水露。 他侧手握着自己刚刚掉落的那把短刀。 锋利的刀尖贴着元知酌的颈侧缓慢向上,迟奚祉挑起她的下巴,感受着她皮下剧烈跳动的命脉,还有因为紧张身体细微的颤动。 他像是意外捕到猎物的猎人,居高临下看着陷阱里面惊恐失措的猎物漫不经心一笑,“殿下的功夫一般。”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更加急促的敲门声,“殿下!!” “殿下,您还好吗?” “殿下,需不需要奴婢进来看看?”…… 迟奚祉将短刀刺更深了些,刀尖直直陷进她柔软的肌肤里,似乎再多使一分力,就会见血,他俯身在她的耳边低语,“告诉她,你没事。” 元知酌蹙了蹙眉,虽然有些不解迟奚祉到底想要干什么,但他手里的刀威胁性很强,她还是照做,清了清嗓子,仰头朝外安抚道: “秋蕊,别喊了,我没什么事,就是刚刚抹黑拿书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一只花瓶而已。” 外头关心道:“殿下可有伤着?” 元知酌盯着面前人的眼眸,“没有。” “那奴婢叫人进来清扫一番。” 迟奚祉懒声插话:“叫她滚。” 元知酌顿了一瞬,保持着平缓的声调,“不必了,我有些困了,明日再说吧。” 第159章 采花贼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漏夜露寒霜重,成对的人影纠缠。 元知酌微微仰高了下颌,躲开了他手里的厉色,温暖缃黄的银烛里,她的眼尾似乎泛着湿红,像是被冻红的。 她侧眸盯着他,巧笑着揶揄,“陛下进门的方式颇为独特。” 迟奚祉不避不让地对上她的视线,整日没见,他没忍住轻轻在她的唇角啄了一下,“彼此彼此,皇后欢迎的人方式也很特别。” 一丘之貉,同绳蚂蚱。 要不谁他俩天生一对呢? 迟奚祉含住她的下唇,低着头亲昵地和她纠缠,他刚从外面进来,唇瓣是冰凉的,结果碰上她的唇,发现她的唇比他的更冰。 “陛下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做梁上君子?”元知酌的唇被他吻着,说出的话气息不稳,偏偏他还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元知酌刚从鬼市刚回来,她现在觉得自己一定狼狈极了,迟奚祉离她越近,她越担心他发现些什么。 迟奚祉复又低头再亲了一下,她的唇确实冰的刺骨,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冷的不正常。 他轻慢的目光里掺杂了几分审视,似笑非笑,“皇后怎么看着比朕更像贼人?” 元知酌拍开他的手。 “被我说中了?”迟奚祉撂了手里的短刀,沾了寒气的指骨贴上她的脖颈,指腹抵上她的下唇,压出一道白痕来,直语:“酌儿比朕更像是刚从外头进来的。” 她身上就穿了件寝衣,深秋初冬,却连外袍也没有披一件。 迟奚祉打量的视线下移,打量仔细,他锁着她双腕的手松开,替她将衣领的扣子解了,又单手帮她全部扣好,“匆匆忙忙的,连衣服扣子都系错了,下次别着急。” 元知酌呼吸重了点,后背的画轴硌得肉疼,她微微直起了些上身,也没有隐瞒,胡诌了句,“只不过是贪杯,偷偷到厨房多喝了两钟酒。” “是吗?”迟奚祉上挑的眼尾冻得秾艳,眸色的晦色不明,也不知道信没信,只是短促地笑了声,凑到她的面前细细闻着她身上的味道,“那朕可要好好验验。” 话落,他的手拢过她的腰身,薄凉的吻落了下来,细细麻麻的,强势的攻势叫她招架不住,后撤的一点儿又磕上后面的画轴,骨头有些疼,闷哼声从她的嘴角溢出来。 湿烫的喘息向下,又吸又吮,元知酌的手抵在他不断收紧的手臂上,一如既往地缩着肩膀想躲。 迟奚祉对她这套熟透了,撤开一点,抓着她的手往上翻,扣着她的纤指压在墙上,和她十指相扣。 元知酌又被困得严严实实,婉转的嘤咛声像是飘飞的棉絮,“你别在这闹。” 外头要是来人,一抬眼就能看到这边的窗户,灯光一打一晃,保不齐就看见了他们的影子。 到时候坏的还是她的名声。 “可是朕好想你。”迟奚祉轻吻时的嗓音又低又哑,卷着热酒烫过的缱绻,勾人心魄。 元知酌推搡了下他的脑袋,感觉耳根酥麻,躁火烧起上心尖,被他咬的疼,蹙起眉喘气,“早上不才见过,我明儿个就回宫了,只是今天一个晚上不见而已,你别那么夸张。” 迟奚祉松开她,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声音又轻又哑,“锦水汤汤,不愿与卿长诀。” “离谱。”元知酌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整笑了,心底却柔软地塌下一块,手搭上他的肩,“好了,真的不能在这儿,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迟奚祉不动,撒娇似地晃了晃头。 元知酌摸了摸他的墨发,“抱我到里面去,难不成你真的要来一出采花大盗的戏码?” 微妙的气氛下,气温似乎节节攀升,这样打情骂俏的话语无异于火上浇油。 “主意听上去很不错。”迟奚祉低笑了声,忽凑近她刚刚扣好的玉扣,张嘴咬开,而后碰着她白皙的玉颈,“朕也喜欢刺激。” “也”这个字用的巧妙,这一下,还把帽子先盖在了她的头上。 元知酌咬牙切齿,“你别倒打一耙。” 迟奚祉的视线下滑,忽而瞟到柜门处漏出的一部分黑绸缎上面,微挑了下眉,不太走心地问了句,“这里面是何物?” 元知酌不用看就知道他在问什么,心慌地颤了颤眼睫。 迟奚祉来的突然,她自己都还没有看从黑市带回来的那本书里的内容,如果现在让迟奚祉知道了,怕是多生事端。 况且她也没想让迟奚祉知道这件事。 眼看着他就要伸手去开柜子,元知酌急急从柜子上跳下来,她踮脚捧着他的头不许他去看。 迟奚祉的视线落回到她的身上。 元知酌朝他勾魂一笑,妖冶的眉眼如是雪地里开得靡艳的芙蓉。 不合时节的勾人,她的手指搭在他的领口,软言软语像是春风吹在他的耳侧,“陛下,这漏风,您抱我进去,我真不想在这儿。” …… 指骨轻折残柳,恍惚间雨声潇潇,迟奚祉扯坏她身上粉白的寝裙,玉石响声,他的手拂过她迷离的眉目,总觉遗落的春应该是开在她的眼底。 他轻笑了笑,来了不一样的兴致,俯身挑起她的下颌,亲昵密语道:“殿下,您夫君要是知道了我在您的闺房可怎么是好呀?” 元知酌心跳漏了一拍,她真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带入了“采花贼”的角色,极具禁忌的扮演,低俗又难为情,她拍了他一巴掌,“闭嘴。” 远处圆桌上的花灯璀璨似月,迟奚祉漆黑的眼,眸色沉沉,将她柔若无骨的身子扶起来,语气依旧恶劣,“怎么还恼了?嘴巴给我好好咬紧实了。” 他的力道实在不小,猝不及防的一下,元知酌吓得缩了缩身子,记挂着柜子里的东西,她心里都绷的像根弦。 迟奚祉摁着她的腰窝,帮她缓了缓,安抚性的吻落在她心口的刺青上,笑她,“紧张得这般厉害,小嘴却还是不饶人,殿下跟谁学的,是跟您最爱的夫君吗?” 第160章 疼疼我 “不是——”元知酌压着嗓音回他,意识似乎早就飘走了,“你少给他贴金了。” 觉着她不诚,迟奚祉抬手扇了一下,宽大的手从她身上汲取了热度,却紧紧掐着她的腰身着力,美色当前,他却还有功夫对她字字紧逼,“哦?那除了我跟您的夫君,难道还有别人碰过这里吗?他是谁?” 元知酌弓身藏进被褥里,整张脸埋进软枕中,半睁的杏花眸宛若降了一场微雨,湿红的叫人心颤,她失焦的眼盯着地面上碎掉的花瓶,眸底的涟漪泛出荡荡深痕。 摧残的紧了,元知酌便放弃了配合和抵抗,尽情享受。 迟奚祉掐着她的后颈,将她的脸转过来,轻啃在她的下颌骨上,那处只有层薄薄的嫩皮,都不用使劲,便能留下个深刻的牙痕。 他懒懒散散地提要求,“殿下,您这样背着我,我实在没法继续,求你睁开眼看我,您疼疼我好不好?” 元知酌被咬的生疼,她根本听不出他嘴里的求饶意味,拧眉偏头,婉转的腔调上扬,有些破音,“不要——” 迟奚祉没听清她的回答,凑近她的嘴边,问她:“什么?” “我说,你不要脸。”元知酌憋着声音,被他折磨的崩溃,破口骂了他。 “呵。”迟奚祉却更来劲了,他可是元知酌给他一个巴掌他都能舔上去的人,起身摘了指尾的几个戒环,托着她的踝骨拽过来,晦暗的光影里他笑得蛊惑人心,“殿下知不知道您这样,我早晚会成一个风流鬼的。” 说罢,他便埋下了头,任她的脚踩在他的身上,感受着她的不可言说。 长指、薄唇、舌尖,深深翻搅几下,便叫人迷失在波光粼粼里,脑子里像是有层层涟漪泛开,似柔情似冷漠,总之吊的人心痒痒。 “迟奚祉你等等——这样太奇怪了。”元知酌慌乱里扯掉了他束发的玉冠,看着他狼狈的头发,她嘴角勾出了点笑。 这场风花雪月里不许只有她丢盔卸甲。 实在受不住了,她轻颤着手臂扶起迟奚祉的脑袋,将指腹抵在他的利齿上,阻止他再碰她。 迟奚祉依从地抬头,却看见她紧闭着眼睛,“殿下为什么不敢看我?” 元知酌低头睁眼,看着他的润湿的鼻梁,绯红的脸颊,还有额头的汗水,握紧住拳了。 她觉得迟奚祉真就像个尤物。 百般克制里,元知酌不得不退让道:“我睁开眼睛了,你到此为止吧。” 要是弄得床榻不洁了,明日被进来收拾的丫鬟瞧见,她还怎么见人? 话音落,朱钗掉,人翻仰,红浪滚。 散落的墨发遮住迟奚祉的胸膛,他的凤眸掩在暗色里,凌厉又风情的五官变得危险,他攫住她躲闪的目光,喟叹的语气痴缠, “殿下也太天真了,作为采花贼,我还没开始呢。” —— 翌日清晨天未亮,元知酌刚虚虚躺下,全身骨头散了般,又酸又疼,她喉咙哑得不能听,抬腿踢了床尾的迟奚祉一脚,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瓷杯。 她渴了。 迟奚祉会意,起身替她盖好锦被,下床倒水。 元知酌趁机就想要睡一会儿,可嘴边没有迎来甘霖,而是一阵催叫声,她迷糊的神智没听清是谁,她也不想管是谁。 床边的迟奚祉全身拢着股餍足后的轻慢慵懒,他光着膀子拨了拨她的脑袋,一面给她擦着额间的汗珠,一面提醒她:“殿下,你兄长在叫你。” 兄长—— 这话让元知酌又打起精神了些,她支起身子接过水杯渳了小半杯水,靠着床头休息,听着外头的声音。 “酌儿,你起了吗?”元邑楼听看院的丫鬟说,琼晚阁刚刚从里面推开了个窗户,只是皇后殿下还没叫人进去伺候洗漱。 元邑楼正好想要邀自家小妹去练武场,便顺道过来敲门了。 元知酌浑身一僵,瞪了床榻边的人一眼,谁叫他今早去开窗户的? 她此时根本不敢出声,她也警告迟奚祉不要作声,可偏偏迟奚祉存了逗弄她的心思,掐着她下颌的骨头,逼她开口,像是昨天晚上一样,“回答他。” 他手骨的力道不小,下颌处传来阵阵疼意,她瞳仁放大再瞪了他一眼。 恶劣,恶劣至极。可耻,可耻至极。 人怎么能够坏到这个程度? 元知酌现在的嗓子哑到说不全一句话,只要一开口,有耳朵听的就都知道她不对劲。 回答个鬼。 元知酌拢了被子就要继续睡觉,不说话她兄长自然会走的,回头她再去解释一下就好了。 迟奚祉倾斜的领口露出半截琵琶骨来,那处生了颗细小的痣,衬得他冷白肤色盛雪,他嗓音低了低,半是威胁半是诱哄道,“你不回答,那朕替你回答如何?” 元知酌眼里透着诧异,眼见他准备开口,她按住他的手清了清嗓子,忙朝外道:“兄长,我昨夜看书——” 雪色上淡粉的刺青忽被人捏了下,她倒吸了口凉气,一面去拨他作乱的手,一面踉跄着继续,“晚了些——今日就容小妹再偷会儿懒。” 迟奚祉被愉悦到,卸了手上的力道,眼神告诉她自己不会再乱来了,捏住她的手,轻轻替她揉揉了那处泛红的指痕。 “也好,小妹好好休息,只是莫姑娘和杨姑娘来了,本想找你一道聊天吃酒,不过若是累了,她们那边兄长去替你圆话,还有便是——” 外头的元邑楼还在说什么,元知酌已经听不见了,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迟奚祉身上,她生怕他再又乱来。 今日还需回宫呢。耽误时辰可就不吉利了。 槅门上的人影走掉,元知酌收回视线,迟奚祉再次倒了杯水递到她唇边。 元知酌默默又喝下瓷杯里的冷水,缓了瞬喉管的难受,才含讥带俏道,“陛下真不懂得体贴人。” 瓷杯水液见底,他移开,帮她擦着唇边的水渍,微微挑眉,“那朕再疼疼你?” 甜腻旖旎的气氛莫名其妙腾了上来。 第161章 巴掌印 迟奚祉转过身去放杯子,元知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爽,她喉管滚了滚,喊他:“迟奚祉,你过来。” “嗯?”迟奚祉对她的转变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凑过来,结果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巴掌。 清脆的一声,元知酌打的很用力,她隐去些难受,耳廓泛红,脸上泛着得逞后的得意,她朝他斩钉截铁骂了一个字,“滚。” 好一招以身入局,捷天半子。 迟奚祉却不觉得疼,他聚眉,低头,整张脸放大在元知酌的面前,轻叹的语气不知其味,隐约勾了点笑意,“看来,我家酌儿真的讨人喜欢呐,你打我一巴掌我更喜欢你了怎么办?” 又是兄长,又是莫姑娘、杨姑娘的,难怪她回宫不乐意搭理他,原是在外头玩够了。 元知酌不明不白地“嗯”了声,面对迟奚祉的变态程度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迟奚祉吻在她的琵琶骨上,未消的咬痕又添一口,新旧叠加,原本殊色的芙蓉更是好看。 她的身上就应该布满他的爱痕。 元知酌唔唔了两声,以为他晨起又打算继续,手心捂住他继续往下的绯唇,耐着性子警告他:“元府上下可都不知道陛下你来了,你赶快回宫去,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了,不然我名节不保。” 迟奚祉要是被人看到了,流言蜚语说得可是她偷腥什么的,回家省亲还被传出些风流逸事,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迟奚祉微微张嘴,湿热的触感碰在元知酌的掌纹上,她抽搐了下指尖,忙将手收回来,还没有骂他变态,对方却笑得无所谓, “大不了告诉他们,是朕思妻心切,急不可耐地就来接朕的妻子回宫就是了。” 荒唐的一夜,荒唐的借口。 “你昏君还是我妖妃啊?我给你下蛊了?”元知酌拧了拧眉,侧过头又打了个哈欠,闹了一夜,她是真的困了。 温馨的室内装饰地格外清雅,花几上摆着几盆初放的腊梅,清幽的香气弥散,迟奚祉淡淡敛眸,还不在乎,“朕是昏君,朕也不差这个骂名。” “是吗?”元知酌将滑落到肘臂上的寝衣拢起,往床榻内挪了挪,回答地敷衍,似乎再多叨几句就要她就要睡过去了。 迟奚祉看着她迷迷糊糊的神色,没多解释,宠溺地笑了笑,“睡吧。” 他半跪上榻,亲昵地替她将脸上粘黏的发丝拨开,侧脸蹭了蹭她的雪腮,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脊背,低沉的是嗓音藏了些缠绵春声,“真乖,好喜欢你。” “别闹,腻死了。”元知酌拂开他的手,裹着锦裘侧身躺了进去。 迟奚祉知道昨夜折腾她狠了,也没恼,站起身扣起衣领的扣子,乌睫下的狭眸盯着锦被下起伏的身姿,落了句,“朕走了,不要玩得太晚,今日申时之前朕要在鸾禧宫看到你。” 他一面朝外走,一面继续嘱咐,“还有,桌上的冷水不要喝了,睡醒后让底下人换温热的来。” “你听到没?”迟奚祉顿住脚回头看她。 元知酌没答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她沉沉睡了过去,似乎到了梦里。 —— 少年身姿似兰,沉冷的面庞上沾着血珠,他身后是无尽的大火,漫烧着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黑云般的浓烟笼在这片城池里,像个吃人的牢笼,将天地都囚起来,让人恐惧、让人害怕。 这时,一架飞驰的马车停在城楼下,元知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她的目之所及全是成堆的尸首。 黄沙卷起,吹得人睁不开眼,弥漫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吁——”马夫停下马车,回头道:“公子,城门紧闭,咱们进不去了。” 元知酌从马车里出来,她揭开帘布抬眼便看见了城门之上扎着马尾的少年。 他墨发随着飘升的硝烟而在半空划出凌厉的弧度,像是弯刀划破天际。 连头发都跟他这个人一样冷、一样厉。 距离实在太远,元知酌伸手拉住被风吹飞的头巾,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约辨出他的身形,但是莫名其妙她感受到了熟悉感,还有怒火。 她的心脏就好像是被尖锐的石子划破,痛感和愤怒割得人全身颤抖。 突然,城墙上的少年似乎认出了她来,他捞起一旁的弓箭,干净利落地朝着城楼下搭弦拉弓。 一支箭随着刺耳的啸响声,自高处俯冲下来,元知酌睁大眼睛偏头躲开,没有拉住的头巾被狂风卷跑,她脑袋上的玉冠露了出来。 没有缓冲的时间,第二支箭射下,击落了元知酌头上的玉冠,翡玉在一瞬间破开,碎做废石。 元知酌侧头一瞥,箭头插进马车上方,入木三分,看得出对方是真的想要自己的性命了。 周围的气氛阴沉又肃杀,驾车的马夫拔剑护在元知酌的身前,“公子小心,这里不安全!今日我们断不能进城。” 进城就是送死。 一句话的功夫,第三支箭果断射了下来,狠狠刺入马夫的胸前,箭羽震颤在余韵里,元知酌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她根本无法控制不了自己。 她不能够操作自己的行为,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眼睁睁看着,竟连哭也忘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动不了?! 元知酌不受控制地抬头朝上看去,错愕的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像是一张苍白的纸,无声的泪水滚落下来,是惊也是怒。 炽热的烈火将人的面孔变得扭曲,浓烟扑面,呛得人咳出肺叶来,万般情绪化在心里,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元知酌像是哑巴一样,她只能怒目圆睁地盯着城墙上的人。 少年却没有被她的楚楚可怜打动,依旧冷血地搭箭扯弓,他微微偏了偏头,并没有像先前的三支箭一样急急射下来,而是不断的调整着角度,似乎是为了能够一击毙命。 因为他知道,她跑不掉的。 “簌”的一声,冰冷的箭矢破空而下,直直地就要刺入元知酌的心口…… —— 第162章 噩梦缠 元知酌猛然惊醒,她急促地喘着气坐起身来,大脑一片空白,好半天都没有缓过劲来。 又是梦。 只是她从来没有做过这般恐怖的噩梦。 那个人是谁?她根本没有看清对方的脸。 为什么要杀她?这个是梦还是记忆? 元知酌心慌地掀起床纱,她弯腰从小桌上捞起茶盏便喝了起来,冰凉的清茶润过心肺,逼着让人冷静下来。 她往外敲了一眼漏刻,辰时一刻不到。 初冬的天色将明未明,浅薄的光线透过雾气撒进来,琉璃彩灯里的花珠已经燃尽,紧闭的室内光影沉浮,鼻尖还弥漫着浓郁的迦南香。 元知酌闻着却是第一次感到心慌,阖眼揉了揉眉心,只探到了一手薄薄的细汗,动作微微顿住。 雾水迷茫,冷浸楼台。 她应该是太累了…… 所以才会做噩梦。 元知酌缓了会儿神,意识到那真的只是梦的时候,反扑上来的困意和倦乏席卷了全身,轻轻一动,连手指都酸软,更别提不可言喻的地方。 都怪迟奚祉。 等她回宫,她要一个月不准他进鸾禧宫的门。 元知酌心里咒骂着迟奚祉,可一边又在觉得他应该要是在,这梦也就不会那么恐怖了。 倚在软枕上半晌,她思绪却很乱,没要再睡着,索性翻身下榻。 脚踩在鞋面上,披散的长发好似蜿蜒的溪水,泛着柔顺的光泽,元知酌沙哑地嗓音朝外唤道:“秋蕊。” 片刻,外头传来叩门声,明亮的日光挟着寒气进屋。 “奴婢在,殿下可要起身洗漱?”秋蕊推门进来,她踱步绕过地屏,隔着玛瑙珠帘往床榻里瞧,看清之后,神色慌张了些,“哎呦,我的好殿下!怎么流了这么多寝汗?” 她揭了一搭子细纸,赶忙委身凑到元知酌的旁边,轻细地给她抹掉脸上的汗珠,关心问道:“可是又做梦魇了?” 元知酌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拢着衣领接过秋蕊手里的细纸,“我自己来,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秋蕊应下,一面小声嘀咕道,“恐是殿下在宫内待久了,这琼晚阁回来得少,人气不旺,所以才睡不踏实,等今儿回宫后,奴婢叫太医来给殿下瞧瞧,开个安眠药方,吃下便好了。” 秋蕊摸着青釉色的瓶身,很冰,于是她转头又道,“殿下,这水凉了,您身子骨弱,奴婢先给您换盏温水来。” “不用,凉水润嗓,我喝着舒坦。”元知酌伸手往颈后一摸,冷冷的一层汗渍,很是黏腻难受,吩咐道,“你帮我备水沐浴罢。” 秋蕊犹豫了瞬,元知酌将手里的空杯子往她面前送了送,命令道:“倒水。” 秋蕊无奈还是斟水,走近将瓷杯递给床边的人儿,她低低应下,“是。” —— 盥漱早膳后,元知酌将屋里的人都谴了下去。 她径直走到东窗下的柜子处,打开柜门,里面放着一个玄色布袋还有一件湿透了夜行衣。 昨晚勾着迟奚祉,半推半就地就开始了,从长柜、圆桌、美人榻,最后回到床榻里,她不敢太放声,也不许迟奚祉太放肆。 但他们两个勾搭在一起就没有安分平静的时候,依旧是醉生梦死的一夜。 当时迟奚祉问到这柜子里的东西,元知酌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她生怕被迟奚祉知道这个柜子里的东西。 迟奚祉看到了肯定会生气,到时候,她免不了又是几个月的“软禁”,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还不如顺着他的意,自己舍小保大的好。 元知酌将布兜打开,里面横陈着几块象牙雕刻的俏鱼儿,她拂开这些小玩意将最底下翻出那本可以用“破败”来形容的书。 瞧着藏青色的封皮,上面用刻印的几个字已经被划烂,白色的墨水上隐约喷洒着血痕,一道一道的,泛着浓褐色的纹路。 认不出是写的是什么了。 元知酌小心翼翼的翻开一页,尽量不破坏岌岌可危的纸张。 “殿下。”房门外传来秋蕊的声音。 “公子差人请您到明花堂一聚,杨小姐和莫小姐都在那处等您过去呢。” “可要奴婢现在进来伺候您梳妆?” 元知酌指尖一跳。 早些时候元邑楼就来请过她一回,那时候迟奚祉在,加之她一事也不太清醒便婉拒了,现在再想要回绝怕不合适。 毕竟杨逑仪和莫胭也在,让客人等不太礼貌。 元知酌捏着书角的手松开,规规矩矩地将那本书放回去,又锁上柜门,“知道了,你进来罢。” —— 庭院深深,古树成群,错落有致的假山清泉,一步一景,昨夜燃放的烟花灰烬已然被扫除,空气里只留下股淡淡的硝烟味。 喜庆的气息似乎还在。 “殿下。”杨逑仪倚在美人靠上,她抬眼便瞧见了转角处款款而来的元知酌,微微起身,端庄恬静的脸上漾着淡笑。 她的声音吸引的周围的几人,大家皆站起身来迎元知酌。 “殿下万福金安!” 明华堂的前面有一小段的崎石堆成的阶矶,元邑楼行礼后走下来,他自然地将手伸到自家小妹的面前,体贴道:“路湿地滑,殿下当心着点。” 元知酌看着面前递过来的一只大手,却没有扶上去,只是轻轻将掌心搭在他的腕上,隔着厚厚的衣袍,非常有礼都不逾矩的动作,“多谢兄长。” 元邑楼微微怔了怔,这会儿元知酌已经路过他进到了明华堂的里头。 莫胭的视线一直盯着他们,倒是没有察觉什么,她倒了杯烫酒,朝元知酌做了个“请”的手势, “殿下真是叫人难约,估摸自上一回南欢楼一别,已有两月未约,昨儿个我和杨姑娘就想找您叙叙旧,结果您自己个喝了两钟就走了,害我们扑了空。” “大清早的就吃酒?”元知酌一面笑道,一面利索地端起来仰头饮尽,将酒杯放回去,她拭了拭嘴角,玩笑着,“自罚一杯,赔个不是。” 莫胭爽朗一笑,也不拘礼,“痛快!” 第163章 清秋聚 元邑楼走过来,落座在旁侧,皱起眉,“南欢楼?莫姑娘可别带坏了殿下。” “不会。”莫胭低眸看着酒杯里涟漪开的水波,想起那日晚上,发笑摇头,“殿下已经拥有了全天下最好的男儿,论谁都再也入不了殿下的眼,外头的那些花花草草不过是个消遣。 说着,莫胭还转过头,盯着元知酌道:”我说的可在理?” “在理。”元知酌瞧着她脸上飘红的霞色,觉着可爱,拦下她的酒杯劝道:“早上还是少喝一点吧。” 莫胭这人说话不着边,胆子大的很,话里带了点委屈似的,“殿下,这几个月我可找了人给您送信到宫中,怎的个都不回我?我还以为殿下不待见我了。” 莫胭好不容易找到个千杯不醉、又擅骑马射箭的知己,偏偏这人儿还吃得开、百无禁忌,对莫胭而言,简直就像猫儿见了小鱼干——走不动道。 她可喜欢她了。 信——她根本没有收到过信。 怕是有人半道劫去了…… 元知酌单挑了下纤眉,心里了然。 她微微抬手叫一旁的秋蕊斟酒,含烟笼雾的杏花眸染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歉声道: “这段日子身子不爽,外头送来的东西我都一并都没看,想必是漏了你,等我回去和管事的嬷嬷讲一声,以后的,你尽管送来,我定是会在当日马不停蹄地回给你。” 话闭,她倾杯饮下整盏的酒,余光瞥见了角落里守着的洛白,眸底沉凉。 养不熟的白眼狼。 一旁的杨逑仪一直没参与,她只是静静地赏着还未撤下的花灯,莫胭便扯过话题,“想起来,杨姑娘也有些时日未见,我总想约你却也约不见人,你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视线瞧过去。 杨逑仪端坐在熏笼的那侧,美人靠半悬在荷池上方,只是如今荷枝残破,歪歪曲曲留了些枯枝败叶,大都伏进水中,在静如明镜的池面上唯有一只莲蓬傲然挺立,似乎倔强地不肯入泥。 见到大家喊她,杨逑仪慢慢将视线移回来,恬静的脸轻笑了下,解释道:“从昆南来了位绣技极佳的绣娘,我虚心求教,也就收了玩的心思。” “可是为了昨日那幅《万艳群芳图》?”莫胭凑近了问。 杨逑仪也没隐瞒什么,大大方方承认道:“正是,莫姑娘好眼力。” 莫胭笑得揶揄,紧凑地追问,“那还有一只‘平安如意’的荷包是给谁的?” 昨日宴席散尽,正好莫府和杨府的方向一致,莫胭本打算同杨逑仪一道回去的,她听院里的侍女说杨逑仪往东面的亭子去了,她便找了过去,结果好巧不巧却碰着了私送荷包的场面。 她止住了步子,藏在了暗处,晃晃眼瞧清了两人的脸就转身离开,想着杨逑仪应该有人送了,她便独自打道回府。 闻言,杨逑仪涨红了脸,从两颊红到耳根,似羞似赧,好像被说中了什么一般,一向对答如流的她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开得了口。 莫胭笑意更盛,知道她脸皮薄,直了直身子没再为难,只是目光忽而流转到了元邑楼身上,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鲜有的看破不说破。 元知酌作壁上观,看着杨逑仪不敢说,自家兄长不敢看,她压制着笑和对面的莫胭对上眼,对方朝她扬了扬眉,两只手的拇指做了个动作。 一切尽在不言中。 空气变得有些暧昧拉丝,元知酌怕笑意太甚让人瞧去了,便装模作样低头渳了口烫酒。 惊喜之外,她还觉着有些意外。 后来,莫胭又大大咧咧地扯了别的话题,殷切地拉拢着周围的人,几人一面品酒,一面畅聊,说着说着就聊到了元知酌手里虚虚套着的血玉扳指上。 “说来,这血玉扳指传闻是上古时期,梼杌咬死了九百多名穷凶恶极之人,只留了他们每个人的一滴心头血,凝在一起便成了这枚血玉扳指,凡人若是想要得到它,只会被反噬而七窍流血,唯有万兽至尊才压制得住这这些穷凶恶极之人的怨魂。” 莫胭说一会儿便斟酒,脸上的醉意更是显了三分。 元邑楼听罢,觉着这不算多吉利的话,转头安慰着自家小妹,“都是些传言罢了,唯有陛下待殿下如珍似宝这是真的,小妹就当个笑话听听。” 帝王的扳指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若是这都能够拱手相送,那直叫人艳羡。 黄粱浊酒、山珍海味,都要当局者亲口尝了才知道滋味,旁人说的都是假的。 “若是我镇得住这扳指,那岂不说明我有帝王之相?”元知酌拿起那血玉扳指抛了抛,如血的纯粹看得人心安。 莫胭叫了声好,“殿下一声令下,我等就拥护您成为新皇。” “大逆不道。”元知酌付之一笑,没有当回事。 几人言笑晏晏。 唯有一旁的杨逑仪神情飘飘然,等到宫里的太监来接中宫皇后回宫,元知酌临走前,她才笑着说了句,“我若是也能够和殿下一般自由该多好。” 望着底下恭恭敬敬候着的宫人们,元知酌转了转手里被捂得温热的扳指,轻声细语回了句,“自由二字本就条条框框,但总有一笔破出牢笼,做人争其必然,顺其自然,杨姑娘不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自己一寸自由。” —— 在回去的路上,元知酌心里挫着火气,她一手支着头,一手揭开了绉纱的一角,看着面不改色骑马的洛白,冷笑道:“我原以为你我也算主仆一场,不念恩情念苦情,看来是我自作多情。” 洛白目视前方,不敢看她,一贯地冷然,“蒙殿下厚爱,属下不敢攀望殿下。” 元知酌觉着自讨没趣,她拢回了视线,抚了抚裙面上不存在的褶皱,似笑非笑, “一人侍二主,洛侍卫本事比外人想的要大得多,只不过若是哪日再御前失仪,可就没人护着你了,只希望到时候洛侍卫的身子骨还能和你的心眼一样硬。” 第164章 孔明灯 洛白的面色黑了些,显然元知酌呛到了他。 他还未回话,元知酌却不想再和他说了,直接落了句,“你收缴的那些信明日最好一封不落地送我宫里来,迟奚祉若知道了,让他直接找我。” 音落,苍苍绉纱被干脆地放下,遮去了里面人儿的姣好。 洛白的唇抿做一条线。 —— 回到宫里已经是酉时一刻。 邓蕴祥早早等在鸾禧宫外面,见到人来,笑眯眯地施礼,“娘娘万福金安。” 元知酌悠悠然扫过殿内站着一排宫人,看着他们手里捧着的木盘,眸色懒懒问道:“邓总管这是做什么?” 邓蕴祥撤身退了半步,答非所问,笑意神秘地让出一条道来,“还请娘娘更衣,随奴婢到后宫苑去。” “至于做什么娘娘等会儿自然就知道了。” —— 铜镜前,一袭绣着暗纹的素衣,元知酌绾起了发髻,精美的发髻上却只别了一枝纯白似雪的山茶,她鲜有这般素净的打扮。 宫中忌讳良多,白色更是不吉利的象征,元知酌感觉到了不太对劲,可她细想又实在没有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元知酌气韵本就清泠疏离,只是五官生的凌厉美艳,如今打扮的淡雅些,更是透着股子冷意,像是藏地雪山之巅融化的雪水。 她闲散地撑着额角,倚在玫瑰椅上,不清楚迟奚祉的用意,“邓总管,这衣裳是陛下差你送来的?” 邓蕴祥忙上前了一步,俯身颔首,毕恭毕敬道:“回娘娘话,这衣裳确实是陛下亲口嘱咐的。” “那他有说是要干什么吗?”元知酌透过铜镜看着他,清清冷冷。 邓蕴祥迟疑了下,眼睛盯着地砖,神神秘秘的,“并未,不过请娘娘放心,陛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旁的碧瑛捧着绣鞋过来,“娘娘,奴婢为您换鞋。” 素月分辉,清冬侵袭的疾速,皎皎寒烟笼着暗夜里的楼台,人进到夜色里,扑朔而来的尽是凛冽。 人们大都颇为不喜冬日的冰冷刺骨,因为一到冬日就是万里荒寒,风雪如针,既没有春的翠娥微微,也不及秋的硕果累累,只是一味的凋敝木讷,丝毫没有生气。 可元知酌喜欢,她贪凉,也爱露寒枝重下的倦懒生机。 她也喜欢开着窗户吹冷风,屋内却燃着碳火,然后还能被人整个抱在怀里,像是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娘娘,再披一件狐裘披风罢。”秋蕊上前将一件垂至鞋面的白狐裘盖在元知酌的身上,又踱步到前面替她系好,不禁嘱咐,“这冷风刺骨,娘娘身子不好,别总站在窗边吹,得了风寒可叫人心疼的。” 元知酌垂下眼睫,一贯上挑的眼尾也向下端着,漂亮的小脸衬在狐裘里,雪腮上淡淡的酩酊之意,像是沉霭里酿成的一壶花酒。 她施施然收了伸到窗外的纤指,低头看着面前认真的秋蕊,“知道了。” “娘娘,凤仪已备好,请娘娘移步。” —— 凤仪送元知酌到钰春亭内,跟着的一众宫人便退了下去。 元知酌从凤仪上下来,她的视线被亭子里站着的人吸引: 挂帘卷起,梁柱旁轻纱如烟,清辉如雪,漫天褪色枯黄的哀色里,迟奚祉长身如玉,玄色鹤氅刺着暗金的古文。 他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淡薄的眉眼染了些寥落,沉冷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人儿身上,自然地抬手勾指,“过来。” 周遭寂静,元知酌提着杏白的裙摆迈步过去,踏上最后一级踏跺。 钰春亭的油灯并未点燃,借着惨淡的光辉,她堪堪瞧清楚了他的面色,没有往日见着她的温隽,她小声询问:“陛下今日不高兴吗?” 飕飕凉风吹乱她的鬓发,迟奚祉垂眉轻轻替她拨开了,墨黑的瞳仁深邃似海,他嗓音沉沉,“没有。” 听不出是敷衍还是真诚。 “那陛下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吹风?也不差人把灯点上。”元知酌感受着脸上冰凉的触感,他的手很凉,碰一下就让她觉得刺骨的冷,估摸他应该站着有一会儿了。 迟奚祉的指尖碰在她云鬓上的那枝白山茶上,隐约勾起了些久远记忆,很不愉快的记忆。 不过一瞬,他便将手收回,转过身看着亭外一池死寂的冷水,唇勾了点笑,顺着她的话道:“那便点灯。” 话音落,一声刺破长空的鸣响从角落里擦出,元知酌顺着方向看去。 漆黑的夜色倏地亮起烟火,千盏明灯从昏暗的地上破出,如同冉冉升起的皓月繁星,燃烧的橙红色将不全的天地照得明亮如昼,连绚烂的烟火都成了陪衬。 孔明祈愿,以寄故人。 “怎么突然想起放孔明灯了?”元知酌的眼底被照得澄明透亮,像是一双莹润的玉珠,她兴奋地侧过头去看迟奚祉,“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他低头牵过她的手,炽热的温度传过来,光影变化升起,起转承合之间五官倨傲凌厉,只是看她的目光糅杂了几分情意,“嗯。” 天是另外的河,光华璀璨。 池面上涟漪荡开他们依偎着的倒影,元知酌总觉得他情绪不太对劲,小指轻轻撩过他的掌心,像是轻柔的羽毛挠在掌心,痒在心尖。 别样的示意低哄。 “别盯着朕了,还有别的没开始,专注点。”迟奚祉反扣住她纤细的指头,缩紧了力道。 话音落下的一瞬,空阔的池面上亮起几粒小船,匠人师傅举着火把,将一根根落花棒点燃。 东风欲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地上银花一打,燃烬整片枯池,如梦似幻,诡艳的焰花倒映在破碎了三千明灯的波纹里。 美到震撼! 一下不知道该看天上还是河面。 鼻尖凛冽的寒风点燃了硝烟的味道,氤氲的烟雾给人的眼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此时看什么都是柔的。 元知酌第一次见河面上的打铁花,脸上掩不住的惊喜,她有些雀跃着问道:“我是不是该许个愿?” 第165章 见故人 迟奚祉被她的欢笑感染,阴郁的眸色散了些,问她:“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 不是要你许什么愿,而是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 按着迟奚祉的脾性,他大概是想揽下元知酌的这个愿望。 毕竟向孔明灯许愿,不如向他许愿。 元知酌暗暗咂舌,她知道她就是说想要天上月亮,迟奚祉也想方设法帮她飞天摘月。 一树又一树的火花将气氛衬托得柔和又热烈,暖黄色的光晕将两人罩在其中。 “正在实现了,但是我还是想要许愿,我希望这个愿望的期限是——永远有效。”元知酌将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来,面朝着火树银花、盏盏明灯,她微微低头合手抵在鼻尖,神情很是认真虔诚。 迟奚祉静静看着她,等到她将手放下,才低笑着问:“许的什么愿望?” 沉吟了一阵子,元知酌才缓缓舒出一口气,睁开眼盯着天上越飞越高的孔明灯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所以保密。” “那你什么时候愿意告诉朕?”迟奚祉幼稚追问。 元知酌目光转移到他的脸上,歪头狡黠一笑,“当然是等到愿望实现的时候咯。”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个寻常天,晓风微,云渺渺,元知酌窝在迟奚祉的怀里晒太阳。 两个人聊着聊着,迟奚祉忽而记起了这件事,他问她的许的愿望是什么。 元知酌张嘴吃下他剥好了壳的荔枝,笑意深深,充满韵味的眼神勾人,“就是永远像现在这样啊。” 他能够永远陪着她,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 千帆历尽后,当时只道寻常。 掸尽尘霜,回首往事时,才发现良人在侧是人生之大幸。 —— 夜又深了些,迟奚祉领着元知酌去了后宫苑的另一处地方。 元知酌将手里的纸钱丢尽,看着燃烧起的焰火,不自觉地离远了些。 火焰里的纸钱愈堆愈高,卷起的火浪绕做缠绵交舞的焰圈,一迭更胜一迭,像是一树抖落的凌霄花,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远处,飘升的孔明灯与月同齐,地上的人抬头只见星星点点微弱的亮光。 迟奚祉俯身,冷白的指尖燃到摇曳的火尖,他将手里最后的一沓纸钱扔了进去,眼看着火越烧越旺,风卷起的火焰飘向他,燎到手上,也将他鸦色的长睫镀了层艳光。 但迟奚祉似乎没有感受到那股灼烧手心的痛意,他面色如常地将手收回背在身后,弹去灰尘,长指反倒染了些风雪。 元知酌站在他的身侧,她手里的纸钱比迟奚祉要少一些,早早燃尽了,便站在一旁默默陪着他。 宫闱烧纸钱应是忌讳,元知酌好奇的问他为何要做这些?是谁的忌日吗? 迟奚祉的下颌隐在鹤氅里,眼角的泪痣灼红,只是淡淡扯了扯嘴角,“还罪。” 元知酌不大明白,刚准备要再问,迟奚祉已经站直了身,他碾碎手上沾染的烟灰,而后掌心盖在她的后腰上,微微施力将她往前推了半步。 元知酌没反应过来,踉跄着往前,摇曳的火焰向她吹来,裹挟着浓重的烟,熏得她眼眶泛泪,想要后撤,却被抵住,“不许退。” 沉凉的声线混着深夜的倦怠,命令的语气压迫地叫人遵循。 元知酌滚烫的烟雾直呛人,她偏过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飘散的灰烬沾到她头上的白山茶里,余温点开一丝枯黄,玷了纯白。 “好烫——”实在忍不住,她低垂的眼眸落了几颗泪珠,没来及控诉,迟奚祉却爱怜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不哭。” 纸灰化作白山茶,血泪滴啼红杜鹃。 迟奚祉俯身抬起她的下颌,不准她有丝毫的躲闪,嗓音似哄似求,“等纸钱烧完再走。” 地面的灰烬夹杂尘埃燃到她的裙摆上,还未熄灭的焰苗在杏白的绸缎上点开一个个口子,元知酌垂着视线,断线的眼泪砸下来,她依旧乖乖站着没动,“好。” 从换上这身“素衣”的时候,元知酌早就猜到了七七八八——今天绝对不一般。 【这些天的雨下的人心烦,见不到你,朕总有些不放心。】 她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这些日子来,迟奚祉黏人的紧,若不是娘亲寿辰,他都不会放她出宫去,即使她回了元府,他冒着夜寒也要跟过来。 从孔明灯到落花秀,迟奚祉的情绪也都不算很高,她能够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寂寥沉郁,像是三万里冬雪只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她很想知道他惶恐不安的缘由,或是他今天犯忌讳也要祭祀的原因。 只不过,眼下悲伤的氛围并不是开口的好时机。 凛风大起,节节高升的火焰攀到了元知酌的眉眼,禁忌地触碰又极快地收回,小心翼翼的抚摸,她被惹得再次滴泪,她小声控诉道:“熏眼睛。” 忽而火立马就小了,风也止了下来,燃烧出来的烟不再向着人站的位置刮,而是变做缓缓向上飘着。 等到元知酌再睁眼,烟却没影了,只有鼻尖残留着纸钱的焦味。 这纸钱烧的太诡异,也太柔情了,就好像有人在操控一样。 鬼使神差,元知酌心尖绞痛,她蹙眉攥紧了狐裘,颤声问身后的人,“这位故人是我认识的吗?” 迟奚祉凤眸映着徐徐火影,良久,才单单回了一个字,“是。” 风不识今万般情,偏化焰蝶犹故人。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元知酌的心,化作一股难销的执念,“是我的亲人。” 她没有问他,而是一句肯定的语气。 迟奚祉怔了瞬,盯着她下巴处凝起的泪水,薄唇似线,依旧回了一个字,“是。” 火势渐渐变小,相依相扶的焰花再次朝着元知酌的眉梢袭来,似触未触,下一瞬烈烈火焰熄灭,只留了堆残烬,天地之间猛然黯淡蒙尘。 逝亲轻抚今人眉,为女散去半生灾。 猛地,元知酌心尖再一跳,发髻上的白山茶跌落地上,像是要随故人一起同去。 —— 第166章 女武帝 回到鸾禧宫已经是丑时,殿内燃着碳火,烛火通明,藻井里栖睡的凤凰披了层金纱,淡淡神圣的光辉倾撒。 简单沐浴暖身后,元知酌换上了寝衣,她缩着身子躺在床榻里,柔软的被褥从四面八方将她裹在里面,舒服的安全感让人下一瞬就能睡着。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轻闭着眼,眼尾秾艳蔓延到鼻尖、雪腮、耳珠上,像是工笔绘缀了朱砂。 迟奚祉吹灭了殿里烛火,又勾下金钩上的纬纱跪膝进到床榻内,他身上沾了浴池里温温的水汽,还有元知酌身上那股馨香。 “别趴着睡,转过来。”迟奚祉拨了拨床榻里侧人儿的脑袋,轻轻搂着她纤瘦的腰身,一拉一带,将人拥进怀里。 元知酌顺着他意思翻了个身,仰头蹭了蹭迟奚祉颈间冷白的皮肤,绵长轻柔的呼吸喷洒在他的心口上。 他们像是两块契合的碧玉。 迟奚祉扶着她的后颈,将她拢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在静寂的夜色里唤了她一声,“酌儿。” “嗯?”元知酌困得很,但是还没有睡着,她心里有些不踏实。 迟奚祉幽暗的眼神有些冷漠,只是被很好地被藏进了夜色里,他郑重道:“不论何时、何地,你我是何种身份,我都希望你能够完完全全地信任我。” 元知酌挣了挣他的束缚,仰起头来,似乎想要借着微弱的夜明珠看清他,“那陛下能许诺我,不论何时、何地、何种身份,你都能以诚待我、永不欺骗我吗?” 两人的视线相碰,但却都看不清对方眸色里的深意。 迟奚祉稍稍俯首,他看似在高位,却是那个低头的人,“如果这个‘诚’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诚’的,那么朕最擅专一与坚守。” 确实,他每次专注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屏蔽掉外界的一切声音。 元知酌清澈如水的眸子稍起波澜,她笑意浅浅,“不弃我者,久居我心。我便诚祝陛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迟奚祉看清了她亮晶晶的杏花眸,不禁也跟笑,他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嗓音温温,“睡吧。” —— “酌儿,做人要做一把有心的刀,权谋万不可只剩冷血的机关算计,一丝温情、片刻犹豫也是为人君王的道术,皇位并非只有男子坐的,天命也应落在女子身上。” 丛烟四起,迸溅的雨水将天地遮得只剩四方宅院,垂下的草帘后面坐着一位锦衣男子,隐约不惑之年。 元知酌举着剑,她垂头站在雨里,全身上下早就被冷雨打湿,在她的面前跪着几个麻绳绑着的、蒙面的人。 雨幕如画,周遭的气氛如滞。 脑海里不断盘旋着刚刚父皇的话,元知酌懒懒抛眉,乌睫挂了层厚厚的雨帘,眨眼间雨水落进眼睛里,又淌出来。 她毫不留情地抬手挥剑,剑刃上一片耀目的光幕坠落,几颗人头应声落地,大雨滂沱也遮不住宅院里散发的浓重血腥味。 剑刃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下来,聚在剑尖,化成串串血水,灼若芙蓉。 随后,元知酌转身,朝着垂帘之后的元禧稍稍施礼,冷静道:“谢父皇教诲,这便是儿臣的解决之策。” 只有死人才不会惹是生非。 元禧没有理会,连端坐的身姿也不曾动,似乎等着她的一个解释。 地上白气蒸腾,元知酌握剑的手背部青筋如虬,轻飘飘的雨落到人的身上就重了起来,衣裳黏腻的贴在身上,她不卑不亢道: “父皇说的话儿臣永远铭记于心,但背叛之人只配以死谢罪,慈不掌兵,善不握权,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儿臣并没有做错。” 过了好一阵子,元禧沉缓的声音悠悠传出来,难说是喜是怒,“呵,看来咱们苻沛要出一个女武帝了。” 视角顺着这段话抽离出来,宅院里的梅香燃尽,作壁上观的皇帝早走了,元知酌成了旁观者,她旁观着那位穿着男子袍服的人儿站在大雨之中思过。 断首上的血朝低处流走,汇聚在她靴下,她站得笔直,脊背如松,冷漠的神情似倔强也似不服。 —— 元知酌面上覆了层薄薄的汗水,她蹙着眉睁眼,一个带着低喘的吻拂去她眼尾的泪花。 困酣娇眼,她抬手挡过迟奚祉的亲热,另一只手的肘臂撑在榻上,想要躲开他的放肆,却被掐着腰托了回去。 元知酌微张檀口,婉转的音韵酥媚入骨。 意识回神,她是发现自己被——醒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不好受。 迟奚祉亲了亲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拇指擦去她额间的寝汗,清晨的嗓音还未褪去的倦懒,沉沉哑哑缠上了她的耳廓,“醒了?是又梦魇了吗?” 他多了解她呀。 元知酌一半的心思还沉溺那段残缺的记忆里,另一半的心思却和他共赴极乐。 整个人像是被把钝刀割裂般的涣散。 “迟奚祉,你让我缓一缓。”她缩了缩腿,想要挣脱他。 迟奚祉却不愿如她意。 元知酌被他顺势翻了个身,他拢着她的膝面,帮她撑在被褥上,他嗓音又沉又哑,“跪好了。” 元知酌被迫支在软榻上,她实在使不上多大的力气,颤颤巍巍地低下头,心口的那枝缠绵的芙蓉顺着体温攀上至脖颈,艳到极致。 “迟奚祉,大清早你别发疯。”她没什么威慑力地威胁他,指尖揪紧一旁的龙凤软枕。 他本也没想闹她,只是见她睡得不安稳,唤她也不做反应,所以才出此下策,他在她身后沉沉笑了两声,“皇后知道现在几时了吗?” 外头澄亮的光线晒到了室内,透过轻细的软纱折进来,翠屏曲,流萤泛。 元知酌软软地受着,呜咽断在嗓子里,“不论几时,陛下都只会扰人清梦。” “清梦?”迟奚祉回味了下这个词,虎口卡住她的下巴,漫不经心她的头掰过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的小脸,拖腔带调磨着她,“可皇后明明睡得不踏实啊。” 第167章 真亦假 元知酌颤了颤眼睫,没辩白。 “朕看看是不是又生病了?”迟奚祉的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很烫,但是她的脸又是凉的。 迟奚祉抽身起来,朝外道:“叫太医过来。” 梅香又续上了新的,熏笼里的碳火烧的正旺,冬日暖阳斜涌进花窗,但却实在太过冰冷。 毕竟,冬天来了,什么都是冷的。 这几日时气不好,元知酌又随着一众人玩的放肆,昨夜吹了夜风,本就气血不畅,出了不少冷汗,外感内滞,免不了一场伤寒。 拧眉喝下一碗苦药,元知酌忙尝了颗蜜饯,又太甜腻了,她愁起一张小脸。 “娘娘。”远烟见势递了杯新茶过来,元知酌接过渳了小口,清润的茶水冲去不少的难受。 一旁的玩着木头鱼的狸猫翘着高高的尾巴,颈上的金银锁发出叮当脆响。 它一个猫玩够了,就叼着那木头鱼懒洋洋地走过来,夹起的嗓音低低叫唤着,尾巴蹭过元知酌的裤脚,软软的猫爪抓爬在她的鞋面。 元知酌早早留意到了它,她弯腰单手将它捞起来,感觉到偏沉的重量,侧头咳嗽了两声,轻笑着又将它放下,“才几个月娘亲都快抱不起你了,今日少吃两条小鱼干。” 寅宝反对地“喵”了一声,发出来的像是鼻音,它弯着圆溜溜的脑袋蹭在元知酌的腕内侧,讨好般的哄人。 远烟添了些新碳,“回娘娘话,可不是胖了不少吗?昨日给寅宝喂食,女官忽而发现它颈上的长命锁勒得紧,仔细一看是绳子短了,立马又给它换了条新的红绳。” “一月前不是才换过新的吗?”元知酌拍了拍猫儿的脊背,低头脸颊蹭着它的粉鼻。 远烟擦净手,将帕子收起,笑意盈盈,“是啊,可小家伙吃得多,长得也快。” 猫儿也通灵性地躺倒在元知酌的怀里,阴阳脸上一橙一黑,异色瞳孔也极具威慑力,只不过被养的有些娇气了。 远烟忙完手里的活退了下去,室内清静下来,只剩秋蕊站在一侧陪着元知酌。 元知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猫儿的毛茸茸的长尾,忽而挠了挠它的下巴,吩咐道:“秋蕊,今日天气好,你带着它出去玩玩儿。” 将寅宝递过去,她懒着身子躺在贵妃椅上,“将门掩上,叫底下人无事就不必进来了。” 秋蕊应下,“是。” 元知酌缓了缓头痛,躺的腰酸,她披起狐裘,趿拉着绣鞋绕过长案,走到书架旁取了钥匙,打开了底下一个不起眼的木盒。 木盒里面的东西放的有些满,盖子一揭开,里面的书籍和信纸便弹出来了,最上面的残破的书跌到地上。 元知酌收好钥匙,从地上抱起那个木盒,又捡那本掉落的书,踱步坐到长案后,低垂的视线盯着那张沾了血迹的封面,只是没有着急翻开。 昨夜她做了不少光怪陆离的梦,或者是说她记起了不少以前的事情。 冥冥之中,她其实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喉管一阵痒痛,元知酌剧烈地咳嗽起来,嘶哑的声音传到外面,候着的秋蕊叩门,“娘娘,需要叫太医再来给您瞧瞧吗?” “不必了。”元知酌面上的血色褪去了三分,大有扶风弱柳之态。 这点小病死不了。 她轻轻翻开了那本书,上面字潦潦草草,不细看是看不太清的。 她聚精会神,一页一页、一字一字地浏览,越往后看她心就被揪得越紧。 指尖捏的有些用力了,书页突然被扯下来一半,她惶惶然回神。 看这种书是很劳神费心的,更何况元知酌还生着病,忽而就感到了眼前变黑,世界开始倒转。 神智有些不清醒。 她不得不合上书页,发颤的手扶着玫瑰椅的扶手稳住了身子。 鸾禧宫内绣柱盘龙舞凤,薄澈的绡纱在阳光中飘动,宫阙幽幽,殿门浮尘,案桌上笔架如趴卧的狸奴,几枚印章莹润如冰。 世事苍茫,宛转逆折,过往的哀愁苦痛如飞雪般尽数吹落,散落崖底,遮掩避羞之间,人生早已没有太多回旋的余地。 这本古书上大都写的是苻沛公主的生平经历,或真或假,书页残缺,里面少了很多内容,但足够勾勒起不少陈年往事。 脊背发凉,幡然醒悟的泪水滴溅在发黄的纸页里,元知酌根本来不及去擦拭。 她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 从宫庙初逢迟奚祉,再收留他进宅,最后放他回北燕。 往日的柔情似水,青梅竹马的情意,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两情相悦的。 直到迟奚祉从城墙上连发三箭射向她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就随流水东逝了。 但是那时候元知酌是不恨迟奚祉的。 因为她清楚地明白,他们先各为臣子,再是恋人。 可她恨的是,她的父王明明已经投降归顺北燕,可迟奚祉为什么还要逼死她的双亲? 那日她看到大殿上悬挂的白绫,歪斜的鸩酒,烧起的火光染红了整个宫殿,像是大朵大朵的妖冶彼岸,殷红的血晕开了她的视线,满是触目惊心。 她疯了一般的想要冲进去,迟奚祉锁着她的脖颈,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双亲的尸体被蔓延的火焰淹没。 迟奚祉当真一点情分都不曾怜惜,竟连全尸也不愿给她的父母亲留下。 当然,他也不愿意放过她。 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着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 此刻,元知酌往窗外望去,金做瓦,玉做砖,轩窗掩映,玉栏珠楣,她好似一只折了翅的雀儿,依旧被困在金楼里。 他用他的私欲,逼她爱他、依他,自愿画地为牢。 ——碎碎念: 小芙蓉这一段恢复的记忆有真有假,青梅竹马的都是真的,但是苻沛灭国之后的都是错乱的记,也就是她的臆想症发作了,后续误会都会揭开的。然后接下来的节奏可能快一点了,并且会有“金屋锁娇”的桥段掉落(谁懂!我真的喜欢强制爱的来回拉扯、互相算计【仅次于一次元和二次元,三次元不行】)。 另外我不太喜欢大家辱骂或者阴阳我的女主,我的任何女主。 小芙蓉患病,本就是体弱思乱之人,思维和行动自然也和一般人不一样,大家点评可以,但是骂主角的评论我看见就删了喔。 —— 第168章 假笑面 眼泪擦了还掉,元知酌站不住羸弱的身子,她放纵自己跌坐在地上。 她现在该怎么样面对迟奚祉?是声嘶力竭地质问他还是与他鱼死网破? 她都做不到。 闭了闭眼,泪痕满面。 竟然即使失忆了,她也还是能够再次爱上他。 多可悲又多可笑。 元知酌开始有些恨自己的作贱,恨自己的没骨气。 敞开的木盒里还放着几月之前元知酌从御书房偷来的密函,那几日忙,迟奚祉也总是盯着她,她没来得及打开看,到后头事情一朵,她也就慢慢忘记了这些东西。 元知酌尽力平复下不安的心绪,擦掉眼尾还在掉的眼泪,她不停颤抖的手揭开最上面的一封,将白纸展开,是一张药方。 【川芎,当归,桃仁,白芍,麝香,藏红花……】 这似乎是避子汤的药方,元知酌只是看了看,却没多留心就放在一边。 连连翻了几封,看到了一封署名为晏淮瀚的,她将信纸展开—— 【苻沛故本燕壤,百载割之,今我兵强,彼国弱,其君昏弱,天授我也。臣斗胆妄言,不须二旬,于来春飞雪之前,定可复得苻沛。】(翻译:苻沛本就是北燕的疆土,百年之前被割让了出去,而今时北燕兵力强盛,苻沛弱小,且苻沛历代君主昏庸无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臣斗胆预测不用两月,可在来年第一次春雪之前收复苻沛。) 元知酌眸色随着内容渐渐暗了下来,錡窗外的天色昏昏沉沉的。 原来,晏淮瀚也是主谋。 直到室内暗到看不清纸上的字了,元知酌靠着椅子站起身来点亮了长案上的台烛,她接着薄弱的微光,继续翻着下面的信封。 直到最后一封信毕,风一吹,桌面上凌乱的信纸和信封,飘零下去,散落到各处。 火炉里的碳火早就熄掉了,期间秋蕊来问过是否要添碳点蜡,元知酌一并否决了。 此刻,偌大的鸾禧宫就像是一个冰窖,元知酌的指骨已经冻到僵硬,生着病的唇瓣更是白了几分,脸色难看至极。 叩门声响起,打断了室内沉寂的氛围,一道恭敬的声音从殿门外传进来,“娘娘,天气凉起来了,还是让奴婢进来为您添火可好?” 元知酌动作幅度一大,她的视线就开始发虚发黑,她深深呼气靠着桌椅缓缓站起身来,缃黄的光辉冷淡,纤影伶仃,她依旧是淡凉驳了句,“不必,我自己来吧。” 秋蕊很担心自家主子,“那奴婢们进来点灯。” 元知酌拿起那本碎裂了的书,步子沉慢,走到熏笼旁,“也不用了,你就候在门外,我有事会叫你的。” 门外的身影顿了下,望着门缝里晦暗的光线,不过也不敢多言,只得退下,“是。” 元知酌揭起罩笼,又用灰锹拨了拨熟碳,窝着的火星子溅开,她抬手一抛,素腕上戴着的玉镯下滑,火苗刹那燃起,那本鬼市得来的书就这么被烧掉了。 清泪洗濯过的眼球明亮、清澄、干净,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书,只不过是元知酌做苻沛公主时的牢骚日记而已。 很宝贵,但却留不得了。 烧的干干净净她才能够放心。 —— 晚些得时候,乾宁宫内。 守夜的邓蕴祥听见外头的步子声,他素来听觉极佳,能够听声辨人,一听便知是皇后娘娘来了。 瞌睡醒了大半,他摸了把脸,忙转过身,仰头见到来者,迈着小步子谄笑地迎过去,“娘娘万福金安,今夜您怎么得空来乾宁宫了?” “不欢迎吗?”元知酌望着屋内的灯火通明,偏头看向邓蕴祥,似笑非笑。 “哪里的话?奴婢哪敢不欢迎娘娘啊?知道您要来奴婢早该到外头的道等您到才合规矩,陛下若是知道您来了定是很高兴。” 邓蕴祥侧身让出道来,看着元知酌提着手里的食盒,“娘娘可是来给陛下送宵夜的?” 元知酌点点头,往亮着灯的宫殿里走去,“陛下现在忙吗?” 邓蕴祥指了指一个方向,凑到她耳侧低语:“陛下原是在御书房处理公务,塞外忽来了紧急的军务,此刻他正在正殿里和几位大臣商议对策,外头冷的很,娘娘不妨先到御书房取暖休息片刻,奴婢去正殿通报一声可好?” 迟奚祉不在御书房,这正合元知酌的意。 她疏离的眉眼漫出一抹笑来,原本哭过的眼尾描上了胭脂,艳色如灼,夜晚的墨色更是衬得她姿容瑰丽,她扬了扬手,“不麻烦邓总管了,我就进去送个宵夜便出来,陛下既然公务繁忙,我也不多叨扰了。” 邓蕴祥慌乱了一瞬,“这怎么行呢?娘娘来了陛下指定是高兴坏了——” 元知酌不愿和他说废话,素手从发髻上取了根金簪下来,拿在掌心旋了个方向后藏在袖腕里,而后偷塞到邓蕴祥的手里。 她白狐裘下的小脸扯出笑意明媚,“邓总管伺候陛下辛苦了,我和邓总管都是一心向着陛下的,说这些客气话岂不生分了?” 聪明人,点到即止。 邓蕴祥嘴角上扬得厉害,扯过袖口遮住手,“哎呦,那奴婢在此谢过娘娘了。” 进到御书房,邓蕴祥贴心地帮元知酌把槅门关上。 将食盒里的红豆糕拿出来,摆到堆砌的奏疏旁,元知酌又抽过底下的暗格,拿出里面的信函便往书架那侧走。 按着记忆拿开几本古籍,书架上的暗格便自动弹开来,里面空空如也。 想来,迟奚祉应该还没有发现,元知酌舒了口气,按着顺序将信函一封封完璧归赵。 —— 第169章 满意了 宫后苑的一处抱厦里,凌晨落了点初雪,现已停了,常青的柏树凝了层薄霜,剔透玲珑,遥遥望去,琼楼玉宇都染了白,孤雁高飞,更觉宫苑幽深。 “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静仪书屋的东侧开了半扇錡窗,晏淮瀚站在窗边,手背在身后。 元知酌靠坐在官帽椅上,她面前摊开了本《庄子》,低垂的视线懒懒散散,“顺风而倒,遇墙则靠,在君子身上叫做审时度势,在小人身上就叫两面三刀,看来做人做事确实有大学问。” 含讥带俏,每一个用词都绵里藏针的。 晏淮瀚闻言摇摇头,转过身朝着她解释道: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以钝示人,以锋策己,藏锋慰忠骨,出鞘镇山河。而小人却正好相反,面结口头交,肚里生荆棘,宽以待己,严于律他,既无大局,也无国家。” 元知酌眼光荡漾,上位者的睥睨很是轻慢,描妆傅粉的脸上极具攻击性,她轻飘飘地打量他,“那晏学士是君子还是小人?” 潋滟浮沉,万重冷雾,桌案上的青灯起,玲珑似月。 晏淮瀚唇角的笑勾起,他稍稍低了些头,以示谦卑,“臣苦读经书,志在君子,而身在路上。” 只是元知酌瞧着他,愈发觉得他这副模样像是鼠辈——花言巧语,擅讨人心。 炉袅残烟,元知酌啜壶斟茶,捏着琉璃花神杯的杯座转了转,水中茶叶在烫水里旋转开来,伸展的姿态像是起舞的丝绸,又韧又柔。 她啜饮了一小口茶水,低低笑道:“不愧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就是连我也要被晏学士哄了去。” 忽而,她放下手里的琉璃花神杯,话锋一转,“晏学士上回给我送来的《繁华梦缈图》我很喜欢,只是还未来得及挂起,寻了很久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想来是无缘,明日我差人给你送回去。” 晏淮瀚笑得恭维,摆手一副可惜的做派,“娘娘喜欢便留下,左右在微臣手里也是蒙尘。” 元知酌眸底的情绪很淡,只是天气不明朗,室内折不进多少日光,衬得她眉眼沉沉,“怎会蒙尘?晏学士城东的字画店生意火热,想必比有缘的客人多的是,你不妨多些耐心为它寻一个好主人。” 送出去的礼被退了回来,脸面说实话有些挂不住,但再多推辞些什么反倒怕惹得人不喜,晏淮瀚也是人精,他的腰弯得更低, “娘娘所言极是。” 元知酌脸上笑意很轻地浮了一下,看着他身后的满园荒色,“今儿个功课也差不多了,晏学士不妨和我讲讲民间《鬼荒腔》的来历。” “这——”晏淮瀚身形一顿,红衣官袍下的躯干有些僵直,笑得很干,“娘娘——怎么会知道这个?” 她话轻轻,如是沽了南山落梅般的清润,“《鬼荒腔》早就在市井里传唱开了,连四岁孩童都会唱,我不过对它的典故好奇,估摸着也只有晏学士你才能讲的生动明白。” 说完,元知酌拢着狐裘,腾身到一侧的美人椅上。 原本的美人椅就在桌案后面,但是后来被迟奚祉撤到了窗户旁边,他说功课要有功课的样子,多大的架子才能躺着听课,所以不允许元知酌功课的时候躺着听。 元知酌懒懒散散地躺着,端过热茶不急不缓地喝了口,捏着点心道:“晏学士放心,凡事我兜着呢,今日功课完成了陛下便不会追究了,况且就算哪日你犯事入狱了,我会定是会去看你的。” 后半句她过去好像承诺过一模一样的,只不过今日话里的味道不一样了。 “蒙娘娘抬爱。”晏淮瀚笑应下,他将小桌上自己的书本合上,又收起几份刚交上的功课,“娘娘且容微臣喝口茶水再讲。” —— 两个时辰过去,抱厦外来了人请元知酌到乾宁宫用膳,故事恰好结尾,晏淮瀚收起自己的东西跪安后便准备离开。 元知酌只身未动,依旧懒懒支着眉骨,盯着他跨出门的背影,面色有些玩味,抬高音量朝他嘱咐道:“今日路滑,晏学士回去小心点,不要御前失蹄,摔了马不要紧,您不要落下来了。” 晏淮瀚察觉到了丝丝不对劲,但他又想不出来合适的缘由,皱起的眉头还回身作礼的一刻舒展,面上依旧带笑,“多谢娘娘关心,微臣告退。” —— 和迟奚祉用过午膳后,元知酌便被他留在了乾宁宫小憩。 她倒是无所谓,在哪里休息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心境不一样而已。 迟奚祉在御书房内批阅奏疏,元知酌趴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翻阅一本接着一本的奏疏,时不时出声和他搭着话。 偶尔来人述职或是禀报公务,讲的时间久了,元知酌听的烦了就想让人闭嘴,她想要走,可偏迟奚祉又摁着她的腕骨不让她动。 无奈,她走不了,就只能让底下的人走了。 元知酌便攀上迟奚祉的肩颈,红唇紧紧贴着他的耳际,没有骨头似的和他挨肩擦脸,用一种似娇似媚的腔调勾着他,“陛下,这人讲得好啰嗦呀,像是念咒一样,你快让他下去。” 效果当然是意料之中的好。 迟奚祉吻掉了她的口脂,替她擦掉唇角的津液,轻飘飘的一个抬手便让殿内安静了下来。 他轻喘着气低头,充满欲念的眼神紧盯着她,问道:“满意了?” 元知酌趴在他的怀里咯咯笑着,一双漂亮的杏花眸像是落了春雨般得意。 同床共枕这么久,她知道迟奚祉吃哪一套,只不过平时她懒得伺候罢了。 元知酌圈着他的一只手,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天,可迟奚祉到后头就变得敷衍起来了,他忙政务时真的专心。 元知酌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往前凑想要看看他到底在看什么。 迟奚祉分出神,扶着她的脑袋,“别乱动,挡住朕了。” 扫了一眼,元知酌轻哼了一声,觉得没意思,她折回身就打算拿矮柜里的印章玩。 第170章 问赐婚 忽而,元知酌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人掐着往后托。 她回过头怒视始作俑者,迟奚祉扶起她,忽而将手里的奏疏往她面前送了送,示意她仔细看看。 元知酌狐疑,她拿过他的手里的奏疏,一目十行看下来,沉吟了片刻,她念出上面的几个词,“赐婚?元邑楼与杨逑仪?” 好古怪的感觉。 迟奚祉执笔的手顿在半空,他倒没有多大情绪起伏,例行公事般问她,“皇后觉得如何?” 元知酌蹙起纤眉。 迟奚祉视线落在她的玉颈上,又白又嫩的皮肤刚刚被他轻轻掐了一下,立马就起了红痕。 他弓腰贴在元知酌的后背上,头靠在她,却不小心压到了一只凤钗。 元知酌的头发被扯到,有些疼,但她懒得叫他起身,便抬手把那凤钗摘了下来,随意搁置在一旁,评道: “好事倒是好事一桩,只不过双方是你情我愿的吗?” 上回尤氏生日,杨逑仪送了元邑楼一个荷包,但元知酌看着不像是两情相悦的感情。 怕就只怕这是双方长辈授意,是门当户对的利益婚姻。 “嗯?”迟奚祉想要听听她的解释,脸颊顺着她瘦削的肩背往前,鼻子嗅着她身上的馨香,很让人安心的味道,他好喜欢。 最后,迟奚祉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下巴靠在她的肩窝里。 在元府吃酒的那日,元知酌能够感受到元、杨二人之间来回暧昧的氛围,可转念一想,杨逑仪不是心系那个异域来的商贾吗? 叫什么解徐行。 迟奚祉靠得太近了,像是豺狼紧紧缠住猎物,元知酌的呼吸不自觉重了很多。 实在受不了了,她又不敢明说,怕迟奚祉以为自己嫌弃他,于是她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尽量远离迟奚祉倾撒下的滚烫气息,扯了句,“我倒是想问问那个解徐行是什么来历?” 迟奚祉没察觉她的躲闪,只是不安分地伸手拨了拨她衣领上的一圈狐毛领,眸子瞧着那一截瓷白的玉颈,嗓音低沉,“异域来的闲散王子,不得宠,如今变姓埋名在北燕做了商人。” 迟奚祉捏着轻细的绒毛剐蹭在元知酌皮肤上。 微小的痒意,元知酌缩着肩,她伸手挡了挡,疑惑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解徐行的这层身份?” “他的哥哥继位,成了新皇。”迟奚祉的手被她扯开,他便歪歪头不要脸地凑了上去,唇瓣捧着她的耳珠细语道: “偏偏他哥哥又是个生性多疑、善妒贪婪的皇帝,自然容不得自己弟弟这个隐患,解徐行为了自保假死来北燕投靠了朕。” 酥酥的醉意般,细细麻麻从耳上出来,惹得元知酌心不在焉,她推搡着他的脑袋,嗔怪他,“聊正事呢,陛下你别闹了。” “那陛下不怕被他哥哥发现吗?藏匿他国皇子可是一个发动战争的好理由,到时候免不了两国摩擦。” 这不是把隐患埋在了自己脚下? “就闹,朕在你身侧,你还有心思关心别的男人。”迟奚祉不依不饶,只是埋在她颈间的眉眼覆霜,拢了些沉郁,他淡薄地笑了笑,正经道: “酌儿当真觉得解徐行是个富贵闲散人吗?从小浸淫权力的人怎么可能会没有欲望,他的手段可比他哥厉害的多了。” 听了他的话,元知酌其实很想问迟奚祉一句——你能将解徐行为自己所用,那手段心计定比解徐行还要老辣、还要厉害。 但是她没胆子讲出来。 因为比起一个能揣度他一念一动的女人,迟奚祉或许更喜欢她玲珑聪明、将心思全花在讨好他身上。 迟奚祉的动作愈发不止收敛,渐渐到了不可言喻的地方。 元知酌不想在这里来一场,她大力挣扎开,踉跄着坐在龙椅的另一侧。 迟奚祉放纵她离开,始终握着狼毫的手抬高了些,防止她沾到墨水,另一只手又护着她的头,怕她撞上扶手。 见她跌跌撞撞的,他失笑揶揄道:“跑什么?小心点,要是碰到了墨水,朕就只能费时再给朕的皇后再作一幅《芙蓉图》了。” 他的笑里带了淡淡的谑色,元知酌却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她看着那只吃饱了红墨的狼毫。 那狼毫,怕是要在她身上。 元知酌抿了抿唇,将他的手再抬高了些,假笑道:“陛下高抬贵手,放过我。” “出息。”迟奚祉没为难她,敛回视线,点了点那本奏疏,示意她给个准话。 元知酌理了理歪了领口,给出自己的想法:“相敬如宾的婚姻也并非不妥,比起相爱,或许责任和担当更重要,陛下若是觉得可,那我的意思也是可。” 天下是他迟奚祉的天下,党同伐异也好,纵横捭阖也好,都只不过皇帝的手掌心里翻跟头,世家大族之间的利益交纵都只是皇帝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迟奚祉看不上,也不费心。 只是觉得杨逑仪是她的朋友,元邑楼是她名义上的兄长,才全当个趣儿说给她听的。 —— 鸾禧宫内。 “秋蕊,你把这个送到送到杨府去,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杨宗手里,亲眼看着他打开。”元知酌从小柜里递了个密盒过去,上了锁的盒上压着块令牌。 元知酌侧眸瞧了眼外边的天色,时间不早了,但这个时间久适合做见不得人的事,“赶在今日宵禁之前出去,明日再回宫。” 秋蕊伸手利索地接过来,她捧着镶嵌兰花和彩蝶的长盒,将它藏进腰间牛皮包的底下,又将上方的令牌塞到袖子里头,她郑重点头应下,“是。” 此时,虚掩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窄缝,元知酌的目光如剑锋利地扫了过去。 只见一只矫健的猫儿跳过门槛进来,它伸了个懒腰后闲庭信步地往殿内走着,时不时停坐下来舔舐身上的炸开的长毛。 “他若是问起你什么,你一律不知。”元知酌怀里抱着汤婆子,她收回视线,“晚上你便回元府,我已经打点过了。” 第171章 芙蓉焰 秋蕊点点头,将牛皮包合上,“奴婢明白。” 又低又奶的唤叫声在脚侧响起,娇绵绵的鼻音勾人,寅宝站起来扒拉元知酌的裤脚,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这么强烈的明示,元知酌没有办法忽视它,只得将暖手的汤婆子拿开,弯腰将地上的狸奴抱了起来。 她的视线凝在寅宝明亮的瞳仁上,扮着鬼脸和它玩闹,嘴里的话音轻如山涧里的沉雾,“秋蕊,从过去到现在,你跟着我走了万里路,你胆小也受了不少惊吓,今夜之事或许有些勉强你了,但我依旧希望你能陪我走到最后。” “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元知酌抬起头,郑重地盯着秋蕊,重复三个字,“只有你。” 这句话从苻沛国灭后,元知酌就不断地和秋蕊承认。 到如今,已经成了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暗语。 秋蕊闻言蓦然一惊,她嗫喏了嘴唇,红起的眼眶隐约泛起了泪。 很多东西,很多变故都只在一瞬间完成,人与人也只需要一个对视就能通晓对方的意思。 秋蕊微微向前走了两步,她的情绪无法克制,俯身紧紧抱住了元知酌,豆大的泪珠砸落下来,小心翼翼地用只有两人能够听清的声音唤道:“公主——” 山摸微云,天连衰草。 很多话不需要挑明。 猫儿圆滚滚的肚皮朝上,懒懒地在元知酌腿面上伸个腰。 猫儿什么都不知道,猫儿的心思不用猜。 元知酌的手抚在秋蕊的后背上,隐约间,她轻拍的手指也在颤动,她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好了,再不走天黑下来,你就又该不敢去了。” —— 月色失明,殿门外梅枝如虬,孤削如笔,冷黄的腊梅润泽透明,即使无风,淡淡的幽香像是落了层初雪,透着孤艳傲霜般的韧劲儿。 迟奚祉进门,顺手解了身上的大氅,他意态轻慢地往里头走,绕过长柱拨开珠帘,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不见人儿,他回身问道:“皇后呢?” 一旁当值的小太监跪拜在地上,还未起来,“回陛下,一炷香前娘娘去了侧殿。” —— “在这儿做什么呢?”一道低沉的男音从外头传来,元知酌偏头看过去。 迟奚祉没进门,他长身懒散地倚在门框上。 侧殿内光线明亮,将他一身帝释青的长袍照得清清楚楚,上面并无多余的刺绣金丝却衬得人金贵,在摇曳的三千灯烛下,他高大的身形被轻而易举地勾勒出来,很随意,也很雍容。 迟奚祉脸上的神情淡漠,眉眼间倦着怠意,他似乎是懒得进门,整个人姿态放松,却有些不着痕迹的压迫。 莫名其妙的,元知酌看见他后心尖一颤。 像是心虚,她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埋头从木箱里搬出一幅画来,展开看了眼又重新合上,随意丢在地上,回他道:“在收画。” 迟奚祉活动了下脖颈,双手抱在身前,凤眸淡淡,不理解她的做法,“这种事交给底下人做不就好了?翻箱倒柜的别沾了灰尘到身上。” 元知酌置若罔闻,她又翻找出了一幅新的画卷,直起身,将画展开到一旁的桌面上,眼睛一亮,转身朝他勾手,“陛下进来看看这幅画。” 迟奚祉微挑眉梢,拾步往里走来,站定在她的身后,手也跟着圈上她的细腰,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地搭在她的身前,盘虬的青筋微微凸起,他高大的身姿将她大半的光线遮去。 元知酌烦他这副黏人的模样,“你起开些,别挡住我的光了。” “嫌弃我。”迟奚祉的视线没有看画,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上。 元知酌漂亮的眉尾漫出轻佻,伸手警告他,“别无理取闹。” 而后在他反驳之前指了指摊开的画,“陛下觉着是真迹还是赝品?” “《繁华梦缈图》?”迟奚祉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不太走心,但却一眼认了出来。 “聪明。”元知酌不吝夸赞,忽而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厌了,于是顺着他的靠近,她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陛下说对了。” 迟奚祉垂下的视线凝在她蹁跹的睫翼上,湛黑的眸子幽幽,轻哂二字,“赝品。” 元知酌捂嘴故作吃惊,假的很,“啊?” 迟奚祉被她逗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但还是配合着她演戏。 元知酌将那幅《繁华梦缈图》捧了起来,侧身往他的眼前送了送,似乎是想让他再仔细瞧瞧,抬起的杏花眸晕着秋色春景,话语里沾了笑意,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明明这色调、这笔法都一比一的好呀,流于柔靡,清秀逸思,又有富贵缠绵之意,就连传闻中《繁华梦缈图》的左下角因为保存不当而缺了一角都能对上,如何不真了?” “一比一,皇后不是早已知晓这是赝品了吗?为了试探朕?”迟奚祉容颜疏离冷淡,俯下的目光锐利如锋,将她的狡黠尽收眼底。 他补充道:“因为真迹在朕的内库里,你若是喜欢,朕今晚就差人给朕的皇后送来。” 元知酌在殿内穿得少,刚沐浴完就穿了件云锦罗裙,捧着画的手袖口微滑,露出只绛紫的美人条出来,衬的腕侧莹白似露,她不禁唏嘘了声,“那倒不用,只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迟奚祉俯身下来,脸颊碰上她的雪腮,亲昵地蹭了蹭,不明所以,“嗯?” 元知酌被他的动作逼得后退了一步,她半眯了只眼。 有的时候,元知酌感觉他的行径有时候像是猫儿一样,寅宝见着自己也总喜欢黏上来,迟奚祉也是这样,他甚至比猫儿还要黏人。 元知酌将手里的画放回桌面,忽而下巴就被迟奚祉抬高了些,她没来得及反应,他偏凉的唇就吻了上来。 迟奚祉细细地舔舐着她的唇线,手掌隔着衣衫握在她皮肉少的可怜的蝴蝶骨上,他喘着气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元知酌晃着头躲开,慢词慢调磨在他的嘴巴上,“陛下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第172章 别扫兴 迟奚祉的手滑落到她的腰窝上,微微退开一些距离,可看着她湿红的唇瓣,他又亲不够地啄了两下。 元知酌感觉自己的身上沾满了他的迦南香,“这画是晏淮瀚送来的,他在城东开了一家字画店,生意做得是蒸蒸日上。” “前段日子功课,他给我送了这幅《繁华梦缈图》过来,那时候我没有上心,今天学书的时候突然记了起来,就想翻出来看看。” 元知酌的视线落在那幅画卷上面,刻意拉着腔调说话,一字一句的情绪显得低迷,听在人的耳朵里仿佛是受了委屈一样。 迟奚祉看着她心酸可惜的小模样,大掌从她的腰间上移,掐着她的下颌将人转了过来,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其实迟奚祉很想说她装的不真。 他低低笑声弥散在元知酌的唇角,他问她:“伤心了?” 下巴的骨头一疼,伴随而来的还有他意犹未尽的啄吻。 迟奚祉无所谓她演一出的目的是什么,他就想亲她。 元知酌脖颈僵直,对他的表现有些不知所措,但语气还是保持着平稳,“伤心倒是不至于,只是一幅画而已,比不上我和他交情。” 顿了顿,她再又替晏淮瀚辩白道:“指不定晏淮瀚也不知道这画的真伪。” “交情?”迟奚祉低念了下两个字。 一个外臣,一个皇后,能有什么交情? 他皱着眉,利齿咬上了元知酌软红的下唇,留了个发白的齿痕,他沉郁的眼盯着那道深陷的白痕,饶有深意地问她,“你们的交情算得了什么?” 唯利而已。 迟奚祉的这话其实不假,元知酌从来没将晏淮瀚放在心上过。 一是晏淮瀚本就是为了讨得上位开心才接近她的,二是元知酌对迟奚祉都不怎么花心思,更何况是他一个外臣。 要不是那封御书房搜出来的密函,元知酌也不会刻意关注到他。 但是,有些话从迟奚祉嘴里说不出,她听着就不太乐意。 因为她总觉得迟奚祉是看破了她的小心思,所以说话才刻薄尖酸的。 这让她有些没面子。 元知酌尝到一丝腥甜的味道,大概是嘴巴被他咬破了,她捂着口从他怀里溜开,一面巧笑着反驳道: “笑话,晏学士于我是良师益友,于陛下也是九锡宠臣,千金难买他的学识,他上得朝廷,也下得市井,写奇闻怪转更是一把好手,我与他怎么就没有交情了?” 元知酌又指了指角落里很新的一个大箱子,“那个箱子里话本可都是宫里头没有的,可是晏学士特意为我搜刮而来的,他可是我的知己。” 迟奚祉短促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漆黑的瞳仁泛凉。 他扯着元知酌的衣领的后面,将人带回来,掐着她的腋下将人抬到了圆桌上,脸上的笑似有似无,却算得上浪荡恣睢,“千金也难买良宵啊,他是你的知己,他知你哪里?这儿么?”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纷纷扬扬的绒雪绵如针线,从敞开的槅门望去,腊梅的粲艳变得迷雾濠檬,点点银粟恰缕金裳。 一颗玉扣滚落到花几下面,元知酌脆弱的脖颈被迫仰起,她握着衣衫,雪色半露,“不要在这,会弄坏画的。” 都这个时候了,她心里还关心着这画。 迟奚祉直接撕坏了她的上衣。 下一瞬,元知酌就被放倒了圆桌上,身下的画卷皱拧在一起,她腰际一凉,冰凉的空气吞噬上皮肤,冷的叫人战栗。 而迟奚祉却攀上她的耳骨,指尖敲在她的后颈凸起的骨头上,给予她唯一的温热,她漆黑的凤眸沉郁,不屑道:“赝品而已,弄坏了朕赔你一幅真的。” “不行。”这画元知酌明天是要完完整整送回去的,撕坏了或者沾湿了都不行。 “听话点。”迟奚祉掐着她的腰身不许她乱晃。 元知酌依旧不配合,乱踢的脚踹到实处,她怔了一下,“真的不方便,迟奚祉,你收敛点儿。” 她今天百般的抵触闹腾,对他的亲昵避之不及,迟奚祉的兴致被扰得所剩无几,眸色阴恻恻的,似乎还有些不耐,他锁着她脚踝摩挲了下,“真真是太娇纵朕的皇后了,放肆的无边无际了。” 元知酌微微抬头睨了他一眼。 恢复部分记忆以来,元知酌这两天脑子挺乱的。 面对迟奚祉,他的冷血无情是真,对她的纵容宠爱也是真,有时候她都分不清自己对迟奚祉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到底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 元知酌想要报复迟奚祉,但一刀杀了他又太便宜他的,况且她不止要杀他一个人,她还想要借他的手杀了所有有罪之人。 晃神的这片刻时间,迟奚祉的手挑开了琵琶骨上遮花挡月的衣裳,温凉的指尖划过她心口的稠丽嗜血的芙蓉,不断侵犯她的领地。 他的手一直流连到元知酌的侧颈的命脉上,呢喃般的嗓音缱绻,也很是不解,“皇后怎么总是扫兴呢?难道朕做得不够好吗?明明每次你也乐在其中。” 元知酌听得莫名来得心慌,她不敢再抬头看他,却又怕他真的在这来。 于是乎,她大胆主动地握住迟奚祉的手,偏头低吻了吻他的指背,破了的唇瓣上溢出的鲜血沾染到他冷白的皮肤上。 元知酌放软了姿态,学着他往日调情的样子,微微抬起身,伶仃的脚踝虚虚搭在他的身后,像是化妖了的藤蔓缠上他,“陛下,这桌子膈人,你抱我回正殿的美人榻上好不好?” 迟奚祉摩挲了下指骨上那抹绯艳的红痕,而后顺着她的颈线拢着她起身,眼底的欲色和贪念只因她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重新点燃。 可男人的秉性恶劣得很,明明很受用,但嘴上功夫依旧不饶人。 迟奚祉笑了笑,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用意,“看来朕的皇后是面冷心更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违心的话也讲得这般缠绵悱恻。” 第173章 上位者 刚说完,他就将人儿抱进怀里,唇角微勾。 刀子嘴,豆腐心。 元知酌散开的青丝微卷,如同层层树蔓散绕在他的肩头。 她地手臂紧紧缠着迟奚祉,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过他后颈上的凸起的骨头,像是要勾起他难填的欲壑。 元知酌看着外面层层落下的雪色,胆子大了起来,不肯收敛,将迟奚祉拉进后在他耳侧呵气如兰,“陛下即使看清了我,不也还是舍不得伤我,就像陛下掐我都不敢多用一分的力。” 最是凝眸无限意,任是无情也动人。 迟奚祉抱着元知酌往外走。 转过拐角,元知酌看着红墙上盛放的腊梅,轻倚在迟奚祉身上,没忍住,她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细微的凉意很快化作冷水,她故意将化开的雪花贴在迟奚祉的前颈上,又戳了戳他的喉结,轻笑问他: “冷吗?” “等一下就热起来了。”迟奚祉低眉睨了她一眼,只是捏了她身前的顶端,没和她多计较。 理性在感情面前,是不占上风的,至少此刻迟奚祉觉得是。 他很难对元知酌讲出一句不夹杂偏颇的话,望着她笼雾凝露的眼眸,冷清的目光明明叫人止步,可他总难抵挡,万般冷语都只化作一声轻喟。 每次元知酌虚伪地撒个娇、服个软,迟奚祉就没有了脾气。 要不人们都说色是把刮骨刀啊,直叫人折脊如芥。 真是怪事,怪人。 —— 几日的大雪落不尽,恢宏而威严紫禁城淹没在大片的新雪之中,琉璃瓦、飞檐斗拱上都点缀着一片银光,推窗而去,满目银装素裹。 庭院内堆砌着一只雪狮子,神态惟妙惟肖,它的脖子上挂着彩索金铃,风一撩便清脆作响。 雪狮子寓意着瑞雪丰年,年至添欢。 视线随着景色移动,在雪狮子上方的腊梅树挂着斑斓的花灯,一旁的地方明暗之间,除开来回踩踏的脚印,雪地里还有着一串梅花痕。 是狸奴踏,颇有趣味。 这事说来也是有趣。 —— 昨日元知酌斜卧在迟奚祉的怀里,她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半睁的杏花眸洋溢娇困,身后的人捏了捏她的脸,“别睡着了,不然晚些又该不得眠了。” 元知酌稍稍打了个哈欠,往后伸了伸纤细脖颈,藕臂顺便推开了一侧的錡窗。 凛冽的冬风裹挟丝丝雪绒,扑在人的脸上吹了闷热的火炭味,她惬意地眯了眯眼。 舒服。 迟奚祉执着青蓝奏疏的手拿开了些,另一只手怀着元知酌的肩头,长指捏着她斗篷往上盖了盖,嗓音一贯的低沉且矜贵,“腊月飞雪,你也不嫌冷。” 元知酌的脸藏进貂皮斗篷里,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外头的红梅,不满地细细哼唧了两声,“陛下明明也喜欢。” “喜欢归喜欢,又没你身子重要。”迟奚祉屈指剐蹭着她半露的小脸,两指轻轻夹弄着她雪腮上的绯色。 濯雪清冽,明月薄之。 元知酌望着窗外小了些的雪幕,心里弯弯绕绕出几个念头,她目光闪烁,忽而仰头献殷勤地亲了下迟奚祉的脸颊,等到他垂眸注视她,“怎么了?” 元知酌才开口,“陛下,我想堆雪狮子。” “不行。”迟奚祉漆黑的眼又冷又厉,单瞧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毫不留情。 元知酌猜到了他会拒绝,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干净利落。 “那我想看你堆。”她退而求次。 迟奚祉转了转指尾的戒指,喉间溢出低低的笑声,捏她脸的手施了些劲儿,他没好气道:“皇后的盘算全都只打在朕一个人身上了。” 先提一个大要求,等到对方拒绝,再说一个小点的要求,对方为了面子多半都会满足。 这就叫,拆屋留面。 元知酌没什么底气地否认,“才没有。” “你自己知道你说的有多么心虚吗?” 元知酌摸鼻子。 迟奚祉唇笑眼底却无笑,凌厉的目光将人剥的彻彻底底,他点了点她的腕侧,冷声冷语,“可惜,朕不吃这套。” “真的吗?”元知酌却不避不让,抬头直视他,脑袋上的风帽往后掉了下去,露出凌乱的发丝和纤细的脖颈。 迟奚祉视线微敛,轻轻扫过她瓷白皮肤上斑斑的红痕,那是好几日前留下来的,她生的娇嫩,稍用劲儿,留下的痕迹少则三天,多则半月。 这样的可人儿,既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叫人摧兰折玉、毁花斫柳。 他看着她直勾勾的眼神,伸手揉了揉她后颈上残留的牙痕,答应了,“想要雪狮子,朕去堆一个就是了。” 从拒绝到答应,不过红梅断落枝头的功夫。 —— 火炉上燃着新鲜的融雪,淡淡的茶香添了几分冷冽的梅雪香,元知酌倚在窗棂旁想着昨日的情形便低低笑出了声。 越想越觉得好笑。 迟奚祉啊迟奚祉,太没底线、太没定力了。 元知酌以前其实不在乎自己的这副皮囊,她为达目的扮过乞丐、演过巫女,因为她的父皇一直教导她不必刻意维持美丽。 美是下位者向上位者展示的事情,迎合的本质是失权。 竭力证明被爱也是失权。 当公主被赋予和皇子同等的权力后,她就不需要宠爱。 可当面临失权的困境时,元知酌也发现,美貌同样是一条捷径。 尤其是美貌叠加忠贞不渝的爱情时,即使是她一个回眸的信号,它的杀伤力足以胜过一把沾着阿芙蓉的利刃。 带着销魂滋味的剧毒和贪瘾,堪比自刎。 这条新律,元知酌在迟奚祉身上百试不厌。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话本里爱而不得的魅力在于什么了——是上位者与下位者的权利置换,高傲的人跌落神坛沦为俘虏,求爱者占据上风却依旧祈求对方施舍一点爱。 指尖抚摸过花瓶里两三枝的青竹,清润的嫩色涤净晦色,元知酌唇角的笑意昳丽明媚。 冷静下来,仔细思考自己和迟奚祉的关系,她有些庆幸迟奚祉是爱她的。 —— 第174章 低头颅 迟奚祉做事向来太过认真专注。 堆个雪狮子,叫几个底下人去便是了,可元知酌偏偏强要迟奚祉去,他便换了衣裳,拿了工具蹲在雪地里三四个时辰也没进屋。 元知酌待着暖烘烘的殿内,透过半开的小窗望着半蹲在雪地里的迟奚祉,他纤长的鸦睫飘落了银粟,冻得通红长指有些轻微的颤抖,可拿捏刻刀在雪狮子上雕出祥云纹依旧的栩栩如生。 元知酌有些心疼他了。 于是乎,她偷偷也溜了过去,迟奚祉专注手里的事情,也没注意到旁侧来人的动静。 宫道两侧堆砌着的积雪,元知酌披着厚厚的桃夭色斗篷,怀里拢着狸猫,一手里提着两盏琉璃花灯。 她脚步轻轻,踏着脆响的薄雪跑到了腊梅树下,余光偷偷瞟了眼迟奚祉,见他没察觉,便踮起脚将花灯点燃挂到了梅梢上。 琉璃花灯高高挂,寓意喜上眉梢,招财进宝。 寅宝食欲好,这些天越吃越胖,养了一身的秋膘,元知酌一只手要挂花灯,一只手抱着它实在不方便,好几次她差点滑倒在地上。 无奈,元知酌只得先将寅宝放下来,知道寅宝爱玩雪,她怕它又弄湿一身。 于是,在寅宝要跑开之前,元知酌擒住它的脖子,伸出一根手指认真嘱咐它,“不许扎到雪堆里去,明白吗?” 寅宝乖乖喵了两声,她放开它去踩雪玩,可一个没留神,那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扒拉迟奚祉的裤腿。 等到元知酌想跑的时候,迟奚祉一手提着狸猫站起身,他似笑非笑地朝她喊了声,“酌儿。” 那一刻元知酌真的感受到了冰天雪地刺骨的寒。 最后的最后,迟奚祉一手提着她衣领,一手拎着寅宝的后颈,将一人一猫扔回了殿内。 走之前他还不忘威胁她,“要是爱玩雪,下次我们试试冰块。” 元知酌:“!……”已老实,求放过。 —— 凉风一卷,元知酌再次回神,她蜷缩了下纤指,手心触到指骨的一瞬,冷意侵肌入骨,冻死了。 后背发凉,她默默将錡窗关上了一半。 其实,元知酌本来的计划就是偷偷溜出去,只不过被迟奚祉发现了。 “娘娘,凤辇已经备好,可以启程了。”秋蕊掀帘进来,瞧了眼热气腾腾的壶子,弯腰将小火炉里的熟碳埋了埋。 元知酌轻颔首。 杨宗上书以求赐婚,元、杨两家即将结为亲家,元知酌即贵为皇后,明面上也是元府嫡女,这道圣旨她去颁布最为合适。 迟奚祉原本没想让元知酌去的,这般抛头露面的喧嚣场合她素来不喜。 只不过那日迟奚祉随口和她提了一嘴,没想到她竟也愿意去。 仔细想了想,迟奚祉确实觉得这段日子管元知酌管的太严了,他虽然没有明说不许她出宫,可每次她刚露出点的要出宫的马脚来,洛白总能冒出些事情牵住她。 一而再则三的,元知酌便能猜的七七八八了,也就老老实实待在了宫里头。 于是乎,迟奚祉便答应了让她去颁这道赐婚的圣旨。 闷得太久了,他也怕她受不了,出去透透气也是好事。 —— 元府*练武场。 穿空的箭矢震得树上的鸟雀惊起,绿玉君上覆着的落雪簌簌而下。 元知酌盯着那支射穿靶子的箭羽,没忍住揉了揉发酸的虎口,太久没练震得手疼。 复又抽了支箭羽,元知酌指腹抚在锋利箭镞上,朝一旁站着的元邑楼道:“杨姑娘是个好女子。” 宣旨毕后,元知酌也没有着急走,按理应该要在正堂里陪客喝茶,只是她不喜欢那些冗长的寒暄,恰巧元邑楼也是,两人默契的达成了共识,便寻了借口出来。 天气转凉,可今天的艳阳照在人身上隐约蒸得发热,元知酌卸了件氅衣,好整以暇地看着元邑楼搭弓拉弦。 疾劲的凛风刺破沉寂的冷空气,“咻”的一声。 罕见地脱靶了。 元知酌有一些意外,她卷起裙袖,眯了眯眼看着远处树干上笔直的箭身,轻笑里揶揄,“怎么?不过是夸了杨姑娘一句,兄长就连靶都射不中了?” 元邑楼额角的发丝垂在眉骨旁,他侧过头去看她,一阵阵凉风卷起长发,像是虚无的黑影一下又一下遮了他的视线。 元知酌今日的装扮很是端庄大气,眉心一点凤凰花,上挑的眼尾细细描了瑰色,漂亮的眸子笼了层温沉的厉色,很有魄力,也很吸引人。 只消一眼,元邑楼就觉得,自家小妹浑身的气韵越来越像上位了。 他平静地看着她,紧抿着唇,心绪似乎很乱。 元知酌没抬头,指尖滑到箭身上的凹陷的标记,似乎在丈量这支箭的长度。 半晌,元邑楼抽过她手里把玩着的箭羽,转过身抬手拉弓,一气呵成,一支箭直直射中靶心。 等到元知酌抬眼看的时候,已经只能够看到艳红色的靶心上一点鹰羽在流动的冷空气中微颤。 一侧的元邑楼终于温温开口,“可是她不如小妹——” 刚栖息下的鸟雀再次被惊飞,元知酌敛下眸光,没太在意,嘴角的笑轻慢,打断他后面的话,“兄长,你不能谁都拿我去比。” “也是。”元邑楼顺着她的话随声轻飘飘应了句,轻微地低下了头。 女子不应该拿来比较,各花各有各花的好。 如果说元知酌是一支秾艳华贵的芙蓉,温红软玉,一颦一笑销魂摄魄。那么杨逑仪就是一盏温婉静美的兰花,身姿秀丽仙气,不可近闻。 玩箭耍枪,元知酌出了一身的热汗,秋蕊守在一旁,悄声劝道:“殿下,进屋吧,这天凉容易伤风,陛下嘱咐过您的,外头不要多待。” “连你也会拿陛下来压我了。”元知酌嗔了她一眼,难说什么情绪,一面披上了氅衣,“那就进屋罢。” 元邑楼看着她渐行渐远的倩影,一贯和煦温润的脸色有几分烦躁,他喃喃道:“可你根本不是我的小妹啊——” 第175章 乖狸奴 —— 其实早在元邑楼第一次见到这个从广陵来的“小妹”之前,他就知道了元知酌根本不是元家人。 元穆一年三升,尤氏加封二品诰命夫人,而他自己也被调任回京,外头都说元家的风头盛得很,再走一年都快到顶了。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上位为元知酌精心挑选的打磨一块跳板而已。 元邑楼调任回京当日的深夜里,他想去找元穆再了解一下自家小妹的喜好兴趣,好弥补这十几年对她的空缺。 在去的路上,却在花厅的转角碰到了上位贴身的暗卫——邬琅。 元邑楼坦坦荡荡本没有什么的,可他见到邬琅下意识地躲开了,差点就被发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邬琅来了,就说明上位一定也在。 在假山后面思量了一阵,元邑楼想既然有贵客来,那他便不去打搅了,他打算第二日一早再来询问元穆,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偷偷溜走,就听到了远处布布逼近的对话声: “陛下爱之深,则为计之远,臣明白。”这是元穆的声音。 此时走已经来不及了,贸然闯出去场面也怕难看,元邑楼为了不被发现,只得贴着假山缓缓蹲了下去,将自己藏进攀爬繁茂的绿藤里。 紧接着,元邑楼听到元穆恭敬地询问,“今日之事是臣的失职,臣自当请罚。” “但臣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明日臣能否进宫看看酌儿?” 一道低沉的嗓音略微带着讽意, “元尚书应当抚躬自问,今日未来皇后失踪之事朕不追究你的过失并不是因为朕仁慈,而是看在酌儿的面子上,但元尚书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朕找你做她的父亲,只不是给群臣百姓一个体面而已,她元知酌踏入北燕的那一刻就是朕的皇后,无所谓其他的。” 隔着一座假山,两人的谈话愈发近了,元邑楼皱紧了眉头,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什么叫找元穆做父亲?怎么刚回家的小妹就成了皇后? 元穆自然没有反驳的机会,他面色发白,“是——是臣逾矩了。” 迟奚祉轻佻的姿态,在暗夜里散漫又压迫,“元尚书为官多年,三思三慎,机会已经放到你的面前了,把不把握得住全看你的本事,你只需要谋足这一时,朕可保你万世之名。” 元穆跪拜于地,“臣谨记在心,臣定会将酌儿当做亲生女儿般,不负皇恩浩荡!” 御靴从他的面前走过,光影如蝶,虚掩着满园的晦色,无人知晓的秘密遗漏了出去。 只是迟奚祉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承诺或是偷听,就像他说的,他不在乎元知酌的身份,他为她铺路、为她改命,仅仅只是为了大家都有一个体面。 —— 元邑楼独自在练武场站了很久,他的指关节被冻到发僵,嘴唇更是泛起了白,他晃晃然回过神发觉箭筒已经空空如也。 —— 乾宁宫内。 迟奚祉的怀里抱着蜷缩成一团的狸猫,桌案上摊开着一本红封奏疏,宣纸上面工整的字体苍劲流利,笔架上搁了支吃尽红墨的狼毫,一旁的九龙捧珠的台烛明晃,照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衬得薄薄的皮肤透白,凸起的青筋更是偾张。 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在猫儿的下巴上,像是哄孩儿一般。 娘亲出了门,又怕它到雪地里淌雪弄得一身湿,鸾禧宫的那些人管不住它,这毛孩儿可不就送到他这个“严父”怀里来了。 母行千里父担忧。 说来也有趣,寅宝的外貌集齐了阴阳脸、双异瞳色、长卷毛发,怎么看明明都该是一只霸气恣睢的猫霸王,惹天惹地,打架一流,紫禁城内的野猫见了寅宝都得喊一声大哥的那种。 可它在元知酌面前就是一副玉软花柔的娇奴儿样。 那猫鼻子闻到元知酌身上的味道,就自动换成了娇滴滴的小奶音,一边舔着毛发,一边用尽浑身解数就为了往她怀里钻。 平日里也只会变法地讨元知酌开心,什么叼花献主、撒泼打滚、抓鸟爬树,常常笑得元知酌直不起腰来。 而寅宝在迟奚祉面前就收敛了一切脾性,不敢撒娇、不敢乱跑,迟奚祉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它要么乖乖地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要么就识相地躲回猫儿房里。 寅宝真就和六七岁的孩童一般通灵性。 殿内的錡窗紧闭,透进来的光线微弱,迟奚祉半垂的鸦睫浓密似蝶翼,大半张脸埋入阴影里,只余一点儿光,漆黑的眼沉郁,难辨喜怒。 寅宝趴在他的膝头不轻不重地低叫了一声,情绪似乎有些低迷。 迟奚祉摸了摸它的爪子,“放心,你娘亲今天会回来的,她要是不回来,咱俩就去抓她回来。” 闭合的殿门被推开,邓蕴祥踱步而入,轻声在他耳侧道:“陛下,杨学士到了。” 迟奚祉捏着奏疏的长指敲了敲长案,低沉的嗓音很是漫不经心,却隐约透着压迫力,“叫他进来。” “臣杨宗,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杨宗合手行礼。 偌大的宫殿中,高台下的地屏被撤走,一主一臣高低相见,杨宗一身端肃的红袍,风骨挺越,一身正气显得一旁花几上雕琢的牡丹瓷花异常艳气落俗。 迟奚祉没抬眼看他,随意应了声,而后道:“证物呈上来。” 邓蕴祥小碎步下去,低着头接过杨宗双手捧着的几本册子,而后毕恭毕敬地放到龙案上。 蜷缩的狸猫伸了个懒腰,鲤鱼挺身般翻了个肚皮,迟奚祉揉玩着它的粉嫩的爪子,像是桃枝开花一样,他扫了一眼几本册子上的字,单问:“你从哪得来的?” 杨宗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一日夜里有位女子将这些送到臣的府上,那女子蒙着面,并未说明来历和目的,臣无论问什么她都不知,她身上有御赐的令牌,臣也就没敢押她。” 音落,室内只剩细微的书页翻动声,沙沙的声音像是凌迟的剑,空气几分森寒。 第176章 燕北冬 “喵。”不合时宜的一声猫叫搅乱了人的思绪,迟奚祉搁置下手里的册子,擦了擦手后将一旁小桌上的小鱼干递到寅宝的嘴边,复又点了点它的鼻尖,沉凉的声线很轻,“乖。” 杨宗自然也听到了那声猫叫,他神色聚变,板着的一张脸很古怪,却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毕竟逗猫总好过斗蛐蛐来的附庸风雅。 过了许久,寅宝吃饱喝足后迟奚祉擦净了指尖,才散漫朝下面道:“不论这些来历如何,都还不足以作为晏淮瀚贪墨藏贿的证据。” “回陛下,晏淮瀚城东私开的字画店是真,官商勾结,倒卖赝品给各路官员也是真,臣以为应当对其停职检查,一俱交与都察院审理。” “既要交与都察院,那为何这些证据会出现到杨学士你的手里?”迟奚祉瞧着他,温凉的指尖轻转着指尾处的扳指。 杨宗皱着眉头,此时进一步难,退一步更难。 晏淮瀚是重臣也是宠臣,朝廷里甚至也有“三朝老臣杨宗谁可比?唯晏白衣也”的论调,杨宗行此,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嫉妒晏淮瀚,故加以陷害。 但这些东西能出现在杨宗的手里,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对方不信任都察院的官员,怕官吏包庇;要么就是想把他杨宗一齐拉下马,好一石二鸟。 但不论原因是什么,他杨宗都无畏无惧、身正不怕影儿斜。 既然晏淮瀚可能做错了事,那么杨宗做个出头鸟也就不怕枪打。 杨宗额身姿笔直,他坦然道:“臣不知,但臣问心无愧,臣忧诸臣之贪腐,恐其致朝廷之乱也,犹是千里之堤,蝼蚁之溃,但臣亦愿受察。” 迟奚祉端起茶杯喝了口,面上的神色依旧,不知信或没信杨宗的话,只是答应道:“既如此,此事便交与都察院,你杨宗一并协查罢。” 杨宗棕褐色的瞳仁微凉,语气沉稳地接下,“是,臣领旨谢恩。” 现君臣,再师徒。 正事说完,邓蕴祥冷着的脸立马挂上笑,他遣走一旁的小太监,亲自给杨宗搬椅沏茶,迟奚祉一面哄玩着安生的狸猫,一面闲散地和杨宗聊着家常话。 临走前,杨宗看着在龙案上蹦跳奔走的狸奴,提点般落了句,“陛下,猫的爪子可是会挠人的。” 迟奚祉晃了晃手里的银铃,寅宝跳起身来抢,他稍稍抬高一点,它就落了空。 闻言,他薄凉地笑了笑,心情似乎还算不错,只是那双眉眼沉静,不太走心,“那就帮它把爪子再修修,直到不敢挠人。” 杨宗叹息很沉,很浅地跟笑了下,跪安后便离开了。 —— 琼晚阁内。 元知酌遣散了跟着的宫人,她只是打算休息片刻,喝盏茶便要回宫复命去。 庭院萋萋深几许,芙蓉冷尽枝头寞。白絮也学梨花雨,唯有绿青郁亭亭。 錡窗开了半扇,元知酌静静凝视着外头,雪似棠梨,竹君清疏,冷白春绿之间,趣味横生。 这院落设计定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一窗一景,小池楼阁错落有致,即使是凛然的冬,庭院里生机依旧肆起盛盈。 这一点也不像燕北的冬天。 忽而一声清朗的笑声传了过来,很熟悉也很陌生的声音。 元知酌执棋的手顿在半空未动,她的余光瞥向声源的来处,而在她面前的是一局残棋。 对方动了动躺僵了的身躯,他似乎在她的琼晚阁里睡了一觉。 隔着黄花梨地屏,元知酌侧身掀眸望了一眼贵妃榻上,隐约辨出个身形来,认出是谁后,她清泠的嗓音含讥带俏,“青天白日的,楚王还是改不了做梁上君子的爱好。” “许久不见,殿下的火眼金睛原来还认得本王。”迟尧诩从暗处走出来,日光打在他的面上,他笑意荡然,没有一丝的悔意,反而一副得意洋洋的做派。 他好像在说,没错,就是本王来了。 元知酌唇角勾起了一点冷笑,她垂回头盯着面前的棋盘,乌睫揽住眸间的情绪,似乎在思考破局的法子,“楚王好端端不走正门,是又有什么虚心事吗?” 这棋局难破,她轻轻叹气,“一个把戏玩两次就没意思了。” 迟尧诩信步到她面前,他挡住了袅袅悠悠的梅香,站定在棋盘的对面,“确实有一件虚心事,只不过这次心虚的人不是本王。” “哦?”元知酌漫不经心应了声,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指尖捏着的白棋莹润如露,低嗤,“那倒奇了怪了。” 又想起来什么,她玩笑着看向他,鄙夷之色毫不掩饰,“楚王是又打算掳走我?” “不,这次本王会让殿下心甘情愿地配合。”迟尧诩自顾自落座在她的对面,顺便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润嗓。 他将手里绸缎包着的东西扔给她。 元知酌在半空中接住,没有让这东西落到棋盘上,她不善地睨了对方一眼,眸色又厉又狠。 迟尧诩后知后觉,他看着底下的棋盘摆手耸肩道歉,嘴角的笑意却掩不住地放大,“抱歉,差点打搅了殿下下棋的雅兴。” “我倒是没看到楚王的歉意。”元知酌掀唇嘲弄。 迟尧诩觉得这茶冷了,又瞥见一旁的小炉上烧着的热壶,他掀了一个敞口碗,隔着湿帕夹起热壶倒了一碗,飘香醇厚的奶香溢了出来。 他夸赞道:“本王就说殿下煮茶怎么和我们军营一样用碗喝,原来是杏奶。” 绸缎解开,里面是卷画轴,元知酌一面打开,一面也不忘回怼他,“楚王现在贵体难安,怕是不能再回军营骑马杀敌了。” 迟尧诩脸色一僵,眸色冷然。 画轴在元知酌的膝面上缓缓展开,一个女子的画像浮现在眼前。 赩炽色的束腰骑装,彩绳编发,女子双手抱在身前,轻倚在一棵芙蓉树下,身上落了几朵完整的断头花,秾艳凉飒的颜色衬得她的容貌绰约风流,尤其是那双杏花眸,敲骨吸髓,叫人一眼误终身。 第177章 冷芙蓉 画上女子,元知酌一眼就认出来。 她的手碰在那女子的脸上,轻轻将她的眼睛遮了去,轻笑了声,“难怪前段日子鬼市闹得鸡犬不宁,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低垂的视线沉凉,却看不出愠色,淡淡撂了句,“楚王这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有了这幅她的这幅画像,迟尧诩大可以在朝堂上公布出来,当着群臣的面质问迟奚祉皇后真正的来历,即使达不到扳倒迟奚祉的作用,但也能为日后的人心动荡种下一颗种子。 但是迟尧诩没有这么做。 很显然,这次他变聪明了,同样,他也有求于她。 元知酌细细看着这幅画像,这是她及笄那日元禧请了异域最好的画师给她画的,画成后便挂在她的凝黛宫里,如今竟然流落到了迟尧诩的手里。 “说说你的目的。” “明人不说暗话,本王是该叫您皇后殿下,还是苻沛公主?”迟尧诩仰头慢悠悠喝了大口的杏奶茶,他占了上风,便不着急谈条件了,反倒安抚起元知酌的情绪,“不过殿下也别动怒,你我说不定还能因此结为盟友呢。” 从进门到现在,他连谦称也不用,嚣张跋扈。 元知酌始终垂着眸子,连眼风也不曾掠过他。 迟尧诩品了品醇厚的杏奶茶,忽而想到了这杏奶茶的来源,颇为好心情道:“殿下不愧是本王好皇弟心尖上的人儿,他为了搏美人一笑,连北燕的百年杏树都敢砍,大刀阔斧的就为了这一杯杏奶。” 说到后头,他还嗤笑了一声。 前朝的最后一位皇帝自缢于皇宫后面的马阳坡上,北燕建国后,找了道士过来作法,最后在那坡上种了颗杏树,当时燕帝就定下死令——这颗杏树不论开花结果都不许任何人去摘。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迟奚祉倒好,祖宗说不准摘,行啊,那就直接砍了呗。 元知酌面色淡然地将手里的画轴收起来,搁到一旁,手心捏着的白棋染了些许汗水,她藏在桌面之下的指骨收紧,她再次重复,“说清你的目的。” 迟尧诩欣赏她这副临危不乱的模样,舒展着四肢朝她展笑,气焰狂妄道:“本王要北燕的天下,如何?” 口气不小。 元知酌冷笑了声,“一幅画而已能说明什么,就凭这个你就想要我帮你造反,未免太过痴心妄想了。” 冬风如霜,覆在的竹叶上,如锋利的剑刃刮进来,落在残局上,黑白针锋相对间入了第三种颜色,扰乱了一室规整的秩序。 “苻沛国灭,罪在上位,公主难道不想报仇吗?枕边酣睡之人就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夜里每每惊醒的时候,公主会想起故国那些无辜而死的亡魂吗?” 迟尧诩说得字字诛心,他是有备而来的。 公主,这个称呼倒是有些陌生,有些遥远了。 沉吟了良久,元知酌眼底的情绪依旧淡淡,她在竭力克制自己,反唇讥道:“苻沛亡国一事,难道楚王就逃得了干系?我若是要报仇,你也一样该死。” 元知酌早就看过先帝遗留的那些密函了,温热的棋子在她的手心磨得锃亮透光,“说不定金銮殿的那把龙椅我比楚王更想坐坐看。” 大逆不道。 迟尧诩虽不擅权术算计,但是他善弄兵法战术,他知道元知酌没有这个本事。 脸上的刀疤被窗外飘进下的竹叶划过,留了道细细的血痕,迟尧诩毫不在意, “公主的野心确实很大,不过公主应该认清现状,除开迟奚祉给你的空名,你无兵无臣,无权无势,就像是那池塘里的无根浮萍,风一吹雨一打就碎了。” 迟尧诩被元知酌手里的那颗白棋晃了下眼,“杀人也要有刀啊,赤手空拳只能打肿脸充胖子。” 他捏了颗黑棋笑了笑,断眉上的疤痕随着笑容扬起来,显得愈加狰狞,“但公主如果愿意舍小保大,本王可以帮苻沛正名,甚至是帮公主惩治当初上书赞同出兵苻沛的人。” 看清了棋盘,他落了颗黑棋吃掉了一颗白棋,“比如晏淮瀚。” 迟尧诩敢来找元知酌合作,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苻沛国灭确实和他沾不上多大的关系。 苻沛在北燕的西部,而迟尧诩当时镇守在关外的东北方向,他的部下只有小部分调动到了火洲支援,所以比起迟奚祉这个“主谋”,他确实排不上名号。 元知酌心神一动,倒是没有意料到迟尧诩会主动提出这些,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什么时候迟尧诩变聪明了? 远处的黑云渐渐笼罩了四方城,吞噬明光,寒意渐渐漫进骨骼,室内的光线剧减,连着波动的气流沉降。 时间流逝,屋内的漏刻清脆一响,元知酌似笑非笑地也落下一子,盖在棋盘的竹叶上,指腹染了露水,“那就静待楚王的好消息了。” —— 暮冬已至,不到酉时,天色便黯淡如墨,元知酌回宫时,鸾禧宫内烛火通明。 显然,有人早早地就在等她了。 踏过阁槛,她抬眸便瞧见了楼廊外站着的迟奚祉,长身玉立,眉眼间隐约攒拢戾气,他身后三千红烛如炬,狭长的凤眸下血痣灼艳,万般风情动人。 脸色稍稍柔和了些,元知酌方提裙走过去。 她脚步轻轻,即使靠得近了,迟奚祉似乎还没有注意到她,他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庭院内枯荒的、孤寂的一棵木芙蓉树。 元知酌好奇也跟他的视线着看过去,却不解其意,出声问道:“好端端,陛下站在这儿做什么?” “等芙蓉来。”迟奚祉嗓音低沉悠缓,缱绻如温山,似乎要为残破的冬渲染惊鸿春色。 寒冷的黄昏,万物搁浅,红墙腊梅下,只窥见扑朔堆砌的雪,元知酌听不明白,闻言只是笑声如铃,“冬天哪里有芙蓉花呀?” 不管是木芙蓉还是水芙蓉都不是开在这个季节的。 “朕的皇后不就是朵绝情的冷芙蓉吗?” 第178章 染蔻丹 朦胧光影之间,花窗下那盏芙蓉瓷花娇艳欲滴,留有秋意延缓未褪。 “冷芙蓉?”元知酌低念了下这个词,觉着新鲜。 迟奚祉是在怪她回来的晚了吗? 她抬头仰视他的眸子,脸色微变后嗔道:“等我就说等我,你阴阳怪气我干什么?” 不过,芙蓉确是冷芙蓉,开在寒冬之前的花,即使再能倚艳卖娇,却怎么都不能似桃夭梨雪让人来的心暖。 “看到树下的那颗石头了吗?”迟奚祉给她指了个方向。 有一块像是碑状的石头立在那棵木芙蓉树下,很小,元知酌微微眯了下眼才看到,“看到了,怎么了?” 迟奚祉一本正经道:“朕打算明天在上面刻三个字。” 元知酌没跟上他的思维,随意应了一声后才问:“什么字?” “望夫石。”迟奚祉侧眸睨着她的脸。 元知酌:“……” 即使不想回答,但迟奚祉幽怨的眼神让她根本无法忽视他。 很想说一句无聊,但又怕他受不了,于是元知酌很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了一下他的手,原本她是想要牵他的,但是周遭光线太过晦暗,她的手指不小心剐蹭在他的手腕内侧。 讨好但是没有讨到实处。 好在迟奚祉很好哄,萧瑟的凉意在空气中弥漫,冷空气在胸膛里流动,她只要碰他一下,就能擦燃他的整个荒野。 迟奚祉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元知酌微凉的纤指,他轻轻捏了捏她整洁莹润的指头,突兀地问她,“朕帮你染蔻丹好不好?” 元知酌是一个不爱留指甲的人,因为她觉着护甲太麻烦了,每月里,她总会挑个好日子在寅时剪指甲,午时修足甲,不沾阳春水的指甲养的柔圆且带着淡淡光泽,只是偶尔耍枪弄剑会磨上一两个伤痕。 对元知酌而言,染甲无可无不可,只是她好奇迟奚祉怎么突然对她的手指打起了歪心思。 还没问,迟奚祉就举着她的手,同时他也微微低下头来,绯红的唇落了个轻吻在她的指背,上挑的眉眼漂亮惊心。 他目光灼灼凝在她脸庞上,再询问了遍,“朕帮你染蔻丹好吗?” 迟奚祉长得实在太具冲击力了,稀薄的光线里,五官深邃硬朗,尤其那一双只倒映着她模样的狭眸,让人不禁情愫自生。 美色难抵啊。 元知酌忽而想起了下午迟尧诩找她的事情,以及昔日苻沛的种种不幸。 过往是深埋在层层叠叠棉絮下的利刃,拿起它的人一时不觉,反应过来后就只剩细细麻麻酸意刺痛肌肤。 人与人之间的对峙,一旦杂糅了不忍和牵挂,就很难赢得漂亮彻底。 刚恢复记忆的那几天,元知酌甚至觉得往事如梦,什么苻沛公主,什么血海深仇,都比不得眼前人血肉滚烫来的真实可靠。 她甚至一度想过不再追究了,什么都别再想了,就陷在这张虚幻幸福的捕网里吧。 爱与恨之间的界限薄如蝉翼,迟奚祉的这张脸太具欺骗性了,他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的隐瞒和愧疚。 鬼使神差的,元知酌咽下那些毫无意义的疑问,答应了下来。 —— “曲阑凤仙捣碎,加以明矾,染上春纤,三到四次,布帛缠定过夜,颜色深红,洗涤不掉。”元知酌侧身倚在美人榻上,手指平放在小桌上,膝面上放着本《七八杂识》,她随意地翻弄着。 迟奚祉将晒干凤仙花倒入金盆之中,又加入半碗的露水,他的动作细致流畅,元知酌看着他,“我就说冬月里哪来的凤仙花,原是干花,陛下从哪里弄来的这些?” 元知酌发现迟奚祉似乎很喜欢装扮自己,比如他若是下朝回来的早,便会为她描眉绾发。比如她唯一的一只耳眼也是他打的。还有她妆匣里的一些首饰,很大部分都是他精雕细琢亲手做的。 很隐晦的占有欲,却密密匝匝地萦绕在元知酌的周围,就像是为了昭告所有人她是他的。 迟奚祉执着宝镊,夹了捣碎透红的凤仙花,拉过她的小指,他压低眉骨,轻笑了声,“原本乞巧节的时候就想该你染了,只不过事情多就忙忘了。” “陛下总在我身上花这些心思,不觉得累烦吗?”曲屏外,恒辉灼,元知酌懒散地靠在狐毯上,玲珑的身段弱柳扶风。 她低垂的眸子平添娇娜和易碎,即使没有刻意地作媚扮娇,也足够叫人倾尽所有,只为她转眸一眼。 灯下美人,没有人会嫌弃她累烦的。 迟奚祉细细替元知酌的小指包上布帛,而后又换了她的另一根纤指,弯了下嘴角,“不会。” 他求之不得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烙上他的印记,教人不敢再肖想。 日晚流光去,燃烛未添。不知道怎么开始的,染个蔻丹便滚到了榻上。 元知酌原本只是将缠定布帛的手放到迟奚祉的面前,看着十根怪异且肿大的指头,她陷在狐毯里笑得花枝乱颤,“迟奚祉,你会不会包扎啊?说实话有点丑。” 怕他生气,她最后一句话还刻意放轻的声音。 “是吗?”迟奚祉闻言凉凉地扫了笑得格外开心的人儿一眼,眸色渐渐沉降下来。 好死不死,元知酌没有察觉到他变味了的情绪,她紧抿着嘴巴,憋不住笑地点头。 迟奚祉也跟她扯了下,紧接着他就放下手里的工具,擦净了手指,懒懒散散解了颗玉扣后站起身欺近她。 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元知酌侧身想跑,结果就被他单手按住,天旋地转,她就被他抗上了肩膀,三步并两步,脑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迎面砸进了柔软的衾被里。 青丝散了一榻,身上的衣衫被他一件件剥落。 元知酌强撑着手肘起来,摸了摸发疼的脑袋,看着他也脱了一件又一件,她顿时就有些笑不出来了,别啊,我开玩笑的。” “巧了,朕也想跟酌儿玩笑玩笑。”迟奚祉低睨着她翻身想往后缩,摘净指尾上的戒环,姿态浪荡又轻浮。 第179章 娇啼色 元知酌满身的拒绝,脖颈上的细带一扯就会掉下来,心衣堪堪遮住一半的春色。 倏地,迟奚祉弯腰而下,托着她的脚踝骨将她扯到床榻边,温热的大掌拢起她的脚心。 他抓得很紧,元知酌每挣扎一下,她的踝骨就在他的掌心磨搓一下。 迟奚祉盯着她因为紧张而向内蜷缩的足趺,白腻的、颤抖的、让人心生邪念的,他漆黑的眸底压着欲色,觉得少了点什么,“明日朕再帮你染足甲好不好?” 若是真的染上了,可以想象到——元知酌的全身泛着不自然的绯红,染了蔻丹的足尖挂在他的肩背后面,或是绷紧,或是颤弯,像是缀了朱砂的瓷花,在风雨骤来的花枝上一摇一晃,似乎用大些力道就能将她的骨头折断。 那场面定是活色生香,一池妖娆。 “不好,不好。”元知酌干净利索地拒绝。 她生怕他又冒出些什么折磨人的嗜好。 “啧,多可惜啊。”迟奚祉不禁惋惜,但是这事他破天荒地没有强求。 温凉的指尖沿着元知酌小腿的线条往上,轻慢地拨开她的膝盖骨。 冷冽的迦南香包裹了周身,迟奚祉长臂轻而易举地将她捞起,大掌绕到她后背的手熟稔地轻轻一拉,轻薄的心衣便如烟飘落,堆叠在腰间。 元知酌冷的缩了缩身子,她搭在他脖颈上的手握起,手指上布帛擦过他后颈的皮肤,摩擦地太过用力了,便在他身上刮出了斑斑红痕。 这布帛绑的不算太紧,元知酌害怕它散开,不敢太大动作。 她现在就像是双手被束缚在一起,连推搡都像是在撒娇,整个人实在颤的厉害。 迟奚祉环住她,凉薄的唇落在她的耳垂上,轻咬慢吮,感觉到她的神经没有那么紧绷了,才渐渐往下吻在刺青的秾艳芙蓉花首上,嘴里话的半是警告半是诱哄, “酌儿可要当心了,若是布帛散了,朕就再刺一朵芙蓉花。” 迟奚祉的手落下,染了花香的指尖剐蹭过她的腿上,难以言说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到。 他细细揣摩,沉声哑然,“刺在这。” 突如其来的肿胀和酸涩,混着他似有似无地摩挲,灭顶的快慰和疼痛,简直叫人失智。 元知酌低低呜咽了声,搭在他身上的纤指收紧,又想起他的话,不敢用力掐在他的肌肤上,怕缠定的布帛散开。 她任由他作乱,只觉得时间难熬,暗瘾汹涌,软绵婉转地腔调更是压不住,溃不成军地溢出来,像是熏染的暗香萦绕在床榻间,只让他一人听到。 到后头实在难捱,元知酌就躲得厉害,迟奚祉哄了两次后,被她拖拖拉拉的性子磨得没有了耐心,伸手便扯过细软的床帏。 他绕在指尖扯了扯,似乎在试这种软纱的韧度够不够。 元知酌一双杏花眸迷离缀红,虚晃着眼神望着迟奚祉,缠绵到极致的绯色染遍了每寸肌肤,心口的芙蓉枝烧到了脖颈上。 只消一眼,元知酌就知道他在打什么坏主意,哽咽难抬的嗓音没有什么威慑力,“迟奚祉你敢!” “敢不敢试一下就知道了。” 迟奚祉攫住她的双手,额角的汗珠滴落,滚烫的粗喘吻在她的耳尖,顺势而下,他将月白的细纱绑在她的手腕间,桎梏住她后翻锁在床柱上。 他欣赏着她又娇又乖的样子,短促地笑了笑,很重地亲在她的唇瓣上,他低低夸奖道:“人比月皎。” 四肢百骸泛起酥麻,难以言说的羞赧,元知酌感觉全身哪里都是烫的,她闭着眼偏过脑袋,不再去看他。 迟奚祉掐着她的下巴,绯唇微张,轻轻划过她的下唇,感受着她紊乱不稳的呼吸,他眸底的笑意更是恣肆,微微抬高了她的小脸,勾着她迎合自己,“宝贝,我好喜欢你啊。” 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她这般任君采撷的媚气,真叫人舍不得放手,哪怕是红粉骷髅、刮骨杀人刀,他也只想和她永堕红尘。 —— 晦色的雨季潮湿,腊梅如纤纤玉手静静地抚摸着大抵细微的脉搏。 青石桥上白气蒸腾,蠕蠕黑雾里,身着雨裳的小太监左顾右盼后,悄无声息地溜进到了鸾禧宫里。 大门关了又阖上,沉寂又狭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这样的天气或许最适合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太监摘了笠,脱了蓑衣,又在门外揩净身上的雨珠,整理好衣冠后他方进到室内,碎步掀帘便见到书案后执笔写信的元知酌,他忙垂下头去福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元知酌的袖口妥帖收紧,一旁的玉台燃着凤炬,微芒从她手指间的缝隙漏出,打在一旁未干的宣纸上,勾勒出一只濒死的蝴蝶。 小太监跪在桌案的前头,他理着思绪快速道:“辰时二刻,晏学士被押入诏狱,随后他城东的字画店也被封查,御书房里今日来了不少的大臣,有为晏学士求情的,也有状告他这些年以公谋私的——” 小太监的话语伴随着窗棂外的雨声,隐去了不可见人的秘密。 狼毫上的凝聚的墨水滴落,砸开在黄白的纸张上,洇湿如墨黑烟火。 元知酌就着那滴不慎掉落的黑墨,一笔呵成写了个“尽”字,她不紧不慢地掀唇,问了一句题外话,“你跟在邓蕴祥身边多久了?” 那小太监埋到地上的脸微微抬起了些,他的眼神有些惧怕也有些贪婪,“回娘娘的话,十三载了。” “你今年多大了?”元知酌腕骨侧翻,将镇尺拿了起来。 小太监如实回道:“过了年便有十五岁了。” 錡窗外的凛风簌簌,桌案上的宣纸被吹得飞起来,在空中转升又急促落下,小太监见了,狗腿地站起来去捡,那张写了“尽”字的不小心飞到了熏笼上,迸溅的火星子一擦即燃,他扑手便要夺。 元知酌却喊住他,“无碍,不用捡,本就是废纸,烧了便烧了。” 第180章 提点她 小太监张开的手这才收回,他继续跪趴在地上捡起她宣纸。 元知酌搁下笔,她的手腕内侧沾了些墨渍,蹙了蹙眉但也没有管。 小太监整理好手上的一沓宣纸,低头见条案下还有一张,他便弯腰趴在地上去拾,小心翼翼拿起来,翻过面叠在最上面,稍稍瞥了一眼,就看见这张宣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残蝇”,字的左边还潦草地画着一只断首了青蝇。 他看不懂但也没有多嘴,再又略微整理了下,拍掉纸面沾染的灰尘,便双手捧着送回到长案上面。 元知酌能干事又灵巧的人。 她轻轻将左腕上的玲珑翡翠镯摘了下来,蔻丹染过的指尖赩炽如焰,纤纤好似玉笋红,衬得肌肤透白,只瞧一眼,就能断定这手的主人是个风骨婀娜的美人。 拿着那镯子转了转,元知酌随意搁在那沓小太监刚捡起来的宣纸上。 官绿莹润的翡翠泛着淡淡的水晕,她瞧了最上方宣纸上的字,意态散漫,杏花眸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很柔的笑容但也有些冷漠。 “邓蕴祥把你教得好,这些都拿去烧了吧,不要被人瞧见了。” 说罢,元知酌扬了扬手,小太监躬身拿回长案上的宣纸,却没有走,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干干净净的帕子,他恭顺道:“这帕子是奴婢的娘亲绣的,奴婢没有用过,娘娘若是不嫌弃便拿来擦净手。” “我用过的东西可是要扔掉的,这手帕是娘亲给你绣的,扔了你不觉得心疼吗?” “不心疼,能够为娘娘排忧解难是这帕子的福分。”小太监顿了顿,才接着道:“也是奴婢的福分。” “你跟你干爹学的很好。”元知酌不禁笑出声,她低垂着眸子从他手里拿走那帕子,不急不缓地擦掉手腕内侧的墨渍,嗓音很轻,“跪安吧。” “是。”小太监跪安后抱着怀里的宣纸便出去了。 外头的雨小了些,元知酌缓缓起身,将镇尺压回到原位,桌面干净整洁,像是什么都没有来过,什么也都没有消失。 乌黑黑的云朵遮去了白天的日光,室内一明一暗的光影将她纤瘦的身姿拉得很长,闪电一打,她未起波澜的眸子疏离凌厉。 迟缓的雷声引得她侧目望向天际,雨势陡然转小,几道闪电无声划亮在她的眼底,像是擦亮了一簇焰火。 “娘娘,杨学士送了卷字画过来。”几人推门而入,一进门远烟便径直走到梁柱后面,将飘飞的帘纱勾回来,“你们几个快些将窗户都关上。” 说罢,她又吩咐后面的几个宫娥添烛加灯。 秋蕊手里捧着幅字画,拨帘踱步进来。 碧瑛走在她们的最后面,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纸张烧焦的味道,她皱着眉头将熏笼打开,关心道:“娘娘若是要烧什么东西,交给我们底下人来做就好了,何必脏了您自己的手?” 秋蕊注意到了扔在一旁脏了手帕,也跟着附和了声,她感受到丝丝窜进来的冷风,最先走到了长案旁的錡窗处,唠叨道: “咱们几个一不在您身边,您就作践自己,这窗户也不关严实了,最近天气跟那小婴儿一样变化无常,您身子骨最怕这种天气了,可是受不起一丁点儿风寒的。” “娘娘您快些喝杯暖汤。” “就是啊。”…… 她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要不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别提她们三个后面还跟着的太监宫女。 一群人吵的元知酌头疼,她揉了揉额心,很是无奈,玩笑着打断她们,“我现在可离不得你们了,哪日就是我不做这皇后了,我也要把你们三个打包带走。” 秋蕊解画布的手先是一怔,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 “娘娘又说胡话了——”其余的人咯咯笑着,只当皇后又在说玩笑打趣他们了。 远烟将食盒里的梅花糕摆出来,元知酌走过去懒身倚在美人榻上,捏了一块送到嘴边。 远烟蹲下来笑着推荐道:“这梅花糕可是今日凌晨采的新鲜梅花,还加了牛乳,刚做出来可热乎着呢,娘娘赶快尝尝。” 元知酌咬了一口,连连夸赞了几句,情绪价值给满,又望着远烟期冀的目光,她又笑着递了块新的送到她嘴里。 余光瞥到那幅还未展开的画卷时,元知酌轻挑了下纤眉,擦净了指尖的碎屑,而后懒懒洋洋支着下颌倚回美人榻里。 她也好奇杨宗送来的是什么。 随意抬了抬手,一旁的秋蕊会意,与一旁的小宫女将字画拉开,而远烟殷切地递了杯热茶给她。 缓缓展开的字画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墨水足以穿透纸背,骨力洞达,笔走龙蛇—— 【使霹雳手段,先行菩萨心肠】。 碧瑛一众人只是一眼便收了回视线,认字的不敢多看,不识字的也不敢抬头。 这样的话难说其意,可褒可贬。 一下子,周遭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几个人也自动闭上了嘴没有再说笑。 只是元知酌不太在意,也不避人。 她轻轻抿了口茶,睨了眼,喉间淌过温热清润的茶水,她眸底潋滟笑意,秾艳的指尖时有时无地敲在茶盖上,“好端端的行楷,怎么放在一起就是看不明白呢?” 言语间的笑意和纨绔丝毫不敛。 屋内静默了一阵,几人面面相觑,远烟轻手轻脚往熏笼里添了些新碳,火星子一瞬一瞬地擦亮又陨灭。 元知酌只尝了一口茶水,将茶盖阖上,下意识地想要转手腕上的玉镯,摸了空,她才想起来镯子被她拿去打赏人了。 长睫下的眸色涔凉,她觉得没劲儿透了,“烧了吧。” 说完,她听着外头的雨声渐小,问道:“陛下有说今日何时回鸾禧宫吗?” “回娘娘,今日陛下政务繁忙,乾宁宫那边的意思是娘娘不必等。”守在殿外的洛白开口回道。 元知酌思量了阵,拇指摩挲过指甲上的蔻丹,轻笑道:“既如此,更衣罢。” 第181章 凤求凰 —— 撑花过雨,千年的宫道清冷,白玉砖头上聚起小型水洼,细雨错乱如峦,路过的人影似画荡漾在水面上。 端着茶壶的邓蕴祥往外走,凌冽的风夹杂雨雾往人的身上卷,他跨过门槛忽而见到不远处的人儿,稍稍惊讶了会儿,他走近作势便要出声行礼。 元知酌先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不必行礼,复又朝他勾指让他再行近些。 邓蕴祥会意踱步走近,元知酌望着殿内的灯火,“现在有谁在里面?” “回娘娘的话,几位大臣刚走,”邓蕴祥罕见地没有露笑,他顿了顿,又小声道:“陛下发了不小的火。” 元知酌听着他的话往门内窥探了一眼,殿内的奏疏落了一地,有几个小太监弯腰拾捡,气氛静谧停滞,却没有瞧见龙椅上的人。 元知酌轻轻收回了视线,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忙吧,这有我在。” 厚沉的殿门被缓缓推得更开,元知酌携着一身的水雾而入,殿内温和的火气扑上来,解了外头染上的寒意。 她抬眉不见高台上坐着的人,还未找寻,一道悠缓而低沉的嗓音就从旁侧的屏风后面传来,“如果你也是来求情的,那么最好闭嘴。” 元知酌闻声转头看过去,花鸟刺绣的曲屏后面坐着一个人,光线拓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优越的骨相来。 微小的尘粒起伏飘摇,元知酌款款绕过曲屏走过去,入目的是散落如星的棋盘,黑棋白棋缠斗厮杀,棋势诡谲,而迟奚祉的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一颗红玛瑙制的棋子。 显然,他身不在棋盘内。 元知酌自然地落座在他的对面。 她眸色淡淡,隐隐藏着欲念,如是朵鲜血浇灌的芙蓉,媚色无疆,又惬然自若,“巧了,我不是来求情的,我是来求陛下千万不要手下留情的。” “是吗?”迟奚祉今天一天都在为晏淮瀚的事情烦心,他当然也知道元知酌和晏淮瀚的交情不浅。 不过,晏淮瀚如果真的能够让他的皇后这么个懒骨头出门来寻自己求情,那他晏淮瀚的本事确实不小。 元知酌盘算清了棋路,她挽袖从棋盘上捏走了一颗黑棋,没有收走,而是捻在指尖把玩着。 外边收拾的宫人传来轻细的脚步声,迟奚祉只身未动,袅袅紫烟模糊了他的面容,元知酌等着有些着急了,她没忍住就着刚刚收走的黑棋伸手替他下了一棋。 迟奚祉这才慢悠悠地睨了她一眼,敲了下她的手背,漆黑的眸子沉冷,“心急。” 元知酌摸了摸被打的手背,抿唇无辜道:“我还以为陛下没有看见我呢。” “这棋你不该碰的。”迟奚祉漫不经心地批了句。 她要端坐莲台上,不惹风雪,冷眼旁看高官落马才好。 寒窗半开,清风登堂,元知酌忽而发现窗边摆着几盆红梅不见了踪影,花几上换做了瓷器雕成的芙蓉花。 “可我本就身在局中。”说着,她落了颗子到天元,清泠的声线压低了些,“陛下,我想要见晏淮瀚一面。” 迟奚祉纵览全局,长指间转动的红棋如是他的眼角的那颗血痣,华艳靡绯,他掀唇问道:“朕的皇后拿什么和朕来作谈资,你自己吗?” 有时候,迟奚祉很不喜欢她拿她自己作筹码求他办事,尤其还是为了别的男人。 他很受用她的故作乖巧,但也十分不爽。 这种不受控制又病态的矛盾,就像是不知收手的赌徒。 迟奚祉散漫地仰头往后靠,手肘抵在圈椅上,支着眉尾,看着她沉默不语的小脸,语气里勾着一点嘲讽的意味,“既要朕毫不留情,又要见晏淮瀚,皇后莫非有什么把柄落到了他手里?” 元知酌眉眼疏淡,笼着翠雾,斩钉截铁回道:“是。” 她回答的利索真切,反倒叫人不好开口追问。 “今日晏淮瀚下狱,陛下忧愁的是他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与无数高官王侯有着见不得光的利益关系,动他,半个燕京的官员也要跟着落马,不动他,陛下又恐凉了人心,这是一件难事,陛下如何定夺我掺和不了,但今日有人送了我一句话,我觉得也很适合陛下。” 元知酌眼睛一眨不眨,耀目的很,“使霹雳手段,先行菩萨心肠” “晏淮瀚与我也有不小的交情,所有我想求陛下让我见一面他,我见完之后,说不定很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迟奚祉唇角勾了抹笑意,仰了仰下巴示意她过来,“你说说你看着朕的时候,心里都转着些什么念头啊?” “当然是转着为陛下排忧解难的念头。”元知酌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那股烦躁懒倦,她面上笑意盈盈,而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紧。 话落后,两人无声对视了会儿,元知酌败下阵来,靠了过去。 “该坐在哪里,朕的皇后不知道么?”迟奚祉看着她扭捏的姿态,嗤笑了声。 元知酌有一瞬地发愣,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微妙,她低了低眉,柔顺地坐在了他的腿面上。 迟奚祉低头和她纠缠在一起,奖励似的揉了揉她的后颈,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却也留了点点指痕,他眸底的笑很浅,只是装的比她好而已。 过了片刻,元知酌感觉到他的长指探入了她的衣襟里,她应激地瑟缩了下身子,她想要阻止他。 而身后的人忽而转了话锋,迟奚祉身上的怨气很重,“动什么?朕昨晚挨得那一巴掌还没算呢。” 这话成功让元知酌推搡的手顿住,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身上的气势瞬间被压了一头。 她心底盘算了半天,也没有想到迟奚祉会提这档子事儿。 —— 昨夜迟奚祉只折腾了她两个来回,没闹到太晚。 只是他劲儿太猛,结束的时候,元知酌还是跟案板上脱了水的鱼一样嫣儿吧唧的,指尖都懒得动,更别提去沐浴了。 迟奚祉事后的服务贴心细致,耐烦地给元知酌擦过身,又抹了药,哄着她喝了两口水,接着才搂着她睡下了。 第182章 故梦长 元知酌这两日神经衰弱,常常睡得不安稳。 入眠后,她梦到她从未有过的一段记忆—— 迟奚祉强迫地将她带到了大殿上,而富丽堂皇的宫殿大火肆起,似乎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吞没掉。 她被迟奚祉桎梏在怀里,他狠狠地掰着她的下颌,俯身在她耳侧低语,“睁眼,仔细看看你的父皇和母后。” 元知酌不愿意,她紧闭着眼挣扎地很厉害,泪水如潮,满脸狼狈破碎,迟奚祉依旧没有放过大,“你不看,那我说给你听。” “他们两个现在正看着我们呢,你的父亲把手里的鸩酒递给了你的母亲,你母亲泪眼婆娑,仰头饮尽,呵,火好像燃到了你父亲的衣袍,他的手抖到连酒杯都拿不住了。” 元知酌的脸上血色全无,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交织,整个人薄脆到像是一言一语就能够砸死她。 迟奚祉的气息压迫在自己的身上,耳鬓厮磨的动作只让她感觉到无尽的害怕和压迫,他道: “最后一面了,公主确定不睁开眼看看么?他们好像比我更想见到你,你知道他们跪在地上求我放过你的时候,那样子有多么不堪和落魄吗?好像比公主现在还要难看些。” “斟酒发作了,再不睁眼,公主就真的就没机会见到他们了——” —— 很恐怖的一个梦! 耳边低沉的声音像是诅咒般地萦绕着。 元知酌猛然睁开眼,她眼前只剩一片黑暗,床梁上的几颗夜明珠发出微弱的光芒,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她啜着气坐起身来,手将面上的发丝拨开,摸到了一手的冷汗。 梦,又是个怪梦。 “怎么了?”迟奚祉睡得浅,感觉到身侧的人儿醒了,他抬手过去想要安抚她的脊背,却被人狠狠拍开。 元知酌听到他的嗓音的一刻,感觉梦里的魔音还在耳侧,纤瘦的脊背僵直极了。 是梦,是假的,不要怕了。 她安慰着自己,缓了缓神,才将神智拉回来几分。 一旁的迟奚祉困意还未褪去,只是被她的动作惊醒了大半,手背上热辣的痛意传来,她使的力道不小。 不过他也没有恼,低沉的声线倦着乏意,将手拍在她的腰身上,识趣问她:“又做我的什么噩梦了?” 元知酌低声低气,平平道:“没做梦。” 迟奚祉没听清,“嗯?” 元知酌看着他愈想愈气,恨不得一把刀取了他的心口血作祭。 那么恶劣的事情,却很像是迟奚祉能够做出来的,他这人太坏了! 怒从中来,元知酌还是没有忍住,她再次拂开迟奚祉的搂自己的手,紧接着就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清寂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做个好人吧。”撂下这一句,元知酌没再管他,气哄哄地拢着锦被翻身往床榻里侧挪了挪。 迟奚祉这下是彻底地醒来了,莫名其妙挨了两下,要命死了。 微曲指骨蹭过刚刚被她打的侧脸,他漆黑的眸子沉着戾气和阴郁,侧身单单睨了她一眼,却罕见地没有动她。 —— 元知酌那时候神志不清,现在回想起来,她两眼一闭都不敢睁开。 她现在处境就是秋后算账加有求于人,直接就跟那案板上脱了水的鱼一样,任人宰割,奄奄一息。 元知酌扒拉迟奚祉的手犹豫了一下后弱弱地松开,整个人偃旗息鼓,乖巧低顺的模样像是在变相地示弱认错。 迟奚祉的掌心摩挲在绣了牡丹凤凰的心衣上,他的拇指压着布料的边缘,戏弄似的往里探,盯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哂笑了声,“本事。” 元知酌轻喘了下气后偏了偏头,主动地倚上迟奚祉宽厚的肩头,微张的红唇献殷勤般攀附在他的双喉结处,察觉到他身体僵直的一瞬,她轻笑着往上,从他的下颌吻到唇角,乍着胆子抓乖卖俏,“求陛下怜我。” 故作羸弱的把戏,她百玩不厌。 迟奚祉颈上的皮肤难耐般滚了滚,外头闪过一道闷雷,青灰色微光转瞬即逝,他脸上的冷戾被打散了些,微微仰着脸避开她的讨好,说出的话意味不明, “明明朕的皇后每天都和朕待在一起,怎么就是看不透呢?” 元知酌刚从他的身上爬起来,两腿跪坐在他的身侧,她俯身而下,轻轻地亲过他的眼尾,“是吗?可外头的人都说我越来越像陛下了。” “呵。”拐弯抹角骂他呐。 迟奚祉掰过她的脑袋,大掌箍住她纤细的脖颈,食指抵住她那张说话不饶人的嘴,似笑非笑地评道,“朕的皇后很神秘,但——”道行太浅。 他后半句的话还未说完,元知酌忽而伸出了舌头,她低垂的视线有些轻蔑又迷离,不知不觉她好像占据主导。 指腹传来湿热的触感,迟奚祉黑湛湛的凤眸沉降,掐着她前颈的手劲儿加大,直到桎梏的她不敢再乱动。 他绯唇吐出的话语膻腥又俚俗,“不是喜欢舔吗?怎么不舔了,昂?你也知道疼吗?” “陛下——”元知酌仰着脆弱的细颈,轻轻喊着他。 窒息感让她的姣好面容失色,此时她比他要高出一截,眼尾渐渐泛起秾艳的红,低头垂眸间泪光涟涟。 这样的眼神不像是求饶示弱,更像是悲悯怜戚。 迟奚祉盯了她会儿,即使知道她的眼泪是装的,但依旧不着痕迹地卸了力道,他的下颌绷得很紧,“不要以为这样,朕就不追究你了。” 迟奚祉知道她什么样子是装乖扮弱,元知酌同样也清楚他什么样子是狐假虎威。 ——碎碎念: 睡觉被打了一巴掌的迟奚祉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不是天理呢?小芙蓉莫名其妙给了我好大一口锅(苻沛亡国),我不敢作声反驳生怕又刺激她,可时不时她还要给我一顿气受(像刚刚的一巴掌)?!! 家公们求助,这是正常婚姻生活吗? 亲妈我(吸了口烟)缓缓劝道:忍忍吧,男人都这么过来的。 —— 第183章 爱止痛 于是,元知酌抓住他的手,不知死活地含住他的食指指尖,语气模糊但足够挑衅,“陛下到底是想戏弄我还是——情难自制啊?” 他们两个各怀鬼胎,明知道对方的歹心,偏偏还要纠缠在一起,一边沉浸在甜腻的蜜糖里,一边将带毒的刀刺进对方身体。 暗流涌动中的拉扯,明争暗斗里的折磨。 在看到对方湿红眼眶的第一刻想的不是心疼,而是继续施虐,他们都渴望对方为自己流下眼泪,渴望对方潮红着脸颤颤巍巍地喊自己的名字。 就像明知道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情,但灵魂就是会被无限取悦到。 这样的感情很畸形,也很精彩。 包裹的温度很烫,也很蛊惑人,迟奚祉低垂着眸色冷静、克制,他像是从未被元知酌诱惑到。 抵在她的上颚,又压住她的舌尾,终于在她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后,他目光变得非常具有侵略性,“是情难自禁的戏弄。” 说罢,迟奚祉将她掀翻在矮桌上,棋盘上的棋子散落了一地,大珠小珠落玉盘。 后背膈着几颗生硬的棋子,元知酌蹙眉低低喊了声“疼”。 “受着。”迟奚祉单落了这么一句,接着掌心便落进她飘逸的裙摆里,轻车熟路解开带子,来回几下,他将指尖的那颗红棋推到棋盘中央。 冰凉的异物感很难受,元知酌哼哼唧唧了两下,又谄媚地吻上了迟奚祉。 明知道疼还要迎难而上,真是仗着他喜欢她,所以就有恃无恐。 迟奚祉被她取悦到了,喉咙里荡出两声笑来,依着她的动作低下头,另一只手拨开她乱了鬓发,顺道碾了碾她的耳垂。 元知酌心虚又害怕的时候就没有安全感,越没有安全感,她就越喜欢攀着他、亲吻他。 如果爱能止痛,那么元知酌会做到死。 青天白日里,偌大的宫殿静谧,外头云团如峰,似乎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雨落下,轻细的娇吟或急或缓,起伏交缠的倒影被发大,透过刺绣曲屏落在地上,像在深渊间纵欢,又像在菩萨前撒野。 覆水翻舟,艳色如昭,她只邀他入局。 —— 楚王府内。 迟尧诩翻开桌上的几本复刻的账本,他的指腹粗粝地磨在上面,一翻就是几页带过去,不太细看,他只是扫了眼上面的时间、物件、人物这些,都不留什么印象。 侍卫站在一边解释,“赶在官家的人到之前,属下便将账本带了回来,如今应该已经送到了上位手里。” “干得不错。”迟尧诩不吝夸赞,看着上面熟人的名字又不忍“啧啧”摇头,“这可都是我北燕的重臣啊,怎么就贪污受贿了呢?” 侍卫知道自家主子是在讽刺,他疑惑道:“但属下有一点不明白。” 迟尧诩断眉如一江涛浪斩断了两岸的峰峦,很合他身上那股散不掉的血腥气,“说。” 侍卫盯着地面上的石砖花纹,“若是夺权争位,何不直接威胁皇后,然后借皇后的手杀了上位,何必要绕这么大的弯赚她一个人情?” “这个道理还是本王的皇弟教会我的。”迟尧诩眼底浮了些笑意,换了本账本继续翻看, “坐上金銮殿的龙椅需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古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便是为了要让群臣百姓承认、服从和忠于自己的权势,本王若是没有正义的号令,打得下江山也守不住江山。” 他迟奚祉能坐上这个皇位,不也就是这样么? 挟先帝以令百官。 门外倏地传来阵脚步声,迟尧诩敲了敲桌面,抬眼往门口看去。 一旁的侍卫立马会意,他眼疾手快地将桌案上的账本收起来。 薛氏扶着不小的肚子,她全身浮肿,步子有些吃力地跨过门槛,“诩郎,你上次带回来的杏奶茶在哪家铺子买的?这几日我叫翠莹寻了半个四九城也没找到。” 迟尧诩给了旁侧人一个眼神,那人立马殷切扬笑,朝着进门的薛氏行礼,“属下见过王妃殿下。” 薛氏的视线看向他,她对这个侍卫没有什么印象,怕是新来的而已,于是她只轻点了下头。 迟尧诩见她走得不易,站起身便去扶她,弯着腰小心翼翼的替她撑着腰身,答道:“那杏奶茶是宫里头里赏赐我的,夫人若是喜欢,我再去帮你讨一壶来就是了。” “嗯,宫里喝这个是那位皇后娘娘吗?”薛氏靠着桌案轻轻坐下,这两个月她嗜睡又贪食,整个人丰腴了一圈,以前的衣裳早就穿不进了,只能收起来。 有日晚上薛氏失眠睡不着,她把迟尧诩喊醒问她是不是胖了许多。 迟尧诩没有恼怒薛氏吵醒自己,他只是捏了捏她珠圆玉润的脸蛋,在她的侧脸拓下一吻,哄着她道:“不胖的,有肉抱着舒服,这段日子辛苦夫人了。” 薛氏这才放下心来,她便也没再计较够这个问题,因为迟尧诩如果敢嫌弃她胖,那么她也略懂一些拳脚的。 她会把他打成胖猪头。 “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迟尧诩点点头,一面将香炉里的暖香掐了,她现在闻不得这个。 “那岂不是很珍贵?”薛氏犹豫了下问出口。 薛氏这人说来也怪,她平日里是个温温柔柔的角色,不爱动怒,特喜欢花草,整个楚王府的一花一草都是她亲自在打理,在外人面前她也是个心思细腻又知礼数的楚王妃。 不过,薛氏到了迟尧诩面前就不一样了,脾气火爆且力气贼大,一句不合就是一巴掌上去,有一次迟尧诩被打的气不过了,他反手想要挡住左脸落下的巴掌。 结果——右脸挨了两巴掌。 以前,迟尧诩还笑薛氏只知道窝里横,但他也就笑过一次,因为挨了毒打。 对上薛氏的眼神,柔情似水,还夹了层初为人母的光辉,迟尧诩怎么忍心让自己夫人内疚? 他抚了抚她的发髻,唇角的笑意味不明,“放心好了,皇后娘娘记着我的功劳呢,杏奶茶明日就差人给你送到。” “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 第184章 谋一计 元知酌从乾宁宫后殿离开的时候,邓蕴祥撑伞来送,他走在前头为她推开槅扇,视线盯着她的鞋头,“娘娘当心门槛。” 东墙变朱红的直棂窗向外开着,高低的花几上面空无一物,元知酌依稀记得那里也是摆着几盆红梅的,怎么都撤走了? 雨里夹着雪粒簌簌而下,刚落到地面就化作了一滩冷水,路还算好走,元知酌搭着邓蕴祥的手臂,慢慢悠悠地走着。 外头的风吹得围脖上的白狐胡乱扫在脸上,她扯了扯系紧的围脖,小脸冷里透着嫩红色,说话间的白气瞬时散掉:“原本那儿摆着的红梅去哪儿了?” 邓蕴祥顺着窗台的位置瞧了一眼,盈盈含笑解释道:“昨儿个陛下和几位大臣议事,不小心砸碎了盆红梅,陛下觉着那颜色掉在地上不吉祥,便当场叫人都给撤走了。” 元知酌微微挑了下眉梢,极轻的嗓音漫不经心,“好端端地花盆怎么会被砸碎?” 那红梅是先帝遗留下来的,按理来说不该动。况且年年花开如艳血,长的又盛又密,雪色一衬,天地便独留了那抹傲骨红颜,万物皆逊色其三分。 撤掉了多可惜啊。 “恐是下了雪,门口的地衣太滑了,有位大臣进门没站稳便给撞倒了。”邓蕴祥随口说着,他试图糊弄过去。 下了阶梯,元知酌掩帕轻咳了两声,似乎是风雪太急,显得她狐裘下的身姿伶仃纤瘦,后头的秋蕊将伞撑了过来。 邓蕴祥的解释有些苍白,但是话说到这份上,元知酌也懒得再追根溯源了,打发人道:“你就送到这吧。” 这时,乾宁宫跑出来一个小太监,他急匆匆地俯身在邓蕴祥的耳侧说了两句话,顿时邓蕴祥的面色微变,而后他略带歉意地朝元知酌行礼,对方轻轻颔首后,他方才赶忙折返回去。 怕是里头又出什么事了。 刚要上凤辇,不远处跑来一个人,“娘娘,且慢!娘娘,且慢!” 元知酌顿住了动作,她闻声看过去,红墙脚下跑过来一个人影,蓑衣斗笠,露了双绿豆眼出来,辨不清容貌。 斜飘的雨雪落了些在元知酌两鬓上,刺骨的寒意侵肤透肌,她没搭腔,懒懒地拢着衣袍坐上了凤辇,对方看她的姿态更是着急了,大声喊道:“娘娘!娘娘!请容微臣讲几句话。” “就几句!”他已经迎到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凤辇的去路。 元知酌这才细细地端详起这个人,很陌生的一张脸,穿着蓝衣官袍,年纪很轻。 就这样看着,元知酌应该没有和他打过照面,或者她没有留意过这个人。 轻轻拂去腿面上的雪粒,元知酌冷笑了声,没头没尾回了句,“我还以为是宫中之人,原来是外头的大臣啊。” 外臣除非有上位特许,否则不得入内廷,她这话暗里在说这人坏规矩、没礼数。 一旁的内侍已经挡了上来,似乎要将这人拿下,洛白隐在暗处也在打量着他。 “晏君入狱,还请娘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他一命!”那人急忙地跪在地上,语气又急又颤。 原来是为晏淮瀚来的,元知酌来了兴趣,她微挑了纤眉,懒慢地倚在凤辇上,垂眸盯着他,“你是他何人?” 那人匍匐在地上,手缝间进了地上的污水,声音顿挫有力,“回皇后娘娘的话,微臣与晏君是同乡的兄弟。” 这话说的要亲不亲、要疏不疏的。 “如果想救晏淮瀚,那你应该去求陛下,朝廷的事不是我能插手的。”元知酌态度轻慢,疏离冷淡看着他,并不想帮忙。 “可是娘娘承诺过,就算晏君入狱也定会去救他的。”那人手背的青筋暴起,说完才敢抬头直视着元知酌,似乎连基本的礼数周全都忘了。 “放肆——”碧瑛见他大胆的样子呵斥了他一句。 往日如风,这些话都被人翻了出来,元知酌得兴味更浓了,她扬扬手,周围严阵以待的侍卫都退开了些。 她笑着说道:“这你都知道,看来你确实是晏淮瀚的兄弟。” 从凤辇上下来,元知酌撑着伞走近,雪粒融化,伞骨末端聚集又断开的雨珠滴落在那人身上,放缓的声调凌迟着人心, “晏淮瀚的心思太多了,他想要讨好每一个人,可总不能面面俱到吧?”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顿了顿后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头再次磕下去,血肉与砖石相碰很大了一声响,“回娘娘的话,微臣程霄。” 程霄的额头破了皮,血融进雨水里,在青砖上化作小滩血水,他满脸的狼狈,每次张口都会有雨水进到口腔,但他还是固执地为晏淮瀚辩解: “晏君做事虽精打细算,但他对人是绝对的侠肝义胆,这次的事情他只不过是用错了方式、走错了路而已,只要娘娘肯施手救他,他一定会改邪归正的!” “求娘娘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求晏君一命!” 程霄和晏淮瀚是从小的玩伴,中举后便结为异姓兄弟,一同备考,一同来了燕京参加会试,结果一道落了榜,两人心有不甘,不愿灰头土脸地回老家去,于是便留在了寸土寸金的燕京。 但燕京没有银子是待不下去的。 程霄谋生做了书店的小厮,每日勤勤恳恳,而晏淮瀚则整日在巷口给人算命,他八面玲珑,又油嘴滑舌,很快凭一张巧嘴也真就算出了些名堂来,在周围集市里算是小有名气。 一次偶然的机遇给了晏淮瀚向上的通天梯,他凭借杨宗的一分赏识遇见了当今上位,两人高谈阔论了一番。 晏淮瀚还真让迟奚祉觉着有些意思,便将人留在了御前替他做事。 一人得道鸡犬飞升,晏淮瀚风光无限的同时,他也没有忘提携自己的兄弟,他在翰林院为程霄谋了份官职。 也就是凭借这个官职,程霄才有机会见到中宫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