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女卫升职记》 第1章 不知周郎是女郎 大楚德文二十四年,闽越岩城。 酉时中的夕阳熹光漫天,万里无云已经可见点点微星。 看来会是个敞亮的夜晚。 周立寒站在所衙门口,仰头望着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周老弟,搓麻将去啊!”千户乐台一胳膊搭上她,“难得今儿个下职早,明天也不用出勤,不去搓它个通宵岂非暴殄光阴?” 周立寒扒开他的爪子,没好气道:“哪敢和您去啊大人,您是赢得一塌糊涂,我输得连药钱都还不起了。” “赊药?陈医娘的?”乐台嚯一声揶揄她,“这还用赊?你直接把人女儿娶了,这药就当是嫁妆了呗!” “得了吧您,难得晚上没事,不得赶紧回去陪嫂子,别是回头吵架又拉我出来喝闷酒。”周立寒翻了个白眼,“劝我娶妻,您自己都过得一地鸡毛,还想拖我下水?” 乐台作痛心疾首状:“你丫十五岁来锦衣所,眨眼两年十七了,这业立稳了,不该成个家啊?就算不想成家,你这气血方刚的年纪,莫非一点都不想女人?” 周立寒默默扶额,她也想想女人,但她能怎么办,她自己就是女人。 “我如今只是区区从七品小旗,按律法又不能三妻四妾,女人不想也罢。”她故作不爽地撇嘴,“您若真想我成家,倒不如多给我升升官,左拥右抱能合法,那才实在。” 乐台咂嘴:“啧啧,忘了咱周小郎君是个多情种,陈医娘家那天仙似的小娘子都收不了你。” 走到马厩解了缰绳,周立寒翻身上马,“不多说了,今晚天亮,我得出城寻东西抵给陈姨。大人,告辞了。” “城外山狼多,你这又俊又嫩的,小心别被叼走。” “放心,我属猴的,上了山就是王。” “当心点吧,美猴王。” 周立寒绝尘而去。像风一样的少年骑在马上,身着青色飞鱼服,腰挎两把弯刀,在夕阳下闪着熠熠的朝气光彩,惊艳了一路百姓。 “那是所衙的哪位小大人,生得如此俊俏!”有人不禁叹问。 有女子微红着脸答:“还能是谁?是去岁破了拐卖妇女案,救下百来个岩城女子的锦衣卫小旗,周立寒!” 有老人捋着胡子答:“是周猎虎的孙儿罢?我记得,这小儿七年前来的岩城,初到时像个叫花子面黄肌瘦,抱着他爷痛哭流涕。如今倒是长开了,俊得像他爷年轻时候。” “周猎虎有儿子么?我怎的只记着有个丫头,十八年前还跟了贵人,嫁到京都去了......” “那就是外孙呗,但若真是京都贵人的儿子,又怎的会跑回山旮旯来......” 周立寒回家把官服换下,着了身方便的麻衣,抓了个大麻袋,挎上两把猎刀,背起一把大弓和一篓箭,乘着渐亮的月光出城。 岩城外围的紫金山山如其名,藏着许多稀罕金贵的草本。只是山上常年有狼,许多樵夫都有去无回,渐渐的也没什么人敢上山了。 周立寒倒不怕这个。虽然她里子是个女儿家,但跟随猎户外公学了多年狩猎——没错,她今晚就是去打猎的。 当她爬到半山腰时,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今夜果真月圆且亮。 周立寒最喜欢这样的夜晚,不用费手打火折子。 蝉鸣稀稀落落地一路随响,偶尔有鹧鸪“咕咕”长啼。她蹑手蹑脚巡了大半圈,从小洞穴里掏到两只小狐狸,倒没见着狼。 “这狐狸崽也忒小,都不够打个围脖的。”她有些闷闷地琢磨着,“不知何屠户肯不肯收下,养大些再剥……咦!” 周立寒眼前一亮,发现眼前这条坡子上留有狼的泥脚印子。 “不小啊,还是新鲜的。”她当即一喜,“得嘞!再猎匹大狼就回去,卖了够吃几个月的。” 摸出两把猎刀,循着脚印延伸方向爬上坡子。然而不待她细细寻到,上空忽然响起马蹄急促的踏踏声。 “吁——” 跑马的长鸣乍然响彻天际,只见一马一人栽下山崖,朝她头顶飞快地翻滚而下! “卧槽!”周立寒连忙闪到一旁,才没被那匹马砸摔下去;又一手啪地抓住随马坠落的人,一手扒住坡边的树根子,以免被这人也带掉下去。 砰!! 那匹马滚落一阵又腾空摔落,砸在山底下那条小溪的大石块上,粉身碎骨,原本在明月下波光粼粼的溪水弥漫着诡艳的鲜红。 “你他娘会不会骑马啊!”周立寒全程目睹这毛骨悚然的一幕,低头对拽着的人破口骂道,“摔死马和自己就算了,还要拉我当肉垫是吧?!” 那人却垂着头和三肢,连被她拉住的那只手也五指无力耷拉,好像已经不省人事了。 “喂喂,别死在老子眼前吧。”周立寒忙松开扒着树根的手,双臂抱住那人跳到坡底,放平了查看。 有点呼吸但不多,血是流蛮多的,左肩头还中了一箭,箭身折断了,箭头还扎在肉里。 这……感情不是乱骑马,而是被追杀? “身长四尺左右,头围不到十五寸;无喉结,有茎物。男,十岁上下。” 她在人身上摸索比划着,颇为诧异,“这么小就被人追杀?真是造孽。” 把男孩拖出树影,正要仔细看看他面容着装,却听见不远处有拨枝穿叶的沙沙声。 听脚步像人。 不止一人,起码有俩。 周立寒眯着眼循声望去,或密或疏的丛林间,一道长长的、反映着月色的寒光若隐若现。 带大刀的人。 可猎人不会带大刀出狩,又不是和人比武。 周立寒想了一下,把男孩藏进身后的杂丛中,拉开麻袋,假装正在收拾那两只小狐狸。 “什么人?!” 她没有隐藏声息,两人很快找到这里,拿刀的那人已经悄然抬手。 “噫!吓死人嘞。”周立寒身子一震,攥紧麻袋口,瞪向他们,“你们又是谁啊!” 拿刀人神色不善地盯着她,刀尖指着麻袋,“里面装的什么?” “打猎抓来的狐狸啊,喂——”寒刀擦着她鬓边刺破袋子,拿刀人挑起麻袋抖了抖,只有两只狐狸幼崽跑了出来。 周立寒怒骂:“做什么嘞?!老子好不容易抓到的,放跑了我喝西北风啊!” 手却暗暗搭在腰间,随时准备抽刀。 拿刀人把空了的麻袋挥落一旁,正要一刀抹向她的脖子,却被另一人阻止。 “舍弟无礼,对不住啊小兄弟。”另一人是个和蔼些的中年男人,用含笑的声音说,“其实我们是在找人。不知小兄弟有没有看见一小孩儿?” 声音含笑,但身上的血腥杀气不比拿刀人轻。 第2章 是不是命贱啊? “小孩?这紫金山有狼,大人都不敢来几个,你来找小孩?” 周立寒本想甩脸子说没看见,但想了想,完全否定反而更显可疑。 “方才倒有个脑子呕撇咧的,好像骑马从崖顶摔下来啰。哝,摔死在底下——啊,那是你家小孩?” 拿刀人没再举刀,但依然眼神冰冷:“下面只有马。” “那我哪个晓得,我就一打猎的。”周立寒叉腰,生气地指着另一个方向,“你们去那道瞅吧,那几声闹的,还以为狼来了嘞。” 中年人感激道:“多谢小兄弟指引,可否告知贵姓,若寻到我家小主子,我等必定好生酬谢。” 周立寒连连摆手:“这谢我受不起。山上晚间狼多,若过了今夜还找不着小孩,那八成是被狼吃了。不过也可以去锦衣所报个案,万一小孩没跌下山,锦衣卫还能帮你们找找。” 中年人再一拱手,拉着拿刀人朝她指的方向走了。 直到那两人背影消失在月光和丛林下,她方长舒一口气,又四顾一番,确认附近没有人了,才把那男孩从杂丛拉出来。 “拿刀那个,面相是典型的畲族人。”她喃喃着: “但跟我客气的那个大叔,口音有京腔味道,虽然他已经有所伪装。大叔没露刀,但显然是头领。你小子是什么身份,要让一个京城人远道而来,专程追杀?” 男孩仍沉沉昏迷,无法开口回答。周立寒当然也没指望他说话,摸索着他的衣着。 外穿软甲,内着绸布;头束玉冠,怀揣玉佩。 “这刻的啥啊,四不像的动物。”她借着月光端详那玉佩的刻纹,揣进自己怀里。 “倒是块好玉,归我了,我可是你救命恩人,收块玉佩不过分吧?...软甲就一般了,里衣也只是老化的柞蚕丝......嗯?提花,贡缎…卧槽,宫里人?!” 周立寒吓了一跳。 贡缎无疑是只有宫里人才能用的,可宫里什么人会从北到南,跑千里之远来呢? “哦!听说最近皇帝带着一群人到了建州行宫,纪念建州之战来着,那你也是随皇帝南下的宫里人吧?”她把手一拍,想起了缘由: “嗯,宫女太监穿的也是贡缎,差别在料子和刺绣上,所以首先排除你是皇子;但你有根哎,所以你也不是宫人......” 周立寒咕咕哝哝地推测着,左思右想都矛盾得很。 “算了,看你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周小旗就大发慈悲,先把你带回去就医罢。” 瞪着男孩生了会儿闷气,她终是拣回破洞的麻袋说。 “看来这狼是非猎不可咯。” ...... ...... 周立寒扛着大麻袋,在宵禁前赶到了城门。 “周小郎你终于回罗。”值夜守兵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前一班的大哥说你傍晚出城,咱们还担心你会不会被狼吃了。” 周立寒哈哈大笑:“怎么可能,非要被吃,那也是狼被我吃!喏,看我猎了一大头!” 守兵看见她扛在肩上的麻袋,破了的口子露着狼的牙嘴,惊叹不已,“不愧是周小郎君...对了,你拿东西不方便,我帮你登记下吧。” 看着他拿起簿子和炭笔,周立寒心下一跳,面不露色地问:“这么不够意思啊,我老老实实在宵禁前赶回来的,你还要记我?” “嗨,不是兄弟我想记,您看我字都写不成形。”守兵无奈道,“偏是上个大哥交班时,万分交代说今晚要记,好像上面要抽查......周立...‘寒’怎么写来着?携带物...一头狼,看上去是只有一头吧?还有别的么?” “寒冷的寒,我来写,算了我不方便写...上面一个点,然后bb......除了狼,里面就是些杂草了。”周立寒捏了捏麻袋虚股的一角,“采回去敷伤口。” “行嘞,周小郎君你快回去吧。” “辛苦了兄弟。” 蒙混过关,周立寒吐出口气,忙驾马赶回了家。 她家在城郊,小半个时辰便回到了。隔着屋对头的那滩水田,她瞧见自家屋子亮着烛光。 “哎!陈姨。”周立寒下了马,将麻袋拖进屋里,笑得很是狗腿,“大晚上的,您咋从城中大老远来我家了?...呃,药钱嘛,别急,这不您看我猎了头狼回来,明天卖了就能还您——” “大半夜的猎什么狼啊?你这死孩子上职把脑袋上坏了啊?!” 不速之客一身短褐,绑着袖子,头巾裹发,一副普通农妇的模样。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面容却风貌犹存,只是那眉眼间的凶象给她添了几分刻薄。 刻薄面相的农妇却是周立寒现在的债主,陈氏医馆的陈医娘。 陈医娘直接劈头盖脸地开骂,“药赊便赊了,老娘会为了那点钱把你卖了还是剁了不成?你倒好,老娘还没把你怎么着,你就先上赶着找死,是不是命贱啊?” “......,”这一顿骂得周立寒心里委屈又心暖,“陈姨,你关心我就关心我呗,不要骂那么难听嘛。您这脾气改它一改,敢来医馆的人起码能翻一倍。” “病人翻一倍我该高兴啊?”陈医娘一巴掌乎她脑壳上,骂骂咧咧的,“这是你爱民的周小旗该说的话?我告你,你要是为了还我药钱出了事,我对不起你姥爷!” 但这巴掌也乎得不疼,周立寒又嬉皮笑脸地拉着她坐下,“我猎术是姥爷教的,若真因狩猎出事,是我对不住姥爷。哎,您来得正好——” 她打开那搁在地上的大麻袋,抖露出一些杂草团,一个血淋淋的狼头,还有一沾满血的小人儿。 陈医娘吓得腾然站起,低呼一声瞪大了眼。 “这......你...你杀人了?!” “哎呀不是,怎么可能。”周立寒又拿来一床破旧的棉被,垫在地上把男孩放上去,“山上捡到的小孩,还活的,我就勉为其难把他带回来咯。正要带他上您那呢。” 想来这孩子既然被人追杀,不太好明目张胆地带进城,她便猎了匹狼,切下头,塞进麻袋,正好卡着那个洞,就是为了让守兵相信里面是狼; 再把这只有四尺的男孩也塞进去,最后拔几团杂草填充形状,直至看不出有人形,这才敢带着回来。 第3章 军医女将陈医娘 陈医娘第一眼就注意到男孩左肩插的断箭,霎时眼神一厉。 “得亏老娘怕你打猎受伤,带了药箱子来。”她跪坐在男孩旁边,立即开始处理伤口。 把断箭弄出来后,她让周立寒帮忙清毒止血,自己则打量起箭头来。 “箭是很普通的箭,像民造的;但能把伤口创成那样,射箭的不是一般人。” 陈医娘从前随丈夫一同征战,在军队里作医,对于这些个武器伤最是省得。 “这背上还有刀伤,扎进去的,幸好不深,长度看着是倭刀的横面宽;还有个刀尖划伤,应该还是那把,倒是挺锋利的好刀。” 她又小心地给男孩翻侧身,把伤口检查统计一遍。 “其他的都是些摔伤擦伤了,问题不大。” 倭刀?周立寒蹙眉回忆,方才她没看清那人是不是拿的倭刀,但既是畲人,岩城附近的畲人多来自漳城龙海那带,从海上浪人那边拿到倭刀,倒是合理。 关键应当还在射箭人身上。 和拿刀人一伙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没拿武器,但体态上右肩比左肩高些,应是常年单肩背东西的,而那东西很可能就是大弓和箭筒。可箭又是找不着出处的箭。 有好箭术却没有好箭。看来那中年男子身份特殊,不想在行刺的时候,因为特别的箭而暴露自己身份。 周立寒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把救下男孩的真相说与陈医娘。这种事情,还是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危险。 但陈医娘岂会推测不出,只是不追根究底罢了,“我今晚把他伤处理好,明早你去上职就带去锦衣所,否则指不定你得给他陪葬。”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周立寒点头赞同,但想起城门突然要登记入城者的事,又隐隐感到不安。 也不知吩咐这样做的,到底是想救回男孩的人,还是想将他赶尽杀绝的人呢? “等他醒了,问问再说怎么办吧。”周立寒嗨了一声改变主意。 陈医娘将男孩的伤处理妥当后,把药箱里剩余的药都留了下来,便起身离去。 “辛苦陈姨了,夜深了,我送您回吧。” “你看着点这孩子吧,老娘还会怕走夜路不成。” 周立寒哂笑,也对,陈姨虽只是医者,但也是上过战场的医者。寻常登徒子流氓,休想动她一根汗毛。 三十年前丈夫战死沙场,她一肩背着医药箱,一肩扛着丈夫的长枪,退线为军医,冲锋为雄兵。 送走陈医娘,周立寒摸了摸男孩手脚发凉,肉痛地将自己床上唯一的被子给他盖上,自个儿则多拿两件衣服盖着睡去。 翌日卯时初她便闻鸡起床,简单梳洗束发、更上青色飞鱼服,将门窗关好,乘着天空的鱼肚白乘马上职。 “早啊周老弟。”乐台黑着两眼圈,打着哈欠招呼道,“昨晚你没来搓麻将太亏了,我一直输,已经穷得叮当响咯。” 周立寒无语,“您还穷得叮当响,我穷得连个响都没有。” 寒暄完又想起昨夜城门的异常,她故作随意地问:“话说我昨夜打猎回来,城门守兵大哥突然要登记我名字和携带物,说上面有人要求……是要做甚?” 说起这个,乐台稍稍严肃了些,嗓音也压低了:“具体我不晓得,但像是在搜寻人——昨个你刚下职,就来人执行此事了。现在他们分派去各医馆,找有没有受了箭伤刀伤的病人,还问有无人买此类伤药。” 周立寒心里咯噔一声,扬眉又问:“哈?那他们不会还要挨家挨户的搜吧。” 查医馆她不担心,陈姨肯定顶得住;但那小孩还明晃晃躺在她家里呢,查到岂不是必死无疑。 “估计要吧,不过入城登记也暂无异常,城内也只是先查各医馆和郎中,以及找些可疑伤者。”乐台挠了挠烟酒味还没散去的头发,吐槽道: “那些人奇怪的很。要找人,又不明确告知要找什么人;派来搜寻的人手不够,就从守备军里增调。可是搜人这活计,那些个粗兵干得哪有我们锦衣卫利索?整这么大阵仗,偏生不找我们所调半个人。什么意思?” 排挤? 周立寒不语琢磨。也不像啊。 “管他呢,不调正好,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嘛不是。”她耸耸肩,挤眉弄眼道,“但如果需要了你尽管叫我,只要能给加薪,啥我都干。” “行,那下旬你别轮休了,帮我值夜,我搓麻去。” “再见。” 周立寒家远,以往早职结束并不回家午休,直接去对街吃碗粉,留在所衙里趴桌子打盹。 但今日午休她不得不回家一趟,不然整个早上都是心慌慌的,每一刻都在担心追杀者搜罗到她家。 只把那小孩嘎了倒也罢了。 怕的就是她和陈医娘也要遭殃。 周立寒赊账打包了一碗清汤粉,外加三个灯盏糕,驱马速速赶回。 到了家门前那条小河对面,她又提早下马,轻手轻脚走到家门外,一手小心翼翼开门,一手搭在腰刀柄上。 里屋没人。 连她给小孩打的地铺上,别说小孩,地铺都没了。 两床棉被,垫地上的那床不知所踪,盖的那床叠放在她铺上,形状奇奇怪怪。 陈医娘留下的伤药也都不见影子。 她四顾一番踏了进去,右手握紧刀柄。 厨房没人。 浴房没人。 茅厕没人。 周立寒眯起眼,吊梢眼角露出一丝凌厉。 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她走到自己砌的书架墙边,看了眼略有变动的机关,瞳孔一缩,眼神更添了几分危险。 挪开书架上其中两本书,将墙上一块微微凸起的砖摁下、旋转半圈。整个书架墙“咔”地一松。 她左手将墙移开,右手飞快地拔刀出鞘—— “唰!” 刀锋刹那间抵上男孩的颔边。 男孩笔直地站在小密室里,微微仰头与她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像上好的墨玉宝石。澄澈清明,里面有冷静,有沉着,也有一丝丝压在底下的惊慌。 “喔,是你啊。” 周立寒单眉一扬,危险凌厉之色一扫而空,刀却没有丝毫移开的意思。 “小老弟,在别人家乱窜可不礼貌啊。” 男孩穿着她小时的旧衣服,白玉似的面庞毫无血色,花型薄唇也十分苍白。 神色却很淡定,出口的话音稚嫩却稳当:“巳时有人来你家搜查。” 所以他才收掉自己睡了一晚的地铺,藏好陈医娘留下的伤药,找到这间密室把自己隐进去。 假装这家里没有第二个人。 第4章 不想死,收留我 周立寒收刀入鞘,让男孩走出来并把密室原样关上。 “说说,怎么发现我这机关的?” 她起锅烧水,在餐桌旁坐下,皮笑肉不笑地望着男孩问。 男孩关好密室,端着手站在她跟前,平静答道:“在墙上装书架的,通常都有这种机关。” “那是你们大户人家才通常这样吧?”周立寒嗤声,“不愧是被人从京城追到这来的贵公子。看来这密室我该重造了。” 男孩默了默,又有些奶声地说:“其实不必,因为这片城郊民宅没有人会这么弄,也没人觉得你们会这么弄。” “谢谢你还帮我操心啊。”周立寒冷淡地瞧着他,“那现在来操心下你自己吧,正在找你的这波人,是来救人的,还是来赶尽杀绝的?” “应该两波人都有。” “哦,那我送你去锦衣所的寻儿堂,到时候人来找你,是救兵还是害兵,你自己分辨着吧。” “不能。” “那你想怎样?” 周立寒有些恼了,她开始感到好心给自己招了个大麻烦。 男孩睁着黑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求公子收留。” “别了,公子这称呼担不起。”周立寒抬眉,“你的身份怕是牵扯颇多,我怕死。” 男孩诚恳地陈述道:“不想死,你就只能收留我。” “?” 周立寒再次眯起刀锋般的眼缝,“怎个意思?威胁老子?” 她拉过男孩,两指捏起他白嫩的脸颊。 “昨夜至今,岩城来了一波不明身份的人,调动城中各处守卫,四处搜寻你的下落。你不觉得哪里奇怪么? “那些个粗兵只会站岗打仗,根本不擅长搜查缉拿,就连一些抄家的活计,往日都是由锦衣卫来做。 “倘若昨夜,站在城门登记我的是锦衣卫,那你昨晚就被发现了;如果方才进我家搜查的也是锦衣卫,那你也已经没命了。” 周立寒面庞逼近,与男孩直直相视。 “我们锦衣卫这么能耐,找你的那些人都不叫我们帮忙,说明他们……跟咱锦衣所的头领,不是一个党派的人。” 男孩眸光有所邃然。 “哦?那敢问贵所的头领是何许人?公子又如何确定,是救我的人与贵头领并非朋党,还是杀我的人和贵头领非为同派?” 周立寒哼笑一声:“我确定这个干嘛?送你过去我便仁至义尽了,至于认领你的,是要救你还是杀你,与我何干?随手捡到小孩的不知情者,用不着管这些。” 男孩:“......。” “嘛,不开玩笑了。省的你真以为我周立寒是这么冷血的人,将来您若当了我上司,万一还记得这茬,不给升官我就惨了。” 周立寒哈哈两声,拆开打包的清汤粉和灯盏糕。 清汤粉原是准备自己吃的,但瞅见男孩瘦不啦叽的模样,吞了口口水,还是推到了他面前。 “赊的,没好意思加肉,凑合吃吧。”她拿过那三小片灯盏糕,撇撇嘴道,“坐。” 男孩怔了一下,似乎对让食这种事很陌生,显得出乎意料。 “多谢...周公子。”他小小声说。踮起脚、手微撑,够着了有大半个他那么高的木凳。 木凳又老又旧,脱出的木刺扎了他大半个手心;凳脚磨损得长短不齐,前摇后晃。男孩架在桌上的手肘不禁多使些劲,生怕一坐不稳就摔个屁股蹲儿。 周立寒嚼着灯盏糕,话音有些模糊道:“敢送你去锦衣所让人认领,我自然是能确定——和我们老大并非朋党的,必是追杀你的那方。 “咱们所的千户乐台大人,是已故淑德皇贵妃乐氏的堂弟,更是当今太子殿下的堂舅,那自然是太子一党。” 言至此,她已经咽完了两片糕,不舍地盯了眼最后一块,啊呜咬下。 “昨晚刚救下你就昏过去了,大抵没听见我对那两个杀手说的话。”周立寒露出狡黠的笑: “最后我说……就算没找到你也没事,可以到城里来锦衣所求助。然而直到今日午时,都不见他们来所里报案,反而是城守备军接到了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任务,锦衣卫却被搁在事外。由此可见,追杀你的决不是乐家朋党。对否?” 若是乐家朋党要刺杀他,那杀手在山间没找到人,必定会来锦衣所找乐台。 可观今日,他们宁可找对搜查缉拿毫无经验的城守备军,也不找最擅于此的锦衣卫。 说明这些人有绝对不能找锦衣卫的理由——那只能是双方互为敌派。 故而追杀方决不允许,被追杀的这个小孩落入乐家手中,让他们抓到这个把柄。 男孩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汤匙,默默地望着、听着。 “周公子很聪明。”他终于启齿,稚嫩的男童音轻轻的,“你说的都对。但正因如此,你送我去锦衣所,就更加必死无疑。” 周立寒吃光了灯盏糕,扬眉问:“怎么会?既然追杀你的是乐家敌党,那你大可找乐台大人坦白身份。我猜你身份的份量不小,握在乐家手中应当是扳倒对方的一大把柄,为此他们应会尽力护你。” “没错,若叫乐家得知,他们会尽力保我。”男孩仍点头,但接下来的话,让周立寒的笑容霎时僵住: “但正因为我这个把柄够大,所以……要杀我的那些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乐台大人将此事告知京城乐家之前——连同整座锦衣所一锅端掉,斩草除根。” 说着,男孩自己也长叹一息,重新执起筷勺,有些笨拙地吃着清汤粉。 “不是,”周立寒不敢置信,“除掉整个锦衣所,跟杀掉你、灭口我是完全两个概念吧!这是锦衣卫千户所,上下千余人,怎么端掉?他们难道不怕小题大做,惹出更大的动静和疑点,被抓住更大的把柄吗?” 千把人啊!要是就灭口几个还好处理,伪装自杀、伪装意外、甚至直接消失都不是难事,可一整座锦衣所出事——那可是锦衣卫啊,哪怕只是来自区区岩城,也必然会震动朝野上下,惊怒皇帝! “先斩后奏。”男孩仍是静和地回答: “这里是岩城,那离漳城很近罢?漳城的龙海常有倭寇出没,流民四散,给你们扣上私通倭寇、煽动民反的帽子非常合理。更何况你说千户是乐家人,那更是给乐家敌派一个绝妙的弹劾机会。” 也就是说,除掉乐台领头的这个锦衣所,非但不能使乐家成为得理的受害一方,反而会成为敌派手中的一把利刃,使乐家这局输得雪上加霜。 而她,甚至包括乐台——也都只是他们上层党派权斗中的,炮灰罢了。 “没想到这点不能怪你,若非昨日死到临头,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位真能如此狠绝。” 男孩的声音总是温和轻糯,仿佛真只是个童真无邪的十岁孩童。 但他的话语总是让周立寒如遭当头一棒。 周立寒听完人都傻了,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当地一声跳下高凳。 “淦。”包灯盏糕的油纸袋被她揉成一团,狠狠地砸向窗外。 “周立寒,你他妈给自己造孽啊!” 男孩嗦粉不语,望着碗底渐空,眼底浮现出一抹愧疚。 第5章 该换药了 周立寒一整个午休都没再跟男孩说过一句话,甚至都不想看他一眼,生怕忍不住想揍人。 她拿出昨晚打猎唯一的收获——那个切下来用于伪装的狼头。 狼头没多大价值,没肉没皮,只有狼牙可以弄下来,卖给做雕饰的铺子。 周立寒本来要在厨房弄,但无意瞟见男孩面色的苍白和疲弱,遂拎着麻袋,关上家门,走到河边去整。 她一个字都没说,但男孩能明白,她是看他的样子需要午休,怕捣腾狼牙会吵他。 男孩踮脚站在窗边,望着背灼艳阳、蹲在地上捯饬狼头的周立寒,水汪的眼里闪着些疑惑又感激的微光。 除了书中读过孔融让梨,他从不知晓家人之间真有让食之举。 因为在他的生活里,一家人共桌用膳,皆有下人均衡布食,应有尽有,无需争抢或是相让。 他也从来不知,午休原来不是理所应当的安宁静谧,而是有人为了让他睡个好觉,才刻意减少纷扰。 这就是民生么? 周立寒拔光狼口里的牙,在河水里刷洗干净,装了一鼓囊。又走到远些的河岸边,捧干净些的水洗了把脸和脖子,又骑马上午职去了。 “还别说,那些守备军虽然干这活笨,但人多,我正要出门呢,就搜罗到我家来了。” 这两日所衙无甚要事,乐台又逮着她闲聊,皱着鼻子哼哼。 “我看那个姓彭的守备统领就是针对我,看乐家不顺眼,想借事来踩我一脚。去年的考核卷宗你有印象没?那个姓彭的政绩,基本都是脚踩乐家朋党子弟上去的,呵!如今他调来岩城,这里没别的乐家朋党,他直接把主意打我头上来了!” 周立寒一时默然,尔后道:“我午休回去拿东西,发现我家也被搜过,您家在城中也搜完了,照这效率,应该再过一日就没事了。” 她在想,如果那些人没在岩城里找到那小孩,应当也不会就此放弃,可能还是会留人在此暗中观察。 但她也不可能永远都把那孩子藏在屋里。 想起男孩那病怏怏的模样,周立寒既无语又无奈。 这小病秧子若是常年不见光、不行动,只怕要养成废人一个,白吃白喝。 得想个什么办法,叫那群人以为他死了,不再关注此地。 “你说得轻松,我是怕没那么简单。”乐台嗨了声,“就怕凭空给我生个什么罪,扣顶什么帽子。反正吧,咱大家近日提高戒备,可千万别被人捕风捉影。” 周立寒难得没兴致跟他开玩笑,只作一揖:“大人所言极是,卑职遵命。” “怎么了这是,你丫从今早开始就恹恹的,”乐台拍了拍她的头,“我寻思着你也没跟我去输钱啊。难得偷闲两天能不能高兴点,没过几天又要来事了。” 谁给自己找了这么大麻烦能高兴起来,这时候闲可不会高兴,会闲得心慌,周立寒叹气问:“又要来什么事了?” 乐台道:“上旬漳城不是遭了海贼吗,虽然打走了,但破坏挺厉害的,漳城临海大量百姓流离失所。知府下令各城分别接纳一部分流民,由各地县衙主持,各城锦衣千户所督察。” 要接流民入城?周立寒心下一动,问:“那流民入城后,是不是要筛选其中青壮力充入守备军,或是编入锦衣所?” “是要啊,就很头大。”说起这个乐台也不高兴了,“虽说流民入编锦衣卫,其职位不可世袭,但那也要多出好多张嘴来分食啊。” 周立寒此时已想出了解决麻烦的办法,反倒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头大的,流民入编一年内只有补贴没有薪水,是省钱了。” “怎么回事啊你,我笑的时候你耷拉脸,我耷拉脸的时候你笑,反了你了。” “哈哈哈哈,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太阳初沉西山的时候,周立寒在回家路上把狼牙卖掉,还了中午赊的饭钱,又打包一碗肉粉和两个春卷赶回家。 留下晚饭、换下官服,她在男孩疑惑的目光中出城狩猎。 “可惜了昨晚猎的那匹狼,到现在早不新鲜了。”周立寒边上山边遗憾,“今晚又要重新猎一头。” 不过今天猎的,总算能实打实卖出一整只,不必浪费了。 周立寒今天猎到了一匹大狼,沉得很,费了好大的劲才驮上马背。 “周小郎,今天又出来打猎?”守兵笑着跟她打招呼,“还是打狼?天啊,你不会要承包整座紫金山的狼吧?” “怎么可能,只是近日实在穷得慌,救急罢了。”周立寒倒不惊讶今日的守兵为何知道她猎了两天的狼,这不都登记着。 “等能吃上饭了,谁还愿意出来冒这险?妈呀,我今天差点从半山腰跌到底去。” 守兵抻开麻袋口,看清里面确实是一匹狼,这才放她进城门。 幸好昨晚不是他站岗。周立寒暗暗吐一口气。 回到家已经是戌时末。从对岸看屋窗,黑漆漆的,里面没有烛光。 “算你聪明,知道我不在家不能点灯。” 周立寒随意地用脚顶开门,慵懒的少年音透着疲乏。 她点了两支蜡烛,火苗映照出男孩担忧的神色。 “那些人和你交手了?”山间的草腥味和打猎的血腥味在里屋弥散开来,他轻声问道,“你受伤了?” “没,打猎去了,不然明天就得饿死。”周立寒把麻袋搁门边,看向饭桌,“春卷吃了,粉不吃?” 男孩眼巴巴地望着她,“留给你。” “......,”周立寒默了默,没想到这个衣食无虑的小祖宗会给她留饭。 “粉不能留,会把汤吸干,硬掉就难吃了。”她原本冷淡的声音缓和了些,“粉里加了肉,就是给你吃的。养伤要清淡,但也不能一点荤腥都不沾。” 男孩显然也没想到这个。 “下次记住了。”毫无血色的两颊微微泛红,他又更小声了。 “什么脸色,别整的像我欺负你似的。”周立寒扶额,非要说欺负,那也是她被欺负才对吧? 啃完已经干成一坨的冷粉团,她打水洗手问:“伤势感觉怎样?” “感觉还好。”男孩乖巧道,又问,“那,昨夜为我疗伤的那位大夫......” 周立寒即答:“那是陈氏医馆的陈姨,放心,她牢靠的很。” 这个牢靠当然不仅是说医术,更是说口风紧。 “她拿来的那些药藏哪了,”周立寒擦干手问,“去找出来,该换药了。” 第6章 绣衣春当霄汉立 男孩把药翻找出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先沐浴?自打被追杀出来,我已有四日未曾沐浴了。” 周立寒哦了声:“那你等会,要烧水。”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是洗不得冷水的。更甭提这孱弱的小身板,洗个冷水澡怕是要去掉半条命。 “烧好了,兑了些凉的。你看这温度如何,太烫再兑。” “多谢周公子,这样刚好。” “别那么叫,我就一粗鄙平民,听得膈应。”周立寒道,“你会不会洗?要不要帮你?” 想来金贵少爷洗澡也有一群人伺候,只用摊平享受就好了。 男孩脸上微热:“我自己可以。” 他吭哧吭哧地提拉着木桶,艰难挪步到厨房旁,那个用几片木板围起来的小角落便是浴房了。 洗的时候时不时响起些磕磕碰碰的声音,想来是没习惯那逼仄的空间。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男孩终于洗完,一身水气地走出来,脸颊上终于浮现出一层蒸红的血色。 周立寒正搬张竹椅坐在屋外,拿着一沓这旬的工作日志,借着月光整理写成综报。 “洗完了?”她瞥了眼男孩挺轻松提出来的木桶,瞪圆了眸子,“洗完了?!” “啊?”男孩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她说的第二个洗完了是什么意思,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有些羞赧,“嗯...洗完了。” 周立寒啪地把日志拍在脸上。 往日她洗澡都懒得烧水,今日难得烧一回,当然自己也想用一回热的了。 倒是忘了教金贵少爷省点用水,给她也留些。 “我想着沐浴慢,快洗完时热水便凉了。”男孩稚嫩的话音愈发小声,“就......没给周...兄长留。” 周立寒摆摆手:“得,我还没想好给你什么身份呢,你就先叫哥了。” “不唤兄长,”男孩眨了眨眼,“那唤长姐?” “咳咳!”周立寒瞬间被口水呛住,怒道,“什么玩意,要叫爹!” “......叫爹不好,把兄长叫老了。”男孩拒绝,捡起掉在地上的日志。 上面有落款,岩城锦衣千户所小旗周立寒。 “鸷鸟立寒木,丈夫佩吴钩。” 他摩挲着“立寒”二字喃喃道:“那我也从立字辈,就叫‘周立霄’。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 周立寒:“......。” “不是,老子还没说要收留你吧。”她磨牙嚯嚯,“你倒好,先给自己编排上了?” 男孩很有些雀跃,白乎乎的脸上露出笑容:“给兄长省事了,不用多费脑筋为我思量身份姓名。” 周立寒:“............。” “我一家子粗人,讲究什么从字辈,累不累。” 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么? 她稍作沉吟道:“这出处找的不错,也是我们锦衣卫‘绣春刀’的来历。不如对个仗,‘霄’对‘庭’,就叫周庭霄。嗯,就这样。” 也好。周庭霄笑得更开了:“兄长才不是粗人呢。” “白天怎么收的地铺,现在就怎么铺回去。”周立寒阴着脸说,“铺好,趴好,换药!” 周庭霄有些扭捏的脱掉衣服趴上地铺。 周立寒发现这样自己也得蹲着爬着,多累,于是让他到床上去。 “唔,陈姨的药果然好用,背上这几道刀伤好得真快。” 丝丝清凉沁入背肌,夹着些微微的刺感,但周庭霄觉得很舒适。 “对了兄长,你昨夜救下我时,可曾见到一块白玉佩?”他忽然想起问道。 “见过啊,在我这呢。”周立寒道,“怎么,老子救你一命,拿不得你一块玉作报酬?” 周庭霄忙摇头:“非也,只是那东西会暴露我身份,我担心兄长会将它——” “老子再差钱也不会乱来,否则今早就把它卖了,还用赊账,还用猎狼?” 周立寒没好气道,“这东西我自有打算,会用来帮你解决后患。” 周庭霄低低地哦了一声,“兄长周全。” 周立寒哼笑一声,“不敢当,哪比得上贤弟。” 幸好她没昨晚就送他去锦衣所,否则哪能想到,自己会因为救人一命,差点丢掉一群人的命。 周庭霄闻言默了。 “至于你的身份,”察觉到自己的阴阳怪气有些伤人,周立寒轻咳了声转移话题: “过阵子岩城会放一批流民入城,并从其中挑些青壮力入伍入编,你就趁机混进去,到锦衣所面试。” 男孩微怔,看了眼自己瘦得皮包骨的胳膊,“可我一看就不是青壮力……” “你只管去,”周立寒打断他,“剩下的我来。” 周庭霄鼻尖一酸,忽然有股泪意涌上,眼眶唰地泛红。 “兄长。”他吸了吸鼻子,有些奶声奶气的,“抱歉。多谢。” 周立寒不在意道:“甭净说这些个,要干点实在的。你小子文绉绉的,肯定会写字,以后我的工作日志就交给你了,抄整成任职综报,每旬一份。” “嗯!一定帮兄长做好。” “得,对了你具体几岁来着?” 周庭霄一张口想说十二岁。 但话卡到嘴边,最终还是说:“十岁。” “嗯,跟我昨晚的判断差不多。”周立寒满意点头,“我长你七岁,还是当哥吧。” “哥。” “哎,儿子。” “……。” “长兄如父,所以老子还是算你爹。” “……。” 大五岁的爹算什么爹。周庭霄趴在枕头上,嘴角一撇。 “背上弄完了,翻过来,左胸的箭伤。” 周庭霄有些犹犹豫豫地转过正面,两条竹竿似的手臂还不自在的挡了挡。 周立寒笑骂:“皮包骨的白斩鸡,有什么好挡?小屁孩脸皮薄!” 周庭霄又被她打趣得脸红,无瑕白玉般的脸上添了几分霞彩。 这小屁孩倒是当真生的好看。周立寒帮他拆左肩的纱布,不禁盯着这侧脸微微出神。 嗯,养大来一定很讨姑娘欢喜,指不定能吸引个富婆,愿携巨额嫁妆过来,自己倒也不亏。 她盯着周庭霄看,周庭霄也盯着她看,终于发现了可以还击的点:“兄长没喉结。” 周立寒:“……!!!” 第7章 兄长没喉结 老子还没到长的时候呢!” 周立寒啪地一巴掌盖他头上,怒道:“没喉结怎么了?老子不比某些有喉结的怂货更男人吗!” 周庭霄委屈巴巴捂脑袋:“兄长说的是。” 小屁孩不说政事的时候还是挺小屁孩的。周立寒很凶地瞪他一眼,不理他了。 周庭霄本来也撇开眼不看她了,但眼睛又不自觉地溜回到近在眼前的兄长身上。 周立寒生得周正标志,浓眉利落,长眼舒坦,悬梁鼻,丰唇巧。下颌棱角干净,又不会太过锋利;脖子比小麦色的脸庞更为白皙,平滑修长。 “兄长受伤了。” 他凝眸瞧见周立寒耳鬓边的猩红,脸颊上也有一道细细的红痕;给他上药的手尽管已经洗过,也仍有冒血的影子。 “上山打猎嘛,刮刮蹭蹭的正常。”周立寒浑不在意,裹好伤处轻拍了拍,“换好了,睡吧。” 周庭霄不躺下:“我也要给兄长上药。” “得了你,赶紧睡。” 周立寒拿了套干净中衣和一片长长的粗棉布,“别下地铺了,你就睡床上,我洗澡去。” “可不是没有热水了么?” “有凉水啊,老子是糙人,要不是别家还要用水,我下河洗都行。” 周立寒洗澡也没比周庭霄快多少,因为她洗前洗后都要拆卸穿戴裹胸布,很是麻烦。 “有没有办法造个喉结啊。” 她今年十七了,说还没长喉结已经很牵强,再过几年要是还没有,只怕就快露馅了。 在河边把衣服洗完晾上,回到里屋,发现周庭霄还是跑到地铺上睡了,呼吸均匀已经睡着。 周立寒将他捞上床,盖好被子。 岩城的夏夜潮湿炎热。 那一身伤还没愈合好,睡地上不但会染湿气,还容易发炎。 周立寒吹了灯,在床边的地铺上躺下,嗨了一声。 这不得扩建一间屋子。 该想想怎么升官发财了。 翌日卯时末,周庭霄在一阵早劳壮民的呼喝声中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 地铺上也不见那人,只留下几件当被子盖的破旧衣服。 餐桌上留了一碗盖住的白粥,一碟下饭小菜,是腌豆腐条和炸面头。 还有一张纸条:今日八成有守备军来搜家,当心。 周庭霄望着这桌清淡的早膳陷入沉思。 倒不是嫌简陋,只是这种有人早起为他做了吃的、又匆匆出门挣钱养家的感觉很是微妙。 而大清早把狼拖出去卖掉,且已经在所衙上职了一个时辰的周立寒丝毫没有感觉微妙。 今日开始她便忙起来了,要帮忙考察所里有没有空缺职位,各个同为小旗的同僚里有没有人尸位素餐。 总之就是互相督察、互相检讨写成综报。然后要裁掉些个,晋职几个,并计量出空缺需要填补的职位,到时流民壮力来所衙面试,才好有针对性地挑人。 周立寒是所衙里年纪最小的,但也是晋升速度最快的。 她刚来时仅仅是某个小旗麾下,五个无品的缇骑之一。只因在某次办案拿凶中展露智慧和身手,被乐台发掘,遂晋为九品吏目,今年刚升作从七品小旗。 作为晚辈,她在所衙向来为人谦逊热情,大部分同僚对她观感算好,品级比她高的也都挺想拉她到麾下。 只有一个同为小旗的人很看不惯她。就是她最初当缇骑时的上司,小旗曾九坝。 “启禀大人,卑职检举周立寒在上个月妇女拐卖案侦查中,有破坏他人财物、调戏妇女、私下收礼等恶劣行径。” 曾九坝站在乐台面前,躬身拱手,气势汹汹地说。 乐台一脸好玩地看向周立寒,扬眉问:“哦?周小旗,你可要分辩?” 周立寒早摸明白了曾九坝的尿性,知道他八成要从自己办案过程挑刺,准备充分。 “回大人,曾前辈所说的破坏他人财物,应是卑职在追凶时无意撞翻的馒头铺子;调戏妇女,应是卑职救下那些妇女后,有小娘子想以身相许;私下收礼,则是卑职婉拒了她们的以身相许,故而她们送礼代谢。卑职怕不收礼她们就要许身,这才收下,事后将这些礼交了公,又自掏腰包赔了馒头铺子。” 曾九坝怒然反驳:“不可能!你根本没有上缴,大人可唤程吏目上堂对账!” 好家伙,这是还勾结了算账吏目——为了构陷她? 周立寒微讶,但还是很淡定:“大人,我有交公凭证。” 她呈上一张纸,上面有她交公的时间和具体物件,还有盖章。 曾九坝嗤笑:“你那肯定是伪造的!” “去唤程吏目来。”乐台招手道。 程吏目进来呈上账目,他看了眼,勃然大怒:“放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账目,私吞交公款项,构陷同僚!” 程吏目吓得一个没站稳跪下去,“大大大大人,卑职没有啊!卑职岂敢!” “周小旗,你说说他有没有。”乐台冷笑着把账簿抛下去。 周立寒伸手一接,翻了几页给看笑了:“程大哥,这账本你重新编订过?我记得我来交公时它是散的,用别针别着的呢。” “边线散了,我不该重新补回去么?”程吏目警惕地看向她。 “很应该啊。”周立寒把账簿拿到他眼前,指着某页笑道,“但补边线吧,为什么会把其中一页给换掉了呢?” 程吏目眼底闪过惊慌:“怎么可能!我没换!” “你仔细看看,这页格目的前几张和后几张格目,顶角边都有别针留下的锈痕。”周立寒哈哈大笑,但程吏目只感到了寒意: “可为什么......只有我交公那日登记的格目纸页,没有丝毫锈痕呢?” 眼见失势,曾九坝大叫起来:“你那天根本没交公,又怎会有那天的登记格目?” “就只有周小旗一人要交公?别人不用?”乐台竖眉骂道: “那日我也去登记了,理应记在同一页的格目纸上!那页仍有我和其他人的记录,唯独少了周小旗的。偏偏也正是那页没有别针锈痕,这不是被人偷梁换柱地针对周小旗,还能是什么?!” 被揭穿得七七八八,程吏目立即磕起头来:“大人饶命!卑职有错,但卑职是被曾小旗指使的!周小旗交公的那些东西,大半也是曾小旗拿走的!” “你血口喷人!”曾九坝目眦欲裂,“明明是你想私吞,又怕告不倒周立寒,才对我谎称此事,想借我之口把他扳倒!” “吵吵死!来人,把这两个混账压下牢。”乐台失去耐心,“还要去把被吞的东西搜回来!听着,接下来要是还敢有人构陷诬告,一律从重严惩!” 第8章 周小旗吾等楷模 曾九坝和程吏目被四个缇骑架了出去。 周立寒还站在那,打了个哈欠,对乐台扬眉耸肩。 乐台斜她一眼,没好气道:“还有没有人要检举周小旗?” 在场余下的几个小旗,也有个把羡慕嫉妒周立寒的,原本在曾九坝的怂恿拉拢下也准备了劾奏。 但这下子么...... “没有没有,周小旗任职积极,甭说贬斥,实在理当奖赏。” “没有没有,周小旗仗义周全,为何检举,不得凭空捏造。” “没有没有,周小旗作风端正,切莫诬告,他是吾等楷模。” 周立寒:“......。” “行,那小旗之职一下子能空出俩。”乐台满意点头: “曾九坝构陷同僚,以公谋私、公报私仇,撤职贬为无品缇骑;周立寒屡屡破案,无私为公、作风优良,晋为总旗一职。尔等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躬身拱手:“大人英明。” 一整个上午,总算把千户以下职位的人都筛了大半,该贬贬该升升,然后就各司其职开始着手干活了。 周立寒新官升任,总旗虽然只比小旗高半品,但管的人那是翻了几倍,一下子就繁琐起来了。 忙到接近午时,周立寒清楚自己今天必然痛失午休甚至晚休。 一丝饿意泛起。她本来习以为常,但今天这饿意让她乍然一激灵,想起有什么事情忘办了。 “大人,我有点急事要赶回家,保证半个时辰之内回来。”周立寒硬着头皮去请示。 乐台一脸奇怪:“你什么情况,这两天这么惦记家呢,昨个午休也回去了。” “这,昨天是赶着回去拔狼牙了,”周立寒极速想借口,“今天是要回去把狼身给卖了。” “你搞反了吧?不应该先卖狼身再卖狼牙么,否则都不新鲜了。” “呃,对,但我不就是没干过,所以没经验嘛哈哈哈哈......” 蒙混过关,周立寒骑上马就驰骋而去,并在路上买了些豆腐圆和泡猪腰。 周庭霄正跪坐在地铺上看书。 大老远就听见她飞奔回来的声音,有些惊奇,看见她手上拿的东西顿时了然。 “妈的,忘记连午饭一并做了。” 她骑到窗前,连马都不下,直接把东西递进窗里,“这是两餐的量啊,掂量着吃,不然晚上饿死你。” “那你呢?”周庭霄有些怔然地接过。 周立寒摆手,边说边抽缰绳:“不用留,都你吃的,老子戌时能回来就谢天谢地了。驾!” 然而刚跑到路口她又掉转马头回来。 “厨房有个暖水壶,灶台旁边很大的那个,里面有热水。”她探向窗子对他说,“你渴了可以倒水喝......算了,我帮你倒,太重。” 周立寒急哄哄下马,大步走进厨房给他倒了一大碗水。 “还好天热,装一大碗凉得慢;现在壶里水不多了,你应该拿得动。” 她又拿出一个盂和两个碗。 “晚膳时你就把剩下的水倒盂里,然后把乘着豆腐圆和泡猪腰的碗放下去,让热水温它一刻钟再吃。好了我走了。” “……,”周庭霄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她便又急哄哄地上马离去。 周立寒回到所衙继续干了大半天的活,然后突然有人说城守备军的彭守备要见她,派来俩兵带她去一趟。 “那姓彭的真是给他脸了,不仅搜户连锦衣卫家都不放过,还敢来所衙要人?”乐台气得鼻子都歪了,说什么也不给放,“真想见人,他自己上门来啊!” 周立寒也觉得那彭守备摆谱大得离谱,但一想到周庭霄说的“端掉整个锦衣所”,又不得不重视。 “应当是这两天的那件大事,去就去,省的他以为咱们做贼心虚。”她好声好气哄道,“您不也知道,他是踩乐家子弟上位的,不能被他捕风捉影嘛不是。” 乐台不放心地盯着她:“那你多加小心,我也派几个缇骑跟着你过去。” 周立寒拱手言谢,又眨眼暗示:“那卑职今天没干完的活计……” “本座帮你干了!”乐台虚踹她一脚,骂骂咧咧的送她出门。 “气煞我也!本来这时提拔你就是让你帮我多分活的,结果活怎么又回到我手上了?!” “天意啊哈哈哈,能者多劳嘛……回头陪您搓麻将去。” 周立寒在两个守备军,和五个缇骑的包围下到了城守备府。 她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人。 是早上收了她那匹狼的,何屠户。 何屠户正哭丧着脸跪在地上,彭守备则负着手俯视他。 “你就是周立寒?”彭守备那双鼠眼扫了过来,神色不善。 周立寒笔直站着,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我是。” 彭守备竖眉怒目:“大胆!汝区区七品军吏,见我五品守备竟不行礼?” “彭守备,您是武官,我是锦衣卫。”周立寒平静地回视他: “我朝规矩,官差四阶内且包含四阶,品级较低的锦衣卫可以不用向较高的文武官行礼。” “可你是差我五阶的从七品小旗!” “是正七品总旗,恰好差您四阶。刚晋的职,很遗憾。” “……。” 彭守备一副吃了苍蝇的神色,唰地抽出剑直指她面门。 “那又如何,你今日还不是落到我手上?”他另一手拿出块白玉,低喝道,“说!这东西是不是你的?” 周立寒看向那东西,作惊奇状喔了一声。 “好透的白玉,好美的雕刻。”她赞叹道,随后面露不解,“彭守备您高估我了,我就区区七品军吏,哪来钱买这好东西?” 彭守备冷冷道:“少装傻,本府已经派人去你家搜查,等抓到现行,你辩解什么都没用!” 周立寒心下有些紧张,不知那小屁孩有没有做好准备。 但面上总得不知且无畏,她觑了眼剑头,蹙眉道:“彭守备,我真不知道您在打什么哑迷,大家都是武人,何必学文官谜语人那套。” 彭守备重重的哼了一声,剑尖改指跪地上的何屠户,“你说!” 何屠户受惊地浑身一抖,恐惧地仰头望着他,颤声说: “就就就就是,捱清早起来开馆,周小郎就带着一头大狼过来嘞,把那狼整头的卖给捱。捱下午解狼,见狼肚子里有这玉,晓得不可能是周小郎的,就拿到官府去嘞。然后捱就被衙役扣在县衙,然后您就派人带捱来这里嘞。” “嗯,就是这样。”彭守备的剑尖又回到周立寒身上,“周总旗,解释解释吧?” 周立寒啊了一声:“我?我能怎么说,我也不知道啊!我只会猎狼,又不会解狼,怎么晓得狼吃过什么东西?” “你猎的狼,”剑尖更近了些,几乎顶到了她的鼻头,“你何时何地猎的这头狼?” “前夜和昨夜的酉时到戌时,在城外紫金山。” “为何突然猎狼?” “大前天搓麻将输光了,没钱了,不就打猎卖钱了吗?” 彭守备危险地盯了她一会儿,尔后回头看了眼屏风。 屏风后面隐隐有两个人影。 还有杀气。 第9章 兄长的腰好窄 见其中一个人影微微点头,彭守备又问:“你前天猎狼前后,可有碰上什么人和事?” “这个……就是碰上两个外地男的,”周立寒摸着下巴回忆道,“好像他们在找一个小——” 彭守备突然打断她的话,大声追问:“是猎到狼之前碰到他们,还是之后碰到他们?” 这个问题问出来,周立寒感觉到,屏风后面的两个人散发出更明显的杀气。 “那肯定是猎到之前啊。”周立寒有些失去耐心,逐渐暴躁: “一提这个就来气!要不是那两人非要刺破我的麻袋,把我抓到的俩狐狸都放跑了,我也不用多费事猎头狼了!您看,为了猎狼,我脸破相了都——” 她指着自己昨日打猎的擦伤,非常气愤地说。 彭守备很想趁机给她个大鼻窦,但余光看见屏风后的人摇摇头。 他便又问:“那既然你已经猎一头了,昨夜为何还去猎?况且为何只卖了一头,前夜那头去哪了?” “前夜那头 当然是昨天就卖捱啦?”何屠户忽然说,“昨天有一大伙人来捱饭馆聚食,捱家牛肉不够,就……就炖了那头狼,充作牛肉嘞。” 这时外头来了几个兵,领头的进来禀告道:“启禀大人,并无发现。” 彭守备便收了剑,瞪了周立寒最后一眼,恶狠狠道:“你最好发誓你说的是实话,行了,滚回你的锦衣所去!” 周立寒指了指白玉佩,眨眨眼:“既然这东西也是我打猎所得,那能不能还给我?” “你在想屁吃!”彭守备呸了一声,这东西不得呈上去用以做个交代! 周立寒又指了指地上,“那何屠户……” 彭守备像看垃圾一样瞥了眼何屠户,“看到剑都能吓成这样,亏你是当屠户的!滚,都给我滚!” 于是周立寒拉着何屠户离开守备府,并把人载上马,送回城东一家名为“矮古子小吃”的小饭馆。 何屠户刚出来还一副吓破胆惊魂未定的模样,但走得离守备府越远,他的胆和魂就回来的越多。 等胆和魂全部归位后,他突然一个大鼻窦呼向周立寒。 周立寒早有预料,上身一撇侧翻下马,躲过了一记能打碎城墙砖的大鼻窦。 “周龟孙出息了啊,搞事还敢拉捱垫背?!”何屠户也砰地跳下马背,抡起拳头爆声大骂: “看捱不替你姥爷管教你!得亏捱赔本收了你的狼,你倒好,还反送捱吃剑头,还要捱帮你圆谎!” 没错,前夜周立寒只带回了一块狼头,除了狼牙,当然没什么好卖的,并没有拿去给何屠户。 所以何屠户后来解释说,前天那头狼是被自己昨天炖了,拿去充作牛肉,纯属帮她瞎掰——当然,既然他敢说昨晚有一大伙人来,那应当是确有其事,只是究竟用没用狼肉的区别。 周立寒一边躲他,一边赔笑:“何爷您听我解释啊,我真不知道那劳什子玉佩啊,我怎么可能知道呢,这是个意外……” 何屠户看着其貌不扬,还很矮小,倒真符合饭馆幌子上的“矮古子”。 但周立寒知道,这位矮古子屠户的拳脚有多致命——据说三十年前和姥爷做战友时,他独身赤手空拳能反杀五个大刀壮汉。 “少说屁话,吃拳头!” “别别何爷,我把那头狼的钱还您,就当谢谢您帮我,还有连累您的赔礼呗~” “一头狼就想打发捱?起码得三头!” “您不才说收狼赔本呢?” “不给?那吃拳头——” “给给给给给。” 一老一少终于达成和解,周立寒送他进了饭馆,眼看天很晚了想蹭一顿吃的,到底没敢。 正要灰溜溜地走,忽然背后有块东西砸了过来。 她忙反手接住,发现是一包热乎的卤猪脚。 “周龟孙,捱劝你一句。”何屠户正色望着她,“那玉佩的主人,能扔就扔。” “已经扔不了了。”周立寒摇摇头,“现在扔,大家都得死。” 经历了非常充实精彩的一天,终于不用快马赶路,她便骑着马儿慢慢晃悠回家。 已是夜里亥时,沿途铺子早都打了烊。 幸好何屠户给了包猪脚,不然今天两顿没吃,刚晋职就饿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终于晃悠到家门口。周立寒栓了马,进了屋,里面没有点灯。 她转动书架上的机关,打开密室门。 “没事了,快去睡吧。” 密室很小,只能一人站着。 周庭霄显然站了很久,走出来时摇摇欲坠,周立寒扶他坐下,点灯。 “你今天是不是又遇到那些人了?”他望着火苗边神色疲怠的“兄长”,哑着嗓子轻声问。 周立寒给他倒杯已经凉了的水,“没事啊,他们以后不会再来了……哦,那块玉佩我没能拿回来,你就当送我了吧。” “他们拿走最好不过。”周庭霄却道,“要让他们拿去复命,证明说我已经死了。” “没错,而且他们应该去紫金山那边,找有没有符合你大小的遗骸了。”周立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双手合十,“找到就走了。” 周庭霄闻言却面色一变,“你不会是——” 周立寒抢过话:“放心,我没杀小孩。” 苍天大地,她只是从锦衣所的义庄里取了份三年都无人认领的小孩尸骨,掺上周庭霄被刺杀那晚穿的衣服碎片,昨夜顺道带去紫金山了。 应该可以被那些追杀者找到,并以为是被狼吃剩下的。 应该不会被冤魂缠身吧,她也是为了救人啊。 “……,”周庭霄沉默了很久,并没有因为听她说没杀小孩而轻松多少。 他没想到,短短两天,这个曾与他毫无关系,甚至被他连累的兄长,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 “你不要感动,老子只是为了自保。”周立寒淡淡道,“今天卖了狼,还晋了职。本要请你吃顿好的,但卖狼的钱又要赔出去了,而且刚晋职就有很多事。” 顿了顿,她看向饭桌上已经洗干净的空碗,还有一旁装着水的盂,便知道这小屁孩能按照她交代的办法过活了。 她把话说完:“所以接下来几天估计都顾不上你,但我会早上出门前就把三餐都做好,水也烧好,你就照着今天这办法,分餐热着吃。明白?” 周庭霄默默凝视着她,没有回话。 周立寒与他四目相对半晌,不晓得他什么个意思,就起身拿衣服去冲个凉。 忽然一双小手环住了她的腰。 “兄长,”天煞的弟弟忽然有些鼻音,“你真好。” 周庭霄本来都要掉眼泪了,但抱住周立寒的双臂紧了紧,发现—— “兄长,”他吸了吸鼻子,又奶声奶气地说,“你的腰好窄诶。” 周立寒:“……!!!” “滚滚滚,甭占老子便宜。” 她扒开小屁孩的手,把人丢床上,“快点睡,等我洗完看见你没睡着,你就今晚都别睡了!” 撂下话就拿着衣服和裹布走出里屋。 没走两步又倒回来,凶巴巴道:“睡床上,不许睡地铺!” 周庭霄望着她气冲冲走出去的背影,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兄长凶归凶,但是在为他好呢。 比从前家里那些人,表面和善友爱,背地里却要治他于死地,要好多了呢。 第10章 她真没放水啊 次日,周立寒在所衙马不停蹄忙了一整天,好歹在亥时完成了任务——昨日乐台帮她干了活,今天她得帮他干回去。 下职后也不赶着回家,而是出了趟城,发现自己堆放假尸骨的地方确实没了东西,周围没什么动物痕迹,而有人形脚印。 再次进城,见守兵也不再登记入城者,她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大半,在子时前赶回到家。 “还没睡?” 进了里屋,见周庭霄端坐在床边等她,有些迷蒙的双眼睡意起起伏伏。 “嗯,”周庭霄眼巴巴道,“兄长没回来,我就睡不着。” 小屁孩卖卖萌还是挺惹喜的,周立寒拍拍他,笑道:“今后就可以安心睡了,那些人走咯。哦,后天流民就可以进城了,到时候你按我说的办。” 周庭霄头一回看到她露出这样爽朗的笑,一时间晃了神,移不开眼。 “话说今天又该换药了。”周立寒没有注意他,只是拿出陈医娘给的药摇了摇。 “快没了,今天换完,刚好后天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出行,我好带你上陈姨的医馆去......快去洗澡,洗完来上…靠,没烧水。” 周庭霄收回神,“我烧了。” “?你会用灶台?”周立寒露出见鬼的眼神。 周庭霄有些邀功似的眨眨眼,“我试了几下,学会了。” 周立寒下意识看向他的双手,果不其然有些灼烧过的痕迹。 “下次小心点,我不在最好还是别弄。” 她脸色阴了些,从衣柜深处翻出套好几年前穿的衣服,比较合他身。 “本来伤就有一堆,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她骂道,“换药麻烦死了,有热水就快去洗!” 周庭霄笑眯了眼,拿着衣服沐浴去了,这次比上回洗的更快了些。 “兄长,我给你留了热……” 他回到里屋正要说,却见周立寒躺在床上阖着眼,小呼噜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声打着。 手上还拿着药瓶子,蜡烛也没熄。 等他等睡着了。 周庭霄霎时收了话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兄长睡着的模样不是很安稳,微蹙着眉,鼻子也有些皱着,好似在梦里也忙活着什么。 傍晚时分,家里突然又闯进来一波守备兵。 所幸他记得周立寒的提醒,早有准备,将家里自己的痕迹都抹了干净,又藏进密室一动不动。 直到周立寒回来并告诉他,今后可以放心了。他便明白,这个兄长今日为了此事,必定经历了不小的惊险。 只是并不对他提及惊险过程,只告诉他最终的好结果。 累坏了吧。 周庭霄吹了蜡烛,将被子先给周立寒盖好,自己再缓缓躺在她身旁。 纵然看不见那睡颜,周庭霄还是静静地望着她良久,方挂着微笑安稳睡去。 …… …… 流民入城之日,周立寒有幸被留在所衙陪乐台坐等面试,而不必赴城门站岗督察。 “漳城虽不太平,但人才还挺多嘛。” 乐台面对着一个接一个来到锦衣所面试的流民,饶有兴致,“不枉我空出了好些个位子,也算有能人可以补缺上来,真香。” 周立寒笑呵呵地,“早让您不用那么郁闷头大,这不,浪费情绪了。” 正说话时,只见一个瘦弱矮小的男孩走上前来,身形比女孩子还弱柳扶风,步子却端端正正,稳稳当当。 “草民周庭霄,见过千户大人。” 终于来了。周立寒深吸一口气,翻了翻名册,问:“周庭霄?没这号人啊,你小子哪冒出来的?” 话出,左右护场的缇骑立刻上前几步,当他是乱入贱民要拿下。 “禀大人,草民是海商仆童,常年漂泊在漳城、厦岛和泉港的海域,故而未曾在漳城登记。” 周庭霄没有慌,用虽稚嫩但镇静的声音敞亮道: “海贼侵袭时,草民所乘的商船正在漳城龙海,第一个遭到袭击。草民擅算账,亦可编整卷宗。” 乐台喔了声:“你是徐字号商船的幸存者?真不容易……嗯,你既说擅算账,那本座先考你几题算术如何?” “单凭大人考问。”周庭霄恭敬作揖。 “第一题。”乐台便摇头晃脑道: “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阁下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 周庭霄几乎即答:“回大人,寺内共有六百二十四僧。” “……,”乐台盯了他一阵,偏头低声问周立寒,“你算没算?对否?” 周立寒扶额:“嗯,跟我算得一样。” 乐台哦了声,扬着下巴道:“嗯,那么第二题!平平湖水清可鉴,面上半尺生红莲;出泥不染亭亭立,忽被强风吹一边,渔人观看忙向前,花离原位二尺远;能算君子请解题,湖水如何知深浅?” 周庭霄伸出手指,在空中随意比划一个楔形,即答:“回大人,湖水深三尺七寸五分。” “……,”乐台又一愣,又偏头低声问,“你算没…” “嗯,又跟我算的一样。”周立寒再次扶额。 “这两题这么简单吗?为什么你俩都算得这么快?”乐台有些怀疑人生,但看向底下的周庭霄,又一副傲娇表情,“不错,那么最后一题!周老弟,要不你来出?” 周立寒无语地看他一眼,这家伙非得把人难倒不可?能迅速心算完上面两题,能力足够算账用了。 “行吧,那我再出个难些的,答不上来也没关系。”周立寒清了清嗓子道: “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这个问题出来,周庭霄总算没有即答了。 不过沉吟片刻,他又平静而肯定地答了出来:“各穿一尺二寸五分。” 乐台:“……。” 周立寒:“……。” “这个还是对了?”乐台的声音压更低了。 周立寒也跟他一起压声:“等下,我自己都还没算完。” 苍天大地,她真没给这小屁孩放水啊。。 第11章 认周总旗为长兄 乐台一噎,不太友善地盯着周庭霄,“你用什么办法算的?” “回大人,这是盈不足术。”周庭霄恭谨道。 “你会多少种这些数术?” “回大人,《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孙子算经》里的问题和算法,草民都会。” “……。” 周立寒终于算完,眼神示意乐台,周庭霄又双叒算对了。 “嗯,恭喜通关。”乐台打量着他,琢磨道,“可是小子……你今年几岁?” 周庭霄:“回大人,草民十岁。” “那真是太遗憾了,法规所衙的任职者,最低年龄是十四。”乐台唉声叹气,“你还差一点啊!况且你…看起来身体不大好的样子?” 周庭霄沉默,跟乐台对视片刻,又看向他旁边的周立寒。 “这……不如,先给这孩子安个家?”周立寒摸着下巴,作端详状对乐台道: “一看就是从来都身体不好,被海贼袭击丢了活,成了流民又更不好了。如今进了岩城还讨不着生计,只怕不是病死就得饿死。” 乐台啊了声:“安家?怎么安?” 他扫视着其余的百户、小旗等锦衣卫,朗声问:“在座和本座同龄,或比本座年长的,有没有谁家还没儿子?今儿个可来了个现成的,皮相好看脑袋聪明,有没有谁带回家,替所衙养他四年,送他读书?” 座下众锦衣卫面面相觑。 “捱家都三娃了,只供得了一个读书,一旦饭不够吃他随时都不能接着读。” “乃家无男娃,但女娃有四,都吃不饱。” “我家婆娘怀着呢,大夫说是双生男胎……” 乐台听着他们七嘴八舌,面色不佳。 周立寒逮着机会,笑侃他:“还问别人,您自己怎么不考虑考虑啊?像您这样只顾忙工作,都没空跟嫂子生个儿子的,这不捡个现成的正好?” “你懂个屁,你嫂子本就不怎么想我同房,再带个儿子回去,她连门都不会让我进。”乐台咬牙切齿拧她耳朵。 周立寒嘿嘿笑:“嫂子不爱跟您用房?莫非是您那事不——” “不是,干嘛非得我年龄以上的给孩子当爹啊。”他啪地打了个响指,突然盯住周立寒,“给孩子找个靠谱的哥哥不也好吗?” 周立寒佯怒道:“我连自己都差点养不活,还要再养个弟弟?您跟我说笑呢。” “若你收养,往后为兄便不拉你去搓麻了,夜职啥的为兄也不排你了,大可放心带弟弟。”乐台笑得不怀好意,“周老弟…唔,看看,你姓周,那孩子也姓周,这就是缘分啊。” 锦衣卫们纷纷附和: “就是就是,看孩子长得多俊,指不定还跟周总旗是同宗呢。” “反正周总旗没娶媳妇,养个弟弟也不算孤单。” “这孩子跟咱周总旗一样聪明,养大来也会一样有出息,以后能光宗耀祖啊。” 乐台听得连连点头,拍拍周立寒的肩,“除非你说今年就要娶了陈医娘她女儿,不然这事就这么定了?” 周立寒还作不服气模样,觑向周庭霄:“小子,要不你自己选?若跟了旁边这位乐大人,他不仅薪资富余能供你吃好穿暖,家里还有个温柔贤惠的妻子能无微不至照顾你。跟我就……家徒四壁,唯有凉风夜雨老鼠焚灰啊。” 周庭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草民是粗人,愿听从众意,认周总旗为长兄。” 周立寒:“……。”粗人你大爷,那细皮嫩肉的能掐出水了都。 她遂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哦,那乐大人您说好的,以后不给我排值夜还给我加薪。” 乐台笑哈哈的:“最后一点我没说,前面那个没问题。” 其他锦衣卫纷纷打哈哈道贺:“恭贺周总旗喜提贤弟!” 戏总算做完,周立寒让周庭霄去她的文署等会,自己则接着陪乐台把上午份的人面试完。 “大人,记得帮我打好招呼,”她借机薅乐台,“得给孩子上户。” 乐台一副见鬼的样子,“嚯,果然有弟弟就不一样了,变这么周到啊?” “托您的福呗。” “没错,托为兄的福,今日允许你带弟弟午休回家。” “那我谢您啊。” 于是,名正言顺收养了周庭霄后,周立寒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了。 “中午不回家,直接去医馆找陈姨,给你看看伤换换药。”她牵马出来问,“你坐前边还是后边?” 不等回答,她直接决定道:“坐前面吧,不然我怕你摔下去…会不会上马?” 坐后面也可以不摔下去,但主要是不能让这小子抱她腰! 周庭霄没有意见,一脚踩上脚踏,一腿跨上马背,倒是熟练得很。 周立寒微讶,而后明了。也是,毕竟初见那日,小屁孩就是独自骑着马被追杀的。 遂翻身上马,一手轻抽缰绳,一手护在周庭霄身前。 既是挡风怕他着凉,亦是揽着怕他掉下。 有熟面孔的路人惊讶:“周小郎,这是哪来的小仙童呀?” “漳城来的亲戚咯。”不必再多做戏,周立寒嗨了下,朗声道,“今后要叫我周大郎了,身前这位才是周小郎!” 路旁有女子调笑:“小郎和大郎一样俊俏,不知要祸害岩城多少女儿家。” 周立寒笑嘻嘻地反侃她:“那姑娘给我祸害的机会么?” 女子羞红了脸。 周庭霄在她怀中——几乎靠在她怀中,微微仰头望着她的棱角。 她的棱角清晰,但并不十分分明凌厉,倒显得舒缓大方,温和开朗。 她的笑容在正午艳阳下将明眸皓齿展现得淋漓尽致,感染了即使在夏日也从未温暖到的他。 周立寒带周庭霄直奔陈氏医馆。 流民入城,有不少人需要看病,陈医娘和其他大夫正忙得团团转。 但陈医娘还是一下就看见了他俩,忙看完眼前的病人,把二人拉进帘幕。 “不听话的瓜娃子,老娘前几天怎么跟你说的?”陈医娘开口就骂,瞪完周立寒瞪周庭霄,“这孩子怎么还在你这?!” 周立寒哎哟一声拉着她胳膊,“陈姨,这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就是我已经带他去过锦衣所了,但乐大人觉得还是我养他好。” “前几天守备军搜城跟他脱不了关系吧?”陈医娘更生气了: “老何昨天过来坐也说了,你卖了他一头狼,狼肚子里有块玉佩,然后他就被抓到守备府去了,然后你也被抓过去了,守备剑都架你脖子上了!而且守备府里不止有守备,还有上面来的煞鬼也在那盯着,随时可能动手杀人,你真能耐啊!” 话出,周庭霄猛地抬头看向周立寒,圆睁的眼里满是震惊和复杂。 第12章 铁哥们未婚妻? 周庭霄知道,他能够顺利走到今日这收养成功的地步,兄长做的准备绝不容易。 但他不知道,周立寒竟曾经经历了如此危险。 而且——“还有上面来的煞鬼盯着”,果然又遇到了追杀他的人么? 原来那日,兄长一早留了纸条说会有人再来搜家——是因为被带去守备府问罪了么? “没那么严重,都在我预料中。”周立寒把手一挥,还是笑哈哈的样子,“我一般不做没把握的事,再说了,舍不得狼套不着孩子嘛。” 陈医娘:“……。” “哦,所以说你是自己想留着这孩子?”她怪笑起来,“咋的,想留个攀龙附凤的机会?” 什么叫自己留着孩子,听起来怪怪的。 周立寒不想说如果不收留大家都会死这种话,耸耸肩道:“哎呦,您眼里不是只有病人没有贫富贵贱嘛,别问那么多啦,帮他看看伤嘛。” “看个屁,老娘忙死了。”陈医娘气急败坏道,“你刚下职过来的?先去里屋吃饭,吃完排队。” 周立寒又笑开了:“好呢陈姨,我就知道您会好心留我们吃饭,所以直接来了。” “赶紧滚。” “是是是。” 周立寒拉着周庭霄进里屋,里头正响着奇奇怪怪的器乐声。 周庭霄好奇的竖起耳朵。不论是乐器音色还是乐曲风格都与他曾经听过的截然不同。 既不是宫廷燕雅之乐,也不是台上戏剧曲艺,还不是民间词牌曲调。 “哟陈瑰意,今天又换了什么个洋乐器了?” 周立寒司空听惯地跟里面人打招呼,径直去揭饭桶盖,“满的,你也还没吃啊?” 唤作陈瑰意的少女没理她,坐在窗边,身前抱着一把大葫芦形状的木头乐器夹在腿间,葫芦屁股伸出一根小棍子顶在地上。左手搭在“葫芦”头上的板把上,右手捏着一根弓子来回抽拉,乐声不停。 看起来很像在拉二胡。周庭霄好奇地瞧着,但那样子比二胡大,音色又比二胡浑厚深沉。 周立寒又去揭锅盖,里面倒是放着食材,但都是生的。 “我去……是不是你娘叫你炒菜,你又还没炒啊?”她哀嚎一声,“我出去吃得了。” “别呀,去外边吃多不干净,你炒个菜不就能吃啦。”陈瑰意终于舍得停下奏乐了,半瞪半求地看向她,“你帮我炒一下,我再练阵子。” 周立寒干笑,“感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本来想免费免力蹭吃一波,结果反被人拉来炒菜做饭了。 周庭霄见状想跟过去帮忙,但被周立寒撵开了,只得走到陈瑰意旁边看她拉琴。 他认真的听完一曲,而后用无邪孩童的声音问:“姐姐,敢问这是‘长拉琴’么?” 一转头见到个小仙童似的男孩,还叫自己姐姐,陈瑰意眼里噼里啪啦地闪起星星。 “小弟弟挺有见识呀,这乐器你都能识得?”她惊讶地问,“弟弟你从哪里来呀?你那里有会长拉琴的人?……哦对等等,你是?”说着还看向周立寒。 周庭霄挽起唇角笑:“我叫周庭霄,是立寒兄长的漳城亲戚。”周立寒方才在街上怎么说,他现在就怎么说。 “喔!你也是漳城来的呀。”陈瑰意恍然大悟,“有道理,漳城靠海,指不定又有洋人带着乐器漂过来……” 大概想了明白,她又咳了两声,摇头晃脑道:“没错,此器名为‘长拉琴’。不过我更喜欢它另一个名字,叫‘大提琴’。” 周立寒虽然在炒菜,但也听到了这边的话音,哈了一声质疑道: “这‘提’和‘拉’怎么解释?上次你架肩上的那把,你说叫‘小拉琴’‘小提琴’。我就不明白了,架肩上不应该叫‘小架琴’吗?还有这把大的,夹在腿间不该叫‘大夹琴’吗?” 陈瑰意嫌弃地瞋她:“你俗不俗啊?这样叫你自己说好听吗?” “我觉挺好啊。” “专心炒菜吧你,没文化没法交流。” “你再骂我就出去吃了啊。” “哎哟别嘛,立寒哥哥做饭最好吃啦~” 周庭霄望着兄长一脸无奈又认真炒菜的模样,眼睛一眨不眨。 从侧面看周立寒,身形很是纤瘦修长,五官的轮廓也流畅完美。 一丝也没有刻板印象里,厨房中人就该灰头土脸的模样。 “霄弟弟,看你从前该是个小少爷吧?”陈瑰意笑眯眯地打量起他来,“你大概没有见过,这样俊俏又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居然肯下厨吧?” “确实……”周庭霄有些默然,“都说君子远庖厨,但观兄长,下庖厨的也未必不能作君子。” 陈瑰意笑了:“不过你哥她……确实不算是君子。自我介绍一下,姐姐我叫陈瑰意,是你哥的铁哥们兼未婚妻——” 周立寒并扯着嗓子打断她:“别瞎说啊,八字未换聘帖未下,无凭无据的你怎么就是我未婚妻了……” 她炒了一素一荤,又扔了些紫菜,打了俩鸡蛋做汤。 端上桌时陈瑰意也刚好拉完几遍,周庭霄帮忙摆碗筷。 三人坐下来开动午膳,快吃完时陈医娘才暂时忙完进来:“累死了,快给老娘打碗汤。” 陈瑰意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放下筷子,嚼着饭菜起来给她打汤。 陈医娘喝了一口,抬头睨向女儿:“你又没做饭?” “啊,”陈瑰意心虚的咳了声,“嗯,刚刚我有点事——” “又偷懒练琴呗,”陈医娘一眼看穿她,“味这么鲜,肯定不是你一个连汤都能烧焦的能煮出来的。” 陈瑰意:“……。” “这还有客人呢,给我留点面子嘛。”她埋头到碗里小小声说。 “呵呵。”陈医娘干笑两声,瞥了眼她口中的客人周庭霄,眉头一皱。 “小男娃,你这脸色也忒差了些。”她疑惑道,“你是胎里有带病,还是后来得的?” 周庭霄嚼菜的嘴微微一顿。礼貌地平静答道:“都有吧。” “看你这细腻模样,家里不缺钱给治吧?”陈医娘一脸狐疑,可看上去跟没治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吃完过来老娘看看。” 周立寒笑嘻嘻的道谢:“我就说陈姨最善良嘛,有劳您啦。” 陈医娘斜她,“给他看正常收费。” “所以说给我看就可以免咯?” “看病可免,药钱得还!” “便宜点嘛陈姨,你看我都是熟客了,而且我还欠何爷两头狼的钱呢......” “你自己做的孽,凭什么要老娘给你买单?” 第13章 兄长的暖和 吃完午饭,周立寒本来想洗碗的,但陈瑰意抢先一步,不敢再让她洗了。 她便跟着陈医娘和周庭霄到安静的帘幕里。 陈医娘给周庭霄听脉。 听完左手听右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小男娃,你这是碰上庸医了吧?”她把完脉可以说是非常生气: “这治的还不如不治呢,你原本底子不算太差,只是天生贫血些罢了。这会倒好,非但贫血没给治好,还给肝肾平白添了毒和负担!” 周庭霄很冷静的听完,几乎不显得意外,只是眼底浮现一层悲切。 “那往后就......劳烦陈大夫救治我了。”他颔首轻声说。 陈医娘没好气道:“得亏你年纪还小,要是再给那庸医治上五年十载,你也就甭再治了,直接归西享极乐去。” “陈姨别这么说嘛,这不人到了您手上,您总能妙手回天的。”周立寒半讨好地哎嘿一声,又有些苦脸。 “所以他这情况得治多少年?大概要花多少钱?” “先要把心肝积累下来的药毒给清了,不然没法子治别的,肝负担不住。”陈医娘提笔刷刷写方子: “这起码要个三四年吧,然后他这情况,治贫血是长久的事,没有治几年的说法,也不是光靠我治,得他配合着作息和饮食来。” 写完抬头看见周立寒眉头鼻子皱成一团,轻哼了声:“这次就先不收钱了,等把这养肝汤喝一个月,配上按摩穴位一个月后见效再说。” “好嘞陈姨,多谢陈姨,有劳陈姨!”周立寒立刻大喜,看眼漏钟嘶了声,“差不多我过所衙去了,早点把事情弄完,早点带小子去上户。” 陈医娘道:“你要跟他一块注意了,别隔三差五为公事熬夜的,你的肝也没多好。” “好好,都听陈姨的。” 周庭霄目送她离去。待周立寒走远,陈医娘看了他一眼。 “小男娃,知道你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陈医娘有些冷淡地说: “我多治一个病人没什么,又不会累死,还有钱挣。你哥可不一样,她能活到今天都不容易,更何况要活得出息,都顶着天大的危险。你若不能给她争气,老娘宁可忤逆良心一回,使法子让她没了你这个累赘。所以,你好自为之。” 放下话便走出去,对里屋喊了声“洗完碗不许练琴,过去给老娘抓药”,继续给新来的病人看病。 周庭霄沉默地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我会的。”良久,他启齿低低地对自己说。 周立寒并没有如期回来带他去上户,甚至还比下职时间晚了一个时辰才到。 “乐大人还没打好招呼,改天再去。”周立寒风尘仆仆,一身血腥味草腥气赶来医馆,“走,先回家。” 陈医娘还在药房忙活,没见到她。周庭霄对她身上这个味道也很熟悉,“兄长又去打猎了?” “是啊,欠何屠户两头狼呢。我申时初就干完所衙的活了,就趁着难得空闲的白天出城打猎。” 周立寒抻了抻脖子道,“天时地利人和,一口气猎到两头,就直接驮到城东去给何爷,再过来接你了。” 周庭霄一时没有回话,只是望着她被撕烂的交领口,以及周围的一片血渍。 “哦,不注意被反抓了一把。”周立寒顺着他目光垂首一看,“没大事,回家我自己弄就行,快走吧。” 不然一会儿陈姨出来,见到她这模样又少不了逮着骂。 她忙拉着周庭霄出去,先驱马小跑一阵,才降下速来慢慢晃荡。 夜蝉在路旁树上窸窣啼鸣,街边店铺都已冷清下来,准备打烊。 “今夜倒是挺爽快,”周立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难得,很久没在夏夜这么惬意地骑马散步了…小子,你冷不冷?” “不冷,”周庭霄仰头说,“兄长,我有名字。” 总觉得喊不出口啊,尤其明知道是个假名字。 周立寒不情不愿地哦了声,无意掠过他的手背,顿时找到机会转移话题:“还说不冷?夏天手都冰!” “……,”周庭霄脸颊微臊,“习惯了。” “真不懂你们有钱人家的钱都花去干嘛的,”周立寒翻个白眼,“能买暖炉,能时刻吃上热饭,却治不了一个手冷。” 说着,她解掉左手小臂上的束袖,抖开袖面拢在他身前。 他看见她手上也布着伤痕,有新有旧,还有握刀印子和茧子。 手指很修长,就是瘦得有些皮包骨;指甲方圆干净。 如果把伤养好,学贵女贵妇们涂上鲸蜡的话,应该很好看吧。 他莫名想到。 “喂,你干嘛?” 头顶传来周立寒不友善的声音。周庭霄霎时回神,发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兄长那只手。 他下意识一松,而后又避开她的伤口,重新握住。 “冷,”他低低说,“兄长的暖和。” 周立寒一噎,拿开手,在自身衣服上把血痕蹭掉,再包裹住他的小手。 “等陈姨给你补了段时间,你就起来跟我晨练。你这种少爷就是太没动了,才十岁就虚得跟六七十的老头似的。” “兄长,对不起。”周庭霄忽然想说,“之前我没有跟你说实话,其实我——” “打住打住。”周立寒拔高了声音打断,“在你确定能平安回家之前,先别说。” 周庭霄微怔:“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出于利益把你卖了?”周立寒扬眉,大大方方地望着他。 只要知道他的敌人的确切身份,她肯主动缴械献人,也不一定会被灭口嘛。 周庭霄直直回望她:“我觉得你不会。” “难说,我自己都不敢肯定。”周立寒哼哼两声摇头,“把最关键的秘密吞回去吧,小子,这世间的善人没那么多。” “多不多我不清楚,但起码你和陈大夫都是。” “陈姨肯帮你肯保守秘密,主要是因为救你的是我,她首先怕我被你连累,然后才是医者仁心,挣病钱药钱。” “反正你肯定是。” “我就更不是咯,我起初肯救你确实有一点同情心在,但现在肯多做这么多那都是为了自保,以及有那么点侥幸心,万一哪天你能回家了,我也好捞一笔巨额补偿。” 周立寒很坦然地说完,本来还想哈哈笑两声。 但看见周庭霄那双水汪巴巴的眼望着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罪恶。 第14章 兄长坦荡,我心乐之 周立寒呃了声,打哈哈道:“开玩笑的,总之就是你可以对我们有点感动,但也不用很多。我知道你想信任我们,但这样足够了,你也该为自己保留一点秘密。” “兄长不必安慰我,能听到这些话我很高兴,真的。”周庭霄却道,笑眼闪着星星,“兄长坦荡,我心乐之。” “行了行了,以后说话别这么文绉绉的,我家是小老百姓。”周立寒移开视线说,“陈姨下午给你烤药了?那今晚就不能洗澡了,回去直接睡吧。” “兄长,今夜较潮较寒,你别睡地上了。” “咋的,那你睡地铺?” “一起睡床上。” 一说到这个,周立寒就来气:“滚,上次我不小心在床上睡着,你没把我叫醒,还直接躺在我旁边睡了的事我还没算账呢。” 周庭霄理直气壮:“那夜看兄长太累,我实在不忍心叫醒。” “得了,我出去挂树上睡。” “树上也潮,说不定还有霜。” “哟,小少爷也知道会下霜啊。” “兄长,我是小老百姓。” “……” 周立寒最终没拗过他,回家洗漱完处理完伤,在周庭霄“兄长不来睡床我就一直不睡”的眼神下妥协了。 反正今天还没来癸水,问题不大,就是该赶紧想想搞钱扩建了。 …… …… 次日周立寒沐休,总算不用起个大早上职。 周庭霄醒后小心翼翼地跨过她下床,看见还在熟睡的兄长,莫名生出一丝欣慰感。 但很快他发现了一个不太欣慰的问题—— 没早膳吃。 也不晓得兄长还要睡多久。 周庭霄决定到屋子外走走,来了这么多天,都还没能了解一下这片地方。 “噫,这是谁家的小男娃,”路过一户出来溪边洗衣服的妇人,讶异地看向他,“这样面生,迷路走错啦?” 周庭霄很乐意介绍自己的身份,笑道:“回夫……大娘,我是周郎君的弟弟,昨日从漳城来。” “喔,周小官人的弟弟啊!”妇人顿时笑开,好像听到周郎君三个字就释放出莫大的善意。 “怪不得,和你兄长是一样样的俊……小郎君食早饭没?大娘家有米果和灯盏糕,拿些去食吧!” 周庭霄想,刚好兄长没起来做饭,自己也不会做,带现成的回去岂不是正好?这样不仅自己不会饿,兄长醒来也马上有得吃。 “那太好了,多谢大娘。” “不用谢,瞧你这瘦的,和你那兄长又是一样样,多拿些去……” 周庭霄带着收获回到家里,周立寒还没醒。 周庭霄正纠结到底是自己先吃还是等兄长醒了一起吃,这时屋外远远就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和少女的娇喝声。 少女与马在他们屋前停下。 “周立寒!” 少女人未到声先至,风风火火地进了里屋,在床边站定:“快起来,我中午要去跟人相看了!” 被窝里的周立寒毫无反应,仍呼吸平稳地睡着。 周庭霄微一愣眼,随即低声道:“陈姐姐,兄长今日沐休,难得能睡个懒觉。” “怕什么,沐休又不是就一天。”陈瑰意急得直瞪眼,伸手拉扯被子。 “快起来!县丞逼我去跟他儿子相看,再不起来你就见不到我了!” 周立寒翻个身,把被子卷回去,模模糊糊地嗯了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陈瑰意:“……。” 憋紫了脸,她坏笑一声,再次开口大喊:“救命啊!快来抓人贩子啦——” 本还熟睡的周立寒登时两眼睁大,一个鲤鱼跃龙门蹦跶起来,“在哪?!” 周庭霄:“……。” 兄长,要不要这么敬业啊。 周立寒先是四顾一圈,看清这是自家的小破屋,面前站着淡定的周庭霄和叉腰的陈瑰意,反应过来后很是无语。 “相看就相看啊,我不都说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吗?”她白了陈瑰意一眼,跌回床上打算继续睡。 “生个头,要生你生,我才不要嫁人。”陈瑰意拽住她,“尤其是那个县丞家的,妥妥一普信男,嫁他我不如当尼姑!” “那你去当尼姑吧。” “?你说什么?” “我说,普信男是什么?” “普通而自信,明明其貌不扬才华平庸反正全身上下都很平平无奇,但有迷之自信,觉得自己举世无双。” 周立寒眉头一挑:“你怎么知道人家全身上下都平平无奇?” “这不是一看就知…呸,你想什么勾八。”陈瑰意气得拧她耳朵,“你再不正经,我就放话说跟你已经生米成熟饭,不能另嫁了!” 周立寒一个激灵:“别别姑奶奶,算我怕了你了……相看就相看啊,不喜欢你就推掉嘛,陈姨还是很开明的。” 陈瑰意苦着脸:“县丞手里有一些我娘的旧账,除非他儿子相看完自己说不喜欢我,否则如果我拒绝,我娘可能会有麻烦。” “什么?陈姨因为有把柄在县丞手上,所以送你去跟人儿子相看?”周立寒掏了掏耳朵。 “不是,是县丞儿子先提出想娶我,然后县丞来了封信,暗示手里有我娘的把柄。” 陈瑰意掏出那封信,眼睛还有点红,“那封信今天清早到的,我一看到就过来找你了,我娘还不知道。” “……,”周立寒看完那封信,拍拍她的肩叹口气,“难为你了。” 陈瑰意绷不住落泪了:“所以你说我怎么办啊?中午相看,我怎么让人讨厌我啊?” 周立寒小声逼逼:“你正常来就挺讨人厌的……” “啥你又说啥?” “我说,你就跟他唱反调呗,他往东你偏往西。” 陈瑰意哭中干笑:“这对他不管用,我之前在其他场合跟他打过交道,那时候就已经跟他反着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对我更感兴趣了。” “……,”周立寒一噎,“那你就一直把天聊死,让他觉得你无趣。” “我也有这个打算,但不敢保证完全有效。” “那……你扮丑?” “也考虑过,但也不敢保证,因为我之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满脸痘了。” “……。” 周庭霄在旁静静听着,见二人都沉默下来,方端着下巴开口道:“既然县丞以把柄要挟陈大夫和陈姐姐,那他自身有没有把柄可以抓?” “……,”周立寒听罢盯着他片刻,突然猛的一拍大腿。 第15章 我一个艺术生都会! “对!那个姓石的既然敢拿把柄威胁你娘,我就不信他以前没威胁过别人,真能两袖清风!”周立寒两眼放光,但是冷的: “你娘的把柄在他手里,就算你真嫁过去,他也照样会一直拿来威胁,要么是逼你们多出嫁妆,要么是每年以各种名目让你们给钱。更甭提你不嫁过去,就算他儿子自己说不想娶你,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手上也有他的把柄,互相制衡!” 陈瑰意先是眼睛跟着她亮,随即又暗下来,“他的把柄,这有那么容易找吗?别是找到了我都洞房花烛完了。” “他若是县令那种滴水不漏的倒还难办,但这位石县丞么,”周立寒哼笑一声: “你中午放心去相看,就是别把天聊死,使劲跟他聊,多拖一点时间。剩下的交给我。” 说着,她连忙跑出去刷个牙洗把脸,挽好头发就要牵马。 周庭霄追出去:“兄长,你还没用早膳——” “来不及了,”周立寒翻身上去,正要走又说,“陈瑰意你带我弟去吃早饭,我先走。” 话音落完时她已策马而去,留下周庭霄和陈瑰意原地目送。 陈瑰意被周立寒提醒到了,又将不怀好意的眼神投向周庭霄。 “周弟弟听见没,你哥让你跟我去吃饭。” 周庭霄一眼就看出她不是想带他吃早膳,是想带他陪她相看。 “不必麻烦陈姐姐了,我方才从邻居大娘那儿拿了东西吃。” “邻居大娘?她的东西你也敢拿?你知道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大方吗?她想要你哥当女婿啊!” “……,”周庭霄登时有些傻眼,“那我这就还回去。” “傻小子,哪有把吃的原封不动还回去的,”陈瑰意二话不说拉上他往外走,“回头让你哥用别的东西还,先跟我走!” “……,”周庭霄长这么大头一回被女孩子拉住手,但没有丝毫臊意和脸红,毕竟对方这会儿只是把他当个小工具人揉圆搓扁。 陈瑰意把周庭霄拽上马,晃晃悠悠进城中,陪他吃了个早饭,不情不愿去向县丞约的茶馆。 县丞家的石公子已经在厢房里等了。 周庭霄觉得两男一女进厢房这也太尴尬了,忙道:“陈姐姐,我在厢房外面等你吧。” “外你个头,我跟他孤男寡女的进厢房,我以后还有清白可言吗?”陈瑰意有些气急,“再说了,要是那个姓石的对我动手动脚,你在外面能及时进来救我?” “……,”不一定能,隔一道门增加的不确定太多了。 于是两个人都视死如归地走进厢房。 “来了?” 石公子百无聊赖地抬起头,看到跟进来的周庭霄,只是微抬眼皮,显得并不在意。 “我还以为你这次会带周总旗来呢,那会麻烦一些。看来你比我以为的更识相。” 陈瑰意冷笑:“论品阶,她如今是正七品,已经比你爹大了。可是你们父子会因为忌惮她就放过我么?” “显然不会,除非他升作百户,我爹才有必要掂量几分。”石公子夹起茶杯过水,“小弟弟喝茶否?” 周庭霄一脸警惕,可能从来没想过区区八品县丞家也如此令人忌惮,“不喝,多谢。” 石公子便只给自己和陈瑰意倒茶,但陈瑰意显然更不打算喝,只是闷坐在那一直看窗外。 “你不想聊聊,我就也不多说了。”石公子一副非常无所谓的模样,“反正你我的婚事板上钉钉,你只要考虑是想当通房呢,还是妾室呢?” 陈瑰意:“?” “几个意思?”她不可思议地瞪过去,“纳我当妾,你爹整这么大阵仗?” 石公子歪嘴一笑:“怎么,莫非你觉得自己不值这阵仗?” “呸,我是说谁要给你当妾啊?”陈瑰意简直气笑了: “你爹当官儿都不敢明着包二奶呢,何况你一个连秀才都要考两次、三年前秋闱也没中的学渣,就敢大张旗鼓的纳妾?” 咳咳。周庭霄担忧地一直拉她的袖子,骂这么狠真的不会有事吗? “不是答应兄长你要跟他好好聊,拖延时间么?”他压着嗓音问。 陈瑰意一骂完就后悔了,但好歹也出了口恶气,“无所谓了,反正我不会嫁的,我娘知道了也不会答应!” 石公子终于随骂声而变了神色,“说我是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学——” “她意思是说您应该低调行事,不然容易招惹麻烦。”周庭霄不得不打断她的话,扬高稚嫩的嗓音说。 石公子怪笑一声:“不用解释,我知道她瞧不起我。只是好奇……陈小娘子是见过多大世面,还是被何方达官权贵看上了,竟能如此理直气壮地鄙视本公子?” 陈瑰意本来已经平复打算暂时熄火,结果一听这话气又上来了。 “你也配自称本公子?你知道古时能称公子的都是什么人吗?”她嗤笑道: “我是没见过多大世面,也没被达官权贵看上,我就是鄙视你,因为你考的院试乡试卷子我都做过,我一个艺术生都会考,你这个文专生居然三战两败!” 虽然不太清楚读艺术的和文专生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妨碍石公子恼羞成怒。 因为他听懂的内容是,那些卷子连女人都会做,他一个科举子却做不出。 他砰的一砸茶杯,指着陈瑰意鼻子,“你就是个连爹都不知道在哪的野丫头,不要不识抬举!” “就你还抬举?一个八品芝麻官家的阿斗,就会欺负小老百姓,还以为自己多高贵,大张旗鼓的逼良为妾!” 陈瑰意也拍案而起破口怒骂,谁说拖延时间一定要好好说话了,打一场骂战不也行? 此时厢房里只有周庭霄还坐着,目瞪口呆地抬头望着二人。 他从未见过女子也能如此理直气壮地与男子对骂。 好吧,不愧是陈大夫的女儿,母女俩骂起人来真是一样样的。 石公子就显然又被气到了,中过秀才好歹得知道阿斗是谁,这是骂他烂泥扶不上墙呢。 “阿斗再如何也有爹能靠,”他嗤笑说,“你有什么?一个比爹还凶悍的寡妇娘?” 陈瑰意气大了。 “凶悍怎么了?寡妇怎么了?”她一手叉腰一手再次拍桌,“凶悍才能吓跑你们这些狗男人,寡妇才舒服呢,总比再找一个遇人不淑,后宅受气来的自在!” 石公子邪笑一声:“自在?莫非陈大夫不愿拘泥于一家后宅,喜欢流连于多家——”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他脸上。 周庭霄倒吸一口凉气,瞪圆了眼望着已经气到冷静却又极致冲动的陈瑰意。 “我说,今科秋闱你就别参加了吧。”她一瞬间似乎火气降到了冰点,“这么肮脏的思想和臭嘴,就别进考场污染空气了吧?” 虽然不知道空气是什么,但这不妨碍石公子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被扎心了。 “骂我出气也没用,你还是得进我后宅。”不过他也找到了对方的要害,并狠狠一掐: “除非你想要那件事被公布,你娘下牢子,你家医馆被抄,甚至你也……。与其现在垂死挣扎惹怒我,不如赶紧跪下来讨好我,求我原谅,我说不定在跟你洞房那天还能温柔点……” 陈瑰意死死地盯着他,通红的眼睛恨不能把他千刀万剐。 良久,她迈腿退后两步,对着石公子,缓慢而颤抖的屈下双膝。 虽然,她当然不是害怕他最后那句什么洞房温不温柔。 第16章 周郎归 “陈姐姐!”周庭霄再也看不下去了,跳下椅子去制止她,但毫无作用。 “石公子你既无官身也无功名,本身而言与陈姐姐并无尊卑之别,她的跪你受不得!” 见陈瑰意正在妥协,石公子哈哈笑了:“怎么会并无尊卑之别?我家上三代都是官宦,她家上三代呢?都是悍妇?” 陈瑰意的指甲深深攥进掌心,但她没有再开口回怼,只是将双膝一点一点地逼近地面…… 砰! “石公子!”厢房门被骤然拉开,一只骨瘦修长的手紧紧抬住陈瑰意的臂膀。 手的主人喘着大气喊道:“你爹找你有事!” 她另一只手还拽着个浑身是伤的男子。 石公子脸色一变:“我爹的贴身小厮?周立寒,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他自己摔下马,暂时瘫了而已。”周立寒冷冷一笑,“说吧,你们大人找他龟儿子有什么急事?” 那小厮面色如猪肝,幽怨地望向石公子道:“公子,大人让您立即回府,这门亲事作罢,不得再提。” “怎么回事?你去找我父亲了?”石公子满面不可思议。 周立寒仍在笑,但比方才的冰冷多了一丝胜利之意,“是啊,谈条件谈拢了嘛。” “周立寒!你终于来了呜呜呜呜呜。”陈瑰意抱紧那条胳膊,眼泪当即崩不住奔涌而出。 “松开,外头一堆人看热闹呢。”周立寒扒开她低声说,“别是你清白没毁在姓石的那里,毁在我手上就搞笑了。” 果然,石公子眼瞧厢房外许多人闻声来看热闹,登时借题发挥: “我就说陈小娘子为何对我如此决绝,原是早已同周总旗互通情意了啊!不罔陈小娘子如此深情,周总旗也为了你四处奔波,甚至不惜苦苦哀求我父亲来制止我啊!” “陈医娘待我恩重如山,陈妹妹与我更如至亲兄妹。我为她的终身大事保驾护航,乃是分内之事。”周立寒哼笑一声,锋利的眼睛直视着他: “至于石公子说的什么......我苦苦哀求令尊来制止你——你最好祈祷事情真是这样,日后你可千万别来求我。周庭霄你傻站那干嘛?还不快带你陈姐姐出来!” 什么意思?日后可千万别来求他?石公子心下一沉,正思索着再说些什么,周立寒已经带着一弟一妹风风火火离开了茶馆,留下围观群众面面相觑。 “发生了什么?陈小娘子为何与石秀才独处在一厢房?” “不是独处,她带了人的。那小仙童昨日在街上见过,是周郎君的漳城弟弟!” “周郎君的弟弟陪陈小娘子来见石秀才?为何?” “好像是石秀才想娶陈小娘子,但他们厢房里好像一直在吵架诶......” “想娶个头,怕不是想强迫吧。” …… 任凭吃瓜群众如何言说,走了的三人都听不见。 “兄长,你的马呢?”周庭霄四顾问,“方才你带来了石县丞的小厮,你说他摔下马——” 他的话音在顾见她的右臂时戛然而止。 周立寒的右袖子破了一大片,露出里面大片血迹粘着灰尘碎石子。 不仅右臂,她那出门时本就略显潦草的发冠此时潦乱更甚,散了好些碎发飞扬空中;衣服除了右袖子也脏了好些地方,像在地上来回打滚过似的。 “马没了。”周立寒声音听起来淡淡的,但很飘,似乎生怕声音沉下来就触碰到某些情绪。 “什、什么马没了?”陈瑰意预感不好,“路上发生了什么?” 周立寒道:“晚点再说,你先带周庭霄回医馆,我还有点事。” 肯定和她的马没了有关,陈瑰意忙道:“你要马么?我的给你骑,我带你弟走回去。” “好。” 周庭霄望着她背影喊:“兄长,你的伤要不要先......” 话音未落周立寒已经消失在拐角,去茶馆后面的马厩把陈瑰意的马给骑走了,不知去向。 周立寒去了县衙。 堂上已经有人在等着了,是一位运送建盏的妇人。 她的牛车被周立寒的马撞翻了,满车建盏碎了一地,所以来县衙告了。 县令不认识周立寒,但也算有所耳闻,得知此人被告到自己这里顿时感到难办,连忙派人通知乐台。 他登堂入座,拍了下惊堂木问:“原告,陈述一下发生了何事?” 妇人道:“回大人,就是捱运东西去给店家,路上碰到这个骑马的小子,本来要相互避让,他的马突然发疯,直冲捱撞。本来捱避开嘞,但牛被他后面载的那个人的红衣领吓到嘞,然后也发疯,把整车的建盏都掀翻嘞。本来捱想当场说清,这小子却说有急事,直接把那个红衣领的男人拖走嘞,让捱到县衙来等他。” 县令无语,搞半天原来是这个周小子自己要来的。 “被告,你可有辩驳之处?” 周立寒显得异常平静:“没有,原告所言属实。周某只想问大人,先前被抬过来的马,仵作可有验出什么异常?” 县令略显尴尬:“惭愧,我区区县衙的仵作验不了牲畜,已经派人去请你们乐千户带锦衣所的仵作来了。” 周立寒嗯了声,“那就劳烦诸位陪周某稍等片刻了。” 县令问:“原告方才提到,事发时与你同骑马的还有一位红衣领男子?那他为何不随你来?” 周立寒似乎冷笑了一下,“回大人,他是石县丞的小厮,我只是顺路送他去东街茶馆找石公子而已,更何况马的主人又不是他,我可做不了他的主。” 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但这样的说法却能令县令对石县丞产生不满。 连正七品锦衣卫总旗都乖乖来县衙陈情,他区区一八品县丞的小厮在摆什么谱? 谁给他摆谱的底气? 不满完,县令又意识到一件事。 “周总旗,你如此坚持要验你那匹马的死因,”他眯着眼问,“与那小厮有无干系?” 周立寒垂眸,“有无干系周某不确定。周某能确定的只是,那匹马我自养七年,温顺无害无病,对于路上避让其他车辆的情况并不陌生,绝不可能无故发狂,突然冲撞阿姨的牛车。” 县令若有所思点头:“既然如此,来人,去县丞家传那小厮来。” “是,大人。” 第17章 她的心计 于是周立寒与原告妇人、县令在堂上等着。 县令嫌气氛低沉,便主动问起周立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她甚至要在人仰马翻还撞车后,继续拖着那小厮急匆匆去找石公子。 “石公子非要娶陈氏医馆的小娘子,”周立寒简单道来: “她拿石公子没有办法,所以只得我去找石县丞谈,谈妥了就带他小厮过来,只有这小厮来了石公子才会相信且作罢。如此急切,自然是赶着阻止陈小娘子无奈答应他。” 县令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竟是仗义相助,不料中道受阻,周总旗是肝胆人。” 他嘴上在夸周立寒仗义,心里却琢磨着——找石县丞谈?拿什么谈才能让他答应? 县令是这两年新来的,县丞却已经是多年地头蛇了,平时看着和和气气,背地里到处搜刮把柄使唤人。 县令自己是铁板一块,还没被直接对付过,但他能感到下属多多少少都免不了被县丞摆布。 想要让这种老油条妥协,可不是登个门求几句就行了的,要么有足够的钱,要么有足够的……把柄。 这个姓周的小子看上去不像有钱。 但他是个锦衣卫。 小地方的地方锦衣卫远没有省会和京城的锦衣卫来的令人闻风丧胆,岩城的锦衣卫对于当地百姓来说甚至非常亲切可人。 但对百姓亲切可人,不代表对官员亲切可人。 所以…… 思至此,县令顿时精神了些,面容和眼神也多了一丝重视:“周总旗请放心,县衙虽小,但还是还得起你和陈医娘家的公道的。” 话说的差不多时,衙门外响起两匹马疾驰和勒停的声音,不出几息,乐台便拎着个浑身狼狈的红衣领男子进来,后面还跟着个提木箱的青年。 “许县爷,好久不见。”乐台边走边打招呼,把人往地上一扔,“这货我顺路揪过来了,给你省点事儿。” 锦衣卫虽然算武官,大楚虽然武官比文官地位低,但乐台不论品阶还是出身都更高,许县令忙架手作揖。 “乐大人,你怎么知道下官要抓这个人?” “有路人检举,说在事发当场看到该男子趁人仰马翻时,把我周老弟往牛蹄下推。”乐台一身风尘仆仆,声音洪亮包含怒意: “这是谋杀,要谋杀我锦衣所的骨干,无异于要谋害我锦衣所,要谋害我!” 您可真能扯大,许县令嘴角一抽,“不愧是乐大人,一路过来的时间就为本案进展取得重大突破。” 乐台受了奉承,“嗯,那你们这边还有什么发现?” 许县令看了周立寒一眼,道:“惭愧,下官没有什么发现。倒是周总旗认为自己的马不会半途无故发狂,是以想请仵作验马。” “嗯,我把池仵作叫来了。” 乐台示意身后青年跟着县衙仵作到偏屋去,自己则上前将她前后左右都打量个遍。 “除了皮外伤,还有没哪儿不舒服的?” 周立寒摇头:“没有,多谢大人关怀。” 乐台瞪她:“老子好好的沐休,第一天就因为你的事又提心吊胆奔波起来。再给老子添麻烦,你下个月就别沐休了!” 周立寒叹了口气道:“劳烦大人了,下个月大人沐休我替班。” “那么消沉作甚?我又没要治你罪。”乐台气不打一处来,但想起许县令方才说让仵作验马,顿时反应过来,是周立寒的马死了。 “一匹马的事,我的送你。”他一下子想不出怎么安慰,只能嗨了声道,“不过你看,这事已经能确定是谋杀了,我一定会给你和你的马还公道的。” “多谢大人。”周立寒深深一揖。 见她这般,乐台也撇撇嘴不再多言。 许县令让衙役把那县丞的小厮押着,几人静静等锦衣所的池仵作验马尸。 约莫小半个时辰,池仵作验罢回来,向乐台和许县令周立寒行一礼。 “启禀几位大人,此马虽未有中毒吐沫迹象,但卑职在其臀部发现了这个。”他摊开一张白帕子,里面卷着根几乎融在黑红的血里的细针。 周立寒沉声问:“这是什么?” “卑职得知来是要验牲畜,便带了一只老鼠。”池仵作另一只手提起个笼子: “将这根针刺入老鼠体内,发现老鼠像受到刺激一般,突然激烈抽搐挣扎起来,不出几息就已死去,可也没有吐白沫之状。不仅如此,这根针扎进去的部分,比没扎进去的部分细了一些。” 也就是说,这针触碰了血,是可以溶解甚至消失的。 乐台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这是想用毒物使马在路上发狂撞人牛车,借此来毫无痕迹地谋杀!” 许县令注意到另一点:“针在马的臀部?事发时马上骑着二人,也就是说肯定是后座者下的手?” 周小子刚跟县丞谈完,县丞小厮就在路上对他的马下手,这说明什么? “姓石的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锦衣卫!”许县令面色大变,万一周立寒今天真死了,完蛋的不仅是石县丞,他也得遭池鱼之殃。 话说至此,那小厮想装昏装傻都不行了,忙大喊:“大人,此事是我一人所想所为,与我家主子无关!” “无关个屁,谁无冤无仇要谋杀锦衣卫,疯子傻子都不敢这么干。”乐台登时一脚飞踹过去。 得亏两个衙役架住了那小厮,才没有被踹飞出去,而是结结实实受了这一脚。 小厮痛嚎一声,仍嘴硬挣扎:“才不是无冤无仇!我跟周总旗有私仇,曾经他破过的案子里有一个犯人就是我父亲……今天是好不容易被我逮到机会复仇罢了,与县丞大人无关!” “来人,把他押下地牢!”许县令也怒道,“传新令给还没回来的那队人,直接把姓石的押过来!” “算了,许县爷。” 沉默很久的周立寒终于抬头开口,很冷静:“不必抓石县丞,因为抓了可能还得放,他被放出去后指不定还要找您麻烦。” 乐台替她不服:“为何?人证物证俱在,动机也在,抓了凭什么得放?他的罪名足够抄斩!” 说到这他又狐疑地盯着她,“你丫不会是咱们替你忙活到这儿,你又突然大发什么慈悲心吧?怎么,你的马白死啦?” “当然不是。”周立寒反驳他,认真而平静,“我只是觉得……那小厮找的揽责借口,应该是真的。” 小厮说是他自己和她有私仇,因为她抓过他爹。 这很可能是真的,回头核查一下是真是假也很快,没必要说这个谎。 石县丞如果真的交代小厮在路上杀了她,那应该也做好了谋杀失败被抓包的准备。 这个准备就是得让小厮自愿背锅,且背得合情合理,有依有据。 而小厮他爹曾被她抓过,就是最好的背锅理由。 是以就算把石县丞抓过来,却没有直接证据说他是幕后指使,再加上小厮杀她的动机真实存在,石县丞就可以无罪释放。 周立寒只说了一句话,乐台和许县令就都想到了这步。 许县令还挺想借机把石县丞给搞掉的,这时候就有点愤愤,“那岂不是放任真凶逍遥,日后周总旗还仍面临危险?” 周立寒却笑了一下,但是冷的,“不会,因为他的把柄不只在我手上有了,您手上也有。” 随后,她将自己方才用以让石县丞妥协的把柄告知给许县令和乐台。 第18章 留有后手 周立寒于晚上戌时初离开县衙,被乐台送到医馆。 周庭霄和陈氏母女都在等她。 “受伤不先来清理包扎,不知道炎夏伤口烂得快吗?” 陈医娘见到她第一句话就开骂,“甭以为擦伤事小,万一沾了脏东西进去,也不是不可能死的!” “哎呀娘,她为我的事都跑一天了,你能别一见她就骂吗?”陈瑰意忙把周立寒拉进来坐下,火速拿好工具箱摆开。 提到这个,陈医娘直接被点着了似的:“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大事没一个鬼来告诉老娘,你们小屁孩知道个什么,就自以为是瞎主张?要是立寒今天真摔出个万一,那是你委身做小能弥补的吗?你让老娘怎么跟她姥爷交代!” 显然,周立寒中午载着小厮驰马街上,赶来救她途中人仰马翻、险些被牛踩爆头的事,就算陈瑰意周庭霄不知道,也有来医馆的其他人知道,并连同茶馆里中午沸沸扬扬的事一同告诉了陈医娘。 “我…我还不是因为你!”陈瑰意一下就绷不住哭出来了,“谁知道你还做过那种事,那样的把柄在那个狗县丞手上!” “那件事根本不是姓石的说得那样!”陈医娘抬手想扇女儿,但又生生停住。 她改为骂道:“这就是你成天跟我叨叨的独立自主?你的独立自主就是连这么大事都不和老娘说,自己找同龄人出馊主意?” “……,”毫无发言机会的周庭霄终于找到机会弱弱插嘴,“陈大夫,这个馊主意是我出的,您别骂陈姐姐。” 陈医娘闻言也毫不客气地转骂他:“别把你们高门大户的权斗那套搬过来祸害!你想得出要抓人把柄,就想不到对方会杀人灭口吗?” “你骂我就骂我,骂他们干嘛?”陈瑰意愤懑地哭喊道,“是,我不该瞒着你,不该擅自做主找周立寒,行了吧!这次的事都怪我行了吧!” 陈医娘又想扇她了:“我看你就是不死到临头都嘴硬——” “行了陈姨,就算她没瞒着你,就算周庭霄没提这主意,我最终还是会这样做。”周立寒叹息道: “这确实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说起来后面这些事都算我咎由自取,是我不够周全,没料到那石县丞如此胆大狠绝。不过现在大家都没事了,陈姨不用担心那个把柄了,瑰意也不用担心石家逼婚,我也不用担心他再刺杀我。” 陈医娘黑着脸盯她:“那狗官被抓了?” “没,不过也不用怕。”周立寒拉着她坐下,温声说: “我早上找着了他两个致命秘密,在县衙时告诉给了许县令和乐大人,他才不敢再对我动手呢。” 周庭霄顿悟:“若只有兄长一人知道,那他自然会动灭口的心思,是以让人在路上便趁机谋杀兄长;但若兄长告与他人,尤其是他的上司县令和锦衣卫乐大人,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了。” 如此,日后但凡周立寒有个万一,许县令和乐大人第一反应都是石县丞干的,便可立马拿他的把柄来治罪。 这一局虽然不能坐实石县丞是幕后真凶,但也握住了有力筹码,拿捏了他。 “不敢妄动个屁呀,既然有他的其他把柄,那干嘛不直接治他别的罪?”陈医娘不能理解。 陈瑰意一边啜泣一边吼她:“废话,不治他罪当然是为了封他口,保守你那个秘密啊!” “老娘说了,那件事根本不是他说得那样。”陈医娘闻言微赧,但仍拉不下脸,暴躁道,“颠倒黑白!但事情过去太久了,我没有反驳他的证据。” 周立寒安抚她:“所以咯,陈姨你也别气了,恶人总有恶报,且放他再苟活些时日,横竖是不会再来害人了。” “是是是,你们年轻人主意大。”陈医娘有些无力又佩服地摇摇头,“老了,胆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周立寒笑道:“哪里的话,陈姨你年轻的时候可比我们厉害多了,上战场冲锋陷阵呢。” “老娘上战场全靠莽,反正是跟在你姥爷后面,打就完了。沙场无情,但还是不比官场险恶。”陈医娘微嘲: “比起蒙冤栽在这些小人手里,我宁可当年战死沙场,死无全尸也罢,起码壮烈,还能得个身后名。” 陈瑰意一抽一抽地怼她:“拉倒,你会来这旮旯地方开医馆,不就是当年嫌弃那劳什子的生前身后名。” 见这母女俩差不多平复了,周立寒也吐出一口气,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陈医娘道:“不是马没了吗,今晚别回了,明早让陈瑰意带你去再买一匹。” 周立寒看了周庭霄一眼,见他已然面有倦色,便答应下来。 周庭霄觉得自己这境况睡哪里都无所谓,有的住就行,况且他对陈氏母女的观感还不错,虽然她们吵起来总是给他一种从未见过的、逾越了辈分的感觉。 但当他得知这里只有一间客房、他自己一个人睡,而周立寒去跟陈瑰意睡一间后,他的感觉就有点变了。 “陈大夫,这对陈姐姐的闺誉不太好吧。”他小心地说。 陈医娘放弃似的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你陈姐姐的出身性情估计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闺誉什么的她也不在意,随便吧。” 但兄长日后很有希望能娶到好人家啊,周庭霄腹诽,试探地问:“陈姐姐真是兄长的未婚妻么?” “非要说是那就是吧。”陈医娘有些茫然地望向陈瑰意的屋门。 “她们俩,都不是能以平常人的生活来筹谋的家伙。你兄长——回头让她自己跟你说吧,但你陈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着了洋人乐器的魔,成天摆弄那些奇奇怪怪的洋乐器,说想当什么‘指挥’,还想进京城那什么司乐府去当女官……哎,年轻人!罢了,她们各有各的路,我们老一辈走不了,倒也不代表她们闯荡不出。瞎操什么心,搞得我们自个混得多好似的,祝福就行了……” 陈医娘絮絮叨叨地说着,又似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干嘛突然讲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你也听不懂…哦,你这种心智早熟的少爷应该听得懂,无所谓,这是我们百姓家才会操心的事,你们有钱人家不操心这个。去睡吧,你也甭操心,她俩之间要能有点什么,这么多年早该有了。” 好吧,人家亲娘都不担心,自己一个外人也不能担心什么。周庭霄朝她道谢一番,便独自进了客房。 这客房跟陈瑰意的屋子很近,正好可以听听有没有什么异动。 周庭霄鬼使神差地想到。 第19章 王府建三峡? “呜呜呜,女孩子也太难过了,我也、我也要女扮男装,呜呜呜……” 陈瑰意扑在周立寒身上断断续续哭着说。 周立寒一边拍她的背安抚,一边无奈道:“你男装个啥啊,太多人认识你了。不止岩城,你看看你为了组建那什么民乐团,这两年没少反复周游整个闽越吧,到哪去都有人能戳穿你。” “那大不了我也学你远走他乡!”陈瑰意抬起红眼,“有什么男装秘诀,都传授给我!” “男装有什么好的,我反倒羡慕你。”周立寒摇头,“你有勇气做自我,我却只能束胸戴冠压着嗓子,躲在男装之下隐藏自己。” “啊这……你也不是啦。”陈瑰意乍然想起周立寒自七年前来到岩城,从此女扮男装习武当缇骑的原因。 “你除了性别是假的,其他都很真啊,说不定男装的你才是真实的你,从前女装的你都不是真实的自己。”她逐渐收起眼泪,反过来安慰说。 周立寒笑了:“说得跟你认识女装时候的我似的……虽然确实被你说对了。” “哎,这该死的封建糟粕。”陈瑰意又有些愤慨起来,“有时候我挺想死了算了,想回到我那个开明的时代。但又舍不得你,还有那个老泼妇。” “省省吧,你说你之所以来到这,就是因为死一次了。”周立寒呵呵一声: “死一次,来到了一个比你原本落后的朝代;再死一次,万一你非但没回去,反而去到奴隶时代呢?” “我靠!你说的好有道理。”陈瑰意顿时猛一拍手,拍得疼了又呜呜两声。 “周立寒,你要真是男人该多好,我绝对喜欢你,死心塌地的那种。” 周立寒嫌弃道:“我要真是男人倒未必喜欢你了。你可能很有才,很独特,几乎不同于天下绝大多数女子。但我朝的男人应该暂时没法欣赏你这种。” 说罢又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她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陈瑰意却满不在乎:“哎呀所以嘛,我那么不想嫁人,就是不想被男人的凝视束缚。我宁愿真嫁给你,不就是跟守活寡差不多么。或者……想办法把你掰弯呗。” “省省吧,你不还想当女官呢吗,先当上再说,万一真有人慧眼识珠呢。” “真没有你就娶我咯?” “睡觉好吗姑奶奶?我今天累死了。” “哦哦好好好,多谢你哦,晚安哦,亲爱的立寒哥哥~” “……。” 陈瑰意虽然跑的没有周立寒多,但也是提心吊胆一整天了,加上晚上又哭得声嘶力竭,这会儿倒头就睡。 倒是周立寒躺下闭着眼,半天没睡着。 唉,她的马啊。 那匹陪她好些年了的马啊。 中午她摆出把柄逼石县丞妥协,石县丞便答应说派自己的贴身小厮去告诉儿子,儿子才会信。 于是她未作多想,只是满载欢喜带着小厮策马飞奔,赶向陈瑰意所在的茶馆。 结果路上被那小厮用什么毒针扎了马屁股,马浑身抽搐倒地,她也被趁机推向对面的牛车蹄下。 明明有毒针,还是能逐渐消融在血液里的毒针——为什么不直接用来杀她呢? 是因为仵作普遍能验人,但不能验牲畜么? 周立寒摇摇头,长叹出一口气,翻个身,在胡思乱想中逐渐睡去。 陈瑰意说,她上辈子的时代人人平等,男女平等。 倒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畜平等。 希望她的马,下辈子能去个这样的时代吧。 …… …… 石县丞的贴身小厮被判杀人罪,秋后问斩,此事便算是尘埃落定。 石县丞也果真不敢再生事,甚至还不知从哪牵了一匹好马,送给周立寒赔罪。 “小子,给它起个名吧。”周立寒绕着马看了一圈,呼了声好家伙。 周庭霄一脸膈应:“起不出来。” 这可是想杀兄长的真凶送来的马,他可没什么好感。 “哎,也别这样,”周立寒一摆手道,“事是人犯的事,畜生是无辜的。既有良驹,何不驭也?又不是送来羞辱我的,何乐而不用?” “兄长还说我文绉绉的,”周庭霄小小声说,“你自己不也是。” 说起这个,他心中也有些疑惑。 周立寒的住处算得上简陋,一看就是很普通小农民家里的感觉。 但他屋子里有书架,有书。 那些书周庭霄这段时间也都翻过了,跟周立寒本人倒算符合,都是些武学。刑狱和算术相关的书。 没有一本诗词歌赋的。 周立寒平常讲话也几乎不像方才一样突然之乎者也,有时候也很粗俗,但还是可以感觉得出,他多多少少是读过诗书的。 那么他的文字修养,是在什么时候、在哪学的? 还有他书架后面那间机关小密室,在这小山城里估计没有,更甭提普通百姓。可在权贵家中很是常见,他又是从哪学的? “哎哟,偶尔卖弄一下,毕竟咱弟是个文化人嘛。”周立寒笑道,“这下你户上了,学也可以上了,你要去不?” 周庭霄只问:“兄长希望我上么?” “问我干嘛?上学是为你又不是为我。”周立寒无语,“形而上学,不行退学,你爱咋咋。” “兄长,你在乱说些什么。”周庭霄扶额,伪文化也没有说‘行’而上学、不行退学这种话的吧? 周立寒耸肩:“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就是陈瑰意经常叨叨,我就被她给带过去了。” 好吧,说到陈瑰意,这位姐姐的思想和言语比他兄长奇异多了。周庭霄拉回话题:“我去上学的话,会不会让家里日子更难过?” “那过阵子再上吧,等过了中秋,我七月的俸禄发了,才交得起院学的束修。”周立寒盘算道。 “好,都听兄长的。” “听我的,那就给新马起个名。” 周庭霄眼巴巴望着她:“兄长唤一唤我的名字,我就给马起名。” “?你还跟我谈起条件来了。”周立寒瞋他,不情不愿道,“好吧周庭霄,跟为兄的新马起个名字吧?” 一句听上去很是勉强的话,却让周庭霄莫名开心起来。 小手端着小下巴,沉吟道:“叫‘御风’如何?曰‘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或曰‘韦韝毳幕,以御风雨’。” 周立寒摸了摸头:“后一句我还听过,前一句是啥?” “是娉华公主写的《三峡》。”周庭霄答道,“她是个诗文天才,听说是瑾王爷建府时,娉华公主见到他后宅的假山流水,甚为赞叹,为之赋文。” “王府里建得了峡?还有三个?”周立寒不解咕哝,“瑾王府好像没那么大吧……” “兄长你说什么?” “我说随便啦,名字好就行。” 第20章 深山猎人 而后便是和平无事的平常日子。 周立寒每早起来做好早饭和午饭,然后骑着御风去上职,晚上打包好吃的回来跟周庭霄共进晚膳;或是早上起晚了来不及做饭,就把他拉起来,丢到陈氏医馆去蹭饭蹭治。 直到中秋时节,周立寒提早下职回来,带着两大块月饼和两坛子酒,载着周庭霄朝城外一座山上去。 “兄长,我们是去找姥爷么?” “是啊,等会你跟着我喊姥爷就行。不过要记住,对外得说是祖父。” 周庭霄一琢磨,这里头估计有故事。 也就是说,兄长其实也不是一个完全真实的身份。 “那……母亲和父亲,去哪儿了?”他轻声问。 “母亲去代我受罪了。”他看不见周立寒黯淡下来的眼色,只听到语气淡淡的,“父亲不提也罢。” 周庭霄哑然,心里千回百转已经猜出好几种可能,但不再问了。 周立寒垂首瞧着他那小表情,哼笑一声。 随他心思再转九百九十九弯,也猜不到她家的情况。 周庭霄转移话题:“姥爷为何住在山里,不和兄长一起?” 周立寒道:“他是个猎户,喜欢在山里自给自足,很少出来。” 周庭霄恍然大悟:“难怪兄长猎狼如拍蝇般容易,原来是姥爷教得好。” “是啊,姥爷以前还当兵打仗呢。”周立寒很自豪: “他跟陈姨夫妇、收我狼的何屠户,还有神神叨叨的秦木匠,五人是阵型中同一伍的。听说二十几年前,他们随今帝到隔壁建州参加平叛大战,打得最猛的就是他们。所以姥爷也会武功,我入锦衣所前也是他教我习的武。”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何屠户跟秦木匠,过阵子你也能见着。看你挺好学,要是对暗器机关术之类着兴,还可以拜秦木匠为师。” 医女、猎户、屠户、木匠?周庭霄喔一声:“他们真是各显神通。” “是啊,各显神通,又如铁桶般的一伍人。”周立寒哈哈大笑,“所以就算你以后不科举,也多的是谋生路。行医、狩猎、烹饪——嗯,何屠户其实烹饪最佳,下次带你去他饭馆;还有匠工,秦伯的手艺老神了,别说在岩城,只怕出了闽越都没人比他强。这些东西任你选,只要肯学。” 她笑,周庭霄便也笑了:“所以能被兄长收养,我幸甚至哉。” 二人骑着御风慢慢上山,上到山腰便朝深林里去,直到见了一座小木屋。 “姥爷!”周立寒栓了马,喊了声往屋子里一瞧,“还没回啊。” 遂进了厨房,见案板上果真放了些刚摘好的芥兰菜,还有一锅正在焖的东西,散发着阵阵肉香。 见周立寒开始在厨房忙活,周庭霄也跟进来。 “兄长,我也想学做饭。” “好啊,那你今天先看着,回头再让你上手。” 周庭霄本来是很认真地旁观周立寒切菜,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但眼睛不知不觉就从切菜动作转移到手上,又转移到手的主人身上。 周立寒日常穿的都是深灰深蓝的粗布短褐,头上一根朴实无华的木簪子。只有去锦衣所时才会穿绀青色的飞蛇服,戴像样些的发冠。即使她未满二十。 今日她是换下飞蛇服和发冠才来的,仍是灰黑色的短褐裹身。看起来却也不显得寒酸,只觉得简约利落。 那自然是,她那一身由来莫名的气质所造。 “兄长,”周庭霄忽然开口说,“我会好好挣钱的。” 然后给你买锦衣玉冠,让你风华绝代。 “?”周立寒用你有病的眼神睨他,“那不要读书了?” “读,”周庭霄眼巴巴望着她,“也挣钱。” 周立寒哈哈大笑。 “难得你这小少爷还会想着挣钱,”她边炒菜边笑着打量他,刀法娴熟根本不怕切到手指,“读书就够累的,还是专心读吧。钱的事不用操心,我升职很快的,再加上打猎,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周庭霄正要又说,身后却想起微小而沉稳的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是个高大而壮实的男人,麦色的皮肤,浓密的络腮胡连着茂密的乌发。 面容似有五十来岁,但不论是头发还是胡子都不见一丝白发;身高体壮,走来时却并不地动山摇,也没有散发威压、杀气四溢。 如果给他一身布衣长袍,兴许就是一妥妥的隐士儒人。但他穿的也是利落短褐,洗的褪色,还打了许多补丁。 卷着袖子提着桶,腰上还别了好几把各种形状的短刀;破旧的裤管提到了膝盖上,鞋子也是露着脚背脚趾的草鞋。 一个有儒将气质的猎人。 这是周庭霄的第一印象,虽然此人粗糙潦草佛系的外形毫无破绽,但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老谋深算,但并不奸邪的气质。 他在打量老猎人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 周猎虎静静地盯在他面庞上,眼眸似是一缩,里面有惊疑不定和五味杂陈,但表情纹丝未变。 “姥爷!你刚出猎完呢?”周立寒扬眉看去,“哦,钓鱼去了?” 周猎虎把目光投向外孙女:“两条黄公。不过看来你只能吃一条了。” “多大事,反正我已经不长身体了。”周立寒不在意道,“瞧瞧给你领来的新外孙,一看就是个能争气的,他多吃些。周庭霄,叫姥爷。” “姥爷好。”周庭霄乖乖地脆声道,“我叫周庭霄,今年十岁了。” “十岁?”周猎虎淡淡的反问了句,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但周庭霄还是隐隐听出了一丝质疑。 随即周猎虎又道:“那是该长身体,这看着从前没长好。今日除了有黄公鱼,还有黄牛肉、黑猪肉,多吃些。” 原来是说这个啊,周庭霄松了口气,为这位姥爷的随和; 但也吊着一口气,因为周猎虎似乎一点都不想问他的来历。 这莫名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是这怎么可能? 或者,亦或许对方只把他当作一个很快就会离开的疏客,招待就完事了,无需多问了解。 “看看,恰好你今年来了就有黄牛肉。”周立寒带着些嫉妒说,“我年年中秋都上山来,可上次来吃到黄牛肉已经是三年前了。” 周猎虎的老嗓温厚:“是你前三年脸上发痤疮,自己说不吃的。” 周立寒:“……不要戳穿我嘛。” 第21章 冤家碰头 周猎虎提着桶到一边去杀鱼准备煲汤,周立寒炒完芥蓝菜,黄牛肉也焖差不多了。 一荤一素端上饭桌,周庭霄终于找到自己可以帮忙的地方,摆碗筷。 “你先尝尝牛肉,”周立寒一边切豆腐和葱一边对他道,“趁热好吃,尝完也给我来一块。” 周庭霄本来想第一筷子直接夹给她尝鲜,但想了想还是自己先试试有没有毒……啊不,咸淡有没有刚好。 “兄长,好吃。”周庭霄试了一块,滋味鲜美,便又夹了一片大的肉,举高了手喂到周立寒嘴边。 “啊~”周立寒把豆腐扶上刀面,倒下锅,弯身张嘴。 周庭霄一眨不眨地望住她启唇露齿,咬住那片牛肉的中间,又用唇瓣把外面半片嗦进嘴里。 红润的唇瓣沾上了油,亮晶晶的,好似凝了晨露的海棠。 “嗯!香的嘞。”周立寒津津有味地嚼着道,“姥爷,不是我说,你真该下山去老何爷家的饭馆。” 周猎虎刮着鱼鳞道:“人两口子的饭馆,我去凑什么热闹。” “哎是是是,反正每次不管我怎么说,你都有理由不下山。”周立寒习惯了姥爷的推辞,“反正我屋子还没扩建,但如今无论你下不下来,我都准备得扩了。” 周猎虎转过来看她:“要不要钱?” “不要,我升职了,俸禄提了,而且还会发赏金。” “好,恭喜。” 少顷,黄公鱼豆腐汤美美出锅,老少三人阖坐一桌,安安静静地吃完中秋团圆饭,周立寒把大月饼搬上桌。 周猎虎像凭空划刀似的随手比划几下,月饼就切好了八块。 “你们年轻人多吃些,我少吃一块。”他看了周庭霄一眼,问,“今后打算怎么办?” “好像再过三天就是秋闱了吧?”周立寒道,“秋闱完,榕岩书院开始收院试批的新学生了,刚好就把他送去。” 周猎虎嚼饼的嘴顿了下:“合适么?” “这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周立寒微愣,“按陈瑰意的话说,无论男女富贵贫贱,全民都应该读书呢。” 周立寒不知道姥爷话里的意思,但周庭霄听罢汗毛一竖。 一个诡异的念头冒出。他总感觉周猎虎的意思是担心他的身份不适合去书院,万一有危险。 “我不太会读书。但可以跟陈大夫学医,跟老何爷学厨,”他忙说道,“也可以跟秦…木匠?学匠工。” 周猎虎沉默了一下,对外孙女道:“带他去找老秦吧。” “啊?为啥。”周立寒疑惑,她来岩城七年,姥爷从未干涉甚至建议她要过什么样的人生,可今日为何对个新来的外孙如此置喙? “小陈有女儿,小何有婆娘有女儿,老秦什么都没有。”周猎虎淡淡说,“你这些年也不曾静下心给他当学徒承艺,再过数十年就要断脉失传了。” 呃,周立寒摸了摸头,有些尴尬地问周庭霄:“那就不读书了,去跟秦老匠学匠工?” 周猎虎又道:“同时去读书也好,考不考功名再说。” “都听姥爷和兄长的。”周庭霄乖乖地说。 周立寒把嫉妒摆在脸上:“我十岁的时候姥爷都没给我半句指点。” “是你七年前自己说要当锦衣卫,心意已决,我才不敢阻拦。”周猎虎再次平静地戳穿外孙女。 周庭霄憋着笑说:“兄长从小志向明确,行之有道,无需姥爷指点,是给姥爷省心了。” 周立寒还挺受用,撇嘴道:“算你小子会说话。” 爷孙三人坐在屋外吃着月饼赏月,直到戌时中,周立寒方带着周庭霄告辞。 “我这个月的沐休不在中旬,今晚就只能赶回去,明早上职。”周立寒遗憾道,“这个中秋夜不能陪姥爷了。” 周猎虎挺无所谓,“还有除夕和元宵。” “姥爷你一点都不想我。”周立寒瘪下嘴,哼着鼻子走了。 外孙女和新的外孙消失在山夜中。周猎虎向来不担心,但如今又有些担心。 “又一场风雨要来。”良久,他对着圆月摇摇头,喃喃着,“这回怕是躲不掉了。” 秋闱结束翌日,周立寒请了下半日的假,带周庭霄去榕岩书院面考。 今日是榕岩书院招收新一批院试学子的日子,岩城许多人家的家户带着适龄男儿前来。 面考候场的时候,周立寒见到了一位面熟的冤家。 “哟,这不是咱们的周总旗么?” 阴阳怪气的招呼声传来。冤家正是上个月勾结吏目陷害周立寒吞钱,结果诬陷失败、反让自己获罪被贬的曾九坝,正面色不佳地盯着她,和她牵着的周庭霄。 曾九坝道:“早听说你不仅借机晋升为总旗,还喜得一算学奇才做弟弟。真是双喜临门啊。” “多谢曾叔,”周立寒笑得客气,大人的仇用不着当着孩子的面表现出来,“曾叔也带儿子来入学?日后大家互相关照啊。” “哪敢互相关照啊,”曾九坝却不领情,怪笑一声,“该是我求总旗大人,拜托令弟多照顾我儿子,对我儿子手下留情呢。” 怎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周立寒内心无语,曾九坝以为她会记着他算计自己的仇,让周庭霄报复在他儿子身上么? “那倒也不必,”她仍是笑呵呵的,“毕竟这不是在等面考么。万一哪个没考上,曾叔就没这烦恼了。” “周立寒!”曾九坝怒道,虽然对方没有直接说他儿子会考不上,但肯定就是这个意思! “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你以为当上总旗就可以骑在老子头上了吗!” 他嗓门一开,周围的父亲和孩子们都齐齐看过来。 周立寒看了眼曾九坝那无措的儿子,爽朗地再次笑笑:“曾叔,咱俩私人恩怨私下解决,甭叫旁人看了笑话,让孩子难堪不好。” 察觉到周围人目光,曾九坝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过激,登时局促羞恼起来,“你都把老子羞辱完了,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曾叔,你对我好像有什么误会。”周立寒觉得好笑,她装好人? 明明是曾九坝陷害她在先,如今却整得好像她是坏人陷害了他似的。 要不是顾及这里是书院,还有孩子在场,她非得跟这个姓曾的好好打一场嘴炮,再把他狠狠揍一顿。 第22章 庭霄考学 周庭霄仰着脑袋,望着自家兄长泰然自若的模样,很是养眼。 他不知道二人之前有什么矛盾,但这一听就不是只有一点矛盾。 “兄长,屋里有些闷热。”周庭霄脆生生地适时开口,“我们去外面等吧。” 兄长都递了两次台阶了,对方还是毫不领情,兄长又显然不想闹大,那就走开避免矛盾激化吧。 周立寒满意地看他一眼,这弟弟懂事,“嗯,外头光线好些,你温书不伤眼。”虽然压根没带半本书来。 兄弟俩乐呵呵走到屋外,里面其余人看了看散发怒意的曾九坝,面面相觑一番,先后也跟去了外头。 “儿子,若你面考过了,日后在书院要和那个美玉似的同窗当朋友,啊。” “小郎,若你今后能和那个周总旗的弟弟当同窗,一定要跟人搞好关系啊。” “孩儿,看见那个仙童似的娃子没?一看就是个会读书的,以后你课业要多请教人家。” “别和里头那个方才老爹发火的孩子玩。” “离那个大嗓门粗汉的儿子远些,别被他爹打了。” “像里头那个,有那种草莽爹,儿子也好不到哪去。” “……” 听着周围家长们对自家孩子的私语交代,曾九坝和他儿子都面如猪肝。 曾小功都快害臊委屈出眼泪来了,明明他进来书院开始什么错事都没做,学都还没入,却已经开始被大家排挤了,只因为他爹是个暴脾气。 曾九坝瞧见儿子的模样,难看的脸色更加凶狠几分,两眼扫向仍在屋内的几对父子兄弟,吓得他们也都纷纷逃往屋外。 “爹你干嘛啊!”只剩他们父子俩,曾小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家都被你吓走了,我就算今日过了面考,日后也没朋友了!” 曾九坝骂骂咧咧的:“谁排挤你老子揍谁……” “爹!”曾小功气哭把脚一跺,甩开他的手也跑出去,“我不考了!” “死小子你给我滚回来!” 曾九坝追出书院几步,又觉得儿子应该不会走丢,便调回头来找站在屋檐下的周立寒。 他黑着脸,憋下一肚子气,尽可能平和道:“周立寒,借一步聊聊。” 周立寒啊了一声,“晚点聊吧,这会子给我弟背书呢,刚刚到哪来着?哦,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曾九坝磨了两下牙,从齿缝间挤出字句:“周总旗,有劳移步说话!” “原来你能好好讲话啊。”周立寒扬眉,拍了拍周庭霄的肩,“你先背,我等等回来检查,啊。” “……,”周庭霄抓了抓两只空空的小手,根本没书背啊喂。 周立寒跟着曾九坝走到一边角落。 “我觉得咱俩有什么事后面再说,你还是赶紧先把儿子找回来,面考重要。”她真心实意道。 曾九坝一脸灰败:“还是先来求你一件事。” “别别曾哥,我能干啥啊还得你求我。” “日后令弟与我儿子成了同窗,请令弟多多关照。” “哎别,我弟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像你儿子这么独立,该我说请令郎关照舍弟才对。” “老子是认真的!”曾九坝有些绷不住,“我家里有一些还可以的茶叶,明早上职拿给你。” “我说老曾,没必要这样,真的。”周立寒两手搭在脑后,好以整暇地瞧着他: “方才我已经说过了,咱俩的事咱俩解决,别影响到孩子。我给你台阶,你把台阶踹了,我能咋整,又不是我儿子,我还得求你为他着想不成。” “是哥求你。”曾久坝额边青筋若现,但还是压着语气,“你就让你弟别不理我儿子,甭叫那些个墙头草跟风排挤我儿子就成。” 周立寒扶额:“这是孩子们的事,咱们长辈少干涉,不然事情会更麻烦。” 她答应吧,就搞得好像她弟正在欺负他儿子,他不得不低三下四求她弟住手似的;她不答应吧,又好像她非要整他儿子一样。 “在说这些之前,还是赶紧把令郎找回来,不然错过了面考你就是瞎操心。” 回到候场那间屋子的时候,大家已经基本都回里面了。 屋里屋外都不见周庭霄的身影,周立寒下意识一慌,直到隐约听见里屋传出朗朗的对答声,才放下心来守在外头。 不多时,一小书童传话让周立寒进去。 小里屋中只有一张木桌,左右两个竹编圆垫,一老夫子和周庭霄面对面跪坐着。 桌上搁着纸墨笔砚,纸上蛮歪斜地写了字。 周立寒瞥了眼,抬手对那老夫子端正一揖,在周庭霄旁边空处一同跪坐,问:“乔夫子,敢问舍弟资质可入得了您的青眼?” 乔夫子捋捋胡子嗯了声:“脑子好使,算术上灵活机敏,反应极快,答案精确。” 话一顿,又将桌上那张纸推到她面前,有些嫌弃:“就是诗文对答,磕绊无知;句读不明、其义不解。还有这字么……都说字如其人,令弟的形貌是宗之潇洒,字却写得如此歪斜,实在是美中不足。” “这,这不就得劳烦乔夫子,您是闽西最有学问的先生,德高望重,声名远播。”周立寒显出些羞赧,垂首诚恳道: “家里就我兄弟二人,晚辈不通文墨,无以为授。是以今日送来书院,望夫子赏识,今后教导舍弟立才立德,晚辈感激不尽。” 见兄长行礼求人,周庭霄也跟着一拜:“求夫子收留学生,学生必为天……为出人头地,报效师长家国而读书。” 乔夫子对这兄弟俩的恰到好处的赞扬和礼貌颇为满意,颔首道:“善哉!为强国兴民而育人,乃是老朽使命所在。” 入学拜师之事了定,周立寒含泪交了一学年的束修,牵着周庭霄离开榕岩书院。 “方才拜师的时候,你想说‘为天’干什么?”二人骑上马走了段距离,周立寒斜瞅他问。 周庭霄本来要即答,但眼珠子一转问:“兄长猜呢?” 周立寒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试探老子肚里的墨水呢?” “兄长聪慧。”周庭霄微赧一番,随即坦诚且带着探究问: “方才在乔夫子面前,兄长的不骄不躁、温和敦厚,不像是个完全不通文墨的人能表现出来的。” 他这样说已经是收敛的了,他真正想问的是——兄长不像是个小山城的粗人武吏,家中也应该不会只有姥爷一个深山猎人。 亦或者……那位有儒将气质的姥爷,在当猎人之前,或许曾经真是个儒将。 那么兄长的母亲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第23章 她眼里的耀芒 “老子都不刺探你,你隔三差五的刺探我干嘛?”周立寒拍了把他的头,没好气道,“无关的事少打听,不然你就遭老罪咯!” 周庭霄捂着脑袋抱怨:“兄长,我都不打你,你隔三差五打我头我会长不高的。” “你不打我,那是因为你打不到我。”周立寒鼻子哼哼道: “这家里想出个读书人啊,就要有点读书的氛围。不能你读你的书,我当我的粗人,一点熏陶都没有,读不出气质。这我不就得往肚子里装点东西?就算不说熏陶不熏陶的,我若在夫子面前也粗鲁骄躁,那夫子和你未来的同窗不得看扁了你,就像在候考的时候,其他人看曾九坝父子俩那样。” 周庭霄登时噎住了。 “兄长,我会好好读书的。”良久他低声开口,“我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继往圣绝学,为开万世太平。” “我知道。”周立寒的手再次落在他脑袋上,却只是摸了摸发髻,温和含笑问: “你方才面对乔夫子,是故意对不上诗文句读、故意把字写丑、故意把为天地立心那串话憋回去的?” 周庭霄乖乖答道:“是,我怕太突出被人盯上。在锦衣所时我自称商号伙计,已经卖弄过算术,是以我今日便仍要展示算数之能;但我从未表现过自己善于诗文字画,故而从这方面藏拙,最是合理,不惹人疑。” “你做得很对。”周立寒毫不掩赞赏,朗笑两声。 “我就说嘛,你在家帮我誊写的述职综报比今天好看一百倍呢,怎么突然写成这狗爬样,不会是换左手写的吧。” 周庭霄嘟囔着:“我左手写得也比这好看……” “嘛,总之今日最大任务完成,吃顿好的庆祝一下。”周立寒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指指前头。 “书院在城东,走个两刻钟就能到何屠户家的饭馆,近的很。何屠户家还有个女儿,跟你同岁……对了,不如今日把秦伯陈姨他们都叫来,带你认识认识这些跟咱家最亲的叔伯姨姨,指不定你还要跟他们拜师学艺……” 周立寒随着胯下马步一晃一晃,一路喃喃打算着。 周庭霄侧过头,扬起小脸,仰望着丹霞下她认真计划思索的面庞。 她的眼里也映着夕阳的耀芒。她好像当真是个有同胞弟弟的亲兄长,细心周全地为弟弟规划当下与将来。 很平常,很自然,仿佛她当真对照顾弟弟的事习以为常很多年。 刹那间周庭霄感到恍惚。 被追杀之前都如同一场大梦。梦醒了,他又回到了这样平凡又温馨的日子。 好像他真是多年依偎在周立寒荷叶伞下的花骨朵,周立寒真是为他展开羽翼遮风挡雨的兄长。 夕阳下,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们是由一场追杀结下的孽缘。他们之间的羁绊,不过是各自为了保全性命,而不得不捆绑彼此。 这一刻,他们只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喂喂,你你你你干嘛?” 耳边忽然响起兄长有些失措的话音,周庭霄乍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双眼和两颊都湿哒哒的。 “我,”他忙用手背擦两把脸,别扭地扭回身,“我想抱抱兄长。” “?”坐在他身后的周立寒一脸莫名其妙,“你小子缺爱是吧?男孩子动不动就要人抱,拜托,你是十岁不是一岁。” 是十二岁,但那又怎样。周庭霄鼓起两个白玉无瑕的脸颊,轴劲上来:“不管几岁都要抱兄长。” “你丢不丢人,这大庭广众的。”周立寒无语,“骑马着呢,不方便,我抱你得了吧?” 说话间,她的两臂已经朝他身前拢来,交叠一拥,拍了拍他的肩。 她好像披着一身暖阳包裹住他。 “小子,你只要好好读书,乖乖学艺,其他的事都不用担心,岩城的乡亲都很淳朴善良,咱们这几家玩得好的都靠得住。再说你哥我吧,虽然谈不上前途无量,但起码升小官挣小钱还凑合,差不多够养你的。” 周立寒看出了他泪水夹杂的担忧和迷茫,便温声安抚道。 想起自己愿意这般用心养他的原因之一,又接着说:“当然,等过个几年,你家的事平复下去了,你的本事也学夯实了,想要回家拿回属于你的一切也未尝不可——” “不要。”周庭霄头一回打断兄长说话,仍有些哽咽却很果断,“我不要回去。兄长把我赶出家我也不回去。” “再说吧,你还小呢。”周立寒大笑: “我在你这年纪,还立志要嫁……加入王侯将相行列呢,看看这会,我已经只想混到岩城锦衣所千户头子,然后退休等死哈哈哈哈。” 周庭霄沉默片刻,幽幽地望了她一眼,低声咕哝着:“如果兄长真想,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这个随你,你想回就回不想回拉倒,我都没意见。” 周立寒把手一挥,虽然内心想的是好小子你以后最好一定回家,不然老子哪有机会敲一笔。 说话间,二人骑着马晃悠溜达到了矮古子饭馆。 “兄长,不是说要叫秦老匠和陈大夫都来么?为何还是直接到了这里。”周庭霄看着她翻身下马问。 “是要叫啊,但不用跑腿上门叫。”周立寒从马鞍侧袋摸出个飞天炮竹,擦了根火柴一点,嗖地一声,炮竹飞上天炸开了花。 “你个凹泡子,又一声不吭喊人来捱家蹭饭!” 炮竹一响,饭馆里立即冲出个系围裙的矮壮男子,抄着锅铲直冲周立寒身上敲。 “哎不是,小聚一下嘛,陈姨和秦伯都是忙到点了才随便做点吃的,只有何爷这里随时有美味能吃。”周立寒嬉皮笑脸地躲开锅铲,指了指马鞍侧边。 “而且也不是白蹭嘛,喏,我带了食材来的,姥爷送的黑猪肉和兔子菜。” 周庭霄也下了马,乖巧地提着周立寒挂在马侧的两袋子食材走来,递给何屠户。 何屠户接过,奇怪的瞅了他两眼,“这谁家的小少爷?敢不敢吃捱这路边摊的东西啊。” “哎什么小少爷,这我弟,周庭霄。”周立寒忙跟着他进厨房帮忙,“还有,您这哪叫路边摊,就算是路边摊也比那些大饭楼好吃。” “少拍马屁,这就是上次连累捱进了守备府的小灾星吧?”何屠户把话音混在炸起的油锅声里问。 他看起来粗鄙矮憨,但一下就联想到之前周立寒送的,那块藏在狼肚子里的不菲玉佩。 这小灾星必是玉佩的主人了。 第24章 携弟拜亲 “不能那么说,连累您的是我。”周立寒陪笑道,“小孩子知道什么,他自个也是遭无妄之灾,有什么罪呢。” “哦哟,小孩子知道什么?”何屠户充满质疑地睨她两眼,“你那么小的时候,一个人从几千里外的京都南下岩城,你有什么罪?” 周立寒嘘了一声:“哎,我那罪名可大了去了……不说这个,我带他来主要还是找何爷您。这孩子通过了榕岩书院的面考,今后就在那读书,书院离您这近,我想让他往后都来您这吃午饭。” 何屠户哦一声:“吃饭可以,给钱就行。” “好说,好说,我每月送您一头猪,就当他一个月伙食费了。” “你看捱像缺猪肉的?” “那牛肉?” “太贵了,捱不敢收。” “我送三头狼的时候都没见你推辞一下……” “嗯?你在说捱什么坏话!” 周立寒瘪着嘴:“那您到底要什么呗?” 何屠户哼哼几声,把炒好的兔子菜铲到盘里,“这样,你给你乔妹子找一门好亲事,成了,接下来几年的饭钱,就当给你的媒介钱了。” 乔妹子是何屠户唯一的女儿,今年十岁。 “哟喂,乔乔这才十岁,您急什么。”周立寒登时就明白,何屠户这是跟陈医娘一样,变相地不收她钱呢。 何屠户顿时作凶状瞪眼:“不答应?那一顿午饭三十文!” “哎别别,答应,答应!”周立寒在炸油渣,忙拔高声音连连说。 反正今后逢年过节的送些东西,或给他女儿包个小红包也未尝不可。 周庭霄在外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进去吧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想进去吧又看兄长跟何屠户在说话。 他想听,但也知道有时候大人说话小孩子不听为好,不然兄长会生气。 正犹豫着,便听见外头响起伴随马蹄的铃铛声,是陈瑰意载着陈医娘风风火火地来了。 “半个月没见,霄弟弟气色好些了呢!”她人未停声先至,“饭做好没?刚巧我准备下锅呢,就听见炮竹声过来了。” 陈医娘干笑一声拆她台:“我一个时辰前就叫你下锅了,你偏磨蹭到方才。” “哎呀,我这不是和周立寒心意相通,预感着今天她要请咱们吃饭……” 话正说到,周立寒就端着一盘蒸黄翅鱼走出厨房,搁在最大那张桌上,“来得正巧!鱼应该焖得刚刚好,这个时候肉最嫩!” 陈医娘往外张望:“老秦呢?不会午觉还没醒吧?天黑了都。” “这炮竹可是他制的,他自己说听什么都醒不了,除了他自制的炮炸出声。”何屠户手往两胯一抹走出来,“所以当年咱几个掩护‘那位’的时候,全都用他制的火器。” 陈医娘又问:“那大周来不来?” 称谓和语气都不太一样了。周庭霄耳朵一竖,若有所思。看来姥爷对陈大夫而言,与其他人不大相同呢。 “姥爷应该不来吧,我们中秋去见过他了。”周立寒笑道,“今天就是带我弟来认认叔叔姨姨们。” “哦?你哪来的弟弟?” 大家刚围着落座,饭馆门口便响起好似没睡醒的男声。 “哎!老秦爷。”周立寒站起来接他,“大家才关心到你呢,你就来了。” 来者身形瘦高,瘦到了几乎似一把柴的地步;高同周猎虎差不多七尺,有些秃顶,面黄肌瘪,看上去有点像一颗颓败的老树。 秦老匠哦了一声,打着哈欠走到饭桌边坐下,“又在说我没睡醒的坏话?” “没办法,谁让你是睡神呢。”陈医娘给他打了碗汤,“想当年营地半夜被偷袭,整个营地的人都醒来抵抗了,就你还在帐里睡得可香。” 何屠户哈哈笑着接道:“得亏捱当时甩了个你做的小炮,才醒了抄家伙出来,不然你就永远不用醒咯。” 周庭霄眼睛亮亮的:“老秦爷爷做的炮竹,很特别?” 秦老匠喝了一口汤,起初抬眼随意打量他两下,但两眼过后又莫名紧紧盯住。 “小孩,”他似乎有些怔怔,问,“你哪来的?” “嗯……漳城来的。”周庭霄被他看得有点心虚,真是奇了个大怪,这老叔叔看他的眼神和姥爷初见他有点像,但又更多了什么情绪。 但反正像的地方就在于,好像他俩都看出他什么来头了似的。 “对,老秦爷,这是从漳城来投奔我的弟弟。”周立寒给大家倒酒,然后主动先端起自己的。 “家弟周庭霄,年十,从今往后就是我周家的一员了。今天这顿饭呢,就是带庭霄来见见各位长辈,认认爷爷叔伯,姨姨姐妹。往后就有劳大家多多关照,咱们庭霄会给大家争气的。” 说罢,她先是躬身一揖,然后仰头将满碗酒喝光。 三位大人陷入一阵沉默,你看我我看他。 陈瑰意不明白他们在沉默什么,端起自己的汤碗也站起来。 “霄弟弟人俊又懂礼,机智又善良,反正这弟弟我陈瑰意认了,入股不亏啊大家!” “去去,你瞎起哄什么。”陈医娘拽她坐下,看了手边酒碗一眼,没动,又把目光投向秦老匠。 “大周不在,老秦,你怎么说?” 秦老匠嚼着肉,嗯了声咽下,“见过你姥爷了?他怎么说?” “姥爷说让庭霄一边读书,一边跟您学匠工,”周立寒忙笑道,“将来或许能继承您衣钵。” 秦老匠听罢,若有所思喃喃自语,“真这样说?看来他也觉得……” 周立寒:“姥爷也觉得什么?” “既然过了你姥爷那关,那我们自然也没有意见。”秦老匠手一摆,率先端起酒碗。 “庭霄小儿,你若真同我学艺,今后就要吃苦了。” 周庭霄也立即捧起汤碗大喝一口:“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庭霄敬师父。” 秦老匠也一饮而尽。 见此,陈医娘便也举碗:“学艺没什么苦的,要常年给我治病喝药才苦呢。” “身体不好?那来跟捱练功啊。”何屠户也捧碗喝尽。 周立寒本来心里还有些打鼓,这会儿总算大石头落下,笑逐颜开:“那这不敢多劳烦何爷,我带他晨练就行了。” “得了你,每天早上赶得都来不及到这里吃饭,还能有时间晨练?”何屠户斜眼,“有这时间不如多睡会!身体不好也要多睡觉。” “好好好,何爷说的对,那以后就多麻烦何爷,有劳大家啦。” 第25章 她将他与寒夜分离 这时饭馆外来了对母女,张望见里头,热情道:“哟,大家伙终于又聚来了?肉菜够不够香不香啊?要不要我再弄点。” “你外头忙了一天不够累啊。”何屠户放下碗站起来,“够得,立寒小子跟捱一道做的。他手艺是你教的,你不放心?” 说着话,他又把妻儿领上前,“说来也巧,咱们四家人,如今恰好四个娃,两男两女,甚好!” 他介绍道:“来阿芳,这是老周家新来的孩子,庭霄小儿;这我媳妇,就随你哥喊芳姨,我女儿小乔,跟你同岁,四月的。” 周庭霄望着那高出何屠户两个脑袋的芳厨娘,那面容上并无国色天香影子的小乔,颔首弯身:“芳姨,小乔妹妹。” 见到他,何小乔眼闪星星, 脆脆的声音都结巴了:“庭、庭霄哥哥、好!我、我叫小小小乔,今后多多多多关照!” 芳厨娘也是眼前一亮,笑呵呵的:“果真是寒哥儿的弟弟么,霄哥儿也是一样的俊呢!甚好甚好……”语气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想把女儿和人家凑对。 “好什么好,一样的招蜂引蝶,麻烦!” 何屠户虽然想要好女婿,但丝毫不想打周庭霄的主意,把女儿拉到一边,哼着鼻子,“也不知以后得找多天仙的妹子才捂得住。” 这话是说给芳厨娘听的,让她消了打周庭霄主意的念头。 招不招蜂蝶、捂不捂得住是其次,主要是这孩子身世成谜,暗藏隐患,真要出事他自个被牵连倒罢了,不能害女儿丈夫爹娘双双没。 周立寒哪里听不出何屠户的忌惮,又倒了一碗酒,笑道:“来何爷,我再敬您一碗。日后您有什么我能帮的,必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可别,捱就一杀猪的做饭的,能有什么让周总旗赴汤蹈火……” “那不是正巧吗,我可以给您下汤当料,下炉当柴……” “滚滚滚……” 这边周立寒仍在跟几个大人第二三四轮的敬酒,那边陈瑰意挪到周庭霄旁边,嘻嘻低笑:“得亏霄老弟你来了,乔妹子总算不盯着你哥看咯!” 周庭霄:“……。” “这有什么得不得亏的,反正陈姐姐你和我兄长都同过…板上钉钉了。”他小小声地阴阳怪气。 陈瑰意大笑:“看来你哥还没跟你说那件事啊……等你知道那件事就会明白,她跟我到底是什么关系哈哈哈哈!” 什么事什么关系啊,周庭霄狐疑地看看卖关子的陈瑰意,再看看逐渐喝红了脸的兄长,不明所以。 “你现在也不用好奇,等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道。”陈瑰意望着周立寒,笑眼中带着一丝幽远。 “总之把她当好哥哥就够了。能做她的亲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呢。” 周庭霄默默地一同望住。 嗯,他也这么觉得。 ...... ...... 夜半子时二刻,周立寒晃晃悠悠地上了马,终于带着周庭霄回家。 周庭霄还挺担心的,看着周立寒两个脸颊红扑扑,眼睛也是半睁半眯,没想到坐在马上还挺稳当,一如既往地把他拢在身前。 “寒露咯!晚上开始冷啰。”周立寒迎着夜风展臂一呼。 她两臂在风来时乍然松开,周庭霄兀地打了个寒颤。 “唔,把我家小霄子给冷着了。”周立寒抬手又要解束袖,却发现今天自己本来就穿的窄口,没法解开抖开来挡风。 于是她把外披短褐给脱了下来,“喏,穿着。” “不要,喝完酒容易着凉,兄长你穿着。”周庭霄果断不接,并弱弱抗议,“能不能不叫我小霄子,听起来像个公公。” “哈哈哈哈!你这把嫩嗓子,听着倒真像个小公公。”周立寒大笑,打了个酒嗝,直接把衣服往他身前裹。 “让你穿就穿,你才容易着凉呢……就算我着凉,我也不用去找陈姨啊,但你着凉了肯定得麻烦陈姨,然后我又得多花钱。” 好吧,有道理。周庭霄哦了一声,把她的衣服往身上扶了扶。 然后头顶忽然靠下来一个下巴,后背也是骤然贴紧了一片并不扁平的身岸,身侧也被两只臂膀拢紧。 温暖将他与寒夜分离。 “这样就不冷了吧?”夹着酒气的话从头上传来,周立寒边说边笑呵着气,“小时候我娘就曾这样……喔也是十岁,被关进柴房那次。” 周庭霄心下一动,轻声问:“兄长十岁被关柴房?为什么?” “为什么?咦,为什么来着……”周立寒懵了一阵,有些失神的眸子眨了眨方想起,“哦!是因为把我弟给打了,哈哈哈哈哈!” “兄长会打弟弟?”周庭霄故作害怕地缩了下脖子,“为什么?” “因为他骂我娘。”周立寒鼻子直哼哼,显出些小神气: “骂我我无所谓,但骂我娘就得挨揍……他跟你可不一样,小我半年,伙食可比我好不知多少,高了我小半个头,还又白又壮。但那又怎样?哈哈,还不是被我摁在地上打!” 周庭霄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点,继续轻轻地问:“他怎么骂的?” “他骂我娘是个……”周立寒本要气上头地破口而出,但凉风一刮,又瞬间清醒了一些,收住话头。 “反正就是该打……但我除了打他一顿出气,还能怎么样呢?谁让他娘高贵呢,回头我爹还不是护着他,照着家法加倍打我…倒也不敢把我打太狠,毕竟我这皮囊还有利用价值,索性把关进柴房思过。” 周立寒忽然勒了马,抬头看天上被几层薄云笼罩的朦胧月亮。 “嗯,那日晚上就是寒露,这样的天,这样的月。”她的语气乍一听很淡漠,却又嚼出某种压抑的浓烈情绪来: “但那里很冷,比这里冷得多……我娘夜半撬了锁,提着一笼热包子热汤进来,但带不来棉被,怕模样笨重,易被发现。于是把外衫脱给我盖,一整晚抱着我睡,期间我一打寒颤,她就拢得更紧一些。” 周庭霄听得哑然。 原来,兄长对他的贴心与关怀,都来自于此。 因为得到过母亲的温暖,所以在他也需要温暖的时候,像自己得到过的那般,给予与他。 第26章 契兄契弟 “母亲真好。”周庭霄半晌才开得起口,“从前我娘大抵也想如此……只不过她没有机会亲自这般。我离开她后,也再没有机会去探望过她一回、给她写过一封信。” “可不巧了,我也是。”明明是伤心事,周立寒却偏要哈哈两声: “后来我惹了事,娘让我走。我在路上就得知娘替我去受罪的消息,但我不能回头,否则我和她都会陷在那里……那个虽然有家,却为了利益而舍弃我们的家。” 周庭霄久久说不出话。 “躲到岩城投奔了姥爷,我本想只学些猎术就混吃等死。”周立寒大抵还是喝多了,周庭霄没应她也絮絮叨叨着平时根本翘不开的话: “可当我每每听说谁家闺女被拐、谁家妇人被欺,又还是泯不掉执念……学了武,混进锦衣所,从无品的缇骑做起。妄想着步步高升,能升回…家的地方,能有足够的底气和能耐,万一能把娘救出来呢?” 周庭霄把小手从衣服里伸出来,覆上她的手背,“会有那一天的。” “哈哈哈哈哈……借你吉言,我今晚先信了。”周立寒朗声大笑,“明日醒来再回归现实吧。” 这么悲观么?事情很严重么?周庭霄蹙起已有剑形的小浓眉,担忧地望着她。 他很想帮兄长呢。 剩下的路途周立寒没再说话了,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今晚漏的嘴有些多,除了偶尔打打酒嗝不再开口。 周庭霄虽然有些遗憾,没能再探听出更多事情。 但已经有不少事情值得思考了。 …… …… 周庭霄正式进书院上学后,与周立寒开启了只有晚上戌时之后才见得到的日常。 起初周立寒还会检查一下老弟的课业,然后发现完全没必要而且自己也不是全能看懂,就直接撒手乐得清闲。 别的小孩要花一晚上读的书习的题,周庭霄下午就在书院写完了,并总是自觉到秦老匠的铺子去学手艺。 直到周立寒下职来接他回家。 “兄长,你有去过榕岩书院的藏书阁么?” 这天晚上,周立寒下职照旧来秦老匠的铺子接周庭霄,路上忽然被问到。 “当锦衣卫之前去过吧。”周立寒咳咳一声,刚好这可以解释她为什么看起来疑似读过书,“怎么了?” 周庭霄盯着她:“那兄长是否觉得,那里的藏书有些怪?” “啊?藏书能有什么奇怪的。”周立寒不解。 “……也没什么。”周庭霄改问道,“兄长,岩城的外来人里,有没有身世比较奇特的?” “不知道啊,这个不归锦衣所管。”周立寒继续疑惑,“怎么了?什么藏书让你看出岩城有奇特的外来人了?” 周庭霄垂眸,“那里大多都是较为普及的书目,没有什么特别的。唯独有几卷是……举世无双的孤本。” “哦?我们这山沟沟的小书院还能有这稀罕玩意?” “那兄长知道,书院里的书都是谁贡献的么?” “采苹街的乡绅黄氏,延陵来的外绅吴氏……” 周立寒列举了一些给他,想了想又道,“喔,老秦爷搬铺子的时候也捐过一些,好像是匠工技法类吧。” 她边说边抻起脖子,没看到周庭霄的瞳孔骤然一缩。 等她的眼神回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常态。 “那老秦爷大概是什么时候来岩城的呢?”周庭霄又问。 周立寒倒没发觉他有什么奇怪,毕竟读书人对一些书的由来和年份好奇也很正常。 “三十年前好像?我也没确切问过,反正和咱姥爷还有陈姨老何爷一起来的。” 和姥爷他们一起…… 周庭霄眸色又深了些,想起初见时姥爷莫名的神情,又想起何屠户起初对他的排斥。 “想知道,你自己跟老秦爷混熟了问呗。”周立寒耸肩,“老秦爷不爱说话,他们对以前的事似乎也都不太想提。不说这个了……今日在书院感觉如何?” 周庭霄倒也很自然地接过话:“挺好,一切正常无妨。” “没人欺负排挤你吧?先生对你还好吧?” “没有,同窗们都对我很友善,乔夫子对我也很悉心教导。” “那就好。”周立寒满意点头,又想起一事,“曾九坝的儿子也和你同窗了罢?那孩子如何?有没有被孤立?” 周庭霄眼巴巴望着她,“起初有,然后我和他做了朋友,发现他本身性子乖,也热心,同窗们了解他一些后倒也不排挤他了。” 周立寒满意地摸摸他头顶:“甚好!我弟忒懂事!” 然而周庭霄难得没表现出被兄长夸的喜悦,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问: “兄长,‘打蓬蓬’是什么意思?” “?”骑马到家,周立寒翻身下马瞬间有些踉跄。 “就......摘莲蓬的意思啊。”她有些汗颜答道,又面色不佳反问,“这词你从哪里学的?” 周庭霄不答,只仍眼巴巴盯着她,“那兄长经常和乐千户一起摘莲蓬吗?” 周立寒瞬间黑了脸:“你听谁说的鬼话?” “书院一些同窗说的......”周庭霄被她的脸色一吓,“那你和乐千户是好兄弟么?” “是,他是我的上官,也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周立寒眼神不善,“记住没?以后别听某些没教养不学好的同窗乱说!” 见周庭霄乖巧点头,她才肯伸出手搭他下马。 然而人一下来,又道出一句让她直接平地摔的话: “那我也要和兄长当好兄弟,‘契兄契弟’。” 周立寒勃然大怒:“我当你个头!哪个狗娃说的?我要见他家长!” 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的事,必定是家里的大人嚼舌头没避开孩子,才给听了去。 怎么做家长的,这是能当着孩子的面八卦的吗? 不是。 关键是到底是谁误会了她和乐台的关系啊?! “......,”周庭霄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看着兄长涨红的脸,弱弱地报了几个名字,又 说,“这是很不好的话么?” “原来是那几个商给的孩子。”周立寒了然冷笑,“真有本事啊,在所里不敢斗我、不敢忤逆登之兄,就在孩子面前造我谣,再让他们孩子到书院跟你造我的谣。” 周庭霄脸色一变,有些愤恼,“兄长,那我明日上学去教育他们。” “这去教训小孩没用,得找他们爹娘。”周立寒扶额,又想起一个问题来,“你没因为这事被其他人另眼相待吧?这荒唐话有多少人听到?乔夫子有没有?” 她就担心两件事,一是这谣言若传到乐台家里——他是有家室的,怕他妻子听了误会。 二是怕周庭霄因为这谣言,被同窗们当作另类,被乔夫子区别对待。 第27章 她决定发疯一下 那些坏孩子早就传的整个书院都听过了吧......周庭霄心里有些不好受,声音闷闷的,“也没多少啦,很多同窗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乔夫子通透有大智慧,想来也不会听信他们乱说话。” 最好真是这样。周立寒心里憋着一口气,决定明日上职要发疯一下。 “你知道不该听信就行了。”周立寒收起火气,拍拍他,“你哥我清者自清,你更清,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左耳朵听进去右耳朵倒出来,不必反驳,不必解释,好好学你的,让他们看见你丝毫不受影响,自讨没趣。” “好,庭霄都听兄长的。”周庭霄眸子亮亮的,“所以...‘契兄契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甭管,什么都问只会害了你。” “哦......” 周立寒心下已然有了主意。次日一早如常来到锦衣所,就准备发难。 “兰百户,这案子不是我不想接,是我真的实在分身乏术、有心无力呀。” 她直接先找到自己上一层的上司直言罢工。 兰百户也是刚到,本还睡眼惺忪,结果给周立寒的突然摆烂直接吓清醒了。 他是所里的老油条了。有人调侃他“流水的大千户、铁打的兰百户”,他承袭父亲的职位二十年来雷打不动,平日接到活计都是分给手底下的人做,自己就验收核查一下,交上去领功就行了。 自从周立寒升作百户被分到他直属下,兰百户的日子那是更安逸了,因为周立寒干好的活他甚至不需要检查,直接上呈就能躺赢。 按这样讲,周立寒升了总旗,兰百户是最坐享其成的。 但也不知他是嫉妒还是单纯嘴贱,竟然在家里瞎猜周立寒和乐台的八卦,还给儿子听了去,又在书院里依样画葫芦的奚落周庭霄。 “这这,可是除了你,没人能接得下这个活呀。”兰百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忙给周立寒戴高帽: “立寒啊,你也晓得我这手下人虽然多,但最倚仗的不还是你。你就帮兰叔我把这个案子做了,回头我送些毛尖犒劳你,啊。” 周立寒唉声叹气:“兰叔,真不是我不想做,您看我哪次给您干活不是冲在最前面,干得最殷勤的,委实是最近没法子。您也知道我那收养的弟弟刚上书院,这孩子算术虽好,却偏科得很;没爹没娘,在书院也似乎因此受到同窗的排挤......” 她就差没声泪俱下了,边说还边不动声色观察对方反应,见兰百户面色微变似是想起什么,遂又长叹一声: “唉!若是个寻常孩子倒也罢了,但他是乐大人亲口叮嘱要好生培养,过两年要进锦衣所的。我这压力大的呀!诶?兰叔,您家幺儿不是也上学了么?您一定懂我的感受吧,小孩子易乱说,也容易乱听,真怕他在书院本事没学多少,坏事学了一箩筐,那我怎么跟乐大人交代,唉......” 兰百户本来差一点就相信她是真有客观原因不能做事了。 结果一听后面这串话,登时嘴角抽抽。 好小子,原来是搁这阴阳自己当着幺儿的面说他和乐台的坏话,阴阳自己幺儿在书院奚落他弟弟,还搬出乐台对他弟的期望来威慑自己! 周立寒一边做烦恼状,一边瞧着兰百户内心发笑——下次再八卦她试试,再当着孩子的面八卦她试试?胆敢影响到她弟,那可不仅是和她作对,更是跟乐台作对! 兰百户心里暗骂,面上却诚恳痛惜得不行,拉着她坐下,信誓旦旦道:“岂有此理,连区区书院孩童都如此势力了么?别怕,兰叔今个回去就交代幺儿,在书院多多关照你弟弟,日后绝不让他受到分毫排挤!” 周立寒先作一揖表示感谢,又继续唉声叹气:“多谢兰叔仗义相帮,奈何舍弟幼小的心灵已然受到了伤害,本就偏科的情况更雪上加霜,需要我近日多加陪伴在旁辅导,就不能在这个案子上为大人效劳了。” ——你儿子都已经把我的坏话传播出去了,我弟都已经转告我了,你儿子的话不能撤回,我弟听到的话也不能失忆,伤害不可逆,再怎么也得让我摆烂一阵子作补偿吧? 见兰百户还想补救,她又抢先道:“兰叔若是真找不到代替我接这个案子的人、实在为难,不若我上报乐大人,请他为您定夺?” 兰百户慌忙摆手:“不必不必,这个案子我再想想办法就是,些许小事就不必叨扰乐大人了。那我近日就不再给你任务,你没事就多回家陪陪弟弟,啊。” ——小儿狡诈,竟敢以向乐台告状来威胁他?若此事给捅到乐台那,他虽然死不了,但也够喝一大壶的,毕竟他回家八卦的另一主角…就是乐台! 周立寒终于满意点头,作感激涕零状:“多谢兰叔体谅,兰叔你人真好,那卑职先行告退了。” 摆完上司这边,她又接着来下属这边摆。 “黄兄啊,农田规划改良督察得怎么样啦?还没查完要抓紧啦,今日傍晚下职前我要看到综报噢。” 黄小旗正悠哉地喝豆浆吃油条,被她这突然的催促差点呛背过气去。 “根本还没开...不是,你之前也没说今天要交差啊?!”他瞋目道。 周立寒一脸无辜,毫无心理压力地甩锅:“我也以为这个可以慢慢来啊,只是方才和乐大人打了照面,他突然向我过问此事,我交不出差,便只好赶紧来麻烦你了。” 黄小旗磨牙,这厮必是故意说乐台出来逼他的,但他能怎么样,谁让这小子跟乐台关系好呢? 指不定还真是“契兄契弟”呢,他强笑道:“这、这我也实在难办啊,这种要下乡考察的事,虽说岩城不大,但要巡一圈下来也够呛。若要今日交差,我怕是光能交齐城西的情况就不错了。” 黄小旗年长周立寒七岁,两人是同一批缇骑选拔进来的,从前也都在曾九坝手下共事。 周立寒对他了解得很。在差事上还算机灵,也没出过大错,就是处事比较拖延,不甚积极,又不会和上司套近乎。 官升的比她慢,那是再正常不过。 再加上倘若自命不凡、自以为不输于她,故而心生嫉妒、将缘由一股脑归结于她和乐台的关系上,就此造谣,也算正常。 第28章 发疯胜利 “啊这,那确实是为难黄兄了,毕竟你手下也只有十来号人。”周立寒也是一脸难为情的,故技重施,“谁能想到乐大人会突然问起呢?这样吧,你若实在人手不足,我便上报乐大人,让他为我们增派援手,你看如何?” 黄小旗忙摇头:“不必不必,我觉得给手下十二个缇骑分配一下、让他们麻利些、兴许还是能凑合完成的,这点小事就不叨扰乐大人了。” 嘴上妥协了,心里把周立寒全家问候了遍——话说得好听是帮他请援手,可实际上呢?这岂不是明摆着要告诉乐台,这活他根本还没开始干?这不告他黑状呢吗? 周立寒笑逐颜开:“有黄兄这话我就放心了。对了,这事可不能凑合地交差啊,乐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落实到底,督察报要写得详尽。” 哪个天才能一天就详尽督察完整个岩城的农田改良情况啊?!黄小旗心里又是一顿吐槽,不过这还难不倒他,只要让那些缇骑蜻蜓点水地全都看过一下,简单记个情况,汇总到他这来编一编详情就行,这样就省得他亲自下乡。 黄小旗想罢,故作为难道:“真要今日完成,毫无延缓余地么?周老弟,你也是知道的,为兄愚笨,做事不比你机灵敏捷,恐怕要过完明日才敢保证交差无误。”就算不用花下乡的时间,编也要花时间啊喂。 “可以可以,那就定明日!”周立寒笑着点头,但那笑容里夹着看穿他的意味: “不过黄兄啊,这事可编不得,万一县衙他们的改良没做好,咱们也没督察到位,百姓投诉上来,这锅可就得乐大人背了。乐大人说事关岩城所有农家百姓,他必定会咬文嚼字地审核督察报的。” 黄小旗想把热豆浆泼她一脸的心都有了。 “那、再延缓到后日、可否?”他从牙缝里挤出问话。看来他得连下三日的乡了,估计还是晚上都不能回家的那种! 周立寒的笑容更真诚了几分:“也不是不行。不过先说好了,黄兄做完后我也是要先把一遍关的,若有什么能改正的,你也来得及弥补。所以黄兄一定要做仔细了,若有要返功之处,那......可就得占用你重阳节的沐休,替我值班重做咯。” 黄小旗:“......。” 太过分了! 就说怎么突然被针对呢,原来是这货自己没有轮到重阳节沐休,就想找由头抢走他的沐休是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听周立寒好以整暇地说:“那就辛苦黄兄啦,我正好最近都在为养弟弟的事头疼,今个下职,我还得去接他下学呢。” 说着,她又睁着双黑亮无比的眼,看着黄小旗问: “话说黄兄,你平日都和你儿子聊些什么啊?我这家里头次有小孩,都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怪尴尬的......喔,和他说说咱们锦衣所的日常如何?正好他过两年也要进来做事了,可以让他提早熟悉一下咱所里的人和事对吧,哈哈哈。” 黄小旗本来还满腔被莫名针对的冤枉愤懑,一听这话,瞬间就一盆冷水把火泼没了。 闹半天原来是因为这事啊!! “这......倒也不必,小孩子哪里知道大人之间的事,太早说这些不好。”冷水化作冷汗冒在他头上,“再说了、小孩子的嘴没个把的,要是误会了到处乱说,也不好。” 你知道就好。得到满意回复的周立寒连连点头,无邪的笑容透着狡黠:“黄兄所言极是,受教了。那你快吃好早膳,准备准备去下乡忙吧,我就不多叨扰你啦。” 黄小旗:“......。” 发难完毕,周立寒浑身舒畅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文署。摆烂了两件大活,剩下的琐事在好心情下做起来飞快,做完就去乐台那里晃悠,看有什么自己能帮忙的。 黄小旗只看到她和乐台来往多,却不看她为什么勤于跟乐台来往。 搞好关系交朋友倒是其次,第一原因当然是为了在上司面前显身手,多干活,而且是要当着上司的面让他明明白白看到自己的工作量,这才便于升职。 “今儿个这是太阳打西边来了?”乐台用见鬼的眼神看她,“以往喊你半天都不来,来了也一副臭脸,今日怎么这么主动,还兴高采烈的。” 周立寒笑着说:“回大人,因为有人说咱俩坏话啊。” “?”乐台的眼神变成看傻子了,“那你还不快去整治整治?跑我这儿来干哈?等老子给你撑腰吗?” “当然是我整治完才闲了,高兴了啊。”周立寒把嘴一撇,“一点默契都没有,还‘契兄契弟’呢......” “啥你说啥?” “我说,您这边到底有没有能给我干的活啊,没有我就下职了,偷闲一日。” 乐台倒也没再追问,他和周立寒能被人怎么说坏话,动动脚趾都猜得出来。 而且恐怕不只有几个人说,而是几乎整个锦衣所。 对此,乐台起初还愤怒懊恼,后来倒也无所谓了,只是交代下面人的嘴皮子都紧实些,别传回家里头去。 “看来这些人还是活干少了,在所里待了大半日没给他们累够呛,还有精力跟孩子造谣。”他嗤笑几声,“好呗,难得碰上老子这么有良心的千户,体谅下属,生怕他们累着。不过既然他们其实已经闲到这地步了,那正好,该对调一下,换我闲一闲了。” 周立寒小声逼逼:“使唤我的时候也没见你怕我累着......” “啥你又说啥?哦,你不想升职?想让位?” “没没没,我说我想升职,想干活,您快找活给我干吧。” “能干的活儿多的是,你等着啊......” “...也不要太多太累的,我今日最好要能早些下职,去买菜给我弟和秦老匠做一顿晚膳......” 事实证明,周立寒这回下的马威非常有效。 从翌日早上开始,兰百户的“院霸”儿子但凡在书院里吃什么好点心、用什么好墨好笔,也都有周庭霄的一份,并拍胸脯称以后自己会罩着他,谁跟周庭霄过不去,就是和他过不去,和他那锦衣卫百户爹过不去。 翌日的隔日晚上,往死里赶终于把活儿干完的黄小旗,也顶着鸡窝头和两个黑眼圈,吊着一包生蚝和哭红了眼的儿子,来登门道歉了。 并且他儿子在书院当众表示,以后自己就是周庭霄的贴身小弟,谁跟周庭霄过不去,他就跟谁过不去。 这些,周庭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第29章 兄长也是凤凰男么? 到了年底,周立寒已经升作从六品试百户了。 试百户的俸禄虽也不多,但加上些打猎换来的钱,再找姥爷周猎虎凑一凑,周立寒便剁手买了间城镇中的屋子,给周庭霄修了间像样的卧房,还请秦老匠帮忙搭了架拔步床。 虽然用不了名贵的好木料,但匠工是毋庸置疑的无双,周庭霄还能在旁见习帮忙。 “兄长,没必要花那么多钱都用来装我卧房的。”周庭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我没那么娇气,你应该把这些钱用来装潢你那间。” “我那间挺好啊,唯一问题就是易生霉。”周立寒不以为意,“那也算不得问题,隔段时间清一清就行了。” 但跟我的还是天差地别,周庭霄心道。这房子外观仍是平平无奇的平房,走进去一瞧,厨房和周立寒的主卧也是普通平房的正常样子。 但一到他的寝屋就变了,拔步床、书架、书案、衣柜……虽然材质都并不名贵稀有,但已经是一个小少爷小公子的卧房标配。 周庭霄神情愈发别扭,过意不去。 周立寒双手枕在脑后,惬意道:“我习惯破点的,反正能住就行。” “我也能住就行……” “你不一样,读书科举人,我有能力了肯定不能穷养你,别过得太寒碜,以后格局小眼界窄,不利于做官。” 又来了。周庭霄狐疑地望着她,“兄长从哪听来的这话?” “忘记了,可能是史书说的吧。”这时周立寒正整出一叠上职日志,丢给他帮她誊写。 周庭霄眯眼:“兄长看史书?可家里书架上为何没有?” “史书那么多,我哪有闲钱买回来啊?都是东拼西凑,看了记住。”周立寒心虚了一下,而后拿日志拍他脑袋: “反正我又不考科举,不用背,记得些有用的就行了。反正看了些名臣列传吧,总结就是成了大器的臣子,虽然未必出身多高贵,但确实也不能太贫贱,否则……按陈瑰意的话说,这种‘凤凰男’就算逆袭成功,十个有九个会器小、变态,剩下一个成大器的是天选之子,但也变态。” “……,”周庭霄一时无言以对,他对陈瑰意各种稀奇的言辞已经见怪不怪了,连兄长也难逃被其影响。 周立寒看出他在想什么,哈哈大笑:“稀奇吧?稀奇就对了,你陈姐姐可是天外来客,放眼整个大楚都相当稀奇的存在。” 周庭霄小小声说:“那兄长以后不也是‘凤凰男’么。” 周立寒:“……。” “去去去,老子才不是……哦,有可能是,但我才不会变态呢。”周立寒虚踹他一脚,“首先老子得逆袭成功,若能成,变态就变态呗。不扯了,快帮我把综报抄了……啊,你今日要温习的功课多么?” “不多,已经温习好了。”周庭霄捧着综报坐到新书案边,“今晚就能誊写完。” 周立寒不大放心:“有功课先去做功课啊,我这个不急。” 现在念的那些没必要。周庭霄心道,两人还要再说什么,屋外先响起吹口哨的声音: “周老弟,出来喝酒啊?给你庆祝乔迁新居。” 周立寒嘴角一抽,敞门对外面喊她喝酒的人答道:“不去了,我要陪我弟温书做功……呃。” 她往外一瞧,好家伙,乐台手上拎着几坛子酒,嬉皮笑脸地站在屋前。 周立寒盯了他一会儿,翻了个白眼道:“那还是出去喝吧……我弟在家温书呢,搁这喝不合适。” “不必,我今晚已经温习完了。”周庭霄拿着她的零散日志,“剩下的事,做起来也不会受你们影响。” “就是啊,在你家喝醉了我还能有地方躺,出去醉了只能趴桌子。”乐台把酒一搁,给周庭霄竖大拇指。 “好小子,我说你最近的综报怎么突然写那么好看,原来是小郎君的手笔啊。” 周立寒抱胸傲娇:“那可不,我弟可是个潜力股。” 乐台眨了眨眼,看向周庭霄问:“你哥说你是个啥?” “兄长说我未来可期。”周庭霄咳一声解释道,“‘潜力股’是他从陈姐姐那学来的词。” “还叫陈姐姐啊?”乐台挤眉弄眼,“差不多快要叫嫂子咯。” “?”说到这个周庭霄乍然警惕起来,脸和耳朵顿时绷起提紧,“什么时候的事?” “听他瞎说,猴年马月的事。”周立寒瞪了乐台一眼,“真要有叫嫂子的可能,早半年前你一来我家就该了。” 乐台瞪回去:“从前是人陈小娘子还没及笄,大家还以为你在等她呢。结果呢,这半年还是老样子——除了媒婆登门才听你拿她来挡桃花,其他时候压根没见动静。我寻思你不也隔三差五都去陈氏医馆么,莫非陈医娘也不在意你俩的事?” 在意啊,陈姨在意的是她会不会耽误陈瑰意嫁人。 周立寒暗暗腹诽,不过好在陈姨不是那种觉得没男人就活不了的,再加上陈瑰意的“单身主义”观念清奇,才使她这些年来一直能跟陈瑰意互挡桃花,又不用真的娶嫁。 “您大半夜的提酒来我家不是为了催婚的吧?”周立寒斜眼过去,“应该是您又被嫂子——” “哎哟,给为兄留点面子。”乐台忙用力地嘘一声,又赶周庭霄,“去去去,小孩子进屋读书去,我和你哥在屋外喝两坛。” 周庭霄没动,看向周立寒,见她眼神示意这才转身进屋关上门。 “好快啊,一眨眼你都马上十八了。” 乐台在石几边坐下,把酒倒满两个碗,“但再想想又觉得挺慢,我还以为已经认识你十年了呢,结果只有三年。” “当年我十五,你二十。”周立寒跟他干碗笑道,“我只是个莽撞的小小缇骑,你是初调岩城的新任千户。” 乐台干掉,嘴角一撇:“三年过去,我还是那个千户,你已经当上试百户了。非池中物,后生可畏啊。” 周立寒沉默了一会儿,问:“突然追溯起这个……莫非你终于要调走了么?” “你怎么那么了解我?”乐台唉声叹气,“慢则半年,快则仨月,我大抵就要被调回京了。” 第30章 进不去嫂子的房 立寒心里滋生出某种奇怪的感觉。 但面上还是惊讶地笑了出来:“好事啊,就算你是平调甚至降调,只要回京了,以你的能耐和家世,步青云不在话下。” “你真以为我喜欢这家世?”乐台自嘲一笑,又是一碗酒干完。 “若我真愿意乐家扶持,当时就不会在及冠之年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算计到岩城来了。” 周立寒闻言默了,笑颜笑语也随之收起。 本意要强装笑脸恭贺不扫兴,但乐台自己都不高兴,她就没必要装了。 “是因为夺嫡?”周立寒声音放低了些,“太子党缺人了?”提到太子,她语气淡漠了些。 乐台打了个酒嗝,改坐到地上,靠着石墩子:“不错,我们在岩城无甚感觉,但京城那二位已经斗得如火如荼了。” 乐家是太子的外祖家,已故皇贵妃乐氏的母族。 乐台是太子的旁支庶出小舅舅。 “瑾王党这些年行事愈发狠厉,我那太子外甥虽有谋臣一众,但他自己豁不出去,当然斗不过那位亲力亲为的瑾王殿下了,就因为他的妇人之仁,不少羽翼被折了进去。” 乐台一腔讽笑。 “所以现在轮到我了。” 周立寒一时说不出话,也不好说话。 “那……若是推不掉,就想些好的咯。”她良久才道,“我虽未详细了解时局,但太子的胜算应不低的,成了你就大飞升啊。” “若只是要我回去任职倒也罢了,问题是还有一事。”乐台一连干了两碗,“他们要我和离另娶。” “?”周立寒顿时瞪大了眼,“怎么,莫非他们要你重新联姻,拉拢谁家?” 向来嬉皮笑脸的乐台难得一脸全是苦涩:“不仅如此。你猜还有什么原因?” 周立寒意识到这个话题可能才是乐台来找她的关键,默然思考了一下,有些愕然地启齿:“嫂子是你在来岩城之前娶的吧?三年来我都似乎没在你家看见过小孩……” “自信点,把似乎去掉。”乐台道,“我与她成婚以来,她怀过一次,六个月时掉了,后来就没再怀过。” “嫂子不能再怀了?”周立寒低呼一声。 “能是还能,就是危险。”乐台闭了闭眼,“孩子掉了那回,我把所有人都叫走,问的大夫真话。她……这些年来都不知道。” 周立寒再次凝噎很久。 “所以你这些年来总是留在所里加班过夜,偶尔抱怨进不去嫂子的房……也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你当我真是上职狂?”乐台没好气的给她倒满一碗,“实不相瞒,我方才就是跟她吵了一架才过来的。” “吵什么了?” “也不算吵……就是我昨晚想进她房门,被关在外头了,一气之下去了上个月收留的那两个山寨姑娘屋里,然后今日一整天她看都没再——呃啊!” 乐台话音未落,忽觉肚子受到重创一痛。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向罪魁祸首,“你打我?” 周立寒瞪回去,理直气壮的:“打了,如何?这拳我是替嫂子打的!夫妻矛盾,你不去正视解决就算了,还赌气跑其他女人房里,你真想换媳妇是吧?” “不是啊!我只是……”乐台急得有口难辩,“只是想刺激她…不对,只是想表示我也生气了…也不对,只是…只是……” “不是不对、也不对,而是都对,是吧?”周立寒磨着牙: “你想换来什么结果?她吃醋了,知道你生气了,主动来低头示好?但嫂子不是会这样的人,这又不是她的错,她才是最无辜的!这点你比我清楚吧?” 乐台颓败抱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把我的苦衷真相告诉她么?那她会多愧疚,会比如今更痛苦!但她什么都不会表露,还会主动帮我纳妾……我绝不想看她如此!” “你们今日这般也没比你说的好到哪去。”周立寒扶额,“说与不说,痛苦的都是你们两个。又不是你憋着不说就只有你痛苦,嫂子也觉得很莫名其妙,甚至还会猜想成更坏的情况。” 乐台要猛男落泪了:“难不成非得告诉她才能挽回?” “上次诊断嫂子再生会很危险的大夫是谁?”周立寒也头大,蛮问道。 “是京城的御医。” “来岩城没找大夫看过?” “每月有请常规脉,是扶州来的龚郎中。” 周立寒眼神危险:“没找过我家陈姨?” 乐台不好意思地挠头:“因为龚郎中以前是扶州府医,花甲之岁,从业四十余年,总觉得他厉害些。” “活你个大该!”周立寒大骂一声脚踹过去,“带嫂子去找陈姨看!马上!明天!” “你觉得陈医娘看会更有效?”乐台吃痛地哎哟一声,倒没埋怨只问,“万一她也给同样的结论呢?” 周立寒气得跳脚:“那就调养啊!你当年不会因为得知嫂子不好再生了,就没让大夫给她调吧?” 乐台呃了一声:“她略懂医药,我怕大夫开药被她看出来……” 周立寒:“…………。” “您就可劲的作吧。”她已经气得几乎语塞,磨牙半天才道: “倘若你回京后当真要被迫休了嫂子,不论你想不想,你家给的理由之一肯定是她不能生养。嫂子和娘家肯定不服,一诊断,别是太医说虽然难生,但亦可改善,届时全京城人都觉得你是故意不给她调养生育的机会,你就是为了另攀凤凰而要抛弃糟糠!” 乐台听急了,酒碗一拍站起来吼道:“我没有!我说了我只是不想让她难过痛苦,不想看她为了给我延续香火,强颜欢笑给我纳妾!即便没有孩子我也会一直爱她,非要孩子那大不了过继一个——” “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他娘的过继啊!” 周立寒也摔碗腾然站起,就算比乐台矮半个头也昂扬气汹。见他立刻要开口辩解反驳,她又拍了下桌子即刻打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啊,‘我不是我没有,我这么多年都没过继只是怕她知道自己生不了,难过痛苦强颜欢笑’对不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他娘的到底要干嘛?你是真想休妻另娶,搁这自我洗脑,自我感动是吧!” 乐台本来还好几次试图打断,结果被她最后这句给说愣了。 “什……什么自我‘洗脑’?” 第31章 兄长有心上人? 周立寒也不懂怎么具体跟他解释“洗脑”,她也只是跟陈瑰意认识久了聊太多了才意会的,只竭力冷静下来道: “我是说,你该想想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嫂子。你自私的保守秘密和自以为是的关心爱护,让嫂子错过这么多年的调养机会。” 说到这她抄起酒坛子仰头直倒,而后粗粗地深吸长吐几口气,又不解气地补充道: “我没有说想让嫂子生孩子,毕竟生孩子太遭老罪了,我要有媳妇我也舍不得她生。但你这样做,就是在剥夺嫂子生养自己孩子的权利,也即将剥夺她做你妻子的权利。你别觉得自己无辜,这件事错的就是你,从头到尾。” 一番扎心但无比真诚的话给乐台干沉默了。 他一言不发地给自己不断倒酒又喝光。 周立寒也知道自己说过火了,虽然她和乐台的私交比在锦衣所体现的还更好,但这不代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逾矩发言,更何况还是直骂上司本人。 于是她也只字不语地陪乐台一碗接一碗喝,这时候陪他喝尽兴是她唯一能做的。 “你说得对。”良久他才怀着苦涩的醉意启齿,“我爱她,我以为毋庸置疑。但我的做法属实自私自以为是。那你说,我如今该怎样弥补?” 周立寒暗暗松了口气,语重心长又有些幽怨道:“我以为这事确实得坦白与嫂子,既然你之前隐瞒是为嫂子着想,那如今也理当让她知晓你的顾虑。然后带嫂子去给陈姨瞧瞧,你只看那什劳子府医从业久有官身,不看我家陈姨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多少人。” 乐台摸了摸喝红的脖子:“我的问题,这回听你的,都按你说的做。” “那倒也不必。”周立寒打了个酒嗝,“反正你回去好好跟嫂子谈。先坦白你这么多年不愿同房的真相,再提出回京后可能面临的危机,好生商量沟通,最后仍恩恩爱爱地带嫂子去找陈姨。” “好,听你的,就这样……” 大事议罢,乐台又喝了两碗酒便醉倒了,趴在小桌上嘟嘟囔囔地昏睡过去。 “你最好明早还记得今晚我说过什么,你决定过什么。” 周立寒骂骂咧咧地把他扶进屋里,忽然周庭霄的屋门开了。 “兄长,乐千户要歇在你屋里么?”周庭霄探出脑袋问。 “肯定啊,我不可能让他睡你屋。”周立寒把人卸在床上,抻了抻脖子,“他要是吐你被子上,洗不掉我可没钱换。” 周庭霄还显得挺高兴:“好啊,那兄长来睡我屋吧。” “?”周立寒扶额,“别,我也喝了不少。” “没事,那我照顾兄长,不会让你吐床上。”周庭霄理所应当道。 周立寒一拍脑瓜:“提醒我了,我还是得跟登之兄一间照顾他。” “可你不是说你也喝了不少么?也该自己歇歇了。饮酒刺激脏腑,再不睡对脏腑伤害更大。” “……陈姨还告诉你这个啊。” “当然了,陈姨教我这个,自是为了让我劝诫兄长。” 周立寒无话反驳,便将乐台安置好,又脚步虚幻地稍作梳洗,把自己屋里的躺椅搬到周庭霄那儿去。 “我睡这就行了。”她还扯了件衣服给自己盖,还拎了个盆放旁边,“行了,睡吧。” 周庭霄不语地盯了她一会儿,倒也不再多言,兀自上床说了声兄长好梦。 “好个头,真是要被登之兄愁死了。”周立寒咕哝道,“这么多年,属实没想到他对妻子竟然是这幅德行。” 周庭霄也好奇:“我无意听得你们方才言辞激烈,感觉都要吵起来了。是出什么棘手的事了么?” “棘手死了,要是没我,他乐登之差点要把自己给弄废了。”周立寒说起来还生气,“我知道他对嫂子很专情,但专情不是这样用的,他这样会赔了夫人又败了自己声名。” 说着还像想起什么似的盯向自家老弟。 “周庭霄,以后你娶了媳妇也得专情,但也千万别学他,听见没?” 周庭霄墨色的眸子在微微月色下一闪一闪的,“兄长,你都还没说乐千户是怎么了呢。” “少装了,你这屋的隔音我还不清楚。”周立寒打了个酒嗝,呵呵一声,“都听见了吧?跟你说,你要是敢像乐登之那样对媳妇,且不论你媳妇和岳家如何,我得先打断你腿。” 被揭穿的周庭霄侧了侧脸,避开微弱月光映出自己微红的脸颊。 “兄长当真深情心善,女子生育乃自古天理,再寻常不过,兄长却分外心疼,且如此注重夫妻专一。日后嫁与兄长的女子,当真是三生有幸。” 周立寒乍然睁眼,盯着他说:“周庭霄,有些事不能因为它流传的久、做的人多,就因此否定它本身深刻的艰难苦痛。” “……,”周庭霄听罢默然一刻,坐直一揖,“兄长所言,字字在理。庭霄受教。” “嗨,突然这么正经干嘛。”周立寒一摆手,“只是有些事并不似你看到的那般模样……实际上,日后谁嫁给我谁才倒大霉了。” 周庭霄小心翼翼问:“莫非兄长有什么隐——” “隐你个头,别瞎猜。”周立寒没好气地打断他,“睡觉,困死老子了。” 话是这么说,但当她合上了眼又睡意消散,某些封存多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兄长在想什么?”周庭霄也没有合眼,瞧见床边躺椅上兄长眼里映不同寻常的反光。 周立寒倒也不瞒他,长长的嗨了一声:“想我以前的心上人。” “兄长有心上人?”周庭霄的语气莫名变了,“何时?何人?” “好几年前的事。是谁就不说了……反正这辈子跟他没可能。” “那怎的没听兄长提过?岩城这么小,也没见你碰上谁有所异样?” “所以说是好几年前啊,你都还没个要来的影。”周立寒笑了,“早就烂在肚子里的感情,你当然看不出我有什么异样了。” 更何况,那人……是谁也没想到的人吧。 第32章 陈瑰意的民族交响乐团 周立寒八年前来到岩城,前五年随外祖父学武学猎,有所成后,来到锦衣所任编外缇骑。 她起初在如今一直针对她的曾九坝手下。 曾九坝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这种热心机灵身手快的小辈。 不喜欢归不喜欢,他手上大把的事情仍是她去累死累活的做,他则坐享其功。 她也很生气很无奈,但没有办法。 直到有一天,锦衣所千户乐台亲自带领他们一起出任务,发现了她的出众之才。 从此她开始平步青云。 乐台对她不光欣赏,也十分投缘,总觉得二人是素未谋面的老乡(其实还真是)。 十五六岁的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乐台虽然性格欠,但好歹是京城世家而来,风流倜傥,加上对她照顾。 这很难不生出些什么情愫。 除了任职,乐台在生计上也很照顾她,经常逢年过节喊她去他家一起热闹。 然而他第一次带她上府邸时,她那颗萌动了还没完全萌动的心就已经灰了—— 他有妻子。 他的妻子并不十分美丽明艳,但温婉大方,热情周到,将来客都照顾得妥当非常,对她这个丈夫欣赏的下属更是分外体贴。 乐台很爱他的妻子,府里没有一个妾室。他的妻子也很爱他。 或许因为对同一个人拥有同样的感情,乐夫人一眼就识破了…她看向乐台时眼神里的秘密…… “好啦!真睡了。”察觉到自己走神太久,旁边还有双眼睛探究且复杂地盯着,周立寒立即收起思绪,转过头侧身睡去。 周庭霄没再多问,只是默默记下,准备回头问问陈瑰意。 如此想完,他正要收回视线,忽然无意掠过兄长侧睡在躺椅上的背影。 那道从肩到腰、从腰到臀、从臀到腿的弧线…… 凝眸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挪开了眼,阖上眼帘。 幸好,没放任兄长跟乐台睡一间。 虽然晚上喝了很多,但次日一早,周立寒还是很准的闻鸡起床,下锅了两人份的早饭,便独自骑马赴职。 没有叫醒乐台。 她先是留了个字条在周庭霄枕边:锅中早饭留一份,等登之兄醒了分。 然后又写了张字条搁乐台枕边:锅中为您留早膳,所里活计我去干。 毕竟昨晚把顶头上司打了骂了,今儿个怎么也得做些实在的补偿一下。 ...... ...... 年关已至,岩城家家户户都忙着活络起来,大街小巷处处是忙碌而乐活的气象。 周立寒这种乔迁新居的尤其忙,因为当地习俗是当年搬新家,新年就要在新家请客,前前后后要分好几日请好几桌。 不仅如此,她还被拉去参加陈瑰意排演的合奏,友情充当“木琴手”。 经过三年的广纳和沉淀,陈瑰意成功在岩城组建了一支有四十多人的“民族管弦乐团”。 起初她的乐团并不被人看好。 过多的人数和种类太繁多的乐器捏在一块同时演奏同样的旋律,这不得把人吵死,又听不清各个乐器究竟有甚区别,实在没必要。 顶着全城人乃至一些邻城人,对她看好戏等她出糗的目光,陈瑰意硬生生翻盘了,她异想天开的合奏方法震惊了整个闽越的民间艺人和精通音律人士。 许县令命人专门为她的乐团搭建了个演台。这日除夕,陈瑰意将再次指挥乐团在这里奏响除夕之夜。 为了方便大家吃年夜饭,这场演奏设在了下午至傍晚的时段,每隔一刻钟演奏一遍,以便几乎整个岩城的老百姓都有机会亲临其境。 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陈瑰意便宣布除夕夜的演奏结束,乐团散场,大家各回各家各过各年。 帮忙收拾好大件乐器,周立寒骑马载着陈瑰意回自己的新居。 岩城的习俗是当年乔迁新居者需在新居过年请客。除夕之夜,请的自然是最亲的几家,除了把姥爷周猎虎请下山,自然是陈医娘母女、何屠户三口和秦老匠。 “八年!终于吃到寒小子自己请的年夜饭了。” 何屠户笑着端上几盘子好菜,虽然这吃的年夜饭仍旧是他做的,“一年轮一家,本以为今年轮到你们周家,又要上虎子哥那深山老林里挨冻。没想到啊,竟然可以在寒小子这暖和的城中新居吃上了。” 周猎虎是在场最年长的,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坐在桌边,只等饭菜一来,立马第一个动筷。 “这有什么没想到的,早该请了。她入锦衣所整整三年,叨扰你们这么多,是请晚了。”他边吃边糊糊地说。 周立寒刚载着陈瑰意回来便又骑马出了门,这会儿背着几个鼓囊囊的包袱又回来了,赧笑道:“姥爷说的是,都上职三年了才能请大家上门吃年夜饭,是我本事不够,成器太慢,叔伯婶姨们见谅。” “得了,今晚在的都是自己人,官场那套自谦的鬼话就别说了。”陈医娘第一个听不下去,才十八岁就当上从六品的锦衣卫试百户——谁管这叫成器慢?而且还是女儿家! 陈瑰意难得附和她娘:“就是!在咱们跟前就别凡尔赛了,你这背的什么呢?新年礼物?快给我快给我。” “回来!哪有人家还没拿到你面前,你自己屁颠颠凑上去要礼的,”陈医娘嫌弃地瞪女儿,“这么没规没矩,还想上京城当女官?” “那是因为大家都是自己人,我才没必要规规矩矩的。”陈瑰意立刻又和她娘对上了,很傲娇地哼了声,“等哪天你们见到我礼貌知宜,那就完了,你们成外人咯。” 周庭霄一边埋头喝汤,一边小声咕哝:“没规没矩的嫁不出去......”嫁不出去她就有理由赖着兄长了。 他自言自语的坏话逃不过陈瑰意的满级练耳,陈瑰意倒也不生气,甚至拍手叫好:“什么?没规矩就能嫁不出去?那太好了,以后我在外人面前也不用讲礼貌了!” 周庭霄:“......。” 陈医娘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又对周庭霄没好气道:“别咒你姐,她要是真应验了,嫁不出去就得你哥养她!” 周猎虎正吃得香,听到这话筷子一顿,而后幽幽冒出一句话:“嫁不出去也挺好。” “大周!怎么连你也——”陈医娘气急,但望着周猎虎忽然想起他的家事,顿时又说不出话来。 他的女儿,和他的外孙女,都...... “糟心!生女儿就是可怜又糟心!”她最终用力地叹息一声。 也生了女儿的芳姨听不得:“嗨,大过年的,说什么糟心不糟心,不论男女,大家生的不都是有出息的好孩子。” 何屠户附和媳妇:“就是啊,再说了陈闺女这‘民乐团’不是搞得有声有色,一个女孩子家家能带得动几十号人,既乱又不乱地演奏这么好听的曲子,这换个男儿都未必有那魄力啊。” “就是!还得是芳姨何爷疼我。”陈瑰意的下巴扬得更高了,回味一下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什么叫‘既乱又不乱’啊?那是‘交响’,不是乱!”她叫起来。 第33章 只要我活着,就会立刻来救你 周立寒拆好了包袱,笑道:“好啦好啦,交响乐的‘陈指’,来拿你的新年礼物吧。” 陈瑰意傲娇地哼哼两声,看到礼物的时候却大声一哇。 “好漂亮的云杉木!”她再次叫起来,捧着木头两眼放金光,“这色泽这纹路......莫非是罗刹来的?啊啊啊你怎么弄到的!” “这不上个月去泉港出差事呢吗,”周立寒学她傲娇地哼两声,“正好看到有罗刹商人,想起你喜欢琢磨‘小拉琴’‘大拉琴’什么的乐器.....好像是云杉木这类材质罢?就蛮给你带了,就算你用不着,也可以给老秦爷。” “还是你爱我!”陈瑰意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了,“用得着用得着,我和老秦爷都用得着!老秦爷,你能不能用这个帮我作——...呃人呢?” 张望一圈,其他人都到齐了,唯独没瞧见秦老匠的身影。 周庭霄略微尴尬地轻声道:“师父,起床吃饭了,陈姐姐喊你帮忙了。” 陈瑰意顺着他的眼神仔细一瞅,得,躺在一边睡着呢。 “算了算了,再过一个半时辰就到放炮竹的点了。”何屠户好笑地说,“等下给放个庭霄小儿做的炮,看看他醒不醒。” 周立寒也接玩笑:“要能炸醒老秦爷,那他就出师咯!” 何屠户的女儿何小乔如今是周庭霄的忠实迷妹,在旁鼓着腮帮子打气:“一定能!庭霄哥哥这么聪明,当然能出师了!” 周立寒笑着又拿出下一份礼,就是给何小乔的,是一块可以挂在腰间的山茶花雕小玉珏,既能保平安,也能算日后的一丢丢嫁妆。 “这个给陈姨,是我在泉港采的个百年药草......” “给何屠户的在屋外呢,一条很聪明的大犬,给你们守饭馆;” “这个给芳姨,是......嗯,洋人那弄来的什么‘巾’,会让你每个月那几天舒服些。” “这个给老秦爷,一套不错的新雕具......周庭霄,你给塞他身上去。” 终于就剩下自家姥爷和老弟了,看着姥爷吃得正香、没空抬头的样子,周立寒先拿出给周庭霄的。 周庭霄接过东西,打量一番,有些稀奇又稍有失落:“这是骨笛?” 虽然有礼物就已经很高兴了,但兄长给其他人送都是投其所好呢,给他却...... “叫骨笛也行,不过我一般叫骨哨。”周立寒却很得意地把腰一叉,“别看这么小、只有三个孔,它可以吹简单的六声乐曲,也可以用来打猎,模仿声音吸引猎物。” 周庭霄思索了一下,抬头望她:“此物之意,是兄长想让我随陈姐姐学乐,还是随姥爷学猎?” “哈?你在想什么。”周立寒弹了下他的脑门,“你这把是我改良过的,吹的声音可以引出附近的飞鹰。” 周庭霄眼睛比方才亮了些许:“见到飞鹰盘旋是好兆头和好警示呢,兄长费心了。” “嗨,你先听我说完。”周立寒得瑟地摇摇手指: “看见鹰你该担心它把你叼走吃了...我是想说,你把这个随身带着,万一哪天碰上什么危险,就吹响这个骨哨,引出附近的鹰群扑散,四处翱翔嗷叫。这样,即便我不在你附近,但能察觉到鹰的不寻常动静——只要我还活着,就会立刻来救你。” 她话说完。 周庭霄半晌没反应。 于是周立寒又有些尴尬地摸脑袋补充:“你别不信啊,我们锦衣所有专门驯养观察飞鸟的,你要是照我说的做,我真能立马察觉......呃当然,可能未必及时赶到...没关系!姥爷陈姨何爷秦爷都懂的,他们谁发现了,都会马上来救你!” 陈医娘撇嘴:“鬼小子,感情你拿我们的人情送你弟呢?” 何屠户大笑:“看似只送了一支骨哨,实则送了好几座靠山!哈哈哈哈。” 那边大人们打趣起来了,这头周庭霄还在怔怔。 周立寒耸耸肩,继续掏,“最后一个咯,给姥爷...” 她话音未落。 只觉一双堪堪到腰间的手抱住了腰际。 “谢谢兄长。”周庭霄似乎平静的声音透出些许哭腔微颤,“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只要我活还活着,就会立刻来救你。 从前的他,身边并非不缺这样的人。 但不过是那些人的使命,他们以护佑他为生计。 可是如今,他有了一位“亲人”,会成为这样的人。 周庭霄又环得更紧了些。 初来几日他就奇怪过呢,兄长一个打猎习武之人,腰肢竟然格外纤细,甚至还有些柔软。 周立寒登时哎哎几声,把他扒拉开:“谢就谢好就好,抱啥啊抱,这么多人看着你不害臊吗?” 陈瑰意笑得很贼:“霄弟弟,你爱抱你哥就要趁小,再过几年长大了,这样可容易被女孩子误会喔。” 陈医娘嗤声:“小登徒子!” “我知道了,多谢兄长和陈姐姐的教导。”周庭霄泪眼汪汪地握着骨哨坐回桌边。 周立寒得以拿出最后的礼物,是一件银灰色的丝绸服。 周猎虎把脸从碗里抬起来。 “怎么说?”他隐居深山好多年,外孙女不可能不知道,在山里穿丝绸还不如裸着。 “那自然是倘若有朝一日,孙儿我一飞冲天、平步青云,上面派来人查看、封赏,届时需要姥爷穿这个来给我撑场面了。”周立寒笑嘻嘻的。 她知道送了丝绸姥爷也不会穿的,姥爷是极佳的猎人,他有能力猎杀缝制上好的皮衣。 送丝绸主要是送个承诺和寓意,表明自己将来出人头地了绝不会把姥爷一个人扔在山里。 周猎虎默然思考了一下,摇摇头,把衣服塞回去。 “没必要。绸缎易损,我遭不住。甭是上面派贵人来,瞧见我衣服颜色怪异、到处是线头,适得其反。还是粗布麻衣穿得省事。” 这番话几个小辈听得云里雾里,但大人们都瞬时从谈笑间沉默了。 周庭霄隐隐嚼出了些别样意味,这让他看周猎虎的眼神更深邃几分。 对,丝绸很华丽,但是,很容易损坏。 但那也是能接触过丝绸的人,才知道它虽然风光华丽,但......也容易破损褪色。 那么,姥爷曾经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丝绸之路”,最终选择了如今的“粗布”? 第34章 周蕾冬 “你不要那给我。”陈医娘先打破了诡异的氛围,拿过绸衣说,“拿回去裁成我能穿的,剩下料子还能卖些钱。” 周猎虎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继续埋头干饭。 “我说大周,这好歹也是你家孩子的一片心意,我家的赔钱货至今没送过我东西呢,我巴不得你家的是我亲孩子。”陈医娘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道: “你这既不领情又不回话的,叫谁看了都寒心。不怪蕾冬当年被那狗男人骗得迷了心眼,才相处几日就跟人......” 何屠户脸色突变,猛地拽她一把:“说什么呢你!” 周猎虎的咀嚼也骤然停住。 就连从一来到这就开始沉睡的秦老匠,还没听到自家特制的炮声也登时醒来。 “发生了什么?”他捋了捋头上几乎不存在的头发,茫然的望着大家。 陈医娘也自知失言,打了自己一嘴巴。 “娘!”陈瑰意吓了一跳。 “陈姨!”周立寒忙打圆场,“哎,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坐下来吃个团圆饭,要和和气气快快乐乐的不是?没事啊,来来来...我先敬大家一杯。” “就是嘛,新年新气象,别老提那些封尘的事。”何屠户也帮忙恢复气氛,“来来,难得老秦自然醒了,先大家举杯一波......” 陈医娘也就着台阶下,对周立寒道:“你今天不能喝。” 周立寒从善如流:“得嘞,听陈姨的,那我以汤代酒。” 周猎虎也沉默地端起酒碗。 周庭霄把这些看在眼里,趁大人们恢复了新年酒桌氛围,趁周立寒忙着和大人们“打通关”,他悄悄凑近陈瑰意。 “陈姐姐,陈姨说的‘蕾冬’是?”他用极低的声音问。 “好像是你哥的亲娘,周蕾冬。”平日里习惯大嗓门的陈瑰意也尽力压低了声音: “她是你们姥爷唯一的孩子。听我娘说,十八年前有个官人负伤路过岩城,是蕾冬阿姨救回来的。那官人生的又白又俊,还巧舌如簧,仅在周家休养数日就让蕾冬阿姨动了心,义无反顾离开岩城,愿意随他远嫁外乡。本以为能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想到那官人早有妻室,蕾冬阿姨平白给人做了妾......” 说完她又自觉透露的有些多了,不太放心地问:“你哥有没有跟你提过?” “大概说过一些。”周庭霄了然了很多,之前兄长第一回带他来认亲戚喝醉酒,在马背上絮絮叨叨透露过只言片语。 结合今日陈瑰意所言,兄长幼时的身世处境就很具体了——是个官家庶子,常年遭嫡母和嫡弟欺压折辱;十岁时可能又因某些事把人得罪坏了,于是兄长的生母让他逃出家邸,回到岩城,改名换姓,寻求姥爷的庇护。 只是,周蕾冬......这个名字,他为何感觉似乎曾经无意中听见过? “呼,她跟你说过就好。”陈瑰意松了口气,她还不确定周立寒到底有多少事是在对周庭霄保密的,她也不傻,毕竟这“兄弟”俩很可能是从同一个地方、同一种阶层里,逃到岩城来的。 周庭霄又问:“兄长的父亲,是哪里的哪位官人?” 理论上他不太可能听说谁家小妾的闺名,除非这不是一般人的小妾,除非这小妾做了极其不一般的事。否则除非是重名。 “这我就无可奉告了,只晓得是北方的。”陈瑰意摊手。她其实知道是京城的,但她不敢说。 万一霄弟弟根据周立寒她娘的名字推出是京城哪家官人,万一霄弟弟出身的家族是和周立寒家敌对的,那不就玩完了。 “不说这些啦,我们去外面玩吧,可以把些小的爆竹拿来先玩了。”陈瑰意扫干净碗里的饭菜,拉着周庭霄跟何小乔往屋外去。 “不带兄长么?” “你兄长算大人啦,没看她跟大人们喝得不亦乐乎嘛。咱们不一样,小孩桌的。” 除夕之夜,周立寒的新屋里终于和谐地其乐融融、欢闹不断,终于大人们也喝得差不多了,周立寒也拿着一大卷的炮竹走出来。 何屠户喝红了脸,看见她拿炮竹,醉醺醺地笑道:“这是庭霄小儿做的罢?正好老秦又喝趴了,看看这爆竹能不能炸醒他!” 周猎虎喝得无甚反应,但难得加入开玩笑:“那铁定是不能了,约莫还得再加几箭射他身边才能醒。” 周立寒大笑,找了火折子正要点着,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疾驰的、飞快接近的群马蹄声。 “周立寒!” 领在群马前头的人高喊道:“岩城锦衣所试百户周立寒听命!” 爆竹引线已经点燃。周立寒立即掐灭,将火折子丢给陈瑰意,冲出去与那群策马飞驰而来的人汇合。 群马之上是身披盔甲的锦衣卫们,领头者是乐台。能让乐台大过年的亲自领头,看来有大事不妙。 乐台洪声道:“因城外紫金山突现山匪试图翻山入城洗劫,守备县兵人手不足,应县令求援,须即除之!周立寒你即刻调麾下缇骑五十,随本座赴城外剿匪!” 周立寒心下大惊,旋即拱手:“卑职领命!” 乐台也瞧见她新屋里欢腾热闹,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可没有办法,若要做为生民立命的锦衣卫,甭说除夕团圆,哪怕洞房花烛夜进行到一半,接到此令也必须抽身而去。 此时一阵湿冷的阴风刮来,还夹着绵绵雨丝,接过火折子的陈瑰意屡屡打不着火。 “怎么啦立寒哥哥?”何小乔好奇道,虽然她现在更喜欢亲近周庭霄,但身型利落的周立寒依然让她崇拜。 “是不是锦衣所来给你送祝福呀?”她闪着天真烂漫的星星眼问。 “下雨了,你们点完快进去别淋着。”周立寒答非所问,大步走回屋里,翻出盔甲迅速穿戴,挎上趁手的苗刀出来。 何屠户惊道:“大过年的,我们这山沟沟出什么紧急战事了?” “估计是前些日子的风雨把山道淌平了,紫金山的山匪正试图闯进来洗劫岩城。”周立寒用极快的语速答道,“县兵不够,我们支援。” 第35章 我宁愿兄长不要抱负 陈医娘脸一下就黑了:“再需要支援也不会搬空整个锦衣所吧?凭什么偏偏征你出城?既然山匪快闯进来了,锦衣所不更应留人驻守么?你为何不留在城里?” “乐大人说我擅奇攻,不甚擅守。”绵绵雨丝瞬息下成了密密珠玉,周立寒又披了件斗篷,“他当然会留擅守的人守在城里,大家放心。” “我是担心这个吗?!”陈医娘又恼火了,啪的把酒碗一拍,“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能去!” 陈瑰意也难得又附和她娘了,满含担忧道:“是啊,若你今日不是...那去便罢了,可你这个样子去,甭说剿匪,怕是自身难保啊。” 周庭霄也顿时蹙眉,他支持兄长跟随乐台去大展身手去立功,就算是除夕之夜,实在不凑巧也没事。 但听陈家母女的话,似乎是担心兄长的身体状况? 他遂附和道:“兄长,还是先留得青山在,你以后才能建更大的功,救更多的人。” “使命哪有什么青山可留,这回不去,以后我也多的是借口不去。” 周立寒已经去出屋牵马了,她在逐渐响亮的雨声中喊道,“周庭霄,帮忙招待好大家,我走啦!你们慢慢吃,好好睡一觉,等我们的好消息!” 陈医娘急眼得直跑出去:“死孩子你给我站住!你敢去我打——” “随她去吧。” 周猎虎仍巍然不动地坐在饭桌边,边喝酒边夹炸甜豆吃。 他平静道:“路是她选的,我们无权阻挠。” 眼见周立寒已经跑马远去,消失在逐渐滂沱的雨中。 陈医娘回过身,用一种极其复杂、又浓浓透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久久凝视周猎虎。 “糟心!”她愤懑地冷笑喊道,“可怜又糟心!” 好不容易起来的气氛又僵住了。 何屠户也不敢劝和二人了,打了个酒嗝,拉着媳妇低声说:“这话我怎么好像才听过......” 芳姨没喝醉,并且也记得陈医娘上一次说这话是—— 生女儿糟心,可怜又糟心。 现在她又说一遍,那是什么意思? 芳姨拿出方才周立寒送她的洋人月事带看了看,将信将疑地似有所悟。 就是,丈夫好像并不知晓呢。 周庭霄倒是没注意陈医娘这话里的玄机,他只关心周庭霄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 “陈姐姐,我兄长最近身体怎么了?”他那对成型的小浓眉蹙在一起。 陈瑰意呆呆望着门口,也无奈叹息:“倒不是生病,就是......呃、怎么说呢?就是这几天身体虚弱些,理论上不宜剧动、不宜熬夜、不宜饮酒、不宜重口,否则可能会引发一些比较痛苦的毛病。” 致命倒未必致命,只是月事期间女子的抵抗力本就差些,若有剧烈运动,按现代的话说,极有可能黄体酮破裂,那是太痛苦了。 怪不得陈医娘方才叫兄长不能喝酒。周庭霄明了,随即心更提到了嗓子眼去。 “那兄长还跟乐千户他们去剿匪——” 骑马一路颠簸上山就够剧烈了,再加上需要连夜交战,且不说山间战事本身危险,光说兄长这情况...... “那不行,兄长不能去。”周庭霄皱着一张精致的小脸,站起身,“陈姐姐,借你的马一用,我去把兄长追回来。” 大不了等兄长把他麾下五十个缇骑集齐,让他麾下的人去剿匪就好了,兄长自己就别去了。 反正有乐台领头,剿匪而已,又不是大战,还能非兄长一人不可么? 不论用什么办法,不论被兄长如何怪罪...起码今日,他一定要把兄长带回来。 陈瑰意支持,即刻就要带他出去牵马,“霄弟弟你一个人晚上骑马行不?要不我跟你一起?” “我会骑,不必担心。” 何屠户挺不理解的:“你们在担心个甚啊?锦衣卫不就是破案和打仗吗?周大儿去剿匪怎么啦?他不还会打猎呢吗,再说他姥爷可是周——大周哎,你们这么不信大周的血脉啊?” 刚有些想明白乐的芳姨难得没认同丈夫,“喝醉了睡觉去,少说话。” 另一边醉得趴在桌边的秦老匠咂咂嘴,似迷糊似清醒地喃喃:“不论如何困难都随他去罢,若能抱负圆满,哪怕战死沙场也总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苟活逃避有意义......” “若因暂时的身体欠佳而战死沙场,还算什么抱负圆满。”周庭霄也找了件蓑衣披上,正要随陈瑰意出门。 “身体欠佳看似是一时,实则是一世。”秦老匠擦擦口水爬起来,走到沙发躺下。 “前路上有更多突发的难役和建功的时机,谁能保证那些时候他的身体不欠佳?若次次都以留得青山在为由,总与千载难逢的时机擦肩而过,那他何以抱负四方?” 周庭霄也有些恼了:“那便不要那么远大的抱负了,我宁愿兄长只在岩城好好活着。” 半年来他头一回感到些许寒心,却不是因为自己。 而是看到这些明明和兄长如血亲般亲近信任的长辈们,除了陈家母女,其他人甚至包括亲姥爷,对于兄长如此不顾自身的贸然挺身而出竟是这般不在意,他实在难以理解。 本来躺下又闭目的秦老匠,闻言突然睁开了眼。 刹那间醉意似乎从他眼里烟消云散,直视周庭霄。 “你当真这样想?” 一句语气很平淡很正常的问话,周庭霄却听出了认真试探和确认的意味。 这莫名让他寒毛一竖。 “我只是担心兄长的身体和安危。”他被问得有些不确定了,咬牙回答师傅。 “实在担心就把她带回来罢。”周猎虎又开了口,嘴里嚼着花生干,“她让人担心的事可多了,回来干脆锦衣卫也别做了,不是才说有几个乡绅招她入赘么?正好有个归宿。” 兄长才不会入赘!周庭霄再度磨牙,站在门口已然半个身子被风吹了半身的雨,向外望着那卷落在地上、被全然淋湿的大爆竹。 挣扎良久,他终究用力地扯下蓑衣,把自己关进卧房里。 过了今夜他就十三岁了。 生来十三年,他头一回如此憎恶自己身底薄弱,未能自幼习武。 否则......他今日试图冲出去的目标,当然不是强行带回兄长。 而是随兄长一同前去剿匪,尽他所能,护兄长周全。 第36章 没救活? 毕竟只是小地方小规模,又不是大战场大规模。本以为顶多打个通宵就能结束,结果一直到大年初二,周立寒乐台等人都没有回来的影子。 这两天,几家人都是睡在各自家睡,饭都来周立寒的新家一起煮一起吃。 毕竟周猎虎也暂时没回山里,周庭霄的状态也有些堪忧,大家也都担心,所以干脆几日都聚在一起,直到周立寒凯旋。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陈瑰意这两天没少带着周庭霄往城边跑,几乎每半天就要打探一次消息,或者甚至大半天都蹲在城门边等动静。 今天中午总算给等到了,陈瑰意立即和周庭霄飞奔回来转告。 陈医娘伸手指定:“先说坏的。” “等下等下!我这锅马上炒好。”在厨房的何屠户忙喊。 周庭霄拿了个小摔炮,在打盹的秦老匠身边一甩。 “嗯?嗯,先说坏消息。”秦老匠迷迷糊糊地摸摸眼睛。 只等何屠户火速炒完菜出来,陈瑰意就公布了坏消息:“这两天风雨异常之大,加上剿匪事态剧烈,导致山体滑坡发洪了。” 陈医娘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想了想还有好消息,便压着情绪问:“那好消息是立寒没事?” “好消息是剿匪在昨日早上就完美胜利了。”周庭霄接过话答道: “坏消息应该换个说法:因为剿匪完的紫金山破坏不轻,发生滑坡和泥石流,所以锦衣卫他们又留下来抗洪收尾,救助山民。” 所有人沉默了一下。 “所以立寒哥哥到底怎么样啦?”还是小乔甜甜的嗓音先打破沉默,问出了大家在这两个好消息和坏消息里面,没有听出的好消息或坏消息。 “不清楚,城门守备军只得到了整体情报,无从得知具体人员伤亡。”周庭霄的神情和语气平静得诡异,又似乎压抑着什么。 陈医娘筷子一扔:“那算哪门子好消息?就连坏消息都未必算得上什么坏消息!” 好消息是剿匪胜利,但若周立寒牺牲了,那便算不得好消息; 坏消息是还要抗洪,但若周立寒在剿匪时就牺牲了,那对她来说就是毫不相干的消息! “娘你别这样说。”陈瑰意对此显然也分外迷茫无助,但还是红着眼劝解她娘: “周立寒心系百姓,不论她到底....只要剿匪胜利了,岩城百姓的平安新年保住了,那就是好消息。至于坏消息当然算不得坏消息,除夕之夜愿意随乐大人和周立寒出来的锦衣卫,哪个不是心怀大义的,当然会将抢险救灾坚持到底,同样取得胜利。” “对对对,你们都心怀大义,老娘没有。”陈医娘骂骂咧咧的捡回筷子,火速扒饭,吃完立刻要走。 陈瑰意都才吃不到一半,“娘你赶啥呢?等等我啊。” “赶着回医馆拿药箱啊。”陈医娘用看傻子的眼神瞥女儿,“你们出不了城,打探不了具体消息。老娘可以!” 抗洪救民,怎会不需要医者! 陈瑰意顿时来劲了:“娘你等我一下!我也去!我马上吃完!!就等一下!!你缺不了我这个亲生的助手对不对?” 周庭霄听了,没有即刻说话,但也默不作声迅速吃完,将碗筷规矩搁好说:“陈姨,我也去。” “都急着说话干嘛?等大家吃完一起去啊。”何屠户才刚坐下,“我们老但不弱,病但不残,谁还不能去救个灾了。” 芳姨赞同丈夫:“那一会你们先走,我把小乔带回饭馆,再弄些吃的给捎去。” “娘,我也要去!”小乔嘟着嘴。 “想去你就今后多吃些,吃壮实些,不那么瘦小才不会被冲走……” 秦老匠打了个哈欠,“我睡饱了,也去凑个数吧。” 于是大家的目光最后落在周猎虎身上。 周猎虎仍然是吃得最不紧不慢,毫不受消息影响的那个。 “我?”意识到大家都在看他,他才微微抬了抬头,嚼着饭菜道,“我肯定去啊,发洪时有诸多猎物会向高处避洪,集中,好猎。” 众人:“......。” 虽然很无语,不过好歹还是都松了口气。如果周猎虎连这都拒绝,那很难不让人怀疑周立寒根本不是他血亲。 陈医娘大大的翻了个白眼嗔他:“嘴硬,你嘴硬一辈子吧,但凡你当年说一句好话,蕾冬也不至于跑得那般决绝。” “又说什么呢你。”何屠户瞪眼飞了根筷子过去,“不是要回去拿药箱吗?快去啊,你拿完我们也吃完了,赶紧一块出城啊。” 终于见大家如此凝聚团结意见一致,即便仍不知兄长安危,周庭霄也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可城门守备军说不放任何人出入...”他提出一个问题。 “现在的守备军算个屁。”陈医娘冷笑,“连几个山匪都剿不动,能拦得住我们?” 陈瑰意最近觉得她娘还是可以多附和附和的,用力点头,“就是啊!再说了,咱们又不是其他那些出城只为一己私利的人,咱们是去救灾哎,我娘是大夫哎,傻子才拦我们!” 也是…… 周庭霄心底淌开欣慰。没注意到餐桌另一边,师傅秦老匠微微凑近姥爷周猎虎,悄悄问:“你觉得他去还是不去?” 周猎虎瞥他一眼,“你方才就不曾出言阻止,又表意同去,我以为你没这疑问。” 秦老匠无声的嗨了下,“也对,是该见见民间灾苦。” 于是,只等陈医娘回去拿了药具箱,这边大伙也都吃饱,几家人整装出发。 紫金山离城门很近,几乎一出城门张望过去,就能看见那里的惨状。 山脚下处处是漫水的泥,得亏今日是大晴天、此刻是大中午,脚踩下去才没有那种冷渗到骨子里的感觉。 “大爷的,都这个天气水还这样冷,那昨前日还了得。”陈医娘却一点没为这天气感到欣慰,甚至更加生气,“本就寒从脚出生,更何况她是在那个期间!怎么,名叫立寒就真的要让自己寒气一身吗?” 陈瑰意听不下去,“娘,她又不是自己想这样。剿匪救灾,碰上什么样的天气哪由得她。” “依我看,保命起见,她这趟回来还是把男装脱了得了。”陈医娘带着她率先赶远几步,朝着山腰上明显有人来往呼喊的地方爬去。 陈瑰意反驳:“她换回女装也不会变的,可能只是做不了锦衣卫而已,下次再碰上这些灾祸,你看她会因为恢复女儿身就不出来了么?” 直爬到有被泥糊身的锦衣卫或县兵来回忙转,几人一路走着,一路观察询问周立寒的下落。 “谁?周立寒?”一个被逮着问的县兵指了指高处,“早上有个被压在石头下的,好像叫这个名。听说没救活,死咯...不是,你们怎么出城来的?” 没有人回答,他只见面前这几人的神情,在灿阳下瞬间冻住。 没救活? 死了......? 第37章 公主来讯 “我是大夫,我去救。”陈医娘没有多在原地多浪费一分情绪一瞬息时间,当即迈步越去。 周庭霄和陈瑰意等人也脑袋宕机地紧紧跟上,一路上碰到许多来来往往的县兵。 何屠户不大相信总是躲过自己打击的周立寒真被石头压死了,仍然随机逮县兵问:“兄弟,你晓得周立寒不?” “为了救人被石头咋死的那个?在上面一点,那个临时搭的帐篷里。” 陈瑰意也不敢相信,也拉住个县兵问:“兵大哥,你知道周立寒在哪里么?” “家属吗?唉来晚了,没救下来。遗体在山腰上面那个帐篷处。” 一连问了三个都得到如此答复,众人的心真的要凉了。 陈瑰意眼眶都红透了。 周庭霄面无表情地沉默许久。 直到离那山腰帐篷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又碰上一个县兵路过,他抓住人问:“县兵大哥,您知道锦衣所的周百户在哪么?” “锦衣所的周百户?”那县兵想了一下,随后抬头抬手,指向与前面三人都指过的山腰帐篷处...... “我抱稳了!你们把绳子往下拉!” 一道清亮的、中性的少年喊声骤然响起。 周庭霄循着声音猛然抬头,只见帐篷后面的山壁上,一个浑身是泥的少年抱着个女子,拉住一条长长的粗麻绳正在缓缓降下! “周立寒!!”陈瑰意扯着她本就大的大嗓门,带着余悸的哭腔喊道。 周立寒听见了,但她没精力向下瞻望和回答。悬索救人的难度很大,稍有不慎,她和被救者都会坠亡。 “拉慢点!左边有突石——”周立寒抱紧被救女子,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我靠!停下停下,有蛇——” 唰! 她话音刚落。 只见一个魁梧的身影飞速上前,抄起一旁的锄头,对着那条蛇的七寸准确无误地劈下去。 蛇由七寸的位置被劈成两段掉落。 周猎虎拎着锄头慢慢走回来,淡淡地说:“现在没了。” “姥爷!”周立寒终于顺利带着那女子从石壁上面救下,兴冲冲地跑来。见到大家都在,她有些愣住了。 “你们...你们怎么都来了?”她的声音有些飘,丝毫不似方才的洪亮,“让大家担心了...我没来得及传个信报平安。” 陈医娘用力地瞪她一眼,拎着医药箱走到救人的帐篷去,“谁担心你啊?老娘是来救灾的,走了走了。死丫头还不快过来?” “哎来了,”陈瑰意也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你没报平安就算了,怎么还谎报死讯啊?想吓死大家啊!” 周立寒没明白,“啊?谎报死讯?” 何屠户也走开去,“捱去看看还有没有要帮忙救的,一会捱婆娘过来,你们跟她说一声。” “找个守帐篷的县兵帮你说吧。”周猎虎再次扛起锄头,“我去上头看看猎物。” 秦老匠也走开去,找了个缇骑问:“你们有没有救援工具要修的?我来整。” 几人本来是围着刚下来的周立寒的,这下又突然一哄而散,给周立寒整懵了。 “兄长,方才我们一路上来,有好些县兵说你被石头压死了,没救过来。”只有周庭霄还在,他也有些幽怨地仰头望着兄长。 此时的兄长看上去没有丝毫平日风采,满身污泥,还夹带着褐红色的血迹,形容狼狈。 就连唯一没沾泥的双眼,也布满血丝透着疲惫。 “啊?哦,是那个人啊!”周立寒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方才大家先是用很诡异的眼神齐齐看着她围着她,然后又带着怨怒各自散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有一个也来救灾的县兵,叫‘邹力罕’,半个时辰前为了救人,不小心被滚落的石头压死了。”她扶额汗颜,“你们路上问的都是县兵吧?若只问他们‘周立寒’,他们当然回答‘邹力罕’了。” 啊这,原来是这么个乌龙?周庭霄听罢也哭笑不得,“我们还以为兄长是岩城的名人了呢,你的名字应该无人不知,没想到还是有很多人不知道呢。” “我算哪门子名人啊?”周立寒没好气道,“再说了,人家县兵就算知道我,也是只知道是锦衣所的周百户。你哥我这种有正式品衔的锦衣卫,才不会被人连名带姓地记呢!” “我猜到了。”周庭霄轻轻的哼了声,“之前他们都连名带姓地问你,直到方才来到山腰,我想了下,改为问‘锦衣卫周百户’,果然,那个县兵就指向山壁上的你。” “嗯,还得是我弟。”周立寒满意的点点头,本想摸摸他发顶,但看见自己一手污泥便作罢。 她抬起仿佛有千金重的腿,“你去跟着陈姨打下手吧,我这边还没救完。记得戴罩纱。” 周庭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他看出了兄长的百般疲倦,每一步都似灌了铅般的走。即使穿着厚重的盔甲,也不难看出腹部的凹扁。 “好,那兄长小心。”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话,“再等一等,芳姨稍后就会带吃的来了。” ...... ...... 总的来说,紫金山的救灾抢险还算圆满,最初的剿匪更是圆满完成。 锦衣卫总共去了两百多个,回来了一百七八。大多不是死于剿匪,而是被山匪破坏山路导致的发洪泥石流之下。 救灾回来的周立寒也没能立即回家歇着,她得先忙给麾下死伤的下属缇骑作安顿抚恤等善后事宜。 终于在大年初九的时候忙完,正赶回锦衣所禀告汇总的时候,翻身下马一个晕眩摔在地上,昏厥过去。 得到缇骑来报的乐台,慌忙从座上跳下来,扛起倒在锦衣所门前的周立寒,直奔陈氏医馆。 周立寒这一昏就是五日。 醒来时不在新家,在陈氏医馆后屋,陈瑰意的卧房里。 意识清醒的第一时间,她先回想了一下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昏过去的,有没有暴露女儿身。还没想完,就见陈瑰意撸着袖子走进来。 “?”周立寒被她的架势一吓,“不是,你不至于因为我‘谎报死讯’就要打我吧?” 陈瑰意也被呆坐的她反吓了一跳,本来并不是要打她的,听到这话就不得不作势一拳撸过去,“谁要打你啊?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吧?我这是在收行李!” 周立寒躲过,“哦....啊?收什么行李?你又要去哪周游了?” “游啥呀,我要进京了。”陈瑰意抱胸哼哼,“就在你被送来医馆的那天,京城来了位公公,说娉华公主听说了我的音乐才华,要招我进京城的大司乐府。” 第38章 你弟嫉妒我 周立寒掏了掏耳朵:“什么?公主派人招你入京?大司乐府是什么?” “就是可以进京城做乐科的女官啦!”陈瑰意叉腰,“明白吗?我穿越至今最重要的一个人生目标,终于实现啦!” 这也太快了吧......周立寒有些瞠目结舌,不谈“心理年龄”,就说身体,陈瑰意比她还小三岁呢。 自己十五岁的时候还只是个编外缇骑,陈瑰意十五岁,都被京城的贵人给闻名请上去了。 陈瑰意在她眼前晃晃手,“愣着干嘛?还不快恭喜我?你是不是嫉妒我啊?” 周立寒故意撇嘴:“嫉妒死了。我爬摸滚打都快把命搭进去了,才混成一个地方军吏,陈指你已经得到了贵人青睐,要去做京官了。” “哈哈哈哈,因为娉华公主也是穿越者啊。”陈瑰意并不稀罕地把手一摊,“我的演奏方式在旁人看来新奇,可公主在我们那个世界是司空见惯了的。她可不是青睐我,只是看到了我释放的‘穿越’信号。” 就是那个坐在宫里就能写遍天下的诗神公主啊,周立寒哦了声:“那你去要小心了,指不定她对你非但不惺惺相惜,可能还会把你视作唯一的敌人。” “嗯哼,我会注意的。你就当我先一步去经常探探路,要是我混出门路了,就喊你们都上来。” 周立寒默了默,问:“你不打算带陈姨一起?什么时候出发?” “还没探清京城水的深浅,就先不带那个直球脾气的老泼妇了。”陈瑰意也收起了笑容,还是有些茫然和不舍: “后天出发,那位公公在这里等我。所以我这几天都很担心,你要是再不醒来,就见不到我了呢。不过想想也没事,以你的能耐,若那乐千户有朝一日被升调回京,他肯定会捎上你的。” 回京?周立寒哂笑,摇了摇头:“得了,有一半的可能,京城我这辈子都去不了。” 陈瑰意猜到了:“为啥?因为你当年得罪的是哪方夺嫡人?” 而且还是乐台这一方的。周立寒摆摆手:“不说这些了,你快收拾吧。对了,进京后别提认识我和周庭霄。” 她倒还算了,最大问题还是周庭霄,万一暴露在要杀他的人面前,怕是几家人都得完。 “明白,我还没那么傻。”陈瑰意道,“对了……要不要试着帮你,联系一下…你娘?” “……,”周立寒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别了,万一被有心人盯上就不妙了。” 说到这里她一下子也迷茫了,自己在岩城爬摸滚打这么久,虽说已经成了从六品试百户,可那又算什么?对救出娘亲有一文钱的作用?她这些看似能救民于水火之中的能耐,实际上甚至不如陈瑰意弄一弄音乐。起码人家都能被请到京城去了,而且接触的肯定都是些上层权贵。而自己呢? “没事儿,我小心些,不着痕迹地瞅瞅。”陈瑰意安慰她,“你和你姥爷都这么聪明,我相信蕾冬阿姨即便身处囹圄,也一定能有办法自保的。” “那我先提前谢你了。” “这算什么。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有能在京城见到你的那一天,顶峰相会,哈哈哈。” 和陈瑰意聊完,周立寒吃了些东西,本来要坐着一边看书一边等周庭霄下学来看她的,结果又睡了过去。 只恍惚感觉到沉睡时有人兴冲冲地来,然后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两个人的争执声里。 女声:“走吧走吧,她迟早会醒的,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男声:“不要,我要守着兄长睡。” 女声:“老弟,你在这我睡哪啊?” 男声:“我不在这你也没法睡啊。” 女声:“...我有!赶紧回去吧你!别让你们姥爷等急了!” 男声:“不许你和兄长睡,坏了兄长的清白。” 女声:“死小子,你果然一直为这事嫉妒我...” 周立寒迷迷糊糊地出声:“好吵啊,要不我走。” “兄长!”周庭霄顿时冲上来,但瞧见艰难坐起的兄长面色苍白,又生生刹住脚步。 陈瑰意先跑出去倒了碗水,再跑回来帮她扶枕头垫腰上,“臭小子,你看你除了会嚷嚷还会干啥?水也不给你哥倒,她起来你也不给垫下腰。” “……,”周庭霄一时无语,他确实不会。 “嗨,要求他干什么,我养他又不是为了伺候人。”周立寒挪了两下子,坐舒服了,“周庭霄你先回家吧,我还得搁这再治治呢。” 周庭霄投来不赞同的眼神,发表茶言:“兄长,你这样陈姐姐没法睡。” “嗨,我才不跟病号睡一屋呢。”陈瑰意哪里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撇撇嘴,“我不会去跟我亲爱的娘亲大人睡啊?你以为我稀罕你哥啊?” 周庭霄:“……。” 周立寒:“……。” “听见没,你陈姐姐要进京当官了,已经看不上你哥我了。”周立寒笑道,“放心,快回去陪姥爷吧,把我醒了的事告诉他。” 周庭霄不情不愿地:“那我走了,明日中午下学我再来看你。” “不用急,我呆在这又不走,都醒两回了,也死不了。”周立寒笑的有些无奈,“不过你来也行,多看看你陈姐姐几眼,不然真要看不见了。” “什么呀,你说的跟我要死了似的。”陈瑰意拿热毛巾给她擦脸,听罢没好气地一甩。 “你弟嫉妒我能这么照顾你,还跟你同床共枕过,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立寒扶额,“行了行了,周庭霄你赶紧回去,别让姥爷等。” 周庭霄哦了声,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陈瑰意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背影:“我说……你确定不要告诉他你的真实性别?” “告诉了更麻烦。”周立寒不傻,她和那小子之间可千万别搞什么日久生情,这不利于她未来的打算。 “我怎么有种预感,就算你不告诉他,他也会朝着你担心的方向发展呢?”陈瑰意笑得贼兮兮的,“分桃之情在你们古人这里,比我们那时候还更不稀罕呢。你要当心哟,立寒哥哥~” 第39章 娴静,娴淑 “若仅是一层分桃之情,没有伦理亲情约束,那他兴许还没什么冲破的顾忌。”周立寒难得没接她的玩笑,很冷静道: “同样,若仅有一层收养亲情,他若知晓我是女子而生情愫,那也没什么冲破的顾忌。可若这两层禁忌重叠,那要他突破的人伦束缚便厚了许多。这可以使他更理智面对这些不该产生的感情。” 话是似乎针对周庭霄说的,但其实,反过来是同样对她自己有效。 她若不坦白自己的女子身份,那她对于周庭霄而言,既是同性,又是至亲。这两个彰于世人面前的关系,使她即便对周庭霄滋生情愫,也绝不能顺之发展。 她是在约束自己。 陈瑰意缩了缩脖子:“你简直比你姥爷还理智。你们家的理智基因是隔代遗传的吧?” “什么话,我娘也很理智的。”周立寒听不得她说隔代,警告地瞥她。 “我想也是,要没有你娘的理智熏陶,我猜你也不会这样处理未来可能发生的禁忌。”陈瑰意轻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今后能找到个什么归宿。” 归宿?周立寒失笑,如果八年前她没有逃离京城,归宿是早该有了。可如今么……这个本该应用于所有同龄女子身上的词,已经离她分外遥远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归宿是献身家国天地,捐躯为公。”她用尚有些沙哑的声音说,“而非囚于后宅,死于安乐。” 陈瑰意打住话题:“不囚于后宅还好说,其他的,我不是很懂你们这些爱吃苦的人。” “不是爱吃苦,只是总觉得如果活得太安乐,心里不踏实。” “少想些七七八八的,你快把药喝了,我睡去啦。” “去吧,好梦。” 听说周立寒醒了,何屠户秦老匠他们倒不急着来。 更别提周猎虎,一听周庭霄说周立寒转醒,次日一早就溜回山里去了。 继周庭霄之后,第一个赶来看她的是乐台。 乐台走进来时身上还有几根鸡毛和些灰。 一进屋,看见她靠在床上,手里捧着本书。 往日上职皆是牢牢盘束的青丝,此时披散在后。背还是那么削直,脖颈也不见弯探,微微颔首,默读着手中书卷,神情专注而恬淡。 娴静。 乐台脑子里第一个冒出这样诡异又贴切的词。 如此模样的周立寒让他一时间凝住眼眸,有些难以辨认眼前之人,是否是往日在锦衣所为他办事跑腿、与他犟嘴争论,还在除夕之夜随他纵马山川、剿匪救灾的少年下属。 “怎么,被陈姨赶了?”周立寒从书间抬眸,挑眉笑看他。 乐台回过神,抛去一件小物,坐下来拣身上的脏东西,“可不是?为了来看周百户你,我堂堂千户,被个妇道人家用鸡毛掸子赶都不走。” 之前依周立寒的劝,乐台带了妻子来找陈医娘看。陈医娘当然发现乐夫人的身体拖了很久都没治的情况,为这事已经对乐台印象急转直下,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除夕夜乐台又把周立寒给叫走剿匪,这一走还是九天九夜,最后还是乐台把人送来医馆的。送来时要不是陈医娘急着探周立寒的情况,只怕当天乐台就要被她打得半死。 今日他来探病,陈医娘只是少他几把鸡毛掸子、当众大骂都是轻的了。 “陈大夫是真把你当亲儿子啊。”乐台有些幽怨地说,“想不到咱们周百户是人生赢家,娇妻预定,丈母娘疼爱,弟弟出才,姥爷强悍。” “得了,您最好真能让我当周百户。”周立寒接过他丢来的东西,喔,是她不知何时丢落的荷包,“试百户和百户还差半品呢。” 乐台瞪她:“开玩笑,你这回是立了大功了,去其他地方我还不敢保证,但在岩城,我能不给你升官吗?我巴不得直接给你升千户!” “您最好是。”周立寒悠哉地打了个哈欠,“我不在这几日,所里可一切安好?您还忙转得开不?” 一说这个乐台就愁眉苦脸:“安好是还安好,就是我人要忙傻了……不过也得亏你晕得是时候,起码事情的麻烦部分你都解决完了。” “是吧,您看我多敬业,要晕倒也得挑时候,起码帮您把麻烦解决了。”周立寒笑侃。 卸下了平日在所里的职业表情,卸下了之前在剿匪救灾时的紧绷严肃,她舒然一笑,竟然真有几分娴淑的味道。 加上乌发披身,恍惚地看,仿佛是个大病初愈的官家闺秀。 乐台摁住眼睛摇摇头,心想自己是真有些恍惚了。 “你那天在所衙门前一跌不醒,是真把我吓得要死。”他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你小子是腿还是屁股挨伤了?半个身子都是血,马鞍上也暗红一片。什么时候伤的也没讲,早说早给你用药止止!” “……,”来癸水能用什么药止啊?周立寒有些不自在地偏开头,“我自己也没发现啦。” “得了,反正你醒了,应该没什么后遗症吧?”乐台又瞅她几眼,主要是如果真有后遗症,陈医娘应该不会只打他几下就放进来了,“有个喜事。你猜猜?” 周立寒太了解他了:“嫂子怀上了呗。” “你就不能多猜两遍再猜出来,一点气氛都没有。”乐台的快乐少了一半。 周立寒丢给他白眼:“等孩子生出来,母孩平安了再气氛吧。你别高兴太早疏忽大意,要更仔细呵护嫂子才是。” “是是是,但你好歹恭喜我一下呗……” “恭维您又不是没在别人那听过,好话别人都说了,只有我给您说些实在的……” “啊对对对……” 周庭霄中午下学赶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身着锦织官服的倜傥男子跨坐在床边,床上斜倚着雌雄莫辨的少年。谈笑风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夫妻相敬还是兄弟情深…… 于是他决定先走开,端了一盆热水、拿了块毛巾,再把自己顺路买回来的小吃倒到碟子里,两手各端一盆进来。 “兄长,我来了。”他站在门边,带着些小男孩的羞怯说。 并将一碟的芋头丝放在乐台面前,把水盆搁在床头,站在乐台和周立寒之,间隔断二人的面对面,拿起毛巾沾水,轻轻细细地给周立寒擦脸。 第40章 比陈瑰意更危险的人 周立寒给他突如其来的照顾弄得云里雾里:“吃饭了没?噢,还不快向你的伯乐乐大人行礼?” 毕竟对外而言,乐台才是把周庭霄交给周立寒抚养的决定者,也是发现他才华的赏识者。所以明面上乐台才是周庭霄来到岩城的第一位伯乐恩人。 周庭霄这才从善如流地转过身,站好一揖:“晚辈探兄心切,未曾发觉乐大人光临,让大人见笑了。” “嗨,这有什么见不见笑的,我算哪门子外人。”乐台不甚在意地说,可后半句话一蹦,他莫名感到眼前少年的眼神变了: 你哪里不算外人? 我能贴上来给兄长擦脸,你就不能啦,哼。 乐台眨了眨眼,正要把他瞧得再仔细些,却见小少年已经恢复了天真无邪的神情。 “多谢乐大人亲自前来探病,还陪兄长说话。”周庭霄笑得诚恳,“正午了,不敢耽误大人回家用膳小憩,毕竟这些时日所衙里本属于兄长的活计,还辛苦大人代劳呢。” 乐台:“......。” 他咋老觉得这鬼小子话里有话呢? 这话真的不是在赶他走吗? 以及真的不是在帮周立寒多偷闲几日,让他多帮他兄长干些活吗? 乐台兀自纳闷,周庭霄心里也郁闷。 本来吧,听说陈瑰意要去京城了,他还暗自窃喜。 终于没有人可以比他更亲近兄长了。 结果陈瑰意这还没走,他又发现了一个比陈瑰意更方便亲近兄长的危险人物。 乐台是兄长的上司。所以乐台的命令,兄长需要服从。 乐台和兄长在一起上职,每日十二个时辰里,兄长总有六七个时辰都在锦衣所上职。 乐台被兄长承认过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 乐台与兄长被人谣传过“打蓬蓬”“契兄契弟”的关系。 经过上次那件事,周庭霄不可能不清楚,这两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且最可怕的是,陈瑰意缠着兄长,怎么说也要不了兄长的命。 可乐台若要缠着兄长,天天拉着兄长剿匪、救灾之类的...... 不堪设想。 “啊,我吃过了才来的,中午不回家了。”乐台权当自己想多了,又笑道: “一会儿我媳妇会过来,一是带些上好的药和补品给你哥,二是来找陈医娘再诊诊,商量个完全的养胎之策。” 这人怎么赖着不走呢?周庭霄没想到对方这样出牌,面上仍以纯真孩童的语气答应,“这么好呀?乐大人和乐夫人客气了,祝你们百年好合,伉俪情深。” 他是等媳妇来那就算了,放过一马。 “带药和补品给我?做拢西嘞!”周立寒嗨呀一声,“乐登之,你别跟我来这套啊,无功不受禄。” “不是我要来这套,是我媳妇。”乐台瞋她,“再说了,你从帮我俩调解、出主意,到除夕之夜大力支持我出勤,没有哪件事不值得受禄的。” “受就受呗,那您直接给我涨俸禄......” “识点抬举吧,我看媳妇给你装的都是京城来的上等好药......” 眼看两个人聊天并不受自己给兄长擦脸的影响,周庭霄端着水盆出去,又拿了本书卷进来。 “兄长,今早我在书院学武策,有些疑惑的地方。”他两眼真诚,“可以请兄长帮我解惑么?” 周立寒有些受宠若惊,上了这么久的学,老弟还从没问过她学业问题。 “说来听听,正好登之兄也在,咱俩给你解出个万全之策来。” 才不要乐台解万全之策呢,周庭霄翻开书,正在想哪篇文章比较好提问,屋外又来人了。 “吃饭啦周立寒。”是陈瑰意来喊人了。 “哦,来啦。”周立寒掀开被子下床,看向老弟,“你在何屠户那里吃完了罢?那我先去吃个饭,你问问登之兄先,啊。” 于是,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乐台和周庭霄面面相觑。 周庭霄:“......。” 乐台倒是乐意得很,“来吧周小郎君,也正好让本座检验检验,你这些时日的课业如何,能不能对得起我的厚望和你哥的栽培!” 周庭霄:“............。” 周立寒午饭吃得差不多时,乐台的妻子连氏就到医馆了。 连氏进房间时,里面还只有丈夫和周庭霄二人。肉眼可见丈夫乐台的脸色有些尴尬勉强,而周庭霄那张水嫩俊俏的小脸上显露着狡黠的疑惑。 很显然,丈夫被这个小孩刁难住了。 “夫君。”她走上前来盈盈曲膝,笑容温柔地看着周庭霄,“这位想必是周百户的弟弟,精通算学的周小郎君?” 乐台他媳妇终于来了。周庭霄暗暗呼出一口浊气,面对连氏乖巧作揖:“谬赞,小生周庭霄见过乐夫人,恭贺乐夫人喜怀六甲。” “你这孩子怪有礼的。”她显然也给周庭霄备了礼,拿出个镶金的羊脂白玉平安扣,“一点见面礼,周小郎君莫要嫌弃。” “这贵重了,嫂子客气。”周立寒吃完回来,看到这一幕顿时羞赧,“不知嫂子前来,周某未尝准备,失礼了。” 连氏望着她,露出更为柔和真诚的笑。 “哪里,是我们贸然决定正午来访,希望没打搅到周百户午憩才是。” “嗨,我这都睡了好几天的,还要午憩什么。” 连氏将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发出叮当碰撞的声音显然里面装的不是饭。 “那就不跟周百户多客套了,我今日就是专程来向你言谢。”她笑得有些神秘,“不知可否请夫君,和周小郎君在屋外稍等片刻?” 乐台:“?” 周庭霄:“?” 这是个让两位男子都感到不太合适的要求——未曾娶妻的下属少年,和身怀六甲的上司人妇,有什么需要让二者的弟弟和丈夫回避的谈话? 周立寒闻言眼皮一跳,潜意识预感到连氏要跟她说什么非得让人回避。 “啊哈!是我前个月去你们家,嫂子说要教我相看女孩子,如何讨女孩子欢心来着。”她立刻找到让周庭霄和乐台都能理解的理由,打着哈哈说: “这总得让你俩出去吧?别是登之兄听了又去找别的女孩子,周庭霄听了也跃跃欲试。快快,出去啊,不许偷听!” 第41章 背上冤魂 乐台扬眉:“好小子,你放着陈家小娘子不要,还想去追谁家的?...媳妇儿你也真是,这还在陈家呢,甭给陈小娘子听了去,她不得记恨你。” 连氏的笑容更深几分,对夫君颔首:“你怎么知道周百户是不是想讨陈小娘子欢心呢?夫君,周小郎君,请吧。” 周庭霄半信半疑,但他不会质疑兄长,遂走在乐台前面离开屋子。 本着对妻子和兄弟的信任,乐台也还是出去了。 连氏没有关门,因为关门就意味着她们也看不见外面是否有人偷听。 周立寒的耳朵可以听出这两人有没有潜藏在附近偷听。她也觉出连氏想谈内容的私密,但她此时还没完全相信潜意识的直觉。 她现在担心的是,连氏听到了她和乐台“契兄契弟”的谣言,信以为真。 毕竟多年前,她第一次登堂入室的时候,看向乐台的眼神就被连氏抓包个正着。 眼瞧着连氏在她床头坐下,周立寒吞了口口水,脑子飞速运转,思索如何解释这个误会。 “咳,那个,嫂子。我其实......” “我其实一直知道你是谁。”连氏接过话,很平静很认真的望着她,“所以你放心,我对你应该不存在任何误会。” 周立寒:“......?” 一直知道她是谁? 什么意思?知道她是女儿身?还是也知道她来岩城之前的身份? “八年半前咱俩见过,不过在那种情境下,你应当是分散不出注意力来看我。”见她愣住,连氏的话语又更轻柔了些,还带上笑意: “就是在宫里,御花园的假山边呀——那声‘听说太子殿下君子端方,他好像就在前面,我们去看看吧’,就是我喊的。” 此话一出。 周立寒瞳孔猛然一震,瞬息间记忆如排山倒海要涌现,又被她生生堵了回去。 “好家伙,我与嫂子还有这般渊源。”她分外惊讶,“这样说来,嫂子还是我的恩人啊!当年若没有你喊那一声,假山那边的我,只怕就……” 就被那个她无法反抗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给囚于后宅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又笑一声,“那今日该是我谢嫂子。若没有嫂子当年,只怕后来我也离不了京城,成不了今日。” “不敢当,我也只解了你燃眉之难罢了。”连氏叹息一声,回想起面前“少年”那时的遭遇,也百般感慨同情。 “实际上我帮了也无异于没帮……你的长姐仍然看见了那一幕,并立即告知你嫡母和父亲了罢?所以宫宴结束前,那位才会找到你父亲,谈论结亲之事。我没记错吧?” 周立寒愈发讶异了:“在京城时我与嫂子不曾相识罢?想不到嫂子多年前就如此关注我,毕竟我只是个小小的……吏部侍郎庶女。” 别看连氏只嫁给了乐台这个乐家旁支子,她可是京城某座伯府的嫡次女。 “宫宴起初我确实没注意你。”连氏道,“但我逛御花园,听见了你被那位困在假山里时与他的对话…我觉得有些意思。” “哦?我说什么有意思的话了?” “先不说你具体说了什么吧。你就说,换作其他身份与你相当的女子,即便被那位轻薄,也多是暗喜的——”连氏终于说出了她最好奇的部分: “那位可是太子啊,若能被他瞧上,便是随他进东宫,即便不做太子妃或侧室,也能前途无量,胜作一般官宦的妻妾。可为何你,当时对于太子的轻薄抗拒得如此彻底?哪怕后来太子与你父亲商定嫁你为太子良娣,你为何还是选择逃婚?” 若是嫡出的大家闺秀便罢了,瞧不起这样低劣的手腕和见不得光的勾搭。 可若是身份低一些,本只能嫁与小官或官宦庶子的女孩,理论上很难拒绝太子抛的橄榄枝。 周立寒八年半前的身份,恰恰属于后者。 “本来是没想逃的……”周立寒小小声叹息: “在假山被轻薄,虽然言辞激烈,但后来被那位和父亲定姻,等我及笄出嫁。我本也以为是板上钉钉,无法翻身。但我没想到,让我有机会打破这一僵局的,还是那位自己。” 连氏点头:“有所耳闻,是‘东街乌巷’事件?” “东街乌巷”只是个地点,代指的事件已经被禁言很久了——说的是八年半前,年二十二岁却还不太懂事的太子,被纨绔官宦子弟们带坏,在东街的一条巷子里开了个专属于他们几人的“童乐坊”。 里面都是些被卖或被拐来的,十岁上下的童女。 而那些纨绔子弟,上至三十来岁,下至十几岁,皆好玩好色,癖好“童趣”。 “这你都知道?”周立寒更惊异了,毕竟当年那些涉事人,除了太子,已经尽数被杀,其他人更是只字不得提及。 “是这件事没错。”她哼笑一声,“若不是那天某家纨绔遇见我、非要把我拐去童乐坊,要把太子叫来‘同乐’……我也不至于硬要抗争到底,直接把整个童乐坊给破了,将里面所有女童放走;我最终也不至于为免被他们报复,连夜逃离京城远走他乡。” 只可惜那些被她放走的女童,不知还有几人能活下来、活下来又过得如何?而至于其中些个被抓回来灭口的……是她,对不起她们。 那年年纪尚小,只想着把这破屋子踹了,把被关在这的女孩子们都放走,就没事了。压根儿想不到后来居然还有灭口一事—— 因为它事关太子声誉。 所以,当天真烂漫的她逃出童乐坊,回家向娘亲报喜时,娘亲却几乎没有喜色,只有忧虑…… “……,”连氏听到这也有些默然了,“那么你连夜离京,也不是你决断的罢?是你的生母?” “是。”话说至此,周立寒也有些哽咽,但又极力压止情绪,“若我当时思虑再聪明些,能想到母亲放走我的代价……我就不会走了。” 连氏张口无言,虽然自己比周立寒晚两年才离开京城,但那两年间也没听说她的生母如何了。这些年来虽与京城家人保持联系,即便有心了解,也是不敢在信里问的。 “不说了,原意是来感谢你的,怎么变成戳你伤心事了。”连氏也眼眶微红,“不过看到你长成如今的模样、有了如今的成就,你的生母和那些女童们,也会认为值得的。” 周立寒哑笑,怎么会呢?她可是为了一己私事,仅因自己不想当太子良娣、不想被纨绔子弟和太子‘同乐’,就连累了其他女童,还有自己的娘亲。 原以为自己是个勇敢的英雄,却不想,她为了逞自己的英雄,背上了别人的冤魂。 第42章 嫂子直率,我好爱 所以我选了当锦衣卫。”周立寒扬起笑脸说: “反正每当要出什么生死任务,我最求之不得。每次出征,都抱着‘死了是我该’的心态,哈哈!没想到至今还活着,可见我的活罪还没赎完呢。” 她悲观里的乐观让连氏忍俊不禁,“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也不失为一种活着的信念。” “是啊,这样的话,活下来了就可以想:我还有机会继续赎罪弥补呢;马上死了也可以想:终于赎完罪可以归西享极乐了。”周立寒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就活着也乐意,死了也轻松。不怕死也不怕活,倒也妙哉。” 连氏听罢,思索一番很认真地点头,看她的眼神多添了几分敬佩。 “我虚长五岁,却不如你想得透彻。”她动手帮忙泡起茶来,端好一杯给周立寒以示敬意,“若我能像你这般,只怕之前与夫君那儿戏般的赌气和误会也就不会发生了。” 周立寒忙摆手:“嗨,我旁观者清罢了,你真让我亲身掺和感情,就我这臭脾气,铁定比你和登之兄闹得僵多了。” 连氏笑了笑,切换话题:“等剿匪救灾一事上报,夫君只怕不出两个月就要被调回京了。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回家看看?” 这当然不是在纯粹问她要不要“回家看看”,而是问需不需要乐台带她平步青云。 周立寒第一反应是决计不。她想回京没错,想回去探清母亲的境遇没错,但绝对不是靠乐家——即便她和乐台交好,但那是基于乐台只是他自己,而不是太子亲眷党羽的前提下。 良心让她怎么可能接受太子党羽的扶持,那可是让自己和母亲受伤害和被迫分离的元凶。 但日渐成熟的思虑让她没有一口回绝,只半开玩笑半请求道:“这根橄榄枝可否为我留一留?等再过三年五载,大家伙把我原来的身份给彻底忘了,届时我再高攀登之兄入京,也不会给你们带来太大风险。” 这话确实是在为乐台夫妇俩的安危考虑,毕竟她只在岩城女扮男装当锦衣卫倒也罢了,天高皇帝远的。可若进京了那就危险许多,更何况如果未来的皇帝真是如今太子……那就更危险了。 如果不是太子登基,那她还有点余地。当然,如果太子真的倒台了,乐台和她娘亲会不会还活着,也很难说。 所以…… “当然没问题,若夫君回到京城后能够站稳脚跟、步步高升,他只会越来越加需要你。”连氏欣然答应,“人越往高处走,身边能交心的亲信就越少。” 周立寒乐了:“嫂子这话我就羞愧难当了啊,我可骗了他好多年了。” “骗就骗呀,作为妻子爱人,我是巴不得你在这件事上一直骗他呢。”连氏眨眨眼,端庄的姿态下难得显出些俏皮。 “哈哈哈哈……嫂子直率我好爱。” “你小声些,别给你弟和我夫君听了误会。” “嗨,他们误会算球,我只怕嫂子误会……” “诶,你这样说,我可就更喜欢你了……” 屋外头,听见欢笑声的周庭霄和乐台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让谁靠近一步,多听见几分。 “方才提问武学是故意为难我呢吧?”乐台磨着牙,“小没良心的,也不想想是谁把你送到你哥家里,让你有今天这安稳好日子过的!是我!” 周庭霄有点心虚,但越心虚越要挺直了腰杆子:“小生不才,哪敢为难您?只是您若学问渊博,自然不怕小生刁钻。小生只是求知罢了,有什么错呢?” 乐台:“……。” 这话没说还好,一说,他就想起面考漳城流民那日,周庭霄现场秒杀算学难题的场景。 “阴阳我没文化是吧,你这小没良心的……” 一大一小正要掐起来,便听见里头连氏说可以进了。 “周老弟,你弟欺负我。”乐台像个老顽童似的气呼呼告状。 连氏嗔他:“跟小孩子较什么真,还不快和我一起道谢。” 说着,她拉起乐台的手,屈膝垂首,柔声却郑重: “妾身连氏,谢周百户呕心相劝夫婿,这才使我与夫君矛盾化解、重拾同心携手面对。若非周百户那日推心置腹一针见血的劝解,只怕我二人将分头走向劫难。” “不敢当不敢当,事情也没那么严重。”周立寒哪敢受这么重的谢意,“再说了,我也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说到底不还得是登之兄肯做,陈姨医术好,才扭转了乾坤。” “若动嘴皮子的人都没功劳,那朝廷就不存在言官了。”乐台听不得她客套,“差不多得了,咱们谁跟谁了都,别搞这套瞎自谦的,没劲。” 周立寒连连点头:“啊是是是,我有功,那可以仗着功劳请您升升我的职,提提我的俸禄不?” “年轻人,你脑子里除了升官发财就没点别的东西?”乐台没好气道: “我再过一两个月就要走了,到时候你不是试千户也得是百户。新派来的千户肯定人生地不熟,锦衣所实际掌握在你手上!这些年我让你做那么多我手上的活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万一我走,能有个好的接班人,不要毁了我的苦心经营!” 这话一出,周立寒瞬间就正经下来:“承蒙大人青睐,晚辈一定竭尽所能做一个合格的接班人”。 连氏瞋向乐台:“行了行了,今日是我们来谢别人,不是让别人谢我们!” 乐台哼哼两声,终于正经下来道:“周老弟,这些年来不论于私于公,你的鼎力相助,我乐登之都记在心里。感谢的话我媳妇说完了,我就说一句:只要我乐登之还在官场一日、还在人间一日,你之所求,我必定为你挣得。谁与你为敌便是与我为敌,谁要害你,就是要杀我乐登之!” 这个诺言太沉重了,尤其是在她的谎言下,太难践行了。 但周立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他们夫妻同样地深深对揖。 道谢结束,夫妻二人便去外屋找陈医娘诊脉了。 屋子里只剩周立寒和周庭霄。 第43章 他羡慕,也嫉妒 周庭霄自从方才进屋,难得面对客人一直保持沉默。 周立寒大概猜到他在沉默什么,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世与太子党和太子党的对家,有剥离不开的关系。 这个问题很重要,但对于暂时不必要进京的二人而言,也不太重要。 周立寒把屋门合上,来到周庭霄面前,缓缓蹲下,静静地望着他。 周庭霄本来刚要窃喜外人终于都走光了,总算只剩下他和兄长了。 可当兄长关上门、蹲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有所预感地手足无措起来。 “周庭霄,你最近是怎么了?”周立寒轻声启齿,“你方才为何刁难乐大人?昨日和之前除夕夜,又为何跟陈瑰意抬杠?” 周庭霄的小白脸唰的红了:“兄长,我没有那个意思……” “起初你跟陈瑰意抬杠,我还能觉得你可能只是小孩子调皮开玩笑。”周立寒显然不接受他的狡辩: “可今日你说了不少人乐大人下不来台的话,别以为我没听出来。虽然他实际上不是你真正的伯乐,但你之所以能如此顺理成章地在我家留下,还得是他。对不对?” 周庭霄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但辩无可辩,只把情绪吞回眼睛里,在眼眶泛起被训责的委屈的红。 瞅着这可怜巴巴的小脸,真的很难把教训的话讲完。 周立寒内心不忍,但还是要接着说完:“陈瑰意就更不用讲了,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见几家人吗?当时大家伙都还在犹豫,没有果断赞同你来到我家。是陈瑰意第一个站出来大力支持,欢迎你加入这个大家庭。” 陈述完事实,她的语气逐渐有些严肃了,“本来我以为你和她抬杠是闹着玩的,但是回过头来想想,依你的性子,那些话不纯粹是闹着玩的。对吧?” “对,兄长说的都对。”泪在眼眶里打转,漫上来的鼻音先行,“是我错了,兄长。可我只是…只是羡慕陈姐姐和乐大人。兄长对他们太好了,我…我怕兄长冷落我。” 同样是没有亲缘关系的同辈。 兄长能为了陈瑰意那桩被威胁的糟糕婚事四处跑腿,与虎谋皮,险些让自己被人灭口; 也能追随乐台不要命地建功立业、冲锋陷阵,就算侥幸活下来了,也直接让自己累得重病卧床昏迷多日。 他羡慕,也嫉妒。更有些埋怨。 他不希望兄长为他们付出那么多。 矛盾的是他也希望兄长能为了他,也愿意付出那么多。 但他其实丝毫不愿意看到兄长受伤受累,他想要兄长安好。 就像那日在夕阳之下,他们仿佛真如一对平凡兄弟那般,坐在马背上悠闲漫步,畅想平凡但充实美好的未来。 他怕这样的兄长为了别人而对他淡漠,怕这样的兄长忽有一日意外离他而去。 热泪随着思绪滚滚而下,落得周立寒有些猝不及防,“哎...我都还没骂你呢,你这就开始掉豆豆,我还怎么接着说哇。” “兄长尽管说好了,反正我已经在哭了,不怕接着哭。”周庭霄瘪着嘴角,泪眼汪汪地瞅着她说。 周立寒给他逗破功了,噗地笑出来:“你还好意思接着哭啊,男子汉大丈夫,眼泪金贵的很哎。” “是金贵,所以我只在兄长面前掉眼泪。”兄长笑起来很好看,但笑的对象是他……周庭霄的哭腔更明显了,奶奶的鼻音满是委屈。 周立寒笑得更大声了:“你在想什么啊,他俩一个是我的青梅竹马、恩人长辈的女儿;一个是我理应追随服从的上司……但只有你是我的至亲弟弟啊。” 一席话成功让周庭霄止住了泪。但他听完不止有被解释和肯定的喜悦,还隐隐嚼出些潜在的意味。 青梅或上司,都不是至亲,都有加深关系的可能。 但至亲弟弟—— “我怎么会冷落你啊。”周立寒语重心长,令她暗暗震惊的是,此时自己心里,竟然没有诸如“在你家人来找回你之前我哪敢冷落你,我是不想要补偿了吗”之类的初衷想法。 她不确定他如今的情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受到之前她和陈瑰意、和乐台的流言影响。 不论现在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她都要预防他未来会想什么、可能会控制不住做什么。 不论她日后是否进京为官,她与他之间若当真产生不应有的感情,都极有可能双向反噬,阻碍两个人的前程。 她赌不起。 周立寒说:“这样,我向你保证,不论未来发生何种变故,不论你我将来是否仍可居于同一屋檐下,我永远将你视作与血亲同等重要的至亲,我永远是你的至亲兄长。可好?” 这话由她说出,确实是她对他的保证。 可是周庭霄听到的,同样也是她对他的约定,和……约束。 周立寒,永远只能是周庭霄的,兄长。 而不会是他的其他人。 周庭霄听明白了,兄长到底在担心和遏止什么。 理智上他觉得这话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情感上他潜意识觉得有些挫败和失落。 但理智的情感上,他知道,这是他留住兄长的唯一条件和选择。 “好。”他遂擦干了眼泪,定定地与周立寒四目相对。 “一言既定,我们永远是至亲兄弟。” 周立寒终于露出释然的笑。 “来,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 白驹过隙,弹指之间,一百年里过去了三年。 是时,远在京都的德文帝已驾崩一年,太子和瑾王的夺嫡争斗也随之落下帷幕—— 太子继位,瑾王为摄政王。 而早在三年前被征调回京、协助太子夺嫡的乐台,如今作为新帝的堂舅兼得力亲信,已经位列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 一年国丧期过,新帝定年号为治宪。 而后册封后宫,除了将昔日太子妃封为皇后以外,其余侧室妾室,均只封在妃位以下。 只有一位周姓女子名列高位妃嫔,冠以封号,册为琼贵妃。 第43章 乐台来信 彼时,在岩城里,周立寒的官途达到了瓶颈——卡在锦衣千户所的从五品试千户的位子上。 千户她着实没法当,这都得京城直接派人下来的。 不过所幸新来的锦衣卫千户是个与她年纪相近的武举进士,还保留着青年考生“清澈的愚蠢”,肯做肯学,也没有忌惮打压她。 是日傍晚,刚干完活的周立寒正收拾自己的文署桌面,准备下职走人。 “立寒,陪我听曲儿去啊。”雷千户倚在门口堵她,笑嘻嘻的,“据可靠消息,拮华楼的挽云姑娘今儿个要选入幕之宾咯。” 周立寒汗颜:“她选入幕之宾是看谁出钱多来选的,跟钱有关的事,能有我什么事。” “你傻,我是说她今天因为要拍卖初夜,所以唱的曲儿绝对得很精彩。”雷千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带着些幽怨,“她选入幕之宾也没我事儿啊,我家那个母老虎,管我钱管的可死了。” 说着,他的眼神又变为了羡慕:“你是对的,还是没娶妻来得自在......不过你家里当真一个女人都没有么?你一点儿也不会想?” 这场景对话莫名有些熟悉,就像几年前的某天下职时分,乐台逮着她问了相近的问题。 不过周立寒的回答跟几年前不同了,她作微赧状笑道:“确实不大想吧,毕竟我未婚妻还在京都等着我呢。她离开岩城前我们彼此承诺,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自从陈瑰意去了京城,她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拿她给自己挡桃花了——陈瑰意可是被公主青睐,请去京都当女官的。 作为女官预定的“竹马”,一般人家是不敢再打周立寒的主意了。 “嗨!女人的话你也信。”雷千户同情地摇摇手指,“我看你要么是纯情楞头,要么里子是个兔儿爷。” “大人慎言,您也不想想我被传兔儿爷的对象是谁。”周立寒回他个白眼。 她身上仿佛有魔咒一样,这不,与她年纪相当又魁梧俊朗的雷千户上任不久,旁人又传她和雷千户在“打蓬蓬”了。 雷千户把手一挥:“怕什么,我知道。所以我这不是来帮你救风评,带你去拮华楼看看美人儿。” “不去,今日我弟比马术呢,喊我下职了过去看他。”周立寒还是婉拒。 这时刚好一个缇骑送来一封信,给周立寒的。 “哟,‘京都北镇抚司千户乐台’来信?”雷千户嘬嘴,“今儿也没到月十五啊,他怎么提前给你来信了?” 要说旁人都是分别越久越少联系,乐台倒好,去京城的头两年还没怎么给周立寒写信,可能三五个月才来一封;第三年已经是从龙功臣了,反而来信愈发频繁,从两个月一封到一个月一封。 而且从不直接寄到周立寒家,都非得寄到锦衣所。周立寒看得出这是乐台良苦用心——他就是给雷千户提个醒,别想欺负打压她。否则他作为当今皇帝的堂舅兼北镇抚司锦衣卫,即便远在京城,要整雷千户也就一句话的事。 “又不是限时传递正事,早晚些都正常。”周立寒没拆开,只把信揣上出门,“走了,祝雷兄能享一夜鱼龙舞。” “先看看他给你写什么,别是你俩隔千里还要打蓬蓬……” “……。” 第44章 庭霄比马 周立寒当然没有真为了澄清就给他看信,没这必要。她直接上马,去向县学的马场。 今日是岩城的武举学子比马术。周庭霄虽然不是武举考生,但因乐台还在时让他年满十四即可入职锦衣卫,是以他早就开始学马准备了。 周立寒赶到的时候,周庭霄那场已经进行了一半。 少年们像风一样席卷而来,嘹亮明朗的驭喊声直冲云端;策马你超我赶、竞相驰骋,在外圈满当当的围观人群起哄下火热无比。 人太多了,周立寒根本挤不进去,只能坐在自己的马背上立在人群之后伸着脖子远观。 按时间来说,到这个点已经是决赛了,这一场只有五个人在比。 周庭霄驾着姥爷为他调教好的一匹野马,正与另一位骑手紧紧挨着,不相上下,随时都可能变成第一,也随时都会被拉到第二。 玄色的利落马服勒出他拔毅的上身,乌黑的发不同于往日只扎半头,干净清爽地高束于顶;美人尖两端,龙须发随风飘逸,似有冲天之势; 男孩的面容已褪去幼年的婴儿肥和稚气,英气的棱角逐渐显露;愈发调理康健的气色白里透红,俨然是一个俊朗刚劲的正茂少年。 周立寒一看见他,笑容很自然地绽开了。 “周庭霄,加把劲啊!”她在外围扯着嗓子喊,“饿死了,赶紧跑完,跟我回家吃饭去啦!” 话一喊出,只见已经被甩开一匹马的距离、落得第二的周庭霄,原本疲惫渐露的双眼骤然一亮。 “驾!”仿佛浑身力气瞬间回流一般,他抄着马鞭挥下,不出几息的功夫便又与第一名齐头并进,在最后半圈的冲刺中以半马之距领先夺魁! 霎时间,场外观众响起热火朝天的欢呼或嚎啕声,有人为周庭霄的险胜叫好不已,有人为其他选手的惜败捶胸顿足。 “不愧是周千户的弟弟,这马上英姿真是一脉相承!” “人家如今可不只是周千户的弟弟了,没听说周小郎君也要在锦衣所定职了吗?” “可我记得周小郎君是科举子呀,不是之前才考过了乡试么?” “你来得晚,不知道他刚到岩城的时候,前任锦衣所千户就预定他了……” “话说周小郎君才十四吧?乃家妹子也十四岁,诶嘿……” 周立寒骑着马儿在人群里,听着大家伙对自家老弟的肯定如沐春风。还有许多人发现她来了的,纷纷上前打招呼道喜,让她有种比自己夺魁了还高兴的感觉。 “周千户,你什么时候去京城和陈小娘子完婚呀?”有观众和她开玩笑,“你为陈小娘子守身如玉倒罢了,可你一直不成,将来你弟也不好越到你前头娶妻啊!” “能不能去京城又不是我说了算,得京城有贵人要我啊。”周立寒笑了,“再说我弟这年纪,还是要多读书多做事,活踏实了再谈成亲,才能家庭和美,对不对?” 周围人顿时一顿起哄。有人半开玩笑说乐千户在京城很想你,有人说还是要先添美娇娘才有动力活得更好。 “兄长,我们回家吧。” 一道清澈明亮的少年音忽然划开群众。 第44章 信中故人 高大的野马在瘦削的少年胯下温顺无比,一踏一踏地拨开人群走来,丝毫不见方才赛马中的狂野风影。 周庭霄骑着马在她面前停下,面上颈间扑满水珠未干。显然是洗了把脸来不及擦,就迫不及待地出来。 相同高度的马背上,周庭霄的半个身子已经显得比周立寒要来得高了。 “你可算出来了,走。”周立寒欣慰又有些得意地暗笑,这可是她养出来的呢。碰了碰他的肩,故意显出些久等的幽怨,“饿死了,赶紧的,回家。” 周庭霄笑得无害又舒朗:“好,想要兄长炒笋干吃。” 他的两个嘴角会在笑的时候顶出小酒窝,比起赛马时的如风凌厉,稚气温润的少年感又回来了几分。 “还吃炒笋干啊,都连着好几天了。” “那就吃绿笋鸭肉粥。” “得,那拐道找何屠户,要点咸水鸭去。” “还想配牛肉丝。” “晚上吃那么多肉,小心陈姨骂你……” 话虽这样说,周立寒还是肉痛地掏瘪腰包,买了一罐现成的永町牛肉丝。赛马消耗大,更甭提拿了第一,是该奖励奖励。 回到家,周立寒把米饭和肉菜放下去煮,周庭霄去沐浴更衣。 等饭吃的时候,周立寒就把乐台新来的信给拆了。 本来还是挺悠哉地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地读,忽然间看到了什么猛然坐直起来,椅背嘭地砸了她一脑勺。 “兄长在读什么?”周庭霄洗完出来刚好看到,“乐大人的信?这个月来得这样早。”语气有一丝丝微妙的变化。 乐台给的来信,近期是愈发频繁了呢。 “嗯,因为他刚巧碰上难题了。”周立寒有些敷衍地回应,双目直直盯着信纸上的字句,“北镇抚司接了个案子,他觉得应该是栽赃嫁祸,但不好难查,会受到一些势力牵制干扰。” 周庭霄找出不同:“乐大人不是经常在信里跟你讨论案情么?往日读信,都没见兄长这般激动。” ......因为涉案者,是她的故人。周立寒一时间无法回答,指尖在信中“韩馗”二字之上掐出一道痕。 和娘亲一样,再怎么远隔千里也无法割舍的故人。 “所以说这案子格外棘手些啊。”她反复读完三遍后烧进火盆里,作无事状,“先吃饭吧,还没恭喜你今天赛马夺魁呢。” 看来确实很棘手,而且是兄长很在意的棘手。周庭霄默默看了她一眼,到饭桌边摆好碗筷。 “你作为一个非武举生,却在武举生的马赛里拿了第一。”周立寒换话题换情绪,朗声笑道,“不仅如此,这也代表着你马上就能进锦衣所,拥有自己的正式职位和养活自己的俸禄。哎!改天该请几家人再来吃个饭,必须得好好庆祝一下。” 有兄长为他庆祝足矣。周庭霄心道,但他比以前懂事了,微微羞赧道:“是该请大家的,我能有今日成就,无不有赖于大家对我的栽培和帮助。” 第44章 诡异的来信 四年来,周庭霄每日寅时末便起了床,跑步去城东找何屠户一起晨练、吃早膳,再跑步去书院读书,读到下午申时初又跑步去秦老匠的铺子学手艺。 然后见机行事,如果周立寒不加班,就会顺道接他回家吃饭;如果要加班,让他去陈医娘那里吃一吃药膳、按一按穴位,不定期检查身体调养的如何。等周立寒晚上下职了再从医馆接他回家。 偶尔有沐休的时候,周立寒也会带他上山,在周猎虎那里住个十来天,让姥爷教他一些驭禽驯兽之术。 可以说是过得很充实丰富的一段生活。而之所以能这么充实丰富,全赖于周立寒有这样几家热心又能耐的亲朋。 “嗯,再过几日吧,等你去所衙的事尘埃落定后。”周立寒也对弟弟的懂事欣慰点头,“啊...还得请雷千户一顿呢。” 毕竟人事大权还是握在雷千户手上,就算自己资历比他老,但自家老弟进来要饭碗,还不得请上司多多照顾。 周庭霄觉得不是很想让兄长替自己操心人情世故,想了想,有些犹豫道:“或许......我能否不当锦衣卫了?毕竟当年乐大人也只是随口一提,似乎并没有作书面凭证。” 四年前乐台给他面考通过,当众说把他交给周立寒抚养,等到他年满十四,就可以直接进所衙任职。这似乎是一种口头契约,但好像也不是非得不可。 “不当锦衣卫那你干嘛?继续科举?”周立寒有些惊讶,“上个月乡试放榜我才问你,你是想继续往上考呢,还是想留在岩城,你选了后者。” “我是想选后者没错...”周庭霄道,“但我不是还学了很多么?可以帮老秦爷开铺子,给何屠户当帮厨,也可以给陈姨打下手。或者我凭借举人功名,去做私塾先生也未尝不可。兄长觉得呢?” 周立寒欣然道:“都可以啊,反正门已经给你开了,路也给你铺了,我们只是负责提供机会,至于到底要走什么路,看你自己选。” 反正以她老弟这脑子和机能,基本上干哪行哪行行。今日这赛马一完,甚至还能当马术教练。 不像她,只能坚定地一条路走到黑。周立寒对自己撇嘴。 二人小酌了一坛酒,完事周庭霄收拾洗碗,周立寒沐浴。 刚洗完就有人来敲门,竟然是个驿卒。 “是锦衣所试千户周立寒吗?有一封您的加急信。” 周立寒微愣接过,“啥信加那么急,大半夜还给我送上门。” 一看信封——又是“京都北镇抚司千户乐台”。 “?他不是才寄来吗,怎么又来一封加急。”周立寒又迷惑了,隐隐有一些预感,“而且还是直接寄的家里。” 展开信纸——比起之前的所有信,这一封分外简短。 “老弟,我对不起你,但我只能这样做了。” 周立寒:“……?” “什么意思?”周庭霄警惕起来,“对不起兄长?他要对兄长做什么?” “搞不懂啊,”周立寒真的摸不着头脑,越想越诡异,“而且,就这一句话——加急信?” 她还以为案情紧急,乐台不得不请人送加急信,进一步向她求助呢。 可现在这内容是什么意思? “加急道歉,是生怕兄长来不及看到他的歉意?”周庭霄眼眸逐渐深邃,揣测逐渐黑暗: “为什么?莫非他在京城被人翻了旧账,揪出他曾在岩城做的什么坏事。而他为了不被捏把柄,所以……要让曾经的亲信、还留在岩城的你背锅?” 第45章 梦中梦 周庭霄的话让周立寒心底哇的一凉。 “瞎猜什么,登之兄哪里是这种人。”她还是不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昔日伯乐。看了眼落款日期,跟上一封写案子难处的信只隔了一天。 “我也不想这样猜,但目前看来,似乎只有这种可能。”周庭霄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声音沉沉,“那你怎么办?” 周立寒烦躁踱步:“不知道啊,主要是我寻思着我给他办事那些年,真没发现他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啊。连我都没发现的事,他的京城政敌怎么发现的?” “你再了解他,也未必比如今坐在他位置上的人了解。”周庭霄道,“没准雷千户就是发现了什么,给他京城的势力通风报信。” 周立寒默了,这话很在理。但一下子让她突然有点绝望了,因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照你这意思,再照他这个样子,”她反复跺脚,“怎么感觉我好像要背的是死锅啊。” 道歉还加急,不会她赶明天上职就要被抓,然后马上押送砍头了吧? “也不一定。”周庭霄也觉得有点不合理,“如果他真要让你背死锅,那么加急这封道歉信,岂不是泄露风声,让你有机会跑路?” “……对啊,所以呢?”周立寒真的要疯,这到底要发生什么事啊?! 遂放弃挣扎:“不管了,反正总会知道的,还是早点睡,谁知道这是不是我最后一个好觉了。” 这话一下子让气氛伤感起来了。周庭霄默然难语,周立寒直接躺床。 “兄长别怕,真有什么事,我跟你一起面对。”他终究只能说。 周立寒摆摆手:“我自己没什么怕的,真要死了那就是活罪赎完了,我只怕坏事牵连你们。真有什么事,你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带姥爷跑路,并给陈姨老何老秦透个风声。” “兄长,你别这样。”周庭霄眼眶泛红。 “你都那样揣测了,我能不这样嘱咐嘛。”周立寒斜睨他,“反正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你就照我说的做;如果没发生,那还一切好办。听见没?好了,快去睡,别耽误我睡最后一个好觉!” “……。” 结果当然是周立寒也没能睡一个好觉,她做了噩梦,连环梦中梦。 第一重是她梦到第二天起来上职,然后京都派来锦衣卫抓她,把她押送到北镇抚司。原因是乐台得知她的女儿真身了,为了避免自己被连累,所以主动出击,并一脸抱歉地告诉她,要把她送给治宪帝亲自处理,于是她在牢里撞墙自尽,然后猛然醒来; 第二重是她梦到自己梦醒了,起来上职,并且为昨日乐台信中案子里的故人烦恼,决定入京。庆幸的是,乐台没有像梦里一样发现她的女儿身。可是入京破案后,他不肯放她走了,说要把她留下来做契兄弟……她竟然诡异地答应了!结果乐台发现她其实不是男子,大怒之下又把她关进北镇抚司,并一脸怨恨又抱歉地说,要把她送给治宪帝亲自处理,于是她又一次在牢里撞墙自尽,然后猛然醒来; 第三重的时候她已经意识到这可能又是梦了,所以当她第三次起来去上职,并在所衙见到京城来的锦衣卫、这一次锦衣卫们竟然当众揭穿了她女扮男装多年的“罪行”时,她直接从腰间拔出弯刀抹了脖子。 好不容易完全醒来,准备第四次…哦不,真的起床去上职后,周立寒仍有些迷糊和怀疑,这次到底是不是还是梦。 第46章 皇帝诏曰 “周立寒!” 半梦半醒的周立寒正在自己文署里呆呆地整理综报时,雷千户突然冲进来喊她,“有人要见你,是京都来的锦衣卫!” 周立寒:“……。” 好极了。 第四重梦是吧? “不劳烦别人宣判我的罪了,”她站起来又(?)要抽出腰刀,“我自己了断。” “?!喂你干什么!”雷千户慌忙死死拽住她握刀的手,“那位大人满面笑容,言行客气,不像来判你什么罪,多半是好事啊!!” 不会是什么乐台要招她去京城当契兄弟,或者治宪帝要她进宫之类的“好事”吧?周立寒一脸生无可恋,但还是把刀收了。 “走呗,去看看这重梦又能什么离谱。”她面无表情地说。 二人来到大堂,果真见一名胸前绣着京官特有的褂子的青服锦衣卫,手里拿着一卷东西,正站在中央等她。 “卢大人,他就是周立寒周千户。”雷千户忙介绍,“立寒,这位是京都经历司的卢经历。” 经历司?周立寒心下一惊,京城的锦衣卫有两个直属司,一为镇抚司,之下包含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二为经历司,掌文移、钱粮、军吏待遇等。 虽然实际待遇不高,但品阶上和北镇抚司千户乐台是同等,并独立于镇抚司外,直接由皇帝嘱咐。 也就是说,他来下达的是治宪帝的命令。 完了,这重梦不会是治宪帝直接要治她罪抓她回京吧。 周立寒麻了,已经再次做好把刀自刎强行梦醒的准备,也或者是准备看看第五重梦是什么了。 “岩城锦衣卫千户所试百户周立寒接旨。”那卢经历打开手中的文卷,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闽越有异禀之才,少为缇骑,遂试百户,尝数剿海贼山匪,屡破闽地奇案……,经人举荐,擢为北镇抚司正六品百户,即刻赴京,为朕分忧。钦此!” 宣读完,卢经历将圣旨交到傻住的周立寒手中,笑得客套:“周大人,恭喜。”北镇抚司百户虽只有正六品,但实权来说比经历司要大,能不客套才怪了。 “……谢皇上恩典,臣叩谢。”周立寒忙接旨谢恩。 所以这到底是不是第四重梦? 是的话,她入京又会怎么死? 不是的话,她入京又会怎么死?? 见她无喜无怒一脸冷静(呆滞?),卢经历高看几分,扶她站起来笑道: “周百户有所不知,最近北镇抚司遇到了难题,皇上又对那案子格外重视,所以乐大人向皇上请了这道旨意,希望提拔昔日亲信入京参与。” 周立寒:“……。” 那案子,想必就是昨日第一封信里说的难案了。 至于那封晚一天写好的道歉加急信么…… 所以乐台要赶着向她道歉的事——就是突然要提拔她入京? 不是,他有病吧? 谁提拔下属还写信给人说“我对不起你”的?? 这不纯纯吓人呢吗,周立寒在心里默默揪着乐台的领子咆哮。 第47章 开诚布公,兄长呆萌 卢经历暂时留在岩城,给周立寒两天的时间准备随他入京。 “立寒,你是真的平步青云啊!”雷千户显得抓狂多了,简直想抓着她的肩膀摇。 “你调到京城其他的锦衣卫所当百户倒罢了,可直接到北镇抚司当百户——品阶比现在低半级算球?实权杠杠的啊!你不会真是乐台的契弟吧?亲娘哎,有这好事,我也给他当契弟啊!” 周立寒:“......。” “您在瞎想什么。”她没好气的,“方才卢经历不都说了,是北镇抚司碰上了难题,他需要帮助才请圣上擢升我。” 雷千户连连摇头:“你不懂!这案子只是个契机罢了。京城那么多锦衣卫,乐家也巴不得多塞些子弟给他带,他干嘛要大费周章把你请上去?所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周立寒:“............。” “立寒老弟,日后你发达了也带带我呗。”雷千户收起磕cp似的星星眼,对周立寒露出有些夸张的谄笑,“我追求不高,能去那经历司混一混就行了。这卢经历看起来也有跟你结交的意思,人好像也挺热心,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就帮帮我,啊。” “我尽量吧。”周立寒扶额,“没开玩笑,我进京很可能会死,而且是株连全家的那种。” 现在是不是第四重梦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梦醒不来就好好做梦,问题是进京这个梦真的难做得很。 乐台请皇帝把她提拔入京,到底为公还是为私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她这个...待罪之身,回京之后如何自处。 在被整个所衙的同僚恭贺一遍后,周立寒忙把自己手上的活计或收尾或交接。 忙到酉时才去医馆,接周庭霄回家。 “兄长今日在所里如何?可有发现什么异常端倪?”她的心不在焉躲不过周庭霄的眼睛。 “什么异常都没有。”周立寒叹息一声,“就是京城来了个锦衣卫经历,宣读圣上擢我为北镇抚司百户的圣旨。” “......,”周庭霄被震愣了片刻,低低问,“兄长不想升职入京?” 周立寒找借口:“你不昨晚才给我讲不想去京城呢?难道我自己入京,把你一个人扔在这?” 周庭霄直视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因为我的身份。” 见周立寒不答,他又轻声猜问:“莫非......兄长也是因为过往身份,不便回京?” “是。”到了该说的时候周立寒也爽快承认,“我生于京,十岁时得罪贵人,应该算被通缉了,所以逃离京城改头换面至今。” “那兄长的身份,是不是老秦爷的身份有关系?”周庭霄心头一紧。 周立寒却傻眼:“啊?老秦爷什么身份?” 不等回答,她忽然一拍大腿:“啊!我想起来了,你几年前刚上书院时问过我,关于岩城外来人和捐赠书籍的事,说书院的藏书阁里有些稀世孤本....我好像告诉过你,老秦爷有捐过匠工类的书....我去!那稀世孤本莫非就是老秦爷的?!” “是。”周庭霄沉沉道,“老秦爷其实是先帝废皇后家收养的义子。他之所以被收养,正是因为有那巧夺天工的手艺,以便为征战的先废后家修造兵器火药......我以为兄长知道呢。” “我知道个球啊,卧槽。”周立寒大为震惊: “也就是说老秦爷几十年前的出征作战,是随先废后家的人一起的?那我姥爷他们呢?姥爷陈姨何屠户又是什么身份?不会全家就我一个蒙在鼓里吧??” 要不是眼下形势晦暗不明,难得看见兄长突然呆萌,周庭霄忍俊不禁。 “关于姥爷他们,老秦爷就没多和我说。”他遗憾道,“只是我发现他的身份端倪去问了他,他才勉强向我承认罢了。” 说起这个,周立寒眯起眼:“好家伙,我就说为毛老觉得他对你不太一样,原来问题出在这里——你的真实身份和他有关吧?而且,我姥爷也看穿了你的身份,对不对?” 怪不得姥爷就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外孙指点人生,真相肯定是这小子和秦老匠存在某种关系! 周庭霄倒显出些犹豫:“说实话,我不确定。因为姥爷从来没跟我坦白过,但他看我的眼神,确实有种第一眼就看穿我的感觉。” 周立寒脸色沉沉,感到自己被蒙骗被当作外人很多年。 “我刚来的时候就想告诉兄长身世。”周庭霄眨了眨无辜的眸子,“是你自己不想听。” 周立寒:“......。” “我现在也不想听。”她作捂耳朵状,“谢谢你们的存在,让我日后去京城的处境更加刺激。” 虽然周庭霄没说先废后一家怎么样了、秦老匠为何也隐姓埋名,但动动脚趾头都知道,这背后的事比她的危险多得多得多。 不然你猜先废后为什么叫废后? 不然你猜周庭霄为什么被追杀? 再加上他肯定和先废后的义兄弟秦老匠有关系。 周立寒头痛欲裂,“这第四重梦真是比前三重加起来还难搞......” “什么梦?”周庭霄小心翼翼问,“所以兄长从前究竟是何身份,得罪过何方贵人,让你忌惮至今?” 逃过当今皇帝的婚,你猜我为什么忌惮至今。 周立寒越想越生无可恋,到家下马,马鞭往地上随手一抽。 “我是谁不重要了,还是你们比较重要。”她麻木地阴阳怪气道。 苍天大地,她那打过仗的姥爷叔姨们可千万别是什么逃兵叛贼,不然等她入京身份被揭穿,连带大家的身世露馅,那几家人真的一个也别想活。 周庭霄倒似乎没那么忧虑了,好奇追问:“不会啊,兄长不是一开始就推理对了么——我的身份是乐家愿意保的,而乐家如今是圣上母族,所以我即便身份恢复也不那么危险了。” 那倒是。周立寒听罢一默,猜到些什么:“所以追杀你的幕后真凶,是当年的瑾王、如今的摄政王?” 周庭霄依旧平静甚至面带微笑:“是。” 那个曾与他共侍一母,曾被他视为好哥哥的人。 第48章 不知是哪位娘娘? 周立寒没有再追问,虽然她不了解先帝到底有几个皇子,此时也没必要再了解。 因为眼下最矛盾的问题是——与她有过节的是治宪帝,而与周庭霄有过节的是摄政王。 两个人得罪的,都是另一个人本可以投奔的。 “......那确实只能你留在岩城了,我一个人进京吧。”周立寒一副看破红尘的表情,好歹她还能投奔退居二线的摄政王,假如治宪帝非要她死全家的话。 看她的样子周庭霄也不难猜,兄长得罪的多半是皇帝这一方。 “兄长倒也不必如此悲观。”他真诚地说,“圣上虽然有些荒唐,但没什么心肺,不大记仇。尤其你得罪人是十一年前的事,说不定他们早就忘了。” “哦,你是说摄政王看上去君子,实际上睚眦必报,不宜投靠?” “兄长聪慧。” 周立寒发现老弟真的是一语三关,“...那你意思是你也要跟我入京?” “当然,兄长在哪,我就在哪。”周庭霄用她的话回答她,少年的眼睛烁烁明亮,“我们是至亲兄弟嘛,有难同当。” 周立寒嘴角一抽,“你就不怕回去后被摄政王发现,他担心往事败露,继续杀你灭口?” “不会,他如今不敢动我。”周庭霄笑得纯善,“除非他想被圣上逮住把柄,彻底失去朝政的地位。” 周立寒不自禁摸了摸手臂。看着自家老弟的笑容,为什么会起鸡皮疙瘩呢? “再说吧,很晚了赶紧先睡。”她打了个大哈欠,今天又是噩梦后遗症又是赶工作交接的,“明日我再把活计收个尾,然后带你上山找姥爷。” 周庭霄诡异得挺高兴,“兄长好梦。” 他也想问问姥爷有什么身份呢。 姥爷的身份,决计不比秦老匠简单。 次日周立寒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出门上职。直到太阳当空的辰时,卢经历又来了,径直到她文署来询问进度。 “差不多了,中午下职前可以全部弄完。”周立寒瘫在椅子上歇会儿,半闲聊问: “卢大人,下官见识短浅,为免入京后频繁犯傻,可否请大人为我讲讲如今京中概况?” 她其实想直接问的就是皇权情况,比如治宪帝和摄政王如今到底谁占上风,这是最重要的,但不能明着直问; 其次,没那么重要但她更想问的是……她曾经的家,她的母亲和其他亲人,如今又如何了。 但这显然更问不得。不然她早就在和陈瑰意乐台的通信中就知道了。 “这可不好说啊。”卢经历显出些为难,“周大人心思玲珑,进京后又有乐千户带路,这都比我一张嘴说得周全。” 周立寒知道他是担心说错话,或者没说错但万一被她曲解了再传出去,最终背锅的还是他。 “我入京如此突然,总得了解一些,做些准备不是。”于是她掏出个小荷包放在卢经历手里,一脸诚恳。 “卢大人给我说些基本的,指不定我入京就能少说错话少做错事,乐大人也一定感激您对我照顾周详,万一我犯错了,也不至于牵连您,毕竟您已经对我尽言尽行了不是?” 卢经历收下荷包,哎了声:“也对,与周百户交代一些,也是我分内之事。但我能说的有限,只能告诉周百户不该结交什么人。” 周立寒垂首:“大人请指教。” “你既是乐千户向皇上请来的,那便已经归为乐家麾下。所以万万不能结交摄政王的人,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先帝时期,今上和摄政王的关系。” 所以眼下看来,虽然当年太子已经成功继位为帝,瑾王不仅没在之前的夺嫡之战里被斗死,如今虽然退居二线但仍能为摄政王,说明二人的夺权之争还没了结。 周立寒点点头,“下官明白。那敢问如今皇室,除了圣上和摄政王,还有哪些贵人下官需要注意?” 卢经历道:“皇上同辈的王爷们都不在朝局里了。皇上子嗣不多,如今刚能上朝的只有大皇子殿下,他是皇后嫡出。但……皇后娘家与乐家有那么些纠葛,皇上也不喜外戚过多参政。所以,你懂的。” “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周立寒再度颔首。 就是说也别想着搭皇子的线,别以为不结交摄政王、搭上皇子了皇帝就喜欢你。小心皇帝非但不觉得你向着他,反而怀疑你要帮外戚发展势力,那一样得死。 “嗨,不过那些都是朝廷上的事,咱们干锦衣卫的,守好初衷,听皇上吩咐就行。”卢经历摆摆手,提出了最关键的一点: “我经历司这边没什么事能得罪人,但你去北镇抚司么,断案子就不能像你在岩城断案这般痛快。什么案子该破,什么案子不该……什么案子该破几分,什么案子牵扯什么人……这一切就寓于事上,我不便多说了。” 说罢,他瞅了几眼周立寒桌面的文书,叹息一声:“周百户昨日得知升迁,没有多喜反而谨慎是对的。我看你似乎不仅能践行实事,做的文移也条理分明。若你日后觉得北镇抚司难过,那欢迎转来经历司。我这里上限虽低,但胜在一个安稳。” 若说前面那些话还是收了钱才说的,后面这番倒确实是惜才的肺腑之言。 “不结交摄政王朋党,莫与皇子后妃套近乎,办案须多加思虑掂量。”周立寒深深一揖:“下官受教甚矣,多谢卢大人切心点拨。” “后妃倒是……若你将来有机会,有一位倒是可以套套近乎。”卢经历被她的总结提醒了什么,补充道: “那位娘娘宠冠六宫,又没有皇嗣和母族。如能让她青睐于你,将来犯了错,只要不是投敌叛国之类——有她帮你说话,可保平安。” 说着,他还将周立寒打量几眼,“正巧你生得一张如玉面孔,说话也好听不夸张,又与她同姓,兴许还能攀个远房亲戚。” 周立寒突然眼皮一跳:“不知是哪位娘娘?” 卢经历道:“琼贵妃周氏。” 第49章 躲了大半辈子,该见光了 总算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手上的事务或交接或收尾完,周立寒于下午时分去书院接周庭霄,准备带他上山找周猎虎。 中途要拐回家拿点东西,结果幸好回了,因为周猎虎竟然下了山,正赫然坐在饭桌边拣花生吃。 “姥爷!那碟花生坏了,你没吃几个吧。”周立寒忙抢过碟子,重新倒了些新的,“今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怎么主动下山来了?” 周猎虎从善如流地夹起新的花生吃,嘎嘣嘎嘣地,“从昨日到今天都发现了些征兆,应该有乾坤将至,就下来了。” 有这么神?周立寒眼神怀疑:“姥爷,你以前不会是钦天监什么的占卜官吧?” “怎么可能,我是看山水鱼禽,不看天象。”周猎虎一听就知道她肯定知道了什么,把眼神投向周庭霄,“所以出什么事了?” “看他干嘛,不是他的事,是我。”周立寒瘪下嘴,把昨天接的那卷圣旨递去。 周猎虎看完倒不显意外:“我曾以鲤鱼代你,做过几次拟卜,鲤鱼确实总跃向北方。” 言下之意,他早就算到外孙女会有北上回京的一天了。 “姥爷你那么能算,当年我娘走的时候怎么没给她说。”周立寒有些幽怨,“要是早知道在京城等她的不是什么白首不相离,而是庭院锁清秋,说不定就不会去了。” 周猎虎平淡的话语带上一丝无奈:“我说了。但算出来是吉凶各半,所以拿她没办法。” 吉凶各半?周立寒闻言一怔,还有一半的吉...... 她不禁想起上午,卢经历给她提到过的一个人。 可惜当她再追问的时候卢经历不愿说了,再拿荷包给他都不说,让她日后自个儿打听。 “那你看我入京的话,是吉是凶?”周立寒甩开思绪问。 “今天看过一次了,不能再看。”周猎虎抬眼,“便是我说凶,你就会不去么?” 周立寒:“......不会。” 周猎虎连着夹了好几颗花生丢嘴里,站起来道:“那不就得了。我回去收东西,明日一早出发。” “?”周立寒摸了摸耳朵,不敢置信,“你...你回去收什么东西?出什么发?” “收去京都的东西啊。”周猎虎用看幼儿的眼神看外孙女,“万一你哪天死了,我还能赶在新鲜的时候给收个尸。” 周立寒:“..........。” 她好像有点理解,当年娘亲为什么能被她那便宜老爹几句花言巧语就骗走了。 从姥爷嘴里真的根本别想听见一句好话啊。 周庭霄感觉自己被无视了:“姥爷,你不问我去不去么?我去的话会不会给兄长带凶兆?” “你还用问,”周猎虎用看婴儿的眼神看假外孙,“我说凶,你也真会不去?” 周庭霄:“......那还是要考虑一下,我既不希望拖累兄长,也认为人可以胜天。” “我走了,消息就你们自己去告诉老秦小陈小何。”周猎虎随即离开。 周立寒哎了声:“姥爷来都来了,吃完晚饭再走呗,我叫他们都来。” “不了,我还要回去把剩肉吃完。” “你吃不完不会带下来给我们吃吗......” “我哪知道明天就要走。” “......。” 于是周庭霄放了个出师的炮竹,不出半个时辰,三个大人就到齐了。 周立寒将接到入京圣旨的事和盘托出,几家人也很平静,还没恭贺,先是面面相觑。 这样的反应更让周立寒肯定,他们也有不亚于秦老匠的隐藏身世经历。 “你们姥爷怎么说?”秦老匠先开口问。 周立寒道:“姥爷要随我们去。” 陈医娘干完饭,把筷子一搁:“好啊,那你们先走,我得把医馆交代完先。” 秦老匠吃饱打哈欠:“我收铺子也要一点时间。” “......不是,你们也要去?”反而周立寒比他们更没反应过来,“不是我不想带大家共同富贵,是我真的怕一去就死啊。” 陈医娘嫌弃地瞅她:“谁要跟着你富贵了,我找我那小赔钱货就不能富贵了吗?真是的,你们都是我带过的娃,两个三个的全要走,我还在这干嘛?留守老人啊?” 秦老匠看向周庭霄,见他眼神里有担忧,难得笑了下:“我就一个人,在哪都是这手艺这铺子,去了京城指不定生意更好,有机会当然去了。” 何屠户遗憾地嗨了声:“那捱就暂时不去咯,你俩一个孤家寡人,一个娃在京城,去了合适。捱就算了,钱都没挣几个,一家三口要吃饭,上了那金贵地捱可贡不起。” “你还钱没挣几个啊?小吃馆都开成酒楼了。”陈医娘瞪他,“不去就不去,京都那寸土寸金的地方,你如今这规模的酒楼确实没法开。” 秦老匠点头赞同:“你不去也好,万一哪天我们犯了事,跑回来还有人打掩护。” 何屠户呸了声:“谁掩护你们,真有那天,捱第一个检举你们。” 陈医娘都开始立规矩了:“先说好啊老秦,到了京城租金咱俩四六开,你六我四。我包打扫做饭,瞧你这死样。” 秦老匠把手架在后脑勺,预备开睡:“少了,七三吧。” 周立寒和周庭霄:“......。” 大人们接受这件事的轻易和爽快,就好像在开玩笑一样。 “没开玩笑啊大家,我们兄弟进京真的非常危险。”周立寒不得不再强调,“可能不仅会拖累陈瑰意的前途,严重的话可能会危及大家性命。” “捱知道你没开玩笑啊,所以捱不去。”何屠户摊手。 陈医娘干笑一声,把目光投向周庭霄:“这会知道危险了?你养你弟这么多年不危险?不都顶着万一被发现就会危及大伙性命的危险?” “...如今他倒是不危险了,是我比较危险。”周立寒弱弱地说。 周庭霄站出来郑重一揖:“承蒙长辈们这四年的无私关照,回京之后,庭霄必将涌泉相报。” 回京这个词用得很妙,显然周庭霄也知道大人们早就明白他身份不简单,都到这时候了该坦诚一些了。 “小男娃,少承诺。”何屠户故作神秘地笑了下,“尤其将来步入朝局,谁知道这天会怎么变。” 秦老匠半梦半醒道:“危险就危险啊...我们什么时候不危险了。躲了大半辈子,是该见见光了。” 哪怕见光死。 第50章 所以媳妇儿到底在气啥? 彼时,北方京都的乐千户府里,乐台正烦躁的在书房踱步。 “老池,你说我这样做,周老弟会不会生我的气?” 他下首站着个衣着朴素但端正挺拔的青年,是从岩城锦衣所带来的唯一亲信池仵作。 “升调之事,旁人求之不得。”池仵作规规矩矩答道,“大人请他入京,一可作恩情,二可作伙伴,三可作同僚,有何不好?” 乐台一点没被劝到:“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调入京啊,我就不想。三年前我要来的时候就问他了,你也知道,他的拒绝从不是矫情。” 池仵作头更低了:“那大人你就说你想不想让他入京吧。” “......,”乐台又躁又臊地抓头发,“想。” 谁给下属老友一个月去一封信啊,他在岩城的时候,半年都未必给京城家里去一封信。 “我也不知道我发什么神经...过来的前两年那么困难,都没怎么想他过来帮我。”他懊恼得想把头发抓掉,“这一年安定下来了,竟然反而更想起他来了,你说我是有什么毛病?” 池仵作笑了一下:“大人,这恰恰说明您是个好上司,是个仗义之友。危难的时候您不希望周大人来,就是怕他和您一样陷入困境;如今安定了不少,您的地位也差不多稳固了,才想他来,就是觉得自己能带他同富贵了。不是么?” “......好像是这么回事?”乐台陷入自我怀疑,“反正我没有刻意去想这些,只是随心罢了,最近想给他写信就给他写,想让他来就......” 他越想越抓狂。 “诶!我该不会真的有断袖之癖吧?可我确实还是很爱媳妇儿啊,可对那小子,我只是想让他来...来陪我,不是...来帮我?反正我没想让他来干别的啊!” 池仵作很淡定地替他解释:“大人不必自扰,您只是爱护下属、关心友人罢了。反正圣旨已经传了下去,等周大人来了,您见到了他,内心的一切窘惑就会迎刃而解。” “你说的有道理。”乐台这回被劝到了,眼里清明了些,“交代你办的事咋样了?” 池仵作腰一弯:“办妥了,已经在您这附近的三里处为周大人找好了宅邸。” “东西齐全没?”乐台又问,“案子急,圣上的旨意只给他两天准备,以他那性子,铁定都忙着在所衙交接了,自个儿的东西必定没收几分。” 池仵作腰弯得更深了:“自然。大人关爱下属,属下哪里不明白,已经为大人周全地备好了。” 乐台大大的点头,遂让他可以走了,自己也回了院子。 连氏正坐在床边看书,一副等他就寝的样子。 “夫君今日怎么在书房待这么晚。”她合上书,娇嗔道,“岩儿睡前还想背书给你听,却等你等得睡着了。” 他们夫妻刚到京城不久,连氏就诞下一男孩,起名为乐思岩,一听就知道他俩有多想念岩城生活。 乐台啊了一声,把书从她手上拿开,为她摘簪散发。 “这不是为了些事头疼嘛,就把老池叫来商量商量。”他温声说,“老池可不只是我北镇抚司的仵作了,刑部那里也常花大价钱请他。赶明儿一大早他又要出案子去,我赶紧今晚逮他来。” “还是为了韩家那个案子?”连氏担忧道: “这案子属实难破,韩尚书是陛下的忌讳,可入狱的韩大少爷是陛下信赖的好孩子;被害者又是扶持陛下的宗亲之子,陛下要不让宗亲寒心,就不能放过韩大少爷;可若真要判韩大少爷的罪,琼贵妃那边也……琼贵妃不高兴,陛下更不高兴。唉。” 说到底,这根本不是案子本身难破,而是案子背后牵扯的各方势力难破。 这些势力牵扯,让当权者难以持衡,更让北镇抚司难办,因为他们得按当权者的利益来决定断案结果。 可是怎么做都有损当权者的利益或心情,咋整? 这种事对于乐台就更痛苦,因为他不仅要维护当权者,还要维护涉案者,他决计不想违背良心办冤案。 “是啊,这案子太难办了,我和老池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乐台唉声叹气,“所以……我前几日请了圣旨,把周立寒擢上来帮我。” 话出。 正在剪烛芯的连氏突然被火苗烫到了。 “你说什么?”她倏地回身,睁圆了眸子看丈夫,“你…让她入京?!” 乐台想到自己调周立寒回来的混沌动机有点心虚,“是啊,我知道这很唐突,但也确实是时候该让他上来了,正好这个案子我就很需要他。” 见妻子脸上有震惊有恐慌有恼怒,他被吓到了,“你你你别误会!我只是需要亲信帮忙、关照下属旧友,我跟他绝不是前些年的谣言说的那样!” “不是这个。”连氏握着被烫的手指直呵气,责备地盯着丈夫: “你什么时候请的圣旨?为何没有先同我说?你让她来,还是为了帮你破韩大少爷的案子,可这案子很可能会让她死、让韩大少爷死…甚至你也免不了被牵连!” 乐台被她说傻了。 不是,他担心的是媳妇儿误会他和周立寒是契兄契弟。 结果听媳妇儿这话,听起来居然比他更担心周立寒……? “……这案子是很危险,我知道。”乐台没听出言外之意,仍有些愣愣的,“但是就算没办好让陛下生气了,也不会真拿我和他开刀啊,我会保他的。” 向来端庄能沉住气的连氏都坐不住了,恨铁不成钢又为难地瞪着丈夫,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圣旨已经递下去了?”她问。 乐台弱弱地:“对,说不定他已经出发了。” “好。”连氏长长地深吸口气,“我明天进一趟宫。” 乐台:“?” 这关进宫啥事?他给整懵了,媳妇儿总不会要去找陛下收回圣旨吧?为什么? “不是去找陛下,找陛下只会让你们死得更快。”连氏没好气道,“你今晚自个儿睡吧,我去陪岩儿了。” 乐台:“……。” “媳妇儿,我和周老弟真不是契兄契弟啊!”他揪着连氏的袖子不给走。 连氏气呼呼地甩开:“谁要跟你是契兄契弟啊!” 乐台:“…………。” 所以媳妇儿到底在生气啥?? 第51章 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外祖孙三人随卢经历一路快马加鞭,赶了五天的路终于到达大楚京都。 “一看到这个城门,亲娘嘞,当年那种窒息感一下就回来了。”周立寒气喘吁吁地仰头,回想起十一年前的自己,在娘亲的连蒙带骗下扮起男装走出城门。 等她明白过来时,这座巍峨厚重的京城之门,已经将她与娘亲、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割裂。 周庭霄深深地望着她:“兄长在这里有很痛苦的过往?” “....也有很多快乐,其实。”周立寒唉声叹气,“要没发生逼我走的那事儿,我还挺喜欢呆在京城家里。” 而这次,她之所以到底选择要来......就是要救回她在京城那十年里的,两位快乐源泉。 结果兄长到现在也还没说到底是什么事逼走了他。周庭霄微微有些失落地哦了声,把自己的路引递给守兵。 周立寒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奈何只能言尽于此,毕竟坦白那件事就等于坦白女儿身,坦白女儿身就......她和他都还没做好这心理准备。 “卢经历,有一封乐千户留给你的信。”守兵检查完卢经历的路引,让另一个守兵取信给他。 “喔,是交代我先把周百户一家送到住处。”卢经历边走边看,对周立寒笑道,“周大人、周老伯、小郎君,乐大人已经给你们安好了住房,请随我来。” “乐大人真是贴心,有劳卢经历多跑一趟了。”周立寒不算意外,既然乐台对于把她调入京城的事情感到抱歉,那肯定会帮她准备好这些,所以她才敢不带多少东西就来。 行到住处,周立寒让老弟和姥爷先进去,自己留在门外,“路上赶得这么急,你俩好好休息休息,我先去北镇抚司报个到。” 周庭霄忙道:“兄长,磨刀不误砍柴工。”稍作休息才更有效率劳作。 他的脸色唇色都不大好,确实是要赶出病了。 兄长也一定在硬撑着吧。这般想着,周庭霄又问道:“卢大人,乐大人有说要兄长一到京城就去北镇抚司么?” 卢经历摇头:“没说,他既然先让我领三位到住处,意思应是可以稍作休息。” “不休息了,还是案子要紧。”周立寒又拿一个荷包给卢经历,“有劳卢大人再为我带个路。” 卢经历定定地看她几眼,推辞了荷包:“分内之事。我算是知道乐台为什么稀罕你了,能做肯干不辞辛劳......年轻人,别太燃烧自己。” “您收着吧,跟我们赶这么快的路,是难为您了。”周立寒坚持塞给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倒也没有太燃烧自己,只是初入京城心慌得很,便是回去休息也坐立不安,倒不如直接上岗干活儿。” 卢经历:“......。” 本来还担心这小新人在岩城磨磨蹭蹭,或者在沿途耍小性子拖延进度。没想到......路上好几次都是,这家人反过来担心自己跟不上他们。 “对了姥爷,你没事儿的话出去逛逛,寻个靠谱些的大夫。”周立寒掉转马头,最后嘱咐道,“你外孙看起来马上要大病一场了。” 周庭霄不服:“我还好,我可以和姥爷一起出去逛。” “得了你,没事儿在宅里多读书,少去外面瞎晃悠,别等我回来发现你脑袋没咯!” “......。” 眼见兄长再次绝尘而去,周庭霄显得思忧又不解。 “姥爷,兄长为何这般急切,一刻都不肯停息?就好像.....生怕晚一刹那,就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周猎虎不答,只把他拉进宅子里转了转,找到一间光线比较好的寝屋,见设施齐全、床具干净,便让他把脏衣服换了躺上去。 周庭霄不配合,一张苍白到可怕的脸上只有眼眶泛起颜色:“姥爷,您真的一点都不心疼兄长么?为何从来都不拦着兄长?” “不让她去,把她摁在家里休养,她会撞墙。”周猎虎终于肯开金口,永远都是那样淡漠的,“只有把心事了结,她才肯罢休。” 周庭霄倏尔明白了什么。 所以,关键还得回到乐台倒数第二封信上,那件案子上来。 “兄长到底是什么身份?”他想到那封信陈述的案子里,提到的“韩馗”一人。 他没记错的话,韩馗是四年前在任工部尚书的韩裘嫡长子。一个武举出身,但亦文才惊人的杰出官家子弟,当年好像在御林军做了个小统领。 兄长和韩馗是故人?他是韩馗的谁? “她是什么身份不要紧,戳穿了没那么夸张,顶多我和她掉脑袋。”周猎虎把他鞋给脱了,难得说句长话: “但你的身份,你掂量明白了么?你想用这个身份继续科举,不可能走到最后;你想藏于宅中,待立寒有了出息,一样会有人注意到你。你若想自保和保全她,只有一条路可走。” 周庭霄收起其他情绪,眯起眼直视周猎虎。 黑曜石般的眸子像墨色深渊,敛起少年人的情绪,只剩下深邃莫测。 “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周猎虎蹲在床边,淡淡地抬眼瞥他,“我以为你知道老秦身世的时候,就知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比我大舅藏得深多了,他即便与我互相坦白,也依旧没说出你们其他人的身份。”周庭霄盯着他,“陈姨跟何叔虽然也知道我身份不简单,但只有你和我大舅,是第一眼见到我就知道我是谁了的。对不对?” 周猎虎浑不在意:“你这样问也没用,无非想证明我是你家长辈的故人。认识我们的,要么老了,要么逃了,要么....。我们的身份不重要,但你才离开京城四年,认得你的人还有很多,你的敌人也比四年前更加威慑,你好自为之。” 不愧是兄长的姥爷,真是油盐不进。 “姥爷,我们何必这般言语交锋,来回打哑谜。”周庭霄不禁咬牙,“你们和我大舅交情如此深刻,说明你我应当不是敌人。何不开诚布公,联手破局?” “我说了,我们的身份在如今不重要,威胁不到任何人。”周猎虎再次强调,“我只是提醒你,趁早认清要走的路,以免错失良机,招致祸端。” 周庭霄哼笑一声:“我既然敢堂而皇之的进京,就便是早就准备好要走那条路。” 此话一出,蹲在床边的周猎虎面向他,放下一膝。 他说:“好。” 就是快三十年没做这种事了,恐怕有些许生疏啊。 第52章 越长越像女孩子了 “卑职见过乐大人,叩谢乐大人提携。” 周立寒来到北镇抚司,找到乐台对他屈膝长揖。 “我去!你是飞过来的吗,这么快。”乐台正在自己文署里毫无形象地瘫着复盘卷宗,忽然见到她来,直接吓得瞬间坐直。 “你这脸色,不会是一入京就直接来的吧?”他又起来上前扶她,将三年没见的下属兄弟好生打量一番。 “啧,你怎么没长高啊。” 还是那样的身长玉立、瘦削挺拔,衣服都没撑开;天鹅颈间倒是终于见着喉结了,虽然看上去有点儿奇怪;自三年升职后需要亲自跑腿的事少了些,面庞也比三年前白了不少。干净的下颔线、精巧的下巴,唇薄鼻挺;微尖的杏眼有星辰闪烁,浓细的新月眉勾起坚毅和明艳......打住,这是形容女子的;发际很好地没有上移,发鬓还是那样整齐干净。 不仅没长高,还没长胖,倒是越长越像女孩子了。 “长了吧?可能是您也长高了,还比我多,所以显得我没长。”周立寒起身一瞬间有些眩晕,但没有表现出来。 “我看圣旨的意思案情紧急,总算赶到了,那就快开始吧。我怕误了陛下和大人的事儿。” “其实也没那么紧急,差不多定性了。”乐台有些尴尬地措辞,“嫌犯已经认罪了其实。” 这话像有笑容消失术一样,周立寒见到老上司老友的好表情瞬间没了。 “认罪?”她甚至声音有些颤抖,“他不可能是凶手,怎么会认罪?难道对他用刑逼供了?” “没有啊,其实我也不认为韩大少爷是凶手。”乐台忙解释,“可他就是一口咬死自己就是,我们还能怎么办?” 周立寒一跺脚:“查真凶啊!若能证据确凿,他的证词也没用啊!” “……主要是,韩大少爷他自己就是案发现场的目击者,他应该其实知道凶手是谁。”乐台也懊恼,“他不松口提供线索,我们根据目前的情况没法儿往下查。” 周立寒呆住了,“他干嘛呢?一心求死啊?” 乐台也瘪嘴,“北镇抚司的刑罚只对怕死的人有用,所以拿他没辙。” 周立寒还是不敢置信:“他也不怕家人受牵连?” “嗨,你猜怎么着,真凶应该就是他的家人。”说到这个乐台冷笑一声,看了眼周立寒诡异的表情,解说道: “哦,这事儿你没听说过,韩馗虽然是韩裘尚书的嫡长子,但十来年前因为一些矛盾,自个儿分家出去了…” “他分家?十来年前?”周立寒心里咯噔一跳,不会是因为…… “对,这不是关键。”乐台接着道: “韩裘也无所谓,反正嫡子也不是没了,剩下小的两个还更听话。结果你猜又怎么着?被他看好的那个二儿子,表面上听老爹的话,背地里是个小畜生。这么多年二少爷闯祸,基本都让韩馗给摆平的。” 周立寒有点听不懂:“既然都分家了,为什么韩二少爷的事,还要韩大少爷摆平?” “毕竟还是胞亲。”乐台也有些无奈和同情,“韩大少爷的政见与父母非常不合,但也没有牵连兄弟。结果你猜最后怎么着?这回的杀人案,应该也是想让韩馗给小老二擦屁股,结果韩馗估计已经擦到生无可恋,直接用自己的性命最后一擦了。” 周立寒听罢,声音都有些干了:“那为什么会生无可恋?” “觉得这个家没救了啊。”乐台把肩一耸,“韩裘那个老昏头的,净会保些没用的脏东西,该保的人反而一个拱手相让,一个送来北镇抚司。不过韩大少爷还是太恋家了,韩家都这样毫不感激地压榨他,他就算绝望了,也还是拿自己的命来最后帮家里一次。用陈小娘子的话说:他真是个大冤种。” 周立寒的话音更干涩了:“韩家没有来人求你?” “有啊,韩馗他亲娘呗。”乐台讥诮道,“不过我认为的真凶韩二少爷也是她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儿子虽然出息,但叛离十多年了,早就更亲小儿子了……所以一听到我说‘除非把真凶查出来’,他们就闭嘴了,呵呵。” 周立寒沉默了。 “哟,咋了这是,你小子也忒能共情。”乐台奇怪地瞅着她,“哎!不过韩馗统领确实是个能令人共情的家伙。先是自家妹子被轻薄后失踪,还亲眼目睹了老爹把深爱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这对他少年的心灵造成多大伤害啊?好不容易分家出去,也还是摆脱不了虫蛀般的亲人腐蚀,否则早就当上御林军大统领了……” 周立寒立即道:“我去会会他,撬开他的嘴。” “就等你这句话。”乐台拍拍她肩,“你一定比我更有办法。” 她没有什么办法,只是身份特殊。周立寒无语不答,在乐台带领下来到鸩狱,并要求其他人都出去。 乐台没出去,因为起码要留两个人一起审一个,否则单独审讯不具有效力。 周立寒没办法,想了想,对乐台先提醒道:“大人,等下为了能让韩大少爷尽量开口,我可能会做一些夸张的情绪带入和表演,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噢!怪不得你要让大家都出去,原来是怕太多人在,你放不开演啊。”乐台恍然大悟。 啊对对对,多谢您替我这样解释。周立寒笑了下,随后两个人在一间天字号牢房门前停下。 因为韩馗的身份是御林军中郎将,武力值特殊,犯的还是杀人罪,所以需要关押在特殊些的牢房。 兴许因为如今的北镇抚司千户是乐台,这里到倒没有弥漫充斥着浓烈的鲜血腥臭,但陈年累积的反胃味道加上阴暗潮湿,还是令人闻之恐惧。 一个身影背靠着锈迹斑斑的铁牢门,白囚衣沾满了灰尘和星点血迹;原本健硕挺拔的上身此时消瘦而颓丧地佝着。 “乐大人,你又来了。”那人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沙哑而麻木地笑了下,“如何?这一次可以宣判我的罪名和刑罚了么?” 听到那人话音,周立寒的心仿佛被紧紧揪了一下。 第53章 她不希望你这样做 乐台吐一口浊气,对周立寒撇嘴,“我每次来他都是这句寒暄。” 周立寒没应,只是把准备好的一壶酒和杯子塞进去。 韩馗略感讶异:“哟,这是要赐我服毒酒么,这么仁慈。那宣判圣旨呢?快读吧。” “宣判个头,我劝你还是尽早交代的好。”很多天的对峙让乐台对他已经没有耐心,“别让真正的恶人逍遥法外,祸害他人。” 韩馗仰了仰头,脏乱的发髻也靠在栏上,哑不成声也满不在乎:“无妨,我一死,他下次犯事儿就没人兜底了。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父母之命、同胞之亲,我便是再恨,也没法推家人去死。” “可你家人要推你去死啊!”乐台听得恨铁不成钢。 “他们给的命,还便是了。”韩馗反而松口气,“我也好去和黎儿团聚。” 这话一出。 周立寒瞬间不仅是胸口感到被揪了,直接鼻子刷地酸了。 “你说的可是韩二小姐韩黎?”乐台怔了一下,仿佛突然抓到希望,“拜托!你妹子只是失踪又未必死了,你若肯松口,我便以北镇抚司之力帮你寻到她,如何?” 韩馗哈哈大笑,抓起酒壶往嘴里猛灌一通。 “画饼可不是乐大人的风格啊。莫骗我了,黎儿早就死了,我连尸骨都埋下许多年了……” “她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周立寒终于开口,强憋住哽咽之意,“在她心里,你肯定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盖世英雄。她肯定因为有你这个哥哥,才坚信世间邪不压正,道高一丈。” 韩馗的笑容慢慢地凝在脸上,想要回过身来。 锁链咔咔作响,兴许是太重了,他最终没能成功挪身。 “有意思,你们竟然找到了新的办法来套我话。”良久他又哼笑起来,拿起精致小巧的酒杯,一点一点的倒酒喝。 “没用的……黎儿的尸骨是我亲手收埋,十一年前我在城门外十里处的山林里找到了她,已经被野兽啃食得体无完肉了,只有那根我送她的男儿玉簪还完好无损。” 周立寒无声地呵出一息,尽力放平了语调,用力地使话音变轻:“那你把她埋在哪儿了?” “城南寒山寺后面的那棵银杏下。”韩馗的声音也随之轻柔不少,似乎陷入某些美好的追忆。 “她九岁生辰那日,我带她偷偷出府,教她想学的骑马。她聪敏又灵活,一下就学会了,我们一路赛马到京城南郊的寒山脚下,又带她比爬山;山上寺庙后面有棵很漂亮的银杏树,我们打赌这里有没有藏着月老,于是共在树下求一门好亲事……呵,你们猜她求的什么?” 乐台听得语塞难言。 求得的结果,在有些人眼里是好的——这不,一年后太子与韩家定亲,要纳韩二小姐为良娣;可在韩馗、韩二小姐和…那位看来,显然是不好的。 而韩二小姐和那位,后来的悲剧也是由此而生。 “哦,你们可千万别联想到后来太子看上她的事儿。”韩馗终于把酒喝完了,连打几个酒嗝,仍然笑着,却让人听出了哭腔: “她求的是……希望嫁给一个大将军,他要如我一般,能教她读武学战策,愿带她走出深闺、驰骋山河,做一个卫国安邦、为民立心的巾帼英雄。” 哒! 一滴泪忍无可忍地冲破眼眶流落,周立寒眼疾手快地接住,不让它落在地上被人发觉。 囚犯哑不成声的陈述将周立寒领入滚滚记忆之河…… ——“什、什么?哪有你这样求姻缘的!” 少年韩馗吃惊又责怪地瞋着妹妹,“女子嫁人是为了安居乐业,就算想嫁打仗将军,所求也是将军为了家国带来的安宁。哪有求嫁给要带你一起打仗的将军的?要让媳妇儿冲锋陷阵的将军,算什么好将军!你怎么还说要像我一样呢,我将来才不会让我媳妇儿上战场呢!” 小韩黎不服气地把手一背,扬起下巴,学大人一般故作成熟地反驳:“兄长格局小了!若我将来嫁的夫君,不愿意带我并肩作战,只把我留在后宅望穿欲眼、念断肝肠,那我成亲的意义何在?还不如永不成亲,做一个不为情所困的潇洒女侠,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一席话毕,她还鼓起腮帮子,斜着杏眼儿睨哥哥:“干嘛?难道兄长教我读史书、析史战、明武策,不是为了把我培养成女将军?” “……,”韩馗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误,弹了下妹妹的脑门儿,有些气急败坏。 “我哪儿敢啊,你可见过京城谁家女子去当女将军的!我只是…只是……父亲是个官场文人,二弟三弟学的也是此道,我这一回家里就压根儿没人和我谈论战史,只有你从小就爱跑来我院子,偷听我读书,还直接偷我书看……哼,自从我发现后,才勉为其难每日说给你听的。” 小韩黎瘪下一张樱桃小嘴,不大高兴地哦了声:“那好吧,我这就向月老撤回许愿,不嫁便是了。” 韩馗:“!别别别,嫁、嫁,我家黎儿就得嫁那样儿的。” …… “什么?你还教你妹读武学战策?” 乐台听罢怪叫着掏了掏耳,“苍天大地,我总算知道为什么那彪悍妹子能破开纨绔重围、放走一众姑娘,自己还利落逃离京城了。原来都是拜你所赐啊……哎哟!” “大人你能不能抓重点。”被破坏追忆气氛的周立寒很生气,踹了他一脚。 乐台委屈地瞪回去,却发现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了……妈耶,不愧是周老弟,真是说演就演,入戏三分啊。 “哦,所以你把韩黎尸骨埋在那,就是为了圆她求而未得的姻缘?呃不对,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就算咬定认罪,也没有动机啊!可你那恶鬼弟弟是动机满满!” “我怎么没有动机?被杀的文定伯之子崇晖,当年就是企图侵害黎儿的主谋之一!”韩馗突然激动起来,四肢的铁链也随着他的暴起哗哗震响。 他侧过一张硬朗锋利的脸,咬牙切齿:“我恨不得先用宫刑处置了他,再把他千刀万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便是到了今日才杀他,有何不合理?” 乐台也跳脚起来:“你大爷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已经十一年啦!” “大人!!”周立寒再次生气地踩他一脚。 乐台瞬间委屈:“靠!韩馗你必须不能死,你大爷的,为了你这个混蛋,我最亲的周老弟竟然伤害了我两次!” 周立寒:“……。” 深吸一口气,她决定无视乐台,紧盯着韩馗说:“你若这般懦弱地去死,只会让更多像崇晖一样的奸邪者祸害更多像你妹妹一样的幼年女孩。” “好罢,我得承认,你是我到北镇抚司这么多天以来,劝得我最动摇的一个。”韩馗侧着脸,坐在地上的余光只能看见身后少年的半个身。 “小兄弟,你人不错。这样,你帮我个忙……我被行刑后,将我的遗骸埋到寒山寺后面那颗银杏树下可好?我要下去给黎儿读书了……作为答谢,我告诉你我有一箱压岁钱藏在哪儿了。” 啪嗒。 又是一颗泪滚滚落下,这次周立寒没有接住。 “我再说一遍。”周立寒双眼通红,“她不希望你这样做。” 韩馗看见了这颗摔得四分五裂的泪珠。 他像忽然意识到什么,猛一挣扎,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身抬起头,循着那颗泪掉落的方向,睁圆了布满血丝的眼望去。 第54章 韩馗之心 韩馗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年轻锦衣卫的面庞。 作为锦衣卫是生面孔,可这张生面孔就算已有十一年未见、已经岁月磨砺,他也能一眼认出。 天啊,他竟然看见了黎儿就像当年祈愿时说的那样,即使身着的只是锦衣卫百户蓝袍。 “哈哈哈,好一个北镇抚司......”刹那间双眼一片雾蒙,韩馗惨笑起来,“真厉害啊,摸到了真正让我松口的办法,哈哈哈哈......” 沙哑的笑声逐渐消沉下去,他两眼前从雾蒙变为乌黑,扶着牢门栽倒下去。 “韩馗!” “酒里掺了些东西,睡一觉便好了。”周立寒长吐一口气,抬手擦眼泪。 乐台懵了:“在酒里掺了东西让睡觉?为啥?....不是,你这演的可真夸张,他方才突然转回来看你,那眼神也给我吓了一跳。” “我就是要让他看到我哭啊。”周立寒总算可以明着说句实话,“再配上酒,达到些效果。” 乐台更懵了:“啥效果?所以他醒来会松口吗??” “应该会,但...我不想逼他。”周立寒拭干了脸,又恢复冷静,“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第二件事:找被害者崇晖之父,文定伯的茬。” 乐台:“???” 这小子是在讲方言吗,他怎么听不懂? “大人,北镇抚司判案,不是以当权者的意志为第一意志么?”周立寒眼珠一转,开始循循善诱,“那您说,关于这个案子,皇上他希望结果是什么?” 乐台皱着脸道:“文定伯是鼎力支持皇上的,皇上不想寒他的心,那自然是希望为他儿子讨回公道;可韩馗又是皇上信任的御林军中郎将,还....和宫里那位有些渊源,所以皇上也不想让他死。所以费这么大力气想让韩馗松口说出真凶,就是为了既不让他死,又能给文定伯一个公道啊!” 周立寒问:“若真凶确实不是韩大少爷,咱们能肯定其实是韩二少爷么?” “现场就四个人!”乐台直打自己手心,磨着牙且无比肯定,“韩馗、韩二、崇晖、还有一个舞姬。崇晖的尸体老池验过了,造成致命伤的力度和方位上看,都不可能是舞姬,所以她也是目击证人,可问题是失踪了。我们搜过韩尚书府,没有;韩馗自己府上也没有。很可能被灭口了,却又找不到尸骨。” “被谁灭口?”周立寒问。 乐台难得有机会鄙视她一回:“废话,韩家啊!韩二少爷啊!”他已经直接把韩馗摘出韩家了。 “正因为事发后她会被韩家灭口,”周立寒点头,“所以我认为,其实还活着。” 乐台:“?” “那你说她为什么失踪?”乐台开始阴谋论,“难道有人故意要让她失踪,就是为了造成韩家灭口目击证人的假象?...目的是啥?” 周立寒发现自己误导乐台了,呃一声说:“有可能、但也不一定。我的意思是,韩大少爷应该很清楚自家人的尿性,知道他们一定会选择保二少爷,很可能会为了保二少爷而灭舞姬的口。所以,韩大少爷应该已经在锦衣卫掺和进来之前,就把舞姬给秘密送走了。” 这桩杀人案最早不是北镇抚司归管,而是大理寺实在没有办法,才转手过来。 所以当乐台他们接手时,舞姬早就在韩馗的庇护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有人可以反驳韩馗坚称自己是凶手了。 当然,韩馗保舞姬活下来,当然不是为了证明他不是凶手,而是不希望舞姬被韩家人灭口迫害。 “......,”乐台呆呆地盯着她老半天,又啪地一拍腿暴喊,“所以这也是要韩馗肯开口的证据啊!!” “别急别急,我有办法。”周立寒忙捂耳朵,“这和逼他松口不一样,我有其他办法可以找到那个舞姬。” “?你既然有办法找到舞姬,那为毛方才不开始找?”乐台真给她越说越迷糊,“所以我们方才来和他对话意义是啥??” “......,”意义是我急着见他一面,周立寒咳咳两声,故作理直气壮的,“我也是来和韩大少爷交谈,摸清他一些情况后,才想出这办法来的。” 乐台:“......。” “你最好不要消遣我,北镇抚司也不是任我消遣的。”他狐疑地盯着他最亲的周老弟,“要是这案子没办好,我非得削你的官儿!” “求之不得。” “呸,你休想。” 乐台后面还有别的事,就不跟周立寒一起去找舞姬了,只带她去领了她百户之职下归属的缇骑,便让她自个儿折腾去了。 “不对啊。”直到周立寒完全走没影,乐台才意识到还有个问题她没有解答,“找舞姬和‘找文定伯的茬’有什么关系?找舞姬难道不是帮文定伯落实杀死儿子的真凶吗?” ...... 周立寒带上了十个缇骑,随她在京城游走。 十一年过去,这座京城已然变化颇多,路还勉强算是她有印象的路,但许多店铺房屋已经更迭改动了。 “那地儿不会也改了吧?”找了半天,周立寒有些不确定了,小声嘟囔着,“大哥明明说过,只要他还在一日、那个地方就还会在的。” 正埋汰着,她突兀地见到一间不起眼的小房挤在巷子一边的中间。 “应该是那儿。”周立寒眼前一亮,领着缇骑上前去,发现这门竟然还上了把机关锁。 一个壮实的缇骑上前:“大人,我来把门撞开。” 一个瘦弱的缇骑上前:“大人,我来把门卸掉。” 一个高挑的缇骑上前:“大人,我来翻墙进去。” “不用不用,我们是文明人。”周立寒抽抽嘴角,“我们得用文明的方式进去,这锁我能开。” 开玩笑,这可是小时候韩馗送给她的“秘密基地”,这锁她能不知道怎么开吗? 即使很多年没碰,她也一上手就找回了熟悉感,“好了,进去吧。” 小小的屋子里果然藏着个女人,看上去应当就是那舞姬。 见到一群锦衣卫,那舞姬非但没有惊慌害怕,甚至还眼睛放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韩将军……已经被处决了么?”她颤抖着声音问。 周立寒:“?” “韩将军送我来时说,如果有锦衣卫来,就说明他已经被处决了。”舞姬怯生生的,“他说,会有锦衣卫来送我去一位御史大人那里,我就安全了。并让我把他压箱底的钱拿给那位锦衣卫大人。” “……把你送去哪位御史那里?”周立寒没有反应过来。 “一位姓盛的青年御史。韩将军说,那位是他的秘友。”舞姬暂时仍以为韩馗死了,哭着道: “把我送过去,将来倘若韩家再有人作恶,或是韩家如果要对琼贵妃不利……盛御史就会带我找北镇抚司,揭翻这个杀人案的真相。” 第55章 兄长是谁 琼贵妃。 又是,琼贵妃。 周立寒的心再次被揪。 ——“不知是哪位娘娘?” ——“琼贵妃周氏。” ——“韩家如果要对琼贵妃不利,盛御史就会带我找北镇抚司,揭翻这个杀人案的真相。” “琼贵妃,”周立寒深吸一口气,紧盯着舞姬问,“她与韩将军是何关系?” “您不知道么?贵妃娘娘以前是……”舞姬呼之欲出,又想起来这事好像是禁忌,却也是个全京城都知道的禁忌。 “就是,韩将军十一年前的庶母啊。”她压低了声音,疑惑地望着周立寒,“大人您不知道?您是外地新来的么?” “那他为何觉得韩家可能对琼贵妃不利?” “呃,这我也不太清楚。听韩将军的口吻,好像是觉得今后韩二少爷如若犯事,韩家没人能帮他了,所以可能会拉贵妃娘娘下水?” “……。” 周立寒合上眼帘。迅速逼迫自己心绪稳定下来,再睁开眸子。 “行吧,我送你去盛御史的府上。不过有些事儿,我得先和你交代清楚。”她一字一句地说: “首先——韩将军还没死;其次,为了他能心安理得地不死,我需要你的配合。” …… …… 搞定完舞姬,已经是这一天的夜晚了。 周立寒乘着月色回到自己的新宅邸,看着牌匾上拓印着“周宅”二字,有些恍惚,但又感到一丝真实。 某种角度来说,她算是近乎达成目标了么? 习得安身立命的本事回到京城,还……离娘亲十分近了。 娘亲。 一想起来,这两个字再次紧紧揪住心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情——她应该高兴,还是悲哀? 算了,这也不是眼下最紧急需要考虑的事。既然娘亲暂时处境安好,那她还是先保定自身,最好不要连累到娘亲。 周立寒甩甩已经忙得持续晕眩的脑袋,暂且压下心事,走进宅邸里寻灯火处。 只有一间点了灯。屋里有三人。 躺在床上的无疑是被她料定要大病一场的周庭霄,姥爷则坐在一边翻着书拣着甜豆吃。 还有一人身着华丽又庄重的衣袍,看起来像是官服,却穿在曼妙的女子身姿上,端着盆水从外头进来。 那女官瞧见周立寒,先是一愣,随即尖叫一声。 “周立寒!!呜呜呜呜周立寒,你终于来啦!” 女官不仅身姿曼妙玲珑,还面容明媚艳丽,正是三年不见的陈瑰意。 她duang地搁下水盆,扑上去把人抱住。 周立寒被扑得一趔趄,差点仰面摔倒,“干啥呢,我又不是死而复生,我弟还在呢。” “呜呜呜,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个人承受了多少,呜呜呜呜……”陈瑰意本来还没哭的,给她这话一说真哭了,“你、你也没跟我说你是公、主啊!你,你知不知道、当我见到琼——” 周立寒听得一慌:“哎行行行,出去讲,别影响我弟休息。” “干嘛,你还没给你弟说你身份啊?”走到屋子外头,陈瑰意啜泣着问。 “这不还没到时机嘛,”周立寒擦了把冷汗,奇怪地把她打量一番,“你这是官服?谁告诉你我来了?一下职就直接来的?” 陈瑰意锤她:“废话!我刚下职从司乐府出来,就看见你姥爷在附近晃悠,他说要给你弟找大夫,我就屁颠颠跟来了,衣服都没换!” “呃,那真是辛苦你了。”周立寒哎哟两声,忙给她顺背。一个乐科女官来给她弟治病,不容易嘞。 陈瑰意还没忘记刚才的话题:“你也没暗示过我你是公主啊喂!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进宫见到琼贵妃,我吓得差点跑调……” “你一眼就认出了?你应该没见过她吧!”周立寒瞬间惊恐,她和亲娘有这么像?! “不是不是,她是跟你姥爷眉眼像。”陈瑰意比划着解释道: “右眼角下都有一颗痣。和你倒是……笑起来下半张脸有些像,但不大明显;再加上对她的来历稍加了解,不就和你对上号了么。” 周立寒松了口气,但不多,“那我姥爷出门岂不是也很危险?” “确实有点,不过见过琼贵妃的人不多,应该。”陈瑰意不大确定,“陛下对她藏的紧,平时就算有什么盛宴,也都给贵妃流苏蒙面,看得不甚真切,除了陛下和宫里人,旁的人应该认不到。” 太子……啊不,陛下这般喜欢娘亲? 娘亲不是比他大个四五岁吗,周立寒哦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那我也不是公主啊……我依然只是那个落跑的,被通缉的韩家二小姐。” “呃,谁说的,你明明是北镇抚司百户周立寒。”陈瑰意咳两声缓解尴尬,“我虽然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但一直不敢写信告诉你,怕万一被有心人看见,就糟糕了。” 周立寒一脸麻了:“你是对的,反正我现在来了便也知道了。” 谁懂啊! 曾经非要强制她的定亲对象,结果竟然爱上了她娘?! “这对你来说也未必是坏事。”陈瑰意挤眉弄眼,“我听说贵妃娘娘的话对陛下举足轻重,本来陛下是盲目偏爱文定伯一家、对韩家态度阴晴不定的。可奈何贵妃娘娘心疼韩将军,所以陛下才犹豫了。” 周立寒还想说些什么,但屋子里响起周庭霄虚弱的呼唤声,便当即提着衣摆进去。 “兄长,”周庭霄从蜷裹着的被子里钻出来,翻开身边的被子,“兄长也躺。” “……,”周立寒上手捏捏他惨白的脸颊,嗯,捏了也没有泛血色,看来着实是赶路赶伤了,“我不躺,我没事儿。” 周庭霄本来想说你脸色也没好到哪去,但瞧见她不仅脸色不好,眉宇间也夹着一丝忧虑,便压着嗓音问:“兄长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不妨说与我听。” “倒不是烦,其实问题已经解决了。”周立寒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完全把工作上的情绪给转换掉,立即展开笑颜说,“只是有些方面,我想尽可能做得更如意些罢了。” 周庭霄虚弱但认真地与她对视:“我也想帮兄长做得更如意些。兄长但说无妨。” 周立寒本来想一口回绝,这是大人的事,别让他掺和。 但又一想,自己今后的官场生涯只怕和他的身份立场脱不了干系,默然一阵,随后将关于韩馗的案情进展大概说了一番。 “兄长的意思是……你想通过减轻真凶韩二少爷的罪名,来说服韩馗更加没有负担地松口?”周庭霄若有所思,“可你不是已经去找过证人舞姬,让她配合说辞了么?” 周立寒头疼道:“只有她一人所说是不够的,还得要被害方肯承认自身过错,才能最大程度减轻凶手的罪名。所以,我要想的下一个办法是:怎样让文定伯代替他儿子认下承担一部分争执责任。” “我以为兄长是巴不得让韩二少爷那种伪君子恶棍死的。”周庭霄瘪着嘴角,两眼漉漉地说。可兄长如今竟然在竭力减轻那家伙的罪名。 “要整治恶棍容易,抓他的辫子,日后多的是机会。”周立寒声沉心切,“但要保住韩将军那样的忠烈之臣,仅在这旦夕之间。” 周庭霄听罢,默默地凝望她一会儿。 “好,我有办法。”他撇过头去咳嗽两声,掩掉对韩馗的羡慕嫉妒之色说,“我恰好知道一件关于文定伯府的阴私。我没有证据,但兄长以北镇抚司之力,应当能根据我之所言找到。” 周立寒大喜:“真的?!周庭霄,你真是我最亲最爱的亲弟!” 他才不想当亲弟呢,周庭霄鼓了鼓腮帮子又说:“不过作为条件——我要兄长直言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才会为了韩馗这般拼死赶路,赶到后又马不停蹄地救他于危难,还不惜为了他得罪权贵。 第56章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周立寒滞住呼吸一会儿。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还是提得很要害的。她不得不纠结要不要做这个交换。 “说啊说啊,你方才不是还说就差个契机嘛。”陈瑰意在旁边嬉皮笑脸疯狂明示,“该说的事总得说,你告诉你弟,总比你弟将来从别人那边猝不及防地听说来得强吧。” 周庭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点头赞同:“是啊兄长,免得我有朝一日在别人面前因为此事露馅。” 周立寒无语地看着他俩半晌,决定妥协但不多:“好吧,这样说吧,我曾经是个害死很多人的通缉犯,幸亏有韩将军帮助我,才得以逃出京城苟活至今。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 真的没说谎啊,她确实是凭借韩馗对她多年以来的武学战策驯马等多样能耐培养,才让她有可能赶在太子下达通缉令之前就逃了出去,还翻山越岭平安抵达岩城,又有见识和才干成为锦衣卫。 周庭霄:“我不信。” 周立寒:“......那这样说吧,我是前吏部侍郎、今工部尚书韩裘第二女,韩馗的妹妹韩黎。” 周庭霄:“好,我知道了,兄长曾经是个通缉犯。” 开什么玩笑,倘若真是,为何他与兄长在同一屋檐下四年,毫无发觉任何迹象? 周立寒:“......。”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既是以韩馗为恩人的通缉犯,又是韩馗的妹妹韩黎。。 “罢了,这样逼兄长,也着实没什么意思。”周庭霄缄默许久,略带失望地启齿,“那我先把文定伯府的阴私告诉你。” 兄长不松口没事,等韩馗被救出来,也算欠他一个人情。他直接去问韩馗。 周立寒:“......。” 啥意思啊这是,她明明实话全说了,老弟这反应怎么搞得她像空手套白狼似的? “你看,我说真话你也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周立寒汗颜地把手一摊。 她的姿态和语气本是出于无奈又暗暗松口气,可在周庭霄看来却是无谓和满不在乎。 这让他更加觉得兄长说的不是真话了。 “东湖那边有一座岩山。”周庭霄气得话音都僵硬了,冷冰冰地说,“本来是可以告诉兄长具体方位的,奈何兄长不诚,人又不能不救,那我只好这样粗泛地说了。” “我真的说的都是真——”周立寒还想再补救一下,开玩笑,东湖可是京城最大的一片湖啊! 周庭霄直接被子一裹,翻过身去:“我病了,要睡了,兄长你们走吧。” 周立寒:“............。” “得,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她无奈耸肩,“是东湖里边还是周边啊?里边儿的话明天我就去凫水卫借调一百个缇骑....不说就算了,睡吧,多谢啊。”还不忘帮他吹了蜡烛。 周庭霄似乎更生气了,又把被子卷了一圈,鼓囊囊的。 周猎虎从头到尾一句话没掺和,但也没落下,利落的收起书,端上甜豆一道走人。 “兄弟,啊不,姐妹。”走出院子后,陈瑰意有些忍无可忍的抓狂,“你知道你方才说完身份之后的那几句话,像什么人吗?” “啊?像什么?”周立寒不明觉懵。 “像个满嘴谎话,还非常无所吊畏的大渣男啊!”陈瑰意龇牙咧嘴起来,“尤其是那句‘你要这样想我有什么办法’——大哥,这是渣男经典语录你知道吗!” 周立寒:“......。” “那不然我还能说啥?”她真是摸不着头脑了,“我得跪下来说‘我求求你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吗??” 陈瑰意:“......。” “得,你怕是有那个直女癌。”她遂放弃交流,“等事儿办完了,你自个儿找个机会和你弟好好说清楚吧。不然我真怕你以后说关于朝局的正事,他都不相信。” 周立寒也无语,不过她眼下没有更多时间无语,立即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庭霄提供的线索上,“所以到底是东湖的哪座岩山?文定伯有大概什么样的把柄能藏那么偏僻去?亲娘嘞,这没个五天十天是查不完吧。” “我看你男人装久了是真把自己当男人了。”陈瑰意白了她一眼,“人家都是吵架后女孩子持续内耗生气,男孩子扭头就搞自己的事去了。你俩倒好,彻底反过来的。” “我能不真把自己当男人吗姑奶奶?”周立寒也有些暴躁懊恼,“你以为我真是回京城来当公主啊?” 不过她向来和陈瑰意也吵不到一块儿去,因为....陈瑰意的注意力也极为容易被转移—— “哎!你别说,我真希望你能直接当公主,好帮我治一治那位公主。”她倏尔眼睛闪起八卦精光,抱着周立寒的胳膊边走边吐苦水: “真他娘的被你说准了!那个娉华公主、哦,如今是长公主了,她把我叫来京城,确认我也是穿越者后,果真就把我视作唯一的敌人,怕我抢她风头拆她台,试图雪藏我!呜呜,你知道她给我出什么世纪难题吗?她竟然想让我给她造钢琴!!” “...钢琴是啥?” “就是键盘原理跟木琴很像的一种琴,还在岩城的时候你有帮我乐团敲过的。不过木琴是打击乐器,直接那棒槌敲就行了,钢琴那种击弦乐器复杂的很,要做各种复杂的机关以便敲响八十八个琴键后各自对应的琴弦最后才由演奏者的手指接触琴键......” 周立寒头晕脑胀:“停,别水,说点人能听(看)懂的。” “哎呀,总之就是她试图通过各种外行指点内行的非人途径来为难我,把我难住后就方便雪藏我。”陈瑰意作委屈状。 “得了,你也知道人家是外行。”周立寒见怪不怪,“在外行看来,你只要会行内的一个方面,就应该能触类旁通所有方面,还是精通的那种。” “哼!我都跟她解释过很多遍了,”陈瑰意气呼呼地,“我反复跟她说:我的童子功只是大提琴,上音乐附中后为了学指挥才苦练的钢琴,本科被调剂到钢琴调律与弦乐修造专业,硕士才考回了指挥与作曲系!你看我哪个专业能给她凭空造一台钢琴?” 周立寒:“......。” “怎么样,你也对她很无语对不对?”陈瑰意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她,“我都跟她解释得这么清楚了,她还是非要刁难我!呜呜,你一定要帮我报仇!” “恕我直言,我只能用你教我的三个字来评价你。”她扶额望天,“不能怪人家刁难,你这就是‘凡尔赛’。” 陈瑰意:“......。” “算了,我跟你有壁。”她啧了一声丢开周立寒的手,“时代的壁啊!” 第57章 带你进宫,复命领功! 终于能躺在好床上睡一晚,周立寒翌日差点没醒来,所幸潜意识里的紧急感把她强行唤醒了。 事不宜迟,她当即按照周庭霄的提示,分时间和批次去东湖不着痕迹地排查摸索。 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东湖边上发现了一座岩矿里的秘密。遂火速收集整理证据。 于是,几夜之间案情突然有所反转。 先是当时在场的第四人,目击者舞姬突然出现,并说明真正不小心打死文定伯之子的不是韩馗,而是与其争风吃醋的韩二少爷,且韩二少爷动手只是出于防卫; 再是文定伯突然改了口,称这件事其实是自己儿子有错在先,不能赖在韩家兄弟头上,不再要求陛下一定要给他儿子讨个公道,只恳求真凶能愿意出来认个错,坐坐牢就罢了。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周立寒很满意,遂深吸一口气,带上两个缇骑再次走进大牢,来到韩馗的天字号牢门。 距离上次的饮酒谈话过去四五天,韩馗当然早就醒了,且这几日都情绪非常稳定。只是每当听见脚步声来,都会第一时间扒着栏门向外看。 今天,终于被他看到了。 “几日不见,韩将军。”周立寒深吸一口气,对他绽开笑颜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位舞姬姑娘,我已经将她平安无恙地送去了盛御史府上。” 韩馗没有显出任何惊讶,甚至沧桑的面容上多了一丝确定,“你能打开那个机关锁?” “那是当然,这个锁么...小时候我的兄弟有教我玩过。”周立寒不着痕迹地说,“第二个好消息:舞姬已经承认了那天失手打死崇晖的不是您,而是您的二弟。” 韩馗仍然没有显出愤怒或是气急败坏,只是有一丝无奈——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去保全弟弟了,至于现在发生的这些,都与他无关。 虽然如果家里得知了,一定会把原因归咎于他没有将舞姬灭口吧。韩馗自嘲一笑:“所以,你现在是来听我松口翻供的?” “是。”周立寒爽快承认,“不过不急,还有一个好消息:舞姬证词的意思是,崇晖才是争执的挑起者,韩二少爷的失手其实是防卫过当;而文定伯也松口承认,这件事是他儿子的错多一些,所以并不求韩二少爷以命相赔。” “......。” “以上就是我今日带给你的三个好消息。”周立寒笑道,“韩将军,你现在是不是可以放下包袱和负担翻供了?” 想要既让韩馗不死、又让真凶韩二少爷毫发无损是不可能的,哪有那么两全其美的美事。 但能保住韩二少爷不死,已经是她为韩家那一丁点儿血脉亲情最后的感激了。否则作为一个刚正不阿的锦衣卫,这案子她非得揪着真正的真相,捅得彻彻底底。 韩馗一时有些默然,倒不是失落或是生气,能进展成这个目前最好的结果,他当然高兴,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没想到北镇抚司还有这等心思玲珑者。敢问这位锦衣卫兄弟的尊姓大名?五日之前,我好像没见过你。” 他定定地凝视着对方的面庞,生怕错过丝毫微妙的情绪变化。他想最后确认一遍。 “卑职周立寒,北镇抚司百户,确实刚从岩城擢来。”周立寒眼眶微红,但仍不失态地答道。 韩馗听罢喃喃:“岩城,周,立寒......” 周立寒当然知道他将地方、姓与名分开自言的意义,眼睛瞬间又更红了,但在其他下属面前只能忍住,继续笑着补充:“就是‘鸷鸟立寒木,丈夫佩吴钩’的‘立寒’。” 这话一出。韩馗立即转过身去,以背对着牢栏。 “鸷鸟立寒木,丈夫佩吴钩。”他低低的话语哭中带笑,“真的做到了呢。” 这句诗,是我教你念的啊。 “如何,您可以开始配合我们重新做供词了么?”周立寒努力收回个人情绪,咳咳两声道,“放心,我们北镇抚司如今是乐大人治理,他是个人道的千户,一定不会让令弟在这里受冤枉苦。”所以理应受的苦和罚还是逃不掉的。 韩馗也尽快调整好情绪,转回身道:“周百户为这个案子劳心劳力,考虑至周。我岂有不识好歹之理,必当全力配合。” ...... ...... 翻供完毕,周立寒很迅速地帮他走流程办了出狱,让缇骑赶车带他先行回家。 “顺便也赶紧找个大夫,趁这几天把伤先养一养。”周立寒交代道,“虽然韩将军已经不用背负杀人罪了,但之前的行为属于包庇,妨碍了我们破案,还是要再回牢里坐一阵的。” 随后便去忙这案子的后续事项。拿到韩馗的翻供,乐台立即麻溜的让人去韩尚书府逮捕韩二少爷。 “看!我说什么,你来了肯定能帮我把这个案子完美解决吧?” 终于可以释放忠良、抓捕真凶,乐台简直乐得满地跑,一把拉上周立寒,“走!跟我进宫去,你的晋职圣旨是我专程入宫找陛下请的,现在案子搞定了,陛下也不用为难了,我必须得带你去复命领功!” “别别别,一个案子罢了,不急、不急。”周立寒慌忙挣开,她这会儿可远远没做好进宫见皇帝和...娘亲的准备啊,“捱就一个山沟沟里出来哋,没见过那大世面嘞,等我在京城适应适应再进宫,才不会给您丢脸?。” 别是一去功没领着,直接领了一身的罪名,再次回到北镇抚司那可不是当官儿,而是坐牢甚至受刑了。 “嗨哟,谁还不是个山沟里来的了,我不也算吗?”乐台嘁了声,“我跟你说,陛下对岩城人其实很有印象的!除了你我,还有一位重量级的人物老家也是岩城!琼贵妃你听说没?谁能想到呢,陛下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花花公子,身边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都挑剔到女童身上去了!结果最终竟然爱上一个比他大的女人,还是个山沟里出来的,而且还是臣子妾......诶?你脸色怎么回事?忙太累了?” 周立寒:“......。” “这不是禁言的往事么?你这般同我大放厥词,不怕我反手去检举你?”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上司。 第58章 都没认出她?! “...嗨,这不是,我只有跟你才敢说这些,帮你增进对京城人和事的了解嘛。”乐台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不用这么怕死,说是禁言,其实全京城谁不知道。而且那位娘娘口碑很好的,群臣一早上的七嘴八舌都劝不动陛下做一件事,那位娘娘轻飘飘两句话,陛下就乐呵乐呵的做去了。” 周立寒听罢没有高兴反而担忧:“那不会被人骂成红颜祸水,蒙惑陛下之类的么?” “她没祸害啊,她劝陛下的都是好事儿。”乐台摊手,“她唯一的骂点就是没生个皇子,所以很多大臣上谏说别独宠她,多宠些能生的。不过在我看来么......没生,虽然被骂,但其实反而是她的保命符。” 要是既得独宠又能生皇子,最关键的是还没个家世——那不得在宫斗里被害得死无全尸,骨头渣都不剩。 这是娘亲故意的吧,周立寒埋下心酸,故作不在意道:“差不多了,您这身份,还是少说这些的好。” “嚯,换个人我还不乐意给他八卦了呢。”乐台扫兴的撇撇嘴,俩人分头各忙各的去。 下职后,周立寒在路上拐去闹街,买了条新的马鞭、三碗糖水和一袋炸蚕豆回家。 之所以买三碗糖水,第三碗不是给姥爷,是给陈瑰意的。这几日以来,陈瑰意从司乐府下职也是直接来到周宅。 “周立寒!你终于回来了。”陈瑰意今日似是守在大门边的,看上去很焦急,“有人来找你,周庭霄正在帮你待客!” 周立寒把手里东西给她,“哦?谁?” “诶,我记得他说是谁来着......哦,工部尚——” “卧槽!” 周立寒一听到“工部”二字立刻就撒腿跑去。是啊,她初来乍到,还能有谁来登门? 当然是下午被自己女儿释放了大儿子、又抓了二儿子的韩裘!! 而且......还是周庭霄正在接待他?! 周立寒一路跑来待客的厅堂,门敞开着,望见里面不只有韩裘,还有韩夫人。 躲过了见皇帝,没躲过见到便宜父母! 周立寒本来正想进去,但又缩回了脚,等陈瑰意赶来,让她进去把周庭霄叫出来。 “叫出来干啥呀,你不是还懊恼他不信你嘛。”陈瑰意古怪地瞧着她,“你直接进去,那夫妻俩认出你了必定有反应,你弟不就信了么?” “......有道理。”周立寒反应过来这回事,做了几个深呼吸,在陈瑰意的鼓劲下清了清嗓子走进去。 “不知韩大人、韩夫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鄙舍未尝准备周全,让韩大人见笑了。” 周庭霄和韩裘同时转过头来。 “韩大人韩夫人,我家兄长来了。”周庭霄眼里闪起揶揄和促狭,一副“就等你来照照妖镜”的眼神; 韩裘眼里则是阴沉和忍火,一副......陌生不认识但又有些困惑的眼神? “周百户。”韩裘坐在位置上纹丝未动,甚至端起茶杯悠哉地抿一口,俨然不是客,而是反客为主,“想不到你这般年轻有为,听说你才入京不足一月,就为乐千户立下如此汗马功劳,实在是前途无量啊。” 听上去每个字都在夸她,但潜台词是: 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才刚来京城就敢这么大动干戈得罪权贵,以后会死得很难看啊。 周立寒:“......。” 苍天啊!不会连亲爹都没认出她吧?! “韩大人谬赞了,下官此时被擢升入京,本就是为此案救急。”周立寒汗颜,作揖回道,“下官既在北镇抚司,不仅要为乐大人立功,更是要忠于陛下之意的。” 你要是对我这么办案有意见,那你就是不忠于陛下。 韩裘冷笑一声,再次将她打量一遍,总觉得很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是眼熟于谁,何时何地见过? 韩夫人显然也是一副觉得眼熟但又认不出的表情,憎怨道:“好一个忠于陛下,你的忠就是谎造案情,害我们又一个儿子进牢去么?” 大地啊,讨厌她的嫡母好像也没认出她啊! 周立寒用余光看了眼周庭霄。 嗯。 老弟用促狭的冷笑正瞅着她呢。 “什么叫又?韩将军已经回他自个儿府上了啊。”她双倍汗颜,但还得继续维持状态,“再说了,咱们保韩将军和韩二少爷都不死,您们难道不高兴么?还是说......您们真的不把韩将军当儿子了?” 说到这里她很心寒。 便宜爹和嫡母当年放任太子垂涎轻薄她便罢了,后来为了熄太子的火把娘亲送给他倒也罢了,如今过去十一年认不出她还罢了—— 可他们对这个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嫡长子,如今都能冷血至此么? “这么说韩馗果然翻供了!”韩裘啪地一拍桌子,阴沉着脸问,“那个作证的舞姬你在何处寻得?是不是韩馗告诉你的?还有,你是怎么让文定伯改口的?” “拜托,我可是直接从地方被调上来救急的锦衣卫,我的特长当然就是找人啊。”看破他们的凉薄之后,周立寒直接放松多了: “至于改口?我又没半夜去他府上拿刀逼他改口,我怎么知道?或许人家就是替儿子认个错,积点阴德不行?不像有些人......哎,明明两个儿子的命都保住了,还一副我杀了他儿子的德行。” 苍天大地,她多年以来在官场说话都是一(yin)团(yang)和(guai)气的,总是很给人留情面。 上次这样毫不客气地怼官职比自己高的人,还是在四年前收留周庭霄前,生死一线地怼那个彭守备呢。 没想到时隔多年,她再次这样怼无良高官,竟然是对着自己父亲。 韩裘:“......。” “你!你——”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面前小子给直白白的骂了,但韩夫人瞪圆了眼,有些语无伦次不敢置信,“小子放肆!一个乡下来的小毛头,竟敢如此妄言?你不想混了!” 周立寒昂首笑了:“我想不想混了又不是您丈夫说了算,毕竟韩大人早也不是吏部侍郎了。哦,就算还是,也不能决定我能不能混啊,北镇抚司锦衣卫的去留单凭陛下决断,韩大人是想替陛下分忧啊?” “周立寒!”韩裘拍案腾起,圆睁怒目燃起恼火,“好,好的很!今日此案,就算我韩家欠你个人情,也只是有朝一日你落入监狱,我必保你不死,让你也尝尝那坐牢的滋味儿!” 周立寒笑得百花齐放:“韩大人不必多谢,您这样我会受宠若惊的。周庭霄,送客!” 周庭霄阴森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也作出一样的神情和姿态:“韩大人韩夫人不必客气,请吧,门在那儿。” 总算把令人糟心的韩氏夫妇送走,周立寒坐在厅堂里,扶着额,持续无语。 “启禀韩二小姐,”周庭霄回来在她身旁坐下,小俊脸上写满了戏谑,“弟弟已经把您的父母送到门外了呢。” 周立寒:“......。” 她寻思着也没在周庭霄面前经常阴阳怪气啊,怎么这小子学得有模有样的。 “十一年没见嘛,他们没认出我,也很正常。毕竟我亲爹不疼嫡娘不爱的,可能几个兄弟姐妹还对我更脸熟。” 陈瑰意也进来坐下,对这兄弟、不,姐弟俩这诡异的氛围实在看不下去。 她连忙帮腔:“就是啊,姬发和苏全孝只当了八年质子,他们亲爹都认不得人了。唯一靠脸认到的只有姬发他哥,所以说,还得是同辈嘛对不对?” 周庭霄当即起身:“好,听说韩大少爷出狱了,我去看望看望他。” “哎,再过阵子。”周立寒一脸无奈,“他出狱只是赶紧疗伤修养,还是暂时别劳烦他,过两日又要回牢里去了。” 周庭霄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看,兄长不敢让我去吧?” 周立寒:“......。” “那你去,你马上去。趁他可能还没睡。”她连连挥手作赶人状。 周庭霄看她这样子,心下更窝恼几分,气鼓鼓的:“兄长既然这般无畏,看来是早就跟他对好词,就等着我上门巴巴的去问呢。” 周立寒:“...........。” “所以我真得跪下来说求求你信我?”她一脸绝望地看向陈瑰意。 陈瑰意:“我觉得你不领着他去佛祖面前发誓,很难收场。” 第59章 湿身曼妙 陈瑰意想了想又补充:“算了,寒山寺有点远,那改一下:我觉得你不把衣服脱了很难收场。” 周立寒:“......你能不能出一点人道的主意?” “哦!啊啊啊我想起来了。”陈瑰意打了个响指,“脉相!男女脉相不同,霄弟弟你给我娘治了这么久,应该懂看吧?” “懂是懂,”周庭霄已经恢复冷淡地喝完剩茶,“就是不太准。” “那我帮你看。” “不要,你肯定帮着兄长的。” “......。” 周立寒大大的翻个白眼:“好吧摊牌了,我其实是被追杀逃到闽地的先帝五皇子,废皇后之子。”这是她刚从文定伯的阴私中积累的一个人物! “这个身份不错。”周庭霄磨磨盖碗点点头,“可惜是我的。” 周立寒:“............。” “好吧,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用我的身份交换文定伯的把柄了。”她扶额道: “因为告诉我这个,就相当于给我透露了你的身份——四年前先帝带众臣南下闽地建州,文定伯参与过追杀你的事,对不对?” 周庭霄淡淡的瞧着她:“是。所以兄长明白我的诚意了罢?”所以你也得拿出点诚意来不是? 周立寒的关注点不在于这个,只在于这件事:“其实这已经算不得什么威胁他的大把柄了,毕竟如今皇帝是当年太子,而你又说过,追杀你的主要是摄政王一党。所以这件事被翻出来,能成为让文定伯改口的把柄......得亏当年的瑾王没死,甚至还成了摄政王。” 文定伯是鼎力扶持太子继位当上治宪帝的。 可若治宪帝得知,文定伯曾经帮摄政王一起害死过自己兄弟——他当然不会在乎害死兄弟的问题,而是会在乎:文定伯是否是个两面派,明面上是他的心腹、背地里为摄政王做事? 如果摄政王在之前夺嫡的时候被斗死了,那这个把柄这次也就没啥用。 问题就是摄政王现在非但没死,甚至还进一步成了摄政王,还在跟治宪帝分朝政。 所以文定伯必定会怕。若因那件往事就让治宪帝怀疑忠心,再被其他臣子拱火挑刺儿,那可不是再死一个儿子的事了,是要死全家的。 “所以文定伯为毛要参与谋杀你?”周立寒想通了但没完全想通,狐疑的瞅着周庭霄,“难道其实....上面那位当年也想灭了你?” “私人利益,动机与摄政王无关,只是借他的手罢了。”周庭霄淡淡道,“兄长,不要转移话题。” 啊?转移什么话题了?周立寒愣了一下,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刚刚说的好像是关于她真身的事。 “摄政王倒罢了,怎么他一个做臣子的也敢谋害皇嗣?”她对于这件事仍意犹未尽,“这样说来,嗯,咱们的敌方又多了一位。文定伯府主要是干啥的啊?难不难对付啊?” “当一个皇子从小随被废的母后在冷宫长大,他为了利益借刀杀人顺水推舟又有何不敢。”周庭霄的语气更加淡漠了,“我再说一遍,兄长,不要转移话题。” “......不是,”只有陈瑰意非常震惊地瞪着他俩,沉默了很久才磕磕绊绊地开口,“不是、霄老弟你你你...你是皇子?!不是不是...周立寒你怎么也一点都不震惊?”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简单啊,再加上这几天看一些卷宗,整理一些情报不就联系起来了。”周立寒耸肩,“倒是你怎么这么震惊?不是一开始的时候你就跟我开玩笑,说没准儿捡到的是皇子呢?” “......那是小说套路!小说里的女主角都是这样!”陈瑰意有些羞恼,又撇撇嘴,“再说了,我还以为这个位面的女主是我呢,哪里知道其实是你啊。” 虽然没有很懂“位面”是什么,但“女主”还是能理解的。 周立寒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宫里那位长公主也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主角儿吧,哪知道还会冒出一个你来呢?” “呃,有道理......” 见她俩又转到了另一个话题,周庭霄心下更气三分,更加觉得陈瑰意肯定是帮着兄长圆谎的。 “你们慢慢聊,我练射箭去了。”他砰地搁下茶具离开。 周立寒没听出他的生气,“练射箭?练那干啥?你不读书啊?” “我不考会试了。”周庭霄站在门口没回头看她,只留下背光的少年背影身姿,“我要改考大通试。” 周立寒望去,有些恍然地发现,便宜弟弟似乎比自己要高了。 “大通试现在还是六选三吗?除了射,你还想报哪两科?”她忙追问,“‘射’的话我可以问韩将军介绍御林军的人教你,另外两科你选什么,我去帮你寻先生。” 陈瑰意招招手:“要考乐直接找我就行,我有很大概率是考官哦!” “数和书。”周庭霄语气放缓了些,微微侧首,“倒也不必费心思找人学,我参加大通试的目的不在于高中,只在于借机露面。” 大通试又名君子试,为京中六品及以上的官僚子弟专设。 考的内容是君子六艺:数、书、礼、乐、御、射,择其三者当众比试,皇帝、各部侍郎和指定的六艺考官当众考评。 所以比起科举会试那种集体入贡院小隔间考室来说,大通试确实更利于露面扬名。 周立寒顿时意会:“所以你是打算直接在大庭广众下自曝身份,以阻碍摄政王、文定伯等人试图暗杀?” 毕竟当年太子已经当上治宪帝了,就连和他有水火之势的摄政王都不杀,又怎么可能杀一个家世败落又从乡间归来的五皇弟。 所以一旦周庭霄的真实身份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摄政王就不敢贸然出手,否则治宪帝第一个治他,纯纯的送人头。 文定伯就更不用说了,他的把柄直接已经握在北镇抚司手上,更不敢蠢到继续追杀灭口周庭霄,毁了自己的忠臣之名。 “兄长聪慧。”周庭霄侧着脸微微颔首,仍是淡淡的,“兄长还有其他事么?没有我就练箭去了。” “没事没事,你快去吧。”周立寒抽抽嘴角,“承认完身份就牛起来了。哪像我,承认个身份老卑微了,还没人信,跳进东湖都洗不清咯。” 陈瑰意挤眉弄眼:“洗得清啊,你想想你若进了水,那衣袍紧贴,湿身曼妙......” 周立寒:“......。” “你这会儿说也没用,那小子已经走了。”她没好气地白了一眼。 “没关系啊,下次你找个机会掉水里去,一切不就不言而明了。”陈瑰意笑得很坏。 周立寒:“…………。” 第60章 做了噩梦找你哥哄 这边宅邸里头三个人碰头完毕各干各的,宅邸外头,韩裘和韩夫人正火冒三丈地坐马车走人。 “老爷,我怎么觉得这个周百户有些眼熟?”韩夫人提出疑惑,“可他不是外地来的野小子么?才入京不到一个月。”而且直觉没有什么好印象。 “你也这样觉得?”韩裘眼皮一跳,“听说他在来之前就当过乐台的部下,乐台是哪里调上来的?闽地?” 韩夫人懵懵的:“我们四年前确实随先帝去过闽地建州?莫非是在那见过?” “有可能,但我总觉得他有点像个人。”韩裘捋着胡子也很困惑,无意向车窗外瞄了下,忽然眼神一滞。 “怎么了老爷。”韩夫人顺着看出去,可窗外没什么奇景异人,都是很普通的小老百姓。 韩裘望住一个衣着破旧、高大壮实却步伐稳健的大爷,背着一箩筐草药似乎还有猎物,行动间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儒雅,手上还拎着一把斧头。 “那把斧头......”韩裘目瞪口呆地启齿,即使这把斧头他只见过一次,却毕生都不会忘记——因为他二十七年前来到闽地办差,路过某座小山城时被山匪打劫。 在千钧一发的瞬间,是这把斧头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精准无比地劈中了一个仅差分毫就能砍死他的山匪。 而当年掷出这把斧头的,也是这样一个老猎户。 老猎户当年也是穿着这样一身打满补丁的褪色短褐,卷着裤腿,背着箩筐。 身边还跟着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孩儿。 然后那个女孩儿担忧地将他搀扶,将他带回了她的家,卧床养伤。 然后她与他一见钟情。 然后她被他连哄带骗的带回了京城,做了妾侍,生了女儿。 然后...... “是她!”韩裘突然用力地猛拍自己大腿,“是她!她回来了!!” 不自禁喊出口的时候还对着窗外,街上许多人被他吓了一跳,嗔怪地投来眼神,不理解这马车里的贵人怎么突然这样。 那个老猎户远远地路过,也如有所感地微微侧头,轻飘飘瞥过来一眼。 这一眼,让韩裘瞬间瞳孔地震,额头连鬓直冒冷汗! “谁?...回来?”韩夫人也被他喊得不明所以,而后乍然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怪不得她方才提起你当过吏部侍郎,这都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她为何不提姥爷别的官职,而只提这一个!” 韩裘一捻手,发现手心都湿了,眼神闪烁:“她回来干什么?怪不得她一入京就这般大费周章把韩馗救出来...等等,她竟敢回来?还敢如此公然用假身份当锦衣卫?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韩夫人也瞪大了眼:“是啊!而且一旦被人揭穿披露,岂不是要连带我们家一起死?!快,掉头回去周宅!” “等等!”韩裘掏帕子擦汗,迅速冷静下来,“你没见方才她也丝毫没有要与我们相认的样子么?这会儿回去她也不会承认,没用。” 韩夫人神色恐慌:“那怎么办?那个乐台知不知道?...还有那个女人呢?” “应该暂时都不知道。不过迟早要知道的,但万一是由摄政王他们来揭发,那就真完了。” “那、老爷赶紧打发她走?或者把她藏起来——” 韩裘打断:“打发不走的,她既然敢来,还带上了她姥爷......看来,起码对我们不会善罢甘休。” “你是说她一定会找我们复仇?”既然周蕾冬都不知道那还怕什么,韩夫人收起了恐慌,趁她知道前收拾了不就没事了。 “还有她姥爷?怕什么,一个乡野村夫和又一个乡下丫头罢了,能折腾到什么地步去。” 那个乡野村夫的准头可是与京城大将军有得一拼,折腾起来指不定得一斧子砍死他。韩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妻子。 更别说那“又一个”乡下丫头,上一个乡下丫头的事,都没让这个蠢女人觉悟么? “恐怕要施一点苦肉计。”韩裘沉重地捋着胡须,几乎要将一下巴的美须扯光: “要想这个把柄不握在别人手上、被别人利用,只能我们先发制人,自曝其丑。” ...... ...... 文定伯之子被杀一案总算大势已去,周立寒终于得以睡个安稳觉。 自厅堂不欢而散后周庭霄没再跟她说话,练完射,就连吃晚膳也是埋头不吭,吃完了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读数艺和书艺。 陈瑰意回司乐府排祭典乐去了,周立寒自己也实在不懂怎么缓解,索性躺倒睡觉。 本来睡的还挺香挺沉,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黑夜里盯着自己看。 一睁眼,果然。一双反着星点熹光的宝石眸子,正在床头一眨不住地瞅着她。 “......周庭霄,你这样很危险的。”周立寒嘴角一抽,“万一我好梦中杀人呢?” 那眸子里多了一丝嘲讽:“同在一个屋檐下四年,你好不好,我岂会不知?” 又有潜台词是吧?周立寒觉得自己最近经常无语,下意识地将被子裹紧了些,“你丫不会是想趁我睡着,偷偷轻薄老子看看是男是女吧?” 周庭霄:“......。” “原来在兄长心里,我是这般轻浮猥琐之人。”他语气有些酸涩。 “不是不是,开个玩笑,别多想。”周立寒连忙摆手,有些头疼,“莫非陈瑰意说的‘青春叛逆敏感期’是真的?你小子现在十四...哦不,十六岁,正处于这个狗都嫌的时期?” 周庭霄:“...........。” “是做噩梦了。”他话音再次变得冷淡僵硬。 周立寒没绷住笑了出来:“做噩梦?害怕了?老弟,你同龄人说不定已经在抱着做噩梦的孩子哄了,你做了噩梦还要半夜来找你哥哄,哈哈哈哈哈——” “是跟你有关的梦!”周庭霄倏地拔高声音,但拔高得不多,因为陈瑰意说他这是在变声期,只有低哑的公鸭嗓。 即使夜黑看不见神情,他依然完全可以想象兄长是怎样一副嘲笑的样子! “......额、这个,那你梦到我什么了?”周立寒瞬间收笑,板回表情问。 周庭霄幽沉的眸中流转五味杂陈,:“我梦到你成了韩二小姐。” 周立寒:“......。” “你看,连周公都告诉你正确答案,你要还不信,我就真只能跳东湖了。”她理直气壮的嚷嚷道。 “那我梦到你在摄政王面前被他斩下羽冠,一身狼狈披头散发,被他当众揭穿是韩黎,还为我挡下了致命一刀倒在地上血流满地呢?” 周庭霄的话语更加冷硬,额边突起的青筋藏不住余悸未消。 “这也是周公告诉我的正确答案吗?!” 第61章 和兄长亲近的人太多了! 周庭霄从来没有对周立寒这样当面爆发过,可是今夜,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周立寒愕然。 “......那不是告诉你的正确答案。是告诉我的。” 沉默良久,她呵地笑了。 “是周公托你的梦告诉我,如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要那样去做。” “你为什么愿意那样做?”周庭霄在黑夜里红了眼,“因为我是先帝五皇子你才这样做,对不对?” 周立寒诧异:“什么啊,当然因为你是我弟——” “才不是!”周庭霄打断她,“我太了解你了周立寒,你只有在公事面前才愿意牺牲!你哪次出任务顾及过我和姥爷,你什么时候出任务前想过如果你死了,我和姥爷怎么办?!” 周立寒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打得措手不及:“我……我每次都有想啊,我有告诉你我把私房钱藏哪儿了,房契地契收在哪,如果要逃走就让你和姥爷去哪——” “谁跟你说这个顾及了!”周庭霄红透的双眼圆瞪,点点微光流转盈出眼眶。 “我是说,我是说……不是你自己四年前说要把我养大,等我能回家了好捞一笔补偿么?” “……是啊,这不已经把你养大了吗。”周立寒眨眨眼,“你不也回家了吗?马上就要参加大通试自曝身份,认祖归宗了,我的目的马上要达成了呀。” 周庭霄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我不是说当下,是说以往,你每次出公务前怎么不想想这个!” “……。” 周立寒再次一怔,然后再次噗嗤笑了。 “担心我就担心我嘛,还说得那么弯弯绕绕,发那么大脾气。”她把身边被子掀开,“来来来,做噩梦就做了嘛,来,哥哄你睡觉。” “不要。”周庭霄抽了抽鼻子转身要出去,“你是在哄小孩。” 你对我来说不就是小孩嘛,周立寒心里发笑,但不敢真说出来,她想起陈瑰意说,青春期的娃都把自己当大人,寻求独立认同。 “怎么说我救先帝五皇子就是为公事呢?这算哪门子公事,又不是剿匪赈灾救苍生。”她笑道: “我要救他,还不因为他是我弟。否则说句大不敬的……五皇子救来有啥用?要用更多的百姓税赋多养一个皇家人?还是说,他会当一个能利国利民的好王爷?甚至是会当一个……嗯哼?” 周庭霄停下来回望她。 “你希望我当什么?”他问。 “都行啊,随你。”周立寒把臂一展,“只要合理合法。”别搞什么弑君篡位就行了。 “……不过话说起来皇上有嫡长子,你要上的话,就,呃。”她端着下巴思索起来,仿佛已经开始帮周庭霄夺嫡了似的,“那要不、你也学瑾王爷,将来当个摄政王叔?” “我想的话,你会帮我?”周庭霄问,阴森森的语气还夹着鼻音。 周立寒故作郑重抱拳:“承蒙殿下不嫌,卑职愿尽己微薄之力,助殿下指点江山,奋不顾身。” “你看,我就说吧,”周庭霄干笑一声,“你只会为公事献身。” 周立寒:“……。” “我不是说了吗,这不是因为是公事,只因为你是我弟。”她无奈道,“不然我废那功夫干嘛,直接为今帝尽忠不好吗?我娘还是贵妃了呢,指不定我去认娘认爹的,还能当个小公主,锦衣玉食娇生惯养。” 周庭霄:“……。” “又来这套。”他愤愤地嘟哝着,“你若真是女子,方才为何敢邀我共床?” “我,”周立寒啪地扶额,真的说不清了这件事,“我故意那么说的,就是算着你不愿意上来呢。” 周庭霄闻言立刻就走回来了,很利索的上了床在她身边躺好。 “却之不恭。”他闭上眼说。 周立寒:“……。” “你高兴就好。”她拉着被子躺下,背过身继续睡。 寝屋暂时回归静谧。 “你若真是女子,”半晌周庭霄先打破沉默,“为何从未见你来癸水?”他在陈氏医馆呆的多了,自然会知道些关于女子癸水的事。 原来是这事儿让他不相信啊,周立寒忙解释道:“我让陈姨给我用药了呗,调成少经至无经。” “不可能。” “……怎么又不可能了?” “女子来癸水乃自然之事,你这是逆天而行。陈姨说了,人若违背自然而活,必伤其身。她不可能让你伤害自己。” “……。” 的确,周立寒当时求调理的时候,陈医娘说什么都不容反驳地拒绝,说这极有可能会让她再也无法生育。 她也拿陈姨没办法,但是癸水这东西确实很妨碍她行公务,所以就趁某次出差,偷偷找扶州府医帮开的药。 结果被陈医娘发现了,为免她被阻止后再次偷偷去找其他更不靠谱的大夫开更加伤身的药,陈医娘只得亲自给周立寒调配了药汤,调理至少经甚至无经。 “你实在不信,我也真没办法。”周立寒已经不想解释了,“睡吧,明早你还要起来读书射箭呢,我也还要上职。” 背后周庭霄没有应声。 “我不希望兄长是女子。”过了很久,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响起。 周立寒哈了一声,“为啥?” “女子要嫁人。” “……所以我现在是男的啊。” “所以你一旦变成女子就要嫁了。” “谁说的,你看陈瑰意不也没嫁呢吗?” 周庭霄的声音更闷了:“她不嫁不是为了等你么。” “她知道我是女的啊!”周立寒几度扶额。 然而周庭霄又说:“那兄长就更不能变成女子了。” 周立寒:“?” 周庭霄认真地说:“否则你们就是‘磨镜’。” 周立寒:“……。” “周庭霄,你特么从哪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啊?!”她忍不住咆哮道。 “还有,就算你不和陈姐姐磨镜,也不能变成女子。”周庭霄又补充道,“否则你和乐大人就变成男女之情了。” 头疼啊,和兄长关系亲近的人太多了,最近还冒出来一个韩馗,不知道又会是个什么角色。 周立寒:“…………。” 啥也别说了,搁天跳东湖去吧,再见。 第62章 我好像也喜欢你了 次日,周立寒在北镇抚司上完职,就被乐台拉去一起用晚膳。 周立寒可以不进宫,但乐台还是得进的,该上折子上折子,该请罪请罪,该领功领功,顺便帮她那份一道给领了。 “我去的时候碰巧贵妃娘娘也在。”乐台勾着周立寒的脖子,一路走得大摇大摆,“听说你也是岩城来的,贵妃娘娘可感兴趣了,还问会不会是老乡,让我下次带你一道进宫认识认识!” 娘亲?周立寒心下一跳,娘亲既然这样说,应该是知道她是谁了吧? “那可是宠冠六宫还没个子嗣的贵妃,你小子真要走大运啊。”乐台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她问你在岩城是什么人家出身的,我说你虽然出身猎户,但识文断字、算数推理样样能行,还生的俊俏。你猜怎么着?她的眼神更加热烈了,于是就说要找机会见见你。照老兄我看,你八成是能跟她攀个亲戚,然后就能飞黄腾达了啊!” 老兄你说太多了!周立寒心下有些抓马,这样一讲岂不是很容易查到她底细,身份分分钟要暴露啊喂! 周立寒腹诽,面上对乐台抱拳:“是是是,多谢大人给我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你小子怎么又阴阳怪气的。”乐台嗔怪她,“今儿个请你这个第一功臣吃顿专属庆功宴,明儿再请参与了这个案子的其他兄弟吃。怎么样,你看我这个老兄厚不厚道?” “嗯嗯,太厚道了。”周立寒说,“话说我上了京城还没到过你家呢,这么见外啊?不让我拜访拜访嫂子,还有小侄子?” 乐台把手一挥:“嗨,你上我家来,我是要让儿子认你作义父的。那个得再找个黄道吉日,隆重点儿!” 话虽如此,可心里却冒出个诡异的声音:他不敢让周老弟与媳妇儿同时出现,他怕被媳妇儿看出.....啊不是,误会些什么! “哎哟,没这必要。”周立寒微诧,“义父只能认一个,这么宝贵的机会你还是再留留,等侄子长大了认个亦师亦父的。” 乐台瞪她:“这么宝贵的机会当然是留着拜你了,且不说你前途无量,光是四年前你劝好了我俩,还不足以让我儿子认你作义父么?没你可就没我儿子。” ...好像是这个理。在订好的厢房坐下,周立寒抢过酒坛给他倒酒,“那卑职就却之不恭了。” “话说啊,周老弟。” 眨眼间酒菜下肚八分,乐台又拉着周立寒上楼听曲儿看舞。 他已经有些醉了:“你今年二十一了罢?提过表字没?唉,你的及冠礼我都没能参加,太遗憾了。” “提过啊,叫‘卧冰’。”周立寒酒量可能比他略好些,“‘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去年她二十岁生辰的时候,陈瑰意写了首词曲寄给她,并以曲词“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给送了这么个小字。 乐台听罢拍手叫好:“卧冰?好字儿啊,卧与立相对、冰与寒相近,出处我也听说过!是一位叫陆游的文才写的?可惜此人至今未曾露面,只与陈乐师有词曲往来,不然我也要请他喝一顿!” 当然没法儿露面了,因为他是陈瑰意那片天地的。周立寒默默擦汗,经过陈瑰意多年的解释和灌输,她已经理解了“天外有天”。 “诶,说起这个。”乐台本还随词调摇头晃脑的,突然脖子一定,指着她问,“周老弟,你是不是真不喜欢女人啊?” 周立寒吓一跳:“怎么可能,我这不是在给陈乐师守身如玉嘛?你看啊,我的表字也是她送的。” “少来,你那套话骗骗旁人就算了,如今可骗不过我。”乐台大笑几声,张嘴倒下一碗酒,“你还没来京城的三年,我见过陈乐师喜欢其他男人!虽然她从未挑明,和那男的也没个结果,但我不会看错的,她喜欢那个男人时的样儿,跟在岩城和你一块的时候就不是一回事儿!” 周立寒无辜道:“那你说的也只是她不喜欢我,又不是我不喜欢她啊。女人心海底针,我也不知道她其实不喜欢我啊?” “不不不,你也不喜欢她。”乐台打了个酒嗝,扶着椅背站起来,“你不是在等她,不是为她守身如玉,你是根本就不在乎。” 周立寒万万没想到,时至今日竟然轮到乐台来拆穿她了。 “你要不要看看那儿。”乐台指向旁边一面高大的洋镜,脸色涨红,“喝了那么多坛烈酒,欣赏了那么多妙音曼舞,可你看看你那副君子巍然的模样——你对女人根本不感兴趣啊!” “......,”周立寒不自然地清了清嗓,“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是她们没有陈瑰意好看。” “你的眼神儿根本不是看不上脸。”乐台有些得瑟地哼笑道,“你对女人的所有都不感兴趣。” 周立寒:“......。” “我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她挺直了腰板说,“我经常去寺庙礼佛的,清心寡欲。” “你还自欺欺人,”乐台忽然板下了脸,“告诉为兄,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周立寒投降:“......您说是就是吧。” “那你说。”乐台板着醉红的脸,非常严肃,紧紧盯着她,“你是不是喜欢我?” 周立寒:“?” “我喜欢你,”她腾地跳到一边去,“那我还会劝你跟嫂子和好生孩子?”早八百年就不喜欢了放下了好吧!! “算算算,还是不兜圈子了。”乐台烦躁地拍了拍自己脸,“你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倒罢了,可我......我爱我媳妇儿啊,但我好像也喜欢你了,这咋整?我是不是天下第一败类?” 周立寒:“???” 亲娘啊,这比昔日定亲对象喜欢上她亲娘还更让她崩塌炸裂,周立寒忙给他倒醒酒汤:“别疯了您,大人您喝醉了,赶紧醒醒酒回家了啊。” “不要回家,回你家倒可以。”乐台又打了个酒嗝,推开醒酒汤拉住她,“周老弟,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发什么疯,这一年来屁大点事儿都想写信给你,可之前明明那么久没见了,但你长什么样儿,我记得清楚的很。” “您这是体恤下属,说明您仗义,富贵了没有忘记我。”周立寒一边搀他下楼,一边慌忙解释,“再说了,咱俩是出生入死的同袍,这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 “这就是!”乐台用力一甩开,“老池说了,等你来了,在我面前,我就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想法了。我就是那个想法,你就说怎么办吧!” 周立寒气笑了:“怎么办?嫂子侄子还在家等你回去呢,你说怎么办!赶紧别发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也不会告诉嫂子,您把这些狗屁话吞回肚子里好自为之!” 见乐台一副来劲的样子还要说什么,她忙眼疾手快地劈了一手刀过去。 “伙计,结账啊。”她直接把乐台扛着走,肉痛地掏出荷包,“晚膳的钱和点歌舞的一并结了。” 见伙计在账册上写记录,周立寒忽然又道:“能不能别写我们这一笔?你就当我们今晚没来过,行不?” 生怕伙计不同意,她忙多掏出一碇银子赔笑道,“就算帮个忙了,你也知道,咱们这些小官儿出来风花雪月的对考绩不好。” 完了个大犊子,真给周庭霄那乌鸦嘴说中了。 第63章 梦里木兰香 伙计神色且略带古怪:“少来,已经有歌姬来跟我爆料了,说乐大人坦白他喜欢你。” 周立寒:“……。” “那你们就更应该保密了。”她一拍柜面恐吓道,“这件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乐夫人听说了不高兴,乐大人就不高兴;乐大人不高兴,就会拿我不高兴,你们这些走漏风声的一个跑不了。懂吧?” “小的懂,懂,这不没说不配合呢吗,这种事儿咱们见多了。”伙计显然是见过世面的,没被她吓到,娴熟地配合计划: “不过乐大人中午就订过厢房,那本预订册不在咱手上管,没法儿改。小的能帮您们做的呢,只是隐去您的存在。然后这边点过的两人份菜和酒就帮您记成一人份,至于听曲儿看舞的记录,是不是要消干净?” 这种事还能见多?周立寒露出乡下人的震惊,“要的要的,都按你说的办。等等,酒量别改,就保留两人份,其他改了。” 伙计不仅娴熟而且周全老练:“好。对了,既然如此这账您就结自己隐去的那部分吧,剩下的就等乐大人醒后自己来。写好了,您看看。” “没问题就这样,对了,能不能帮忙送他回府一下,没骑马,走路来的。” “好,一两白银。” “……给。” 收起空瘪瘪的荷包,目送马夫去牵马,周立寒扛着乐台走到门外,一脸愤愤。 可看向已经昏睡不醒的乐台,这种愤愤又化为极其复杂的情绪。 “好吧,十五岁刚认识您的时候,我是喜欢过您。”她叹息着轻声说: “您提携我、照顾我,我曾经以为可以告诉您我最大的秘密,您兴许能对我一如既往地欣赏,甚至……。但这一切都在见到嫂子后烟消云散。嫂子很好,您应当珍惜。除了珍惜嫂子,也希望您珍惜一下我,不要让我这个做兄弟的不得不敬而远之。” 话落完时,马夫已经赶着车来了。周立寒让马夫把乐台送回去,自己则吹吹夜风冷静冷静,慢慢晃回家。 …… …… 乐台睡到了第二日午时。 醒来时连氏也恰好端了饭菜进来,忙扶他起身:“登之,你昨晚怎么喝那么多呀。” “有吗。”乐台的头很痛,两眼呆呆,仍有些分不清虚实的感觉,“几时了?我上职迟到没?” “你说呢?都午阳当空照了。”连氏斜睨他,“昨夜你被送回来是真的醉成一滩烂泥,一动都不会动的那种,吓我一跳呢,这么多年没见过你喝成这样。” “我被送回来?谁送我回来?”乐台瞬间吓清醒几分。 连氏道:“芙水楼的马夫呀,还能有谁?” “那周立寒呢?”乐台觉得更诡异了,“难道他也喝醉了,也被芙水楼的马夫送回去了?” 说到这个,连氏也奇怪道:“你昨日中午是和我说晚上请周百户吃饭的,昨夜我本想一并连她也接进来照顾的,可马夫说只有你一个。” “这怎么可能?难道他丢下我自己先溜回家了?”乐台更加清醒了,昨夜些许炸裂的记忆涌上脑海,“我得去问问清楚。” 连氏扶住一迈步险些晕摔的他:“急什么?你用完午膳再休息一时辰,下午去上职不就能问了。” “今天他轮休了,没在北镇抚司。”乐台心急执着地换衣服,“我还不饿,先去找他问清楚,回来再吃。” 直觉告诉连氏丈夫不对劲,同样也是放心不下,她忙道:“你这个样子出去很危险,我陪你。” “……,”你陪着我咋跟他问清楚?!乐台内心难办,但也没法拒绝。 夫妻俩赶到周宅时,周立寒正在里头敲木琴,陈瑰意翘脚坐在旁边听。 “哎!是乐大人和乐夫人。”她眼睛一亮,忙笑着迎上来打招呼,“怎么来得这般突然?我中午偷了懒,打包回来吃的,没有午膳待客了哎。” 乐台开门见山:“你小子,昨晚怎么把我一个人扔在芙水楼,自个儿溜走了?” “啊?昨晚什么什么?”周立寒一脸不解,和陈瑰意面面相觑道,“大人,我昨晚没见您呀,我在家敲这个破木琴。” 乐台:“?” “怎么可能,我昨晚不是请你去芙水楼吃庆功宴了吗!”他瞪大了眼,“到底是我喝醉了还是你喝醉了?我都没失忆!” 陈瑰意哎呀一声,眨眨眼道:“立寒她本来是要和您去的,但是我排的新曲子需要木琴,所以把她抓来临时抱佛脚了,她就没去和您喝庆功酒呀。您是不是做梦啦?” 乐台:“??” 做梦? 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喝醉了竟然会对周老弟说出那样的话。 乐台暗暗松了口气,但还是有股冲动,想证明那不是一场梦。 因为昨晚昏昏沉沉后,他好像听见她在他耳边喃喃低语:我喜欢过您。 那也是梦么? “没事没事,那是我记错了。”乐台难得不想在周宅多呆一会儿,直接有些趔趄地离去,赶向芙水楼。 正站柜台的伙计一下就认出他了,“乐大人酒醒啦?这是昨晚您的账,还请补结。” 乐台一把拿过账单,看过后:“???” “怎么写着一人份餐?”他百般不解地抓头,“还有歌舞呢?难道我真的只是自己来?” 连氏眯眼:“歌舞?你还来听歌看舞?” 伙计说:“没有啊,乐大人虽然昨日中午向咱家预订了二人的,但最终只来了一人。” 乐台突然发现了盲点:“不可能!你看酒还是两人份的!” 连氏在旁开口道:“怎么不可能?你要不是喝了这么多,怎么会睡到中午?” “可我今日要上职啊,我怎么可能明知要上职,前一晚还喝那么多!”乐台感觉自己混乱了。 伙计摊手:“那咱就不清楚了,咱也不敢拦您嘛不是。” 乐台:“……。” 所以——记忆中他兜大圈子向周立寒坦白了矛盾心意,周立寒还在他耳边说喜欢过他之类,真的只是一场梦? “那……我昨晚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不好的东西吧?”他不确定地最后一问。 伙计再一摊手:“没有啊,您醉得呼噜都没打,咱是打烊的时候叫人把您从厢房扶下来送回去的,没听到您说什么不好的东西。” 乐台呼出一口长气:“那就好,那就好。对了昨晚多少钱来着?” 所以真的只是一场梦? “乐大人,昨晚是九两银子。好,找您一两。” 乐台掂着银锭挽着连氏离开芙水楼。 连氏轻声问:“登之为何对昨夜如此在意?” “没啥,就是做了不太好的梦。”乐台不对妻子说谎,“梦得太真了,所以很怕真的是真的,幸好不是真......的...——” 他方庆幸的话语,在无意嗅道手上那锭一两银子味儿的时候戛然而止。 ......木兰花香。 他熟识的人里,偏巧有一人钟爱木兰花很多年。 三年前的年初,那人除夕夜义无反顾随他上山剿匪,剿匪胜利又毫无怨言地留在那里抗洪救灾。日以继夜夜以继日,那人终于累极倒下。 他慌得几乎心脏骤停,丢下手上活计快马加鞭送那人去了医馆。 那人的荷包丢落在半路。他捡起收好,待那人醒时,方带上送还。 那人的荷包与香囊挂在一起,香囊就是木兰香囊。 “怎么了?”连氏瞧出刚恢复正常的丈夫瞬间又不对劲,“这锭银子是假的么?” “......是啊,是假银,”乐台忙回神,又要转身跑回芙水楼,“岂有此理,我得去问清楚!” 如果昨夜那人不曾来过,那为何这里有他交付的银子?! “好你个臭小伙,竟然敢糊弄本座!”乐台啪地将银子一拍,怒气冲冲的,“说!这锭银子是谁给的?昨夜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对不对?” 伙计被他一吓,看了眼他身后脸色逐渐陷入思索的连氏,忙道:“您、您就是一个人来的啊,至于银子、咱这儿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咱哪知道这一锭是谁的哇?” “好,银子你不认得,人你总认得吧。”乐台气得发笑,“周立寒有来过对不对?就是昨夜和我来的那个,年轻俊俏又欺上瞒下的混蛋!” 伙计作恍然状:“喔!是新来的锦衣卫周百户么?是啊是啊,他半个时辰前才来过,和那位大名鼎鼎的陈乐师一起哒!” “......什么?” 连氏此时仿佛看明白了什么,走上前拉过丈夫的手,柔声道:“登之你忘了,方才在周百户家他们才说,是去外面打包回家吃的,想必来的就是芙水楼了。” 乐台彻底愕然。 “是啊,他俩是来打包的,四人份儿呢。”伙计补充说明,又嘿嘿笑起来,“说起这个,周百户和陈乐师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哇。” 连氏笑道:“是呢,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从小两情相悦,便是陈乐师先周百户三年来到京城,相隔千里难碍思量、为对方守身如玉呢。”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乐台再度失神,但以他的观察和直觉,这两人相互之间并无情愫,昨夜他应当也拆穿过周立寒...... ....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握着那锭银子陷入迷茫。 终于送走了这对夫妇,伙计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真难啊,咱竟然冒着得罪北镇抚司千户的危险,以咱这微渺的性命力挽狂澜,拯救了两对儿有情人。” 他擦着后脑后颈的冷汗,背后也一片浸湿,但仍对自己非常地钦佩和肯定,“咱真是太伟大了。” 第64章 给他点颜色看看! 彼时,周宅里,乐台夫妇刚走,周立寒就把木琴棒子扔了,也(?)瘫在椅子上摆烂。 “继续啊,你才练了两刻钟呢。”陈瑰意一脸嫌弃,“我话都放出去了,要是新排的曲子里没你打木琴,那不就穿帮了么?” 周立寒有气无力地:“我就跟你说换个借口,你偏不,我怀疑你故意借机压榨我,白嫖我当免费劳动力。” “哈哈哈,你的现代词汇量真是越来越丰富了。”陈瑰意转移话题,“刚刚聊啥来着?哦,你说乐大人说我坏话,跟你八卦我喜欢了别的男人!” “为什么说是‘别的’?” 周庭霄拎着大弓,站在门边好以整暇地问。 “又来咬文嚼字,”周立寒无语,“要练箭练去啊,偷听我们讲话干啥。” 显然昨晚的事周立寒没给周庭霄说,但周庭霄肯定听出了有问题:“昨晚庆功宴发生了什么?” 周立寒不愿回顾:“别提,给你这乌鸦嘴说中了。他大爷的,搞得我今儿中午又去芙水楼破费一趟,真没钱了。” “要是乐大人没媳妇儿没孩子,我倒是支持你俩‘击剑’。”陈瑰意笑得贼兮兮,“你垫的那点钱算什么,人家可是给你在都城中心找好了房子,还既没管你要补钱,又没管你要房租的。这么好的上司,我们那儿是一个也别想见着。” 周立寒干笑:“废话,他要没嫂子侄子我早八百年就上了,还轮得到你来指点?” 陈瑰意笑眼斜向门口脸色逐渐阴沉的某一人,“别说那么直白嘛,看你弟那多白的一张脸,眨眼就黑成锅底了。” 周庭霄:“......。” 好啊。 这意思是,原来四年前某个夜里,兄长说他也曾有一个心上人——就是乐台?! “开玩笑,开玩笑的。”周立寒对他摆摆手,“你去练你的吧,我也搁这儿练着呢。” 周庭霄幽幽地最后盯她一眼,利索离去。 “我怎么看他一副要去找乐台算账的架势?”陈瑰意有些不放心。 周立寒一脸无所谓,“怎么可能,他就算想,也得有那能耐啊。” “别太小瞧你弟哦。”陈瑰意提醒道,“他看上去像小白兔,仅限于在你面前。一旦离开你的视线就......很难说哦。” “好啊,那我去陪他,就不敲木琴了哈。” “呸,哎呀~我的意思是他就算离开你的视线,肯定也不会没分寸的啦~~你老老实实给我呆着练!没练够一个半时辰不准出这房间!” “......遵命,陈指。” 周庭霄没有去练箭,他只是去把弓放好,把脸抹灰了些,换上一套破旧些的短褐布衣,再扣上一顶斗笠,骑着马出了门。 这些天他没有完全听周立寒的话一直呆在家,而是时不时如今日这般浅浅乔装一番,出去转悠转悠,回顾回顾地形,打听打听消息。 但他今天不回顾地形,也不打听消息。 通过前几天下的功夫,他对于芙水楼与千户府的路段距离已经非常熟悉。 算算时间,乐台从周宅离开仅一刻钟,骑马的话应该差不多到芙水楼了——嗯,他猜乐台一定还会去芙水楼问清楚。兄长应该也是这样预测的。 周庭霄驾着马儿,本想直接散步到从芙水楼回千户府之路,转念一想,还是打算听听乐台到底去怎么问。于是就晃悠在芙水楼门边等着。 乐台和伙计的对话没什么不正常,只是听到乐台问“歌舞”和“有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好的东西”时,忍不住抽了一马鞭。 好他个乐登之,竟敢带坏纯洁无暇的兄长看歌舞?! 再结合兄长的做法和说辞,用脚趾都能猜到,乐台担心自己可能说了的不好的东西,肯定就是对兄长表白了!! 马儿被他抽得一惊,原本平稳的四蹄突然踢起两前蹄立起。 “玄冰,你也觉得乐登之很讨厌对不对?”周庭霄忙安抚马儿,低声说着,“不但要带坏兄长,还要把兄长从我们身边抢走。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玄冰是兄长给姥爷送他的马儿起的名字,和“御风”的名字从同一出处。兄长的是“韦鞲毳幕,以御风雨”,他的则是“胡地玄冰”。 马儿玄冰吁吁叫了几声,跺了跺蹄子。周庭霄点点头,赞成道:“你也觉得我们该惩罚他一下,对不对?好,那我们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第65章 我没有给兄长惹麻烦 周庭霄守在芙水楼门口,等到乐台夫妇出来。 见二人上马回程,他忙压了压斗笠隐蔽跟上。 “乐登之真不是男人。”他低诽着,“竟然让妻子坐他后面,给他垫后,还用两手护住他的腰。” 不像兄长,骑一匹马的时候总是让他坐在前面,用身躯和袖子将他环护。 “这德性还好意思向兄长表白,我才不会让兄长坐后面护住你呢。”他驭马绕到侧后方,稳定跟上一段,随后掏出只有指尖那么大的小小木件,“嗖”地飞过去。 乐台一边骑马还一边走神儿,突然感到头上有种细微的冲击刺痛感。 “登之!”连氏也被吓了一跳,乍一看这木件儿几乎是扎在乐台头的! 乐台被惊得一震抽出腰刀:“有刺客!媳妇儿你快下去躲进人多的地方!” “......应该不是刺客,”连氏帮他把“刺”在头发的木件儿取下,原来只是有个极微小的钩子勾住了发丝,而这木件本身... “是只木雕蚊子,哝,指甲盖儿大小的。还挺精致。” 乐台:“?” “木雕蚊子??”他嘴角眉眼一起抽,“谁这么无聊,雕这祸害玩意儿?还乱扔??让木头蚊子吸我的血刺杀我吗!” 连氏笑道:“是路边小孩儿玩着不小心扔来的吧,你看,他们手里好多木雕。” 乐台无语,在路人有些被吓到的眼神下收起腰刀,合手道歉。 “竟然骂我无聊?”跟在一边的周庭霄皱起鼻子,“等着瞧!”遂袖口微掀,右手搭在左臂戴的一圈奇怪的镂空银环上,平摊左手,以中指瞄准。嗖! 一块箭头状的微小铁片飞入乐台发间。乐台起初只觉得头皮有些发痒,用手挠了挠,结果手指头也发痒了;再用舌舔舔指头止痒,结果舌头也发痒了。 “怎么一下跑这么快?”连氏发现丈夫正在一边挠头一边加速。 “我突然觉得不太舒服,”乐台舌尖上下刮了刮牙齿再次试图止痒,“所以要赶紧回去洗澡!我找到了,肯定是方才那只木头蚊子叮的!!” 连氏:“......。” 她正想揶揄丈夫一番,结果留在手里的木雕蚊子突然动了起来! “呀!它真的会动!”连氏吓了一跳,手一抖,把木雕蚊子又掉在了乐台身上。 她方才碰了乐台的手,此时也痒了起来。 乐台啊啊大叫两声连忙抽刀把它劈了:“这不是木雕!这是木头色品种的大蚊子!!” 干啥啊这是? 经过的路人都奇怪地投来关怀的眼神,但又纷纷远离,生怕那刀不小心甩到自己,或是骑马的男人控制不住人仰马翻。 “一个时辰的酥痒麻药体验。”周庭霄满意地再次压了压斗笠,“乐大人,请慢用。” 不过他倒也没有掉头就走,而是持续跟在他们后方不远处。一是为了再欣赏一会儿“报复”成果,二是为了以防万一人仰马翻,他也好救下无辜的乐夫人。 其实他也不太觉得乐夫人无辜。 谁让她在芙水楼里说兄长和陈瑰意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终于见乐台夫妇上蹿下跳地平安回到千户府,周庭霄才轻哼着转回周宅,并在路上奖励自己一根糖葫芦。 木雕是秦老匠教刻的,酥痒麻药是陈医娘教配的,射击的力道和准头是何屠户跟姥爷训练的。 完美。 ...... ...... 而此时,教了周庭霄准头的姥爷周猎虎,正晃悠在外面找事做。 京城太大了,每天要一大早跑去城郊山上打猎、赶集市卖猎物、再赶城中心回周宅,太远太麻烦。 不做事也不太行,毕竟外孙女这房子最好是能给个租金或者买下来,白吃别人的,难免被人拿捏,不好。 周猎虎准备找间饭馆或者肉摊子,给当厨师或者屠夫。 就在他迈进一间饭馆正询问的时候,一个食客拉住了他。 “这位大爷,您看上去很是矫健硬朗哇。”那食客望着他赞赏道,“敢问大爷贵庚?可愿意来我——” 周猎虎轻飘飘地掠了他一眼,撤开手:“不当兵。” “...不打仗!当炊事员!”食客忙道,“您一看就很有天赋,身手肯定不赖,应当不怎么需要训练,直接带炊事班就行了!您不是正在找下厨的活计么?” 炊事员?周猎虎扬扬眉,这好像不是不行,“你们是谁麾下?”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认识么?食客笑道:“是五城兵马司的成麟将军麾下。” “成麟还活着啊......”周猎虎喃喃,“行,那走吧。” “好嘞好嘞,等小的吃完这碗。” 食客吃完后带着周猎虎离开饭馆。而在饭馆对面的茶馆桌边,一个茶客盯着二人远去,放飞了一只鸽子。 鸽子脚上绑着一张小纸条:鱼在锅里。 鸽子最终在韩尚书府落了脚。 ...... ...... 是日夜晚戌时,周立寒总算断断续续地练完了陈瑰意要求的木琴时长和曲目。 “姥爷怎么还没回来?”她奇怪道,虽然有些猎物适合夜晚打,但现在到京城环境不一样了,姥爷目前暂时没有天黑还没回家过。 周庭霄想了想,有些担心道:“不会是被什么京城故人给拐带走了吧?” “不知道啊,我又不知道姥爷有什么身份,跟京城有没有关系。”周立寒害怕得头大,“真是服了,我以为回来京城最危险的是我,结果你们一个个的都比我危险。” 周庭霄乖巧地眨眨眼:“我不危险,我没有出去给兄长惹麻烦。” 周立寒上下打量他一番,呵呵一声:“少来,你今天出门了吧?” “兄长怎么看出来的?”周庭霄讶异,他明明把出门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呀。 周立寒上前捏住他的下巴,凑近。 “吃了糖葫芦吧?”她的面庞近在他眼前仅仅分毫,明亮的长眼垂视他的唇,“还是裹了芝麻的?” 周庭霄咽了一咽。 “我记得我检查过了,明明就没有留芝麻沾着呢。”他喉结微动。 周立寒嘴角微微弯起,似乎笑了:“你向来肠胃不大好,但凡吃了些上火的东西,就闻见了。” “......。” 周庭霄噌地就退后了好几步,还涨红了脸。 “哈哈哈哈,你怎么还害羞啊。”周立寒笑开了,“不过我信你,你肯定没有大剌剌的直接出门。说说,干啥去了?” 周庭霄撇着嘴:“偷吃糖葫芦去了。” “偷吃糖葫芦,”周立寒又逼近两步,忽然抓住他的左手臂,“那你带袖镖干什么?还发出去了一枚?” “......路上随便玩玩,这个不伤人。” “是嘛。” 周立寒伸手就要去碰一支袖镖的边边儿,却被周庭霄倏地握住。 “不伤人你还不让我摸?”周立寒似笑非笑。 第66章 我只喜欢兄长这样的 “......真的不伤,只是涂了些东西,摸到了会不舒服。”周庭霄别过头小声说。 周立寒撒开他的手,“你去找乐台的麻烦了?” “给他一点小教训。”周庭霄别扭地说,“谁让他带坏兄长,轻薄兄长,还让兄长烦恼。” “带坏我?轻薄我?没有啊。”周立寒哈了一声,“别多想,他就是酒后胡言,以后不会再说的,不然我也得替嫂子教训他。” 周庭霄忽然说:“兄长,别在北镇抚司当锦衣卫了。” 周立寒给他这突兀的一句搞得云里雾里:“那我干啥?吃啥?怎么养你?” “我马上就不用你养了。”周庭霄涨红着脸说,“下个月大通试就开始了,等我恢复身份,就请兄长来我府上做师爷,我养你,可好?” 周立寒:“?” “你在开什么玩笑。”她奇怪地笑了,“小五殿下,我可不是能运筹于帷幄之中的谋士啊,我就是个外地来的,北镇抚司是我最好的耳目。不论你将来要做什么,我在北镇抚司站稳脚跟,对你才最有利。” “我不要有没有利。”周庭霄摇头,很严肃地直视她,“我要你安好,要你......不被他人困扰。”特指想要抢走兄长的乐台,当然,还包括那个强迫兄长练琴的陈瑰意! 周立寒盯了他一会儿,双手抱胸道:“好吧,那我也不说那么无私大义的话了,说点自私的,在北镇抚司对我最有利。我喜欢当锦衣卫,喜欢策马驰骋,喜欢当将领兵,喜欢侦破疑难。我不想只在一方帷幄之中。” 如果让她于一宅之间做幕后谋士......那跟当年没逃婚留下来嫁人入宫,有什么区别。 周庭霄这会儿脸消色了,但眼眶泛红了:“那你也别留在北镇抚司,去锦衣卫其他职门吧,然后搬离这个地方,离千户府和司乐府都远些。” 周立寒再次听笑了:“千户府和司乐府?拜托,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登之兄和陈瑰意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你也不是不知道,不管我是男是女,我跟登之兄都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绝不会去拆散他和嫂子;和陈瑰意就......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吧?我和她要是真有可能,那早好几年就成亲了,何必拖到如今呢?” 周庭霄发出灵魂拷问:“那兄长不婚至今,是为什么?是在等什么?” “这不是也很明显吗,我是女的啊,我以男装成婚就是害别的女孩子。”周立寒无奈道,又补充安慰一句,“也是在等你长大嘛。”养成型了就可以出手了。 周庭霄唰地眼睛亮了:“兄长在,等我...长大?” “是啊,我当然盼着你长大啊。”周立寒被他看得浑身一发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我已经长大了。”周庭霄瞬间收回表情板回脸,整了整衣领,“你说过,我的同龄人说不定都已经抱着小孩哄睡觉了。” 周立寒也眼睛一亮:“哦——有道理,你提醒我了!” “这么说,兄长是答应我了?”周庭霄高兴的声音有点飘。 周立寒大笑:“当然,这我怎么可能拒绝你啊!放心,为兄这就给你安排上,小子,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臭小子可以成亲啦! 可以物色个弟媳啦! 周庭霄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哄着水汪汪的眼笑着说:“我当然只喜欢兄长这样的。” “......。” 周立寒的笑容僵住。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怎么了?”周庭霄眼巴巴望着她,“兄长不是说答应我了么?” “不是,不是。”周立寒连连摆手,“我好像误会了,我以为你提醒我,该帮你找个妻子了。” 周庭霄定定地望着她:“我是这个意思。当然,如果兄长愿意的话,那你确实要当韩二小姐了。” 周立寒:“......。” “你说的‘愿意’是指什么?” “你知道我指什么的。” 看吧。 她就说吧,坦白性别会出事的。 “好吧,我其实不是韩二小姐。”周立寒望着他说,“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拿这么荒唐的借口骗你。我就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通缉逃犯,实在不敢高攀先帝五殿下。” 周庭霄眼眶还是那么红,但语气是预料之中的平静:“我知道。” 周立寒咬着牙又道:“还有,我这么多年不成亲,确实不是因为在等谁,只是我有龙阳之好,又不敢表现出来而已。” 周庭霄还是很平静地回望她:“我知道。” 周立寒快把牙咬断了:“所以,我确实心许乐台很多年,即便他有家室。” 周庭霄平静到仿佛是无波古井:“我知道。” “所以你看啊,我就是一个有黑料前科的下里巴兔儿爷。”周立寒要被他的毫无波澜搞破防了,跺脚道,“我何德何能得到您的——” 拥抱。 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戛然打断了她的话。 “那又怎样。” 少年微微垂首,唇齿依在她耳廓,哑哑低语:“我喜欢周立寒,就是不论周立寒是什么样,我都喜欢。” 第67章 等你能打得过我了 两个人在相拥,不,单拥中一动不动默然许久。 周立寒率先退了出来,目不转睛望着面前少年。 眨眼四年,转瞬周庭霄就比她高小半个头了。 完全不同于刚来时比同龄人明显的瘦弱矮小,如今已经是个长身玉立、猿背蜂腰的英朗少年。 确实可以讨一门婚事,负起当小丈夫的责任了。 先成家后立业嘛。 但是...... “周庭霄,你现在说你是开玩笑的,把方才的话收回,”周立寒也无波无澜地开口,“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我至亲弟弟。” “为什么要收回?”周庭霄蹙上两道剑眉,双眼红得亮晶晶水汪汪,“表明心意之言,说便是说了,为什么要当没——” “那你和乐台有什么区别?”周立寒冷笑一声: “他已有爱妻爱子还要向下属表明心意,你不是很谴责他么?那你呢?你对你的至亲兄长表明不该有的心意,你不是比他更该被谴责么?你这是乱了伦理纲常!” 周庭霄拔高了嗓音:“我当然和他不一样!我心里从四年前到如今都只有兄长一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但以后也只会对兄长有这样的感情!” 周立寒道:“‘这样的感情’指兄弟伦理之情,你不要乱想。我当然知道我在你心里可以有独一份儿位置和感情,但那不是你方才说的‘喜欢’。” “明明就是!” “你还小,何况你来我家之前应该也没体会过真正的至亲兄弟感情罢?你对我只是这种感情罢了,至于你说的那种‘喜欢’,等你遇到合适的女孩子就会分辨了。” “我早就遇到了,不论他到底是男是女,我都确定就是他。” “不是说大通试下个月就到了么?赶紧洗洗睡明早接着复习,我找机会给你物色个好姑娘。” “......。” 眼见周立寒转过身要走,周庭霄一咬牙冲过去—— “啪!” 周立寒顺手拍了个架子上的花瓶过来挡住他,周庭霄不得不接住,将花瓶火速一搁,正要再度出手,却忽见一条腿直朝他扫过来! 周庭霄擒住那纤细脚踝,正欲拿捏,周立寒却又飞来一记手刀劈向脖颈;他仰身一躲,她也挣开了腿,捉住他一只手腕,又抬腿想踢得他背过身来,揪住他另一只手腕,却不小心触发了袖镖的机关,一枚圆镖嗖地发射出来,周立寒忙侧身躲过。 周庭霄则趁这瞬息之间反握住她的手腕,想将人拉到怀前,却再次被周立寒一记高抬腿扫向脑袋,不得不撒手退开...... ......三刻钟后。 周庭霄被仰面钳制在床上,双手被高高扣于头顶,两腿被另外一双腿紧紧压制。 急促的粗喘配一上一下的姿势,任谁进来看了都以为要发生什么共赴云雨的事。但实际上只是二人打架终于分出胜负了而已。 在周庭霄脸上看到了筋疲力尽,周立寒长出一口气,飞快地松开手脚,跳下离床老远的地方。 “看来我还是太惯着你了,四年来别说打你,连骂你似乎都没有过吧。”她一边喘息一边冷冷地说: “下次再想跟我说这种不经过脑子的胡话,建议先做好被我痛打一顿的准备。等你哪天确保能打得过我了,再来我跟前作死。再见。” 她径直离开屋子。 没两步又折返回来,丢了几瓶跌打药给他。 周立寒一边走回自己屋子,一边骂骂咧咧。 她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发生得极为猝不及防,但似乎又隐隐在她预料之中。 “乱捡人果然没好事。”她踹飞了脚下一颗碎石子,“外面还乱得一团糟,内部先着火起麻烦,这不是搞我呢吗。” 眼看那颗石子被她踹得不知所踪,周立寒扶腰站定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算了,情窦初开的“青春期”弟弟能有什么错呢,没体会过兄友弟亲的落魄皇子能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得知了乐台对她表明心迹的事,不过是生怕她被乐台被陈瑰意“抢”走至亲,不过是怕四年以来最能依托的人疏远离开罢了,能有什么错呢? 趁早给他找个妻子管管就行了。 反正大通试就剩一个月了,等那时肯定有一堆人操心他的婚事,自己稍稍把关一下,给他挑个身份合理、家世合理、形貌合理、人品合理的好姑娘。 想通之后,周立寒再次呼一口气,放松心情回到寝屋。没有去在意自己仍在砰砰律动的心跳,以为不过是打斗过后仍未平复。 ...... ...... 第二天周立寒寅时末天还没亮就出了门,没给周庭霄做好饭,反正他在何屠户的饭馆四年,早也学会了下厨。 姥爷昨天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周立寒还是很有些担心,虽然心里总认为姥爷这么厉害不可能出什么事,但就怕万一。 于是去找了负责巡视监察京城的锦衣卫,让他帮忙查查,昨日有没有一个外出寻工的魁梧老人,找的工可能是下厨、屠肉之类。 她很快得到了答复:姥爷被带去了五城兵马司成麟将军麾下当炊事员。 搞半天原来是进了部队军事化管理了。周立寒松了口气,怪不得姥爷没回家,也没说一声。既然如此她倒是放心了,姥爷拿到一个对他来说轻松但又稳定的饭碗。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过于凑巧。 “你说拉我姥爷去当炊事员的那个,是谁?”周立寒问那个给答复的巡察缇骑。 巡察缇骑道:“是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黄岐。” “?你是说副指挥竟然亲自招我那布衣姥爷去麾下,”周立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还是直接说让他当炊事员?” 炊事员还需要堂堂一正七品副指挥去招么? 难道不是部队里根据情况调人去炊事班么?? 巡察缇骑很肯定:“当时情况确实如此。” 周立寒默想一刻,眯起眼问:“这个副指挥黄岐,有什么主要的人脉关系?” 缇骑马上去调来关于黄岐的祖宗八代和出生至今所有事迹亲朋好友政敌仇人的卷宗。 “他妹妹是工部尚书韩裘的小妾?”周立寒心底哇地一凉,什么情况? 韩裘要对付她了?! 第68章 凉薄父爱 对于韩裘对自己到底有几分父爱,周立寒非常有自知之明。 虽然六七岁之前韩裘确实很喜爱她——主要是因为喜爱娘亲。 韩裘起初喜爱娘亲到什么程度呢? 照理说,就算是非嫡出的子女也还是由正妻嫡母抚养,但韩裘偏偏特许娘亲可以亲自抚养她。 毫无疑问,娘亲这样土生土长的“野女子”不可能把她抚养成官家闺秀。否则就不会放任她这么多年跟着韩馗学武策、练骑马之类的了。 韩裘起初还觉得,周蕾冬把女儿养得活泼机灵一些挺好的。 就像他喜爱周蕾冬一样,他在京城里接触的都是三从四德的淑女,见到周蕾冬这样没被女戒女德驯化过的,自然感到新奇有趣。 也正因如此,周蕾冬只能是他的妾。 妾当然可以这样,但女儿不能这样。妾是他的私房物,女儿却是要代表自家嫁出去的。 于是自七岁性格差不多定型后,韩裘逐渐就不喜欢这个“刺头”二女儿了。 韩裘想到一个办法。 那就是也把她送给不需要掌家女主的权贵当猎奇的小妾。 通过瑾王建府宴会和百官宫宴,韩裘得逞了,素来喜爱童女的太子果然看上了年仅十岁的二女儿。 尽管周蕾冬苦苦哀求他别把女儿送进东宫,他也无动于衷,毕竟这个机会很好,既可以把看不顺眼的女儿送走,又能跟太子搭上关系。 哪怕二女儿诉苦说太子轻薄她,韩裘也不在意,反正都定亲了,又不是要当太子妃,轻薄一下不用浸猪笼。 至于二女儿逃婚的事,他确实很慌,但慌的肯定不是女儿安危,而是太子对自家的态度。 所以才接着把逃婚女儿的生母双手奉上。 由此可见,就算韩裘此时真的知道周立寒就是他女儿,想要暗中对女儿出手对付,也极有可能——只要女儿会威胁到他的利益。 如果他不知道周立寒是韩黎,那就更没有顾忌了,对付一个毫无关系的毛头新臣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韩裘先将姥爷控制起来是为什么?做人质以便拿捏?还是让周立寒家中无援? 周立寒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她对五城兵马司的情况不熟,于是去找乐台。 乐台桌子上摆了一堆的奏折抄写本——是北镇抚司将未来几日官员将要在朝上上奏的奏折内容概况,以便提前把握一些情况。 见到她来,乐台吓得一抖,不动声色地把奏折抄本慢慢收起来:“怎么了周老弟?” 不用这么慌张吧?周立寒奇怪地看着他,直奔主题:“属下家中遇到了一些麻烦,想来找大人了解一些关于南城兵马司的情况。” 乐台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倒也不问有什么麻烦,直说:“南城兵马司啊,领头的指挥是成麟将军,虽然军衔低,但实际上在三四十年前作为主力军,为先帝立过大军功。只是后来‘大清洗’,他的顶头大帅很有先见之明地隐世了,剩下些如他一般的小将,权欲熏心的都被先帝陆续清理,他倒是活了下来。虽然如今只是正六品指挥,也几乎不再有出征立功的机会,但比起其他人,已经很好了。” 周立寒问:“那可有与他存在利益关系的官员,或是有过节的仇人?”成麟也是正六品,与她平级或以上的官员军官,她没资格调其卷宗,只能问乐台。 “几乎很少,因为经历过‘大清洗’,他到如今都不怎么与人往来,更甭提结交利益。”乐台道,“都只是默默地在其位谋其职,不抢功不犯过,所以南城兵马司可以说是五城兵马司里存在感最低的。” 这样啊。周立寒稍稍放心些许,如此说来成麟应当不会帮韩裘、黄岐迫害姥爷,或者如果她需要他的帮助,也应当不会遭到拒绝。 “那他与副指挥黄岐的关系如何?”黄岐的卷宗上没有备注这点,她只能问。 乐台答道:“没特别关系吧,二人名为上下属,但实际上没啥联系,都各司其职。至于另一个副指挥,就是个官贵塞进去的关系户儿,虚衔罢了;再往下就......” 行。周立寒听完心里稍稍有底了,抱拳道:“多谢大人告知。” 走的时候她故作好奇问:“大人,您今天怎么怪怪的,见到我怎么像贼见衙役似的。” 昨天做了那什劳子鬼梦,今天见着本人能不心虚吗?!乐台嗨呀一声,用一件事掩盖这件事:“你小子最近成筛子了,自从韩馗案被你扭转乾坤以来,就陆续出现了弹劾你的折子。” 周立寒扬眉看他桌面:“哦?这些都是?都弹劾我些什么呢?” “什么私闯民宅打扰乡邻、私挖东湖破坏环境、私收韩馗之贿帮他洗白......”乐台丢了几本给她看,“就跟在岩城那时候,姓曾的找你茬一个样儿。” 周立寒无聊摊手:“看您本来也没打算告诉我,所以应该不用在意?” “开玩笑,怎么说我也是皇上小舅子,北镇抚司千户。”乐台傲娇地瞋她,“这点事儿为兄要是兜不住,哪敢喊你上来啊?这些无关痛痒的折子,且不说我扣得住,便是呈上去,陛下也不会真拿你开刀,甚至能更记得你一些。” 好家伙,还能这样。周立寒豁然笑道:“那就有劳大人多多担待,卑职感激不尽。” 乐台盯着她的笑颜一刻,移开眼睛道:“行了,解决你的麻烦去吧,我忙着呢。” “是,卑职告退。” 周立寒离开不久,池仵作端着一叠奏折抄写本进来了。 “哟,咱们池大仵作又忙完了。”乐台侃他一嘴,“谢你啊,还帮我把东西拿进来。” 协助验尸破案之外,池仵作算得上是乐台的文秘和师爷了。 “最近弹劾周大人的折子可多。”池仵作帮他整理桌面道,“怕是有什么人在背后针对他。” 乐台笑得嘲讽:“还能是谁?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自然是两个儿子都保住没死的白眼狼韩尚书呗。” “所幸周大人也只有这一件事可供钻研的。”池仵作淡笑,“喔,不过最新抄来的一本弹劾他的折子....内容有些迥异。” 乐台不耐烦地接过那本折子:“能迥异到哪儿去?连弹劾他二十一了还没成亲的折子我都见过......啥?检举周立寒是十一年前的通缉犯韩黎??真是离谱他娘给离谱开门了!” 他正要生气地把折子丢地上,池仵作忙拦住,“正因为过于离谱,所以反而值得注意。大人您看到最后,上面写还有证人——” 韩尚书一家。 第69章 你是不是男扮女装? 乐台不理解但大为震撼更为生气。 “这种脏东西就别递上去给皇上看了,拦着。” 池仵作思索道:“恐怕拦不住,这是盛大人写的折子呢。而且……韩大人还愿意为此拖上全家作证,看来是势必要以此事扳倒周大人了。” “那咋整,难不成到时候要把周老弟告到御前,让他脱衣为证?”乐台啪地拍了掌桌面。 池仵作问:“那倘若此事当真,大人打算如何?” “?”乐台蛤了一声,“怎么可能是真?” “若是真的,那大人你也难逃一个失察之罪。”池仵作接着道,“所以,趁盛御史还没上奏,大人先彻查此事吧。” “浪费那功夫干什么,我正事儿多着呢。”乐台无语。 池仵作望着他:“刚请来调周大人入京的圣旨时,大人您不是奇怪,令夫人为何不赞同,甚至还似乎为此事专程进宫一趟?” “……。” “假设周大人真是韩黎,”池仵作继续说,“您觉得令夫人进宫找的是谁?” “……。” “您说审韩馗那日,周大人‘演’得声泪俱下。假设周大人真是韩黎,您还觉得他是演的么?” “……。” 乐台表情有些扭曲:“你是说,如果是真的,我媳妇儿早就知道这事?那为何不告诉我?” 池仵作:“您猜?” 乐台:“……。” …… …… 傍晚下职时分,乐台本来要直接叫周立寒过来文署的,结果被告知她下午没来。 于是乐台带着池仵作,直奔周宅。 迎接二人的是周庭霄。 “乐大人。”他有些惊异,面色不太好看地勉强一笑,“敢问——” “叫周立寒过来!”乐台比他神色更加不善,喘着粗气道,“他人呢?” 听上去不像有好事。周庭霄收起别扭的笑容,冷淡道:“兄长说去找姥爷了。姥爷从昨日起就莫名失踪,兄长很担心。” 他们姥爷失踪了?乐台也是一惊,并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肯定是韩裘搞的鬼。 “别急,我知道他去哪儿找你们姥爷了。”乐台吐一口浊气,必定是周立寒上午突然问的南城兵马司,“我马上派人跟过去。” “多谢大人关心,不必了。” 正巧周立寒这时风尘仆仆出现,“我回来了。” “如何?”周庭霄和乐台齐声问道,并同时将她打量一遍,似乎没有受伤。 周立寒解下披风,倒了碗水咕咕猛喝。 “被打太极了。我去南城兵马司的时候根本没见到成麟将军和黄岐,只有一个黄岐的副手把我拖在那边喝茶,说是去请示上官。结果请示了老半天,说是成麟将军带队去城郊办事了,黄岐也在其中。” 乐台喊了声该死,“确实是故意拖住你,对了,你没追出去?” 周立寒也脸色沉沉:“没有,我只带了两个缇骑随行,不敢贸然去追,怕是陷阱。” 谁知道韩裘是不是让黄岐绑架姥爷去城郊,然后把她骗出去坑杀了还是咋的。 “你做得对。”乐台点头肯定,扭头对池仵作低声说,“我也觉得韩裘应该是打算这样对付他,所以那奏折应该只是个障……” “大人,我恰恰认为南城兵马司的作为才是障眼法。”池仵作却说,“来都来了,东西也带了,当面问问不就明白了么?” 乐台也不知道自己在抵触什么,不情不愿地拿出一卷发黄的纸和那本弹劾的奏折,拍在周立寒面前。 “周立寒,看看这个。”他深吸一口气紧盯着她道,“你就说这奏折所言是真是假,这张文书上是不是你。你说,我信。” 周立寒看到那张发黄的海捕文书的瞬间瞳孔地震。 海捕文书上画着她十岁时的画像。 下面写着她的姓名,年龄。但没有写因何事被通缉。 但全城都知道她为什么被通缉。 奏折抄写本也很清楚明了,简言之就是检举揭发她其实就是这个通缉犯。 落款的盛御史令她有些费解,但上面又写证人是韩裘一家,她立刻就反应过来韩裘的目的了。 狠啊,韩裘真狠。 “这是真是假?你说话啊。”乐台瞧着她的反应,心里愈发没底。 周庭霄也坐在旁边看的一清二楚,同样眼眸骤缩,随后抿紧嘴一言不发。 “……,”周立寒沉默很久,然后起身,在乐台面前跪下。 乐台腾地跳起:“干嘛你干嘛?!” “奏折所劾,的确属实。”周立寒哑着嗓子,垂视地板不敢抬头,“海捕文书上通缉之人,的确是十一年前的我。” 啪啦!! 乐台摔碎了手中盖碗。 “你是韩黎?”他站起来频繁地左右踱步。 “是。” “你是韩裘他女儿?” “是。” “你是琼贵妃的孩子?” “是。” “你是不是从小被迫男扮女装?强调一下,是男、扮、女、装。” “不是。” “……。” 嗒! 乐台猛的一跺脚。 “那你是什么?”他从牙缝间挤出问话,“逃到岩城后、女扮男装、当锦衣卫?” 周立寒头抬不了一点:“是。” “看着我!” 周立寒头上如顶千金般沉,“是。” 乐台反复得到肯定答案后更崩塌了。 “不是,”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是是,是个头啊!你这…你……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周立寒心里乱成一团麻,还是着了火的那种,她抬起通红的眸子道:“大人放心,此事尽是我一人之罪,其他所有人都不知情,是我欺瞒太甚——” “我没说这个怎么办!!”乐台朝她吼道,“我是说你!你自己怎么办?!” “我……”周立寒极力平复心中乱火,催促头脑即刻运转: “我以为此事最大的不合理处在于盛御史。破韩馗案时,那个作证舞姬就是送去了盛御史府上,因为那舞姬说盛御史是我大哥韩馗将军的密友。于情于理,他没有动机告发我。” 乐台听完更生气了:“这算劳什子密友?怕不是韩裘的刀吧!韩裘——他大爷的,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倒好,这做的是什么禽兽不如的事?!” “他是打算先发制人,自曝家丑。”周立寒红透的眼角挂着惨笑,“与其等别人拿我这件事来弹劾他,倒不如他自己动手,既让别人无话可说,还能得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父亲啊,这么多年、你真是…… 一点没变呢。 第70章 计中计,局中局 厅堂中陷入一阵沉默,只有乐台烦躁地来回踱步。 周庭霄呆坐许久,见乐台走开,便上前拉住周立寒一只手臂。 “起来。” 见没人再发表意见,池仵作轻咳一声开口道:“既是如此,那应该也说明:此事如今除了在座的我们、韩家和盛御史之外,应当没有其他朝廷之人知晓。” “对!”乐台猛一回身,“那我们去把那个姓盛的家伙给封口了!” 周庭霄颇为鄙夷:“封口一个盛御史,那还有张御史李御史王御史呢。” 周立寒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带着些决绝道:“管他再找什么御史,大不了我率先向皇上自陈罪名,掌握先机,反告他逼迫我女扮男装,入京为官替他扩张权欲!” 不就是自曝其丑吗? 她来曝才合适吧,周立寒笑得讥诮。 “周立寒你疯了!”周庭霄突然出声,咬牙切齿地反驳道,“同归于尽对你有什么好处?” 周立寒对他露出一个不如哭的笑:“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姥爷他们和登之兄被牵连。” 周庭霄与乐台再度异口同声:“谁在担心这个了!!” “不过有一说一,韩大人能联系到的御史,还真没几个。”唯一一个局外人池仵作再次咳了声说,“自陛下册封琼贵妃以来,大多数御史都不愿和韩大人沾边。盛大人是个特例,他属于收钱上奏。” 虽说自从周蕾冬到了治宪帝身边,韩裘的官运属实愈发顺遂。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顺遂只是治宪帝的“封口”——让他好好干活,别没事瞎晃悠找存在感,以免让陛下想起他是如何不光彩地得到琼贵妃的。 毕竟这个事儿,在外人看来的就是君抢臣妻。哪有定亲对象跑了,抓人家生母来替补的。 虽然是韩裘主动献上的。但毕竟治宪帝欣然接纳了。 在他为太子、先帝当政时期还有御史弹劾此事,但治宪帝继位后反对册封琼贵妃的大臣,下场好的被发配离京,下场不好的……由北镇抚司缉查罪名处置了。 “没错,看来果然还是先把那狗臣给办了。”乐台抚掌道,“走老池,跟我回北镇抚司去织罗织罗……算了来不及了,晚上直接先把姓盛的抓来关着!” 周庭霄忽然扬声:“恐怕不妥!” 乐台拉着池仵作往外走,头也不回:“得了小子,你那点儿聪明先帮你哥,哦不你姐一起找姥爷吧。” 然而周庭霄下一句话让他停住了:“万一韩大人就在等北镇抚司这样做呢?” “什么意思?”乐台语气不善,“韩裘故意算计我抓姓盛的?为何?” “既然要借此事一举弄垮兄长,那他肯定要对兄长这些年的情况有所了解。”清亮的少年音沉沉稳稳: “他必然知道姥爷强悍,且担心姥爷因为自己牺牲他女儿、告发他外孙女的事情而报复,所以想办法把姥爷困在南城兵马司; “他肯定也知道,兄长自当锦衣卫以来与乐大人的关系。更何况北镇抚司检查群臣奏折,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会不知道乐大人能看到盛御史的奏折么?” “……。” 一时气上头的乐台差点忽略了这个。 或者说他其实没忽略,但那又如何,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你是说……他故意诱使我去动姓盛的?”他一下子反应过来,瞬间警惕,“干啥,然后告我搞冤狱?可就算没这案子,那姓盛的也有其他黑料!” 周立寒凝眸道:“问题就在这里。我相信大哥不会乱交朋友,更何况还是‘密友’,且盛御史在我大哥的案子上帮忙收留了舞姬和递了诉状。父…韩裘若当真要告倒我,为何偏偏选盛御史这么个害他二儿子入狱的?” “不是说姓盛的都是收钱上谏的吗?”乐台反问。 周立寒摇头:“若盛御史当真是这般贪财无德之辈,我大哥不会与他为友,还将那舞姬托付。” 周庭霄盯了她好几眼。兄长张口闭口都是大哥,韩馗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好? “这便是矛盾所在。”他暂先压下酸酸的情绪,继续分析道,“假若韩大人就是想一箭双雕——既能借乐大人之手处置害他二儿子的盛御史,又能以此事反坐实兄长的罪名呢?” 前一雕大家听懂了。 后一雕大家听傻了。 “去接触盛御史,反而能坐实我的罪名……”周立寒喃喃两声,一道闪光啪地霹雳过她脑海间: “是了!毕竟盛御史的作用只是帮忙上奏,真正能坐实我罪名的还是韩裘!仅仅揭穿我身份或许未必能处置我,但若再加上一个贿.赂,甚至是灭口的罪名……那才是真的证明我做贼心虚,为己害人,必死无疑!” 乐台瞳孔地震,忍不住喊道:“丧心病狂!对自己亲生女儿都赶尽杀绝,韩裘真的是丧心病狂!!” 周庭霄冷漠中藏着极端愤怒地补充:“这只是韩大人的上策。中策自然是假如我们没去找盛御史,盛御史明日上奏,兄长的身份和罪名照样被揭穿。只是中策没有上策保险,因为兄长没有害人这更重的罪名。” “但我只是要带姓盛的去北镇抚司,又不是要贿.赂他,也不是要灭口他啊?”乐台仍有不解之处,“难道他还可以告我以刑讯逼人改口?” “这都还是有挽回余地的情况。”周立寒忽然头皮发麻,“怕就怕是,韩裘根本没打算被动地、等我们动手……” 乐台大惊失色:“不好,姓盛的有危险!!” 第71章 野蛮的办法 这下就是不想去找盛御史也不得不去了。 “你俩在这儿待着,我们先赶过去了!”乐台和周立寒对视一眼,对周庭霄和池仵作道。 周庭霄瞪眼:“兄长,我也要去——” “你帮我去救姥爷!”周立寒快言嘱咐道,“我怕韩裘还留有后手两头牵制,你直接去找成麟将军要人!他们若敢怠慢,你就说周猎虎是琼贵妃她爹!” “好!”周庭霄立即就答应了,虽然让兄长和乐台单独行动他不乐意,但临危之际不能耍小性子。 但他也没有急着马上出门,而是先回自己寝屋折腾了一阵,然后对安坐下来的池仵作道:“池大人会骑马么?可否劳烦随我同往?” 池仵作有些讶异:“我会坐,但是我去能帮你做些什么?” “帮我说话。”周庭霄真诚地看着他,“一会儿我有可能说不动话了。” “......?” 于是周庭霄载着池仵作一路狂奔,直冲京城南郊而去。 兄长一回来的时候说了,成麟将军带队去了城郊办事,南城兵马司管的城郊当然在京南郊了。 找到户外扎营地后,两个把守兵横着长毛拦住二人,“前方兵马司部队扎营,闲杂人等请绕道!” 周庭霄拿出个包袱,神情天真无邪:“守兵大哥,我是来给我姥爷送东西的,他初来南城兵马司就出任务,有些东西没带全。顺便也想见他一面,交代他怎么吃药。” 守兵伸手:“东西给我看看。” 打开检查一番确实都是些换洗衣袜和一小瓶药丸,没什么问题。加上周庭霄递了一块碎银,他便找来一个小兵:“去把周猎虎叫来。” “是。” 周庭霄眸色一沉,“守兵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姥爷是周猎虎?” “因,因为刚来南城兵马司的就只有一个。”守兵脸色微变。 “这样么?可是......”周庭霄指着小兵跑去的方向,“那边又大又亮的,是将帅的帐篷罢?可小兵哥哥为何要去那儿找我姥爷呢?我姥爷只是个普通炊事兵呀。” 守兵眼神微躲:“离队见家属,自然要向上级禀报!” 很好,怕是要去通知兄长说的那个黄岐了。 “些许小事,就不用这般叨扰了。” 周庭霄的神情还是那么少年纯真,眼里却已经泛起冷光。 不等对方反应,他手指微动,两枚钝角袖镖倏地射中两个守兵的颈穴位! 池仵作一惊:“这不太好吧周小郎君。”袭击城兵是可以论罪处置的啊。 见俩把守兵昏迷倒下,周庭霄驭马闯进去。 池仵作指着小兵去通报的方向:“你应该打晕那个才有用。” “不,让他尽管去报好了。”周庭霄笑得凛冽,“不然怎么见得到成麟将军呢?...对了,您得先下来,走远些等我。” “......?” 说话间,飞驰的动静已经惊到了其他士兵,本来都还围在火堆边坐着休息,瞬息间抄起家伙摆阵拦住。 “大胆!什么人竟敢夜闯兵营?还不快停下!” 周庭霄利索地跳下马。 “我要见炊事兵周猎虎。”他扬高了嗓音,冷静又锋韧。 前排的士兵横着长矛尖儿直指他:“搞笑!这里是兵营,岂容你想闯就闯,想找谁就找谁?!” “再说一遍,去把炊事兵周猎虎找来。”周庭霄最后强调,“否则我要动手了。” 士兵们恼怒,“小子狂妄!”“小儿无礼!”“竖子找打!” 好极了。 周庭霄默默的卷起袖子,眼里闪着光。 是时候用实战锻炼一下了。 自己比兄长,不就是差实战经验么。 ...... ...... 成麟坐在帐中,喝着已经凉掉的菜粥,与两个副指挥一同望着钉在板上的路线图看。 “您说陛下派什么活儿给咱们不好,偏偏派给个捉拿触罪鞑官儿的活。”黄岐抱怨道,“抓了吧,万一人出什么事儿,鞑靼来质问,责任在我们头上;不抓吧,陛下那儿直接对咱们......。” 另一个年轻的副指挥鄙夷地斜他一眼:“知足吧,这活儿可不是其他兵马司踢过来的,是陛下直接指定的,这起码证明成将军当年横扫鞑靼的功绩还是不可磨灭啊。” “胡说些什么。”成麟瞥他一眼,“那是大帅的功绩,我只是个尾兵罢了,否则哪里活得到如今。” 黄岐换副语气:“是啊,要是廉贞大帅还在就好了,这些个鞑靼鬼也不会如此猖獗,我们抓几个犯事儿的更不用这么忌惮。” 成麟也眄他:“一口一个廉贞大帅,说得你们好像见过似的。我随他北征时你俩一个还在穿开裆裤,一个在奈何桥还没喝汤呢。” 说着他看了几眼手上饭碗。 “将军,可是粥冷了?那快别喝了,晚辈给您重新打碗热的去。”年轻副指挥见状忙问。 成麟摇头:“冷了又如何?当年大帅不亦如此......与士兵同食大锅饭菜汤肉,若是肉少了,还会亲自去为将士们打猎煲汤。宁可自己累些少吃些,也不让大伙儿饿着。” 话至此处,他又将冷菜粥喝了几口,“倒是稀奇,说到大帅,这粥也喝出了些久违的熟悉味儿,好像又喝到当年北征时大帅给大家炖的野菜粥。” 这时一个小兵进来,向成麟和另一个副指挥抱拳,然后在黄岐耳边低语两句。 黄岐有些玩味地诶哟一声,也对小兵低语道:“叫上几个兄弟把他押到我帐前。” 随即对成麟告退:“将军,我先去处理麾下些许琐事儿。” “报!” 他正要出去,却又见一个士兵慌忙跑进来:“启禀将军,有人骑马强闯兵营,我们已经包围了!” 年轻副指挥惊道:“莫非是那些个触罪鞑官?” “不,是个小孩子,声称要见一个叫周什么虎的炊事兵。”士兵答道,“我们自然没有应允,于是那小孩就和兄弟们打起来了!” 什么?!黄岐脚步一僵,完了,他还没来得及把周猎虎控制起来呢! 险恶! 竟然用这么野蛮的办法,把事儿直接捅到将军面前,实在是太险恶了!! 第72章 梅花七蕊弩 成麟喔了一声:“莫不是来探亲的孩子?他要寻的人是你们谁手下的?” “禀将军,那人是末将下面的。”黄岐擦了把冷汗道,“就是一个炊事兵,呃,新来的不懂规矩,犯事儿了,所以家里可能来了人闹。” 成麟想起方才他对那小兵的低语交代:“是你说要押去你帐前的那个?” “....是。”黄岐有点心虚,“末将这就去处理,就不劳烦将军了。” 赶紧去把那个周猎虎给押了去,别让他家人给带走了! 新来的炊事兵?成麟再次看了眼手上饭碗。 “你去罢。”他背过身接着看路线图。 “报!将军,那个闯进来的小孩把我们几十个兄弟的包围给破了!” 这时又一个士兵冲进来禀告,“那个小孩有暗器!他还有一把...梅花七蕊弩!!” 成麟猛然一回头。 “你说什么?他的铜铃大眼瞪得能占半张脸,”“梅花七蕊弩?” 那士兵显然比其他兵看起来要老不少,激动且肯定:“就是梅花七蕊弩!将军,当年我随您、随廉贞大帅出征的时候亲眼见过,是秦指挥使造的第一把——” 卧槽这又什么玩意儿啊?黄岐心下愈发骇然,虽不知来者究竟是周立寒本人还是别的谁,但反正先把那周猎虎控制起来就对了! 于是他不再犹豫地跑出大帐篷,牵了马立即奔向自己麾下那片营地去抓人。 “带我过去!”成麟啪地搁下饭碗,脚下如风。 等几人赶到现场时,周庭霄已经被新的列阵包围控制住了。 但在场的士兵们还是一脸羞愤,毕竟对手只是个单枪匹马的小少年,手上只拿了个机弩就几度冲破他们的临时列阵。 周庭霄此时已经趴倒在地上,背上衣服已经被挑破好几道口子,里面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右手擒着一把已经发空了的奇形怪状的机弩,正倔强地仰着破皮流血的头。 他周围围了一圈的长矛士兵,尖尖的矛头密不透风地从四面八方指着他。 “伤亡如何?”成麟先问。 老兵道:“实际上算不得有什么伤亡......那小孩的梅花七蕊弩里发的短箭都是钝头,上面只涂了麻药,并不伤人,只是中箭的兄弟会被麻倒。” “看来并无伤人之意。”成麟喃喃,挥手让包围散了。 “小兄弟,你是何人?这把机弩你从何得来?”他蹲身把周庭霄扶起,“你闯入兵营是急着要找谁?” 周庭霄的下巴也磕得青紫,嘴角流血,双目虽然疲惫却仍倔得有力。 他嘴疼得难受,也没有多余的气儿连贯说话,只得瞥向后面。 “您就是成麟将军罢?”池仵作忙上前来,先长揖一番道,“我是北镇抚司的仵作,他是北镇抚司百户周立寒的弟弟,此行突然且冒昧,是因为他担心自家刚入伍的年迈姥爷,思亲心切。” “既然年迈又为何刚入伍?”成麟蹙起飞眉,“今非战时,我南城兵马司也不是在出征伐任务,兵马不缺,谁招的年迈者?快去带来!” “听说是将军的左右手黄岐副指挥亲自招的。”池仵作揖得更深了,“被招者叫周猎虎,也是北镇抚司周百户的姥爷,这两日才进来当炊事兵。” 黄岐亲自招炊事兵?成麟听出了不对劲,若说这家人是普通平头百姓,托黄岐的关系进来当炊事兵混饭吃倒罢了;但家里明明有个在北镇抚司任职的锦衣卫,根本没这必要,那就说明...... “去把黄岐和那个炊事兵叫来!”他冷下脸吩咐道。 黄岐经常搞一些小动作他不是不知道,但这事儿似乎很可能会把南城兵马司卷进政斗中——更何况对家还是北镇抚司的人。 在等那两个人来的时间,成麟还让人回他帐子里拿药,亲自给周庭霄简单处理。 “小兄弟,你现在有力气说话了么?”老将军粗犷的声音非常温和,“能不能告诉老夫,你这把梅花七蕊弩是哪里来的?” 周庭霄逐渐缓过劲来,张嘴有些艰难,糊糊地答道:“是我师父教我做的。” “你师父是何人?如今在何处?”成麟依旧很温和,但隐隐透着些难以抑制的激动。 但他还记得某些话题可能有多敏感,遂将其他将士遣散,连池仵作也被赶远。 “家师姓秦,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开了家匠艺铺子,所以乡亲们都喊他秦老匠。”周庭霄又恢复了那无害小兔似的神情,如果无视他脸上身上的累累伤痕的话,“如今他可能在来京城的路上吧?应该快到了。” “姓秦,做匠艺,能教你造梅花七蕊弩......”成麟像在自言自语般,忽然又盯紧周庭霄,“你们这些年在哪里生活?怎么突然上京城来了?他到了你可千万别带他乱晃,要来老夫这里给他安顿!” 周庭霄选择性回答关键问题:“因为师父和我姥爷关系很好,我兄长刚被擢升入京,所以就想着随我们一同来此,不过师父的铺子要收拾,所以晚些再来。” “你师父和你姥爷关系很好?”成麟一怔,“你姥爷......是方才说的炊事兵周猎虎?” 周庭霄像个天真乖小孩地点头:“是啊,他年纪大了,这要入伍也没给家里说一声,突然就不见了,我和兄长担心得不行。他还要吃药呢,药和换洗衣物都没带着走,所以我就来了,而且一定要见到他,交代他怎么吃药。” “难道说......”成麟想起方才那碗充满了回忆味道的菜粥,已经不想再坐等了,他直接起身决定亲自去找。 “启禀将军,黄副指部下并无此人!”年轻的副指挥跑来高声道,“黄副指也到处找不见人了!” 成麟突然大怒:“抓!你带人去把他搜捕过来!” “是!”年轻副指挥对部下吩咐,“全营搜捕炊事兵周猎虎!” 成麟翻身上马带头,声如洪钟:“是搜捕黄岐!!” “啊?是!” 望着一众将士飞奔而去的背影,池仵作若有所思地低头瞧周庭霄。 “看来,周大人的身份恐怕不仅是韩二小姐这么简单呢。”虽然没听到成麟和周庭霄的对话,但他已经可以看出些猫腻了。 周庭霄费这么大功夫,受这么多伤当然不是为了强闯兵营硬救姥爷。 因为肯定来不及,这不,黄岐已经带着周猎虎不知道藏哪儿去了。 所以他闹这么大动静,只是为了引起成麟的注意。 否则人堂堂一兵马司指挥,凭什么管这点小事。 可偏偏这点小事还真要成麟来管,因为南城兵马司只有他才管得了黄岐。 已知成麟是三四十年前参加过北伐鞑靼那场惊天之战、还躲过功将“大清洗”的一员遗兵。 已知他大舅舅秦老匠当年也参加过北伐鞑靼,且秦家就是在“大清洗”中衰落,他的母后也正因此事被废打入冷宫。 由此可得:成麟有很大概率认识秦老匠。 再已知秦老匠与姥爷的交情很久很铁,已知姥爷几十年前也打过仗,虽然世人包括秦老匠本人都对那段往事讳莫如深,没有人再给他透露,关于那场战争里还有哪些传说般的功臣。 但反正由此可再得:成麟也十有八九认识姥爷。 所以...... “所以,池大人既然看得出来,”周庭霄仰面一躺,用最后一丝力气哼笑着说,“那就让你家乐大人离我兄长远点儿,他不配。” 第73章 将计就计 另一边,周立寒和乐台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盛御史府。 “盛大人好像还没回府。”周立寒跃上墙头,猫步走了一圈俯瞰,“他平常这个时辰一般都在哪里?” 乐台头大:“根据记载他一般下职了都直接回府啊,除非有人托他办事儿出去吃大的......有了!我知道他一般喜欢去哪家酒楼吃!” 周立寒想了想:“我们分头行动,一人守在他府上,一人去酒楼找。” “好,我去找,你在这儿蹲守。” 乐台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眸看她,眼神复杂:“你...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吧?” “啊?我有什么问题?”周立寒反被他问懵。 “......没没没。”乐台连连摇头,对蹲在墙头的她竟然生出几分不敢直视之意,迅速离去。 突然得知这个多年以来抗打抗摔抗使唤的下属老弟竟然其实是个娇娇小姐,很难不下意识担心人会不会害怕啊顶不住啊什么的。 周立寒找了棵院内高树,小心翼翼地借力翻下府里,蹑手蹑脚,顾盼四周。 主屋内一片黑暗寂静,屋外也没有把守的侍卫或婢女。 府内似乎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其他人士,除了她。 算算时间,如果盛御史按照正常下职时间直接去外面赴宴,那这会儿应该吃了一半左右,加上拉瓜扯皮,可能还要半个一个时辰才回来。 要不她也去酒楼转转,说不定乐台需要搭把手?...呃,他也没说盛御史常在哪家酒楼啊。 周立寒有些犹疑地在府里寻找一个适合隐匿又便于离开的落脚点。 她正要绕到主屋后面,却忽然听见里头传来细微的拍打声。 绝对是人肉的手掌拍击,就好像在打蚊子。 有人藏在主屋里! 她瞬间把手搭在腰间刀柄上,猫步无声地步步走进,目光如炬一寸寸扫过黑暗中每个角落。 四下无人。只剩床上。 周立寒早已轻慢地抽出腰刀,伸出刀尖儿挑开蚊帐。 被子鼓的。 成年人长短的鼓状。 “自己出来吧,”她冷声说,“不建议你挑战我劈刀的速度。” 藏在被子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掀开被子。 “听你的音色和语气,应该不是要刺杀我的。”那人的双手很自觉地举起,“我是盛琦行,敢问阁下是?” 周立寒轻哼一声收起刀。 “大人不是姓盛名珏字玉甫么,怎么换名字了?瑰意琦行——你和陈乐师什么关系?” 她眯起眼反问,“哦...莫非你就是那个甩了她的狗男人?”说着又把刀往外抽了抽。 盛琦行赶忙摆手:“不不不,我起这个号只是因为单方面仰慕陈乐师,陈乐师才高八斗,哪里看得上我一个卖嘴皮子的小小御史呢。” 说着,他望了周立寒没再往外拔的腰刀两眼,试探地下了床,点上烛灯。 “阁下虽未直答,但听这番问话也形同答了。”盛琦行在跳动的火苗下打量周立寒,笑了起来,“你就是陈乐师守身等待的青梅竹马,北镇抚司新来的周百户,或说是......韩尚书府回来的二小姐吧。” 周立寒也笑,但是皮笑肉不笑:“是啊,我就是那个天亮就要被你弹劾论罪的欺君逃犯,来灭你口的。” 盛琦行认出她后倒是显得丝毫不怕了,自在地把整间寝屋的灯都点上,“喔,你要真是来灭我口的,这会儿应该在铭亨酒楼了。” “是啊,我们做两手准备,乐大人去酒楼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直接做掉,我则来你府上蹲守以防漏网。”周立寒继续吓他。 “今日确实有人在跟踪我,但以我的感觉判断,应该不是北镇抚司的人。”盛琦行继续笑道,“御史被北镇抚司监察,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且自乐大人上任以来,监察缇骑们都很有分寸,我也算习惯了。但今日这偷偷跟着我的么......稍稍差了些功夫。” 周立寒明了:“所以你今晚是假装出去赴宴,实则留在府里躲跟踪?” 盛琦行颔首:“周百户聪慧。我让小厮乔装成我坐轿子去酒楼,自己则躲在屋里,打算早睡早起来着。” 周立寒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早睡早起?早起后呢,上朝递奏折弹劾我?” “怎么会,你可是馗兄的妹妹,又是贵妃娘娘的女儿,还是陈乐师的青梅竹马。”盛琦行惊讶道,“我怎么可能真去弹劾你,我盛某人是贪财没错,但也不至于如此背德无情。” “那你还把弹劾我的奏折写这么好?” “我写这么好就是为了给你看啊。” “......。” 周立寒给他这回答说得一噎。 是啊。 韩裘知道北镇抚司会监察御史奏折,所以就算着乐台和她会看到盛琦行的奏折,等着他们行动,然后扣上黑锅; 盛琦行自然比韩裘更知道这点,所以他也将计就计——把奏折写得清楚明白,故意让她知晓,以便提早做好准备?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韩裘不仅打算借我的口除掉你,还打算连我也一块儿杀了。”盛琦行看出她这神情是想明白了,挺高兴道,“所以见到你来我就放心了,这样好歹我就安全无虞。” 周立寒无语地拉了把椅子坐下,“杀你就是为了保证能借此事一举除掉我。再说了,前些日子你带舞姬为大哥的清白作证,韩裘可一点儿不会感激你,只会怨你害得他二儿子入狱。” “真不懂令尊到底在想什么。”盛琦行无奈耸肩,“明明馗兄和你,才是韩家最有前途的子女。可他却偏偏要舍弃你们,有眼无珠地保那些个没用净添乱的东西。抱歉有所冒犯,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没关系,我十一年前就想这么骂了。”周立寒深表赞同,“他不是有眼无珠,就是睁眼瞎,他不要自主前途的,只要听他摆布前途的,我那商给二弟刚好是这货色......哼,小时候我还能把他骑在地上胖揍呢,那又怎样。” 她算是看明白了,韩裘归根究底就是个控制狂,他需要所有家人都能被他牢牢操纵。倘若一旦发现有谁不受摆布,他宁可彻底放弃,也不愿意留在身边又无法掌控。 反面案例请参照她,她娘,还有她大哥。 第74章 曾经炼狱 话题有些偏离正事,周立寒扭转回来:“你说你让小厮乔装成你去赴宴?这骗不了多久吧?” “是啊。”盛琦行点头,“所以......他们这会儿肯定在我家外头附近呢,进来的话应该不敢,但指不定蹲在对门儿,等我明早一出来就弄死我。” 周立寒啊了声:“那我岂不是要等到天亮护送你去上朝?” “你不是说乐大人去铭亨酒楼寻我了么?”盛琦行显得不太担心,“应该已经知道我人不在那了吧,指不定已经赶回来了,或许可以发现。” 也对。周立寒赞同点头,乐台面对其他事挺傻憨,一旦做起本职正事来那还是格外的敏锐麻利。 “假如平安度过今夜,明早上朝你打算怎么办?”她关心回自己的事上来。 盛琦行反问:“这不就等着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嘛。” “你拖着不奏也不是办法。”周立寒寻思道,“要不你改改....别在早朝,另外找个时间单独陈奏?” “哦?这样你有把握翻盘?”盛琦行扬眉。 “翻盘不敢说,这只是从皇上的角度替他考虑,反过来也是试图让我好过一些。”周立寒分析道: “这种前尘糗事,你要是在早朝上当众奏出,就是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皇上的丑。皇上必定会怒火加倍,在群臣众目和众口之下当场判我死刑的概率极大。怕是就算我娘来了,也顶多只能保我全尸。” 盛琦行觉得有道理:“是这样,而且就算我没死在早朝前的刺杀,后面也会因为上奏此事被皇帝迁怒,恐怕也是没有好日子过了。啧啧,令尊大人的居心真是险恶啊,既要把我当刀使,又要拿我当炮灰,此等城府,盛某自愧不如。” 反之,如果他将此事秘密上奏,虽然治宪帝也会生气,但总比在众目睽睽下被揭老糗要好,事后说不定还能夸他尽忠且贴心。 “别对我叫他令尊大人,我反胃。”周立寒很有意见。 此外,她想要改成让盛琦行单独陈奏还有一个私心——假如即便如此,娘亲也还是保不下她,那起码比较好商量保下周庭霄、姥爷他们和乐台别被牵连......哦,周庭霄不需要她保。 咦,等等。 “其实我觉得不论如何,还是能保下你的命的。”盛琦行想了想说,“毕竟你也没有害人,且在馗兄的案子上办得很合帝心,有功。只要你没背上‘杀我灭口’这个罪,陛下应当不会非要你死。” “你提醒我了,我确实有功。”周立寒打了个响指,但随即又颓下来,“来不及,这功得等到大通试了再请。” 差点忘了她还有个救了先帝五皇子的功劳呢。 逃婚且女扮男装欺上罔下固然有罪,但在这期间她也是立了抚养五皇子的长期功的。 到时候不敢说让她领赏,但再怎样也能功过相抵吧? 只可惜要等到大通试,周庭霄先暴露身份,才能道出她救他养他这么多年的事儿。 “哦?周大人还有和大通试有关的功劳?”盛琦行惊讶,“如果实在需要我再拖一个月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假的?” “借你家住一个月,命保得住就行。听说陈乐师经常来你家?” “得了吧,你拖一个月不奏,还住在我家,韩裘准把你拉黑,直接换人替你。” “敢问‘拉黑’是何意?” “你问陈瑰意啊。” 话题一时陷入僵局。盛琦行开始泡茶,等待乐台归来。 周立寒拿起倒好的一杯闻了闻,“我不喝这个,怕睡不着。” 盛琦行作心疼状:“这可是上好的武夷岩茶,您不喝早说,我拢共也就六泡。” “我别的没有,这个还真有。”周立寒大方道,“下次还你一泡。” “话说今晚睡不着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应该怕的是今晚睡着了吧?” “是啊,我就是怕今晚睡着到天亮,一醒来场面无法控制了啊。” “那你还不喝……” …两刻钟后。 盛琦行趴在茶桌上睡着了。 周立寒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把自己面前那杯茶倒了,也在桌上趴下。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一双轻巧的脚踏入了主屋,在茶桌边驻足。 …… …… 黄岐带着周猎虎一路跑出了阵地外。 “你会打猎对吧?成麟将军想喝羊肉汤,你马上去给他猎一头回来。”他把周猎虎送到一座最近的山脚下说。 周猎虎想了一下说:“他不吃羊肉吧?” “?将军吃不吃羊肉还轮到你来置喙。”黄岐用有病的眼神看他,“让你猎就快去,别磨磨唧唧的,完事儿还在这个地方等我。你应该不会回不来吧?” “不会,这座山我有印象。”周猎虎仰头道。 黄岐来不及琢磨这话的意思,只丢下一句“这样最好”就赶马调头跑回去了。 结果才跑了几步路,他就发现竟然有一群兵马从阵营的方向跑过来。 “啥情况?难道这个时候跑出来抓触罪鞑官儿?”他有点懵,旋即加速奔去。 鞑靼人是不好抓,但怎么说也是个表现机会,他可不能落下。 跑着跑着他逐渐发现不对劲。 大部队是正面朝他的方向跑来的。 可他背后是山啊,莫非逃跑的鞑官藏在山上? 若真如此那真是太好了,他跑出兵营的理由也有了——就说是得到鞑靼人躲在山上的消息,所以提前一步出来探情况! 就是那个周猎虎有点麻烦,万一给别人找到他,就有些难解释和控制。 思来想去,黄岐决定先冲回山那边,把周猎虎换个地方藏,然后再跟大家汇合,一起搜山。 然而他刚掉转马头。 就隐隐听到身后部队有人在喊:“他又跑了!顺着那条马蹄印跟上去,快!!” 黄岐:“???” 喂!他是自己人,不是鞑鬼子啊!! 黄岐一边暗骂一边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与大部队拉开距离——他当然不怕被自己人赶上,他怕的是一会儿被别人先找到周猎虎,然后揭穿所谓帮成麟猎羊的谎言。 现在赶回去抢先把周猎虎控制住,还可以反口说是这个不懂规矩的炊事兵想要逃跑,反正自己方才在成麟面前也是差不多的借口,这会儿跑出兵营追捕周猎虎,前后呼应,非常合理。 “周猎虎,周猎虎!你别上去了,赶快下来!”他狂奔回山脚下,发现仰头还可以看见人就在上面两步路。 周猎虎正蹲在一个树窝边,淡淡地说:“等一下。” “等啥啊等,他们跑过来追鞑鬼子了,应该是那些个落跑的罪鞑官儿跑这山上来了。” 黄岐等不了一点,直接下马爬上去拉他。 “成麟将军亲自领头追过来的啊!你不是不想打仗吗?那快跟我走啊!” 周猎虎探进树窝里掏啊掏,终于掏到了他蹲守已久的猎物——一只雪白雪白的小耳廓狐。 “鞑靼人不可能跑来这座山上。”他拎着小耳廓狐跟黄岐下山,声平如古井,“因为这里曾经是他们的炼狱。” “......,”黄岐紧赶慢赶的脚步一顿,听了这话,忽然终于意识到些什么。 “你是谁?”他后颈不自禁地渗出些冷汗,转过身问。 第75章 放下屠刀的军佛 距离大楚上一次打鞑靼,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 自那场北伐之后,鞑靼投降,每年向大楚进贡牛羊马匹和美女。 大楚也适当回之以各类工艺品和粮草,并允许个别鞑靼人经过选拔来到朝廷当武官,统称为鞑官。 这些都是北伐战争胜利之后,举国欢庆的好事。还有一些不为百姓或外地人所知的阴暗“喜事”。 最经典的就是战胜后三年内,参与这场战役绝大多数的功将都被先后“清洗”,从此大楚朝堂上下民间迎来安宁; 还有一件更加鲜为人知的——在北伐战争的开端前,鞑靼人已经打到过京南城门外了。 为此,先帝不得不请出一位已经退役、回归乡野的大帅重操戈矛,出城对抗。 朝廷保守派大臣的意见是,把赖在京南的鞑靼人赶远一些就行了,然后给点东西安抚安抚,不要大动干戈。 但先帝的意思是,不仅要赶走,还要把他们赶怕,赶到不敢再来。不然他们一旦尝到甜头,下次还敢来京郊撒野,骗吃骗喝。 于是那位大帅领兵来到京城南郊,他没有把那些鞑靼人赶走。 而是直接把他们包围,全部逼到那边的一座山上。就地杀得一个不剩。 鞑靼大汗得知他们竟然偷鸡不成反被蚀了命,恼羞成怒,决定与大楚全面开战。 这才正式拉开了北伐战争的大帷幕。 ...... 知道这件往事的人不多,毕竟曾经被人重重破防打到家门口什么的实在很丢脸,虽然后面战胜把面子拾回来了。 黄岐其实也不大清楚,只是有听军中一些年纪大的百户长提过一两句。 那场引发北伐战争的导火索,他有模糊地听过,只知道和京城南郊有关,和当年的南城兵马司有关,但详细的就不清楚了。 更别提关于南郊哪座山上发生过什么事。 “你到底是谁?”黄岐握住腰间刀柄,脚下不自觉地远离两步,紧紧盯着周猎虎。 “你见到我第一眼就看出我是军中人,看出我想拉你来军营;你不仅知道成麟将军不吃羊肉,还知道鞑靼人和南郊有渊源;你——你以前也打过北伐?” 周猎虎摸着耳廓狐的耳朵,很坦然地点头:“是啊,以前他喝过我炖的羊肉汤,上吐下泻也硬撑着冲锋迎敌,还忍不住对一个鞑靼人吐得满脸都是,所以我对他很有印象。” “你是老炊事兵?!”黄岐的脸色唰地变得极差,这样说来成麟将军岂不是很可能认识他! 奶奶个熊!妹夫韩大人也没说过这大爷是个打过北伐的老兵啊!! “那......那就抱歉了,老前辈。”他擦了把根本擦不完的冷汗,抽出大刀,“受人所托,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得罪了。” 妹夫托他做这事儿的时候他本来也挺犹豫的,毕竟对方是北镇抚司锦衣卫的姥爷,得罪了他可担待不起。 但妹夫信誓旦旦说这次一定能把那个锦衣卫扳倒,既然如此,那他不小心把这大爷砍死或砍得半死不活,应该也不影响大局吧? 等下大部队追过来,他就说......这个老东西突然暴起反抗拒绝归队,所以他失手杀了...或者直接把他丢到山崖下面,假装他失足摔了,或者...等等... “等等。”周猎虎眺向愈发靠近山脚的兵马,提出了黄岐突然想到的疑问,“鞑靼早就将楚京南郊的山全都视作‘死亡禁地’,鞑靼逃官不会跑来这里。那大家是来干什么,还要成麟亲自领头?” 黄岐手脚发凉。 是啊,他们到底来干什么? 为何方才见到他,要喊“他又跑了,快跟上去”? “我知道了,肯定是来抓你!”黄岐忽的又豁然开朗了: “你家的小孩儿方才强闯兵营来找你,听说还用了个什么梅花七蕊弩,直接惊动了成麟将军,他肯定是带人来抓你了!” 周猎虎恍然大悟:“喔,原来如此。那赶紧回去吧,别让我外孙担心。” 黄岐冷笑举刀:“是啊,你外孙应该也已经被制住了,现在我把你抓回去献功,你很快就能和你外孙团聚了。” “年轻人,太计较功利很难成事。”周猎虎摇摇头,用一种既怜悯又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手上还在悠哉地撸狐狸,仿佛完全看不见对方手里寒光闪闪的大刀向他霍霍挥来。 黄岐被他淡定如松的神情姿态激怒了,同时也有一丝丝的害怕。 他好像转瞬间在这个老人身上,看到了一尊放下屠刀的军佛光辉。 ...... 成麟带兵赶到山脚下时,周猎虎一手扛着个大麻袋,一手拖着个面部扭曲、昏迷不醒的人,腰间还绑着一只小狐狸,正慢悠悠地下着山。 “——”成麟领在最前面,看清周猎虎的面容,灰黯多年的铜铃眼闪着不敢置信的亮光,张大了嘴想唤什么却几度唤不出声。 “你们在捉他么?”周猎虎嘴里嚼着山果子,把拖着的人一丢,“没死,就是把下巴卸了,不然太吵,会吓走猎物。” 说着,又把扛着的麻袋放下来。 他望着士兵们说:“一头很肥美健壮的野猪,肉的口感应该不错。有劳将士们大晚上白跑一趟,回去给大家再炖个肉汤。” 赶来的士兵们一片静默,面面相觑。 “您、你,”成麟压下激动,终于说出话来,“你怎么来这儿了?黄岐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能被怎么样。”周猎虎知道他说的‘来这儿’是指什么,“大外孙被擢入京,我就一道来了。哦,我那小外孙是不是来给你添麻烦了?” 成麟慌得要跪下请罪,幸好周猎虎手快扶住了。 “是我驭下不周,没有早些发觉那少年是您...你的小外孙。”他连忙重新站好,但丝毫不敢抬头直视,“那孩子受了不少皮外伤,手好像也脱臼了,我....我已经给他上了些药,回京立刻带上大夫去你府上赔礼!” “我这两天看过了,你带的人都还不错,有分寸,应该不会让他受重伤。” 周猎虎骑上黄岐的那匹马,和成麟并在前头,带着士兵们一道折返。 “只是皮外伤就没事,手接回去就行了。他来京城也是要经风浪的,先在你这里实战摔打,总比落到别人手里半死不活的强。” 成麟甘拜下风:“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大外孙年纪轻轻就能擢入北镇抚司了。” 苍天啊,只有苍天知道,现在他的膝盖有多想着地,面对这个人。 第76章 铁了心把她往死里整! 盛御史府,主屋内。 周立寒和盛琦行都趴在茶桌上,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一双轻盈的玉足悄然靠近,在盛琦行身边停下。 然后静默站了许久,可能是终于积攒够了勇气,拿出了一把匕首,尖尖儿对准盛琦行的后颈;兴许还是非常紧张和犹豫,匕首柄的方向在冒汗的掌心不断捻动。 “用那个栽赃我太假了。”周立寒缓缓抬起头,打了个哈欠说: “首先,我要杀人根本不需要下蒙汗药,直接一刀了事;其次,我杀人不会用这种匕首,小气吧啦的。” 行凶者被她吓得惊叫一声,手中匕首险些握不住,“你你您......您怎么还醒着?!” “你在动手前应该没了解过,我和陈乐师是青梅竹马,陈乐师她娘就是开医馆的,我也算半个从小在医馆长大的。” 周立寒眼疾手快夺过那把匕首,生怕盛琦行不小心死成炮灰了,“我在药味儿里泡大的,所以绝大部分歪门邪道的药都逃不过我的鼻子。” “那您为什么还放任盛大人喝?”行凶者羞恼地咬着唇,“是故意引我出来?” 周立寒翘起腿:“去把这些茶具洗干净烧好水过来,我就告诉你,舞姬姑娘...怎么称呼来着,哦,凝黛?” 行凶者正是在上个案子里作为证人被送来盛琦行府上的舞姬,花名凝黛。 “大人要杀要抓直接动手便是了,何必再消遣我。”凝黛红了眼睛瞪着她。 “我杀你干啥?抓你干啥?”周立寒把手一摊,“真要抓你也无非是为了审问。我这不是让你去洗杯子泡茶,咱们在这儿边喝茶边问,不舒服么?” 凝黛:“......。” 好像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只能照做。 周立寒把沉沉睡着的盛琦行抬到床上去,美美坐在主座上,拿那包没泡完的岩茶接着泡。 “你是所有茶杯和茶壶壁上都涂了蒙汗药?”周立寒悠哉哉地问: “这样即便是用装了热水的茶壶冲洗茶杯,也依旧洗不掉药效。你打算把我和盛大人喝倒,然后你进来杀了他,再把匕首塞到我手里,等我差不多药效过了就报案,说是我杀的?” 凝黛麻木地答道:“是,‘他’说如果盛大人今晚没有出门,你也来了,我就这样做。” 周立寒没有问“他”是谁,只问:“‘他’以什么条件让你这样做?” “如果我不这样做,‘他’就要杀死韩将军。”凝黛低低呜咽道。 “......,”周立寒一噎,“可是你如果真杀了盛大人,就间接等于杀了我;你如果真杀了他和我,其实...一样等于杀死了韩将军。” 大哥好不容易知道她没死,万一改明儿又得到密友被她杀死、她也要因此被处死的消息,那不得痛不欲生,恨不得案子没翻,自己直接死在北镇抚司。 “我知道,可是、可是......”凝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真的会杀了韩将军的,韩将军还有好几日修养期限才要被押回北镇抚司,在那之前,只要我事没办成,他一定会去杀死韩将军的。” 周立寒本来是觉得没必要问“他”是谁,但这么一听觉得还是有必要问。 “那你能说‘他’是谁么?告诉我,我们北镇抚司严密布防,他就下不了手。”她信韩裘会对她狠,但还是不相信,韩裘会真的冷酷到以自己儿子的死来威胁凝黛杀盛琦行。 “他姓柴,我听他下属说漏嘴称他为柴统领。”凝黛说,“他看起来有五十几岁的样子,昨天白日,他就带着一个年轻下属悄无声息地潜入盛府,说如果我不照做,他同样可以这般不着痕迹地混进将军府杀韩将军。” 周立寒讶异:“这么嚣张?行,我回头查查他是什么个大人物,或者他背后是个什么大人物。” 差不多也没什么还要问的了,她把一杯茶喝尽:“既然盛大人还活着,凝黛姑娘也供认不讳了,那我也不是非得抓你回北镇抚司,还得多占一间牢房多分一口饭吃。” “那我去哪里?”凝黛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留于盛府了,盛琦行明早就会醒来,指不定还想追杀她呢。 周立寒也没想好,“这两天先去我那儿吧,以后如何,等我们先把眼下燃眉之急解决了。” 凝黛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头:“多谢周大人不杀之恩和收留之恩。” “先别急着谢,万一盛大人要追究,你还得去刑部或大理寺蹲牢子。”周立寒给她先泼一盆冷水,“哦,你现在还得帮个忙,披个黑斗篷跟我出去一下。” “是。” 周立寒拉着被黑斗篷裹得密不透风的凝黛走出盛府。 还没走两步,突然对面的小巷子里唰唰连射出好几支利箭! “果然!”周立寒冷笑一声,把凝黛往府里一推,把门一关便朝射箭处冲过去。 哗啦! 她赶到一座民房里面又响起陶器摔碎声、多人打斗声。循过去一看,果然,是乐台在里面跟两个男子搏斗。 周立寒立即拔出腰刀加入,二对二,她和乐台很快便拿下了这两个男子,并把他们的下巴给卸了,以防咬毒自尽。 “好家伙,躲进民居,还绑架百姓!”乐台把被绑住丢在角落的原住平民给松了绳子,拿掉塞口布问,“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们?” 原住平民还惊魂未定:“他、他们说是北镇抚司的人,要借、借我们的房子蹲、蹲守。” “艹!什么人渣,要杀我的人,还要扣我黑锅!”乐台气得猛踹一脚刺客,还连骂了好几句脏话,“我们北镇抚司什么时候借用民宅蹲守?就算借用了哪有把百姓绑起来的啊?!” 周立寒呵呵干笑:“不然怎么铁证如山说是我杀盛大人灭口呢?盛大人的尸身是死证,这里面又有居民作活证,盛大人家里还留一手......这局是真的,不把我弄死不罢休呢。” “他娘的,我在铭亨酒楼那边也看到好几处蹲守的家伙。”乐台气呼呼地说: “本来我还以为去酒楼的那个真是盛珏,还守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一问才知道今晚的饭局只是他让朋友组的,目的就是把这些跟踪狗引出去。没想到幕后的家伙做这么绝,在人家门口还有埋伏......你说什么?他府里也还有设局??” 这是铁了心思非要把周立寒往死里整啊! 第77章 危险极大,机遇极大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什么血海仇敌。”乐台是真的极为惊骇,“你确定你是韩裘亲生的闺女儿吗?” 周立寒麻了:“不确定,再看看。但老实说我觉得他整不出这么周密的一场局,也应该调动不了这么多的人。你先审审这俩,我去看看我老弟那边怎么样了……你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叫了缇骑来。”乐台吹了声口哨,几息的功夫,八个缇骑便从八方齐齐出现。 “启禀大人,我方一里内暂无异常。”他们分别汇报自己所分配方位的情况。 乐台本来挑了两个身手好的让跟周立寒一起去,但被婉拒了。 周立寒往南郊赶去,差不多赶到南城兵马司的位置时,就见到周猎虎骑着马载着周庭霄,旁边还跟着池仵作一道正面走来。 “姥爷!!”周立寒忙加快催马迎面跑去,见到周猎虎一身安然,顿时有些想哭的冲动。 随即看到趴在马背上的周庭霄,背上都是星星点点的小伤口,瞬间又把哭意停住,一口凉气提上心头。 “没大伤,就实训了一场,破了点皮,脱了个臼。”周猎虎淡淡说,“你那边如何了?”显然在路上池仵作已经给他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立寒道:“今晚的危机暂时解除了,后续解决办法正准备回去商量,这不是先过来看看你们如何了。” “成麟与我是老战友,还能如何。” “那周庭霄怎么成这样了?” “他故意用挑架的办法引起成麟的注意。” 周立寒呼吸一滞:“我不说了要是黄岐的手下怠慢,让他直接说你是琼贵妃她爹么?” 这个家伙......何必如此? “你娘成贵妃了?”周猎虎眼皮微掀,这才得到一个新消息。 “...额,不小心说漏嘴了。”周立寒捂眼,“本来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周猎虎倒是明白地点点头:“怪不得姓韩的那天看到我,怕得像只老鼠。” 开玩笑,贵妃他爹,老国丈人啊,还是随便一斧头都能劈死他的那种。 “他也蛮怕我的,否则也不会这么想弄死我。”周立寒垮着脸,“今晚辛苦池仵作跟着我弟来回奔波了,我送你回去吧。姥爷你先带周庭霄回家,我还要去继续商量。” “好。” 池仵作没要直接回家,而是选择一同去盛府。 乐台已经把那两个控制起来的刺客审得差不多了,再结合凝黛的说辞,确定了今晚的三波刺杀都是“柴统领”所安排。 “姓柴,在京城当统领的我只知道一个。”乐台发现了大秘密,“但他是摄政王手下的狗。” 周立寒直呼好家伙:“所以居然是韩裘借摄政王的人搞我?他其实是摄政王那派么?可是摄政王为什么要动我?” “摄政王应该不知道韩裘具体托盛御史弹劾您什么,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池仵作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他可能只是有把柄在盛御史手里,恰好想灭口;以及顺便想把您从北镇抚司踢掉,好安插自己人进来。” 乐台打了个响指:“对!摄政王要真知道你是谁,他找你套近乎还来不及,才不会让韩裘杀你!” 啊?周立寒一时听得有些懵,但脑子很快转来了:“摄政王那派......支持我娘?” 亲娘嘞,你还有多少惊喜(吓)是我不知道的...... “正是。”乐台很乐意看到她有些懵懂需要他详解的样子: “之前我跟你八卦过,一部分朝臣——以那些在东宫时就有名分的妃嫔母族朝臣为主,对琼贵妃的意见很大,认为她没有雄厚背景,没有生皇子,且入东宫前还是大臣之妾,不配贵妃之位;但还有一部分朝臣完全相反,认为贵妃之位非她莫属。你猜为什么?” 周立寒沉默半刻,声音飘渺地接话:“因为他们是摄政王的党羽,他们觉得,恰恰就是没有雄厚背景根基的女人当贵妃才好,治宪帝把低位妃嫔生的皇子划给我娘抚养也是指日可待;未来如果我娘养的皇子登基,没有外戚干政,比较好为他们所操控,把握整个朝局?” “正是!”乐台本想给她拍手叫好,但想想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忙放下手,“当然,这还只是中策罢了。他们最想要的上策,自然是让皇上独宠无子的贵妃,至于其他有皇子的,就像当年秦二世夺位那般把他们全灭了...然后摄政王就可以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了呢。” 周立寒倍儿麻(最近麻太多了):“所以我娘自己的处境也很危险吧?这已经不是后宫争斗的危险了,而是牵扯前朝夺嫡权斗的危险。” 后宫的那些手腕子娘亲应当早就不怕了,否则也活不过、爬不到如今之高位。 怕就怕皇上猜忌,疑心娘亲真和支持她的摄政王党羽是一伙儿的,那才最为致命。 乐台也深重地叹口气,习惯地想要拍拍她肩,但忽然觉得不妥,默默放下了手。 “是为兄草率了,本来只是想我日子终于好过些,可以拉你上来同富贵了,没想到给你造成这么大困扰。” “不不,再怎么说还是很感激大人的,大人不嫌被连累还这么帮我,真的很感激。”周立寒望着他,“毕竟您给了我回来救我大哥的机会,还有......一些既是机遇,也是冒险的机会。” 摄政王一党支持她娘? 韩裘借摄政王的手想害死她? 好极了,这给她也提供了一个危险极大,但同样机会极大的灵感。 “你打算怎么做?”乐台也真挚地回视她,“你说,我帮。” 周立寒沉吟半晌。 “大人,我看不如这样。”她冷静地说,“您今夜就入宫,向皇上请个不察之罪,告发我是韩黎。” 第78章 朕为什么要原谅你? 从傍晚下职的申时末开始,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时辰。 盛府里,盛府的主人正在呼呼大睡,三个不速之客正在详细谋划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忽然一个守卫的缇骑进来禀报,说连氏来了。 “她大半夜的怎么找过来了?”乐台大惊,忙出去迎接,“我不是飞信回去说今晚有急事儿别等我睡觉么——” “你说了是周大人有麻烦事儿,我还能不来么?”连氏披着貂裘快步走进来,白了丈夫一眼,把他扒开直找周立寒。 她拿出一张纸说:“前些日子登之说你要入京,赶忙进了趟宫,趁看望太后娘娘的功夫去见了贵妃娘娘,隐晦地向她透露此事。她画了这张纸给我,让你照做,去了皇上跟前兴许多一点儿保命的机会。” 娘亲已经知道了!周立寒瞬间就酸红了眼,那这些日子娘亲在宫里得对她有多担心?或者说不定有些弹劾她的奏折还是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闲暇时假若当作茶饭谈资说给娘亲听,娘亲心里该是怎样的感受? “没想到嫂子也这般为我操心,早早就进宫替我找好后援。”她同样为连氏的江湖救急受宠若惊。 连氏诚恳道:“应该的,我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帮你到这里...而你也帮过我不止一次。” 周立寒立刻意会了她在指什么。 看来那件事,还是被她看穿了啊。 “别傻愣着,你们接下来要商量什么要做什么赶紧的,千万别被我耽误时机。”连氏展颜笑道,“一定要平安把这劫渡了,然后来我家吃顿庆功宴。” 周立寒回笑:“一定。” ...... ...... 深夜亥时,乐台御马进宫,直奔治宪帝寝宫求见。 治宪帝倒也正好没睡,刚让宫人去传琼贵妃来陪他。 “急禀陛下,臣要自请不察之罪。”乐台一进去就跪地稽首。 黄金罗床上,身着龙袍而未系腰带的皇帝斜斜倚躺,浓眉压眼、轮廓丰润,姿态慵懒闲适却散发着帝王自威;看上去似乎正在打盹儿,手边放着一板刺绣到一半的圆绷。 “哦?什么不察之罪要台舅舅大半夜的特地来请。”治宪帝抬起一只眼皮,淡淡一瞅他,“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说清楚,别让阿蕾到了还得等着你走。” 乐台深吸了一口气道:“是。臣监察御史奏折,在盛珏大人准备明日上奏的折子里发现——” “省略前缀,说重点。” “...就是刚被臣举荐、擢入北镇抚司的百户周立寒,其实是...工部尚书韩裘的第二女韩黎!” 治宪帝对韩裘的女儿都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老实说他对韩裘也没什么印象,因为这么多年来韩裘也很乖巧,虽然已经至位尚书,但上朝总是尽量站在边边儿处,有事都让部下的左右侍郎上奏,自己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是前阵子那个,文定伯儿子之死你求朕调上来的锦衣卫?”治宪帝只打了个哈欠,接着闭目。 “那是个女扮男装的丫头?韩馗家的妹子?哦,怪不得那么殷切地给韩馗证清白了。既然如此,便用这替朕分忧的功劳赏她个全尸,赏韩家不被她连坐罢。” 言下之意就是要杀头了。 陛下这是反应过来韩黎是谁还是没反应过来?还有,陛下对于女扮男装当锦衣卫这种事一点都不好奇的吗? 乐台捏了把冷汗,心下暗道琼贵妃您快来啊,面上还得接着道:“陛下,此罚....会不会太轻了?因为那韩黎,她不仅女扮男装作锦衣卫骗取臣的信任,还曾在十一年前......逃过您的婚约啊!” “嗯?”治宪帝终于睁开两只眼,语气和神态瞬间变了。 “你说什么?她是阿蕾的那个女儿?”他坐直起身,碰掉了手边的圆绷,“就是当年那个坏了朕开的童乐坊,还连夜逃出京城的小孩?” 乐台冷汗如雨:“正是。” 治宪帝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怪笑。 “好大的胆子,苟活在外边儿非但不作作索索不敢见光,反而敢抛头露面出来当锦衣卫,还有勇气重返京城。”帝王的话音听不出喜怒阴阳,“人来没有?让朕看看,当年那个刺儿头姑娘,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是。”乐台暗中吐出半口气,好歹按照计划走上了第一步,“把人押上来!” 旋即两个缇骑左右押解周立寒入殿。 周立寒此时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双手铐在背后,屈着身子走进来扑通跪倒。 “跪着干嘛,”治宪帝来了兴趣,下了罗汉床上前,“来来,抬头,让朕瞧瞧.....喔,这脸倒是一看就来印象囖,虽然过了十一年,但确实还是当年那个模子。” 周立寒屏息仰起脸,同样打量着这个阴影笼罩了她整整十一年的人。 “诶对!就是这眼睛。”瞧见她的眼神,治宪帝忽然乐了,“妥妥就是当年那个刺儿头,没错,哈哈!小刺儿头,你怎么又回京来了?你不是想离朕远远的么?怎么又回来,还进了朕最倚仗的北镇抚司?” 真是君无君样!周立寒很想啐他一脸,但是她不能,因为她上次这样的代价就是付出了娘亲。 “回陛下,罪女原本也不想回来。”她只能收起性子,作隐忍委屈状,“但罪女收到您擢升我的圣旨,以为您已经原谅了我当年的任性作为。再加上擢我之事关乎我大哥的性命......所以还是回来了。” 治宪帝闻言大笑。 “原谅你当年的任性作为?哈哈哈哈哈。”他笑得不顾形象,丝毫不像一个帝王,“原谅你?朕为什么要原谅你......” 果然他还是这样记恨么?周立寒心下一沉,准备按最坏打算走接下来的一步,却见一个公公快步进来道:“陛下,贵妃娘娘来了。是先请乐大人回去呢,还是让贵妃娘娘在外头等一会儿呢?” “快快,让阿蕾进来。”治宪帝显得格外兴奋,“台舅,你们也别走......阿蕾!快来看看,这是谁?眼不眼熟?” 此时一位美妇身披湖蓝色薄纱,内着金绣边白绸寝衣,梳着个简约的右蚌珠头,髻子上别一支镂金镶蓝玛瑙凤尾顶簪,余下青丝以一绀青色头绳束于后颈。 面庞轮廓如鹅蛋般柔润,一对细眉如新月出于一双微微吊梢的长眼之上,右眼角下有一颗点睛之笔般的泪痣;鼻梁悬而鼻翼窄,双唇丰而不过宽。 其形容齐整而不过于端正,淑庄而慵暇典雅;美而不俗,媚而不妖。正是当朝宠冠六宫的琼贵妃周蕾冬。 第79章 殿前飙戏 周蕾冬从寝殿门走进来,第一眼就看到跪在殿中间的人背影,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眄了两眼,便直向治宪帝的黄金罗床走去。 “陛下今日又这般晚还未就寝,原来是绣起了花儿。”周蕾冬微微屈膝,捡起掉在地上的圆绷,温柔的话音平缓如绵绵细雨,“别是明日早朝打了盹儿,又叫朝臣以为是臣妾耽搁了陛下。” “朕绣的是阿蕾最爱的山茶花,可不就是你耽搁朕么。”治宪帝蹭地上前夺过她圆绷,像个孩子怕被大人发现似的藏在身后,“这还没绣好呢,可不敢让你见笑。” 周蕾冬轻声嗔道:“那陛下不许绣了,免得又有御史说臣妾是自私的妖妃,霸着陛下不说,还耽误陛下理政,让您雨露均沾、不要被妖妃所惑。” “好好好,都听你的,朕才不情愿他们对你说三道四的。”治宪帝把圆绷抛给身后的公公,揽着她来到周立寒跟前,“瞧瞧这是谁?你还认不认得?” 周蕾冬本是随意的瞥下眼去,盯着跪在地上的人瞧了好一会儿,吊稍细眼愈发圆睁,最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黎儿?你怎么来京城了,为什么穿着梳妆成这个样子....还是飞鱼服?你.....”她好像极为不可思议地将女儿仔细打量,“你不会是、女扮男装——” 治宪帝饶有兴趣地接话:“就是啊阿蕾,你的女儿、当年朕也曾看上过的刺儿头姑娘,果然不愧是她,十一年了竟然出息到如此地步,都能混进朕的北镇抚司了。” 啪! 周蕾冬闻言,立即朝周立寒甩去一个耳光,噙着泪恼恨道:“你还回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么——” “哎哎,有话好好说,打什么人哪。”治宪帝居然是先上来阻拦的,“阿蕾啊,这可是你教我的,你自己可不能带坏头啊。回京城这事儿么,倒也不全怪你姑娘,是朕不知她的真身,因缘巧合就下旨把她升过来了。” 重新说起缘由,治宪帝终于想起应该好奇来龙去脉:“不过啊, 你这丫头之前在哪儿来着?哦,岩城,在那儿也当了好久的锦衣卫罢?怎么那些年都没有事儿,我那没眼睛的台舅舅也并未发觉。这才入京没多久,怎么一下就被揭穿了呢?” 乐台忙道:“回皇上,此事是因臣今日察阅御史奏折,发现盛珏大人打算明日上奏此事,并有可靠证人,就是工部尚书韩裘一家。” 治宪帝掏了掏耳朵:“韩裘?他作证?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这个臣也暂时不知。”乐台接着道: “臣看到内容后先是不信,因为周立...韩黎自破获上个案子以来,就偶有些被她触碰利益的人上奏抨击,所以臣起初以为这只是又一个凑热闹的。结果盛大人今日不仅被不明势力跟踪,还被人蹲点家门口刺杀、甚至府内也有人对他下药下手。臣于是不得不重视此事,遂上门查问韩黎,她承认了盛大人准备上奏之事是真。” 治宪帝眯起眼看周立寒:“哦?你这刺儿头果真还是那么扎人,莫非打算杀盛珏灭口么?” “皇上,我没有。”周立寒惶恐道,“我在今夜之前甚至不知盛大人要告发我这件事,我今日整天都在忙于找回姥爷!罪女的姥爷前两日莫名失踪......” “哦?阿蕾的爹也来京城了?”治宪帝扬眉,“朕还没见过老丈人呢,一直寻思着瞧瞧是什么样的人家,能为朕生养出阿蕾这般女子。所以你找到他了么?” 周立寒声泪俱下:“找到了,幸亏成麟将军及时发现制止,否则我姥爷差点儿要被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黄岐给杀害于山野了。” “黄岐?”乐台作吃惊状看向她,“他妹子不是韩裘大人的妾侍么?他为何要害你姥爷,他知不知道你姥爷是谁?他可知他险些害死的可是皇上的老丈人!” 周立寒稽首道:“臣也想知道他究竟为何这样做。皇上,罪女自知有罪,所以经不起有心人的攻讦。罪女这么多年早已知错,绝无欺君之心,请皇上不要连累我的家人,不要因罪女之煞而冷落了娘....贵妃娘娘。” 治宪帝冷哼一声:“不要连累你的家人?朕看......你的家人倒像是上赶着要被你连累呢。否则这两件事怎会如此赶巧,先是你姥爷、阿蕾她爹失踪险些被害,后是盛珏要告发弹劾你——哦,台舅,那那些要害盛珏的家伙捉住没?审出他们是谁指使的没?” “回皇上,臣捉了,但还不敢审讯。”乐台垂首道,“毕竟此事牵扯臣的下属,臣不该着手审理此事,应当避嫌。请陛下交由刑部或大理寺处置。” 治宪帝摆了摆手:“嘁嘁嘁,你还避哪门子嫌,能这个时间赶进宫向朕禀告此事、认罪自省,朕还是信你这个小舅舅的。你马上去审,朕不睡了,在这儿等你回复。” “是!臣多谢陛下信任。”乐台得以松了第二口气,总算第二步也踏在了计划上,“那这罪女韩黎,臣也先关押回去?” “关什么关,没看她又多了份儿功呢吗。”治宪帝没好气道,“得亏她和那个什么将军,及时把朕的老丈人给救回来了。至于其他罪名么,就等你审那些个刺客,看这刺儿头姑娘有没有杀人灭口。” “是是,臣告退。” 一时间,殿内除了下人,便只剩下治宪帝、周蕾冬还有周立寒。 “小丫头,知道朕为什么不原谅你么?”治宪帝揽着周蕾冬在罗汉床坐下,饶有兴趣地瞅周立寒问。 周立寒的额头仍贴在冰凉的汉白玉地砖上,丝毫不敢抬起:“因为罪女当年破坏了陛下的童乐坊,还逃了陛下的婚。” “噫!童乐坊什么的不许再提了,都是一低劣的混蛋带坏朕。小孩子有什么好的?”治宪帝嫌弃地摇摇手指,“因为朕非但不要原谅你,还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年跑得远远的,你爹也不会不得不把阿蕾送给朕,朕就不会遇到此生挚爱,哈哈哈哈!” 周立寒没忍住抬起头:“......啊?” 当年她逃离京城的时候十岁,太子二十二,而娘亲年长他四岁。 太子——一个原本恋.童的家伙——最终认年长于他的娘亲——为挚爱?? 第80章 这是朕和爱妃的义子! 周立寒久久傻在原地,望着周蕾冬坐于治宪帝怀中。 “这么吃惊干嘛?朕就不能知错就改,浪子回头吗?”治宪帝有些嘚瑟地瞪她,“你过了十一年会反思认错,朕过了十一年就不能?哦,这会儿不许你认错了,这不是错,是功!” “啊,是,多谢陛下宽厚。”周立寒呆呆地又把头叩下去。 “既是功,那还请皇上饶她一命。”周蕾冬擦了擦面上余泪,“就算她真企图灭盛大人的口,毕竟人也还活着,罪不至死,陛下废她为庶民,赶出京城便罢了。” 治宪帝好笑的勾了下她的鼻子,“你这个当亲娘的怎么这般狠心?十一年前我就惊奇着呢,怎么有亲娘狠心让十岁小丫头独自离开京城,连个丫鬟小厮都不带的。” “这般孽女,让她离开京城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周蕾冬啜泣道,“无论是十一年前还是如今,她都罪孽深重,臣妾作为生母,替她无颜面对陛下。” 治宪帝大笑:“这有什么无颜的,她又没害到朕什么。好吧刺儿头丫头,看在你又有一功的份儿上,就算你真要杀盛珏灭口未遂,朕也谅你情有可原,你就免官离京去吧;若要杀盛珏的不是你么——” “禀告皇上,臣审完了!”殿外响起乐台边走边喊的声音,“那些个跟踪蹲点还下药的刺客,他们是、是......” 他特地等走到殿里,犹豫了一下,凑到治宪帝另一侧,低声道:“他们应当是御林军柴奚统领手下的人!” “柴统领?”治宪帝嚯了声,“怎么,小刺儿头,你莫非还与那条摄政王的老狗有什么交情,让他帮你杀人?” 周立寒顿然惶恐道:“陛下明鉴!罪女初回京城,十一年前不曾认识什么柴统领,如今更是没有丝毫公私事务有与他打交道建交情啊!” 乐台也故作为难地帮她解释一句:“皇上,臣也觉得应当不是柴统领帮韩黎杀人灭口,因为蹲点在盛府的刺客强占民居时,是打着北镇抚司的名头的。可见这是想栽赃嫁祸。” “竟然还有此事?”治宪帝浓眉一扬,“摄政王的狗办的腌臜事儿,还要栽到朕的北镇抚司头上来?这好贤弟想干什么?” 乐台忽然大声道:“陛下,臣有罪,有大罪!因为臣对韩黎身世之失察,让摄政王一党抓住了可趁之机!揭发韩黎身世只是表面假象,夺走北镇抚司的权掌才是背后真意!” “哦?台舅舅何出此言?细细说来!”治宪帝周身的气息刹那间变了,方才那玩世不恭的恋爱脑模样转瞬遁消,只剩下一个杀意渐起的帝王之形。 乐台道:“臣推测...臣只是推测啊,摄政王党欲借韩黎身世一事,杀御史嫁祸于她,形同于嫁祸北镇抚司。杀御史非同于杀常人,这会惹天下文人百姓愤然发声,摄政王一派便可将此案捅到朝堂上,让天下人和群臣百官批斗于北镇抚司,弹劾于臣! “而此事臣和韩黎又都确实有错,有口难辩,陛下若要堵悠悠众口,难免要贬黜于臣、处罪韩黎。届时北镇抚司一下少了千户和百户,那不就正合了摄政王的意——可以塞他自己的人进来掌权北镇抚司,闭塞陛下的耳目了吗?!” 治宪帝听罢摔了个茶碗,大怒道:“他休想!朕连本该最信任的御林军都难以掌握,只靠一个韩馗做中郎将艰难险阻——是了!上个案子有那么多人要置韩馗于死地,帮韩馗洗清白的小刺儿头也在此案后被如此针对!原来如此......从韩馗被栽赃入狱险些判死,到今日阿蕾的女儿也被嫁祸险些判死!那个混账......咳咳,咳咳!” 乐台悲愤道:“那摄政王不仅要除掉韩馗将军、将皇上的亲御兵力完全掌握,还要把臣和韩黎踢出北镇抚司,将皇上的消息渠道也完全掌握,这野心实在是...臣有罪,请陛下降罚于臣!” 治宪帝气得气都不顺了直咳嗽,周蕾冬边给他拍背顺气,边再次落泪道: “皇上,摄政王他是不是看臣妾也不顺眼?前朝一直有人怪罪臣妾不说,他们既是要害死小馗、又是要害死臣妾的女儿——若臣妾这孽女的身份当真被公诸于世,那他们定要以此事来连坐臣妾啊!” 治宪帝已经怒极反笑:“是啊,他既看朕不顺眼,自然也看朕的爱妃不顺眼。不仅要断了朕的手足耳目,还要连害朕的此生挚爱,横竖都能令朕元气大伤,他想得倒美!” 见到贵妃流泪,他又抬手为她拭去,方才还充满恼火的声音顿时又温柔下来: “阿蕾,你父亲不是个猎户吗?你丫头不是刚把他救回来吗?韩馗一时半会儿还得因包庇而坐牢,不能及时出狱官复原职。那朕就让你父亲替他去御林军做中郎将,既是补偿于你,也是为朕守住御林军。阿蕾,你看可好?” “这、这,”周蕾冬泪眼朦胧怔怔道,“这怎么行?我爹只是个打猎的乡野村夫,虽体格武力尚可,但毕竟不是正经武人,只怕担不住陛下的重任。” 治宪帝看向还跪着的周立寒:“是吗?那你这刺儿头姑娘躲回岩城这么多年,是谁教她能够当上锦衣卫的武功和能耐?台舅舅,莫非是你?” “回陛下,这臣可不敢当。”乐台忙垂首道,“据臣在岩城时的了解,贵妃娘娘的父亲周猎虎,好像在几十年前的建州之战参战过。” 治宪帝乐了:“还有这事儿?那真是太好了。阿蕾,那就这样说定了啊...你放心,朕一定不会亏待老丈人的。” 周蕾冬这才擦了擦左右眼下,盈盈一拜:“那臣妾,就替父亲谢过皇上隆恩了。” “是朕还得谢阿蕾,给了朕这么个恰好到来又能恰好帮朕的老丈人呢。”治宪帝好像这会儿又不生气了,扶着周蕾冬起身坐回自己身边。 乐台小心翼翼道:“陛下,那这罪女韩黎——” “罪什么女,这是朕和爱妃的义子,是老国丈培养的得意弟子。”治宪帝用不识时务的眼神瞪他,“韩黎是谁?这不是朕的北镇抚司百户周立寒吗?哦,那个诬陷他的盛珏没死?台舅,还不快去让他闭嘴!” 乐台擦汗:“额、陛下,那臣去罗织盛大人的受.贿罪名?但这好像也判不死......” “谁让你判死他了。”治宪帝嫌弃道: “盛珏那收钱办事儿的德性,朕会不知道?他如今只是个五品殿中御史吧,那朕升他为正四品按察使,代朕巡察江苏,接旨即日出行,不得接触他人,泄露机密、延误行程!” 乐台忙跪接:“是是是,陛下英明,臣即刻奉命传旨!” 在拿着两道新鲜圣旨走出宫的路上,乐台不断擦着脑门上的汗。 简直神了。 周老弟...额不,周老妹是怎么做到在宫殿里从头到尾没说过几句话,只喊几声冤枉——其他话都在先前预测分析过后,全都交由他来演来说,就让陛下直接将此事视作摄政王夺权的手段上来的? 还有琼贵妃......她也是怎么做到稍加添油加醋,就把朝堂上那些实际上支持她的摄政王势力,和自己完全撇开了关系,还为周立寒洗脱了勾结摄政王的嫌疑,使他们一家子都成了摄政王阴谋下彻底的受害者? 这一局,不仅保住了周立寒的性命,还连她北镇抚司的官职、男装伪装的身份都一并让皇帝自己主动保留; 甚至还有她那白身姥爷,也都因此事平地拔起,直升了个实掌兵权的武官?! 太可怕了。 乐台擦去额间的第亿把汗。 好吧,不愧是能从被舍弃的大臣小妾飞升为宠冠六宫之贵妃的女人,不愧是从小被教习武策兵法女扮男装飞升为北镇抚司锦衣卫的女孩,不愧是生出了这样的女人、养出了这样的外孙女的老大爷。 “周氏一族,”他喃喃道,“天将降大任于是族也。” 第81章 幸福喜色?麻木戏色? 乐台一走,寝殿里就剩下刚刚成立义亲关系的三人。 “行了,起来吧小刺儿头。”治宪帝把玩着周蕾冬束后的发丝,绕啊绕的: “朕知道你不是个只会跪着认错喊冤的草包。既然你是阿蕾在世上留下的唯一孩子,这些年来也在民间磨砺出了些实干的本事,朕呢又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既然你知错就改,还愿意效劳于朕的台舅,不与某些试图分裂本朝的贼子厮混,那朕就给你这个机会,保留你如今的身份,继续在北镇抚司做朕的中流砥柱。你可愿意?” 周立寒此时已经收起了窦娥冤般的神色,仍然长跪于殿中,望着治宪帝与娘亲的亲密之举,神色间隐下五味杂陈。 她再次叩首:“陛下宽厚,臣必将陛下恩德铭记在心,愿为陛下效劳,做陛下最清明的耳目!” 治宪帝对她的识时务也很满意:“这样最好。即日起你便是朕和阿蕾的义子,非朝事时可唤朕为父皇;日后你便依皇嗣见生母的规矩,每月初一和十五及节日可入宫探望阿蕾。”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周立寒又是一拜。 周蕾冬忽然出声说:“皇上,夜已经深了,还是先就寝,其他事情还不急于这一会儿。” “对哦,都已经这个时辰囖。”治宪帝看了眼漏钟,对她笑笑,宠溺间带着诡异的乖巧,“阿蕾要不要和刺儿头丫...小子说说体己话?朕先去里头等你啊。” 周蕾冬本来想说不必的,但治宪帝直接朝内殿走了去,把寝宫外殿留给“母子”二人。 “恭送陛下。”周立寒对着治宪帝的背影最后一叩头,总算能够扶着膝盖站起来。 她自打来到这殿里,就一直都是跪着。 固有武功底子不假,但这么多年在岩城也没碰上什么需要跪的人和事,只有在来京城前接旨跪过短暂一息。十多年来头一回如此长跪,还是在这冷硬的汉白玉砖上,难免腿膝疼痛不适。 见她起身困难,周蕾冬下意识就要上前去扶。 但背后如长了眼睛般感受到有一双眼睛正悄悄盯着她,终究还是不着痕迹地将手改为扶簪子。 周立寒终于站直了。 母女相顾无言,却也不能泪千行。 周立寒凝望着面前已然身为贵妃的娘亲,几度张嘴,却连一个“娘”字都喊不出口。 可天知道她憋了满肚子多少的问题。 娘亲,皇帝真的喜爱你到如此地步吗? 那娘亲对陛下呢? 思至此,周立寒又下意识移开了眼。不敢去探究娘亲那双眼里,到底是幸福喜色,还是麻木戏色。 她也不敢细思自己到底对此事作何感想,她希望娘亲也爱皇帝么? 当然不。 因为皇帝曾经是那样一个恶人,不仅害死了许多幼女,还迫使她们母女分离十余载; 可从娘亲的角度来说,有一个爱她的男人可以托付终身,是否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蕾冬也缄默地望着女儿良久,她没有张口,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噙着太多的难言之意。 “天很晚了,立寒,你还是先回府吧。”她终于先启齿,声温而淡漠,“有什么难处,等下个月初进宫时再说与本宫。” 说罢,她也径直背过身走去。 周立寒终于脱口而出一个勉强合适的称谓:“母妃——” 周蕾冬脚步一僵,微微侧首道:“哦,对了,今后替本宫照顾好父亲。” 随后便加快脚步隐于内殿的帷帘之中,生怕再听到她说一个字。 “......,”周立寒怔怔望着娘亲那道风韵仍存的倩影消失,唰地就酸了眼睛鼻子。 明明,她和娘亲如今只有一步之隔了啊。 明明,娘亲伸手就可以扶到她,她也伸手就可以投入娘亲的怀抱。 可这一步之隔,如今究竟为何成了一步之遥? ...... ...... 周立寒在宫人的指引下麻木规矩地离开皇宫。 马儿御风已经等她等得睡着了,被她轻轻抚摸头耳的时候呢喃了两声,睁开眼见到是她,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便用鼻子轻轻拱了拱她的手。 “御风,走啦。”周立寒对它笑了笑,“咱们没事儿啦,走,回家。” 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又似乎一片混沌,一路吹着习习夜风,也没能将思绪吹得清爽几分。骑马晃到周宅,只见里面厅堂灯火通明。 周立寒走进去,发现不仅周猎虎坐在桌边吃着炸花生等她,还有给周猎虎传完圣旨的乐台、担心了一晚上的连氏,以及不知从哪儿听来消息的陈瑰意,甚至......还有受伤本该昏睡着的周庭霄。 “嚯,怎么大家都在啊。”周立寒瞬间打起精神,扬眉笑道,“真没想到这点儿私事让你们如此挂怀,我实在是...咳,多谢大家关心,今晚一切顺利,平安渡劫。” 一时间内,无人接话。 所有人都只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最终还是周庭霄先有些四肢不协调地走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宫里发生的事,乐大人都告诉我们了。”他轻声道,虽然他眼里的情绪极其复杂,但现在不是他单独诉与兄长自己思绪的时候,并且也正因如此——他看得出兄...长姐的笑容之下,藏了多么杂陈的情绪。 “兄长能摆脱如此困境,实在不易,值得大喜。”他也展开笑颜说。 陈瑰意也像终于上了发条似的,这才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啊!你这出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呃,也不是,反正就是完美逆转翻盘,简直是古言权谋文的女主!” 乐台比在座所有人都更了解治宪帝,他担心的是自己走之后寝殿里发生的事:“我离开之后,你那边没再发生什么吧?陛下有没有留你和贵妃娘娘单独说什么体己话?你们说什么了?” “陛下是有这样,但娘...贵妃娘娘没多与我说什么。”周立寒安抚一笑,“就交代我赶紧回来,今后替她照顾好姥爷...呃,师父。别的就没有多说了,毕竟不能影响陛下就寝么。” 陛下就寝。大家听到这四个字,一下子又沉默下来。 但凡周立寒真的只是皇帝与琼贵妃的义子或义女,真的只是周猎虎的徒弟,大家也不会这样动不动就沉默,反而会皆大欢喜。 可现实...... 这多尴尬啊。 第82章 你是谁,才重要 见大家又不说话了,周立寒想了下,又好奇地问道:“哦对了嫂子,我们进宫之前,你让我画在后颈上那个是什么?我今日竟然未尝用上。” 她的后领子只要多拉开几分,就可以看见一个形状特殊的红黑色印记。 连氏柔声道:“贵妃娘娘没明说,但依我猜测,应当是......六年前她怀上的一胎皇子,小产的时候...这个位置上已经有了那样一块胎记。还有,那胎儿小产的日子、是......癸卯年九月十七。” 周立寒好奇的神色凝固在脸上。 “九月十七,哈哈哈,九月十七。” 她忽然扶着额头笑出声,起初只是低低哼笑,随后扬声大笑起来。 从皇宫里就蓄着的泪水顺理成章地随着笑容流落眼角,起初还只是孤零零的一滴两滴,结果竟然越落越多,在她的脸颊上汇成了不断线的珍珠链子。 娘亲六年前怀上过皇子。小产。 娘亲让她在后颈下画一个,和小产皇子身上一样的胎记。 皇子小产的日子,是九月十七。 为什么? 当然是以防皇帝当真还记恨她,想要不顾一切利益缘由置她于死地,这块胎记、这块胎记主人的生辰或说是忌日,兴许能让她保下一条命...... 陈瑰意也惊叫一声:“九月十七!那不是、不是你的生辰么——” 天啊。 琼贵妃连当年小产流掉皇嗣,也是算着日子的吗? 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假如女儿韩黎还活着......这个皇子、这个日子,兴许能为她保住一命么...?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陈瑰意的声音也忍不住发颤,“以她的能耐,保住那胎皇子生下来,万一你回来了便能有个皇子亲弟弟作倚仗,这样不也好么?” “她没有世家背景,皇嗣反而是她的催命符。”乐台也不忍地别过头答道,“陈乐师,挑日子小产这种话,今后可万万说不得,毕竟就算她是挑着日子......那也是挨着别人害的。” 只是由她自己来决定,要在哪一天受害、哪一天中谁的计,才能为自己换来皇帝更多的疼惜与怜爱,才能除掉对自己威胁更大的敌人。 连氏也红了眼眶:“是啊,与其怀着一个难以生下、生下也难以长存的孩子,与其抱着这孩子一同受苦受害,倒不如......唉。”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周庭霄攥了攥拳,轻声道:“兄长不必难过,其实这东西没用上最好,虽说皇上看了会对你多几分亲切和疼惜,但...若有朝一日皇家真发生了什么鬼怪巫事,指不定兄长得因为此事而去顶包受罪。” 让兄长画这个印记、告诉兄长小产皇子的特殊诞辰,目的无非是让皇帝以为,周立寒是他与周蕾冬那未能活着面世的孩子的托魂转世。这般兴许能让皇帝对她少些记恨和排斥,多些宽容和关怀。 但倘若摄政王一党,或是如今害女未成的韩裘得知,反过来以此事作妖,到时候第一个要站出来挨刀的,又是兄长。 “嗨,不说这些咱们不该说的话了。”周立寒擦了好几下脸,仍然展笑道,“改日我在宅中设宴,庆祝师父荣升为御林军正四品中郎将;我呢,也喜得陛下和琼贵妃青睐,成其义子。大家可都要来啊。” 周庭霄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点头道:“是啊,一家二人同得升迁升贵之喜,大家可一定要来啊。兄长,你放心去上职,我会帮你操办好的。” 连氏也怜惜地笑着回话:“那必须来,对了,周大人什么时候得空到蔽府吃一顿家常便饭,我们家岩儿可要赶在前头,抢先认你这个贵人为义父呢。” “看看若这两日不再有什么大事儿,我便下职时直接同登之兄一道来了。”周立寒爽快道,“今夜有劳大家如此关心相助,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大家都快回去歇息罢,咱们改日再聚,哈。” 乐台还是不放心,想留下来再说些什么。但连氏知道周立寒此时最需要的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发泄一场,赶紧走才是为她好,再加上一些出于私心的想法,便拽着丈夫告辞了。 作为大楚好闺蜜,陈瑰意当然也意识到周立寒想要“一个人静静”是真的需要独自消化发泄,不过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也有资格,陪在周立寒身边帮她开导。 但转念一想今晚的事情涉及了太多朝政机要,她这种文艺部门人士还是少掺合为妙。遂上前抱了抱周立寒,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于是家里就只剩下了周氏一家人。 或者说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姓周。亦或者说,经过了今日,这个家总算多了一个真的姓周的人。 “哎,周庭霄,你如愿了。”送走了其他人,周立寒继续擦着湿答答的脸,回头对周庭霄笑道,“从即夜起,我真的永远都会是你的兄长,永远都是铁血男儿周立寒了,哈哈。” 从即事、即夜起,她将真正与韩裘不再是父女,她永远不再是韩家的二小姐韩黎。 她只是皇帝亲口承认的义子,只是琼贵妃的义子,只是周猎虎的弟子。 她将不再有血亲父母。 周庭霄幽眸中汹浪暗涌:“兄长,你....” 他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他又能说什么? 他怕兄长是女子,因为女子要嫁人,没错。 可他也真的希望周立寒永远都是铁血男儿周立寒吗? 哦,是不是铁血男儿无所谓,他只是不希望兄长永远都只是他的兄长。 但他此刻不能这么说,他这会儿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话:“兄长,我说了,不论你是何身份、是男是女,我都喜...都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就连周猎虎也百年难得地说了句安慰的话:“你是谁的兄长,谁的女儿,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 周庭霄点头,认真地对她说:“你是韩黎亦或是周立寒都不重要,你是一个心系天下、利国利民的锦衣卫,这才重要。” 周立寒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很久。 终于是把头一低,伏在周庭霄的肩膀上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没有笑容掩饰,没有话语夹杂,只是一场纯粹的大哭。是十一年以来唯一的一场宣泄大哭。 当额头靠在肩上、湿意渗透衣服的瞬间,周庭霄浑身一僵。 旋即眼里一切杂乱的思绪情意都化作暖意涌回心头,驱使着双臂将她轻轻拥于怀中,不再多说一字一句,手掌温柔地安抚着她哭颤的背。 周猎虎静静看着这“兄弟”二人半晌,似有所思,但也没有说话,只是端着炸花生悄悄离开厅堂。 第83章 (七夕微糖)我与你并肩作战 周立寒哭了很久,好不容易逐渐平息,已经声嘶力竭,不知觉地睡着了去。 周庭霄拥着她站了许久感到她没了什么动静,便小心翼翼且并不熟练地将人打横抱起,一步一步走向周立寒的寝屋。 他将周立寒轻缓地放在床上,摘掉靴子。看了看想了想,觉得兄长要是簪着发冠睡一晚,这也太难受了。 于是他再次伸出手,先拔出簪子,再摘下发冠,把头发松开。 这样应该会舒适一些。 周庭霄轻吐一口气,理论上他该帮兄长熄灯然后走了,但某种心绪拖住了他的脚步。 穿着外衣也不好睡的,对吧? 那……帮兄长解一下外衣? 就解外衣而已。 不算冒犯吧? 好歹也是这么多年兄弟,啊不是,姐弟了。 周庭霄站在原地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 最终步伐深重地迈回床边,纤悉不苟地给周立寒松了腰带,一颗一颗解开外扣,然后把外衣从她身底下缓慢抽出。 当手无意触碰到胸腰之际,周庭霄难免一滞。 过往的记忆涌上脑海。曾几何时,还不及她肩高的他,环过那支不同于寻常男子的纤腰、窥过那侧躺于摇椅的窈窕曲线。 也曾于她贴近他的面庞为他细心上药时,被他瞧见那天鹅颈上分外平滑; 也曾在相见之初就又傻又明白地开过玩笑:不唤兄长,莫非唤长姐? 原来...... 原来这一切,早有端倪。桩桩件件他没有一次不曾注意到,只是不敢置信罢了。 周庭霄坐在床边,望着周立寒仍微蹙着眉头的睡颜,久久出神。忆起三四年前的某些场面,忽然想到当时陈瑰意“狠狠”地给他“上了一课”,当着他的面,对周立寒既是小心扶起又是给擦脸的......他顿然起身,去打了盆温水进来,给周立寒泪痕未消的面庞轻轻擦拭。 ...陈瑰意。 周庭霄给周立寒擦脸的手一顿。所以说,陈瑰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周立寒的真身么? 那她对周立寒到底是什么感情?友情?还是真想磨镜? 对了,那陈医娘也一定知道。所以她才会放任她和陈瑰意同住一屋,才会在三四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以那般奇怪的口吻极力反对她临危受命去剿匪。 姥爷看起来很像不知道,因为他完全没有丝毫把周立寒当作女儿身的意思,但这不可能;秦老匠跟何屠户应该是真不知道。 还好。 起码说明他不是周立寒最亲近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被排开在外的。周庭霄撇了撇嘴。 “兄长啊。”他将双臂叠在周立寒身边,下巴枕着手臂望着她,“就算知道你是女儿身,我也不会叫你长姐的。至于唤你兄长,也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呢....嘶。” 伏在床边的动作牵扯到背后的伤口,周庭霄倒吸了口凉气,鬓间冒了些许细密的冷汗。 “好好睡吧,兄长。”他伸手拂开沉睡之人眉间的褶皱,兄长真是的,这幅表情只怕是在睡梦里都在操心,永无止境地操心。 是啊,女扮男装、改名换姓长达十一年,若是安闲地当个深山猎户、医馆郎中、饭馆厨师、匠铺匠户倒罢了。 可兄长偏偏要去当锦衣卫,不仅要操心自己的身份、生母的境况,还要操心广大百姓,甚至自从四年前开始,还要多操心一个他。 “就安稳地睡一觉吧,兄长。”困倦疲怠席卷而来,周庭霄也逐渐合上眼,嘴中仍呢喃着,“醒来后,京城这场恶仗,我与你并肩作战。” 第84章 摸不着头脑 周立寒倒确实算得上睡了一个安稳的长觉,足足三天。 醒来时家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姥爷应该已经去御林军报到了,周庭霄不懂又出门干什么坏事去了。 倒是在一间客房里隐隐听见鼾声,从窗子一瞧,好家伙,竟然是终于到京城了的秦老匠。 看来陈姨也到了。周立寒眼前一亮,怪不得从自己身上老闻见药味儿,裹胸布也被解了。 其他客房没有人,看起来应该陈姨应该不住这里。 周立寒呼了口气,看来应该没人管她,那就悄摸摸赶紧溜出去上职。 三天没干活儿了,不懂乐台那边有没有忙到炸裂。对了,不知她那便宜爹....哦不,韩裘这几天是怎么个反应? 周立寒迅速地洗漱沐浴一番便即刻出门。 此时已经是未时中,恰好北镇抚司刚开始下午班。 周立寒直接来到乐台的文署,他果然中午又没回去,正把脚翘在桌上,躺在太师椅上小憩。 “哟,睡够啦。”她一进来乐台就睁开了眼,仍像往常那样语气热络,只是不再近上前来勾肩搭臂,“坐。” 周立寒忙摆手:“哪儿敢啊,我是赶着来干活的,不是赶着来坐的。” “坐呗,反正本该到你手头的活计,我这两天都分到其他人那儿去了。”乐台扬眉道,“陈大夫说你太久没好好睡觉了,这回至少要休息五天,我才哪儿敢不把事情分掉呢。你也赶紧回去接着歇息吧,我可不想再因为你,被她拿着鸡毛掸子打了。” “我来都来了,就给我点儿事情做嘛。”周立寒感到有些暖心,但她有强迫症,“您也知道我是个上职狂,三天没来不得难受死我。” 乐台瞪她:“说没有活儿就是没有,你别害我,不回家也别在我这儿。哦,你可以去将军府坐坐,韩馗明儿就要被刑部的人带走了,到时候你想见他可没有在北镇抚司这么容易。” “啊?为什么是被刑部带走?”周立寒吃惊,“这案子不是归咱们管么?” 乐台道:“明面上的理由是说,包庇罪就用不着占用北镇抚司诏狱了,所以就移交刑部。不过实际上么....应该是陛下另有安排,需要他借转移刑部坐牢的幌子去办什么事儿。” 周立寒望着他默然了一会儿。她在想,治宪帝看上去和乐台确实很像亲戚,没什么大事的时候就傻憨的傻憨,恋爱脑的恋爱脑,跟个纨绔子弟似的。 可实际上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或关键正事,又能及时作出雷厉风行的判断和决策。 不再多作他想,周立寒啪地一拍腿起身:“对哦!案子结束后一直想着去大哥那儿,结果总是各种被耽搁。那我明天再来,告辞了大人。” “明天你也别来,大后天再来!”乐台没好气道。 周立寒乐呵呵的又走出了北镇抚司,直朝韩馗的将军府去。 将军府里似乎有客人。 似乎还正在发生些什么争执,而且争执的人声还挺耳熟。 “...,馗儿,就帮家里这一个忙,就这一个!只要你把那个孽女劝走,我们绝不再来烦你......” “...,馗儿,她若不走,将来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被她牵连的也是你......” 好家伙。这争执竟然还跟她有关?听起来还是专门为了争执她而来的。 看着领路小厮一脸冷汗,尴尬且为难不知该不该进去通传,周立寒哼笑一声自己推开门:“这么巧啊,韩大人一家也在将军府做客?...呃,好像也不算一家哦,毕竟韩二少爷正在我北镇抚司那儿做客呢。” 屋子里,韩馗里着寝装、外披宽衣,正襟危坐在桌边看书,神情专注,仿佛周围压根儿没有人没有丝毫声音。 周围站着两大一小,两大显然是她那过期了的便宜爹和嫡母,一小么,她想了下,有可能是小自己五岁的三妹。 韩家三人闻声立即扭头看来。 “你...孽女!”周立寒的第一句话就气得韩夫人面如猪肝,“你还好意思提你二弟?你看看你这干的什么好事,狠毒到把自己亲弟弟往北镇抚司的诏狱里送!” 周立寒挺惬意地从他们仨中间穿过,走到韩馗身边,扶着他的椅背说:“韩夫人,你看看你们这干的什么好事,狠毒到把自己亲大儿子往北镇抚司诏狱里送,要是没我,您是不是还打算送他去断头台呢?” 见到她来,韩馗才总算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祈盼已久的暖笑:“周百户,你终于得空来了。我还想着你今日再不来,我就去周宅找你,否则明日我就得随刑部走了。” “嗨,前些日子在料理一些阻止我今后立足于京的小障碍。”周立寒笑呵呵的,似有所指,“这不,刚好完美解决了,我便得空来看望你。” 韩裘阴沉沉地盯着她:“韩黎,你对盛御史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叫我对盛御史做了什么?”周立寒惊讶道,“我为什么对他做什么?这无冤无仇的,难不成我要夜黑风高地去跟踪刺杀他或者毒害他,然后嫁祸给别人?” 刚才还只是似有所指,这话就是挑得明明白白了。 听到他们言及自己的密友,韩馗蹙起眉问:“周百户,你和盛御史之间怎么了?” “没什么啊,又不熟,挺好的,就是他升职了。”周立寒眨眨眼,“正五品按察使,代陛下巡察江苏,肥差啊。韩大人忽然提起,可能是羡慕他了吧。” 韩裘:“......。”自己堂堂正二品工部尚书羡慕个球?! 前天一早,他假装要买盛府那条路上的早膳,特地绕路从盛府经过,就是为了探一探有没有发生什么该有的动静。 结果没有,盛府门口及附近一片祥和。 早朝上自然也就没有盛珏的影子,更没有他上奏弹劾周立寒真身的事。 那莫非是在铭亨酒楼时就出事了? 于是退朝后他又借口落了文书在家,又绕路走铭亨酒楼那里。 结果也没有,铭亨酒楼照常营业生意兴隆。 那......莫非盛珏是死在府里面,早朝前的时候还没人发现报案? 于是他又倒回去,还是绕的盛府那条路。已经是晌午了,那里还是一片祥和。 然后他只得摸不着头脑地回了工部文署,结果被左右侍郎缠住,办了一整天的工。 直到晚上才得空去细细打听,结果好家伙。得到的消息是盛珏突然被升官了,还是连升两阶,去的地方还是江苏。趁他还在工部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下午就已经启程离京了。 韩裘就:“......???” 第85章 上位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韩裘脸上一阵阴晴不定,半晌冷冷开口道:“一夕之间就这般不着痕迹地叫人闭嘴,北镇抚司真是好手段。你们难道不是擅长把人关进诏狱刑讯以逼么?怎么突然改作风了。” 这话里又有话了,阴阳她在诏狱里让韩馗松口的事儿呢。 周立寒笑道:“彼此彼此,韩大人也不容小瞧嘛,竟然能说服御林军的柴统领帮您在夜黑风高夜....” “柴统领?”韩馗闻此瞬间变了脸色,“父亲,你与他打了什么交道?这和盛御史有什么关系?” “这你甭管,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孽女劝走,这些就都不是事!”韩裘语气很重。 父亲,柴统领,盛御史,黎儿。 韩馗愈发心沉。父亲与黎儿之间谈起此两者,他已经可以联系起来大概发生了什么。 他的话音更加肃重,完全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说话的语气:“父亲,有什么就冲着我来,不许动再黎儿。别忘了十一年前你对她和贵妃做了什么。” 韩三小姐终于逮着了机会说话,瞪着韩馗和周立寒道:“什么叫父亲对她和贵妃做了什么?父亲给了她当太子良娣的机会,还给了那个姓周的女人当贵妃的机会!韩黎,你当年要是识相,现在当贵妃的指不定就是你——呀!!” 一个小圆镖擦着韩三小姐的脸颊唰地飞过,带着她的几根发丝一并钉在了身后墙上。 “啊,手滑,不好意思。”周立寒卷了卷袖口,露出左手上不知何时被何人戴上了一圈袖镖,和周庭霄之前戴出去一模一样。 “韩黎是谁?韩三小姐可不能乱认人,我是北镇抚司的百户周立寒。” “韩黎!!你方才对我干了什么?!”韩三小姐回头看见那个紧紧扎在墙面上的小东西,心有余悸地尖叫起来,“你这个不守女德的贱人,竟敢抛头露面整日混在男人堆里,还害我二哥入狱,又想害我毁容——” “够了,你们请回吧。”韩馗啪地把书拍在桌上站起来,冷声赶人,“蔽府容不下无情小人和言语粗鄙者。三位,请。” 韩夫人痛心道:“这叫什么话!馗儿,再怎样我们都是你的生身父母,你怎么能为了这个翻脸不认亲的贱婢丫头跟我们闹到这般地步?” 说到这又怀恨地转向周立寒,“都是你!就是因为你,十一年前馗儿才会与我们疏离分家,如今才会视家如仇!” 哦,这个啊好像确实怪她。周立寒大度一笑:“那我替韩黎向你们道个歉,但我也没办法,毕竟事儿是你们自己做的,你们要做什么事就要做好承担什么后果的准备,是吧韩大人?你做好了与柴统领结交后果的准备了么?” “孽女!你想怎样?!”韩裘一下子变了脸色,听出周立寒的言外之意:这件事成了握在韩黎手里的一个把柄!只要她想,随时可能以此报复他——结交御林军柴统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帝会觉得,他是在为柴统领背后的摄政王做事! “不想怎样啊,我是个和平爱好者,既然有机会被擢入京,就只想安安分分地上职升官儿。”周立寒好以整暇地瞧着他们仨: “用陈乐师的话说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斩草除根。韩大人小心了,可千万别‘再犯我’了哦。” 韩裘最后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话:“既然坚持留在京城,那希望你不要后悔。为父不除你,自有人收拾。哼!” 韩家三口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将军府。只剩下一脸闲适轻松的周立寒,和神情严肃不安的韩馗。 “黎儿,你实话告诉我,我的案子结束后他对你做了什么?”韩馗紧张地望着她问。 周立寒笑着安抚他:“嗨,能有什么事儿,你猜他为什么要拖家带口的来求你劝我走?还不是因为他拿我没辙。已经完美解决的事儿就不提了,反正你的密友盛琦行也还活得好好的,就是要过上一阵子才能回来了。” 韩馗松了半口气,又问:“他是只同柴统领打交道了,还是真有在为摄政王做事?” “不知道啊,北镇抚司还在查。”周立寒耸肩道: “无所谓,接下来他应该不敢再拿我怎么着,那我念着这仅剩的一丝血脉,也不至于非要报复他家破人亡。反正我有了新的开始,何必一直跟往事过不去呢?横竖我如今已经不是韩家人了。” 韩馗听罢一晌无言,猜到韩裘这段时间多半是想借盛琦行的口、柴统领的手来揭露妹妹的身份和“罪行”,轻声问:“你...今后当真不打算恢复身份,重返女儿身了?” “反正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打算,可能起码要个几年吧。”周立寒道,最早也要等到周庭霄把他的前尘恩怨在如今的权斗风云中解决了,获得了相对稳定的地位和安宁的前景,作为锦衣卫的她才好功成身退。 否则,自己这身世就算治宪帝暂且放过,假若有朝一日,周庭霄和治宪帝或摄政王对立起来,无论是谁,必定会第一个拿她当剑刺向周庭霄。 “你要参与这朝政权斗?”周立寒没说,但韩馗感知出了弦外之音: “我听说摄政王的党羽支持贵妃娘娘,想暗中让她抚养一个皇子,与皇后和大皇子夺嫡。你要帮摄政王么?...摄政王的势力确实暂未渗透进北镇抚司,你无论是韩黎的真身还是周百户的职位,摄政王应该确实很乐意招纳你。但你听哥哥说,摄政王他这个人,面上是挺君子,但其实比皇上心狠手辣多了。你如果要加入他的麾下——” 周立寒被他吓了一跳:“没没没,我不去他麾下,我才不想让娘亲卷入这些诡谲的政斗里呢。再说了,我是陛下的小舅舅乐大人提拔上来的,岂能如此倒戈。” 开什么玩笑,摄政王和周庭霄可是生死仇敌呢,和她与皇上之间的恩怨那是不能比的。 她若敢帮着摄政王,那周庭霄不得对她“上位第一剑,先斩意中人”......呸,她才不要当那臭小子的意中人呢。 第86章 兄妹叙旧 “也是。”韩馗总算又把心放下了些,“我还听说,陛下前两日任命你姥爷、贵妃娘娘的父亲替了我在御林军的中郎将一职?” “是啊,”周立寒应道,“也不知道姥爷这两天适应不适应,有没有碰到什么麻烦的人和事儿。”她比较担心姥爷会不会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被人认出来了。 韩馗道:“也好,这样贵妃娘娘也有了些家世倚仗,就是你要多提醒姥爷,千万不要被柴统领和摄政王的其他人给拉下水了。” “哎呀不说了,反正你接下来要去刑部大牢偷闲一段日子,哪还要操心这些。”周立寒撇撇嘴,又嘻嘻笑道,“哥,我和你说说这些年在岩城是怎么过的吧。” 韩馗听出她不想聊现实的糟心事,便答应道:“也好,我倒还想先问你......当年那个簪子,如何到别人身上去了?” 十一年前他在京城城门十里外的深山野林里搜找到了一具与黎儿同龄的女童遗骸,被野兽吃剩下的。 身上带着他送黎儿的那支玉簪。 他如遭晴天霹雳,满怀悲痛将遗骸亲手收整,埋在曾经一起发过誓的银杏树下,连同那支簪子和黎儿生前最喜欢的兵书。 姨娘周蕾冬被父亲送给太子赔罪,加上她的女儿也惨死郊外,让他心灰意冷,这才决裂分家。 “啊这,那个。”周立寒微赧,摸着后脑勺道:“是我逃出城的时候,路上有个跟我年龄相近的小姐妹也是单独出行,以为我是男孩,就请求与我结伴;但走了没多久就被流民冲散了。等我已经走到冀南的时候才发现簪子不见了,才想到可能是被她拿走的,但....也不敢回去找。对不起,大哥。” 韩馗笑道:“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不回头找才对,当时五城兵马司抓你,都搜罗到城外方圆十五里去了,持续五日才罢休。你当时若是回头来找,我如今就真要死在那个案子上了。” 周立寒没好气道:“没我你也不该死在那案子上!哪有你这么顶罪的....算了不说这个。好吧,看来令堂大人把你分家的事儿怪我身上也没错,我要是没让你误会已经死了,你就还是她最亲的好大儿。” “这怎么能怪你,没有你,我也是早晚要分家的。”韩馗摇摇头,神情和语气都透着失望: “我自懂事以来就与父亲政见不合,所以没有走父亲为我规划的科举入朝之路,而是选择了武举。只是没想到父亲的野心图谋也日渐膨胀,工部做事也时常需要与武官打交道,他便又给我规划了新的武官之路以达目的......虽为父子,但我实在与他道大不同。” 原本,他以为父亲只在政事上行非君子,没想到父亲竟然揣摩圣上当年的癖好,不顾黎儿清誉刻意让其见到黎儿,以此把她送去攀上关系;黎儿逃走后他本来也松了口气,结果又没想到,父亲竟然又......。 更甭提如今,黎儿以新的身份面貌回到京城,父亲忧虑、不赞同可以理解,但竟然还设恶局要置黎儿于死地。 这属实让他完全断了对韩家最后一丝血脉之情。比在上个案子他们选择保二弟而舍弃他,更加令他寒心。 韩馗在沉思间无意将疼惜的眼神又投回周立寒身上。周立寒哪看不出他不仅仅是在说与韩裘道不同、政见不合,她还是占了很大原因的。 “哎呀,不同就不同呗,趁早分出来也好,省的日后被拖累。”她拍了拍大哥的肩膀,豪迈道,“如今皇上亲口认我为他和琼贵妃娘娘的义子,支持我扎根北镇抚司继续做百户。大哥,就算你日后去了刑部大牢或是别的哪里,若有人敢怠慢你,就说皇上贵妃的义子是你朋友。” 韩馗大惊:“你...陛下这是.....” “放心,皇上知道我是谁。”周立寒拍拍胸脯,“事关他和摄政王的势力争斗,在这么大事儿面前,我的身份、我跟他的‘前仇’,根本不值一提。” 那就好。韩馗呼出口气,陛下知道黎儿的真实身世还愿意继续保留她如今的假身份和职位,那才是最牢靠的。 他半开玩笑道:“今后我就是一介庶民,那就有劳周大人罩着我了?” “哈哈哈,那必须的。” “听说盛琦行仰慕的司乐府大乐师陈瑰意,是你的青梅竹马?” “是啊,我跟她关系可好了...你放心,她知道我是女的。陈瑰意啊可是相当稀奇的才女,比娉华公主还有才。问题就是太有才了,我老担心她找不到如意郎君,哈哈哈……” “…,那你和乐台也是早几年在岩城就是同僚了?我看他很信任你。” “可不是!就乐登之回来的前几个月,夫妻俩还是我劝好的,否则他一回来就得换媳妇儿,还要挨谴责......” 兄妹俩叙旧叙了大半天,眼见天色已经黑了,周立寒扬起下巴道:“哥,你这几天身子恢复得如何?北镇抚司好像没给你用什么刑,今日能不能和我切磋切磋武艺?” “正好,我也想看看你这些年进益如何。”韩馗同样爽朗一笑,“输的人请赢的吃晚膳。” “正有此意,一言为定!” 于是兄妹二人各执了木刀木剑,在庭院里兴致勃勃地比划起来。 “你这刀法看上去蛮横无理,打起来倒很有杀伤力。”两刻钟后,切磋以韩馗的退守两步告终,他对妹妹的武艺很有些欣赏且欣慰。 这么多年他的想法早就比当年开放多了,女孩子还是多些本事傍身,靠自己立足的好。再加上如今见到黎儿凭本事风光归来,他更加庆幸自己当年教了她读兵书和骑马。 周立寒傲娇地哼哼两声:“实用就行,我学刀是用来剿匪杀贼的,又不拿来考试表演,要好看干嘛,蛮横才好。” “是,黎儿说的在理。”韩馗接过她的木刀收起来,宠溺笑道。 周立寒提醒他:“哥,今后你可叫不得黎儿了,要不唤我的表字卧冰。” “好,卧冰。”韩馗从善如流,“走,大哥请你吃晚膳去。” 将军府这些时日有北镇抚司和刑部派的人看守,不让外出,明面上是说以防韩馗逃走,实际上也是保他安危。 周立寒交待两句,给些小碎银便让他们放行了。 兄妹俩各牵上马,一路说说笑笑走向某家饭馆,并未注意到路边一只小马上坐着个少年。 少年一手握着两串糖葫芦,一手提着他跑遍大半个京城才打包到的两盒闽南四果汤。 第87章 兄长,吃糖葫芦 韩馗正和妹妹欢欢喜喜地聊着,结果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路边有一双眼睛持续盯住他。 并不怎么友善。 确认不是幻觉之后,他第一反应是韩家人,本来打算直接略过。但又感觉不太像,于是就循着感觉看去。于是见到一个两手都提东西,戴斗笠的挺拔少年。 周立寒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登时伸手招呼:“好小子,你今儿个出门又干嘛去了?快过来一起,正巧韩将军今晚请我吃饭!” 周庭霄这才提了些精神过来,在她旁边停下马。 “韩将军好,我叫周庭霄,是周大人的弟弟。”他将斗笠掀高了些,露出刻意抹灰的脸,绽开标准的笑颜主动开口。 韩馗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认真地将他瞧了一番,而后回揖回得比他更深些许:“周小郎君。” 眼见他俩搁这儿有点打哑谜的意思,周立寒也不是看不懂,扬眉道:“大哥曾经认得我弟?” “嗯,四年前随先帝南下闽地建州,见过五...周小郎君一面。”妹妹这话就是知道这少年的真实身份了,韩馗便直言回道。 同时心下隐约明白了另一件事:妹妹卷入这诡谲权斗里,究竟想帮谁。 “好家伙,原来大哥你曾经离我这么近。”周立寒嗔他,“我那年人就在岩城呢,就在某个月明之夜,打猎之时捡到这个家伙。为了养大他我可费了不少心思。大哥,你以后要是多生了几个娃,可以送我一个,我培养小孩儿可有经验了。” 才不是培养小孩儿呢!周庭霄微微鼓了鼓两颊,但又反驳不了什么,只得把斗笠又往下压了压,遮住面容。 韩馗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再说吧,我这也还没娶妻呢。何况你还要继续扶持...培养小郎君,只怕也分身乏术。” “对哦!我就说我去你府里一下午也没见到个女人,更甭提嫂子。”周立寒打了个响指,“哥,正好,那个舞姬凝黛你还记得吧?她对你可是分外一往情深呢,如今暂住在我府上,等你从刑部大牢出来,若她还惦念着你,你就收了她吧。” “我救她又不为别的,只是个人目的和些许道义罢了。”韩馗却摇头,“没有要她以身相报的意思。” “哎哟,哥你这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竟然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周立寒终于逮到自己调侃别人的时候了,挤眉弄眼道,“你不会是不喜欢女人吧?” 韩馗瞋她:“早六年就定亲了,但她很不幸接二连三地为家里守孝。正妻过门之前我不会纳妾,否则对她实在不尊重。” 周立寒颇为感慨:“天啊,未来嫂嫂竟然这么惨,不过好在遇上的是大哥你。好吧,既然你已经名草有主,那我回头就得劝劝凝黛姑娘了。对了大哥,你今后能不纳妾还是不要纳妾啊,专情的男人最值钱,知道不......” 周庭霄默默地跟在一边,听着这亲兄妹俩一下子就把话题从他身上转移开了,还聊个不停,心里的酸味儿越来越浓。 “兄长,”他想起手上拿了吃的,于是递了一个过去,“吃糖葫芦。” “?”周立寒愣了一下,推辞道,“谢谢,等会儿到饭馆坐下再吃吧。” 周庭霄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等到饭馆了就要吃正餐了,还是现在吃吧。韩将军,这根给你。” 为了兄长少撇下自己兀自跟韩馗聊天,自己那份糖葫芦让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韩馗笑着道:“我就不不必了,你们年轻人吃吧。” “大哥你又还没而立,也年轻。”周立寒接过糖葫芦说。 这话却说得周庭霄有了些偏见——什么意思?不光兄长说他,韩馗怎么也说他是小孩子? 他才不是呢,周庭霄撇了撇嘴,又继续把剩下一串塞给韩馗,“我不巧这两天有些牙疼,本来就都是买给兄长吃的。既然见到了韩将军,那就分韩将军一串了。” “那就却之不恭,多谢周小郎君。”韩馗了然一笑没再拒绝,只是笑容里藏着些许担忧。 于是接下来的路上周立寒就和韩馗各吃着糖葫芦,没再说话。 三人行到一家看起来比较华丽的酒楼,把马交给伙计牵走安置。 “今天怎么格外热闹。”韩馗带着二人走进,见到酒楼里的客人是往常的两倍许,有些惊讶,“莫非陈乐师也接了碧华楼的生意,给这里送曲子了?” 陈瑰意从岩城走的时候,带了一小部分愿意随她入京发展的乐团乐手,到达京城后和当地一些酒楼饭馆有商业合作,会不定期给乐团排曲子去酒楼饭馆演奏,既能帮助他们招揽文人雅士,也能给自己和乐团带来一些名声和收入。 周庭霄即答:“不是,我方才路过这里,听说是娉华长公主带着自己排的曲子来首演了。” “好家伙,这么闲。”周立寒哈了一声,“这家隔壁的芙水楼,好像是陈瑰意长期合作的吧?长公主殿下选择在这儿首演新曲,感情搁这光明正大的斗曲儿呢?” 对于音乐之类韩馗属实不了解也没话说,周庭霄倒是终于有机会和她聊道: “长公主的词曲我四年前倒是听过一些,调子有些古怪,四不像,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哪种乐类,主要是胜在词好;至于陈姐姐的,主要是胜在曲,调子典雅大方又不乏人间烟火气,配器清奇声部多样,交错有序。她偶尔也会请人填些极为不错的词。” 谈到这个,文武双全的韩馗就也有话了:“这个我有所耳闻。但陈乐师那些好词的作者,许多都是些籍籍无名之辈,有的听说甚至查无此人。而且陈乐师个别请人题词的词风,跟长公主的几首很像,所以有人怀疑那些词是陈乐师模仿长公主所作,但不敢声张,便冠以根本不存在的文人假名。” “……,”大概能理解真相的周立寒听罢无语又有些愤懑,“错了,大家都搞错了。” 明明大家眼中“被模仿”的女诗神长公主“所作”的词根本就不是她写的,反而陈瑰意所冠名的词人才是那些词作真正的作者。 “所以长公主有来么?”周立寒东张西望,“陈瑰意呢?她知不知道自己被人斗场子了?” 周庭霄指向戏台前两侧二楼包厢处:“长公主来了,陈姐姐应该是没来。方才我路过的时候已经打听了,陈姐姐最近没空给芙水楼排揽客曲,如今还在司乐府忙着给农坛排祭典乐呢。” “卧冰方才说大家都搞错什么了?”韩馗问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陈乐师与长公主相似的几阙词,在我看来甚至是出自同一人在不同阶段的经历之笔。倘若当真如此,且暂不论署名是谁,光看长公主或是陈乐师,我更相信就连长公主的那些‘被模仿’的词,也是陈乐师写出来的。” 第88章 陈瑰意快来救我啊! 韩馗又说得上话、兄长又要和他聊起来了,周庭霄赶忙接道:“我与韩将军有同感。陈姐姐虽然年仅十八,但来京城前确实走过诸多地方,见山识水采集民风,能写得出那样丰富多彩的曲子,应当也写得出惊为神作的词。” 周立寒点头:“我证明确乎如此,陈瑰意六岁时陈姨便与第二任丈夫离婚了,起初几年她是跟着生父行商、四海为家的。亦或正因为她在各地认识了很多隐于民间的文人骚客,这些词其实真是他们所作但又查无此人,也实能理解。” 韩馗大为赞同,难得形成了三人都能平衡参与的聊天场面:“我亦感如此。反观长公主常年居于深宫,我想就算真是文曲星下凡,她能写的也无非是皇宫之华美和后宫佳丽间的爱恨情仇,却不知为何能手眼通天写及民间,甚至十分生动犹如亲眼所见亲身体会,这比查不到陈乐师找的那些词文作者还更令我不解。” “我说……”周立寒做起了终结者,“人正主就在这儿,咱们这样明目张胆地讨论她是不是不太好啊。” 韩馗摇摇头:“敢做就要敢经得起人说。并且某些流言,据我所知似乎就是先从长公主府里传出来的。此般格局,实在不像能写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反观陈乐师,即便发生如此形同砸场之事,她仍能安定在岗位上做自己的事,此方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她岗位上的事拖到来不及了,不得不不来。”周立寒汗颜小声说。 “你说什么?” “没啥,我说哥你对她评价竟然挺高。” “琦行跟我叨叨得多了,我想不注意都难。” 兄长怎么这样容易和韩馗单独聊起来? 周庭霄的腮帮子鼓鼓的。 “兄长,韩将军,我们去那边坐吧。”他只得迅速扫视寻到一张视角较偏的空桌,拉了拉周立寒说。 三人落脚坐下,韩馗算是这里的常客,小二与他打了招呼、稍稍认过周立寒,便为他们点菜告退。 然而还没等到上菜,先进来了一个宫装婢女,说是娉华长公主请周百户过厢房一趟。 “?长公主不会因为陈瑰意没来,所以打算把对她的挤兑转移到我身上吧。”周立寒惊诧,作害怕状,“别找我,找我过去就是她都对、她厉害。”陈瑰意似乎说过长公主似乎曾试图雪藏她。 “她不会知道你的真身吧?”韩馗略感担忧,“多加小心。” 周庭霄补充道:“兄长,有事唤我。” “得了,哥你看好他,别让这小子被某些人盯了去,到时候谁有事儿还不知道。”周立寒弹了下周庭霄的额头,朝婢女带她的方向过去。 “下官周立寒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免礼,抬头。” 周立寒应声抬头。面前斜坐在桌边的少女着碧色苏绣对襟宫装,头顶一座金宝狄髻。 身形丰盈有致,圆脸娇小、眉眼娇艳、肤白娇嫩。虽然从健康角度看来似乎有些许发虚,不过并不影响整体的华美之感。 这便是当朝唯一的长公主,陈瑰意的“老乡”项娉华。 她打量项娉华的同时,对方也同样将她上下审视,而后嗯了一声:“皮相倒是不错,难得见到你这样俊俏又不女气的小白脸儿,怪不得陈瑰意愿为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 啊对对对,周立寒继续垂首,“谬赞,殿下才是天人之姿。” “哦?”项娉华月眉微抬,望着她问,“本宫是天人之姿,那陈瑰意呢?本宫与她孰美?” 周立寒不假思索:“殿下更美。”衣服确实更美。 “是么?那你为何不抬头看本宫?” “非礼勿视,殿下之姿下官只看一眼便无法忘却惊艳,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呵,你倒是嘴甜得很,本宫若是尚未成亲,也难逃被你骗得晕头转向。” 成亲了还调戏我,周立寒把头垂得更低了:“下官不敢。” 项娉华轻哼一声,“不打趣你了。此番突然打断你聚餐用膳,是因为本宫给碧华楼排的曲子出了些变故,临时需要添一名乐手。听说你会弹钢琴?” “?不会啊。”周立寒一傻,然后反应过来,“…哦,下官是略会敲钢片琴和木琴。” “差不多,反正和钢琴都是一样的键盘。”项娉华点点头,让宫女递来一份谱,“这是今晚的曲目,需要你帮忙加演一下羽管键琴的声部。” 周立寒:“……?” 这不是问钢琴呢吗? 怎么又扯到什么羽管键琴了,到底是什么琴啊,“这……殿下恕罪,下官也不会那什么羽管键琴。” “没关系,羽管键琴和钢琴,钢片琴木琴也一样的。”项娉华又起身亲自领她戏台后方,“你哑摸一下,再过一刻钟就开演。” 周立寒:“……???” 啥? 感情长公主是来挖陈瑰意墙角的?? 周立寒忙躬身赔礼:“长公主殿下,恕下官资质愚钝,下官本就不认得这乐器,就算会钢片琴和木琴也只是临时学艺,甚至谈不上真正的‘会’。” 项娉华眯了眯圆眼,如鸣佩环般清脆的声音轻飘飘的:“周大人这是不愿意帮本宫了?” “…下官岂敢,下官只是怕越帮越忙,搞砸了殿下的首演。”周立寒有一丝无语,这不是为难人吗? 突然理解陈瑰意之前的抱怨了。连专业人士都能被长公主刁难到,更甭提自己这个完全的门外汉了,怎么能指望她触类旁通呢? “哦,本宫还以为你作为陈瑰意多年竹马,应该还算精于此道呢。”项娉华有些失望地移开视线,“也罢。来人,传本宫令,演出推迟,去司乐府征一台钢片琴或者木琴过来。” 周立寒:“……。” 合着还没放弃她呢?! 陈瑰意你怎么还没排练完啊,快点过来救我啊,周立寒只得换个角度推辞:“啊!殿下,这谱子好像有点问题,我和琵琶的旋律这么搭配不和谐。” 项娉华掠一眼过来:“看来你还是懂一点的嘛,那你看着改改。” 周立寒:“…………。” 她瞎猜的啊喂!就算是真的,她她她她也不懂怎么改啊! 周立寒第一次感觉自己真正被为难到了,前几日差点被韩裘弄死都没那么为难。 “还不快去司乐府?”项娉华瞥向愣在原地的婢女,“顺便看看陈瑰意在忙活什么,都这样了她还坐得住?” 第89章 两个女人的战场 项娉华的婢女领命告退,徒留闲适的项娉华和凌乱的周立寒。 周立寒唯恐自己真的要临时上岗,不得不认真研究起手中的谱子。 好在陈瑰意给她摁头学过看洋人的五线谱,此时逼自己静下心来仔细研究,竟然还真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配置奇怪,旋律对应的乐器奇怪,声部不均衡等等。 毕竟还在岩城的时候,她在医馆和陈瑰意待着的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被她叨叨这些东西,想一点儿都不会也难。 所以说陈瑰意怎么还不来啊,不会真得她自己改谱子吧?...不是,她不会真得帮长公主上台吧? 长公主的婢女去司乐府借琴顺便找陈瑰意,陈瑰意肯定会想办法阻止的吧?会吧? 周立寒怕得要死。 婢女很快带着四个抬琴的奴才回到碧华楼,他们运来了一台颤音钢片琴和四根音锤。 “陈乐师正在司乐府排农坛祭秋的曲目,说是分身乏术,很遗憾不能来围观殿下的商曲首演。”婢女禀报说。 “祭秋的曲目有这么赶么?她不会是想做缩头乌龟吧?”项娉华嘴角微微一撇,似乎有些许不屑,“那她得知本宫要借她竹马帮忙登台的事,怎么说?” 婢女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陈乐师说......周百户是她的‘得意门生’,请他参演,一定能解了殿下的燃眉之急。” 周立寒:“......。” 陈!瑰!意! 这个家伙竟然如此大义凛然地将她置于“不义之地”,实在是太可恶了! “得意门生?周大人可不是这样说的呢。”项娉华似笑非笑,“她就说这些?” 婢女似乎很有些犹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她还说、另外祝殿下首演顺利,她改天得空了再来围观,希望...希望、届时碧华楼、还在、还在演奏、您的曲目。” 项娉华:“......。” “好极了。”她冷笑着拍了把扶手,不小心磕碰到长甲,呀了一声,更生气了。 “得空了再来?瞧把她厉害的,这话是将本宫真当成卖艺的戏子了,本宫排曲子她想听就能听的么!希望到时候碧华楼还在演奏我的曲目?怎么,她陈大乐师莫不是觉得,本宫作的词曲会被碧华楼嫌弃不要?” “......,”周立寒有些尴尬地咳咳两声,帮陈瑰意浅浅狡辩一下: “殿下,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是、呃,她是拖延症,所以老把重要事儿拖到最后才做,实在把她自己坑得没时间。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希望您借今夜首演流芳千古,扬名立万。” 嘴上这么说,心下却也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陈瑰意她可太了解了,本来还以为,那家伙只是单纯的把祭秋正事儿拖到最后才赶死赶活,听到这话她一下就明白了,陈瑰意就算今晚闲到抠脚,都懒得过来亲自围观。 ——您越在乎这酒楼商演之争,越想看我担心被你砸场子,我就偏偏不在乎,偏偏不担心。您自个儿憋闷去吧。 ——啊对了,您想挖我墙角也没事儿,您随意。反正您首演顺利的话,我的墙角也能替我扬名立万;就算您首演搞砸了,跟我的墙角也没关系。就算真有关系,那谁让您自找呢。 好呗,果然是被卷入陈瑰意和长公主的“战场”上了。 周立寒汗颜又无奈,谁让她的琴艺是陈瑰意手把手教的。反之,陈瑰意的“战斗”策略也是她手把手教的。 项娉华眄她:“你倒是会替你的好青梅辩解。长了一张巧嘴,回头得帮本宫劝劝她,本宫可是她的伯乐,让她不要不识好歹,总是明里暗里地跟本宫作对。” 啊对对对,周立寒躬身很深:“不是不是,下官一定。” “不是什么?你是说本宫不是她的伯乐?” “是是是!…额、不是……不,下官的意思是说,您当然是陈瑰意的伯乐,但她不是在跟您作对。” “既然陈大乐师如此看好你,这般慷慨让你助本宫首演,那过会儿周大人上台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项娉华的眼神还是没有放过她,慵懒地伸出手任婢女提她按摩手指,换一只长甲。 “否则就不仅仅是拆了本宫的台,更是丢了你好青梅的面子,砸了她的招牌。那后果你们二人自负,本宫也会索赔。” 周立寒:“............。” 虽然陈瑰意的策略是她教的,但苍天为证,她真没教陈瑰意把伙伴置于如此水深火热的地步啊!! “如何?可以上台了么?”项娉华在旁等了一刻钟,双手抱胸看戏似的瞧着她满头大汗地哑声练琴。 “....应该可以了,吧。”周立寒从未如此心虚,女儿真身被揭穿的那天都没这么虚。 项娉华皮笑肉不笑的:“可千万别‘应该’哦?别忘了我方才说的后果。不过本宫也不能再给你更多时间了,外面慕名而来的宾客已经过于久等,再不开场,就要散光了。” “是是,下官不敢忘。” “好,去告诉店伙计,开台。” 顿时,戏台前的帷幕一拉。幕后许多个小厮迅速上上下下搬动乐器。 帷幕再度拉开时,只见一台扬琴摆在正中央,稍后一步的右边放了把筝和七弦琴,左边则是二胡、琵琶和中阮,颤音琴则在扬琴的正后方。 要不是敲颤音琴得站着,周立寒真想坐下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扬琴乐手的后面,藏在左右两侧坐成半弧状的乐手们里面。 台下,担心了很久但已经把饭菜吃光了的周庭霄和韩馗,一眼就认出了试图让宾客看不见自己的周立寒。 “兄长竟然是被抓去帮忙参演了?”周庭霄吃惊,万万没想到项娉华会来这一手,顿时头脑风暴起来: “此举意在何为?她素与我那好王兄更亲近些,莫不是兄长上次得罪了他,项娉华便想借此机会落兄长的面子,给摄政王出口气?还是说因为她和她生母与乐家不睦,她不喜乐登之,所以也连带着不喜被其提拔上来的兄长,想要借机羞辱兄长、挑衅乐登之?” “这......,”韩馗怪异地望着这位遗落民间的先帝皇子,“倒也不必如此阴谋论,兴许她这样做只是因为与陈乐师有些竞争,又恰好知道卧冰今夜来此,这才临时挖墙脚。” 周庭霄斜眼看他,“哦,那怪陈姐姐,这是她的私人恩怨,连累兄长。” 话是这样讲,但那双眼睛里却写着:也怪韩将军你,带兄长去哪里吃饭不好,非要来这被人惹事的碧华楼。 韩馗无奈哂笑,不再多说,只是饶有兴趣地看向舞台。 他好奇曾经几乎丝毫不通闺阁女艺的妹妹,这些年是不是真学到了些雅致音律。 第90章 不是人人平等吗? 乐手们坐齐后,只见一名歌姬登台,站在众乐器前面。 周立寒的声部是歌曲最先开始的。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手指夹握紧音锤,努力控制自己那挥刀射箭杀人从未抖过的双手尽量不抖,稳当当又力度恰当地敲下前奏一连串的音。 这个前奏有点模仿敲钟磬的意思,不知道长公主为什么要选颤音钢片琴甚至是什么羽管键琴来模仿,这些乐器虽然同样有敲击金属感,但远远不及钟磬之音的深沉肃穆,更与这曲的厚重歌词格格不入……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众香拱之,幽幽—其芳——” “是《猗兰操》!”有文人惊呼起来,“歌词是孔夫子的《猗兰操》!但好像也不全是流传下来的原文,一定是长公主殿下改编的!” 有音律爱好者也惊呼:“这个曲调也是闻所未闻,但不乏流传下来的《琴操》之韵,妙哉妙哉!” 有项娉华的忠粉还惊呼:“之前谁说长公主殿下作的歌曲无韵无体?脸疼不疼啊?” 也有持保留态度的文人雅士提出异议:“六把乐器几乎都在重复唱词的主旋律,就算七弦琴和中阮进行了‘和声’的发挥,听起来也还是并不太和谐动听。” “你没带耳朵啊?听不出后面颤音琴有一条单独的旋律么?其声空灵余音萦绕,正如幽幽空谷之兰,那才是此曲的点睛之笔!” “非也,我以为颤音琴才是此曲编排之败笔所在,《猗兰操》乃君子之伤,怎可用如此轻巧之音加以描绘?” “这乐手敲的是好,就是加在这歌曲里不太好……” “反正此曲之主旋律悠扬就行了,再说填词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文王梦熊,渭水泱泱!采而佩之,奕奕其芳!不愧是娉华长公主所作之词,这大气磅礴,荡气回肠……” 角落桌边,周庭霄和韩馗也全神贯注听完。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在项娉华这边周庭霄还是有倾向的:“这调子我确实没听过,但词我真听陈姐姐在岩城唱过。,” 韩馗扬眉:“怪不得我总觉得是长公主仿抄陈乐师,原来果真如此。” “陈姐姐估计会说这词也不是她写的。”周庭霄撇撇嘴,“如果是,她一定会强调很多遍那是她自己写的,明示我们快点夸她有多厉害。” 韩馗笑了:“有这回事?如此说来,我倒是对陈乐师更欣赏好奇几分了,虽身为女子,却能如此君子坦荡,着实可敬可爱。能有这般格局胸怀,只怕她自己的作品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这么欣赏,那你不如把她娶了。”周庭霄小小声说。 “欣赏钦佩之意,不必与仰慕喜爱之情混为一谈。”韩馗笑呵呵地回道,似有所指但也没再继续话题,“不过我还是最没想到,卧冰竟然会演奏这样稀奇的洋乐器。” 周庭霄嘴撇得更撇了:“是呢,她从在岩城起就被陈姐姐摁着头学了好几种乐器,这是她学得最差的一种。” “哦?没想到她摆脱官家闺秀的束缚后,竟然更加有雅致情趣了?” “兄长才不喜欢呢,只是当时陈姐姐的乐团人手稀少,这才薅兄长来帮她学七学八。兄长敲这种琴最多,只是因为这个乐器实在没有别人会。”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卧冰和陈乐师当真是友谊深厚。” “哼,都是被迫的。” 这俩周立寒的一哥一弟难得还算和谐的聊了一阵,又听周边有人说到:“诶?陈乐师今晚没有来么?” 有人嗤声道:“说不定是不敢来呢,隔壁芙水楼今晚可是冷冷清清。” 有人评判道:“陈乐师只胜在编配新颖罢了,其实词曲大都是别人写的,自然不如长公主殿下,既能填词又能作曲。” 有人遗憾道:“若是长公主和陈乐师能合作,那必将天下无双。” “不劳诸位道友费心,陈乐师今晚遗憾未到,只是忙于为百姓们秋祭作乐。” 演奏完毕,周立寒从戏台上下来,略微腼腆地对宾客们笑笑,拱拱手道: “听闻长公主殿下今夜首演,陈乐师大为惊喜,奈何正务未了,无法脱身前来。遂遣鄙人前来参演,相助长公主殿下首演顺利。特此,鄙人替陈乐师谢过道友们的关怀,陈乐师必当听取诸位提议,编创出更好的作品。” 她这话一出,众宾间顿时哗然恍然。 “他是方才戏台上的颤音琴手!” “原来他是陈乐师手下的人!怪不得颤音琴这种洋乐器敲得这般熟稔,敲奏的旋律也很有些陈乐师的风格。” “原来如此,今晚这一出已经算是长公主殿下和陈乐师的合作了,哈哈!” “我就说陈乐师才不是那般小气的女子,果然是你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敢问琴手兄弟尊姓大名?” “鄙人姓周,表字卧冰......” “哦我听过!就是陈乐师作曲、陆文才填词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里的......” 总算把舆论风向转回来一些,周立寒才回到项娉华的厢房。 项娉华冷眼瞧着她进来,“你倒是爱护陈瑰意得很,但再怎么爱护,这般颠倒黑白也不妥吧。” “殿下误会了,这怎么算颠倒黑白呢。”周立寒笑得像在外面那样腼腆,“虽有那么一丢丢夸大成分,但确乎属实啊。对了,下官方才的表现,没有给长公主的首演拉胯吧?” “勉勉强强吧,你没听到有人批评你敲得不好么。”项娉华轻飘飘地说。 那好像真没人说,顶多只听到说颤音琴银色的风格和歌曲不太相配的。 周立寒笑笑不再解释,只最后躬身一揖。 “不论如何,下官还是爱好和平的。殿下既然和陈瑰意是难能可贵的‘知己’,实当惺惺相惜,携手双赢,岂不美哉。” 听到‘知己’二字,项娉华的眼神微微一厉:“你知道什么?在教本宫做事?” “下官不敢,下官告退,恭喜殿下首演顺利。”周立寒今晚把半辈子的深躬身都给做完了。 什么嘛,陈瑰意不是说她那个时代的思想是人人平等吗,怎么她这位老乡一点都没有人人平等的影子? 第91章 (微糖)只要是你 终于得以摆脱了项娉华,周立寒如释重负回到桌边坐下。 见到一桌子饭菜汤都空了,她险些下巴掉地。周庭霄忙推出隐藏的备用项目:“兄长,喝四果汤。” “……,”周立寒呼出一口气,“又是替我把正餐吃了又是给我留四果汤的,都不懂该说你不贴心还是贴心。” 周庭霄无辜眨眼:“因为时间过太久了,晚膳都凉了所以帮你吃掉,但四果汤不会。” “对对对,四果汤的冰都化了。”周立寒接过,瘫在椅背上大喝一口,“好可怕,我感觉见皇上都没有见长公主可怕。” 韩馗笑道:“再怎么说陛下如今和你可没有冲突,不论直接还是间接。但这位可就不一定了。” “兄长今日不得不帮她便罢了,以后还是远离一些。”周庭霄拿帕子擦擦滴落在她衣服上的糖水,“项娉华跟摄政王更亲一些。”两个臭味相投的伪君子。 韩馗赞同,难得压低声音:“ 她是摄政王吸引文人学子支持的囊袋。她负责以诗词歌赋赢得广大文人的拥戴,摄政王负责礼贤下士利用他们为自己造势。” “好家伙,这配合打得厉害了。”周立寒有些惊讶,“我原本还以为长公主殿下只是纯粹的文雅闲人,没想到竟然也能借此参与权斗。” 周庭霄和韩馗对视一眼,各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罕见默契的讥诮。 “所以今后她和陈姐姐的关系不会更友好,只会愈发恶劣。”周庭霄说,倒也不是他想把陈瑰意卷入风云中,陈瑰意本身目前并没有任何站队——以她目前的影响力也没什么好站队的。 但只要兄长一日不和陈瑰意断了来往,只要兄长一日不和他断了关系,陈瑰意就没得选择,只能是他这一边的。 周立寒两三口把四果汤喝完,似打嗝似叹气:“那就没办法了,就是实在觉得有些遗憾,她俩都是当世稀奇的女子,若能言和携手,指不定能改善眼下芸芸妇女的处境。” 韩馗道:“妇女处境比较难改善,长公主早年曾有提出建议实行一夫一妻无妾制,并亲自带头,嫁给在先帝和宗祠跟前发誓此生只娶她一人的,一等大内侍卫沈铭。” “额,她带头有什么用吗?”周立寒不解,人家是公主下嫁啊,金尊玉贵本身就有资格这么要求,那人家平民女子甚至就算是宗族官贵之女咋整? “没什么用啊,所以她提得更多的还是‘天下大同,人人平等’。”周庭霄微微一嗤,“同没同平不平不知道,但反正帮摄政王赢得了不少寒门学子和老百姓的呼声。” 周立寒直呼好家伙:“高,实在是高。等等,周庭霄你这几年不是不在京吗,怎么也知道这么多?” “这些东西民间都有说书的在说、唱戏的在唱,舆论造势,我不是天天都出门溜达么。”周庭霄傲娇地扬起下巴,“兄长以为我闲来无事乱晃?” 韩馗望着他笑:“想来是在‘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周立寒略微惊讶,随即满意地大大点头:“好小子,竟然没有忙着一头扎进云端名利场钻营,而是学到了这一手,果然是我拉扯大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啊哈哈哈!” “……。” “时候不早,我先回府收拾准备一番休息了。”聊得差不多时韩馗起身去结账,“顺利的话,我一年内应该能回得来。” 这话的意思就是大哥转去刑部果然要暗中帮皇帝做事了。周立寒向他抱拳:“大哥保重,今后有任何困难请尽说与我。” 韩馗笑得心暖:“时过境迁,想不到如今黎…卧冰已经如此出息,都能够保护哥哥了。” “那可不,也不看看我这些本事是谁启蒙的,必须出息。”周立寒学周庭霄那般傲娇扬头。 韩馗再次舒朗地笑了,伸手想摸摸妹妹的发,但妹妹如今已经不是妹妹了,变成了弟弟也已经及冠成年。遂改为扶了扶周立寒的肩,便上马离去。 “兄长,咱们也快回吧,我下厨给你做些吃的。”周庭霄说,“一碗四果汤你肯定没饱。” “好啊。”周立寒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得亏来的路上吃了串糖葫芦,我就靠这个撑过了最消耗的半个晚上。” 两个人便离了仍然热闹的碧华楼去牵马,然后牵半天只牵出了周立寒的御风。 “我的马,我这几天出来也是为了刻意训练它认路。”周庭霄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我一到碧华楼就放它先走了,看看它能不能自己回家。” “……,”周立寒汗颜,“那你坐我的马吧。” 周庭霄连连点头,两边嘴角凹下小酒窝:“好,那今晚我来驭马吧。” 周立寒:“......。”总觉得是什么阴谋。 周庭霄很愉快地让她先上马坐前面,自己再翻上去坐后面。 他能有什么怀心思呢,不过是也想体会一把将最亲之人揽于身前,护她骑马的滋味儿。 周立寒还真从来没坐前面过,因为她射比御强,所以就算有与人共乘一马,那也是坐在后面负责与敌人灵活搏斗。 感受到身子两侧的的少年臂膀温热,听到身后紧靠的少年胸膛跳动声,莫名生出臊热忸怩之感。 “要不还是我骑吧,我的御风很认人。”她有些不自在地提出。 “驾——吁!”周庭霄没应,当即拽起马鞭驯御风飞驰一段,又极稳当熟练地停下,“是啊,这不,御风也很认得我嘛。”语气里透着一丝小狡黠。 周立寒:“......。” “兄长,京城的夜晚比岩城冷呢。”看见她有些无语又无奈,周庭霄原本没有极好的心情一下子好极了,笑得像夜月般明朗,“我给你挡风。” 说罢,他学着四年前周立寒的样子,解下自己两袖的束带,展开宽大的袖面,遮在周立寒面前。 “....别,我热,还是让我吹吹风吧。”袖面带着少年身上的余温笼罩住她,使那股燥热之意更强烈了。 周庭霄却不依:“京城的冷风又干又锋利,吹多了怼皮肤不好。兄长是女子,还是要多爱护些。” 周立寒:“............。” “我真是第一个服你,一边还能很自在的唤我作兄长,一边还能想着我是女的,要爱护容貌。”她再次汗颜。 “‘兄长’和‘女子’都不要紧,”周庭霄很认真地说起了绕话,“但‘兄长是女子’和‘女子是兄长’很要紧。” 只要是你,你的称谓、性别和身上别的所有都很要紧。若不是你,那去在意那些称谓和性别都毫无意义。 第92章 当年飞蛾 周立寒听罢不说话了,周庭霄之所以说绕话当然是因为不敢明说,不敢明说当然是因为怕被她打,怕被她打当然是因为他现在还打不过她。 或许是担心她又生气,周庭霄在沉默中想了想还是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兄长本身重要,其他的都是浮云。” “哦。”周立寒不太自然地应了一声,“反正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你的兄长。你记着这个就行。” 周庭霄闷闷地哦了一声,本想说些什么,但知道现在说不合适,还是再等等。遂一路上二人不再说话,都默默的坐在马背上迎夜风而行。 虽然前面睡了三天三夜,但其实也只属于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休息,周立寒今夜还是很快就困了。 夜风不大,在周庭霄袖面的遮挡下也不凉,马速也不快,走得也十分稳当。 再加上身两侧和背后都有牢靠令人安心的倚靠,周立寒不知觉地靠着周庭霄浅浅睡去。 她腿长上身短,本身站着就已经比周庭霄矮了半个脑袋,坐下来更是几乎只到他的下巴。 她的发冠抵在周庭霄的侧颔上,后脑勺枕在他的胸膛上微微晃动。 周庭霄呼吸微滞。随即极力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尽量使起伏平缓不惊醒她;两侧的臂膀又往里拢了拢,将身前人完全地牢牢揽于自己怀中。 好像仅仅如此,他的内心就能获得一大片安详宁和,暖意融融。 要是这段路的这一刻,能够永恒该多好。 周庭霄望着已经到达的周宅门前,勒马停住,不肯下地,更不愿叫醒怀中人。 “周立寒......”他以极轻的声音悄然诉说,“我所求无多,只希望与你心意相通,长厢厮守...无论怎样都好。” 就这样又坐在马上、停在周宅门口好一会儿,他才舍得先行下马。见周立寒竟然没被他的动作惊醒,便再将她小心翼翼地抱离马背。 周立寒的寝房里亮着烛灯。 周庭霄深吸了口气,用脚顶开门,非常拘谨地走进去。 桌边坐着神色不善、一眼瞥过来好像刀子划上来似的陈医娘。 陈医娘本来打算在人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张口开骂。但眼见那双靴子明显比周立寒应该穿的要大,便没有当即开口,又等了一等。果真见走进来的是周庭霄,而周立寒正被他横抱着。 陈医娘嘴巴都张开了,看到周立寒正睡着,又生生憋了回去,只拿眼睛瞪着周庭霄将她放在床上、摘掉靴子、解开发冠。 当看到周庭霄又要解开周立寒的外衣时,陈医娘终于看不下去把他扒开,拉到屋外去劈头盖脸地骂:“死小子,不知道你哥要休息五天啊?这才第几天啊就把她带出去?” 周庭霄没反驳:“是我的疏忽。”确实他没有一在街上见到周立寒就把她强行带回家继续休息。 见他坦然,陈医娘丝毫没有消气,反而更生气了:“你疏忽得可不是一天两天啊,我就比你们晚来一个月,你看看——看看你哥身体糟蹋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你哥本来身体底子就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么多年既操心干熬又...,在岩城的时候要不是老娘还在她身边给把这关,只怕她身子得如你刚到岩城那般差!如今才来了京城一个月,她竟然直接把自己折腾得——” “行了,别骂这么凶,瞧把孩子吓得。”这个时辰本应在熟睡的秦老匠竟然走了过来,“这我外甥,给个面子。” 陈医娘听到他说周庭霄是他外甥,倒没有多震惊,反而更生气了:“你外甥你还好意思说?你意思是让大周家的孩子为了你外甥,为了你们秦家把自己给折腾死?” “......我没那个意思。”秦老匠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头顶,给她说得有些愣住。 “小子,既然到如今大家都来京城了,想来有些事情你能猜到一些,也听说了一些。”陈医娘压着怒火对周立寒非常严肃地警告道: “我们几个老的,年轻时候都是为自己在京城拼杀出郭一片天地的,之所以选择避到岩城,也是因为我们发现京城这些蝇营狗苟比上战场浴血要黑暗得多。所以,如果你回到京城也是想卷进这里头来,那我必须赶你走。我不允许你把大周一家拖下水。” 周庭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平静道:“来不及了,从今帝登基封妃开始,周家就注定逃不开这诡谲风云。” “先帝封妃?什么意思?”陈医娘一怔,她虽然已经来了三日,但很不巧,这几天陈瑰意都泡在司乐府里忙无暇与她长谈,周猎虎也去了御林军报到直接住在那儿,周庭霄也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干什么的往外跑早出晚归,周立寒更是在床上一睡不起甚至还得陈医娘现来现照料。 徒留她和秦老匠一脸蒙圈,只能先在周宅暂时落脚,一边寻找合适的租宅和店面。 秦老匠意识到了什么:“莫非是大周的女儿......” 周庭霄点头,长话短说:“兄长的生母去岁被皇上封了贵妃,你们到来的前夜,姥爷也才得陛下钦定为御林军中郎将,兄长则仍稳稳当当做她的北镇抚司锦衣卫。” 这话乍一听只是三句简单概括了周家三人身世的陈述句,但陈医娘听得出,每一句话背后都隐藏着极其巨大的信息量。 “什么?皇帝钦定了大周去御林军?”陈医娘最震惊的还不是周蕾冬封贵妃,而是第二句话,“他知道大周的身份了!?” 周庭霄问:“姥爷是什么身份?” 秦老匠想了一下:“唔,应该不知道。否则怎么会让他去御林军,还是个什么中郎将。” “那蕾冬封贵妃呢?”陈医娘这才说到第二震惊的问题,“而且竟然还是去年的事?为什么?” 周庭霄依着兄长之前的只言片语和反应,道:“应该只是单纯的...受宠。” 陈医娘愕然了,显然也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反转。 “那想来周大小子职位的稳妥和大周的新职位,也都是因此获得。”秦老匠了悟。 “可以这样说。”周庭霄道,“只是因为有贵妃娘娘,兄长和姥爷的今日,才更加名正言顺不惹人怀疑。” 爱屋及乌只是在不冲突的情况下顺便的,最重要的还是关乎那谁的利益。 这话晦涩但也明白,陈医娘和秦老匠一听就懂。 本来盛怒的陈医娘顿时缄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秦老匠看得很开:“一切都是天意,大周来之前肯定料想得到这些变故的大方向,这不还是选择来‘见光’了,他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 “是是是,你们,包括我都是局内人,本来就是见了光就得死的。”陈医娘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但我家那个赔钱货是无辜的!我卷进来死了没什么,大周一家早就逃不掉,但我生的那个不孝女只想纯粹地搞她的音乐!” “陈姐姐也逃不掉的。”周庭霄有些不忍,但还是得说,“她早就被长公主项娉华仇视对上了,长公主是摄政王那一边的。所以不论我站在当今陛下这边亦或是自成一派,都与摄政王不共戴天。” 陈医娘:“......。” “行呗,那就回来继续做当年没做完的飞蛾呗。”她气急败坏地把药碗一砸。 第93章 周立寒=安禄山? 周立寒又睡了整整一日,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了。 扶着脑袋走出寝屋,听到不远处陈医娘的屋子里传来嗑瓜子八卦声: “...,嗨哟,那些个场面您是没看到哟!我听着都替读者急啊,怎么霄弟弟死活不信周立寒是女的呢?” “...,他宁愿相信自个儿是个断袖,也不愿意相信他的兄长其实是长姐!哈哈哈。” “...,说到断袖,周立寒她是真招断袖啊,连乐台大人都难免沦陷......” “咳咳。”周立寒斜倚在门边,瞅着眼里闪烁八卦之光的母女俩,“陈瑰意你再大声点试试,信不信马上就有锦衣卫暗哨回去转告乐台?” 陈瑰意一个激灵站起来,忙上前抱着她胳膊坐下,端茶倒水的,“哎呀,这不你在修养呢吗,我帮你给我娘恶补些前情提要嘛。” 陈医娘手伸过来给周立寒搭脉,听了一会儿,舒了口气方气呼呼道:“老娘就说你当年不该乱救小孩吧?瞧瞧,你这会子给大家惹了多大麻烦,给你自己添了多少堵!” 周立寒摸摸后脑勺:“哎呀陈姨,只要咱们入京来,不论是我、是周庭霄还是陈瑰意,就没有不麻烦的。但凡我们不是只想混日子,就必定会一路麻烦。” “就是呀娘,即便没有周立寒和霄弟弟,就算你们没有隐藏的身份过往,”陈瑰意也转过头对亲娘嬉皮笑脸的: “我照样会惹上‘霸道公主’,照样会被迫卷入党派权斗里啊。现在有了周立寒姐弟俩,有了你和周大伯他们,我这不就有靠山了吗?” 说到这个,周立寒打了一半的哈欠顿住了。 想起前日碰上项娉华的遭遇,顿时黑了脸:“陈、瑰、意!你前天晚上怎么不来救我?!” “哎呀,我也不想啊,你知道的我在忙农坛祭典排练。”陈瑰意唰地躲到陈医娘身后,“再说了,你不是解决的很好嘛?呃...话说长公主那天演了个什么曲目?” “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以你那尿性,前晚闲出屁来了都不会过去....”周立寒瞪着眼,作势追着她打。 “她排了个《猗兰操》,又是你在岩城就念过的词儿!曲调倒是没听过,奇奇怪怪的,但反正一众文人又以为是她自己写的词曲,在民间又多了些文人的欣赏和拥戴吧。” “幽兰操?那是有点讨厌了,我还打算过段时间,等你家贵妃亲娘生辰的时候,把赵季平的古曲声乐版送给她呢!”陈瑰意啊了声,撇嘴道: “‘雪霜茂茂,蕾蕾于冬;君子之守,子孙之昌’,这词儿多好啊!拿去歌颂赞美你娘,不是再贴切不过?万一皇上听了高兴,就给我升官儿......” 赞美她娘?周立寒闻言一怔。 先前和周庭霄、乐台他们一起商量对策的时候,是不是提到过什么来着—— 摄政王一党,还挺支持娘亲宠冠六宫的? 而前日晚上,大哥和周庭霄也说过,娉华长公主就是更亲摄政王的。甚至她的词作曲作,也为摄政王收拢文人雅士的口碑而起作用。 那么,娉华长公主传播这首包含赞美她娘内容的歌,其目的么...... “那你是错过这个机会了。”想明白后,周立寒哼笑一声,“长公主前日下凡,亲自来到酒楼监督展演《猗兰操》,只怕是奉摄政王之意所为。” 陈瑰意:“?” “没事儿,你好好排农坛祭典就行了,这些不用操心。”周立寒像个老成长辈一样摸摸她的头——常年的日晒武动,让她比陈瑰意高不少,“咱们接下来会是香饽饽呢。” 看来......摄政王一派,很快就要找上门了呢。 ...... ...... “那个姓周的,倒是比他青梅识相点儿。” 项娉华落坐于摄政王府的茶房,抿了抿碳焙观音,撇嘴道,“皮相也勉强吧,不懂他是不是故意伪装,看起来还真与贵妃有些相似。” 她对面跪坐着一位儒雅倜傥的中年男子,身着佛头青广袖长袍,面白唇红,胡须及胸。端的是丰润如玉,温润亲和。正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是不是伪装不重要,横竖已经被陛下和贵妃收作义子了。”他展开亲和的笑容,“若是故意为之反而更好,说明此子有野心,有野心才更好用。” “怎么用?你已经落后于皇帝了。”项娉华嗤声,“皇帝不仅收他当义子,还把他的师父、贵妃之父塞进了御林军,顶替了韩馗空出来的位置,打破了你的计划;而韩裘原本许诺能帮你空出个北镇抚司的位子,结果姓周的仍稳坐在那儿呢。” 摄政王倒没有显得生气或郁闷,只是叹气:“本王若知道那周百户是贵妃父亲的徒弟,当时就绝不会让老柴去帮韩裘对付他。希望周百户和琼贵妃不要误会。” “你当时应该再上点心。”项娉华自认为胎穿多年已经身经百事、通晓权谋了,头头是道地: “周立寒才入京多久,就掌握了能让文定伯府改口退让的筹码,也握有能让韩裘那般如临大敌的把柄,必定手段高明,不该轻易对付。要是韩裘来找你借柴统领的时候,你就把事情透露给周立寒,指不定他那会儿就开始感念你的恩情,不会捅到皇帝跟前又见了贵妃,当人义子去了。” 摄政王给她添茶,眼里划过一丝讥讽。 这个女人,越来越好为人师了。 现在在他这当事后诸葛亮,当时怎么一声不吭?甚至得知周立寒和那个陈瑰意是青梅竹马时,流露出“我倒要看看他死了陈瑰意作何反应”的心思来。 “当陛下的义子才好。”收起腹诽,摄政王继续笑着说,“一层名义上的关系罢了,也没见陛下给他加官加禄,有什么用?要叫他知道,只有我们能给他更实在的东西,让他替我们接近陛下,不就好了。” “呵,我辛苦写词谱曲挣来的钱,就是被你这么实在的花完的。” “快了,再辛苦你一段时间,帮周百户涨涨野心。有了他,我们的进程能加快许多。” 项娉华端茶的手一顿,忽然理解了摄政王的意思。 “你该不会是想造个‘安禄山’吧?”她惊道,“让他以义子之身,造大楚的反?然后你再‘平定叛乱’,名正言顺地登基?” 这可比眼巴巴等着琼贵妃产子,或等其他妃嫔产子养在琼贵妃名下,然后掌握幼主把控朝政——名正言顺多了啊!! 第94章 兄长可爱? 周庭霄在外面不知道干啥混了大半天,晚上提着两根糖葫芦和糖油柑回来了。 “又去哪儿考察民生呢小五殿下?”周立寒捧着本《捭阖策》,躺在太师椅上摇啊摇的抬眼瞧他。 “虽然你这身打扮,迷惑性蛮强,但....遮不去我老弟本身的俊俏底子和气宇轩昂哎,万一惹上一街的姑娘家该如何是好啊。” 周庭霄眼睛一亮:“兄长是担心我被别家姑娘抢走?那简单,明天我扮丑些,佝偻些。” “....不是这意思。”周立寒无语的拿过一串冰糖油柑,“还不是担心你扎眼球,在大通试前被一些人盯上,好则卖了,坏则行刺。” “哦。”周庭霄泄气地鼓鼓腮,“兄长怎么看起《捭阖策》来了?要谋划什么大计了么?” 周立寒一口咬掉一颗油柑,糊糊地说:“无聊啊,登之兄勒令我这两日不许上职,陈姨也不放我出门透气儿,我宅在家还能干啥?” 她眼睛轱辘一转:“不如咱俩来吵吵架?谁吵输了就搬出去的那种。” 周庭霄:“......。” 他沉默了一会儿,少年音沉甸甸地反问:“摄政王今日找你了?” “你咋这么聪明呢?”周立寒无趣地把嘴一撇,“还没找呢,不过估计快了,应该就这几天的事儿。” 咯嘣! 周庭霄用力咬碎一颗糖葫芦,冷笑道:“所以?你是打算见完摄政王后,趁我还没揭露身份,假装和我因此产争执闹掰分道扬镳,让他更加信任你?” “......,”周立寒有些尴尬地舔舔唇边糖衣,“这都被你看穿了。” 是的,她就是打算和周庭霄商量好——等摄政王找上门来,她就假装愿意归其麾下,答应以义子之身帮他做皇帝跟前的眼线;回来之后,再假装和周庭霄因为加入摄政王党派之事产生争执,无法调和,于是二人分道扬镳; 直到大通试周庭霄身份揭露,她再上门主动找摄政王“请罪”,表明自己也是才知道周庭霄的身份,之前不是有意隐瞒; 随后可能大致会出现两种情况—— 要么摄政王会隐瞒他与周庭霄有前仇,甩锅说四年前害周庭霄的是皇帝,皇帝可能会因此对她心怀芥蒂,前路不妙,还是帮他夺嫡比较有前途; 要么摄政王坦白自己与周庭霄有前仇,并对她与周庭霄的分道扬镳予以肯定,还仍然要泼脏水说皇帝与周庭霄也有前怨,所以也会对她心怀芥蒂,还是会前路不妙,最终仍是帮他夺嫡比较有前途。 当然,也存在第三种可能:摄政王根本不相信她,但仍假意将她收于麾下,并择日把她乃伊组特了。 “然后呢?吵架我吵输了,”周庭霄气鼓鼓的,板着一张小俊脸,“兄长打算把我丢弃到哪里去?” 周立寒有些讨好地嘻嘻一笑:“这、南城兵马司如何?听姥爷的口风,成麟将军应该是可靠的,你也和成麟将军打过交道了,刚巧你不挺想实练来着?呃,以及你可以借这个机会,收拢你属于你的第一波势力。” “兄长的算盘真是打得噼啪响啊,”周庭霄干笑,又微嘲道,“但我认为,兄长这个计划不够稳妥。” 周立寒好奇扬眉:“小五殿下请指教?” 周庭霄不太喜欢小五殿下这个称呼,总觉得兄长这样一唤,就把他与她推远成君臣关系了。 “思路是正确的——你不宜与那人直接站在对立面。虽然我很担心兄长与虎谋皮,”周庭霄抛开个人情绪,认真分析; “理论上来说,兄长这套组合拳打得很完善,有铺垫有回响的,没什么破绽。但……那人偏偏极为多疑阴险,招式打得越花,兄长编排的前因后果越完整,他反而越觉得是阴谋。” 周立寒听得醍醐灌顶:“喔!果然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敌人,那不知聪慧的小五殿下可有改进之法?” 虽然又被叫小五殿下周庭霄不爽,但兄长双眸璨璨、一眨不眨望着他虚心接受意见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带着肉感的小喉结微动,周庭霄傲娇地轻哼一声:“依我之见,简单粗暴就好,省掉两个步骤。” ...... ...... 周猎虎往陶罐里撒了一大把盐,扔进些萝卜干和炸豆腐条。 “周大爷,午饭好了没?”一个三四十岁的兵从炊事房另一端走来,打着哈欠问。 “好了,就等大伙晨练完。”周猎虎把陶罐口子塞实,又启开炸花生的罐子嘎嘎吃,“你们把碗筷分一下吧。” 另一个中年炊事兵进来端大锅饭,嗨呀一声:“俺们这既采买又端饭菜的,东西又多又重,手酸脚软,不若你在炊事房里坐着做饭来的轻松。要不劳烦您分一下碗筷?” 周猎虎沉默地瞧了这些中年人半晌,眼神略微遗憾,还带点同情:“好,那你们休息罢。” 本来乐得偷闲是件蛮不错的事儿,偏有其中一个炊事兵被他的眼神激怒了:“周将军,你是看不起我等?” “没有,我只觉得遗憾罢了。”周猎虎边拿出一个个碗往怀里叠边说,“你们这个正值壮年的时期才是最好的,比十几二十的青年孩子多了些稳重老成,又比我这样五六十的老家伙更灵敏有精力,却在炊事房如此虚度光阴,实在可惜。” 他的话音平淡却真诚,好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在苦口婆心地对儿孙诉衷。 事实上他很少说这么多话劝人,因为他知道人各有命,多说无益。连女儿远嫁、外孙女做官他都未置可否——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这些事也不擅长。 但当兵,他能不擅长么? “可惜?哈!”那中年兵嗤笑,“我们是可惜怎么了,但我们又没有军职,无名炊事员罢了,而您——堂堂中郎将大人顶着四品的头衔俸禄,整日泡在庖厨中,还好意思说我们?” “是上郎将说炊事房缺人手,所以我才来的。”周猎虎无辜耸肩。 中年兵呵呵一声:“说得好听,你还真信?你也不是没看到那些能参训的都是些什么人,先甭说年纪几乎都在三十以下,便说身份,谁家没个五品以上的亲父叔伯?” 御林军性质特殊,所以在编的几乎都是官贵子弟,还是最常更换新鲜血液的那种。 言下之意,这些个同在炊事房的中年兵,一是年纪过了,二是家世不够。 御林军设立之初,本是只想增加皇城最近的守卫,其兵多为官贵子弟,也是为了收买臣心,巩固皇权。 这支军队,好处是气血方刚、总能充满活力,坏处是...... 周猎虎叹了口气,默默地揣了一怀又一怀的碗筷出去,没再反驳。 “明日你们留在这做饭,我出去采买吧。” 几个中年兵有些意外。 虽说采买可以出宫透气儿,可他们既然愿意留在御林军里哪怕是下庖厨,那自然是不稀罕出宫透气儿的。 采买的活,通常都是轮流去的,谁都得被轮到。但毕竟周猎虎顶着个四品中郎将的头衔,还是五六十岁的老骨头,他们就算排挤人,也不敢遣他出去采买。 没想到这把老骨头还怪体贴的。好像真的把他们当成晚辈在体谅一般。 “我是要顺道去看看我的外....面住着的徒弟。”周猎虎道,“门最早几时开?” “呃..寅时正。” “好,谢谢。” 几个中年兵蹲在大锅边铲菜,面面相觑:“话说他是什么来头?这把年纪了还能直接顶替了韩将军进来。” “他也姓周,莫非是琼贵妃的父亲....” “怎么可能,若是真的,老国丈哪愿屈居庖厨,不得趾高气扬....” “他刚刚不是提到什么他徒弟,可能他徒弟在当官....” “一个只会下厨的老头能有什么徒弟当官儿?御厨?” “......” 第95章 进宫探望 翌日,月十五。按治宪帝的允诺,周立寒可以以义子之身进宫看望周蕾冬。 出门前,陈医娘给她提了一篮子的瓶瓶罐罐,秦老匠也往篮子里塞了好些个机巧玩意儿。 “看着看着,这五瓶是保养的,听说蕾冬落过胎,虽然过去很久了,但以我对她的了解,肯定还没养好,你叫她一日一粒泡水喝,坚持八十一日服用完。”陈医娘给周立寒摁头挨个介绍: “这几个棕瓶子是止血封伤的,撒上去比较疼,但保管见效极快; “这几个白瓶子是解毒药,下至泻药蒙汗药,上至砒霜、鸩羽、鹤顶红...除了见血封喉其他基本都能对付,但那些个剧毒不能完全清干净,还要配这边蓝罐子里的...... “还有这仨黑瓶子,让蕾冬慎用,这是掺了毒剑树脂的毒药——” 周立寒:“......。” 陈医娘苦口婆心说完一大通,秦老匠也凑上来:“这个铜戒已经是我能做到最精致的程度了,你认真看看这个机关,就是这圈圆边,如需使用,你就让你娘这样....它可以发射出...... “这根玉步摇材质略次些,没办法我实在没钱买更好的,但它扭开上面的凤头就可以用于.... “还有这把油纸伞,伞面我已经尽量画的最好看了,平常就是平常用法,危机时刻可以旋开伞柄,然后用来——” 周立寒:“............。” “陈姨、老秦爷,”她扶额道,“我娘是在后宫,不是在战场。”带一堆解药毒药暗器进后宫算怎么个事儿?! 陈医娘盖了她头顶一掌:“后宫怎么啦?不是后宫让你娘滑的胎吗?在后宫就不会弄伤出血吗?后宫不是动不动有人下毒吗?你娘不反下毒总得备着些解毒药吧?” “.....谁告诉您后宫这么恐怖的。”周立寒捂着脑袋,“再说了,我娘熬过了这么多年,走到这个位置,她能没点手段心眼子么。” 秦老匠难得唉声叹气一番:“当年我妹子若是带着我做的东西进宫,可能就不会落得那般下场了。” 周立寒沉默了,好吧,秦老匠他妹子、周庭霄他娘废皇后都栽了,而且还是栽得家族倾塌,那她还是给娘亲带去有备无患吧。 “行行行,就是那黑瓶儿别带了,指不定我都带不进宫门。”她用两根指头小心翼翼的捏起那装有剧毒的小巧瓶子,“就算能带进去,别是我娘还没用上,就被人搜宫告发了,私藏毒物就算尚未害人,也罪名不轻。” 陈医娘哼了两声:“去吧去吧,你再问问她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回来告诉我,下次你再带进去。” 周立寒:“好好好。” 秦老匠也点头:“和你娘说,要是她哪天不想待在宫里了,和我说声,我帮她神不知鬼不觉溜出来。” 周立寒:“........好。” 于是她提着满篮子含金量极高的玩意儿骑马上路,还没拐出街道,就遇上正面过来的周猎虎。 “姥爷!你不是在御林军吗?怎么又出来了。”周立寒诧异地在他跟前停下,“还....买了这么多的菜和肉?” 周猎虎很自然道:“我目前在炊事房,今日轮到我出来采买。” “......,”周立寒嘴角抽抽,“姥爷,你可是国丈兼中郎将啊,皇上让你进去不是做饭啊,是接过我哥的班子,帮他收拢御林军。” “唔,那得让你或你弟来接班。”周猎虎道,“御林军都是年轻人,我比他们教头的年纪还大,带不了。” 周立寒连连摆手:“正经军队我呆不住,周庭霄的话,估摸等他恢复身份了再说。” 正要调马头告辞接着走,又想起来问:“姥爷,我正要进宫去探望娘亲呢,你有没有想带给她的东西,或者有没有什么想交代她的?” 周猎虎瞧了篮子一眼,想了下,把腰上别着的斧子递给她。 周立寒:“?” “您不会想对她说,如果情况紧急可以拿斧子自保吧?”周立寒一头黑线。 “那倒不是,”周猎虎奇怪地答道,“不用说什么,拿给她就自然明白。” “...哦。” 周立寒来到皇宫门前,大内侍卫先将她篮子里的东西仔细查验。 “身份?” “北镇抚司百户周立寒,陛下与琼贵妃娘娘的义子。月十五来入宫探亲。” “可有信物?” “......没有。” 侍卫把刀一横:“无以为证。” 啊这,周立寒傻眼,皇帝和娘亲也妹给她什么信物啊,这咋整?打道回府,让登之兄帮她找皇帝要个? 正寻思着,宫门里头一辆马车驶来,方才还铁甲铮铮的侍卫顿时齐刷刷蹲身行礼。 “贵妃娘娘。” “娘娘可是奉皇上旨意出宫?” 香车小窗的帘子掀起,微微探出一张被轻纱拢着的清丽美妇面庞。 “非是出宫,只是来接我的义子,头次来,不认路。”她轻轻启齿,温婉的声音如清泉细流,“上次认亲草率了些,忘记给她入宫信物了。烦请侍卫弟弟们通融通融。” 说着,还让前头赶马车的小公公递出些银锭。 侍卫们头更低了,连忙让路放行:“娘娘客气了,周百户既是您与皇上的义子,那臣等便与轮班的兄弟都说一声,日后周百户再来,臣等必不会有眼无珠再次阻拦。” 周蕾冬轻轻一笑:“多谢。”并亲自打开小门,让周立寒进来。 周立寒虽然很迫不及待想和娘亲讲悄悄话,但现在她就算有义子的身份,行在后宫也不宜和后妃同坐车中。 “多谢母妃,只是儿臣更喜骑马,要不儿臣就坐马上与您并行。”她笑嘻嘻又不失恭敬地说。 周蕾冬想了一瞬,便笑道:“也好。” 随后的路上,便是周立寒骑马与马车齐平,周蕾冬将小窗竹帘卷起,在窗边与她轻声闲谈。 “来京城也好些日子了,可有安稳的住处?” “有嘞,就在水东街中口,乐千户给的。” “和他租的买的?需不需要本宫支援?” “暂时是白住,我还是打算和他买下来,嘿嘿。” “那个地段六十两黄金应该拿得下,多了你留着零花,少了进宫拿补。” “……母妃太客气了。” “本身也是要买的,毕竟还住着你师父。他如何了?” “平常在御林军,今日刚好出来,出来路上还碰见了,他托我给您带了东西呢……” 一路上的闲话家常听着平淡无奇,但对于路过的宫女太监侍卫们来说,很奇。纷纷侧目。 ——前些天据说皇帝和贵妃收了个北镇抚司的乡巴佬义子,是真的? ——就是这个马背上清瘦挺拔、锦衣楚楚,面容舒坦俊俏、笑如沐阳的少年? ——这少年就是贵妃父亲的徒弟?贵妃父亲进了御林军? 由于周立寒被认作义子、周猎虎被任命御林军的事情发生在大半夜,事后几个当事人又低调几乎没宣传,所以对这些事清楚确定的人还真挺少…… 第96章 她是全家最菜的 周蕾冬居于后妃最大的宫殿未央宫。 周蕾冬先带周立寒在正殿作了番母慈子孝的敬茶形式,随后以要给义子挑个见面礼为由,领她到小库房里并支开其他下人。 库房里有管账宫女清算时用的桌椅,没了他人,周蕾冬也不再端着在外与周立寒的距离,径直拉着她的手坐下。 日夜盼望的母女相对真的到来了,周立寒一下子突然不知道该是什么情绪,想流泪流不出,想哭喊喊不出,想欢呼呼不出……就怔怔望着一身宫妃装束的娘亲,一动不动。 在外头已经说顺口了的“母妃”也说不出来了。 “……黎儿。”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周蕾冬,她何尝不是心情与神情都五味杂陈? 虽然她也想过自己会有与女儿在京城重逢的一天——否则她也不会在准备流掉龙嗣的时候刻意算计。 可真当女儿时隔十一年终于出现在面前,看着她、与皇帝…… 她不再是当年的韩府小妾,皇帝不再是当年的太子,女儿也不再是当年的韩府庶女。 本应皆大欢喜。 确实是该喜的,但周蕾冬也不是傻子,知道如今见到女儿形势非凡,母女俩一个配合不好,只怕要招致祸端。 “娘!”本来还被塞住的情绪,在久违的母亲唤名中迸发出来,周立寒眼眶唰地就红了,眼泪决堤似的涌出,终于能够脱口这个再简单不过却一直说不出的字。 她一哭,周蕾冬也忍不住落泪,反正已无外人,母女俩拥泣起来。 良久周立寒先平复下来,给母亲擦泪,吸着鼻子笑了出来:“哎嗨,是我不好,让娘把妆哭花了,出去被人瞧去了如何是好。” 周蕾冬也带着泪笑:“这有什么,库房多尘,一番翻找灰尘四飞,呛出泪来何足为奇。” “好好好,还是娘亲机智。”周立寒笑嘻嘻起来,站起来整理着装,故作夸张地昂首挺胸,“母妃,你看儿子如今的模样俊不俊。” “俊,俊美又英气。”周蕾冬自豪地瞧着自己女儿,束发精神,男装挺拔,小麦色皮肤不失美观,端的是利落轩昂,“比京中不少贵公子更一表人才呢,不知要迷惑多少姑娘家。” “娘亲要说这个,我可就烦恼了。”周立寒瘪下嘴,问出一个她很想知道的问题:“我在岩城这些年大概过得如何,娘亲是有打听到些什么吗?” 否则为何会连流产龙嗣也算着时机,为她铺一个根本不知道用不用得上的后路? “我只得到过一次消息,约摸六七年前罢。”周蕾冬点头答道,“是我那年生辰,已经被抬为太子良娣,有些人送礼物来,其中乐家的礼物中……有一幅乡春图。” 乡春没什么好画的,但若这乡是太子新宠的乡,亦是乐家某位子弟的在岗地,那就格外的贴心了; 再加上有人稍加要求,这幅图里的众人像中,画了个身着青色飞鱼服、面白唇红的俊少年,画边配的小诗里有一句“初春黎明寒”—— 周蕾冬当然就明白了。 “当时我既是庆幸又是害怕的。”周蕾冬抚着心口回忆说,“庆幸你果真平安到达了岩城平安度日,还如此有出息;害怕你竟敢女扮男装入锦衣所,还被乐家的有心人看穿身份暗中告知我……我还以为乐家人要拿捏我了,但打听了一番,送我这幅图的乐台之妻是连家那姑娘,我又松了口气。” 周立寒惊悟:“竟是如此!这样说来,母亲认得连嫂子?” “算是,早好些年东宫设宴,我见过她一次,那时她还没出嫁。我看应是个心善人。”周蕾冬答道,“托她那副图的福,我知晓你成了锦衣卫,担心有朝一日你身份暴露,便——” 她话头刹住,但周立寒知道她便如何做了。 周蕾冬显然也是知道女儿通过连氏,已经知晓自己“特地”流产过龙嗣的事情。 “……,”周立寒叹口气,既然娘亲刹住了这个话题,那她便也借此切入正题了: “娘亲,是我进京贸然了,如今形势比你预计我入京来的更复杂危险。” 周蕾冬缓缓点头,已经猜到了一些:“你是担心你姥爷他们,是京城旧人的身份罢?” “娘亲这话是知道姥爷他们身份?”周立寒惊道,“我在得到圣旨准备入京之前,是一点都不知道啊,吓死个人了。” “我也是跟了陛下、进了后宫之后,零零星星听到些秘事,才有所对应猜测。”说起这个,周蕾冬也头大。 既然娘亲有答案,那周立寒势必要问清楚了:“老秦爷真的是先帝废后的义兄?”虽然这个答案是得到过认定的。 “没错,秦大叔是三十年前北伐大战的指挥使,也是造军械的鬼才,出征前领衔任工部侍郎。”这个答案也是周蕾冬最肯定的一个。 周立寒接着问:“那陈姨跟何爷呢?” “你叫什么陈姨,是姨奶奶。”周蕾冬嗔她,娓娓道来: “她应该是京城三任以前的太医院院首之女,她丈夫原是北伐大战游击军的将领,出身百年将门吴侯府。据说当年吴侯出征时旧伤未愈,她便随其出征,和你一样扮男装,当起了军医。后来吴侯战死,她便接过丈夫的战马和刀剑,冲锋能为雄兵,退隐能为军医。” 周立寒:“……。” 周蕾冬知道她接着要问谁,接着道:“何叔应该是京城前中城兵马司指挥使之子,老何指挥使得罪过先太皇,才被发配到闽西守城,他们几人里应当只有何叔是确实生长于闽地的——只是他在早年的闽地建州之战里出了头,又被先帝调回了京城,没多久就以步军统领之身参与北伐。” 周立寒:“…………。” “那姥爷……”她声音很小,有点不敢问了。 好的很,本来她还觉得自己蛮厉害的,已经挺争气的。 现在看来,怪不得陈姨老秦爷何爷常常对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原来他们在她的年纪,都比她混的出息多了!! “你姥爷……”周蕾冬语气间也有些犹豫,终是叹息道: “由于他们几个在站中都是关系比较紧密的,所以猜到了一个,别的也不难猜。如果为娘没推错的话,你姥爷应该是三十年前北伐战争的大元帅。至于出身,大楚并没有什么周氏名门,你姥爷的来头就是当年也没人真的清楚。但有一种传的比较多的说法,他原先是周密寺的武僧。” 周立寒麻了。 麻得什么心情都感觉不出来了,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再加上娘亲,如今成为了与之真实背景出身相匹配的贵妃。 而她自己? 好呗。 她是全家最菜的。 第97章 母女论政 周立寒也不想一下子得知这么多,很难消化,她现在就有种要噎死的感觉。 但她又不得不知道,姥爷他们明显不是很想说。可这样她后面的路要怎么走,注意些什么,无从精准避坑。 周蕾冬倒是蛮轻松的:“其实也不用那么如临大敌,北伐功臣虽然遭到过‘清洗’,但他们都没什么把柄,也及时功成身退,俨然不贪名利。我如今又没有子嗣,便是娘家这等渊源。只要咱们没靠到摄政王那边去,便是他们身份暴露,皇上也只高兴都来不及。” 周立寒:“……。” “巧了,有件事不巧。”她麻麻地说,“娘应该已经知道,随我入京来的还有个弟弟罢?你猜他是什么人?” “……,”周蕾冬闻言沉默良久,不难联系上四年前先帝南下纪念建州之战的事,“秦大叔的侄儿,先帝五皇子?” 周立寒苦笑点头。 周蕾冬:“……。” 那还不如当年她产下腹中皇儿呢!!! 治宪帝虽然现在不喜太子身后的皇后外戚势力略大,但毕竟是自己儿子,倒也不用过于担心。 但先帝五皇子是他兄弟啊! 要是兄弟没什么可担心的,那他和摄政王斗那么多年干嘛?! 更何况五皇子当年就抚养在摄政王母妃的膝下! 就算五皇子复出不会依附摄政王,但只要他身边聚集着这些北伐老将,是想干嘛? 只怕治宪帝连摄政王都顾不上了,第一个调头治他们! “他此番随你入京是想夺位?你姥爷他们都知道?他们也是这个打算?他们也都入京了?”周蕾冬紧张得起身在库房来回走,直接发出三连问。 说起这个周立寒也懵懵的:“他……应该是要夺位的吧?但他肯定不会帮摄政王,他回来主要可能是要找摄政王报仇。姥爷他们是看出他身份了,但也没说要干什么,只是入京来了——就老何爷一家没来。” “何叔是对的。”周蕾冬冷静下来,问出了当前最要紧的问题,“那你们当前打算如何?摄政王已经显露出对你的拉拢之势了,先帝五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份?” 周立寒肃容道:“我会假意接过摄政王的橄榄枝。小五殿下打算趁马上到来的大通试将身份公之于众,让摄政王无法再轻易动他。” “胡闹!他既然与摄政王有仇,一旦公开身份,摄政王岂会信你?”周蕾冬低斥道,“不仅摄政王那边,便是皇上……若有心人加以扭曲利用,将你姥爷他们的身份告了去,皇上也信不了你!” 周立寒苦笑:“我们已经协商好了取信于摄政王的办法,但皇上那儿,我现在是真没招了。姥爷他们身份摆着,又齐齐围在小五殿下身边,我们跳东湖都洗不清。” 若周庭霄只是在岩城被一个普通的猎户家的一个小锦衣卫救下收养,这猎户家还有几个工匠郎中屠户朋友也参与了救助,就像她原本计划的那样——他们是可以讹一把功劳的。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 猎户不是猎户,锦衣卫不是锦衣卫,工匠不是工匠,郎中不是郎中,屠户不是屠户。 一个离京假死四年的皇子,一朝归来,身边多了三四个功勋盖世的旧将,还有一个独宠贵妃的锦衣卫女儿—— 谁信周庭霄不夺位啊! “不过目前情况也没那么遭,就是我们得小心些,”周立寒长呵出口气: “姥爷他们也只是曾经的将领,又不是现今手里还掌着兵权。虽然姥爷正在御林军,但里面大都是年轻人,应当没人认得;陈姨和老秦爷都还在我家里,又没打算当官儿,还是计划开医馆的开医馆摆铺子的摆铺子…哦,陈姨的女儿倒是在司乐府任职,就是陈瑰意。” 周蕾冬点头:“我认得她。既如此,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姥爷他们务必藏好身份,绝不能让皇上和摄政王的人得知。否则不仅那五殿下会成为众矢之的,你我也将寸步难行。” “儿臣明白。”周立寒正经一揖。 “你真是……”周蕾冬看得又气又好笑,“既然那位殿下有所打算,那可需要为娘帮忙?” 周立寒忙道:“别,娘你就按原本那样来,不论我们如何,你都还做原本那个纯粹的贵妃。” 周蕾冬赞赏又心疼地看着男装的女儿:“你倒真有几分像入朝为官的料子。” “哎,娘不也有母仪天下之势。”周立寒试探地开了个玩笑。 在娘亲面前,只有越不将她的身份当作禁忌闭口不提,越当作平常事看待,她和娘亲之间才越不会有隔阂。 周蕾冬瞋她,正要轻斥休得乱言宫中皇后仍在,只听库房外有宫女快步来报,说皇后听闻贵妃义子来了,恰好大皇子也下了朝,便请贵妃母子过去一起用午膳,俩孩子认识认识。 周立寒嘶了一声:“母妃,这对母子是敌是友?” “你要帮那位,只能是敌了。”周蕾冬没好气道,“皇后与我关系倒是不错,她不在乎帝宠,大皇子今年生辰就要封太子,我帮她引走诸多争宠者的矛头,她知我无意于生养皇嗣帮摄政王夺权。” 想了想,她还是给出由衷劝告:“说到这个,你回去后再同你姥爷和那位殿下商量商量吧,虽说皇上膝下目前就一子可忌,但再如何说,这父子都是正统。他要上位,没有天时地利人和。” 确实如此。周立寒认真点头,但实际上她也没觉得周庭霄真的很想夺嫡。不确定,再问问。 “不论我帮谁,母妃都会帮我?”她扬眉问。 周蕾冬打她屁.股:“不论那位殿下夺嫡与否,你都会帮他?” “……。” 周蕾冬从库房里拿出两三块玉牌,吩咐小公公把一匹挑出来的布料和几十两金锭子装箱;让宫女给她整理妆容、更换着装,便带着周立寒前往皇后宫中。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大皇子殿下安好。”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大皇子殿下。” 皇后在座上打量二人,笑道:“快免礼。蕾冬,这就是陛下与你新认的义子周百户立寒?抬头来让本宫看看…唔,竟是生得这般秀气英朗,看着就是个出挑的才俊!” 周立寒腼腆笑了笑,客套道:“娘娘谬赞,微臣斗胆,见到娘娘真是觉得母仪雍容,凤姿华贵;大皇子殿下也是少年轩昂,有容纳社稷之风度啊。” “这嘴儿甜的,难怪讨皇上和蕾冬欢喜。”皇后也笑起来,招呼坐在一旁的玉树少年上前,“立寒今年二十有一了?霖儿,快来认识认识你义兄。” 大皇子项霖生得温文尔雅又不失英姿挺拔,十七八岁的样子。 他大方谦和,神情是真诚的好奇和欣赏,先行作揖:“项霖前些日子下民间微服,碰巧在碧华楼见到‘卧冰公子’代表陈乐师助我姑姑首演。想不到卧冰兄不仅有平冤肃清之才,还有奏琴合乐之雅艺,如今既有机会成为义兄弟,项霖必向卧冰兄多加学习。” 周立寒这回是真腼腆了,回揖更深:“殿下竟然记得微臣?实在过誉,微臣不过是个朝堂都没上过的乡野匹夫,如今得幸能与殿下做义兄弟,日后也有许多事需要向殿下讨教才对。” 她一面说着,一面寻思这位老弟到底是摄政王那样的伪君子,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敦厚真龙。 第98章 私情与前途 皇后和周蕾冬相视一笑,道:“既然认识了就别客套来客套去的,人来齐了便用膳罢。立寒今日是头一回在宫中留饭?来,本宫为你要了些好吃的。” 周蕾冬微一福身:“臣妾替立寒谢过娘娘。” “你和本宫客气什么,”皇后起身阻止她行礼,拉着她一块儿往外去,“看你孤单单的本宫都不忍心了,前些年老二、老三老四出生,皇上和本宫都喊你抱过来养,你每次都不肯。难得如今收了个合缘的义子,那便也是本宫的义子。” 却也正因为周蕾冬坚持不抱养皇子,她才能这般放心相与。 周蕾冬会心笑了笑:“能得娘娘青睐,也是这小子的福气。” 两位母亲在前面友好并行,后头项霖也对周立寒相邀:“一道走吧卧冰兄。听说你与陈乐师是青梅竹马?” “算是,话说这件事很多人知道吗?微臣受宠若惊啊。”周立寒略微汗颜,陈瑰意到底拿她挡了多少桃花啊,不会有很多“情敌”吧? 项霖亲切一笑:“应该不少人知道的,毕竟可多人提亲陈乐师呢…哦,你不用慌,我与她只是友人。” 好家伙,陈瑰意都出息得能让皇子与她称友了。周立寒暗暗撇嘴,愈发觉得自己果真是全家最菜的。 在后宫用膳,周立寒还是头一回。但在宫里用膳她不是没有过,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规矩大概还是记得一些的,但她也不能让自己看起来懂规矩。反正在家怎么吃,在皇后这儿也差不多怎么吃,并不顾忌每道菜只能夹几次之类的。 爱吃什么就把什么吃空,反正大部分的毒她都识得出,不怕有心人逮着她的喜好下毒。 皇后看着笑得挺开怀:“看来饭菜还合口味?多吃些,在北镇抚司很辛苦吧,看你这般清瘦。” “是挺辛苦的,一上来就办了个差点要我小命的案子。”周立寒故意嚼着饭菜边回话,“多谢娘娘款待。” 周蕾冬也配合地尴尬而不失礼貌笑笑:“这孩子在闽地跟着臣妾那猎户老父长大的,没上过什么场面,用膳没个规矩,娘娘见谅。” 皇后哪会计较这个,膳后留周蕾冬又说了会儿话,项霖也和周立寒聊了聊闽地风光,两对“母子”便分别了。 回到未央宫,周蕾冬让人备轿,亲自送周立寒出宫门,并让专人帮周立寒把一箱子库房赠物抬回府。 周立寒也把陈医娘、秦老匠和周猎虎托来的东西给周蕾冬交代好。 周蕾冬看着装的满满当当瓷瓶、机巧的篮子和一把斧头,再次蓄泪盈眶:“过些时日,我会请皇上许我出宫归宁。” “好,母妃哪日可以出宫,提前半天递个信儿,我把大伙儿都喊齐来。”周立寒笑道,但眉眼间也夹着正肃。 不仅仅是齐聚一堂,也是要大家互相开诚布公,坐下来认真商讨未来谋划。 “好,你快回去歇着罢。” “儿臣告辞,母妃保重。” 周立寒乘着夕阳出了宫门,见周庭霄骑着玄冰,徘徊在不远处等着。 她心中下意识一暖,但想起与母亲的对话,又难免有些沉重,收拾着心情朝他过去。 “等多久了?” 周庭霄见到她双眼一亮,拿出个煎饼果子给她,“不久,我也刚逛完西街,本想直接回家,但想起今日是十五,兄长又还在沐休,那肯定会进宫来探望贵妃娘娘。” “小五殿下真是勤于微服啊。”周立寒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倒是胆大,不仅天天到处逛街,还敢在皇宫周围晃荡停留,不怕万一被宫人认出?” “认出就认出啊。”周庭霄挺无所谓的样子,“现在我不打算公开身份了。” 周立寒:“……啊?” 不是,她才和娘亲讨论关于他公开身份和是否夺嫡的问题。 怎么他这会儿也说起这个,甚至—— “你不打算公开身份了?!” “兄长这么大声,是怕旁人不知道嘛。”周庭霄眨眨眼,“今早你出门后,姥爷回来了一下,跟我和大舅一起商量了这件事。” 周立寒又啊了声:“他们也不建议你复位夺嫡?…你也知道姥爷身份了?” “姥爷身份他还是不肯透露,兄长为何要说‘也’?”周庭霄眼中半探究半明了,“贵妃娘娘也不建议?” 周立寒扶额:“她没不建议你恢复身份,但确实不建议你夺权夺位,咱们没有天时地利人和。” “娘娘的想法和大舅一样。”周庭霄点头,“可不知道为什么,姥爷竟然说我应该夺。” 周立寒:“?” “你确定是姥爷说,不是老秦爷说?”她掏了掏耳朵,怎么可能啊——她那佛系到好像就连下一瞬天塌了都只会说个哦字的姥爷——会怂恿周庭霄夺嫡? 对于她的质疑,周庭霄露出淡淡的幽怨:“真的是姥爷说。但他听到大舅的考虑后就沉默了,说都行,然后就走了。大舅猜他可能是占卜了才这么说的。” “?难道还真有天时。”周立寒喃喃,“姥爷也真不是干钦天监之类的啊,到底准不准靠不靠谱?” 周庭霄不太在意:“有天时,也确实没有地利人和。我本来也就是只想了结前怨,横竖我不论有没有被追杀,都与那位置无关。既然如此,还不如当个学子小臣,帮陛下了却心事。” “你能这么想那最好了。”周立寒放松地伸了个懒腰,“这样我压力就小多了,安安分分当皇上提线的木偶就行,省心。” 周庭霄望着她:“我才比较省心吧,兄长还是要费心的……既然我不公开身份,那等大通试露面后,某些人那边肯定会有动静,届时兄长可能会——” “怕什么,这个,咱们还没入京的时候我就有准备了。”周立寒拍拍胸脯,“有什么手段让他放马过来!” 只要不是主动去做一些比较违背人伦道德可能会波及无辜的事,她就不怕。 周庭霄侧首久久望着她。 华灯初上,两马并行走在逐渐点起只只灯笼的街间,点点微光映着她俊秀干净的侧颜,笑容自信而明朗,点亮了这条繁街。 “其实我改变主意不夺权,还有一个原因。”他不由自主地开口,怔怔且认真地说,“我不想因为那身份而受诸多束缚,待此间事了,我想与兄长做一对平凡的——” “这家梅花糕看起来好像不错!来点儿?”周立寒却将头扭向街边铺子,很感兴趣的模样,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周庭霄拳头握了握,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公开了身份虽然能让某些人忌惮一些,下手多掂量些,但我肯定也得因身份而更换住处,甚至还要被指婚,我不——” “这个蜜汁藕片卖相好好!我来一串,你要不要?”周立寒又指着前面一架车,兴致勃勃地打断他。 周庭霄磨了磨牙,瞪着她后脑勺拔高了声音:“我想和意中人无拘无束地安度余生!” “可以啊,那你多去看看适龄的小姑娘,有瞧上的给说一声,哥去帮你提亲。”周立寒像听不懂他话似的,大大方方地回首扬眉: “反正你哥我挺爱混这京城官场的,我现在既有机遇又有靠山,这辈子不抓紧机会往上爬,下辈子指不定投胎成要饭的了…额,虽然我这辈子也不是没要过饭。” 说着,她夹了夹马肚来到前方路口,给拐角处坐着一拉二胡的乞讨者放了半贯钱。 她平缓地对周庭霄说:“十一年前我孤身一人从京城南下,按我娘的嘱咐,到岩城投奔姥爷。娘只说过姥爷是个猎人、家住在哪个村,我到的时候那地方已经拆改了。我不知道姥爷新住址在哪,只能在集市找了个路边蹲着,边要饭边观察每日来来往往的猎人。 “我风餐露宿讨了整整半个月的饭,天天和人争位置、抢呼喊,还要防着被人偷,甚至差点儿被人贩子掳走。直到某个大雨的清晨才等到难得从深山下来的姥爷,我果然有当锦衣卫的天赋,一眼就从一群猎人里认定了姥爷,生活才算有了些着落。” 往事只说到这里,周立寒也终于认真地回视周庭霄,侧面拒绝了他: “你被追杀过,我又何尝没有,虽然不比你惊险。但我是个从云中掉到淤泥里再爬起来的人,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情就放弃如今前途。” 第99章 天天争着上你的床? 二人之间沉默良久。 周立寒说完便不再看他,兀自在街边这儿点一串那儿点一碗的,一路边吃边走,浑不在意的自在样。 周庭霄稍落后她几步,安安静静的,在繁闹熙攘间显得有些孤独。 “可你之前不是这样的,”就算消化了周立寒的回答,他也还有些不甘,微红着眼眶追上她问,“你原本明明不想来追逐名利。” 周立寒把手一摊:“你想法能变,我为何不能?再说了,我原本不想来也只是害怕自己的过往会惹祸而已,如今我身世的祸根基本解决了,甚至还化麻烦为靠山,我为何不顺势乘风而上?就算我真的没有入京,留在岩城,还是会继续追逐名利。我是个俗人,我从来没说过我不要这些。” “那你当真打算做一辈子男人?”周庭霄剑眉间蹙成了川字。 周立寒挑眉:“若我有生之年能等到朝廷允许女子入朝,就可以恢复真身——就这点而言,我还蛮希望娉华长公主能脱离摄政王一派的。” “她不会希望天下女子都能入朝,”周庭霄说,“她只会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那就当一辈子男人呗,若陈瑰意也当真不想嫁入别家,那我刚好和她凑个对儿,。”周立寒耸肩。 周庭霄:“……。” “待我与摄政王恩怨了解,陛下要杀我,你待如何?”他忽然飘出这么一句。 “……,”周立寒给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一番,见喧闹的人群丝毫没有在注意他俩,便回道:“若是他对你不仁在先,那我可以助你还击。” “那若我要杀他在先呢?” “…..。” 周立寒无语极了:“那我不插手,先看看。若你失败了,或成功了但位置没到你手上,我可以尽我所能帮你遮掩;若你成功了且夺得大权,那我自然尽忠为臣。” “你之前也不是这样说的。”周庭霄眼里湿润起来,鼻音隐约,“你明明说我想那样的话,你就会帮我。” 周立寒盯着他:“我说的是,我会帮一个利国利民的你。若你要做那事,要百姓民生当作手中筹码或牺牲品,那我绝不做这损人不利己之臣。” “那若我上位之后硬要你卸下男装,你待如何?” “你想的太多了,有那天了再说。” “你先告诉我,我才好掂量我要怎么做。” “那么我告诉你,”周立寒再次领先他几步,调转马头与他拉开距离面对面,“我会再逃一次。” “那娘娘和姥爷他们呢?” “他们也会再逃,这些都是我和他们都做过的事,很有经验。” “你不是要追逐名利么?” “后宅后宫中的名利我追来干啥?天天争着上你的床还是天天争着给你生孩子?” “……。” 周立寒淡淡地终结话题:“行了,以后这种说出去分分钟杀头的话就别提了,我今日愿意答你,也确实是想告诉你我的所思所想,你若当真如此在意这份情谊,愿意为我的话掂量几分,那我便不算白说。” “……。” 二人之间气氛降到了冰点。 周庭霄没有再赶上去与她并肩,周立寒也没有停下来等他。 周立寒知道他心里难受,但她心里又如何好受… …比她以为的难受多了。 今夜清风爽朗,但她仍感到胸口闷闷的,呼与吸都仿佛带着一丝隐晦的疼痛感。 二人素不相识一般前后错开走了半晌,直到见到前面路口有个虽着常服却身型气息不凡的老大叔。 他站在背光处看不清面孔,周立寒原只是瞄了两眼没在意,周庭霄却突然唰地压低了斗笠。 “周百户,”见周立寒经过他旁边,老大叔上前一步侧拦住她,“我家主子有请。” 周立寒一惊:“你家主子是何人?为何在此候我——” 正说着,路间走过一辆点满灯的车,她借着一闪而过的灯光看清了老大叔的长相…… …是四年前,在岩城外紫金山上!她救起周庭霄后见到的那个,看似和气实则杀气难掩、有京城口音的中年男子! “这条街是从皇宫回你周宅必经之路。”老大叔淡淡地解释了一个问题,将手比向他身后的奢丽酒楼,“请吧。” 周立寒不说话了,也不敢偏一点头去看身后的周庭霄。 老大叔只回答了一件事,但她不难猜出他主子是何人、找她有何贵干了。 所幸她正和周庭霄一前一后看似陌生人,这小子机灵,老大叔也没有朝他看过去的样子,应该是没露馅儿。 “有劳带路。”周立寒翻身下马,把御风交给店伙计安置。 周庭霄戴着遮去大半张脸的斗笠,自周立寒停下后他便不动声色调动马头去往旁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她真的只是陌生人。 周立寒她到底在想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和她重新商量如何面对那个人啊,她怎么就这样爽快地答应去见那个人了? 看着二人进了酒楼,周庭霄方来到酒楼门前停驻,咬着牙百般纠结。 那个人,会发觉兄长的真实身份么? 如若发现了,他…若是单独要见兄长,会不会对她做些什么? 还未曾与他协商一致的兄长,将会如何应对? 老大叔带着她直上三楼阁楼的一间厢房。 他先进去恭敬地一揖:“王爷,人带到了。” 里面响应起温润的男子声:“快请进来。” 但这温润的声音并没有让周立寒放松警惕,甚至心下防线更紧了紧,沉下一口气迈了进去。 “微臣周立寒见过摄政王殿下。” 摄政王正跪坐在几边泡茶,闻言起身上前来拉她坐下:“不必多礼,是本王冒昧在先。周百户还未曾用晚膳罢?老柴,快把菜单给周百户看看,点些他爱吃的。” 老柴?周立寒心中又是一突,这便是上次帮着韩裘,要栽赃置她于死地的柴统领?也是四年前将周庭霄追杀至岩城外的人? “周百户认得老柴?”摄政王端详着她的神色,和善地笑着问。 周立寒忙收回视线,回视着面前这位形貌儒雅、笑容令人如沐春风的男人。 “不认得,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过柴统领的名号。”她垂下目光语气恭谦,却似乎意有所指地回道。 摄政王怎会听不出,朗笑一声:“上次的事,确实是本王要向周百户道歉。当时本王眼昏,尚不识得周百户,便放任老柴去助纣为虐了。给周百户带来诸多麻烦和惊险,实是本王对不住,是以今日在此设宴,望周百户给本王和老柴一个赔罪的机会。” 周立寒:“……。” 摄政王这么看得起她的吗?姿态放得这般低。 第100章 他该有多苦涩委屈? “殿下言重了,毕竟韩大人要杀我是私怨。”周立寒笑得谦卑,“至于韩大人为何找柴统领,微臣只是个小小锦衣卫百户,哪儿能深究呢?” 她故意把话说得很刺,故意让对方感到自己的不满,看到自己的架子。并借此试探,看看摄政王到底准备拿什么态度对她。 “周百户不深究,乐千户总会罢?”摄政王仍是温和笑着,竟爽朗坦白起来: “这件事上是本王的错,当时韩大人说能帮助本王获得一个北镇抚司的位置,需要解决的不过是个南蛮上来的毛头小子,乐千户的昔日亲信。本王当时并不知周百户大才,以为轻而易举,便没有拦着老柴随他做去。毕竟你也知道,锦衣卫这块儿,本王是极为闭塞的呢。” 周立寒听了蛮惊讶的。 她想过摄政王会替柴统领认错,会把锅丢给韩裘,但没想到他竟然这般痛快承认自己之前确实想顺水推舟除掉她,挖空她在北镇抚司的这个位置。 倒真有几分磊落跌荡的君子之风了。虽然想害人不是什么君子之风。 但这不是什么好事,摄政王对她说的真诚实话越多,她拒绝的后果就越可怕。 “微臣惶恐,竟能当面听到殿下如此诚恳坦白。”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好,便也回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微臣不会吃完这顿饭就出不去了吧?” 摄政王微怔,哂笑倒是更真挚了一分:“周百户何故将本王视作洪水猛兽?既然是主动道歉,本王自当是真心实意,坦诚相待。何况周百户也是心直口快,与君相言身心舒畅。” 周立寒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其实韩大人说的对,微臣确实只是一个南蛮毛小子,机缘巧合莽撞入京,没什么才干,不值得殿下如此重视。” 这话是故意说来婉拒橄榄枝的,毕竟对方都坦白害过自己了,你还接受对方的好意甚至愿意投诚,谁信啊。 “周百户不必妄自菲薄,你如今可是陛下和贵妃娘娘的义子。”摄政王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或生气,“本王有些日子没见到贵妃娘娘了,不知她近日如何?下回周百户进宫探望,可否帮本王捎去些关怀?”这话便是明示了他是因为贵妃才重视她的。 周立寒故意冷淡了些:“娘娘安好,不劳殿下费心。殿下的诚意微臣心领了,至于晚膳,微臣一路在街上已经吃饱。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容微臣先行告退。” “好,那本王就当周百户接受道歉了。”摄政王仍是非常和善,起身笑道,“歉意送达,便不多耽误周百户,咱们有缘再会。老柴,送一下。” 柴统领悄无声息地立在厢房门口:“是。” 看着周立寒上马孤身走远,柴统领方回到厢房,皱眉道:“这小子还挺油盐不进,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虽然句句谦恭字字自菲,但那态度怎么看都对摄政王没什么敬讳之意,非常有恃无恐。 “把自己当回事才好。”摄政王却蛮乐观的,“他估摸没想到本王会这般坦率认错又明显拉拢,这才刚成了陛下新宠,自然是该对本王摆点架子的。” “那我们接下来如何做?” 柴统领问。 摄政王悠悠的抿了抿茶:“不急,先让他莽一阵。若是碰壁了,咱们就让那壁更硬些、让他碰得更疼些;若是平步顺利,咱们就送他些磨砺。” 柴统领愣了下,遂垂首抱拳:“殿下英明。但我们真的有必要在他身上下这么多功夫么?” “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就在他身上,不论是贵妃那一道,还是北镇抚司那一道。”摄政王笑着看他,“而且本王总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他。” 柴统领赞同:“末将也觉得他没什么闽人面相。” “有空去查查罢。”摄政王若有所思道,“方才忘记试探一个问题了——你说陛下和贵妃为何会认他为义子?” “不是因为他是贵妃父亲的徒弟?”柴统领不解道。 摄政王不答,换了个问题:“那韩裘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不是因为他把韩二少爷抓进了诏狱?”柴统领更加不解道。 摄政王继续第三问:“那韩裘在准备杀他时,知不知晓他与琼贵妃存在关系?” “…应当不知晓吧。”柴统领要被问懵了,韩裘要是明知周立寒与琼贵妃有关系还要下杀手,那岂不是既会得罪皇帝又会得罪王爷? 杀了周立寒,贵妃伤心愤怒,皇帝就也伤心愤怒,韩裘不会有好果子吃; 摄政王既然站在贵妃的立场上,却被韩裘借刀杀人得罪了贵妃,必然也不会给韩裘好果子吃。 那必定是因为不知道周立寒的身份才敢这么干啊。 “听上去很合理。”摄政王对着杯中茶轻轻吹气,喃喃道,“但就是太合理了,所以总觉得不太对劲。” …… …… 周立寒牵了马,头也不回、一步不停地远离了酒楼,直到拐过了两条巷子,才停下来等。 “怎么还没回去?吃东西没?”她等着一匹隐晦跟在后面的马赶上来,开口轻声问。 仿佛先前没有对他说过那么多绝情话。 周庭霄长长的睫毛微颤:“那个人多疑,难应付,我担心。” 他在见到她进去后,犹豫半晌,终是也进了酒楼,找了个摄政王厢房正下方的二楼位置坐着,仔细动静。 “头一次打照面,能发生什么。”周立寒一副轻松模样,“我不会立马接受他的好意,他也不会立马杀了我,互相试探罢了,来回废话。” 周庭霄问:“他有没有对你身份起疑?” “有什么好起疑的,我不论是被韩裘针对还是被陛下认作义子,都有非常合理的缘由。”周立寒扬眉,“不过刚才我也很担心,怕那个柴统领发现你认出你,或者若你停留在那儿,万一他有暗哨在附近也认出了你,那我就有点难办了。” 周庭霄显然没那么乐观:“就是因为太合理了,他才容易起疑。我怕他已经让人去查你的底细了,只要他得知你是十一年前才开始出现在岩城,还于四年前收留了个弟弟,那恐怕咱俩的身份都要一同暴露。” 周立寒:“……。” 好吧,追逐名利果然不是说起来那样轻松舒爽。 对上周庭霄定定望着她的双眸,周立寒一时没移开眼。 发表深思熟虑看法的弟弟,不同于平日温顺乖巧又时而少年叛逆的模样。 她近日虽然对他一口一个小五殿下,但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还未真正将他当作皇子对待过。 她似乎从未将他视作一个曾经的嫡出皇子。她只将他当做一个娇生惯养的弟弟。 她对他说,她曾经身陷淤泥艰难挣扎而起,她也曾遭到过惊险的围追堵杀。 她指责他不明白她不愿放弃俗欲、执着名利的缘由。 而他问她,若他要先对皇帝下杀手她会如何,她也只讥诮地说自己只会先观望。 却未曾想过,在摄政王之前……他可曾也遭受过乐皇贵妃和当年太子的迫害? 或者说,废后秦氏一族的没落,与乐家是否相干? 她指责他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他想主动对治宪帝出手,是否也有前仇在先呢? 他在听到她毫不在意地讥诮的时候,心里该有多么苦涩委屈乃至失望? 第101章 哪里小? “咕咕咕。” 几声细微但显而易听的饥饿声,从周庭霄腹间传出。 周庭霄原本严肃的小俊脸顿时一僵,随后臊红起来。 周立寒原本沉重的失神也顿时收回,随即噗地一声笑了。 “都这种情况了你还笑得出来!”周庭霄脸上热热的,瞋着她说。 结果周立寒更加放声大笑,拉了拉缰绳调整位置,与他并肩而行。 “饿坏了吧?想吃点儿什么,街上买还是我回家做?”她像往常那般摸摸他的发顶问。 周庭霄的眼眶倏地又红了。 “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又不是岩城街上。”他酸着鼻子说,“要你回家做。” 周立寒笑呵呵的:“好,家里应该菜都还有,但就是没那么快,你要不要路上先吃点啥?” “你买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好好,那喝个杨梅冰汤圆……不是,在京城你才是主人啊,应该你请我啊!” “什么主人?我只是个因为长兄升官,才跟着入京的小小举子。” “好啊,周庭霄你这个小无赖……” 周庭霄瞪着微红未退的双眸:“周立寒,我不小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要让周立寒接受他虽然前路遥遥,但只要从根源上让她慢慢忘记自己是个弟弟—— 念头刚出,只觉脸颊被一只手轻轻掐住。 周庭霄:“……。” “哪里不小?”周立寒捏着他的脸肉玩,笑嘻嘻的,“瞧瞧你这张小俏脸儿多水嫩,我逛了那么多天的街,都没瞅见几个比你好看的。” 周庭霄把她的手拿掉,但又不太舍得放开,“这跟小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你要是脸长大了,不嫩了,我就不爱捏了。” “那还有哪里小?” “那个我咋晓得,要问你未来的媳妇儿。” “周立寒你……” 二人之间气氛总算轻松好转起来。 回到周宅,陈医娘正好在厨房忙活,周立寒赶忙进去搭把手。 秦老匠也竟然没在睡觉,正修装屋门,周庭霄也撸袖帮忙。 “今日见了你娘,如何?有没有把我和老秦的托付送到?”饭菜端齐、四人齐坐,陈医娘拿起筷子问。 周立寒一腔乖巧:“自然是亲手交付并转告嘱托了啊,不仅如此,娘还和我聊起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呢。” “……,”陈医娘和秦老匠对视一眼,似乎听出了些什么言外之意。 “你娘在宫里,能知道些什么往事?”陈医娘语气不善。 周立寒无辜耸肩:“她怎么知道的我不知道,但反正她那个语气,应该是别人也不太知道那些往事儿,如今也不大容易被重新发掘出来。” 这话一出,陈医娘和秦老匠就基本确定周立寒得知些什么了。 秦老匠咳咳两声:“你姥爷上午来过一趟,跟咱们商量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你怎么看?” 周立寒先给两位长辈各乘一碗汤:“我比较赞同您的看法。虽然,现在我和周庭霄都面临身份被查到的危险。” “啊?” 周庭霄道:“我们回来的路上,兄长被摄政王拦下来了,说是赔罪。那人多疑,我怕他已经派人去岩城核查兄长的来路了。” “烦死了,那倒不如你趁他查明之前,自爆身份掌握先机。”陈医娘骂了一声说,“你们不是原本就打的这个主意么?” 周立寒叹息道:“是啊,原本是这样说好的,我们连关于这个计划前后应当如何面对摄政王都商量好了,结果刚才臭小子来接我,突然说要变卦,刚说完,又碰上了摄政王....我真服了。” “在大通试时主动揭露身份固然能掌握先机,但前提是陛下放心我。”周庭霄望着陈医娘和秦老匠,意有所指地答道,“但现在的情况么......”您们这身份,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能放心? 周立寒附和,故意瘪瘪嘴:“除非小五殿下一公开身份就去剃头烧戒疤当和尚,否则只怕陛下忌惮他胜过摄政王。” 周庭霄点头,露出没什么笑意的淡笑:“到时可别是陛下先利用咱们对付摄政王,然后再对付咱们;或者干脆挑拨咱们和摄政王互相伤害损耗,他坐收渔翁之利。” 看着他稚气未全褪去的玉面露出如此神情,陈医娘莫名觉得有点瘆人。 “算了算了随便随便,你们年轻人的未来你们自己决定。”她摆摆手表示退出话题,埋头吃饭。 陈医娘勉强可以退出,秦老匠却是不可能,他边嚼着腮帮子边思索道:“那就随缘吧,他爱查就让他查好了,你只管咬死不认,他若诚心要拉拢周小子,应当也不会轻易对你动手。” “还周小子呢?是周丫头!”陈医娘没好气地瞋他,“你外甥身份暴露没事,可蕾冬生的这麻烦丫头有事!那劳什子摄政王若得知她女儿身,还不知会如何威逼呢!” 周立寒迅速吃完,轻轻打了个饱嗝:“我的身份倒是小事儿,反正陛下知道,就不怕摄政王拿去挑唆。他查出我是谁那也好,想来他正缺一个拿捏我的筹码。” 陈医娘又给她添饭,“好好好,你们都厉害,都大义凛然,就我家那赔钱货没本事。” “才不是呢陈姨,陈瑰意的资历见识人脉都领先我好多呢......” “就是呀陈姨,陈姐姐的本事能让那长公主如此忌惮,我们对付摄政王指不定还需要她搭把手呢......” 四口人嬉笑怒骂地吃完晚饭,周庭霄主动收了桌子去洗碗,周立寒去烧水沐浴,陈医娘和秦老匠在边嗑瓜子儿边闲聊。 “一眨眼过去这么多年。”秦老匠喃喃着,“我都快忘了,周小子其实是个丫头。” 陈医娘丢给他个白眼:“大周刚把她捡回来的时候不就说过了,你当时又没睡醒呢?怪不得后来天天盯着她给你抡锤子打铁,一点都不疼孩子。” “我又不像你,给她把脉那么多年。”秦老匠略感无辜,“况且这孩子除了抡锤子差了些,其他事上又那般强悍胜男娃,想把她当丫头看都难。” 一说这个陈医娘就来气:“男装焊久了,我看她是真把自个当男娃了。待你外甥的大局已定,还不知她能不能重拾红妆。” “她当个男娃不也蛮好?起码比她当女娃来得自在潇洒。” “谁说只有男娃才能自在潇洒了?我不能?我那赔钱货不能?” “好好好能能能......” 第102章 任命考官 距离三年一度的大通试开始仅剩半个月不到,全京城六品以上的官宦子弟之间已经分外跃跃欲试,更有个别甚者已经有所擦枪走火,各种搞垮对手的小技巧明里暗里的你来我往。 大通试公开开始的前三天,治宪帝钦定六科考官人选,并让锦衣卫经历司派专人颁旨,不得泄露。 “让我做御科和射科的考官?” 经历司锦衣卫将圣旨交到周猎虎手上,客气地回笑道:“正是,陛下得知周将军您曾经作为骑兵参与过建州之战,故降此任。” 周猎虎默了,得,这段经历是他定居在岩城的时候敲定的说法,但... “小小参战骑兵,怎敢担此大任。”他摇摇头回绝道,“大通试为朝廷选拔君子之才,以末将之资评判不得。” 锦衣卫嗨一声:“周将军,您可是堂堂国丈,又是禁军中郎将,有何不配?若那前任中郎将韩将军还在这个位置,如今也是有那资格做考官的,更何况您这样参加过那等大战的老兵将,更是应该以您的眼光来帮陛下选拔出能经得起实战考验的御射新才呀。” “......,”得,是皇帝要借他女儿来发展他这个外戚的势力了。周猎虎又找到一个回绝点,“但我的小徒弟的选考科目就是射科,我作为该科考官不太好罢?” “举贤不避亲嘛,陛下相信您的为人和您教的徒弟。”锦衣卫笑呵呵的,“您的大徒弟周大人如此出息,想来小徒弟也不会逊色。” 周猎虎无话反驳,只能问:“主考官总不是我罢?” “对,您是辅考官,这您放心,要是拿捏不准就交由主考官定。”锦衣卫弯身行礼,“至于主考官是谁、还有谁是辅考官,三日后开考您便知道了。” 大通试的考官都是皇帝亲自拟定,并让锦衣卫经历司仅提前三日才去秘密颁旨。 因为所有考生在考前三天必须集中到君子院,要经过身份核验、太医院检查身体、全科基本素质核定。 只有三项全部达到标准的考生,才能参加三日后正式的、全公开的大通试。 若有托过远的非六品京官直系亲属托关系、造假身份关系,或身体素质不合格,或君子六艺严重偏科——不是只用会自己要考的那两科就行了,这样的考生都会在这三日内被筛出去。 这三项考查,周庭霄都没什么令人担心的,抛开他那张可能仍有人记得的脸。但只要他没想承认,就算有人怀疑也暂时无碍。 周猎虎现在是比较担心自己。 先不说当前作为自己徒弟考试科目的考官,不管周庭霄到底有没有足够的本事,肯定要被人嘴几句的。 相对更危险的是,他作为一个乡下来的退役老兵猎户,若显出懂得考核,那不敢保证没有人起疑。 周猎虎想出去把这事给外孙女他们说,但考官在得知自己要当考官后也会被锦衣卫跟紧动作行踪,以防泄密。 颁旨是经历司负责的,不知道北镇抚司知不知道。周猎虎想着。 第103章 怀疑身份 周立寒显然没机会知道姥爷被任命为射科考官的事,因为...她自己也接到了担任监考官的旨意。 “我?御科监考官?”她从乐台手里接过圣旨,一脸问号,“为啥?这要干些啥?我配吗?” 乐台习惯地想拧她耳朵,又僵住手改为推她一把。 “你不配谁配?还能为啥?你是皇上的义子,他扶持你就是扶持琼贵妃的娘家,就是扶植他的新势力!至于干些啥,反正就是在考场巡逻呗,每届大通试最容易发生使绊子害人事故的,就是御射二科。历来都是由北镇抚司负责监考稽查,一旦抓到形同犯罪,直接下诏狱。” 周立寒哦了一声,“行吧,那会有人来买通我放水吗?” “买你的头!这是皇上密诏!” “好吧,不能增加创收了,哎。” “创收你个冤大头!缺钱了为兄给你....” “别别别,说起这个属下还想和您做一笔生意呢,您给我找的那宅子我想买下来......” 这边周家两个被抓去做考核劳动力、一个被关起来准备考试,那边摄政王已经把周立寒来到京城前的情况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有意思,十一年前开始出现在岩城集市流浪乞讨,直到等来了猎户祖父。” 摄政王读着情报上的文字,笑着眯起眼。 “五年后因身手灵活、善驯鹰犬被编为缇骑,此后六年在锦衣所平步青云.....期间不仅与如今司乐府的红人陈瑰意结下情缘,还于四年前的漳城倭乱后,收养了一个流民弟弟?” 不同于他的言笑晏晏,柴统领在旁边听得面色凝重:“王爷,这两个时间也太巧了,尤其是最后那个四年。” “就是因为这两个时间又巧又显而易见,”摄政王笑得耐人寻味,“所以反而感到些许奇怪呢......这样容易查得的底细,周百户竟然丝毫不掩饰,就直接带着家人入京来了?” 且不说周立寒四年前收养的弟弟到底是不是那人,也不说周立寒知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 便只说他自己——若他真是那个与琼贵妃有直接关系、恰巧在十一年前离开京城的小丫头,这般毫不遮掩往事地入京,就不怕昔日逼走她的太子、今日的皇帝会算旧账么? 哦,对了,所以说宫里那位既然认周立寒做了义子,那到底是认出了并打算包庇且任用,还是没认出所以直接任用? “可若周百户当真是当年那个逃走的韩家小姐,”柴统领想不通,“那韩裘要对付她,是否也是因为这个?可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置女儿于死地,而不是趁机拉拢利用女儿扩张权势?” 摄政王把情报放进火盆烧了,淡淡地笑着说:“不论是哪种可能,都有合理的动机。我们与其坐在这儿对着冰山一角的陈年旧事臆测,不如直接面对面一探究竟。” “他那个收养的弟弟也参加大通试,”柴统领沉着脸道,“正好王爷可以去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柴统领觉得有九成可能是先帝五皇子,因为当年是他亲自把那个孩子追到了岩城的。 并且根据情报,周立寒收养弟弟的时间恰好就在那日附近,必定是那狡猾的小子伪装混在漳城流民当中,借锦衣卫收编部分流民为缇骑的机会,躲到周立寒和乐台的庇护之下...... 等等。 既然如此,那周立寒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如果知道他的身份还帮他这么多年甚至如今带他入京,是不是意味着......姓周的其实想要扶持这个偷生于民间的先帝五皇子?! 说到“那个人”,摄政王一向都云淡风轻的笑容终于浮现出几丝厉色:“若当真是......他随周百户入京这么多时日一直隐匿行踪,十分低调,莫非就为了在大通试上公然面圣,披露身份?” “不好!那他必定会成为宫里那位对付您的把柄!”柴统领已经感到大事不妙了,这是自己没收拾好的残局又着了火啊,“末将这就去把这两个周氏小儿给解决了,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啊王爷!” 摄政王掠给他一记眼刀:“还没查实就急着动手,这才是上赶着递把柄给宫里那位治我的罪。” “可若再不动手,等大通试公考开始,那个孽种当真要借机公布身份的话——” “要公布就让他公布罢,他莫非还能当众拿出什么证据说本王害过他?”摄政王又恢复了淡然,“四年过去,这京城早就不是他当年离开时的局势了。既然来不及拦着他公考露脸,那与其逮着他不放,不如多关注关注周百户。” 柴统领不认同主子:“若真是那孽种,不论这周立寒到底是男是女,十有八九都是站在孽种那边的,还是早日寻机除掉的好。” “老柴,这就是你的一成不变了。”摄政王笑着摇摇头: “韩裘栽培了那么多年的嫡长子都能一朝舍弃,而且很可能平白捡回一个有实权有前途的女儿还能狠下杀手......就算真是那个人,也不过借周百户的屋檐苟且了四年,怎比韩裘那养育多年的血亲更感情深厚,何不能离间二人?再说,就算周百户当真是韩小姐,如今仍愿意女扮男装混迹官场,野心可嘉,何不能再助长她几分野心,做个大楚的安禄山?” 若周百户真是个女儿身,还是曾经逃了宫里那位的婚的通缉犯,那...... 就更好办了呀。 摄政王笑容释怀。 又一个项娉华罢了。 第104章 你行你出卷 大通试共有礼、乐、书、数、御、射六科,一日两科。 第一日考的是礼和乐,不关周家三人啥事,就是陈瑰意果然被抓去做乐科的考官了; 第二日下午考数,周庭霄的拿手科目。周立寒蛮想去看的,可惜不行,周猎虎也不行,所幸有陈瑰意带着陈医娘、秦老匠去围观打气了。 这是治宪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届大通试,故而格外重视,没有被抽到当考官的品级大臣和宗亲贵族都前来旁观。 已婚或未婚女眷也有专门的女席,女子们可以来看自己的夫君、兄弟考试的君子风采,或是相一相有没有合眼缘的未来夫婿。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似的陈医娘今日难得低调,非要戴斗笠出门,有长纱遮住脸的那种。 “哎哟娘,我帮你看过了,”陈瑰意低声劝她,“女席这边大部分都是我这年纪的,最多也就是蕾冬阿....贵妃娘娘的年纪,你这年纪的真没有,没人会认出你。” 陈医娘拧她手臂肉:“阴阳为娘老呢?我是怕女眷谁认出我吗?你瞎不瞎,没看到我们对面是男席吗?” 额,这男女对面的席位设置也不是很男女有别啊。陈瑰意略微无语,“那你戴咯,我自己相看小帅哥咯~” “得了吧你,自己一身的麻烦就别祸害人了。” “......你是我亲娘吗?” 陈医娘撇嘴,掀开一条面纱缝向下瞧:“差不多要入场了吧?话说这数科是咋考啊?” “数科的考试范围是算经十书,重点考《缉古算经》中关于天文历法、修堤筑坝、开沟凿渠、建造仓廪等朝廷需要实际运用的土木工程。”陈瑰意解答道: “今日公考,第一轮是算数即问即答,根据规定时间内答题数量和准确率评比,筛出十人进入第二轮当场笔考答卷,再筛出五人进入最后第三轮的艺考,即现场制作模型并演说讲解。凡进入第二轮者皆可算通过此科,凡进入第三轮者,就算另一科没考过,也可以根据该科的卓越才能授予职位。” “这么复杂,第一轮有多少人参加?” “五十个。” “庭霄那娃儿行不行哦?” “放心吧,我看他去比奥数都没问题。” “啥数?” 时辰已到。考场下的大汉将军们敲响立鼓,五十个考生身姿挺拔齐整地进入考场,分别排成五列。 五列前头都有一个算数考官,进行面对面的即问即答。十人一列,每列能通过二人。 周庭霄刚好在离女席最近的那一列,第九个。陈医娘看到他时还蛮紧张的,并瞄了瞄席位的其他观众的反应。 “娘你放心,起码女席这边没人认得霄弟弟。”陈瑰意竖着耳朵听,笑呵呵的,“倒也不是没人探注意他,长得这样俊又这般眼生,是谁家的小公子。” 只见周庭霄身着贡院给考生们发的酒红镶边白锦袍,挺拔精瘦而不显单薄,长身玉树,美面无瑕而淡然持笑。 陈医娘气道:“他倒还笑得出来,万一皇帝出来看了,我倒要瞧瞧他是啥反应。” 说着又想起来叮嘱女儿:“等下你可别显得太激动,我们最好假装和他不认识——” “俊吧?那是我老家上来的,如今新贵锦衣卫周百户的弟弟周庭霄!” 然而陈瑰意已经向周围认得她的闺秀们介绍起来了,满面自豪,“从小就是算数天才!十六...十四岁哦!还没有定亲呢!” “是不是呀陈乐师,那他还有一科是考什么?” “另一科是射科哦!他的骑射也是超棒的哦,是如今的国丈人、贵妃娘娘的父亲教的哦!” “真的假的!那你说他能不能看上我呢,我是兵部郎中家的....” “你那身份也忒不够看,周家势头渐起,怎么也得是我甫文伯府才能配上....” “势头渐起是多起啊?家中不过一个六品北镇抚司锦衣卫罢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哥还是圣上和贵妃的义子,说起这个——陈乐师,周百户是不是也尚未婚配呀?” 陈医娘:“.......。” 得。 逃不了一点。 该说不说,公主娉华多少也算起了个好头,起码在官宦宗亲贵女圈子里,已经逐渐流行起较为开放的女子自主择婚权了。 八卦争执间便轮到周庭霄,他向考官确认了身份,便点上一炷新的香,开始即问即答。 感兴趣的闺秀们也安静下来,试图听到一些他的问答。 能够上来在大庭广众之下面考的,都是经过贡院筛出来的。所以即便是第一轮的口答也并不容易,不给纸笔,只能当面心算。若是心理素质差些的,面对着烧香倒计时和考官的威压,极有可能大脑宕机或频频出错。 周庭霄还好,可能是对前面考生的时长和正确率有了底,所以当场问答时倒也不抢时间,显得镇定轻松、字正腔圆,不疾不徐。准确率百分百。 “好像前八位时间都用得比他长耶,就算最后一位比他快也没事!”有闺秀已经开始替他高兴了,“看考官大人的表情,应该也是都答对了吧!” 也有闺秀嗤之以鼻:“第二轮就难多了,虽然是笔考,但都是从工部或观天台拿来的实用题,还得是在咱们京中生长的子弟最有优势,他们肯定早已练过题海。” 陈瑰意哦了一声:“那他们有出去实践或观摩过么?” 有略微知情的闺秀道:“那肯定实践过呀,第三轮考的就是实践模拟......” 陈瑰意就乐了,然后持续保持神秘的笑,但什么也不说。 第一轮结束,周庭霄丝毫不出意外地晋了第二轮。十个人在礼部官员宣读晋级名单后,分两排落座。 “时辰已到,第二轮笔考即将开始!”礼部官员再次高声宣告,并用拖把般大的毛笔在广板上写出题目。 只有一道题。是关于两个月前上报来的:某地雨季决堤塌方向朝廷求援,若不考虑途中人为损耗,请问朝廷需要给哪些方面、分别拨款多少钱粮合适。 此题一出,考场上有人神采奕奕胸有成竹,有人惊慌失望额冒冷汗。 男席那边还有押题党在交流:“我就说吧,这届数科肯定会考最近外地报上来的雨季问题。” “不应该考旱灾吗?明明上届大通试算科就考过雨季损耗计算了,谁知道这届还考雨季?” 你傻,旱灾题在去年的科举会试出过了......” “决堤塌方不是老生常谈了吗?如今的热点难道不是辛冠瘟疫?” “好像太医院也出了辛冠瘟疫的药方剂量题......” “那瘟疫的传播时长面积和朝廷拨款给百姓免费自查的算题怎么不考?” “你行你去出下届的卷......” 第105章 不晋级是不喜欢吗? 第二轮开考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人自信满满地交了卷。 横竖这轮不比时长,只要在规定的一个半时辰内写完就行。周庭霄便没有赶时间,深思熟虑,尽量周全稳妥地写到收卷。 这种笔考之所以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一是发挥广大观众的监督作用,二则考完由礼部官员现场读卷,大家都可以见证旁听。 有些听起来明显很离谱的,观众席便是一片唏嘘打趣儿,不过能进入这轮的倒也没有多草包,除去一两个对雨季决堤塌方几乎没有了解和准备的考生,剩余八九人还是答得头头是道。 至于其间高低正误,谁是天花乱坠的假把式,谁是能真刀真枪的实干者,就只有工部与钦天监大臣,和入京评卷的各地专员能甄别了。 十份卷子,有人答得满当细致,有人写得简练短小。 “按照交卷顺序来读,周小公子是第八个。”有闺秀们低声交谈,“听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周小公子当真没问题么?” 有闺秀心宽很多:“怕什么,有进第二轮就算这科合格了,只要周小公子明日的射科也能晋二轮,就可以成为周小大人了。” “话是这么说,但当然能进第三轮才更优秀嘛.....” “知足吧,这十个考生里七个都是在京十几年的官家子弟,剩下两个也在京七年起步了,只有周小公子是刚来的,能跟他们并坐在这儿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陈瑰意摇摇手指:“哎,这可不是谁在京城久谁就有优势啊,这种题目,若是多雨之地的考生才更清楚呢。” 在京城确实有更多更准确的题源,有模拟实践的条件,可再如何模拟,难道抵得上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么? 闺秀们一听,喔了声又面面相觑起来:“周小公子是哪里来的?...闽地?闽地在哪儿?多雨么?我只知道烟雨江南。” “我记得我哥提过一嘴闽地是前朝南蛮.....” “应该是中原或北方吧?你看周小公子那么白....” “有道理喔....” “嘘,到他的卷子了。” 陈瑰意:“......。” 这个娉华公主,光呼喊女性婚姻自主,自己那么会写诗作词,咋不带动一下贵女圈多读点书呢?? “考生周庭霄,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周立寒之弟,即问即答名列第二。其第二轮策问回答如下!”礼部官员先宣布这份试卷的答主信息,而后念出具体答题内容。 念着念着,有几个原本昏昏欲睡的考官忽然精神起来了,凝神认真在听。 念完的卷子,都会发到考官处,一个个传阅评级。 前面大部分,考官都是草草看几眼就传给下一个考官,偶有一两张卷子他们还会多看几眼,讨论一下。 周庭霄的卷子,却传阅得很慢。 第一个考官看完,拿给第二个考官时还凑过去指着答卷的字眼讨论。 第二个考官边看边点头,拿给第三个考官时,第一个考官仍继续凑过来讨论—— 然后就是五个考官一起头碰头地看卷子讨论。 第十份卷子读完了,他们都没看完这份。 剩下俩考生:“......。” 陈医娘不大放心:“这啥情况?霄小子的答卷儿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有大问题。”陈瑰意笑嘻嘻的,“估计他们已经在商量怎么把霄弟弟的答案拿去用了。” 开玩笑,周立寒和乐台总说要把他栽培起来不是白说的,那是实打实的有在培养。 但凡有什么抗灾救援或者修桥补路,只要不是极其危险,他们都会把周庭霄叫上,还经常去支援厦岛、漳城和泉港这些沿海大风大雨的地方。 亲临灾难现场,见过一众官兵、锦衣卫如何调度掌控,见过朝廷拨下来的钱粮真正到灾地能剩多少,见过地方官员和锦衣卫们如何将远低于预期的钱粮最大程度用在什么地方—— 这是朝廷一招进来能直接派上用场的人才啊! “晋级第三轮者如下!”全部阅卷完毕,一刻钟后由司礼监出来宣告,“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周立寒之弟周庭霄,太医院院丞北冥仑之子北冥澂,御史台左御史xx之子xxx......” 报完晋级考生的名字后,他又强调了句:“以上五人,按第二轮名次排列先后。中场休憩半个时辰再启第三轮。请五位考生将第三轮演说所需材料上报提供!”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因为晋级的其他四人都算京中的风云才子,不论家世或本事都是凤毛麟角,晋级并不让人意外。 唯独一个凭家中兄长刚刚入围的六品官职,才来京城、勉强有资格的乡巴佬——越过这些有名有实的才子,直接杀到了当前第一? “呵呵,这是皇上指定要的人吧,他可不仅有个北镇抚司的哥哥,还有个老国丈师父呢。” “那也得这周小公子有写出这份卷子的本事啊!” “闽地的田舍翁嘛,不懂这个才是丢脸吧?” “那您家自幼生长于黄河边儿的贵子为何没晋级呢?是因为不喜欢么?” “......” 男席那边,秦老匠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瞅见自己旁边席坐没人,便把那垫子挪过来,正要躺下。 他在的男席是划给部分京城良民的,丝毫不在意周围人对自己投来异样的眼光。 “叨扰师傅,这个位置有人坐么?”然而有人阻止了他的美梦,是个布衣小伙,“您是准备先休息半个时辰,以便精神饱满地围观第三轮么?” 秦老匠无法,只得改靠在席栏上,懒散道:“也不是,第三轮已经不必看了。” “那您为何还要留在这儿?”布衣小伙讶异道。 秦老匠耷拉的眼皮略不耐烦地抬了他一眼。 有些人,派人暗查试探也不用搞这么明显吧? “我徒弟在场上,无聊也得等完啊。” 布衣小伙作吃惊状:“失敬!没想到您竟然是场上麒麟才子之师,敢问您的徒弟是哪...师傅?这位师傅?” “呼~哈~呼~” 秦老匠懒得对他的表演予以回答,直接开睡。 若第三轮只是现场解说,那小儿可能未必有优势。 但这解说起来,少则还需要动手画图,多则要用到木材、金材或泥材等手制模拟演绎。 比这个,还需要他眼巴巴儿地看着吗? 睡觉要紧,今日为了过来看一二轮,已经耽误他太多睡觉时间了。 秦老匠睡得很香。 布衣小伙:“......。” 得,反正也只是些明知故问的答案,本就未必套到什么有用的话。 第106章 又一个女扮男装?! 数科场上,周庭霄毫无悬念地爆冷折桂了。 现在就剩下第三日上午,周立寒和周猎虎外祖孙俩一个当监考一个当考官;同日下午,周庭霄和周猎虎“外祖孙俩”一个当考生一个当考官。 翌日,天丝毫还没亮时周立寒就被组织御科考试的锦衣卫给提溜出门了。 周立寒睡眼惺忪地骑着御风,跟着大汉将军将整个御科考场走了遍,边走边听安排。 御科考场很大,有平地有山头,有净场和障碍场,所以每个地方都需要有锦衣卫巡逻监考,以防有考生在盲区相互攻击作弊。 周立寒是大山里出来的孩子,在乐台的推荐下,自然是把守山头考场了。好在这所谓的山头,只是皇家猎场附近围造而成,不算非常大。 御科考生第一轮有百人之多。每个项目要错开轮流比,所以天色一亮,周立寒就得打起精神监察巡视考场了。 “真无语,这种人造的小山头到底考了有什么用。” 周立寒早起的怨气比鬼大,虽然已经硬撑到早上巳时,太阳当头照了。 “既不是北狄那种光秃沙丘,也不是我们南蛮子的连绵山丘,还不是西戎那种黄土高坡,题不对需,到底是谁在出这个主意啊!” “害,我爷爷说御科这个问题已经被说三十年了,一直没改。” 山头的另一边传来个年轻男声,没露头,“原因也是可想而知咯。自打当年那群军功赫赫的大将们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武将要么资历不够,要么能力不足。谁都无法撼动先帝定的这项考核。” “卧槽,隔了个山头都能听见?”周立寒被这声音吓精神了,但好在对方吐槽得比她还狠。不过敢这么吐槽,还敢议论禁忌往事,可见身份不会低。 “当然能啊,所以说这个山头考场就是走个过场,只要没人在这里策马驾车,真的隔着山头都能听见对面正常说话。”年轻男子笑着主动攀谈: “我听阁下声音年轻,又菲薄自称为南蛮子,可是近日炙手可热的北镇抚司周百户?有幸共事一场,我是定远侯府程瞻,表字万里,如今在御林军做校尉。” 定远侯府?回去问问姥爷他们认不认识,周立寒忙回应道:“原来是程校尉。鄙人岩城周立寒,表字卧冰,任职您替我说了。” “卧冰,咱俩是同龄人,就别您来您去的。”程万里爽朗一笑,“早就想认识你了,能让陈乐师心心念念三年的竹马。可惜咱俩起码还要隔着山头再晒一个时辰,才能相见。” 周立寒:“......。”不是哥们,这是第几个冲着陈瑰意才来招呼她的人了? 这就是陈瑰意口中的穿越女主光环吗,周立寒假笑两声:“卧冰一介乡野村夫,与陈乐师有几分幼时情分罢了,谈不上什么心心念念。想来程校尉才是真正的青年才俊。” “害,你再这样说客套话可就没意思了啊。”程万里有几分警告地开玩笑道: “我也不是鼠目寸光之人,我知道咱们京中子弟在京城混,比外来子弟容易。你能从闽地上来,且不说靠什么门路,想必得有几分真本事。更何况,有门路本身也是一种本事。” 这哥们还挺哲理,周立寒倒也不再刻意见外,嗨呀一声:“不管怎么说,能得到万里兄的注意,那我就当自己有点本事了。等上午这场御科结束,我请万里兄用个午膳如何?” 不管定远侯府是皇帝党,还是摄政王党亦或是中立,既然有机会打交道那就打。横竖瞧程万里这性子,应该家教不差。 “有朋自远方来,你初到京城该是我请你。”程万里一下就开心了,“卧冰,我有预感,咱们接下来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哪。” 闲话得差不多时,新一波御车御马的考生奔到了这里,二人连忙噤声,挺直了腰板,板住了严肃。 “御”不仅仅是御马,更多的意义是御车。简单轻松有点面子的话,就是给皇帝在各种仪式上御车;困难沉重死亡威胁的话,就是上战场运各种战器车了。 把车御到山头上,以占制高点获得主动地位,是战术上肯定要会的技能。 周立寒和程万里上下来回巡视那块小山头。 该说不说,虽然考试环节鸡肋,但巡考还是非常必要的,周立寒就真给碰上了。 “啊!救命——” 山坡的另一端响起重物翻滚声和惊呼求救,周立寒旋即御马奔去。 程万里显然也听到动静,“卧冰!什么情况?!” “我来就行!万里兄你帮我巡视那片!”周立寒在翻滚于黄沙雾里的车马和军械中迅速找出人影,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把人抱护着扑到旁处。 这么小个山头,还基本都是沙和草,人滚下来其实不会怎样。主要是骑着马、拉着载军械的车,在这里翻了,可能是被马或车上的东西砸死。 “这位公子您怎么样?”她松开人连忙查看,“我帮您传场内太医——” “不要!” 被救下的考生还疼得睁不开眼就果断回绝,“传了太医我就考不了了!起开,快帮我收拾车和军械!” 说罢便挣扎着爬起身。周立寒看了眼翻在另一边散架的车和倒地不起的马,叹气道:“可不仅是车坏了,主要是马儿好像不行了,你很难再——” “马不行了,人不是还行吗!”考生双眸圆瞋着她,“难道你打仗时领头让你载军械上山,你说你的马不行了就可以不上去吗?!” “......,”周立寒竟然有些被他噎住,“我不是那意思,主要是这车军械的载重就是需要用马来拉——” “少废话!耽误我考试我就去投诉你干扰考生!!” 周立寒:“......。” 得,救了个活祖宗,算她闲的。 不过她确实怕被投诉,这些个能参加大通试的家里的官儿都起码和她一样大,关键人家都是老京户了。 被投诉她不一定会下岗,但肯定会招皇上烦,皇上烦多了会嫌她没用,她没用会拖累娘亲姥爷周庭霄他们。 于是周立寒愤懑地过去帮这考生一起收拾。 这考生看起来较别人清瘦矮小,不打算重新装车的样子,想直接拿绳子把军械捆着拖上山头。 “你这样肯定是上不去的,相信我。”周立寒徒手修那摔坏不多的车,“不说你这小身板儿,就算拖得动,那绳子也经不起你这样拽上去的,准在半坡就断,到时军械又滚落下来,你就又完蛋了。” “谁让你多嘴了....”那考生恨恨地抬头看她,“你会修车就赶紧帮我修!” 周立寒承接住他恼怒的目光,却见对方眼睛鼻头竟然都红了,那张她一眼看出是刻意涂黑的脸竟然十分清秀甚至有些女气。 灵光一闪,周立寒的视线下滑。倒吸口凉气。 不是吧哥们,又来一个女扮男装? 不是哥们...姐们是怎么混过贡院层层检查的? 怪不得方才一听说要叫太医,就立刻大喊阻止。 第107章 争起来才好观察人嘛 女扮男装的考生没空管周立寒的目光,埋头忙着收整军械。 周立寒也不知道对方啥来头,反正先当不知道就是了,遂迅速帮她修好车。装这简易的载械军车,凭她跟秦老匠学的皮毛还是够用的。 修好时,这考生也整好了军械,憋红了脸试图一整捆地拉上车。其实她右脚方才有些扭伤,手肘也破了皮甚至也略伤筋骨。 周立寒看得无奈,费了些力气帮她扛进去。 “公子莫急,你这是第二轮最后一项了吧?我瞧这山头也才上了五六人,你不会垫底的。横竖只要到达就算通过。这只是个考试,千万别为了考试就把自个儿伤大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女考生先是脸色一白,随即咬了咬唇只能接受现实。 “谢了。”她神色阴沉地盯了周立寒几眼,“敢问监考官大人尊姓大名?” 周立寒哎哎摆手:“公子这可不兴问啊,您别告诉我您是谁,我也不能说我是谁。” 纠结了下,她终还是低声提醒道:“那个....您今后出门,最好还是弄个喉结更保险。” 女考生顿时瞳孔地震。 “你、你你你——” 周立寒才不等她你完,麻溜地翻身上马跑远。 女考生虽然被她精神冲击了一番,但总不能跑过去跟她对质,只得先赶紧人工拉车上山头。 眼见人上去了,周立寒才又溜过来。那匹马还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卧槽,还真有人搞恶心的小动作啊。”她割了马屁股上鞭痕比较浅、比较新的几个地方,顿时身上发冷。 这匹马同她四年前死了的那匹马一样,都被人偷偷扎了毒针,还是会溶在马体内的。 也就是说,这个女考生是被同一场考试的人加害了。 可能是针对她特地下的手,也可能是就近摇一个倒霉蛋下手——毕竟这女考生如果没出这档子事,应当可以抢在前五名内将器械御上山头。前五名可以进第三轮。 周立寒把残存还没溶完的毒针尾巴用帕子包起,心中略微沉重地将马拖回岗点,打算等考试结束再上报处置。 “卧冰,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样了?” 程万里刚好正在她的岗点替她巡视,两个人提前见了个正着,一眼就认出对方。 周立寒朝拖在后头的马尸体努嘴:“方才喊救命的考生,马被人下了毒,在爬山头的半坡上翻下来了。” “啊?考规森严,竟然还有人如此胆大恶毒,做这种残害同场考生的龌龊事!”程万里一听就生气了,“彻查!进入第二轮的只有十人,必得彻查清楚!” 周立寒思索地看着他,倒不是她不想彻查,而是她得掂量那个女考生和害人的考生到底是何身份,她是否得罪得起。 但既然程万里这个侯府公子都如此气愤看不惯,那就最好,据她所知京城只有定远侯一个实权侯爷,想来考生里没几个身份高于程万里的。一会儿让他提出彻查就好办了。 但这彻查,是否会牵出那个假男子的考生身世? 周立寒有些担心。即使非亲非故素不相识。 但再细思一番,又觉得下毒者不论是否针对那个女考生下的手,都应当不知晓其女儿身。否则根本无需等到考场内冒风险给马下毒,直接检举揭发人是女儿身就完事儿了。 “卧冰,你在想什么呢?所以那个考生还好么?他没了马,是不是考不了了?” 程万里是个清俊英朗,但看起来还有些“清澈”稚气的高大青年。 周立寒看他的同时,他也好奇瞧着这个久仰其名的新贵。哎呀,真是好秀气好俊俏一人儿。 比他矮半个头,瘦瘦的,但骑在马上那挺拔英姿,丝毫不显得娇弱单薄。不算白,但那健康的麦色肌肤也十分养眼,再搭上五官周正标致,昳丽而不阴柔。真是女人看了喜爱,男人看了亲切。 “没,这不是在回顾上山头的考生顺序,推测可能是谁下的手。”周立寒打量完就先移开视线,“那考生有些轻伤,但还是坚持要考完,非得自个儿把车推上去。” 程万里惊讶:“竟有此毅力!待会儿考完,我一定要给这坚忍不拔的考生还个公道!” 想明白后周立寒也放心了些,笑道:“万里兄果真为人正直,卧冰愿一同伸张正义。” “好!但咱们约好的午膳估计要延后了......” 所幸直到考试结束都没再发生什么意外。考生与场内监考官都离开考场,共同见证公布名次。 那个女扮男装的考生叫秦箬,兵部职方司郎中秦航之侄,在第二轮中最后排第九名,无缘第三轮。但毕竟坚持完成了第二轮,所以这科好歹过了。 “十位考生请留步!”御科结束正要散场时,程万里高声道: “据我等场内监考官查,在第二轮考试期间,有考生伺机毒害同场考生的马,以致该考生在驾车御马运军械上山坡时,马毒发而车翻,影响了该考生的最终名次。事关重大、行为恶劣,现在,我们要当场彻查!” 程万里宣告时,周立寒眸光锐利地扫视着秦箬除外的九位考生。 这么多年锦衣卫不是白当的,虽然这九人乍一看都展现出了该有的反应,但一些细微的眼神变化和下意识的肢体动作,还是悄悄地暴露了。 “监考官,我可以走了?”其中一个浑身傲气的少年淡淡地开口,“我在第二轮与第三轮时都是第一。第一轮有所失误,但也有第三。” 有了御科状元起头,其他人也纷纷跟道: “跟我也没有关系吧大人,我第一轮名列第一,第二轮名列第二,第三轮第三。” “那肯定跟我也没关系啊,我三轮都稳拿第四......” “应该跟我也没关系,大家都知道我是只求能过,争那干啥?” “你们啥意思咯?就是说我这个第二、三轮都第五名的嫌疑最大呗?” “不是,所以说马被下毒的是谁?” 眼见他们互相嚷嚷起来了,程万里想喊一声肃静,但被周立寒阻止了。 争啊,就是争起来才好观察人嘛。 第108章 新人物非池中物! 程万里低声道:“按照名次和登上山头的时间,确实有几个前面的可以排除。” “未必,因为这毒在马体内溶解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周立寒却道。 秦箬站在吵闹间不说话,只凝着周立寒看。 “...,你们咋不说这个站在那不讲话的?他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跑的,指不定就是他呢!”总算有人把矛头引到秦箬身上。 其他人朝秦箬看去,秦箬也看向他们。 周立寒出声道:“考生秦箬,你怎么说?”这话既听不出是怀疑她是下毒者,还是表明她是被害者。 因为她也不知道,秦箬愿不愿意暴露是自己受害。 秦箬言语木然,但也大胆直接:“监考官大人,我认为正是这位最终的状元,给我的马下了毒。”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毕竟经过激烈交流,大部分人都认为最不可能下毒的就是这位御科状元。 ——根本没必要啊。 “我?”状元嗤声朝她走来: “你就是被下毒的那个?你是什么身份来着....哦,兵部职方司郎中的侄子?哈,你知道我是谁么?你叔叔给我爹当条狗都不配!我给你的马下毒?不论身份还是名次,要不是此刻你敢点名污蔑我,我看都懒得看你一眼!” 秦箬平静地燃着怒火,微仰头直视他:“你声东击西。我们就说一件事:第一轮沙地赛马,我从弯道超过了你,你是不是在后面用脏话骂了我好几句?” “哦?这就是你污蔑我给你下毒的理由?”状元讥笑起来,“你新来的吧?谁不知道我的暴脾气,整场考试就没几个不被我骂的。超过我的要骂,没超过我但看不顺眼的也骂,那怎么了?怎么我没给所有骂过的人都下毒?唯独给你这细狗?” “你在第一轮被我超弯道时就下毒了,对不对?”秦箬依然冷静地进一步论证: “你确实不止给我的马下了毒,也给第一轮另一个超过你的考生下了毒。只不过他第二轮换了马,所以只有我中招了。二位监考官大人,你们可以去查查那位考生第一轮用的马,是否也已经毒发。” 状元看热闹似的笑了:“你还挺能诌,这能证明什么?” “我与你几乎平行的时候,你看似是抽了下自己的马,实际上也抽到了我的。”秦箬继续顺着他的话揭穿他,“当时我还没想那么多,此时回想起来,我还在你后面的时候,已经目睹了第一轮的第一名超过你时,你也做了相同的动作。” “哎哟喂,大家伙儿听听。”状元像听了天大的笑话: “就因为他俩在第一轮超过了我,我一心急抽自己马鞭子,就觉得我是在趁机下毒?搞笑!你也知道那鞭子还抽到了我自己的马,那我的马咋没事儿啊?我第二轮可没换马噢!” 其他人听着也纷纷讥笑起来,这揣测为免也太离谱太牵强了。 程万里显然也觉得不可能,已经有些没耐心了:“卧冰,不如我们直接搜身吧,让这秦箬自己指证实在是浪费时间,还得罪人——这状元是如今内阁次辅家的幺儿呢。” 内阁次辅?这又是谁的人?周立寒简直头疼,在京城果然碰上丁大点事儿都要掂量再三,左右为难。 “搜身估计不管用,下毒者不会蠢到还把毒物给带在身上出来。”她摇头,小声委婉问道,“得罪次辅,皇上会生气么?” 她希望能从他的回答中,略微窥见次辅与皇上的关系。以及...希望能顺带猜猜定远侯与皇上的关系。 因为她也认为下毒的就是这位状元。 以程万里的“清澈”,显然是没听出周立寒问话的窥探深意,直接撇嘴解答: “那倒是不会,次辅虽然没有明显的站位,但听说在许多政事上都有些偏帮摄政王,所以皇上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但次辅是个事儿精,偏又是两朝元老,他自个儿不爽的时候,净拿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去让皇上烦心。皇上一烦心,就老让我爹去解决麻烦,虽然都不是大事,但偏会让我爹得罪了好些人。” 懂了,也就是说次辅是个惯会使软刀子的老狐狸,而且还是懂揣摩圣心的。圣心是什么呢?应该是希望定远侯在朝中没有结营,所以净找些能日积月累孤立定远侯的事儿。 次辅借皇上的手孤立定远侯,或者也可能是离间皇上与定远侯。那定远侯目前是站皇上那边的么?毕竟程万里说次辅偶尔偏帮摄政王。 程万里也显露出不太想得罪次辅家的意思,应该是怕他爹因为自己,又被次辅借皇上的手得罪人。 可如果次辅与定远侯真的各站一派,那合该针锋相对,逮着机会就相互撕咬才是。定远侯府想避开次辅家的锋芒,莫非...这两家其实是同一派的,只是私下不合? 会都是摄政王的人么? 周立寒走神走得眉心打结。 而那边秦箬终于说到了致命关键:“我知道走兽间的一种毒,若那毒源中掺有某只动物的血,那即便再将此毒植给那只动物,也是无效。可若这毒植给其他同类动物,是会被毒害的。” 说罢,便朝着周立寒和程万里深深作揖。 “请二位监考官大人明查!” “我看你是不想混了!”状元也恼火起来,抄起腰间鞭子就想抽她。 程万里虽然不想惹次辅家的麻烦,但也见不得这种事,三两步上前抬住状元的手。 “哎哎哎,怎么还想打人呢?”周立寒忙回过神道,“其他考生可以先散了,我去禀告乐大人派仵作来验。” 状元冷笑:“验啊,我看你们能验出个什么。” “哎,当然能验啦。”周立寒突然笑呵呵的掏出帕子: “得亏我有经验,当场就割了马屁股,把仅剩的证据给保留了。其实不用仵作来也可以,就是得委屈状元郎的马儿,扎入这残留的毒针尾巴...看看是否会毒发呢?” 状元郎终于隐藏不住慌乱:“你,你敢?毒死了本公子的爱马,你拿什么来赔?!” “我不太敢啊。”周立寒认怂耸肩,“所以还是等仵作来呗,让他看看您爱马的血与这毒针之液是否相融,这个法子保险一些不是?” 状元郎:“......!” 真是次辅家的状元幺子啊?程万里把脸一垮,这回次辅不得气疯了,八成又要向他爹开火,还要连累新朋友卧冰呢。 程万里倒是丝毫没有想怪周立寒,他只有些后悔自己莽撞,什么都没考虑就直接这事儿给捅出来,闹得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没错,这件事现在已经不由他们控制了,主考官们本来不想掺和的,但周立寒已经去禀告乐台了。 虽然接下来会由北镇抚司主理,但他们也不能显得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于是周立寒把剩下的摊子丢给准备做做样子的主考官们,以及托付给即将到来的池仵作和北镇抚司同僚。自个儿则拉走程万里吃午饭去。 至于秦箬,周立寒现在不是很担心了,这人自证起来就能看出非池中物。 要是接下来她还不能自己解决清楚,那自己再帮也扶不上墙。 第109章 她可没有周全稳妥的机会 “今天这顿我先请,是我给万里兄找了麻烦。” 周立寒不由分说就把程万里拉到自己经济能力顶线的芙水楼,“是我做事前没有考虑周详。” 程万里嗨呀一声:“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明明是我非要直接揭发,给你找了麻烦!再说了,这种攻击人的恶劣舞弊,真是次辅幺儿干的,我也不后悔揭发!伸张正义还要考虑什么周详?那便不算真君子!” 周立寒笑笑没再说话,只上手给他夹菜。 主要是为了达到目的才伸张正义、思虑周详的她......确实不算真君子呢。 这多好一孩子,只可惜他家十有八九是摄政王那派的。 “哎,话说你那个弟弟是不是下午还有射科?”程万里见她吃得快,忽然想起来道,“恭喜啊,我听说他在数科上夺魁了!你放心吧,就算他下午射科没过,也是可以任职的。” 周立寒道:“我倒不是担心他考射科是否有好成绩,主要是担心.....呀,算了,该来的总会来。” 方才一进芙水楼,摄政王的人就给她递了个信,说下午射科他会亲自去看,邀请她来旁坐同观。 虽然早有一些心里准备,但接到这个信时还是心里哇地一凉—— 想来摄政王已经去摸过她的底了,并且也对周庭霄出现在她身边的时间地点产生了猜测。估摸连她的真身都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下午邀她与之并坐,必定是要出言试探,观察她的反应了。 周立寒觉得她还没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所以吃得焦急。 她想找人商量,但是抓不到人,最可以商量的姥爷跟周庭霄本人,一个是下午考官一个是下午考生,这几天都被关在别处,见不到。 娘亲也来不及去见。 她感到有些烦躁。总以为自己已经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决心,可是真要独自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还是心里没有底。 “哦!你是他也像早上那个秦箬一样,被哪个小人背地里使绊子吧。”程万里很顺理成章地想到,“没事儿!我跟你一起去看。若他当真遭到不公,我一定会站出来的。” 周立寒再次笑道:“好,那就有劳万里兄了。”却并没有说摄政王已经邀请她同席观看了。 因为她也想把程万里带去,看看摄政王与程万里互相之间的态度,进一步判断。 因着上午揭发舞弊之事,二人本就晚了许多才用午膳。这会儿更是一吃完就要直奔射科考场,并没有休息时间。 走到席位入口,便见一个小公公在那儿候着,看到周立寒来了便迎上来:“周百户,摄政王爷让奴才邀您过去。” “摄政王?”程万里皱了皱鼻子,“他邀卧冰干什么?莫不是拉拢你这个皇上义子?” 这会儿估计不是拉拢,可能是试探和威逼利诱了。周立寒故意说:“卧冰惶恐,不若万里兄陪我一同前往?” “当然!我要过去保证你的‘清白’。”程万里把束袖解下,甩开袖面对小公公道,“带路吧!” 周立寒笑着与他并行,心里寻思程万里好像并不喜欢摄政王的样子,是装的还是真的?若是真的,那是定远侯府也不喜欢摄政王,还是单纯的没让程万里知道他们站位摄政王? “微臣见过王爷,幸得王爷相邀,今日下午就叨扰了。”一到摄政王席位,周立寒率先行礼。 程万里只是微微作揖:“御林军校尉程瞻,见过摄政王爷。” 周立寒还有略微讶异,这时候不报定远侯府了?莫非真不喜欢摄政王。 “原来是程小侯爷,好久不见。”摄政王却直接认出他并笑着看向周立寒,“周百户果然招人喜欢,已经与程小侯爷交上朋友了。” 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调侃,周立寒悬着的心在预期之内的死了一点:“是微臣有幸,上午御科同万里兄共事一场,又是同龄人,才算找到些话题。” “是啊,就是交朋友了。”程万里却哼声说,“怎么,王爷礼贤下士,却不允贤士额外交朋友么?” 这个万里兄是真敢说啊....周立寒有些开眼界了。 不过摄政王当然还是毫不生气甚至慈爱的模样,“自然不会,周百户初到京城,能多交些朋友自然是再好不过,想必皇弟也希望他的义子能尽快在这里如鱼得水吧。” 这话又有什么深意了,周立寒刚坐下就开始头疼。 总之,按照之前商定的宏观道路,这个下午她就坚守一件事: 不管摄政王怎么套她话怎么试探她,反正就算把她身份摆在明面上戳破,她都咬死不知道周庭霄的真实身份。 反正有程万里坐在这儿给她挡挡。 “王爷怎么得空来看大通试了?”周立寒也端起摆架子的不识好歹人设,“可是这场射科上也有王爷麾下子弟?” 摄政王仍然是和善的笑:“那倒没有,就是听闻周百户的弟弟已经摘得了数科状元,最后一科就是射科,本王寻思不愧是兄弟俩,如出一辙的优异,便好奇前来旁观。” “那多谢王爷抬举舍弟。”周立寒哦了一声拱拱手,“舍弟天赋异禀胜于我,但不知在这人才济济的考场上能算几分。” 摄政王笑眼盯着她:“既是兄弟,哪有谁远胜谁?说起来,周百户在弟弟这个年纪,已经是岩城威风凛凛的锦衣卫缇骑了吧?” 好好好,这就开始挖坑给她跳了是吧,周立寒压下很想抽动的嘴角,作思索状道: “也没有,我是十五岁才被乐大人赏识进入锦衣所的。而舍弟么,不论射科考的如何,大通试结束就能授职了,真论起来,他会比我早一年踏入官场呢。”试探她知不知道周庭霄的真实年龄呗。 摄政王爽朗笑道:“倒也不必拘泥于一年之差,周百户就别再妄自菲薄了。” 程万里虽然听不出二人对话间到底有什么暗锋,但显然可以察觉不对劲,主动起身道:“卧冰,我们去后面一栏的席位吧,好像可以看得更全一些。” 周立寒感动得想拉着他痛哭流涕,恨不得立刻就起身跟他麻溜地跑没影。 跑吧跑吧,能拖一时算一时,刚好等到周庭霄考完,这个大喜事足够让姥爷请假回来两日,也足够让娘亲请批归宁。 大家头碰头齐聚一堂,再仔细认真商量对策,不是更周全,更稳妥吗? “那就劳烦万里兄帮我去那边看全了。” 然而她没有站起来,仍是坐着,抬头对他感激笑道,“王爷邀我在先,这席位连一个旁人叨扰都没有。我还是在这儿陪王爷的好。” 她现在....可没有周全稳妥的机会了啊。 拖是能拖,可摄政王又不是傻子。她坐在这儿硬撑应对可能还没事,但一拖一逃避,那何尝不是一种默认,让他更加肯定答案? 逃避也是要找时机的。 第110章 受不了,好想创死他! 眼见神情闷闷的程万里离开,摄政王再次笑了,笑容多了几分真挚:“本王没看错人,周百户果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 表面淡定内心视死如归的周立寒漠然道:“不敢当,只是王爷话里有话,我担心被万里兄揣摩了去。” “怕程小侯爷揣摩什么?”摄政王好奇地瞧着她,“朋友不是应该坦诚相对么?周百户可是有什么秘密,担心被朋友看破?” 周立寒适时地直接了些:“是啊,微臣身上都是秘密,心虚得很,不仅怕被朋友看破,也怕被王爷看破呢。” “周百户这话是不把本王当朋友了?”摄政王露出些受伤和无奈,“若只是周百户自己的秘密,那本王是万分理解的,谁没有自己不可告人的心事。” 话外之意,不论她是周立寒还是韩黎,都对他没有坏处,甚至她是韩黎反而更好。 但若她保守的不是自己的秘密,而是别人的秘密么...... “时辰已到!”主持射科的官员不是礼部的了,而是锦衣卫,这场由之前接周立寒入京的卢经历主持。 他在考场上高声宣告:“传考生入场!” 号角声从广阔沙地考场的四面响起,像阅兵打仗般阵仗庄严。 的确,射科通常总是大通试六科里最精彩,最具有观赏性的。 治宪帝也在场。 周立寒看到最中央的席位上,治宪帝好以整暇地站在明黄晃晃的华盖下,华盖是能遮两个人的,与他一同站在华盖荫蔽处的,俨然是她亲娘,琼贵妃周蕾冬。 治宪帝不远处,乐台身着赤色飞鱼服,戴着圆顶乌纱帽肃容昂首。 浩浩荡荡二百余人考生步伐整齐地入场。入场队伍按高矮胖瘦排的,周庭霄应当是身处方阵中间,一下子还不容易看到。 “好多人啊。”摄政王笑望着下面已经飞起些沙雾的考场,好奇问,“周百户可找到了弟弟在哪儿?” 周立寒说了句真心实意的话:“还没看到,微臣再找找。” “这十数名考官,也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将士了。”摄政王也觉得确实不容易找,便看向好找的那些个,“咦?倒有一位甚是眼生。” 考官席在考场的正中前方,。射科是六科里面考生最多的,考官也多,有十五个。 其中,离中间主考官较远的某个辅考官位置的桌面,除了放着记录评级用的纸笔外,还有一碟椒盐花生。 周立寒顺着摄政王的视线看过去,“......。” 好好好,陛下是真举贤不避亲啊,他肯定知道姥爷的徒弟要考射科,竟然还安排姥爷当考官! 摄政王虽然说着眼生,但显然知道那个带花生来当考官的老家伙是谁,笑呵呵地:“看来皇兄也有新的武才可用了呢。” 都什么时候什么局面了,姥爷你还有闲情逸致吃花生呢? 周立寒现在有种平静的疯感,干笑两声:“真是不巧,皇上怎么安排我姥...师父来当考官了?不过也还好,这还有十四位考官呢吗。” 大楚射科考试,根据周礼定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技法,但使用的武器除了传统弓箭,还有飞梭枪和神臂弩。 第一轮考试便是用传统弓箭和神臂弩进行,按周礼这五种技法考,这是基础精选关。 “周百户知道么?这射科第一轮的五技法,不仅在大通试中要用,大楚皇室子弟也是必须会的。”摄政王突然这样说起,“考场上不乏些许和皇子们关系好的官贵子弟,自幼也跟着偷学了些,只怕他们更有优势。” 好好好,终于要正式扯到周庭霄身上了吗。 周立寒酝酿了下,显得不是很惊奇:“原来如此,怪不得前段时间我与韩馗将军比试,他的射科五技法那么漂亮。” 摄政王喔了声:“周百户果真与韩将军熟识?” “也不能这么说吧,毕竟许多年没见,结缘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周立寒继续适当的坦诚。 “哦?那很多年前是因何结缘?” “因...兴趣和志向吧。”确实啊,若非她从小偷看大哥的兵书,被大哥发现并如获至宝,她也不会有今天了。 “有意思,很多年前的韩将军倒也算不上显贵,但不知周百户很多年前是何身份,竟能因志同道合而与韩将军结缘?” “......,”周立寒将跪坐的方向从朝着外面转向摄政王,俯首叩了个头。 “王爷何必明知故问?微臣愚钝,请王爷明示。”适时的服软和低头也是必要的。 摄政王望着她的后脑勺,朗声笑了。 “本王没什么恶意,只是无意得知周百户有些巧合的过往,遂更生敬佩罢了。”他扶着周立寒的肩让她起来。 他怀有几分真情实感地说:“毕竟周百户能有今日成就,也是在那多年前扭转乾坤,涅盘重生了的。本王就好奇一件事——周百户明明已经摆脱了这个地方,如今为何又回来了呢?” “因为韩将军需要我啊。”周立寒答得果断且真诚,的确,能促使她赶得要死要活回京的,确实是大哥差点冤死狱中的案子。 “就没有什么别的原因?”摄政王却并不就此放过。 周立寒瞋目:“还能有什么原因?就算微臣确实对京城故人有几分思念,但也不会犯傻到真敢轻易回来,否则所有和我有关的人都极可能会被我害死。” 于是摄政王发出了灵魂拷问:“但你入京已有两月,不论是韩将军、韩尚书,甚至是皇兄和贵妃皇嫂你也都见到了吧?至今你还活生生地在与我同席,同观你弟弟考试呢。” 省流:你们这伙人咋还活蹦乱跳的? 周立寒再次叩头:“那您问陛下吧,圣心难测,微臣十一年前就不懂,如今也看不透。” 这就是模糊掉皇帝到底知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问题了。 摄政王也不气馁,没关系,他多的是灵魂拷问。 “喔,第一轮的考生分成了五组,一组四十名。”他重新将目光放在下面的考场上,“周百户,这下是否更好找人了?” “......,”周立寒硬着头皮看下去,嘿,猜怎么着,周庭霄正好在离这边席位最近的那组。 “咦,这个靶位队伍的里,那个孩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呢。” 摄政王还真的仔细找了找,盯住某个身影后,眸中划过不敢置信又惊疑不定的厉光。 果然开始说:“才和周百户说这射科五技法是皇室子弟必备呢,呵,多半是我言物思亲了,竟以为看到了我的皇弟。” 周立寒:“......。” 好好好,不管她怎样试图把话题引到围绕自己,摄政王总要扯回周庭霄身上是吧? 快受不了了,好想创死他...... 第111章 猴子不发威,当我是吗喽啊? “您说的是哪个?”但显然周立寒还不能创人,只能佯装好奇地一同张望过去。 摄政王点给她看,但自己却注视着她而非那个考生:“就是离我们最近的那队靶位,喏,就是刚领弓箭的那位考生,正在试手。一眼看去就更卓尔不群呢。” “哎,那就是微臣的舍弟啊。”周立寒自豪中带着讶异,“舍弟何等有幸,竟然能让王爷见了想起您的弟…弟……” 说着她忽然怔住了的样子。 “像,像您的皇弟?”她似乎是联想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摄政王,“不知是——” “像本王的五皇弟。”摄政王大神情已然十分缅怀,“本王的母妃曾抚养过他,本王与他有过一段胞兄弟般的亲情。” 好好好,好亲的感情啊,周立寒有所躲闪般地点点头,“原来如此,能与那位殿下相似,是舍弟高攀了。” “周百户就不想知道,本王为何只是‘曾’与他有过一段亲情么?”摄政王含笑瞧着她问。 周立寒:“……。” “皇家宫闱事,微臣不敢打听。”她很想举手投降。 这摄政王神金吧,这么一顿连环试探拷问下来,就算是真有几分想投靠他的,都会被他整无语吧。 不过也没有什么就算不就算的,毕竟没有其他大臣和摄政王之间夹着一个先帝五皇子。 “不敢打听,但不是不想打听罢?”摄政王很贴心地说,“无妨,本王主动说与你听,就不算你打听了。” 周立寒:“……。” “可是王爷,我想看我弟考试。”周立寒简直又想跪对着他磕头,“您看,他前几个人已经比完传统五技法,去比神机弩了,我弟要开始了。” 摄政王喔了声倒也欣然:“好啊,本王也想看看,周百户的弟弟考射科五技法时还似不似本王的五弟。” 周立寒:“…………。” 差不多得了啊! 猴子不发威,你当我是吗喽啊? 周立寒转瞬改变策略,此时不发疯更待何时! “摄政王殿下,微臣想起有事要找程小侯爷说,就暂不奉陪了。”她腾地站起来,脸色阴沉略有些藏不住的咬牙切齿,“微臣告辞!” 席位竹帘处的两个侍卫却倏地挡在前头。 看起来很是姿态谦恭,但习武之人能够感受到此二者身上的危险气息。 “周百户,还是晚些再走吧。”摄政王仍是跪坐在那,笑吟吟地泡着茶,倒了两杯,“看,令弟已经站到前头自报身份姓名了,你这会儿走,怕是会刚好错过他考五技法。” 来硬的? 周立寒气笑了:“回王爷,微臣对舍弟的射科能耐清楚着,没看到便没看到吧。再说您这般对微臣热情招待,微臣也没有心思看啊。” “可你此时走了又能做什么?”摄政王端起茶杯,示意她坐回来: “周国丈正在下面做考官,周小郎君在下面做考生,琼贵妃在下面陪皇兄,乐千户也在下面陪皇兄……莫非你要去找皇兄告状庇护你?” 周立寒忽然硬气了起来,似笑非笑:“是,如何?” “不如何,但本王也是为韩二小姐着想…”摄政王语气还是一样的亲切,称呼的变化却叫人发凉,“皇兄若是知道韩二小姐的弟弟是五皇弟,还会帮你撑腰么?” 短短一句话里全是坑,周立寒冷笑:“王爷是思亲过甚才说出这些奇怪话吧?皇上为何不给我撑腰?我是他的义子,若舍弟真是您的什么五皇弟,那我岂不是更成为有功之臣了?莫不是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哈哈哈哈哈。”摄政王似是开怀笑了,不论神情还是笑声都似坦荡真君子,“说得真好!如此,那周百户便走罢!” 话是松口了,可守在席位帘边的侍卫一点儿都没有让路的意思。 好好好,现在要试探她的武功了。 摄政王多的是东西可以试探她啊,周立寒诡异地释怀笑了,来吧,让发疯来得更彻底一点吧。 她径直走上去作势要掀开竹帘,一个侍卫立即啪地擒住她的手。 周立寒则借势直接弯身一顶,给他来了个过肩摔。 另一个侍卫从背后袭来,直接被这甩过来的兄弟砸了个正着。 二人一个去抓周立寒的脚腕,一个跃起身要扳住她。周立寒借着脚踝被抓住的力倒下躲避,率先用双臂反钳制住上面那个,再抬起另一脚踹向拽她的人。 趁二人还没爬起,周立寒鲤鱼打挺起身再次掀开竹帘要走,迎面却倏地飞来一掌! “卧槽!”她险险侧身避过,那一掌的劲风刮得她鬓发乱舞,没挨在身上却也感受到了那强大的冲击力。 “柴统领,这个时候不在场下或陛下身边待着,这般殷切来王爷这儿,就不怕陛下疑心?”她看清来者,心下一沉问道。 “不劳费心,本统领此场的任务就是保护观众席。”柴统领露出和摄政王如出一辙的和蔼笑容,但杀人的腥气扑面而来: “小毛丫头倒有些本事。当年在岩城郊外,是你把五殿下救走藏起来,还欺骗误导本统领的吧?” “真给嗯晓得你们在杠拢西。”周立寒哼笑着回了句方言,就如当年在岩城门外紫金山上那般,“要打就打,废话欸多!” 她也想看看,自己和御林军统领的差距有多少! 眼见她俯身冲来,柴统领眼中闪过杀意:“年轻人,不自量力。” 此时,那两名方才被打倒点侍从早就爬了起来,把整个席位的纱帘全部放下。 这帘子从外看里看不见,但从里面可以清楚地瞧见外面情况。 摄政王仍君子端方地坐在那边,边品茶边观望场下正在考五技法的周庭霄。 他的姿态看起来还是那么自如无谓,眸色却深沉如渊,淬出些情绪来。 像是十足像的,况且那么巧。 可他的身子骨——怎么可能这般强健正常? 下场外围正中央,治宪帝揽着周蕾冬,兴致挺高地瞧着考场。 周蕾冬倒是蛮紧张,余光时刻注意着治宪帝的视线方向和神态。 “不错不错,这届考生还是都挺出色的。”治宪帝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瞥见东边席位上帘子全部拉起,里面疑似有什么动静。 “摄政王兄怎么了这是?”他扬起眉,“这考试才开始不久,他就累了不看了?” 皇上不知道周立寒在里头,但乐台是知道的。 远远瞧见帘子一拉,他也紧张起来,忙道:“皇上,臣去看看。” 虽然那边有他的下属盯梢,但现在不一样了,周老弟可是周老妹啊,还是他自己去盯梢比较保险。 第112章 皇家兄弟仨都神金吧!! 乐台运起轻功迅速奔去。 治宪帝还在那悠哉悠哉地看考试。 甚至指着刚比完五技法的周庭霄,对周蕾冬笑嘻嘻地说:“哈哈,这个拉起弓来还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 他说的无心,周蕾冬可差点吓死。 皇上故意指着小五殿下给她看?什么意思,已经怀疑上她家与小五殿下有关了么?! 会这么慌就是周蕾冬今天也没想到,皇上居然直接让她爹来当考官之一了。 但凡是摄政王这样做,那必定是故意为之的挖坑了。但这位么,嗯…… 周蕾冬凭自己对这位长达十一年的了解,冷静思考了一下,决定先发制人。 “您别说,您真别说。”她笑着一同望去,“多看几眼,这孩子的鼻和唇都有几分似皇上呢。” 治宪帝哈哈笑起来,然后刹那间想到了什么笑声戛然而止。 “那个考生是何人?”他问守在一边的卢经历。 卢经历看向已经去准备神机弩的周庭霄,对着名册方阵顺序翻找。 “回皇上,那正是您和贵妃娘娘点义子周百户的弟弟,名唤周庭霄。” 想起先前的接送之缘,他又补充道:“这位周小郎君本次还考了数科,昨日已经夺魁了呢。说起来,微臣前两个月南下闽地去给周百户宣旨,不仅周百户,就连这周小郎君,还有考官席上的周将军也是极为配合,一同与微臣即刻直奔京城的。当时臣就觉得,周家师徒三人除了周百户,这两位也是极有能耐与前程啊。” “闽地……”这个地域统称让治宪帝更加疑虑地思考起来。 周蕾冬惊呼:“闽地!皇上,四年前先帝带诸臣赴闽地建州,宫里除了摄政王,还有同去的一位皇嗣是——” “项麒。”治宪帝喔一声睁圆了眼,“他居然还活着?等等…他不是个东倒西歪的病秧子吗?莫非朕认错了,他今日竟能如此强健,神采奕奕?” 真正被吓到的是卢经历:“这,这这这、那…那微臣立刻调他的身世背景查验?” “不用,朕一会儿问台舅。”治宪帝倒没什么被吓的,甚至乐呵起来了,“好啊!闽地真是个好地方啊!你说是不是,阿蕾?” 周蕾冬作势跪下:“皇上,这件事臣妾——” “你干嘛?若当真如此,那是好事儿啊。”治宪帝捞住她,神情是真情实感的兴致勃勃: “当年朕虽然未曾随父皇南下,什么都没看到。但去了的兄弟就他俩,不用脑子想都知道项麒是怎么没的!这下倒好,朕倒要看看,朕那可亲的摄政王兄——哟嚯!!” 说时迟那时快,这才提到此人,便即刻见考场上冲出一支弩箭,嗖地刺穿摄政王席位那密不透风的帘子飞进去! 御林军是第一个反应的,立即拔刀冲进考场:“谁?!大胆刺客,拿下!!” 考生当中也乱作一团纷纷退避,并齐齐瞪向那“刺客”。 “呵呵,御林军真是王兄的好走狗啊。”治宪帝冷笑道,“什么刺客?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在此行刺王兄,朕看他只是失误!” 在座的十五个考官也被吓到,其中有几个坚定的保皇党,闻言立刻站起来赞同: “应当确是失误,毕竟神机弩四面八方都有靶位,此考生正好在面对摄政王爷那个方位的。” “臣附议,此考生射技极为有力,神机弩又是一弩多发,有几箭飞偏了也是常事。” “臣也附议,这可是大通试啊,怎么可能有六品以上的京官子弟这般公然行刺,不要全家的命了?” 摄政王那派的几个考官炸了,也站起来激情辩驳: “荒谬!摄政王爷的席位远高于下场靶位,若非有意,再大的力气也是把弩箭飞向更远处,而不是更高处!” “这必定是故意为之!我看这刺客甚为眼生,只怕是新来的低微京官子弟,被有心人买通利用,于此行刺!” “就是!你看那刺客神情平静一动不动,根本不像被冤枉之人该有的反应……” 十五个考官,只剩周猎虎和南城兵马司的指挥成麟仍坐在椅子上。 成麟其实很焦急,几度也想站起来辩驳,但见周猎虎还安坐在那,便强行管住了自己的臀。 “您外孙快被抓起来了,怎么还坐的住?”他不理解地瞋目低声问。 周猎虎把椒盐花生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拾了两颗嘎嘣,“这时候我若有什么动作见解,只怕会让他更麻烦。” 他的身份可是“刺客”的师父啊,他能说什么? 当然,周猎虎也不是真不担心——他脸上难得露出微微皱眉的表情,看向东侧上方拉紧帘子的席位。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 时间回到方才,周立寒与柴统领交手后。 毫无意外,周立寒根本不是柴统领的对手,尤其是近身搏斗。 拼敏捷度可能还不会败得那么快,但问题是一个席位能有多大,在空间狭小无处可避的情况下,她这个比较擅长取巧远攻的劣势就出来了。 未出五十招周立寒已经筋疲力尽败阵下来,被另外两个侍从一左一右掰住肩膀押着。 但这些不算是周立寒认为最难超越的点。在她看来柴统领出手最高明之处,在于明明已经把她打得筋疲力尽,却几乎没留下什么伤痕。 “能在老柴手下撑到五十招,在男子中都已经是武艺非凡了。”摄政王赞赏地看过来,“韩二小姐当真是生错了身。” 周立寒被架着无法动弹,但还能朝地上呸一声:“哪有什么生对生错,若这天下女子亦有男子之权,根本不会逊色。” “你怎么也会说娉华的那些蠢话。”摄政王被她逗笑了,“不过本王还是要高看韩二小姐一些,毕竟有些人只是说说,周百户却实实在在地这样做着。” “既然王爷如此抬举,那就别叫我韩二小姐了吧?”周立寒虽然狼狈,但也能笑。 “叫得像揭我黑历史案底儿似的。所以说王爷,我挨打挨了,败也败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摄政王扬眉走来:“这么着急做什么?考试还有很久才结束呢,没有别处席位比本王这里舒适的了。” 他居高临下地垂眼望着她,在那张狼狈却不掩坚忍英气的面庞上,仔细寻找女子模样的痕迹。 这张脸,长达十一年脱离了官家小姐的精细保养,尽管更为粗糙,却也在野蛮生长下更有些自然之美。 七年的戴冠束发当锦衣卫,使她的面容神情与言行举止都脱离了婉约矫揉。尽管长相仍有几分难以摆脱的女子痕迹,但这般正儿八经地男装多年,怪不得并不惹人生疑。 真是好奇呢,这样一个女子,褪去男装后又是什么模样?竟让皇上当年那样早地就相中了她。 “本王自闻周百户之名伊始,就一直是诚心要与你结为良盟的。”摄政王轻叹道: “便是今日确认了周百户最大的秘密,本王也依旧诚心不改。只是…本王现在,略微有些改变主意了呢。” 摄政王的笑容愈发柔和可亲,微微俯身,伸手摘下她束发的铜簪。 周立寒:“……!!!” 不是吧!这皇家兄弟仨都神金吧!! 第113章 去你大爷的宝刀未老! “王爷自重!”墨发如瀑散落,周立寒瞳孔地震,“王爷长于皇上,只怕已有的子女都与微臣一般大了吧?!王爷今日若要这般,与皇上当年对微臣又有何区别!” 补药啊!皇上都大她十二岁了,她没记错的话摄政王是先帝长子,已经年逾四十,都老男人了怎么还想这出啊!! “周百户这是嫌本王老了?”摄政王听出她的一层意思,扬眉笑道,“若你只是因此而不愿,那可以放心了,本王应是宝刀未老的。” 说着,两个侍从把周立寒拖向席位壁边的长榻。 去你大爷的宝刀未老!周立寒挣扎着摆脱左右两肩的束缚,刚要翻席位后方的围栏跳出去,只觉头发被人一扯,整个人被柴统领直接甩到榻上! “是女人就该做女人的事儿。”柴统领神情和蔼地冷声笑着,“我们王爷宽厚,只要是他的女人都未曾亏待。不像今上,你恐怕不知你娘当上贵妃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摄政王君子款款地解下外袍,朝长塌走来,淡笑着应和道:“是啊周百户,别看贵妃娘娘如今风光,别看皇弟如今待她待你似是宅心仁厚,实际上……唉,不提为好。” 周立寒很想知道他们说的娘亲从前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但显然现在不是机会,她伏身蓄力,瞧着柴统领何时转移视线,她就何时跃至席位后围栏跳下去。 柴统领死死地盯着她:“小毛丫头老实点儿,你不会希望本统领在你承欢于王爷之时守在这里吧?”老实点,否则直接现场围观! 周立寒:“……!” 拱啊!一群伪君子死变态!! 摄政王侧坐下来,伸手温柔地摘下她贴的假喉结:“本王会好好待你——” 砰!!! 竹帘入席处把守的侍卫突然被掀翻丢了进来,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乐台冲进来双手扶腰——搭在两把绣春刀的柄上。 “摄政王殿下,就算您阳气过剩,也不能丧心病狂到对皇上与贵妃娘娘的义子下手罢?” 他从来没有如此盛怒过,眼见周立寒披头散发地倒在榻上,摄政王的手握在她颈间,怒气直冲天灵盖。 “就算不论皇亲,周立寒是我北镇抚司百户,您作为臣子这般对待她,需不需要臣帮你拉开纱帘,昭然揭开您的狼子野心?!” “唔,乐千户。”摄政王对于他如此情绪激动的闯入感到惊讶,但也笑道,“来得正好。本王听说乐千户从前与周百户同在岩城时,曾被传有分桃之情…本王很是好奇,究竟确实是分桃之情呢,还是什么别的感情?” 若乐台知晓周立寒的女儿身和真实身世,那他要重新掂量一番——他那可爱的五弟在岩城成长康复的这四年,究竟是巧合,还是某些人安排好的。 乐台闻言目光有所闪烁。 “登之兄小心!”他失神的刹那,忽闻周立寒喊道。 只见柴统领只剩残影地移到乐台身后突袭! 乐台连忙回神避过,唰地抽出绣春刀与柴统领对打起来。 席位之下的考场,神机弩考试之精彩令其他观众激动得喝彩叫好,刀剑碰撞的声音被淹没。 摄政王笑着看了他俩一眼,也不再墨迹,摁着周立寒的肩头欺身而下。 周立寒有些绝望地瞳孔骤缩,可是她真的挣扎不动了。 她不在意这女子贞洁,但也不代表,她愿意失于这人渣之手…… ——“啪!” 弹指之间忽现一支弩箭擦着摄政王的肩膀飞过,杀气腾腾地钉在席位梁柱上! “王爷!”柴统领一剑扛住乐台的双刀,瞪大眼望过去。 就在他走神的瞬间,乐台暴喝一声抬脚猛力一踹! 柴统领闷哼一声倒地,胸口旋即被乐台死死压上,他急忙对准乐台的咽喉举起剑—— “不许动!!” 柴统领的剑骤然刹住。 只见周立寒趁摄政王看向那弩箭时,用尽力气反将摄政王压倒,手上握着一支细小扁平的银镞,抵在摄政王颈间。 第114章 逆风翻盘! “你敢动王爷试试?!”柴统领瞠目急喝。 周立寒透支使劲抵着摄政王的手都在抖,笑得虚弱且漏气: “刺杀王爷我是不敢的,但我这银镞上涂了毒呢,至于是什么毒我也不晓得,轻则是麻黄散,重则未必不是见血封喉……柴统领,你想赌么?” 摄政王总算笑容消失,周立寒的手抖得他紧张,沉着脸问:“周百户,你不会想被人误会成与人里应外合,谋害本王吧?” 确实,现在这逆转的局面,只要纱帘一拉,或者只要等御林军上来查看摄政王的安危,结合这支飞上来的弩箭,谁都会这样认为。 摄政王甚至不用看都知道这是谁射来的。 周立寒显然也知道。 正因为知道是谁,所以她才在脱力的绝望中乍然迸发出力量,与乐台抓住转瞬的时机翻转局面。 “我当然不想啊,但是您逼我的。”她已经连气都在抖,话音低弱却包含恼意: “我起初也向您妥协,是您一再逼问强迫我,只为了试探确认一些您早有答案的问题……何必呢王爷?正如当年我初被赐婚时本已认命接受,却有人非要强迫我提前就范,这才把我逼得破罐破摔连夜逃离京城!王爷,是你自己阻碍我们结为良盟的!” 这话说得像情急之下的绝情话,实际上却故意给摄政王释放出信号: 还有机会结盟。最后的机会。 想了想,周立寒放低音量,在他耳边低语加把火: “王爷若只是要挤开那位,我可以帮你。但前提是,不论周庭霄是谁,他都是我弟,我绝不会让你动他分毫。” “周百户风采过人,是本王冲动了。”摄政王放缓语气诚恳道,“本王现在该如何配合你?” 此时,下面已经响过抓刺客和包围考场的动静,考官席两派人正在激情互喷,御林军也在边上来边喊问王爷平安否。 “先让柴统领把剑丢一边。”周立寒的声音愈发微弱但仍沉稳,“登之兄,你作扶助柴统领的模样。” 柴统领在摄政王的眼神压制下丢了剑,任由乐台摆弄。 周立寒也松开了摄政王,下榻,把一个被乐台打昏死的侍从拖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十分艰难地将钉在梁柱上的弩箭拔下来,并眼神一厉,又用弩箭刺穿这侍从扎在梁上,并发出几枚袖箭割破其余侍从的喉咙! 柴统领立即要跳起来大喝:“你——” “多谢场下考生相助!” 然而周立寒同时高扬起嗓门,边朗声说着边走过来彻底掀开纱帘,让席位外所有人都看得见这里有几个人,是什么样的情况。 只见那支从考场飞上去的弩箭,赫然将一个侍从钉在摄政王的席位间,鲜血四溅。 周立寒向下望见被层层围住、押着跪在地上,却昂首与她对上四目的周庭霄。 他今日仍然穿着贡院统一的考生衣物,藏青色的窄袖胡服绣金边,更衬出他已经健壮许多的英朗身姿。 那张稚气未尽褪的面庞在烈日下,一半光耀如稀世美玉,一半阴鸷似深渊黑曜。 他就那样仰着脸,直直地,毫不眨眼地凝望着她。 一股强烈且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也或许其实并不莫名。 周立寒连忙强憋回去,朝治宪帝的方向深深一揖: “启禀陛下!适才摄政王爷席位间出现几个刺客,微臣与乐大人、柴统领方至于此保护王爷! “这些个刺客虽然不多却狡猾得很,竟然放倒了柴统领,微臣与乐大人也是四拳难敌多手! “幸好场下有耳聪目明的考生及时相帮,一弩击中了这个刺客头领!现今刺客已尽数放倒,摄政王爷已安全无虞! “请陛下,明察!” 第115章 刺客变功臣! 青年锦衣卫站在高高席位上,迎着烈日的侧芒,照得她轮廓耀眼迷人。 披头散发虽给她的容颜增了几分美意,但此刻没有人会质疑她的真身。 周立寒话一出,全场哗然。 “原来不是刺客,竟是除刺客的?” 周庭霄旁边的考生第一个震惊:“不是兄弟,那隔着纱帘,你是怎么看见里面动向,精准射中刺客的?” 周庭霄将目光从上面那人身上挪开,声音还有些余怒的冷漠,“方才有风,将那片乌云短暂吹开,借着一瞬的日光瞧见了。” “哦!原来如此。”周围考生纷纷了悟点头并不怀疑,毕竟方才大家都集中精力看靶子和弓弩,谁都没注意天色,甚至也没注意摄政王的席位何时拉起了纱帘。 “这位仁兄好箭法,好胆识!” “这也太勇了,万一不小心射中王爷,或者乐千户和那个什么百户呢?” “谁让人家射得准?你没瞧见他方才的周礼五技法有多规范,以及适才那齐发到弩箭,其余几支也都是准的!” “敢问兄台姓名?在下是……” 然而御林军仍没有放开周庭霄。 他们仍齐齐望着摄政王席位不动。 考官中的摄政王派也说着:“呵!谁知道他到底是要杀刺客的,还是要刺杀摄政王,不小心杀死自己人了?” “就是!或者他兴许是瞧,这刺杀八成要失败了,所以立即亲自灭口了刺客头领!” “小老五,还是一如既往像个小冷人儿呢。”治宪帝好以整暇地看着点这局面,挺闲适地高声问: “王兄!你还安好罢?朕的台舅和义子没有保护不周吧!” 皇上的义子?!在场有不知情的外围人士吃惊起来。 就连许多知情人士也齐齐转头看过去,因为他们也仅仅是听说皇帝收了个贵妃同乡来的锦衣卫当义子而已。不需要搭这条关系或搭不上的人本也不以为奇,毕竟陛下宠爱贵妃,贵妃又多年无子,收个义亲又不会颠覆政局。 但今天这出么,嗯…… 皇上新收的义子,和皇上的亲信乐台——保护了险些被刺杀的摄政王? 这说的都是京话,怎么凑成一句就听不懂了呢?? “多谢皇上挂怀,托周百户和乐千户点福,臣平安无恙。” 摄政王也起身前来栏边,向治宪帝一揖道平安。 他长长一叹,转向周庭霄。 很奇怪,笑不出来现在,一点儿都抬不起笑肌。明明方才看着那家伙的时候,都还能笑得自如。 “多谢这位考生小郎君的及时一箭。”他难得没有表情地望着别人,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感激一些,“小郎君看着眼生,箭法却如此出类拔萃,可否告知本王你的姓名出身?” 他这样问不仅仅是出于做做样子,更有一层他今日最想知道的结果—— 项麒,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借大通试之机,重现人前,恢复身份? 见到摄政王这般,围着押着周庭霄的御林军才松散开,退下考场。那些考官也闭嘴了。 周庭霄一听就知道他到底想问什么。 这个与他好歹做过些年几乎等同胞兄弟的皇长兄啊,呵。 他不想当自己的长兄,那正好。 有了那般的兄长…姐,谁稀罕当他的弟弟? “王爷抬举了。”周庭霄倒是释怀笑了,躬身行礼: “学生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周立寒之弟,名唤周庭霄,年十四。” 好,好啊。 是这个答案,那起码暂时就好。 摄政王松了一大口气。其他人却是再次哗然。 “啊?锦衣卫百户周立寒不是席位上面那个吗?怎么下面考场上也有一个…他弟?” “不是哥们儿,也就是说他们兄弟默契配合,一上一下一里一外救了摄政王?” “好耳熟的名字,之前是不是有个别的科状元,也是他来着?” “数科状元!我昨日去看了,陈乐师还特地为我们介绍过,当时我就相中他了呢!” “所以说他们都还没娶妻咯?好我这就让家里去打听……” 治宪帝也很意外,因为不论怎么看怎么想,项麒之所以敢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参加大通试,那就是奔着这个好时机恢复身份的。 想来亲爱的摄政王兄之所以那样问,也是急于知道这个答案吧。不过谁能料到,这小老五竟然不打算自揭身份?十四岁?真的假的? 难道他喜欢被动吗,治宪帝好奇地想,怎么着,自己要主动发问和他相认么? “陛下,会不会是认错了?”这时周蕾冬拉住他的手,看出他所想低声道,“还是等会儿传乐千户过来,问清楚再说吧。” 这话倒是点醒了一心看摄政王热闹的治宪帝。 ——项麒揭露身份,第一个遭殃头疼的确实是他的好王兄没错儿,但……谁知道那个鬼小子涅盘四年归来,还有没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呢? 尤其是,他也不记得小老五见没见过阿蕾和那个刺头丫头。万一他四年前在闽地时,其实知道刺儿头和阿蕾的身份,有意接近求庇护——那谁知道他未必不打算沿着这条路攀到顶? 要知道,他、摄政王兄、小老五,他们仨之间,只有小老五曾经是唯一的嫡子! “还是阿蕾心思玲珑,为朕着想。”治宪帝连连点头反握住周蕾冬,又朝上看去。 “好!不愧是朕和阿蕾的好大儿和好舅舅。”他高声大笑,“一会儿考完了,朕回宫就晋你们的官儿!哦,还有这位周庭什么…朕答应你,就算你没有通过射科,也能赐你官爵!” 周庭霄宠辱不惊地与他对视几眼,跪下叩首,“草民多谢陛下恩典。” 席位上的周立寒和乐台也一同朝他跪去谢恩。 “王兄若是受惊了,可以先回王府歇着。”治宪帝心情大好,连带着看摄政王也大方顺眼起来,“还想继续看考试的话,来朕这里,凉快。” 在皇帝与摄政王的一致意愿下,意外与危机就这般揭了过去。 摄政王不打算继续看了,只让柴统领留下来,自己回王府。 经过周立寒时,他目光深邃地盯了她几眼,用极低的声音说:“别忘了你的承诺。” 这个女子,倒反天罡的应变能力,确实是强得可怕呢。 转瞬之间,刺客变功臣,也是没谁了。 “您也是。”周立寒虚弱一笑回道。 目送摄政王彻底离开考场,她浑身力气乍泻,直接瘫软下去。 所有打斗的伤痛都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席卷着她的感官。 “周老弟!”乐台连忙架住她,“你怎么样?我给你叫太医…额不是,送你回去看大夫!” 周立寒紧绷的弦已然松开,视线与意识迅速地模糊朦胧起来。 仅存的意念使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叨叨:“不…回……我要…看……周庭霄…考………” “周老弟!喂!!” 第116章 田舍翁回京 摄政王回府后,一直坐在书房沉思,或者说是发呆。 斗了这么多年,虽然不乏险象环生,但亲自经历这样近在眼前的险象,还是头一回。 倒也不是被吓到了。 甚至,起初他临时决定将那个小女子占为己有时,也并不是很有冲动。真正产生冲动的,反而是她把他反压倒,握着毒银镞贴着他脖子那时。 奇奇怪怪的兴奋感,莫名其妙就上来了。 摄政王有点郁闷。但郁闷了会儿,又释然哼笑一声。 想来……这个小女子,十一年前也是这般反将了皇上吧。 区别只是十一年前她跑了,可如今她跑不了一点了呢。 “王爷,定远侯求见。” 听到下人来报,摄政王立即回神招呼道:“请进书房。” “王爷安好。”定远侯步伐略急地走进来,还没坐下就先开了口,“今日席位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不是很要紧。”摄政王恹恹摆手,暂时不想再提这个事儿,“侯爷来得如此急切,可发生了事?” “周立寒那小儿对您做了什么?”定远侯仍问道,但他其实也不是想说这个,而是要问,“王爷您可有摸过他的底细?例如出身和师从。” 摄政王扬眉道:“自然是查过一番了,真实出身倒也无甚威胁,甚至是有益于我们。至于师从,唯一知道的仅有她那个乡下猎户师父,听说之前参加过建州平叛。” “建州平叛……”定远侯喃喃几声,而后肃容道,“王爷,周立寒背后最可怖的,只怕正是这个老猎户。” 嗯? 摄政王一下子又来了精神。 韩黎的师父,或者说是她的外祖父、琼贵妃的父亲,身份也有玄机? “你是说,他可能是个二三十年前躲过‘大清洗’的北伐将士?”结合周猎虎的年纪,摄政王不难猜出。 “若是如成麟之类倒罢了,”定远侯大肃容难掩几分崇惧,“可他,若臣今日没有认错的话、他可能是——周廉贞!” 话出。 书房陷入针落可闻的沉默。 静止。 摄政王完美无瑕的神情今天第二次出现裂缝:“周、廉、贞?” 那是谁? 他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岂止北伐战争! 在此之前,他已经是连人高马大的“白面鬼”罗刹人都听之色变,几近将其灭绝的西征杀神啊! “那些风尘往事过去太久了,王爷兴许并不清楚。”定远侯道出周猎虎最可怕的一点: “他若仅是这样一名杀将倒罢了,可——他会的不仅仅是领兵杀敌,便是脱离群兵,他当年亦能独自杀穿敌营,救出作为质子的先帝,并将之周全带回京都,牢牢固在龙椅上!” 定远侯年纪与周猎虎相当,其实北伐战争什么的他并没有真怎么打,“定远”这个爵位封号也是早几代传的,到他这儿最多管管征战后勤。这也是程家侯爵能活过大清洗的原因之一。 即使早几十年合作多次战争,后勤的定远侯也是很难直接与大帅周廉贞打交道的。 可为什么他如今认出来并很有把握呢? 因为周廉贞有时候喜欢在军队中自己下厨,下着下着,不仅将士们有东西吃了,绝妙战策他也想好了。 所以当年他还没有杀名赫赫的时候,军中也管他叫“食将”。 “而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今日冒犯了您了的那个犬子。”定远侯接着说: “他平日也在御林军中,曾无意与臣说起——那个周猎虎在里面从来没跟过训练,没有露过身手,一直被排挤做炊事。而自从他入后厨,士兵们觉得膳食可口多了。” “他真是琼贵妃之父?”摄政王不禁起身来回踱步,“那为何当年舍得女儿做个小官的妾室?” 定远侯摇头:“韩裘纳琼贵妃时,周廉贞早已避世隐居许久,想来是已经泯为平民,并不为了女儿嫁入京城而恢复身份。” 摄政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现在觉得这一切都是个巨大无比的蓄谋。 周猎虎、不,周廉贞,是一个拥有扶持劣势皇子登基经验的从龙旧臣。 他隐居在闽地岩城。 项麒当年逃到岩城后踪迹消失,并被伪造假死。 项麒在周廉贞及其外孙女的庇护和教导下,甚至还有帮他解毒调养身体,待了四年。 项麒如今随周廉贞及其外孙女回京。 哈哈哈哈,回京。 三个据说是初上京城的田舍翁,原来,全都是“回京”。 谁信这一切不是步步精心地安排好的? 谁信?! 第117章 那一箭,我本就是要杀了他 摄政王今日终于真的恼了。 他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子,被人耍的团团转。 从四年前于建州设计暗杀项麒开始,就已经被人算计得明明白白彻彻底底。 可问题是,这些到底是谁筹谋安排的? 他的好父皇吗? 可父皇为何要为他亲手废掉其母族的废嫡子,如此精心? 父皇到底想干什么?让周廉贞他们韬光养晦,另寻时机扶持项麒登基? 只是父皇也没想到他根本没等到自己的好嫡子长成,自己先驾鹤西去了吗? 等等。父皇。 恼怒的摄政王乍然间又想起什么。 “你今日有注意周廉贞的徒弟,那个朝本王射弩箭的周庭霄么?”他忽然转移话题,“那孩子,你看像不像我父皇?” 啊?定远侯瞠目结舌:“什什什么?!您是说周廉贞的那个小徒弟可能是——!!所以,他今日那发弩箭,以及乐台和那周立寒,果然才是真正要刺杀您的?” 项麒假死前,在京城的十二年都身体不好。加上母族被废,见过他的臣子极少。 便是四年前随先帝南下,也水土不服,病殃殃地躺在马车里,出来也是裹得严严实实。 “先别管这件事儿。”摄政王突然幽幽地说,“小的时候本王看他还是很有几分像父皇,可今日…光注意他的技法和身姿了,回想起来倒是觉得,没那么像父皇了?” 定远侯给他绕懵了:“这,都说儿肖母,更何况孩子长大,不都会愈发与父母不像么?” “若他只是愈发不像父皇倒罢了…”摄政王现在也是信息量过载。莫非是自己今日已经不宜思考和回忆了,为什么想起来总觉得,项麒如今似乎更像…… 侍从的再次来报又打断了他的联想:“王爷,娉华长公主求见。” 摄政王难得将不耐烦的神情显在脸上,“没空,让她明日再来。” 侍从去回了话,又带了一句话来:“长公主让小的转告您一件事:查查十六年前入宫的‘小秦氏’。” 摄政王再度显出不耐烦:“都什么时候了,还让本王帮她查那些无关紧要的后宫之事?” “殿下,既然如此,那周氏几人我们该——”定远侯拉回话题。 “当然该紧紧抓牢了!”摄政王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君子爽朗,但让熟悉他的定远侯背后发寒。 “这不是很简单么?我们就当不知道今日这些事儿,以不变应万变就好了。” 项麒背后有周廉贞,怎么了呢? 周廉贞有谁? 一个贵妃女儿,和一个女扮男装事业有成的皇上义子! “白日在席间,她只让本王答应她一件事。”摄政王边笑边说,“坚决不让本王伤她弟分毫。当然!本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让她自己解决她心爱的弟弟去吧! “程老。”摄政王对定远侯认真地说: “你不是有个待字闺中的幺女儿么?本王冒然做个主,把她许配给周立寒罢。” 管她是男人女人,娶了他这一边的,就是他的人! …… …… 躺了一天一夜的周立寒,并不知道自己居然被人定下了婚事。 这回昏睡的时间算短,主要是身上各处伤给她疼醒了。 醒来时果真束胸之类的尽解除了,身上也擦拭干净过,还上了药,穿的是陈瑰意大小的女装。想来又麻烦了她和陈姨。 这应该是她女扮男装以来伤最重的一回了。 不过也是头一回正儿八经与有必要的人对打了一回,毕竟在小地方待多了确实很久没见世面,偶尔需要被打败一下,警醒自己不能懈怠自满。 只是不知,这柴统领对上姥爷或何爷他们,又是如何? 周立寒边想着边醒神起身。一坐起来就瞧见床脚处,趴着睡着的周庭霄。 她微微一怔,眸光不自知地温柔了许多,又遗憾轻叹。 结果,还是没能看到他考完试呢。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给他搭了件薄披,周立寒出屋涤齿洗脸。 横竖在自家,听动静也没有来客人,就懒得扎头发、束胸、贴假喉结,大喇喇地边喝水边晒会儿太阳。 还没晒几下,便感到背后似乎有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她。 “哟,睡醒啦。”周立寒扬眉转身,自己寝屋窗纱贴着个人儿,“前天射科最终考得如何?” 周庭霄打开窗户,直接钻跳出来。 “你只关心这个么?”他拎着她方才给自己的薄披走来,裹回她身上。 将薄披拢至她前襟时,周庭霄微微怔神。 “看什么呢你?”周立寒脸上一臊,抬脚踹他,“我搁这儿晒太阳呢你还给我披?” 周庭霄慌忙躲开了眼神,但没躲开那一脚,闷闷道:“有太阳但也有风嘛。” “好好好,你贴心。”周立寒回归问题,“所以考试结果如何?” 周庭霄爷重复了一遍之前的答非所问:“你只关心这个么?” “……不然我还关心什么?”周立寒被他反问懵了,“要不关心一下你恢复身份没?皇上有来找你没?摄政王有来找麻烦没——” 话音未落她骤然被紧紧抱住。 “喂!周庭霄…” “周立寒,你就不能关心关心你自己?” 少年将鼻和唇埋在她颈间,话音比方才更闷了,却也更清晰地在她耳鬓边响起。 “你都不问问你的伤势如何?你的前途如何?比起这些,我射科考得好或坏有什么紧要?” “额这,我也想问啊。”周立寒继续被他问愣,认真思考地一一回答: “伤势我不得等陈姨回来说么?前途…横竖我这回总不可能被贬呗?你射科考得好坏当然要紧啊,你的御射是姥爷教的,我督练的,你考坏了就是砸我们招牌。再说了,咱们小五殿下若将本事施展开来,某些人也不敢轻易动你不是?除非你打算藏拙避锋芒……” “那除了科目成绩和身份事端,”周庭霄的脸埋得更深了,“你就不关心我别的了?” 周立寒:“……。” 哎哟喂。 小弟弟又生孩子气啦,她哈哈笑了两声,同样环抱少年拍拍他的背,“好好好,我关心你这两日是不是照顾了我,好吧?” 周庭霄委委屈屈糊糊低声地:“不好,你好敷衍。” “我哪儿敷衍了?你看看你,多漂亮一双眼睛,都熬出红血丝了。” 周立寒顿时把他的脑袋从自己肩颈处摘出来,捧在面前细细地瞧: “而且有些肿了耶,多可惜啊。再熬,你这玉面无暇的小白脸儿就要冒痤疮咯…哎哟,我这也没说啥啊,怎么眼睛还湿漉漉啦?” 周庭霄的瞳孔很黑,但浮现的眼泪又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加上泛红微肿的眼眶,任谁看都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但周立寒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意。 “周立寒,我的射科一点都不好。我就是砸了你和姥爷的招牌。” 微颤的哭腔泄露出丝丝压抑着的雷霆怒火。 当满场的拉弓发箭声和四面八方叫好喝彩声交融不断、那帘纱中隐隐约约的搏斗声与威慑呼喊声夹杂在其中的时候, 当风短暂地吹走那几朵云、午阳烈光瞬息照穿过席位层层帘纱,映出高大男人将瘦弱身影压下榻的时候—— “那一箭,我本就是要杀了他。” 第118章 我抓你姐得了呗? 周立寒沉默了,她稍稍仰头,与这个快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弟弟四目相对。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冷静的认真,而不是冲动的恼怒。 他是真的,因为她险些遭到摄政王的欺侮,而萌生出坚定的杀意。 “哎呀……你们年轻人虽然气血方刚,但也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周立寒毫无责怪之意地嗔他,语气间的温柔和抚慰兴许她自己也未曾觉察。 “若真说要杀他,我当时才是最恨不得、也最有机会杀他的呢——嘿!还没跟你说呢,我当时之所以能让他妥协,也是多亏你送我的这腕子毒袖箭。” “就合该当场让他死了。”周庭霄语气平静,但整个人阴森森的,太阳当头照都没用: “活着才有资格说话,黑的我也未必不能颠成白的。只要他死了,谁黑谁白就是我说了算。” “好好,你说了算,都是你说了算。”周立寒怕他下次见面真就干死摄政王,扯扯他的耳朵,再次无奈微嗔: “但你这会儿直接杀了他,除了报仇,不也得落得个把柄在皇上那儿?况且他若见你胆儿大又记仇,怕你也弄死他上位,便同样借摄政王之死来拿捏反制你……那不就废了嘛。” “正因为想到这些,所以射偏了。”周庭霄眸中流转的情绪浓烈,“周立寒,我对不起你。” 周立寒:“?这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真把他杀了,我当时才难办了呢。你那箭偏得刚好,擦着他肩头过去的。” 属于是既达到了警告的威慑效果,又给了她和乐台一瞬息的反制机会,这才是射准了呢。 周庭霄没答话,覆上周立寒捧着他面庞的手,用脸颊蹭了蹭。 “你那日为了让他配合你妥协,又与他达成了什么约定?” “没来得及约定啥啊,就画了个仍可以结盟的饼,唯一要求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许他伤害你。” 周庭霄把她的双手拉下来握住,轻声问:“我们别理他了,撕破脸好不好?” 以他对那个人的了解,肯答应兄长不对他下手,那么十之九成是打算……离间他与兄长自相残杀! “撕破脸然后呢?划清界限反而更难对付。”周立寒不赞成,“跟他玩心眼子累是累点儿,但多少也会有点收获。咱们还没攥够硬碰硬的筹码。” “可是那个人对你图谋不轨。”周庭霄垂下眼帘,密密长长的睫毛挡住又隐隐冒上来的杀意。 周立寒哼笑一声:“那他倒是能谋到啊,我估计是不再敢了,我已经跟他说过,别逼我重演十一年前和前天的事儿。” 周庭霄定定地望着她一会儿,忽然朝着她俯下脑袋。 周立寒瞳孔地震:“喂!” 好在只是以他的额头抵住她的,“我后悔了。周立寒,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想要——” “哇靠!你小子醒了也不回个信儿…” 不等周庭霄私语抒情,院子外响起嘹亮又有些幽怨的男声。虽然已经戛然止住。 乐台远远走过来只瞧见一个高挑的低着头大背影,刚寻思着咋感觉周老弟长高了。 愈发走近变了角度,才发现原来… 原来…… 一瞬间,三年前还在岩城时,周庭霄这个小鬼对他的蹊跷态度,他就都明了了! 以及他回想起前日在摄政王席位间,周立寒用来反制摄政王的那枚可能涂了麻药的银镞他已觉得眼熟,回想起来正是自己“做梦表白”周立寒的次日,求证无果回府途中碰到的暗器! 好啊!原来都是这个鬼小子喜欢他哥…不,他姐!! “登之兄怎么过来了?是今日下职了么?”周立寒被吓得一激灵,连忙跳开两步朝他走去,“这两日司署不会很忙吧?您不会帮我分担了很多事吧?” 乐台瞪了几眼同样瞠着他的周庭霄,气呼呼地回她道:“你心里还有司署和我这个上司啊?我还以为你满心眼儿里就剩下夺嫡从龙之功,为此差点儿不惜献身了哈!” 周立寒:“……。” “瞧您这说的什么话。”她学他的样子作痛心疾首状,“若是司署有要务能轮到我上,我也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啊。” “行了行了,我来找你不是说这些套话的。”乐台摆摆手道,“我这两日下职早,便都顺路来瞅眼你醒没。媳妇儿去书院接岩儿下学,既然你醒了,那我让人去喊他俩过来,咱们简单认个亲。” 周立寒呀了一声,“嫂子和侄子还有多久到?瞧我这病殃殃邋里邋遢的模样,得赶快梳洗一下。” 乐台微噎,这才敢直着目光飞快打量她几眼。 这身衣裙是陈瑰意的,蜀锦面料样式简约,天青色的交领广袖绣红祥云纹。有腰带,但是周立寒随意找了根院子里没用的麻绳随手一系,勾勒出极为难得在她身上的婉约曲线。披头散发,格外眉清目秀——往日男装时刻,她总要刻意将眉描得浓些粗些。 “乐大人喜逢升官,不应该更忙了么。”周庭霄淡淡挪动几步,恰好挡住乐台的视线。 “更何况前日有刺客刺杀摄政王,你们锦衣卫更应该忙起来,抓出幕后主使才是啊。” 乐台:“……。” 抓个屁的刺客,我抓你姐得了呗? 还是说你小子暗示我凭空捏造一些政敌借机处置? “对哦!那天皇上说要给咱俩升官儿来着。”周立寒刚走了两步又停住,抚掌问,“登之兄升啥位置了?还有我呢?” “正要说这个呢。我晋的从四品镇抚使,确实多了些杂活。”乐台抛来一卷明黄的圣旨: “你晋从五品副千户,而我腾出的千户之位悬空,所以你接下来要多分担点千户事宜,不然我管不过来了。” 周立寒乐呵呵地展开来回看,看完又愁眉苦脸。 好好好,这下子摄政王得来找她要回报了,毕竟也算是拿他的命换来的晋职。 “你看看什么时候身子更好些,方便出门儿了,喊我带你进宫谢恩。”乐台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起来,“皇上有要事问你。”并用余光瞧了旁边全程黑脸的周庭霄几眼。 可恶啊,这个鬼小子,如今他是丝毫还击不得啊。 第119章 隔阂烟消云散 因为连氏要带儿子来“认义父”,所以周立寒暂时不和乐台说正事,麻溜的先梳洗去了。 免得一会儿小侄子来,到底是认义父还是认义母都不晓得。 乐台奔也想借机逮着周庭霄问几句话,但周庭霄才不想和他待着,径直跟在周立寒后面。 “兄长,我帮你梳头簪发吧。” “兄长,我帮你贴喉结吧。” “兄长,我帮你……” “你干脆帮我束胸得了呗?” “兄长愿意的话,我也是乐意的。” “滚滚滚,小流氓。” 周立寒动作迅速,一刻钟多些就全副武装恢复了平日周大郎君的模样。 “你这也太快了。”乐台头一回看着她从慵懒女装扮上利落男装,啧啧称奇。 “我媳妇儿和岩儿应该还在路上呢,那来八卦下你应该感兴趣的闲事儿。那个叫秦箬的御科考生,还有印象吧?” 周立寒当然有印象,嗯哼一声:“如何?她的公道得到你和池仵作的主持了吧?” “哪儿需要我和老池的主持呢?”乐台摊手,“那小子的医药奇毒见识不浅呢,谁让次辅家的幺儿碰上了硬茬,这回完咯。” 周立寒反而担心起来:“次辅幺儿这样要受什么罚?他家不会去给秦箬家找堵吧?” “那必定会啊,他被罚九年内不许参加大通试、科举试甚至包括太医试。”乐台扶额道: “所以我就蛮好奇,那个叫秦箬的小子是什么时候上来京城的,这点儿格局都没有。横竖她也算过了射科,为何非要把人捶死?纯给他那兵部郎中的叔找堵。” “这事儿也怪我。”周立寒唉声叹气,“所以她这两日还好么?” 乐台微讽道:“刚考完那日,就被秦家打包赶出来了。” 周立寒沉默,心里寻思着这两日去找她看看,那个同样在小心翼翼女扮男装、马上就要踏入官场但又危险重重的家伙。 “之所以说起他来,主要就是我下属随手查了查,觉得这人蛮奇怪的。”乐台百无聊赖地道来: “除了御,他的另一门乐科也通过了。但我方才说了,他在自证和锤次辅幺儿的时候,那种对医毒的信手拈来不像空喊。那不就奇了怪,他选考的这两门都是将将考过,并不擅长。若精通医毒,为何不考上个月的太医院招试?” 周立寒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人家或许就是喜欢干乐科或射科的事儿,再勉为其难选一科凑数的呗。谁规定的擅长什么就必须干什么工作?” “那是,主要令人起疑的是另一点。”乐台摇摇手指,抱胸傲娇地哼哼道: “你离京久了,难听出京城的官话虽然跟天城、冀州话很像,但还是有些出入。秦箬户籍写的是冀州人,我听了几耳朵,倒更像是天城的。而且…在他出现于京城前,兵部秦郎中家似乎并未有什么亲戚在冀州。可若说天城么——” 乐台从口袋里翻出张卷纸条丢来。 周立寒扫了两眼,微讶道:“他岳父是天城府医院的致仕老院首?” “对。”乐台笑得略微来趣儿,“而这老院首家里出过啥事儿呢?他有一个儿子在天城当运河盐道巡察史,也就是秦郎中的大舅子,人人都说他是个铁面包拯。然而五年前上了吊,遗书说自己贪了运盐钱,畏罪自裁,希望朝廷宽恕他的家人。” “五年前?” 一直板着脸听二人闲聊,死活插不进话的周庭霄突然杀进来了。 “那我好像知道是怎么个事儿,是谁干的了。”他皮笑肉不笑道,“所以你们说的考生,是这个巡察史的什么人?” 周立寒看他表情听他语气就知道他要说谁,由于还在生某人想帮她束胸的气,她翻了个白眼道:“这不是正听登之兄说呢吗?按年纪来说,莫非是这巡察史的子女?诶,那她这也是个假身份咯?她到底姓什么?” 横竖乐台都查到这个份儿上了,再扒出秦箬其实是女儿身也正常,反正乐台也犯不着为难那姑娘。 “姓秦同音的‘覃’,他有两个能对上号的身份。”乐台很享受自己可以给周老弟解答的感觉,侃侃到来: “一个是巡察史的长子覃莒,年十九,倒是和秦箬的信息很相近;但是吧,自从见识过你丫这种胆大包天的假男人,我也怀疑他是另一个身份——巡察史的女儿覃若水。” 周立寒默然思考了一会儿,“不论是哪个,那么她如今入京,寄于秦郎中名下参加大通试,莫非是为了……寻机替父洗冤,甚至是为父报仇?” “此人如今在哪?我去找来。”周庭霄忽然再次插话,跃跃欲试。 “怎么?这会是个大把柄?”周立寒扬眉,哎哟呵,这才为了自己升职的事担心被摄政王“道德拿捏”,结果立马又来个摄政王的把柄可以给她反拿捏? 天不亡她嘛! 乐台眯着眼在他俩之间来回扫荡,语气莫名有点不爽:“看来这件事儿我可以直接丢给周老弟去查了?” 既然鬼小子周庭霄是那身份,想来是不可能放过摄政王的黑料呢。 “应该的应该的,大人拨冗为我详尽吩咐,属下自当为大人查探清楚,这是分内之事。”周立寒跳起来乐呵呵地给他行礼。 这说起来她确实是要感谢乐台啊,以他如今领着北镇抚司的能力,要直接顺便把五年前摄政王的黑料挖出来,也未必办不到。他完全可以独享这份大功。 “行了行了,天天净给我摆这出假惺惺的玩意儿。”乐台哼哼唧唧的: “这就当是你帮我晋职的回礼了!你识相点儿,今后既然收了我家岩儿作义子,就多教他些看家本事!不然以后他出来丢人现眼,我就说都是你教坏的!” 周立寒哈哈大笑:“好好好,我倒是先去给小侄子准备个见面礼!哦还有嫂子呢,嫂子平日喜欢戴什么?上回大半夜的还劳烦她挂念我,我还没来得及感谢……” “亏你还记得她挂念啊?整整三十七章都没见你上我家去谢她,这会儿才想起,你诚意何在……” 一上司一下属,在谈笑打趣间悄然恢复往日的坦诚肝胆。一些因为双方都各自有错而产生的隔阂,在夏日的夕风下轻轻吹散。 第120章 希望你不会成为你父亲 三人聊得差不多时,连氏带着儿子乐思岩到了。 连氏并不直接牵着儿子进来,而是自己先几步路,迈着小碎步跑到周立寒面前,拉着手仔细看了好几眼,然后当着自家夫君和周庭霄的面抱住她。 “……,”虽然已经知道此举无碍,但乐台看到这场面还是忍不住撇头,对周庭霄道,“你姐真是男女通吃哈。” 周庭霄脸色也没有更好看,斜睨他道:“你们夫妻俩就不能互相管管?” “管什么管,我和媳妇儿都稀罕你姐不行?”乐台也不会再当他是昔日那无邪小孩,直接怼回去。 周立寒反抱了抱连氏,笑嘻嘻的:“有些时日不见,嫂子更光彩照人了呢。” “我就罢了,光彩照人用在你身上才最合适。”连氏将她的面庞身形都来回看了几遍,显露疼惜,“就是又瘦了。可怜你,小我几岁却多吃了那么多苦。” 倘若她没有遇到那样的事,也在及笄的年纪遇到门户与年岁都相当的男儿成亲,兴许……孩子也与岩儿一般大了吧? “害,天将降大任于我嘛。”周立寒叉腰昂首,朝她后面努努嘴,“那个是不是侄儿?嫂子快让我好好认认。” 连氏回身,见婢女带着儿子来了,忙笑道:“来思岩,快来认认你今后的义父。” 乐台和周庭霄站在一边望着那俩大一小。 “这两日我在想…是不是真的不该把她调来京城?”乐台忽然叹口气感慨起来: “若她能一直留在岩城,或者我仅是帮她提拔到扶州,做个行省的锦衣卫,她是否就不必经受到这些苦难?” 本来就不该。周庭霄斜斜地眄他一眼,不想搭话。 即便兄长回来会救下她的亲人,会与至亲团聚,会获得更高的官职和地位。 乐台可能察觉到他眼神的意思,笑着调侃道:“话说我还挺好奇,周老妹若是不入京,你也真打算假死一辈子不回来么?” “为了兄长,我原已打算放过他,就此消失了。”周庭霄扯了扯嘴角,冷讽道,“可如今…为了兄长,他只能是死路一条。” 这话里没有主语,但乐台已能听明白指的是谁。 “你真这样想就好。”他将一身锐气的少年来回瞧了番,淡笑呵呵的,“希望你不会成为你父亲。” 周庭霄闻言蹙眉望去,不明白他此言何意。 乐台这种人难得话里有话一次,不想说破,换上嬉皮笑脸,过去加入义亲相认了。 …… …… 翌日,周立寒舒展舒展筋骨准备出门。 感觉虽然还是浑身疼、难使劲儿,但正常行走、不干架不跑马的话也还行。 乐台给她的假还有两日。但她也不打算今日就喊乐台带她进宫谢恩。 还没完全做好皇上过问周庭霄事情的准备。或者说,她打算把与秦箬身世相关、极可能是摄政王一大把柄的天城运河盐道贪.污案给先落实几分,让她更有底气去面对治宪帝。 周立寒通过飞鹰联系了几个自己麾下的缇骑,打探秦箬如今的落脚点。 本以为秦箬被“叔父”秦郎中赶出来后,应该会住到比较偏的地方。然而缇骑给出的结果是,她竟然落脚在京城比较中心的一条民巷当中。 周立寒前往,到屋前敲门无人响应,又使不上劲儿翻进去,便着附近绕了一圈,发现有个低矮的后门。 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四下张望把守。 周立寒猜测不是秦箬的下人。里面应该有客。 她卷起一层袖口,咻地朝这小厮发出一银镞。 该说不说,周庭霄给的麻毒袖箭还蛮实用的。起码对于前日已经被打得筋疲力尽的她,和今日尚且不能揍人的她而言。 “表妹,你就再许我这一次吧……” “不会有人知道的,你看你即便射科出这么大事儿,次辅家也没扒出你真身来对付你……” “虽然我爹及时把你赶出来,但肯定还是难逃次辅大人为难的,表妹,你补偿我一下我就替我爹原谅你……” 来者不善啊。周立寒站在屋后窗偷听到几句,都是一个青年男子在诱哄“表妹”的话音。 “表妹”显然是抗拒的,但不知为何又说不出什么反抗的话,只能从肢体上屡屡推开。 终于那男子耐心用光,一耳光将“表妹”扇倒在榻上:“臭表子!老子帮你瞒下身份收留在家,还冒那么大风险帮你通过贡院身检,你能过了大通试,不都是仰仗老子吗? “你他娘的倒是以怨报德,打着我家的名号得罪了次辅家的公子,还臭着张脸不给碰?你还当你是那冰清玉洁的官家女吗? “老子还肯来弄你是给你机会,你不会真以为过了大通试就能封官儿吧?有次辅大人计较,你怕是只能做个生如不死的小吏! “你他娘的再反抗试试,看老子今天不弄烂——啊!!” 男子使上蛮劲把“表妹”压在身下,到嘴边的污言秽语还没说完,便觉肩膀被冲击一痛,随即麻意从痛处蔓延,整个人倒下去。 “不是哥们儿,你还挺能给自己镶金哈。”周立寒人未到声先至,或者说更先至的是她的袖箭。 她慢悠悠走到屋子前,踹开门板子倚着,藐视向倒在榻上捂着肩膀动不了的家伙。 另一边方才被压倒“表妹”秦箬惊怒地爬起来,瞪向她:“你!怎么是你——你也想来要挟我么?!” “你说哪种要挟?像这位畜牲对你一样的么?”周立寒扬眉瞧她,“别的事儿倒算了,这方面我还真是正人君子。不过话说啊,我前日就在想你到底是怎么混过贡院身检的,原来秘诀在这儿啊。” 倒地男子中的麻毒扩散发作,口齿已经开始不清晰了,“你是…谁…怎么…会找…到这里…” “哦,我来时敲了正门,没人应才绕后门进了,就没递名帖。”周立寒难得闲适地面对一些情况,淡笑着上前把秦箬扶起来。 “北镇抚司副千户周立寒。前儿当过御科监考官,所以和秦箬公子打过照面。” “什…么!你就是……”青年瞠目结舌,想换个角度来看她奈何身子动不了。 秦箬闻言也更加惊惶,忙挣开周立寒扶起她双肩的手。 “哎呀,我好心来救你,你为何这般嫌我。”周立寒有时的脾性还蛮像乐台,垮下脸幽怨地瞅着秦箬,“难道我刚才判断错了,你其实是愿意顺从你表哥的,只是跟他玩欲擒故——” “我呸!你要是想羞辱我的话,直接动手便是了。”秦箬冷然道: “念在你前日没有助纣为虐、妨碍我自证清白的份上,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直说吧。” 第121章 装无耻还怪好玩的 “爽快,我就喜欢秦箬公子这样的人儿。”周立寒爽朗笑道,但在倒地青年眼里却十分阴森,“不过在直说之前,有个嘴巴脏又多事的家伙,我想处理一下先。” 青年口吃地惊恐道:“你!你!你不会...想...杀人...灭..灭口....你不.....能!我是.....” “无意偷听,不过听你方才说的话,应该是秦郎中家的少爷吧?”周立寒在他面前蹲下,轻佻地瞄几眼他脱了一半的衣裤。 “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秦箬,你长得这么清清秀秀的,怎么也得找我这样儿起步的啊?跟这么个一看就不行,嘴巴还脏的家伙,啧,多受罪。” “你你你....” 秦箬气笑了:“你以为我有的选?你打算杀了他么?他家就他一个儿子,我怕到时候他爹第一个破罐破摔来揭发我。你也会被牵连呢吧?” “杀人干嘛?我看起来像这么粗暴的锦衣卫吗?”周立寒讶异道,“你的把柄确实在他手上,但这是个双头的把柄,对吧秦少爷?我粗浅查了下,你唯一的本事就是考上了大内侍卫。 “大通试这些巡查类的工作,是大内侍卫和御林军混着轮班做的吧?你么...看来是‘恰好’在秦箬公子于贡院进行身检的那日,轮到贡院去把关的咯?” 秦少爷倒在地上,麻毒之效已经让他说不出话了,甚至眼睛都快没力气瞪了。 周立寒站起来,脚尖儿随意地点了他两下,“放心,这麻毒不伤人,就肩头那伤还是要处理下。你要是识相的话今后惊醒着点儿,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骚扰的人别骚扰,否则北镇抚司欢迎你。想清楚哈。” 说完,她点在秦公子身边的脚停下来,然后使了些劲,把人踹滚了出去。 秦箬仍缩在榻上,警惕地盯着她:“现在可以直说了吧。” “当然可以,覃若水小姐。”周立寒把门关上,笑得友善,“其实我找你也不算私事儿,就是想为陛下分忧,查清五年前天城的一桩贪.污案。我猜覃小姐也想为父洗冤,所以我们可以合作。” 秦箬听到她第一句话的称呼就已浑身一抖,她知道周立寒在考场就看出了自己的女儿身,但没想到对方已经连她的真实身份都知晓了。 “不愧是入京两个月就如此得圣上青睐的周大人。”她也不是傻子,即使害怕也冷笑道,“鼻子真灵,这就嗅着陛下最头痛之人的糗事腥味儿来了。” 骂她是狗呢?周立寒倒也不生气,女孩子嘛,脾气爆些硬气些才好不是? “这不就对了,咱们有共同的敌人。”她打了个响指道,“这个事儿我还没下天城去认真查,查了就总有要找你的时候。甚至必要的话可能会把你晾出来作饵——肯定不会伤着你的,请放心。” 秦箬却没那么容易买账:“我凭什么相信你?谁知道你不是顶着皇上义子兼北镇抚司心腹的名头,在为别的人卖命?看你这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样子,和某些人的作风更像呢。” “哈哈哈哈....我什么时候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倒好了。”周立寒被她逗笑,“看来我直接无耻一点更可信。你只能相信我,否则我有的是办法把你变成灰飞烟灭的樯灰,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装无耻还怪好玩的。 周立寒耍帅地吹了声口哨,一只雏鹰很快盘旋飞落在窗边。 “信我,你的男子身份或许保得住,你父亲的冤屈也或许能洗白;不信我,你大可以直接去告发,称我是摄政王的人,我为了保摄政王所以来找你,以你的真身做要挟。但这样的话你的目标还能不能达成,就不好说了。你看着办吧,若选择信我,可让这只鹰儿给我递信。” 还是放狠话最利索。周立寒转身就走,不过背后还是及时响起了不再刻意压粗的女声: “我需要新住处。”秦箬咬牙切齿地说,“地方随你给,租金我照出。我就提一个条件:你不许碰我。” “好说,好说。”周立寒笑呵呵地回过头,拍拍胸脯道,“那你就住我府上吧,我那儿还有空屋。你的条件你放心,我家有的是人盯着我,不许我欺负女孩儿。” “......,”秦箬复杂地望着她半晌,低声道,“那现在就带我走吧。门外那个人怎么处理?” 周立寒直接热心得帮她收东西:“他肩上那伤浅得很,死不了,最多躺一天就能自个儿爬起来了。哦,门外还有个他的下人吧,他俩应该可以结伴醒来走人。” 俩人一块收拾,很快就可以直接拎包袱一走了之。 周立寒让秦箬载着大半包袱骑在马上,自己则提着剩下包袱走前头牵马。 一个皎若玉树意气风发,一个白面昳丽内敛孤傲。两人行在街上倒是招惹了好些目光。 “牵马的那位我在碧华楼见过!他姓周,表字卧冰,是陈乐师手下会洋乐器的弟子!坐在马上的又是谁?” “什么弟子!他是陈乐师的青梅竹马,大名周立寒,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啊!听说他带了个弟弟入京,前几日大通试取得了数科状元和射科探花,莫非马上的是他弟弟?” “马上那位我倒真见过,我去围观了御科,那位好像还被狗日的次辅家小儿害了,幸亏能够自证清白,倒也是北镇抚司的帮忙....” 秦箬偶尔听得几句讨论,有些不自在地低声问:“这样招摇过市真的没问题么?” “当然没问题啊,我们又不是什么心里有鬼的人。”周立寒走得满面春风,时不时还对路边偷看自己的姑娘笑笑,“越光明正大越不可疑。” 秦箬看不惯她一路惹得姑娘们脸红羞涩的样子,嗤声又问:“你这般大张旗鼓地收容我,就不怕次辅来找你麻烦?” 周立寒理直气壮地扬眉:“谁说我不是盼着他来呢?” 她可没忘记帮秦箬主持公道那日,程万里对次辅家的说法。 次辅到底是谁的狗,只要恼了,让他叫一叫、咬一咬,主人才会来反应嘛。 秦箬哑然。 好吧,看来入京两个月就能这般风生水起的人,也不仅仅是靠那点儿嗅觉。 还要有咬人,和被人咬的胆量。 而自己,恰恰缺的是后者。 “希望合作愉快。”秦箬正眼望着周立寒说。 周立寒微扬下巴,朝她展颜一笑:“合作肯定愉快。” 天边的晚霞似乎也为之黯淡。 第122章 你搁这套娃呢?? 周立寒带着秦箬回到府上时,陈瑰意也在,正帮陈医娘扫地。 “你说你躺好好的出门干嘛?我娘都气死了。” 陈瑰意一下子还没看到来客,对周立寒作势举起扫把就是一顿输出。 “我好不容易偷闲过来看她看你,她却在气头上打发我扫地?真是服了!” 周立寒抬手挡住:“哎哟,我躺不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扫呗。” 说着又回头瞧一眼奇怪看着她俩的秦箬,道:“话说如今家里人越来越多了,我还是去牙行买些个打杂的吧。” 陈瑰意这才看见她身后跟来的人,连忙换上笑脸:“哎呀,你要带客人来也不说声,让人看咱们笑话,这位公子倒是有些眼熟哈....等等,什么意思?他要住你家??” “考生秦箬,见过陈乐师。”秦箬先行对她躬身作揖。 “嗯,这位是兵部郎中家的秦箬公子,也算你半个门生了,暂住我这儿。”周立寒也介绍道: “过几日不是皇上要在宫中设君子宴吗?凡通过各科第二轮的考生都要去,当宴授职。秦箬,你要是侧重做乐科的官,刚好这会儿可以多跟陈瑰意请教请教。” 陈瑰意不知道昨日乐台说秦箬身份的事,但也猜得到周立寒这个恋爱隔绝脑不是看上了这文弱书生,多半是有什么合作。 “哎喂!原来是我亲爱的考生哈。”陈瑰意顿时笑意更大,拉着秦箬在茶室坐下,“来来来,刚好我这几日沐休,就住在这儿陪陪老母,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并将扫把丢给周立寒。 秦箬怪异地看了眼接过扫把,扫地自如的周立寒,提议道:“倒也不必特地买下人来,我也可以做这些。” “有这好事儿?那每月租金给你少二十两吧,”周立寒欣然道,“我的院子可以不用扫。” 陈瑰意忽然贼兮兮地瞅她:“话说啊,你带人回来你弟晓得伐?他不会吃醋——” “吃你个头,他知道。”周立寒给她额头一弹。 秦箬既备考过乐科,自然也听说过乐科炙手可热的考官陈瑰意与近来的新贵周立寒是青梅竹马。 但青梅竹马能不见外到这个地步,她还是没想到的。而且...陈瑰意母亲在周立寒府上?还有,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可以随意在周立寒家离住自由? 他俩定亲了吗?定了也没有这样处的吧,好独特的关系,不确定,再看看。 秦箬有些羡慕。 正寻思着,陈医娘也闻声过来了,瞧见周立寒竟然拿着本该自己女儿拿的扫把,立即气上头来。 “你个死孩子,又不好好休息偷偷出门,回来了也不找我换药,扫哪门子地?!死丫头还搁那泡茶?赶紧滚出来扫!” 陈瑰意吓得表情包都出来了,忙翻了几罐茶给秦箬,语速巨快:“你看看有什么爱喝的茶自个儿泡了喝哈不用客气我去去就回!” 周立寒则直接被陈医娘提溜着耳朵去换药了,原地只剩一扫把。 秦箬:“......。” 闽地平民家的青梅竹马是这样的吗? 这周立寒以后不会是个妻管严吧。她莫名想到。 周立寒换完药伸着懒腰出来,见周庭霄已经在后厨替陈医娘看火了,便过去道:“覃若水带来了。你有什么要问她的么?你不方便就我去问。” “无妨,我自己问即可。”周庭霄认真瞧了番她的气色,见并不苍白疲惫才松口气问,“你明日打算进宫么?” “进吧,后天登之兄要去趟京郊,明日方便些。”周立寒提到这个就开始头大: “来来来,对一下口供。你说登之兄应该知道几分了?皇上应该知道多少了?我显得自己知道多少合适?” 周庭霄面无表情道:“本来射科考完那日,皇帝就要召见你的,最终应该只有乐大人去了吧。皇帝肯定向他过问了我在岩城的种种,并核对过一些巧合。他们舅甥知道的应该差不多,但乐大人在这件事上认为你参与了几分、有没有和皇帝说,你就自己问他吧。” 周立寒苦着个脸:“谁让你昨天非跟着我,不抓住机会和乐台探探底,现在好了,我得明天见到登之兄后再临时发挥了。” “我猜他在皇帝面前应该把你撇得比较无辜。”周庭霄瘪瘪嘴道,不管怎么样,乐登之对兄长确实好得没话说。 “你们把锅都甩给我就行了,就说我一直瞒着,没有想揭露的意思。你就当你是前日在那个人席间才知道我身份的,即使在岩城时已经猜到我身份非同一般。” 这本来也很接近事实。 周立寒着手切菜,想了想觉得可行,又问:“那我要不要告诉他我和摄政王的事儿?” “当然要说了。”周庭霄难得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以你的身份而言,对皇帝尽量实诚是最好的。不用担心,他会信你。” 即使原本未必有多信,但自从知道自己在她身边......应该会更相信很多吧?——在那个人倒台之前。 “过几日,咱全家都要随你进宫,参加君子宴。”周立寒有些担忧地问,“这应该是最后一个好机会了。你确定不打算恢复身份?” “再说吧。”周庭霄有些讥诮地笑了下,“到时候,我怕那人会求着我恢复先帝五皇子的身份。” 周立寒掏了掏耳朵:“啊?为啥?” “兄长,不许用手掏耳朵,你教我的。”周庭霄把她手拿下来,俏皮地眨了眨眼,“因为......他恐怕更见不得我的另一个身份呢。” 想来应该有当年的知情人发觉了,正在重查呢。 周立寒:“啊???” 不是哥们儿,你搁这套娃呢? “行,就到这,我不听。”周立寒丢下菜刀,用两只手捂耳朵,“我要当一个货真价实的不知情人。你什么都别告诉我。” 说着她直接飞速逃出厨房,并大声道:“陈姨!我乖乖躺回去休息啦!我饿啦!你快来炒菜吧!” 第123章 有没有觉得朕更像人? 次日早,周立寒换上新的青色飞鱼补子官服,去乐台府前等他一块进宫。 乐台也换了新品阶的飞蛇补子,出门骑上马时将她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好兄弟,共进退。” “别别,共进就行,共退算了。”周立寒连忙摆手。 乐台作势呼她一马鞭,二人并马同行。 “你小子也忒不厚道哈,这么多年瞒着我这么多事儿!”乐台低声咬牙切齿道。 很好,切入正题了,周立寒哎哟一声也忙解释:“我一开始真没想瞒您,是那小子说为免咱们所衙因他而被灭,所以才...咳。” 乐台想了想也确实,好歹陪皇帝打了三年夺嫡战,对摄政王实际上的心狠手辣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再加上前两日闯入席间亲眼所见他对周老妹的举动.....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那鬼小子的身份?”乐台气呼呼问,“然后还掐算着流民入城的时机,演了一大出戏给我看?啊?” “不是不是,我在岩城也真不知道。”周立寒真诚道,“您也知道我胆儿小,哪敢打听那么多,只能判断他是个被摄政王那派追杀的贵人。” 乐台用马鞭招呼她座下御风的马屁:“你还胆小?那世上还有谁胆子大?!” 十岁一个人南下千里出逃,女扮男装当锦衣卫勇争前锋,收留被摄政王追杀的京城贵人,瞒天过海领旨回京参与党争——还有谁敢这样?! 乐台不免捂了捂眼,一时觉得她有点难以直视。 周立寒笑嘿嘿地:“您胆子大您胆子大,这不您知道了都还在帮我呢吗,您胆子最大。” “我呸,我就是奉旨行事。”乐台有些气恨,压着声音交代道: “记住,皇上问你知不知晓那鬼小子的身份,你就说是在射科那日,和摄政王起冲突时他说了你才知道的。 “至于从前在岩城的那些事儿,你如实说就好。然后皇上如果问,那小子这两日有没有和你交流身份的打算.....” 乐台话音停顿,觉得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你和他聊过这件事吧?他真的不打算恢复身份么?还是要另寻时机?” “...是不太打算吧。”周立寒本来还蛮确定的,经过昨晚周庭霄一言两语的暗示,她又不确定了。 再三掂量,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先吱一声:“过几日宫里君子宴,可能会有人坐不住。” 乐台眼神一厉,倒也没再追问,只沉沉点头:“好。” 二人进了宫门后便没再交流,由御前大太监的干儿子领着进殿。 治宪帝斜在龙椅上,手里又刺着绣山茶花的圆绷。 周立寒:“……。” 上次见皇帝,还没来得及分神关注他手上的绣花。这次乍然反应过来——山茶花是娘亲最喜爱的花啊。 “哟,小刺儿头身子好些啦?”皇帝见到他们还挺乐呵的,直接赐座。 “那天在席位间发生的事儿,台舅都和朕说了。小刺儿头,跟朕的好王兄一比,有没有觉得朕还比较像个人?” 周立寒:“……。” 您也知道没有同行衬托,您就不是个人啊? 略微想了想,她大着胆子逼逼了句:“回皇上,以微臣之鄙见,摄政王爷就是个着衣冠的禽兽,而您是披兽皮的天子。” 乐台听了都被她吓一大跳,忙赔笑道:“皇上,这小子在岩城威风惯了,没见过世面,说话没个分寸——” “哈哈哈哈哈!”治宪帝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拍着腿大笑,“说得好!是朕认识的刺儿头姑娘会说的话!” 乐台:“……。” 得,皇上就好这口。 治宪帝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皇帝,毕竟从太子时期就开始混蛋,尤其在当时为瑾王的摄政王与他夺嫡,由此带来的竞争舆论下,他更是对自己有着很清晰的认知。 但即使他的舆论和实际行为都有极混蛋之处,却仍在母妃去世、对手家世强悍的恶劣条件下保住太子之位顺利登基,就很能体现一些情况。 别的甭说,就光看他如今对周立寒采取的态度,再对比摄政王对周立寒的反应。一整个高下立见。 他根本不怕任何人说自己混蛋或禽兽。这对他而言可能还不如挨了个蚊子包难受,甚至是对他的一种肯定。 “小刺儿头,你果真是人见人爱啊。”治宪帝停下大笑,瞧着周立寒打趣道,“自从射科结束那日,阿蕾的宫里又更热闹了呢...好多妃嫔和诰命夫人来找她打探你的亲事,这可如何是好呢?” 额,这个问题她竟然还真没有考虑到过。周立寒愣了一下,垂首道:“这,但凭陛下做主。” “朕有什么好做主的?全看阿蕾和你的想法。”治宪帝不甚在意,“阿蕾自然是不希望你多这重负担,你么...你若喜欢‘磨镜’,倒也未尝不可。如何,需要朕给你指个心仪的女孩儿么?” 周立寒:“......。” 不愧是这位能问出来的话。 “回陛下,臣自然也不愿意祸害无辜女子守空房。”她有些汗颜道,“但臣也不得不担心...摄政王是否准备利用亲事来绑住臣。” “不用担心,他一定会。”治宪帝又大笑了两声,“朕的好王兄,朕还不了解?他既知道你是女儿身,非但不会断绝联姻的念头,反而必定会以亲事来拿捏你!哎,让朕想想他会让你娶谁....” 周立寒:“......。” 一股淡淡的亖意散发,她起身跪下:“求皇上救我。” “朕有一计,龙阳之癖。”治宪帝还是玩闹似的笑着,但突然直切正题: “项麒打算什么时候恢复身份?恢复了不就简单了,那小子对你有意思吧?到时候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你俩不用遮掩感情,大多人家也不敢越过他,把女儿强行嫁给你结亲——这哪是结亲,分明结的是梁子。对不?” 周立寒:“...........。” 方法很混蛋,但是,很管用。 不仅能隔断其他人对她的联姻路,还能隔断住周庭霄、不,先帝五皇子项麒的姻缘。以及....名声。 主打一个双向牵制。 不愧是混蛋了十几年的人提出的办法呢。 第124章 嫡出那咋了?还不如庶出呢 借谢恩之名结束了御前对话,周立寒经过允许走向后宫,去探望周蕾冬。 ——“小刺儿头,如今朕可以无条件相信你,对于摄政王兄,你跟小老五有何打算,尽管放手去做,需要朕帮忙随时说。 ——“但朕希望你能拎清一件事:在朕和项麒之间,你应该知道要优先听朕的吧? ——“听朕的话,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朕和小老五没有旧怨,也不打算苛待他或弄死他。你是个可用之才,项麒也是。就算他恢复了身份,朕也不会吝于授予他应得的职位。 ——“而你,不论是想立于庙堂,还是想成亲生子,想做权臣或是公主,朕也都可以给你足够的实权和地位。” ——“还是那句话,朕只提一个要求:你,必须以朕为先。” …… 简而言之就是,治宪帝要她必须站在他那边,绝不允许借他的皇权,给周庭霄铺路。 老实讲。 条件真的很诱人。 可以说但凡周庭霄没有这重身份的话,她基本上真的前途无忧了——只要除掉了摄政王。 甚至如果周庭霄明确绝对不争皇位的话,她也算已经前途无忧。 但她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佛系得连女儿远嫁给人做妾、外孙女当锦衣卫都没说过什么的姥爷,怎么会说让周庭霄夺嫡? 就算重男轻女也不至于重别家的男吧? 难道姥爷占卜的结果是那小子会当皇帝? 还是如陈瑰意说的那什么...姥爷“看了剧本”? 一路思索着走到未央宫,周蕾冬已经命人备好了午膳等她来一起用。 “那日是不是伤得很重?乐大人说摄政王一走,你就昏过去了。” 一见到女儿,周蕾冬眼睛瞬间红了,忙拉着她前后左右地看。 “也没有啦,就是打累了,柴统领哪儿敢真的重伤我,岂不是给皇上送把柄。”周立寒本也酸了鼻子,但还是笑嘻嘻地答道,“横竖现在能好好的,而且那天收获不小呢。” 周蕾冬瞋她:“你和那位殿下也太过大胆了!幸好摄政王没事,还愿意配合你善了。否则你的真身和仕途,那位的身份和性命....未必能保!” “哎呀娘,你既然连这都知道,想必也听说你的亲亲女儿差点儿被那个衣冠禽兽欺侮了吧?”周立寒唯独能在娘亲面前嘟嘴卖惨: “小五殿下那一箭固然是险,但好歹救了你亲亲女儿的清白,还让我后面能诌个功劳升官。虽然我也不是很在乎清白那玩意儿,但再怎么说,如果是失于那个人渣之下,还是会恶心半辈子的。” 一提起这个,周蕾冬刚缓下去的眼眶又红了起来,这回除了心疼还有愤怒。 “摄政王殿下自从皇上登基以来,自以为有摄政之名就拥有半壁江山,这一年来飘得很....口口声声说要助我抚养皇子,却屡屡把我推上风口浪尖,皇子还没抚养到,麻烦先找来许多。如今他得知你的真身,竟然非但不好好待你,还妄敢——!” 周蕾冬不知觉间握着周立寒的手十分用劲,察觉后急忙松开,心疼得又吹又抚,但又心里气急,在殿中来回踱步消气。 “上一次你的身份被韩裘上奏之事,我本还为挑唆了皇上对他的埋怨而有些愧疚,如今却庆幸当时那样做了。”周蕾冬面庞上难得浮现出如冬冰冷的神情,“他罪应万死。” 周立寒不禁抱了抱双臂,瞧着自家从来都是柔情似水的娘亲,如今也有这样一面。 “娘亲甭管他,我和小五殿下自会收拾。”周立寒拉她坐下,眨眨眼道,“近日我们又抓住一根他的小辫子呢。” 周蕾冬蛮惊讶的,望着自己生的这英姿绰然的女儿,似自豪似遗憾:“想不到你还真有从政的命脉,是娘亲把你生错了身。” “什么话,从政的女子自古有之!而且啊,陈瑰意说,生男生女其实不在于母,而在于父......” “这些话在娘亲面前说说便罢了,出去再说,可要被抓起来上火刑......” 母女二人总算安然下来用完了午膳,周立寒说起方才见治宪帝的情况。 “他果然给你说了这些。”周蕾冬倒真不怎么担心女儿见他,毕竟相处了十一年多,还是多少有些了解和把握的。 那个男人,既然如今已经把十一年前黎儿逃婚的事翻了篇,那后面不论发生了什么,起码都不会再拿这件事来翻旧账。 “这回,娘得劝你听他的。”因为让下人尽退了出去,周蕾冬亲手泡花茶给女儿喝,“不论你与那小五殿下到底有怎样的感情,你如今以皇上的命令为先,对你和小五殿下,都不会错。” 周立寒哦了声,撇嘴道:“娘亲倒挺相信他嘛,对他的能耐这般肯定。” “他是个禽兽,却也是个坐得住的君王。”周蕾冬笑得淡淡的,“其实他甚至并不如何把摄政王放在眼里。只是摄政王自他登基这一年,实在太过高调,皇上厌烦罢了。” 怎么样叫“坐得住”呢? 很明显,光看治宪帝他的十个兄弟全活得好好的(某人明面上除外),封亲王的在京封亲王,封藩王的在外驻边防,受官职的在京各司其职,就知道他有多心大。 周立寒又哦了一声,还蛮不服气的。 ——有什么比自己昔日的仇人,其实除了对自己这方面是个人渣、对其他方面反而贤能,来得更憋屈呢? 仇人都对她“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她自己记着,还能干嘛?甚至还要感念仇人释怀接纳之恩。 “他要是个昏君暴君倒好了。”周立寒小声逼逼,“我就不用犹豫,直接帮那小子......” 周蕾冬轻拍她头:“他若真那般,为娘就活不到今日了呢。” “......,”周立寒表示撤回上句话。所以呢?娘亲那些年到底是怎么熬上来的?她想好好问问,但周蕾冬扯出了另一个话题。 “你们在外面放心做你们的,我在宫里很好,不用担心。”知女莫若母,周蕾冬也看出女儿忧心自己。 “只是近日有一小件反常事,说来倒也不影响当下任何事,但正因为看起来与当下无关,所以我觉得反常。” 周立寒也正过心思来:“哦?娘亲说说看。” “后宫里,有人在悄悄打探十七年前的一个低位妃嫔。”周蕾冬再次检查一番门窗有无偷听者,但仍压低声音: “这低位妃嫔也姓秦,是先帝废后秦氏的族妹。十七年前秦废后怀上龙嗣,她为秦废后固宠而入宫,当时年仅十二,旁称为‘小秦氏’。” 周蕾冬说是这个与当下无关,可一提到秦废后,母女二人都明白,这绝不可能与当下无关。 “有人突然查秦废后怀上小五殿下时入宫的妃嫔?”周立寒瞬间冒出千百个猜测。 “而且还是给秦废后固宠的族妹?啥意思啊,怀疑小五殿下不是嫡出?可这有意义吗?” 嫡出那咋了?皇后都被废了,这嫡出还不如庶出呢。 不过也难说噢,摄政王自己是庶出的,难免不会想从这根源上去否定拉踩周庭霄。 周蕾冬摇摇头:“我也这样想不明白。所以我怀疑,重点不是小五殿下是谁生的,而是......小五殿下是谁的儿子。” “......,”娘亲是在玩什么废话游戏吗?周立寒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的瞬间,直接哇地一声惊叫。 第125章 没命再即兴了 “哇,十二岁进宫的年幼庶母。”周立寒想想自己,顿时又觉得离谱程度有所下降,娘亲猜测都可能性大幅提高,“不是…若真是如此——那秦废后肚子里怀的呢?” “突然暗查之人也想印证这个。”周蕾冬低低说,“他们在找先废后当年怀嗣期间的起居注。我恐怕……太医院那边,也有人在找她当年的一些药方。” 周立寒一听就明了:“他们怀疑秦废后可能没怀或者小产?最终她‘生出’的五皇子其实是小秦氏的?可那——” 会怀疑周庭霄的生母继而怀疑到生父,要建立起这个怀疑,莫非说明……当年太子和庶母小秦氏,其实说有迹象的?! 周立寒麻了。 “那完蛋了,这要是给摄政王他们查到,不可能再相信我。”她有一股淡淡的亖感,“他肯定会觉得,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布好局的,我和登之兄恰好都在岩城当锦衣卫,还恰好救下并收留教导了他…摄政王不会相信这种巧合的吧。” 毁灭吧,摄政王赶紧来找她撕破脸算了,别两个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累心,保不齐还得搭上身。 “其实有个更直接的印证方法,他们做不了,我们可以。”周蕾冬直直看着女儿说,“你回去看那位殿下都左腰处,有没有一小块暗红色的胎记。” “……,”周立寒一时哽咽,想起自己偶尔给那小子上药啥的,“我没记错、没眼花的话。真有。啥啊这是?皇上遗传的?” 虽然没听过遗传这词儿,但周蕾冬不难理解,沉沉点头。 周立寒:“……。” 好吧,其实当娘亲的怀疑一说出来,她基本就确认了。因为昨日那小子在厨房,明着暗示她了。 ——有人会求着他恢复先帝五皇子的身份。 她方才在御前还想,皇上也显得挺希望周庭霄恢复身份的,看来周庭霄指的是皇上吧。结果现在么…… 若他当真其实是如今皇上和那什么小秦氏的儿子。 那摄政王确实会求着他恢复先帝五皇子的身份。 ——周庭霄要是先帝五皇子项麒,那还指不定能挑唆他和治宪帝之间的关系呢。可周庭霄要是治宪帝的儿子呢?那挑唆个寂寞? 治宪帝连十个兄弟都懒得对付,还会去对付自己本来就没几个的儿子?? 最多厌恶儿子之间夺嫡争斗罢了。 可再厌恶也是治宪帝的儿子之间的斗争,和摄政王这个大伯父有一铜钱的关系吗? 根本轮不到他! “那……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理?”周立寒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件大事,还以为周庭霄不恢复身份的话她就能轻松一阵子,结果谁知道整这出。 周蕾冬也拿不准:“明日你姥爷也该轮沐休了吧?我一会儿向皇上请允归宁,咱们大家伙凑齐了一块儿商量。” 周立寒连连点头,表示无比支持。确实是,这回真该大家碰头一起商量了,可不能再即兴处理了。 她真的遭不住了喂,没命再即兴了啊。 第126章 贵妃省亲 贵妃归宁省亲,礼仪上来说该是比较宏大繁杂的。 但由于琼贵妃提得突然,治宪帝也心疼她思亲多年,不忍心让她等宫中和周府的筹办周全了再回,是日直接亲自送周蕾冬出宫到周府。 大清早,周立寒与周猎虎并列,领着周庭霄、陈瑰意等所有住在府里的人出门迎接。 “臣等恭迎皇上、琼贵妃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治宪帝带着浩浩荡荡威风凛凛的一大队人,甚至还有好些锦衣卫大汉将军和缇骑护送而来。 他先行下了轿子,然后伸手,托着轿子里搭住他的女人下轿,并肩而立。 “嗯,都免礼。”治宪帝将周府的牌匾和门面打量一番,“小刺儿头,这谁给你找的房?” 周立寒恭谨但显腼腆道:“回皇上,是乐大人费心帮臣找的,臣还没跟他买下。” “位置不错,就是看着不大。”治宪帝一半满意一半挑剔,“唷,你这一个府能挤那么多人?朕派人替你看看,这附近有没有能腾地儿的。这必须得扩建!” 周立寒啊了声:“这,多谢皇上,可是臣、嗯,囊中羞涩。” “别来这套啊,朕都陪阿蕾回来省亲了,这场合你该称朕父皇。”治宪帝用看穿的眼神觑她: “光给你晋职,倒忘了赏赐。若你这府邸附近能扩,就算朕赐给你了;若不能扩,朕另外给你找一处,也算送你的。” 周立寒故意笑得狡黠狗腿些:“臣...儿臣多谢父皇嘉赏!” “行行,别杵这儿挡百姓的道,进去吧。”治宪帝还挺乐呵的,“让朕瞧瞧你住的什么寒舍。” 治宪帝只带贴身大太监尚恩和一个大汉将军,和周蕾冬左右两个大宫女跟进府,其余仪仗全部围着守在府外。 “这归宁啊,不仅是阿蕾思亲,朕也早就想来瞧瞧阿蕾的娘家人了。” 治宪帝在正堂主位落座,打量着座下左右两边的人。他先注意到的是周庭霄和周猎虎。 但他暂时不打算对周庭霄表示什么,于是对周猎虎笑道:“事出突然,朕任命老丈人进御林军也有些时日了,前几日还临时让你当了考官,今儿才正式见上。老丈人在御林军中如何?” 周猎虎起身行礼,淡然道:“回皇上,一切安好。” 周猎虎的姿态朴素简练,既没有乡野草民初次面圣的失礼无措,也没有老兵老将的粗莽傲慢,甚至不见喜怒。 就好像见皇帝对他来说是平常吃饭喝水一样。 治宪帝微讶。 想起锦衣卫的一些观察汇报,他饶有兴趣问:“老丈人既然打过建州之战,那可认得定远侯?” “自是认得,臣曾因粮草之事有幸见过侯爷。”周猎虎眼皮微动答道。 皇帝会这样问,肯定至少是观察到当考官那日,姓程的那家伙老盯着自己,且几度欲搭话。 “哦~”治宪帝如有所悟点点头,又问,“老丈人在伍中是做什么?” “殿后。” “哦~”治宪帝继续点头,但看向陈医娘秦老匠,“他们也跟你一样?” 突然点到自己,陈医娘和秦老匠对视一眼忙起来行礼:“回皇上,草民等从前确实是同一伍。” 周蕾冬坐在治宪帝旁边,目前的每一句对话都让她冒一遍冷汗。 “皇上,这是从前的军医陈姨和炮兵秦叔。”她拿帕子暗暗扶额,柔声介绍道,“他们都是臣妾父亲的战友,也是在岩城看着臣妾长大的。” 治宪帝哈哈笑了:“这样说来,阿蕾也算出身将门了啊!他们岂止是看着你长大,还看着咱们的好大儿长大呢。阿蕾,你还有这样的叔姨,为何不一并介绍给朕任用呢?” 陈医娘忙道:“回皇上,草民只是一介平凡郎中,技艺不精,不敢沾贵妃娘娘的光。” “草民老了,身体不佳,有些痴呆嗜睡。”秦老匠也推脱道。 陈瑰意不知道自家亲娘他们的身份奥秘,呆呆地挺出来强烈安利: “皇上,这是我娘,是我托周千户带她入京的。我娘医术可好了,许多扶州府医治不好的病,到我娘手上就妙手回春了呐。” 陈医娘:“……!” 第127章 鸡犬升天 “不敢与府医相较,”陈医娘暗暗瞪了眼女儿,辩解道: “那些所谓府医治不好、草民能治好的病人都是妇女,不过是男女之别阻碍府医根治罢了,并非草民医术之功。” 治宪帝却像被她提醒到了,灵光一闪:“哦!言之有理,朕就奇怪为何京中妇女多病难愈,原来是男女之别有碍诊治!如此刚好,你可愿入太医院为女医官?” 陈医娘:“……!!” “…草民从未诊治过如京中富贵夫人小姐一般的患者,再说南北水土养出的居民百姓体质亦有别,草民——” “这样,那你入太医院考个试,学学便得了。同是医理,治的都是人,有何不可。”治宪帝大手一挥直接决定。 陈医娘:“……!!!” 治宪帝又稀奇地看向秦老匠:“朕瞧你头发稀疏,想必要么是行伍中指挥头领,要么是军械设计制造者,费脑子嘛。不若……进朕的神机营试试?” 秦老匠:“……。” 精准投放是吧? “皇上,草民是真老了——” “你年多少?” “五十九。” “朕的老丈人年逾耳顺尚在御林军中安好,你有何老?” “……。” 把在场的老人们祸祸完,治宪帝将目光投向几个年轻人。 继续仍先略过周庭霄,他挑了个认识的:“陈卿,你的农坛祭典乐排得如何了?” 陈瑰意啊了声忙答:“回陛下,微臣排得差不多了,需要给您先过过耳么?” “不用,朕听说了前些时日你和娉华斗乐的事儿。”治宪帝一副瞧热闹似的,“娉华用来斗你的新曲儿叫《猗兰操》,你把这词儿拿过来用,重新谱一曲罢。” “…啊?” “啊什么啊?谱个体统些的新调子!”治宪帝半调侃半警告地: “娉华也就词儿写得还行,算是称颂了阿蕾。就是那曲调实在难以欣赏,你既然排完祭典乐,就给阿蕾写个新的,写得好就给你升四品右司同。明白?” 陈瑰意:“!微臣明白!微臣遵旨!微臣必不负期望!” 治宪帝这才大大的点头,看向剩下三个人。周庭霄除外,秦箬和隐居于此已久的舞姬凝黛他都不认得。 周立寒擦了大半天冷汗,不敢阻拦不敢反驳,这会儿赶紧很有眼色地介绍道: “皇…父皇,这三位晚辈分别是,儿臣的师弟周庭霄,就是得了数科状元和射科探花的那个。这位是兵部郎中之侄秦箬,是儿臣的好友,也过了乐科和御科,这两日暂居于此请教陈瑰意。这位是京中花楼的舞姬凝黛姑娘,是她帮忙证明韩馗将军无罪的,为了护她周全,便留在儿臣府上。” 治宪帝挺满意地嗯了声:“很好啊,能把自己弟弟培养起来,还懂得结交考生、收留证人,懂事儿!能够把你们兄弟培养得如此出息,朕相信你这几个长辈也都会是朕的好臣子。如何,你对朕的任命可有异议?” “…儿臣毫无异议,儿臣多谢父皇扶持父老乡亲。”都到了这个地步,再推辞就是不敬了,周立寒跟周蕾冬对了个眼色,下地谢恩。 见此,陈医娘和秦老匠也只得接受:“草民多谢皇上隆恩。” 治宪帝再次把大家伙都看来个遍,最终终于在周庭霄身上停住。 兄弟,啊不,父子对视。 在考射科那日,他已经一眼就看出小老五很有自己的风范了。今日这样面对面细瞧,更是觉得小老五的英俊与自己很有些相似。 但他最终也没对周庭霄说什么,只是起身,拉着周蕾冬大笑。 “阿蕾有这样的家人,朕也就放心了。既然家人都入了京,那就都来帮朕分忧罢。朕先走了,阿蕾你什么时候想回宫了,朕再来接你。” 这才在凉快的早上,周蕾冬感觉自己已经把一整天的汗都出完了,温顺笑道:“是,臣妾替家人多谢皇上抬举之恩。皇上慢走,臣妾很快就回宫陪您。” 治宪帝有些依依不舍地大摇大摆走了。 留下沉默是金的一家子。 “不是,你们咋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呢?”陈瑰意奇怪地瞅着自家老娘,“升官啊!发财啊!不好吗?你们这些大人地位越高,我们几个小孩儿也能站得越稳啊…哎哟娘,你打我干嘛?!” 陈医娘没好气地打她屁.股,根本懒得理她,直看向周氏爷孙三人:“所以?这下怎么搞?” 周立寒擦汗道:“就…既任之则安之呗。” 周蕾冬叹气道:“皇上迟早会知道的,与其避而不任,不如干脆就此入局。” 周猎虎随意道:“等到午时做饭,我去杀鱼占卜一下再说。” 其他人:“…………。” 秦箬默默地望着这奇奇怪怪的一家子,多少听出一些不对劲,但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听,于是和凝黛一同先行告退。 “周家人真是稀奇。”凝黛已经与秦箬认识了,走出主堂后便低声聊起来。 “这算是一人得道,全家鸡犬升天么?放眼京城倒也不是没有过,但谁家如周家这般,反而像全家要被打入大牢似的。” 秦箬若有所思。 “你不觉得,他们一家子好像都一点儿也不怕皇帝,也…不稀罕皇恩垂青么?” 第128章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外人全走了,一家子总算能坐下来大型坦白局。 周立寒、周猎虎、陈医娘、秦老匠都齐齐望着周蕾冬,周蕾冬则望着周庭霄。 几个老人看起来都挺想对周蕾冬讲话的,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间紧迫,皇上虽未曾要求我何时回宫,但过两日宫中就要办君子宴,我最好明日便回去协助皇后。” 于是周蕾冬先开口打破沉默,直直看着周庭霄说,“您希望我称呼您为五王爷,还是二皇子殿下?” 周庭霄也在回视着这位新宠贵妃,四年前兄长口中替她去受罪的生母。 “啊?二皇子?又是怎么回事儿?”陈医娘和陈瑰意异口同声地炸起来。 作为大舅的秦老匠第一个反应过来,蹙起眉问:“难道后来入宫的那妹子,她真的......” 周猎虎是最恍然大悟的:“哦,怪不得我上次占卜出那样的情况。” “自然是五王爷了。”周庭霄露出小白兔般纯洁但狡黠的笑,“我又不想跟皇兄抢。” 这说的皇兄同时指代两个人,若他要当五王爷项麒,那皇兄自然是治宪帝;若他要当二皇子,自然——目前皇后所出的大皇子项霖确实比他年长一岁。 “您不想抢,他们可未必相信。”周蕾冬柔声沉稳,“因为您如今不仅仅只有您自己,还有您的大舅、大夫、师父、师兄,和师兄的‘义母。’” 秦老匠犯困:“我不重要,我这些年又没有新创军械,进了神机营也没用。” 周猎虎摆手:“我也不重要,没有兵权我什么都不是。” 陈医娘不屑:“我也不重要,太医院那群臭男人能容许我咋的?” 周立寒哽咽:“我...我最不重要,我是全家最菜的。” 陈瑰意举手:“我呢?贵妃娘娘,还有我呢!” 周蕾冬:“......。” “所以现在有人能告诉我,姥爷和陈姨是什么身份么?”时隔许久,周庭霄再次询问这个他至今不知道的问题。 周立寒幽幽地回答:“都是西征一战成名、北伐再战威名的尘封老将,包括没来的何爷。” 周庭霄:“......。” 好吧,这个时候不管是代入一下摄政王还是皇上,确实没有人会相信他不想夺嫡。 ——谁不夺嫡还带着一群老战将返京?! ——谁不夺嫡还带来一个升入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师兄”?! 而且这些老战将,这个“师兄”还都与当朝宠冠六宫,却膝下无子的贵妃紧密相关! 皇上和摄政王要是知道了,没立马把他抓起来,冠以预谋造反的罪名直接弄死就不错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只要他身边有这些人,就算他不想夺嫡,就算周猎虎等人没有兵权、没再参战,也一样没有人信他不夺嫡。 周庭霄也麻了。 “倘若皇上信您,恢复五王爷的身份确实最稳妥。”周蕾冬轻声道来: “毕竟天下人皆可见,皇上对自己的兄弟确实宽仁,大胆任用。可那是在您身边这些人,没有这些身份的情况下才稳妥。否则即便不是皇上,光是摄政王甚至是臣子们....都不会对您安心的。” 周庭霄的声音有些沉重,又有些轻飘飘:“可若我作为二皇子,在天下人看来岂不是板上钉钉要野心夺嫡?” “您若当真铁了心不愿意争,”周蕾冬温柔地望着他,却有着一望到底的犀利: “那就请您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是啊。 若周庭霄离开京城,那所有人的身份,公布与不公布,都算不上任何问题。 顶多仍是治宪帝与摄政王相争,从而拉扯到他们站位。 “也请您不要说,您纯粹是为了卧冰才回京城。”眼见周庭霄张嘴要反驳,周蕾冬又抢先补充道,“若当真为了卧冰好,其实您自己很清楚——只要您离开,这一切问题都会消失。” 堂中陷入静止。 所有人都沉默地望向周庭霄。 连周庭霄自己都怔愣住了。 晌久,他终于呵地笑了一声,而后持续地自嘲低笑。 他垂首对自己讥诮:“贵妃娘娘一针见血。我扪心自问,既生为龙子,又曾在一次次权斗中被夺走诸多,倘若不亲自归来夺回那些东西...我会死不瞑目,那战战兢兢生下我的亲娘,和抚养我的母后、外祖家,九泉之下我都羞于相见。” “矫情娃儿!想夺位不早说,我宁愿跟自家的赔钱货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回这该死的破京城!”陈医娘气呼呼地骂道。 陈瑰意瞪圆了眼:“娘你是我亲娘吗?你不该跟女儿共富贵同生死吗?不是,你以前到底是什么传奇人物啊?” 周猎虎瞅了眼天色,“差不多了,我去杀条鱼占卜看看。” 周立寒已经麻习惯了:“夺就夺,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要命,要发疯干脆发个大的。” 秦老匠手撑着桌子托腮,预备睡回笼觉:“我都行,你们商量完了叫我。” “若我当真恢复二皇子之身,”周庭霄整理好情绪,回正了目光,“可否记在贵妃您的名下?” 周蕾冬微微点头:“我有把握。” “那如何恢复?”周庭霄接着问。 “君子宴,是最后一个最佳时机。”周蕾冬道,“已经有人在后宫查您生母的事,再迟恢复就不妙了,可能会反被他们掌握先机。您能猜到是谁吧?” 周庭霄哼笑一声:“要么是把我抢走过的张太后,要么是帮着张太后和摄政王的项娉华。不会有别人。” “哈哈,还好我昨日在登之兄面前留了一嘴。”周立寒啪地打了个响指: “我暗示他说君子宴上某些人可能针对你的身份有所行动。不如我们再助他们一臂之力,借他们的手恢复身份?” 周庭霄顿时眼睛亮闪闪的:“兄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周蕾冬也欣赏地瞧着女儿:“你有何具体打算?说给为娘明日回宫准备。” 秦老匠已经打起小呼噜了。 陈医娘跳脚:“喎!你们怎么就这样决定了啊?大周还没占卜完呢!” 陈瑰意斜视她:“先尽人事,再听天命好吧?咱们不先积极争取,光靠周姥爷占卜有什么用啊?” 周猎虎端着装鱼的盆子回来:“结果和之前一样。坐则待暴毙,争则挪乾坤。” “好,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周立寒作总结发言,“那接下来的路,就辛苦大家团结一块儿走啦,一起吃顿合伙饭吧?” 周庭霄先冲出去:“我先炒个牛肉。” 陈瑰意也冲出去:“我先拌个凉菜!” 周猎虎端着盆又走了:“我蒸个鱼。” 陈医娘骂骂咧咧地掏出甩炮摔在秦老匠脚边:“还不快帮蕾冬抬行李?我去给她炖盅药汤!” 周蕾冬含笑看着二十几年没见到的家人乡邻,默默地红了眼眶。 “父亲他们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呢。”她有些哽咽。 周立寒抱着她的胳膊,笑嘻嘻的,“是呀娘,大家都很安好,所以才能把我和那位殿下养得这样好。” 周蕾冬摸了摸女儿的头,笑容温柔暖心,却透着坚毅。 事已至此,没有谁可以阻止她与她的家人登临绝顶。 如果有。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第129章 周府之夜 入夜,周立寒在周蕾冬那儿说完体己话回来,见某人在自己屋子里等着。 “尊贵的殿下,请问您大半夜的有何吩咐?”她故意行了个夸张的礼问。 “......,”周庭霄神情显出哀怨受伤,“兄长又拿我开玩笑,疏远我。” 周立寒忙摆手:“哎不是,以后我可担不起你这声兄长了。咱们多少得君臣有别一些,以免你日后回想起来,觉得我仗着与你有些许情分就逾越无礼,要清算我。”历史上多得是这种教训。 周庭霄眼中流露出失望:“你是这样想我的么?明明离那步还那般遥远,你已经在想我以后会怎样翻脸不认人了?” “...也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当我开个玩笑。”周立寒拿他没辙,“好吧周庭霄,这么晚来找你哥我啥事儿?” 周庭霄一眨不眨地凝着她,“没什么,我就是想来问问你,心里埋不埋怨我把你们卷入这些纷争。” 周立寒静默了一会儿。 “说完全不埋怨太假了,虽然对我而言,未必不是一种人生契机。”她很真诚地回望着他说: “其实就算不说我的契机,有些东西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吧——毕竟我当锦衣卫的初衷,就包含着回来京城救出娘亲。 “于是我真的凭着这份工作回来了,虽然救不了娘亲,但好在她如今处境还行,我也救下了大哥。虽然在此之后我被卷入了更多麻烦,但我不后悔回来。” 周庭霄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那....兄长会不会像贵妃娘娘说的那般,想着若不是我同你入京,你们的麻烦就会少了许多?” 周立寒拧他耳朵:“你纠结这些干嘛?拜托!你可是要夺嫡的男子汉大丈夫,你心里该装的是家国天下,而不是这些拘泥一格钻牛角尖的小心思!” 周庭霄吃痛地夺回耳朵,小声嘟囔:“所以说我本来又不想夺......” “不想夺就赶紧走。”周立寒来气了,叉上腰道: “爹了个蛋的,老子拿命对付你政敌,你搁这儿只想当个潇潇洒洒的闲散王爷,我跟你说过啊,我可以卖命,但不是卖来养对百姓无益的皇家闲人啊。” 周庭霄白玉似的面庞涨红,拔高了声音:“我才不会是皇家闲人!否则我也不会来考大通试,给我授官我就会认真去做,就像你们一样!” “好好好,是我说过火了。”周立寒投降,摸摸他的发顶。 “当然,就像你说的,你虽然很大程度上不想夺嫡,但为了一些失去的东西,也不是全然不想争回来。既然下定决心要争,那我们就争到底。‘欲求其上,必先上上’对不对?等你争到了最后一步,实在不想干了再说,但首先咱们得有的选,是不?咱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娘说的,你我没有选择。也就是姥爷占卜的‘坐则待暴毙,争则挪乾坤’,若不想被动地坐以待毙,我们就只能主动争到挪乾坤的资格。” 周庭霄红着鼻子,眼巴巴水汪汪地望着她,乖巧点头。 周立寒瞧着他这模样,忽然破功笑出声,“哎哟喂,又想哭啊,殿下您可十六岁了呐。” “我又没去别人面前哭。”周庭霄泪眼盈盈地瞋她,“而且只有你能让我哭,别人又不能。”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周立寒略无奈地笑道,“那哭就哭咯,我不会告诉别人。只是周庭霄啊,咱们哭完了,就该擦干眼泪做正事儿了哈。” 周庭霄闷闷地回了声我知道。 “知道就行,赶紧回去睡觉吧。”周立寒想了想,还是决定勉为其难地主动抱抱他。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她想起来陈瑰意常说的一句话,笑着传达给他,“我们后面有的是硬仗要干呢,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夜夜心思细腻了。赶紧养精蓄锐吧。” “周立寒。”周庭霄摁住她,不让她怀抱的臂膀松开自己,“以后不许动不动就拼命了。别让我的噩梦成真。” 啊?啥噩梦?周立寒呆了下,想起刚到京城时的某个半夜,某人做噩梦了来找她哄,说是梦到她给他挡下了摄政王的致命一刀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哟,我哪有那么菜,摄政王那个老登能砍到我?”周立寒叉腰大笑。 周庭霄好不容易平息的气又上来了:“他还有柴奚呢!你那日被柴奚伤得多重还不知道么?!” “放心,柴统领不过是个更老的老登,只要不近身搏斗,我未必没有优势。”周立寒难得挺自信的。 周庭霄有些咬牙切齿:“那个噩梦只是个象征!未必现实发生的比梦里险恶可怕得多!” “好好好,哎呀,放心。”周立寒第三次投降,“你看看,我所喜爱的、珍惜的人,如今都活生生地在我身边呢。虽然前途未卜,但和大家在一起,这么幸福我怎么会动不动就拼死呢,我想活得很哪。” “你最好真这样想,也真这样做......” 终于把这位真祖宗给哄好送走,周立寒内心也算一轻。 难得这小子大半夜来屋里找她,没跟她动手动脚,也没说些让她要动手动脚的话。 看来确实是懂事了,知道现在形势不容放松警惕。 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还来找她谈情说爱,那就实在是格局不行,扶不上墙。 还好还好。 周立寒大字型摊在床上。 从龙夺嫡吗?好陌生的一条路啊。 一条原本,她这辈子都可能接触不到的路。莫名其妙的,人回过神来,就在路上了。 如果辅佐周庭霄夺嫡成功了,她要做些什么呢? 卸下男装、重拾红妆,谈情说爱成亲生子吗? ...也是好陌生的一条路啊。她偏离这条路,已经太久太久了。 算了,成功再说吧,谁知道她这诡异的人生还有什么变数。先踏实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吧。 迷迷糊糊纠纠结结地想着,逐渐睡着了。 周立寒是睡着了,但周府里还多的是人睡不着。 周庭霄是肯定睡不着的,翻上屋顶仰望星空思考人生呢。 周蕾冬是肯定也睡不着的,和女儿一样,夺嫡对于她这个“乡野猎户丫头”来说同样是一条完全意想不到的路。 周猎虎睡不了,因为明天他也要回御林军了,正在连夜赶制炸甜豆准备带走。 陈医娘也不能睡,点灯翻医书呢,她推辞治宪帝的话不纯粹是借口,真要去太医院,她确实得规范一下自己的理论储备。 陈瑰意本来睡了的,但起夜的时候看亲娘这么卷,觉得自己也没脸躺平,于是从床上爬起来连夜写歌。 秦老匠没有睡不了的时候。 周府的这一夜,不论睡了的还是没睡的,都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梦里梦外地筹谋。 第130章 她才是外人啊! 君子宴随大通试而设,三年而有一回,在宫中由帝后主持。 款待宴请的主角是六十名在大通试六科考试通过第二轮的每科十名考生,在宴会开始前于大殿领旨封官。 宴会的配角除了考官、众考生的家眷,亦有些家中未有子嗣参与考试的权贵赴宴。 可以说这也是一场宫廷相看的社交宴。 周立寒今日不用以锦衣卫的身份在宴上任职,可作为受邀的考生家属参与。 由于直接身份和间接身份的特殊,周立寒算是穿上了人生官服之外最奢华的一身衣着。 绛紫色的直裾琵琶袖锦袍,金丝暗绣的锦鲤纹,祥云飞雁的方补子,和微松系在腰间的玛瑙贴牌蹀躞带。墨发如往常那般整齐利落地尽然以玉冠束起,没了乌纱帽的遮挡,发髻也不再压得那么扁贴严实,更显她额间和颅顶的饱满。其面容周正标致,虽不精致如描,却更显舒坦。 马车在宫门前停驻,周立寒先下,并抬手撑开车帘,邀请车上另一人下来。 周庭霄着一身状元红衣,绯罗圆领、金花乌纱,高挑而不失猿背蜂腰的身上披着彩锦,在太阳下光彩奕奕。与周立寒如出一辙的发髻利落齐整,美人尖两端梳出龙须鬓发随清风摇曳,虽有傲娇内敛,却不掩意气风发。其实他还有一套探花郎的衣着,随他选,那肯定是个人都会选状元衣了。 “兄弟”二人并肩落地。一个是宗之潇洒,一个是美玉无瑕。无不引宫门附近同时下车的人驻足瞩目。 “敢问是周立寒千户大人吧?” 不等周围其他人寻思是否上前寒暄,宫门里先小跑出来一个白面宦官,正是治宪帝身边常带的贴身太监尚恩,盈满笑意地躬身行礼。 “那想来这位就是状元郎周小公子吧!哎哟,您们往这一站,这风采耀眼的呀...皇上特让奴婢迎接,请随奴婢来,凉轿里边儿请。” 哇喔,皇上这么抬举她的吗,周立寒有些受宠若惊但表面淡定。 周围的考生和受邀家眷也纷纷侧目。传言传了两个月的皇上贵妃新义子,如何深得圣心平步青云,今日才刚瞧见人就看到了皇上殊待,传言非虚啊。 “多谢皇上体恤,可是公公,咱们还有两位呢。”周立寒客气地笑道,比向后一辆马车。 秦箬着一身景泰蓝进士巾服,如周立寒那般先下一步在掀好帘子,毕恭毕敬搭着身穿鹅黄交领襦裙的陈瑰意下来。 “陈乐师和同为考生的秦公子也是随我来的,我还是和大家一块儿走罢。”周立寒说。 尚恩公公躬得更深了:“皇上和贵妃娘娘自是体恤的,不信您瞧,奴婢准备了您四位的轿厢呢。”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更是面面相觑且恍然惊异。 今帝有两种宠臣。 一种是定远侯那样的,爵位稳当、赏赐多多,可但凡跟侯府走太近的宗亲官宦并没有因为与之交好而沾上光,甚至可能恰恰此被找麻烦。这是让定远侯成为没有官场人缘,只能依赖皇恩的孤臣。 另一种就像今日周立寒这样的,爵位和赏赐暂时还不好说,但皇上给同周立寒亲近之人同赐轿座进宫,这何尝不是在公然鼓励众臣与他较好? “啊哈哈哈,多谢皇上和贵妃娘娘体贴。”周立寒摸摸后脑勺笑道,招呼陈瑰意和秦箬跟过来上轿。 陈瑰意一整个风光无限的招摇骄傲,对路过的投来注目礼的人们都绽开灿烂的笑颜。 秦箬就拘谨紧张了些,每迈一步都像要深思熟虑的样子,但倒也显得稳妥庄重。一行四人好不引人注目。 四架轿子行到一个宫路口,尚恩公公道:“周大人,皇上交代奴婢带您先去长乐宫,皇上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几位皇子殿下都在那儿热络家常呢。至于周小公子和秦公子、陈乐师,须得到紫宸殿偏殿侯宴。” “这样啊。”周立寒喔了声,好奇问,“那摄政王爷,娉华长公主他们也有在长乐宫么?” “回周大人,没有呢,摄政王爷应当会晚些再入宫,娉华长公主已经在紫宸殿主持接待了。”尚恩公公回道。 周立寒和周庭霄对视一眼。 “好,那就有劳公公了。”旋即她笑着应道。 眼见兵分两路,陈瑰意忽然有些激动,夹着些不安。 她是知道周立寒他们今日是有计划的,计划与今日这位状元探花郎殿下息息相关。虽然具体怎么实施她不知道。 “一会儿如果要发生些什么,”她低声对邻近轿座的周庭霄道,“我别的忙帮不上,如果需要扯嗓门儿喊人或者起哄,包没问题。” 周庭霄难得没对她无语,轻笑了声:“如此便好,今日确实需要陈姐姐这样帮忙呢。” 秦箬默默地看了眼他俩,当什么都没听见。 她不知道周家人打算在今天发生什么,但肯定不是小事。甚至指不定会翻天覆地,扭转乾坤。 周立寒在长乐宫前下了轿,并往尚恩公公手里放了把金瓜子儿。 走进正殿前她深吸一口气,先大致瞧清楚里面都有些谁。 还怪紧张的。宫宴她虽然参加过,但十一年前作为一个三品官的庶女,她来了能有个露天的桌子席位就了不得了,更惶提入正殿内。 而且还是直面帝后,妃嫔皇嗣环绕。这世面她真没见过。 “臣周立寒叩见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周立寒在殿中央先对主座上的帝后和周蕾冬伏身叩首,而后才由东向西地行礼过去,“见过大皇子殿下,还有....” 皇后笑盈盈地为她介绍:“咱们霖儿旁边的是二殿下和三殿下,再往后是大公主和小公主。立寒既为皇上与蕾冬的义子,在孩子里当属长兄呢。” 别别别,这话她可受不起,周立寒忙露出羞赧之情:“皇后娘娘抬举了,臣一介草莽出身,怎能与诸位殿下相提并论。” “不会说话就别说!”治宪帝皱了皱鼻子觑她,示意尚恩赐座上茶,“这儿没有外人,姑且当是个小家宴了。你又忘记朕说过什么?没有外人的时候唤朕父皇,唤阿蕾母妃!” 一瞬间,来自皇子公主一侧的目光,或好奇,或嫉妒,或友善,全落在她身上。 什么玩意儿,才来京城这点时间,就得到父皇如此例外殊待? 周立寒:“......。” 不是,对于在座这些人来说她才是外人啊! 第131章 暗香浮动月黄昏 周庭霄和陈瑰意、秦箬行到紫宸殿前,有三个宫女出来迎接。 其中一个宫女对周庭霄专门行了个礼,偷偷看了他几眼,微红着脸道:“奴婢是服侍长公主的暗香,见过周小郎君。长公主说各科状元在另一处侯宴,请随奴婢来。” 周庭霄和陈瑰意对视一眼。 “什么?还有这区别对待?”陈瑰意故意哇了一声,“霄弟弟要去在哪里呀?其他五科的状元到了吗?有没有美男子?我能不能——” “闲杂人等请勿叨扰。”暗香直接没有给陈瑰意好脸色,显然是跟着项娉华久了,随着主子跟陈瑰意成对头了,“陈乐师这般明目张胆地觊觎其他美男,不知周千户作何感想?” “哎——” 周庭霄打断陈瑰意的叉腰作势,淡淡间透着一丝等待好戏的意味,“走吧,带路。” 暗香又立即收回敌意,对周庭霄笑得甜甜的:“这边请,周小公子。” 见二人往紫宸殿的东南向走,陈瑰意也撇撇嘴利索地收了架势。 得,套地方失败,但好在她是到过紫宸殿的,知道东南边儿有个非常精巧的小偏殿。 秦箬和她一并跟着带路宫女走进去,压着声音问:“先生,您作为考官应该是排座在殿内,我是普通进士,应在殿外。需要帮您注意周小公子那边么?” “你真上道。”陈瑰意赞赏地拍拍她,“放心吧,帮着霄弟弟和周立寒,你绝对不会吃亏的。” 秦箬没应声,主要是她没得选,只能跟着周立寒一条路走到黑。 周庭霄在较小但精致的东南殿落座,被告知是第一个到的。 殿内确实只摆了六副座。暗香把他引到后直接有人端上茶来,弯身笑得有些害羞:“您可以先用些茶和点心。有事您尽管唤奴婢来,奴婢就在门口守着。” “嗯,有劳。”周庭霄冷淡回道,鼻子轻嗅,暗暗嗤笑一声。四年了,好皇姐...不,皇姑母,还是这些个手段,一点儿没变呢。 眼见暗香确实去了殿门外,周庭霄抬眸冷漠地将殿内其他宫女扫视一番。有的毕恭毕敬垂着头,有的悄悄抬头瞄他,被吓得忙把脑袋低回去。 于是他微抬广袖,从里头口袋里掏出两个小葫芦罐,把茶倒进其中一个,并从另一个葫芦里倒出一粒药。 暗香人确实在门口,但时不时往里面瞥两眼。 “暗香。” 总算听到殿内的少年唤她,暗香应了声连忙小跑进来,“公子有什么吩咐?” “可以把茶换成冰饮么。”周庭霄似乎眼神有些飘忽,一手拉着衣襟煽动,一手不小心把茶盏推倒了。 暗香红着脸,眨了眨大眼睛,甜着嗓音问:“公子是热了么?奴婢这就帮您传冰饮,但可能要等一会儿呢...宴会还没那么快开始,也还没有人来这里,不如奴婢帮您把外纱先脱了?” 周庭霄糊糊地嗯了声,甚至自己动手剥起身上的状元外裳。 见此,两侧的宫女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殿门。 ——“暗香,你是侍奉着本宫从待字闺中到出嫁的,这么多年也没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娉华长公主的话语犹在耳边,那带着不舍和可惜的眼神也历历在目: “趁着你还没熬成老姑娘,本宫这便给你指一条成亲路如何?你若不追求正妻之位,本宫可让你成为皇子妃妾,但也需要你自己出力争取。” 听完后,暗香震惊之余当场给长公主叩了五个头。 ——“奴婢谢长公主指路之恩,一定完成您的交代。您放心,日后奴婢若真成了二皇子的人,仍然愿听您的任何吩咐。” 话虽如此,但这极有可能是当今皇上的二皇子啊,而且还是一科状元一科探花,有才华不说,还生得如此俊朗。 她自认今日手段卑劣,倘若凭此成不了正儿八经的二皇子妃嫔,只要能做个官女子通房,那也是不亏的。 更何况她有公主撑腰。为了宫廷颜面,再怎么说....她的位份也不会低于良媛吧! 暗香着手帮周庭霄一件件地褪去衣物,呼吸愈发急促。 就算今日她会在宫中名声败坏,也无憾了! “还是好热。”周庭霄的呼吸似乎也急促起来,脸也逐渐像暗香那样泛红,浑身很燥的样子。即使他已经上身只剩亵.衣。 “那,那奴婢帮您,都褪了......”暗香的声音愈发娇软,好像服了药的不仅是周庭霄,还有她。 不过她还是有理智在的,要先把长公主交代的事确认清楚,才能做自己的事。 于是暗香三下五除二地扒完了周庭霄的上衣。 背后....左腰.........真的有一块红色胎记!! 天啊天啊。暗香觉得自己激动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但手还有自觉要怎么动,下移,去够少年郎的裤腰带...... 呯。 然而方才还躁动的少年郎,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向后仰倒在地。 暗香被他吓了一跳,“周小公子?周小公子您怎么了?” 没有应答。一动不动。 暗香顿时冒冷汗了,扑上前摇晃着他,“周小公子!您睁睁眼,您醒醒,您醒醒!” 仍无应答。随她摇动。 暗香整个人都宕住了,不应该啊,明明只是催.情药而已,方才反应还挺正常的,现在怎么会这样?! 她腾地爬起来朝一个宫女走去,拽着人质问:“你是下错药了么?!还是放多了剂量?” 那宫女正是一开始给周庭霄上茶和点心的,也慌乱道:“冤枉啊姐姐,我是原封不动用您给我的那包药的!” 暗香气冲冲地推了她一把,又扑回周庭霄身边唤了他好几声,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她无可奈何决定尝试把脉,结果越把越心冰凉——脉象微弱!甚至没有跳动了!! 天啊天啊天啊!!! 怎么办?要叫人吗?可是她要做的事还没有完成...不这不是现在的重点!现在最致命的是,万一周小公子真的...了,那已经不只是考生在宫里出事,而是皇上的二皇子殿下出事了—— 那可是谋害皇嗣啊!谁来救救二殿下,谁来救救她?! 暗香整个人颤抖着起身走向殿门,准备硬着头皮赶紧偷偷告诉长公主,否则不仅是事情没办成,而是办砸了,会连累公主的那种! 暗香使出了浑身的劲,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条缝。 随即她瞪着那缝外,瞳孔骤缩。 门缝外没有什么可怕的人或物,只是一个还算清俊平平无奇的考生。 她甚至不知道这考生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方才是跟着周小公子和陈乐师一道来的。 秦箬目光锐利,同样从这条门缝里回视着这个明显非常慌张的宫女。 “这位姑姑。”她把嗓音压得低沉厚实,一字一句地说: “我瞧见乐科和御科的状元都来了,正在殿外和人寒暄着。姑姑方才不是说,六科状元另有侯宴之处么?” 说着,她微微侧身,把那条门缝的视线让给自己身后,站在殿外好奇地聊着天的两位公子。 秦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我看姑姑还没来给他们引路,以为姑姑正忙,所以帮您把二位状元带来了。” 她不会像陈瑰意那样喊人,但她会摇人一起来啊。 暗香:“......!!!” 第132章 净给长公主找堵! “这位公子有心了,”暗香急中生智,把门开至极小的程度挤了出去再严实合上,“殿中座位有些弄脏了,周小公子去清理更换衣物了,两位状元公子请随奴婢去侧殿。” 乐科状元和御科状元虽觉有些奇怪,但也不必深究,径直跟着暗香去了。 暗香满脑子满心里都乱得很,根本没空管后面几人,秦箬也跟在两个状元后面进了侧殿。 反正又不在里头坐下,就是找陈瑰意通个气儿。 “嘁,霄弟弟肯定还在里头。”陈瑰意听完蔑笑一声,并看向前头主座处,正听着暗香汇报,面色煞紫的项娉华。 陈瑰意扬眉:“哎呀,用手挡着干嘛,怕我读唇语?没事儿,不读唇语也能猜到她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走,凑热闹去!” 秦箬自然又跟着她出去了,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种莫名期待围观刺激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东南偏殿已经被好几个大内侍卫和宫女远远地在殿外把守起来。 “周小公子换好衣服没?”陈瑰意非常闲适地负着手问,“暗香说这间殿不能用了,他怎么还不出来?已经有几科状元和数科其他考生到了,都想认识认识我家霄弟弟呢。” 一个侍卫冷面道:“周小公子不在里面。” “那在哪儿?说不定他需要帮忙呢,我去看看。” “这要问暗香姑姑。” “好嘛,”陈瑰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背过身对秦箬道:“东边儿还有个侧门,我过去蹲着,你就在正门附近晃悠,看看一会儿会不会进去什么人,虽然我觉得大概率会从侧门进。” 陈瑰意预测得没错,过了一刻钟左右,暗香领着个提箱子的中年男从侧门悄悄进了偏殿。 于是她故意边跑近边大喊:“暗香啊!我那状元探花霄弟弟去哪儿更衣啦?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出来呀?好多人等着认识他呢!” 暗香:“......!” 又是这个净给长公主找堵的陈乐师! “客人隐私,不便告知呢陈乐师。”她咬牙切齿道,“周小公子好了自会出来。” 陈瑰意哦了声,又哎一声指着刚进去的人:“那提箱子的不是太医么?殿里不是没人了么?太医还进去干嘛?” 说着又再次把声音拔高:“莫非是咱家的状元郎在殿里出什么事儿了吗?!” 整个紫宸殿四面围墙,又高,虽然大但是这种构造容易产生回声。 陈瑰意这一嗓子用共鸣腔喊的,许多殿外坐着的人都闻声望过来,还有走近一看究竟的。 暗香此刻简直恨死陈瑰意了,但又没办法做什么,只能匆忙关上门。 但转念一想,把这个乱喊乱叫的家伙放在外面太危险了,于是一咬牙拽着她进了殿。 秦箬显然也听到了陈瑰意的嚎叫,而嚎叫之后再无反应,走过去一看,侧门那边已经没人了。 料想她喊的那嗓子应该是确有其事吧,人不见了多半是被一同关进殿捂嘴了。 秦箬想了想,决定离开紫宸殿,去知会周立寒。 “这位公子,皇宫岂是你能随意出入的地方?”然而宫女死活不放她走,硬是拦着,“考生能受邀入紫宸殿已是莫大荣幸,岂可允许你去其他宫乱晃!” 身份不够真硬伤。秦箬抿唇看向殿外其他坐着的考生,回忆方才在殿内见到的人——有谁是她可以找的,又身份足够、还认识周立寒的? 咿..... 还真有一个。 那个在考御科时,同样为她主持了公道的监考官。 “你说什么?陈乐师和卧冰的师弟被长公主的宫女关进了东南偏殿?” 程万里才刚到坐下,一听秦箬找来说这个,顿时又站了起来。 “周小公子是否在里面不确定,但陈先生是这样猜的。”眼见程万里压不住的嗓门儿已经令周围有些人看过来,她内心叫好,但还是得劝他小声点。 “方才我听陈先生在偏殿外是那样喊的,好像长公主的宫女还领了个太医进去。可守门的宫女又说周小公子不在里面,那莫非里面还有谁需要看太医?那为何还要把陈先生拉进去?” 程万里倒真是个陈瑰意的迷弟,急急地大步走去。 “岂有此理!长公主本就与陈乐师互不对付,若那殿中真有外男,她把陈乐师与外男关在一处,意欲何为?我得去看看!” 到偏殿门前他也被拦了下来,但气势汹汹道:“我是定远侯府程万里!我找陈乐师和周小公子!” “程小侯爷,陈乐师和周小公子不在此殿。”大内侍卫气势弱了些,但仍强硬地拦住。 “那里面有谁在?何至于尔等围守此处!” “宫闱之事,程小侯爷不要过问为好。” 程万里气笑了,但还真没有办法,强闯的话是有罪的。 “小侯爷能出这紫宸殿,去长乐宫么?”秦箬问道,“周千户方才被带到那儿去见皇上了,告知他的话应该有办法吧?” 程万里连连点头,“对对对,卧冰周全,而且还和皇上贵妃在一处,肯定有办法。你在这儿注意着这个偏殿,别是他们又进去什么人,或者偷偷跑了。”并把自己带的贴身小厮留下来一起守着。 “好,您快去。” 于是程万里快步走出紫宸殿,虽然也被拦了一下,但显然身份地位态度摆在那,还是顺利出去了。 有权有势真好啊。秦箬望着他的背影想到,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帮人。什么时候她也可以有这样腰板强硬的一天呢? 与此同时,东南偏殿里。 陈瑰意被粗暴地拽进去,开口正想骂,但抬眼就看到周庭霄赤着上身躺在那,还是被吓得心突突。 “霄弟弟!”她忙扑腾过去查看,见人没有反应,反拽过暗香的衣领惊怒质问,“你?!你对他到底做了什么?!” “奴婢哪儿会对周小公子做什么?”暗香心虚但更强硬地掰开她的手,“你熟悉他,你来说啊!他是不是不能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不然怎么会这样?!” 第133章 老乡废老乡 太医已经在给周庭霄把脉和验茶点。 “嚯,这就是你说的殿中弄脏了,霄弟弟在更衣?”陈瑰意步步逼问,“他吃茶点出事了就光明正大的叫太医啊,搞这么鬼鬼祟祟,不会是项娉华叫你给他下什么药了吧?” 暗香也登时怒道:“大胆!竟敢污蔑长公主!” 陈瑰意到周庭霄身边质问太医:“大人你来说!这茶水和点心里,到底有没有问题?!” 这太医是项娉华平日用的,此刻敢把他叫来这里当然是有问题也不会说了。 “这...东西是没问题的,就、可能是,这位公子的体质会有些忌食,兴许是恰好不能喝这铁观音,或者不能吃茶点胡豆。”太医也是满额的热汗冷汗,“这位公子的脉象微弱而且很混乱...我要再看一下......” 陈瑰意拿起盖碗闻了闻,再次冷笑:“你是说我这闽地来的老弟喝铁观音过敏?你在搞笑吗?至于茶点胡豆,你当我不知道‘胡豆黄’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吗?他这模样是浑身燥热昏厥没错,但身上并没有起泡和抓痒痕迹!你继续狡辩试试呢?” “....兴许这位公子的体质、恰巧就是不能同时品铁观音和胡豆......”太医声音很弱地继续狡辩。或者其实也不算狡辩,因为他真的看不出这少年究竟因何昏厥啊!就算是服下掺杂的这种催.情药也不应该会这样啊! ....难道是忌这种药的成分? 那他该怎么说?? 太医心里那个苦。 “你不行是吧?不行就换个太医来!”陈瑰意气冲冲道,“你们太医院这两日不是来了个女大夫吗?这几年霄弟弟的身体都是她调理的,让她来!” 暗香怎么可能同意,也冷笑回去:“陈乐师是打算让自己人过来反咬一口,栽赃我们长公主么?” “你们长公主还需要我栽赃?”陈瑰意像听了大笑话: “那多请几个太医来啊!一个不行,多几个一起看,我霄弟弟要是有个万一,你负担得起?项娉华负担得起?天下学子都膜拜的娉华长公主竟然在君子宴上害死双科状元探花,这传出去——” “陈瑰意你不要血口喷人!!” 暗香很生气,但也被她说得更心虚了,是啊,这个太医治不好那就必须再找别的,不然岂止是死了一个考生,死的可是.... “你在这里待着,不许出去。”她越想越打寒颤,只得把脚一跺,“我再去请示长公主!” 于是暗香又从侧门跑出去找项娉华。 “怎么会这样?”项娉华方才就已经面色很不好看了,但毕竟叫信得过的太医来看了,所以还能坐得住继续主持。但没想到竟然会严重成这样! 好消息——周庭霄确定是二皇子无疑; 坏消息——她们把二皇子弄得人事不省了! 项娉华想骂人:“你们到底怎么办事儿的?陈瑰意说的那个太医院女大夫是谁?赶紧叫来!现在让人活着最要紧,否则就闹大了!” 感觉已经要闹大了,暗香委屈地咬了咬唇角,应声出去太医院找人。 项娉华也实在戴不上微笑面具继续和贵妇小姐们交谈了,让另一个宫女带自己去东南偏殿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进到殿内,她第一眼先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 陈瑰意正坐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医一遍又一遍地给周庭霄把脉,听到脚步声一下就知道是谁来了。 两看相厌,但最知根底的二人四目相对。 “哟,尊贵的长公主殿下,”陈瑰意扯开一边嘴角,戏谑笑着,“您竟然抛下满座勋贵女眷,降尊屈贵来了呢。” 项娉华一看到她就堵心。 说来奇怪,她孤孤单单一个现代女生胎穿过来,含着金汤匙在簇拥下生活了十五年,终于得知了另一个穿越者的存在。 这本应是非常令人兴奋感动热泪盈眶的事。二人本该girls help girls惺惺相惜。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当她终于见到这个远道而来的同乡人,竟然有种诡异的不自在感—— 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扬名立足的秘密,有且只有这个同乡人知道。 如果这个同乡人,也用和她一样的办法争取功名倒罢了。 可陈瑰意偏偏不是。 ——什么傻*穿越者穿到平行世界,竟然还给并不存在于此的那些古诗词作者署名?? 显得多高尚吗?那请问这个世界有谁知道她的高尚呢? 还不是只有自己知道? 陈瑰意刚来的时候,项娉华不是没有和她沟通过。 但陈瑰意拒绝,她说你弄你的,我又不会给别人说,说了也没用。但我做不到。 项娉华说行吧,那你给我造个钢琴,之后你搞你的作曲,我弄我的诗歌。 陈瑰意又拒绝了,理由是根据生产力水平和西方音乐史发展,起码还要个一百年才能出现真正意义上的钢琴。除了生产力这种硬件不具备外,她拒绝打乱历史发展的进程,也拒绝窃取钢琴始祖的发明成果。 于是本该是最牢靠的合作结盟的二人破裂了。 再加上她如今的丈夫昔日竟然喜欢上了陈瑰意,不就又废了吗。 但跟陈瑰意废了,不代表陈瑰意身边的人也废。 这位隐藏的二皇子就很有得用。 项娉华目前确实属于摄政王一派,但她近年来愈发看不起这个表面君子背地初生的中年男,两个人的所思所做也越来越多分歧争执。 最重要的是摄政王老是不把她挣的钱当钱,挥手就是呼啦啦一通花。 还要消耗她积累的天下学子名誉人脉。 还不如扶持个小皇侄呢,虽然会有叛逆的一天,但毕竟还小就相对听话。 趁着听话且不明局势的时候,自己把主动权都掌握住,将来当个摄政公主不就好了。 大侄子项霖不行。因为她和皇后不睦。 二侄子的外祖家以前为了强行娶她,用了不少腌臜手段,她讨厌。 三侄子的生母太低微且不得宠,她愿意扶持没错,但不是愿意扶贫。 治宪帝目前就这三个儿子。最近好些年都没新生儿,可能是年轻时候玩过火了,*子质量和数量不够用了。 如果周庭霄真的是十七年前小秦氏和太子怀的,那就太好了。 她和琼贵妃关系还可以。这个女人没有子嗣也没有家世,虽然现在略有一点。主要是皇上喜欢。 项娉华敢肯定,若周庭霄真能恢复二皇子的身份,治宪帝必定会把他记在琼贵妃名下。 所以她最近一直在暗查十七年前的秦废后和小秦氏。所幸,竟然还真给她查到了许多对得上的巧合证明。 所以她今天要最后确定周庭霄就是小秦氏与治宪帝的孩子。并抢先把自己人塞过去。 至于有人质疑她,凭这种手段塞人,结的不是姻亲,而是梁子? 开玩笑,她怎么可能真的让自己的几个宫女背负实名下药的嫌疑,她当然会把自己和自己的宫女也塑造成受害者,当然是准备借此一石二鸟—— “古太医,这位考生可有性命之忧?”项娉华盯着周庭霄后左腰上的红胎记,向太医问道。 太医擦汗答:“回殿下,应当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但至于为何会有此症状,微臣医术不精,实在诊断不出。” “陈瑰意,你说的太医院女大夫,是你那岩城上来的医女母亲吧?”项娉华又看向陈瑰意,难得不想跟她吵架: “本宫最后给你一次站队的机会。若你母亲真能救起周小公子,你们会有重赏,而且可以凭此功一飞冲天。 “本宫就一个条件:你和你同行的那个考生,以及你的母亲——必须对此时周小公子身上发生的事保密。” 这相当于变相承认,她真的给周庭霄下药了。 没办法,毕竟若真要陈瑰意的母亲来医,那必定是会得知周庭霄被下过催.情药的。 只要陈瑰意母女,包括那个找麻烦的考生都闭嘴—— 就算皇帝来了,她都可以说周庭霄只是食物过敏。 陈瑰意闻言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将项娉华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个遍。 “娉华,你真是越来越像个公主了。”她释然一笑: “谢谢你,从今日起,我将不再因为你我‘同乡’,而不忍心站在你真正的对立面。” 初见,你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唤你名字就好。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把你当公主,只有我可以真正把你当成平等的,可以放下包袱交往的人。 如今,你对我自称本宫,居高临下地施舍我最后的机会,最后一个向你俯首称臣以求腾达的机会。 既然你已经从外而内地成为一个真正的公主,你不再心怀人人平等男女平等,你只是一个喊着人人平等笼络寒门学子、说着男女平等收买贵妇小姐的野心勃勃长公主。 那我,亦将以草民微臣的绵薄之能,助力你的政敌。 第134章 别败在土着手上 项娉华死死地盯住她晌久。 “好。”她也扯开一个诡谲的笑,冷冰冰地吐出字句,“来人,把这个给周小公子下毒的犯人拿下!” “?!”陈瑰意立即被几个宫女冲上来押住,瞳孔地震。 蛙趣,这女人翻脸无情可真彻底啊! “一会儿暗香带来的那个女大夫,一进殿也即刻拿下。”项娉华转身上了主座,冷厉威严的话音回荡在殿内: “陈瑰意母女二人,借考官进宫赴宴与大夫诊疗之便,里应外合给周小公子下毒,被本宫的人发现拿下,坐等陛下发落!” 陈瑰意觉得她疯了:“项娉华,你真敢颠倒是非哈?我和我娘里应外合给考生下毒?而且还是我同乡的青梅竹马!” 项娉华皮笑肉不笑道:“自然这考生不只是个考生那么简单了......陈瑰意,你与本宫那大皇侄私交不浅罢?是否他已将周小公子其实是二皇子的身份告知了你,让你利用同乡青梅竹马之便,伺机将其害死,以替他铲除这归来的劲敌?” 陈瑰意:“?????” 这岂止叫颠倒是非了,这、这...... 虽然对项娉华的扯淡能力大为震惊,但陈瑰意脑子还是清醒的,用不敢置信地眼神在倒地的周庭霄和项娉华之间徘徊:“什...什么二皇子?项娉华,你在说什么鬼话?” “唔,原来他没有告诉你么?”项娉华用可怜的眼神垂望她,“也对。毕竟他若告诉你周庭霄的真实身份,说不定你舍近求远,宁肯帮着周庭霄而疏远他。 “大皇侄年已十七,却屡屡推辞皇后牵线的妻选...他是不是拿这个来哄你?只要你帮他除掉周小公子这个区区考生,他就迎你为大皇子妃?” 陈瑰意:“........。” 这小说让项娉华来写得了,实在是太敢扯了。 见陈瑰意被压跪在那不挣扎不吭声了,项娉华方满意了些,扶了扶发髻轻声道:“是你执意要翻脸的,既然如此...那本宫便让你看看,野心勃勃的长公主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陈瑰意耳朵尖,不仅听到她的轻声,也听到殿外愈发接近的浩浩荡荡仪仗声。 老天奶啊,皇帝他们终于来了。 “我说,你最好是能做到什么地步炫给我看啊。”于是她报以看好戏的笑容,“别败在非穿越非重生的土着手上呢。你以为你是这个世界的绝对女主吗?” 宫女们听不懂,太医听不懂且装聋。 项娉华眼睑微动,听到一丝不详的味道。什么意思?她和她娘的性命都掌握在自己手上了,怎么还不慌?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殿外响起尚恩尖尖的嗓音。 “怎么回事?皇上不是还要两刻钟才来么!”项娉华惊道,来不及琢磨忙起身从侧门出去。 没事哒,刚好从侧门出去直接在广场上迎接皇上皇后,直接揭发陈瑰意下毒,掌握这件事的主动权!没事哒!! 然而项娉华着急忙慌地出了偏殿向前面绕,却见治宪帝一行人竟然正朝着这间偏殿的正门而来。 什么情况? 有人抢先去皇帝跟前告状了! 肯定是暗香说的那个帮着陈瑰意闹事的考生....项娉华咬牙,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告的,竟能让皇上皇后还有琼贵妃都提前来紫宸殿了! “皇兄皇嫂。”她忙上前行礼问,“你们怎么这会儿就来了?可是有什么——” “听说立寒小子的状元弟弟突然病了?”治宪帝斜睨她一眼,“你已经请了太医进去诊看了?” 只是知道这个地步而已啊,项娉华松了口气答道:“回皇兄,确有此事,有人给周小公子伺机下毒,臣妹将她控制住了。太医也正在诊治,已无性命之忧。” 可若仅仅是得知周立寒的弟弟病了,皇上怎么会反应如此之大,直接带着皇后贵妃都来了? 贵妃...周立寒...... 项娉华抬眼看向跟在周蕾冬身边,一同来了的宗之潇洒美青年。 ——“别败在非穿越非重生的土着手上呢。” 耳边忽然回响起陈瑰意方才那句诡异的话。 不祥的预感也随之逐渐浓烈。 “什么?是谁给我弟下毒!”周立寒顿时惊呼起来,“父皇,儿臣先进去看看!” 治宪帝道:“朕也看看怎么个事儿,竟敢在皇宫里公然给朕即将启用的新臣下毒,实在险恶!” 周立寒一进殿内,看到景象不免心里突突。 周庭霄被宫女扶着靠在柱子上,仍然赤着上身。太医似乎正在给他点穴施针。 陈瑰意被另外两个宫女一左一右押着跪在旁边。 这样一看,她立即就明白了——长公主要把下毒者定为陈瑰意! 这个长公主.......还是有些出人意料的啊! “周庭霄!”她大喊一声冲过去推开宫女和太医,看见他红着面庞和脖子冒着汗,上身已经被扎上几根针,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呼吸微窒。 ——不会是项娉华真的下了毒,太医的施针也真的让他不省人事了吧! “这位大人不要妄动!周小公子暂无性命之忧,只是仍不苏醒,微臣正在施针以探。”太医瞪她道,伸手要把周庭霄掰回来继续扎针。 周立寒啪地拍开他问:“我弟被下了什么毒?” “这...应该是,一种民间的邪毒,但微臣已经及时清掉了。”太医擦汗答道,一下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会致死也不容易查出来的毒种。 “清出去了?怎么清的?”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周立寒哪里看不出他的心虚,厉声质问: “您若是用银针清毒,为何没见到黑掉的银针?若不是银针清毒,为何也不见我弟呕吐些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在给我弟解毒,还是根本是在装模作样,甚至是给我弟下毒?!” 太医直接被她吓结巴了:“你你你你别诬陷人!清出的毒物已经让人倒掉了,我此刻施针只是为了让周小公子苏醒!” “到底什么情况!” 治宪帝听着二人争执上前来,瞅一瞅他可爱的小老五还活着不。 周立寒见他靠近了,便松开周庭霄,朝治宪帝跪下磕头。 “皇上!求皇上救救舍弟吧!他现在醒不过来了!” 她松开周庭霄的时候,后面的宫女一下子也没接应过来,不小心让周庭霄侧倒了下去。 周蕾冬和皇后也跟着治宪帝围过来。 而后只听周蕾冬倒吸一口凉气,拉了拉皇后的袖子。 后妃二人一同捂着嘴发出惊叫。 “皇上!你看这孩子的后腰——” 第135章 这该死的俊美如此熟悉! 治宪帝原本看热闹的眼神也在后妃的惊叫中逐渐凝固。 “皇兄皇嫂,怎么了?”项娉华装傻问,“周小公子的后腰怎么了?” “怎么回事?小老五怎么会......”治宪帝难得也怔怔的,蹲下来睁圆了眼仔仔细细地查看一番。 “皇后,这——”他迷茫地问道,并对太医大声呵斥:“你怎么进的太医院,啊?尚恩,传御医来!” 皇后和他面面相觑,同样愣愣的,但确实回忆起了些什么。 周立寒的状元探花师弟她不是毫无所知,以这个年岁来看的话—— 她低低地说:“皇上,您记不记得十七年前,母后怀五弟的时候,秦家送进宫一个旁支女.......” “皇嫂可是在说小秦氏?”项娉华也作恍然忆起的模样,“就是十二岁入宫,无宠,最后据说是星象冲撞了母后腹中的五弟,所以被赐死的那位?” “星象冲撞赐死?”治宪帝醍醐灌顶地猛然想起些封尘往事。 当年那个丫头根本不是什么星象冲撞,而是因为自己当时和她.....父皇发现后为了皇家颜面才赐死的! 皇后震惊道:“可她不是在母后还没诞下五弟的时候就赐死了么?又怎么会、什么时候生下的孩子?皇上,莫非那年您还宠幸过别的什么宫女,可能当年就放出宫的?” “应该没有吧......”治宪帝年少的时候玩儿太丰富,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不是,可是他、明明就是项麒啊!” 皇后也不得不弯身来仔细打量周庭霄的正脸,然后和皇上一起呆住了。 五皇弟项麒才“意外失踪离世于闽地”四年,宫外的人倒罢了,他们这些兄弟妯娌还是见过有印象的。 那么问题来了,秦废后生下的先帝五皇子身上,怎么会有治宪帝生下来才有的红色胎记? 治宪帝当年玩得再如何昏天黑地,总不可能昏到跟秦废后发生什么吧?? “皇兄,依臣妹看,当年那小秦氏实际上兴许没死。”项娉华嘴角一勾,站出来有技巧地秀出自己这些天查到的东西: “臣妹的母妃去世前提过一嘴,说母后在怀五弟的时候非常不安稳,不到七个月就生产了,所以五弟胎里不足,异常病弱。而且当年从来没有处死过宫人的秦后,诞下嫡子的那日,她宫里竟然惨死了一个宫女。” 这话里看似没什么关联的两件事,却引导着听到的人把二者关联起来。 也就是说秦废后可能早就小产了,但秘不上报、继续假装怀胎,悄悄养着那个怀上太子的种、但明面上被赐死了的小秦氏,等她生产完便去母留子,抱养过来假装是先帝的嫡子老五? “...所以说,小老五其实是,朕的儿子?”治宪帝依旧愕然,不是,兄弟变父子? 怪不得自己前两次见项麒,总觉得他脸上那俊美的鼻子嘴巴如此熟悉,原来是从自己这儿来的啊!! 一股滋滋喜意油然而生,相较于列祖列宗,治宪帝的妃嫔最多,但却算非常寡子的。或者不止说子,子女加起来才五个。 虽然说,在过去十六年中,他把项麒当了十二年的弟弟,不亲近。但也因为懒所以没敌对过。 如今乍然得知,他其实是自己的儿子,这种最熟悉的陌生感么,嗯.... 再加上,是在如今的局面得知的么...... “御医怎么还没到!?”他腾然起身怒斥,“尚恩!再去把乐台叫来!查不出朕的皇儿是怎么中毒的,这君子宴今日就甭开了!” 项娉华再次上前,朗声道:“皇兄!臣妹已经将下毒之人擒获了,就是这个打着与周小公子...不,皇侄有四年同乡情谊的幌子下毒的陈瑰意!” “不可能!”周立寒也拔高声音反驳道,“父皇,舍弟...这位殿下的皇子身份如此隐蔽,我们阖家收留他,携他入京的时候绝不知晓他的身份啊!既然如此有何给他下毒的动机?父皇怀疑儿臣倒罢了,可陈乐师她有何理由?” “周大人,这就是你三年未见青梅所不知道的事了,”项娉华讥诮道: “你的好青梅这三年在京城可谓是备受瞩目,连大皇侄都对她引为知己,还为她屡屡推辞了皇后嫂嫂引荐的一众贵女妻选。周大人会不会下毒本宫不知,但若说动机,最充分的应当是——” “你血口喷人!” 这一声极大的反驳,是皇后和告完状跟进来的程万里异口同声。 皇后也与项娉华暗里交锋多年,一听程万里告状,就知道八成是项娉华在搞事。 原本就是来陪皇帝吃瓜,打算看看摄政王一派的项娉华对上琼贵妃和她新收的义子,到底谁更胜一筹。 结果谁知道吃瓜吃到了自己儿子头上?! 程万里也气炸了,本来方才听秦箬说,陈瑰意被关进这个有外男的殿里他就够生气了,结果没想到长公主不是单纯的想毁她的清誉,是直接想要她九族的命! “皇上,霖儿平日与兄弟姐妹如何友善相待,您是看在眼里的呀!”皇后来不及和项娉华对骂,只对治宪帝道,“而且正如周大人所言,周小公子他这样隐蔽的真身,臣妾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啊!更别提霖儿,他怎么会知晓十六七年前的往事呢?” 程万里也冲上前道:“皇上,陈乐师虽是女子,但素来为人正直不输君子!更何况她和卧冰的兄弟…卧冰和这位殿下都是多年同乡,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等腌臢事?” 治宪帝烦躁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吵得朕脑瓜子都嗡嗡的。朕就在这儿等着台舅过来,查清楚了再开宴!” 乐台本来就在正殿等待开宴的,一听到公公传话立马就到了。 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也来了,正是项娉华的驸马沈铭,大内侍卫统领。 乐台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毕竟周立寒上次就跟他说了,君子宴估计会有人因为某殿下的身份搞事。 但真的进了东南偏殿后发现,这事情还是超出他的心理准备了。 “…皇上,那臣先从这个殿的几个宫女查起了。”乐台了解完目前的情况后,忍着内心咆哮小心翼翼道。 沈铭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对治宪帝行礼道:“皇上,此事紧急,让臣和乐大人一并查吧。” 皇后嗤笑道:“沈驸马这样不合适罢?人是你妻子抓的,要审的宫女也是你妻子的宫女,这能作数么?” 程万里虽然有点清澈,但好歹是武侯世家出身,知道皇帝最忌惮什么。 他拱火道:“就是啊皇上!我去长乐宫找卧冰之前,就是瞧见这个偏殿莫名其妙地围着好些大内侍卫,若不是您的命令,那便是长公主滥用驸马沈统领的职权,私自在宫内调遣武力!” 项娉华:“!” 第136章 请君入瓮! “皇兄!臣妹也是情急之下才会如此啊!” 见治宪帝眼神危险地看过来,项娉华忙跪下道: “臣妹怕给皇侄下毒之人跑了,所以才没来得及向您请示,就急忙让驸马调来侍卫把守,这确实是臣妹之过,请皇兄责罚!” 可恶,还不是有人去告状,让皇帝他们来早了,所以没来得及先把侍卫撤掉…… 沈铭也跪下沉声道:“启禀皇上,这也是臣的过失,没有在长公主让臣调遣侍卫时即刻上报于您。求皇上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分给爱妻项娉华半个眼神。而是晦暗不明地望向仍被押跪在那,冷笑不语的陈瑰意。 陈瑰意也和沈铭对上了眼神。而后眼眶泛红地率先别开头。 程万里见他这般,撇了撇嘴角嗤笑一声,倒没再拱火。 “罢了,你们夫妻俩的事儿后面再说。”治宪帝现在一心急于别的,上手抠了抠周庭霄那块红胎记。 “台舅,你带着沈铭一块儿查!该死,御医怎么还没到?那老头不想混了!” 御医确实还没到,但是之前被项娉华叫去太医院的暗香,带着女大夫陈医娘来了。 项娉华本来正愁万一御医先到了怎么办,这会儿直接乐了。 “皇兄,请将这个毒妇拿下!”她直呼道: “适才陈瑰意多次暗示臣妹,去把她刚进太医院的母亲请来给皇侄解毒。试问她哪来的自信,认为这个乡野女郎中的医术能胜过太医院的医者?臣妹请来的古太医也说了,皇侄这中的是一种没见过的民间毒物,想必是陈瑰意母女串通所为!” 陈医娘:“???” 一来就给她扣锅子? 看吧!她就说跟着庭霄这娃儿掺合到皇城来,肯定不会有好事吧!! “长公主殿下,这话您自个儿说着不矛盾么?”她那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根本不怕对方地怼道,“我家那赔钱货既然下毒了,又干啥多次暗示您叫我来解毒?闹呢吗?” 项娉华理直气壮:“她下毒的时候不知道周小公子是本朝二皇子呢。还不是因为本宫告知,她害怕了,这才求本宫找你进来解毒,亡羊补牢?” “什么二皇子不二皇子的?我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就给他下毒?还特地在宫里下?”陈医娘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她: “今日入宫前我女儿都住在周府,和你们说的这位二皇子住在同一座府里!那么好的天时地利,她不在周府下毒,偏要在宫里,还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做?她故意要给您抓到吗?她是赔钱货但不是个蠢货!” 陈瑰意:“……。”好吧,论输出还得是她娘,但亲娘这到底是在夸她还是骂她? 项娉华听了也一时语塞,但还能往旁处扯:“….那想必是宫里有人为她提供便利,才这般舍近求远了。” 这就是又把火引到皇后和大皇子身上了。 “把霖儿他们都叫来。”治宪帝暴躁道。 “皇上!”皇后不可置信地唤道,“这样空口无凭的污蔑您都相信么?” 治宪帝这会儿没心思理她,“摄政王兄若是到了,让他也过来!” 显然,他才不会蠢到因为几句指证就光对自己儿子开火,项娉华不是明着站位,但到底偏向谁他心里不会没数。 都叫来主要是该认识新兄弟、嗯,旧皇叔新兄弟啊。 小老五是自己儿子的话,该排老几来着?治宪帝盯着他沉思,他剩下俩儿子多大来着? “皇兄,虽说这女大夫极可能是罪人,但既然陈瑰意一直怂恿臣妹找她来,想必她确乎有解毒之法。” 别的都安排妥当了,但项娉华还是担心即将到来的御医,于是又劝治宪帝道,“不如让她先给皇侄诊疗一番,还是皇侄的身子要紧。” 陈瑰意觉得很搞笑:“怎么?我娘若治好了,你就更加肯定是她下的独门秘毒?若我娘治不好,你是不是也说她为了逃避嫌疑故意藏拙,罪加一等?”赤裸裸的阳谋! “能看的就先看!其他的再说。”治宪帝让陈医娘过来。 陈医娘遂挣开暗香的束缚上前,瞧了几眼仍然倒地无知觉的周庭霄,搭手把脉。 而后道:“皇上,这位殿下的情况,草民确实不可医治。” 项娉华一喜,正要呵斥一声让暗香把她拿下,却又听道: “因为他根本没有中毒。”陈医娘露出平日骂骂咧咧的表情,但显然不敢在皇帝面前骂人家儿子,最多只能把周庭霄的一只胳膊抬起来。啪嗒,小葫芦瓶掉落在地。 “只是服用了扰乱经脉表象的即效药物,腋下夹了东西暂时减弱经脉搏动,并且装睡而已。” 治宪帝:“?” 皇后:“??” 项娉华:“???” 好… 好…… 好一出引君入瓮啊! “陈姨,这么快戳穿我干嘛。” 周庭霄终于“悠悠转醒”,端庄地赤身坐起来面向众人。 周立寒汗颜地给他套回亵.衣。臭小子,要不是方才识相地偷偷在她手心里挠了挠,她可真的吓半死了! “让诸位担心了,我其实没有中毒。”周庭霄两颊还有些红红的,干扰经脉表象的药还是对他的气色产生了影响,“但确实有人给我下药呢。” 治宪帝原本就一直盯着他,此时闻言嚯了声,继而拉着周蕾冬的袖子大笑起来。 “阿蕾,你看他。”治宪帝像看见了极有趣的东西拉着同伴一起看: “这狡猾劲儿!是不是和朕年轻时一模一样?你还记得朕六年前装晕,骗父皇来给朕主持公道的事儿吗?哈哈!不止狡猾,你记得上次去看射科的时候,朕就觉得他那拉弓的英姿有朕年轻时候的风范吗?哈哈哈哈!” 周蕾冬:“……。” 您高兴喜添儿就好,她也笑道:“皇上说的什么话,您这会儿也年轻。” “是啊,皇上。”周庭霄眨巴着无辜又狡黠的大眼睛望着治宪帝道,“就是因为您将这般英姿传给了我,所以方才有人对我图谋不轨呢。” “皇什么上?叫父皇!”治宪帝拍他一脑壳儿,瞪着他和周立寒,“你们兄弟俩给朕记牢了,以后不管什么场合!都唤朕父皇!” 周立寒弱弱道:“是、父皇,但这现在好像不是重点吧?” 能不能不要选择性忽略你儿子两次的后句话啊! 第137章 催谁和谁的情啊? “啊,对我儿的英姿图谋不轨,那不是很正常?” 治宪帝一下子又恢复了没心没肺似的,“说说,怎么个对你图谋不轨的过程?” 周庭霄慢悠悠地看向暗香:“就是有个大宫女,她——” “皇上!奴婢没有对二殿下图谋不轨!”暗香呯地直接跪下,抢过话哭天抢地道,“是二殿下当时说很热,让奴婢帮忙把他厚重的状元巾服暂时脱了而已!” “确有其事。”周庭霄笑眼弯弯,“但你接着勾我裤腰带作甚?要不是我赶紧昏倒,你还想接着做什么?” “奴婢,奴婢...” “咦,给我送茶的那个宫女去哪儿了?”周庭霄好奇道: “暗香,我昏倒后你问一个宫女是下错药还是放多了剂量——所以是在茶里给我下了什么药呢?您给那个宫女的那包药是什么呢?” 暗香脸都白了,这个真只能硬着头皮反驳:“奴婢没有!您,您不能因为奴婢不小心冒犯了您,就这样说奴婢!” “启禀皇上,”乐台这时回来禀报,声音沉沉,“给殿下上茶的宫女招供,说是一名叫彩纭的宫女贿.赂她给二殿下的茶点掺鸩毒。” “皇上!”皇后铁青着脸骤然跪下,但腰板笔直,“彩纭是臣妾宫中小厨房的丫头!”她什么都没有反驳和辩解,但这话音和这腰板就是她清白的底气。 可恶!这个项娉华必定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旧皇弟新皇侄的身份,并从头到尾就是想利用他来对自己和霖儿下手! “嗯,”治宪帝很平常地扬扬眉,“叫来问问。” 皇后:“……是。” 这牵扯到您两个皇子,能不能不要这么云淡风轻啊! “鸩毒?哪儿呢,不是催.情药么?”周庭霄一脸纯真地出声,并指着桌案,“咦,我的茶杯盖碗怎么不见了?证据被销毁了?” “催.情药?催谁跟谁的情啊?”治宪帝听着觉得很有意思,“沈铭呢?去找。” 听到他让沈铭去搜茶杯盖碗,项娉华眼神瞥向自己身边一个宫女,宫女立即小心翼翼地跑向侧门。 皇后这时候眼睛比谁都尖:“皇妹,你不会是派人去和沈驸马通气儿造伪证吧?” 项娉华反驳道:“皇嫂在说什么?不过是宫人内急罢了,您有看到我对她交代什么了?” “那本宫的丫头也急,一块儿去吧。”皇后根本不信她一个字,冷笑着让自己的大宫女跟紧那个要出侧门的紫宸殿宫女。 项娉华:“......。” 皇后宫里的小厨房煎药丫头彩纭很快被押来了,差不多同步来的还有三个皇子和两个公主。 小小的东南偏殿一时间挤满了人、 “母后!”大皇子项霖在路上就看到有人从母后的宫里被押过来,再三追问之下才大致得知什么下毒,什么归来的二皇子,就知道大事不妙。 一进偏殿,果真呼啦啦站着一大片,跪着的也一大片。 于是他也在皇后旁边加入下跪:“求父皇明鉴!母后素日为人正直和善,绝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若母后遭到什么诘难,想必是冲着儿臣来的,儿臣愿替母后受罚!” 上次见到项霖,周立寒就在寻思他到底是表面君子还是内里也君子。这会儿看来,起码应该是个有担当的孝子。 眼下可以说是和自己、周庭霄是一个战线的,那过了这件事呢?莫非要和一个真君子为敌么? 周立寒此时的心态和治宪帝还蛮像的,对这件事其实已经不怎么挂心了,心思已经忧虑到日后了去。 “兄长放心,皇宫里养不出真君子。”周庭霄的心态就和治宪帝更如出一辙了,此时专注地望着做做担心弟弟的样子,环抱在自己身后的周立寒。 周立寒:“......。”要是个城府很深的伪君子我不该更担心么? “都跪着干嘛?也不嫌占地方!”治宪帝随意地摆摆手道,“朕说要罚你母后了么?都起来!” 于是项霖搀着皇后谢恩起身。但看见一旁仍被项娉华的宫女押跪着的陈瑰意和陈医娘,他敏锐地猜到,黑锅马上要扣自己头上了。 “彩纭。”皇后死死地盯着刚被押进来的自己宫女,一字一句问,“你有没有串通别人,在今日给人下毒?” 小宫女彩纭一脸迷茫:“什...什么串通?下毒?皇上、皇后娘娘,奴婢冤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乐台丢出一支镀金钗:“这个是不是你的?” 彩纭露出震惊恐惧的神情,但又眼珠子滴溜溜忙转:“这...这确实是奴婢的,奴婢这两日丢失的钗子。不知这钗大人在何处寻得?它怎么了?” “下毒的宫女说,这是你给她的下毒报酬。”乐台道。 彩纭脸上闪过一瞬疑惑,旋即惊慌地哭喊道:“奴婢知罪!可奴婢也是被迫的,是大、大皇子殿下用奴婢的家人胁迫——” “真是荒唐!”皇后怒斥道: “你不过是最近两个月才被换来本宫这里,负责给霖儿煎药的丫头。霖儿平日从来远离庖厨,药也都是本宫送去给他喝的,他说不定压根儿就没见过你!更何况,谁会蠢到如此地步,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丫头去帮忙下毒?!” “呜呜呜呜,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被迫听命行事的......” “这么严肃地交代给你,你就亲自去做啊。”乐台又踢了踢那镀金钗,“何必这样明显地买通别人?” 彩纭泣不成声:“奴婢卑贱,哪里上得了紫宸殿伺候?这才不得不拿出压箱底的家底儿去求人,大皇子殿下交代奴婢的时候说不用担心,只是捉弄一个得罪过他的小小考生而已......” “首先,这不是小小考生而已,这下你和你那被拿来威胁的家人都要完蛋。”乐台讽笑地望着她: “其次...这支钗不是那个下毒的宫女交代出来的,是我方才去你屋抽屉里顺来的。既然你说这是自己压箱底的玩意儿,那为什么连它到底是在你那,还是拿去买通人了,都记不清楚?” 彩纭:“......!” 第138章 还不如下点巴豆! 乐台乘胜追击:“咋的呢?还没见过上赶着邀罪,说自己收买人下毒的呢?” “奴婢…奴婢……”彩纭憋了半天终于想出一句解释,“奴婢忘记了,还有一支相似的钗……” “可是下毒的丫头那儿没有啊。”乐台笑眯眯瞧着她继续踩坑,“她说你是拿银子给她的。” 彩纭:“…对,是银子,奴婢一慌神记混了!” “拿了多少两给她?” “拿了...拿了.....”倒不是彩纭编不出,而是话到嘴边又担心被乐台戳穿。 乐台笑间带着些杀意:“怎么?这个口供也没对过?” 彩纭正冷汗津津时,驸马沈铭带着茶杯、盖碗和裹了一手帕的土回来了。 “回禀皇上,已在茶房找到方才用过的茶杯和盖碗,以及在偏殿侧门外的树根处挖掘出浇了茶水的土。”他在项娉华期望的目光,和陈瑰意冷然的注视下垂首将东西双手奉上。 治宪帝嗯了声,看戏似的吩咐道:“古太医,你和这位新来的女大夫一起验验?” 古太医满头冷汗根本擦不完,这茶杯盖碗茶水他早验了八百回了,他能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毒吗?可他能怎么说?? 陈医娘接过来闻闻辨辨,茶杯盖碗已经被清洗过了,闻不出;但那土壤里还残留许多,她便利索地验起来。 “皇上,没有鸩毒,催.情药的成份倒确实有,西域来的一种花蕊吧。”她很快给出结论,这种药她三十多年前在京城不是没接触过。 她话一出,项娉华脸都黑了,但又不敢把涌上怒意的眼神打在沈铭身上。 ——她确实因为皇后阻拦而没法让人递话给他,让他在外面搜罗的时候操作一下。但他不会根据里面已经发生的情况变通一下吗?! 治宪帝点头,“古太医,你怎么说?”话音很平常,但慵懒的帝王身上已然散发出不容欺瞒的震慑之气。 古太医:“......。”我也想知道我该怎么说!难道该咬死坚持最初说的什么民间奇毒吗? “皇上,北冥御医到了。”这时候尚恩来报。 于是古太医哐当一声把头磕地上:“陛下!是微臣医术低劣不堪重用!是微臣诊错了,请皇上恕罪,二殿下恕罪!” “这么低劣还怎么给朕的皇妹诊治?怎么给其他宗亲诊治?庸医误人。”治宪帝打了个哈欠,话音懒散淡淡却要命,“拖下去杖五十。” “陛下!!”古太医吓得瘫了,他不是没诊疗过被杖责的官员,二三十大板下去已经足够要文官的半条命了,剩下半条命也是要烂屁.股随着后半辈子遭罪的。 五十大板?他幸运一点的话三十板就可以死了,不幸的话四十板还没死,死了还要被接着鞭尸!! 项娉华当然听得出皇帝是要杀鸡儆猴,可若是真要杀,直接毒酒白绫斩首就得了,杖责这么多下,这不是赤妥妥地要逼他供真相吗? 于是她再次瞪向自己的亲亲驸马,方才不懂得变通就算了,现在总该意识到了吧?还不快去嘱咐动仗刑的下属,前几板子就把这没用的太医打昏了,万万不得让他说话反水!! 沈铭蹙紧着眉回视她,显然其实并不赞成,但最终还是薄唇一抿,跟出去了。 古太医直接就被两个大内侍卫架起来往外拖,惨喊道:“长公主!长公主殿下救救微臣!二殿下!二殿下是微臣得罪了您,求您放微臣一马——” “他竟然也求我呢。”周庭霄眼儿亮晶晶的,“要不放了他,听听他怎么说?” 治宪帝转过来和他对笑:“好啊,我儿说放,那就放吧。” 项娉华:“......!” 啊啊啊啊!这就是存心的逼供诱供!! “个老东西,这是你自己儿子考中功名的庆功宴,来得那么磨磨唧唧!”治宪帝抓起一块点心就朝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北冥御医丢过去,“快给朕的皇儿看看,是否当真身子无碍!还有,查查那抔土里的茶,到底掺了什么毒药!” 御医虽老,但竟然还很灵活地躲开了,虽然躲的时候听到看见治宪帝指着的周庭霄,惊得差点摔了。 “五,五,五......”显然北冥御医在数年前是治过先帝五皇子的,当时人还是唯一的嫡出又身子薄弱,先皇钦点他给五皇子调理。虽然自从秦后被废,他就再也没接触过那位殿下。 周庭霄展露虎牙对他笑:“北冥老大人,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五什么五,这是朕的二皇儿!”治宪帝郑重介绍道,并看向和项霖一并来了的儿子女儿们,“从即日起,霖儿之后的你们都挪挪行,给你们的旧皇叔、新皇兄腾地儿,他行二。明白没?” 御医:“?” 项霖:“??” 其他皇子公主:“???” “禀皇上,五、不是,二殿下的身子无碍,甚至比数年前老臣调理的时候,底子好许多了。”北冥御医颤颤巍巍地诊完周庭霄说,“可见离京的这四年,确实遇到了良医。” “嗯!不错不错。”治宪帝愈发满意,抬眼搜寻陈医娘一下子没找着。 陈医娘一听到尚恩说北冥御医来了,立刻就窜到人多的角落后面去了。 治宪帝本来想叫,但又听北冥御医道:“这土里的茶水被人掺了‘西棠花’,陛下应该也不是第一回听到这个了。” “没有别的?”治宪帝似笑非笑地追加确认。 “没有。” 事情到这里,最先松气的就是皇后和项霖。本来他们被诬陷的就是指使下人下毒,但不仅这个毒不存在,串通下毒的下人也是极为模棱两可频频露馅。 “所以究竟是怎么个事儿?难不成是皇后或霖儿比朕更早知晓朕这二小子的身份,于是指使下人给他下药?”治宪帝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而且费这么大周折,下的还是西棠花?催二小子和谁的情?” 暗香不死心道:“说不定原本要下的就是鸩毒,但陈乐师来了,一边是同乡竹马一边是皇族至交,哪边都不想彻底得罪,所以把鸩毒临时换了西棠花!” 陈瑰意哎哟一声,“我换这劳什子西棠花干嘛?让他当众发情出丑吗?还不如下点儿巴豆有效呢!” “那、那谁知道你是什么龌龊想法!”话到如此,暗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说不定是你得知了二殿下的身份,打算趁此机会绑住他,成为他的女人呢?” “一派胡言!”程万里本来已经差不多平复和放下心了,一听这话又炸毛起来: “陈乐师与周大人青梅竹马之情不说,就算是和二殿下也有同乡之谊,就算真想成为二殿下的人,也完全不必用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卑劣手段!” 暗香还想再强行辩解些什么,却忽听身侧的长公主幽幽道: “暗香,你曾对本宫说希望嫁入宗亲贵族,是妻是妾都无妨。今日这一切,莫不是你为了达成夙愿,才闹出来的?” “...啊?” 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暗香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她。 第139章 心态崩了 摄政王从一开始就打算晚点再去君子宴,其实他原本甚至不想去,毕竟自己在射科那日“遭到刺杀”,多少觉得有点出糗。 但一想到今天有要务,就是得找周立寒结亲。那个该死的小女子,平日里竟一点儿也抓不过来,但又必须拢到自己这边,那只能在宫宴上自己去找她了。 摄政王慢悠悠地晃到宫门前。然而内应的公公来接他说不好了,娉华长公主在自己主持接待的紫宸殿里惹出了事,皇上让王爷到了赶紧也过去。 摄政王:“......。” 这几天都没有彻底顺过来的气,一下子又更逆了。 “她又自作主张干了什么?!”摄政王黑着墨砚一样的脸色上轿,接应的公公不断催促宫人加快速度。 “奴婢也不能确切知晓,只看到紫宸殿的东南偏殿围上了好些大内侍卫,皇上皇后也提早两刻钟就来了;沈驸马进进出出的,还有乐大人也被叫去跑前跑后不知道干什么......” 竟能引得如此大动干戈!摄政王一路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思来想去,不明白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怎么突然作妖,把什么事情搞得那么大? 摄政王这几日都没有见项娉华,项娉华自从上次大半夜来找他被拒在外后就没再来过...嗯? 他把她拒之门外的那日,她托下人递给他一句什么话来着? “....小秦氏?”轿子已经抬到了紫宸殿前,他方乍然闪现回忆。 “王爷,皇上他们好像正从偏殿出来呢!”内应公公眼尖道。 摄政王来不及再捉着想起的东西多想,赶紧下轿三两步就赶过去,离那一大群人越近,他的心就越沉。 治宪帝走在最前头,右侧是皇后,左侧是琼贵妃。琼贵妃后面自然是周立寒,而周立寒的右侧,即皇帝的正后方.....竟然是项麒? 什么情况? 项麒竟然和大皇子、皇义子并排而行? 甚至剩下的皇子公主,还走在那小子的后头? 莫非方才所出的大事,就是项麒恢复了身份? 摄政王的心直接凉半截,随之感到的是愤怒,周立寒不是信誓旦旦地保证,不论如何那小子都只会是“周庭霄”么? “皇上,臣今日身有不适,来得晚了。” 摄政王抢先在治宪帝进殿前行礼,突然反应过来这行人里没有项娉华,心的后半截也凉了,“臣一来便听说偏殿有所动静,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治宪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让他起来,蛮轻松道: “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娉华身边的大丫头仗着家里升官儿,又侍奉长公主多年,自命不凡,以为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自作聪明闹了些麻烦而已。” 一番话下来,摄政王的心彻底死了。治宪帝看起来没说明白,但也都透露干净了—— 项娉华利用自己的大丫头搞事儿,所谓的“飞上枝头当凤凰”想来就是她们揭露了项麒的身份,最终又借口是她丫鬟想当项麒的妃妾,才得以将闹剧收场。 这个坏他事的女人!项麒都还没要自揭身份,她上赶着去揭干什么?也没跟他打个商量! “王兄放心,真没什么事儿,不刚好你也这时候来,宫宴人齐了。”治宪帝看起来很高兴似的,还乐呵呵地安抚他。这话就是在告诉他,今天的闹剧跟他没关系。 摄政王:“......臣明白了。”所以这家伙到底在乐呵什么?项麒身份恢复了他就那么开心?是抓着自己把柄了吗?跟喜当爹了似的。等等,喜当爹? 刚到紫宸殿时的灵感乍现这时候又炸了出来。把他本已全凉、但因为治宪帝安抚而回暖的心,直接炸崩了。 ——喜当爹?! 摄政王心态崩了的同时面子上还绷着,让亲信去东南偏殿看看项娉华是不是还在那儿,去问问清楚前因后果。 “臣等恭迎陛下、皇后娘娘——” 治宪帝领着后妃子女进了正殿,一路上来,殿外殿内的宗亲朝臣和家眷都行礼问安。 “众卿免礼!”治宪帝坐上龙椅,皇后和琼贵妃仍然一右一左在他身侧落座。 项霖带其他皇子公主在帝后妃下首坐下。他犹豫着要不要带周庭霄,但见人兀自回到了入殿考生那儿,六个状元席位就空着他那一个。 周立寒、陈瑰意和程万里,则再往后了些,就位于考官那片。 “你还坐这儿干嘛?不坐到前头皇子那边儿去?”陈瑰意打趣她。 今日最大的事终于顺利过去了,周立寒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晓得真正的风云,才准备拉开帷幕。 “咱们某殿下都没过那儿,我多大脸?”她翻白眼还嘴道,“你怎么不过去?想成为某皇子的女人的家伙?” 陈瑰意缩了缩脖子:“别,我才不跟韩某小姐争他呢,又不是活腻歪了。” 周立寒:“......。” 程万里见新好友和仰慕之人如此自然熟稔地开玩笑,有些欣慰也有些艳羡。方才闹这么一大出,他心里的起起伏伏一点不比皇后项娉华少。 最开始焦心陈瑰意的清白和她母女蒙冤,而后又忧心那沈铭因着陈瑰意正直了一回,陈瑰意会不会也对其回心转意,最后又恐怕陈瑰意真的看上了周庭霄的身份想当皇子妃。 结果还好,陈瑰意现在看起来既不委屈巴巴,也不想入非非,还是很正常自然地和周立寒开玩笑。 于是他想要加入:“什么韩某小姐?她与二殿下认识?爱慕二殿下?”有这事最好了,万一陈瑰意自今日之后还真因着闽地之缘,有意成为二皇子的妃嫔呢? “没有,你陈乐师乱说的。”周立寒汗颜道,“闽地的故人罢了。” 陈瑰意一副不嫌事大的样子继续说:“是故人啊,但故人也会来京城啊~” “闭嘴吧你,你哪次不是一张嘴就惹事儿,谁让你进宫就搁那乱喊乱凑热闹的,差点儿背罪了吧?要不是万里兄及时过来找我,你怕是——” “我乱喊?我是认真地喊好吧!我差点背罪是为了谁啊!你平心而论我没有发挥一点作用吗!呜呜呜周立寒你忘恩负义......” 第140章 雷霆肃万方 程万里从未见过陈瑰意这副小女子的模样,看向好兄弟周立寒那是愈发羡慕。 不过他也算松一口气,陈瑰意若心里当真装着卧冰这个竹马,能够不去想沈铭那个混蛋,就足矣。 虽然,一向神经粗大的他看着这二人,莫名觉着这俩不像什么两情相悦、两心相许的少年情人,反而更像亲人似的? 他看着周立寒,周立寒当然也拿余光注意了他,心下暗暗点头,觉得这位仁兄不失为陈瑰意的靠谱良配。 至于那位大内侍卫统领沈驸马,想必就是乐台前阵子醉酒漏话,跟陈瑰意有过一段孽缘的家伙。 方才程万里和沈铭全程的反应她都有精力去观察。虽说那沈铭到底是没有帮项娉华为虎作伥,但估计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虽然比程万里俊美,身上还有一股神秘且吸引人的幽深之气,但横竖都是项娉华的驸马了,那当然是祝福锁死的好,别再来祸祸陈瑰意。 “你觉得程小侯爷怎么样?”周立寒促狭地低声问,“长相和人品都不错,家世什么的更不用说了,关键是真把你放心上啊。” 陈瑰意撇下唇:“别了,一入侯门深似海,而且我不想谈弟弟。” “这算弟弟?他跟我一般大呢。”周立寒莫名觉得有被内涵到。 “心理年龄,灵魂年龄,懂?” “所以你还喜欢那个快三十的沈大统领?” “呸,谁还喜欢那个人渣......” 几人之所以能在下面悄悄闲话,是尚恩这会儿在上头代读关于总结大通试的圣谕,长篇大论。 场面话说完了,治宪帝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他们便安静下来。 “今日是在座诸卿,或诸卿家里的大喜之日。”治宪帝一副嘴角都压不下来的神情: “同样,也是朕的大喜之日!今天,朕不仅得以见到这么多,将为朝廷带来蓬勃生机的年轻面孔,还得以见到朕最陌生的至亲,经过大通试才得以相见、今日方得以相认的儿子!” 此话一出如同神机营开了大炮,下头的朝臣勋贵被炸开了锅。 什么意思? 皇帝有私生子,经过大通试与皇帝相认了? 不是,谁啊——参加大通试的都是六品以上京官子弟,是哪个京官替皇帝养了这么多年儿子?? “项...周....”治宪帝想唤周庭霄站起来,上前让众人都看看。 然而一下子却不知道该唤他什么,项麒?不行,那是他作为五弟的名字,不合辈;周庭霄?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该改了! 话卡在嘴边,但治宪帝又笑起来:“傻乐呵半天,连皇儿的名字都还没取个!朕想想啊,从雨字头,就叫...嗯......” 治宪帝搁这儿自顾自的想名字,也没点出来到底是谁,徒留殿中一众考生大臣震惊私语。 周庭霄周围有考生激动道:“陛下方才看了几眼我们这边诶,会是谁?” 几个比较熟的公子哥儿互相推搡打趣。 “是不是北冥兄啊?北冥兄小的时候不是被说和大皇子殿下很像吗?” “现在看不像啊,虽然这种坐如钟的君子之风还是如出一辙......” “不会是次辅家那位吧?他不是御科状元吗?怎么没来?” “你闭塞啊,没听说他作弊害人的事儿吗,御科状元早顺位了......” 拉帮结派并不是女子间常有,在男子间更多得是。没什么人和周庭霄说话,哪怕他身兼数科状元和射科探花,在一众老京城官家子眼里就是外面来的乡巴佬,抢机遇的入侵者。 才被几人调侃了的御医之子北冥澂,应该是这次大通试总成绩最好的——斩获了书科状元和数科榜眼。 每届大通试之前,官民间总有人开盘下注。北冥澂的才气在京城官贵圈中数一数二,多的是人赌他能拿下双状元。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周庭霄,横夺去京中数科能赋最有名的北冥澂的状元之位。不得不说,确实有许多人之所以讨厌周庭霄,是因为他让自己亏钱了。 北冥澂自己不觉得遗憾,甚至为能见到强劲、有真才实学的同窗同僚而高兴,此时倒是主动端茶敬向周庭霄。 “太医院院丞之子,北冥澂。”他端方有礼地朝周庭霄微笑,“阁下就是近来京中新贵,周千户的弟弟周庭霄?” 周庭霄没有直接回答,也端起茶杯来礼貌回敬,一脸思索,自言自语似的来了句:“叫‘项霆’如何?” 北冥澂闻言怔住。 身旁凑热闹的考生哈了声:“好哇,你是帮陛下给归来的皇子起名么?这么有才,怎么不去考书科,考科举啊?” “书科和科举没意思。”周庭霄淡淡地直接回答。 那考生被他的狂妄怼愣了下,又好笑又好气: “有胆子跟我们说你起的名儿,怎么没胆子直接站起来跟皇上说啊?不敢吗?来,我帮你——启禀皇上!周状元对您给皇子殿下的起名有主意,斗胆请您一听!” 话出,其他人都随着他的比划,朝周庭霄投以有病的目光。 ——敢给皇子起名提议?咋的,才刚考上就想当帝师了? 治宪帝正苦思呢,闻言顿时两眼放光地看过来:“说说!” 不是,皇上还真敢听啊?那考生嘴角一抽,斜眼瞧着也真敢站起来的周庭霄。 “就叫项霆。”周庭霄欠身一揖,十四...不,十六岁的少年身形精瘦,宽肩窄腰。收起方才在偏殿时狡黠的白兔模样,倒散发出几分带着贵气的威仪来。 周立寒原本正趁着满殿都叽叽喳喳地交谈,又和陈瑰意、程万里侃了起来。见这局面,顿时收了言语朝这养了四年的皇子弟弟望去。 考生六状元的席位,离考官们很近,齐平地面对面。 可她望着站起来的少年,突如其来的,真正地感到了一丝遥远。 那一丝遥远,是不论两个人多么相近,哪怕互相紧紧挨着,都无法忽略的距离。 项....霆,啊。 周立寒不自觉地坐直了身。 韩黎啊韩黎,你真的能坚守这个男儿假身份,成为一个不惧雷霆风暴的从龙功臣么? “‘灵雨含双阙,雷霆肃万方。’”周庭霄款款道来,少年清澈明朗的声音不大,但足以引得紫宸殿内所有人全神贯注听过来: “儿臣项霆,愿尽己所能为父皇恩泽天下,抚绥万方!” 第141章 这个例外,终究是成为了她的威胁 治宪帝今日显然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尤其当周庭霄——不,项霆自荐名字的时候,治宪帝当众爽朗大笑了好一阵。 治宪帝是乐坏了,摄政王是麻到底了;其他考官及考生们被惊得七荤八素,尤其是和项霆同场考过试的数科和射科考生。 方才还嘲讽他竟敢给皇子起名的考生下巴和屁.股都惊掉在了地上。其他有意无意嘲笑排挤过“周庭霄”的考生们也纷纷自危起来。 还有好些反应快的大臣,已经将关注力转移向周立寒和周蕾冬了。 “拟旨。”治宪帝笑完,大手一挥让尚恩取纸笔上来,亲自挥毫。 “皇二子项霆,自幼于宫…外,嗯、闽地生长,蒙良师益兄教养,”他想了想决定隐去项霆四年前的身份: “敏而好学、耳达目通,遂成才而入京参考,夺数科魁与射科探花。回宫相认,朕心甚喜,故封懿郡王,记琼贵妃膝下,赐王府于京。擢官职为…尚恩,把原本拟给他授职的拿来看看!哦,擢为户部京司从五品员外郎,次月入职,明日上朝,钦此!” 项霆俯身跪拜:“儿臣谢父皇隆恩,必不负重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治宪帝连道了好几声好,并一鼓作气,直接把与项霆同入京城的岩城一干人等全封赏了一通。包括早三年就入京了的陈瑰意和乐台,都算在曾参与教养二皇子、不,懿郡王的功臣中;以及方才偏殿事发,帮着项霆这一边的程万里和秦箬。 于是在座有礼部大臣带头举杯道:“恭喜陛下复得龙子!恭喜贵妃娘娘添得皇子!恭喜懿郡王殿下重返皇室,高中功名!” 治宪帝和项霆相关的人风光了,其他人表面上都纷纷跟着举酒道贺好不热闹,内里却绝大多数都一个个各怀鬼胎。 离治宪帝最近的两位妃嫔就没有被他的快乐感染到。 周蕾冬说不上快乐,只是庆幸方才偏殿的事有惊无险地顺利化解了就好,眼下目的顺利达成了就好。 但同时也知晓,此刻她已经达到了超出自己身份该有的风光上限,甭说原本看她不顺眼的,便是之前关系还好的,今后恐怕都不得不为敌——项娉华和皇后便是典例。 而后便是由尚恩宣读其他考生的功名授职旨意,皇帝一家子快乐完了,总该轮到见证他们快乐的人们也自己快乐。 “皇上,臣妾敬您和贵妃一杯。”皇后一副同喜的大气模样端着酒杯朝过来,含笑望着治宪帝和周蕾冬。 周蕾冬在她眼里看到了明明白白的质问:这都是你一早谋划好的吧? 皇后只分给她一眼,便向治宪帝低声道:“不过皇上,霆儿年仅十六,且前头大一岁的咱们霖儿都尚未封王呢…臣妾知晓皇上喜爱霆儿,但这般在长兄之前封王赐府,恐惹人口舌。” “他与霖儿不同,霖儿监国参政,他就职为官。”治宪帝觉得没什么不妥,理由充分,“霖儿每日从后宫去前朝早朝、退朝后到御书房来看折子就行。那小子得去户部上职,还是住外面方便。” 皇后一席话可不仅是明示觉得项霆封王赐府容易落人口舌,也是暗示项霖都十七了,到底是封太子还是封王也没个着落,反而被个刚认回来的二弟抢了风头。 而且,项霖“监国”说得好听,实际上确实只是治宪帝说的那样,退了朝到御书房帮忙看看折子,又不能让他批奏决定。即使时常会过问他的看法,也会让他听一些大臣来御书房的专奏。 结果治宪帝一番回话,既不赞同皇后的担忧,也像听不懂皇后的暗示似的,丝毫没想提要不要给项霖封太子或封王的事儿。 皇后全然落了个空。 她大度的笑容有些许挂不住,不得不道了句难听话: “皇上体贴。但...霆儿乍封新王,昔日照顾教养他的乡亲也鸡犬升天,这自是好事儿。可...周千户等人毕竟和贵妃是同乡,难免有人阴谋揣测周家得道不正......” 比如她自己,她现在觉得,甚至从四年前项麒在闽地落难开始,周蕾冬就已经蓄谋了整盘棋至今,否则怎么会巧合到这个地步? 周蕾冬和皇后相与多年,立刻就知道人在想什么。这还不算巧得离谱的,若皇后得知她爹等人的身份,那不得说她一家子蓄意多年谋反? “皇上,臣妾觉得皇后娘娘所言有理,臣妾出身低微,又多年无所出,无才无德,实在担不起懿郡王母妃之名。”周蕾冬欠身婉转道。 皇后以前很喜欢周蕾冬这副模样,温柔听话,不多言语,但只要言语了就有用。 作为后宫之主,有这么个出身低微、没有皇嗣、不爱闹事的宠妃协理六宫,简直是如有神助——既能凭恩宠吸走其他妃嫔的火力,又因为出身和无子而不必忌惮放心任用。 可此刻,她喜欢的周蕾冬的一切优点,都化作如临大敌的可憎之处。包括这句话,周蕾冬看似在说自己不配,可实际上周蕾冬清楚得很——皇帝之所以敢把项霆和周家捧那么高,就是因为她的“不配”最为令他放心! 果然,只听治宪帝嗔她:“哪里出身低微了?朕方才不是才给老丈人和立寒小子他们都升官儿了吗?要不封个爵位?朕看看,伯爵是不是还缺一个....无所出咋了?咱们不是有个好义子在前,如今又添个正经皇儿么?妃子要才作甚?德又哪里没有?” 皇后:“......。” 周蕾冬:“......。” 见周蕾冬语塞,治宪帝还好死不死地瞧着皇后追问:“皇后你来说,阿蕾缺德吗?”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皇后更是被问得难受的要死,挤出一个不如哭的笑,“自然是不缺的。” “皇上,还是别封爵了,立寒那孩子年轻气盛,让她在职务上磋磨磋磨的好。”周蕾冬真心实意地说,她倒不是想要女儿被磋磨,主要是突然捧得太高,确实容易摔惨,还不如在官位上干实事磨本事。 治宪帝张嘴想说那就给老丈人封啊,又被周蕾冬堵住话:“臣妾父亲年逾六十,又无子孙,这封了等于没封,伯爵位还是留给更适合的宗亲勋贵罢。” “行,听阿蕾的。” 帝妃俩就这么愉快的达成了共识,最先挑起话的皇后最先没了戏份,而且她提出的话也等于没提,说不定还被周蕾冬私底下说去拱火。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骤然拉满。往日即便皇帝不喜她娘家势大、和霖儿来往过密,也至今没提过立太子。但毕竟霖儿是嫡长子,又有贤能之风,后面的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显而易见地不如,生母也不够看。可以说霖儿几乎没有敌人。 但突然回来一个昔日小皇叔、今日二皇子,通过大通试回到众人的视线,考数科和射科展露文武双全。而且“娘家”是飞起之秀,家亲集御林军、神机营、锦衣卫、太医院、司乐府的紧要机构和实权职位于一邸,上又有贵妃,自己又入户部—— 若再娶个勋贵女为妻、纳几个官宦女为妾,那比当年和皇上一争高下时的摄政王,更可怕多了!! 一些残忍的决心逐渐下定。 皇后其实几乎是个真正贤德的皇后,治宪帝早年爱玩,但真都只玩玩而已,从来威胁不到她,甚至她常比治宪帝更善待那些玩完被厌弃的女子。 但众所周知,只要基数够大,总会有例外。 治宪帝玩的基数太大了,就有了周蕾冬这个例外。 这个例外,终究是成为了她的威胁。 第142章 为周大人牵个良缘 考生坐席处,方才嘲讽起哄项霆的考生倒也是个识时务的,立马就给自己满上酒来敬他。 “懿王殿下,您也看到了,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也没眼力见儿的家伙,嘴巴跑得比脑子快。”那考生面色略尴尬羞赧,但说起话来还是滑溜溜的: “您看您是要帮皇上恩泽天下的人了,就顺便大人有大量,海涵我一回。方才您也听见了,我也被分到户部任职呢,日后您有什么麻烦事儿尽管吩咐,我姓蒋,单名一个言字。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项霆泰然若素地坐在原位,看起来并不因为身份的骤然变换而冷傲或亲切,态度平常地看着他道:“大理寺卿家的蒋二公子,御科榜眼兼数科探花,幸会。”看起来倒是心肠不坏,人也机灵,若能改改嘴皮子倒未尝不是可用之人。 蒋言狗腿地笑嘻嘻道:“哎哎,是我幸会您了,我给您介绍一下这边儿几位兄弟啊,这个北冥澂兄,您已经认识了,他爹是太医院前任院首、现任院丞兼御医,而且北冥世家是传承百年的神医世家了,可惜老院丞膝下就一女一子,女儿三十年前还销声匿迹了;后面才有了澂兄,结果澂兄又不学医,哈哈哈哈……” 能把人家底儿透到这个地步,可见是关系非常好的。北冥澂斜他:“你也知道你嘴巴跑得比脑子快,这会儿又来?” 随后又对项霆一揖,笑道:“不论是周小公子还是懿郡王,都是凭真才实学来到紫宸殿的,大家有目共睹。某不如蒋二公子有幸与殿下共事户部,但既然任于工部,总有要和殿下打交道请教之处。某也敬您一杯,您随意。” 项霆认真打量了他好几眼,回敬道:“方才有幸得到令尊大人的相助,代我感谢令尊。” 北冥澂不知道老父亲方才做了什么,但也看见他跟在皇帝一行人身后进来的,偏殿那儿有动静他们也不是全然不知。 八成是跟消失的娉华长公主和懿王突然恢复身份有直接关系。北冥澂没有问,只是笑着展示自己喝到底的金樽底儿。 随后蒋言又热情地给项霆介绍其他些个成绩够资格坐在殿中的考生,或者现在已经不能叫考生了,方才已经全员授职完毕,都成为了新官蛋子。几个年轻人逐渐热络起来。 周立寒那边也一时之间络绎不绝,其实原本就算没有懿王恢复身份的事儿,也有许多人因为在宫门外瞧见她得到的恩宠而蠢蠢欲动。 周立寒方才又因教养懿郡王有功,再次晋升,直接接任了三个月前乐台的北镇抚司千户之位。乐台回京干了三年才干到的位置,周立寒三个月竟然就因各种机缘巧合升到了。 许多人上前来拉关系的,七大姑八大姨有个跟闽地沾边儿的都拉出来说一遭,还有也姓周的来拉拉氏族支脉关系的,更有来打探周立寒婚事想结一门姻缘的。 当然,也有很多老大臣对她嗤之以鼻,最看不上这种年纪轻轻就屡屡飞升的,没什么真本事,怎么看都是上凭贵妃、下凭弟弟…不,懿王,才有这般前程。 应酬来往之间周立寒下肚了不少酒,笑容已经钉在脸上了,只是偶尔根据来者的言语略微调整笑容情绪。 项霆的身份让他可以平淡地面对所有人,但周立寒不行,她要是这会儿就好死不死的显摆皇上贵妃义子、懿郡王恩人的身份,那就格局太小了。 她确实是个初到京城为官的外来者,若不借此机会,放低姿态谦逊客气的·融入朝臣圈中,就凭那点身份,根本不会有多少人真心实意的买账。 “仅十日未见,没想到周大人已经又升一阶了。” 本来还有许多人在周立寒跟前说笑碰杯,这一道话音从外围传进来,几人戛然而止。 只见摄政王也端着金樽清酒走来,含笑谦和地望着周立寒 。 但周立寒感到一股浓浓的凉意袭来。 还未言语,旁边的程万里见状比她更激动,竟敢直接冷眼道:“是啊,卧冰上回升官也不过是十日前,在射科考试救了王爷的时候呢。王爷恐是惊魂未定,这些天竟然没见过卧冰这位救命恩人?” 话是这么说,但他其实有几分知道那日在摄政王席间只怕根本没有什么刺客闯入刺杀,他有看到乐台忧心忡忡地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也进的席间便不知晓。 而那些个或被杀或被控制的刺客,也都是摄政王的侍卫小厮。他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最终竟演变成那般倒反天罡的局面,但想来也知卧冰一定在摄政王面前遭到了极大的危险。 摄政王不怕程万里对他当众嘲讽,一来对方说话越过分,他越大度友善才更显贤王之气;二来定远侯府明面上是忠于皇上的,甚至连程万里这个小侯爷都这样以为,通过程万里的态度,还可以将他与定远侯府的关系在外人面前遮掩一二。 “程小侯爷误会本王了,本王这几日不是没有请过周大人呢,”摄政王无辜一笑,“只是周大人也因救了本王而落了伤,头几日也在休养,养罢又忙于晋升副千户的司中事务,故而未能当面酬谢。” 他话说完,周围人都望着周立寒,等着看她对摄政王的态度。 周立寒倒了杯酒,恭敬回笑道:“分内之事,岂敢承蒙王爷言谢。还望王爷海涵臣那日情急之下的逾越之处。” 摄政王和她对饮一杯,而后点明来意:“些许心意已送往周府,只是本王还想冒昧做个主,为周大人牵个良缘。” “哦?王爷竟有此美意,只可惜臣暂无成亲之意,还是不耽误人家的好。”周立寒暗骂摄政王初生,都知道她是女人了还给她牵线?这么糟蹋他麾下臣子的女儿吗? “周大人别急着推辞,本王也是思虑再三,才为你找来这门合适的亲家。”摄政王还看了程万里一眼,笑得和善可亲,“借一步谈吧。” 周立寒不想借一步,不论出于道德良心还是政.治立场,她肯定都会拒绝摄政王牵线的。 但确实喝酒喝的有点儿应接不暇,借机出去吹吹风休息一下也好。她就不信摄政王敢在宫里对她怎样。 “王爷外面请。” 二人走出殿后,摄政王先笑道:“周大人倒是胆识过人,天色已暗,仍敢与本王单独出来。” “王爷过誉了,臣只是相信王爷而已。”周立寒发自内心地说,不是她大胆,是她相信摄政王没这个胆。 摄政王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倒也不介意,笑着介绍道: “定远侯府有一女,年十六,性情温婉、才貌上佳,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美人。恰巧程小侯爷近来与你交好,若其妹嫁与周大人,一定会高兴且放心的。周大人以为如何?” 第143章 又来这套?! 周立寒对于摄政王提出这门亲事不算意外,毕竟早就对定远侯府的立场有所猜测,这会儿只能说确定了而已。 “看来您也不是很喜欢定远侯嘛,就忍心让这样一个好好的侯府小姐来我这儿独守空房?”周立寒怪笑道。 摄政王笑得慈爱:“也说不定本王是帮程小姐脱离火坑呢?她如今有一心上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私底下可不好说。” “让人来我这儿守空房就是跳出火坑了么?怎么就不是跳进另一个火坑了呢?” “周大人何必这样说自己,依本王看,你不会亏待程小姐的。” “......,”周立寒实在真心实意拜服他的忍耐力,“王爷莫非真有君子之腹....明明已经得知了‘我弟’的真实身份,应该也听说了先前在偏殿大抵发生了何事。为何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与臣提亲?” 她但凡没有周庭霄...不是,项霆、乐台和娘亲的提醒,只怕还真会觉得这摄政王确实是礼贤下士三顾茅庐的明公。 说着她拨弄了几下散到后颈的发,喝酒喝得挺热的,这么凉快的夜晚也出汗。 “周大人,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摄政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师父….哦不,你姥爷在御林军中,本王无论如何都要通过你来拢住他啊。” 虽然没明说,但这意思就是知道姥爷的身份了!周立寒心下一飕,决定顺着他的话装傻,“御林军的统领是您的人,我姥爷年纪大,又被架空排挤,有什么值得您这般费心的?” 摄政王不语看了她一会儿,而后给她添酒,“等需要的时候,周大人就会知道了。眼下只需你与定远侯府缔结此亲。” 周立寒愈发感到燥热,脸颊烧烫。确定不对劲便移开了酒樽。 不会吧,摄政王不会真的敢在宫里还对她下手吧……而且还是重复项娉华对项霆的做法?! 不是。她是什么时候、怎么中毒的?? “我不。”她来不及继续磨叽客套了,简单坚决的两个字回绝,拔腿大步走回。 旋即就见四双脚在黑暗中悄然从四方出现。 是大内侍卫。 周立寒:“……!” 还真!又来这套?! “怎么样?过去的这些时日,有项…霆指点,你是不是觉得已经对本王十分了解、应对自如了?” 背后响起摄政王闲适但冷飕飕的笑声,“不过总要有令人意外的一面吧,本王若总是按大通试之前那般待你,那不就没意思了?” “看来我还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了啊。”周立寒从牙关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挤道,“您和长公主的手段真是如出一辙啊!” 身体内陌生的、不适但又容易令人冲动的感觉愈发汹涌! 摄政王微微叹息道:“正因为她才使过这个,所以本王紧接着再用一次,让你没想到吧?等一会儿被人发现,就是娉华图谋项霆不成,便最后一搏,还用同样的手段转而对你下手。你觉得这个动机如何?” “王爷真是爱我,为了将我锁在你麾下,竟然不惜嫁祸你的好盟友长公主,还于宫墙内逼我与您这端方贤王行苟且事?”周立寒只觉得荒谬。 “虽然皇上没有明着追究,但对本王而言,娉华从此算是废了。”摄政王粲然一笑: “而周大人如此厉害,本王自认难以降服。是以能结善缘就结,不能…那无怪本王狠心,得不到的就要毁掉了呢。” 周立寒:“……!!” 苍天啊!大地啊!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今天还有活头吗! 摄政王说话间,又一年少之人从暗处走来。 周立寒看着眼熟,略微一想还真忆了起来,心底顿时哐啷一声。 “庞小公子,久等了罢?”摄政王的声音恢复了温善: “这位周监考官,御科那日根本没有资格审察你。她是个女人,不姓周,姓韩——对,就是那个曾在春猎上点评你马术不正的韩馗将军,家中那个被通缉的妹妹!” “哦?没想到啊周大人、不,韩小姐。我们竟然如此有缘。” 庞小公子来到大内侍卫旁边,原本冷傲的面庞上写满怨愤厌恶,盯着她,“正好你哥不在,那就你来替他向我求饶道歉吧?” 周立寒:“……!!!” 这都叫什么破事儿啊! 她不是没预想过。次辅家可能用无数种办法报复刁难打击她,谁让她在御科那日害人幺儿丢了状元功名。她也拭目以待次辅家对她出手,让她好好看看这家站在哪边、有什么威胁。 现在她确实明明白白知道次辅到底是谁的人了。但—— 怎么会是通过这种报复出现的啊啊啊! 毒效蔓延得很快,除了臊热之意裹遍全身,双手双脚逐渐发软,就连意识也开始产生混沌,某些知觉和渴求愈发澎湃难以压制。 “你赌本王不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奈你如何,本王就赌你会这般想,也赌你伤势未愈。”摄政王笑得如沐春风,“庞小公子,接下来就交给你随意处置了。” “多谢王爷成全。”庞小公子对摄政王抱拳,随后恶狠狠地望着周立寒冷笑: “韩小姐,横竖我已经被你害得声名狼藉、前途尽毁,也无惧今夜再毁一回了,你可得陪我到底啊。” 周立寒上牙用力地咬破下唇,血腥味在口腔蔓延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右手握在左腕上摸索着准备发射袖箭。 “先制住她的手。”摄政王却有前车之鉴地温馨提醒道,“手脚都注意一下,可能有暗器。本王先走了,庞小公子慢用。” “嗯,你们两个把她手拽住,你俩,摁住她跪下。”庞小公子恶劣地笑着,“韩小姐,你嘴里应该没有暗器吧?不若我们先从你的嘴巴开始……” 四个大内侍卫迅速逼近,周立寒突然指着紫宸殿的方向大喊:“周庭霄——!” 庞小公子和其中两个侍卫闻声猛然回头然而并没有人,刹那间周立寒冲出四伏,使出浑身仅剩不多的力气,朝太液池飞奔而去! 第144章 命中注定的太液池 “噗通——” 高喊声和水花声首先惊动了更远些的太监。 四个大内侍卫,三个紧追着周立寒跳进太液池,一个拉着庞小公子迅速隐匿。 即使是夏夜,太液池的水也是冰凉的。 周立寒一钻入水中瞬间就清醒了许多,燥热与冲动也在冰凉间抑制下来。 常年于风雨灾难间救人的经历使她擅于凫水,此刻既然毒效暂时得以克制,虽说伤势未愈有些影响,但不妨碍她灵活地向下游离,躲开追下水抓她的三个大内侍卫。 但该说不说,这三个也不是草包,他们就算不用往更深处追,只要分三块在水面徘徊就行了。只要她不想憋死,很快就会自投罗网。 周立寒心下暗骂,但好在她可以在水中憋比较久,她就不信自己喊那一声惊不动任何人来。 为免在深水处静待会往上浮,她拔了发簪插进池壁泥里握着,果真隐约听到地面上有动静了。 可惜潜太深了,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来了多少人,不过盘旋在上的三个侍卫似乎都离开了。 周立寒决定浮上去,然后根据地面上来了什么人,即兴发挥变通。 她这总是即兴的人生啊。周立寒心底一边吐槽一边向上游,手边有一团水草,本只是借力一扶,却骤然怔住。 她顿时握住、拿出,在黑暗的水中睁大了眼努力地看—— 是一把陶笛。 陶笛尾部还有一条几乎溶解完了的硬绳,上面绑了三个摸起来形状各异的小石子。 “咳!咳咳咳咳….” 原本憋得好好的气一下子呛得四散。 抑制她体内冲动燥热的池水变得阴寒刺骨,不仅冷酷无情地刺出了她的理智,还刺入她脑海深处挑出那已被封尘埋藏的记忆…… …… …… 蒋言拉着满场的考生来给项霆认了一圈,说是带他熟悉融入京城年轻人的圈子,大家都是要同届共事的,虽然分散在各部各署,但大家路都还长,总有互相需要的时候。 终于把未来同僚们应付完,项霆四下瞧了瞧,见周立寒端着酒身处臣子中互相敬酒阔谈着,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歇过,两颊已经发红了。 项霆望着不禁抿唇。他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这样八面玲珑地应酬,但因为要帮他…. 项霆想起四年前自己刚到岩城的时候,周立寒为了帮他融入她的邻里乡亲,也是这般讨巧地含笑敬酒。 只不过,当年面对的是几家看起来面色不愉,实际两肋插刀的亲人;如今面对的却是看起来言笑晏晏,实际随时可能背刺一刀的陌生人。 项霆准备过去帮周立寒挡挡酒,但这时老定远侯端着酒来到他面前。 几番话的功夫,周立寒却从那堆人里消失了。 项霆再次四下张望,殿内似乎确实没有看到。 不会是撑不住出去吐了吧,他显出些冷淡回应定远侯的话语。 实际上他觉得定远侯在自己跟前叭叭了一堆全是毫无意义浪费时间的东西,而且定远侯府应该没有需要结交他的必要,有程万里缠着周立寒已经够了。老侯爷这会儿跟故意要拖着他干嘛一样..... 等等。 项霆忽然眼神一凛再次环顾殿内,瞬间预感不好! 如同呼应他的预感一般,敏锐的耳朵似乎还真听到,殿外远处有人大喊了声“周庭霄”—— “诶,懿王殿下!”定远侯话还没说完就见项霆丢下酒杯朝外跑去。 陈瑰意的耳朵也好使,虽然已经喝得有些许晕乎乎了,但同样听见了外面那传进来已经微乎其微的喊声。 “我是不是真醉了,幻听了?”她眨着眼睛歪头问,“怎么好像听到周立寒在外面喊霄弟弟...哎不是,咱们懿王殿下的假名字?周立寒不是正在这儿喝酒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兴致没有很高又懒得假笑应酬的程万里抬眼一看,“没有啊,他方才和摄政王出去了。” 说完,他自己都立即怔住。 卧冰和摄政王出了紫宸殿——陈乐师听到他在外面大喊懿王的假名字——懿王方才也跑出去了—— “不好!”程万里拍案而起,拔腿而出。 卧冰上次出事就是自己把他单独丢在摄政王那儿,这次卧冰又被摄政王单独拉出去......绝不可以再让他出事!! “?怎么一个两个都往外跑?”陈瑰意脑子有点儿转不动了,直到乐台有些摇晃地走过来问周立寒去哪儿了,她直接再述了程万里的话。 “和摄政王出去?!”乐台瞬间被这话吓清醒了,如出一辙地丢下酒杯也往外跑。 陈瑰意:“?” 大皇子项霖也端着酒来了,见陈瑰意旁边的位子没人,便就着先坐下,歉然笑道:“今日你之所以会那般蒙冤,只怕是受我所累。” “没有啦,这谈不上受谁累的。”陈瑰意给这位皇子好友倒酒,虽然醉着,但也不是完全没脑子了,“我给你说,我们家懿王殿下是个很可爱的小弟弟,你和皇后娘娘不用担心,他和贵妃娘娘,和周立寒不会害你们的。” 项霖再次笑笑不置可否,“说起来,你身边倒真是人才济济,良配多多,难以抉择啊。” “哈哈哈哈....其实根本没有。”陈瑰意对他微微举杯,引完指着身旁道,“你瞧,他们几个,现在一个都不在呢。” 项霖正想问,怎么项霆周立寒程万里这三个“良配”都没见着。 “好像说是和摄政王爷出去了呢,也有些时间了。”陈瑰意混沌的脑子里隐隐也意识到不对,尤其当看见摄政王施施然地回到殿里、然而他身后没有别人跟着回来。 “......,”项霖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后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搁下酒直往外去。 “霖儿?”皇后刚好瞧见儿子的匆忙背影,和他一起的还有那个和周蕾冬“两个儿子”关系密切的陈乐师。 而周蕾冬的“两个儿子”似乎也不见了踪影。 “皇上,”皇后拉了拉喝得正嗨的治宪帝,“霖儿、霆儿、立寒他们,似乎有什么事儿都纷纷跑出去了。” ...... ...... 鼻腔口腔瞬间被池水冲击涌入,气息一乱,周立寒扑腾着挣扎起来。 想要再次抓住手边的水草,那柔软的触感却仿佛抓住了小女孩的手臂;竖型的一株水草在黑水中微微摆动,恍惚间竟好似一个幽幽漂在水中的小人儿! 啊啊啊啊!! 周立寒瞳猛然骤缩,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尖叫。方才从水草团里抓出来的陶笛也瞬间丢回去,游荡在那株水草上。 依稀之间,摆动的水草化成了十一年前那个以陶笛为信、配合她帮大家一起破出“童乐坊”,被她拉着手臂逃离东街乌巷,却因为落在她身后而不幸被太子小厮抓住的女孩儿—— 几只小鱼横穿游过,带动的水流让几根水草,如同冤魂不完整的触手一般朝她索命伸来..... “韩黎,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韩黎,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忘了死掉的大家,忘了你是谁?” “韩黎,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是因你而死的?” “韩黎,你为什么不帮我们报仇,甚至还享受着那个禽兽的优待?” “韩黎,早知道你是贪恋权势、忘恩负义之人,当初我被抓住,就该紧紧拽着你陪我......” 久远的女孩童音似乎从远方飘来,很轻,幽怨而空灵,却往复回荡在周立寒耳边。 挣扎的四肢逐渐滞住。 这并不存在的话音像把匕首刺穿她胸膛,血淋淋地划拉开来,迫使她看见自己那颗失去了纯粹赤色的心脏。 是啊......时间过去太久,她竟然浑似没事人儿般的忘了,她究竟为什么会成为周立寒。 是因为十一年前的韩黎逞了英雄,耍小聪明破除了童乐坊,以为这样就可以救出里面的女孩子们。 如果没有她,那些女孩子当中....是不是兴许会有几个,也能如娘亲一般逆天改命,而不是惨遭灭口? 如果不是娘亲预料到了这一点,给她套上男装强行赶走,她是不是也早成了那些被灭口的冤魂之一? 她躲到岩城后成为锦衣卫,不正是希望能以此为鉴,救下更多如她们一般的女孩儿们么? 可她如今进了京——都干了些什么? 她在逐渐安心地享受着当年差点害死她,已经害死了诸多和她一般大的豆蔻女孩儿,还使她娘亲也一度落入绝境的罪魁祸首,对她的安抚和利用!! 意识在回忆与鞭挞的冲击下已经四散在水中。手脚再也没有力气和毅力去往上划。 周立寒停止了一切挣扎,眼瞳逐渐涣然,只瞧见那水草化作的女孩儿,一手握着陶笛一手牵向她。 “来吧韩黎,或许童乐坊那日,你我都做错了...我们命中注定会来到太液池......” 第145章 那他和她,是否可以...... 眼帘最后阖上的刹那,周立寒似乎真的看见一双手朝她环来。 那双手将她拦腰揽起,随即一双唇瓣紧紧贴上,咕噜咕噜地给她送进气息。 是....谁...? 周立寒仍然睁不开灌铅似的眼,唯独有了丁点儿意识想着,肯定不是周庭霄吧,她可从没教过那小子凫水。 那是谁啊,可恶,竟敢占她便宜,她还得感谢这人。 身上厚重的外袍被人三两下解开丢掉,身体在迅速地被往上带,直到冒出水面。 “卧冰!” “周立寒!” “立寒!” 她总算清晰地听见岸上都有谁在喊她。 嗓音最大哭腔最明显的莫过于陈瑰意了,陈瑰意此时已经被吓得全然酒醒,伏在太液池边上哭。 项霖站在她身旁扶住她的肩,以免她不小心也掉下去。 周蕾冬扶着治宪帝的手臂险些站不住,红着眼睛却又不敢上前,以免显得过于关心,惹人生疑。 乐台从太液池另一端浮上水面,显然是方才也一同下水找人了,此时游过来帮忙把周立寒拉上去。 “阿霆!快上来!”治宪帝的声音也快速地由远及近,倒真透着些焦急担忧的情绪。 项霆托着周立寒的后脑勺,保证她能透过气来。 离岸边还远,他也有些体力不支,只得与乐台汇合,将周立寒托付过去。 终于平安上岸,项霆不顾一群宫人围上来搀扶他、给他裹干巾,径直跑过来让陈瑰意架住周立寒的上身,他则伸手去摁压胸肺排水,乐台则在后面给周立寒拍背。 周立寒在前后作用下一阵狂咳,把水呛出肺来。只是意识仍然浑浑噩噩,瘫在陈瑰意肩上毫无力气,眼皮仍抬不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治宪帝处在爆发边缘,“难得宫里举办这么大的宴典,为何让朕和蕾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事!” 说着并将跟出来的臣子们凌冽地扫视一遍,在摄政王和皇后身上尤有停留。 皇后很委屈,宴前的事件她和霖儿自己都是受害者不说,就算方才敬酒时生了坏心,到底也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被皇上怀疑了。 摄政王无所畏惧地回视治宪帝,不咸不淡地来了句:“二皇侄跟周大人倒真是兄弟情深呢,乐大人对周大人这个下属也是豁得出去。” 治宪帝冷笑:“吾儿在闽地生长,自然与台舅和立寒小子情谊深厚了。王兄羡慕吗?当年五弟与你共事一母,只可惜,早早就没了与你兄弟情深的机会啊。” 对头了这么多年,治宪帝一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是他捣鬼,关键是看能否拿出证据。 摄政王有被他阴阳到,脸色一沉,而后似笑非笑回了句:“臣只是看着感慨,希望二皇侄和周大人当真只是‘兄弟情深’而已。” 这话一出,治宪帝立马就知道他这局打的什么主意。 “皇上!臣在太液池附近抓住了这个家伙!” 这时程万里扛着个家伙风风火火地跑来,朗声道,“此人在池边树林里鬼鬼祟祟,而且他身边还有一个身手敏捷的家伙,恕臣未能一同擒获。但这个么——说,你是怎么混进宫的?!” 他将扛着的人气愤地丢在地上,正是方才嚣张地要报复欺侮周立寒的次辅幺儿,庞小公子。 “我本是御科状元,今日怎么进不得宫?”庞小公子吃痛,昂头气势汹汹道,“就算没了御科,我另一科也是名列前五,怎么赴不得君子宴!” “醒醒吧,能赴宴的是起码通过两科的,你的御科已经取消了成绩。” 程万里毫不示弱地回瞪他,又张望一番,见周立寒湿漉漉地在岸上,而后行礼铿锵道: “启禀皇上!此人是在大通试御科舞弊害人以谋取状元的庞氏某。他根本不具备赴宴资格,却不知通过何种途径混进宫来,大晚上潜伏在太液池,必是为了报复那日查明他舞弊的监考官,也就是落水的周大人!” “她是个屁的周大人,她根本没资格查我!”庞小公子朝周立寒的方向用力呸了声: “她根本就是个欺上瞒下的通缉女犯,是当年那个逃了皇上婚约的韩二小姐!” 话出。 前来或围观或帮忙的一众人都震惊,不论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的当然觉得荒谬无稽,知道的则立即开始头脑风暴,他是怎么知道的。 “就算是闽地,锦衣卫也是要通过严格遴选才录用的。”乐台率先沉着脸应对道,“庞少爷是在质疑乐某的治下?”虽然还真质疑对了。 “那谁知道她是怎么进的,我看乐大人对她很是紧张关心嘛。”庞小公子瞧着乐台也一身湿漉漉,还帮周立寒拍背排水,怪笑着说。 “朕的阿霆自幼生长于闽地,受周家师徒照料,同一屋檐下多年,是男是女岂会不知?”治宪帝淡淡地垂视他,“你是在质疑朕的阿霆、朕的台舅,质疑朕...和阿蕾?” 庞小公子闻言抖了抖,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草民没有质疑皇上和贵妃的意思,草民只是觉得韩黎这个妖女手段高明,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实在可恶,应当众处死,以肃纲常!” “周立寒的身份,谁都说得,唯独庞小少爷你。”项霆这时站起来,和治宪帝如出一辙地淡淡望着他,却透着杀意的不明觉厉: “你与她不过在考试时见过一面,是从何得知她的所谓韩二小姐身份的?况且你也说了,她明查了你考试舞弊之举,也就是说你混入宫至此时的行径,无非是为了报复于她。 “那么你的证据何在?如何证明你不是蓄意在太液池边与她起争执甚至推她下水,如何证明你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一席连环问步步紧逼,却没有附和治宪帝的话,断然否定周立寒的质疑身份。 因为,他也在纠结......可不可以,干脆借这个契机——让“兄长”从此恢复真身? 如果“兄长”可以借此变回韩二小姐,那他和她,是否可以就此...... 第146章 我就是韩黎 一番灵魂拷问属实让庞小公子答不上来,他隐晦地看了眼摄政王,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继续道:“我知道就是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韩黎,别搁那儿装死,你自己来说——” “就算她真是韩黎又如何?” 项霆又道,嗓音有些飘,似乎仍在挣扎着下某些决心,“就算曾经有罪,但既然做了锦衣卫便全心投身于安民事业当中,何不能将功抵罪?” 这话出来,原本好些还觉得荒谬无稽的人神情怪异起来。 ——本来庞小公子的话只是无厘头的喊喊,皇上和乐台的否定是再正常不过的,而且这显然就是拿不出证据的样子。 可懿王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只是对“周立寒是韩黎”的一种结局假设,还是一种预备的承认? 治宪帝不赞成地望着认领回来的儿子。周蕾冬、乐台、陈瑰意也是脸色骤变。 “这有何难,问问韩大人一家便知道了。”摄政王温善地提议道,“韩尚书家还有一个三公子呢,也是通过这届大通试获得了韩家今日赴宴的资格。” 不是,来真的啊?众人愈发神思怪异,要不是周蕾冬在人前都带着密密的珠帘,大家已经想比对一下琼贵妃和周立寒是不是真有几分血缘肖像了。 “王爷倒闲适,可臣没记错的话,方才卧冰之所以会出来,还是您相邀的吧?”程万里面色难看地盯着他,“您邀卧冰出来的借口是给他说一门亲事。不会是因为他拒绝了您,您见结盟不成,便让这庞某来替您这双干净的手干些肮脏事儿?” 好吧,他还是太惯着这孩子了,有时候在外人面前这么跟他讲话还是挺坏事的。 摄政王面色如常道:“小侯爷何必这般激动?本王不过是为陛下分忧,想到什么办法便提出来罢了。” “少避重就轻!你敢不敢说,方才你给卧冰提了什么亲事?提完亲事为何你先回了殿,丢下卧冰一人在外?”程万里愤然质问,他虽时常“清澈”,但关键时刻也常能直击要害。 摄政王无辜道:“本王也只是受人之托帮忙提亲罢了,周大人推辞,我便不说出来影响那家姑娘的闺誉了。至于周大人为何不随本王回殿,那就要问她自己——” “因为我喝醉了。” 沙哑中性的嗓音有些微弱地响起,周立寒从陈瑰意肩背上抬起头,缓慢地在项霆的支撑下站起来。 “原本其实没醉的...”她扶了扶已经全然散落、湿淋淋搭在身上的发,露出一个虚弱但锐利的笑。 项霆给她披上干衣服,整个人在宽大的披袍和湿发下,竟露出几分美人出浴的娇弱之感。 “只不过王爷给的美酒实在好喝,原本是出来透透风,谁知竟醉得生出梦游似的幻觉,以为自己在被几个侍卫追拿,还有一个好男风的家伙也拦着我。天色又黑,我醉醺醺的又看不清路,所以跌进太液池了。” 说完,她很是羞赧地要给治宪帝跪下磕头谢罪:“父皇,儿臣以后再也不敢醉酒了,竟然给宫宴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扰了父皇和众臣的兴致。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 围观众人里没有一个傻子,谁都听得出周立寒的“梦游”就是真正发生的事情。什么被几个侍卫追拿,被好男风的家伙拦着——无非是指大内侍卫,和这个一口咬定周立寒是韩二小姐的庞小公子。 包括她醉酒的缘由,也与摄政王脱不开干系。 “吾儿立寒不许胡乱请罪,朕为你传御医来。”治宪帝竟然亲自弯身扶她,又凌厉道: “尚恩,传沈铭立即召所有大内侍卫过来!吾儿,你‘梦到’的‘好男风者’,可是程万里押着的这个?” “谢父皇,儿臣无事,酒醒就好。”周立寒眼神懵懂地看过去,“诶,您别说,瞅着还真像,很是眼熟。可能是儿臣前些日子查案进过男风馆,无意中见过此人?” 这是大实话,她没刻意调查过,但确实因为公事才无意见到庞小公子点倌儿的。 只不过当时知面不知名,射科的时候才把脸和人对上。但好男风也不算什么能拿来攻击人的把柄,所以没必要特地拿来做文章罢了。 但现在,谁让这家伙要通过这么腌臜的手段,这般招惹她呢? 果真,周立寒这话让众人有几分理解了——谁说不是好男风的庞小公子看上了这美玉般的周大人,求好不成,反口污蔑呢? “韩黎你少颠倒黑白!”庞小公子骂道: “正巧陛下要为你请御医,你敢让御医把脉,断定男女么?亦或让皇后娘娘的宫人查看,你衣冠之下是男是女?还是你干脆体面些自己承认?” 周立寒静静地回视着他,面对逼问坦然自若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就是韩黎。”她再次展笑,苍白但别有几分病美人的风貌。 庞小公子:“?”不是,怎么还真就这样承认了? 治宪帝:“!”不是方才还一副愿意配合自己圆过去,演好儿子的模样吗? 周蕾冬、乐台、陈瑰意:“??”不是这又是什么恐怖的即兴发挥啊? 其他人:“???”不是怎么来真的啊? 项霆心中骤然停了一拍,紧紧地凝望着她。 他想要的结果,竟然...真的发生了。 而且还是“兄长”自己主动说的! “——所以呢?我说我是韩黎,大家就真的信了吗?”周立寒将大伙儿的反应尽收眼底,笑容转为狡黠: “不是说要找韩大人来认我么?来,可那能证明什么吗?韩大人若认得我,就真能证明我是韩黎?我与他亦有前怨,毕竟韩二少爷是我关进北镇抚司的,你怎么知道他认下我、坐实我的欺君之罪,不是因为想借机除掉我报仇? “韩大人若不认我,也真能证明我不是韩黎么?十一年前逃离京城被通缉的韩黎,她所犯下的错,难道韩府不用承担丝毫责任?我是韩黎,韩大人焉敢赌我的欺君之罪不会连累到他?他不认我,未必不是自保?” 第147章 男扮女装 周立寒其实自从上了岸就恢复了意识。 只是她也在思考自己要怎么应对揭穿身份局变态版,所以确实装死了一会儿。 通过她“醒来”前众人的反应,她抓出了自己最应该响应的东西—— 治宪帝的意向。 说实话,恢复韩黎之身,她不是真的完全抵触。十一年如一日的裹胸描眉压音色、四年以来的贴假喉结,习惯是习惯了,可毕竟是个麻烦,不能因为习惯就否定它本身的麻烦。 说到底,毕竟是个假的身份,总会有诸不便,心怀不安。她不是没憧憬过,自己是否可以有两全其美的结果——既恢复韩黎的身份,又不用背负罪名,还不用嫁人生子、仍能立于朝堂之上。 现在,她酒醒了。她知道这确实只是个既要还要的妄想。 一席辩证之言头头是道,噎得庞小公子一阵哑口无言。 “韩二小姐巧舌如簧,倒不像个从武的锦衣卫,更像个言官。”但他很快又找到了应对之语,“既然韩大人来认无用,那御医把脉或让皇后娘娘遣人验身呢?韩黎,你敢还是不敢?” 周立寒持续笑对:“有何不敢?只不过,虽说男女脉象有别,但靠把脉断定男女确实不够稳妥准确。验身嘛,为何你非要皇后娘娘的人给我验?若我真是女儿身,那能证明我真是韩二小姐吗?若我就是男儿身,你又岂知我不是韩黎,韩黎不是个从小‘男扮女装’的家伙?” 庞小公子:“......。” 程万里是最对周立寒深信不疑的,哼笑一声附和道:“就是啊,你不如指控卧冰从小男扮女装,为了不继续欺骗陛下所以才逃跑。” 庞小公子:“............。” 这话倒真让在场一切无关围观人士面面相觑思索起来。 知道十一年前韩家二小姐逃婚离京、韩裘妾周氏替女入宫的人也基本认同,就算“周立寒是韩黎”这个真相成立,怎么也应该是韩黎从小男扮女装,而不是韩黎逃婚后女扮男装—— 谁家十岁官家小姐能干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一系列事,还能全身而退的?? 众人纷纷打量几眼周立寒,这副水里出来的模样,倒真有些秀气之美。但世间秀美的男子也不是没有,比之更像女子、更娇柔貌美的也不是没有。 “哈哈哈哈!”治宪帝朗声大笑了会儿,而后笑着发出最狠厉的命令: “来人,把这个秽乱宫闱、造谣吾儿、离间君臣父子的东西打入天牢,择日执行宫刑!其父教子无方,谪出内阁,贬为礼部侍郎,罚俸三年!” “皇上!!”庞小公子顿时真慌了,一边被拖下去一边扯嗓大喊: “就算周立寒真是男子,那就更加该死!他上有您和贵妃下有二皇子和一众武官之亲,难保他不会成为又一个安禄山!不要重蹈唐玄宗覆辙啊皇上!” 治宪帝冷冷补充了句:“若肯松口指认背后是谁指使,是谁把他偷偷带入宫的,可酌情减刑。” “......,”摄政王眼神动了动,示意自己身后的随从悄无声息去做些什么。 随后便是沈铭将一众大内侍卫全盘带到。乐台穿梭在其间,很快就揪出两个戴假发、假发里面是湿头发的侍卫,以及一个衣角上粘着片花叶、排班却本应在没有花草的某宫门的侍卫,还有一个鞋底沾着泥,和林间新鲜脚印相符的侍卫。 接下来审讯招供之事便不再当着众人的面进行,治宪帝直接让乐台把人押送进北镇抚司诏狱。 周立寒则在治宪帝的特许下得以先回周蕾冬的宫里诊治休养。 宫宴回归正常。 第148章 最有力的靠山 周立寒严肃拒绝了项霆陪同,只跟着周蕾冬的宫女太监来到未央宫。 周蕾冬其实也想回来陪她,但作为后妃门面显然还是该回去宴席。以及她确实不该表现得太过担心。 所幸未央宫内有熟人,陈医娘坐在厢房边吃糕点边看书。 见到周立寒这副模样进来,她显然被吓了一跳,立刻嘱咐宫女准备热水。 “你们到底想干嘛?下午一个家伙折腾完不够,晚上你又来折腾!”陈医娘见周立寒唇色苍白打寒颤,骂骂咧咧地拉她坐下把脉。 原本开宴前项霆的事结束后,陈医娘因为在现场见到了某位故人,只想赶紧出宫。但又怕后面又会生什么端倪,所以就听周蕾冬的提议,先在她宫里待着,等宫宴结束了和女儿一起回。 谁知道她还真留对了。 “哎呀陈姨,这回还真不是我想折腾,是别人想折腾我。”周立寒有些尴尬地撇撇嘴,“好吧,虽然也是我太自以为是,真就那么水灵灵地掉坑里...不是,水里了。” 陈医娘没好气地摁她额头:“中的还是下午庭霄那娃儿茶里的毒!一模一样!我教你的基础本事都忘光了吗?西棠花已经是药味儿明显的了,你竟然还能蠢得没分辨出!” “...喝醉了,喝醉了。”周立寒弱弱地说,“果然饮酒误事,我再也不喝了。” 陈医娘气得没脾气了,“现在感觉药效还强么?” “没,太液池的水冷,呛了好几口给这药效呛没了。” “呛?醉到连凫水都不会了?” “...嗯......”虽然其实不算。 “......。” 陈医娘无语了。 “水烧好就赶紧去泡会儿热浴吧,我看看从哪儿去抓点药给你丢进去。仔细别着风寒,你这会儿看着没事,但若就此了风寒,怕会一病不起。” 会这样严重?周立寒略微不信,但当然还是满口答应。 “别不当回事儿,虽然你最近睡眠好了些,但思虑仍然过甚,耗心耗力。”好歹也是带了十一年的娃,陈医娘哪里看不出周立寒在想什么。 她正要走出去找宫女问问抓药,却见一位步伐矫健的老头子迎面走来。 陈医娘一脚悬停地石化住。 老头子的步伐也顿了顿,但反应显然比她正常许多。 “当老夫下午没看见你?”他哼哼着说,“畏畏缩缩躲在人后角落,还不如小时候。” 一向谁都不怕的陈医娘竟然显出些心虚,语气僵硬道:“您来做什么?我给周大人诊治就好了。” “放心,陛下交代过老夫了。”老头子正是下午姗姗来迟的北冥老御医,北冥澂的父亲。 他似笑非笑道:“陛下让老夫诊治该诊治的,别的甭管。说你今日畏畏缩缩胆子小吧,可再透过今日之事想一想,你是胆大包天了啊。” “不是我胆大,是他们年轻人!”陈医娘有些抓狂地咬牙低声反驳,“我就知道回来没好事!” 北冥御医倒是乐呵呵的:“怎么不算好事儿呢?不论怎么说也是孩子们自己争取来的,自己扭转的乾坤。哦,老夫那外孙女儿的爹在哪儿?” “早掰了,他爱找谁找谁,我不伺候。” “哦,怪不得外孙女儿至今未寻良配,果真是随了你这性子。” “我这性子哪来的啊?” “咳,你这是要去干什么?抓药?我带了些来,应该是你打算用的。” “......。” 周立寒药浴出来总算感觉舒坦了些,浑身暖洋洋的,就是疲乏感也裹了一身。 本来打算直接回厢房躺下,却听宫女说皇上派北冥御医来了,她先是一惊,但想想治宪帝既然敢让御医来,应该是信得过和交代过的。 北冥御医一进来,没急着搭脉,而是先观察了下她的面貌。 “光看面貌眼神儿,你这孩子倒确实与男娃无异。”北冥御医扬眉伸手,“来,让老夫听听脉,听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周立寒不知道该说什么。肯定啊,她拢共就活了二十一年,作为官家小姐不过十年,此后便开始了十一年的男装生涯,面貌和眼神想跟男子不一样都难。 “喔,小女娃,”北冥御医听完脉又惊奇又叹息,“你不会是打算真当一辈子男娃吧?你如今这身体,癸水断绝多年,生养的希望极为渺茫啊。” 周立寒笑了:“北冥大人,您是皇上特地嘱咐来瞧我的,您会看不出皇上希望我做男儿还是女儿么?若皇上不想让我做女子,那我还要能生养做什么?” “可你继续做男儿,不仅是这块伤了,更伤的是忧思过甚。”北冥御医也知道这事已经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只能再次叹气,“别仗着年轻还有些体能,就以为自己有多强健。心神透支对你的身体影响可不是一般大,你若继续这样下去......老夫说话直,怕你活不到不惑之岁。” 周立寒啊了声:“为啥啊?为事业费心耗神的大有人在,活到花甲的也不少,怎么到我就剩个不惑之岁了?” 北冥御医深深地瞧着她:“你可不只是为事业费心耗神呢,你背负着多少歉疚,你敢扪心自问么?你背负着多少事业之外的顾虑和自省,你敢数数有多少么?老夫没瞧错的话......你方才应该受过极大的打击和惊吓罢?” 周立寒:“......。” “您到底是看病的还是算命的?”她嘴角抽抽问。 “这是哪门子的算命,心病也是病,许多身病其实是由心发。”北冥老御医四下看了看,而后低声说了句很有些大不敬的话: “若你能在三十岁前帮那位殿下坐稳,待他成为你最有力的靠山,倒不失为一个恢复女儿身的好时机,你的优思就可以减轻许多,生养之事也未必不能调养恢复。”显然,他老人家也看得出,起码当今圣上只要还在位,是不会想让周立寒卸下男装的。 除非他不再需要周立寒。可若这一日比懿王稳坐先到来的话,周立寒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两说。 “生养倒算了,我只想知道寿命能不能恢复加长。”周立寒有些被这位老臣的直言不讳吓到,忙摆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哂笑。 最有力的靠山?嗯...... 靠山或许是有力的,可是,若到时候靠山自己都不想让她卸下男装呢? 亦或者就像今日......这个未来的靠山,想直接借机让她卸下男装、与他联结,却会让她失去安身立命的权势呢? 这谁说得准呢? 第149章 除非继位的是武则天 北冥老御医给周立寒瞧完并没有再开药,说是她原本的大夫就够看她目前的问题了。而且主要问题是得调整心态。 周立寒便直接在未央宫厢房睡下了,明明疲乏得很,却不知为何睡不着。 直到宫宴结束,周蕾冬回来了,一同跟着的还有项霆和陈瑰意。 周立寒不是很想面对他们仨,或说是他们仨中间的某一人。 所以闭着眼,呼吸平稳地装睡。 三人在她床边驻足了一会儿,周蕾冬把另外俩给劝走了,厢房里就剩母女俩。 周蕾冬在她床尾坐下,听着宫人送项霆和陈瑰意的脚步渐远至听不见,方开口关怀道:“好些了么?老御医和陈姨怎么说?” 周立寒应声睁眼,笑嘻嘻的:“本来就没啥事啦,呛两口水而已。陈姨给我泡了药浴,北冥老大人说的....暂时很难照做。” 周蕾冬多少能猜到:“让你少些思虑?” 周立寒撇唇默认。 “之前为娘还尚未来得及考虑一个问题,今日却觉得不得不面对了。”周蕾冬犹豫了一下,决定应该和女儿当面了解清楚: “你......对这位懿王殿下,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周立寒默然一阵,很实诚地答道:“不是一种吧,比对亲人、对弟弟,多了一些别的感情。” 别的感情是什么就不用说了。 周蕾冬也沉默了,而后十分复杂地长长一叹,“他对你,怕是‘别的感情’占大头呢。” “那不行的。”周立寒虽然眼神间泄露几分不忍,但还是很坚定地摇头: “他确实有能比我更坦然接受这份感情的底气,而我没有。这份感情只会成为我的负担。” 要做从龙功臣,就一定要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在从龙之路上,臣子注定是个工具。 “龙”可以对工具有感情。但凡用得顺手或是称心,都算得上对工具有些感情。 但就算是情有独钟的感情,那终究还是个要用的工具。 那如果实在是对这工具感情太深了,不舍得它继续为自己所用,搁置了—— 好好地保护起来,或贴身收藏,或安于枕边,或束之高阁。 搁久了,这工具可能也就用不了了。 若这“龙”也随着时间流逝,对这工具失去了之前积累的感情呢? 可这感情最初是怎么积累的? 是工具通过自己的功能,让使用它的人觉得它称心如意! 一个工具失去它工具的本能,凭什么要求使用者对它一如既往地喜爱,或是所谓情有独钟的爱护?! “所以我决不能恢复女儿身。”周立寒认真地望着娘亲说: “不是我本身不想,而是皇上不想。皇上需要的是周立寒,不是韩黎。如果我变回韩黎,谁敢保证我还能守住在北镇抚司千户的位置?就算守住了,谁敢保证我不会被孤立、不会被架空,那时候我对皇上还有用么?” 周蕾冬有被女儿的话震惊到,“黎儿,你、你.....竟然是这样想的?你竟然会想到这些?” “不瞒娘亲,我前些时日其实不是没有过幻想。”周立寒再次露笑,但遮不去苦涩: “我有皇上和您这两大座靠山,还有周庭霄...项霆那尊让我捡了功劳的大佛。那我何必再继续苦苦伪装,成天在诡谲风云里算计人心谋夺权势,何不直接做个富贵闲人安稳余生? “但其实只要略一想...皇上之所以愿意对我‘不计前嫌’,除了是对您爱屋及乌,最主要的还是他需要‘周立寒’这把工具。如果我没用,甚至还成为他的污点,那他还会去‘修复’我么?他何不换一把干净的新工具来替换?” 如果她真的变回韩黎,那正是一把既没用或是很难用,又给治宪帝添污点的废工具。 周蕾冬的手不自觉攥紧她的被角,凝噎难言,“可,那,懿王殿下他对你,和皇上对你并不一样。就算你变回韩黎,他有的是办法可以——” 周立寒手上实在闲得慌,把床边的烛灯端手上玩儿。 “项霆对我也会如此。”她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扣蜡烛身上的蜡滴,咔咔咔的: “是,他可以娶我。但暂不论我是妻是妾、他娶几个,就算只有我,那我这个被安于枕边的工具还有什么用?用在床上还是用作幕僚?亦或者兼而用之?好吧,那就算我这样也是个有用的工具。那——我呢? “我同样作为工具,皇上对我没有别的感情,不介意把我投入任何用途,给我历练和大显身手的机会。那项霆呢?他会因为感情而不忍利用,我是得到了爱护,可这爱护能维持多久,谁说得准?在床上躺太久的人,骤然下地,还跑得起来么?” 周蕾冬被女儿的话震住了,久久回不出一个字音来。 蜡烛身抠干净了,周立寒又把它搁了回去,握住娘亲的手。 “娘亲,我不是不想‘躺着’。但我从一个官家小姐跌回底层平民,又从平民一步步爬到如今地步,我太害怕一旦‘躺平’,若有一天被迫‘下床’,我就会跌落在地,起不来了。这番话我曾和项霆说过,但就今日来看...他似乎并没有真的理解,或是接受。” 望着懂事到可怕的女儿,周蕾冬眼泪似珍珠线般地啪嗒掉,方才在外头见她落汤鸡那模样,都不及这会儿心疼。 女儿的话过于现实和残酷。的确,安逸无忧的男女之情,对她们母女俩来说,都是奢望。 “可...若懿王殿下当真能够上位,你也算功德圆满。”但周蕾冬仍怀抱一丝希望,声音轻飘飘的,“便也有足够站稳脚跟的功勋,只要他对你仍有感情,届时你恢复真身,他总能、也总该会——” 周立寒张嘴正要接过话,却又顿住了。 “希望如此。”她最终暖洋洋地朝母亲一笑,打个哈欠道,“终于困了,娘也累一天了吧?还让你担惊受怕了大半天,哎呀…我居然还拉着您讲了一堆屁话。您快回去简单梳洗睡了啊!” 愧疚之意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这些事情她自己知道就好了,和娘亲说做什么?让娘亲跟着她一起忧虑吗? 真是不孝啊啊啊啊。 周蕾冬勉强一笑,摸摸女儿有些苍白的脸颊,起身道:“行,为娘的寝殿很近,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吱一声,想睡到什么时辰就什么时辰。” “嗯,娘亲好梦。” 周立寒倒也不是蒙周蕾冬,确乎有些困了。 摸出一把小陶笛,已经洗干净了——没错,太液池里那把。或者说是十一年前那把。 某人给她渡气之后,她唯一恢复了一丁点儿的力气,就是向上游的时候把陶笛抓住了。 她把陶笛握在胸口,合上眼帘。 是的,她如今,就是在享用那个人渣皇帝的殊待。 因为,只有她把握好这个机会站稳脚跟,才有可能为她们讨个公道。 而不是为了不要那人渣皇帝的施舍,远而避之,毫无意义。 “除非继位的是武则天。”周立寒闭着眼,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对自己低低地说着,“否则我不可能成为上官婉儿。” 所以,请容许她先做一个争权夺势的男子。 做一个能爬上去稳得住、有名正言顺的机会,为天下女子争取机会的男子。 第150章 她的本分 托陈医娘和北冥老御医的福,周立寒翌日醒来没染风寒,除了有些疲惫乏力,别的倒没什么。 只是已经错过了早朝开始的时间,这会儿去迟到了,不好看。 以她现在的品衔职位,是可以上朝了的。 昨天短短一个宫宴发生了那么多事,一件比一件炸裂,今天的早朝肯定也很精彩。 哦,周...项霆那小子,应该也在朝上了吧。 周立寒把自己收拾清楚,走出寝屋。 陈医娘一大早就出宫去了,周蕾冬应该也在皇后那里请安还没回来。 娘亲肯定有被皇后刁难了吧,周立寒捏了捏眉头。 一觉起来就觉得世界好复杂,好难活。 下朝时分,项霆腾腾地就跑来未央宫了,说是给新母妃请安,准备陪午膳来的。 他来的时候周立寒正在寝屋前练刀,试图恢复一下体能。 “兄长!”周围有下人在,在有外人的地方,项霆习惯地以兄长唤她。 见到她还是那样鲜活灵敏的样子,他眼眶忍不住发红,想起昨晚自己跃进太液池中,在生死一刻救下已经涣散濒死的她。 周立寒听他这样唤自己已经听了四年多。 可今日听到,却竟然整个人微微一发颤。 背对着来人怔了一下,周立寒吐出口气转回来,对他拱手行礼。 “懿王殿下。” “......。” 项霆见到她的喜色顿然僵住。 “你,兄长这般生分做什么。” “宫规森严,臣不敢逾矩,殿下莫唤臣为兄长。” 项霆身侧的手攥起,紧紧地盯着她,“怎么不能唤兄长?你我同孝于贵妃娘娘膝下,不唤兄长,莫非唤长姐?” 周立寒闻言忽然没绷住,噗笑了一下。 好耳熟的一句话啊,只不过时过境迁,问的人和被问的人....都不可再以昔日之情来周旋了。 “懿王殿下所言有理,是臣狭隘了。”她收回笑容垂首回道,“母妃应该还在皇后宫中未归,懿王殿下里面稍等。臣去寻陛下一趟。” “嗯,他——”项霆显然也与她回想起了同一件往事,心中更加五味杂陈,“父皇说,若你醒了就过去。我陪你。” 周立寒知道拦不住他,便也不阻止。 治宪帝正斜在龙椅上看折子,昏昏欲睡的样子。听传周立寒到殿门口,倒是来了些精神。 “你小子怎么又过来了。”治宪帝瞧见项霆扬扬眉,“不是说去未央宫给阿蕾请安陪午膳么?” 周立寒先扬起笑容帮解释道:“父皇,是这样没错,但母妃还没回宫,儿臣既好奇早朝发生了什么事儿,又害怕您为昨晚之事责备,所以就劳烦懿王殿下又陪同儿臣来了。” “嘁!你还知道怕朕责备呢。”治宪帝没好气地丢了支毛笔过来,但一看就不是真要砸她,“朕看你是真有些得意忘形了,昨夜竟对王兄那般丧失警惕!” 周立寒跪下正要磕头:“请父皇降——” “是摄政王爷老奸巨猾,不能怪兄长。”项霆抢先道: “父皇,摄政王虽然前些时日在兄长的应对下略显劣势,但他毕竟根基不浅,早朝上奏的昨夜庞小公子忽然暴毙之事,庞次辅竟然一声不吭,便可窥见他必定有什么不得了的把柄在摄政王手上。” 什么?那个庞小公子拖去天牢的路上被人嘎了?周立寒微惊。 其实何必呢?干这一手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摄政王就算担心庞小公子招供,也不至于直接把人弄死吧,这样岂不是更加直白地让皇帝看到,他手伸得有多长? 还是说摄政王这样做有其他的深意算计吗,周立寒急速开始思索,冒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好好,就你护着你兄长,朕就是苛责的恶人。”治宪帝有些好笑地摆摆手,“外边儿等去,朕和你兄长有事儿要谈。” 项霆只得行礼退出去。 治宪帝又让周立寒起来,随意地发问:“如何?想出朕的好王兄的蠢招是什么目的了么?” “儿臣愚钝,这回属实有些看不透摄政王究竟意欲如何。”周立寒摇头羞愧道。 “他昨夜说给你牵线,牵的谁家姑娘?”治宪帝换了个问题。 果然问到这个,周立寒答道:“是定远侯府的小姐。” “哦?”治宪帝蛮惊讶的,“真是个意外之喜啊。那你接受了吧。” “臣没接受。”周立寒没听清他的语气忙道,她怎么可能接受?接受了还会有后面那一系列破事儿吗?....等等。 “您、您是说,”她猛然抬头震惊地望着帝王,“您让我娶定远侯府小姐?” “对啊。”治宪帝理所当然地点头,“王兄给你牵这线,无非是想用定远侯府把你拴着。那朕何不将计就计,只是反过来,用你把定远侯府拴着。” “......,”周立寒愕然,“可是父皇,儿臣怎么能——” “小刺儿头,你昨晚那番巧言善辩,朕都几乎相信,你真是从小男扮女装了。”治宪帝打断她的话,笑呵呵的,“不过你到底是不是不要紧。怀疑你身份的人觉得是,就行。” 怎么可能不要紧?一个二十有二的成年男子至今没有成亲,好不容易成亲之后,既不碰妻子也不碰别的女人更没有孩子,怎么会有人信?! 周立寒汗流浃背了:“父皇,如果您不怕被儿臣连累一些名声,要不儿臣当个外人眼里的断袖吧。” “朕当然不介意的,”治宪帝的语气依旧很轻松,她却不明觉厉,“但是朕的霆小子介意呢。” “......。” 周立寒霎时就明白了。 治宪帝真的想靠她将计就计娶了程小姐绑住定远侯府吗?未必见得,他甚至不是很在意定远侯府竟然是摄政王的人。 但既然项霆如今是他的二子懿郡王项霆,而不是先帝五皇子项麒,那么他就会在意一件事:自己儿子的姻亲。 他可以允许项麒跟周立寒在外人眼里是“龙阳之情”,但不能允许项霆跟周立寒是“断袖之交”。 会介意这个,起码说明一个好消息——他对项霆是有委以重任的倾向的。 因此,让她干脆就此娶了定远侯府小姐,也是为了项霆吧。 “那...洞房花烛怎么办?程小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周立寒逐渐接受现实,不得不问一些很难问出口,但又必须问的问题。 “这个容易,朕回头就让台舅去寻个跟你身形样貌相似的男人来。”治宪帝丝毫没把这些问题放在眼里,“你做好你的本分就行。” 她的本分没有别的,只有一个。 就是当好身份不容置疑的皇帝义子周立寒,为治宪帝把住锦衣卫北镇抚司。 周立寒不知不觉抿紧成一条线的唇,沉默晌久,终于松动开来。 她叩首道:“儿臣,谨遵圣意。” 第151章 她的欺瞒 确定了正事,治宪帝身上无形的帝王威压瞬息散去,想起周立寒方才说周蕾冬还没回宫。 “怎么可能这个时辰还没请完安?连朕都不敢这个点不下朝,她八成是被皇后刁难了!” 虽然昨日发生的种种皇后都是无辜的,但治宪帝更加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妻子。 “尚恩,去皇后那儿看看怎么个事儿,叫阿蕾回宫,她俩孩子都饿等着呢!” “是,皇上。” 尚恩带着周立寒出了殿,自己则快步去皇后那儿。 “兄长,他和你谈了什么?”项霆立在大殿台阶上候着,一见她出来立即迎上。 周立寒望向他,此时眼神倒不似在未央宫时刻意的疏离,温和自然了许多。 “在谈婚事。” “?” 项霆立即像刺猬般警惕起来,“我如今还不想娶妻,除非——” “不是说你。”周立寒此时的低语柔和得令他害怕,“是我。” 项霆直接脚步悬停。 “他要让你嫁给谁?”少年压低的声音也泄露出几分抑制不住的惊怒,脚下往回落了一步,似乎准备立马冲回大殿去质问反驳。 周立寒笑着拉住他继续走:“我嫁?你到现在都以为,他是在把我当女子使么?” 项霆顿时哑然。并同时四肢百骸地立即反应过来—— “他让你娶?谁!”项霆声音骤然拔高,宫道前后有些个宫人都闻声瞧来。 “程万里他妹。”周立寒略微嗔怪地嘘了声,“别大惊小怪的,你把宫人们吓尴尬了,他们都不知道该不该上来行礼。” 大惊小怪?这叫小怪?项霆当即拽起她要往回跑:“我去帮你拒绝!” “拒绝不了,这是一门很好的婚事。”周立寒冷不丁一个趔趄,但还是站稳并反拉住他,“否则也不会皇上跟摄政王都给我牵这条线。” “摄政王?他昨晚拉你出来,就是叫你娶程家的?”项霆越听越觉得荒谬,眼睛逐渐发红: “你昨晚为了拒绝这门亲事,差点被人欺侮、命丧太液池!怎么今早只是跟你谈了几句话,你就又轻而易举地应下了?” 周立寒轻柔得异常:“这不一样,我答应摄政王娶程小姐,跟我答应皇上娶程小姐是完全两码事。” 项霆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瞋着她:“所以?你答应的动机是什么?这时候你怎么不心疼程小姐无辜了?” “...她确实是这门婚事里最无辜的。”周立寒无法反驳,自嘲一笑,“尽力补偿她、保护她,是我日后唯一能做的。” 项霆气笑了,一手捂着胃腰处:“最无辜?那你呢周立寒?你疯了!” 周立寒不甚在意似的摊手:“我不无辜啊,我是为了追求权势,稳住地位。” “......,”项霆眼里浮现陌生与失望,语塞半晌终拂袖而去,“随你!” 瞧着他浩然少年气的背影,周立寒有些怔然失神。 挺好的,就这样吧。 就让他习惯她已经变成一个,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的工具人吧。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这不是她知道的最正确的道路吗? 可为什么....鼻子在发酸,心口在刺疼? ...... ...... 周蕾冬今早请安确实被皇后针对了,用的是非常常规但有效的套路: 让她抄女戒供奉。 别说,这招对周蕾冬真的一用一个准。周蕾冬虽已入京二十三年,入京前也不是不认字,但写字肯定是不能跟京中闺秀们比的。 皇后让她直接在自己宫里供着的菩萨像跟前抄。抄一张毙掉一张。 周蕾冬别的本事没有,耐心有一箩筐,何况借这机会练练也挺好的。 至于内容,当看不懂就行了,她只管练单字。 皇后刚有些无趣恹恹地准备放她走,尚恩就来了,碰了个正着。 尚恩言笑晏晏地把皇帝的意思传达到位,皇后的脸色更难看了。 一回到未央宫,周蕾冬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两个儿子”之间气氛不对。 “你们等很久了?饿坏了吧。”她忙让宫女上饭菜,并交代以后若周立寒、项霆在时,可以不用等自己先上菜,不能饿着两个孩子。 周立寒笑道:“我倒不饿,醒得晚。懿王殿下肯定饿了,一大早上朝,还陪我又去找了一趟陛下。” 周蕾冬不意外,“陛下找你去说昨晚的事?” “倒也没提几句,昨晚的事都尘埃落定了。” 说着不饿,但饭菜一上,周立寒还是第一个扒拉起来,“皇上主要是提出让我顺着摄政王的意思,娶定远侯府的小姐为妻。” “......?!” 周蕾冬才拿起碗来,瞬间又被她的话吓掉了。 “那——你——”她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看向气场冷漠的项霆,又看回女儿,“你答应了?” 周立寒反应平淡:“嗯啊,为什么不答应?这是桩好亲事啊。” “......,”这下周蕾冬哪还不明白,这两个孩子之间为什么气氛不对了。 她是肯定知道女儿不是那么想的,但...依女儿昨夜的态度,八成是设法让懿王相信自己当真是一个,为了争权夺利丧心病狂隐瞒真身娶妻的人吧。 “你考虑好了就行。”遂只得长叹一息,不再多发表意见。跟了治宪帝这么多年,周蕾冬也知道这婚事已经收不回了,此时若还去反驳推辞,后果必不得好。 “母子三人”各怀心事,一顿午膳吃得寂默又低沉。 周立寒飞快吃完先行告辞,说是升官上任,要赶紧去北镇抚司报到,着手忙起新的职务。 项霆慢腾腾地吃完,也跟周蕾冬拜别。他也要去户部报到。 “懿王殿下!” 眼见项霆走出去,周蕾冬没忍住唤住他。虽然二人已是名义母子,但她还是叫不出霆儿这口昵称。 项霆有些木然地回身,“母妃请说。” “无论如何请你相信....”周蕾冬咬咬牙,终还是说出了口,“你的‘兄长’,她是在坚守初心的!” 项霆闻言笑了。 “母妃,你真的以为我方才生气是相信她变了?”他笑得苦涩: “我只认识她四年,认识的也都只是她的‘表面’。可我知道,她除了...,别的什么都是真的。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跟她是周立寒或是别的谁,无关。 “我只是气啊,她对我为什么不复往日那般自然坦诚?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营造假象?我是什么需要她欺骗的人么?” 项霆说着,喉间愈发干涩难言,隐隐有些微颤。 “我...难道不是她,最亲近的人么?” 周蕾冬默默听着,也不禁泛红了眼眸。 “人在世上,有两种人需要欺瞒。一种是攻击提防的敌人,一种是...至亲至爱的人。” 欺瞒敌人是为了保护自己。欺瞒亲人,是为了保护他们。 第152章 我不会落到让你赴汤蹈火的境地 为了尽快把这桩婚事定下,治宪帝让钦天监选了最近的吉日,仅剩一个多月。 在筹备成亲期间,治宪帝赐给项霆的王府也很快整好,毕竟直接挪用的前一个被打入狱的大官的府邸。 东西基本搬完,项霆走人的前一晚下职回到周千户府。周立寒正在跟秦箬嗑瓜子聊天。 秦箬被分到兵部车驾司做员外郎,事情不难,但比较琐碎纷杂,尤其她作为新来的更是被使唤来使唤去,跑腿做各种零星琐事。 毕竟作为一个女儿真身的细腻之人,秦箬本就克服了娇弱难当才能走到这步,再来做这些事,只要沉下心来倒也井井有条。 办事情本身秦箬很快能得心应手,但其间诸多涉及的人情世故往来,她借住在周府之便,得以每日询问请教“官场老油条”周立寒。 于是,在办事和办人情上都几乎挑不出错的秦箬,已然让有心磨砺她的上司连连点头。 “提前恭贺殿下乔迁之喜。” 秦箬的位子面向屋门,见到项霆回来,率先起身行礼,“微臣明日寅时正便有公务外出,不能给殿下送行,只能此时口头恭贺了,微臣告退。” 住进周府的这些日子,她虽然极少和项霆打交道,但好歹是近距离看着的,对这位从闽地而来、恢复身份的新势力殿下也算有些认识—— 事业上:有所野心,但野心貌似不是很坚定,不知道被什么羁绊住了。 为人上:应该不会比那位君子名声全城皆知的大皇子殿下更差,甚至比之更纯粹。 感情上:或许对这位救助教养过他的兄长,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感情。也许这就是他的羁绊所在。 对于男子与男子间这种感情,秦箬本来觉得自己是嫌恶的。但不知为何,发生在这两人身上,她觉得好像完全可以理解......大概是因为周立寒这个人,实在有些“男女通杀”。 最近这兄弟俩人的情况不对,她当然也察觉到了。所以每日项霆回来的时候,她都会很有眼见地找理由退下。 秦箬走了,周立寒也是想走的,但毕竟这老弟明儿就要搬离,她倒也不用表现得那么绝情。 “再看看还有没有要收的,别落下什么了。”她抬头看他,和煦地笑笑,“你那王府可不近,落了东西再来回一趟,多麻烦。” 话说完她想了想,又实在觉得自己的话很多余:“哦我忘了,皇上肯定有拨不少下人给你,倒也不用你自个儿麻烦。” 项霆:“......。” 周立寒说完又想打自己嘴巴子。这怎么跟讽刺他似的?脑子跑哪里去了? “我们之间已经到,需要你这般生硬没话找话得地步了?”项霆掀摆落座于榻,微讽道。 “...不是,”周立寒自己也扶额,“咳,今天脑子耗完了,你就海涵一下,当我什么都没说。” 项霆微涩的嘲讽之意更甚:“我们之间已经到你要说海涵这个词的地步了?” 周立寒:“......。” “那你想怎样?”她弱弱道。 项霆微微咬牙:“我就算落了东西又怎么了?我就算自己来回拿又怎么了?谁麻烦了?周立寒,你又嫌我麻烦了?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嫌我麻烦?” “...不是哥们儿。”周立寒正喝豆汁儿呢,差点没给他呛出一口来,“你是怎么扯到这上面来的?我什么时候说我嫌你麻烦了?” 项霆黑亮亮水汪汪的眼睛浮上薄薄的一层雾:“你是没说过,但你心里肯定是嫌了吧?” 周立寒:“......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项霆:“......。”好耳熟,好欠揍的一句话! 但经过这么个来回,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轻松自然了许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周立寒也想起来,这句话似乎是陈瑰意说的那劳什子渣男经典语录,“寒暄而已,没说对话,你就当我没说过。落了东西随时欢迎你回来拿,不论是你还是你的下人。” 项霆哦了一声,凝着她追问:“那我没落东西就不能回来了?” “能啊?谁说不....当然能了!热烈欢迎,你能回来我们都高兴。”周立寒总算说了句正确话。 项霆无语地瞧着她。 周立寒又想走了,“我去看看厨房做得怎么样了,今天这顿晚饭可不能磕碜了你。” “周立寒,我确实落东西了。” “落了就去找啊,还没那么快开吃呢,你好好找。” “不用找,就在这里。” “......。” 我哋个马呀,又要来哪出? 周立寒真的要撅过去了,没忍住又叫起他老名字:“周庭霄,你放过我行不?我只是想在京城活着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就此随了我?”有了周立寒的开头,项霆也直切正题: “周立寒,你成天这般伪装地活着不累么?那日你为何不愿意就着那机会变回韩黎,我有把握能——” “然后呢?你就此把我娶回王府,”周立寒扭回头来,直直地与他对视,“我从此就只是你的妻甚至只是妾,最多还能做你的幕僚,然后呢?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项霆微有些拔高了声音:“你为什么非要‘做什么’?” “因为我已经做到了这个位置,已经拥有了这些才能。”周立寒也同样提高了音量回答他,“那我就不可能再回到止步于后宅的日子。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项霆眼前的雾愈发浓厚,下巴隐隐在发抖: “他给你这个位置、让你施展才能,只是在利用你!一旦你不能为他所用,你以为他还会因为爱琼贵妃就护着你么?” 周立寒厉声低喝道:“我就是心甘情愿被他利用!那又如何?!” 项霆愕然怔住。 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周立寒长长地吐了几口气。 “你以为我心里舒坦么?可我就是需要这样做。如今的境遇,我只有一直向上爬,才能好好地活着。” 她缓和了语气说:“哪怕活得很累,可在我看来,也是比终日徘徊于后宅更值得。周庭霄,你好歹也看着我爬摸滚打了四年,你...应该明白的啊。” 说到最后,她轻飘飘的话音也微不可见的有些颤颤。 旁人可以不理解她,可以指责她。但为什么,就连他也...... 项霆敏锐地听出她话语间的微妙情绪,回过神来心中微震,旋即一步上前,从后面紧紧抱住她。 “周立寒,对不起。”他在她面前似乎已经三番两次地染上了哭腔,“可我真的....我只是想保护你,我不想再看着你,为了我如此辛苦。” 周立寒没有推开他,垂眸轻抚他的手背。 “我不是说过嘛,我不只是为了你啊。”她吸了吸鼻子,笑了下说,“你不用太心疼我。我很自私的,我自己也确实想要争权夺势。怎么,不行?” 项霆鼻音浓重:“....行。” 周立寒拍拍他:“至于保护不保护的,你现在是懿郡王了,当然比以前更有力量保护我啦——你已经保护过我很多次了,你忘了吗?” “嗯...我没忘。” 周立寒循循善诱:“那不就得了?你对我最好的保护就是,你一步一步走好来,我一步一步佐助你,咱俩互相成就。我不要你把我藏在后宅,那样万一哪天王府被人侵袭,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怠惰没了,那不就废了。明白不?” “嗯...我明白。” 项霆已经被安抚得乖得像只玉兔。 “明白就好,以后咱俩也不用搁这阴阳怪气了。” 解开心结把话说开,周立寒也畅快许多,擦擦眼角对他灿然一笑,“所以你啊,打起精神来。无论发生什么,你千万别心疼我去做——你让我去做,才是对我最大的肯定和保护。明白?” 项霆茅塞顿开,用力地点点头:“你放心去做,我为你保驾护航。” “哈哈!就是这个意思!”周立寒笑得更爽朗了,“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啦,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想开了多好啊,这不比她在他面前装无情,装疏离好多了! “不许赴汤蹈火。”项霆松开她,水灵灵的眸子又是瞋着嘟囔道: “我才不会落到要让你赴汤蹈火的境地。” 第153章 她所不能行之事 大婚日吉时,周立寒风风火火地御马立在定远侯府门前,等待迎接新娘。 她身着喜庆的大红色圆领广袖袍,头顶簪花乌纱帽,左肩披红,胸前别飞鱼补子,腰间革带镶着金牌玉牌。 其面容隽秀不乏英气,气宇沉稳不失风度,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她鲜少有如此雍容矜贵的时候。便是昔日整装进宫,或是平日彩服上职,似乎都不及今日这般。 知道的知道她是外地升上来的新贵,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真是有血脉的皇亲国戚。 新娘程萸的兄长程万里,背着她跨过火盆,送上花轿。 “辛苦万里兄了。”眼见新娘坐好,周立寒对程万里微笑点头。 程万里神色复杂地回了声应该的,有些话到了嘴边但还没到说的时机,只得先吞回去,寻思一会儿到周府,拜完堂开始喝喜酒了再说。 毕竟是圣旨御赐的婚事,周立寒的迎亲队伍非常壮大,招摇过街人尽皆知—— 这本身也是一桩令人热议的婚事。作为武侯之女,程萸做皇子妃都是理所当然,甚至假若今帝立了太子,她当太子妃都没人觉得不合理,最多有人怕她娘家和皇嗣勾结,武力篡位。 可她如今的夫婿却是,一个蛮夷闽地刚升上来的乡巴佬,最多算是皇上和贵妃的义子。 更有知情者还有内幕消息,说程萸其实本来有一个很快就可以定亲的情郎,正是当今三皇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一套流程下来,周立寒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自己这位无辜倒霉的新娘。 新娘程萸全程平静稳重得可怕。好像正在成亲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拜堂完毕,程萸被扶着送入洞房,周立寒则留在外面四处敬酒。 “周大人,喜结良缘啊。”摄政王不请自来,笑吟吟地起身与周立寒对酒,用极低的声音道,“看来你我是结不成怨了呢,兜兜转转竟还是成了同盟。” 同你个头的盟啊,周立寒笑得有些咬牙切齿:“不敢高攀摄政王爷。说实话,臣现在甚至看到您举酒杯就打颤。” “那本王向你道个歉嘛,今日贸然前来,本王带的贺礼可不少呢。”摄政王从善如流,倒也讲了些发自肺腑的话: “本王也算是从头到尾亲眼见过,周大人如何三番五次地扭转乾坤了。这般手脚灵活又能言善辩,还如此有眼力见有上进心的年轻人,本王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见。既然皇上又给了咱们这个光明正大结盟的机会,那本王愿意弥补之前对周大人的冒犯。更何况...周大人也总是借着本王给的‘机会’更上一层楼,对吧?” “是是是,臣还要感谢王爷呢。”周立寒直接把无语写在脸上,要不是周围还有人,她都想甩白眼过去,“臣干了,您随意。” 摄政王还是那样令人如沐春风地笑着:“不不,该是本王干了,周大人随意。” 对于治宪帝这旨赐婚,摄政王起初有些意外,但立即就想明白了—— 必定是周立寒将君子宴那晚的事情和盘托出,皇帝也由此知晓了定远侯实际上是他的人。于是出此阳谋,如他的意,将计就计让周立寒娶了定远侯府小姐。 至于周立寒在这门婚事中,到底是决定就此站在他这一边呢,还是帮皇帝把定远侯府给牵制住呢,那就看她自己的选择,也看定远侯的心志了。 好嘛,公平竞争罢了。摄政王把酒饮尽,笑容愈发君子。 既然通过庞小公子戳穿周立寒身份、从而让她身败名裂退出北镇抚司的计划失败了,治宪帝仍坚持让她稳坐“周立寒”的位置,那也好,他还可以继续争取周立寒这个人。 谁说争取手段一定只能是友好的拉拢呢? 婚宴上,其他来了的官员或皇室宗亲都是一副周立寒占了天大便宜的态度,隆重恭喜他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步步高升。 只有亲人那桌基本上都没什么喜庆之色,强笑间透着浓浓的担忧。 因为只有他们知道,周立寒根本不是占什么天大的便宜。 “周立寒,你可一定要对程小姐好啊。”敬酒敬到陈瑰意,她意味深长地望着“竹马”,说出最真心的祝词,“当然...如果你俩真能好上,我也是支持的。” 陈医娘神情略微嘲讽:“不祝你百年好合,但你最好是能活到好合百年。” 秦老匠打了个哈欠,心态挺好:“确实,老周家的,你只要别被这桩婚事弄死就好,别的我们也没指望。” 周猎虎心态最好:“没像当年一样被强行塞给人做小,已经很不错了。” 周立寒:“..........。” “我谢谢你们啊,真心谢的。”她汗颜地干掉一碗酒,都是自家人就没有为难她,跟全桌一起喝了一碗就算了。 项霆今晚没有来,客观原因是治宪帝把他派去京郊不懂查什么账了,主观原因么—— 治宪帝怎么会不知道好大儿对自己这个“义子”有些什么感情。选在周立寒成亲这几日把儿子赶出去,也是以防万一。 “对了陈瑰意,你帮我去房里照看一下程小姐吧。”周立寒看着这还没应付完的满堂宾客,低声对陈瑰意请求道,“我怕她可能不太好。” 陈瑰意哪里听不懂这句可能不太好是什么意思,她在京城久,是实锤知道程萸这个定远侯府小姐跟三皇子的来往的。 且不论三皇子到底是不是程萸的良配,但反正在程萸看来,周立寒娶她,就是扼杀了她与情郎的幸福未来。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你放心。”陈瑰意立即放下碗筷,“她的闺中密友们都在那陪着呢。没事儿,我也去看看,我和她也算有一些交情。” 有陈瑰意帮忙,周立寒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些,继续笑脸相迎地应酬。 敬到乐台那桌的时候,乐台也是满桌宾客里最笑不出来的一个。 “按陛下吩咐给你寻来的人,还好么?”他用酒碗挡住自己的嘴型问。 说到这个,周立寒也是尴尬无奈但又感激笑了笑:“不愧是登之兄找来的,那老弟的身长体态还当真与我相似,骨架轮廓也同我大差不差。若将面部稍加易容,只怕还真与我成双生兄弟了。” 治宪帝决定让周立寒娶妻那日,就提出过让乐台找一个与她相似的人,在夜间帷帐之内,替她行某些她所不能行之事。 乐台接到这个任务当场就沉默了。 但他动作很快,从一众锦衣卫编内外的缇绮中,精挑细选出了一个本身就与周立寒轮廓形似的年轻人,加以训练,使他起码在形态与声音上与周立寒高度相似。 “那就好,反正你看着办吧。”这会儿乐台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干掉了酒,借着打嗝长长一叹: “就算不把他用来...,你要出任务的时候,他也可以给你打打掩护什么的。那老弟没什么背景,但也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孩子。” 这也是他虽然对这个任务的目的难以接受,但还是做得很利索的原因。 第154章 她不过是嫁了人… 应对完满堂贺喜来客,周立寒中醺地回到洞房。 正如陈瑰意所言,洞房里围满了程萸的闺中密友,正在你言我语地给她洗脑。 “且不说文才,便说英气武姿,那周千户倒是不会输给三殿下的....” “是呀是呀,而且他长相也不逊色呀,你想开一点...” “背靠皇上、贵妃,还有那新回来的懿王殿下,咱们想得功利些,说不定他的日子前途要更好呢....” “萸姐姐是那般俗气之人么?她与三皇子殿下修好,又不是因为他的出身相貌,否则为什么不选大皇子殿下?” 盖头下,程萸似乎勾唇笑了笑,静静的并不说什么。 周立寒隔门听着无奈哂笑。喜婆跟上来帮她敲响门,“新郎到!姑娘们可以把洞房腾给这对新人啦。” 闺秀们闻声惊呼一番,眼见喜婆推开房门,新郎提摆跨进来。 周立寒步伐比平时略微虚浮了些,但仍显得从容稳重。 脸颊微红给她多添了几分秀气,又不削减小麦色面容上的俊美。 闺秀们匆忙以手帕或袖子掩面,并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 “哎呀,周立寒你可算来了。”陈瑰意迎上来,把龙凤称塞到她手里,“来来,可以揭新娘子的红盖头啦,程小姐等你好久。” 周立寒正要用秤杆挑盖头,无意与那红布下的双眼对视了一瞬。 “哎呀,怪不好意思的。”她收回手哈哈笑了两声,“要不让我们俩自个儿来就好了,大家都看着,我真是压力山大呀。” 闺秀们窃窃低笑起来,很识趣地纷纷离开。喜婆还想继续主持喝合卺酒、吃花生等流程,但被很有眼力见的陈瑰意一同拉出去了。 洞房门关闭。屋内只剩下二人。 “程小姐应该是不愿意被我掀盖头的吧?”周立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落座方桌边浅酌瞧着新娘,“那我便不强人所难了,你请。” 新娘程萸透过盖头,红红地瞧见那个有些慵懒的青年坐下与她对视。 “你不强人所难?”她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自己扯下盖头,“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诚如摄政王那夜所言,程萸生得容貌娇美、玲珑婀娜,倒不似寻常大条的京城女子,也不似将门虎女。这一身气质,更像是江南来的书香门第小姐。 “哎呀好吧,那还是我强人所难。”周立寒心下也暗暗叫苦,接下来她真的要惯养着这么一只金丝雀么?程萸这般女子,便是十一年前自己还混迹京城官家闺秀圈中的时候,也不会和她走到一块的。 按陈瑰意的话说就是,根本不是一个频道的人。 她调节了一下心态道:“前面的强人所难是我不对,但反正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对你——喂!” 只见程萸突然从发髻拔下一根簪子扎向自己喉间,周立寒忙扑上去抓住她的手。 簪子已经抵上了程萸脖颈间的动脉。 另一根簪子也抵上了周立寒脖颈间的动脉。 周立寒紧紧握着程萸“企图自尽”的那只手腕,讶异地看向她对准自己的另一只手。 可以啊,声东击西,有点聪明啊。 “周大人说得随意。我的终身大事,在你看来也不过是先强人所难一下,再这般敷衍地道个歉,最后轻描淡写地给我画一张虚无缥缈的饼,就可以打发我了?” 程萸娇柔的面庞上笑容凄冷。 坏了,被发现了。周立寒另一只手举起来表示投降,但很诚恳地答道: “你放心,我这人绝不画虚无缥缈的饼。我向你哥打听了你的喜好,添置了许多你应该会喜欢的书,以及你常日一般喜欢去些什么店,我也盘下来作为彩礼给你——” 程萸嗤笑一声打断她:“你还好意思提我哥?说吧,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刻意接近我哥的?难为你还和他打听我的喜好呢,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啊——夫君?” 周立寒被这个阴阳怪气的称呼叫得浑身汗毛倒竖:“不不不不别别别,我真没刻意接近你哥,你我的婚事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个意外....算了,不推卸责任了。” 她看似轻轻实则有力地缓缓推开程萸两只握着簪子、锁她喉也锁自己喉的手,心平气和道: “我跟你说这个也不是要你谢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以后你在我这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什么就去得到什么。你可以自己去找,也可以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得到。” 这番话听起来仍然像在画饼。 但画得跟寻常男子倒也不太一样——起码程萸从未听闻,一个丈夫会说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什么就去得到什么”这种话。 这话离一个闺阁女子实在有些远。即使她们生来就已经拥有许多。 至于出了阁的女子,受到的约束也不会更少。 程萸原本在近乎心灰意冷的愤怒峰值上,开始有所冷静下来。 她试探性地提出条件: “我想分房,你不许碰我。” “没问题。” “我想继续读书习字,你不许阻止我请的先生来给我上课。” “当然。” “你方才说当做彩礼给我的那些店面,只许挂在我的名下,入账也只能是我的。” “我没意见。” “我想去见任何人,你都不许阻拦我,也不许跟踪我、逼问我。” “完全可以。” “......。” 一系列条件都被爽快答应,程萸很是不敢置信,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凶狠一些: “我说认真的!以上这些,你若敢反悔或违背任何一条,就别怪我又想方设法杀了你。如果杀不了你,我就自尽!” 周立寒赞同得五体投地:“我也是认真地答应啊,你提的这些我都我完全接受。你想要哪间屋子我给你整,你想请什么样的先生来我帮你找,你想要的那些店面可以全权任你处置,你想见的人我任你去见,见不到我帮你带来。” 能这样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那些店面的钱她多少还是有点肉疼的,不过想了想毕竟是耽误了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那些店面那些钱本就是她该补偿的。 只要程萸不把它们亏空完,要朝自己这儿拿钱去贴,一切好说。 程萸:“......。” 作为一个接受过全方位闺训的侯府小姐,她很清楚自己提的这区区四个条件到底有多离谱。 相当于钱、权、自由,全都交还给了她。 且不说她还在闺阁时,即便有家人娇惯,也不可能掌控这三样。 结果,她不过是嫁了个人—— 就变成了既不用伺候男人,也可以权财在握,还可以人身自由...? 这说出去有人信吗?? 第155章 别嫁给我 “那我,我再补充一个条件。”程萸竟然开始有些底气不足,略微生硬地又补充道: “你一年内不许纳妾。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这是对我定远侯府一个起码的尊重。你在外面想怎么玩怎么玩,但不许带回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周立寒仍如之前那般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这必没问题啊,我这人虽然作息不太好,但作风非常优良,包的。” 答应得也太爽快了,程萸非常的将信将疑,但对上周立寒非常真诚、毫无轻浮之色的面容,又莫名觉得可以信一信。 这个男子,毫无她预想中的那样——空有一副据说俊秀英朗的形貌,除此之外,浑身充满来自蛮夷的土气和功利的俗气,眼神精明算计、表情轻佻虚伪。 “空有”的东西是真有。 其他的还真没有。或者她暂时还没看出来。 “我最后说一遍,你不许骗我,也不许反悔。” “我最后说一遍,我包没骗你,也包不反悔。” …… …… 新婚夜协商达成一致,周立寒便出了洞房,去向自己那间空屋子。 和她一同从洞房离开,但是从屋顶跳下来的还有一人。正是乐台精挑细选送来帮周立寒“行事”的少年缇骑,名唤赤魅。 周立寒一出屋子就猛松一大口气,赤魅也是。 “还好,应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你替我上这个岗了。”周立寒含笑瞧着这个经过简单易容,与她有七分相似的少年。 只要夜里熄了灯,还真能替她毫无破绽地提枪上阵啊。 赤魅汗颜地垂首低眸,话音还有些换声期的青涩:“大人若有需要,请随时吩咐卑职…包括大人的其他任务需要。”主要是想被大人的其他任务需要。 他只是个才十七岁的孩子,当他被乐大人选中并有针对性训练的时候,只知道自己要被培养成周千户出任务的替身,要随时做好替周千户献身的准备。 直到乐大人把他送来给周千户的路上,才犹犹豫豫地启齿告诉他,“献身”主要是指哪方面的献身,并再三告诫他此事十分机密,决不允许其他人知晓。 赤魅是平民,这等“艳福”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太压力山大,他宁愿出那些有危险的任务,哪怕是当真要献出他命的献身。 “哈哈哈哈!你放心,登之兄和我说了,你是个堪用的好老弟。”周立寒哪里听不懂他想被吩咐什么任务,笑着拍了拍他肩。 “如今我做了千户,需要让出任务的时候多着呢。说起来我当锦衣卫这么多年,还真没贴身带过几个人,你算是第一个。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赤魅从侧边望了她两眼,见她看回来,忙又垂头:“是,赤魅不会辜负大人期望的。” 被乐台告知自己主要的“献身”用途时,赤魅不是没有偷偷揣测一下,这位周千户到底是不举还是什么。 如今见到了人,今晚亲眼亲耳见闻到周大人对新娘的态度,他忽然莫名觉得,自己的揣测就是一种冒犯。 真是个腼腆的孩子呢,周立寒看着他埋下去的头顶笑笑,让他可以下去休息了,自己则回到原本的院子里泡茶。 “怎么?新郎官洞房花烛夜被赶出来了?” 有一人敲了敲门踏入院子。是秦箬。 “也不是,应该算协商好了,和平离开洞房的。”周立寒抬头扬扬眉,又烫了个茶杯夹过去,“你脸挺红啊,看来方才也喝了不少嘛,不错不错,有交际。” 秦箬微微嗤声:“不错什么,脸都要笑僵了,酒喝得都吐了一次。是我高估自己了,我应该不是混官场的料。” “喝吐了?那还在这儿溜达什么?不快去歇着。”周立寒讶异道,倒掉公道杯里的铁观音,拿出安神助眠的熟普洱泡下去。 秦箬清楚瞧着她无声的细心换茶,睫毛微颤道:“吐一下反倒清醒精神了,又闻到这儿飘来茶香,就寻思来找谁讨一杯茶,解解口苦。这个时辰喝铁观音,你不打算睡了?” “嗯啊,反正再过两个多时辰就要入宫敬茶了。”周立寒掏出一叠带回来看的下属综报,“赶明儿敬完茶回来再睡,反正是婚休。” 秦箬:“……。” “你也知道你在婚休,那还大婚当夜通宵看公务?”她嘴角微抽,好吧,有的人确实活该升官,比如这位。 周立寒故作高深地嗯哼一声:“这你就还得学了吧?给你沐休你还真休?小心休完回去就被架空了,尤其是我这种刚上任的。” “周千户思虑周详,晚生佩服。”秦箬翻了个白眼道。 见周立寒跟她倒了八分杯茶,她点了点桌,忍不住问:“所以你…不会真的是个‘龙阳君’吧?” 她在那位殿下身上可以明显确切的看出对周立寒的情愫,但在周立寒身上么,嗯,拿捏不准。 “不知道啊,或许吧。”周立寒并不介意她这个问题,很平静轻松地说,“你觉得是的话,自个儿知道就行了,千万别拿出去说,我是无所谓的,但你知道陛下对谁比较有所谓。” 秦箬轻哼一声:“我当然知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替那位殿下考虑着呢。” 周立寒总觉得自己经常在纠正别人对她的这个观点:“不仅是为他,主要也是为我自己。” “那你成这个亲呢?是为什么,是为了谁?”秦箬指尖攥住茶杯,问出了另一个她最想问的问题。 “是为了斗争啊。”周立寒明确又含糊地给出答案,毫不犹豫,“为了谁?当然是为了我自己升官发财,还有什么顺带的附加价值最好不过。” 秦箬追问:“你升官发财是为了什么?” 周立寒:“?升官发财能是为了什么?有谁不想升官发财吗??” “……,”秦箬眼神复杂地凝视她半晌,移开视线呵了声。 “可能是我眼睛有毛病吧。看着你这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是那般世俗功利的人。” 周立寒哈哈大笑:“你应该是累了看花了,我就是这么世俗,就是这么功利。那又如何?追求功名利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吗?非得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这倒是个理。秦箬一时语塞,“那你对这个新婚妻子怎么打算?总不会打算一直被她拒之门外吧?”问这话时她莫名其妙地寄予一丝诡异的期望。 “已经谈好了啊,她不想我就不碰她。”周立寒作大度君子状: “这婚事确实算我横刀夺爱了,是我对不起她。在我这儿她想做什么都行,她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就都给。” 没有具体例子,这样说起来感觉还真天花乱坠的,但秦箬竟然隐隐觉得很可信。 “听起来,嫁给你是条不错的路。”她良久道。 “怎么?莫非覃小姐也对我心动了?”周立寒侧目笑问。 秦箬立即呸了声,狠狠剜了她一眼:“滚,我才不会喜欢分桃之人呢。” “哈哈哈哈哈哈……”周立寒再次大笑,端起茶杯饮尽的架势好似干了一坛酒。 “还是别嫁给我吧,这种事儿我可真不保证幸福能给到。” “看出来了,我就说你怎么不和陈瑰意成亲呢……” 第156章 世道需要她这般庸俗女子 二人聊聊喝喝。 水用完了,周立寒起身去打水,腰间叮叮当当了几下。 秦箬闻声瞥去,眼睛一定又闪了闪:“这陶笛,看起来像女孩子的东西呢?” “喔,还真是。”周立寒摸了下腰间蹀躞带挂着的陶笛穗穗,正是君子宴那夜在太液池带上来的,十一年前的旧物。 “不像贵妃娘娘和陈乐师给的,莫不是定情信物?”秦箬的语气有些微妙的变化。 周立寒神秘一笑:“你猜啊,猜对了我告诉你。” 她打完水回来,秦箬挺细心地推测道:“看这个破损已经很老旧了,你如果不是从泥土里刨出来的,那就是带了很久。是故乡的其他小青梅?但如果东西这么旧了都还没换,莫非很多年一直没再见?” 说是故乡的还真对。周立寒再次笑笑:“确实很多年没见了....她已经不在啦,因为我。” 秦箬顿时就不说话了。 “对不起。”她为自己冒出来的该死的好奇心感到歉疚,但脑子里也诡异地在想着,这是否意味着周立寒其实还是喜欢女孩子...?不,周立寒好男还是好女关她什么事!不许想了!! “没什么,我觉得时常有人提起一下挺好的。”周立寒又摸摸那个陶笛,露出些许追忆的神色。 “这样可以随时警示我,不许再重蹈当年的覆辙了。我决不能让她的悲剧,再次因我发生于其他人身上。” 秦箬望着她怔怔良久。 明明是在听她说追忆其他女子的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越听越滋生某种不该萌生的情绪...... 不!醒醒吧覃若水!这个人可是拿着你的女儿真身威胁你合作的,他对你的种种关照与细心,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有他可利用的价值而已!把心封死,决不允许给这个明明很狡诈却把自己包装得很真诚的混蛋!! “这还不简单?你别掺和权斗这么诡谲的东西不就好了!”她忽然气呼呼地腾然站起: “你爱追逐功名利禄,就要敢担它的危险,不仅是你要担,还有你亲近的人也得担!你要是个真君子倒不如趁早离开!” 周立寒给她这突然说得一脸懵:“真君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真君子了?我离开?那你找谁帮你扳倒摄政王,洗雪你家的冤屈?” “......,”秦箬也被自己突然有些失控的状态给吓到,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那在这件事之后呢?你还要继续混迹——” 连忙刹住话,她想打自己一嘴巴子——周立寒的路和完成她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干嘛要问周立寒在完成跟自己合作的事之后的打算?怎么,指望他愿意退出官场和她一起去到江湖之远吗?! “我肯定要啊。”周立寒果断道,“答应你的使命结束了,我还有别的使命呢...还要很久很久。” 秦箬当然知道这个使命是指什么。 “那,等这个还要很久的使命,也完成了呢?”她犹豫了半天,决定放纵自己一回接着问完。 周立寒蛮好笑地看着她:“那谁知道啊?我能活到什么时候都不好说呢,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才来京城半年,就经历过无数次被打破计划的变卦了。” 说起活到什么时候,不免想起前阵子北冥老御医提醒的怕她活不过四十岁,周立寒低低地哎哟一声扶额。 要是壮志未酬身先病死,那也太搞笑了。 还是睡觉吧要不?她不禁折起手中综报,准备中止通宵计划,狗命要紧。 “假如能活着完成那个使命呢?”秦箬咬着牙打破砂锅问到底,“你会离开么?” “离开干嘛?我好不容易干到那一步,都功成名就了,不该留下来享受成果?”周立寒不解地探探颈,“我是那种闲的没事干才来参与夺嫡的人么?夺着玩儿,打发人生呢??” 秦箬:“......。” “没事了,看来我确实不了解你。”她语气僵硬地说着,转身走出院子,“原来你和那些庸俗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 周立寒哈哈大笑目送她离开,并不反驳。 那还是有一点不同的啦。而且她觉得,这个世道,需要她这样庸俗的——女子。 凭什么女子总被灌输那种不能在乎功名利禄,要在男人背后深藏功与名的观念? 她偏不! 为了自己追逐功名利禄的时间足够,周立寒决定磨刀不误砍柴工,先睡为敬,哪怕睡不了多少。 翌日一早,不论是睡得很少的周立寒,还是一夜难眠的程萸,都准时出了门,进宫给治宪帝和周蕾冬至对义亲高堂敬茶。 治宪帝和周蕾冬给程萸的进门礼都很贵重,即便之前给出的丰厚彩礼也大部分都是他们出的。 走完形式,周蕾冬拉着程萸去未央宫说点安慰人的贴心话,把大殿留给治宪帝和周立寒。 治宪帝今日没什么要单独和周立寒说的,自从周立寒升北镇抚司千户可以上朝后,“父子俩”在宫里的交流机会变得很多。不像之前那般,只能等有事特召,或者等按例入宫给周蕾冬请安时。 周立寒这个昔日刺儿头回京半年,从来没有忤逆过治宪帝,每件吩咐的事都顺从地照办做好。 治宪帝很满意。 敬完茶回到周千户府,周立寒果真如昨夜许诺那般,将那些答应给程萸的店面地契房契等等,尽数交了过去。 而且晚上也都充分把寝屋留给她,最多过来过问一下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提。 而且也真没阻止出阁前教她诗书的先生来给她上课,甚至再三诚心问她还有没有想学的,可以帮忙请对应的先生来。 而且似乎也真没出去乱搞,没有跟些其他女人有什么不清不楚的交集。周立寒交集最多的女子,她只见到有陈瑰意。 而且也真不阻止她随时出门,不过问她去哪里,但会告诉她,如果在外面遇到危险,可以找哪些地方,怎样求助锦衣卫。 如此这般持续了一个月。 是日,程萸照常无拘束地出门,但她今日是真的得去见一个她不该再见的人—— 昔日的情郎,三皇子项雯。 虽然这一个月她已经是三天两头的出门,但都是试探,看看周立寒到底管不管她。 此时已经基本确定周立寒真的不管,程萸才敢答复项雯恳求已久的私会。 第157章 蛮夷佞贼 程萸来到与三皇子项雯约好的一家茶馆。是项雯母妃家的产业。 项雯已经在一间典雅别致的厢房里等了,见到她来当即搁下茶杯起身迎上。 “萸妹妹!让我好好看看你....天啊,这才过了一个月你就清瘦下去了。” 他心疼地伸手想摸摸她的发,却触到她那束起妇人发髻的步摇坠子,骤然顿住。 “真的么?我自己竟没有知觉。”见到久违的情郎,程萸的眼眶鼻尖都唰地红了。 不过——自己瘦了?真的假的,可她怎么感觉这一个月似乎身体还略微有些变好了?莫非她已经难过得产生错觉了么? 旁边的贴身丫鬟附和项雯,郑重点头:“小姐就是瘦了!奴婢日日给小姐梳妆,清楚地瞧着小姐的脸小了一圈下去呢。” 哦,难怪她隐隐觉得自己疑似变好看了一点。程萸诡异地冒出这个想法。 她不知道的是,因为周府里那位被指派到太医院做女医、姓陈的大娘从她的面色、饮食和从定远侯府带来的一些用药中,察觉出了她的一些小问题,是以在日常的膳食中都对她有所照料。 一个月下来,也就自然而然地消了些虚肉,人显得紧致了些。 “定是周立寒那厮亏待了你!”项雯又心疼又愤然地咬牙道,“这个横刀夺爱的蛮夷佞贼,我定要他——唉!是我太没用了,身为皇子,我竟连自己心悦之人都守不住......” 程萸牵着他的手坐下,带着些鼻音安抚他:“这如何能怪你?婚是皇上亲笔御赐,说不定——” 说不定,周立寒也是不想娶她的。 程萸想道,话在嘴边却止住了。 “说不定什么?”项雯追问。 程萸捂了捂他的手背,柔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说…此事如今已是尘埃落定了,你也别再为我耽误着,韵妃娘娘若给你相了好姑娘,你该娶皇子妃就娶了,别管我了。” “......,”说到这个,项雯也显出些欲言又止来,“我近日屡屡想见你,原因之一也是要说这事儿...母妃想给我相文殊伯府的小姐,父皇也点了头。” 程萸神情一僵。 “文殊伯府的姐姐,我没记错的话好像长你半岁呢。”片刻后她挤出一个强笑,“听说年长些的女子会照顾人,真好呀。那你自己和她相看过么?” 项雯直摇头:“我相看她做什么?横竖不是我心悦之人,即便娶了,供在房里便是,就算掀了盖头我都不会看她一眼。” 这话说的给程萸干沉默了。 “那...倘若真与她成了婚,你会把产业交给她全权处置么?会放她任意出门么?会介意她心中另有所属么?” 项雯微微昂头,果断道:“那怎么行?最多到时父皇给我赐王府,王府中馈可以给她管,但哪能全交给她?再怎么说毕竟是半个外人。出门?去和其他命妇来往当人可以,任意出门是怎么任意?心有所属又如何,既然要嫁进来就要为我的名誉着想,她懂事的话就趁早收心吧,‘任意出门’可千万别是去找——” 一番自然而然发出的观点将要说完,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程萸正静静地望着他。原本搭在他手背上的柔荑也在话间悄然拿开。 “——莫非、周立寒他真那样对你?”项雯的声音突然变飘问,眼里是一些窘然和难以置信。 “是,他真的那样对我。”程萸收回视线淡淡地说,“他给了我很多间繁街旺铺的全权中馈,也从不管我出门去哪儿、去找谁,也不介意我有心上人。” 正如项雯前一句所言,周立寒娶她就是当作非心上人供着拉倒,别说掀盖头都不会看她一眼,周立寒根本都没掀她盖头。 项雯语塞了一下,然后当机立断:“不可能!这个佞贼,他肯定是在诈你!先把那些旺铺都给你管,只要你一个焦头烂额没做好,他就有理由收回你的掌管权!他根本不管你出门?这怎么可能!他现在可是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京城何处没有锦衣卫眼线?你去了哪儿见了谁,他怎么可能会不管,怎么可能不介意你有心上人,说不定就是在等着抓你的把柄——” 又是一番激.情断言即将说完,他又自己意识到话中的不对劲。 “那么照你所说,咱们此刻的相会和相言,也都被他的锦衣卫眼线记了下来,送到他手上?”程萸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项雯也给自己说傻眼了,他倒是不怕被锦衣卫听去自己骂周立寒的话,但他怕自己放言将要如何对文殊伯府小姐的话被传了去,那不就糗大了! “这个佞贼!他指不定就是想通过你来对付我......”他气得语塞半天,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是了!他必是为了帮我那个好王兄项霆来对付我!” 程萸情感上觉得项雯推测得很对,项雯很聪明,一下就看穿了周立寒那个奸佞乡巴佬的伪善表皮之下,暗藏的阴谋诡计。 但理智上么,她又觉得...... 项霆会需要对付项雯么?他插队行序,挤掉项雯成了二皇子。背靠贵妃,“母族”别的不说,一个北镇抚司的周立寒就完胜项雯了。 项雯的生母韵妃家中并不显赫,家中最大的官只有晋中知府,虽然已有同辈和后辈考入京城,但能留下来的也都暂还只是不痛不痒的末流,别说帮她晋封,那些人还指着韵妃能给他们升官儿呢。 如今的项雯不仅排行次于项霆,母族背景更是逊于项霆——周立寒有必要为了帮项霆铲除夺嫡对手,而七拐八弯地来找项雯的茬么?? 这怎么想都没必要啊。不是程萸看不起自己的亲亲情郎,她是钟爱诗书痴情项雯没错,但她对这些事情还是挺有天赋的敏锐的。 “今日我回去帮你试探一下他吧。”想归想,程萸并没有说出来给项雯听,只是温声安抚他,“别怕,我觉得...应该不会发生这种事。” 项雯心疼地重新拉起她的手:“真是难为你了,竟要被这厮囚于龙潭虎穴中!萸妹妹,日后就算我也成了亲,咱俩也常出来见见,好不好?我的心里只有你。” “你自己都才说呢,指不定周立寒的眼线搁附近瞧着咱俩。”程萸娇嗔着轻打他一下,“成了亲你就不怕被他抓把柄啦?” “你放心,我不会坐以待毙的。”项雯眼里一闪而过丝丝的阴狠,“这种奸诈佞贼怎可长久留在朝中,还掌控着北镇抚司?等着瞧吧,他若真敢对我做什么,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第158章 不许相信。 程萸回到周府时天还没黑,经过主厅听见周立寒的说笑声,有些惊讶。 “他这个时辰不是一般还没下职么?”与项雯的对话多少令她有些草木皆兵,下意识怀疑周立寒突然的早归,是否和自己方才偷偷见了项雯有关。 贴身婢女忙上去贴着窗悄悄看,回来告诉她:“是懿王殿下回京了,在里头和姑爷聊天儿呢。” 那个插队把项雯挤到后面的懿王项霆?程萸闻言蹙眉,想了想抬脚朝那走:“我去见见。” 周立寒府里虽然已经添了许多下人,但并没有设什么繁琐的规矩,尤其是对程萸。 程萸直接走进主厅,见桌上摆着两碗没见过的奇怪的茶点,周立寒和对坐的雍容少年正一人拿着一根芝麻糖葫芦吃。 “诶!回来了。”二人同时看过来,周立寒先站起来给她拉椅子笑道,“坐坐?正好你俩还没见过呢。” 程萸先对项霆行一礼:“臣妇见过懿王殿下。” 项霆一身风尘仆仆,披风挂在旁边,里面穿的是还没来得及换下的五品公差服。 美玉面庞上仍留有两分稚气,亦或是在特定的人面前才会这般流露——因为他转过头看着程萸的时候,这稚气瞬间就消失了,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嫂子。”项霆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程萸有点惶恐,她虽然知道项霆回京前曾寄于周立寒家中,二人以兄弟相称,又都师从新来的老国丈周猎虎习武,确实也算师兄弟。 但如今已经今非昔比,项霆竟然还当周立寒为兄长,称她为嫂子,这属实有点... “兄长不仅从前就是我的兄长,如今父皇收她为义子,自然还是我的兄长。”程萸挺明显的神思项霆一眼就看出来了,直接淡淡地解释道。 这个得了便宜还嫌弃的女人,不许瞧不起他的好“兄长”! 被看穿心思的程萸有些许尴尬,只得应声:“懿王殿下说的是。您要留在周府用晚膳和歇息么?臣妇吩咐下去准备。” 项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周立寒,眨眨闪亮的大眼睛。 周立寒汗颜:“还是赶紧进宫吧你,差不多这会儿出发来得及。免得皇上觉得你恃宠生骄,底下某些家伙也盯着你弹劾。” “这点儿小把柄送他们,无关紧要。”项霆摆摆手不以为然,“只要我在他吩咐的事情上听话做清楚,没忤逆他就行了,他不在意这种小节。” 你有没有小节他不在意,但他在意咱俩啊。周立寒腹诽道,项霆但凡是回京后直接回王府休息偷懒不进宫都没事,但若是因为来她这儿才不进宫的....她怕自己有事啊。 “我有正当理由。”项霆哪里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微一撇嘴掏出一本奏折,“这是我给父皇总结的情况。里面有些部分,我想兄长应该也需要尽早了解一下,若有疑虑,今晚就可以先派下属去探探底。” 周立寒扶额接过:“好好好,你最正当。那就晚膳多备下懿王那份吧。” “还有厢房。”项霆理直气壮地补充,“我才搬走一两个月,我的屋子不会就没有了吧?” “哪儿敢啊,懿王殿下住过的屋子,臣包是供起来时时清扫的。”周立寒翻了个白眼道。 程萸若有所思地瞧着这师兄弟兼义兄弟的一来一回。 关于懿王和周千户的些许传闻她不是没听说过,这也是她得知自己要嫁给周立寒之后心如死灰地原因之一。也是她这会儿决定进来看看这二人的原因。 现在亲眼见着了,她觉得懿王看着好像...确实对这个兄长有着些非同寻常师兄弟义兄弟情的样子。 但周立寒么,好像似乎可能大概对他并没有,就是个正常的,关怀弟弟前途但又在乎弟弟情绪的兄长。 “好,那臣妇先下去吩咐准备了。”她福身告退。 周立寒拿出一根还没碰过的糖油柑:“要不要尝尝这个?好吃。” 程萸寻思这种一看就是平民百姓吃的路边玩意儿,她才不吃。 但转念一想万一是懿王带来的,自己不拿岂不是很不给他面子?别太早让他看自己不顺眼,找自己的茬,继而顺藤摸瓜找项雯的茬。于是道谢领走。 程萸一走,项霆就有些高兴地对周立寒道:“兄长,我回来时经过一家茶馆,碰巧见到这个姓程的和我那好三弟私会。” “哦,她私会她的,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周立寒不意外也不在意,只是对他这态度有点无语。 当然很高兴啊,不惦记他的好兄长这怎么能不高兴呢?项霆扬起纯真灿烂的笑容:“因为这样就可以顺藤摸瓜到某些人那里啦。” “?”周立寒卡顿住,其实她一听就知道项霆说的某些人基本必定是说摄政王,但摄政王和程萸私会项雯有什么关系? 项霆还是笑着,只是变冷了许多:“我三弟的势力你应该有些了解吧?以他的条件,姓程的是他撞了狗…..是他运气好才来往上的,他这辈子娶不到更好的了。他母族势弱,父皇倒也不怕他娶武侯之女,原本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婚事,谁知道被你截胡了。你猜他恨不恨你?” “哦!你是说摄政王会借着三皇子对我的怨气,挑唆他对我下手?”周立寒顿悟: “这倒是把好刀哦…他要是厉害的话,指不定还能煽动程小姐跟他里应外合呢——程小姐应该和万里兄一样不知道自家站队的吧。”也就不知道三皇子的行动来源可能是摄政王,更不知道自己会嫁来周府,根源也在摄政王那儿。 项霆危险眯眼:“希望那个女人善良一点聪明一点。项雯么….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呢,我怕他会当一根自以为是的搅——” “你注意点儿啊,您现在可是皇子,郡王殿下,”察觉到这个家伙今天第二次差点说出含屎词了,周立寒斜眼警告他,“出去不小心乱讲话了,可别说是我教的。” 项霆两颊微鼓:“好嘛,兄长升官了,开始嫌我丢脸了。” “……,”周立寒食指戳他鼓鼓的脸,“得了,在我跟前就别茶了。我再怎么升官儿您也是王爵。” 项霆闻言思索:“兄长也想要王爵么?我倒真有个法子——” “别别别,等会儿我真成‘东平郡王’了。”周立寒连连摆手。 自己真封王爵的话,别说肯定有大臣弹劾她想效仿安禄山,就连她自己都不敢完全保证不会有那一天。 “就算真成了,”项霆忽然很认真地直直望着她,“如果是你的话,我会愿意和平拱手相让的。” 周立寒没搭话,静默地与他四目相对许久。 “让我看看你这一个月查到些什么了。”而后她率先打破沉默,翻开项霆前面递过来的奏折,若无其事地说。 不许相信。 不许把希望寄托于一个想要争夺皇位的男人身上。 哪怕是他。 第159章 他就是个疯子! 项霆提前给周立寒看明天才打算给治宪帝的奏折是正确的。 里面确实有一条涉及较大的可疑账目,周立寒很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危险性,立即就吩咐自己的“替身”赤魅带些缇骑去先探一探。 次日早朝周立寒和项霆一同前去,项霆先上奏了自己到京郊出差的总体情况,周立寒再单独摘出这一条较大的问题出来,表明自己已经在跟进此事。 治宪帝也觉得事态可能会很严重,遂当机立断,退朝后下达口谕,让大皇子项霖微服私访,周立寒辅佐彻查。 若二人将事情善了,便可给项霖封爵赐府,周立寒亦可赏赐晋升。 这个口谕一下来,项霆整张脸都是黑的。 “他什么意思?我就是从那边回来的,肯定是我对情况更熟悉啊,结果为什么派项霖去?”下朝后,项霆跟着周立寒后脚刚踏进周府,就忍不住压制已久的愤懑。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故意考验咱俩了。”周立寒也蛮意外但也理解: “你看,他还当场许诺如果办得好,就给项霖封爵——也没说是封什么啊,以他嫡长子的出身和贤能,应该肯定是直接封亲王甚至太子,而不是郡王了。这说给谁听啊?给咱俩听的呗。让我辅佐他?这不是赤裸裸的要看我会不会替你忌惮他,在外边儿伺机下手么。” 项霆自然也想到了,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位老奸巨猾的父皇很过分,明着来的阳谋,全看他和周立寒会不会明知是坑也要跳。 坦白说,如果项霖背后的皇后一族没有那么强势,项霆根本不会在乎这个事儿——因为那样的话,他和周立寒就肯定不会忌惮项霖了,哪怕他是嫡长子。 但问题就是在于,项霖背后的外戚很强势。而且皇后和周蕾冬之间的斗争,已经在后宫开始了。 所以,如果先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的话——先别说周立寒会不会趁这次外出公差的机会对项霖如何,便是项霖,或说是他背后的皇后族人,是极有可能反过来趁机除掉周立寒,或者借机给周立寒扣黑锅,从而株连到他的。 “这就是陈瑰意说的‘黑暗森林’么?”周立寒越想越无奈地笑了: “项霖和皇后不知道咱俩会不会对他们下手,咱俩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觉得咱俩会下手,他们不知道咱俩知不知道他俩觉得咱俩会不会下手.......‘无线猜疑链’。哈哈哈,这个定理真好玩儿,是哪个天才归纳的?就是有点儿玩命。” 相当于两边都在拿自己的权利地位生命在猜疑,在赌。 “一点都不好玩。”项霆圆瞪着她,“而且抛开这件事本身的牵扯不谈,光说你俩同去,会牵扯的不止我们和项霖、皇后,十之八九还有....那个人。” 周立寒秒懂:“对呗,料想就算我和大皇子殿下真的都是君子,齐心办事儿,总会有根搅...呸,有一粒坏了整锅粥的老鼠...呸!总会有个搞破坏的,强行让我们两方闹掰。” “是这样呢,我其实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项霆点头,在院子里踱步左思右想没有良策,气呼呼道,“还是别干了最好,走,跟我进宫把这活儿给推了。” “别呀,这多好一机会。”周立寒却不肯,扬眉道: “若我有惊无险了结此事,甭管项霖封什么爵,我肯定也有功啊,而且,这也会是我在京城目前最大刀阔斧、真刀实枪干一场的政绩,可以直接立稳脚跟的。我是肯定要去的,咱们现在就是想想,怎样规避可能碰到的遭遇。” 项霆简直想抓着她的双肩使劲儿摇:“周立寒!你脑子里除了政绩升官儿就没有别的了吗!这些都是你成功的情况,那万一你失败了呢?你死在这事上了呢?!” “死了就是我该,没那本事应对,后面自然也就没本事继续斗争。”周立寒想得很开,又低低咕哝了句,“就当我是赎完活罪了,有什么不好。” 项霆实在忍不住了,贴上来真的抓住她肩,指头发白:“周立寒!你不许说这种晦气话!你要活着,一直活到我和你成为——” “行了我就随便说说,不忌讳说这种话的才命硬,懂不?” 周立寒挺怕他把话说完的,掰开他的手往后退,“我是在想,这位陛下看来比我们以为的更...绝情呢。也更像个赌徒。” 她不信治宪帝上午发口谕的时候,没有想到安排她和项霖一起出差,可能会发生些什么情况。 如果项霖真的就此出事,那一定是她下的手吗?未必,外面还有根生怕他们两个人都好好活着回来领功的搅屎棍; 但也不能因为外面有搅屎棍就认为不可能是她下的手,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趁机把项霖给除掉,栽赃到摄政王头上的呢? 反过来,如果她出事了也是一样的。所以—— 可以说,这一局出现人员伤亡的概率是极大的。治宪帝当真如此敢赌,拿她的命赌便罢了,就算忌惮项霖背后的皇后一族势力,好歹也是亲儿子,怎么连嫡长子的命都敢一起赌上? 还没估算一种最坏的情况:她和项霖两败俱伤甚至两败俱亡,治宪帝既损失了嫡长子,又损失了她这根北镇抚司锦衣卫钉子,摄政王坐享渔翁之利双丰收。 治宪帝当真一点儿也不担心这种情况发生么? “我看他就是个疯子。”项霆显然也想到了这种最坏的结果,更是冷笑连连,“要不兄长你还是当安禄山吧,我受不了了。” “…别,这可不兴说啊。”周立寒擦汗,“咱们寻思点儿实际的行不?” 项霆额两边的青筋都隐隐蹦哒了,“当然行。要实际一点,就是你对项霖先下手为强,然后栽到那个人渣头上。否则谁知道他俩谁会对付你,亦或者万一他俩都打算对付你呢?” 非得你死我活,主动让手上沾血不可么?周立寒不愿面对:“后日出发,我这两天先去找大皇子殿下谈谈看吧。” 才说这话,就见赤魅倏地闪现在屋外,隔着门道:“启禀大人,大皇子来信。” 第160章 阎王爷包是不收我的 “哦豁,还挺心有灵犀的嘛。”周立寒挑挑眉让他送进来,“希望这位殿下和我一样,继续心有灵犀地当君子。” “这算什么心有灵犀,求饶罢了。”项霆皱着鼻子嘟囔道,“指不定是想放松你的警惕呢。” 周立寒拆开信看:“真想到一块儿去了,他邀我到芙水楼用晚膳。好善解人意啊,这样我就不用跑后宫去找他了。” 吐槽归吐槽,但项霆自然还是希望他的好皇兄和好“兄长”能和平共事的。 虽然项霖也是他前路的阻碍,但并不是当前的最大阻碍。 “我仔细想了想,以那个人的思路,这会儿应该不至于对你下手。”项霆缓解怒意冷静下来: “毕竟他才如愿把定远侯的女儿嫁给你,若此时就对你出手,那亲事岂非毫无意义,没起到任何作用。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对项霖出手,栽赃给你或是给我。所以,你确实需要和项霖高度达成一致。” 周立寒听得连连点头:“预判那位,还得靠你。” “不论发生什么,周立寒,”项霆一本正经地直视她,“答应我,你都要首先保证自己活下来。” “哎呀,活着而已,有什么难的。”周立寒笑着拍拍他的头: “你看我命多硬,才入京半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不还好好活着呢吗?而且都说几百遍了,我还欠着很多活罪要赎,阎王爷包是不收我的。” 项霆见不得她这般不以为意,正要出言反驳,却听外面传话说可以用午膳了。 周立寒哧溜一下就跑出去了,跟饿死鬼似的,都不带等他一下。 项霆已经可以识别出她最近对他的很多逃避行为了,心底有些苦涩和无奈,但他知道现在这也没办法。 “你若是真死了,”他望着那背影自言自语着,“那我…也会欠下一大笔活债的。” …… …… 芙水楼厢房是项霖交代信使小厮订好的,但周立寒自然不敢让人家先到那儿去等她。 于是一早就过去厢房坐着,先叫了几个自己熟悉的招牌凉菜,小炉煮水泡茶,等他到了再点主食。 这个厢房是个二楼靠里边,可以从上往下看一楼台面歌舞的好位置。周立寒边泡茶边随意地往下瞥,结果瞥到陈瑰意伸懒腰的倩影。 “哟,这不是我们陈大司典么?”她吹了个口哨招手道,“来来来,正好一会儿你的朋友要来跟我吃饭,你帮我俩热络热络。” 陈瑰意哇了一声抬头:“哈?谁啊,你俩自个儿热络吧,我排的四折剧要演一晚上呢,没空。” 话是这么说,但她看了看漏钟距离开演还有些时间,遂上来厢房蹭茶喝。 作为邀请人,项霖自然也不会摆谱晚来,只是见周立寒已经先到,既有些惊讶又觉得在意料内。 “我记着瑰意说过,今日要在芙水楼首演新排的杂剧,时间凑巧,就定了这里。”项霖温和地浅笑说道,“幸好订了这儿,你俩还可以先说说话,否则就要让卧冰兄干等我了。” 果然君子说话就是令人舒服,周立寒也发自内心地笑着回道:“哪里,您订在这儿可是方便了我,麻烦了您呢。说起这个,我中午回去正寻思什么时候入宫找您一趟,就接到您的信了。” “哈哈,那我们还挺有默契的。”项霖也颜开再笑,“看来后天一同出差公办,也可以配合的不错呢。” 陈瑰意本来想说你俩就别商业互吹了,听到这儿才恍然大悟又震惊:“皇上派你俩出公差?啊?怎么会是派你俩一起??” “就是派了呗,皇上自有他派的道理。”那么复杂的内情周立寒不便细说,只得无奈耸肩。 “....那你俩一定要平平安安,勾肩搭背地回来啊。”陈瑰意也不是脑子里只有文艺的官场白痴,看不透九十分也猜得出六七分,知晓这二人之间很可能将发生一些极不好的事情。 本来再过两刻钟她排的杂剧就要开演,新晋为正四品司典、替“称病不出”的娉华公主主持司乐府,还与懿王和周氏关系密切的她,最近也同样炙手可热。 这场杂剧要在芙水楼首演的消息传得很广,不论是否杂剧爱好者,今日必定会有不少达官显贵到场支持。可以说今晚这场首演非常关键。 但陈瑰意觉得再关键也没有周立寒和项霖即将面临的事情关键,遂让掌柜的告知诸客,自己有点急事,开演再往后推两刻钟。 而这急事,自然就是大费口舌地热络周立寒与项霖,同时掘地三尺把两个人身上所有的优点都挖出来介绍给对方。 “....,陛下是让你微服私访去,是吧?那你用个什么化名呢,”介绍得差不多了,口干舌燥的陈瑰意一边抿茶一边糊糊地说: “‘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就化名银竹如何?跟你的霖字也是呼应的,然后再冠个别的姓。” 项霖眼前一亮:“好名字!待我过两年及冠,可直接以银竹为表字。这回我就冠个楚姓吧,楚银竹,如何?” 周立寒哇哦两声称赞不错,又对陈瑰意瘪嘴:“咱们陈大司典真是慷慨,到处发名字啊。” “那咋了?你吃醋了吗?”陈瑰意对她扮个鬼脸,又笑嘻嘻的,“你也微服吗?那我再送你一个假名嘛。” 周立寒嘁了声拒绝:“别了,大皇子殿下一个人微服就行。我得实名办差,不然怎么借此立威?” “好哦,那你一定要立威归来。”陈瑰意哈哈笑着说,眼里却带着担心。 项霖瞧了出来,遂为他俩添茶,端方平和道: “初见卧冰兄时,我就打心眼儿里觉得你不是外人眼中那么势力精明,我想你应该是个外圆内方,仍有赤子之心的人。又因着你与瑰意青梅竹马,我便又肯定了几分。 “卧冰兄慧黠聪颖,你说你中午也想到要在出发前先见我谈谈,我便又放了五成心。料想你和我一样,都寻求这回公差就事办事,绝不节外生枝。” 听罢,周立寒端起茶杯,与他相敬。 “这是自然。你我只要互相信任、齐心协力,即可双赢,各取所需。 “反之,若遭小人挑唆离间,你我之中但凡有一人出事,那么不论是殿下您还是我,都不可能全身而退,反而会被小人坐收渔翁之利。” 很好,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项霖同她对视,会心一笑。 真是有福气呢,他那归来的好二弟。 第161章 出差的时候,别淋雨 次日周立寒被特许不必上朝,但她还是进宫了一趟,安抚一下周蕾冬,并掐着周猎虎通常情况下做占卜的时辰,顺道去御林军看望他。 周猎虎得知她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要出公差的事,借着手上还活着的食材现场占卜一番。 他难得表现出不似以往淡然无阻的犹疑:“不太建议去,有点生死难料。” “......,”竟然连姥爷都这么说?周立寒本来心态还挺一勇向前的,但没想到从不反对她任何冒险征程的姥爷,这次竟然建议她别去? 心里的底儿一下子空了近半,她开始焦虑了:“生死难料到底是凶多吉少,还是凶少吉多?” “各半。‘凶’者,不仅有人为,主要是还有意外。”这才是周猎虎认为最危险的一点,“‘吉’者,是你不会孤军奋战。若你能在意外之下逢凶化吉,则这整件事都会结成善果。” 意外?怎么样叫意外?周立寒边听边垮下脸,但听到吉的部分又放心了些,“不会孤军奋战?那就是我和大皇子殿下确实会齐心协力,没有嫌隙猜疑地办差和对抗危险咯。” 说到项霖,周猎虎不知为何眉头瞬间皱了一下。 但他没有反驳,只是另起一句建议:“你确定要去的话,记得找老秦多要一些家伙。” 跟姥爷打完招呼,她本想顺便在这儿找程万里寒暄一下,但被告知他今日轮到外巡了,遂直接回府,嬉皮笑脸地跟陈医娘讨些比较万能的救急好药,并敲了秦老匠一堆明器暗器。 收拾包袱的时候来了个意外之客。 “诶,你怎么来了?”周立寒惊讶地看向门外站着袅婷的少女妇人,“可是铺子碰上了什么麻烦?或者府中有什么问题?” 说着她暂停收拾,先把堆了东西的桌案清空,拉凳子给对方坐。 因为她知道,程萸肯定是不愿意坐自己的炕上床上的。 “...不是,铺子的经营都挺好的,府中也没有问题。”程萸有些不自在地坐下,“就是听说你要出差了。” 周立寒哈了声:“谁和你说的?你不会是来关心我的吧?” 当然是项雯说的,程萸道:“昨日你和懿王下朝回来,我路过不小心听了两嘴。” 周立寒不置可否,笑道:“那你有什么要在我临走前交代的吗?” “我哪儿敢交代你什么。”程萸怪异地看她,又很快移开眼睛,“其实也没有。就是父亲来了信,叫我....最好尽早怀上。” “?”周立寒差点被口水呛到,“不儿,我和皇上贵妃都没急,程老侯爷急什么?”先不管是不是她的种,难不成生下来了要姓程吗? 虽然程萸出身确实高很多,如果周立寒没有皇帝义子这层身份加成的话,定远侯府还真可以拿她当上门女婿,程萸生了就姓程。 抛开这个可能性,周立寒立即想到了最现实的一种可能——摄政王的要求。 这样看来,起码这次外出办差,摄政王应该不会想弄死她。 不不不、等等,不能这么想当然。 ——说不定程萸的这番话,就是摄政王想要让她放松警惕的呢?! 嗯,应该几乎肯定是这样的,毕竟老定远侯不知道她的真身,摄政王可是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应该不会下达这么诡异的要求。 “可能父亲是想让我早日在这里死心塌地吧。”程萸面色显出一些灰败和自嘲,“前阵子我去店面处理些事儿,路上被我哥逮了个正着,估计是和爹告状了吧,说我不安于室之类的。” 啊这,万里兄会是这样的人么?周立寒微噎,虽然应该也有为她这个朋友着想的成分吧,亦或者是不想妹妹因为“不安于室”而被自己不待见。 遂摆手安抚道:“哎呀,说就让他们说呗,应就完了,别的不用管。这日子是咱们过的,又不是他们爷俩来过。” “......,”这么叛逆有违孝道的发言还是头一回听呢,但为什么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程萸眼神复杂,“你也不想娶我,是不是?” 周立寒避开正面回答:“现在说这些没用。我就说一个事儿,明天出的差事有点危险,万一我回不来,你不用守寡立牌坊就对了,想回家就回家,想另嫁就另嫁,或者如果还是待在这儿舒服,也可以,你到时候自己看着办。” 说着,她怕自己来不及善后这件事似的,直接拿了纸笔过来现写。 “如果我没回来,你就把这个拿出来当我遗嘱用。”意气风发地写完,周立寒还摁了手印,笑着拎给她看: “我亲笔写的:若我意外离世,届时你可以自由婚嫁,不必守寡。作为彩礼赠你的那些店面什么的,依然在你名下处置。” 程萸:“......。” 一股极为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看着那张字迹潇洒但不失章法的“遗嘱”,酸意充斥鼻尖和眼眶。 “你看看有没有不满意要改的。”周立寒见她这般神色便问: “你还有什么要的吗?我要求不高,这座周府你留给我就行了,陈姨还住着呢,虽然我姥...老师父和老秦爷都住兵营了,但总要有个家回不是。” 啪。 晶莹的水珠从她眶中流落,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泪线。 程萸就这样一边落泪一边望着周立寒,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哎哎哎,你哭什么啊?”周立寒赶紧拿帕子给她擦擦。 “不会是感动哭了吧?那你适当感动一下可以,不要太感动就行了,也千万别就此对我心动啊,哈哈哈哈。” “谁会对你这个蛮夷佞贼心动啊?!”程萸把嘴一咧直接大声哭出来: “我在难过!难过我才成亲一个月,这一个月过得像守活寡都算了,结果你又来说我很可能马上要当寡妇了?我是什么很贱的人么!” 周立寒有点焦头烂额:“那你想怎么样咯?想继续守活寡还是要立刻当寡妇还是要即刻和离?你总不会真想跟我生一个吧??” “呸,谁想生你这个蛮夷佞贼的孩子......” “那你到底想怎样姑奶奶......” 万万想不到,当了一个多月陌生“夫妻”的二人,竟然就着程萸这一顿哭闹,拉近了许多距离。 好不容易把这位祖宗安抚好,周立寒打算假装夫妻有爱地亲自送她回院子一下。 把程萸送到门口就走,却被留了一下:“站着,你等等。” 随后让贴身婢女抱了一个小包裹来,里面是件叠好的衣服,上好的贡缎提花丝绸做的,很气派,很适合穿出去彰显身份地位。 “这...你绣的衣服?”周立寒扬眉微讶,“这么完整?看起来绣了不止一个月呢。送我不好吧?”做了超过一个月的衣服,那必不可能是给自己这个混蛋新婚夫的啊。 程萸皓齿咬唇,脸颊浮现晕红色:“给你就是给你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好好好,谢谢你啊。”周立寒哈哈笑两声,麻利收下了。 “周立寒!”程萸盯着她爽快的背影又唤了声。 周立寒停住扭头,这姑奶奶今天转变还挺大啊。 程萸不知道在想什么,直直望着她,似乎纠结了一番,启齿却是说:“出差的时候,别淋雨。” 周立寒:“......?” 啊?咋的,京郊下的雨有毒淋不得啊? “听说京郊比城中冷许多,若碰上下雪都算了,若是下雨,那可以把人冻病死的。”程萸有些恼羞成怒地解释道: “你最好还是活着回来,再跟我一起写和离书吧。你活着签和离,才能向世人证明我的贞洁。” 第162章 酌酒论民生 翌日天色略有熹光时,周立寒就在宫门口等到了项霖。 周立寒带一百缇骑,项霖带三十御林军,一行人出发京城北郊。 其实所谓北郊一项异常的账目,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块儿的民生收入增多了,且是在京城东西南郊都只是持平甚至下降的情况下。 其实但凡是西郊南郊出现这情况,治宪帝是不会在意的,项霆和周立寒也不会觉得异常。之所以会重视,就是京北往上离鞑靼不远,往东走又靠海。 故而大楚朝廷严禁京城及天城和整个冀州私贩粮食茶叶等鞑靼匮乏的东西,以免东海寇人和北狄猛汉吃饱喝足、食髓知味,又有力气和干劲儿来跟他们闹。 所以项霖和周立寒的任务就是实地探察,北郊的城关经济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周立寒和项霖的协作查探总体顺利。抓到了几个贪心的守关小将利用职便以公谋私,偷偷与关外的鞑靼人少量多次交易,并且在账目上动手脚作假,已经蒙混过去了一两年。 谁料想,被看似是新官上任的懵懂清澈小郡王、实则早在岩城时已经作为“编外锦衣卫”历练过的项霆给瞧出了问题——亦或者在项霆之前不是没人瞧不出问题,只是没有人敢上报,再或是上报但遭到了拦截。 准备打道回府的前一晚,周立寒和项霖请各自带的缇骑、御林军简单吃了顿庆功宴。 说简单倒也不太简单,因为周立寒怕有人在这最后一晚下毒什么的,所以和赤魅一起,亲自将百余名缇骑士兵的碗筷、乘菜的碟盘、饭菜调料等都检查过一遍,才让大家开动。 “不管怎么说,好歹事情是算圆满办完了。” 眼见部下们都吃完回去休息了,周立寒才敢开一坛酒,打算和项霖浅酌一下,“就是觉得有点太顺利了,所以我很怕今晚和回去路上会出大事。” 她自己喝酒也是有警惕着的,将酒坛内外壁、盖子什么的都检查过,酒水也试了试毒,确认没问题才给项霖倒酒。 “这也算太顺利?你可是差点儿被北关守备暗杀了呢。”项霖将她的举动都瞧在眼里,听她这话又笑道,“收缴在我那儿的账册也险些被烧没了。” “这都不算什么,很常见的事情,他们又不知道你是谁,才敢这般不要九族地试图销毁罪证。”周立寒见怪不怪地嗨呀一声: “我虽然没隐藏身份,但毕竟入京时间短,估摸着一堆人觉得我不算有根基,又年轻气盛,比较好弄死。我早有防备,就是委屈了殿下您的衣服。” 原来二人在收缴证据的时候,项霖留了一手,明面上说账册由他分担保管,实际上藏在周立寒那儿。 果不其然,他带来的三十个御林军中有内鬼,三更半夜来偷账册。 但项霖在柜子里放了一堆毫不相关的废账册,那御林军无法辨认也无法尽数带走,只得鼓起勇气全烧了,又怕伤到大皇子背上罪,遂放完火就立马在外面喊“走水,救殿下”—— 然后就水灵灵的被抓了。 火还没烧出柜子就被浇灭,项霖人也没事,就是同样放在柜子里的衣服有事。剩余的干净衣服现在都不能穿了。 “几件旧服罢了,横竖我是微服而来,没有带什么好衣物。”项霖倒不在意,只是话说出来又自觉不太妥当。 “我这样说,可多少有些不识民情?对我而言只是几件旧衣服,但对寻常人家而言,是否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早知道放假账册进去的时候,把衣服腾出来。” 这位不愧是真君子啊,能有几个皇室贵族会想到这个的,周立寒哈哈两声:“倒也无妨,好歹您来解决了边关私贩的事儿,就是给边关百姓巩固了平安。您倒也不必为烧了几件衣服而愧对百姓。” 但好在也不是那种不懂变通的迂腐君子,否则也不会干出虚晃一枪、用假账册引出内鬼的事儿了。 目前为止周立寒对项霖的观感还挺好的,起码作为协作伙伴。但一想到回京后二人又要因为夺嫡斗争对立,顿时又有些头疼。 “话是这样说,”项霖仍然轻叹,“我们虽然只抓了组织私贩的将士,没抓那些或多或少参与的百姓,也是为他们好。但....怕是有些被教坏的,会怨我们砸了饭碗罢?说到底还是民生不够好,百姓才会参与这些事儿。京城边关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的边关,民生又会多难过呢?” 周立寒倒给他说的有些沉默了,她蛮意外这位从小到大基本都在皇宫中长大的纯正嫡长皇子,竟然会思考边关民生这种问题。 周立寒自己在闽地做锦衣卫多年,虽然落户是岩城,但因为干得好,经常被抽调到厦岛、漳城、泉港等海关办大事。 她见过太多的顶头上官坐在家中,高高在上地指责百姓有“受害者原罪”,丝毫不理解百姓为什么常常不协助官兵抵抗海贼,甚至反而参与下海甚至帮助倭寇来犯。 他们一律归咎于贱民本性刁恶,从不去寻根问底,找找官僚和民生问题——亦或者他们就是问题本身。 “其实哪里的边关都一样的,走私这种事儿,虽然跟民生好坏有关系,但也不能说直接挂钩。”周立寒很真诚地回话分析道: “如果只是百姓私自交易,达不到需要造假账册的规模。能够到这种程度,主要就是由官起头、官民勾结。怎么说呢?这种东西就是贪婪不知足的上位者,利用难以温饱的赤脚百姓吧。所以也确实,如果百姓果腹安康,参与这种险事儿的肯定会少。另外就是守关的文官武将也得挑铁面无私一点儿的,通常宁可叫不会变通的一根筋那种。” 项霖也很认真地边听边思考,而后对她微微作揖:“卧冰兄不愧是从闽地擢升来的,父皇派你来查此案是再正确不过了。” “嗐,您就别调侃我了,我这官儿擢得天天惴惴不安呢。”周立寒把手一晃,“能胜任彻查此案的官员大有人在。陛下派我来,无非是我在京中关系简单尚无牵扯,不会因为个中关系包庇窝藏。” “这般年纪做到这个品衔的京官我不是没见过,但如卧冰兄唤这般清醒知进退的,实在难找呢。”项霖赞赏一笑。 周立寒赶忙还回去:“能像您这般身处九重宫内还能思考边关民生的皇子,放眼前朝、纵观史书,我也没见到几个啊。” 二人配着小酒,比较真心地商业互夸一番。 “啊,不小心把你的衣服弄到了。”项霖低头瞧见自己的内衬道,“回京我还你一件新的。” 因着项霖许多衣服都在那被放火的柜子里,这会儿没有可以换的。周立寒遂将自己携带衣物中最贵重的,程萸送的那件借给他。 “哈哈,殿下不愧是模范好大哥,头一回喝这烧酒吧?”周立寒瞧着他那红红的脸颊笑侃道,“剩下的还是我喝掉罢,我老酒鬼了....下次有机会给殿下尝尝我们那儿的米酒,香的嘞。” 项霖略微晃悠地起身:“嗯,喝着这烧酒,有种我人也要烧起来的感觉......” 说着,他刚抬脚迈步,还没踩下去就往前一栽。 “殿下!”周立寒眼疾手快拦住、扶坐下,喊他的贴身公公来。 本以为只是略微醉酒的反应,周立寒没有很担心,但手背不小心擦过项霖的后颈,她被吓了一跳。 “嘶!怎么这么烫?真跟烧起来了似的——”自言自语戛然而止,周立寒原本的微醺瞬间无影无踪。 莫非又开始来事儿了?!! 第163章 幸好你没穿 项霖还有意识,就是分外昏沉无力。 贴身公公把他先扶回屋里休息,又出来找周立寒质问。 说是质问倒也不算,这些天下来,这位公公也是非常仔细地观察着周立寒的,先不说信不信她的人品,便说她和项霖一起开酒浅酌庆功,他自己也是在旁边把关儿验毒的。 “莫非殿下是...这些天累着了,又突然喝酒的,所以生病了?” 贴身公公和周立寒一起再次把方才饮酒的东西全检查了一遍,还复盘了一下项霖的饮食起居,实在找不到问题,感觉只剩下这个可能了。 周立寒也无比希望只是这个可能,但她总有种又来事儿了的预感——前面查案的时候碰到的那些暗杀啊放火啊的,说起来都只算姥爷占卜“凶”当中所说的“人为”吧? 那么姥爷认为最危险的“意外”是什么?是不是从现在才开始...? “我去看看殿下。”周立寒确实没有专门跟陈医娘学过医术,但些许肤浅的基础的还是多少会点儿,常见的下毒什么的她也算能看出来。 然而项霖的面色和脉象看上去似乎都正常,就是常规的发热。 难道是她多心了吗? 可如果项霖真的只是普通发热,那说明“意外”可能还在后面,亦或者恰恰就是看似普通的发热,接下来引出更大的“意外”。 “诶,周大人你!”贴身公公也和她一样纳闷儿,却忽然见她动手解项霖的衣服,本来想怪罪一下冒昧和无礼,可见到项霖被解开所有衣服露出上身肌肤的模样,顿时惊叫起来。 “殿下——他这是——”只见项霖不仅脸颊泛着醉酒的红,就连肩背和胸前,也诡异地红了一大片! 周立寒又用指头摁了摁泛红的肌肤和还没泛红的地方,心下哇地一凉:“硬起来了,完蛋,这个架势八成要发疮了!” “奴婢去找大夫!”贴身公公四肢百骸,踉跄地冲出门。 周立寒额头冒起密密麻麻的汗珠,也不敢杵着,赶紧让另一个小公公去打盆水过来,不管有什么问题,给项霖用水擦擦身总没有错。 然而当小公公用手巾沾水马上就要给项霖擦拭的时候,她突然灵光乍闪,猛地喊了声停。 “怎么了周大人?”那小公公被她吓得手一抖,水珠滴在项霖的衣服上。 “嗞~”衣服瞬间发出细微的声音,周立寒听见了瞬间浑身一震,有种被泼了桶刚烧开的水的感觉。 ——“周立寒!” ——“出差的时候,别淋雨......” 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想起出发前家中有人的临别赠语,周立寒大步上前扔掉手巾,让小公公把水盆拖远,自己则反复擦干手,然后粗鲁暴力但飞快无比地把项霖的衣服里里外外扒了个干净! 项霖无力但惊慌震惊地瞪她:“卧冰兄....” 小公公也目瞪口呆:“周周周周周大人,你你你你!” “毒在这件衣服上!”周立寒单手拎着扒碎了的丝绸,正是自己借给项霖穿的,咬牙切齿道: “这上好的贡缎丝绸怎么可能这般容易撕碎?是有人在上面涂了一种用于制药或炼丹的‘盐’,碰到酒或水就会放热,会把衣服给腐蚀了!此时若碰到人的皮肤,轻者被烫伤,重者......他爹的!反正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用水沾殿下的身,听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 “凶”里的“人为”,是有人在送给她的衣服上涂了不算毒的毒,虽然衣服还没“淋雨”,但沾上了酒水,仍然发作了毒效; “凶”里的“意外”,是这件衣服本会被她穿上,结果却因为项霖暂时没有衣服而穿在了他的身上... ...好啊,这就是能让姥爷犹豫的,危险的“意外”,真的从这里就开始了哈! 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小公公呆呆地慌忙应是,“那那那,那奴婢现在该怎么做?” 周立寒真的要蚌埠住了,她想仰天长啸,但现在没那个时间,强行逼自己冷静:“你也去请大夫...算了,你跟我呆在这儿别动,守着殿下,保证没有人进来再对他做些什么。” 其实主要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做别的什么,她应该亲自守好项霖。但是,她还需要人证。 “好,我让另一个伴儿去叫大夫!”小公公用力点头。 “你们殿下那个贴身的大公公去找的应该是城关的军医,”周立寒补充交代道,“你让同伴去找几个民间的郎中来。未必要名气大的,反正有开医馆的抓两个来就可以。” 小公公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站在门口把另一个小公公叫来,当着周立寒的面转告并赶去办事。 “卧冰兄,我不会....要死了吧?”项霖显然也听到她方才的话了,虚弱地开口苦笑道。 “...起码暂时不会。”周立寒神色歉疚复杂,“幸好您没有把我这件衣服贴身穿,否则会更严重。” 项霖还能说话,但断断续续且逐渐模糊:“我不贴身穿...是想,这、一看就..是...女儿家的...手艺.....想来是..给你做....的,我贴..身穿在里....面,不....合、适。” “对不起,我愧对您这般细心体贴。”周立寒声音低低沉沉,“现在我也不指望您能多相信我,我...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我只知道不能给您用水擦拭,尽管您现在身上真的感觉像被烧酒烧起来那样,否则会更严重的。” 看吧!小时候不老老实实跟陈姨认真学医术的报应来了吧!! 别人在衣服上涂“盐”没有察觉,别人甚至已经明示她穿这衣服时不能“淋雨”她蠢得以为莫非会下“毒雨”,别人替她中招了她只能干看着什么都不敢做...... 韩黎啊韩黎,你到底在干什么?! 当不了这个锦衣卫就趁早下台吧!别在这里祸害连累别人了啊!! 还不如这衣服直接穿她身上,去淋一顿雨,淋得透透的—— 让她在雨中烧起来吧,腐烂吧,哈哈! 项霖的眼睛如灌铅般数度阖上,几乎无力再睁开了。 借着眼帘外仅剩的一点点视野,他瞧见年青俊美的锦衣卫怔怔望着他,已然两眼通红,一手握在腰间挂着的陶笛上,用力得骨节发白。 他用尽仅剩的力气,使嘴角弯起一丝笑意来: “幸好...前些天...下雨的..时候,你.....没穿。” 第164章 切创口,挖烂肉,放废血 贴身公公的效率很高,不到两刻钟就把睡梦中的军医给拉了过来。虽然心急如焚但只能原地守候的周立寒觉得像等了两天。 军医看诊完倒是一副问题不大的神情,只是开了瓶药膏:“干涂、厚涂,每两个时辰一次。” “大夫,这是为什么会造成这样?”周立寒紧盯着他的表情神色问。 “就是被东西烫伤了。”军医不以为意,“这算什么,老夫这药膏,连被火烧烂的口子都能医好。” 周立寒追问:“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是火还是绿矾还是什么刚烧热的东西?” 军医边打哈欠边不太耐烦道:“老夫怎么知道?能烫伤人的东西那么多,你问他揣了什么东西在胸口呢?怎么,效仿孝慈高皇后胸口揣刚出锅的饼,偷偷送给谁啊?” “你放肆!”小公公登时怒了。 周立寒打开那药膏闻了闻、试着抹了些在自己胳膊上,没有什么不适,便打断小公公的输出,让贴身大公公把军医送走。 另外被叫来的两个开路边儿医馆的百姓郎中对脸懵逼,先进来了一个看诊。 “这这这,这像是被那种、那种——”先进来的郎中有些惊骇地转身对他们道: “小民也不知道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反正前几年有几个偷凿矿石的家伙,浑身被烫得疮痍流血,抬进我这儿。他们自己说,只是把那些凿成小碎块的石子儿藏在里衣的好几个兜儿里,身上雪融化的时候莫名其妙就‘烧’起来了,然后‘被烧’成那样。” 果然是一模一样的诱发条件啊,周立寒心里冷笑。 但现在她更担心另一个问题:“您说的那人是已经被烫得浑身疮痍,可咱家这位目前还只是被烫红的地方发肿呀。难道说下一步症状就会变成您说的那样了?” “可不是!还只有红肿的时候,我们这种粗糙小民谁会在乎?”郎中摇摇头,“直到浑身热辣、痛痒难忍,扯开衣服一看,唉,脓血直流,发烂咯。” “...不是,那是他们没及时遏止医治的情况嘛。”周立寒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咱家这位现在就开始诊疗,您可有法子?” 那郎中有些犹豫道:“这个阶段的,小民还真没医过,照理说是可以比那些已经发烂的更有救,但......小民没试过,不敢贸然动手。” “您给那些溃烂的人是怎样诊疗的?” “切创口,挖烂肉,放废血。” “......。” 周立寒还好,旁边贴身大公公和小公公听了直接惊叫起来,“这、这怎么能行!大..大公子还没有到那一步,怎么能这般粗暴!被这样动过的人,那还能有人形吗?!” “到他们那种程度,能保住烂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郎中也有些没好气道,但态度比军医好些,也诚恳许多: “从这位贵人的程度要发展到溃烂,大概还有一日左右吧。只要在六个时辰内赶到京中,但凡能找到老院首北冥大夫的弟子,医治痊愈应当是不在话下。若超过六个时辰但在一日之内,也能疗愈,但未必不会落下病根;倘若超过一日,那便性命堪忧,遗容难保了。” 周立寒又把军医开的那瓶药膏拿给他问,得到的答复是最好先别涂,还是等看过北冥老大夫的弟子再说。 贴身大公公给了这个郎中一笔丰厚的酬金送走。下一位郎中进来,虽然说得没有方才这位来得有见地,但也认为不是寻常的被烫伤,若不及时诊疗便会恶化,甚至要到放血的地步。 见这些人看起来有尊贵的威压,他也不敢动手,哪怕报酬丰厚,但若一个没治好,他要偿还的全家性命会更丰厚。 周立寒同样把军医开的药膏给他看,他则认为,若这几个时辰内找不到厉害大夫,可以先涂一些缓解。 就这样,三位郎中大夫的诊断出现了分歧。 “要不奴婢再去找几个郎中?”小公公不确定地提出。 周立寒纠结抿唇不语。 贴身大公公也在极限抉择,对周立寒道:“周大人,若您带着殿下先行轻装赶回,需要多长时间?” “若我自己快马回去,三个时辰足矣。”周立寒纠结的就是这个点: “但带殿下回去,再如何轻装也要一驾马车,总不能把殿下挂在马背上跑回去吧?赶马车回就算抄近路,估计还是要五个时辰,且中途不能停。更何况......” 还没有把途中万一遇到什么劫匪杀手拦路的可能算进去呢。 按能杀穿包围来考虑,那就要带起码几十个人同行,不能落单;而且多长时间能杀穿出去也很难预测,谁知道路上会遇到多少人,来袭多少批。 万一时间拖到超出六个时辰甚至一日,那不就废了。 “要不先把这药膏涂着,明日天一亮就带队伍走大路回皇城,直接找北冥老御医诊治,也不会太晚。”小公公弱弱地提议。 这个是最稳妥保险的办法。唯一问题就是必定超过六个时辰。 “你疯了,这等殿下回京落下病根子,咱们通通得掉人头!”贴身大公公龇着牙压低声骂他。 要不飞鸽传书把陈姨叫来?周立寒也在头脑风暴,但随后也毙掉了这个念头,且不说这时飞鸽要多久,便说陈姨收到信后赶过来也要时间。 而且大半夜的让陈姨单枪匹马赴京郊,万一被知道她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人拦路,那说不定也有生命危险。 “周大人,那只能靠您了!”贴身大公公思来想去,苦着个脸对周立寒乞求道。 “......,”周立寒真的头皮发麻。是这样的话,项霖在路上有任何万一,她都是十全十的罪人了。 虽然,从项霖穿上那件毒丝绸开始,她已经背负了足以砍头的罪过。 “那让随殿下来的剩下二十九个御林军护送我们。”她极其艰难地下定了决心,提出要求: “我的缇骑中有一人可以易容成我,明日你们随他和大队伍走,他假扮我带领队伍,押送犯人回京。” 第165章 还有凶兆 周立寒其实第一想法是自己一个人带项霖回去,辛苦他一阵子,别坐马车就快。最关键的是,只有两个人就目标很小,方便灵活行动; 她又善于隐藏,带了二三十个人反而会担心目标大太招摇,或者里面万一还有没行动的内鬼,路上对项霖咋地一下,那不也废了。 但她又不得不考虑到另一个因素——万一项霖在途中突然急剧恶化或者出了别的问题,那谁给她作证?如果项霖持续不省人事甚至死了,那她真的跳进太液池都洗不清。 既然要有其他人在路上给她作证,那当然也不能是她带来的缇骑了,得是项霖带来的御林军。 这批跟来的御林军虽然没有程万里出身那么好的,但也都不是白身,多少家里都有点背景。甚至还有好几个是拉关系塞进这趟来的,想跟着她和项霖蹭功劳。 得承认这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是带御林军这些多少有点身世背景的人赶回去,就算路上遇到截杀什么的,对方总该掂量一下。 毕竟如果京郊莫名其妙死伤那么多个官僚子弟,这事情太大了,治宪帝就算不伤心也会震怒,必定不遗余力地彻查,然后肯定牵连一大批,那位幕后主使多半也跑不掉。 换句简单的话说就是:御林军可以给她和项霖当挡箭牌。 做好决定达成一致后,贴身大公公和两个小公公立马忙活起来,给项霖重新换了干衣物送上马车,并准备了一些干粮,同时立即叫醒御林军。 得亏周立寒警惕,固然自己喝酒,但不许缇骑、御林军喝酒。 那二十九个御林军虽然睡到一半被提溜起来赶路很不爽,但听到周立寒给他们画饼说这会儿赶回去可以额外领功,倒还可以接受。 周立寒挑了个上届大通试御科、射科都成绩最好的青年,名唤辛愿,和她交替赶马车。 起初一个时辰还很顺利,跑的荒山坡,比原本预计还快了两刻钟。 但直到进入一座覆有草树的丘,就开始来麻烦了—— 周立寒轮休在马车里看护项霖时,忽然前面的马猛然勒住停下,连带着车也掀起了两个轮子又砸落在地。 “辛愿!什么情况?!”她忙护住项霖的头别被颠簸磕了,扬声问道。 名唤辛愿的御林军低沉但有些惊慌道:“周大人,有埋伏....” “呃啊!” 他话音未落,周立寒便已经听见四面护着的御林军有栽下马的,有似乎中伤了的,人呼声和马蹄声混成一片,环绕马车。 “艹!怎么还有凶兆?”她大骂一声同时抽出腰刀警惕车窗和车帘处,“保护大皇子殿下!!” 因着要保护项霖,她不敢贸然解开帘子看外面情况,也不能主动出击,只能竖起耳朵听。 她听到有人在惊慌失措地胡乱抵抗,有人打了两下感觉不太行就走为上策,也有人惊慌但还是第一时间朝马车拥护而来向外抵抗。 只算向马车靠拢来的御林军的话,以周立寒听着估计还剩十五六个。 “辛愿!有多少杀手对方有多少人?”她扯嗓子问。 然而回她的是另一个喘着粗气的御林军:“周大人,辛愿跑了!对方好像没有全部露面,目前我只能看到有十八个,好像大半都在树上——啊!” “......。” 哈哈,麻烦这才刚开始,就已经倒下或跑了一半人。 她又一次低估摄政王了。 原来他疯起来比治宪帝还疯,为了除掉她,还真敢对拿这么多御林军开刀,哈哈! 又是天崩开局!哈哈哈哈!! 饶是周立寒这么努力活着的人,碰上这种时候也会觉得不如死了算了,争个屁的权势地位,死了最轻松。 敌众我寡,这么耗下去她和项霖只会被困在马车里等死! 思定,周立寒用马车上的其余衣服毯子给项霖的脑袋和心脏前后都裹得严严实实,掀起窗帘一角观察,而后卷起袖子发射袖箭。 瞧见她出手中伤到了敌人身上,马车外的御林军也很聪明地配合,给周立寒报比较不容易逃跑的树上杀手方位。 “周大人,有人冲过来了!”马车正面有御林军连忙报知,随后呃啊一声似乎中招倒下哀嚎。 周立寒这时已经展开了一张梅花七蕊弩,对正帘外好几个方向连发三箭。 得到的好结果是对方确实有倒下的,坏结果是围护马车的御林军也有几个新增倒下的,马车外壁吭吭哐哐已经受到攻击,也有箭穿过车帘射进来,但被周立寒挡开了。 周立寒一边挡一边骂脏话,听着外面应该不剩多少个御林军了,便叫道:“你们几个立马进车厢来!” 外面还坚守的仅剩的几人一边防守一边挤上来。其中有一人已经上来了,结果背上中了一箭,仰倒了出去。 见他们上来,周立寒便抄了一张短毯子,拎在勉强当挡箭牌冲出去。 她先用梅花七蕊弩射杀了靠马车那边的几个杀手,同时自己朝反方向远离,吸引去绝大部分的杀手后突然丢出一枚黑乎乎的小铁球,旋即两步大跳,蹦上三丈开外的一棵树爬着抱着—— “嘭!!” 当追着她来的杀手们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小铁球看着只有握在掌心的大小,炸开来直接波及方圆三丈。 草丛里伏着的,地面上追着的,大树上挂着的,近者血肉四散,远者被炸飞,高者遭震落。 周立寒当然也被震倒了,但幸好她还没爬高,所以摔得不算惨,甚至还诡异的乐了一下。 “哈哈哈,你们三生有幸,竟然能死于我们秦大指挥使的梅花七蕊弩和火蒺藜之下。”她嘟囔着,捡起梅花七蕊弩站起来,射向几个倒在地上或哀嚎或蠕动的杀手。 方才被她喊来马车里躲着的御林军听到爆炸声和受到震动后,下来了几人,见周立寒正一左一右拖着两个活口,赶紧上前帮忙。 周立寒先回马车上给项霖解开裹得厚厚的衣服毯子,确定他还活着,还没有恶化。 然后给了俩杀手活口的脸上一人一拳,把人牙打掉了,下巴打歪了——防止咬毒自尽灭口。 “哎呀周大人,这种事儿您吩咐我们做就行了。”其中一个御林军说道,并愤愤地又踹了脚那个杀手。 “哦,习惯了,下次给你们打。”周立寒笑了一下,蹲身道: “好吧,虽然我知道真正的幕后主使是谁,但流程起见还是蛮问一下吧。御林军的弟兄们,看在咱们好歹也算同生共死一场的份儿上,可千万帮我做个人证哈。” 第166章 不要再见了 两个活口杀手先后表示,是滕家,即项霖的母后家派的。 周立寒冷笑一声,直接示意旁边摩拳擦掌的御林军兄弟揍人。 活口杀手被打得满嘴流血,牙都掉了几颗。 “对上我,出乎你们意料了吧?” 周立寒把动手的机会都留给几个御林军出手泄愤,自己则给其他倒下但还活着的御林军简单疗伤。 “按照原计划,这会儿中毒昏厥、抄近路被护送的是我,你们同样埋伏在这里...”周立寒边给人包伤口边说着: “我本该已经中毒了,你们的幕后主使应该不会想多此一举,还要在路上杀我吧?那就是原本打算在这里杀了大皇子殿下?...那也不对啊,大皇子死了,我中毒的锅给谁背?” 周立寒本来只是盘问,结果问着问着给自己整不明白了。 这怎么想怎么矛盾啊!即便是现在,中毒的是项霖,这锅不管怎么说都铁定有她一份儿。但假如她在这条路上死了,那项霖中毒的锅谁来背?? 那两个活口杀手自尽不了,又说不出话。虽然倒也不是完全没说,只不过一开始说是皇后滕家干的,就水灵灵的挨了打。 ——既然原计划是要在这条路上对付项霖,那又怎么可能是项霖的母族派来的杀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临时变卦的说辞! 其中有个御林军有些犹疑地提出:“周大人,会不会给殿下下毒的,跟这些杀手不是同一幕后主使?” “......,”周立寒闻言呆了一下,觉得极有可能——说不准就是皇后背着好大儿偷偷找人对她下手,结果没想到是搬起石头砸了自脚。而杀手并不是皇后家派的,只可能是摄政王派的。 两方人都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出手,或不知道对方会怎么出手,所以这两件甚至不止两件事发生出来,才那么矛盾。 可是,她的那件毒衣服是从程萸那儿来的,她身后的定远侯府是站在摄政王那边的。难道程萸的毒衣服,不是摄政王的主意吗? 如果下毒是摄政王的主意,那摄政王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在路上埋伏杀她? 如果下毒不是摄政王的主意,那会是谁的主意? 总不会真是程萸自己要至她于死地吧?啊?? “还不说?指甲都给你拔掉来——”这边周立寒在头脑风暴,那边几个怒气冲天的御林军还在暴力审问。 “你们小点儿声,没瞧见周大人在沉思么。”那个给周立寒提出思路的御林军兄弟对他们没好气地提醒道。 其中一个杀手看起来真有些扛不住了,模模糊糊地换了个招供道:“是...是、三皇子......” 这个答案,让思绪一团浆糊的周立寒猛然抬头看过去。 三皇子....? 三皇子!! 周立寒顿时醍醐灌顶,随后让他们把这两个杀手给结果了,别拖累本已十分艰难的行程。 她数了数现在还活着围在这儿的御林军,有九人。死了的有十个,还剩九个都跑了。 加上她和项霖,还有十一个大活人,但一匹活马都没了。 周立寒麻了。好不容易活下来,但距离回到皇城还有将近四个时辰的马车程,现在没马了也相当于没车了,变徒步了,剩下的脚程,哪怕是他们几人不停地跑回去,最快也还要六个时辰。 且不说。这样时间一加,也是超过项霖治愈的最佳时间了。 光说——十一个人,一刻不停地跑六个时辰? 哈哈哈。 周立寒被这个预算给逗笑了,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这样,我们轮流背着大皇子,先赶紧下山,找个村寨或是小镇买马,没马的话有牛有驴也好,骑回皇城。” ...... ...... 与此同时,皇城中。 程萸今夜没有回周府,反正周府的下人也真不管她。 她坐在茶馆唯一一间亮灯的典雅厢房里,歪头呆滞木然地靠在窗边望着外面。那芸芸繁华皇城之外一片山丘的地方。 “萸妹妹,让你久等了。”三皇子项雯姗姗来迟,但并没有显出让心上人久等的歉意,反而有些意气风发: “晚上和摄政王伯多聊了几句,北郊那边有成效了!听说那些跟着皇长兄去了的御林军,一时三刻前突然齐齐抄山路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周立寒确实中了你的美人计!而我那好皇长兄坐不住了,所以赶紧派人护送他先回来!” 说着,他兴奋异常地弯身扶着她的肩,“萸妹妹,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程萸睫毛颤了颤,几乎没有一丝大功近成的喜悦,只是问,“那个‘毒’...及时回来的话能治好么?” 项雯嗐一声:“据我所知,中那种毒的人基本上都死了,而且死的很难看,死无全尸那种。就算他侥幸得救,那也多半是体无完肤,人无完形。” “那我呢?”程萸平静得可怕。直直地盯着他问。 “你,”项雯听到她这样问更高兴了,“他走之前不是签了个遗嘱给你么?你可以拿走他几乎所有的财产,守寡一年就可以嫁给我了!” 程萸没接话。仍然那样分外沉默地望着他。 项雯想了一下。又自以为是地“猜透”了她的想法:“你放心,我不会再娶那个什么伯府小姐了,等周立寒一死,我就明确拒绝她。” “那我呢?”程萸终于不沉默了,她有些忍无可忍地问,“我将要背负给丈夫下毒的罪名,是么?” 项雯愣了一下,随即道:“怎么会?单单夹杂在衣服里的那玩意儿,哪儿算得上什么毒!况且谁会想到跟那衣服有关?谁会想到那衣服上的东西,要和了水才会发作?他们必定会认为是皇长兄或皇后干的的事儿,和你无关!” “你不是只讨厌周立寒和懿王殿下么?”程萸闻言想起来一个问题,“那为什么要栽赃无辜的大皇子殿下?你难道不是以他为楷模么?” 项雯嗤了声:“还真有人把我的好皇长兄看作真君子啊?...唉算了,你们女子就是容易被这种君子皮相蒙骗。好吧,就算他是真龙君子,你猜他的好母后呢?懿王殿下一出来,最紧张的就数皇后娘娘了吧?我母妃说了,皇后和贵妃斗起来好一阵子了呢。就算不是他或他母族干的,父皇也会认定是他们干的。王伯说的。” 王伯。程萸再三听到这个人,每听到一次,心里的寒意就多蔓延一分。 是的。一个月前,项雯就是残忍地告知她,她的好父亲表面上忠于皇上,背地里早就投靠了摄政王,以此让她不得不把那件毒衣服送给周立寒。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程萸忽然说到,并径直走出厢房。 第167章 酬劳 周立寒身体力行,率先背着项霖下到半山腰,便交由伤势较轻、方才对她最配合的御林军接力。其他几个御林军互相搀扶帮忙。 山脚下确实有个小村寨,但看起来很穷,可能最多只能给他们三头驴。 周立寒站在山坡上看了几眼一下村寨的房户和正在活动的村民,带着他们从村子外边儿绕过去,没有停留的打算。 即使看着御林军兄弟们都疲惫不堪,她也只能狠下心告诉他们:“我们再往前走走,到人多些的镇上去。” 有个伤势比较重的兄弟忍不住了:“这村寨不是蛮好的吗?就算只有驴,我们轮着骑也行啊!” 替周立寒背着项霖的御林军骂道:“你没脑子吗?咱们才在山上被伏击完,沿路下来就瞧见这一个村寨,你猜幕后主使会不会在这儿安插杀手,守株待兔?” 其他人:“......。” “不用猜,这会儿是真有。”周立寒淡定道: “方才我在那坡上瞧着,有几个‘村民’看起来根本不会放鸭,甚至也不是很清楚水井在哪,眼睛却四处瞟,精明锐利。还有好些村民莫名其妙地显得哆哆嗦嗦,想来是被几个假村民威胁了。” 有一个看起来年少些的御林军吃惊道:“那那些村民岂不是要被灭口了?我们若如期进去被杀,那些村民自然要被灭口;我们不进去,那些杀手肯定也还要隐藏行径,想来也会把他们灭口!” “你自己的命都未必保得住呢,还管别人的命?”被他搀着的同伴没好气斥道。 周立寒认真采纳意见:“方位我记下了,如果镇上有锦衣卫缇骑部署,我就嘱咐他们过去保护村民、捉拿杀手。” 话说到这个地步,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了,比起累,当然还是小命要紧。 好在约莫半个时辰两刻钟后,他们终于走进了一个小镇。此时正值寅时中,天只有刚翻鱼肚白的蒙蒙亮,街道上几乎无人。 他们又在镇上绕了好久,总算瞧见一间比较破旧的小客栈,门关着的,其中一个御林军抬手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有人骂骂咧咧地过来开了门,瞧见这几位满身是血的佩刀大汉,吓得差点儿尖叫,被周立寒捂住了嘴。 “掌柜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只想求个休息地儿。”她掏出一荷包的银锭塞到掌柜的袖子里,“您这儿还剩多少间?我们稍作休息很快就走,绝不给您惹麻烦。” 掌柜见她看起来最面善,又塞钱多,这才将信将疑地让十一人进来,给开了仅剩三间不太好的客房。 周立寒和项霖,还有后半段路接替她背项霖的御林军一间。剩下八人各四人一间。 御林军们虽然在家都是娇生惯养,但毕竟从了军也是能吃些苦的,更何况这会儿是在逃命,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挤在床上甚至直接就地躺下睡着。 周立寒先把项霖放在床上妥善安置好,再次检查他身上的毒伤——已经有所恶化了。 “卧冰兄...我是不是......要死了?”项霖也十分不安定地昏昏沉沉了大半个晚上,此时安定下来反而苏醒了些,正撑着眼皮睁开一条缝瞧着周立寒,气若游丝地问。 “若咱们在巳时前赶不回皇城,您可能真会。”周立寒苦笑,没有反驳,“京城太大了,咱们就算即刻从这儿回去,若能有马,也要三个时辰左右;若没有马,还得更久。” 然而即使现在有马,她单独带着项霖飞奔回去,不再碰到任何其他拦路等麻烦的情况下,也只能堪堪在治愈时间内到达。 项霖也露出一个很虚弱的笑:“那...我死了,你、怎么办?” “那我陪一个咯。”周立寒耸肩道,“这本来就是该我死的,是我欠您的。” 旁边那御林军兄弟听不下去:“周大人,殿下这毒或是这病,难道没有应急之法么?” 周立寒平静地望着他:“有是有,但这法子做下去,我一样得死。” 给大皇子挖肉放血,就算治好了,治宪帝不追究她,可若但凡有丝毫肉眼看得出的后遗症,皇后一族和摄政王一党都一定会把她咬死的。 项霖断断续续道:“...可是夜间那个....郎中说的,给我...切创口、挖烂肉、放废血?” “正是。”周立寒叹气道,“殿下,不是我藏拙不帮您,是我真的从小没有和陈瑰意她娘认真学医术,庸医害人,我不敢。” 项霖的眼睛逐渐睁开了些,闻言静默下去,半晌又开口道:“可..我为何有种...直觉,你.....可以把我,医好?” 周立寒:“?” 啥意思?让她这会儿给他治? “这——我——”周立寒突然都不知道该说啥了,干脆直接给他跪下,“殿下!您不可拿自己的性命血肉来赌啊!” 项霖仍是虚弱的笑:“现在有..不赌的选择,么?就算赶回去....你不也说,还要、起码三个时辰么?” “......。” 周立寒一时无法反驳。 好吧,她承认,尽管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有她的罪责,但她就是不愿意担负起“直接造成大皇子中毒身亡”的责任——比方说把他给医坏了。 可是现在,除非陈姨或北冥老御医在剩下的三个时辰内突然赶到这里,否则,确实不论怎么办,都会超出项霖的最佳治愈时间。 只是看项霖如何选择——其实如果不追求痊愈的话,十二个时辰内赶回去足够了,这样就不用赌她那半吊子的医术; 如果项霖要赌她那半吊子医术,那可能他会直接先死在这里。 补药啊...... 周立寒一整个头皮发麻。她觉得自己承担不起那么重的罪。 如果项霖真的被她医死在这里,那她必定会当场自尽谢罪,并拜托旁边这位御林小哥帮她肢解,再送给皇后等人泄愤,以减轻她相关亲友的连累程度。 可是就算换个可能想,就算项霖超过六个时辰、但在十二时辰内回到并治好,只是留有后遗症,皇后和摄政王也未必会放过她的性命啊。 甚至假如项霖被救下后活得生不如死,皇后他们可能更加恨毒了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明明入京以来已经经历过那么多极其危险的局,可只有这局让她感受到了这种人在断头台,不知道断头刀什么时候落下、能不能一次把她给断头了结的感觉。 太痛苦了。 “好......我给您治。”经过极为艰难的思想斗争后,周立寒终于在项霖那只有一条缝、却满满流露着恳求的眼神下答应了。 她嘱咐旁边目瞪口呆的御林军兄弟:“麻烦你帮我个忙,若是大皇子殿下被我治坏了,我会直接在他身边以死谢罪。届时还请你帮我肢解,我衣服里应该零零星星还有几十银子,就当你帮我的酬劳了。” 御林兄弟:“......。” 第168章 换个女装把你们晃了眼了? 周立寒再次不好意思地打扰掌柜,借了几把干净的镊子小刀,准备动手。 解开项霖的上衣,观察那些出发前还只是红肿起来的地方,此时已经有所恶化,露出一些创口眼儿了。 她也不确定现在的情况到底能不能用郎中所说的切、挑、放三步骤。 切应该是还不能切的,因为创口还没有成熟发脓,此时一是切不出准确的范围,二是事倍功半,切比不切危险; 挑应该也是不能挑的,还是上面的原因,连创口都还没有发脓、涨破流血,更别谈挑烂肉,现在也没得挑; 那么就只有......放废血了。 ...可是没有创口和烂肉,这也很难放出什么废血啊...... 周立寒要抑郁了,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自己没学医术真的罪该万死。 叩叩叩。 就在她纠结万般的时候,客房门被敲响了。 御林兄弟问:“何人?” “是我。”外面响起掌柜的声音,还有些哆哆嗦嗦的,“客官借那两把东西,是为了料理伤口罢?我、我这儿有些止血疗伤的药,还有干净的水。” 御林兄弟顿时要欣然开门:“好,多谢掌柜有心——” “别开。”周立寒却突然低声厉然地制止他,并迅速给项霖裹好衣服,边道:“多谢您了,请您等一下,我们手头上不方便,马上来。” 说着并让御林兄弟轻轻把窗打开,自己则将东西佩戴好,低低地问他:“两层楼,敢不敢跳?” “啊?”御林兄弟立马反应过来,惊异地瞧了眼他险些打开的门,“能!要不东西您拿,还是我来背殿下。” 周立寒见他长得明显比自己结实,便颔首示意他先背着项霖跳下去。 两个人的重量压在窗户边儿上,发出吱呀的声音。 御林兄弟背着项霖跳下去的一刹那,客房就被数人嘭地破门而入! 周立寒反手就是十发的梅花七蕊弩箭,一个蛙跳下去打滚在地,脚还被上面掷下来的匕首刺中了。 “狗屎摄政王!连这么人烟稀少的地方都布置这么多人!”她骂骂咧咧地一瘸一拐狂奔,指挥前边儿不远的御林兄弟,“往里拐!” 他们拐进小巷子里,很快也听见外头街上多人急促的脚步愈发接近。 周立寒情急之下撬开一户人家的厨房,踩了两脚,意外发现这还有个地窖。 “快,进去!”她顿时大喜,开窗翻出去把厨房门重新在外锁好,赶在那伙杀手拐过来之前,也下了地窖。 “咦?这地窖里没藏多少吃喝,倒是藏好几套女人衣服。” 御林兄弟点了一支火折子,环视四周,在一个角落的柜子上发现几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女人衣物,而衣物旁边...... “啊!”他猛地一下短促地叫出声,但被周立寒打断了,“不想也变成这样就闭嘴!” 御林兄弟戛然收声,但仍瞪圆了眼目露惊恐地望着那——衣物旁边是一具已经干枯的陈年女尸! “得,这下知道为什么地窖里没啥吃喝的了。”周立寒虽然见尸体惯了,但这会儿乍然看到也是头皮发麻。 但显然她现在没法儿作为锦衣卫去管这个事儿:“先别管了,把旁边那几套衣服换上吧,等会儿我们可不能原样出去了,乔装一下比较安全。” 御林兄弟:“......?”穿那几套女人衣物?还是放在尸体旁腌入味儿了的?? “命要紧还是膈应要紧?”周立寒作势凶他,“赶紧的,我不看你!还要给殿下换呢。” “...是。”御林兄弟神情怪异扭曲地应下,用两根指头夹起其中一套最不女人色调的衣物,视死如归地换上。 随后主动道:“您也换吧,我帮您给殿下换。” “好,真懂事儿。” “......。” 周立寒一边换衣服,一边想起来问:“兄弟,话说你姓甚名谁呢?这么有种,我竟然还不晓得你是谁。” “我名冯时,御林军中最末尾的一员罢了。”那御林兄弟背对着她,同步给项霖换衣服,“原本这次出行是轮不到我来的,但我的...好友,帮我争取来了这次机会。”虽然谁都没料到这个机会如此危险。 周立寒长长地哦了声:“你的好友,就是夜间赶马车的那个辛愿吧?也不知道他这会儿跑到哪了,还好不好呢。” 好友不战而逃,冯时也跟着有些害臊理亏,本想辩解补救两句,但见周立寒换好衣服走过来,登时怔住了。 项霖虽然浑身难受,但也还是有意识的,一丝眼缝瞧见她,也是睁了又睁。 “给殿下换好了吗?还没我来。”周立寒蹲下来帮忙,看俩人这副模样颇为汗颜,“干嘛?换个女装把你们晃了眼了?” 项霖倒竟然还有力气开玩笑:“卧冰兄...虽才来....京城半年,但已....是榜上、有名的,美男子了。果真是...雌雄莫..辨。” “得了您,少操心这个了。”周立寒没好气道,“您换这女装才美呢,瞧瞧您变病美人儿了。” “那就有..劳卧冰兄,帮我....变成没病的,美人。”项霖还在虚弱接茬。 周立寒无语了。本想趁着这里安逸,直接在这儿给项霖治了算了,奈何没有水不方便。 “他们应该差不多离开这带了,我上去看看。”周立寒率先爬上去厨房,随后响起了两声利索的打斗,然后又重归于静。 “上来吧,冯时,你可以换一套男装了。”周立寒拍了拍手说,“你穿女装太别扭,好明显。” 冯时背着项霖爬上来,见到被周立寒打昏的中年男子,“......。” “谁让他刚好在这儿做饭来着。”周立寒无辜耸肩: “我本来还想假装无事离开呢,既然被看到我从地窖出来,这位杀人犯也不会放过我。不过当然,他没有我动作快啊。但也刚好,让你有男装换了不是?” 冯时:“......。” 冯时换衣服,周立寒则顺了两根筷子盘头发,并细心地让他们用厨房储水把脸擦干净。 于是三人光明正大走出厨房,变成了一个年轻力壮、但衣服破旧贫穷的男子背着个病弱娘子,旁边还跟着个年轻貌美但衣服也破旧褪色的精练娘子。 第169章 水灵的南方姑娘 这时已经卯时中,天还没亮多少,但已经有许多住民起来洗衣做饭了,还有许多人背着东西赶着驴车,准备上集市。 周立寒出来时,不太道德地顺走了那杀人犯搁在厨房的一包袱,管他里面是什么玩意儿,背着总比空手像样。 “周大...娘子,那我们其他弟兄怎么办?”冯时问出一个方才就想说的问题,“那些杀手若目标是您,或是大、大郎的话,应该不会特地去杀他们吧?” 周立寒那被匕首刺中的脚踝,这会儿吹着清晨凉风就嗖嗖疼,一瘸一拐地和他并排走道: “我也觉得没这必要,方才追出来的那些人,根据脚步声粗略估计大抵有十三四个吧,还在客栈的时候,破门而入的还没那么多人呢。看到咱们跳了出来,他们应该已经全体出动搜捕咱们了。” 冯时放心了些:“那就好......就是不知他们醒了没有,见我们不在,会如何打算?” 周立寒现在真的没心思关心别人:“别作死就行,睡一觉吃个饭,救兵就来了。” 虽然在这么边郊的地方没看到锦衣卫有些失望,但她对皇城内乐台的锦衣卫布置还是有信心的。 不管是摄政王还是皇后滕家还是三皇子,一有动静,乐台肯定会得到及时消息。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清楚,她此去必不太平,定在察觉不对后已然及时派出人马。 得想点什么办法,让乐台他们知道她和项霖在哪儿。 眼见前面没几步路有个挑担子的大娘,周立寒半走半跳地赶上前去,迅速调整音色,故意用闽地方言问:“婆哉,乃们介离皇城还有几多远诶?” 挑担大娘果然没听太懂,周立寒“只得”再三重复并“尽量”说得没口音。 大娘终于听明白答道:“还有两百多里哪!咱们这个镇啊,是全京城最北偏的一个,就是那鞑靼打来,皇城也听不见动静的哟。” 还要两百多里.....周立寒真的要原地晕倒了,什么概念?如果她和冯时轮流背着项霖跑,丝毫不停的话也还要跑两三个时辰,还是会超出最佳疗愈时间! 难道她真的命中注定,要在外面冒险给项霖放血吗? 周立寒这半年来最真切地一次感受到,她在拿自己的全尸做赌注。 “那乃们介兵营几多远?”周立寒怀着一丝希冀又问。只要有军营,她就可以借他们的炮,夹着她带的秦老匠特制的爆竹用! 大娘奇怪地把她和后面的冯时二人看了几眼,“你们要去做啥呢?” “捱嘿蒙丈夫。”周立寒摸了摸自己没盘上去的盘丝,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点那十分久远的娇羞感,又介绍冯时和他背上女装不露脸的项霖,“介捱锅锅和阿姊。” 大娘顿时又同情了:“哎哟!瞧你像从很南边儿的地方来的,咋就嫁了个来京城北郊服役的丈夫哪?反正大娘我今儿个不赶时间,领你们到兵营外圈儿!” “谢谢婆哉!”周立寒淳朴地喜笑颜开,很有眼色地主动帮人把担子扛过来。 “哎哟!你这么水灵的南方姑娘,干这粗活做啥?还给大娘来!” “捱来挑!捱打小就在山里,挑水背柴打猎,捱能得很!回头捱给您捉几多鱼!” “嗐,我家那小子要能找到你这样好看又能干的媳妇儿,该多好......” 后面跟着的冯时,和还有意识的项霖:“......。” “她后来,当真是这样过的…?”冯时莫名喃喃自语道。 “卧冰兄…足部…出血了。”项霖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注意到周立寒接过担子后,右脚着力时裤脚直接浸红了。 冯时立马回神看去,正要惊呼提醒周立寒,却也机灵地想起他们在假装外地人,不会讲方言就别开口的好。 周立寒在脚踝的刺伤血崩瞬间脸皱了皱,随即又强行舒展开来。 面容虽然不甚干净、头发也不算整洁的女子身形干练,和大娘一路说说笑笑蹦蹦跳跳,混似个没事儿人似的。 冯时与项霖瞧得五味杂陈。 大娘按说好的给他们送到兵营外围,有个哨岗,她瞅了瞅发现是熟人,便领着周立寒三个过去。 “哎?是小丘啊!今儿个竟然是你站岗呢。”大娘招手笑道,“这儿有一家人,大老远的从南方跑来看望郎君,帮忙看看——姑娘,告诉他你要找哪位军爷啊。” 周立寒呃了声随便报了个名字,但由于口音严重,站岗哨兵听不懂,让他们过去哨岗说,他不能出来。 于是周立寒放下担子感激地谢过大娘,见她走远后才带着冯时二人过去。 哨塔有两楼,大娘口中的小丘在上面。 一楼还有个哨兵,满脸警惕地瞧着周立寒他们过来,正要提刀横栏,却先感到腹部一热被什么东西戳了进来,旋即脖颈遭到面前这个笑容淳朴的娘子咔嚓拧断。 他闷哼一声被周立寒轻轻放倒在地。来不及顾冯时二人的惊诧,周立寒捡起这哨兵的刀,独自上二楼。 但并没有直接把小丘杀了,而是挟持着他下来。 “你们百户长和千户是谁?都尉是谁?” 周立寒用那大刀抵着他颈间,恢复了往日中性的嗓音,冷然问道,“今日兵营中都有哪些军吏?从实招来可以放你一条活路。” “我,我不知道啊!”小丘惊恐但还是壮着胆子喊道,“你你你,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军营——” “少来,听那大娘的话,今日本不该是你站岗吧?既然此时换你上岗,那应该是知情人。” 周立寒很肯定地用刀尖又抵近了些,森然笑着:“我们是何人?不知道就问问上面啊,你们军营就等着我们来呢吧?” 听到这儿冯时和项霖方全然明白了,怪不得周立寒方才非得等那大娘走远了才进来哨岗,原来是看出这里还有诈! 项霖交握在冯时身前的手都攥紧了。他不傻,知道这些处处相扣、一环接一环的杀手,原本都是为了杀他而布置的。 没想到啊,他的摄政王伯,亦或是好三弟......竟真有如此狼子野心,也有如此可怕的势力。 见这小丘还嘴硬,周立寒继续恐吓:“我告诉你,今日若我们死在这儿,你们是罪同谋反知道不?现在给你机会配合,老实交代,回京之后保你一条狗命!” 小丘这才哆哆嗦嗦地报出了他们百户、千户、都尉以及其他在职军吏的大名。 周立寒一听气笑了,妙啊,这些人里面十个有六个干过锦衣卫缇骑,还有俩是曾经干过锦衣卫百户和总旗,因为违纪才被革除锦衣卫军职、发配到这儿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按照原计划,项霖几乎必定死于这环环相扣的追杀之下,并将此栽赃于她——利用这个军营中,几乎全有过锦衣卫履历的军吏! 摄政王是生怕毒不死她,还非得这么往死里栽赃吗?还是多上一层保险,就等着万一她没中毒呢? 第170章 遗讯 “还没有动静?” 小镇军营里,千户烦躁地在营帐里踱步,“五十个人都搜不到?整个镇子就这点儿大,难不成要我派一百人?” 这个时辰,走在路上的镇民都没有一百个,他再派搜查兵简直不要太明显! 千户的职务虽然是千户,但在这么小一个镇子上干千户,其实只是手底下有不止一百人,又不好给他个军职叫二百户,所以所谓千户,只是能管两个百户的虚职罢了。 他就指着靠这个机会升回皇城呢,哪怕回皇城只是试百户都比这强啊。 “实在不行,还有一个下策。”都尉在旁眼睛滴溜溜一转,“干脆就把那几个御林军的毛头小子给抓起来,放话说我们抓到了鞑靼奸细,一个时辰后就要公开斩首示众。” 千户瞪他:“你疯了,万一那三人已经逃出小镇,不知道这消息怎么办?真斩啊?” 就算不斩,这几个京城官家子弟一旦回去,家里得知他们在这里被当奸细挂着了,那不得把他参死? “当然真斩啊。”都尉笑道,“不然怎么坐实那位的罪名呢?” 千户有点被吓到,但得承认是这道理,“那...那坐实罪名也不能真拿他们当鞑子斩啊?” “真斩的时候当然不是以鞑子奸细的身份了。”都尉摇摇手指,“反正先把那几个毛小子带回来,斩不斩、用什么罪名斩,再议。先抓过来我们就有主动权。” 千户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真派一百个兵去搜捕要抓的那两位吧,那也太司马昭之心了。 “行吧,那就让在外面的人去客栈抓那些个毛——” “启禀千户大人、都尉大人,军营外来人了!” 千户正在下达命令,恰时哨兵小丘满头汗地来报:“有俩,一人自称是北镇抚司锦衣卫,他还背着一个昏厥的人,不知身份。” 千户和都尉已经得知了事情有所变故,知晓那位据说是皇上义子的周千户并没有如期中毒,中毒的可能是他们原本计划下手的某位贵人。 那劳什子周千户,到现在都还活蹦乱跳神龙摆尾的,小镇就这点儿大,他们见都还没见着影。 “北镇抚司锦衣卫?好!都尉所料不差,他还真自个儿找上门了!”千户当即大喜,“还不快请进来!” 那想来他背着的昏厥人,就是原本的下手对象了吧! 都尉留了个心眼:“等会儿,他有没有说明来意?” “说是想借我们军营的火炮,传讯给皇城。”小丘答道,“是那个锦衣卫说的。” “他想传讯?”都尉喔了一声,“那好啊,让他传。就当这是他的遗讯了。” 千户质疑:“怎么能让他在我们这儿传讯?那岂不相当于广而告之,他是死在我们军营的?” “正因为是在我们军营发的遗讯,所以我们最没有杀他的嫌疑啊。”都尉抚掌笑道。 千户:“......。” 得,玩心眼子还得是文人。 “你这么有城府,是怎么被发配下来的?”他汗颜道,并按照都尉的说法,让小丘去把那两人请进来。 都尉笑得诡谲:“前朝夺嫡之争的牺牲品罢了,乐家那位不喜欢我待在皇城当锦衣卫,我有什么办法?” 他有什么办法? 报仇不晚,不过是投靠摄政王,帮他除掉乐登之的第一亲信呗。 第171章 本座姓周名立寒字卧冰 冯时背着人,随小丘走进千户的营帐。 “嗨哟!您就是北镇抚司的周大人罢?”千户过于热情地上前请他坐下,并瞪小丘,“还不快帮周大人把贵人扶下来!” 小丘欲言又止,沉默地把冯时背上那个看起来几近昏厥、身形很有些清瘦,似乎面容还有些秀美的贵人给放在地铺上。 “快去叫军医!这位贵人是怎么了?”都尉上前靠近,嘴上关心眼上观察。 冯时道:“他中了毒,情况有些严重,我们途经此镇,想借你们军营的火炮传讯息给皇城。” “竟会如此!”都尉和千户对视一眼作惊讶状,“那不如先让咱们军医瞧瞧,救个急也好。对了,话说这位贵人的身份是......” “不该问的别问。”冯时略微冷然道。 这时躺在地铺上的“贵人”突然发出微弱的声音:“快...告诉他们.....这里、马上....要......” “啊?这里马上要怎么了?”千户凑过去听。 “马上要......”贵人的声音似乎更低弱了些,千户凑得更近了,然后只觉喉间一寒,旋即整个人被用力翻转一扯! 与此同时,冯时也以迅雷之势控制住了陡然一惊的都尉,营帐中其他士兵顿时纷纷拔刀围上来! “管好自己手上的刀哈,不然你们千户和都尉就亡荡啦。”贵人虚弱近死的形象转瞬即变: “我杀了你们千户和都尉,我不会怎样;但如果你们千户和都尉是因着你们的妄动而死,那你们个个儿的都有罪哈。” 都尉惊怒道:“你!你不是中毒的‘那位’!你是谁?!” “本座姓周名立寒字卧冰,北镇抚司千户,皇上与琼贵妃的义子是也。”周立寒用匕首挟持着千户,笑得生龙活虎,甚至带有一丝活泼的疯感。 此时她仍穿着那身破旧的女尸女装,虽然为了伪装成项霖,换回了男子发髻,但看起来仍比之前秀气许多,雌雄莫辨。 “你是周立寒?那他是谁!”千户目眦欲裂,瞪向对面如出一辙挟持住都尉的冯时,“那‘那位’呢?你们明明是三个人从客栈逃出来的!” 周立寒笑嘻嘻的:“看来你们功课做得不全啊,这位是御林子弟冯时兄。三个人?嘿,我们多背了一个弟兄出来,你们还真信啦?” “不可能!你们背出来的必定是‘那位’,否则你为什么问客栈掌柜要镊子刀具!”千户暴声反驳。 周立寒挺欠揍地耸耸肩,非常坦然地胡诌:“当然是为了引蛇出洞啊,不然你们都藏着掖着,要不是我去客栈掌柜那儿刷存在感,你们会直接来我们客房门口蹲着吗?” “所以‘那位’到底在哪儿?!” “他又没跟我们一路,我有病呢?才带三十个兄弟,哪儿敢让贵人同行啊,否则遇到你们不就完蛋啦。” 都尉倒思绪还冷静些:“不可能,‘那位’肯定和你同行于此。若你真没带他,那为何你不带自己的锦衣卫缇骑?为什么随着他出京的御林军没有继续护送他回京,反而跟你出现在这里?” 这人还挺聪明的,有点难糊弄嘛。 但那又怎样,这时候谁知道的比谁多啊? 编就完了,周立寒笑眯眯道:“你怎么知道我带御林军走这条路,不是为了引出山丘上和山脚下村寨的杀手,不是为了引出镇上军营的你们呢?” 都尉:“......!!!” 别说,还真别说——他还真信! 他和千户在这个镇上,这个月到底为什么会接到这么个杀人的任务? 就是因为最近北镇抚司千户周立寒,会同一位贵人来到京城北郊办差。按照上面某位的计划,在返程中,周立寒会身中剧毒,与他同行的那位贵人就是最大嫌疑人。 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这位贵人十之八九会为了赶时间, 轻装带周立寒先抄近路赶回京城。 出于计划周全,上面某位也考虑到万一周立寒没中毒,所以在多条路上设置了阻挠他们回京的人马;或者万一他们活过了这条路,那就得再多准备两条路。 他们这个小镇军营,就是其中一条路上的准备。 他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只要周立寒和“那位贵人”走到这儿了,就别让他从这里走出去。 这是从北郊办差地回皇城最近的路上,必须经过的小镇。 总而言之就是:杀掉没有中毒的人——罪责自然就扣在中毒的人身上。 动机很合理:因为怀疑是对方下毒,而此毒难以诊断更难以治愈,因此,中毒之人有足够的理由,在路上向对方下死手还击。 ——这也正是摄政王最初的目的,即在路上杀死项霖,并把锅扣在被下毒的周立寒头上,他坐收渔翁之利。 第172章 是为了告诉她,他来了! 即便现在出现意外,中毒的另有其人,整体上也不妨碍摄政王原本的计划。殊途同归。 既然周立寒还没事,那就把他杀了,锅扣在项霖头上就好了。 可,这个周立寒竟然说,项霖没在这条路上? 怎么可能!如果没人中毒,那为何要兵分两路,走这条充满危险的捷径?若周立寒和项霖两个人都没事,那为什么不跟着大部队走最安全的官路?! 除非真的是故意为之——早就料到摄政王在这里有所布置,所以将计就计走上这条路,从这里开始把他们一锅端起!! “你是不是在想,到你们军营之前,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些布置现在如何了?” 周立寒见都尉复盘思考的神情几度变幻,看出了他的思路,很贴心地解惑道:“显然啊~我都说了是故意来的,敢挡路者,当然是杀无赦啊。” “不愧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尉闻言却又有些轻蔑地笑了,“你是说,就你和这个御林军老弟,要在我们军营杀无赦?就算你俩是以一敌百,但咱们也有两百五十人呢。” 还真被你这老登说准了,周立寒暗暗心虚,但决不能露怯:“怎么可能?我当然已经传讯给还在皇城的乐大人啦,等下他们就来包围你们了呢。” “哦?已经传讯了?那你俩还以身犯险进来做什么?不是要借我们的炮传讯么?”都尉也还没完全被骗到。 他低头看了看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越说越觉得自己看穿了,笑得更深:“若真有人包围,那你二位还用得着挟持我和千户?” 周立寒:“......。”又被你看穿了哈。 正头脑风暴该如何继续嘴硬,这时忽闻上空响起一阵尖锐的啼鸣,只见一波鹰群纷纷盘旋汇集,朝着向往皇城的南方飞去。 周立寒的眼睛突然就亮了! ——“你把这个随身带着,万一哪天碰上什么危险,就吹响这个骨哨,引出附近的鹰群扑散,四处翱翔嗷叫。” ——“这样,即便我不在你附近,但能察觉到鹰的不寻常动静——只要我还活着,就会立刻来救你。” ——“谢谢兄长......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是他! 是周庭霄....是项霆! 这飞鹰忽然盘旋翱翔、齐向一方,是他吹响了她四年前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却不是为了呼唤她去搭救他,想必是......为了告诉她他来了,为了呼唤她响应他! 于是她更加胸有成竹地嘴硬:“我说了啊,他们等下就来了。‘那位贵人’又不在这儿,若是我俩死在你们军营,没人可以背锅,你们想想怎么办哈。” 这倒是真要掂量一番。都尉紧紧地盯着周立寒,试图从她脸上瞧出一丝心虚和恐慌。 但周立寒的脸皮早就在摄政王和治宪帝面前练厚了,这都尉固然聪明,但还不足以威慑使她露馅儿。 “都尉大人,我来北郊办差之前,也顺带瞥过一眼您的情况。”她甚至还能继续反威慑: “您两年前因为一些以公谋私的问题,被弹劾革除了锦衣卫之职,左迁于此。您这会儿在这里蹲守,不论是原定要杀死谁、嫁祸谁,都是想报复乐大人的吧? “除此之外...您多半也清楚和我一起来办差,微服私访的‘那位贵人’真实身份吧?能让您冒这么大风险干这事儿,想必是谁许给您什么天大的好处。不过,您觉得许给您好处的那位,真的不会到时候连你们一块儿灭口了呢?” 说这么多话也不仅是为了拖延时间,也是为了想一下该怎样回应项霆,让他知道她在这里。 额。她还真需要借这个军营的炮火发讯息。可这样不就等于她刚才吹的牛露馅了嘛。 希望这俩人能够想明白摄政王的险恶面貌,愿意和平配合她,是最好的啦。 “您以为我这么傻?”都尉却嗤笑一声,仍没有被她唬道,“敢帮摄政王爷成就这番大事,我自然是有把握让他遵守承诺的呢。您以为王爷找上如今看起来这么落魄的我,是只打算把我一次用完就丢?” 嗯,她还真是这么以为的。周立寒略微心虚但不多:“那又怎样呢?您二位的小命现在在咱们手上,乖乖听话哈,来,把火炮抬一架过来,营帐前。快哈。” 果然是还没发讯息!都尉冷笑,和千户对视一眼,暂时可以妥协:“来人,去抬一架火炮过来!” “要射程在上空两百步外的。”周立寒补充道。 这时,把她和冯时引进来的哨兵小丘似乎纠结了很久,终还是满头大汗地咬牙突然道:“大人!那个昏迷的贵人在——啊!” 周立寒及时地一发袖箭嗖过去,正中咽喉,多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小丘不瞑目地倒在地上,还试图以最后一丝力气指向哨塔,却又被周立寒一袖箭射中心脏。 “嗐,真不识相。”周立寒给他这反水反的冷汗都出来了,但面上还得镇定遗憾似的,“给他活命立功的机会都不要,真是。” 见她灭口,都尉和千户反而底气更足了:“怎么?不是说贵人不在这条路上么?好好的怎么突然杀我们的兵呢?” 并且都尉开始迅速思考,小丘是早晨临时换到外面去站岗的,小丘会被杀就说明他所知道的那位贵人的位置是真的;而正在站岗的他能知道的位置,必定就在哨塔附近,甚至就在哨塔内! 但都尉现在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派人去搜,脖子上还被冯时架着刀呢。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兴奋,冯时的刀又抵得紧了些,反驳道:“伪装成贵人的是我弟兄啊,我弟兄的命就不是命了?” 都尉呵呵两声不再出言揭穿,四人就在营帐里等着小兵们把火炮给抬过来。 “抬近点儿,再近点儿。”周立寒指挥抬炮来的几个小兵,“炮口留在营帐外边儿就行了,炮身都可以抬到帐里边儿来!” 她才没傻到走出营帐去点火放炮呢,在营帐里视野简单,只要她还挟持着千户、冯时还挟持着都尉,这里的其他下属士兵就不敢妄动。 可若一旦走出营帐,四面八方都可能有士兵偷袭,哪怕根本不需要靠近她,但凡能够看见她,一支箭从远处飞来就可以帮千户和都尉解除挟持! “周千户,都到这步了您也不需要再吓唬咱啦。”都尉见状也不慌,反而笑呵呵的: “您既没给皇城乐大人传过讯息,也没有外援和你们里应外合,你们是单枪匹马。甚至‘那位贵人’也在咱们营地范围。您说对不对?” 第173章 他果然来啦 都尉固然戳穿了原本的周立寒,但看懂飞鹰盘旋齐飞的她,已经不是刚才频频心虚的她了: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老实点儿,帮我把这个混着你们的炮弹放进去。”她拿出一包粉末给小兵。 小兵犹疑地望着千户,千户犹疑地望向都尉。 “照做呗。”都尉此时也已经满心笃定答案,无所畏惧地笑了笑,“您用咱们得火炮发放的讯息,恰恰也是帮咱们撇清罪责。” 这样,一切就又可以回到他原本的计划了——“那位贵人”果然也在这里,那就可以把周立寒杀死,然后嫁祸给另一人; 由于周立寒死前来到过他们军营求助发讯息,他们帮助了周立寒,所以无罪; 跟着周立寒来的这位御林兄弟;其实是“那位贵人”派来跟着周立寒,假装帮他,实则骗取信任、伺机故意在军营中杀他,以嫁祸给军营。 于是,只要他们一口咬死这些是“那位贵人”所谋划,尽管周立寒死在了他们军营里,但凡摄政王想坐实“那位贵人”的罪名,就会帮他们洗白。 都尉想定,笑容也愈发从容自信。 看他这个模样,周立寒也笑得更真诚了。 保持这个想法就好,她还怕项霆他们看到讯息、赶到这里的时候,这个军营还没有跟她打杀起来,还有回旋狡辩的余地呢。 就是一会儿得打得有点累啊。 “嘭!!” 小兵有些畏缩但还是从命地在火药里添加了她给的成分,点燃火炮发射。 添加了特定颜色的火药在这个逐渐大亮的天色下几乎不显,但没有关系,既然项霆吹响骨哨能召出这附近的鹰,就说明他已经离她很近了,这会儿没有打仗也没有演习,就算他看不出炮花的独特,也能猜到她在哪里。 “如你所愿。然后呢?”都尉挺闲暇的样子问: “您二位不会打算一直保持挟持我和千户的姿态,直到您的乐大人从皇城搬来救兵吧?那‘贵人’呢?听说他中毒了,您要不要考虑把他接进来,让我们军医救急一下?” 救你个狗头,周立寒甩白眼,但她还真挺担心项霖的,一是担心他身上起疮的恶化情况,二是她最担心的.....万一有其他士兵自主轮岗进入哨塔。 都尉也丝毫不错过地观察她的神色,见此忽然心生一计,和被周立寒挟持着的千户对视一眼,突然朝帐外大喊一声:“去哨塔抓人!要活的!” “你——”周立寒瞋目,旋即朝响应命令跑向哨塔的士兵发出袖箭。 然而恰在这分神的一刹那,被她挟持的千户突然用力,踩住她脚踝伤处! 周立寒猛然一痛,袖箭射偏。千户毕竟人高马大、精力充沛且没有伤势,一手拉远她架刀于他脖间的手,另一手反后一提、腰背一弯,直接一个过肩摔把她砸在地上! “周大人!”冯时大惊,想直接给都尉抹了脖子去帮她,却听周立寒艰难地道:“别杀他!去救殿下!!” “可是你...”冯时犹疑之瞬,只觉背后忽然窜来个士兵要偷袭,幸好及时闪避并踹倒踩住,又反手把都尉敲晕。 他最后看了眼和千户纠缠着打起来的周立寒,帮她把周围几个比较近的、要上去帮千户包围控制周立寒的士兵给干掉,咬咬牙,狠下心撇过头朝哨塔跑去。 “个死兔崽子,竟敢挟持老子!?啊——”此时千户处于上风,骑在周立寒背上要把她双手制住,却被她一袖箭射中了耳朵。 “我不是兔崽子,我是美猴王哈。”周立寒趁机把他拱下来,并踢起刀继续挟持,“都别过来!再靠近一步你们千户就又没啦!” 千户气急败坏:“你挟持我有什么用?你要活着也好啊,那死的就是那位贵人,让那位贵人死了的就是你!死罪!!” “谁说殿下会死了呢?”周立寒舔了舔嘴角边的血,笑声疲惫,“就算不相信冯时兄弟一个人能不能顶住,也该相信......懿王殿下啊。” 千户:“?什么懿王殿下?”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休息、精神紧绷、受伤颇多,已经出现幻觉了,周立寒隐约听到了百马齐纵极速逼近的声音。 “就是一个很聪明,很好看,很可爱的弟弟啊。” 她仿佛感觉已经看到人就在不远处了,少年骑乘的玄冰已经从一匹灵巧的小马长成了健壮的成年马,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但此时不再是那个在她面前傲娇兔子般的弟弟...... 而是一个凌然盛怒、在北郊清晨冷厉的风中策马疾驰,身背箭篓、手持长弓的甲胄皇子郡王。 飞驰而来的人影迅速放大、愈发清晰,清晰之后,周立寒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 “嗯,就是那样的。”她哈哈笑了起来,用仅剩的意识和力气把千户摁倒在地用膝盖顶着,手指前方,“喏...他来啦。” 他终于来啦。 他果然来啦。 “救...项...霖......”她机械地喃喃着重复着,直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彻底失去视线和意识。 ...... ...... 周立寒是做噩梦惊醒的。 她久违地梦到十一或将近十二年前,自己被娘亲套上男装、束起头发,赶她逃离京城,在京郊的山丘林间躲藏南下的情景。 梦里她如当年那般一直跑,不停地跑,跑饿了就用弹弓射小鸟、抓兔子吃,累了就找一棵大树爬上树杈休息,或者找一个洞穴,还要用石头挡住洞口,以防其他动物进来。 最危险的一天还遇到了大棕熊,她差点就要被一截截地活剥吃掉了,结果在躲跑途中,棕熊盯上了另一个人咬定开吃,就没有再注意她。 梦境记忆到此为止都一切如旧。唯独当她忍不住回头看到底是谁替她被棕熊咬住的时候,整个人霎时间浑身僵凉,疼痛和惊怒从胸腔爆发出来—— 她看到项霆的腿已经被棕熊叼咬拖去,而他手上握着那把四年前的骨哨,放在嘴边吹响,那双眼睛含泪望着她....... “黎儿!” 周立寒惊叫着猛然一抽搐睁开眼,发现竟然在自己府里的自己寝屋,床边竟然坐着久违的嫡亲长兄韩馗。 “大....大哥?”周立寒声音飘然,怔怔盯着他,有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甚至第一反应是,莫非自己其实还在十岁那年,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了,又被大哥从京郊带回了家。 这个梦感觉很荒诞,她换上男装逃出京城都算了,竟然从此之后都以男装在他乡谋生,甚至竟敢顶着假身份再次入京为官,还认识了什么大皇子懿王摄政王...... 最离谱的是,那个差点儿把自己强迫了的炼铜太子,真登基当了皇上不说,还把娘亲变成了贵妃?! 好割裂啊。甚至她回想起这个梦的前期,她在两千里外的南方生活了很久,在那里她从一个流落他乡的小乞丐逐渐变成了猎户家的小猎人,再从小猎人变成了锦衣卫缇骑,某一日开始被上司赏识,从缇步步上升...... 亦或者她其实本来就是个闽地平民,只是偶然间认识了什么京城小姐,精神错乱地把自己和别人的身份混为一谈了。 不然怎么想怎么荒唐。不论她到底是小姐逃难,还是平民高升。 “黎儿?”韩馗见她一副简直魂魄离体的呆滞模样,担忧地又唤了她一声道: “是大哥啊,大哥回来了,随你们一同回的。托你的福,大哥这回立了功,可以不用再走了。皇上如今让我在巡防营任职。” 托她的福?立功?不用再走?周立寒听到这才回了几分神,把方才割裂的身份和错乱的时空给理清了,离谱归离谱,但确实都是她韩黎周立寒经历过的所有人和事。 “大哥!”屋里没有其他人,遂直接没绷住,拉着韩馗大哭起来。 没关系,再离谱也没有关系。起码最爱的亲人都还好好活着,都在她的身边。 而那人尽管吹响了骨哨,却也不是遭到了被棕熊叼走吃掉的危险,而是为了赶到她身边来救她。 第174章 强词夺理vs无耻卑鄙 韩馗立功,要追溯到半年前从北镇抚司诏狱沉冤,还得补一个包庇顶替之罪,所以明面上被移交刑部坐牢,实则应刑部钦差大臣需要,随同到京郊暗访矿山情况。 查矿一般都比较凶险,纯文臣去有点搞不定,治宪帝又觉得兹事体大,对许多人不太放心。 于是选了韩馗这个需要戴罪立功,又与周立寒和琼贵妃关系密切的人,秘密一同前去。 暗访半年,刚好进展到北郊附近,走着走着,侍从探路说附近有一处矿洞塌方了。 韩馗和刑部郎中都觉得有问题。因为他们才从那边过来,就算查的结果是没有蹊跷的不合法的采矿,他们也会摸排一下有没有出过人命瞒下不报。因为经常有人借矿山矿洞塌方杀人,假装事故,或者就算是真事故死的,也经常假装失踪,不报不赔。 突然来这么一出,是安全意外的可能性很小,只能是突然有人想利用那个矿洞作歹。 他们长期在外,消息不灵通,并不晓得北郊这个月来了贵人查案。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立即赶了过去,结果就发现矿洞前塞住了一大队人马,竟然是百来个锦衣卫缇绮和宫中侍人,领头者与黎儿长得非常相似,韩馗上前自报身份打探,才知大致是什么一情况—— “我靠,这局摄政王爷真是缜密异常,简直是百密无疏啊!” 周立寒听韩馗说到这,头一回十分真切、后怕地感受到摄政王的可怖之处。 老实讲,刚到京城与摄政王接触、让其呈被动之势的时候,她有些觉得这位曾经差点儿弄死项霆、险些抢到皇位的摄政王也不过如此。 即便后来中过摄政王的圈套濒临丧命,她也没觉得这位手段有多高明精妙,不过就是主打一个无耻。 摄政王不止算到她有极大可能会抄小路轻装上阵,并在沿途多次严密布置、设局,还以防她不走小路、跟大部队走官路回皇城,所以在进入官道的必经途中又准备了矿洞塌方拦路。 矿洞塌方,进则让她或者项霖死于“意外”,退则截路拖延时间,让本该中毒的她在这条路上被活活拖死。 她对摄政王,就是强词夺理对无耻卑鄙。 事实证明,强词夺理没有无耻卑鄙好用;无耻卑鄙且缜密狠毒,简直无敌。 “怎么就百密无疏了?”韩馗给她吹了吹刚端上来的热汤药,笑道,“若真无疏,那你怎么还好好地活着回来了?” 好好地?周立寒抽了抽嘴角,感到自己脚踝的伤口阵阵作疼,身上还有一些其他伤势,可能是习惯了,不去想它们的时候竟然无甚感觉,一注意它们了,感觉浑身简直没有一块地方舒服。 好吧,大哥是武人,对于他们而言,兴许能呈完整人形回来,就是好好的了。 “我干脆死了算了,这京城人人都想我死。”周立寒有些委屈地瘪下嘴,“本来就是百密无疏啊,我能活着回来,跟我的关系不大,一是阴差阳错,二是另有外援。” 韩馗不大赞同:“成事者需要运气,你没有中毒就是你成事的运气。至于另有外援,若你没本事活到外援赶来,那外援又有何用?” “好好好,大哥说的是,我是成事者,成大事者。”周立寒瘪完嘴又嘟嘴,难得流露出一丝久远的小女孩儿娇憨: “所以大哥你就带着刑部的官员和人马,戳穿了所谓的矿洞塌方,把我那一百缇骑和大皇子殿下的宫人解救回京了?那算哪门子托我的福呀,是大哥你自己和刑部官员立下的功劳!” 韩馗摁她脑门儿:“怎么不是?若非你没有中毒,带着殿下走令路赶回,便是我带领人解救了大部队,那也为时晚矣,错过了殿下救治的最佳时辰!” 哎呀妈,说到项霖的救治。周立寒猛地一拍脑袋,连珠炮似的问:“所以说殿下还好吗?这话意思是他在最佳时辰内得救了?没有后遗症吧?” 第175章 以德报怨? “你这般迫切关心那位,懿王殿下听到恐怕该吃醋了吧。” 韩馗瞧着她心急如焚的神色,扬眉道,“为了赶过去救你,懿王殿下可是在北城门跟北城兵马司先干了一架呢,你还没醒来的这几日,朝上天天都是弹劾他的折子。” “......,”啊?还跟北城兵马司干上了?这又是怎么回事?有无后患?周立寒的脑子一下还转不起来,还是追问,“所以大皇子殿下到底如何了?” “治好了!再休养几日都能恢复上朝了。”韩馗好笑地答道,“哦,而且如今已经不能管他叫大皇子殿下,该称...恬王殿下了。” 周立寒的第一反应是不意外,既然她和项霖都完成查探活着归来,那项霖晋封爵位是早就预料到的。 还好没直接封太子,她不太厚道地松了口气,否则帮项霆夺嫡就多少有点那啥。想到这儿她又随口问了句:“哪个‘tian’字?封的亲王?” “郡王。恬静的恬。” “?” “啊?”周立寒愣了一下,掏了掏耳朵:“郡王?为什么?” 项霆只是通过考学的方式回到京城,初次认祖归宗就直接无功封郡王;然而项霖作为嫡长子旁听朝政数年,一朝惊险钦差立功,归来竟然也才只给封了郡王?? 纵使作为夺嫡对手,周立寒都替项霖感到费解和不忿了,那可想而知皇后一党又该有多气愤甚至憎恨,项霖中毒而归,途中又险些—— 等等。 周立寒的脑子突然转了过来:“皇上只封郡王,莫非是怀疑......此次归途惊险,有皇后滕家的份儿?” “几乎不是怀疑,有些都快要证实了。”韩馗也神色复杂,“而且之所以得的这么个封号,是因为钦天监上奏说,皇后翊坤宫所主之星近来受冲,宜恬然退之,祛避风浪,方可渡劫。” 周立寒:“??” “受冲?点谁呢?”她哐地把汤碗一搁,简直气笑,“还直接说让他退避风浪?好嘛,直接明着说我和项霆克他,让他赶紧认输,不然就死是吧?!皇上怎么还真听了?” “听上去确实像某人为了一箭双雕而故意安排的言论。”韩馗拍拍她肩膀安抚道,“你放心,陛下依此言当真封了恬郡王,肯定不是因为信了,而是确实觉得滕家不无辜。再者,陛下也没有要你和懿王这两个‘冲撞者’退避的意思,至多也就是罚了懿王一年的俸禄。” “是罚他与北城兵马司干上的事儿么?”周立寒有点心疼钱,但没给项霆罚罪就好了,“具体经过是怎样的?快告诉我,我可得想想这事儿别给摄政王留下什么把柄兴风作浪。” 韩馗笑道:“懿王应该过会儿就下朝过来了,你昏睡的这五日,他每日都是一下朝就来。要不就瞧着你发呆,要不就带几本折子账册坐旁边儿看。到了下午上职时分,才磨磨蹭蹭地去户部,下职了又来。如此循环。” “……,”周立寒一闻言一时凝噎,不愿去为此想什么,只转移话题问,“那大皇…恬王殿下中毒,和我们沿途屡遭刺杀的事,现在是谁在查?进展如何?” “此案因为你、我和刑部侍郎都算当事人,所以北镇抚司和刑部都不参与查案,现在是大理寺在查。”韩馗答道,“这可以不用太担心,大理寺还是都掌握在陛下手中的。”不用怕摄政王又泼脏水。 周立寒吐口气:“那就好。说起这个,我还得去皇上皇后和恬王殿下跟前请个罪呢。” 不仅把毒衣服给项霖穿,带项霖抄小路赶回京的时候也分外失策,不仅遭到了杀手,还“怠慢”不想给他医治,甚至最后在小镇军营时,非常冒险地把他一个人藏在哨塔里。 周立寒自己回想起来都冷汗津津,甚至有点震惊当时是哪来的胆子敢这般冒险的。老实讲,自己做的这些事,若被皇后党弹劾蓄意谋害项霖未遂,她几乎都不觉得自己冤枉。 因为这一整条线看下来,就是像极了她在故意害项霖。只不过项霖幸运地挺了过来而已。 “你请什么罪?”韩馗不解问,“陛下还等着你醒来,让你进宫领赏呢。” 周立寒:“???” “不儿,”她震惊道,“这真的不是什么鸿门宴吗?我这样还有功?难道不是等我醒了就把我打入大牢吗?” 项霖受了这么大委屈吃了这么大瘪,简直就是一整个吃力不讨好,皇后一族不恨死她才怪了,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皇上还给她赏功?? “你在说什么。”韩馗奇怪地瞧着她,“恬王殿下醒后陛下有问过他事情的前后经过,他说从出发办差到结束归途,都幸亏有你。 “他说若非你及时发现他中毒,若非你带他另走小路、还寸步不离地看护照看,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活着回京得治。他还说和你同行办差,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受益匪浅。” 周立寒:“……?” “那他没说他是怎么中毒的吗?”她还是没明白过来,摸不着头脑的吃惊,“还有他在小镇军营被救出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寸步不离,甚至还把他一个人——” 韩馗道:“他说是自己的衣服被那个去他屋子里放火的御林军细作涂了毒物。从军营获救时,虽然不是你护在他身边,但是你把唯一的帮手赶过去保护他,你则孤身一人帮他们拦住了谋乱的千户和都尉。” 简言之:项霖完全帮她撇清了所有过失罪责,甚至帮她化罪为功。 周立寒:“……。” 项霖,为什么要在自身得不偿失的情况下,对她以德报怨? 为什么?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屋外先响起一人跑进来的脚步声。 周立寒以为是项霆,一颗心骤然浮起来半颗。结果进来的是秦箬。 秦箬也是下职回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本来是丫鬟到厨房领午膳,却听说周立寒已经醒来喝药了,便把午膳搁着,先跑过来看她。 周立寒此时发鬓未梳,也没束胸,见是她进来,瞬间滑躺进被子里。 “哟,我们秦大人也这么关心我呢?”周立寒先调侃笑道。 不是项霆,她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但想起来一件更重要的事: “话说我那好夫人呢?怎么没见个影儿?” “你倒是关心她。”秦箬靠在桌边喘气,盯了她那张秀气难辨雌雄的的面孔一会儿,甩白眼道: “早好几日就不见了。好像是你回来的前一天吧,她晚上出了府,然后似乎就没回来。你府上的下人没有找她,定远侯府好像也没有要找的意思,我一个外人自然就更没得干管了。” 第176章 你今天吃炮弹了? 程萸夜间出门周立寒不奇怪,且向来也不打算管。但出去了不回来,不论是她府中的下人还是定远侯府都没有要找的意思,那就很奇怪了—— 除非她就是直接回了家。 “怎么着?怕我回来打死她?”周立寒给听笑了,见韩馗和秦箬神色疑惑,想起他们不知道那件毒衣服的事,遂闭嘴。 “她若是自己不见都算了,”秦箬轻嗤一声又道,“偏生连三殿下那两日也不见了呢。哦,这不是人尽皆知,只是我刚好与他的侍从认识。他失踪的时候连侍从都不晓得,悄悄问过我。” 周立寒更疑惑了:“哦?还有这事儿?程小姐看着不像会因爱私奔的人啊。” 总不会真是给她下了毒后直接跟情郎逃亡了吧?不可能吧,就算她愿意,莫非三皇子也愿意?? “那谁知道呢,反正懿王殿下救你回京后,三皇子倒是很快又有踪迹了。”秦箬语气促狭,“而你的亲亲夫人,至今没有下落,也没见人找她。” 周立寒沉默琢磨了一阵,隐约有些明白了。 “问题不大,应该很快就能找回来。”她摆摆手,又问,“午膳点都快过了,项霆今日不来看我了么?” 韩馗微笑:“还以为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呢。可能今日户部有事略耽搁了吧,他一准会来的,你放心。” 周立寒:“......主要是我想问点事儿。” 说曹操曹操到,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就听到老远传来健步如飞的声音迅速接近。 那人刚一脚踏入门槛,就有扑上来之势:“周——” “刹住刹住。”周立寒哎哎两声伸手推住阻止他,这儿还有别人在呢!“我问你,程萸是不是在你那儿?” 项霆还微喘着气,风火澎湃的心情就像直接被这话浇了雪水。 “兄长就这么关心她?” 他的话音就像已经被冻住了似的,尤其是想到那个女人对周立寒的作为,又更加冷厉几分:“我已经准备把她变成死人。这是她最好的下场,也是定远侯府最小的代价。”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周立寒有点被他这副样子和语气惊到,“以一人之死为最小代价,这谁教你的?” 项霆直直盯着她:“你。” 周立寒火气一下子窜上来了:“放屁,我怎么可能教过你这么残酷无情的理念!” “你是没说过,”项霆语气依然冷厉,但显而易见听得出恼怒之意,“可你哪一回不是身先士卒地示范给我看?你哪次冒险不是做好以牺牲自己为最小代价的预想?” 周立寒:“......。” “这是两码事,你不要偷换概念。”她也让自己的语气变得严肃,好像又回到了前些年那个教导弟弟的兄长角色,“今天之内,把程萸放回来。” 项霆凉凉一笑:“然后呢?你再被毒死一次?” 周立寒蛮肯定:“她不会。” “谁能保证谁不会?你以为她给你下毒是她本想做的事?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做了!” “你看,你也知道她不是自发要给我下毒的,想来是被逼无奈。只要我解决掉逼她的东西,她当然就不会再下毒。” “哦?所以兄长的意思是要解决掉定远侯府?” “周庭霄你今天吃炮弹了?想法怎么都这么极端??” 这边“兄弟”俩争执得热火朝天,周立寒气得连项霆老名字都蹦出来了,旁边韩馗和秦箬面面相觑惊住。 秦箬想过程萸的突然消失,估计是发生了很不好的事,但她没想到能不好成这样....给周立寒下毒?! “不是,所以说恬王殿下所中的衣物之毒,本来是程小姐下给你的?!”韩馗第一个神色语气都急剧变化,“怪不得你方才说要去翊坤宫请罪——” 原来是恬王替黎儿受了那中毒之苦! “嗯,虽然其实没差,按理说都在某人的计划之内,并不影响。”周立寒淡笑: “反正谁中毒了,谁就是在近路上布下杀手的幕后主使;谁没有中毒,谁就要在路上被杀死,被杀死的理由也很充分,因为被对方疑心下毒。左不过一个被杀死在路上,另一个要么被路途耽误最佳时辰、无法痊愈而再难争权,要么也直接被耗死在路上,毒发身亡。” 秦箬悟了:“也就是说,就算你们中有一人活着回来,也会被冠上杀了另一人的罪名。所以你们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一起活着回来,且相安无事。” “正是如此。”周立寒展笑,又似乎意有所指地斜睨项霆,“所以我根本不是什么身先士卒,不过是救人救己。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我死了对他也没好处。这大抵....” 这大抵也是,项霖瞒下那件毒衣服来自于她的原因吧。 尽管毒衣物的根源并不在她这儿,但的确是她拿给项霖穿的,没有人可以证明,这衣服到她手上之前就被浸晾好了遇水可燃的“毒”。 就算程萸主动出面承认都没用,因为摄政王不会允许这脏水泼到定远侯府头上。到时候唯一的可能就是舍弃程萸,让她一人担下所有,或是让程萸死死反咬住她。 既然横竖处置不到罪魁祸首,那起码不能遂了他的意。 摄政王要她和项霖两败俱死,那她偏要跟项霖都活得好好的。 不仅要都活得好好的,还要不能相互猜忌暗使绊子,不能便宜了摄政王坐收渔翁之利。 思至此,周立寒忽觉拨云开雾,好像看明白了摄政王眼下的打算—— “他想先利用我们除掉皇后滕家,或者利用皇后滕家除掉我们。不论是谁除掉了谁,总要使另一方也大有折损。 “若活下来的是项霖,那他就可以以这个事件为节点,持续加深皇上对皇后、恬王的嫌隙,直至使皇上对滕家忍无可忍,使恬王再无顺位可能。” 这时项霆也不再跟她拌嘴了,沿着她的思路往下推测道: “若活下来的是你,那他就更方便了——最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退场,然后再膨胀你的野心,挑唆你与我内斗,最好是让你把我先给斗没了,然后他再找个机会,大义凛然地把你拱下台。” 周立寒听得连连点头,伸手鼓掌。 “妙,实在是妙哈。” 只可惜她和这些皇子,都不是甘当鹬蚌的傻子呢。 哦,三皇子项雯那个制杖除外。 第177章 我要的酬劳很简单 周立寒又躺着休息了半天,等项霆傍晚下职时来接她去懿郡王府。 先前右脚踝那中的一匕首掷扎,又被人踩着反复碾压,是她这回最重的伤势了,现在虽能行动,但还是很难受,一瘸一拐的。 项霆直接来寝屋接她,就知道她这会儿腿脚不便。 “陈姨有没有说我这会留下病根?”周立寒苦着脸道,“这要是好不了,我以后可怎么出任务啊。” 项霖干笑两声:“逃命的时候怎么不想这些了?现在才来想有什么用?项霖他能赔你脚踝么?” “你差不多得了,嘴上饶人啊。”周立寒意味深长地瞥他,“项霖替我中的毒都不知有没有完全医好,他还没怪罪我就不错了。再说了,我这脚踝伤又不是保护他才中的。” 项霆哼了哼小声说:“他再不济也就是体肤留些疮疤罢了,横竖又不是赤身夺嫡,有甚影响。” 周立寒也想不出别的话劝,但想起自己似乎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哦!对了,还没谢谢你那天冲进军营来救我呢。是你吧?我记得我倒下之前看见玄冰了。” “就看见玄冰?看不见我?”项霆听得气笑了,“周立寒,原来你那会儿已经神志不清到这种地步了呢?都那样了你还敢把那个御林军赶去救项霖,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么多士兵?” “不是不是!也看见你了,我想起来了。”周立寒连忙投降,“真的,我还跟挟持的那个混蛋千户形容你呢!” 项霆听了一点儿也没有消气:“‘也’看见我?我深更半夜从皇城里杀出来,还跟北城兵马司的指挥干了一架冲过来找你,就只得了你一个‘也’字?” 周立寒:“......。” “那我怎么说?我说我只看见了你,别的什么也没看见?”周立寒二次投降。 “晚了,现在说我已经不信了。”项霆给她掀了马车帘子进去,手抱胸又哼哼。 周立寒:“......。” 知道他这个傲娇性子,哂笑了下也没有别的表示,主要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表示。 弄个什么小礼物送他一下吧,但是又不知道送什么好,人家现在手头的好东西可比她多多了。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思来想去她决定先服个软,“多亏了懿王殿下您的救命之恩,不然小臣早就命丧黄泉,身背污名啦。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当......额。您希望小臣如何报恩呢?” 项霆倾身凑近她追问:“把话说完,救命之恩当怎样?” “当,,,”周立寒呃了半天,硬着头皮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大海相报!” “兄长能送我大海?”项霆再凑近,语气加重继续追问。 周立寒擦汗想了想:“又是一年年关将至,想必沿海之地又有许多地方会闹海匪过年,不如我请命去剿匪封爵,为您拿下一片沿海封地——喂!!” 项霆三度凑近,已是直接把她抵到车壁上。 少年郡王还没换下一身官服,虽只是身着从五品官服补子,但那袖口的金丝纹、那束发的金玉头冠仍彰显着他皇室的出身。 可能是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忽然这般近地瞧他的面容,竟然觉得有些惊艳和陌生。 明明只是来京城半年多而已,却怎么觉得他下颔的线条已经愈发清晰利落,有所棱角但也不显刻薄;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就是眸子似乎比从前凌然不少,但那股水汪汪的气儿还有——起码在她面前的时候。 来京城前那些许未曾尽褪的婴儿肥已经几乎消去。他身上多了几分皇族的贵气,少了几分少年稚气。 原本还有些温润如玉之感,如今却像逐渐磨成一把玉剑。 “你去请命试试。”他说出的话还带着她印象中的温润稚气,但流露出的意味却大不相同了,“那我就让你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周立寒:“............。” 脸上有热气轻洒,她有些染了燥意,撇过脸道:“开玩笑的,我这会儿哪能去剿什么匪呀,京城这些事都脱不开身。” “那你打算救命之恩,以什么相许?”项霆把她脸掰回来定住,直逼她四目相视。 周立寒瞪眼:“干什么你,反了你啊周庭霄!”该死,身子骨还没恢复力气,竟然反抗不动他! 她气起来总是下意识喊他的假名字。项霆很乐意听,见她恼反而笑弯了眼:“不干什么,帮兄长正视问题罢了。” “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就不要想了。”周立寒动不了他,只能眼神威慑,“你不是说和北城兵马司干起来了?皇上除了罚俸,可还有别的斥责怪罪?” 见她转移话题,项霆无趣地撇撇嘴答道:“这还能有什么怪罪的?我为什么干架?还不是他非得把你和项霖凑一块儿办差?不然可以少死多少人!” 不然可以少死多少人....是啊。周立寒听罢顿时默了,她想起那好些个在途中被杀手害死的御林军弟兄。 “这几日朝上该闹疯了吧?”她长叹息问,“毕竟有好几个进了御林军的官家子弟,就那么冤枉地没了。” 原本是要来随一份功劳的,结果变成随了一条条命。 “嗯。有御史弹劾说是皇后滕家害的,也有人弹劾说是你自导自演。”项霆一说到这个,又冷下了脸。 “皇上怎么看?”这两种说法都在周立寒预料内,她只在意一个问题。 项霆道:“现在都没有定论,只是让大理寺彻查。不过你不用担心,有项霖的证词和其他证据,这些罪名落不到你头上。” 说完还低低地咕哝了声“算他识相”。 “真是多亏他了。”周立寒舒一口气但不多,“话虽如此,最近也是要警惕着了,以防某些卑鄙小人又从中给我扣什么锅下来。” 马车驶到了懿郡王府。 周立寒跟着项霆一路走进去四处张望,感慨不愧是落马贪官的府邸,这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直接有一大颗摇钱树在那儿种着,还有一座垒成“卧虎藏龙”形状的假山。 “皇上待你还是真不错啊,住这么好。”她有些嫉妒地说。自己上次见到那么华丽的府邸,还是十几年前参加尚为瑾王的摄政王家宴。 “待我不错?”项霆听笑了,“难道不是以此警示我,不要如这座府邸的前主人那般么?” 周立寒:“......。” “不愧是懿王殿下,还是您想的周到。”她真的完全没这样觉得,治宪帝才认回来的儿子,为啥要警示他别学落马贪官啊? “所以说程萸在哪儿呢?”她切回今天过来懿郡王府的正题,“她不会绝食了之类的吧?” 提到这个人,项霆冷淡道:“起初两天还真这样呢。然后我告诉她,她若没死,这个罪还未必扣到她头上,但她若死了,那相当于在昭告天下,你或项霖中毒的事和她有关,和定远侯府有关。然后就老实了。” “......,”周立寒扶额,好吧,虽然说的有点残忍,但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这么豪华的院子?”她跟着项霆走进去疑惑道,“连关着她的院子都这么好,真不知道你的主院长什么样——” 呯。 话刚说完,她就被项霆一把拉进屋,关上门。 得,明白了,这就是他的院子。 “你又想干什么?”她警惕地斜眼道。 项霆两手背在后腰,一副乖弟弟的模样:“不想干什么,就是想要一下救命之恩的酬劳。” “我说了,不切实际的东西不能要,你别乱来。” “我要的酬劳很简单,兄长帮我试一身装扮就好了。” “?” 周立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屏风上挂着水绿衣衫、松青马面裙,白色镂空的披云肩和红纹霞帔。 桌案也摆着各色发髻发饰金银玉珠,还有敷粉胭脂,护甲鲸蜡。 周立寒:“???” 第178章 我想啃老。 周立寒作恼怒状:“死小子,你这什么癖好?竟然想看你爹女装!” “首先,你不是我爹,就算长兄如父,你也不是长兄。” 项霆摇摇手指,严谨地指正她,“其次,这不是什么癖好,你本红颜,试一身女装有什么问题?” “好好好,谁让您是皇子,是郡王殿下呢。”周立寒还真拿他这话没辙,双手抱胸耸肩,“那劳您先出去等等呢?您总不会要看着小臣脱衣换装呢吧?” 项霆指指挂着衣裙的水墨画屏风,眨眨水汪墨眼:“有屏风遮挡,我不偷看你。” 周立寒:“......。” 好吧,确实也不是什么真正过分的索取。而且扪心自问,瞧见那么好看的女子着装搁那儿等着她穿,她也不是完全没一点儿念想。 好歹也是当了十年的官家小姐来着,也不是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男子。 于是周立寒走到屏风后头去换衣服了,还别说,虽然过去十一年,但这女子群衫如何穿着,竟然还记得。 “我穿好了,然后呢?”半晌后她从屏风后走出来,瞧向一旁的全身大洋镜,自己把自己看得有些微愣。 “这样好看的衣服,就要给这样好看的人。”洋镜里,高出她一整个脑袋的项霆走到身后,瞧着镜子替她解下全束的发冠,“兄长,不...长姐,我替你绾一个发髻如何?” 周立寒眼神古怪地在镜中与他对视:“绾女子发髻——你?” “长姐小看我?”项霆鼓了鼓两颊,轻哼一声,“昔年随母...秦后在冷宫时,我可是梳过许多发髻,连妆容都画过几个呢。” 周立寒一听长姐两个字就应激,但听到他提及昔日的先废后又沉默下来。 “那我就给你一个复习的机会吧。”想了想,她在桌前坐下,故作轻松地说。 见她这般配合的模样,项霆浅眉眼间染上暖意的浅笑。 一个时辰后,周立寒瞧着圆铜镜中自己的妆面头髻傻了眼。我去,这谁啊。 “长姐还是看全身镜吧。”项霆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手,搭着她胳膊起身。 身材高挑的女子上身着水绿色竖领大襟广袖衫,两科金领扣都是牡丹花型,领头翻出些内里的藕粉色,上罩白色镂空披云肩;两肩搭着五彩锦鲤莲花纹霞帔,用一颗椭鹅卵石形的金坠子固定在裙间; 下半身是松青色缂丝八幅马面裙,每一幅都绣着不同的山涧飞鸟鱼水,十分繁复华丽,精致细腻。 燕尾鬃髻梳得整齐端庄。往日轻麦色的面庞敷白了些许,两颗珍珠对称贴在黛眉尾和长眼角之间,眉心点红花,眼下两颧之间抹胭脂;嘴上描乌膏,勾勒花瓣唇形。这珍珠妆面典雅清丽而不过于雍容,精致秀美而不失她原本的舒坦大气。 站在镜中,好似不是在照镜子,而是观赏一幅仕女图。 “幸好长姐如今是周大千户,不然....若还是韩二小姐,那韩家门楣岂不被人踏破了去?”项霆有些怔然地来了句。 周立寒从欣赏自己的呆愣中回过神来,给听乐了:“踏破个啥啊,我若还是韩二小姐,如今就是你庶母了。” 项霆:“........。”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你若还是韩二小姐,那我早也没命了。”他不乐意听这话,瘪下嘴角,“根本没机会认你当庶母呢。” 周立寒摊手:“那谁说得准,四年前你就算没有被我救下,也未必会死....喂!你又干嘛?!” 项霆在后面俯身拥住她。 “就算当年没死,我也未必能活到今日归京,恢复身份。”他低低地附在她耳边说: “救命是一时之恩,养育是四年之恩。若非你将我救起后又收留教养,我又岂有本事活到今日。” 哎呀,好好地煽什么情,别搞别搞。 周立寒听得心跳莫名变快,急中生智道:“你还记得我对你有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啊?那你今儿个还敢找我索要救命酬劳,放开放开!” “不放。”项霆双臂又拥得更紧了些,下巴架在她肩上蹭了蹭,“周立寒,我想啃老。” 周立寒望着镜中她与他这般男女模样,耳根子红乎起来:“那啃你爹去啊,他有一整个江山给你啃呢......喂!你咬我耳朵干嘛?!” 项霆玉面紧凑在她颈间,热气萦绕,耳鬓厮磨。 他忍不住再次轻咬她的耳垂,嗓音喑哑:“啃老。” “............。” 二人身躯紧贴谁都没动。 如是这般默然良久,周立寒终于发出一声暴喝: “好你个周庭霄,竟然骂我老!?看我不打死你——” 第179章 你最好祈祷只关在懿王府 周立寒气呼呼地卸了妆面发髻换掉衣裙,总算得以去办今天专程过来一趟的正事——来接程萸回去。 “听说你是在我那边事发的晚上把她逮过来的?”周立寒边更换男子装束边问,“还听说你的好三弟也从那晚开始消失了?怎么着,他俩夜半私会,被你捉奸在外了?” 隔着屏风,她都能感受到项霆答话的冷意: “私会捉奸都罢了....不,不能罢了。你是不知道这一个月来,他俩私会得有多频繁,已经有不少人在议论这事。关键是那夜,项雯把他被那个人渣利用的作为给说了出来,我那晚和同僚聚宴,就在他们隔壁,被我听了个正着。” “......,”周立寒无语抽嘴角,“真有这么巧?然后你就把他俩都逮了?我被救回来,你就把项雯放了?那为啥还囚着我媳妇儿?” “你还喊得挺顺口。”项霆透过屏风盯过眼来,回顾起那夜的情形—— 和同僚聚宴结束,见其他人一个个醉醺醺地离去后,他便折回来蹲守在项雯的厢房门外。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最后听到程萸丢下这句话就起身走出来,拉开门,入眼便瞧见冷气森森立在门后的项霆。 程萸当即吓得惊叫了一声,连连倒退。 “嫂子怎么了?是我长得很可怕么?”项霆步步走进,歪了歪脑袋,“可是兄长说我生得好看呢。那嫂子为何见到我这般害怕?” 项雯三两步上前搂过被吓退的程萸,惊怒道:“你——项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户部结了一案,我请同僚们在此用顿晚膳罢了。”项霆语气天真,却透着丝丝瘆意: “我想干什么?刚散宴,想顺带接嫂子回周府罢了,嫂子一个人半夜回去多危险啊,尤其是...心里还怀着鬼,谁知道路上会不会真碰上鬼呢?” 程萸腿软得都要跪下来了:“我,不、我不是......” “项霆,你有什么本事这么嚣张,不就是靠着周立寒那个蛮夷佞贼吗?”项雯忽然也不慌了,直接扶腰对峙: “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多久?你的好义兄马上就要死了,而且会死得体无完肤,还会背上反害皇长兄的罪名!他一倒台,我看你还有什么资格——呃啊!!” 话没说完腹部就遭到了重拳一击,他被打得直接踉跄数步跌倒在地。 “我有没有资格,还轮不到你这个蠢货评说。”项霆的话音像冰雹一样砸下来: “项雯,你真是一把蠢得好用的剑。项闳说什么你还真信什么,他暗示你什么你就直接做什么。坏事都是你做的,成功了都是利于他的,失败了恶名都是你的。关键是你自己做就算了,还非要拉我嫂子下水....你想杀我兄长,有本事自己动手啊,怎么还要假以心爱之人的手,替你染上这罪恶的血?” 项雯被他说得狼狈暴怒:“住口!你这个生母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的贱种,凭什么骂我?你挤到前面当老二我忍了,你义兄抢我未婚妻我不能忍!什么假以心爱之人的手替我染上罪恶的血?你休要污蔑我!” 项霆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问:“项闳说北郊有什么成效了?你们给我兄长下了什么毒?项闳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呃啊!”项雯又要狡辩却再次挨了一拳,这次拳头落在他胸口,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你就快说吧!”程萸大哭起来,对项雯喊道: “说不定现在为时不晚,懿王殿下着北镇抚司一道去救人还来得及!雯郎,你在彻头彻尾地被利用啊!就算周立寒真的死了,你的皇长兄也因此获罪,你以为就能轮到你么?摄政王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为什么要怂恿你做这些?因为你做了,他才能在你除掉周立寒和大皇子殿下后,以此为把柄将你也除掉啊!” “我......,”项雯开口半天,却发现自己竟然其实也说不出摄政王究竟后面有什么打算,顿时冷汗冒了一后背。 是啊,他做的事情王伯知道,可王伯后面要做什么,他竟然其实不知道!甚至,他也拿不出证据,说这些事情都是王伯指使他干的!! 项霆见他这副鸟样就知道废了,当即冷冷地吩咐左右侍从:“把这两人都带回王府关起来。不用分开关,我倒要看看,他们死到临头了还是不是传闻那样恩爱!” 其中一个侍从有所犹豫:“殿下,三皇子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关他会不会有点儿...” “不关,你猜他会不会跟个熵给似的跑去项闳面前质问?”项霆气得闽西脏话都冒出来了,“等下质问没问出什么究竟,又把自己底子给透干净了,项闳听完更改计划,我兄长和皇兄更危险了怎么办?” 侍从听完立即就不犹疑了,麻利地把这对“苦命鸳鸯”给押走。 “项霆你疯了!你竟敢关我?!”项雯不敢置信地眦目挣扎。 “你最好祈祷我只把你关在懿王府。”项霆回眸凌然一瞥,“若周立寒真有个万一,我必定把你二人关到地府去。” 撂下话,他又吩咐侍从回府后把陈医娘叫起来等他一并出门,自己则直接策马飞驰到乐台家门口,结果和急匆匆出门的乐台撞了个正着。 二人一合计,嗬,得到的都是同样的消息:周立寒与项霖在北郊出事了。只不过乐台的情报要稍详细些,他是从埋在摄政王府上的细作那儿晓得的动静,虽然也不知道摄政王完整具体的打算,但已足够他抽调锦衣卫缇骑紧急救援。 于是乐台让下属往宫门缝塞了一封先出后奏的请罪书,就跟项霆商量好如何分头行动。 ——“把他俩关起来,一是防着某些人渣万一要灭口,他的胆大妄为和卑鄙狠毒你总是低估,二是担心项雯那个蠢货通风报信,让那人渣又改变计划,使你更加危险。” 项霆给周立寒解答道,“先放项雯,是确实不好让他消失太久,那人渣也警惕得很,若见他太久没动静,只怕会猜到人在我这儿,指不定一个反手,直接先变卦为强,把事情栽赃到我头上来。” 周立寒听罢顿悟:“好小子!原来那一夜一天你也做了这么多聪明事儿!不愧是你!离了你我可怎么对付摄政王那个老人渣啊!” 第180章 上天待你不公,因为你不是公的 项霆把程萸暂时关在一间确实比较偏的院子,但倒也不会荒凉肮脏,没有故意苛待她。 “嘎吱——” 周立寒推开主屋门,披着一身月光走了进去。 梳妆台边耷拉坐着一位年轻小妇,正呆呆地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听到开门的声音也毫无反应,兴许是到饭点了,她已习惯懿王府的婢女默默地进来送膳而后离去。 周立寒一进来也没说话,站在门边扶腰瞅了她半晌,遂开口道:“你是想吃完饭回去,还是回去再吃?” 听见她较寻常男子更为明亮的嗓音,程萸听完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仍在那儿愣神了几下,突然腾地起身踉跄冲上前扒拉住她。 “哎哎哎你干啥?”周立寒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拿住她手腕,“你要非礼我啊?之前谁说的互相不碰啊?” 程萸却似乎很坚持地要扯她的衣领看里面的肌肤,略微看到了领下一片,又见她脖颈和面色都无异,顿时就热泪盈眶了。 “你....你没穿那件衣服?”她哽咽着仰头问,“你没有淋雨?没有中毒?” 周立寒庆幸自己换回男装时没偷懒,还好贴上了假喉结,两手一摊道:“雨是淋了,衣服倒没穿。不是我中的毒。” “......那,是大皇子殿下中毒了?”程萸才庆幸起来,听到最后一句话又宕住了,“怎么会?” 周立寒躺上贵妃椅:“如今要叫他恬王殿下了。那天他的衣服和一些犯人罪证被一块儿烧了,我就只剩你送的那件还没穿过,又最华贵,就借了他。然后和他对酒庆功了一番,喝酒嘛,哪有不喝得洒到衣服上的。然后不就那啥了。” 程萸呆呆地问:“那,那他现在....” “当然是没事咯,不然三皇子怎么从这里出去?”周立寒扬眉,扬扬下巴对也在门口的项霆道,“你小子也忒冷酷,人在你这儿,你都不给更新一下最新情况?瞧把人给吓的。” 项霆无语睨她,声音漠然:“冷酷?那我这就把她交到父皇面前告罪,冷酷得实在一些。” 周立寒:“......行了你,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我们一会儿自己回。” “我等你一块儿用晚膳。”项霆理所当然地说,“时辰晚了,你明日再回吧。” 周立寒:“.......。” “再议,你先忙你的去,我和我媳妇儿说话呢。”她扶额赶人。 项霆闻言哦了声,冷漠地瞋了眼程萸后离开。 程萸也退坐下来,情绪平复了些,但眉间仍凝着哀愁。 “你想如何处置我?”她有气无力地问。 “处置一词何解?”周立寒反问。 程萸是恋爱脑没错,但她也很聪慧:“你是要如懿王所言,将我之罪昭告处刑,还是打算拿我作为把柄,要挟爹爹或摄政王?” “要能的话,我肯定是选后者啊。”周立寒也不忌讳直接和她说: “但我为何要要挟你爹?他手上能调的人马还没有我北镇抚司多呢,你哥更是不需要我要挟,正义之请,他自会帮我。至于摄政王?他根本不会被威胁到。因为事情是三皇子让你做的,和他有什么关系?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是他指使三皇子让你这么干的?” 程萸:“......。”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项雯的事的?”她发出另一个疑问,话音微颤,“你,或是懿王...在跟踪我,监视我?” “没有啊,我说了不干涉你就是完全不干涉,既不阻止也不监视,我又不担心这些流言绯闻。”周立寒表示冤枉,“搞得好像传言我在家夫纲不振,就能影响我在朝的地位和办差的能耐一样。” “...原来如此。”程萸垂下眼帘,竟然流露出一丝伤感,“这么说来,我于你而言,完全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累赘了。” 周立寒差点又说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幸好刹住了,但又不知要说点别的什么。 程萸却又先道:“其实项雯让我把毒衣服给你的那天,我是希望你有监视我的。” 可她也知道,那时若真如此,事情又岂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周立寒还蛮意外她这么说的,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回什么,想半天道:“额,那我从今往后开始监视你?” 程萸:“......。” “周立寒,我都差点要自尽谢罪了,你还在这里开玩笑!”她绷不住大哭起来,“老天爷为何待我如此不公?我犯了什么错要嫁给你,要得知我爹爹在党争,要卷入你们的血雨腥风!” 周立寒挺认真地回道:“老天爷当然待你不公啊,你又不是公的。所以嘛,果然不要成亲才是最好的啦,虽然那样你也身在党争中,只是不知情罢了。” 她从椅子上摇起来,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温声道:“至于自尽谢罪什么的,也不用了,因为恬王殿下已经说给他衣服下毒的人就是那个放火的内鬼。至于后面回来路上的一系列事儿,据我所知和程家应该无关,所以就当无事发生吧。” “当无事发生?”程萸不敢置信,抬起泪眼望她,“你能当作无事发生?我可是亲自将那件毒衣服托到你手上——” 周立寒点头肯定:“主要是恬王殿下都那么说了,我再告发你的罪,且不说是否与我有益,首先被我打脸的就是恬王殿下。殿下君子胸襟只愿和平安宁,我干嘛还跳出来大义灭亲?” “那就算你不对外揭穿我,回到周府,你也不会因为此事而对我生出芥蒂?”程萸还是不信,“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当作无事发生。” 周立寒给问笑了:“你我只是共处一座府邸罢了,只要你没有再给我下毒啥的,那不都是互不相干。你不想见我的话,每天我都可以让你看不见我。我何须对你生出芥蒂?” 哦,所以果然跟喜欢不喜欢什么的无关。程萸莫名有丝丝失望,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长期怀着敌意生活在这座府邸里,可这座府邸的主人似乎一点儿都不受她情绪的影响。 这个人给不了她想要的情绪价值,却给足了希望她能自取情绪价值的自由和条件。 这个人好像,真的只是奉命娶她,真的对她完全没有任何企图,甚至硬要说有企图的话,那也是弥补于她。 周立寒又补充道:“如果你要和离,也可以,但得等一段时间,这阵子的风头过了再离。” “那我不离呢?” “那就跟成亲的第一个月那样过。你别怪我说话无情,我就是为了告诉你,不用怀着什么愧疚感激对我产生感情。” 程萸沉默消化了一会儿,“那你那些产业...仍然让我管?” “当然,我又分不出精力,你不管我还得请别人管。”周立寒不假思索道: “而且我走之前看过汇总,你还挺会理生意的啊,可以嘛,继续努力成为京城女富豪,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想点小倌儿点小倌儿,有钱了就对自己好点,把你想做但还没做过的事儿都去做它。” “......。” 程萸跟做梦听天方夜谭似的。 这是个大丈夫会对妻子说的话吗? “你还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她吸了吸鼻子,嘟囔着阴阳她。 见她情绪好转,周立寒也笑起来:“嗐,己不能欲,故施于你。当然,你要是不乐意跑动,安安静静当个坐收钱财的贵妇也行,反正不管干啥,别再被人当刀子扎我就好。上天待你不公,那你就让自己更厉害点,待自己更好一点,那也不比公的差。” “......。” 这是什么逆天言论啊,这竟然是个男人会说出的话?程萸又问:“那我爹爹、我哥,怎么办?”这也是她最担心的问题。 “再看吧,我找机会跟岳父大人谈谈。”周立寒也头疼这个,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老定远侯是个怎么样的人,明明养出个这么正直的儿子和这么通透的女儿,自个儿却怎么老眼昏花的站了摄政王? 第181章 他们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和程萸协商达成一致后,周立寒借着夜深无人,把她带回了周府。 毕竟倘若叫人知晓竟然从懿郡王府中接回自己妻子,那不知又该传出何等流言。周立寒自己不怕流言,但不能让流言沾上项霆。 又过两日,周立寒仍在伤病沐休中,便让程萸简单梳洗装扮一番,带她回娘家定远侯府。 “劳烦转告老侯爷,小婿携妻回门,昨日已递了请帖。” 门童见到周立寒和与她并肩的自家小姐,呆愣了几下,随后蹬蹬地往里跑去通报。 “卧冰!!” 再次冲到门口来的却不是门童,而是程万里。 “你还好吧?听说你被懿王殿下救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你回来第三日我去瞧过你,还昏着没醒!今儿个看着气色还好。” 他像一阵风似的转瞬来到,直拉着周立寒上下左右前后看,又是松口气又是感慨的,“唉!我才认识你不到半载,就目睹你碰上三大桩祸事!那摄政王真是可恶至极,这次这桩,想来又是他的手笔罢?” 听到哥哥这番话,程萸睫毛颤了颤,脸色有些不好。 这般口气,看来他还是不知道自家老爹的站队和自己老妹干的事儿了。 周立寒笑道:“进去再说,哪有搁门边儿谈论这些事的,说来话长,你不让我进门倒算了,还有你妹妹呢?瞧她坐车都坐累了。” “嗐,她嫁给你,我其实是最放心不过。”程万里也不是一过来就光顾着周立寒,也是先瞧见妹妹状态还行,这才放心来围着好友的,“只不过原先,她有一个心悦......” “哥哥别乱说,我没有心悦何人。”程萸突然出言打断,眼神是程万里从未见过的决绝。 “哟,怎么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儿来了。”程万里讶异地打量她,又看向周立寒低声问,“一嫁你就收了心思啦?还得是卧冰,我是真感激你!” “能不能先别罚站我俩在门外了?” “哎呀....进去你就要先见我爹了,嗐!那你们先见我爹去!” 程万里将二人领到正堂,老定远侯正跪坐在茶几边,看起来已经烧好水烫好了茶杯,就等他们到来。 “老爹这种温吞人,总是等人来了才开始烧水泡茶的,今儿个这么稀奇?”程万里再次讶异,感觉今天回门的老妹,和等待女儿女婿回门的老爹都有点不同寻常。 总感觉他们有什么事瞒着自己,而且这个事儿卧冰肯定知道! 程萸闻言抿起唇,周立寒笑了下说:“看来岳父还挺认可我这女婿?” 程万里对这点觉得毋庸置疑:“那必须的。爹,卧冰和萸儿到了!” “小婿周立寒问岳父安。”周立寒跪坐于老定远侯对面,俯首作揖躬身。 程萸和她一起,“女儿问父亲安。” 老定远侯看起来年纪都可以做这兄妹俩的爷爷了,两鬓斑白,留着长须也是近白的发灰,看着倒不像个武侯,像文官。 他沉默地望着对坐的女儿和女婿少顷,伸手捋捋须,用透着些沧桑老意的话音道:“周千户,你可算来了。瞻儿萸儿,你们先出去。” “啊?为何?”程万里不解,老爹能有什么话要避开他们,单独和卧冰说的? 程萸也有些不解,她以为爹爹最多把程万里支开,要单独和她与周立寒说她下毒的事情,结果连自己都得退出去? 周立寒猜到了,便朝程萸和程万里安抚一笑:“嗐,岳父大人要考验考验我,估摸怕你俩心疼呢。” 程万里还真信,程萸无语凝噎。 二人一走,屋门合上。老定远侯方开口道:“韩尚书真是好福气,生出这样颖慧争气的孩子,可惜他不珍惜。” 摄政王知道她身份,所以周立寒不意外老定远侯也知道,从容笑道:“老侯爷不必羡慕,您的福气比他好,起码不会后继无人...只要您还在位的时候,没把路子走歪了。” 第182章 薛定谔的男女 周立寒的话语气还很和气友好,但话的内容直接就把氛围拉紧张了。 事实上从老定远侯的话开始就已经拉氛围了,主打一个明人不说暗话,那周立寒便也不再客套,直切正题。 话的意思很明显:你也生了好儿子,而且你没把好儿子往外推。但你要是坚持站错队,把路走窄走歪,那你别说后继有人,等会儿人和后继都灰飞烟灭了。 “周千户果然伶牙俐齿。”老定远侯哼笑一声,“怪不得瞧我这小女归来,一副听话老实模样,想来是被你三言两语就说服,言听计从。” 周立寒摸了摸脑袋,作认真回顾状:“倒也不算三言两语吧,前两日我去懿王府接她回家的时候,那可是说了老半天才安抚下来呢。” 离开懿郡王府的时候项霆有说,他程萸和项雯关起来的时候,有交代下人来定远侯府吭声: 你们家小姐、我家嫂子本王带走了,哦,一起带走的还有她的亲亲情郎。别问,问就是你们自己想,这么敏感的时候我为什么抓她。识相的就别吱声,老实点儿别添乱,否则我把他俩丢出来当杀手锏毙了你们。 所以周立寒这会儿敢直接跟老定远侯提:“我这人虽然传言上很奸诈狡猾,且身份上看我很虚伪。但您知道您儿子也不是什么天真单纯的人,他能跟我交朋友,应该能让您稍稍相信我不是烂人吧?所以我今日来,也没有要拿上件事情要挟您的意思,岳父大人请放心。” “不要挟老夫?那是要直接来给老夫下战书,通檄文?”老定远侯干笑,显然不信。 “那肯定不是啊,您是我岳父,我和您下啥战书。”周立寒无辜耸肩,“除非您想让程小姐跟我和离,或者替她休夫。” 老定远侯讥诮:“王爷会同意么?皇上会同意么?” “那不就得了,您也很清楚皇上和王爷为什么要我们结亲。”周立寒并不在意老丈人的态度,仍然笑得谦逊有礼,“我不想翻脸,一是不愿意打恬王殿下的脸,二是若真没了程小姐这位妻,恐怕我的姻亲之事又会惹出许多麻烦来,倒不比如今和程小姐这般知根底,好商量。” “好一个知根底。”定远侯再次被她的话犀利到,所谓知根底就是有他们的把柄,有把柄可不就好商量么!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周千户还要嘴硬说不是要挟老夫么?” 周立寒真的觉得很无辜:“我确实没什么好要挟的啊,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帮我挡桃花,不作妖的妻子罢了。莫非我还能以此要挟您离开摄政王,归忠于皇上?” “难道不是么?”老定远侯倒完茶,把茶壶啪地一搁。 “那您真能如此做么?”周立寒显然也不信: “虽然我是真心建议您回到皇上身边的。毕竟万里兄坚定地以为您是忠于陛下,他也以您为榜样,正气浩然;程小姐虽然略显痴情,但也不是那种被男女情爱蒙蔽双眼的傻姑娘,之所以犯下傻事,还不是因为得知了您的立场。” 这话倒真把老定远侯给干沉默了。 周立寒也不打扰他,安静如鸡地喝茶,话说到点就行了,剩下的让人自己想,否则多说无益。 “所谓党争,站队,不是善恶正邪这么简单。”过了很久,老定远侯仿佛卸下了什么架子一般,长长地叹气,肩膀松沉下来: “老夫选择那位的原因.....很复杂,不提也罢。老夫只能说从未真正因党争权斗,而做过什么伤天害人之事,希望这点,起码能保住定远侯府不会倒塌。” 周立寒点头表示相信,确实,虽然摄政王自己霁月清风,麾下很需要帮他做坏事的血刀子,但也不是完全不需要干净刀子,否则如何拓宽标榜,取信于世人。 “如此说来,岳父大人您自己也是很明白的,那小婿就不赘言了。”她把茶喝完起身: “小婿此来,就是让您看在我不要挟您的份儿上,以后对我手下留情,这也是给程小姐和万里兄,给您留一条后路。虽然我是一个假人,但对万里兄的朋友之心,和对程小姐的愧疚怜惜都是真的。” 定远侯抬头目送她朝外走去,正要开门时忽然开口问:“你,到底是男是女?” “?”周立寒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老家伙不是知道她是韩裘的女儿吗?还是说.... “啊?不是,您真信我是从小男扮女装啊?”她诧异道。 嘛呀,那夜在宫中被人揭发真身时的随口辩词,竟然真有人信了?? 定远侯见她这般,显露出些拿捏不定来:“周千户竟然不知?这两个月京城中大多数人都信了你本是韩家人。但是因为生母——当时的琼贵妃出身低微,不敢与主母相争,这才让你男扮女装避风头。 “谁知你才女装了十年,便被不知情的韩尚书献给时为太子的皇上,于是琼贵妃才不得不让你改头换面逃离京城,远走老家闽地。” 周立寒:“………不是,这事儿流传开来我当然知道,但我没想到您们真会信。” 得,随口给自己编的太合理,真的完全把自己钉死在男儿身上了。 真到无法辟谣,穿女装、变女声都没用,除非裸.奔。 周立寒暗暗松一口气,但也莫名感到失望。 世人就那么不能接受,一个女子有能耐走到这个地步么?更何况她现在,还算不得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成就。 这般说来,两个月前摄政王那设计揭穿她身份的局,又何尝不算一种成功呢? 成功地让大家相信她确实是韩黎,但不相信她是韩二小姐,认定她其实是韩二公子。 “随便吧,这样也好。”周立寒无奈一笑: “反正不论我是男是女,终究在夫妻之事上必定会亏待程小姐的。但其他方面我会尽力弥补她,所以请您稍加安心。或者如果哪日天时地利人和,我与她再和离也好。” 说完,她再次要打开屋门出去,却听背后再度响起老定远侯的话音: “让你姥爷他们都走吧!如今没有军权,他们人在这里,就是你和懿王殿下最致命的把柄。 “趁摄政王爷麾下没有别人知道你姥爷和其他几人的往事,赶紧让他们走吧!” 第183章 晦迹韬光时 周立寒本来心情还挺好的,听到老定远侯最后这番话,心事重重地走出正堂。 老定远侯没有说白,但这个意思是很明显了:摄政王已经知道姥爷封尘已久的身份,应该就是他透露的。 老定远侯估计不仅知道姥爷,也知道陈姨老秦爷的身份,但他暂时还没说那么多,摄政王那边应该暂时也没人知道。 其实她何尝不知,姥爷他们如今身在京城,一朝被人拆穿身份,极可能被安上多大的罪名。 但她也是在赌——她赌治宪帝这个赌徒,哪怕得知了姥爷他们的身世,也不会大动干戈铲除。前提是治宪帝不觉得项霆会利用姥爷他们威胁自己的地位。 主要是谁都没想到,治宪帝直接陆续给姥爷他们安排了官职,甚至姥爷和老秦爷都是任军职。倘若他们如刚随自己入京时计划的那般,一直当白身百姓,那就算被揭穿应该也真没事,因为真没威胁。 如今这地步可真不好说了,进退两难,让姥爷他们走也难走,不走也危险。 怎么办呢? “卧冰!这么快出来。” 直到听见程万里在一旁喊她,周立寒才从头痛的思索中回过神。 程萸也在那儿有些害怕担忧地望着她,见周立寒这副严肃表情,担心她和自己爹爹谈得不好。 “嗯啊,没什么大事儿,岳父人很好。”周立寒换上笑颜,确实还不算太坏吧,没有把陈姨老秦爷的底子都透给摄政王。 又对程萸安抚笑道:“岳父大人唤你进去。” “怎么搞的,老爹竟然喜欢女儿女婿分开私谈?”程万里还是觉得稀奇古怪,但也没再多问,只拉着周立寒朝自己院子去。 “走!卧冰,我那儿还有一人等着想见你呢。要不是你昨儿递请帖说要来问我爹安,我都想直接带他去你府上探望。” “哦?莫非是....”周立寒有些猜到,随即果真在程万里院中见到了此人。 此人身材高大魁梧,倒也不会过于壮硕;近乎古铜色的皮肤彰显着他常年的日晒苦练,飞剑眉、铜铃眼,弥勒耳、驼峰鼻。 这样一个雄赳赳的大汉,正踌躇着步子徘徊在石子路上,似乎为什么事情而有些坐立不安。 “冯时!”她有些惊喜道,“看起来你也恢复好了?怎么样,你回来后有没有遭罪,有没有被为难?” 等候者确实是之前随她一路保卫项霖回来的御林军弟兄冯时。 “我哪受了多少伤,有什么恢复不恢复好的。” 冯时见到她先是定眼一怔,而后放心了些似的答道,“托恬王殿下的福,没有遭罪;托您和韩馗将军、程小侯爷的福,也没受多少为难。” 想来项霖也是表明了冯时护卫有功,不应受罚处罪,但多少肯定是有遭到某些人的为难,甚至是险些遭人灭口。 “连累你受苦了。”周立寒了然点头,又愧然道,“才没有托我的福呢,倒是多亏有恬王殿下和韩馗兄、万里兄,不然你要是因此获罪受罚,那我真是......嗨!” 说着又想起那些在路上丢了性命的御林军,愤懑与悔意几度油然而生。 这次让项霖中毒和路上屡遭袭击的事情实在是个血的教训。 对于周立寒来说,虽然来京城已经遭到了起码三次始料未及的算计,但前面两次好歹没连累别人,这次却真的拖上了许多无辜者赔上了性命。 “怎么不是托你的福?韩馗将军与我说了,他赶去救下的官路大队伍,同样被人堵着,甚至差点儿酿造矿洞坍塌出大事呢。” 冯时见她神情也猜到是想起什么,走上前安慰道,“这是被人精心布置的一局,不论走哪条路都难逃算计。” 可怕的就在于,她还没出发就知道必然有此一局,却不知此局会如此缜密狠毒。周立寒回了个有点无力的笑:“说到底就是敌强我弱啦.....算,不说这个,你没事儿就好!话说你竟和万里兄也有交情?” “可不是!咱俩今儿个都是特地调了班的,还不就是想见你。”程万里朗笑道,“虽然我知道你俩算有过命的交情了,但还是没有正式认识过吧? “来,迟晦,这就是我一认识就常跟你提的北镇抚司千户周立寒,皇上贵妃一眼就青睐上的义子!我们在大通试御科考场认识的,隔着一沙丘巡考聊天儿来着,哈哈!” 冯时一副司空听惯的模样:“你已经说过好几回怎么认识的了。还说当天中午一起用膳,当天下午一起去看射科考试发生了什么,还说君子宴发生了什么,还说其实心里面窃喜周大人把令妹从三皇子那儿抢来了,还说......” “好行行行,看来你是很认识卧冰了,我就不跟你多废话。”程万里作微恼状捶了他一把,哼哼两声跑来搭着周立寒的肩。 “来卧冰,这位是我进御林军多年来的好同袍,冯时字迟晦,巡捕营右参将之子,是他那届的御射双科榜眼呢!” 这出身背景周立寒其实出发前也有了解,但当时是连着一同了解三十个御林军出身的,不看这优越身形的话,冯时在其中着实不算显眼。 唯一让她有印象的地方不过是冯时父亲的军职,因为定远侯就是领衔作巡捕营提督的。就这点来说,冯时的父亲就是定远侯手上军权的一部分,她难免联想担心到摄政王那儿去。 “厉害啊!今天就算重新认识一下冯时兄弟了。”周立寒拱手展笑,“你方才说有和韩馗将军交流办差归途的事?你与他也很熟悉么?” 冯时摸着后脑勺正要回答,程万里抢先把手一摆道:“嗨呀!想不到吧卧冰,迟晦还得称韩馗将军一声恩师呢!他分进御林军的时候就在韩馗将军麾下,一直待到半年前出那档子事之前呢。” “原来如此。”周立寒算得上有些惊喜,觉得很有缘分,但不能表现得自己跟韩馗的关系太亲近,“说起来,还不知冯时兄弟年岁几何?我是德文七年九月十七生的。” 反正京城很多人都相信她是从小男扮女装的韩黎,那暴露韩黎的生辰也无所谓了。 “我也是德文七年,比卧冰兄小了二十九日,十月十六。”冯时也笑了,但眼神莫名有些许闪烁。 “能与卧冰兄相识相交,实在是......很有缘分啊。” 谁曾忆,十二年前在京城城南的寒山脚下,有个骑着小马的总角女孩儿,隔三差五随兄长来此赛马爬山,笑谈兵书; 谁常记,十二年前仍是在城南的寒山寺后,总角女孩儿在据说住着月老的银杏树下,少年老成地昂首挺胸,标榜出自己对未来夫君要求,扬言要做一个与丈夫并肩作战的女侠。 这一忆,就是数年前夺得双科榜眼,削尖脑袋挤进了女孩儿兄长的麾下,多年如一日陪他到城南寒山寺的银杏树下烧纸钱,念兵书、诉衷肠; 这一记,就是长达十二年的悬梁刺股、闻鸡起舞,是自警自励的沐雨经霜,是千锤百炼的苦寒磨砺,为的是能长成能配得上那般未来女侠的披靡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