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师》 第1节 书名:魇师 作者:黎青燃 文案: 叶悯微失忆了。 她听说自己是昆吾山上无所不能的白胡子老头神仙; 她是梦墟大劫后续百家术、成天下长,被所有仙门奉为尊师的万象之宗; 她是大逆不道,包藏祸心,有意窃取百家术法,危害人间的魔头。 她还听说“叶悯微”和另一位宗师——梦墟主人巫先生曾共创魇修之法,之后却莫名决裂,变成了宿敌。 巫先生失踪二十余年,据说是死在她手里了。 -- 那传闻中被她“杀死”的宿敌明明活得好好的,还拎着她的衣襟骂道:“叶悯微!你魇修失败,现在一没记忆二没修为,你魇兽还是满世界乱窜的大肥羊,这个风口浪尖的你下山找死吗?” 叶悯微:“你好像很关心我。” 巫恩辞:“……这是重点吗?” 叶悯微:“我听说我们已经绝交了,现在是敌人。” 巫恩辞:“怎么,你想死在我手里?” 叶悯微:“你现在放手,我掉下去就死了。” 巫恩辞提着她的衣襟,把她移到安全的地方放下。 叶悯微:这个人自相矛盾,非常奇怪。 叶悯微:“但是你真是大美人。” 叶悯微终于被扔下了屋顶 —————— 天机十分,我要算到九分,唯余一分,我敬之为神。 我乃世间烟霞侣,为君一步入红尘 —————— 一心科研修真界大佬女主*傲娇暴躁纵梦师男主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轻松 主角:叶悯微、温辞(巫恩辞) 配角:谢玉珠、苍术、卫渊、林雪庚 一句话简介:察见渊鱼者不祥 立意:论知识的灾难性与心想事成的可行性 第001章 账房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阜江城内惠风和畅、姹紫嫣红,城中宽阔的石板路上人群往来摩肩接踵,小贩挑着担子高声叫卖,拥挤热闹得如同炉上滚着的沸水。 佝偻老妇被挤得扶着摊子,踮着脚付钱,再把豆腐高高举过头顶保护起来。她怒骂道:“这是刮的什么邪风,怎的阜江城最近冒出来这么多人,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了!买豆腐竟要排队,买三块豆腐还撞碎两块,日子简直没法儿过!” 卖豆腐的年轻人惊讶道:“婆婆你不知道?三个月前,大家伙儿就说城东摘月楼要办魇师盟会大典,如今大会快开了,四面八方的人都往阜江城涌,过几天人还要更多呢。” “什么盐师大会?卖盐的开大会?”老妇让开位置,在摊子边扯着嗓子大声询问,街边走过的人都被这动静引得朝这边多看几眼。 排在老妇后边儿的大汉嗤笑一声,一边问小伙儿买豆腐,一边说道:“反正肯定不是卖盐的!听说魇师摆弄梦就跟那松云居的面点师傅摆弄面团似的,想弄成啥样就啥样,还可以让梦境里的东西成真,神通大得很。” “呵,他们要是真能让美梦成真,那如今的皇帝就该换他们做才是。要我看就跟那个心想事成之地的传说一样,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旁边的果脯摊主插话进来。 卖豆腐的立刻神情紧张:“嘘,可不要乱说,最近世道乱得很,小心祸从口出。听说这次是个顶厉害的大会,举国的魇师都来了,就连那些修道的宗派也都派高人来参加。你们看最近街上走的天上飞的,一位位道长仙姑都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说不准都活了几百年,看准了咱们中的谁带回仙门里去,那也能腾云驾雾……” 他越说越兴奋,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已经在脑中完成了一番点豆腐成金。 老妇不耐地打断他:“他们聚在一起要干啥啊?” 卖豆腐被打断发言有些郁闷,答道:“好像是要去杀一个人。” “这么大阵仗,要杀谁?” “就那谁,最近老听到的,叫叶……叶……叶什么来着?” “老板,五个柿饼。”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众人的闲聊。 果脯摊子前不知何时挤出一个穿灰斗篷戴兜帽的女子,从头到脚遮得严实,乍一眼看去如同一柄灰扫帚。她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白皙纤细的腕上一只环状纹路的金镯子,掌心向上放着一个铜板。 这看起来像是一位富家千金的手,手指与虎口却有工匠们手上才有的茧子。 最近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果脯摊主也见怪不怪了。他热情道好嘞,拿起铜板,包好五个柿饼还多送了一把果干。他一边包柿饼,一边仍未放弃闲聊:“叶什么?话到嘴边了怎的还说不出来?” 女子眼神似乎不大灵光,手在空中挥了两下才找准柿饼的位置。她抱着柿饼准备离开此地,只见来时的路已经被人群挤得密不透风,面前聊天的那一伙儿人还占着位置不肯散去,严严实实地堵着她。 她略一思忖,便伸手沾了桌边露水,弯下腰去贴近桌子,在木头上横竖撇捺地划了一通,然后伸手戳戳挡在前面的大汉。 大汉回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念出声:“叶悯微?” 卖豆腐的拍拍脑袋:“噢噢没错!他们要杀的那个人就叫叶悯微,听说是个厉害的大能,住在深山里近百年都没出来过了,你也知道这人?” 大汉指了指果脯摊子上一行潮湿的字迹:“这桌上写的。” “我看看我看看……” 众人立刻拥过去看,女子一个侧身让过,然后如愿以偿地从他们腾出的空档顺利挤了出去,混入街中的汹涌人流里。 春风忽起,酒家的旌旗招展,风车旋转,风铃叮当,一时间万物喧闹。女子低下头去拢斗篷,发丝乘风而起在空中扬起一道弧度,如雪般银白,光芒闪烁。 沿着这条大街一路向东走上一盏茶的时间,便能到城内最大的酒楼摘月楼。这酒楼足有五层高,样式气派恢弘,不论从阜江城哪个地方看去,都能在高高低低的黑瓦之上,瞧见摘月楼伟岸的身姿和顶上那颗充作月亮的鎏金珠子。 眼下正是辰时,吃早饭的走了吃午饭的还没来,按理说正是酒楼轻松悠闲的时刻。然而摘月楼却出奇热闹,原因无他,比那鎏金珠子还金尊玉贵的谢家六小姐谢玉珠,大驾光临了。 说实话,谢玉珠并不想大驾光临这个地方。 她谢玉珠是江东首富谢昭的掌上明珠,她爹娘老来得女,简直不知道怎么宠她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以至于她长到十七岁,家里还没让她出过家门,说外面世道乱怕她有个闪失,即使磕破点儿皮也叫人胆战心惊。 然而谢玉珠正到了叛逆的年纪,对家里的保护不胜其烦。她好不容易寻到个机会溜出家门,准备跑去南洋玩一圈儿,谁知道才没跑出去没一个月,她就在宁州被捉住,被一群家仆伙计们押送着回家。 她之所以大驾光临摘月楼,只是被押送回家的路上路过此地,听说这里要办魇师盟会,说什么也要留下来看完了再回去。宁州管事的庄叔拗不过她,正好又缺护送小姐的人手,只好让她在摘月楼落脚,只待十天后魇师盟会一办就把这个小祖宗送走。 由于逃家计划中途夭折,谢玉珠心情郁郁,没有半分好脸色。摘月楼是谢家的产业,谢玉珠在众人簇拥下一路巡视挑挑拣拣,一会儿说这里的花瓶摆得俗气,一会儿说那里的垂帘图案老套,酒不美,瓷不白,总之统统都要换。 她就差把“你不放我自由,我也不让你好过”这话写在脸上了。庄叔四十好几的人,这几天白头发都多冒了好几根,此刻听得眉头紧锁,还得挤出一丝笑来陪着。 “还有……还有那边那个账房,大白天的穿个斗篷戴兜帽是怎么回事?遮遮掩掩的,我谢家的账房这么见不得人?” 谢玉珠的挑剔终于落到柜台后那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身上。 这账房裹在灰斗篷里,坐在柜台后,仿佛和灰漆的柜台融为一体,面目模糊。她左手边堆着小山似的账本,右手边放着一袋子柿饼,腰弯得很深以至于眼睛贴近纸面,左手执笔,笔走如飞。 这姑娘好像没听见谢家小姐的话,惊得她旁边的伙计连忙捅捅她:“小姐说你呢!” 账房的笔这才停下,她如梦初醒般抬起眼睛看向被人群簇拥的谢玉珠,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莹亮却空濛。 伙计附耳跟她说了什么,她便从柜台后站起身来,仿佛柜台里“长出”一棵灰树似的。光从她身后的窗户中流泻而入,把她整个人的边缘照得透亮。她听话地摘掉斗篷,一头白色的长发随着斗篷落下渐渐显露在阳光里,如同真银般闪着光,亮得直叫人睁不开眼。 谢玉珠的愤怒立刻转为惊讶,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账房,说道:“你……你明明这么年轻,头发怎么都白了……” 庄叔走上前,小声解释道:“云川她先天有亏,头发早白,眼睛也不好,小姐你多担待。” 谢玉珠沉默片刻,望向庄叔:“庄叔你什么时候发起善心,做这赔钱买卖了?她先天有亏,你还请她来做账房?” 庄叔唯恐这小祖宗挑挑拣拣,再把账房也换掉,忙道:“小姐有所不知,上个宁州管事中饱私囊留下一堆烂账,尤其是摘月楼的账,最叫人焦头烂额。如今我来接手摘月楼,需赶时间清理账目准备魇师盟会,找了几个账房都做不成。唯有云川,来了三天便理清了摘月楼十年的账,一笔笔清清楚楚从无错漏,实在是无人能替啊。” 谢玉珠闻言神情莫测,不置可否。她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柜台前,低下头看向台面上摊开的账本,目光又在旁边小山似的册子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这账房姑娘身上。 “三天,就理清了十年的烂账?” 被叫作云川的姑娘眉眼清雅,她微微抬起眼帘,答道:“嗯。” “怎么不见你用算盘?” “为何要用算盘?” “不用算盘怎么算?” “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云川答得理所当然,末了居然还补上一句:“你看不出来吗?” 她的语气是一种全然真诚的疑惑,而伙计仆役们连同庄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且不说寻常人能不能一眼看出来,那谢玉珠又不是寻常人!她可是以不学无术而声名在外的谢六小姐! 后者果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柳眉倒竖,怒目圆睁。庄叔急得抹汗:“小姐!云川她性子奇怪,口无遮拦……” 谢玉珠突然抬起手指着云川,高声道:“庄叔!这个人我要了。” 庄叔愣住: “什么?” 谢玉珠转头冲着庄叔,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人我要带回谢家,当我的数术先生。” “可是……可是小姐……还有账……” “怎么了?不肯让我出门,我带人回家还不行啊?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啊?庄叔你要不别管宁州了,回去陪我三哥到赌坊清账吧!”谢玉珠立刻暴跳如雷,跟个炮仗似的一通乱嚷,嚷得庄叔只能连连说好。 云川朦胧的视线里,橙衣的俏丽姑娘与弓着背的蓝衣老者只是两道模糊的虚影,其余围着的伙计丫头小厮们更是乌泱泱的灰色背景。 有人在后边小声说:“完了!云川得罪了六小姐,六小姐任性跋扈,还要把她带回去折磨,云川小命怕是要不保。” “你还担心她?她这么奇怪一人,年纪轻轻头发就全白了,平时跟谁也不打招呼。就算今天不得罪六小姐,以后说不定……” 云川在吵嚷声中安然落座,仿佛这里没她什么事儿了似的。她悠闲地把账本合上整理好,手腕上的金镯子与桌面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玉珠觉得她点名要过来的这个账房姑娘,确实如庄叔和其他伙计们所说的一样是个怪人。 谢玉珠在二楼雅座里坐着,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繁忙地布置高台,挂红绸抬匾额。她发了好一会儿呆再转回头来的时候,她与云川之间的木桌上,十几道菜仍然无人动筷。 第2节 云川一只手沾了水在桌上写写画画,留下一行稀奇古怪的符号,另一只手拿着一块柿饼,正放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谢玉珠撑着下巴,说道:“怎么不吃啊?你该不会是怕我故意找茬吧?本来就是喊你上来陪我吃饭的,我还不至于折腾你玩儿。” 云川抬起眼睛,举着手里的柿饼不慌不忙道:“我在吃呢。” “柿饼有什么好吃的?” “柿饼是最好吃的。” “得了吧,你就是不信我,怕我下毒是怎么着?”谢玉珠看了云川半天,不忿地哼了一声。 雅座里就她和云川两个人,其余仆役都离得远,谢玉珠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如同挂在椅子上的一匹没骨头的橘红绸子。这匹“橘红绸子”满脸苦口婆心,与方才嚣张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是不是觉得庄叔完全不在意你外表怪异,让你来摘月楼上工,是个大好人,而我是个大坏人啊?” 不等云川回答,谢玉珠就继续说:“得了吧,庄叔是生意人,做生意的能存什么好心?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你一个人三天理清了十年的账,这要寻常账房得干半年不止,庄叔给了你多少工钱?” 谢玉珠伸出三根手指头:“三天的钱,我没猜错吧?我看那柜台上的账本,谢家在阜江城所有店铺的账,怕是都被他搬来了。他刚刚接手宁州,之前的烂摊子大了去了,再过几天说不定把你带出去,整个宁州的账叫你巡回着做。你一个人能干一百个人的活儿,他难道会付你一百个人的工钱?能省九十九个人的钱,庄叔偷着乐呢。” “账房向来都要心腹,如今不过是过渡他才用你。等把你榨干,他就一脚把你踢了,换自己的人上去,你也不过是结了寻常账房几月的工钱。你无依无靠的,若想与他提价,他必然先和气答应你事后寻错克扣,你敢得罪他,整个宁州就没人敢用你。” “庄叔这人的品行我再清楚不过,他早知道我在哪里了,非等我进了宁州地界再把我捉住带回去邀功。我家那五个管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 谢玉珠噼里啪啦发了一通牢骚,语速快得跟唱快板儿的似的,她话再转回面前的云川身上:“我瞧着你比我大一些便喊你姐姐。账房姐姐,你有真本事,不要在他手下做事,等回了谢宅去我大哥那里吧。不过都是生意人,你都别太相信。” 云川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感激,她安静地看着面前橘色的模糊轮廓半晌,突然拿起旁边果盒里的橘子,在桌子上摆起来。 “你是不是在说堆橘子?”她问道。 “堆橘子?”谢玉珠诧异。 云川拿着橘子,一个个地在桌上堆成一个方形,一边堆一边说:“若桌子够大,那所有橘子就可以平铺开来。但是桌子太狭窄了,若要放下这么多橘子,就要往上堆。” 她拿起橘子往第一层橘子的空档上放,一层层往上垒去:“一旦开始堆橘子,就总有橘子要被压在下面,每一层的橘子都压着下面的橘子,担着上面的橘子。” 她指指最底层的一个橘子:“这是我。” 她手指移到倒数第二层的橘子,再依次往上:“这是庄叔,上面是你,再上面是你兄长。为了少负担一些重量,庄叔就要阻止他下层的橘子流失,再把上层的橘子换到自己下面。因为我和庄叔都在你之下,所以我们的位置变动不会影响你的负重,你可以随心地拿我出来填在庄叔上面。” 谢玉珠幽幽地看着自己面前垒着的五层橘子山:“听你这么一说,感觉我也不是什么好橘子。” “不不,与橘子本身无关,只是桌面狭窄所以需要堆积。” 云川摆摆手,认真地跟谢玉珠解释这种堆法如何承载最多的橘子。 谢玉珠抬眼看向面前神色自若的账房姑娘,张了张嘴又闭上,待她解说完毕憋出来一句:“账房姐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奇怪?我不是指头发。” 谢玉珠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继续道:“我是指头。” 云川摸摸自己的头,道:“我的头骨骼、形状以及大小都很平常啊。” 谢玉珠觉得她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为好。 正巧此时楼下的伙计们吵吵嚷嚷,“魇师盟会”的匾额被缓缓抬起来挂在高台背后的高墙上。谢玉珠瞥了一眼那匾额,转开了话题,感叹道:“说是魇师盟会,还不是为了叶悯微?人人都在说叶悯微,谁见过叶悯微?即便是她站在这里,也没有人能认出来吧。” 云川默默喝了一口茶。 谢玉珠继续感慨:“叶悯微魇修失败,修为和记忆全失。等她在昆吾山见到这些家伙杀上来,恐怕也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她。” 云川十分认同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第002章 绑架 魇师们为什么要讨伐叶悯微?个中缘由除了仙道中人和魇师们,也没多少人真的清楚。百姓们就凑个热闹,觉得既然这么多人要杀她,必是此人该杀。 毕竟叶悯微魇修失败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当初听闻过她盛名的百姓,许多已随时间流逝衰老死去,湮没于尘土。 谢玉珠虽然年方十七不学无术,但她爹是扶光宗第四十八代火居道士,她大姐和二哥如今都在扶光宗修行。谢家有“绫罗法衣,朱门谢家”的美称,是修行的人里面生意做得最好的,做生意的里面修行最好的。 有这一层关系在,她对仙门轶事可是如数家珍。 “魇师一派的开山祖师巫先生据传死在叶悯微手上,魇师们给祖师爷报仇,名正言顺啊。” 顿了顿,谢玉珠感叹道:“说起来那梦墟主人巫先生可是叶悯微的挚友。叶悯微隐居避世,朋友也就这么一个。虽然他们最终分道扬镳,但毕竟相交五十余载,叶悯微居然能对他痛下杀手,确实是心狠手辣哦。” 云川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新鲜词语,一边琢磨一边重复道:“心狠手辣……她为什么要杀巫先生?” 谢玉珠靠近云川,手指在脖子这里比划了一道:“阴谋败露,杀人灭口呗。” “阴谋?” “那个就说来话长了。”谢玉珠摆摆手不愿多谈,顿了顿她道:“哦对,账房姐姐,忘了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你头发早白,早上让你摘斗篷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今天这一桌子菜算是赔罪,你放心地吃吧。” 谢玉珠掰着橘子,大喇喇地说:“说实话,我第一次见满头白发还这么好看的人,账房姐姐,你很适合白发。” 云川抬眼望着谢玉珠,并没有说话。本是温馨的场面,可是她们大眼瞪小眼半晌,长久的沉默让气氛逐渐变得微妙且尴尬。 此时云川终于打破了寂静,真诚地疑惑道:“这种情况下,人通常应该如何回应?” 谢玉珠也有点懵:“啊?大概……说多谢?” 云川于是拿起筷子,举到眉前然后微微躬身,她的背挺得很直,只是身体前倾,弯腰之时手掌翻转缓缓压至腰间,如同白色的芍药花被风吹得花瓣倾倒。 “多谢。” 谢玉珠被橘子呛得连连咳嗽。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被关在家里见识少的缘故,谢玉珠觉得这位账房姐姐可位居她所见过的怪人之最,越了解越怪。 一来云川懂得礼仪但时常没有礼貌,从来也不喊她小姐,似乎对云川来说称呼只有“你”和名字这两种。 二来云川聪明绝顶但时常异想天开,九连环看一眼竟就能解出来,连钱庄那些复杂的本利计算,脑子里过一遍就算好数字,绝不会出错。然而她的思路天马行空,别人跟她说话,不出五个来回就要怀疑自己和对方到底谁的脑子有问题。 而且谢玉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云川捧着一叠账本,冲着某个五斗柜喊庄叔;或者向靛青大花瓶询问笔墨在哪里;或者把整块生姜当成土豆险些吃下去。 这种情况在夜晚尤其严重,有一次谢玉珠瞧见云川在跟挂在柜子边的一面橘红旌旗说话,她靠近听了听内容,发现云川竟然把旗子当成了她! 至今为止云川不曾认错过的,也就是数字和柿饼了。 云川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不过这种病症不算罕见。谢玉珠她大哥成天陷在账本堆里头昏眼花,去找师傅打一副视石,架在鼻梁上看东西就清楚如常。对于谢玉珠的提议,云川表示她有视石,只是平时周围人太多了,她不想戴。 “我晕人,看到太多人会吐。”云川如此解释。 谢玉珠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毛病。 几天相处下来,谢玉珠推测云川是个家道中落,与亲人失散的书香门第闺秀。大约是受了刺激而一夜白发,脑子也不太清楚了,最终流落于此。 真是可怜可叹,同是天涯沦落人,云川比成日里盯着她的庄叔和那些家丁们亲切多了。不过三天,谢玉珠就和云川迅速亲近起来,天天指名要云川陪她吃饭。餐间故事主题无他,就是谢玉珠如何扮演纨绔,与她天下第一精明的父母斗智斗勇,努力逃跑。 这天晚上云川照例到谢玉珠的房间里陪她吃饭,脚还没站稳便被谢玉珠一把拉过去,继而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气氛与平时略有不同,谢玉珠表情严肃地把云川按在自己身前的凳子上,说道:“云川姐姐,在这里我最相信的就是你,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有个计划要说给你听。” 云川偏过头去,神情同谢玉珠一样认真:“我们为什么是蚂蚱?” ……这人为什么不关心计划关心蚂蚱? “这个不重要。” 谢玉珠看了一眼窗外看守的两个家仆影子,小声对云川说:“这几日我观察摘月楼的布防,庄叔人手紧张,大部分护院家丁都在摘月楼主楼院墙外、几处大门、每层楼入口处巡逻看守。凭我要逃出摘月楼,难如登天!但是我房门口的守卫不甚森严,我可以偷偷离开这个房间,在楼里转悠,伺机而动。实在没法逃出去,去楼里那些魇师中间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所以你要变成蚂蚱出去?”云川问道。 “……不是不是,我可没入门修行!我要是会那变形术,还能被关在这里吗?” 谢玉珠指向云川:“我是说,我们身量相当,我穿了你的斗篷出去,你扮成我的样子在这里坐着。他们以为我在房间里,我方便行事。” 她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和一封信,递给云川:“若我能逃走,你就跟他们说是我要挟你假扮我,然后拿着这张银票和荐信离开这里,去金陵找我大哥。若我没逃走,一定在子时之前回来,不让别人发现。” 云川从谢玉珠手里拿过这张薄纸,正反看了看。谢玉珠只当她是答应了,一拍她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云川姐姐你最讲义气!” 然后她就开始麻利地拆云川的发髻。谢玉珠蓄谋已久,因此准备得十分周到。她不仅跟云川换了衣服,还把云川的发髻梳得和自己一模一样,再把自己头上的簪子一根根拔下来,全给云川插上去。 烛火一燃起,窗户上的影子赫然一个“谢玉珠”。 谢玉珠满意地拍拍手,说:“云川姐姐,你好好吃饭啊!别老捧着你的柿饼了!” 说罢她就披着斗篷偷偷摸摸地出去了,计划的开端很顺利,门外的两个家仆没注意到斗篷里已经换了个人。那披着斗篷的身影一下子便混进了外面的人流中。 屋内一时寂静,云川沉默地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即便谢玉珠刚刚嘱咐过她,她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只是拿手指在火焰上晃来晃去,光线便随着她的动作明暗交错地闪烁着。 “……一觉睡了二十年。”她喃喃道,然后撩起衣摆,露出腰间朴实无华的姜黄色布口袋来。她用手指在口袋上一弹,那口袋便跟活物似的,自己张开了一道口子。 云川伸手进口袋里捞了捞,竟然拿出一块比口袋还大的水晶出来。 这水晶的样子十分奇怪,形状仿佛一条硬质的透明丝带,弯成圆弧状,中间粗两头细,圆弧中间下端还有个小缺角。 这形状要非拿什么比喻的话,或许像是被拍扁了的一根香蕉。 这便是云川的视石。 云川把那水晶往鼻梁上一戴,小缺角正好卡在鼻梁上,圆弧宽阔的区域正对着双目,细的边缘弯过去架在耳朵后面,仿佛粘上了一般稳住了。 在她的视野里,原本所有模糊到只有颜色和轮廓的事物骤然清晰,仿佛整个世界都向她逼近了一步,贴着她的眼睛。无数蓝色的奇异符号浮现在视石之上,它们极快地出现又极快地消失,你追我赶不知要去往何处。 这些符号总是重复出现,她如今已十分熟悉。于是云川竖起手指,食指与拇指合拢一捻,然后以中指指节在桌子上叩了两下。 蓝字停止跳动,她的视线里出现了许多文字,一行行排列整齐。 “白胡子老头”、“神通广大”、“隐居避世”、“无所不应”、“得道成仙”、“仙门宗师”、“术法天才”、“万象之宗”、“窃法贼人”、“心术不正”、“阴谋”…… 她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几下,文字末尾便多了两行——“杀害好友”、“心狠手辣”。她抬抬手指,这长长的清单便慢慢向上移动,一个个散发着蓝色荧光的词从她的眼前闪过,褒贬不一,自相矛盾。 她听说人心复杂,虽一人也可有千面。 没想到她能复杂到这个地步。 云川把这些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便把水晶收进口袋里,拿出今天仅剩的最后一个柿饼,慢悠悠地吃起来。摘月楼的夜晚确实热闹,门外传来一阵阵觥筹交错、笑声与交谈声,云川对面前的美味佳肴视而不见,只是专心致志地吃柿饼。 突然灯火一暗,窗户被打开发出砰的一声。烛火又重新燃起,一柄剑悬在她颈侧。 两个黑衣人出现在房间里,执剑的那个人声音低沉,说道:“谢六小姐,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 第003章 美人 要说这两位来的也是不凑巧,真正的谢玉珠出去还不到一个时辰。更可惜的是他们事先也没有做好功课,见了坐在桌边的姑娘的怪异白发,也没醒悟自己找错人了。 毕竟这姑娘相貌年轻,衣着华贵、气质不凡还满头珠翠,除了谢玉珠还能是谁?那黑衣人心想谢家藏着谢玉珠不让她露面,竟是因为谢家小姐身患怪病天生白发。 第3节 “我劝小姐莫要挣扎喊叫,外面的人听不见。乖乖同我们走,还能少受点苦。”抱着剑的男人警告。 云川抬眸看了他们一眼,再看向窗户,窗上竟然完全没有黑衣人的影子,她的影子还保持着黑衣人进来前的动作。 “所以你们是把这个房间与外界隔绝开来。那外面的人看到的是什么?是上个时刻假的……”云川对危险浑然不觉,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比起面前的两个人对术法更感兴趣。 显然对面二人没这个耐心跟她探讨术法问题,她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天旋地转,被其中一人拦腰提起来扛在肩膀上。他们撞破窗户一跃而下,在夜色中疾奔而去。 此次绑架顺利得惊人,连被绑架的人也十分乖巧,一路不喊不闹不挣扎。黑衣人扛着云川在偏僻小路上一路疾行,绕进无人的野树林里。 云川趴在黑衣人的肩膀上,似乎是被颠得头晕,闭着眼睛说道:“我还没答应跟你们走。” “这可由不得你!” “为什么?” “不想死就闭嘴。” 没扛云川的那个人不耐烦道:“你跟她废什么话,把她嘴堵起来。” 云川手里拿着从房里顺出来的橘子,随着黑衣人的步履颠簸,手中橘子在月光下来回摇晃着。 她思索了一下,说:“你们要杀我?但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坏人,而且杀过人,你们……” 话没说完,她嘴里就被塞了布条。她发出含糊的声音,继而放松手腕,橘子贴住身下之人的后背,橘子奇异地微弱跳动着,如同一颗活着的心脏。 男人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树林幽深,黑暗里树木极速抽条的咔嚓声响与人惨烈的呼喊同时响起,橘子生根发芽,枝条长势迅猛一路穿透血肉绞碎经脉,温热的血液溅落一地,如雨落淅沥。 于此同时,真正的谢玉珠浑然不知有人当了自己的替罪羊,正兴高采烈地在摘月楼里转来转去。 魇术无法在白日施展,所以魇师往往白天蛰伏,夜晚才现身。此时的摘月楼里便有许多魇师来往走动,仙门的人也来此拜会。每一层的雅座的桌上都布置了几面大铜镜,用以盟会时展示魇师的梦境,门帘上坠着玉牌,写着受邀的各个门派的名字。 “灵津阁、白云阙、逍遥门……”谢玉珠路过扶光宗的雅座时,赶忙踮起脚尖快速离开,也不知道她大姐和二哥来不来,要是看见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要一顿好说。 “任先生,久仰久仰。” 谢玉珠听到有人寒暄,立刻走过去扒在门边看,心说任先生,该不会是鼎鼎有名的魇师双杰之一的任唐吧! 这雅座上挂着“沧浪山庄”的玉牌,一边站着三位蓝色道袍的沧浪山庄弟子,一边站着身着深青色直裰的中年人,想来就是他们口中的任先生了。 “任先生德才兼备,魇师盟会的盟主之位,想来非任先生莫属了。”年长那位蓝衣弟子夸赞道,他正是沧浪山庄的首徒惠南衣。 任唐行礼道:“不敢不敢。在下前来叨扰惠道长,乃是有一事相告。事关重大,不敢延误。” “阁下请讲。” “似乎新出现一位使用沧浪山庄生棘术的灵匪,眼下正在宁州。” 沧浪山庄弟子们闻言十分惊诧,谢玉珠也往里凑了凑,竖起耳朵。 “半月之前在宁州付家庄,村民在鱼塘边发现四具尸体,尸体均被桑树枝条穿胸而过,据说不像是自己摔到树上的,更像是树枝突然生长将人刺死。我听闻此事,便想到了贵庄的生棘术。怕是又有人见了叶悯微的魇兽,得到其中灵器,在为非作歹。” 沧浪山庄弟子们不由得面色严峻,惠南衣说:“本门生棘术原本只是催生树木,经由叶悯微改造后,威力大大增强。生棘术下,种子可在有养分的任何地方扎根生长,甚至于以人体为基。若是流入普通百姓手中……后患无穷,我会通知山庄派出人手,寻此灵匪。 ” “太清坛会早已颁下律令,普通百姓若见得白鹿魇兽,从中得到嵌有蓝色石头的物件,必须封存交由当地仙门。若擅自使用便视为偷窃仙门术法,判为灵匪,被所有仙门通缉。如此重罚之下,怎么还有这么多人铤而走险,以术法害人?”左边那位年轻的弟子义愤填膺。 惠南衣叹息一声,道:“不用修炼筑基,不用持身养心,不用担心行差踏错走火入魔,甚至不必守任何仙门门规,只要手握灵器就能使用威力巨大的仙门术法,凌驾于别人之上。这样的诱惑对于普通人来说实在太大,即便重罚也难以禁止。” “为今之计,必须尽快捉住叶悯微的魇兽。或者去往昆吾山,请叶悯微为灭魇兽,大义殒身。” 任唐闻言哂笑一声,他缓缓说道:“灭师之仇,不共戴天,此事我暂且不论。可她借修谱之名偷窃百家术法,私造为器,若不是她魇修失败魇兽逃出,大家都还被蒙在鼓里。这些年白云阙被屠,浮空界碑遭窃,天上城建立哪一桩不是由她而起?她若甘愿受死也只是谢罪,何谈大义?” 那沧浪山庄的首徒回首望着任唐,他样貌年轻却有一双沉稳沧桑的眼睛。魇师不可修行,寿数如常而青春难葆,这位看起来青春年少的修士惠南衣,实际年龄却远远超过魇师任唐。 “任先生,您生得晚,成名时叶悯微已经声名狼藉。然而在那之前,叶悯微曾是万象之宗,也曾被所有仙门奉为尊师。”惠南衣缓缓开口。 “时至今日,无人知晓叶悯微为何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事。其人功过,南衣亦不敢评判。” 野树林里,云川噗通一声掉在了草丛中。 今夜是满月,月光好极了,照得满世界通透银白。云川枕着白发如同枕着一弯银河,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夜空里那轮明亮的月亮。 在她的身边七尺之处,橘子籽从稀烂的橘子中长出橘子树,树在男人的后背扎根,于血肉骨骼间循着他的身体一路生长刺穿心脏,在他的前胸穿出枝条来。再以同样的方式缠着另一个黑衣人的四肢,刺穿他的四肢百骸。 远远看去也不知是人的身上长了树,还是树里长了人。 那染血的枝条上绽开橘子白花,满世界清香,压在血腥味儿之上。 云川的右手垂在青草之间,腕上的金镯子已经沿着纹路裂开,分成一圈圈环绕手腕旋转的同心圆环。在镯子的内侧镶嵌一颗蓝色石头,光芒清莹,如同草丛里一只蓝色萤火虫。 她抬起胳膊,把嘴里的布条揪出来扔到旁边,似乎为这两人不相信她而感到可惜。 “我说过,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坏人,我会杀人的。” 她被甩下来时后脑勺着地,脑子摔得昏昏沉沉,眼下浑身生疼站都站不起来。不过现在她突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索性躺着。 云川的行动向来需要理由。 三个月前她在山间木屋里醒过来时,柿子树的枝条已经长进了窗户里,地上落了一堆的烂柿子。这些仿佛在提醒她,她已经沉睡了许多年,以至于忘记了一切只剩下自己的名字。她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去弄明白就好。 现在她还不是很明白。但是这一路而来,她好像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明白。 所有的东西都是传闻,隔着数十数百年光阴,隔着高山,隔着他人的嘴和耳朵。 没有人明白叶悯微。 现在她站起身来,要去哪里,去问谁呢? 她的视野里出现橘子树的枝条,它还在缓慢地生长,一寸寸穿过月亮的光辉,开出白色的花朵。 一双莹白的手挑起橘子花枝条。那双手生得如玉雕一般,边缘处披着月亮的冷辉,要透不透的样子。这只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花纹复杂的金指环,指环上穿有金色链条,链条上坠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铃铛,一路连到琥珀与铃铛串成的三绕手串上。 这只好看的手扬起来消失在视野里,一个人的面庞从上而下靠近她,遮住了今日明亮的满月。 来人不似中原汉人,皮肤比常人白上三分,骨骼轮廓又比常人锐利五分。她盘着高髻,珍珠珊瑚与芍药簪满发髻,容貌昳丽。抬起眼帘看人之时,若精美匕首穿膛而过,血染雕花,入骨三分,不得拔除。 过分美丽以至于锋芒逼人。 此人半跪在云川头前,胳膊搭在膝盖上,俯下身看着她。好像知道云川眼睛不好似的,她与云川贴得极近,足够云川把她看得清清楚楚,感到她的吐息落在自己脸上。 那倒悬的一张脸上,朱红的唇开开合合。 “你在干什么?” 这话像是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也不知是不是语气不善的缘故,美人的声音听起来竟像个男人。 第004章 归来 但凡是个正常人,在荒郊野外小树林里突然见到个一身珠翠罗绮的大美人,都得吓得三魂荡荡,七魄悠悠,疑心自己撞了妖怪。就算大美人真是人,自己身边还杵着两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树呢,这情形该如何解释? 不过显然,云川不是什么正常人,正常人该想的她一件都没想。 “看月亮。”她实在地回答道。 月光清辉沿着美人的脸侧倾洒而下,美人勾起嘴唇,不无嘲讽地追问:“看月亮,之前呢?” “种橘子树。” 美人转过头去看向旁边与橘子树合而为一的两具尸体,沉默半晌后冷哼一声,道:“种橘子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是吧?” 她对于云川离谱的回答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居然还跟云川有来有回地说上了,可见也不是一般人。 云川望着这张陌生的脸,问道:“你认识我吗?你是谁?” 美人捻着云川发间红珊瑚的手指瞬间僵住,她的眼眸深沉地黑下去,愤怒在深黑背后翻滚,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这话是锋利的刀片,从云川口中飞出却划破她的咽喉。 云川见对方站起身来,样貌与神情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声音清晰可闻。 “不认识。” 这次云川听得分明,这确然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个人的嗓音清朗,就像有风来时,昆吾山木屋屋檐上的占风铎响声。 云川努力向上伸出手去:“拉我一下。” 美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半晌后美人冷笑一声。 “摔死你得了!” 撂下这话美人便转身离去,层叠的衣裙在空中飞扬拂过月亮,从云川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云川的手悬在空中半天,直到手腕上的金色圆环急速合拢收缩掩盖住蓝色石头,变回普通金镯子,她才仿佛惊醒。 她方才还动弹不得,此刻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从地上坐起来,草屑簌簌地从身上往下直掉。 云川环顾四周,月光皎洁,树木葱茏,早已没了美人的身影。 “她认识我。” 云川顶着一头青草屑子自言自语,语气笃定,眼睛明亮如月光。 此时她的手镯发出咔嚓一声,也不知哪个关节出错,突然掉了两个圆环下来,悬在她的手腕上变成个臂钏。 云川抬起手腕贴近眼睛,皱起眉头,叹息一声:“又坏了。” 这个夜晚不太平,太阳刚刚冒头的时候,谢玉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房间的窗户已经没了一扇,呼呼地往里进冷风。庄叔跟着她,面色苍白满头冷汗,说道:“今夜实在是太凶险了,幸而贼人绑走的是云川,要真绑走小姐您,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那两个黑衣人使的障眼术法有时效,他们离去没多久术法就破灭。楼下巡视的护院见小姐的房间好端端的没了一扇窗户,立刻冲上去,见房中狼藉并无人在,便大惊失色通报庄叔。整个摘月楼一片混乱好容易一番找,才找到了混在人群中观看魇师纵梦的谢玉珠。 谢玉珠也是一头雾水,两边情况一对,她才明白是有贼人要绑架自己,好巧不巧把假扮她的云川给掳走了。 “什么叫幸而?云川她……”谢玉珠指着庄叔,气得正欲破口大骂,余光就见那破损的窗框外,冷不丁伸出一只灰扑扑沾着草屑的手,手腕上还挂了个坏手镯。 谢玉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慢慢地转过头去,只见那只手奋力攀住窗框,随后从窗户下升上来一张同样灰扑扑的面孔。 云川扒着窗框看着屋子里面乌泱泱的人,一群人和她寂静地大眼瞪小眼。 她淡然地伸出手:“有没有人拉我一把?” 这一语打破寂静,众声沸腾,立刻有仆役跑过去,左拉右拽把云川从窗户外拉进来。云川满头满身的草屑和尘土,衣服上还染着鲜血,狼狈至极。 云川出现的时机和方式实在是出人意料,庄叔上下打量着云川,震惊道:“这……摘月楼大门紧闭守卫众多,竟然无人通报,你是怎么进来的?” 云川掸着身上的灰尘,指指后边道:“后院有面墙里生了白蚁,已然蛀坏,我拿石头砸了两下就倒了。” 她这话一出,房内的气氛再次凝滞。庄叔脸色铁青,几乎是哆嗦道:“白……白蚁?” 他立刻吩咐下去,让人把院墙修补好,再仔细检查楼宇墙面有无白蚁筑巢。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事关重大,必须把白蚁斩草除根。一通安排后他回过头来,对着云川怒道:“你早知墙里生白蚁,为何不报?” “为什么要报?”云川神情真挚。 “你……你还敢砸院墙,还翻窗进小姐的房间?” 第4节 云川指着房门:“谢玉珠让我不要出门,门上还有影……哦,现在没有影子了。不走门的话,就只能走窗户。” “云川!小姐名讳也是你能喊的?你对小姐竟然如此不敬,还私自与小姐交换衣物打扮,人多眼杂,小姐独自出行,若有闪失……”庄叔怒火中烧,眼睛都瞪圆了三分。 “云川!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是让你扮做我在房间里坐着,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能横生枝节!” 谢玉珠突然横插一脚,她站在庄叔与云川之间,双手叉腰,声音比庄叔还高。 “我问你,你怎么逃回来的?他们知道绑错人了?” 云川点点头:“他们知道了。” 谢玉珠使劲儿同云川使眼色,想让云川配合演一出苦肉戏,好把她从庄叔的责罚下救出来。 “那他们肯定还会来找我!你这……” “不会的,他们死了。” 满屋子人皆是一惊,谢玉珠的眼色都使不出了。庄叔讶然道:“那些歹徒死了?如何死的?” 在众人注目中,云川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他们挂在橘子树上死的。他们死之后我摔在地上,头疼起不来,正在看月亮,然后有一个美人过来跟我说话。” 她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前因搭不上后果,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表情越发迷茫。谢玉珠迷惑道:“所以是那个……美人救了你?” “没有,她说我不如摔死得了。” 房间里一阵寂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纷纷露出怜惜神色。 伙计阿旺同庄叔小声说:“云川本来脑子就有点问题,这下受惊过度又摔倒,怕是摔出幻觉来了。” 庄叔赞同地点头。 谢玉珠于是继续她的演绎,勉强独挑大梁,完成这一出苦肉戏:“云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以为这就能不挨罚?给我跪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骂完云川她便转头看向庄叔,道:“围着我干嘛?谁都能进我的房间了,要你干什么的?还不快去查!” 一个时辰后,谢玉珠的房间外守着七个家丁,窗户外护院走来走去,戒备森严神情紧张。房门上挂了两道符,是扶光宗送来的庇护咒。而窗户上有一道清瘦的影子,跪在地上双手举起,端正挺拔。 路过谢玉珠房间的小厮仆役们窃窃私语,说云川还跪着呢。明明是被小姐强迫换了装扮,为此惨遭贼人挟持九死一生回来,怎么说也是对小姐有恩,小姐待她竟然如此刻薄。 云川也太可怜了。 一墙之隔的房间屏风后,云川端坐在凳子上,谢玉珠正在给她摘草屑。 而远处的柜子边,板凳、枕头、扫帚和衣服搭起来的假人歪斜滑稽,脑袋胳膊腿儿却是一应俱全,投在窗户上的影子逼真极了——谢玉珠身经百战,搞这种东西向来很有天赋。 谢玉珠给云川摘完头上的草,拍拍手叹息一声:“回来就好,幸好你没事。我都不用猜,这些人肯定是冲着钱来的,有我在手,再怎么狮子大开口我爹娘都舍得给钱。我早就跟我爹娘说过了,我出门闯荡肯定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就算真的被贼人抓住,如果三日之内逃不出来我就自杀,让他们别给钱。” “然后,他们允许你出门了?” “没有,他们把我看得更紧了。” 谢玉珠坐在床上,张开手臂呈大字形倒在床铺上,叹息道:“如今庄叔发现我偷溜到楼里去,又出了绑架这档子事儿,我估计要被关在这房间里,看盟会的事儿没戏了,逃也逃不走了。” 从那倒在床铺的身体上发出一声无力的宣判:“第八次逃家失败。” 房间内一时寂静。 这躺在床上的姑娘身上有千丝万缕,系在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家中的管家仆人和谢家的万贯家财上。便是稍微脱开一线,也会被其他线拽回去。她透不过气,苦不堪言。 而坐着的姑娘则正好相反,她并无一线相系,自由得过了头。仿佛当她失去自己后,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再把她拽回来。 云川撑着下巴看着窗户上来来往往的人影,突然说道:“我想找一个人。” “找人?”床铺上瘫着的人抬起脑袋,谢玉珠已经习惯于云川天马行空的想法,问道:“你想找谁啊?” “我不知道名字。” “……总得有点特征吧?” “很白、很高,很漂亮的一个人。” “又白又高又漂亮……” 谢玉珠思索片刻,似乎想起来符合要求的人,她指向窗外:“你说的难道是温辞?” 第005章 温辞 “温辞?”云川重复道。 “也不知是西域苗疆还是东洋的外族人,阜江城最有名的女伶,庄叔为了盟会重金请到摘月楼来的。听说脾气特别差,比我还难伺候,和我并称为摘月楼双煞。” 谢玉珠在床铺上滚了一圈:“昨日一见名不虚传,弄扇戏十二部,舞了三部就说没心情不演了,转身就走谁拦也不听,庄叔气得脸色青黑。我最近这任性跋扈正演得有点吃力,得跟她学习学习。” “她很好看吗?” “好看啊。我头一次觉得有人好看到要命,是真要命哦!感觉谁跟她在一起都会活不长,不知道被美得心跳失常而死、被气得七窍冒烟而死,还有被想横刀夺爱的人杀死哪个来得更快一点。反正她是楼里的优伶,你想找她方便得很。” 谢玉珠噼里啪啦地说完,再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床褥里。声音闷闷地从褥子里传来:“云川姐姐,你过半个时辰再出去,就说你一直跪着的,走得慢点瘸点,装得像那么回事儿啊。” 当云川按照谢玉珠的指示走出房门时,果然收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怜惜目光。不少人上来招呼她,看着她身上的血迹和淤青长吁短叹,拿了新衣服让她换上,嘱咐她赶紧去后院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就连庄叔都没再怪她什么。 ——有句话叫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唉,估计你也不明白,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那时闷在床褥里的谢玉珠如此说道。 于是云川看着周围突然温情的人们,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确实不明白。 不过她已经十分习惯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于是享受完这一番优待,云川梳洗停当换上新衣服后披好斗篷,便准备去寻谢玉珠口中那位美人温辞。 摘月楼伙计阿福抱着酒坛子往前厅走时,就听跑堂的德旺说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算呆子”云川也不知怎么了,正到处打听温辞姑娘。 “你说云川最近这么惨真是不冤!谁让她尽去招惹些刁钻家伙,刚惹完六小姐又去惹温辞,是想把咱摘月楼双煞得罪个遍吧!”德旺倚着栏杆直摇头。 阿福一听便放下酒坛子,急道:“那呆子去惹温辞了?她还能有我惨吗!庄叔让我伺候温大祖宗,她惹了温辞还不是我去收拾烂摊子!她人在哪里?” 阿福着急已然急晚了,此时云川已经见到了传说中的阜江第一美人——温辞。 准确地说是见到温辞的一只手臂。 云川正站在摘月楼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梯上,抬头看去。一只莹白的手臂横穿过五楼楼梯边栏杆的间隙,正悬在楼梯上空。 手指自然下落,瘦而修长,中指上戴有金色指环,指环与手链间相连的金色细链子垂下,彩色铃铛在链子上安然不动。 春日朝阳洒落在白皙手背上,手、指环、铃铛与手串光芒闪烁,如湖面波光。 云川慢慢地往上走,顶楼的地面一寸寸落下去,倒在地面上的美人面孔一寸寸浮上来。美人发髻间簪着迎春花,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头埋在层叠的藤黄纱质衣袖里,手伸在楼梯栏杆之外。这姿势潇洒,美人却闭着眼眸,无声无息,如同睡在一幅画卷里。 云川端详此人片刻,得出结论。 是昨晚的那个美人,白日里好像比夜里还更美些。不过她此刻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十分危险。 阿福紧赶慢赶,终于跑到四楼,一抬头望见杵在楼梯上的云川。他自以为终于赶上,捏一把汗准备唤云川下来,云川却呲溜一下跑上楼去。 他心道不好,连忙撒腿追上。只见顶楼地面之上躺着沉睡的温姑娘,云川猛扑在温姑娘身上掐她的人中,边掐边推,喊道:“醒醒!醒醒!” 阿福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过去。 这可是摘月楼双煞之一的温美人! 还是白天的温美人!这厮白天心情奇差,昏昏沉沉走哪儿睡哪儿,谁把她吵醒就跟刨了她祖坟似的,劈头盖脸就要挨一顿臭骂!越到晚上她反倒越精神越平和,简直就是个活夜猫子! 而此刻摘月楼一大怪人“夜猫子”,正在被摘月楼另一大怪人“算呆子”奋力摇晃。这当真是唱戏的拿刀——出了大乱子! “祖宗啊快撒手别摇了!她不是晕倒是睡着了!”阿福哀嚎一声,这句话话音未落,美人就面色阴沉地睁开了眼睛。 云川停止摇晃,欣慰道:“你醒了吗?” 美人双眼布满血丝,躁郁之气简直要掀翻屋顶,她咬牙切齿道:“你疯了吗?” 温美人竟然一眼看出来云川脑子有问题,真是慧眼如炬。阿福眼看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未免被迁怒立刻噤声,慢慢倒退离开此处,悄无声息地下楼。 想了想又不大放心,阿福便躲在楼梯上伸长了脖子听墙角。 顶楼之上并无别人,阳光从周围一圈窗户里落进来,云川扶着温辞的肩膀,满头白发光芒闪烁如历经一场大雪,风尘仆仆而来。 她眼睛明亮,为了看清温辞而凑近:“你认识我吧。” 温辞冷冷地望着云川,并不说话。美人眉间花钿眼尾朱砂,衬着一双明眸比朝阳耀眼,华丽妆容完全被骨相压住,半点俗气也无,只是华贵。因为这凌厉的华贵,看起来难以亲近。 美人淡漠道:“我不认识你。” “昨天我们见过。” “昨天?有这回事吗,你做梦呢吧。” “不是梦,在橘子树旁边。你忘了吗?” “我忘了?”温辞话里有笑意,却又仿佛咬牙切齿,她一把掀开云川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起身就准备离开。云川立刻跑去占着楼梯口的位置。 温辞眯起眼睛:“你算什么,也敢堵我的路?” 云川对温辞话里的讽刺毫无察觉,她一派天真而执着地说道:“是啊,这就是我想问的,我是什么人呢?” 温辞沉默地望着她,继而微微移开目光,从她的肩头向后看去。楼梯下的阿福对着一小块栏杆来回擦,时不时瞄他们一眼。而在更远的地方,许多仙门弟子正在楼内走动,面目陌生的客人热烈讨论着魇师盟会,来往的小厮伙计大声喧哗。 云川就在这一派和平的,温暖的景象旁边,仿佛完全不曾察觉其中的危机四伏。 那可是针对她的危机四伏。 怪不得这人几十年里一直不肯下山,就她这种做派,就算名声最好时下山都能到处惹祸招殃。 温辞偏过头似笑非笑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配跟我说话?你可知外面的人想同我说话就要先花白银千两。而楼内的人要想跟我说话,就要伺候我,供我驱使。你占了哪样?” “都不占。”云川回答得很快。 温辞一字一顿道:“那就给我滚。” 二人的对话结束于此,阿福眼观鼻鼻观心,听着耳边蹬蹬蹬的下楼声,偷偷一瞥便看见了温辞走远的身影。他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纳闷,方才这温美人明明是叫云川滚,怎么最后自己下来了? 而且这会儿温美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像个男人,难不成是睡哑了? 他转过身抬头看去,云川还站在顶楼的楼梯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阿福收了抹布几步跑上楼,苦口婆心道:“你问的都是些什么怪话,发疯也别找温辞啊!她可不是好相与的,今日这么嘲你两句就走掉,已然是高抬贵手谢天谢地了!” 要是换了别人,白天吵醒瞌睡的温辞,还没头没脑地问一堆奇怪的问题,温辞不把人怼到无地自容决不罢休。这回温美人虽然也没几句好话,却也没发脾气,真是新奇事儿。 云川却问阿福说:“你觉得我能伺候温辞吗?” “……你被她的美貌迷惑了?嫌命长呢?”阿福一脸苦大仇深,他拉着她就要往下走:“走走走,别在这里站着,人家道长们都嘱咐过让我们无事别上顶楼。” “为什么?” 第5节 阿福一指顶楼中央放着的厚实雕花梨木板,说道:“这里放了人家魇师的宝贝呗。他们要比试那什么魇术,到时候选出一位盟主出来。昨日在这里抽了个签分好组,两两对决,名牌都挂在这木板上。” “这牌子有什么用?”云川随着阿福指的方向看去。 “哎呀,就是比试谁落败了名牌就会自个儿掉下来,赢了的升上去与另一组里赢的那个对决,哪一个木牌能爬到雕花木板的顶端就当上盟主了。楼顶的鎏金珠子就掉下来,落在胜者的手里,权当是彩头,送给新上任的魇师盟主。” 云川由着阿福把自己拽下楼去,那模糊的木板便随着阿福的解说消失在视野里。阿福对着云川好一番语重心长的劝告,细数温辞的各种恶劣行径,让她离温辞远一点,别去触霉头。云川安安静静地听着,半句反驳也没有。 阿福自以为算呆子已经转移了注意,自己劝说成功,功德圆满。他哼着小曲儿心满意足地离开后,云川却从袖子里拿出谢玉珠给她的银票,正反看了看。 那是五百两银子。 还差五百两。 云川思索片刻,把那银票揣进袖子里,再回到谢玉珠的房间。 那个姑娘还心灰意冷地瘫在床上,保持着跟云川出去时一模一样的姿势。云川走进房门坐在谢玉珠的床边。 “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云川直入主题。 谢玉珠听出是云川的声音,闷闷地哼了一声:“我想要自由。” 云川看了一眼自己坏掉的镯子,眼下这个镯子还需要修两天,不一定能赶上庄叔把谢玉珠送走的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吗?” “我想看他们魇师比试!” “怎么看?” “用铜镜看呀,等盟会当天,魇师在摘月楼的高台上入梦,那些宗门来宾就会用雅座上的大铜镜看梦境里的情景。” 云川想了想,说道:“那我搬一台铜镜回来让你看魇师比试,你给我五百两银子吧。” 瘫在床上好几个时辰的谢玉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瞪大眼睛:“五百两?我昨日才给了你五百两,加在一起都一千两了!你要干什么?” 云川安然道:“你想看魇师比试吗?” 谢玉珠欲言又止地望着云川,满眼放光,嘴上却说:“这样不好吧……” 顿了顿,她快速补充道:“不过逍遥门的席位上放了三面铜镜,我觉得是有点多。” “所以说……” 谢玉珠双手握住云川的手:“成交。” 第006章 铜镜 两天时间倏忽而过,魇师盟会终于在万众瞩目下召开,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阜江城中鞭炮喧天,烟花满城。 谢玉珠无福得见,她被关在房间里严加保护,不许出门观看比试。而云川则裹着灰色斗篷在人群中穿行,去三楼逍遥门的席间,准备诓一面铜镜回来。 逍遥门席间只坐了几位年轻弟子,看样子领头的人去别处寒暄了。他们木冠青衣,腰间的木牌上刻有金色的太极与云纹,见云川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动作整齐身姿端正,不愧是仙门三大宗的弟子。 他们也不知道云川是谁,但今日来往的多有能人,不论谁来先行礼总是没错的。 云川于是也行了一套礼,然后表明来意。她说自己是摘月楼里的仆役,先前布置雅座的时候,逍遥门这里的一面铜镜有些问题,她要拿回去修理。 一个圆脸杏目的弟子笑道:“原来如此,这铜镜上的术法就是逍遥门帮忙布置的,我们自己修就好,不劳烦姐姐了。请问是哪一面镜子有问题?” 他这番善解人意让云川沉默了一瞬,她抬手一指:“这面。” 云川这十尺之外人畜不分的视力下,手指着的不是铜镜,而是一幅挂画。那弟子看向云川指的那幅挂画,再次善解人意地指向靠近挂画的那面大铜镜:“姑娘指的……是旁边这面镜子吗?” 云川笃定地点头。 那些弟子们便靠近铜镜,与云川说话的那位弟子抬手结印唤醒镜上的法术,还请了一位路过的魇师召梦,按照流程一一检查术法的功能。只见术法从头到尾毫无问题,梦境的画面清晰明确,选择与转换画面都十分流畅。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好,只是镜子后面粘了一张纸,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吹过来的。 “姑娘,这面镜子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粘了一张纸……” 那弟子把纸揭下来,他转过头来时,却发现这姑娘的鼻梁上不知何时戴了一副水晶视石,视石上映着铜镜的光辉,水晶后的那双眼睛亮如星芒。 眼见这位弟子转过头来,云川摘下视石放入斗篷中,接过圆脸弟子手里的纸团成一团,面不改色地行礼道:“那好,没问题就不用修了。” 众弟子也跟着回礼,便又像开头那样整齐划一地伏下身去,腰间木牌摇晃。待云川离开雅间后,他们直起身来,有个弟子小声对旁边的人说:“她行的是逍遥门的古礼吧……我只见过掌门祭天行这种礼,摘月楼卧虎藏龙啊……” 云川的谎言错漏百出,幸而遇上了一群初出门派的单纯弟子才没被拆穿。她没有任何危机感也不沮丧,甚至没有再去别的宗门席位碰碰运气。她只是在楼下转了一圈,左看右看最后拎起了一面普通铜镜抱在怀里,就准备回去找谢玉珠了。 然而她刚一回头,就看见十步之外站着一个彩衣身影,那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暗处,身形高挑面目模糊。 春风乍起,掀起那人的裙边与披帛。那人迈步而来,伴着走动传来流水叮当之声,待走近便能看清那人朱红、藤黄与松绿相间的长裙,发髻间插着珍珠珊瑚与无数铃铛。来人身侧那只玉白的右手上,戴着金色的指环和五颜六色的铃铛手链。流水叮咚之声,便来自这满身的铃铛。 温辞在云川面前一步之遥停下脚步,弯下腰来。那张异域面孔在云川的眼前无限放大,眉如远山眼如明月,明艳以至于令人心惊。 “你在干什么?”温辞低声问道。 云川坦然地说道:“找一面镜子。” 温辞低眸看了一眼她的镜子,再抬眼看向她,慢慢地说道:“不要碰魇术,好奇心太重,会丢了性命。” 云川没有答话,而温辞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轻描淡写地说:“你知不知道,要是在魇师操纵的梦里死去,就是真的死了。” 云川却踮起脚来,再次靠近温辞,给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复。 “你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攒够钱了。” “钱?你要钱做什么?”温辞皱起眉头。 “温姑娘!温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啊,时间就要到了该去准备了。” 云川还没回答,阿福的声音就插了进来,他满眼焦急但仍然陪着笑。温辞斜了一眼阿福,转过身去沿长廊走去,漫不经心道:“催什么,知道了。” 这句话出口,声音却和刚刚大不相同,全然是柔美的女声。 那身影衣袂飞扬间登上了舞台。 鼓乐声起,温辞深深折下腰去贴着地面,仿佛没有骨头一般,在鼓点渐强时一边旋转一边起身,衣袂飞散如花开。数把金色扇子在她的五指间旋转,飞入空中又在她的肩膀、膝头、足尖弹起,伴着鼓点与铃铛声时收时展。 十二部弄扇戏,如蝶戏花间,行云流水,眼花缭乱又精美绝伦。一时间掌声雷动,众人惊呼以为绝技。 在掌声中温辞颔首,鬓间金穗拂过眼眸。 “且以喜乐,且以永日。” 这句话从这样的美人嘴里说出来,仿佛祝福又仿佛天神垂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上时,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又有一张白纸凭空出现,贴在了逍遥门那面镜子的背后。 而整个摘月楼所有观梦铜镜的背后,都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了白纸。 看到云川抱着铜镜来到房间时,谢玉珠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兴奋道:“姐姐当真厉害!真的拿来了!” 云川摇摇头,她把那面镜子放在桌上,说道:“这只是一面普通的铜镜。” 谢玉珠面露失望之色,但仍然拍着云川的背安抚道:“没事没事,要你去撒谎骗人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在房间里吃点儿好吃的算了。” 云川拿出两支造型奇异的雕刀,坐在桌边将镜子翻转过来:“我看过他们施法,我可以在这面铜镜上做出来。” “做术法?你我都没有修为,能做什么术法?你又不是叶悯微,还能把那些结印和咒语雕在镜子上?” 顿了顿,谢玉珠看着着云川鼻梁上的水晶视石,说道:“咦,云川姐姐你这视石和雕刀都是从哪里拿出来的?你的视石模样好奇特,水晶的吗,祖传的吗?” 然而从云川拿起雕刀的那一刻起,她就对谢玉珠的话失去了反应。她左手执刀在铜镜背面刻下弯折复杂的纹路,那刀锋锋利无比,所过之处留下淡淡的蓝光,一闪即灭。她的右手扶着铜镜的一侧,食指却在铜镜上不停划动,似乎一边雕刻一边在计算着什么。 谢玉珠围着云川闹了半晌她都不为所动,只好悻悻地走到一旁。她边嗑瓜子吃点心边看云川刻铜镜,拟了一番云川失败后用以安慰她的腹稿。 外面的动静逐渐大了起来,鼓乐声再起,人声喧嚷,有人鼓掌叫好,有人朗声说话,烟花在空中一重重绽放,光芒绚烂,气氛越来越热烈。雕刀划在铜镜上的声音微小地隐匿进喧嚣中,云川独坐在自己的寂静里,与世隔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鸣锣清响,云川放下了铜镜。 谢玉珠凑过去,开始抒发自己准备好的腹稿:“已经鸣锣开赛了。不碍事的,在镜子上雕术法这种事情想来也不可能,重在尝试……” 云川充耳不闻,从腰间的袋子里拿出一颗蓝色石头,放进铜镜背面刻出来的凹槽里。一时间所有被她刻画的纹路发出耀眼的蓝色光芒,石头仿佛一颗心脏,涌动的灵力自它而出又归于它,循环往复。 而镜子的正面慢慢浮现出画面来,六个不同的梦境出现在镜子中。云川用手指在镜子的边缘划了一圈,便又出现了新的六个梦境画面,代替了原来的。 “成了。”云川淡然说道。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揉揉眼睛再看向这面镜子,然后拉住云川的手:“……你是怎么做到的?你这个蓝石头好像传说中的苍晶,叶悯微造的苍晶!你……” 谢玉珠兀自激动着,而云川仿佛没听到她说话似的,继续在镜子上划动,试验着术法。 不一会儿,镜子里梦境的画面突然颤动起来,仿佛打翻一桌颜料,所有梦境混沌地纠缠在一起。外面的宾客似乎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议论骚动声渐起。 云川皱起眉头,她像刚刚那样划过镜子的边缘,镜面上的画面却不再受控制,好像一锅要溢出来的汤扑腾着。她的右手手指还在桌面上快速划动,仿佛仍然在计算,她喃喃道:“不对劲……” 她又在铜镜背后划了几道纹路,然后伸手抚摸上铜镜。 在她手指与镜面接触的刹那,镜面忽而大亮,如江河决堤般的巨大光芒迅速吞没谢玉珠和云川,整个房间亮得银白刺目。 旁观的谢玉珠惊叫出声,那声音却只短促地响了一瞬,便卡住似的戛然而止。于此同时光芒迅速退却收回铜镜之中,而房间里竟空无一人。 谢玉珠和云川,凭空消失了。 而那镜子失去了支撑,孤零零地在桌上摇晃两下,“啪”的一声扣在了桌上。 不远处热闹的高台后,倚着红木门的美人正捻搓着一张白纸。 而美人的身后,整个摘月楼里打着旋儿地飘满了白纸,如一场弥天大雪。 第007章 入魇 感觉到光芒退却,谢玉珠揉着眼睛说道:“好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亮?” 她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就惊得两只眼睛连通嘴巴一齐张开,瞳仁里映着眼前的世界,颤动得宛如汪洋里的小舟。 “这……这……” 举目所见是幽静的江南雨巷,高高的白墙与黑瓦,脚下踩着青石板路。云雾缭绕,巷子深深不见尽头,四周除她以外并无别人。 “有……有人在吗?云川?庄叔?有人吗?这是哪啊?” 谢玉珠惊诧而惶恐,边往前走边高声呼唤着。然而巷子的尽头还是巷子,空寂尽头还是空寂,这么长的巷子竟然没有一道门,没有一个人。 谢玉珠不知在这巷子里转了多少弯,雨越来越大,沿着屋檐落下雨帘,路边的排水渠渐渐水势汹涌。她浑身湿透,越来越焦躁。在转过一条巷子后,路陡然变宽两倍,有一群拿着油纸伞的少女正背对她,衣袂飘飘,一步一顿地向前走。 “各位姐姐!等等我!” 谢玉珠大喜过望,在大雨中拎着裙子追赶她们,那些少女们却充耳不闻,步子没有减慢分毫。 第6节 谢玉珠终于赶上最末尾的姑娘,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等一下!” 在谢玉珠扶住少女肩膀的刹那,所有撑伞的少女们都停下了步子,继而整齐划一地转过头。这转头的幅度极大,常人如此怕是头都要拧断,她们的却动作快速而僵硬。 转过来的是一大片戴着面具的脸。面具白底,上画了长长的上挑的眼睛,眼周大团的粉红,是戏里的花旦脸。在白墙黑瓦里的世界里,明艳得诡异。 俏丽的花旦脸挤满了大雨之中的街道,一重又一重,密密麻麻,寂静无声地对着谢玉珠。 谢玉珠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她颤抖地伸出手去,揭下离她最近的少女的面具。少女的面容一点点露出来,眉眼鼻梁唇形,无不熟悉。 那是一张与谢玉珠一模一样的脸。 油纸伞下的少女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些面具后的眼睛,那撑伞的手,被雨水打湿的身段。 越看越熟悉。 每一个人都像她。 雨下得更大了,世界只剩下雨声,高高的没有门的白墙,乌云一般的黑瓦,还有灰暗世界里生出的谢玉珠们。 谢玉珠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她的目光慌张地在这些人脸上游走,胸腔突然薄成一张白纸,心跳暴烈几乎要破纸而出。恐惧使她哑然失声,连后退的力气都消散殆尽。 那个被她揭下面具的少女突然笑了。若说是笑,不如说是调动僵硬的脸皮,做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密密麻麻的面具下,眼睛里也都带上笑意。 少女脖子上的褶皱一圈圈松开,她慢慢转过身来。 在这个瞬间,突然有踏水声自远而近,谢玉珠手上的面具被夺走,来人将面具一把扣在少女脸上,拉住谢玉珠的手腕,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跑。” 谢玉珠被此人拉着转身向后跑去,身后传来踩踏的纷乱水声,她恍惚地奔跑了两步,才在恐惧中看清了来人的侧脸。拉着她往前跑的姑娘有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雨水中湿透成一缕缕贴在身上,她眉目清雅,手上戴着一只坠着两个环的金镯子。 “云川姐姐!” 谢玉珠这才喘出一口气,险些哭出来。她知道那些撑伞的少女在追她们,完全不敢回头看,只是提了劲儿拼命地跟着云川跑,边跑边带着哭腔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云川侧过头,谢玉珠透过她的侧脸看见她眼前的视石,隐约有纵横的蓝色线条。 “术法出了一点小差错,我们进梦魇了。”云川语气自然。 谢玉珠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道:“小差错?这是小差错吗!云川姐姐,我们进的可是魇师操纵的梦魇啊!在梦魇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啊!” 就这情景,不被梦杀死也得被吓死啊! 云川说道:“你不是想看魇师纵梦吗?” “看魇师纵梦和自己进梦魇里是两回事啊!” 谢玉珠嗷嗷大叫,声音穿透雨声在巷子里回荡。她跟着云川尽全力在巷子里飞奔,后面追赶她们的少女像是得了乐趣一般,笑声越来越响,清脆若大珠小珠落玉盘,谢玉珠只觉得瘆人。幸而少女们好像不太聪明,每次转弯的时候都停不下来要撞上墙,再转过身继续追她们。所以在这七拐八拐的巷子里,虽然她和云川跑不快,却没有被追上。 “我们要跑去哪里啊?”谢玉珠高声问道。 她话音刚落,云川就一个急停,谢玉珠差点滑出去摔在地上。 “到了。”云川说道。 谢玉珠抬眼望去,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开阔的野地,积水已漫过脚踝,白墙与青石板都消失不见,地尽头氤氲在一边模糊的水汽之中,暗昧不清。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群白色的剪纸般的人,衣着像极了那些少女,她们的脸面向下埋在土中,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身体胀起来,长长的头发浮在水面上,互相纠缠。 谢玉珠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惨叫声,她颤抖着问:“到……到哪儿了?我们的……葬……葬身之地吗?” “边界。”云川的回答简短,她蹲在地上伸手试探水下的泥土。 背后的追赶与嬉笑声越来越近,谢玉珠惶然回头,那些少女们已经欢喜地出现在了最后一个拐角处,身影婀娜地朝她们奔来。 “她们追来了……” 谢玉珠话音未落,便感觉到自己被大力一拽,整个人向前踉跄。因地面湿滑她完全站不住,便面朝泥地栽下去,眼见着就要跟泡在水里的那些人一样的归宿,谢玉珠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潮湿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窒息也短暂得像是幻觉。 撞入泥土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谢玉珠仿佛坠落过了头,绕着脚旋转了一整个半圆,又站起来了。 她忽的睁开眼睛,却看见一轮金色的太阳悬在空中,举目望去是连绵不绝的草丘,草长到小腿高,周遭的风温暖而带着花香。 “这是草……草原?我还没去过草原呢……我死了吗?这是极乐世界吗?是心想事成之地?”谢玉珠喃喃道。 “不是,这是另一个噩梦。” 旁边响起的声音吓了谢玉珠一跳。她转头一看,云川站在她身边,正解开那湿哒哒的斗篷。云川浑身湿透了,头发潮湿地黏在她的身上,水沿着她的脸庞一行行地往下落,斗篷也沉重地淌着水。 她将斗篷展开在空中抖了抖,仿佛只是从一场大雨里逃到屋里的倒霉鬼,当务之急是晾干衣物。 谢玉珠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肮脏潮湿的衣服,怔了片刻又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 那些姑娘们追不过来了,现在暂时安全。 这个念头一出谢玉珠便浑身没了力气,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继而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张开手臂向后躺去:“终于……啊啊啊救命!” 她往后这一躺不要紧,身体接触到草地的刹那,竟然又跟刚刚一样撞入虚空,坠落过头重新旋转起来。 面庞再次浸入雨水,少女们的笑声再度来袭。 谢玉珠心跳险些停止,殊死挣扎中手腕被人攥住,被一个猛拉再度绕了回来。 她惊魂未定地坐在草地上,看着眼前拽着自己的云川。 云川的头发与睫毛还在往下滴水,视石上也满是水珠,视石背后的眼睛却明亮又安定。 云川松开手,指指她们身下的草地:“这里不能躺,这是两个梦的边界,你躺了会掉回去。” 谢玉珠立刻一个窜身从地上跳了起来,恨不能金鸡独立以减少与草地的接触。 天可怜见,要是再回去一次,她不如直接胸痹而死! 新的梦境中烈日炎炎,空气灼热。谢玉珠和云川换了一座草丘,盘腿坐在草地上,终于能稍稍喘一口气。 谢玉珠感到身上的水在快速蒸发,衣服和皮肤都逐渐干燥起来。虽然云川说这里已经不是边界,但谢玉珠万万不敢再躺下去,坐得笔直端正。她劫后余生,现在满脑子疑问,捡起哪个问哪个。 “云川,你怎么知道那里是梦的边界呢?” 云川正在给头发挤水,闻言将视石摘下,递给谢玉珠:“看出来的。” 谢玉珠将信将疑地接过视石,刚一戴上便视线扭曲,晕眩感便直冲天灵盖。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睁开眼睛,看清视石上的画面。 整个世界被一条条蓝色细线所分割,就像是被大小不均的棋盘格框住,又像是覆盖了一层渔网。随着谢玉珠的脑袋转动,眼前景象变化,蓝色细线的分布也跟着变化。 “这……这是……” “你看不到吗?” 谢玉珠咽了咽口水,诚恳道:“看到是看到了,但看不懂。这些蓝色的线是什么?为什么能看出边界来啊?” 云川思索片刻,郑重回答:“我也不知道。” 谢玉珠睁圆眼睛:“那你怎么说是用它看出来的?” “我是猜的。” “怎么猜的?” “很难解释。” 谢玉珠无言以对。她抚着心口无奈地思索了半晌,不抱希望地说:“那打个比方成吗?” 云川想了想,伸手在空中比划两下:“比方说这个梦境是一个灯笼,我们在灯笼之中,举目所见是灯上糊的纸皮,而视石中所见蓝线便是支撑这个灯笼的竹骨。竹骨的分布有其规律,竹骨越密的地方梦境越是坚固、越近核心。相反,竹骨越稀疏的地方,梦境便越薄弱、越近边缘。” 云川这番话语速很快,谢玉珠跟上她的思路,继续说:“所以刚刚我们一直往竹骨最稀疏的地方跑,然后一头撞破了灯笼纸,掉进另一个梦里了?” “应该是这样。” 这些都是猜测?这是普通人能猜出来的玩意儿吗?谢玉珠心中感叹着,也这么问出口。 云川重新戴回视石,道:“为何猜不出?看一看想一想,不就猜到了?” 谢玉珠也不知是云川的眼睛和自己不一样还是她的脑子和自己不一样,估计是都不一样。 她沉默半晌,举起拇指:“云川姐姐,你真是能人……” 谢玉珠此时也冷静下来,开始整理思路。 魇师纵梦,需要从方圆百里酣睡的人身上借梦,要么把别人拉进自己操纵的噩梦里杀死,要么把噩梦里的东西召到现实中杀人。她们的情况想来是第一种。 可是魇师两两对战,外面又有各宗门的人看着,应该早发现她们不慎入梦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来救她们? 谢玉珠提出了疑问,而云川推测铜镜上视角有限,只会关注魇师所在之处,她们一直在梦境边缘,观梦者应该看不到她们。 “那我们就到梦境中心去!”谢玉珠扬起拳头,踌躇满志。 云川安静地看着她不说话,谢玉珠也安静了片刻,然后小心地问道:“越靠近中心……那种吓人的东西是不是就越多?” 云川点点头:“应该如此。” “我们会不会死在去中心的路上?” “很有可能。” 谢玉珠扬起的拳头落了下去,她愁眉苦脸地叹息道:“就算各宗门的人看不到我们,那魇师总能感觉到自己操纵的梦里人数不对吧?两两对决却来了四个人,怎么没发现我们呢……” 云川看向天空,艳阳高照,尘埃飞扬。 “我们进来前,梦境突然混乱动荡,外面或许也发生什么变故了。” 第008章 镯子 云川猜的不错,此刻摘月楼果然一片混乱。自从比试开始,便不知从何处突然涌现大量白纸,它们雪崩般冲掉一扇扇窗户倾泻而入,似一阵旋风将摘月楼中心的高台围得水泄不通。 白纸甚至爬上楼顶的雕花木板,上面决定分组的名牌本是两两相对,在白纸的扰乱下时而四个碰在一起,时而六个碰在一起,成片地往下掉。随着名牌下落,高台上的魇师们纷纷梦醒,他们惊慌地环顾四周,欲出而不得。 各宗门的弟子想要上去帮忙却也被白纸拦住去路。这些白纸并非寻常纸张,坚韧无比,刀不可破水不能湿,就像蝗虫一般源源不绝,缠得众人焦头烂额。 “是魇术!摘月楼里还有别的魇师!他在操纵分组!” “是谁!谁在捣乱!快出来!” 有人惊呼,议论声纷乱。 而高台背后的阴影里,温辞正抱着胳膊,淡淡地看着混乱不堪的摘月楼众人。 黑暗中色彩缤纷的衣袂在风中飘舞,铃铛响声纷乱。白纸在温辞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旋转,纸面拂过手背上跳动的彩色铃铛。 “谁想的法子?两两对决,这么浪费时间。不如所有人互相厮打……” 第7节 温辞扬起手,那白纸便随风而去,汇入高台上的纸墙中。 “……这样才好看。” 梦境里的谢玉珠和云川自然不知道摘月楼里的混乱。但是她们已经认清现实,觉得不会有人管她们了。 谢玉珠瘫在草地上,她环顾四周:“幸好我们现在还安全,这里天气这么好,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噩梦……” 谢玉珠的话停住。在她十丈以外的地方,一群黑压压的东西自天边而来,如同黑色的群山过境,快速地与她们擦肩而过,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阴影在她们身上流动继而远去。 谢玉珠慢慢转回头来看向云川,抬起手指着它们说道:“为什么……会有比人还高的蜘蛛、蜈蚣还有蝎子?” 云川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这是一个噩梦。刚刚过去好几趟了,在你背后,你没看到。” “它们怎么没有来追我们?” “不知道,或许是没看见我们。” 云川干脆利落地答完,就垂下目光继续做自己的事。她不知何时拿出一支奇奇怪怪的小刀,正对着自己的手镯雕雕刻刻,敲敲打打。 谢玉珠沉默地看着云川的动作片刻,疑惑道:“你在干什么?” “修手镯。”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修手镯!” 云川不明白谢玉珠为何愤怒,认真地回应:“现在正是修手镯的时候啊。” 谢玉珠瞪着眼睛,心说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冷静?她们这是掉进魇师召的梦魇里了啊!这是在搏命啊!有谁会在搏命的间隙修一个破金镯子? 云川仿佛是听见谢玉珠的腹诽似的,她又敲了两下那镯子,突然收好工具站了起来。她把已经半干的斗篷重新披在身上,系上带子,然后向谢玉珠伸出手。 “起来吧,梦境在改变,我们要离开这里。” 她话音刚落,草原远处就传来土地碎裂坠落的声音,灰黄的尘土腾空而起遮住半个太阳,一场沙尘暴铺天盖地向她们逼近。 谢玉珠的第一个念头是,云川真乃神人也! 第二个念头是——不会又要开始逃命了吧? 谢玉珠猜对了,但又没完全猜对。她们再度开始逃命,但这奔跑的方向却很刁钻,她们不是逃离沙尘而是迎头往沙尘里钻——不知是逃命还是寻死。 谢玉珠捂着口鼻,在尘土飞扬中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确定……没跑反吗?为什么咳咳……我们是朝……咳咳沙尘里跑啊!” “嘘,别说话……咳咳……”云川也捂着口鼻,一出声就呛着了。 迎面而来的不仅是沙尘和石砺,还有从崩裂的土地尽头逃来的虫子们。巨大的黑影在她们头顶上掠过,她们在虫子的脚和身躯之间穿梭。世界充斥着黏液异味与绒毛,在梦境外她们一不留心便会踩死虫子,现在形势逆转,她们倒要担心被虫子踩死。 而且有蜘蛛蜈蚣蝎子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有蟑螂啊!谁的噩梦啊这么恶心啊! 谢玉珠闪避过无数长足,全靠求生欲才忍住了呕吐的欲望。 一路黄沙漫天,她们埋头奔跑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四下一片昏黄什么也看不见,虫子也不见了身影。云川的声音穿过尘埃到达谢玉珠的耳朵,她说:“马上要跳了。” “什么……往哪儿跳?” “跳!” “哎!说清咳咳咳……啊啊啊啊!” 谢玉珠先是被沙子呛得直咳嗽,继而再痛得大喊起来。 眨眼之间沙尘消失得无影无踪,新的梦境里天空黑暗不见星月,有红色的光芒在周遭跳跃,空气炽热无比。谢玉珠发觉自己仰面躺在无数刀尖之上,斜眼望去只见地上密集地插满了刀片,刀锋林立竟看不到尽头。 这是……刀山? 她感觉到刀锋正一层层穿过衣服,刺向她的身体。她动弹不得也不敢动弹,只怕是稍一用力就会加速被刺穿,余光还瞟见从远处烧来熊熊大火,穿过刀锋间的缝隙向她们逼近。 这是……火海? 这是谁梦见上刀山下火海了?怎么比刚刚的噩梦还可怕!? “云川!”谢玉珠大喊云川的名字,声音在火场与刀尖上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慌张极了,艰难地转动头颅,转来转去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个人影。 云川正在专注地修她的手镯。她把斗篷解开铺在身下,坐在刀尖上,视石闪烁着荧荧蓝光,一些奇异的符号从视石上飞速掠过。 谢玉珠瞠目结舌,不得不佩服云川的定力。这种时候居然不想遗言也不想自救,只想修镯子?而且还如此聚精会神超然物外,旁人怎么喊叫她都能无动于衷。 谢玉珠喊了四五声无果后,只好放弃。四周的火烧得越来越旺,一点点靠近她们,天被火光染得通红,她被蒸腾的热浪熏得汗流浃背,浸透了衣衫。 谢玉珠望着乌漆墨黑的天空,身下刀锋的疼痛一刻比一刻更刺骨,心情一刻比一刻更沉重。 如今逃也逃不了,甚至连站起身来都不能够。她第一次看魇术,居然就落到了这么个境地。 谢玉珠的脑海里快速滑过这短暂的十七年人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声音平稳,开始组织她的遗言:“我……我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我好不甘心……我都没有成功离开过家门,也该让我好好玩玩,去长长见识,学好多本事,然后再死吧。” “我爹娘该多伤心……他们那么疼我,这几年我尽顾着跟他们作对了,都没好好跟他们说说话。” 云川那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声,金镯子上一个掉落的圆环被安了回去。 谢玉珠转过头望向云川,轻声说:“还有云川姐姐,我们误入噩梦,归根结底是因为我想要看魇师比试,是我连累你了。” “那个法术也不知道你怎么弄的,虽然出了岔子但也很厉害。你脑子这么聪明,如果能活得长一点,没准会成为叶悯微那样的人呢。唉这么说,你死比我死还要可惜,我什么都不会,要是我能多活几年……” 谢玉珠说着说着,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在热浪下迅速蒸腾成水气。 云川毫无反应,她坐在刀尖上,刀尖刺入的速度比谢玉珠快得多,身下的斗篷渐渐被血渗透,她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 “云川姐姐,你说……烧死和被刀刺死哪个更疼,我们还有没有的选?你跟我说说话嘛,你理一下我……我害怕……” 咔嗒一声,金镯上掉落的第二个圆环被安了回去,云川视石上疯狂跳动的符号骤然停住。云川松了一口气,将那些奇异的工具放回口袋里,然后终于朝另一个方向平躺下来,将斗篷从身下拽出。 这一番移动,云川的身上迅速出现了好几处刀伤,血迹大片蔓延。 谢玉珠瞧着云川的动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确实,听说烧伤特别痛苦,还是被刺死干脆利落一点……” 她还没絮叨完,只见云川突然一把将斗篷扔进远处的火海里,瞬间火星高跃。云川的手腕高悬,腕上金手镯顷刻间散成三重七个圆环,内、中层的圆环极速旋转,镯内蓝色石头光芒璀璨。 那一刻,斗篷烧尽的灰烬从火海里陡然升起,盘旋于火星之上,灰烬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旋转汇聚奔云川而来。 云川伸出手掌任这些灰烬缠绕上她的手臂,然后朝着它们轻轻吹了一口气。 只是轻轻的一口气对于灰烬却仿佛一场飓风,灰烬乘着云川的气息顷刻间腾起,灰色的轮廓散开化为一只巨大的鹏鸟,展翅而来从刀尖上将云川与谢玉珠衔起,避开火焰往黑暗天空中飞去。 谢玉珠被灰烬缠绕着飞行,耳边风声萧萧。突然得救让她一时之间大脑空白,她抬眼看向身边同样被灰烬缠绕的云川,迷惑片刻然后骤然清醒,瞠目结舌道:“是吹烟化灰术……”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千变万化,断而不破,散而不失。 是逍遥门的至高法术之一,吹烟化灰术。 怎么可能?云川怎么会吹烟化灰术?云川明明只是一个没有灵力修为的普通姑娘,而且因为精神受到刺激,行事古怪…… 谢玉珠心下一片混乱,在层出不穷的祸事中被她忽略的问题纷纷涌上心头。 云川为什么能徒手在镜子上雕刻出法术? 她的视石为什么能看到梦境的骨骼? 她为什么能毫发无损地,从绑架她的人手中回来? 谢玉珠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她艰涩地发问:“云川……绑架你的人,为什么会挂在橘子树上死了?橘子树是……怎么长出来的?” 云川仿佛终于听到了谢玉珠的声音。她转过头来望向谢玉珠,后背被火光映成一片血红,身前则被手镯的光芒照得湛蓝,仿佛烈火与深海在她身上分界。 灼热的狂风将她染血而烧焦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她银白的长发光辉交映,仿佛在深海与火焰之间穿梭。 “啊,那是我种的。” 云川的语气轻松。 谢玉珠慢慢问道:“种在哪里?” “他们身体里。” “……前段时间在付家庄死的那四个人,他们身上的树也是你种的吗?” “那个地方叫付家庄吗,是啊,有那么四个人。” “……你知道,这是杀人吗?” “我知道的。” 云川偏过头,她的眼睛也如同燃烧的大海,明亮而幽深。 “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坏人啊。” 第009章 闹剧 黑暗消弭,天光破晓。 谢玉珠还未来得及回应,四周就突然出现一片幽深茂密的树林,百年的老树高耸入云遮天蔽日,雾气弥漫空气潮湿,再没有火海与刀尖的景象。 谢玉珠掉在铺满枯叶的地面上,抬头看着半空中的大鹏又散作灰烬,仿佛与雾气融为一体。 云川被树林里的雾气和灰烬所缠绕,日光在雾中散成一片朦胧的金色,她沉浸在烂漫的金色中,仿佛世外之人。 谢玉珠沉默地与云川相对半晌,突然伸出手来举在二人之间,严肃道:“等等!等等!我得捋一下。” 顿了顿,她爬起来捂住自己的脑袋,边想边说道:“你杀了那些绑架你的人是因为他们胁迫你在先,这个情有可原。可是付家庄的四个人呢,你为什么杀他们?” “他们想抢我的袋子和镯子。” “噢噢,他们是强盗啊!那更情有可原了!除此之外你还用这个镯子杀过别人吗?” 仅限于用镯子杀的话,传闻中的那位挚友排不进来,如此一来就没有别人了。 于是云川答道:“没有。” 谢玉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着心口发作道:“我一晚上这颗心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都要吓出毛病来了!你干嘛这么急着下结论?你是为了自保而还击,不算坏人,还心狠手辣,什么词儿拿来乱用!” 云川举起手指向她:“但是你说……” “我说了,你不是坏人。云、川、不、是、坏、人!听清楚了吗!” 谢玉珠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响亮,却有些颤抖。她满脸泥渍灰尘,双眸里深藏不安,仿佛这断言落地生根,不光要劝服云川,也要劝服她自己。 云川露出一点迷惑的神情,她安静片刻,还是放下手指说道:“好吧。” 谢玉珠深吸一口气,伸手拍拍云川的肩膀,心有余悸道:“云川姐姐,可别乱说话啊。有些名声一旦背上,就再也拿不下来了。” 她们在茂密树林里找了个安静地方,坐下来互相包扎在刀山火海里弄出的伤口。和云川进行了一番交流后,谢玉珠觉得自己掌握了事情的真相,并且对云川一问三不知的情况感觉到恨铁不成钢。 “你真是啥都不知道啊……城里贴的布告你没看到?捡到了这种镶着发光蓝色石头的东西,是不能乱用的!用了就是灵匪,就会被所有仙门通缉!” 第8节 云川偏过头:“什么是灵匪?” 谢玉珠扶着额头,她靠着一棵倒下的巨木愤愤道:“说来话长,这就不得不提叶悯微了,这些破事儿全都得怪她!” 云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叶悯微还被尊为万象之宗的时候,跟梦墟主人一起开创了一种叫‘魇修’的修炼方法。这方法和魇术没什么关系,是修士用来突破境界提升修为的,若修炼成功则修为大增,便是已经修到顶的,都还能把顶往上拓个七尺。” “但这种方法需要以梦魇炼自己的精魂,若炼不好,不仅修为不增,精魂中还会生出有自我意识的活物。这活物会把修炼者的灵力和记忆全部吸走,脱离他满世界乱跑,便是魇兽。” “现在这话说回叶悯微,二十年前她魇修失败,魇兽逃离昆吾山。大家见了叶悯微的魇兽才发现,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各家术法全部都做成了灵器。像咱们这样的人,根基修为全无,内功、心法、身法、口诀、结印一概不知,但只要拿到灵器,就可以像仙门修士一样施展术法。” “叶悯微的魇兽揣着一堆灵器到处乱跑,看谁顺眼了就丢个灵器出去。那平白无故得了灵器神通的普通人,常以灵器作恶,被称为灵匪。从那之后直到今日,就是天下大乱喽。” 谢玉珠指向云川:“现在你就是灵匪。” 云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说到这里谢玉珠便心中发愁。云川修好手镯,本可以借着灵器的力量一路躲避障碍到梦境中心,请那里的魇师将她们放出去。可梦境的中心会呈现在铜镜上,仙门宗派那么多人盯着,云川一出现她灵匪的身份定然暴露。 “借灵器之力使用术法是重罪,更别提你还杀了人,被仙门宗派的那些人发现了就只有一个死字。咱们不能去找魇师。” 谢玉珠身上的伤口被云川包扎好了,她便撕下布条给云川包扎起来,边包边说:“咱就偷偷藏着,等他们比试结束所有的梦都破掉,咱们自然就能出去了。” 云川疼得轻声吸气,她思索了一会儿谢玉珠的话,疑惑道:“你是在替我着想吗?” “对啊……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你救了我多少次啊,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谢玉珠伸出手,在嘴边一晃:“我绝对替你保密。” 云川望着她,面不改色地击碎对方的义气:“我救你是为了五百两银子。” 谢玉珠瞪着眼睛噎了半晌,艰难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不是,云川姐姐你能不能不要太诚实!” 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变成了活物,正在四处探索。 “它们醒了,我们该走了。”云川终于站起身来,手腕上的镯子缓慢转动着。她说道:“镯子没有完全修好,只是勉强能用,很快就会再次坏掉,而且会坏得更严重。按照梦境持续的时间来看,撑不到最后。” 谢玉珠傻眼:“那怎么办?” “我们现在去梦境中心找魇师。” “然后呢?” “后面的事情我不擅长,你来想办法吧。”云川说得坦坦荡荡。 谢玉珠愣了片刻,揉着太阳穴道:“我明白了。这情况就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要折寿。” 此时摘月楼里的众人们,正在一片混乱中维持着微妙的秩序。魇师们被白纸围困在高台上不得脱身,纷纷以魇术招魇来与白纸对抗,一时间高台上刀剑、火海、洪水、猛兽层出不穷,声势浩大而来,然而纷纷被白纸切成碎片或掩埋消散。 这白纸的牢笼坚不可摧,背后的魇师强得出乎所有人意料。梦醒的魇师们只能徒劳地尝试,而尚且未落败的魇师们则仍以梦魇厮杀,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纹丝不动。 另一边,仙门弟子们和摘月楼仆役们倒都还镇定。仙门中人本来就是受邀来此为盟会做个见证,并非主事之人,眼见这搅乱盟会的人也是个魇师,想来这也算是魇师内部的斗争,不便插手。于是他们尝试破坏白纸无果后,看白纸并不想攻击他们,便也先按兵不动,看着铜镜上的梦魇战局。 摘月楼仆役则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想来桌椅摆设坏了魇师们也赔得起,别把楼拆了就行。 逍遥门席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快看巽字乙号位!” 仙门弟子们纷纷把铜镜上的梦境转到巽字乙号位。这里正是三人混战,一个矮个子的四十来岁的黝黑中年人敲着巨大的鼓,每敲一下天地便跟着震动,靠近他的东西都应声粉碎。一个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样的人操纵着无数巨木,如同活物般伸出枝干纠缠对面,一旦断开便流出烫人的毒液。最后一位高个子清瘦的尖脑袋,一挥手便有无数蝗虫铺天盖地地飞来,所过之处的所有生灵都被啃食殆尽。 这边正战得昏天黑地不分胜败,三个梦境汇聚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奇诡纷乱。而两个灰头土脸的女子躲在巨木的枝干后,一个女子高喊道:“都说了我是谢家六小姐!快把我们放出去!” 镜子外的摘月楼仆役们一见这情景,纷纷大惊失色,惊呼声此起彼伏。 “六小姐!小姐怎么进梦里了?” “云川怎么也在?” “怎么回事!?” 席间的仙门弟子面面相觑,不由得瞥向扶光宗。谁不知道谢家大小姐与二公子都在扶光宗修行,这次虽然没有来,但扶光宗到底与谢家关系亲近。庄叔不顾白纸纷飞,马上奔去扶光宗席位,隔着白纸围墙求扶光宗弟子帮忙把谢玉珠救出来。 那梦境里的魇师还在火上浇油,敲鼓的中年人道:“我只知谢家大公子,大小姐,二公子,谁见过什么六小姐?你说你是谢家六小姐你就是了?” 白面书生劝道:“不管她们是谁,两个弱女子误入梦境,我们不能不管吧!” 敲鼓的摇摇头:“怎么管?召她们入梦的不是我不是你,我看也不是那赵老六,不是我们召的怎么放?谁又知道她们怎么进来的?一个谢家小姐一个白毛丫头,这一塌糊涂的比试规则保不齐就是她们搞的!” “依我看这规则早就出了问题,大家都该停手了!”书生高喊。 那操纵蝗虫的尖脑袋终于发话,哈哈大笑道:“管他什么规则,赢到最后就是盟主了。你徐述要充好人就乖乖认输,所有梦都破了她们不就出去了?” 敲鼓的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道:“你看看,就算你收手赵老六那疯子也不会收手!你现在分神护着她们两个,一会儿就得败下阵去!” 徐述气道:“钱千福,你就会说些风凉话!” 他们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话说了几回合梦境便战了几回合。徐述护着云川与谢玉珠确实力不从心,眼见着挡在云川和谢玉珠面前的巨木在鼓声中化为齑粉,那蝗虫们便乌云般黑压压地冲过来,饿疯了似的连野兔老鼠都啃光只剩个骨架。 谢玉珠嚎叫一声连连后退,只觉得今晚她也得做噩梦,所有这些玩意儿都得重来一遍。 那黑云般的蝗虫就要冲到她们面前,千钧一发之际,云川抬起手,藏在袖中的灰烬绕着胳膊涌出,随着她的吹拂冲天而起,自地而天立起一座高墙,朝着蝗虫们轰然倾倒。 乌云被高墙拍散在地,谢玉珠捂着心口望向身边一脸淡然的云川。 云川的镯子露出衣袖之外,挂在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层层圆环旋转间蓝色光芒璀璨。 她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云川一挥胳膊把手背在身后,念词儿似的说:“啊,我暴露了。” 谢玉珠为这稀烂的演技沉默一瞬,瞥了一眼灰暗的天空。 铜镜外仙门的弟子们自从云川吹起灰烬时,就已经乱成了一团。“灵器”、“苍晶”、“灵匪”各种声音响成一片,吹烟化灰术所属的逍遥门弟子们已经全部站起来,围着铜镜议论纷纷。 “这竟是个灵匪!她是谁?” “她偷了吹烟化灰术!” “是不是她把谢小姐骗进梦魇的?她是怎么进去的?” 怀疑声刚起,便见铜镜里的谢玉珠一步跳开远离云川,指着她夸张地大喊:“云川姐姐,你居然是灵匪!亏我这么相信你!我……我看错你了!” 云川一把将谢玉珠拉过来,拿尖尖的树枝戳着她的咽喉,说道:“不要乱动!乖乖听我的话!不然我就杀了你!” 摘月楼仆役们震惊声一浪高过一浪,庄叔的呼喊声更是响彻整个摘月楼。 温辞倚着朱门眉头紧锁,盯着铜镜里身上血迹斑斑的云川,惊讶已经全数转为愤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油盐不进、胆大包天、自讨苦吃!” 叫她不要碰魇术,她还偏要碰! 顿了顿,好像还不解气似的,温辞又愤恨地补了一句:“演的什么东西!” 第010章 危机 不说铜镜外这些大惊失色的仙门弟子和仆役们,梦境中混战的三个魇师眼见漫天灰烬绕着云川,都傻了眼。 那敲鼓的先嚷出声:“今儿撞了大邪!比试乱套了,谢家的小姐来了,现在连灵匪都来了!你这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操控蝗虫的赵老六倒倍加兴奋,在蝗虫旋风中哈哈大笑道:“好啊!我就喜欢热闹!” 云川架着谢玉珠乘灰烬而起,她躲避着声浪树枝与蝗虫,在三个噩梦交汇的中心转一圈,手指在衣服上快速地划着。 谢玉珠乖巧地扮演人质,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问:“你在算什么?” 云川也跟着压低声音:“算我能打赢谁。” “谁?” “谁也打不过。” “那怎么办!?” “挑一个人,帮他快点打赢别人。” 云川话音刚落便一挥手腕,灰烬飞去砍断即将刺向赵老六的枝条,一并挡去毒液。 赵老六转头看向云川,惊诧道:“小丫头你竟然帮我?” “你赢到最后所有梦破灭,我就能出去。”云川悬在空中,诚实地回答。 谢玉珠僵着身体,哼哼着抗议:“你怎么帮他不帮书生!恩将仇报太不道义了吧!” 云川认真回答:“现在有道义的人应该杀我救你。” “……” “只有不道义的会站在我这一边。” 谢玉珠墙头草随风倒:“你说的没错。” 赵老六果然不管谢玉珠被绑,得了帮助还十分得意。徐述铁青着脸喊道:“这姑娘竟是灵匪!想来这些纷乱全是由她而起!诸位我们一起先将她缉拿吧!” 那树枝奔向云川的刹那,鼓声大作,蝗虫高飞,灰烬如箭雨,三方齐上。树林的噩梦瞬间被撕破,徐述愤怒的面庞与梦境同时消失。 高台上原本沉睡的徐述黑着脸醒过来。铜镜外的仙门弟子们看见这一幕,愤慨声直冲云霄,有道义的被没道义的和趁虚而入的给打败了,这真是岂有此理! 而梦境里的云川只是拍拍手,欣慰道:“破了一个梦。” 而后那敲鼓的魇师竟还想游说云川来帮自己,云川在结盟这方面还是很讲道义的,二话没说——帮赵老六把对方给灭了。 于是这突然出现的大逆不道的灵匪,就和那疯疯癫癫的赵老六心照不宣地结了盟。赵老六原本实力就不错,云川的镯子也十分厉害,只见雕花木板上赵老六的名牌碰谁便把谁撞下去,一路摇摇晃晃往上升,那叫一个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分组本就乱成一团,加上云川的介入,比试速度大大加快。不过半个时辰,赵老六的名牌就扶摇直上,眼见着直逼最顶端的盟主之位,迅猛的势头却刹那间戛然而止——他的名牌被另一块迅速升上来的名牌撞落在地。 梦里云川和谢玉珠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甚至没见到这块撞落“赵老六”名牌的魇师,就掉进另一个梦里,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谢玉珠懵懵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周围竟然变成了阜江城里的模样。开阔的街心连接着各个街道,绸缎庄、药铺、肉铺等等大门紧闭沿街排开,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站着许多秃鹫,远远地还能看见摘月楼屋顶的金珠子。她努力地回想了一会儿,惊道:“这是……阜江城西柳街?” 谢玉珠低头看向地面,地砖的所有缝隙里已经盛满了鲜血,鲜血渐渐溢出覆在地面上,倒映着天上血红的月亮。 西柳街,秋时便是刑场。 她心下一紧,还没搞清楚情况,就听见了大雨般密集的脚步声。从各个街巷冲过来黑压压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没有脑袋,衣衫褴褛,高高矮矮张牙舞爪,脖子上碗大的疤还在往外呼哧冒血,一路奔跑一路洒血,真正是血流成河。 谢玉珠再次大受惊吓,云川在谢玉珠的嚎叫声中把她一把拉过来,保持好劫持的架势,再从旁边树上揪下一个苹果往地上一砸。那苹果落地的瞬间便急速发芽抽条,长出密密麻麻的枝丫,挡住迎面而来的尸体们。 苹果树瞬间开花结果,新的果实纷纷掉落,新的苹果树突破砖石拔地而起,绞碎尸体吮吸着血河,茂密翠绿地向上生长。横斜的枝条蔓延过来卷住云川和谢玉珠向上高高托起。 云川一边靠着枝条的牵引躲避尸潮,一边摘果子往尸体堆里砸,一砸便倒下去一片尸体再长出苹果树,眼见着菜市口就要变成苹果树林。云川的手镯上外层三重圆环急速旋转,几乎要擦出火星来。 谢玉珠捂着嘴瞧着一个踩一个不要命似的往上爬的尸体们。明明没有了脑袋,他们喊冤的声音却像潮水般此起彼伏,也不知道从哪里喊出来的。生前冤死就够怨了,死后还被其他冤死的人踩在脚底下当梯子,当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怕不是个刽子手的梦吧?之前那些水啊树啊虫子的噩梦与此相比,简直就是仙境啊! 见尸体动作越来越快,扔苹果已然赶不上他们爬行的速度,云川往空中撒了一把灰,仰头一吹。灰烬弥漫,在血红月光下化为数十只野狼,俯冲而下撕咬尸体,将尸体们拽下苹果树。 第9节 云川却没有收回目光,她保持着抬头的姿势,望向不远处的某个屋檐。谢玉珠跟着云川望过去,便见血月之下,屋檐上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穿一件深青色直裰,身材高大却精瘦,苍髯如戟目光如炬。 这人谢玉珠认得,她溜出去时见过,正是大名鼎鼎的魇师任唐。 谢玉珠的脑子飞速运转,继而醍醐灌顶,合着这是任唐纵的梦!能将赵老六瞬间击败的魇师,除了任唐也没别人了。如今没了赵老六这个结盟对象,云川单挑哪个魇师都不成,更不要说是任唐了! 任唐的目光从云川手腕上的镯子移到云川的脸上,沉声道:“你就是付家庄那个灵匪?” 一听这话谢玉珠立刻反应过来,挥舞着胳膊腿,大声嚷道:“任先生!任先生快停手,我是谢家六小姐!她还掐着我的脖子呢!救我啊!” 云川配合地把尖尖的树枝戳向谢玉珠的脖子,说道:“你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杀了她。” 任唐冷冷一笑,云川手里的树枝瞬间冒出鲜血,融化般矮下去。云川立刻把树枝扔掉,只听任唐的声音远远响起:“这位灵匪姑娘,你怕是还不清楚,你脚踩在我操纵的梦里,对上我只有必输二字。” 举世皆知,夜晚是魇师的天下,魇师是梦魇里的神,既然是神那自然是——无所不能。 任唐抬起手,大地便开始剧烈地震动开裂,云川和谢玉珠之间突然出现一道地裂并迅速扩大。黑压压的尸潮如甲虫般从屋顶上漫过来,腥臭味冲天,他们东倒西歪地爬到树梢上包围云川,树叶瞬间全被染成鲜红。 “谢小姐勿怕,我定然保你平安。”任唐掷地有声。 谢玉珠僵硬地站在原地,隔着那道刚刚出现的裂隙,遥望着另一边的云川。她干干地说:“其实也……” 她还没说完就见云川镯子上的蓝光闪了闪,咻的一下熄灭了。一瞬间树木停止生长,野狼消散,灰烬纷纷扬扬地漫过夜空,遮住那一轮血月,谢玉珠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不会吧?!那神奇镯子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在这个时候坏了?人生在世怎么能倒霉到这个地步! 谢玉珠在心里哀嚎着,那边任唐喝道:“区区一个灵匪,竟敢入侵梦境、扰乱秩序、破坏魇师盟会!这么不把魇师放在眼里,谁给你的胆子?” 任唐指向云川,冷然道:“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谢玉珠急得满头大汗,脑子直转出火星来。偏偏云川还一脸迷惑:“你说的……” 云川话音未落那些无头尸体便蜂拥而上,直冲她而去,血肉模糊的手就要抓到云川的脸上。 伴随着谢玉珠的喊叫声,千钧一发之际,风云突变。 天上骤然破开一道极长的口子,仿佛一张咧开大笑的嘴,无数白纸从这嘴里砸下来,如冰雹落地般轰然作响。 铺天盖地的白纸沉重非常,一旦落地便纹丝不动,层层覆盖街道血河和树木,直把尸体压倒在地,掩埋得干干净净。眨眼的功夫白纸就垒出厚厚一层,整个世界都被盖成茫茫白原。 云川、任唐、谢玉珠三人被白纸直埋到膝盖,面面相觑。 一张在半空中飘飘悠悠的白纸突然停住,然后疯狂地生出新白纸,掉成一道纸瀑布,渐渐展露出人形。纸张猛然向上旋转四散,中心出现一位彩衣美人,面对云川,背对任唐,正是温辞。 温辞上上下下将云川端详一番,目光划过她身上的血迹,又在她那冒烟的镯子上停留一瞬。而后咬牙讽刺道:“你可真是厉害得要命。” 说罢温辞便转身对着任唐,微微抬起下巴:“入侵梦境、扰乱秩序、破坏魇师盟会,你方才说的人……” 温辞举起手指,指了指自己:“是我。” 第011章 出梦 月亮仍然隐藏在云雾中,但在这满世界的白纸映照下,大地明亮许多。西柳街早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白纸覆盖下尸体树林与屋檐连成一片雪原,凶煞之地转瞬洁白。 彩衣美人站在白雪般的纸堆上,发髻间步摇摇曳,层层叠叠的衣裙飞扬,仿佛雪地里的蝴蝶。 好好一个比试一波三折,折出来个自称谢家小姐的人,折出来个灵匪,又折出来一个不明来路的魇师。 任唐上下打量突然出现的美人,眉头紧锁:“你是方才的温辞姑娘,你不是摘月楼的伶人么?” 温辞偏过头,耳边玉坠摇晃。比起这些白纸的操纵者,这模样确实更像是一个柔弱美丽的舞姬。 “怎么,难道哪里颁了律法,伶人做不得魇师了?” 任唐面露防备之色:“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温姑娘的名号。可温姑娘既然是魇师,就该递上名牌,光明正大地参加魇师盟会,何故突然发难?” 温辞眯起眼睛:“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任唐目光沉沉。 温辞抬起手指着任唐,手上的彩色铃铛无风自响,喧闹活泼:“现在就剩你一个了,我打败了你,这盟主的位置就该我坐吧?” 任唐冷笑:“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口气倒是很大。” 温辞向来不让半句骂自己的话掉在地上,当下便嘲笑回去:“半截入土的老匹夫,志气也是不小。” 任唐怒目圆睁,霎时从白纸堆下伸出一只带血的手,紧紧抓住了温辞的腿。无数尸体从白纸下崩出,鲜血染透了白纸堆,春潮破冰般向温辞涌来。 越是凶煞的梦越难驾驭,任唐将这大凶之梦操纵得得心应手,可见其本事。如不出意外,他该获魁首。 然而他不走运,温辞便是这意外。 温辞几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只见锦鞋之下白纸震颤,无数血手向上伸出攀住她的双脚,冰冷肢体吊在她身上,把她往下拽。 温辞抬起手用白纸把谢玉珠和云川捆在一起架在旁边,合上一双凤眼,不耐道:“成天搞这种血肉淋漓的东西,不堪造就的家伙。” 她向空中伸出手,手指上金色指环与五彩铃铛闪闪发光,铃声清越。尸潮即将淹没她的时候,她打了个响指。 那盖满大地的白纸骤然腾起,纸身绷紧,如刀刃般悬在空中,继而四散飞扬,暴风雪般将尸体千刀万剐。 白纸削骨如泥,无穷无尽,杀完即埋,埋完再杀,血红刚现就被雪白覆盖,一层层叠上去,地面越抬越高。 任唐愕然,双眸震动。温辞在他的梦里召其他噩梦之物本就处于劣势,即便如此这白纸竟然还有如此威力。这个姑娘的实力远远在他之上! 世上竟有这样的魇师,他怎么从未听过? 白纸铺天盖地而来,越杀越狂乱,尸潮完全无法抵挡。天空被白纸撕裂,月亮一劈两半露出个惨白的口子,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温辞终于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你遇上我,也只有必输二字。” 云川眨眼的刹那,血月与夜幕烟消云散,唯有白纸还在纷纷下落。她与谢玉珠、温辞立在摘月楼的高台之上,四周灯火通明。 只见桌椅摆设东倒西歪一片狼藉。从一层到五层的栏杆边站满了装扮各不相同的宗门弟子,许多弟子已经拔剑出鞘。台下则聚集着比试落败的魇师们,模样也十分狼狈,看起来刚刚与白纸缠斗完一场。 刚刚过去的一个时辰摘月楼确实非常热闹,精彩纷呈不输梦魇比试。 被扰乱比试的魇师们,为谢玉珠担惊受怕的摘月楼仆役们,为云川震惊不安的仙门弟子们,这三路人马无一幸免,谁也别笑话谁,各丢各的脸,各有各的惊诧忧虑。他们随着铜镜里局势变化而心情跌宕,比正常比试还热闹。 如今尘埃落定,搅乱一切的不速之客们立在铺满白纸的高台中,被满楼之人瞩目。 在这种短暂的寂静中,楼顶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声轻响,充作盟主彩头的鎏金珠子伴随着红色纸条欢快地落了下来,正正好好掉在云川手里。 众人的目光落在鎏金珠子上,云川掂掂珠子,转头放在旁边谢玉珠的怀里。 众人的目光跟着移到了谢玉珠身上,谢玉珠立刻恭敬地双手捧起珠子,放在旁边的温辞手里。 二人动作之快,仿佛这金珠烫手。 温辞则大大方方地拿起珠子,转着珠子漫不经心道:“本人不才,便领了这盟主之位。” 这一语打破了寂静,摘月楼恢复热闹,人声鼎沸中各路人马直奔目标而来。魇师们要上台找温辞讨说法,摘月楼仆役们要上台接谢玉珠,那逍遥门与沧浪山庄的修士们则要缉拿云川。 顷刻间人群骚乱,白纸飞舞——所有想上台来的人被温辞一齐掀翻,丢到台下去。 温辞环顾众人,冷然道:“我还没说完话呢,你们急什么?” 众人忌惮温辞的实力,纷纷停住了动作,窃窃私语间,都在议论这个温辞到底是何方神圣? 任唐眉头紧锁,他皮肤黑,活像是脸上结了个铁疙瘩。他幽幽道:“温姑娘不择手段也要取得盟主之位,到底想要做什么?” 温辞低眸转了一会儿鎏金珠子,笑着抬起眼睛来。她这一笑倒是十分漂亮,瞧得众人都晃了一下心神。 “我倒要问你们讨伐叶悯微,究竟是为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甚至不用任唐回答,温辞话音刚落台下魇师中便有几人高喊:“叶悯微害我师祖,我魇师一派自然要为师报仇!” 温辞嗤笑一声,她转着金珠在台上悠然走着,金色裙角拂过白色纸张,她说道:“师祖?他在梦墟设下三十二重梦境,来者不拒,过二十重梦者便可为魇师。你们的师父是那三十二重梦境,谁见过梦墟主人?就算是你任唐闯过二十九重梦境,可听过梦墟主人半句教诲?未奉茶未叩头,连梦墟主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们认他做师祖,他可未必认你们。” “再说了……”温辞的声音稍顿,仿佛这话终于进入了正题。 只见美人满脸嫌弃,一字一顿道:“梦墟主人和万象之宗的恩怨关你们屁事?人家用得着你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给他出头?” 台下愤慨之声一时间鼎沸,无数魇师出声指责温辞目中无人,口出狂言。 温辞挡过不知谁放的明枪暗箭,手掌往下压压,淡淡道:“大家不妨坦诚些。你们不就是想找个由头,在灵器之乱里拿些好处吗?你们想要叶悯微的魇兽就光明正大地捉;想要那些修为、记忆、术谱、灵器和苍晶,你们就光明正大地去抢;你们想杀叶悯微……” 温辞的目光在云川脸上划过,与她的眼神撞个正着,目光含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一触即过。 她转过眼睛去接着说道:“……那就光明正大地去杀她,别拿梦墟主人当噱头,白白让人恶心。” 说完这番话,她扶着额头,全然不顾台下的愤慨,说道:“还有什么来着?你们开这个盟会还要讨论什么?” 任唐拦着那些想冲上台来和温辞一决雌雄的魇师。他心知他们谁也打不过温辞,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冷然道:“重开梦墟,寻找心想事成之地。” 自梦墟主人失踪以来,梦墟第二十重梦境以上也被封闭,魇师只能稍微摸进魇术的门便不可深入,以至于这二十年魇师的力量大大衰弱。 温辞闻言眼神骤冷,她捧着金珠沉声道:“梦墟主人封闭梦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我知道你是谁了。”赵老六跳出来,指着温辞大声说道:“你年纪轻轻魇术便如此高超,片刻之间将任唐打败。此前却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号,如此想来,你只可能是……” 一直游刃有余的温辞难得露出紧张神色,指着赵老六说道:“你休要乱说……” “你定然是苏兆青!” 温辞沉默了一瞬,收回手指舒了一口气,面不改色道:“还真叫你猜对了。” 众人议论纷纷,她竟然是那唯一一个闯过梦墟全部三十二重梦境,此后却从未现身过的魇师苏兆青。没想到苏兆青是这等容颜,又是这等脾气。 谢玉珠懵懵地看了半天形势,才缓过来劲儿。真没想到那摘月楼双煞之一的温辞姑娘,居然还是魇师双杰之一的苏兆青,这行事风格可真是放荡不羁,古怪程度直逼她的账房姐姐。 不过这同她也没什么关系。 此时台上白纸堆积如山,一直埋过谢玉珠的膝盖,她动弹不得。谢玉珠对旁边也被白纸埋了半截的云川轻声说:“一会儿他们讲完,肯定就要让温辞收回白纸,上来抓你。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法?” 她们暂时还能当个旁观者,时间紧迫,再不想办法脱身就没法走了。 在这种紧要关头,云川不改本色,语出惊人。 “我想吐。”她实在地回答。 “……什么?” 云川皱着眉头,想要把视石摘下来:“人太多了,我想吐。” 谢玉珠都忘了云川还有这个毛病,她慌忙把视石往回按:“别别别!你摘了就是个睁眼瞎还怎么逃啊!” 她们这边还没有头绪,那边温辞就已经交代完了。温辞居高临下,对着众魇师朗声说:“好了,本第一任盟主的指令便说到这儿。” 说罢她把手里的鎏金珠子往前一丢,珠子划出个完美的弧度,落在台下的任唐手里。任唐惊疑不定地看着温辞,问道:“苏姑娘这是要干什么?” “禅让。恭喜你成为第二任盟主,我退位。” 温辞指着任唐,似笑非笑道:“当心你的位子,你若是敢违背我这个首任盟主的旨意,我就把这位子抢回来。” 第10节 温辞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派令魇师们不知如何反应,底下众人吵吵闹闹,仙门们终于发话了。 三楼雅座上,逍遥门的弟子说道:“方才我们都在铜镜上看到,这位白头发的姑娘是灵匪,使了逍遥门的吹烟化灰术。苏姑娘行个方便,这位姑娘和灵器我们要带回逍遥门。” 那边沧浪山庄的惠南衣却抬手:“道长且慢,她也用了沧浪山庄的生棘术,这灵器不能只由逍遥门带回去吧?” “此前搜获的灵器都是一器一法,还未出现过能同时施展两种术法的灵器。我看此事应当上报太清坛会,请仙门三宗定夺。” “逍遥门便是仙门三宗之一,蒋门主如今正是太清会长,裁决此事是否妥当……” 见那边两个门派开始就云川的归属问题你来我往,准确地说——是就镯子的归属问题你来我往。谢玉珠见尚有一丝喘息之机,脑子转得飞快。她不死心地问云川:“你的镯子还行吗?能再把我架起来威胁一下他们吗?” “完全不行。”云川实在地回答。 谢玉珠沉默一瞬,破罐破摔道:“这里都是仙门宗派的人还有魇师,你要是只用个刀子来绑架我,会不会不太礼貌?” 谢玉珠话音未落,旁边的温辞便嗤笑一声,她离她们距离不近,却仿佛把她们的对话听了个全乎。只见温美人伸手一指云川,仰头向三楼逍遥门与沧浪山庄的弟子宣布:“这个灵匪我要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市场上挑了个瓜带走似的。 然而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一逍遥门的弟子怒道:“苏姑娘想要劫人吗?你又不是仙门中人,她未偷你的术法,凭什么归你?” “凭什么?这世上谁不想要灵器,我也弄一个玩玩不行吗?有本事就来抢,当然,如果你们想要……” 白纸迅速卷起谢玉珠和云川扯到温辞身边,温辞搭着正茫然的谢玉珠的肩膀,笑道:“谁想要谢家六小姐的命,就来跟我抢啊。” 谢玉珠看着自己脖子上悬着的白纸,纸边锋利如刀,此情此景,她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说起来这戏本其实是她编的,几经波折终于续演。 怎么主角换人了? 第012章 真身 温辞此言一出,众人眼见着悬在谢玉珠脖子上的白纸,瞥着扶光宗人的脸色,几方都陷入短暂僵持的寂静里。 温辞也没有给众人反应时间,刹那间所有白纸迅速聚集在台上三人周围,旋转继而如烟花般消散。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事儿,台上空荡荡,白纸与人都不见了踪影。 庄叔面色惨白,拨开众人奔到台上,颓然地叹着老天爷啊。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沸沸扬扬的讨论声中,整个摘月楼被惊诧与疑虑笼罩。 正在此时空中传来一声嘶鸣,一只灰白色的鹰从破损的窗户里飞来,将一支竹制信筒丢进扶光宗弟子手里。 扶光宗弟子解封信筒,扫了一遍信件内容便惊道:“师叔近日占卜得卦,卦象显示叶悯微下山了。” 扶光宗策因道长乃仙门中最善卜之人,每年春夏秋冬各有大占卜,算关乎天下时运之人。此前二十年的八十次占卜里,卦象都显示叶悯微停留在昆吾山上不曾离开。 第八十一占,九九归一,她在此时下山而来意欲何为,如今人在何处? 动则变,而生吉凶。仙门众人议论纷纷,仿佛阴云将至,前路不明。 而所有纷乱的始作俑者云川,此刻正站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她抬头看到屋檐间沉沉下落的明月时,才意识到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即将结束。 梦里的时间流逝速度与外界不同,她与谢玉珠历经数不清的梦境与算不明的时间,也不过是这个夜晚的两个时辰而已。 云川拍了拍胸口,视线里没了拥挤的人群,令人窒息的恶心感随之消退,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面前洒满月光的街道上,只站着那个彩衣的美人。 美人背对着云川默不作声,左手在身后握住右手手腕,而右手捏得死紧,仿佛正在努力忍耐什么。 “怎么回事?这又是哪儿?”身旁传来谢玉珠的声音,她疑惑地转圈,显然是被这一晚上层出不穷的噩梦吓怕了。 月光下的温辞转过头来,不无嘲讽地说:“这里是宁州梁杉,离阜江三十里地,他们暂时不会追过来。你胆子这么小,怎么敢跟她演这出戏?” 谢玉珠沉默片刻后,痛心疾首地转向云川:“我就说你演得太假了,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能信的!” “我杀过人,还是灵匪。”云川提醒她 谢玉珠叹息一声:“确实,这经历弥补了你在演技上的欠缺。” 温辞眼见着两人居然旁若无人地聊上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质问道:“进梦是谁的主意?” “我本想在铜镜上做出术法看梦,但术法出了差错,我们被带进噩梦中了。”云川如实交代。 温辞怒极反笑:“做术法?出差错?但凡你再多错一点儿,就迷失在众生识海里回不来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还以为自己跟以前一样吗!还有你!” 美人瞬间转向谢玉珠,把谢玉珠吓了一跳。只见温辞举起那戴着铃铛链的修长手指,指着她骂道:“她盲目自信也就算了,你居然还信她?魇术是多复杂的东西,她敢碰你也敢让她碰?活腻歪了想找死吗?” 谢玉珠瞪大眼睛,只觉得实在离谱。这事儿还能怪到她头上? 但是以她常年热衷于仙门轶事的八卦之心,谢玉珠灵敏地察觉到了什么。好奇立刻战胜委屈,她以手指在云川和温辞之间打了个转:“你们之前认识啊?” “相熟。” “不认识。” 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谢玉珠,给出完全相反的答案。谢玉珠的眼睛瞬间亮了,看来这两人之间真有事儿,有新鲜的八卦听。 云川听了温辞的回答,转回头看向他,疑惑道:“你明明认识我,为什么说不认识?” 温辞眯起眼睛:“我才不认识你。你少自作多情。” “是因为你想隐瞒身份吗?” 温辞目光一凝,后退一步似乎是想要走,第二步还没来及迈出去,只听云川继续说道:“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梦墟主人?” 温辞的脚步僵在原地,四下里一片寂静。明月高悬,一阵微风穿街而过,美人耳边玉坠摇曳,眼尾朱砂明艳惊人,在月光下,仿佛披着一身绝美画皮的妖怪。 “你不是忘了吗?”温辞低声问道。 “猜出来的。”云川一贯坦然。 传闻里认识她的人并不多,认识她的魇师就更少,除了梦墟主人,他还能是谁? 两人寂静相对,仿佛时间停滞,直到谢玉珠打破沉默。她跳到他们二人身侧,满脸疑惑:“你们在说什么?梦墟主人巫先生?这不是温美人吗……不是苏兆青姑娘……不是,她究竟是谁啊?” 温辞不理会谢玉珠只盯着云川,再开口便换回清朗男声。 “你依旧聪明得令人厌恶。” 紧接着,他一字一顿道:“叶、悯、微。” “你声音怎么回事?你是男人!你男扮女装……等等……什么?叶悯微!?”谢玉珠慢一拍地受到惊吓,嚎了一嗓子,惊飞几只鸟。 只见洒满月光的石砖路中,云川满头银发散乱一身狼狈,但视石上的蓝色荧光之后,那双眼睛却平静专注。 谢玉珠只觉得心跳如鼓,一切离谱又莫名合理,她小声道:“真的吗?云川姐姐,你是……你是叶悯微?” 云川点点头道:“嗯。” 谢玉珠捂着嘴,瞪圆眼睛瞧着面前这两个人——传说中的梦墟主人巫先生,万象之宗叶悯微。 脑子里的传闻一层层叠上去,仿佛给面前两个人戴上层层面具,熟悉的脸转瞬变得陌生。故事里的人破书而出,就站在了她面前。 她感觉到这两人之间有事儿,但怎么也没想到事儿这么大啊! 在满脑袋混乱中,谢玉珠指着温辞看向云川,难以置信地说:“不是,梦墟主人不是早死了吗?还是死在你手里,然后那些魇师为了给他报仇要杀你?当年你们割袍断义,在昆吾山上大战三百回合,那是排山倒海电闪雷鸣日月失色……” 温辞转过头来看着谢玉珠,皮笑肉不笑道:“怎么,很期待我们再来一次?” 谢玉珠连连摆手说不是,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举起手拇指与食指靠近,比划道:“就……有一点点。” 虽然眼下这情景诡异复杂又危险,但今晚她经历了太多诡异复杂惊险的事儿,以至于心态变得十分奇怪,忘记害怕只剩兴奋了。想来她被关在家里时全靠仙门轶闻度日,这可是有幸占了最前排的座儿,目睹两位宗师时隔二十年惊天动地的重逢! 这么想着,谢玉珠不由得热血沸腾起来,刚刚热血沸腾就见白纸又乘着狂风而来,眨眼间那二人就被卷到了对面高高的屋檐上,只剩明月之中遥远的两个剪影。 谢玉珠大失所望,在地上徒劳地跳了几下,心说他们跑那么远,她就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啊! 屋檐之上,温辞一把提起叶悯微的衣领,径直把对方举在屋檐之外,愤怒道:“叶悯微你怎么想的?你现在魇修失败,一没记忆二没修为,你魇兽还是满世界乱窜的大肥羊,风口浪尖的你下山找死吗?” 叶悯微也不挣扎,低头看着温辞的眼睛:“你好像很关心我。” 温辞挑眉:“这是我说的重点吗?” “我听说我们已经绝交了,现在是敌人。” “怎么,你想死在我手里?” 叶悯微指指下方,为他指了一条明路:“你现在放手,我掉下去就摔死了。” 温辞低下眼睛,似乎是在目测这屋檐和地面之间的高度。叶悯微感到衣襟上的那只手慢慢收紧,然后对方僵硬地收回胳膊,把她转移到屋檐上放下。 月光清冷,他眼角唇上的红色也跟着沉下来,仿佛白玉染了一抹朱砂,雌雄莫辨,不情愿的神情倍加生动。 叶悯微诚实而不合时宜地来了一句:“你真是美人。” 外面的人要花千两银子才能和他说话,这很美貌很有说服力。 温辞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下一刻叶悯微就被扔下屋顶,如落鸟直坠地面。谢玉珠大惊失色,伸出双手大步奔去想要接她,手还没碰到人的衣角,面前就横插进来一群白纸托住叶悯微,羽翼似的将她缓缓放下。 谢玉珠的手臂僵在半空,实在看不明白局势。 只见温辞乘着白纸飘飘然落在石砖地上,对叶悯微说道:“你别想着找回记忆和修为。现在全天下所有势力都盯着你的魇兽,你一无所有,拿什么跟他们争?若还想活命就藏起来,别叫任何人发现你。” 叶悯微将将在地上站稳,她抬手指着温辞,郑重道:“我有你。” 温辞往后一看,确定自己身后没别人,叶悯微说的就是自己。 他指向自己,不可思议道:“我?叶悯微你在说什么?我们是敌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可是我没有杀你。” “我还活着,你就没有杀我吗?” “你还活着我怎么杀你?” “你现在完全不记得我,对你来说我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这跟你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那我如今与你重遇,你对我便不是死人。等我恢复记忆,你不就复活了?” 谢玉珠沉默无言,目光在这俩人之间来回打转,心说你们要不要听听看你们在说什么?能不能说点正常人能理解的话? 偏偏这两个人好像觉得自己的对话很正常,温辞深吸了一口气,冷着脸盯着叶悯微,道:“不必多言,你要我帮你简直是白日做梦,如若你求我……” 叶悯微上前一步:“我可以……” 温辞后退一步,斩钉截铁地打断她道:“那我也不会帮你!” 他话音刚落便化为一堆白纸,哗啦啦地消散在风中,无影无踪。夜半无人的石砖路上,只有路边流水潺潺和幽静月光,落在树梢上的鸟都十分安静。 叶悯微与谢玉珠一同望着空旷的街道,沉默半晌之后,谢玉珠转头对叶悯微说道:“我瞧着,你们俩的关系和传闻中不太一样啊。” 第11节 叶悯微点点头,深以为然。 谢玉珠又补充道:“你和传闻中的叶悯微也不太一样。” 叶悯微对于这个评价倒不置可否,她低头整理了两下自己破烂的衣袖,思索了片刻然后语气轻松道:“至少我知道怎么找我的记忆了。” 谢玉珠在此事上和温辞意见一致,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还真想去找你的魇兽啊?梦墟主人说的没错,满世界的人都在争你的魇兽呢!你现在只是个聪明一点的普通人,不通人情世故,声名狼藉,那个厉害的镯子还坏了,处境实在危险!不如回昆吾山上躲着,那里阵法机关密布,别人很难上去。” 叶悯微没接谢玉珠的话茬,她只是转过头提醒谢玉珠:“你现在自由了。” 谢玉珠愣了愣,她想起远在三十里地之外的庄叔和远在千里之外的谢家,再看看这四下无人的陌生街道,后知后觉地说道:“对啊。” “你可以去南洋了。” 谢玉珠一拍手,醍醐灌顶道:“是啊!” “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去玩,长见识,学很多本事。”叶悯微安然地复述。 谢玉珠只觉得这话分外熟悉,她仔细回忆一阵,想起来这不是她在刀山火海里,以为自己将死之时说出的遗言吗? 那时她说自己不甘心,想要离开家门,好好玩玩,想长见识学本事,然后再死。可是当时明明无论她说什么,叶悯微都只看着镯子,半句话也没有回答她。 谢玉珠怔忡片刻,心里一片酸酸麻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低声道:“那时候……你听到了啊。” 不仅听到,还全都记住了啊。 叶悯微点点头,她的目光仍然明亮,隔着视石安然地注视着谢玉珠。然后她后退一步双手交叠举到眉前,脊背挺直弯下腰去,手掌翻转压至腰间,就像最初她们遇见时那样向谢玉珠行礼。 明明一身破烂衣衫、满面污垢像个乞丐,她行礼的时候却仿佛比任何人都像神仙。 “多谢。” 谢玉珠结结巴巴地说不用谢,心想叶悯微在给她行礼,这是万象之宗叶悯微啊,她要折寿的吧。 叶悯微直起身来,向她伸出手,直白而真诚地说:“五百两银子。” 谢玉珠僵住,沉默片刻后认命地从怀里掏出荷包,拿出五百两的银票放在叶悯微手里。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晨曦初现,虫鸣鸟语,谢玉珠也离开此地,去继续闯荡天下。宽阔的街上就只剩下叶悯微一个人,就如同她来时那样。 叶悯微在城中的一条溪水边坐下,捧起水来清洗脸和伤口,溪水中映出一个狼狈的姑娘,白色的头发都被染得灰一片黄一片,衣服肮脏还有烧焦的痕迹。唯有一副视石,晶莹剔透,干干净净。 她偏过头去看了水里的自己片刻,食指与拇指合拢一捻,以中指指节在地砖上敲了两下,视石上又出现熟悉的一排排蓝色词语。 叶悯微翻到最后面,将最后的“杀害好友”、“心狠手辣”抹除。那用以形容她的数十个文字在她的眼前跳动着,蓝色的光芒微弱地映在她的眼睛里,仿佛她的眼睛里有一片藏着蓝色萤火虫的原野。 被文字占满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脏脏的绣花鞋。 叶悯微抬头看去,离开不久的谢玉珠不知为何去而复返。谢玉珠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叶悯微,似乎有些紧张。沉默片刻后,她清清嗓子发问:“那个,叶前辈您刚刚谢我,是谢五百两银子吗?” 叶悯微望着这个和她同样满身脏污,狼狈不已的小姑娘。 “不是,那是我应得的。” “那你谢什么啊?” “因为你替我着想。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如此,但觉得应当要谢。” 谢玉珠莫名地笑出声,眉眼弯弯。她擦了一把灰扑扑的脸,仿佛下了什么决定,然后一撩裙摆坐在叶悯微旁边,大喇喇地问道:“那我想打听一下,万象之宗收不收徒弟啊?” 第013章 师徒 叶悯微答道:“我听说万象之宗不收徒弟。” “以咱们的关系,可以给我开个后门吧?” “你想做我的徒弟?” “是啊。” “你想学什么呢?” “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吧?” “嗯。” “那你教我数术吧。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我要你做我的数术先生吗?” 天色渐渐亮起来,谢玉珠撩起溪水把脸擦干净,语气轻松:“你会什么就教我什么。等你找回了魇兽,重获记忆和修为,就把你的本事都教给我,那我就是万象之宗的首徒啦!” 叶悯微疑惑道:“但是你方才说过,我的处境非常危险,你还要同我一起吗?” “嗨,我走到城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我逃家便是为了闯荡冒险的。在哪里冒险,也不如跟着你来得精彩吧。”谢玉珠晃晃脚,长叹一声。 “而且你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金色的阳光从屋脊上漫过来,泼在这一条长长的石砖路上,已经有一些早起的行人在路上往来,时不时看向溪边这两个乞丐似的姑娘。 谢玉珠身侧的溪面波光粼粼,照得她的侧脸一片明亮。叶悯微望着她,安静片刻后说道:“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做师父。” 谢玉珠摆摆手,仿佛这些都不成问题:“我爹说过,其实师徒关系里徒弟更重要,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那咱们一步步来。首先,你答应了我,你就是谢玉珠的师父了。” 说罢谢玉珠靠近叶悯微,软声道:“好不好嘛,师父?” 叶悯微其实并不完全明白谢玉珠所说的事情。不过“谢玉珠的师父”这个身份,和之前那些描述都不一样,它不是从传闻中听来的,也不是人们的演绎。 只要谢玉珠在她身边,当谢玉珠这样唤她时,她就可以拥有这个身份。 “好。”叶悯微答应下来。 谢玉珠笑起来,她挥起手,黑一块红一块的衣袖在空中挥舞:“好哎!我可是万象之宗的首徒!” 两人坐在梁杉街头,溪水潺潺而过,叶悯微在那写满了各种形容词的视野里,又写了一行新的字。 ——谢玉珠的师父。 其实叶悯微来过梁杉,也走过这条溪水边的街道。她便是沿着这条路一路走到阜江城,去参加一场为了讨伐自己而举办的盟会。 来时孤身只影,去时有人相随。 另一边某个天地苍苍、白纸纷纷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此人身着彩衣,衣上遍布血迹。 他一边在梦境里行走,一边把自己染血的衣服脱下,看也不看便丢在地上,让白纸把它们掩埋,只剩下一身雪白中衣。 他再伸手拆掉自己的发髻与珠翠,边拆边往前走。在白纸纷纷的尽头,依稀有一个伏案的书生,他坐在阴暗逼仄的隔间里满头大汗,蘸着笔墨努力地在白纸上书写,却一点墨迹也留不下。 无论书生怎么努力,从他手下飞出的只有白纸,铺天盖地,源源不绝,洁白得令人绝望。 温辞手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刹那间漫天飘扬的白纸上都出现了墨色字迹,密密麻麻,工工整整。那写着一篇篇策论的纸张纷扬落下,铺在白茫茫的地面上,掩埋住一个人漫长的、数十年如一日的半生。 书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心地捏着终于写上墨迹的纸张,手指颤抖,大汗淋漓。 温辞站在他的对面,在那一方窄窄的隔间对面。书生在幽暗的灰色里,而他在空无一物的白色里。书生并没有看见温辞,只是抱着那纸笔,脊背颤动,喜极而泣。 温辞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些遍布墨迹的纸,一张一张地读过去。 世上最坚不可摧的纸张是什么?是一个书生数十载寒窗的功名纸。 白纸如此强悍,是因为书生希望它完整又锋利,全心全意恳求它不要破损。恐惧之深,恳切至极,方能化为利刃。 恐惧便是一切魇术的源头。 深刻的恐惧加上精妙的控制,这才是高明的魇术。 温辞手上的铃铛声响得活泼清脆,仿佛孩童在无忧欢笑,一路跑远。他继续迈步往前走去,在那困住书生的隔间不远处,从空旷的白色里升起一堵高墙,墙上贴着一份看不到尾的长长的皇榜。 温辞张开五指在空中一转,手中便出现了一支毛笔,他胳膊高悬,在皇榜上第一甲下挥笔写上“孙以敬”三个字。 刹那间所有的纸张从地上腾空飘起,晃晃悠悠地升入空中。鞭炮与锣鼓声突然而起,鞭炮红屑飘满天地,一排面目模糊举着及第高牌的人马走过,贺喜之声响彻云霄。 天地之间立着那终于从灰暗隔间中出来的书生,他已然满眼泪水,两鬓斑白。 可叹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温辞俯身一拜,雪白的身影与梦境融为一体,在渐渐消散的梦境里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今夜辛苦,祝噩梦结束,美梦成真。” 铃铛声停,旭日东升,天光大明,这个夜晚于此终结。 历经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后,叶悯微与谢玉珠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换了衣服梳洗干净。谢玉珠连伤口都来不及清理倒头便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买来伤药包扎好伤口后,她们终于在客栈的桌前坐下。 谢玉珠早已饥肠辘辘,点了一桌子好菜。叶悯微在那桌菜里寻找了一遍,并没有看到柿饼,便遗憾地叹息一声。 谢玉珠狼吞虎咽地吃了好一会儿,肚子填了个半饱才发现叶悯微没动过筷子,恍然大悟道:“对哦,师父你早就能辟谷了,恐怕也不用睡觉吧?怪不得每次点菜,再好吃的菜您都不吃,您就没什么想吃的吗?” 叶悯微不假思索道:“柿饼。” “……您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柿饼?” “因为好吃。”叶悯微理所当然地回答,见谢玉珠仍然一脸不解,她想了想便补充道:“昆吾山上我的屋子旁边种了一棵柿子树,每天结一个果子。” 谢玉珠奇道:“哦,这是什么仙树,您种的还是梦墟主人种的啊?” 叶悯微摇摇头,她并不记得。 谢玉珠的饥饿得到缓解,此时终于有余裕考虑其他的事情,她试探着问道:“师父,对于梦墟主人还有您自己的过去,您知道多少啊?” “梦墟主人和我是五十年的好朋友,曾共同隐居在昆吾山上,一起研究出魇术和魇修。二十年前我们决裂大战,他就此失踪。我魇修失败,我的魇兽夺走了我的记忆和修为,还有灵器……”叶悯微迅速地回答道。 谢玉珠越听越熟悉,她举起筷子制止了叶悯微继续说下去。 “……您该不会要把我给您说的东西复述一遍吧?” “这三个月里,我从你这里知道的东西最多。” 谢玉珠沉默一瞬,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师父,除了我告诉您的,其他的您都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您的故事我从小听到大,听的可全乎了,我把那些危言耸听的部分摘摘,从头跟您说一遍。” 她放下筷子思索片刻,清清嗓子,拿起旁边一个空碗往桌子上一磕,就跟那算命先生拍醒木似的。 “话说……” 话说叶悯微此人自小入道修行,师出仙门三大宗之一的逍遥门,乃是老门主最疼爱的亲传关门弟子。逍遥门有一至高圣地袭明塔,由镇门之宝浮空界碑支撑着,九十九层高耸入云,塔顶只有门主和下一任门主可去。 叶悯微十二岁进逍遥门,十三岁上袭明塔,十五岁便随老门主登上塔顶修行,二十岁出头便成为整个逍遥门的首席弟子,修为只在老门主之下。她是奇闻中的奇闻,天才中的天才,尤善术法。 数十年后老门主坐化,并未指定下任门主。但所有人都觉得,定然是叶悯微接任逍遥门门主。 “当时适逢五年一次的大论道,师父您代逍遥门出席论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其余仙门闹出龃龉,不欢而散。后来您就离开逍遥门不知所踪,并未接任门主。” “您的故事咱们先放到这里,倒回去说说梦墟主人的身世。” 这就要说到中原地带千年来流传的一个传说,说世外有一处心想事成之地。顾名思义,只要到达那里,无论所求何事都能心愿成真。千年来传说都只是传说而已,无人知晓它是否存在,又在何处。 第12节 百年以前,突然有十几艘大船自东海而来,船上之人自称巫族人,居住于东海的海岛之上,为避灾祸来到中原。 这些巫族人与中原人不同,极为长寿,衰老缓慢,且生来便有纵梦之能。据说巫族人的先祖去过“心想事成之地”,纵梦之能便是在那里所获。 中原人第一次从这些异族人身上证实了“心想事成之地”的存在,为此十分兴奋,花费十年时间与巫族人共建八风塔,以打通去往心想事成之地的道路。 八风塔建成,开塔之日巫族人全族与各门派的精英齐聚八风塔下,准备一同去往“心想事成之地”,当年可谓是仙道第一大盛事。 “没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是出了大差错。八风塔失控,赴会之人尽数丧生,以塔为中心方圆十里化为一片废墟,充满死人梦境,混乱可怖无人敢入。” 后来那个地方就叫做梦墟,这骇人听闻的惨剧被称为梦墟大劫。 梦墟大劫中巫族人遭受灭顶之灾,几乎全族埋骨于梦墟。然而天可怜见,巫族还剩下一个血脉,正是巫族族长的幼子。这位少主自小身患重病,被巫族族长托付给昆吾山上的天机老人照料,因此逃过一劫。 “这世上仅剩的巫族血脉,师父您也能猜到,就是巫先生,也是温辞。” “自此无数人求见巫族血脉,均被天机老人拒绝。后来天机老人坐化,巫族血脉留在昆吾山上,说是自己重病未愈不能下山,仍旧不肯见任何人。” “直到大论道之后,您出走逍遥门,出现在昆吾山下。” 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合于一线。 第014章 捆住 “您离开逍遥门后一直没有消息,再次现身,便是在昆吾山下请见巫族血脉。” “不出意料您也被巫族血脉拒绝,然而您也没跟他客套,直接就破阵上山。上了山,估计温辞也没能耐赶您下去,您就待在山上不走了,这一待就是七十年。” 在这期间,因为各路仙门在梦墟大劫中元气大伤,几乎折损了一代中流砥柱,有些小门派的门主都死在了梦墟,所以许多术法几近失传。 有个小门派念着叶悯微术法天才的盛名,便捧着残谱去昆吾山,求叶悯微帮忙续上门内术谱。 叶悯微本人并没有露面,只是收了残谱,这门派本没抱什么期望,谁知没过多久叶悯微便补全了术谱还给他们。不止是补全术谱,叶悯微甚至还多写了半卷,在原本的术法基础上提出数种变化,把这些术法的威力提升三倍有余。 这小门派靠此实力大增,叶悯微也名声大噪,去昆吾山拜访的门派络绎不绝。起初还是些小门小派,后来连白云阙、扶光宗这样的大宗门都去了。 叶悯微从不拒绝,怎样残缺的术谱都能补全,几乎每次都能多写几卷拓展的变法,思路天马行空精妙绝伦,将整个仙门的术法水平生生往上拔高了一截。 叶悯微没有露过面,也不与来求教的人多话,因此各仙门逐渐对她放心,将机密术法相托。叶悯微由此接触了大量上等仙门术法,为后来的灵器之灾埋下伏笔。 “隐居三十年后,您宣布和巫族血脉一同研究出魇术和魇修,无私地将修炼之法公诸于世。一时之间你们名满天下,被拜为宗师。巫先生也病愈下山,他梳理梦墟中混乱的梦境,建立三十二重梦,以梦教授世人魇术,被尊称为梦墟主人,世上便有了魇师。” “而您仍然待在昆吾山上,继续接受各派术法的求教,如此风平浪静二十年。” 瓷碗又在桌子上一敲,发出清脆声响,谢玉珠结束她的演说,收尾道:“这便是一切变故发生之前,您和梦墟主人的故事。” 跌宕起伏的故事到了尽头,叶悯微若有所思,谢玉珠观察着她的表情,问道:“师父您听了这些,感觉如何?” 叶悯微露出遗憾神色:“这么说我以前看过上百本术谱,还研究过温辞的纵梦之能?” “……应当是这样。” “太可惜了,怎么能全都忘了。” 叶悯微极少有这般痛惜的表情,於呼哀哉,只差没有牵衣顿足。 谢玉珠哑然无语,她不死心地追问道:“对那些恩怨是非,您就没什么其他想法吗?” “没有。” “……” 谢玉珠想她师父果然是世外高人,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红尘俗事都入不了眼了。 谢玉珠说服了自己,便放弃挣扎着眼未来:“那……咱们以后该怎么办呢。咱们一没修为二没情报,怎么去找您的魇兽呢?” 叶悯微思索片刻,便拿出视石戴上,再举起那个坏掉的金镯子,仔细端详起来。这次金镯子倒是没掉两个环下来,就是好像发动不了。 叶悯微的视石上出现蓝色的符号,她说道:“我先修镯子,然后买柿饼,再找到温辞。” “师父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 “……您说他堂堂梦墟主人,这二十年来是怎么回事,他假死是在躲什么?好不容易出现一次还扮男扮女装,借别的魇师的名头!真可疑啊!” 梁杉城的另一边,正趴在桌子上补觉的温辞打了个大喷嚏,揉着鼻子一脸郁郁地直起身来。小二陪着笑脸凑上去,说道:“爷,瞧着您睡得沉没敢打扰,菜都好了在后厨温着呢,现在给您上菜不?” “行。”温辞简短地吐出一个字。 他有心事,觉也没睡好,故而心浮气躁面色不佳。手指在桌上烦躁地划拉两下后,他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盖,五指轮转之间那杯盖便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直转出花儿来。 温辞看着翻飞的杯盖,心不在焉地喃喃道:“以她的脾气绝不会罢休,要是……” 顿了顿,他突然握紧杯盖,轻蔑道:“那又怎样,关我屁事。” “爷,您这绝活真厉害!这么灵活的手我真是头一次见!”小二在一边啧啧惊叹。 温辞轻笑一声,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用不着夸赞。他抬起眼睛望向小二,懒懒地说:“怎么,我现在给你表演一个?” 小二立刻赔笑道:“我这就给您传菜!您稍候!” 说罢小二便一路小跑往后厨,心说这外族人相貌俊美,沉睡之时被所有人偷着瞧,没想到一睡醒脾气却挺大。 温辞又玩起了杯盖,边玩杯盖边等着小二上菜。春日阳光正好,酒家在街边放了许多桌子与凳子,温辞正坐在这街边的桌旁,头顶便是朗朗晴空,身边行人匆匆,一派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街道斜对面不知何时聚集起了许多人,高高低低的头顶之上,一条长长的粗绳被架在两根木桩之间,高高悬在半空,比屋檐还高。有个粗布灰衣的中年男人手执长杆站在粗绳之上,来回疾走,单脚站立甚至跳跃,如履平地。 围观的人们纷纷喝彩夸赞,男人坐在粗绳上豪气干云道:“我乃天下第一走索大王,索上虎江虎盛,今日献丑,多谢各位捧场!” 温辞闻言嗤笑一声,悠悠道:“天下第一?走索大王?如今什么人都敢称天下第一了。” 他说着就放下杯盖,松松筋骨起身走过去。小二正端着菜走过来,见这情形惊讶地问:“客官你往哪里去?” “去会会天下第一。”温辞头也不回。 走索的男人正意气风发地表演着,就听见有人在下面大喊一声:“你这天下第一是谁封的?” 江虎盛低头一看,只见绳索下的人群里,走出个长得极漂亮的外族男人。这男人半披头发,发间编了许多细细的辫子,辫子里缠着五颜六色的小铃铛,里衣、褡护、长衫、腰带、裤子、靴子色彩皆不相同,黄、蓝、橙、绿各色交映,跟那花蝴蝶似的。 偏偏他还穿得十分好看,真是可气。 江虎盛在这一带演了许久的走索,也遇见过砸场子的。他抱着胳膊,理直气壮道:“我自封的,老兄不服气?” 男人仰头看着他,说道:“我不服气,该如何?” “上来比比!” 男人轻轻一笑,几步便攀上木桩,轻盈地站在了木桩顶上:“求之不得。” 江虎盛眼见男人动作如此灵活,这才有了危机感。他清清嗓子大声道:“老兄既然来挑战,不妨报上名来!” “我叫温辞。”男人抬脚试了试绳索,说话间便突然踏上绳索,也不拿竹竿,双手背在身后旋转前进。双脚交错间,甚至流畅地绕过仍在站在绳索中央的江虎盛,一眨眼的功夫便站在了绳索的另一端。 他花蝴蝶似的衣摆落下,温辞扬起下巴,慢慢说道:“本人乐舞百戏无有不知,无有不通。我说自己是第二,天下没人敢当第一。” 江虎盛怒目圆睁,愤而扔掉手里的竹竿,道:“好!咱们比比!” 梁杉城的另一头,谢玉珠正举着叶悯微修理了半天的镯子端详,她摸摸那仍然掉在外面的两个圆环,说道:“师父,这就算修好了吗?” “没有。还是无法施展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不过现在似乎可以施展一个新的术法。”叶悯微接过镯子,抚摸着镯子内侧的纹路。 “哇!这个镯子里居然藏了这么多术法,要是修好岂不是了不得。” “我没法完全修好,它也不是我做的。” “啊,怎么可能……”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见叶悯微摁下圆环内部的一个凸起,一瞬间狂风席卷而来,吹得人仰桌翻。师徒二人猝不及防,叶悯微的水晶视石和手镯一同掉落,千钧一发之际谢玉珠飞身救下视石。 谢玉珠双手捧着视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跳如鼓。这可是万象之宗的视石!多么金贵的东西!撞碎了她能可惜得三天睡不着觉。 她心里不停说着还好还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桌椅倾倒、杯盘狼藉之间,那更金贵的万象之宗本人居然不见了踪影。 而金手镯顺着地面一路滚去,摇晃着躺在地上一只野狗脚边。 然后那只野狗把镯子叼了起来。 谢玉珠僵硬地跟苍黄的野狗大眼瞪小眼,野狗一扭头撒蹄子就跑,谢玉珠一边喊着“夭寿啊!”一边撒丫子追上去。 而另一头,江虎盛和温辞的比试正愈演愈烈。江虎盛行走江湖多年,身上有诸多本领,眼见着光拼索上的功夫是比不过温辞了,便别出心裁,一边走索一边变起戏法。 只见他在绳索上走着,手里的小扇子一会儿变成桃子,一会儿变成拨浪鼓,最后竟然变成一只兔子。 底下观众们纷纷大声叫好,一双双眼睛亮得发光,手都拍红了。 温辞轻笑一声,低声道:“花样倒是不少。” 江虎盛站在一边的木桩顶上,挑衅地看着温辞。 温辞悠然踏上绳索,刚刚优雅地往前走了几步,就突然袭来一阵狂风。他只觉手腕、腰与脚腕突然一紧,有重物拉着他直往下坠,他瞬间绷紧脚背勾住绳索才没掉下去。 他背后温暖的重物发出了声音,喃喃道:“原来这就是捆仙术。” 那个与他死死捆在一起的人转过头来,露出几缕银白的发丝,和一双明亮的眼睛:“温辞,找到你了。” 底下的观众们安静了一刻,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无数人大声喝彩。 “大变活人啊!绝妙!精彩!” 温辞全靠一双脚背吊着两个人的重量,眉头紧锁,咬牙切齿憋出来一句话。 “你大爷的。” 第015章 走索 叶悯微瞧着视线里这倒过来的世界,疑惑道:“不过为什么会来捆你?” “废话,它上次捆的就是我!你什么都不改直接发动,它当然来捆我!” “我捆过你?” “昆吾山上就你我二人,你不捆我捆谁?” 温辞直咬碎一口银牙,他深呼吸一口,问道:“万象森罗呢?” “万象森罗是什么?” “就是你那金镯子!” 第13节 叶悯微别扭地扭了扭头,查看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过来的时候丢了。” “丢了?你知不知那……算了,你不知道!” 温辞面色铁青,眼下他和叶悯微背对背捆得结实,就这么吊在高索之上摇摇晃晃,简直不能更滑稽。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呼救,让下面的人接他们下去。 他抬眼看向站立在一头木桩上的江虎盛,只见那人再没有挑衅神情,正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他再看一眼下面的观众,人已经是刚才的三倍多,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兴高采烈地看着他们。 温辞暗自提了一口气,对叶悯微低声道:“不要乱动,躯干绷紧,四肢放松。” “怎么了?” “你听好,绑着你我也能走到那头木桩去,我才不会输给那索上虫!” 都斗到这个地步了,话也都放出去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就算摔死也不可能认输! 温辞脚背与腰腹使力,摇晃间一个旋身硬生生拖着叶悯微站在了绳索上。叶悯微十分听话,居然真的全身放松挂在他身上,甚至还有闲心赞叹道:“你真厉害啊!” 她这句话本该淹没在观众们的掌声与叫好声里,偏偏还是让温辞听了个清楚。 温辞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闭嘴吧你!” 这边两个人水深火热,那边谢玉珠也是焦头烂额。她追着灵活逃窜的野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野狗在街头行人的脚之间来回奔逃,谢玉珠一路弯腰,双目紧盯着野狗边扒拉人边跑,一翻追逐之后,她衣服也刮破了头发也蹭散了,终于把野狗逼到了墙角。 谢玉珠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她拿出从饭馆顺来的一根肉骨头,勉力勾引道:“嘬嘬嘬,看这是什么?是骨头!放下镯子来吃骨头!” 野狗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吼声,它怀疑地瞧着谢玉珠手里的骨头,犹豫地往前走几步,伸鼻子嗅了嗅。 谢玉珠感觉到它的牙齿有所松力,双眼发光道:“对对对,乖狗狗!” 她说着就伸手去拿镯子,手捏住镯子的刹那,野狗那滴溜溜的黑眼珠子蓦然一转,愤怒地落在她身上。它瞬间咬紧了嘴里的镯子往后退,完全不为那骨头所动,仿佛是铁了心要守护这个新玩具。 谢玉珠同时抓紧镯子,她咬牙切齿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姑奶奶我不客气!” 说着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往外拔镯子,边拔边骂:“又吃不了的东西你这么起劲儿干嘛?抢别人东西好玩是嘛!坏狗!快吐出来给我!松口呀!” 于此同时,正一个前进一个倒退,勉勉强强在绳索上走动的温辞和叶悯微瞬间身体调转,面对面重新被捆了个结实。 动荡间两个人差点掉下绳索,观众们一阵惊呼。只见温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引着叶悯微的胳膊一起攀住绳索,再次将二人吊住。 观众们掌声震震,口哨声满天飞,温辞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大骂道:“哪里来的混账,居然把万象森罗当玩具使!” 那边谢玉珠和野狗一个拽一个咬,脱手了的再去抢,脱口了的再去叼,镯子就在这一人一狗间来回折腾。 这边绳索上的温辞和叶悯微跟着来回折腾,一会对面绑,一会儿后背绑,一会儿抱着绑,横着绑竖着绑,各种花样轮番上演。全靠着温辞反应快又技术高超,几番险象环生居然也没掉下绳索。 到另一头的木桩的短短路程,两人走得比西天取经的路还要艰难漫长。待快到终点时,温辞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只觉怀里一松,束缚他的力量蓦然消失。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温辞就伸手抓住叶悯微,被她拽得往下直坠,攀住绳索将叶悯微吊在半空。 叶悯微的双脚在三人高的空中摇摇晃晃,温辞咬紧牙关拽着她的胳膊,愤恨道:“这夯货吃错药了吧!” 不停转模字也就罢了,还突然解除术法,真是胡折腾! 底下的观众以为这又是什么花样,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准备鼓掌的手都举在半空了。偏偏温辞手心出了汗,滑得他攥不住叶悯微的手臂,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胳膊留下几道红痕。 叶悯微看了抓住自己的那只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再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高度,叹息道:“腿要摔断了。” 温辞的瞳孔紧缩,咬紧下唇。 叶悯微正想着怎样掉下去能伤得轻一些,攥住她的那只手突然发力,她被甩得腾空一个转身,然后就全无挂碍地掉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她的腿上没有生出断裂的疼痛,而是落进某个温热的怀里,鼻息间全是潮湿的花香。她被抱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慢慢停下来。 在周围观众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叶悯微晕眩了片刻,只觉得周围模糊地围上来许多人。她支起身体看向自己身下的温辞,迷惑地说道:“你怎么认输了?” 是她要掉下去,又不是他要掉下去。他本可以赢的,他不是说一定要赢的吗? 温辞躺在地上,汗湿了额上发丝,也湿了发间绑铃铛的绳子。春日阳光里,他的皮肤仿佛上了釉的白瓷般,那如画的容颜上复现出复杂难解的表情 最终他只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用不着你管。” 温辞一把将叶悯微推开,这动作似乎带动了他刚刚摔出的伤,他吃痛地捂着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即便是落败掉下绳索,温辞气势也不弱,他对那已经从木桩上下来的江虎盛道:“今日算你走运,放你一马。” 江虎盛目睹了刚刚那一番精彩绝伦的走索过程,也实在无法夸口,面露惭色抱拳道:“老兄索上功夫确实远超江某,老兄的索上花样我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温辞额上青筋跳了跳,他这一番迫不得已的表演实在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夸赞。他对于周围观众的叫好也没有多理会,转过身去拨开人群,径直离去。 叶悯微从地上站起来,在后面大声喊他:“温辞!” 温辞头也不回,脚步走得飞快,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我攒够钱了。” 她从怀里拿出那两张银票举在半空,补充道:“一千两。” “什么!一千两啊?” “真是一千两!” “这么多钱……” 这巨额银票够普通百姓无忧过一辈子的,叶悯微一拿出这两张银票,周围便爆发出惊叹声,所有人目光都集中这那两张银票上。后面还有人踮起脚吵嚷着张望,惊讶之后便有许多眼睛里露出贪婪神情。 那已经走出去好远的身影一个旋转,色彩缤纷的衣摆一阵飞舞,温辞黑着脸走了回来。 他攥住叶悯微的手腕就快步往前走,冲出人群七拐八拐,一直走到无人处,温辞才放下手。 他冷着脸回头望向叶悯微,说道:“你干什么呢?炫耀你腰缠万贯吗?想被谋财害命吗?” 叶悯微摇摇头:“我想和你说话。” 温辞皱眉望着她片刻,“一千两银子”和“和你说话”两段信息在脑子里转悠几圈,他终于想起了那天摘月楼楼梯前他们的一番对话。 他嗤笑道:“随口一说的话你也当真,谢家小姐对你倒是真好,一千两说给就给。” “这是我的报酬。我假扮她待在房间里,还有带她看魇术赚来的。” “你带她看魇术……”温辞说着说着声音却低下去。 他看向叶悯微手里那两张银票,若有所思:“所以你会进梦魇,不是因为好奇,是因为……” “因为要攒钱见你。” 温辞的神情莫测,他沉默一瞬,嘲笑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吗?如若我开口要一万两呢?” 叶悯微不假思索:“那也攒给你。我有求于你,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温辞慢慢抬起眼睛来,看向叶悯微。她披着灰色的斗篷站在墙边的阴影里,望着他的眼睛迷蒙如大雾弥漫,白色的发丝随风飘荡,拂过她的眼睫,越过她的鼻骨飘进阳光中去。 很多很多年以前,大约要追寻到一个甲子之前的岁月。那时她的头发还未全白,眼睛也没有那么不好,某一日走了三十里崎岖的山路,徒手爬上山崖,满身泥土,伤痕累累地站在他面前。 那时他们常常争吵,他经常躲起来等她来找自己。那次他等待的时间格外长,原本要发火来着,见她这个模样反倒怔住了。 ——你不是大能吗?你不是会很多术法,腾云驾雾无所不能吗?怎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那时候她不以为意地擦去脸上的土,不知道自己的指甲已经断了,甚至还把血也擦到了脸上。 ——上次你不是说,不许我用术法找你吗? 他想说那是气话,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怒道——我说不让你用术法你就不用术法,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了! 她偏过头去,一派认真——是我有求于你,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个自幼修道的术法天才,从小到大没走过几步路,也不曾攀过一寸山的人。只不过是他一句气话,她也认认真真地照做了。 数十年的时间过去,她忘记了一切,却还是一点儿也没变。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个需要抬头仰望她的孩子,如今他已经长得很高,落下的影子都可以将她完全笼罩住了。 “骗子。”温辞低声说道。 “什么?” 他并不回答,也不收那一千两,只是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请你帮我,帮我想起我自己。” 温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帮你找记忆对我有什么好处?” 叶悯微低下眼眸,她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有些苦恼地叹息道:“不知道。不过真的没有吗?” “你没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吗?我没有可以为你做的事情吗?” 她靠近他一步,诚恳看着他的双眸。 温辞同时后退一步,攥紧拳头。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满小巷,两人安静无声地对峙着,时间仿佛滞留在数十年以前又仿佛在今日,暧昧不明。 偏偏在这时,一道石破天惊的呼喊声打破了寂静。这声音带着哭腔,嚎道:“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 温辞和叶悯微从寂静中解冻,一齐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满眼泪汪汪地冲他们招手,正是命途坎坷的谢玉珠。 而在她身边站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身穿一件破旧但干净的藏青色道袍,身上露出道袍的部分都缠着白色布条,就连左半边脸上都缠着白色布条遮住了左眼。 这模样活像是受了重伤刚包扎好就从医馆里跑出来的病人。 然而被布条裹了大半身体的男人竟活动自如,右手提着一只叼着包子的黄狗,左手拿着一根长杆。杆子上挂着一块同样洗得褪色的旗子,上书:神机妙算。 打扮古怪的算命先生看见温辞与叶悯微,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摇着头说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无方者不幸,穷追而必伤;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三位可真是这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数一数二的倒霉蛋!” 第016章 算命 有道是五湖四海皆朋友,太阳西斜之时,古怪的算命先生和三位倒霉蛋一起坐在了谢玉珠吃午饭的那家酒楼里,共进晚餐。 谢玉珠目光在叶悯微与温辞间来回打转,心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谁能想到万象之宗和梦墟主人还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呢? 眼观稀奇物,令人寿命长。她今日满街追狗折的寿,这下子全能补回来。 温辞一点儿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他打量着那算命先生,反客为主道:“谢小姐,不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吗?” 谢玉珠立刻回过神来,清清嗓子,向各位介绍她的大恩人——苍术先生。 不久前,正在谢玉珠与野狗的搏斗陷入僵局时,这位名叫苍术的算命先生如神兵天降。他以一只肉包子吸引野狗的主意,谢玉珠趁势而上,这才一举从野狗嘴中抢回了镯子。 谢玉珠开心不过一瞬便想起来,镯子是拿回来不假,可是她今天刚认的师父丢了。见她一筹莫展,算命先生便为她算上一卦,然后带着她走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见到了叶悯微。 谢玉珠绘声绘色讲完这段故事,算命先生便继续他的感叹:“倒霉啊倒霉,各位实在倒霉,不仅以前倒霉,今日倒霉,以后还要一直倒霉下去。” 第14节 谢玉珠不免紧张起来,毕竟这半个月来她逃出家门就被捉回去,要看魇术就掉进噩梦里,刚认师父就丢师父,这倒霉程度和算命先生说的简直分毫不差。 她问道:“苍术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可有法破解?” 算命先生伸出他缠满布条的手,手指灵活地掐弄一番后,叹出一口悠长的气:“为今之计,必须要一位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之人与您同行,方可化解。” “这里就有个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之人。”温辞指向旁边的叶悯微。 算命先生转过头来,振振有词道:“要扭转谢小姐一人的运势,只需这样生辰的一人,但若要扭转在坐三位的运势,那就需要此生辰的两个人了。” “那么另一位想必……” “没错,在下也是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之人。若与在下同行,便可祛邪免灾,我一日只收这个数,便宜得很。”算命先生伸出三根手指。 温辞冷笑一声,看那算命先生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骗子。 算命先生接着说起自己儿时怎么全身被火烧伤,重伤不死之后便有了神通。别看浑身裹满布条遮伤,然而心似明镜,每算必中。 叶悯微打断他的话,像是头一次听见这些说法似的,满眼好奇地问道:“你能预知命运?” “那是自然。”算命先生不假思索。 “你如何能预知?” “姑娘听过易卦吗?” 算命先生娴熟地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撒。那三枚铜钱旋转后摇晃地躺下去,算命先生指着那铜钱说道:“姑娘请看,铜钱落阴阳生,此为一爻。六爻而得一卦,可卜得过往将来,吉凶祸福。” 叶悯微低头看向那三枚铜钱,拿手指挨个拨了个面:“可是人的命运,如何归于这三枚铜钱之上?” 三枚铜钱怎么和命运联系在一起?算命先生边回忆边说:“这《易经》中说……” “《易经》说天地人三才,兼三才而两之成六爻,共六十四卦,每卦每爻均有昭示。可为何如此呢?” “为何?您说为何,是想问……” 叶悯微想了想,指着桌上的菜:“比如说这道菜,你知道它的食材是鸡肉与蘑菇,也吃到了菜,但是它是如何烹制的呢?《易经》也是如此。知道卦象,也知道卦象的昭示,可卦象是怎样得出这些昭示的呢?所谓阴阳,乾兑离泽巽坎坤震,我觉得解释过于含糊了,且若非要由人解释定然会有差错,应当能够精确到完全用数字与图形衡量。那么所有命运的路径,就再无含糊其辞,都可以精确地固定下来。” 算命先生睁大了眼睛看着叶悯微,叶悯微总结道:“所以说,命运与卦象的联系,究竟是通过怎样的路径而存在的呢?世间所有因果应当有一整套抽丝剥茧,环环相扣的演算过程吧?” “我没懂您在说什么……人心又怎么能用数字衡量?” “若人心不能用数字衡量,那你手上这三枚铜钱,这六爻,这六十四卦,又是什么呢?” “这也只能是一个大概,哪里有这么明确的……” “为什么不能明确?既然有这些数字,不就是为了从混沌中把种种可能确定下来吗?既然能确定,那么在已知之中更加微小的混沌,也可以层层确定下来。” “天机不可泄露,神明自有论断。这样层层细定,岂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天机、神明?”叶悯微望着算命先生的眼睛,她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把不明白的东西,交给更不明白的天与神明呢?你拿着三枚铜钱已经接触到了命运,掌握着如此神奇而强大的法则,若根本不知道这法则是什么,不觉得可惜吗?这样就可以满足吗?纵然天机有十分,总要算到九分,剩下一分才能敬之为神吧?” 算命先生愣了愣。 叶悯微就如刚刚降生的蒙昧孩童,遥遥地冲一个已经在世上走远之人发问。然而路那头的人无法解答她的疑问,即便他走得再远也无法解答。 又或许走得越远,就越无法解答。 温辞此时却眉目舒展,显然心情愉悦。 他甚至悠然地拿起了筷子,在叶悯微不断发问的间隙吃起了桌上的菜,还有心情跟正看热闹的谢玉珠说一句——油焖大虾还凑合。 那边的交锋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回合,算命先生已经是强弩之末,道:“说来……说来您就是不相信我。” 而叶悯微则皱起眉头,她真诚答道:“我不知道要相信什么。” 顿了顿,她问道:“难道你在说服我吗?” 算命先生被噎得没话说,温辞却直接笑出声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搭在嘴前克制笑意,悠然地对谢玉珠说:“素烧鹅也不错。” 算命先生这顿饭大约是吃得上不来下不去堵得慌,故而中途便落荒而逃。待他走后,憋了半天的谢玉珠终于发问:“你们觉得那位苍术先生是骗子吗?可是他算到了师父的所在啊。” 温辞悠悠答道:“我和她捆在一起走索,方圆几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消息只会传得更远。这算命的带你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就见到我们,说明你们离我们并不远,他大概是刚刚看完我们走索就遇见了你。听到你要找鹤发朱颜之人,除了走索的那个还能有谁?” 顿了顿,他嗤笑一声道:“不过……师父?哈……叶悯微也收徒弟了,真是稀奇事儿。” 或许是此刻心情愉悦的原因,温辞态度比昨夜缓和许多。 他夹着菜,不咸不淡道:“谢家小姐胆子也真大,你难道不知她的名声如何?” “我觉得师父是好人,这其中应当有误会。”谢玉珠诚恳道。 温辞的筷子顿住,他抬眼看向谢玉珠,似乎觉得稀奇:“你凭什么觉得叶悯微是好人?” “师父在梦魇中数次救我于水火。而且我害怕之时的啰嗦,师父全都认真听着,而且都记下来了。师父如此关照我,心地定然善良。” 温辞挑挑眉,眼里突然充满怜悯之色。 他转向旁边的叶悯微,突兀地问道:“方才我们上楼,这楼梯有多少级台阶?” 叶悯微须臾之间便回答:“十一级。” “算命先生见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察见渊鱼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无方者不幸,穷追而必伤;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她说得一字不差,这还不算,温辞又问起来魇师盟会的分组顺序。叶悯微流畅地把那整整一面长木板上的名牌顺序背了出来,仿佛那板子正在她面前似的。 温辞和叶悯微几番对话之间,谢玉珠眼睛越瞪越大,只见温辞转过头来,指着叶悯微说道:“看到了吗?她脑子有毛病,举目所见双耳所听,都会事无巨细地记下来,想忘都忘不了。你以为为何一旦人多她就晕眩想吐?那是因为人身上的信息最为繁杂,她片刻间所见所听太多,就如洪水灌瓶,灌得她要溢出来了。” “你以为她想记住你的话吗?你以为她关心你吗?你以为她真的在乎你吗?那只是她的病而已!” 谢玉珠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哑然无语。 而温辞的话还没有结束,他的语气越说越冷,最后几乎是带着刀子:“看来你还没搞清楚,跟叶悯微相处,最忌自作多情。” 叶悯微对温辞的嘲笑不以为意,她只是觉得新奇,仿佛第一次知道除了魇修失忆之外人还有自然遗忘的能力。她问道:“只有我能全部记住吗?难道你们不行吗?” 谢玉珠只觉得这两位关注的方向南辕北辙,很难想象他们从前说话是不是都这么鸡同鸭讲,一团乱麻。 这边说得热闹,饭桌头顶客栈二楼的“骗子”苍术先生那边却是一派宁静。他正独自坐在房间里,摩挲着手里的铜钱。 谢玉珠慷慨解囊,包了他一晚的房钱,于是他风餐露宿多日后,终于得以在客栈里住上一晚。 他没讨得同行庇护的差事,临走时还是厚着脸皮,问那三位样貌不凡的陌生人各要了三个铜板,说是驱邪灭灾用。他们大概并不相信他,又不想他纠缠,纷纷破财免灾。 现在这九枚铜板就在苍术缠满布条的枯瘦手中颠着,上上下下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坐得很端正,若有所思。 烛火把苍术的影子投在纸窗上,仿佛画在纸窗上似的一动不动,许久之后这影子才慢慢低下头去。苍术看着手里的铜板,唯一完好的右眼里映着烛光,仿佛火苗并非在蜡烛上燃烧,而是在他眼眸深处跳动。 “真是执着……” 他自言自语一句,然后浅浅一笑,将那些铜钱撒了出去。九枚铜钱在桌上轻快地旋转起来,苍术叹息一声,说道:“若我能像她这样向命运讨一个为什么,或许就轮到我对命运穷追不舍,而非被命运穷追不舍了吧。” 遥远的扶光宗宗门内,以善占闻名于世的策因道长突然睁开双眼。他的弟子循霜上前,紧张道:“师父,怎么了?” 策因坐在蒲团上,望着面前轮转的巨大浑仪,低声道:“线索断了。” “未能占出万象之宗现在在何处吗?” “即将占出之时,被人扰乱。” 循霜惊讶:“何人竟能扰乱师父的卦?” 策因的手指停止掐算,眉头紧锁,仿佛不可置信般说道:“……竟是非生非死,阴阳不测,非命之人。” 客栈内,全身被布条一直缠到左眼的苍术慢悠悠地喝完茶,便伸个懒腰,起身上床睡觉了。与白日里那穷酸落魄,神神叨叨的样子不同,他的睡姿十分端正,竟有一丝儒雅之气,像是高贵门庭里养出的公子。 房内的蜡烛仍旧燃烧着,光芒昏暗闪烁,一盏茶之前撒出去的铜钱竟然还在旋转。它们在烛火明灭间阴阳交错,不知疲倦,仿佛要转到天荒地老,永不会落下。 命运的线索,始终悬而不决。 第017章 同行 算命先生就寝的时间实在太早,城里正是热闹时刻,街上人流熙攘,酒楼里一派人声鼎沸。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三个人仍然坐在雅间里,被楼外的热闹声响包围。 谢玉珠想起来正事,赶忙从怀里掏出她好不容易保护下来的视石和镯子,一齐递给叶悯微。 “东西都在这里,我收得好好的。师父您看看摔坏没,还能修不。” 谢玉珠想起来叶悯微被风卷走之前说的话,叹息道:“这些东西不是您做的还能是谁做的?” 叶悯微扭过脸看向温辞,谢玉珠不明所以地跟着看向温辞,继而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温辞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那视石和镯子,轻描淡写地丢出石破天惊之语:“是我做的,怎么了?” 谢玉珠怔了半天,脑子转得飞快。 “所以……您不是因为发现师父私造灵器才和她决裂的,您从一开始就是师父的同谋啊!” “同谋?” 温辞嗤笑一声,不以为意:“我重病在身不得自由,她满腹奇思难以实现。于是她给我治病,我帮她做灵器,我需要她的脑子,她需要我的手,这是公平交易。” “那……师父魇兽散播出去的那些灵器……” “几乎都是我做的。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想让我再做一批?别做梦了,我只是照着她的图纸做东西,她如今画不出图纸,神仙也做不出来灵器。” 顿了顿,温辞拿过金镯子,在手里掂了掂:“至于这个万象森罗,本来就是个半成品。她将每种术法制成不同的灵器后异想天开,想把所有术法都做在一个灵器上,灵脉图画得太复杂,我做到一半便做不下去了。” “魇兽倒有眼光,把所有好东西都抢走,就留下这么个破烂。” 叶悯微想了想,拿出一直带在身边的乾坤袋。那其貌不扬的袋子里可以容纳高山般庞大之物,她平时便将视石和各种工具放在里面。 “魇兽留给我的不仅是这个镯子,还有这些。”叶悯微拿起袋子往掌心一倒,哗啦啦掉出一大把蓝色石头。 温辞原本还在悠然夹菜,一见那些石头便脸色大变,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的手,捂住那些苍晶,另一只手一挥将窗户尽数关上。他沉声道:“快收起来!” 谢玉珠看得眼睛都直了,结巴道:“这些是……苍晶啊?这么多苍晶!” 苍晶也是万象之宗的杰作。它之于灵器,便如风之于风车,水之于舟,乃是灵器的力量源泉。若灵器中的苍晶灵力消耗殆尽,灵器便无法发动,需要更换新的苍晶。 无人知道苍晶原料为何又如何制造,所以除了魇兽时不时丢出去的苍晶之外,再没有新的苍晶产生。因而苍晶在鬼市上的价格远超黄金,甚至超过许多灵器。 叶悯微刚刚掏出的这一把苍晶,比那千两白银还招人。温辞严肃地问道:“你手上还有多少苍晶?” 叶悯微敞开乾坤袋口,递到温辞面前。温辞伸手进去摸了摸,面色几变。 谢玉珠好奇地问:“师父有多少苍晶啊?” 一扇窗户悠悠地打开,温辞指了指窗外远处一个巨大的弧顶:“看到那个粮仓了吗?” “嗯。” 第15节 “堆满。” “堆……堆满?”谢玉珠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此刻的江东首富,不是她那金陵城里的老爹谢昭,该是她面前这位刚认的师父。 谢玉珠在满脑袋震惊中,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将术法造为灵器这件事,是梦墟主人和万象之宗共同的谋划。就算她师父是主谋吧,那梦墟主人也没少出力,俩人明摆着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既然以前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绳子又引发了诸多乱子,再乱下去对谁都没好处,现在更应该同舟共济啊! 谢玉珠当即说道:“巫先生,有句话说得好——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您和我师父的恩怨终归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灵器的灾乱,说实话是您二人共同引起的,我师父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您和我师父能不能……从头开始,一起寻找魇兽,平息祸乱呢?” 由于面前坐着的是大名鼎鼎的梦墟主人,谢玉珠说出这些话总还有些忐忑。只见温辞望向她,面色阴晴不定。 温辞果然觉得可笑,他勾勾嘴角,扬起下巴道:“既往不咎?从头开始?这话要说也只能我来说,你有什么资格替我说?” 谢玉珠便朝叶悯微使眼色,说道:“那……师父您说呢?” 叶悯微得了谢玉珠的暗示,便放下筷子,转过身来面向温辞。她郑重其事地凝视着温辞的眼睛,空濛的眼睛里含着一点光亮,俯身一拜说道:“温辞,我们能否既往不咎,从头开始?” 既往不咎,从头开始。 温辞手背上的茶杯盖停止旋转。 他望着叶悯微弯下的脊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沉默地一动不动,目光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叶悯微直起身来时,他才慢慢地、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叶悯微眉梢眼尾落下去。 温辞抿了抿唇,他皱着眉头,将杯盖紧紧捏在手中,满眼愤怒与不解。 “叶悯微,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回你的魇兽?你失去的修为和学识,以你的天赋要不了几十年就都能重新学回来,你还是你叶悯微,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总比你现在搅和进乱局之中,丢了性命好上百倍!” 叶悯微不为所动,问道:“可是我的记忆呢?” “你的记忆?你的记忆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需要知道我是谁。” 温辞低低地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荒唐:“你居然觉得这东西重要。” 顿了顿,他接着说:“你重新活上几十年,自然就会知道自己是谁。你叶悯微这么独一无二的怪人,怎么活都是你自己,还能活成别人不成?” 叶悯微一言不发,目光却安静地落在他身上,并不退缩。 温辞与她对视片刻,仿佛是读懂了她眼神的含义,他一字一顿道:“你还是要找。” 叶悯微点点头:“我还是要找。” 然后她执着而真诚地再一次提出请求:“你帮我一起找吧,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 温辞沉默地望着她,拳捏得咯咯作响,似乎气恼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仿佛在过去的很多年、很多次里,在这样的对峙中,他也一样从来没有说服过她。 “你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温辞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么一句话,他把手里的杯盖掀起,扣在茶杯上,仿佛一锤定音。 “正好我想到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做。作为交换,等你找回修为和记忆后要替我完成。” 他的语速极快,仿佛要把这些话一股脑丢出去砸在叶悯微脸上似的。 “所以说?” 温辞这次放慢了语速:“没听明白?我答应了。” 叶悯微的眉梢眼角提起来,她欢欣地瞧了温辞片刻,郑重问道:“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温辞的眼睛低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有个人对我穷追不舍,你要帮我,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他慢慢说道。 谢玉珠好奇地凑过来,问道:“原来您真的是在躲仇家啊?是谁在找您?他要干什么,要杀了您吗?” 温辞斜了谢玉珠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小孩子少管大人的闲事。” 十七岁的谢玉珠瞅着面前这两位百岁老人,悻悻地闭嘴。 谁也不曾想到,这一波三折的重逢后,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居然隔着二十年的龃龉和“杀身之仇”的传闻,暂且握手言和,共同出发去寻找魇兽了。 温辞当晚便借着魇术之力带她们离开宁州,仿佛要快刀斩乱麻,早办完事儿好与叶悯微再次分道扬镳。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朝北边儿去,打探魇兽的消息。一到晚上,温辞手上那白日里静默无声的铃铛就开始叮当作响,从梦魇里召出的神奇玩意儿纷至沓来。他晚上几乎不合眼,便是不用魇术的时候也不睡觉,仿佛已经日久天长习惯如此。 而一到白天,温辞就会昏昏沉沉,直到太阳落山之前都精神不振,到处寻地方趴着或者躺着补觉,永远也睡不够似的。 叶悯微则全身心投入对“万象森罗”的研究中。她摆弄视石弄出了个功用,可以从中看到灵器的脉络构造,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要知道虽然万象森罗是个未完成品,却有数十个术法的灵脉图交织在其中。叶悯微开始自学成材——现在的自己学习以前的自己,试图成材,忙得不亦乐乎。 客栈里,大中午的谢玉珠着急忙慌跑到温辞的房间:“巫先生巫先生!我师父她在地上来回打滚!叫她也没回应!师父是不是魔怔了!” 温辞懒懒地趴在桌子上,闻言头也不抬:“她算不出来犯头疼了。” “那我……” “把桌子板凳架子瓷器搬远点。” 温辞摆摆手不说话了,言下之意是——让你师父撒开欢儿地滚,你也有多远滚多远别烦我睡觉。 谢玉珠忙不迭地跑走。 傍晚的时候谢玉珠又来了:“巫先生巫先生!我们马上要出发了,但是师父还在算,我怎么叫都不应!” 温辞摸了摸口袋,扔出一本书来:“从里面挑一题,最难的,在她耳朵旁边念。” 谢玉珠捧着这本数术书,又忙不迭地跑过去她师父的房间。 一打开门,叶悯微果然正戴着视石,聚精会神地望着万象森罗,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上上下下来回划,也不知道在算什么。要是多住几天这木头怕不是要被她划个坑出来。 谢玉珠围着叶悯微转了一圈,叫了几声又没有得到回应。她半信半疑地打开书,在眼花缭乱的题目里选了一道长的。 “今有均赋粟:甲县二万五百二十户,粟一斛二十钱,自输其县;乙县一万二千三百一十二户,粟一斛一十钱,至输所二百里;丙县七千一百八十二户,粟一 斛一十二钱,至输所一百五十里;丁县一万三千三百三十八户,粟一斛一十七钱,至输所二百五十里;戊县五千一百三十户,粟一斛一十三钱,至输所一百五十里。凡五县赋输粟一万斛。一车载二十五斛,与僦一里一钱。欲以县户赋粟,令费劳等,问县各粟几何?” 叶悯微终于听见了,她手指划动的速度稍慢一刻,便开口答道:“三千五百七十一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五百一十七、二千三百八十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六十、一千三百八十八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七十六、一千七百一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一千三百一十三,九百三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五十三。” 谢玉珠瞠目结舌,心说这是算的吗?不……这是人能算的吗?她师父该不会把整本书都背下来了吧? 就在她愣神的一刻,突然有身影从她身侧而过,铃铛声音清脆作响。那花蝴蝶般的彩色身影一步跨上桌子,伸手抓住叶悯微的肩膀向后压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二人同时倾倒。 叶悯微仰面落地,白发散了一地,眼神迷茫地落在身上之人的脸上。 谢玉珠大吃一惊,难道梦墟主人终于决定报仇雪恨,对她师父痛下杀手了? 只见温辞半跪在叶悯微身侧,驾轻就熟地摘掉她的视石:“算够了没?要走了。”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醒过来,她伸出一根手指:“我要再算一炷香。” 温辞明显是半点儿也不信,冷笑道:“一柱香?你算一柱香就能停下来?骗谁呢?快起来!” 他经验丰富,说罢干脆利落地起身,叶悯微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眼可惜地拿起万象森罗。 温辞走过僵立在原地的谢玉珠,轻描淡写道:“看见了吗,以后要这么叫醒她。” 谢玉珠僵硬地点点头。 温辞迈过门槛走进廊上的暮色中,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中,便有一只舟乘风而来,晃晃悠悠地停在栏杆边的树梢上。 他一撑栏杆,干脆利落地翻过去站在小舟中,转头看向后面的两个人。 “上来吧。” 谢玉珠啧啧赞叹着,奔过去翻过栏杆,站在那漂浮在暮色里的小舟中。楼下传来感叹声,有人在小声议论,这是什么神通,又有人提起魇师这样的字眼。 叶悯微穿好斗篷走到廊上,神情仿佛梦游一般,慢慢地撑着栏杆坐上去。 温辞皱起眉头,朝她伸出手,暮色里手指泛着冷光,指间铃铛叮当作响。 “回神,快上来!” 叶悯微握住他的手跳进小舟里,她落在船上的瞬间,小舟便一个旋转,朝着天际而去。 谢玉珠坐在小舟里,只觉风声凛冽地在耳边吹过。夜色深沉又浓郁地在头顶铺开,人间烟火邈远不可见,星辰仿佛砚池里的珍珠,她们在云海中航行。 小舟前方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叶悯微坐在船侧而温辞站在舟头。 谢玉珠撑着脑袋看着他们,他们把月亮剪出两个轮廓清晰的黑影,风吹得白发与彩衣交织,他们并不交谈,唯有铃铛声轻灵。她仿佛看见了数十年前昆吾山上的两人。 谢玉珠头脑放空,漫无目的地想着:梦墟主人和传闻中也是大不一样啊。 当然梦墟主人神出鬼没,关于他的故事比叶悯微还要稀少,这个人在传闻中的形象,唯有神秘二字。 便是去梦墟三十二重梦境里学成魇术的魇师,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传说第三十二重梦境正是梦墟主人本人的梦境,只有闯到那里才能见到梦墟主人。 按这么说,除了从前的叶悯微,世上也就那只留下个名字的“苏兆青”见过梦墟主人了。 虽然没几个人见过梦墟主人,但人们按照对世外高人的传统印象,给他虚添了许多脾性。说他超脱红尘与世无争,又说他三头六臂翻云覆雨,一会儿听起来像菩萨,一会儿听起来像妖怪。 从前的叶悯微在人们口中的形象也是如此,或许更像是菩萨一些。一朝风云变幻,叶悯微成了“妖怪”,那被她“杀死”的梦墟主人,便盖棺定论成了菩萨。 谢玉珠摇摇头,感慨地想:结果大家都是凡人而已嘛,宗师也不例外。 这位梦墟主人眼高于顶桀骜不驯,放着好好的宗师不做,乐意隐姓埋名去做伶人。他伶牙俐齿肝火旺盛,每每对她师父冷言冷语,仿佛仇恨难消。 可若说温辞真的与她师父有什么深仇宿怨,除了不替她师父澄清杀友谣言外,他却一直在帮她师父。 巫族人长寿,生长与衰老都非常缓慢,温辞如今应该有百岁,看起来却还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那么当年在昆吾山上她师父第一次看见温辞时,他外表大约只是个孩子,然后在后来的数十年里,他从孩子模样长成少年,再成年。 也不知道他们这前前后后相处的五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玉珠她娘曾说,至亲至疏夫妻,温辞和叶悯微虽不是夫妻,但关系也是这般微妙。 至亲至疏,菩萨妖怪,挚友仇敌。 第018章 遇劫 在感慨之余,谢玉珠往前挪了挪,靠近温辞道:“巫先生,我天天喊您巫先生,却不知道您本名叫什么啊?” 梦墟主人低头看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巫恩辞。” 谢玉珠沉默片刻,露出理解的表情,说道:“确实,这年头谁行走江湖谁还用本名啊,您不愿意说也是正常的,温辞这个别名儿也挺好听的。” 谢玉珠说着说着,就心生疑惑。自己如此善解人意,温辞为何要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自己?方才不是他说自己就叫温辞吗?这不是摆明了不愿意她再追问本名嘛。 谢玉珠丝毫没考虑过“巫恩”这俩字连读被她当成“温”的可能性,话锋一转,回到正事儿上来:“我老叫您巫先生,您又是魇师,这太容易暴露了。不是还有人在追杀您呢吗?我觉得我得换个称呼。” “哦?你想叫我什么?” 第16节 “我叫您二师父吧!” 呼呼的夜风吹得温辞一个趔趄,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向谢玉珠,挑着眉毛重复道:“二师父?” “是啊!是这样,您看我们三个人同行,这关系怎么说呢?不好说呀!但是如果你们俩都是我的师父,俩师父带一个徒弟出来历练,那就很合理了。”谢玉珠理直气壮,眉飞色舞。 温辞指向叶悯微:“凭什么她是大师父,我是二师父?” 叶悯微正趴在小舟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明显还想着她的灵脉图,完全没有参与讨论的意思。 “这不是有个先来后到嘛,而且算年龄的话,大师父也比您大。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不重要!” 谢玉珠急忙安抚。 温辞冷冷地盯着谢玉珠,后者在这种目光下渐渐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其实我就是这几天看您施展魇术出神入化,也想跟您学学。” 温辞干脆利落地回绝:“不行。” “您别这么急着拒绝呀!您不是说我对大师父殷勤又关心嘛,您收了我那也有这样的徒弟了!您先考虑考虑,我不着急,我就先把您当师父尊着。” 谢玉珠不管那么许多,她爹常说时机最重要,要能抹得下脸面,她先把坑占下来再说。 于是从此之后,不管温辞如何回应,谢玉珠就只管喊叶悯微大师父,喊温辞二师父。 温辞不胜其扰,对叶悯微说:“那晚在浮舟上,我就该把你徒弟丢下去。” “她也是你的徒弟。” “她什么时候是我徒弟了?” “我听说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这么说来,她喊你师父,你就是她师父了。” 叶悯微说得理所当然,温辞瞪圆眼睛,气道岂有此理。 他们三人每日白天投宿,夜晚出行,真正是昼伏夜出。七日之后,转转悠悠来到了北边的冀州青阳渡。上一次叶悯微的魇兽传出消息便是在此地,仅三日就消失不见,期间也未留下灵器或苍晶。仙门与魇师都没来得及抓住它,估计它是途经此地要去往别处。 他们刚到此处不久,在一家酒楼落脚。青阳渡本就是个小地方,这酒楼规模也不大,生意却十分兴隆。自他们坐下后宾客络绎不绝,此时大堂乌泱泱的坐满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大家高谈阔论,人声鼎沸。 他们一行三人便坐在这酒楼偏僻的小角落里。温辞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臂弯里,脸越压越低,仿佛马上就要沉入梦乡。 按计划他们要在此地停留几日,寻找有关于魇兽的线索。 菜与酒散发出的热热蒸气间,来回晃动的人头之上,日光朦胧弯曲。从那朦胧日光中掠过一面破旧模糊的旗子,有个人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来。 “倒霉啊,真是倒霉!老板你今天要倒大霉!” 来人一袭藏青色道袍,浑身连同左眼缠满布条,挥舞着竹竿一样的胳膊装神弄鬼。 谢玉珠瞧见那面写着“神机妙算”的旗子,吃了一惊:“那个人……不是苍术先生吗?” 温辞闻言抬起头来,叶悯微也转头去看过去,在这种人群拥挤的环境里,她并没有戴视石,视线里朦胧一片。 只看到那高高的旗子摇摇晃晃,老板高声骂道:“死算命的,说什么胡话呢?老子今儿生意这么好,赚钱还来不及,什么倒霉,晦气!” 几个伙计来想把苍术轰走,推搡间苍术嚷嚷:“事出反常必有妖!您今天生意突然这么好,福兮祸之所伏,您要遇灾喽!” 伙计们拉扯着苍术,苍术瘦瘦弱弱却居然没有被扯开,抓着柜台就是不松手。一时间柜台那里围了一圈人,你拉我拽热闹成一团。 正在谢玉珠惊奇于苍术的出现时,温辞的却慢慢地从桌上直起身体,说道:“酒楼里的人有问题。” 谢玉珠环顾四周,纳闷道:“哪里有问题了?” “他们在看我们。” 叶悯微虽然看不清楚,却实在地回答:“那应该是因为你好看。” “柜台那边闹得那么热闹,他们怎么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总比不上热闹好看。”温辞已经清醒过来,冷声说道。 他抓住叶悯微的手腕,不急不忙地站起来:“我们走。” 叶悯微与谢玉珠跟着起身。谢玉珠没察觉到什么不妥,她可惜道:“二师父,刚刚点的菜还没上呢……” 她话音未落,刚一起身就见满堂食客唰得一下子全站了起来。刚刚还热闹的大堂转瞬寂静,唯有筷子落地的声响清晰得惊人,高矮胖瘦打扮各异的人,目光全部集中在他们三人身上。 谢玉珠被这些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瞬间想起来雨巷撑伞姑娘们的噩梦,浑身汗毛直立。 窗户透进的日光中浮尘弥漫,水气蒸腾,满屋子高高低低的人影落在他们三人身上。温辞攥紧叶悯微的手腕,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凝着一点光亮。 叶悯微则一如既往,安然地看着面前这一大团虚影,仿佛这些人不是人,只是混在一起的一群面团。 “各位客官……这是怎么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柜台后的老板颤抖着出声,显然是慌了。 苍术悠然地拿回自己那神机妙算的旗子,说道:“都说了,老板您今天要倒大霉。” 温辞突然动身,拉着叶悯微朝侧门跑去,谢玉珠赶紧跟上去。满大堂的人仿佛得到信号般立刻行动,互不交谈却整齐划一,从四面八方冲上来围堵他们。好在这些食客手上没有拿武器,一个个只是赤手空拳近身肉搏。 太多人在狭窄的酒楼里难免转不开身,温辞借着这一点,抓住叶悯微在四面八方扑过来的人之间灵活穿行,借着柱子桌椅打转躲避。谢玉珠一路跟着他们,手脚并用,拿盘子砸拿牙咬,和那些人打成一团。 苍术被拥挤的人群裹挟,左摇右晃地往前扑,一个踉跄扑倒了酒架子。一时间坛子纷纷碎裂,酒浆泼洒一地,老板躲在柜子后头心疼地大喊:“我那三十年的女儿红呦!” 酒架子正好倒在叶悯微三人面前,温辞立即掏出火折子,吹燃往酒里一扔。霎时间烈火熊熊而起,直蹿到二楼高,浓烟滚滚,阻隔开他们和其他食客。更有追逐者正踏在火里,瞬间被点着。 在老板的惊叫声里,被火烧起来的人瞬间变成一张人形剪纸,飘飘悠悠地被烧成灰。 “这是……牵丝术?”谢玉珠惊讶道。 灵津阁的牵丝术,可以在人形剪纸、土偶或布偶中系上丝线,以灵力让它们短暂化为人形,操控它们行动。 温辞借着这道火墙阻隔,飞快转身向连通后院的酒楼侧门:“快走!” “来了!”谢玉珠扭头跟上。 他们三人从侧门中奔出,飞快穿过酒楼后院,从后门跑到街中。而那些“剪纸人”也跟着追了过来,来势汹汹瞬间占满街道,真正的百姓们纷纷惊叫躲避。 “灵津阁……来抓……师父了吗?”谢玉珠拼命逃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灵津阁多的是手段,没必要用牵丝术埋伏我们。”温辞说道。 “所以说……” “是灵器。”叶悯微不知何时已经戴上视石,视石上蓝光闪烁,她指向身后那人群:“他们身上的灵力来自于苍晶,背后丝线向东南方向收束,被某人操控。” 温辞冷然道:“世上灵器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鬼市,灵匪又常去鬼市活动。看来鬼市已经放出万象森罗现世的消息,有灵匪想黑吃黑抢灵器,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说的没错,诸位可以朝右转了。” 突然一道声音插进来,温辞、叶悯微和谢玉珠一齐朝右看去,那“神机妙算”的苍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侧,正和他们一起狂奔。别看他瘦得好像推一下就能垮掉,此刻健步如飞,跑得十分灵活,浑身布条子被风吹得朝后飘荡。 这边三个人都是目瞪口呆,温辞紧皱眉头说道:“你到底是……” “转弯!”苍术一个转身,拽着谢玉珠朝右边跑去了,谢玉珠被拽得哇哇大叫,温辞与叶悯微只好跟着跑进右边窄巷。 只见巷子两边堆着竹篓子草席子,还有几个立着的石磨盘,路极其狭窄。他们四个一个接一个正好通行,温辞断后把两边堆的东西扫落一地,将石磨盘踢到中间。只见后面追来的剪纸人们一涌入巷子,就在窄巷子里堵了起来,前面的人过不来,后面的人还在往里冲,人一重重地叠起来。 他们四人继续往前逃命,叶悯微道:“这个人操控得并不熟练。” 温辞点头:“是个新手。” 这里的巷子细细长长,四通八达,仿佛蛛网迷宫似的。他们转过几道弯去,苍术突然停下步子,说道:“且慢。” 后面三个人一个趔趄差点扑到他身上。刚停住脚便见巷子尽头的大街上,一群目光直愣的剪纸人乌泱泱地跑过去,没人转头看见巷子里的他们。 苍术的手指飞快掐算着,待最后一个人跑过,他手指一顿,笃定道:“我们出去左转,第二个街口右转。” 说罢他便率先跑出去,谢玉珠、叶悯微与温辞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奔去,又刚好踩着时机躲过一群剪纸人。他们在街巷中左右穿行,跟着苍术的指示,总能在撞到剪纸人之前转向,或者差点被追上时甩掉他们,有时候还能在墙根下休息一会儿喘口气。 苍术的手指动得眼花缭乱,所有的路线与时间节点都精确无误,仿佛他长了第三只眼睛能看见那些剪纸人往哪里跑似的。 谢玉珠奇道:“苍术先生,您真是神机妙算啊!” 苍术一边掐算一边指示一边逃跑,百忙中还能抽出一丝时间,笑着回答道:“我收了各位的铜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理当如此。” 温辞明显满腹怀疑,奈何此刻无暇质问。他们终于在一处高墙下停住,可以暂缓脚步修整片刻,谢玉珠气喘吁吁道:“都是做灵匪的,灵匪何苦为难灵匪呢!” “都做灵匪了,敌不过仙门又不去天上城,没志气的为难百姓,有志气的当然为难自己人。” 温辞说得理所当然,顿了顿,他骂道:“什么时候为难不好,偏要白天来为难不让老子睡觉,这混账王八羔子!” “……”谢玉珠没想到温辞气的是这个。 温辞环顾四周,然后向叶悯微伸出手:“把视石给我。” 叶悯微问道:“你要做什么?” “这么逃下去不是办法,我去解决那家伙。” 第019章 死亡 “现在是白天,你用不了魇术。”叶悯微说道。 “难不成能靠躲撑到日落吗?” 温辞熟悉牵丝灵器,想来对面是个新手,未必能伤他。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今日尤其困倦,眼睛脑仁一齐疼,只欲赶紧了事去大睡一觉。 温辞戴上视石,立刻被视石后的画面晕住,叶悯微那十尺之外人畜不分的眼睛所用的辅助,他还是无福消受。 他用右手食指在视石上有节奏地点了点,视石上便出现蓝色的圆形,圆圈轮转中视野清晰平稳起来。他又从手串上摘了一个铃铛摘下来,放在叶悯微手里。 “铃铛响的时候,你发动捆仙术。” 说罢温辞便攀着巷子两侧摆放的杂物,衣摆旋转间,几下子跃上屋顶。一上屋顶视野瞬间开阔,透过视石便可见街上那些剪纸人身后长长的蓝色丝线,一直往东南的方向延伸过去。剪纸人们也看见了屋顶上的温辞,一个堆一个奋力爬上屋顶,纷纷追逐温辞而去。 苍术、叶悯微和谢玉珠躲在高墙之后,只见温辞在屋顶上如履平地,飞快地奔跑。他并不动手,只是闪避前后左右蹿出来的剪纸人,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上,流畅得仿佛他平日里就是这么走路的。 谢玉珠仰望着温辞的身影,叹道:“二师父身手是真好,这么多年优伶不是白做的。” 温辞一路飞奔,像只矫健的七色鹿在屋顶上跳跃,街上的百姓纷纷惊呼,瞧着这声势浩大的追逐,议论声鼎沸。那些剪纸人跃上屋顶追逐温辞,他们后背的丝线没了房屋遮挡,轨迹便一览无余。 阳光炽烈中,视石所见的蓝色丝线逐渐收束,指向东南方一座四层高楼。温辞奔跑而去,闪过扑上来的剪纸人,从靴子里抽出匕首,高高跃起插在屋檐下的椽子里,一个翻身跳上那高楼的三楼屋檐,撞进四层窗户里,几番翻滚后落地。 温辞抬头,只见屋内站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看打扮像是个普通匠人,满手老茧,手里拿着个四方形的盒子,盒子中心正亮着一颗苍晶。 男人明显慌了神,连连后退,屋内七八个剪纸人扑上来就要抓住温辞,温辞的匕首直接划穿几人,白纸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温辞一个伏身躲过对面挥拳,喝道:“就是现在!” 铃铛忽而叮当作响,狭窄的房间内狂风大作,叶悯微瞬间携风而来,手臂与温辞捆在一处,另一手抓着谢玉珠。 捆仙术绑来了叶悯微,叶悯微拽来了谢玉珠,而谢玉珠又拉着苍术。房屋内突然出现连成一线的三人,如一条长鞭甩过来,苍术挥舞的手掌好巧不巧,就抡到了那灵匪脸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耳光,那灵匪被这大力抽得眼冒金星,连连后退,直接从大开的窗户里翻倒出去。 万象森罗圆环快速旋转,温辞与叶悯微解绑,那灵力扭结成的绳索直奔灵匪而去,在他落地之前将他五花大绑,吊在了空中。 那人双手反绞,在空中晃晃悠悠,活像是山林里被网吊起来的一只野兽。 第17节 温辞跟着跳出窗户,顺着屋檐滑下去,稳稳落地,就像是杂戏表演似的。他掸掸身上的灰,抬头看着在半空中屋檐下晃晃悠悠的男人,皱着眉头骂起来。 “都当灵匪了还这么大摇大摆的,光天化日之下黑吃黑,不知道收敛点吗?就不能晚上来吗?非得白天来,我晚上把你从被子里抓出来赶你一路跑你愿意吗?” 若是谢玉珠在此,定要感叹她二师父终于困得失去理智了。 灵匪拼命地挣扎着,如同一只从地里挖出来的蚯蚓蠕动。满街的剪纸人已经停止动作,呆呆地站在原地,拥挤地占满楼下这条小巷子。 待叶悯微他们从楼梯上跑下来,温辞便摘下视石还给叶悯微,叶悯微戴上视石,像温辞那样用右手食指点点视石,眼前蓝色圆圈轮转间,视野又重归清晰。 清晰的视野里,温辞悠然接近那俘虏,他因为方才的追逐而面色泛红,真正是面若海棠。在白日见到这么精神的温辞,可真是难得。 温辞从吊着的男人手里把四方形的灵器抠出来,在手中颠了颠,那只有手掌大小,雕纹繁复机关精巧的漆木盒子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金光。 “许久不见,牵丝盒都磨圆一个角了。”温辞淡淡感叹道。 谢玉珠稀奇道:“这就是能发动牵丝术的灵器吗?” 温辞运转牵丝盒,目光却一凝:“主丝不在这个人身上。” 牵丝盒下有千丝万缕连接着无数人形物件,上有一条主丝拴在主人食指上,以食指经脉与心念沟通。刚才明明是这个人在控制纸人,他身上的主丝是何时被抽出来的? 此时那被五花大绑的俘虏努力扭了个身,灰头土脸黑不溜秋,忽然像是看见什么般眼睛一亮,急切地大喊道:“孙哥!孙哥救我啊!” 温辞抬眼朝屋顶上看去。 呼吸之间,叶悯微听见血肉被穿透的微弱声响,视石上忽然多了几滴血色。更多的血洒在她的脖子上,衣服上,烫得仿佛被火灼伤。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温辞那双上挑的凤目也骤然睁大,映着满身血迹的她。 血不是她的,血是温辞的,来自他被丝线贯穿的左侧心房。 温辞半边脸上溅满鲜血,玉白的皮肤上仿佛开了无数花朵,鲜红地挂在他的睫毛之上,落在他凤目之下。 他平日里衣服饰物色彩缤纷,却唯独没有红色。此刻殷红的鲜血迅速渗透藤黄衣襟青色褡护,仿佛暴晒下的冰川融化奔流不止,一路蔓延,给他染上浓重的色彩。 他仿佛想往前走一步,刚刚提起腿便整个人倾倒下去。就像一朵海棠迅速失去颜色,颓败坠地。 叶悯微并没有伸手去接他。温辞的肩膀擦过她的肩膀,血沾湿她的袖子,倒在她身侧的地面上,轰响过后,尘土飞扬,血腥弥漫,静默无声。 叶悯微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甚至没有低头看她脚边的身体,似乎有些茫然。 或许因为温辞的眉眼太过漂亮,追逐与被追逐、嘲笑与得意、受伤流血、摔倒在地都像是戏台子上的美丽表演。 以至于连死亡都美丽得近乎虚假。 叶悯微想,无论如何,他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二师父!” 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终于打破寂静。谢玉珠话音未落,温辞手中的牵丝盒便腾空而起,飞向屋顶。 那里站着一个蒙面戴斗笠的矮瘦男人,他抓住飞向自己的灵器,悠悠道:“孙哥什么孙哥,一个破剪纸的,也想要用我的灵器。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呸!” 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原本在奋力挣扎的男人也没了声音,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一片地面。 巷子里僵立的剪纸人们又重新移动起来,步步逼近,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叶悯微像是被谢玉珠那声呼喊叫醒似的,她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过身抬起头。高楼投下的阴影从她的脸上褪去,她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灰黑的眼睛映着屋檐上的男人。 “你才是这个灵器的主人吗?”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是向路边的寻常商贩询问货价一般。 那蒙面男人蹲在屋檐上,看着巷子里被围住的这三个人,颇有些得意,扯着嗓子说道:“主人?谁有能耐谁就是它主人!” 这牵丝盒现世有些年头了,辗转几人之手被他孙胜抢到。他还去鬼市花大价钱改造了牵丝盒,使其中丝线不光可以操纵剪纸土偶,在三丈之内可如利刃般杀人。 可笑那剪纸匠老刘,乖乖帮他剪纸人也就罢了,居然贪心不足,还想与他共用牵丝盒。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大能耐,剪纸又不算精绝,没有自知之明,活该被他当靶子推出去丢了性命! 孙胜握着牵丝盒,指向站在巷子中央的叶悯微:“你手上那个镯子,就是刻了生棘术和炊烟化灰术的灵器吧?叫什么名字?怎么着,苍晶耗完没法用了?” 谢玉珠闻言瞧了一眼地上已经死去的剪纸匠,醍醐灌顶:“你……你利用你的同伴来探我们的底!?探出来之后你就把他杀了!你……你这个良心被狗吃的家伙!” 她眼睛通红声音激愤,刚往前走一步脸上就多了一道血印子,孙胜阴恻恻地笑着说:“无毒不丈夫。眼下你们的魇师已经死了,谢小姐可不要乱动,当心落得个横尸街头的下场。” 谢玉珠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恨不得活剥了孙胜。 “镯子里的苍晶并没有耗尽,是镯子本身坏了。”叶悯微却并无愤恨,她安然回答了孙胜的问题,脱下镯子举起来:“你可以看看。” 她这番举动倒叫孙胜愣了愣,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乖顺交灵器的灵匪,不仅不反抗,瞧着还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原本打算直接杀掉这灵匪,抢了镯子带谢玉珠离开,再去找谢家敲一笔,此刻却有点迟疑。 他用丝线将镯子卷上来,换了苍晶在手中摆弄一番,底下已死的老刘被解绑,轰然一声落在地上,可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术法出现。 孙胜不由得将信将疑,若说这镯子是苍晶耗尽了,刚刚分明还发动了捆绑的术法。可若苍晶未耗尽,他们为何不用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与牵丝术相斗? 难不成真是镯子出了问题? 如今这镯子是鬼市里叫价最高的灵器,没了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价钱就得大打折扣。孙胜一挥手,几个剪纸人上前把叶悯微抓起来按在墙上,他愤怒地问道:“你在搞什么把戏?快把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给我弄回来!” 叶悯微双脚悬空,面色却镇静。她伸手按住自己领子上的那只手,抬起眼睛望向孙胜,另一只手高高伸起,仿佛在跟他讨要镯子。 “把握不大,我可以试一试。” 孙胜探究地望着叶悯微。半晌他挥挥手,便有剪纸人把叶悯微、谢玉珠和苍术一起绑起来,他阴恻恻地说道:“好,那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一下子搞出这么大架势,饶是孙胜嚣张,也害怕惊动仙门跑来抓他,得手便立刻跑路。 孙胜挟持他们迅速出城,出城他便收了牵丝线,所有剪纸人纷纷由人变纸,散落一地。他以丝线为刃胁迫着这三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七拐八拐走到青阳渡郊外,从一条密道走到一座不知在哪的破庙里。 一到破庙孙胜便将叶悯微扔在地上,面色阴郁地看着她,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这镯子修好!” 叶悯微不紧不慢地起身,说道:“我只说可以试一试,但是试一试也要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你做梦吧!” “我的想法并不完善,万象森罗里灵脉复杂,我稍不留神就会修错,本来也可以更快的。” 孙胜怒道:“那就用更快的办法!” “但是能够快速改灵脉的人,已经被你杀死了。” 叶悯微叹息道:“温辞的手真是很巧的。” 她的声音里饱含可惜,仿佛这双手的死去比这个人的死去更叫人难过。 孙胜瞪着这个古怪的家伙半天,心说她这个人死了同伴又身陷险境,怎么还能平静得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他思来想去,终究是不甘心拿回个坏灵器。他往破庙的草堆上一坐,将万象森罗里的苍晶抠出来再丢给叶悯微,冷冷道:“两个时辰,我给你两个时辰。谢家丫头和这穷先生的命都在我手里,你要是敢耍什么把戏,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叶悯微从容地撩起斗篷盘腿坐在地上。没有了苍晶,镯子直接散为嵌套的大小圆环,合也合不起来,看起来没有任何威力。 叶悯微不以为意,低下头认真地雕琢那镯子,坐姿十分端正,镯子随着雕刀移动偶尔发出蓝光,动作平稳又娴熟。 日头逐渐偏移,孙胜观察了叶悯微半天,面色渐渐有了迟疑。他试探地问道:“你不会是……鬼市出来的吧?你认识林雪庚吗?” 叶悯微当然没空回答他,孙胜喊了她好几声,直到不耐烦地拿丝线把她的脖子勒出血痕来,叶悯微才恍然抬头。 “林雪庚?”她迷惑地问道。 “万象之宗叶悯微的徒弟啊!”孙胜道。 叶悯微的目光转向谢玉珠。 谢玉珠双手被绑在身后,脖子边还悬着丝线无法动弹,她僵硬地说:“那都是别人乱说的,她怎么能算是万象之宗的徒弟!” 第020章 逆转 若要说起鬼市与林雪庚,就不得不提起眼下搅和在灵器之事里的三方势力——仙门、天上城与鬼市。 仙道虽有十几个门派,但领头的是仙门三宗——逍遥门、扶光宗与白云阙,这三宗与叶悯微各自都有渊源,各有各的深仇旧怨,是一笔糊涂账。 天上城则是一些走投无路的灵匪聚集之地。此地戒备森严有进无出,城主卫渊听说是逍遥门叛徒,早年偷了镇门之宝逃走,趁着灵器之乱出来建立天上城。仙道围剿天上城许多次,到现在都没有成功。 最后一方就是鬼市,这里的情况就比较曲折。叶悯微的魇兽最初现世时曾选中一个孩子,教那孩子各种灵器制造之法,这孩子名义上是叶悯微的徒弟,后来被白云阙收入门下看护。几年后她却突然翻脸大开杀戒,不仅灭了一个小门派满门,还杀上白云阙,连杀四十七人,包括两名长老,与白云阙结下血仇。 然后这个名叫林雪庚的姑娘就逃到了鬼市,叶悯微的魇兽也不知所踪。对叶悯微魇兽的追捕,便是自白云阙血案之后才开始的。 鬼市本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与情报交换之处,林雪庚去了之后干脆成为了灵器消息的中心。不过此地十分神秘,普通人根本不知在何处,难得其门而入。 这二十年里,叶悯微虽未真正现身,却也是凭一己之力把这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了。 这边孙胜一听谢玉珠反驳自己就不乐意了。他啐了一口,瞪着眼珠子大声道:“怎么不算?你以为我没见识?谁不知道林雪庚是万象之宗的徒弟!” 谢玉珠争辩道:“万象之宗又没认她为徒!” “万象之宗的魇兽认她不就得了!那魇兽一身本事都教给了林雪庚,她拜万象之宗的魇兽为师,不也是拜万象之宗为师?” 孙胜振振有词,说罢不耐地冲谢玉珠挥挥手:“不跟你扯那些虚的。” “全天下能改灵器的就林雪庚一个。你居然能改动灵器,你是鬼市出来的?你是林雪庚的徒弟?”他又转向叶悯微。 孙胜的推测实在合情合理,又本末倒置——这徒弟变成师父,师父倒成了徒弟。 叶悯微正要回答便听谢玉珠一声大喊:“大师父!咱们暴露了!” 谢玉珠努力冲叶悯微挤眉弄眼,于是否认的话卡在叶悯微喉咙里,变成一句意味不明的:“啊……” 孙胜只当叶悯微承认了。他惊奇地瞧了一眼叶悯微,再转过去打量谢玉珠,啧啧感叹道:“嚯,林雪庚的徒弟都收徒弟了?那丫头瞧着二十岁都没有,居然连徒孙都有了!” 新任“徒孙”谢玉珠虚张声势道:“是啊!你要是杀了我大师父,那就是和鬼市为敌!等着被林雪庚收拾吧!” 孙胜将信将疑,他眼珠子转了一转,冷笑一声:“怎么,你说她是鬼市的我就信吗?她能把这镯子修好再说别的!” 孙胜与谢玉珠说得热闹,而叶悯微并没有参与这场周旋的意思,她看了这两人一眼,便低头继续修她的镯子了。 旁边的苍术安静无言,他逃跑的时候活蹦乱跳,现在却好像浑身没劲儿似的,倚在破庙的破墙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不远处修镯子的叶悯微。 日头一点点落下去,叶悯微一直低着头,阳光穿过破败的窗户洒在她的身上,她那一段白皙的脖颈被阳光晒得发红,银白发丝亮得刺目。 谢玉珠紧张又毫无办法,只能伸长脖子看过去,试图看清叶悯微在地上画的东西。长长短短的横线竖线,竟像是卦象。 “那是什么?大师父在地上画卦?” “不是卦,只是阴爻和阳爻而已,阴爻为无,阳爻为有,那是她的筹算数制,逢二进一。她还画了隙积术和天元术的算式,你大师父数术功力深厚啊。”苍术懒洋洋地说道。 谢玉珠望向苍术,苍术悠然地解释道:“在下也略通一些数术,看得出算不出,远比不上你师父。” “苍术先生你……你就不害怕吗?”谢玉珠奇道。 “嗨,烂命一条,怕什么。”苍术不在意地摆摆手,手腕上白布条子乱晃,被孙胜瞪回去,叫他别乱动。 谢玉珠瞧着这场面,只觉得这破庙里好像只有她一个正常人。若不是孙胜这个灵匪作恶多端,他倒是比她师父和苍术还正常点! 第18节 在这种度日如年的焦灼之中,时间慢慢流逝,夕阳光芒染红了天际,照得破庙内一片橙红色。孙胜终于等不下去了,他直接上前把叶悯微拎起来,不耐地大声道:“还要多久?你修得修不好?你这厮就是在糊弄我!我没那个闲工夫跟你耗!” 蓝色的丝线就悬在叶悯微胸膛前,她抬头望着孙胜,手里拿着仍然散作一团的万象森罗。衣袖里无人能见之处,一颗苍晶从她手心里往下滑,即将落在万象森罗的凹槽里。 正在此刻,孙胜突然扭过头去,警觉地环顾四周,说道:“什么声音?” 夕阳残红褪去,破庙门外天际一片黯淡的蓝色,有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叮咚作响,微弱得像是幻觉。 谢玉珠也跟着怔了怔,不可置信地喊道:“这是……是铃铛!二师父的铃铛!” 起初仿佛只有一两颗摇晃,随着夜风渐强声音渐起,如有几十颗铃铛纷乱作响。像是玉珠坠落又像是稚子欢笑,错落悠远,一片昏暗中,也不知道是从何处传出。 孙胜慌忙地转头四处张望时,一阵夹杂着血腥味和花香味的风拂过叶悯微的鼻尖,似乎有发丝从她脸上掠过,速度快到她看不清。 “你现在强行发动万象森罗,它就废掉了。” 熟悉的清朗嗓子,熟悉的傲慢语调。 叶悯微怔了怔,灰黑的眼眸慢慢睁大。 最后一丝日光也熄灭,夜风从洞开的门与破窗中呼啸而过,破庙里残帐飞舞,荒草飞扬。拎着她领子的孙胜背后突然多了一个身影,在昏黑中面色模糊。 风吹得那黑影的头发与衣衫飞舞,仿佛墨汁融化在更广阔的黑暗中,铃铛声音悠远恍若破庙百年前传来的诵经声。 那人从背后搭上孙胜的左肩,胳膊挂在孙胜身前,竟是称兄道弟的姿态。他压下身来,血气四溢间,在孙胜耳边淡淡地说:“我平生一最讨厌见血,二最讨厌白天被找事。” “两条皆犯,老混蛋,你找死。” 孙胜被冻住一般,满眼惊恐却一动不动,仿佛无法掌控四肢。眨眼间孙胜便诡异地消失不见,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唯有牵丝盒掉落在地。 月光终于漫进这座破庙,照亮站在破庙中央的那个黑影。 他依旧眉目如画,面色却苍白如纸,脸侧、脖子和衣服上尽是已经干涸的血渍,大片深而暗的红色如同开满了血色海棠,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回来寻仇的厉鬼。 这人本来就美得太过锐利,像一柄匕首,如今就仿佛这匕首见了血。也不知是伤了别人,还是折了自己。 他正是几个时辰前被“杀死”的温辞。 谢玉珠和叶悯微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活见鬼一般。 温辞却一脸风轻云淡,从容不迫地弯下腰去,将地上的牵丝盒捡起来扔给叶悯微,盒子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 “拿好了,以后有白天防身的家伙了。” 叶悯微抬手接住牵丝盒,她没有收回手,反而伸出手指戳了戳温辞的胳膊。温辞也不避让,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谢玉珠在远处踮着脚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父,是人还是鬼?” “是人。”叶悯微诚实道。 谢玉珠倒吸一口气,捂着嘴颤声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他诈尸了!” 温辞轻蔑地嘁了一声,他低头咳了两声,抱着胳膊靠向旁边残破的墙壁:“拖着你们两个,我确实离死不远了。” 叶悯微的眼睛映着牵丝盒中萤火一般的蓝光,她疑惑道:“你没死?” “我没那么容易死,不过去睡了一会儿觉。”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二师父你胸膛被穿透了呀!魇师又不能修道,肉体凡胎的,伤了心脏还能活吗?”谢玉珠一溜小跑过来。她不敢靠近温辞,只是惊奇地上下打量他,只见他左胸的伤口分明还在隐隐渗血。 温辞伸手把脖子上溅的血擦掉,那些血迹已经干涸,他直接擦出五道暗红指痕,仿佛被人掐过脖子似的,看起来越发吓人。 也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的温辞漫不经心地改口道:“那我就诈尸了。” “……” 谢玉珠还未来得及追问,温辞便起身离开墙壁,好整以暇道:“好了,那家伙死了。” 只见温辞伸出手,竟然从虚空中掉下一颗珠子,落在他手心。 他说道:“这是孙胜从鬼市买来的消息珠,能收到鬼市发出的甲等情报。这东西极难得到,看来他和鬼市交集颇多,可惜了,要不是他害我流这么多血,该留着他去探一探鬼市的。” 叶悯微从温辞手上拿过那黑色的珠子仔细端详,一番摆弄后便有白色光芒把几行字投在地上,正是关于万象森罗的寻赏令。 鬼市并不知万象森罗的名字,上面只说有生棘术与吹烟化灰术的金镯子灵器,标注了“云川”、谢玉珠和温辞的外貌特征,还有几个曾经出现的地点。 叶悯微抬起头来看向温辞,说道:“珠子上有白色的粉末。” “哦,大概是我刚刚在梦里拿面粉灌他七窍的时候粘上的。” 叶悯微自然地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谢玉珠捂着脑袋只想大呼什么原来如此,他们在说什么?孙胜刚刚去哪里了?二师父是什么时候拿面粉灌的孙胜,又是什么时候问出的这些消息? 她把心中疑惑问出口,温辞以一副和叶悯微如出一辙的自然神情说道:“还能去哪里?他被我召进梦魇里去了,就在刚刚跟你们说话的时候,他被我用梦魇里的面粉灌进七窍而死。” 拉人进梦与从梦境里召东西出来不同,后者立足于现实,而前者立足于梦魇。一旦有现实之物进入梦魇,作为梦魇主控者的魇师也需要入眠进魇。 温辞怎么能一直好端端地在这里醒着呢? “……您为什么能在现实里,又同时在梦魇里?”谢玉珠疑惑。 “我生来就可以。” “可是召人进梦,魇师要入眠的啊。” “我又不是寻常魇师。” “……” 谢玉珠真想借一下二师父的脑子,看看梦魇和现实这两个世界是如何同时在他脑子里运作的。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夜晚,温辞又奇迹般死而复生,终于可以安心了。这心惊肉跳的一天终于过去,谢玉珠后怕地捂着心口,说道:“我真是吓死了,差一点点我们就要死在这个灵匪手里头啊。” “差得远呢。这灵匪冲着万象森罗而来,万象森罗如今残坏他定然不甘心,不甘心怎么会轻易杀你们?而且你大师父虽然没想好怎么修,但却知道怎么毁,她大可以扭转灵脉让万象森罗碎裂,那碎裂爆发的力量也足够杀死这灵匪了。她刚刚就打算做这事儿呢。” 温辞淡淡地说完,目光便转向破庙深处的苍术。他从温辞出现开始便未发一言,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隐没在黑暗之中,如同消失了一般。 温辞微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还有这位苍术先生,他如此神通广大,掺和进我们的事情里来,总不至于是来陪我们找死的吧?” 苍术笑笑,并没有说话。 温辞向他走近一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七天前你又为什么会在梁杉与我们见面?” “所谓察见渊鱼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无方者不幸,穷追而必伤;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你似乎很了解我们。” 温辞边走边说,终于在苍术面前站定,笑意已经全数从他脸上消失,眼底只有冰冷审视。 “苍术先生如此神机妙算,想来早就知道我们是谁了?” 那被布条包裹的怪人微微一笑,他左脸上的布条隐在一片黑暗中,右眼里却映着月光,灼灼发亮。 他收起了所有市侩与故弄玄虚,从草堆里站起来,俯下身去向叶悯微与温辞行礼:“在下苍术,见过万象之宗,梦墟主人。” 第021章 苍术 深夜荒郊的破庙里一派宁静。 四个人在草堆上坐着, 烛光灼灼,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包围着苍术,三道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俨然是三堂会审的气势。苍术倒十分从容, 掐指一番, 说道:“各位快些问, 这时辰不巧,我马上就要休息了。” 温辞冷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在下一介无名之辈,何必深究。” “都说策因善占,你却比策因先一步找到我们,难道策因还不如一个无名之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 善占者亦如是。各位当我是不知名的世外高人便好。” 苍术一点儿也不谦虚。可是他这一身破旧道袍, 瘦骨嶙峋, 还缠满布条子,完完全全的落魄相,半点儿高人的样子都没有。 他扶了扶左眼上的布条子,笑眯眯地说:“各位不必担心, 我既不会魇术也不修行, 就只会算个卦而已,又能做什么呢?我既然来了这里,便是知道各位需要我, 终究会带我同行。有我在身边, 便是策因也找不到各位。” 温辞轻笑一声,他把手搭在膝盖上, 俯身靠近苍术:“我们需要你?你可真是乐于助人啊,你就不想从我们身上获得什么?” 苍术沉默片刻, 在众人的注目下往后一塌靠在墙壁上,笑道:“正是闲适春夜,诸位又对在下十分感兴趣,那在下便讲个故事。” 出人意料的是,苍术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若故事是真的,那便坦诚到了露骨的地步。 他说许多年以前,有一个人学了些占卜之术,碰巧有些天赋,学得不错。然后他便悲哀地算到,自己这一生实在是倒霉透顶,将要厄运缠身,颠沛流离,盛年而亡。 他实在不甘心,占卜能力又确实出色,于是他左找右寻,还真寻到了一个改命的方法——去偷别人的好运。以某种方法拿别人命里的幸运,去填自己命里的窟窿。 “那我们之所以这么倒霉……”谢玉珠打断苍术,手指在自己和叶悯微、温辞之间转了个圈,意有所指。 “哦,诸君都是天生的倒霉蛋,和在下全无关系。”苍术不假思索。 “……” 谢玉珠不知是喜是悲。 苍术笑眯眯地继续讲述故事。 这人靠着偷别人的好运,如愿以偿地苟活于世,只是偷来的命数倍加坎坷。 在他得以延长的生命里,他被各种各样的势力威逼利诱占卜。他在这些卜算中知道太多秘密,又因此被丢弃、追杀,颠沛流离,九死一生。 他的人生糟糕透顶,然而这祸事连连的人生却突然出现了好事——在被追杀的途中,有人救了他。 那个人本来是要杀他的,她为什么要救他,他也不知道。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姑娘,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手却极其利落。杀人如杀鸡宰羊一般,手起刀落眼也不眨,他从来没见过在这个年纪能狠戾至此的姑娘。 这个姑娘救他,便是背叛自己的组织。然而她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一起逃亡,与那些要夺他性命的人厮杀。他在她的庇护下拥有了他偷来的生命里,最长时间的一段自由。 那时候他久违地觉得开心,他想这个姑娘大约是要他卜算什么,就像之前那些想利用他的人一样。不过那也没关系,只要是她的请求,无论什么他都愿意去算。 可直到她为了帮他引开追兵,死于乱箭之下时,她也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问题。 在弥留之际,她却解答了他的问题。她说她之所以会救他,只是报恩而已。 她幼时与亲人失散,在街上乞讨为生。有一年雪下得很大,天寒地冻,她就要被冻死了。街上走过来一个哥哥,那个哥哥把棉衣脱下来盖住她,让她暖和过来,还带她去吃了一顿热饭。 后来她流浪多年,又做了杀手,但是她总是会想起雪地里暖和的棉衣,还有那一顿世界上最好吃的饭。那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善意。 她想如果她能见到她的恩人,她一定要报答他的恩情,赴汤蹈火,死也无妨。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你,真好。 她浑身是血,气息断绝时却笑着,心满意足。 这姑娘面冷心热,把别人对自己的一点儿好念了这么久。如果她能在父母身边长大,应当是个非常幸福的姑娘。 然而她没有。 第19节 他终于想起来她是谁,抱着她的尸体,只觉彻骨冰凉。她简直是他漫长人生里,遇见过最荒唐,最可悲的人。 她对她保护的这个人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那个大雪纷飞的街头,本该是她苦难的尽头。 只要她在那里再等上一炷香的时间,她失散的家人就会找到她。她本该和家人团聚,衣食无忧,饱读诗书;嫁做富商之妻,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这一生荣华富贵,和乐顺遂。 然而那一切尽数烟消云散,因为她视作恩人的这个人把她带走,让她与家人失之交臂。 他不是她的恩人,他是她一生苦难的罪魁祸首。她所惦念的,她所感激的,只是一场卑劣的偷窃。 而他这场偷窃,终于在此刻迎来了丰厚的成果,她终于以自己的善良与孤苦,厄运与性命换取了他的生存。 她居然说他是她的恩人。 她居然说重新遇见他真好。 错乱颠倒,荒谬绝伦。 “多年以来,我只管算如何偷运续命。我刻意不去知道被偷走好运的人后来命途如何,以何种契机,辗转地来填补我的生命。” “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装作一无所知,心怀侥幸、大摇大摆地活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与自己的罪孽狭路相逢,终于目睹了这鲜血淋漓的,他所摧毁的一个人的全部人生。 他蓦然看见这苟延残喘的身躯里注满了他人的厄运,沉重得让他不得喘息,无法前行。 他恐惧这由他人厄运拼凑而成的人生。 “从那之后,我便决心要还债。我找到那些被我偷取好运之人,将他们的运气一一偿还。若他们还活着,就补给他们这一世。若他们已经死了,就填给他们下一世。” “时至今日,我的债已经快要还完,就只剩下她了。”苍术轻声叹息。 荒野的夜晚万籁俱寂,烛火跳跃,照亮破庙里这一块狭窄的角落,静默地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不远处座上残损的佛像也低眉敛目,沉默不语。 寂静之中,谢玉珠率先打破沉默,她清了清嗓子,斟酌着慢慢说:“苍术……苍术大哥,虽说你做的不地道,但上辈子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现在我喜欢那种高大英俊威猛深沉的男人,不喜欢你这样……” 她说得十分艰难,仿佛在努力措辞。在话题往奇异的方向发展之前,苍术及时地打断她:“不是你。” 谢玉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着心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吓得我是坐如针毡啊!不是我……那……难道是大师父?” 谢玉珠满面疑惑地指向叶悯微,苍术立刻制止了谢玉珠离谱的揣测。 “也不是她。” 谢玉珠奇道:“都不是,那你找我们干什么呢?” “我跟着各位,自然会见到她的。” 温辞探究道:“你想说你神机妙算,能改他人命数以利自己,如今却不知道那个姑娘的所在,还要跟着我们吗?” 苍术从容以对:“我自然知道她在哪里。只是菩萨畏因,凡人畏果,我要以最好的因果与她相遇。而跟着各位,就是最好的因。” 温辞目光深深,不置一词。 苍术转向叶悯微,主动问道:“万象之宗怎么一言不发,您对在下没什么疑问吗?” 叶悯微点点头,说:“有。” 然后她便开始了她的长篇推演。 “你说你偷走这个姑娘的好运,以至于摧毁她的一生,这种说法并无道理。假使天机自有定数,便如在四边设墙的冰面上弹出一颗冰球,从它滑出的一瞬间开始行动轨迹便已注定。你只是天机设在此处的一道固定的墙壁,它以某个方向撞向你,再经由你滑向下一道墙壁。你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而是天机如此,事实上没有人有选择,她从出生开始这一生便已注定。” “假使天机并无定数,便如在广阔无垠的冰面上弹球,你只是突然出现在她轨迹上的一面墙,她撞上你然后转向。那么在她之后的滑行中,她还会撞上无数突然出现的墙,她在所有的碰撞中都未能彻底转向,仍然落入了湖中的大洞中。这其中,又有多少归因于你?” 谢玉珠与苍术一齐瞪大眼睛瞧着叶悯微,温辞却并不惊讶,只是嗤笑一声。 叶悯微说完之后与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发现有些不妥,于是补上一句:“由此看来,我认为你对于她的影响,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重大。” 苍术沉默不语,谢玉珠还适时地插了一把刀:“大师父,按你这么说他这些年还债,不都白还了吗?” 苍术的脸色青白得十分好看。 叶悯微认真地在地上划出一些符号来:“我说的只是一种推论,这个被称作天机的东西十分玄奥,若其中相互影响的因素部分固定部分可变……” 她说到这里,烛火正好燃到了尽头,嗖的一下熄灭,悠悠升起一道白烟。破庙里的光线顷刻间暗下去。 苍术好像终于解脱般松了口气,欣慰道:“太好了。其实在下双耳已聋,只是会读唇语而已。如今没有光,在下便什么都听不见了,还是早点休息,养生要紧。” 他说着就利索地躺在地上,便摸索着捞到旁边的一堆干草,撒在自己身上。很快便从那黑影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他倒是睡得很沉,不怕我们杀了他。”温辞在黑暗中冷冷道,语气仿佛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他能睡得这么沉,应该是算到我们不会杀他。”叶悯微答道。 “大师父二师父,咱们真的要带他一起走吗?” “带与不带有什么区别?他手指一掐就能找到我们。与其让他落在别人手上来算我们,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我怕是上辈子把你叶悯微坑到家破人亡跟苍术坑那丫头似的,所以这辈子要管你的闲事!还有你!” 温辞越说越来气,他愤愤不平地骂完叶悯微,怒气一下子转向谢玉珠:“你再叫我二师父,我就把你扔到地道里,让你顺着台阶滚回青阳渡去!” 谢玉珠瘪了瘪嘴。 月亮刚刚升起来没多久,时间实在太早,远远不到要入睡的时候。叶悯微走出破庙坐在门槛上,靠着破庙的破门,戴上视石举起牵丝盒。 视野里骤然出现蓝色的灵力脉络图,浮在牵丝盒之上,复杂而精细,环环相扣。叶悯微旋转牵丝盒,视野里的脉络图随之转变角度。 她很快把化形、感官传递、四肢控制等等每一部分拆分出来,再层层细分下去。这件事仿佛是她的本能,她几乎用不着多少思考,依靠直觉就能分辨出来。 万象森罗里所有的灵脉都叠在一起,灵活搭配可有万千效果,但缺点在于错综复杂不好辩识。这种专注于一种术法的灵器,不同功用的回路一目了然。 在这样小的一个盒子上刻下如此复杂密集的脉络,应该是温辞的手笔。 她在阜江城曾随庄叔去过一家玉器行,见过那里师傅做的微雕,可在桃核、甚至米粒大小的竹片上雕刻,图画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温辞应当也可以做到。 “真是一双巧手啊,为何能这么灵巧呢?经脉骨骼看起来也不比旁人多什么。”叶悯微喃喃道。 谢玉珠正坐在叶悯微旁边,看着用来叫醒叶悯微的那本数术书,闻言她随口道:“大师父您这话说的,好像想把巫先生的手砍下来研究似的。” 受到了温辞的最终警告,谢玉珠终于把“二师父”又换回了“巫先生”。 叶悯微目光一亮:“对啊,可以这么做吗?不过……这样装回去的时候,可能就没法像原来那么灵巧了。” “……” 谢玉珠由衷道:“大师父,您有时候挺可怕的。” 顿了顿,她纳闷地问道:“对了,今天巫先生装死的时候,您也太冷静了吧?您真不知道他是假死吗?” “不知道。” “那当时您就不悲伤?不遗憾?不痛惜?” “没有他找回魇兽确实会比较困难,也没有更加了解我的人了,但总会有别的办法……” “等等,我不是说这个!” 谢玉珠沉默片刻,合上书开始认真和她大师父讨论这个问题。 “大师父,做人要讲良心啊!您想想巫先生今天要真死了,那都是为了帮您啊,进一步说,他是为您丢了性命啊。” “我们之间有交易,按照约定他要帮我。” “什么交易能比命还重要啊!没命了什么都干不成了!谁能不怕死啊,大师父您能不怕死吗?” 叶悯微点点头:“不怕。” 谢玉珠睁大眼睛:“您不怕?您怎么连死都不怕呢?” “为什么要怕?死去就可以研究死后的世界,不过如今这个世界我尚且还没弄清楚,确实有点遗憾。”叶悯微一本正经。 谢玉珠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大师父为什么总能把超出常理的东西说得那么有道理。 怀揣着绝不能被她大师父说服的信念,她试图把对话掰到自己的思路上来。 “不是……咱们从头捋一下啊。师父,您和巫先生是五十年的朋友,这个您知道的吧?我看您是左撇子,却用右手拿筷子吃饭。巫先生是右撇子,却用左手写字。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不等叶悯微回答,谢玉珠就说道:“您一想就能明白,因为您早在百年前就辟谷不食,上昆吾山时恐怕也有十年不见碗筷了。大概是为了陪巫先生,你才重新吃饭的,所以你学他右手拿筷子,连执筷姿势都错得如出一辙。” “而巫先生是巫族人,他原本应该不识汉字,于是跟您学写字,虽然右手便利却用左手拿笔,字迹都您一模一样。你们在朝夕相处里染上对方的习惯,虽然您不记得了,但巫先生也是您生命的一部分啊。” “您再想想,以前没有我,谁会在您打滚的时候,把会伤到您的桌椅摆设挪开呢?谁会在您思考入神的时候,念数术问题叫醒您呢?谁会在您心不在焉的时候扶着您不让您摔倒呢?那个人分明是巫先生啊。” “您再看今天,他逃跑时候最紧张您,一直拉着您的手护着您。再看看我,巫先生完全都不管我的!” 谢玉珠由浅入深鞭辟入里,一番论述结束,斩钉截铁道:“所以巫先生对您挺好的,他帮您除了交易之外更多是情义。如果您当真失去了他,应该伤心难过才是啊。” 叶悯微点点头,她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谢玉珠喜上眉梢。 叶悯微接着说:“可是我确实不伤心,也不难过。” “……” 谢玉珠一败涂地。 她泄气地弯下腰去,头沉在手臂间,心说她大师父会和梦墟主人决裂不是没有道理的。或者应该说他们能当五十年的朋友,真是奇迹。 但是不管前尘往事如何,如今大师父巫先生再次同行,正是弥合伤痕,修复关系的机会。总得做出点改变,不能停滞不前,甚至重蹈覆辙吧? 谢玉珠重整旗鼓,抬起头认真地嘱咐叶悯微:“大师父,咱刚刚说的这些话,您可千万别对巫先生说。你得表现得在意他,关心他,他有事儿你也帮他一把。就比如今天,至少他倒下去的时候,你得扶他一下吧?就在你眼前,伸一下手的事儿,他摔下去多疼啊!你扶一下,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叶悯微面不改色道:“他如果真死了,是不会疼的。” 眼见着自己的徒弟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叶悯微难得良心发现,补充道:“不过我会试试看的。” 谢玉珠到此终于鸣金收兵,只觉这一番劝说实在劳心劳神,她师父简直是油盐不进。说完她心累人乏,只想早点去睡觉。 然而她刚伸着懒腰走进破庙,一转头便看见了温辞。 他抱着胳膊背倚窗框,正站在大开的门扉边,被破窗格分割的月光照了满身,神情模糊不明。 显然刚刚她们说的话,他全听见了。 谢玉珠吓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今夜不仅大费心力,最终还白费了心力。 这正是弟子干活——徒劳啊! 第022章 噩梦 今日虽然温辞成功“诈尸”, 但他到底是流了很多血,此刻面色苍白如纸,气色差得十分符合诈尸这一传说, 端的是一具美尸。 第20节 他转过头来淡淡看了一眼谢玉珠, 看不出什么情绪。在谢玉珠慌忙找补之前, 他起身迈步出门, 把消息珠扔给门边的叶悯微。 “鬼市发了新消息,两日前你的魇兽在崇丹山现身,崇丹山距此处四百里,我们明晚启程。” 那颗珠子一落入叶悯微手里便旋转起来,白色的光芒把几行字投在半空,叶悯微面露好奇之色。 “你敢把这珠子拆了, 我就把你徒弟扔了!”温辞指着她威胁道。 谢玉珠悲愤不敢言, 而叶悯微果然露出了可惜的表情, 仿佛被他猜中了心思。 “我能装回去。” “鬼市的消息流通十分严格,我留了孙胜一缕死梦在珠上,伪装成他持有此珠。你若拆解时让那头鬼市的人察觉到这边已经不是孙胜,消息顷刻之间便会被断绝。” 巫族人独有可以保留死人生前梦境的能力。当年梦墟之所以成为梦墟, 便是巫族人与各路仙门英豪垂死挣扎的瞬间, 纵梦术与其他术法交叠,遗留下大量混乱的死梦。这些死梦由死者高深的修为撑着,经年不灭。 据传梦墟主人光是梳理这些梦境, 就花了数年之久。 温辞警告叶悯微:“别多生事端, 早日找到你的魇兽,你早日恢复记忆修为把我的事儿办完, 我好早日解脱。” 说罢他便转身而去,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起刚刚她们所讨论的事情, 似乎对此毫不介意。叶悯微更加一无所觉,拿着那颗消息珠左右端详,潜心研究。 谢玉珠不由得想,真难得,巫先生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温辞说明天晚上才启程,乃是因为他白日里绝不会做什么费力气的事情。毕竟虽然他夜里头可以把任何人踩在脚下,然而到了白天不用别人踩,他自己就先躺下了。 天亮之后,他们一行四人便找到路边一家小客栈投宿,温辞受了伤又一夜未曾合眼,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必须拿手撑着下巴,才能维持住脑袋不掉下去。 谢玉珠和苍术休息得挺好,不需要睡觉的叶悯微研究了一晚上消息珠和牵丝盒,此时更是容光焕发。他们吃得正欢快时,就听到不远的柜台处客栈老板和伙计的闲话家常。 老板磕着瓜子,疑惑道:“我昨晚做了个怪梦,梦到天上下金子雨,豆子大的金子劈哩叭啦往下掉,满街的人都在捡,我也捡了一大袋子。” 伙计感叹道:“这是好梦啊!” “可刚捡满一袋子,突然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劈头盖脸地骂我!他骂我傻,说天上真下金子雨重得能把人打死。还说什么下金子雨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捡别人也捡,货物没多只是金子多,柴米油盐跟着涨价,我捡了金子到头来买不到多少东西,捡了也白捡,高兴也是白高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说法我可从没听过,我正琢磨这事儿呢就醒了。” 那伙计惊诧道:“掌柜的,这么巧!我梦里也被人骂了!我梦到我终于娶上媳妇,我媳妇长得特别漂亮,又温柔又体贴,我刚揭开盖头媳妇就不见了。换了个人指着我鼻子骂我,说我又懒又馋成天耍小聪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点儿不改还想娶这么好的媳妇,让我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哎呦怎么回事,撞邪了?你看到那人长什么样了吗?” “这真记不得了。” “我也想不起来……” 掌柜和伙计啧啧称奇,谢玉珠默默抬起眼睛,看向温辞,对方回以烦躁又坦荡的眼神。 “二师父……是你吗?” “是我又如何?” 温辞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理直气壮:“我心情不好就想骂人,怎么了?我骂错了吗?我骂你了吗?” 谢玉珠心说温辞果然没那么大度。真想象不出对面这位活了近百年,还能活成这么个脾气,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返璞归真吧。 谢玉珠正在暗自腹诽,只听温辞漫不经心地说:“还有,你刚刚叫我什么?” 谢玉珠一哆嗦,抬头看向温辞。她虽然叫了他二师父,但这已经不是破庙了也没有地道,温辞总不能让她滚回青阳渡吧? 温辞睁着一双熬夜充血的眼睛,只是轻轻地一笑,没再多说什么。他向叶悯微伸出手,淡淡道:“牵丝盒研究完了吗?” “研究完了。”叶悯微把牵丝盒交还给温辞。 那扁平的盒子又像任何到温辞手里的东西那样,灵活地在他指间旋转起来,在他手中起舞片刻,便被他出其不意地丢给了谢玉珠。 “既然你叫我师父,那这个就送给你做礼物。” 温辞说得轻描淡写,而谢玉珠捧着这四面雕花的盒子,只觉得受宠若惊。她居被认下还得了这么厉害的灵器,实在是天上掉馅儿饼,砸得她措手不及。 温辞撑着下巴,手指在桌上敲打出节奏:“我这个人不喜欢多事,有些话我只说一次。我不管你是为什么要跟着我们,是觉得冒天下之大不韪足够惊险刺激呢,还是想要多学点东西一鸣惊人呢,随便你怎么想。但是你要明白,从你使用这个牵丝盒开始,你就是灵匪了。” “灵匪大都是什么人,你看昨日的孙胜便知。从那一刻开始,你怎么看孙胜,别人也会怎么看你,孙胜怎么死的,你也可能会怎么死。你想说你不像他,你不会恃强凌弱,不会滥杀无辜,可那又如何?你谢玉珠算什么?谁会听你说话?这条路你一旦踏上,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温辞指着谢玉珠手里的牵丝盒,对着这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慢慢地说:“我把它给你,选择在你。你想清楚了要是不要,不要就还给我,什么师父徒弟我只当没听过。你要走,叶悯微也不会拦你。” “谢家的小姐,本不用趟这趟浑水,我言尽于此。” 他说罢便放下筷子,欲起身离去,站起来的时候身躯却晃了晃,有些站不稳。叶悯微及时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低头看着叶悯微抓住他的那只手,目光慢慢移动到叶悯微脸上。叶悯微只是仰着头,灰黑的眼睛安然地看着温辞。 温辞勾勾嘴角,仿佛觉得可笑:“现在记得要扶我了?” 他干脆利落地甩开叶悯微的手,转身几步走过仍在闲谈的老板和伙计,迈步上楼去,那身影挺拔步伐流畅,再没晃过一下。 吃饭期间一直默默无言的苍术放下饭碗,淡然道:“温先生真是记仇啊。” 谢玉珠拿着牵丝盒,茫然又犹豫望向叶悯微,小声喊道:“大师父……” “怎么了?”叶悯微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 谢玉珠想了想,叹息一声:“没怎么。” 这种问题问她大师父,还不如她自力更生呢。 这还是温辞第一次同她条分缕析讲明形势。虽然话不好听,但是温辞说话一向不好听,能说这些已经是关照了。 谢玉珠一边忧愁,一边想着莫不是她昨夜说她师父没良心被温辞听见,温辞十分赞同因而特地对她多了几分良心吧? 她是来缓和关系的不是站队的,这实在不是她的初衷啊! 这一顿早饭大家各怀心事,吃完便散去各自的房间休息。春末初夏的时节,空气里花香淡去,渐渐有些燥热。叶悯微打开窗户,让窗外树枝的绿意填满视野,便满意地坐在桌前,将万象森罗从手腕上脱下放在桌面上。 “幸好昨日温辞来得及时。”叶悯微一边拿出雕刀一边低声道。 昨日孙胜实在是输在了没有耐心上,他再等一刻,她就能把万象森罗修好了。这修复思路本是兵行险招,若不是情况紧急她也不会采用,没想到效果不错。 若温辞不来,她不仅无法继续修下去还要将它毁掉,实在可惜。 叶悯微将视石戴上,她的视线里出现无数的灵脉图,布满了整个世界。她在那些无人能理解的图形中悠然自得地摘取运算,雕刀在万象森罗上细致而缓慢地游走。 一刻过去,叶悯微举起镯子,仰头看着它笑道:“好了,这下能用很长时间了。” 她这几天终于将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所需的灵脉回路,从万象森罗里错综复杂的灵脉中分离出来。 然后她把除此之外其他的灵脉全部抹除了。 万象森罗里灵脉过于复杂,原本苍晶的灵力在错综复杂的灵脉之间涌动时,容易互相影响,以至于毁坏原本设好的回路。所以其中能发动的术法有限,而且术法发动几次之后灵脉就会失效。 反正那些灵脉图也发动不了还互相影响,留着做什么呢?她已经全部记住,留在她脑子里继续研究就足够了。 不过如此一来镯子术法的灵活性大大下降,叶悯微想该去和温辞讨论一下。 于是她从桌前起身,欢欣地准备出去寻温辞。她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木窗里落下的树影阳光,在走廊上拐了个弯,来到温辞的房门前。 这个时间温辞通常在补觉,他的房门紧闭。这客栈不算大,那只是一扇狭窄而寻常的木门,叶悯微也十分寻常地伸出手去敲门。 食指叩响门扉的那一刻,敲门声突然变得沉闷而含混,叶悯微只觉浸入了水中,窒闷感和晕眩感如海潮般涌来。她闭眼再睁眼的瞬间,便站在了一座巨大的色彩鲜艳的门扉前,走廊阳光树影消失不见,只余无边无际的苍白。 叶悯微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那绘着鲜艳奇异图案的木门足有十丈宽,高耸入云,看不见顶端在何处。与之相比,她就如同蚂蚁一般。 这样巨大的一扇门,在苍白无物的世界里压在渺小的她面前。 叶悯微收回目光,喃喃道:“是梦魇。” 此时是白日,按理说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召她入梦,而她方才也没有碰任何和魇术有关的灵脉。 这又是谁的梦魇? 叶悯微偏头想了一会儿,便伸出手去推动那扇紧闭的大门。 那门扉如此高大本应当相当沉重,但在她的手下却意外的轻巧,她只是试探性地一推那门便慢悠悠地向两边打开。 世界顺着门开破开一线,而巨门的背后,大约二十丈开外,又立着一道一模一样的巨门。第一道大门长长的影子落在后面这道门扉上,笼罩着门上的彩绘。叶悯微看见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地上,微小的一片,远远地朝第二扇门延伸过去。 四下里一片宁静,就连门开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仿佛这是个拒绝声响的梦魇。 从视石上看来,梦境的核心在大门之后。 叶悯微不紧不慢地走到第二扇门前,伸手推开大门。不出意外,门后又是一扇大门,大门之后还是大门。无数的大门色彩模样丝毫不变,让人昏昏然不知到底走过了多少门,前面还有多少门,心生惶恐与绝望。 叶悯微却不着急,步履不断一直往前走去,一扇一扇地推开大门,看着视石上梦境的“竹骨”越来越密集。 推开了数十扇大门后,宁静终于被打破,远处隐隐传来声音,像是有人推门奔跑靠近,脚步声慌乱。 叶悯微再推开门时,便看见下一扇门已经轰然大开,巨门之下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瘦小孩子跌跌撞撞地飞奔来,仿佛背后有什么恐怖之物在追他似的。他摔倒在地又拼命爬起,猛冲向她把她扑倒在地。 叶悯微仰面栽倒,双手撑地把自己支起来。那身高还不到她腰际的孩子呼吸急促满头汗水,低着头死死抱住她的脖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 叶悯微抬起他的头,终于看清他的面庞,漂亮又熟悉的一张脸。或许因为年幼的原因,他的眼睛更黑更大,氤氲着一层水泽,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接连往下掉,落在叶悯微的手背上。 叶悯微讶然道:“温辞?” 这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温辞惊慌失措,和平日里嚣张骄傲的温辞实在是大相径庭。 “救救我……求你……求你救救我……” 他好像不知道她是谁,也没听见她的话,只是低低地颤抖着哀求,恳切至极,仿佛被恐惧所淹没,六神无主。 叶悯微从他的背后看过去,那里一重重立着许多扇同样被打开的大门,他似乎是一路推门跑来的。而在那些门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城,阴云之下依稀能看见蜿蜒的街道和层层叠叠的房屋楼阁——以及其中堆积如山的尸体。 叶悯微皱起眉头。 男女老少的尸体铺满了城池,一层压着一层,一路堆到最远处的那扇门前,仿佛堆不住要塌下来似的。从尸体中突然涌出大量鲜血,极速汇聚如汹涌洪水,冲开半掩的门扉,浓稠的红色席卷一切而来。叶悯微立刻去扯那孩子的手臂。 “温辞,你放开我。” 那孩子充耳不闻,把她抱得更紧。 叶悯微说道:“你不会被自己的噩梦所杀,但你不放手,我会被你害死的。” 那孩子怔怔地眨了眨眼睛,他好像突然痛苦难当,泪流满面,无声无息。 这次叶悯微再去扯他时,他没有再反抗,甚至没有使一丁点儿力气。他的手臂被顺利地拉下来,那因汗水冷却而冰凉的手臂从叶悯微的颈窝中滑落,垂在地面上。 他身前的那个姑娘松了一口气,她迅速站起身来,灰色的衣角旋转继而远去,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而他低着头跪坐在地,没有去看她,没有再哀求,也没有站起来继续逃跑。仿佛在她放弃他时,他也一并放弃了自己。 血水翻涌之声在苍白世界里回荡着,充斥整个梦魇,一扇又一扇门被冲开,水声铺天盖地摧枯拉巧地逼近。男孩只是沉默地低着头,神情麻木。 携带着血腥味的风袭来时,他忽然在水声里依稀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模糊变得清晰。 他抬头的瞬间,蓦然被来人抱起。 那个人托住他的后背,转过身飞奔远离刺目血海,灰色的兜帽随着她的奔跑落下,露出一头银白的长发。 那银白拂过他茫然的眼睫,一时间竟然盖住了滔天血色。 第21节 第023章 发烧 男孩被这个姑娘抱在怀里, 鼻子贴着她的肩膀,草木的香气盖过血气,陌生又熟悉。 “你为什么……回来了?”他低声问道。 那个姑娘托住他的手稍一离开, 扶上旁边的木门, 刹那间从木门中生出枝条, 包裹着他们向上升去。那只手只是短暂离开, 很快又回到他的后背上,继续把他抱紧。 这个问题叶悯微也不知如何作答,或许谢玉珠会有更好的答案。 她只是在奔跑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男孩,突然想起来谢玉珠的话。 ——“至少他倒下去的时候,你得扶他一下吧?他摔下去多疼啊!” 叶悯微说道:“嗯……虽然这是梦境, 虽然你所见的一切都是假的, 虽然它们杀你不死、伤你不痛, 但是……” 她能说出无数个虽然,却说不出一个但是。 就像她并不理解谢玉珠为什么要她去扶温辞一样,她也找不到能支撑这个“但是”的理由。她不明白这种行动的意义何在,明明无济于事、多此一举, 即便只是举手之劳, 也没有做的必要。 虽然不理解,但是她毕竟答应了。 她答应过温辞再“倒下去”时,她要去扶住他。 “但是我决定, 要救一下你。”叶悯微如此回答道。 男孩把头埋进她的怀抱里, 再次抱紧了她的脖子,默默地不再说话。 血海呼啸着冲过巨门, 携着雷霆万钧之力而来,天地震动。巨门被那强劲的力道冲得前后摇晃, 生棘术长出的枝条攀着木门向上生长,此时也跟着剧烈摇晃。叶悯微一步没踩稳便跌落下去,万象森罗旋转间,无数新生枝条伸出来接住他们。 叶悯微抱着温辞在枝条间撞来撞去,只听一声巨响,最远处的那扇门竟然被血水冲得松动,摇晃着倒下来。仍旧是高到看不到尽头,如同山峦崩塌,压在下一扇门上。 一时间所有门一扇接着一扇轰然倒塌,瞬间便来到叶悯微与温辞眼前,将她们一起压入血海之中。头没入血海之时,叶悯微忽然听见一个遥远而苍老的声音。 “回来吧……你答应我会回来……” “你要逃到什么时候……你欺骗了我……巫恩辞!你该回来!”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吗!我会找到你的!等我把你捉回来……你就绝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世上!” 这声音不断在血海里回荡,仿佛在拉住人一直下坠。 枝条顽强突破压住他们的木门,一路生长上去将他们拽出水面,叶悯微腾出一只胳膊来攀住倒下的木门窗格,血海浸没到他们的胸口,还在不断上升。男孩跟着攀住木门,不断地咳嗽着,从他口中吐出鲜红的血液,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他呛进的血水。 “温辞,你要醒过来!” 危急关头,叶悯微竟然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这只是个噩梦。你说你最讨厌见血,昨日却受伤流血,这大概是你梦到血海的原因。你说有人对你穷追不舍,所以你会梦见那个唤你回去的声音。至于这些尸山、巨门我不知道来源,但它们都是你的幻想。总之只要你醒来就好,你我都可以得救。” 男孩怔了怔,他不再咳嗽,低着头看着手下的木门沉默不语。 在这个角度,叶悯微看见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细长的红痕,宽约一指,从下颌一直延续到锁骨。并不是伤口,反而像是胎记。 她记得温辞身上并没有这样的胎记。 男孩慢慢抬起头来,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眼里的恐惧和哀切褪去,只剩一派纯净的黑,声音平静。 “姐姐你搞错了,我不是他。” “我不是他,我是他的噩梦。” 叶悯微的眼睛慢慢睁大,眼里映着男孩冷淡的神情,他说道:“我和这血海、尸山、巨门还有呼喊声一样。他醒来,我就消失了。” 血海翻涌着,二人之间寂静无声,波涛一重一重漫上来,渐渐淹到叶悯微和男孩的下巴。叶悯微银白的头**浮在血水中,染上了红色,她身上的颜色总是清淡,或许从未如此炽烈过。 她眨眨眼睛,血水从她的眼睫落下来,滑过她的脸颊。 她诚恳地问道:“那如果你死了,他就会醒过来吗?” “如果是这样,你后悔刚刚救我吗?”男孩反问。 “如果我后悔,你现在可以死吗?” “为什么是我死不是你死?” “你想要我死吗?” “那他想要你死吗?” “不知道,好像有时候想,大多数时候不想。” “你刚刚说你要救他,你会救他吗?就像刚刚回来救我一样。” “昨天我答应过了,如果他需要的话,我会。” 男孩在此前的对话里一直冷淡得出奇,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却突然笑出声来。他扒着木门,眼里浮现和年龄不符的悲切的疯狂,笑着笑着却又哭起来,泪水冲淡血水,像是个真正的疯子。 然后他靠近她,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你要救他。” 说完他将她往后狠狠一推,叶悯微被他推入血海之中,顺着漩涡沉溺下去。老人的呼唤声刚刚响起,便微弱下去,血腥和窒息感一瞬间达到顶峰。 然后突然消失殆尽。 叶悯微眨眨眼睛,向后退了一步。春末夏初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面前是一扇寻常的木门和空无一人的走廊。鸟鸣声划过窗际,她的影子投在门扉上。 从影子推移的角度来看,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她思索片刻,便伸手去推开那扇门。门后是狭小简陋的普通客房,窗边的床榻上侧躺着一个身影,他盖着被子紧闭双目蜷缩成一团,阳光落在他的背上,照出他脊背细小的颤抖。 叶悯微走过去蹲在他的床边,伸出手去推推他的肩膀:“温辞,温辞!” 他皱着眉头把脸埋在床褥里,并不回应她。叶悯微想把他的脸掰过来,手碰到他的脸颊时却发现,那里的温度热得惊人。 她的手掌突然被抓住,温辞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她。他的眼睛只是浅浅地睁开一点,昏沉而茫然,仿佛并未清醒,出奇的乖巧。 她手掌下的脸颊炽热得仿佛要融化,手掌上盖着的他的手却冰凉,指环与手串同样冰冷。 叶悯微立刻站起身来走到门外,边走边唤道:“玉珠,苍术!温辞好像病了!” 温辞看着她从门中走远,那身影和血海里抱着男孩奔过巨门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迷茫半晌之后,才重新把脸埋在被褥里。 “叶悯微……”他只吐出个名字。 平和得仿佛叹息,语气竟是安心的。 这一次入眠再无噩梦。 温辞在嘈杂中醒来的时候,视线里一片昏暗,他身下的床榻摇晃着。他头脑一片空白地看了一会儿那矮矮的屋顶,才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宽敞的马车里,额头上正放着一块湿帕子。 他的左边衣领被拉开,露出胸膛上一指长的伤口,伤口似乎被重新清理过了。 这条路不太好,车来回颠簸直教人犯晕想吐,想来叶悯微晕人也不过如此了,温辞正想要起身便被一只手按住。 叶悯微的面庞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没穿那灰色斗篷,一身蓝白相间的罗裙,银发落在他身上,俯身仔细地打量着他。 “你醒了?时间真准,刚刚天黑。” “声音太响了。” “什么声音?” 温辞低低地说:“所有人的梦境。” 世人大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故而一入夜,方圆百里内芸芸众生的梦境就开始在他的脑子里吵成一锅粥。他平日里还能和它们和睦相处,如今生病便力不从心,思维运转便如在沼泽里前行一般,拖泥带水大费力气。 于是此时温辞态度难得的平和,说话也有气无力。 放在平时,叶悯微肯定会立刻询问刚刚那个奇怪的梦魇。她张张嘴,想起谢玉珠在她上车前千叮咛万嘱咐,语重心长苦口婆心,让她多关心温辞的身体情况。 于是叶悯微把到了嘴边的问题咽下去,开始关心起温辞的身体来:“你的伤口愈合之后又溃烂发炎了。大夫说你的身体十分怪异,伤口本是致死伤,不应愈合得这么快。既然已经愈合了,就不该又溃烂得这么严重。” 一直到开完药离去的时候,大夫都啧啧感叹,大呼匪夷所思。 温辞皱起眉头,问道:“……你们请大夫来了?” “嗯。谢玉珠和苍术去最近的镇子上请的。她还买下两辆马车,说这几日让你好好休息,我们乘马车往崇丹山去。” 温辞的目光转向马车的门帘,那里依稀有个人影。 “门外的马夫?” “哦,那是玉珠操纵的土偶人。” “……她用得倒顺手。” 温辞有些意外,继而笑了一声,说道:“谢家小姐终究做了灵匪,一往无前不知天高地厚,不愧是你叶悯微的徒弟。” 顿了顿,他伸出手去勾叶悯微腰间的乾坤袋:“把袋子给我。” 叶悯微把腰间的袋子解下来交到他手里。温辞从里面摸出一个白色药瓶,把里面的丹药倒进嘴里。 只见他那伤口的溃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伤口周围的皮肤甚至呈现出蓝色的纹路,沿着他的经脉一路向四肢百骸蔓延。 叶悯微惊讶地抬起他的胳膊,好奇地左右翻转,端详着他皮肤上的纹路:“这是什么药?” “当年你研究我时做的伤药,只对我有用。” “里面掺杂了苍晶,在你的血液里运行?” “嗯。你为了不让我死花了不少功夫。”温辞语气平淡。 她曾经重塑过他的全身经脉脏腑,以至于如今他的五脏六腑都不在该待的地方,重伤不易死,小病却容易成大病。所以致命外伤不要紧,伤势恢复时引起的炎症却十分要命。 也不知道她当年这般折腾真是为了给他治病,还是怕自己花样翻新的各种研究会把他弄死,所以先给他塑个经得住折腾的身体。 叶悯微一心只对这药感到好奇,俯身仔细观察温辞正在愈合的伤口。 温辞低眸静静地看着她,思绪藏在眼眸深处,他突然问道:“你回头救我,是因为答应了谢玉珠要关心我么?” 他并没有说得分明,但叶悯微明白他是在说梦境里发生的事情。 她抬起眼睛看向温辞,诚实地回答道:“嗯,是的。” 谢玉珠要是在此,怕是要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地捂她大师父的嘴。 温辞却并不失望,甚至不惊讶。他淡笑一声,懒懒地抬起手臂搁在额头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果然是这样,你连心意都没有,还关个劳什子的心。叶悯微,下一次别救了。” “可是……” “你根本就不懂,也没办法为你所做的事情负责,救什么救,多管闲事。” 叶悯微望着温辞,他的袖子掩盖住他的眼睛,表情被遮掩看不清楚。他现在的态度如此云淡风轻,仿佛那个噩梦里的恐惧只是假象。 第22节 叶悯微问道:“但是我之所以会进那个梦境,是因为你在想象我吧?” 那虽然是梦魇,但是视石上所看的梦境脉络却并不像魇术。她在梦境中行走时,还在自己身上看见了梦境的“骨骼”,那本该是梦境里原生之物才会有的。 她融入了他的梦境,仿佛她不是这个梦境的外来者,而是从梦境里生出的幻象本身。 “你在噩梦中想要求救,所以幻想出一个我来救你,而这种幻想召来了现实中的我,我成为了你梦境的一部分……” “叶悯微!” 温辞语气不善地喊了她一声。 叶悯微停住了话头等他继续说下去,二人之间一时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温辞缓缓开口:“你与我关联深切,互有感召,我们如今日日相伴,感召便更强。巫族人一向往来于现世与幻境,你偶尔会随我入梦,并不是我有意为之。” “那我们之间为何会有这种感召?我为何能融合进你的梦境里?” “都说了,我们之间联系密切。” “所以是什么联系?” 温辞从袖子下露出一只眼睛,仿佛为她这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态度愤怒又疲惫,半晌吐出来一句:“你喝了三十年我的血,都快成跟我血脉相连的半个巫族人了,行了吗?” 第024章 舐血 叶悯微和温辞安静地对视, 马车颠簸摇晃着,周遭只有车轮行驶的声音。 叶悯微随着车厢晃动,一双灰黑的眼睛里盛满迷惑, 如同蒙了一层雾气。她偏过头, 指指自己:“我喝了三十年你的血?” 温辞懒懒地点头:“嗯。” 叶悯微俯下身来靠近温辞, 突然伸出手去触碰温辞即将愈合的伤口, 在他依然泛着蓝色光芒的经脉下用力一压,瞬间鲜血四溢,沾满她的手指。 温辞吃痛地打开她的手,怒骂道:“嘶!叶悯微你发什么疯!” 叶悯微不为所动地将沾了血的手指送到自己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温辞怔了怔。 她皱起眉头,似乎觉得不太够, 再次伸出舌头细致地将指间的血都舔舐干净。殷红的舌头舔过圆润指尖, 鲜血随之沾在皓齿之上, 鲜艳得过分。 温辞瞳孔紧缩,握紧拳头转过头不去看她。 “难喝。”叶悯微笃定地做出结论。 “……” 她咂摸着嘴里的味道,舔去嘴角的血痕,真诚地疑惑道:“这么难喝, 我为什么要喝三十年?” 温辞仍然不看她, 一字一顿道:“你有病。” 叶悯微只当他说的是实话,追问下去:“你的血能治我的病?” “没错。” “我有什么病?” “你榆木做壳猪脑填心的脑子有大毛病!” 叶悯微扶住温辞的脸,把他的头掰过来:“你看着我。” 温辞的脸被迫转过来了, 眼神却不肯转过来, 一直盯着一旁晃动的车窗帘不放。他感到叶悯微又俯下身来,脸与他离得极近, 他余光里甚至可以看见她垂落的白色发丝。 温辞语气烦躁:“你看不清就把视石戴上,别贴我这么近……” “温辞, 我们是不是有过肌肤之亲?”叶悯微丢出石破天惊之语。 温辞眼睛骤然睁大,瞬间转回目光,径直撞入叶悯微澄澈无邪的双眸里。 此时谢玉珠正坐在后一辆马车上,掀起门帘望着前面的马车。 那辆马车在月光下的林间小道上颠簸前进着,她靠着门框,扭头对车里的人担忧道:“你说我让大师父去照顾二师父是对是错呢?他们不会吵起来吧?不会打起来吧?” 苍术揣着袖子坐在马车里,悠然道:“不会,他们正聊得开心呢。” 谢玉珠闻言,好奇地凑近:“这是您算的吗?苍术先生,您能教教我算卦吗?” 谢玉珠再次发扬她多多益善的拜师风格,什么都还没开始学呢,就又有了新的想学的东西。 苍术好整以暇地回应:“可以,但在下这一行,算不准没用,算太准了必然命途坎坷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如此,你还学吗?” “……算了算了,贪多嚼不烂,牵丝盒我还没完全学会呢。” 今日下午谢玉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表明态度要用牵丝盒。她大师父立刻爽快地给她画了一张图,她也很快速地反馈——她看不懂。 今日下午照顾温辞的间隙,她大师父又给她画了三张图,她一张都没看懂,大师父讲了半个时辰,她也全没有听懂。谢玉珠灰心丧气,只觉得自己可能脑子确实太笨,开不了窍,做不了万象之宗的徒弟。 最终她放弃了理解牵丝盒内部是怎么运转的,在叶悯微的手把手教导下,勉强系上了牵丝盒的主丝,把土偶化成了人形,别别扭扭地控制起来。 就是只能控制两个,而且一看起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大师父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这个东西用起来都这么复杂,她是怎么设计出来的啊。那些灵脉是怎么作用的,什么灵仓灵冲,灵塞灵变,我根本就不明白。” “说起来大师父涉猎广泛。当时在摘月楼我就常常看她一边看书一边算账,我当时还纳闷怎么有人能同时看书和算数的,那书翻得哗啦哗啦的,看得快得要命。什么《易经》、《九章算术》、《天工开物》,哦,我还看大师父看过《春宫图》嘞……” 谢玉珠撑着下巴,啧啧感叹:“我还以为活到大师父这份上的,早就看破红尘,断情绝爱了,没想到还对这种书有兴趣。看来做宗师的就要博采众长才行。” 此时前一架马车里,温辞望着叶悯微的眼睛,愣了半晌然后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悯微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说:“我之前看过一本书,里面说在行云雨之事肌肤之亲时,会互相噬咬,舐血助兴。我喝你的血,是这个原因吗?” 温辞额上青筋跳了跳,他一把推开叶悯微坐起来,气不打一处来:“我呸!你看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但是你刚刚说,我们有过肌肤之亲。” “……是,如何?那又怎样?” 温辞理直气壮地答道,顿了顿,他轻笑一声:“那时我的样貌也不过是你们中原十五六岁的少年。你也下得去手,真不是东西。” 叶悯微有些惊奇,她猜测道:“所以是我主动的吗?我引诱你,蒙骗你,强迫你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而温辞则不断后退,直到他的后背抵上车壁。温辞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没错。”他答道。 她的手撑在他身侧,抬眼盯着他,一派单纯的困惑,她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这问题一针见血,温辞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咬牙道:“叶悯微!” 叶悯微没有等来他的答案,便干脆伸出双手去抱住他的脖子。她像梦境里男孩抱住她那样,逐渐收紧双臂,与他的身体严丝合缝,手臂下便是他脖颈上有力的脉搏。 温辞瞬间睁大眼睛,一时忘记了阻止。叶悯微自顾自地把脸贴上他仍旧发烫的脸颊,头发摩挲着他的耳际,安静片刻后抬头看他。 “你很暖和,感觉还不错,要不再试一试?” 温辞面色骤白,耳根的红退得干干净净。 他突然一个翻身把叶悯微压在了榻上,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再次开裂,他的血一滴滴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晕开一片血色。 温辞俯下身来看叶悯微,怒极反而笑出声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红色,艳烈美丽得惊人。 “哈哈,试?又是试一试,叶悯微你当我是什么?什么想试就试,不想试就停的玩意儿吗?我不是你的那些灵器,你不能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想怎么试验就怎么试验,我他妈的是人!” 叶悯微躺在床榻上,视线里除了温辞通红的眼睛之外一片模糊。那双眼睛颤抖着,深沉的恨意在其中翻涌,胜过任何一次他发怒。虽然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动辄发脾气,可是那并非真的动怒。 她遇见他以来他真正生气只有两次,一次是最初见面她问他“你是谁”的时候。 还有就是现在。 “所以呢?”叶悯微由衷不解地问道。 那双泛红的眼睛怔了怔,然后慢慢合上。温辞突然低低地一笑,他直起身靠着车壁,仿佛是在嘲笑谁,又仿佛不知道该要嘲笑谁。 或许世人皆可笑。 “差点忘了,你几时把我当人看了?” “所以叶悯微,你给我滚。” 后一辆马车里的苍术突然开始收拾行李,谢玉珠奇怪地看着他的举动,纳闷道:“苍术先生,你在干什么呢?” 苍术说道:“一会儿要搬东西。” 他边说边把特别小心地把水壶放进包裹里,喃喃道:“这汤药得带好,大补的呢。” 谢玉珠无言地看着苍术。他们下午去请大夫给温辞看病,苍术顺便还请大夫开了一副补药,人参枸杞地黄菊花等等放了一堆,专门补气明目的。他这一副骨头架子,行将就木的模样,却十分注重养生,不仅早睡早起,还吃起滋补的汤药来了。 对此苍术表示,就是因为身子骨弱更要小心,尤其要小心照看他这只硕果仅存的宝贝眼睛。 谢玉珠只好默默掏钱。 苍术收拾好行李的那一刻,谢玉珠突然感觉自己身下的车板消失了,她一下子掉在一块荒草堆上,抬头一看,一群眼冒绿光垂涎欲滴的野狼正围着她跃跃欲试。 她吓得一激灵,只见从狼群里走出一个苍白俊美的男人,冷淡道:“把你大师父给我弄回去,换苍术过来。” 温辞说完就转身要走,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谢玉珠。 “你决定要留下来,跟着我和叶悯微了?” 谢玉珠小脸煞白地点头。 温辞似乎也觉得这谈话氛围很不妙,他挥挥手,那些野狼便烟消云散只剩一派黑色。 “那你也决定要拜我为师了?” 谢玉珠点点头,又迟疑地说:“但是……我这个人……我好像挺笨的。唉,以前家里人说读书辛苦不用我劳心去做,我怀疑他们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学不来。所以我就更想学……但是他们好像没说错,我确实不聪明……” 谢玉珠沮丧地嘟嘟囔囔,温辞挑挑眉毛,蹲下来看她:“笨?不聪明?什么样的蠢人能跟着我们不过十天,就凭观察猜测到我和叶悯微的过往?” “可是大师父今日教我牵丝盒的构造,说了有十遍我都听不懂。就连用我都用不利索!”谢玉珠苦着脸道。 温辞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拍拍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我也听不懂。” “您也听不懂?” “她从前跟我说过何止十遍,百遍也有了。听不懂就是听不懂,她那个脑子里想的东西,谁能听得懂,照她说的去做就是了。” 谢玉珠的心情一下子振奋起来,仿佛有光芒万丈驱散了愁云惨淡。 温辞抱着胳膊瞧着她,淡淡地说:“你这个选择可不怎么明智,不过以后,我也会管管你的。” ——再看看我,巫先生完全都不管我的! 第23节 谢玉珠脑子里回想起昨日这句埋怨,尴尬地笑了两声。 温辞说完这句话便和野狼一起消弭在夜色里。谢玉珠眨眨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马车上,对面的苍术正抱着包裹安然地看着她。 谢玉珠松了一口气,心说下次要跟她二师父好好说说,就说句话没必要把她拉进梦魇里吧,人吓人吓煞人啊! 幽静的树林里,前车的马夫随谢玉珠操控而勒马,叶悯微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苍术十分自觉地跳下马车与她交换。谢玉珠扶着叶悯微上了自己的马车,满眼期待道:“怎么样,你们关系有没有缓和点?” 叶悯微思索片刻,答道:“好像更差了。” 谢玉珠揉着太阳穴靠在车门上,止不住地叹息。 那边苍术悠然踏进温辞的马车,“土偶人”马夫便一扬鞭子,车又重新开始晃晃悠悠地前进。 温辞在车厢右边躺着,面对车壁闭目养神,并没有和苍术打招呼。苍术便去车厢左边坐着,满车厢尴尬的寂静。 大概半个时辰的沉默过后,苍术仿佛没话找话般道:“梦墟主人做噩梦了?” 温辞也不答话。 “心想事成之地里面那位老人家,如今还在找你呢?” 一瞬静默之后,温辞慢慢转过身来,冷然道:“苍术先生,你真是无所不知啊。” 苍术好整以暇道:“你在躲他……不,你是在躲命。命运这种东西,能躲得过吗?” “你不也是在躲命吗?” “或许躲就是我的命运呢。” “那么我也如此。” 苍术微笑着摇摇头,铜钱在他的手里旋转着,他说道:“您隐姓埋名已经二十余载,可您到底是梦墟主人,关乎天下大势,怎么可能一直躲下去。你想躲,天下不会让你躲,待在万象之宗身边,你更加无可隐蔽。” 温辞瞧了他片刻,淡淡地说道:“你如此神机妙算,怎么尽说些废话。” “你一早知道结局,还是踏上这条路了吗?” 温辞转过身去,不耐道:“睡你的觉,养你的生去吧。” 第025章 宁裕 夏日的辜赫群山, 烈日炎炎,草木葱茏,苍翠掩映。这一连串连绵起伏的山脉中, 当属崇丹山最为高大, 云雾缭绕, 山上时有瘴气, 地形复杂,入山者十有七八迷路不得回。而且神奇的是别的山都是尖尖的,这座山顶远远看去却是平的,所以当地百姓奉此为神山,说山中居住着金神,轻易不肯让人上山。 如今的崇丹山脚下却出奇地热闹, 围着崇丹山的七八个小镇上人满为患, 又以最大的镇子宁裕为甚。这些天宁裕的客栈家家满客, 店家忙得脚不沾地,招了几轮工人手都还是不够。 若问原因是什么,当地人都不太清楚,只是来的都是些能腾云驾雾的高人, 好像是为了抓一只白鹿而来的。 “叶悯微的白鹿魇兽居然在崇丹山停留了半月之久, 听说前日还在西边儿出现过。如今各个仙门都派人过来布下天罗地网,我瞧着这次那魇兽肯定要被抓住了。” 酒馆里喝酒的大胡子食客这么说着,他发须浓密, 同伴却是个高个子的秃子, 脑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秃子同伴啧啧感叹,意有所指地抬抬下巴, 示意街上走过的各门派弟子。 “那还真不一定,仙门哪个没有自己的心思, 还真能齐心协力?到时候必有一场混乱。” “还真能翻脸打起来不成?” “怎么不可能,那可是叶悯微的魇兽!灵器和苍晶的秘密都在里头,更不要说它还有叶悯微顶天的修为。得了它就能独步天下,这么个宝贝,撕破脸也得抢到啊。” 大胡子颇有些幸灾乐祸:“仙门三宗统管众仙门如此之久,这次要变天喽!你说扶光宗那策玉师君也真是坐得住,闭关多少年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出面。” “是啊,三大宗里逍遥门甄副门主来了,白云阙此前被林雪庚大伤元气,这次还能派两个护法两个执事,十几个内门弟子来。你看扶光宗,到现在都没来什么有名头的人物,也不知是不是策因算出什么来,他们另有打算。” “策因不是说算不到叶悯微了吗?” “你信他……” 这两个人正在酒馆高谈阔论,只见街道上浩浩荡荡走过一群褐衣家仆,前呼后拥,簇拥着一个紫衣的年轻男子。男子生得眉清目朗,木冠下垂着紫色发带,腰间是缠枝葡萄纹的紫玉,背刻“紫气东来”四个字。 秃子有些讽刺地说道:“灵津阁的这个小辈可真是高调啊,听说是眼下魇修成功的修士里最年轻的一个,修为比得上百岁的大能,用牵丝术驭假人招摇过市,唯恐别人不知道他。” “我听说半个月前,在青阳渡灵匪用牵丝术的灵器,闹出很大动静呢。灵津阁不是正追查吗?” “早不上心啦,叶悯微的魇兽一出现,谁还顾得上那个,孰重孰轻谁不知晓?先前咱那个魇师盟会闹得多大,谢家小姐丢了,灵匪和苏兆青跑了,你看现在还有多少人提?” “这世道够乱了,大家都跟着晕头转向的。不知道天上城有没有派人来,那边叶悯微也下山了,只怕后面会更乱哦。” “叶悯微现在有什么要紧,她没有记忆又没有修为,普通人一个,连咱都打不过。下山只有被人拿捏的份,能掀出多大风浪?”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聊着,酒馆里形形色色的外地人,这几天聊的也无非是这些事儿。 说来也奇怪,明明那魇兽是叶悯微的东西,甚至由她的记忆和精魄所塑造,但如今在所有人的口中,她却好似成了普天之下最没资格拥有它的人。 被他们所议论的灵津阁弟子卓意朗目不斜视,并不在意路上行人投来的视线,微微扬着下巴,在一众假人家仆中悠然前行。 “卓意朗!”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队伍最末端的那个假人转过头去,便看见路旁站着一个金衣太阳纹的秀丽女子。 人群中的卓意朗这才回过头来,回应道:“谢玉想?” 谢玉想几步走上来与他并肩而行,调笑道:“我听人议论有个富家少爷带了一群仆人浩浩荡荡走街串巷,一猜就是你。平日里行走还操控着这么多人,不怕你师叔骂你招摇?” 卓意朗皱皱眉头,似乎十分烦闷:“牵丝术法精微,需要时常操控维持感觉,稍有懈怠便会退步。师叔便是太过谨慎,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谢玉想笑出声来,似乎他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她问道:“那偷了牵丝术的灵匪呢,我听说他在冀州兴风作浪,他的牵丝术用得如何?” “我刚追到线索就得了我师叔指令,奔赴此处。不过我看他留下的痕迹,那灵器里的牵丝术实在太粗糙,若让人以为这就是灵津阁的牵丝术,简直丢我们灵津阁的脸。想来灵脉本就应该在人体内运转,叶悯微违逆天道,在草木玉石上刻下灵脉,终究是画虎反类犬,不仅拙劣还招致祸端。” 他们边交谈边往前走,阳光热烈行人喧闹,有一群小孩唱着童谣从牵丝假人之中走过。 “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支,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使得知。” 他们声音清脆,手里拿着糖葫芦,还有刚刚摘下的金盏花,边唱边在人群中你追我赶,嬉笑游戏。 一个小女孩一个没留神,直撞到谢玉想身上,怀里的金盏花落了一地,糖葫芦也掉在地上脏得不能吃了。 她当即就气恼得坐地大哭,那群孩子立刻把谢玉想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拉着谢玉想要她赔糖葫芦,年纪小小却十分团结。 谢玉想蹲下来从口袋里拿出几个铜板,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我赔也无妨,你们刚刚唱的那孙子歌诀,你们可知是什么?” 小姑娘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愣愣地看着她,她身旁稍大的男孩答道:“是算题。” “没错。”谢玉想把铜板放进男孩手里,继续问道:“那我把这歌诀里的数字换去,有物不知其数,七七数之剩二,八八数之剩四,九九数之剩三。问物几何?你们谁说对了,我买一整芦棍子的糖葫芦给他。” 小姑娘旁边的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呼啦一下子跑走了,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卓意朗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玉想,你贯爱难为人,怎么连小孩也不放过?你拿鬼谷算考他们,他们怎么可能算出来?” “不然意朗来替他们算?也算数的。” “我算不来,若论数术谁能比得上你们扶光宗……” “一百五十六。”一个稚嫩又稍显犹豫的声音打断了卓意朗的话。 谢玉想和卓意朗转过头去,只见刚刚跑走的几个小孩不知何时又跑回来了,带头的那个孩子高声回答道。 谢玉想和卓意朗都十分意外,盯着这孩子一时无言,这孩子的神情逐渐变得不确定起来,他局促问道:“对……对吗?” “没错。”谢玉想把碎银放在孩子手里,诧异道:“是谁教你的?” 他喜上眉梢,大喊道:“不告诉你!” 没想到这孩子还挺有脾气,说不告诉就不告诉,拿了银子便和他的小伙伴们一溜烟地跑掉,欢天喜地跑去买糖葫芦了。谢玉想站起身来,和卓意朗一齐看那些孩子的身影没入人群中,卓意朗疑惑地问道:“循霜前辈来了吗?” 谢玉想纳闷:“没有啊。” “除了他和策因道长,世上竟有人能这么快算出鬼谷算吗?” 谢玉想摇摇头:“至少我未曾见过。” “宁裕镇上又来了高人啊……” 此时在几个转角之后的一处僻静院落边,有个人正低头专注地在地上涂涂画画。 路的两边开满了高高低低的金盏花,她身边有一棵垂柳,翠绿枝条投下大片凉爽的阴影。她却蹲在阴影外的阳光之中,一头白发璀璨夺目,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围绕着她的大片黄土地上,已经画满了各种各样奇异的符号与数字。 她仿佛独自活在自己的天地之中。 这里本是孩童玩耍的地方,很快喧嚣又回到了这里,满载而归的孩子们欢声笑语,一支糖葫芦被递到了她面前。 “婆婆,你算对啦!这是你的份!” 她并不抬头,仍然在地上划来划去。 小孩以为她没反应过来,说道:“就是那个题目,七七数之剩二,八八数之剩四,九九数之剩三……” 她抬起了头,灰黑色的眼睛望向他,再转向他手里的糖葫芦,似乎刚刚听明白他的话。 “有柿饼吗?” 她的声音并不衰老,十分年轻好听。 “没有,只有糖葫芦。”小孩诚实地回答。 她似乎有点失望,放下树枝从他手里接过了糖葫芦,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一颗糖衣山楂在她口中破碎,齿间发出清脆声响,虽然头发白了,可她的牙口还是很好。 小孩瞧了她一会儿,奇怪地问道:“婆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她抬起手,指向躺在垂柳下石阶上的那个人,男子躺在阴影里,枕着手臂睡得很沉,皮肤白皙面容华美,发间的铃铛被花瓣所覆盖。 他的身上铺满了孩子们玩笑放上去的金盏花,如同盖着一条金色河流。 “等他睡醒。”她安然答道。 第026章 神奇 “哥哥是懒虫, 大白天还在睡懒觉!院里的狗叫三次了他都没醒。” 旁边跳台阶玩的双丫髻小女孩插进话来,她正是刚刚掉了糖葫芦大哭的孩子,如今拿了新的糖葫芦便欢欣雀跃, 看不出半点哭过的样子。 “嘘!”叶悯微举起一根手指, 严肃道:“不要吵醒他。” “为什么?” “他被吵醒了会生气的, 而且会骂人。” 叶悯微抬脚踏过自己画的满地符号, 也坐在了垂柳阴影下的台阶上。她咬着糖葫芦,又说道:“对他来说白天比夜晚更安静,所以他在白天才能好好睡觉。” 给她糖葫芦的男孩并不明白,于是问道:“为什么呢?大哥哥晚上干什么了?” “我们去崇丹山了。” 第24节 “崇丹山哎!” 围着她的那几个孩子发出惊呼声,其中一个说道:“我爷爷说,崇丹山上就连老鹰也去了也飞不回来, 只有那些腾云驾雾的仙人才能上去, 你们居然能从崇丹山回来吗?婆婆, 你也是仙人吗?你有神通吗?” 叶悯微认真地回答道:“我不是,我是普通人,和你们一样的。” “才不是呢!我刚刚看到婆婆种树了!树长得好快好快!”有孩子揭发道。 叶悯微望向身后那棵茂密的柳树,那棵树长在院墙边上, 将这条窄窄的路占去一大半, 按理说这么粗的树应该十分沧桑,它却生得崭新油亮。 叶悯微看了那树一会儿,便把手镯脱下来, 随意得就像是脱了个铁镯子——不是金镯子, 甚至不是万象森罗。 然后她把镯子戴在离她最近的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手上,说道:“你来试试。” 她转动镯子, 镯子便散开为数个交叠绕着手腕的圆环,随着蓝色光芒而旋转。戴着镯子的孩子拿起柳条插在土里, 柳条入土的刹那便拔高化为枝干,在他稚嫩的双手中越来越粗壮,新的枝条纷纷抽出,发出绿芽再变为绿叶。 在阳光炽烈中,生机勃发。 孩子们原本还蹲着,见势都站起来,踮起脚抬头兴奋而惊叹地抬头看着大树抖开一身绿意,围着大树欢呼雀跃。 种出大树的孩子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大树,满眼不可置信。 此时树荫下盖着一层金盏花的男人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姑娘,她手里的糖葫芦泛着琥珀般的糖色,背对他抬头看着面前一棵高大的柳树,眼神安宁而空濛。 “你看,不是只有仙人才会这些,谁都可以做到。我没有神通,这也没有什么稀奇,我教你,你也会的。” 她自然地对身边的孩童说道。 两棵柳树已经占满了这条街道,垂下来的柳条仿佛绿色丝绦,围绕着她随风飘拂。 温辞静默无声地望着她,他被吵醒了却并没有发火,深黑的眼睛里埋着一层温和的光,竟像是怀念。 叶悯微听到身后的动静,便回头看去,只见温辞坐起身来,金盏花纷纷掉落。 她欣慰道:“你醒啦,我刚刚一回头你就倒在地上了。” “谁让你一直到快天亮才肯下来,也不知你逛什么逛得这么来劲。” 叶悯微没有回答温辞,而是面露可惜之色地看着满地金盏花,说道:“这些花盖在你身上很好看。” 温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拿起落在一边的斗笠戴在头上,压低挡住眉眼。 “你知道金盏花在这一带是干什么用的吗?” “干什么?” “上坟。” 这些小兔崽子八成是在捉弄他。 叶悯微点点头,她思索片刻,从地上捧了一把金盏花道:“那等你死的时候,我就种出一片金盏花盖在你身上,你便是最好看的死人。” “……大可不必!” 叶悯微最近在谢玉珠的叮嘱下十分关照温辞,但由于缺少一些天赋与良心,这关照经常拐错方向——譬如此刻。 叶悯微拿回了万象森罗,他们二人便斜身穿过那并肩而立的两棵大柳树,沿着僻静的小路往他们在宁裕的住处走去。 走了几步温辞的步履渐慢,他回过头,只见孩子们还围着柳树惊奇。 方才种出柳树的孩子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个头矮小胳膊细瘦,站在叶悯微画出的满地符号里,仿佛一步踏入了她那个神奇的世界里。 有那么一瞬间,温辞仿佛看见了数十年前,风雪严寒之中站在漫山花海里年少的自己。 他举着他做成的第一个灵器,震惊而喜悦地回过头去,叶悯微便站在木屋之下,白发青丝相间,眼神安宁。 “我说过,你也可以啊。”她说道。 那年的风雪裹着花瓣,雪地都是缤纷彩色,香气扑鼻。 生棘术催生的树木脆弱短命,后来他在寒冬种下的所有树木都死去了,唯有屋旁那棵柿子树活了下来。 她对孩子们说的那些话,他也听过,也曾经信以为真,还以为山下都是像她这样的人,所有人都掌握着天地的神奇。 多年以后他发现自己受骗,去找她理论的时候,她依然泰然自若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让你做灵器,你不也做出来了吗?你拿着灵器,不也和我一样使用术法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呢,山下的人和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天差地别。 她好像永远都意识不到,或是不愿意承认,天下就只有一个叶悯微。千百年以前,到千百年以后,也只会有一个叶悯微。 她在做的事情有多少人能懂,连他也不懂。 这是个狭窄的世界,远没有她以为的宽阔。 温辞回过头来,只是轻笑一声。 他们避着人流走,沿着小路一直走出镇子,眼见房屋逐渐稀少,大片绿油油的田野如毯子一般一直铺到山脚下。远处田野间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院落的大门口坐着个年近八十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戴着个黑色眉勒,抬着头躺在摇椅里,正晒着太阳打瞌睡。 温辞与叶悯微靠近这位老太太,难得默契地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地绕过她走到门边。老太太半眯着眼睛显然仍在睡梦中,温辞刚放松下来去推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欣喜的高呼:“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回来啦!” “谁!谁?啊我的小云儿回来啦!” 紧接着传来中气十足的大喊。跟在温辞身后的叶悯微原地一个旋转被老太太拽过去,趔趄好几步才站定。老人家一醒来就精神百倍,慈爱地抚摸她的肩膀,满脸笑意:“小云儿,你瘦了!” 温辞抬腿就走,老太太眼尖手快地抓住他,高声说道:“这不是铁柱吗!” 温辞转过头来,面色青黑与这老人刚刚喊的词儿十分相称。 此时从大门里探出个人头,十七八模样的年轻小伙常年务农,皮肤被晒得黢黑,但五官端正,透露出一种憨厚的气质。 他满脸歉意又无奈地唤道:“婆婆!你又糊涂了!” 这位孙婆婆今年正是七十九岁高寿,头不晕眼不花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声如洪钟面泛红光,任谁看也不像这个年龄的老人。可唯有一点,她脑子糊涂了,认不清人又爱忘事,见人就瞎喊。 温辞与叶悯微一行四人来到宁裕时,镇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仙门弟子,客栈里人满为患。可怕的是谢玉珠的大姐也来到了宁裕,谢玉珠只是远远瞧见谢玉想,便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直往叶悯微身后躲,好险没让谢玉想发现。 这下他们是断不能住在镇子里了,便准备去寻一个偏僻少人的村民家借住。苍术掐指一算,带着他们一路往镇子外走,来到了这处农户家里。 他们刚刚敲门进去,还没说明来意呢,这位孙婆婆就脚下生风地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搂住叶悯微,大喊“我的小云儿”,急得她孙子宋椒赶忙拉她。 原来是老人家把叶悯微当成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女儿,宋椒的母亲了。也不能怪她,未免招惹事端,温辞给叶悯微画了个老人妆,她如今看起来就跟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一样,看长相和孙婆婆竟还有几分相似。 然而下一刻,孙婆婆又转向温辞,把温辞喊成了自己的女婿,把苍术当成自己未成年便夭折的儿子。 最后她拉着谢玉珠的手,满眼含泪道:“憨蛋啊……憨蛋你长大了。” 谢玉珠僵硬而迷茫地站在原地,干干地问宋椒道:“憨蛋又是谁……” 宋椒满头大汗,掰着孙婆婆的手道:“婆婆,婆婆你说什么呢?憨蛋……憨蛋在这里啊!我才是憨蛋啊!” 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儿把自己说得满脸通红,好劝歹劝才让孙婆婆松了手。 农户家只住了小伙子宋椒和他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他的父母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早年与他和外祖母搬到村外独自生活。后来他父母去世,房子便空了下来。 听说他们借住的请求,又看到谢玉珠拿出的天价银票,本就热心肠的宋椒立刻满口答应。他说正好担心自己下地干活儿的时候没人陪婆婆,如今他们借住在此,也可以多点人气儿。 如今孙婆婆认人的情况时好时差,不过她一口咬定叶悯微是她女儿,这点倒是一直没变过。 眼下环绕着崇丹山的大小村镇里气氛都十分紧张,除了各个仙门外,不少魇师也来到此处,更不用说浑水摸鱼进来的灵匪。这些人来回布置搜寻,都攒着劲儿想要一举夺得魇兽。 与之相比,这座田间孤零零的院落里气氛却十分悠闲。温辞与叶悯微回来时,谢玉珠正操纵着假人为大家端茶倒水捏腰捶腿,不停撺掇宋椒、苍术和孙婆婆一起来陪她打麻将。 别看孙婆婆认不清人,看牌看得倒是很明白,一上牌桌什么憨蛋铁柱儿子孙子都不认了,一手好牌技大杀四方。 而宋椒最初见到这些牵丝盒控制的人在真人和木偶之间来回变化时,还吓得到处乱窜,最后被温辞揪住一番解说。他便以为他们和镇子上那些人一样都是仙人,对他们越发尊敬。他们让他对此保密,他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了。 “镇子上的人好像都在找什么野兽,你们不也是为它来的吗?怎么不去找呢?”宋椒扔出一个东风,疑惑地问道。 “来了这么多人找它,我们还找什么,等他们找到再抢过来就是了。碰!” 谢玉珠碰了东风,不忘指向厢房说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二师父原话。” “抢?抢……这不好吧,而且他们都很厉害,温先生能抢得过吗?” “晚上没人能打得过他。除非他们能让太阳不落山,方圆百里的人不睡觉,否则都得栽在他手上。” 顿了顿,谢玉珠继续补充道:“这也是我二师父原话。” 宋椒迷惑地朝厢房看去,温辞已经补觉去了。温辞白天如此没精打采,看起来还没他有力气,虽然生得极好看却没见有什么神通,居然这么厉害吗? “那他们每夜去崇丹山上干什么呢?不是不找野兽吗?” “我大师父很喜欢那座山,开始着手研究舆地学了。前天晚上还让二师父去把你们县志搬回来,估计是要从百年前的记录开始看起。” “这座山上面真住着金神?”宋椒讶然问道。 “……那应该没有,我也不知道大师父在研究什么。总之她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非常正常的,你再看两次就习惯了。” 谢玉珠和宋椒对话间,苍术从容地一推麻将牌,笑道:“自摸,十三幺。” 谢玉珠盯着牌,气道:“怎么又是你赢!你是不是算卦了!” “我可没有,算卦伤身,我还不至于如此。是你光顾着说话分神了。”苍术端起水壶,悠悠地喝了一口里面的药茶,伸出手来:“给钱。” 此时午时刚过,从田野尽头宁裕镇的方向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沿着早先温辞和叶悯微走的小路一路往这座小院子走来。 正趴在小院儿屋顶,拿着远镜四处眺望的假人动了动。 谢玉珠一瞬间面色惨白,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手足无措来回踱步,大喊道:“完蛋了完蛋了!” 宋椒一脸迷惑,懵懵地问道:“怎么了……你没点炮啊?” 苍术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手指一掐说道:“她大姐来了。” “不止我大姐!还有个使牵丝术的灵津阁道长!救命啊我这还有满屋子端茶倒水的假人呢!这正是窄巷遇仇人,我死到临头了!” 谢玉珠一收丝线,满屋子假人纷纷变成木偶掉在地上,连屋顶那个观察形势的假人也和远镜一起从屋檐上滚落下来。 只听这屋子里一阵鸡飞狗跳,叮铃哐啷的动静儿,谢玉珠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有地道吗?有地窖吗?完蛋了完蛋了……” “他们不会是真奔这里来的吧?一会儿要是他们敲门,就装作家里没人,谁也别去开门!” 一阵喧嚣后,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实在诡异,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听清。 片刻之后,院门果然被敲响。 谢玉想与卓意朗站在这座偏僻的院落外,敲了大门三次却无人应答,卓意朗转头对谢玉想说:“你确定是这里吗?看起来似乎没人,要不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谢玉想还未答话,只见院门悠然而开,从门后探出个雪白的脑袋。 第25节 那个白衣白发的老婆婆戴着一副奇特的视石,她打量他们片刻,举起手里的只剩一颗的糖葫芦串晃了晃。 “山楂上的追踪术,是你们放的吗?” 显然谢玉珠千防万防,忘记了厢房里还有她那不谙世事的大师父。 第027章 婆婆 眼下院子的厢房内正坐着谢玉想、卓意朗、叶悯微和苍术。 至于苍术为什么坐在这里, 实际上他是被差点没上来气儿的谢玉珠从屋子里推出来的。当时他与院子里的两位仙门弟子和乌泱泱假人面面相觑,说道:“……这位是我家婆婆。” 他被推出来的任务显而易见,是要看着叶悯微不让她乱说话。 宋椒给几位倒上大麦茶便脚不点地地飞速奔走了。谢玉想与卓意朗纷纷行礼, 谢玉想说道:“在下扶光宗弟子谢玉想, 这位是灵津阁弟子卓意朗, 我们二人今日贸然来访实在抱歉。只因上午在市集出鬼谷算题时被您快速破解, 本想即刻拜访,奈何当时有要紧之事,只好待事情办完后再来叨扰。还望前辈海涵。” 他们面前的老婆婆坐得端正,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老人的佝偻与疲态,满脸褶皱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眼里并没有惊讶防备或者猜疑, 只是等他们接着说下去。 谢玉想清清嗓子, 问道:“敢问前辈姓甚名谁, 是哪个门派的高人?” 她话音刚落苍术就咳嗽起来,他本就瘦得跟竹竿儿似的,浑身缠着布条子更是奇怪,这一咳嗽让人疑心是犯了痨病。卓意朗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远离他。 苍术一边抚着心口一边说道:“没什么, 呛到了, 你们继续。” “你们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叶悯微直接跳过了谢玉想的提问,跳得十分理所当然,苍术只觉自己没白呛。 谢玉想与卓意朗交换了一下眼神, 眼前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者并无修为, 看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敢问前辈的数术是从何而学的?” “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谢玉想惊诧道。 卓意朗脸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他低声对谢玉想说道:“至少是你们修习二十年以上的内门弟子, 才能接触鬼谷算吧?” 寻常百姓家哪里需要用到这等复杂的数术,便是一般仙门, 不专司营造推演之人也不接触数术。如今最高深的数术,都由扶光与逍遥两宗把持,与机密术法无异。 老婆婆虽然眼睛不好,耳朵却十分灵光,将他们二人之间的低语听得分明。卓意朗的话在老婆婆脑子里转了一圈,得出个出人意料的结论。 她望向卓意朗,问道:“所以上午那道算题,你竟不会解么?” 卓意朗愣了愣,迟疑答道:“啊……我并非扶光宗人,自然不会。” “这和宗门有什么关系?天地之间充满数理,抬眼可见,一算便知,你怎么不会呢?” “……” 卓意朗万万没想到这质疑回到了自己身上。 “仙门各有所长,扶光宗有一脉长于推演,自然精通数术。我灵津阁志不在此,所以并不深究其理。再说前辈的数术能力也并非常人能……” 叶悯微点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你的牵丝术布线杂乱,消息往来失序,稍有变动便要耗费精力重建,实在糟糕。” 卓意朗说不出话来。 他可是灵津阁的青年才俊,谁不夸他一句天赋卓然,说他牵丝术使得炉火纯青,竟有人上来劈头盖脸贬得他一文不值? 偏偏对面这位前辈一脸真诚,还热心道:“我来帮你改改吧。 谢玉珠躲在主屋里,悄悄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焦灼地望着一派宁静的厢房。此刻是白天,二师父在补觉,就她这三脚猫的功夫肯定打不过那灵津阁的道长。大师父的生棘术和吹烟化灰术倒还凑合,然而这边一旦打起来肯定会把城里的其他人引过来,他们哪里还跑得了! 她脑子里已然已经出现了一百种悲惨下场,想得她汗如雨下,眼穿心死,每一刻都跟一年一样漫长。 厢房的门悠悠打开,谢玉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把窗框抠出印子来。 只见她大师父悠然迈步出门,接着她大姐与那个灵津阁的道长跟着走出。他们脸上并没有她想象的敌视与愤怒神色,反而满是尊敬与客气,连连道谢。 谢玉珠摸不着头脑,努力探出头去观察形势,刚探出头便见她大姐抬头环顾四周,谢玉珠吓得立刻缩回去关上窗户。 “今日多谢前辈提点。前辈来此,是否也是为了魇兽?”谢玉想走到门外,回头问叶悯微道。 叶悯微点点头:“没错。” “您想要魇兽做什么呢?” “也不是要它。或者你们抓住了它,可以让我去看看么?我想要研究它,尚有许多谜题,待它来帮我解答。” 这样的要求,怎么可能有门派答应呢?谢玉珠与卓意朗不好说,叶悯微也不以为意,只是向他们行礼道:“今日很愉快,我喜欢解题。” 谢卓二人立刻回礼,连道多谢。院门缓缓关上,叶悯微站在门后从容自若道:“下次有问题的时候,你们再来吧。” 她那双灰黑空濛的眼睛消失在门扉之后,谢玉想和卓意朗望着那扇普通的门扉,沉默良久之后卓意朗才出声。 “前辈身上有诸多古怪之处,从视石中居然能看清我的术法构造。然而前辈也实在是……聪慧过人,是浑金璞玉,纯粹无邪。” 那牵丝术的改进之法可再拓一倍所控人偶,连他师父都未曾想到过,前辈居然能想出来,还这样轻易地教给他了。 卓意朗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谢玉想似乎在出神,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扇门,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卓意朗在谢玉想面前挥挥手:“玉想,你在想什么呢?” 谢玉想这才回过神来,她微微一笑,转身而去:“没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宁裕之行事务繁杂,这次不过偷得半日闲,以后也不一定能拜访这位前辈了。” 卓意朗与她并肩往宁裕镇上去。 “对了,你家小妹现在如何?可找到她了?”他闲聊道。 谢玉想微微勾起嘴角,方才院子里那扇慌张关上的窗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笑着摇摇头:“我请循霜师兄算过了,她如今还活着,吃饱穿暖活蹦乱跳,似乎还开心得很。如此便由她去吧。” “你这谢家长姐倒是心宽。” “我们修行之人本就要心宽啊。” 院门一关上,谢玉珠就抚着心口一溜烟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她拉着苍术说道:“怎么样怎么样,没露馅儿吧?” 苍术笑眯眯地说:“说不好。” “说不好?” “你大师父没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她帮灵津阁那位卓道长改进了牵丝术的用法,还帮你大姐解了她师兄给的要求半年内完成的所有算题。” “……” 这事态发展完全出乎谢玉珠的预料,她本以为她大姐是来抓人的,没想到他们是来求学的。 苍术挥袖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道:“别担心,我看他们不会再来这里了。你大师父真是厉害,你该来学学的。” 谢玉珠不明就里地看看苍术,再扒着门看向正在厢房地上画各种符号的叶悯微。 “还打麻将吗?” 苍术的声音从主屋里传出来,谢玉珠满面愁容地说着不打了不打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她得精进牵丝盒的操纵去。 狭窄的厢房内,叶悯微将县志铺了一地,她趴在泛黄的纸张之上,目光快速地在各页纸张上掠过,嘴里低低地念着什么。在她的视石背后,整个世界已经被她画满蓝色的符号,数字和算式在每一处墙壁、桌椅和柜子上快速跳动变换。 阳光从窗台上逐渐移动到她的后背,叶悯微翻书页的手被人摁住。她不为所动地挪开那只手,便看见一盘橘黄色的东西移动到她面前。 叶悯微的眼眸动了动,她抬起眼睛看去。只见孙婆婆站在她面前,弯下腰端着盘子,邀功似的笑道:“小云儿,要不要吃点儿柿饼呀。” 那六个柿饼整齐地排在盘子里,橙黄圆润,结着一层洁白的糖霜。 叶悯微有些惊讶,她愣了片刻才接过柿饼,坐在满地纸张上,第一口咬下去便睁大眼睛。 甘甜不涩,软糯柔韧,在她这段时间所吃的柿饼里当属第一。 “婆婆,柿饼是你自己做的?” 孙婆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笑开一朵花,颇为自豪:“是啊……你太瘦了,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吃柿饼,这又不是柿饼的季节……我瞧着你在院子后面种了柿子树,居然结了柿子!这不就给你做了柿饼嘛。” 顿了顿,孙婆婆看着她铺了满地的县志,又开始絮叨。 “小云儿啊,你在做什么呢?这么久都不起身,身体要坏的啊。” “我在算那座山。”叶悯微指向窗外那座郁郁葱葱高大的崇丹山。 孙婆婆迷惑地眯起眼睛,于是叶悯微又试着解释了许多,在人体内的灵脉、器物上的灵脉与天地间的灵脉如何如何,怎样算是正常怎样又是反常,如何计算设计与操控。 叶悯微照自己的思路说得十分跳跃,孙婆婆越听越迷糊,到后来显然放弃了理解,只是盯着叶悯微那双明亮灼热的眼睛,看得出神。 孙婆婆的眼睛已经浑浊而泛黄了,阳光穿过她的白发,照在她满脸的起起伏伏的沟壑上。那些褶皱和叶悯微脸上的不同,那是真实的岁月印痕,她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然而她又笑起来,像是枯木燃起了火苗。 “小云儿,你看起来真开心啊,你很喜欢这些东西吗?” 叶悯微点点头。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你小时候就喜欢去田里捉兔子、小鸟玩儿,我每次都把你揪回来干活儿。让你帮我生火,缝衣服……你想做的事儿,都没让你做。娘没本事,对不起你,现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开心就行。你开心,娘也开心。”孙婆婆满眼含笑,满怀遗憾。 叶悯微放下柿饼,她在满世界的蓝色字符间望着孙婆婆温柔的眼睛。 她问道:“我和你有什么关联,为什么我开心,你就会开心?” “因为你是我女儿,娘爱你、疼你啊。” “可我不是小云儿,我不是你的女儿。” “怎么可能嘛,你不是我的小云儿,还能是谁?” “你的女儿已经死了。” 叶悯微流畅地说道,就像平时一样直白、简单,天真得伤人。 孙婆婆的眼睛颤了颤,她怔怔地望着叶悯微,仿佛由衷地迷惑,又仿佛由衷地痛苦起来。她嘴唇张了张,还未说话那浑浊的眼睛里就流下眼泪。 “小云儿怎么可能死呢,她比我年轻那么多,她娘亲还活着呢,她怎么会死……” “死亡并不是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态而存在,譬如我们出生前那样。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呢?” 孙婆婆听不进叶悯微的解释,她只是颤抖着问:“那等我死了,我还能见到小云儿吗?” “不一定。” “那她以后还会记得我吗?我……我还能记得她吗?她会记得她……她只有这么点儿大的时候,我背着她去镇子上赶集,她走散了哭着走回家,还给我采了一把荷花吗?她还能记得她最爱吃我做的糖糕吗?她还能记得我给她梳头发……后来她也给我梳头发,给我做红糖饼吗?” “我到哪里都带着她,她到哪里都带着我,出嫁也带着我,我们娘俩儿这一辈子了……我们以后还能做母女吗?我还能见到她吗?” 孙婆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用干皱的手抹去眼泪,话说得语无伦次,说着一些她不想遗忘的过往。 叶悯微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布满了蓝色数字、符号与算式的视野里,她的悲伤显得如此不同寻常,无法解读。 第26节 叶悯微尝试着伸出手去安抚孙婆婆,刚刚伸出手那只手就被孙婆婆抓住了,那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力道大得惊人。 孙婆婆在用力抓住她,却又不是在抓她,这个老人也不知道能抓住什么,只是尽力抓着。如此努力而痛苦,身躯里注满了叶悯微所陌生的、缺失的力量。 孙婆婆哭着哭着,渐渐不哭了,神情逐渐变得茫然起来。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是在混沌的水里撒了一把金子。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望向叶悯微,仿佛那些金子从浑水里浮出水面,她喜笑颜开:“小云儿,小云儿你回来啦,娘真想你啊。” 她忘记了刚刚所有的对话,所有的遗憾和痛苦,仿佛重获新生。满脸泪痕却咧开嘴露出没剩几颗的牙,笑得极为欢喜。 叶悯微张张嘴,却又沉默了。最终她也握了握孙婆婆的手,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再否认。 她说道:“嗯,柿饼很好吃,谢谢你。” 第028章 童年 今夜叶悯微走出房门时, 正好迎面遇到了苍术。她与苍术平日里没什么交流,近来她沉迷于各种术法,更是如此。 然而这一次她先开口了。 “苍术, 你有亲人吗?”她突然问道。 苍术并没有听见——准确地说是没有看见叶悯微在说话。他耳朵聋了, 平日里交流一半靠读唇语一半靠算卦, 这黑灯瞎火的他能注意到才有鬼。于是叶悯微执着地扯住他的袖子, 把这话又问了一遍。 苍术听到这问题愣住了,他打量叶悯微片刻,然后笑道:“当然有了,谁也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没有亲人呢?”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你不想念他们吗?” “他们应该并不想念我吧,就算再见又如何呢?只是相怜相笑, 满面尘埃罢了。”苍术微微一笑, 昏黄烛光从他身后的房间透过来, 这话说得寂寥,他的笑容却是温暖的。 “不过我确实很想念他们。”他补充道。 苍术也没有问叶悯微为何突然问他这些问题。他这人怪得很,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却能所有人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回答完问题他便笑了笑, 开门回房贯彻他早睡早起的养生之道了。 叶悯微的目光又转向孙婆婆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 直到温辞唤她,她才回过神来随他上山。 夜晚的崇丹山不复白日热闹,但依旧有不少仙门在此活动, 布阵看守, 等着魇兽落网。也有些魇师伺机而动,在周边寻觅。不过近日来魇兽被他们所扰, 逐渐往山西面而去,故而大部分人都在西边驻守。依稀能看见山的西面有光芒时强时弱, 应当是在追逐魇兽。 于此相比,叶悯微与温辞所在的崇丹山鹰还岭从无魇兽出没,因而一片宁静。温辞为叶悯微在此划出了一片安全的区域,以魇术筑起围墙,遮挡内外的视线。即便是有仙门弟子或者其他魇师经过,见到这样坚固的魇术围墙,也都知道里面的人不好惹,一般不会引起事端。 如今大部分人各自为阵,关系十分微妙,谁也不想在魇兽以外的事儿上惹麻烦。 当然这围墙也是圈着叶悯微不让她跑到仙门或者其他魇师的面前——或者阵网里。她一贯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就不管不顾,想起来什么能满山头地跑。 今日的叶悯微却有些不同寻常。她算着算着居然有些走神,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从兜里拿出一颗苍晶插进土里。她在那里再撒下一颗树籽,光芒一闪,树籽便生出强健的根须卷着苍晶深入地底。 “还剩最后一颗。”她喃喃道。 今夜月光明亮,照得土壤与树木草丛清楚明晰,叶悯微旋转了某个角度,然后顺着那个角度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铃鼓声突然响起,叶悯微抬起了头。 没有树木遮挡的宽阔草地上,温辞正踏着一面大鼓,手里拿个铃鼓,漫不经心地摇晃两下,似乎在回忆什么。 叶悯微正奇怪他从哪里带来的鼓,只见温辞手臂一横,藤黄的袖子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圆,手中便出现了一根一人长的木杖。那木杖雕刻精美繁复,头尾包裹金银,顶上有一座金制小神像,莲花座下垂下一尺长的流云形金穗。 编钟、笛子、琵琶与唢呐凭空出现,他将铃鼓往空中一掷,那铃鼓便也悬在了空中。 是了,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从梦魇中召出来的。叶悯微想能凑出这么多乐器,也不知他翻了多少梦境。 温辞并没有在意她,他低眸以脚跟在鼓上慢悠悠地敲了两下,然后将那木杖往身前一横。金穗与铃铛轻响,悬空的梦魇乐器们自发奏响,金石丝竹之声交织,他的身躯便在那面巨大的鼓上旋转起来。脚步踏着鼓点,由慢至快,鼓点追着脚步,由弱渐强。 鼓声愈发激越音律愈发宏大,那支精美的木杖在温辞的手中旋转,抛掷与挥舞,仿佛受命于他的一部分血肉与骨骼。 从鼓乐中生出千军万马,他踏着万马奔腾之声跳跃与旋转,身体倾倒下去再腾起,翻入空中再落在鼓上。木杖绕过他的肩背转进他的手中,再从他的手中高高抛入空中,恰在最高点金穗散开,相击之声与钟鼓齐响,一瞬间穿透耳骨与心扉。 他仿佛古老民族的巫祝,以舞乐为言语与天地相酬。 接着鼓也升入空中,温辞稳稳地踏在鼓上,以天为海以鼓为舟,乐器们往来飞舞。仿佛它们也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叶悯微看着这个温辞,仿佛又回到了摘月楼里抱着铜镜看他跳舞的时候。他起舞之时那美丽眉目便看不分明,却又比他平日里还要美上千倍万倍。 直到那木杖横在眼前时,叶悯微才骤然回神。音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温辞站在悬空的鼓上拿木杖指着她,杖头那尊金像离她的眼睛不过三寸,金穗便在她眼前摇曳。 摇晃的金穗之间,她见温辞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如一层冷辉镀在身上,就像一尊俊美的神像。美人胸膛上下起伏着,微微抬起下巴看向她。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不平稳,喘息声明显。 “看你跳舞。” “你不是有东西要算吗?” “啊……我忘了。” 温辞皱眉望着她半晌,然后收回木杖在鼓上点了点。 一瞬间所有乐器连同木杖都消失不见,他双脚落回地面,拍拍手坐在草地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 叶悯微想了想,也走到他身边坐下。 温辞转过头瞥了叶悯微一眼,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叶悯微没有答话,她抬头看向夜空。今夜星光烂漫,漫天星斗如同明灯高悬,银色光辉落在她的眼眸里,照亮她眼眸里的迷惑。她的发髻间有东西被星光照得闪烁。 温辞伸过手去,把她头上那支发钗拿下来,左右翻看。 “孙婆婆是真把你当女儿了。” 那是一支纤细的金镶玉钗子。崇丹山周围矿产丰富,尤其有几个大金矿,附近金子走私生意极多,故而金子易得。即便是如此,这样的钗子也该是普通人家的传家宝了。 这是孙婆婆为数不多的宝贝,她曾经给过自己的女儿,后来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如今她把叶悯微当成了女儿,就想着法子的要把钗子送出去,叶悯微不要她便伺机插在叶悯微发髻上,这送出退回的戏码已经来回上演了数次。 叶悯微从温辞手里接过这钗子,仔细瞧了一会儿,然后抬眼问温辞道:“温辞,我有对你提起过我的家人吗?” 这问题对别人来说十分寻常,但从叶悯微的嘴里问出来就是十足的反常,不说千载难逢也是百年不遇。 温辞诧异地打量着叶悯微,许久才回答道:“没有。” 叶悯微低下眼眸,望着钗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看起来居然有点失望。 温辞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他沉默半天之后,拿起身旁一棵草叶,在手中捻搓着。 “不过我下山之后,打听过你的家世。”他最终还是说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你出身于前朝的星官之家,自小长于数术,十二岁时准确预言出太白经天的天象,招致非议。你的家人便将你送去逍遥门修行以避灾祸。没过多少年,王朝果然覆灭,你的家人在乱世中尽数丧生。” 皇家认为天象预兆人间灾祸。太白经天意味着天下大乱,王朝换代,人民流亡。这是大凶之兆。 而叶悯微仅仅十二岁,却能在预兆出现前算到预兆,仿佛先天意一步,又仿佛是她带来了不祥之兆。若不是被家人送到逍遥门,她早在王朝覆灭之前就该被处死了。 “还有吗?”叶悯微追问道。 温辞手指间的长草叶已经捻成细绳,单手五指转动间便编出绳结来,随着他说出的故事越结越繁复。 “后来你在昆吾山上造过许多窥镜,算过各种天象,排出了五十年间的星表。我看你并不在意什么预兆什么应验,你说日月星辰运转自有其规律,大概只是对规律感兴趣罢了。”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望着那漫天闪烁的星海,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万象森罗安静无声地旋转着,叶悯微思索片刻,说道:“不过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观测天象的仪器,名为浑仪,和万象森罗外观十分相像。” 她第一次在书上看到浑仪的图绘,便有所猜测,万象森罗或许是照着它的样子设计的。 原来这些是她的童年,她的来处,是她之所以为她的一部分,但是她已经全然遗忘。 这些东西重要吗?她也不明白。 只是孙婆婆抓住她手时的力道好像还留在她的手上,在她张开五指时束缚住她的骨头,在她想要投入算数时牵住她的神思。 山峰上一时寂静,只有夏蝉声聒噪,微风拂过树林,叶子沙沙作响。 “那你的童年呢,温辞,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叶悯微打破了沉默。 温辞蓦然僵住,星辰在他眼底铺成一层冷冽的光,仿佛更深处横着不透亮的黑墙。方才他跳舞时那仿佛燃灼的热烈完全熄灭了,他像是石头做的人,触手生寒。 沉默许久后他收回手臂搁在膝盖上,轻轻拍了拍灰。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 “可我已经忘了。” “你忘了关我什么事?我说过一遍,便不会再说第二遍。” 叶悯微一语道破:“你不想说。” 温辞大大方方承认:“对,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 “叶悯微,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当别人不愿意说的时候不要追问。” 叶悯微点点头,她从善如流道:“看来我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所以你为什么不想说呢?” “……” “我曾进过你的噩梦,那里有孩童模样的你,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应该是在你随天机老人上昆吾山之前。噩梦里尸体垒在街道上,你在逃离血海尸山与巨门……” 叶悯微自顾自地说下去,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温辞脸色骤然苍白。下一刻她便被推倒在地,温辞手直掐上她的脖子,仿佛一个字也不能多听。 “叶悯微!” 他喊她的名字,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大怒道:“够了!叶、悯、微,你闭嘴!” 叶悯微难得识趣儿地住了嘴。 温辞愤恨至极地骂道:“你这个死性不改的混蛋!就算失忆了也一点儿没变!” “我怎么了?” “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还偏偏做出一副不知者无罪的样子。” 他噼里啪啦说得极快,那些词仿佛一直哽在他的喉头,根本不需要思索便倾泻而出。放在叶悯微脖子上的那只手重重地压着她的锁骨,却并没有收紧。 叶悯微望着温辞漂亮的凤眼,即使盛满了愤怒,美丽依旧不减分毫。她叹息一声说道:“我们说话为何总是要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我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呢?” 温辞低声笑起来,嘲弄地说:“怪我吗?” “是我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叶悯微回答得流畅,又毫无愧色,仍旧是一副不知者无罪的样子。 温辞打量她片刻,他偏过头去,戏谑地说道:“想和我聊聊?你骗谁呢,叶悯微,我是怎样的人,我的人生,我的想法,这些你真的感兴趣吗?你一次又一次找我,让我帮助你找魇兽,根本不是对我感兴趣,你只把我当镜子——你只对你自己感兴趣。” 第27节 “你问我的童年,不过是想对照着猜测自己的童年罢了。丢了的东西,现在想着要找回来了?我凭什么要为了给你当镜子而自揭伤口?你是谁啊?你算什么啊?当年你为了我的巫族血脉找上我,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研究我的天赋我的身体我的精魄,造出魇术魇修还不够吗?我当你的活灵器三十年,还、不、够、吗!!” 叶悯微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温辞双目通红,里面盛着的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并没有把身体的力量卸在她身上,她却没来由地感觉到沉重。陌生的重量从他放在她锁骨上的指腹一路深入,就像孙婆婆拉住她时那样。 视石之后的世界星光灿烂,温辞的眉目清晰,连眼睫都分明,她却从没有觉得温辞像此刻这般模糊难懂。 仔细想想,其实温辞一直都是难懂的,只是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深究过他的难懂。 “所以我们从来都是仇人吗?”她问道。 “仇人?从来?”温辞重复了一遍,低低地一笑然后沉默了。 “你自然是我的仇人。但是若是因为这件事,我早在昆吾山上就和你同归于尽了,哪里还需要耗上五十年。” 顿了顿,温辞说:“那是我答应的,我允许你对我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治好我的病。我病愈下山的时候,这一桩交易便钱货两讫,互不相欠了。” “可我们也算不上朋友?”叶悯微问道。 温辞望着叶悯微半晌,直起身来远离她,声音模糊。 “或许吧。” 第029章 火山 鹰还岭上一片寂静。 叶悯微仰躺在草地上看着夜空, 温辞沉默地坐在她身边。星光璀璨如旧,草叶摩挲着她的脸颊,触感痒而柔软。 “那待我死之后, 你会想念我吗?”叶悯微没头没脑地问道。 温辞那边安静了很久, 再开口的时候, 他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 “你想得美。” 那语气一如既往, 既轻蔑又傲慢。 “你若是死了,我便去京城设宴庆贺,连演十四天的歌舞杂戏,让全城百姓与我同庆,庆我终于失却心头大患。” “真遗憾啊,那十四天的歌舞杂戏, 我就看不到了。” “遗憾?” “你手很灵巧, 跳舞也很好看。” “怎么着你现在是打一棒子喂个甜枣呢?谢玉珠教你的?你还会遗憾吗, 你这个不怕死的家伙。” 叶悯微想,死亡是没什么好怕的。 她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消逝,她仍然存在,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地方生存。 然而死亡意味着距离, 意味着高墙。 意味着在世界的这头, 当她转过头去时,再也不会看见某些身影。 那确实是很遗憾的事情。 温辞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说道:“少说那些没影儿的事儿, 你先说说, 这座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她原本很想寻得自己的魇兽,到了宁裕之后却突然没了兴趣, 也不急着和那些仙家魇师抢夺魇兽,成夜里让他带她满山头地转, 到处埋苍晶。 定然是有她更感兴趣的东西出现,甚至盖过了魇兽。 叶悯微仿佛想起了正事儿,一下子从草地上坐起身来,草屑簌簌地往下掉。她拍了拍衣服便走回刚刚投下苍晶之处,默念着什么一步一步往斜前方走去。 “这座山的灵场波动不同寻常。”她在默算中分出一丝精力,简单解释道。 叶悯微一向认为,灵力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与天地之间,不独存于人的血脉中,在世间万物中都可运行,可以为人所用。便是连山石这样没有生命的东西,也有其灵场。 ——木可以生火,油也可以生火,酒也可以。人之如木,灵力便如火。火乘木而生,并非因木而生。灵力可由人体而生,却非因人而生。 温辞记得叶悯微曾这样跟他说过,他也一直以为这是所有人默认的公理。 待他下山之后,才发现这竟是大逆不道之言。所有仙门自古以来都主张人乃天地心神,万物之灵,唯有人的血脉才能产生灵力。术法也只有修为有成者可以驾驭。 他那时便隐约猜到了当年叶悯微为何在大论道时与其他仙门产生龃龉,又为何离群索居。 温辞撑着下巴端详着走出一条笔直斜线的叶悯微,他问道:“所以呢?” 叶悯微在一块平坦草地上站定,弯腰在那里放下一颗苍晶与树籽,根须再次裹挟着苍晶深入地底。 这是她所需的最后一颗苍晶。 “但是要将这座山的灵场波动算出个结果太过复杂,我自己完成太过耗时……” 叶悯微直起腰来,她向上伸出手臂,手腕上转动的万象森罗缓缓停住,“叮”的一声轻响后,忽然以十倍的速度开始疯狂旋转。 整座山骤然大亮,崇丹山的土地之下埋着的数十颗苍晶颤动着,无数道蓝色光芒破土而出,漫山光芒交织成稠密网络,相互影响变化。 狂风吹得山石啸鸣,树林哗啦作响,叶悯微的衣裙与白发也向上飞舞,视石上蓝色的符号与算筹如有意志般自行往来变换,疯狂地跳动。 那双灰黑眼眸映着那些飞速掠过的算筹与符号,如有星光。 “所以我想让这座山,自己替我算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理所当然地说着惊世之语。 满山蓝光交错,亮如白昼,温辞的衣袂也随着狂风飞扬。 他在尘土飞扬中挡住眼睛,并不惊讶,只是叹道:“真有你的,把阵仗搞得这么大,是想把所有人都招来吗?” 西面追捕魇兽的光芒暗下去,四周星星点点的光亮快速向这里汇集,显然许多人看到异象,意欲到此一探究竟。 叶悯微的声音在飞沙走石声中响起,有些模糊,她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温辞张张嘴又闭上,似乎是对对方的作风了如指掌以至于明白多说无益,他哂笑一声便放下手臂,手背上的铃铛叮咚作响。 “我说,下次要搞这么大阵仗,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话音刚落,星光明亮的山间突然弥漫起大雾,这大雾浓重如猛兽突破狂风,穿过重重树林,以他们为核心迅疾向外蔓延,瞬间笼罩山川,吞没所有奔往此处的人。 山间的骚动声此起彼伏。 “魇术!是魇师!” “整座山都是,怎么会有如此大范围的魇术!” “究竟是谁……” 奔来之人被迷雾连连逼退,躲避不及的被吞没进梦魇之中,不由分说地被扔到山下,一时间竟然无人能接近山顶。 这动静闹得实在是太大,以至于惊动了山下的百姓们。他们惊慌地看着山头冒起冲天的蓝光,又弥漫起大雾,在蓝光的照耀下山川仿佛被蓝色云海覆盖。人群议论纷纷,说这到底是哪些仙人在斗法,又有人说是灾象。 在心惊胆战的人群之间,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停下了步伐。 他一身黑色流云暗纹缎袍,金线绣的如意纹遍布衣领袖口,以穿着来论非富即贵。此人戴着一顶帷帽,只见他撩起及肩的黑纱,悠然地抬头朝那座山头看过去。 “天马行空又不管不顾,师姐果然还是老样子。” 男人笑眯眯地感慨道。 黑纱随风飘动间,他的一段脖子显露在外,那皮肤之上有一道细长的红痕,如红缎从下颌延续至锁骨,仿佛胎记。男子言罢便转身悠悠而去,腰间一道金光闪过,竟是御赐的金牌。 这异象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蓝光消弭,世界重归黑暗与平静。 山峰上万籁俱寂,浓雾弥漫间,温辞拍拍手问道:“算好了吗?” 叶悯微点点头,视石上的蓝色符号算筹已经平息,映着她的灰色眼眸。 “这座火山将在十日之后喷发。” 半个时辰后,山下宋家小院在夜色里传出一声惊呼。 “火山?崇丹山是火山?它要喷发了?”谢玉珠趴在叶悯微肩膀上,看着铺了满桌子的县志。 她嚷了一嗓子之后,声音停顿一刻,诚挚地问道:“火山喷发是什么意思?像是共工怒触不周山那样?撑天的柱子要塌下来,要发大水?” 显然“火山喷发”这个词儿,是十七岁的谢玉珠在话本里都没读到过的。而有百年之龄的温辞与看过两百年间所有县志的叶悯微,则对此十分了解。 “天不塌,山会塌。不发大水,会流烧熔的石头和灰,若论破坏的力道,应当比洪水厉害百倍。”叶悯微答道。 “那有没有什么灵器术法,能够不让它喷发呢?” “造化之力毁天灭地,并非人力轻易能阻止。” 温辞翻着县志,神情难得这样严肃凝重:“周围百姓对此毫无防备,上次九州内有火山爆发,还是在百年以前千里之外的宿州。按你计算,崇丹山方圆一百二十里将尽毁于这座火山,百姓必须全部撤离。只剩十天,光是说服他们离开就要花上数日,他们根本来不及撤出天灾范围以外。” 叶悯微抬起眼睛望向温辞,她思索了片刻刚想开口,温辞就指着她威胁道:“你别问为什么要救人,因为他大爷的老子想救,你要是不救老子就此跟你一拍两散,你自己去找你的魇兽吧!所以把你那没良心的问题给我咽进肚子里,现在立刻跟我想办法!” 谢玉珠打圆场:“二师父你别这么说,大师父肯定是想要救人才去算火山何时喷发的啊……” “她才不是。”“我没有。” 温辞和叶悯微的两道否认声同时响起,答案十分一致,谢玉珠尴尬退场。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崇丹山附近受波及的约有一万人,若要救他们可求助于仙门还有魇师,他们以术法送周围百姓离开应该来得及。” “这些仙门和魇师大多是为了魇兽而来,得到魇兽或者灵器、苍晶便会离去。就算他们有救人的意愿,又如何让他们相信天灾将至?迁徙这么大规模的人群,费时费力,万一天灾不来还会招致骂名,没好处的事儿没人会干。” “如果我出面,他们会信吗?” 叶悯微的语气认真,温辞却目光一凝,他斩钉截铁道:“不行!你想都不要想,白天我护不了你,他们能杀你一万次!” “他们未必会杀我。” “他们会为了让你不落入别人之手而杀你,或者抓住你利用你。以你的个性,怎么可能周旋得过他们?” “可你想要救人不是吗?” “我可不想救完人再去救你!叶悯微,你不怕死也别去找死!” 二人你来我往间,谢玉珠插进他们的对话里。 “可是大师父不是有苍晶吗?” 叶悯微和温辞看向她,谢玉珠伸出手比划道:“一个粮仓那么多的苍晶,这是天大的好处啊。” 出身经商之家的谢玉珠,显然在利诱上很有一套,她说道:“现在鬼市里苍晶价格极高,有价无市。这些年仙门各自都收回了部分灵器,灵器威力这么大他们不可能不用吧,估计苍晶早就耗尽了。鬼市极度排斥仙门中人,想来他们应该非常缺苍晶才是。” 温辞眯起眼睛,他眉头渐渐松开。 “这倒是个好诱饵。” 第28节 师徒三人点灯熬了一夜,如此这般谋划了半天。第二日,驻扎在宁裕县的众仙门与魇师就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些仙门在追逐魇兽之事上虽各自为营,平日里关系也并不算差。如今仙门三宗主持的太清坛会,正是逍遥门领事,甄副门主在宁裕,便时不时主持仙门集会商讨情况。 此刻他们素日里集会的青莲堂上,正坐着一位美人。来人一身鹅黄与木槿紫相间的长裙,发髻间缠绕着彩色铃铛,左手中指上戴着个花纹繁复的金指环,挂着链条穿着小铃铛系在铃铛琥珀手串上。 她眉间一点朱砂,眼尾胭脂泛红,如同海棠花化作了人形。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大闹魇师盟会的“苏兆青”。 只见她翘着腿坐在主位之上,喝着茶悠然说道:“都来齐了?” 美人从袖子里拿出几杆小银秤,说道:“我今日,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第030章 利诱 眼下堂中站着前来宁裕的大部门仙门修士还有不少魇师, 那眼熟的“第二任魇师盟会盟主”任唐也在其中。 “苏兆青?昨夜崇丹山上那个魇师是你?”任唐打量着堂内的女子。 “是我。” “你居然还有胆子出现!快把灵器和谢家小姐交出来!” 温辞指着他说道:“任兄怎么跟我说话呢?我可是你的前任盟主,若不是我禅让给你,你今日哪有资格站在这里代魇师说话?你该对我千恩万谢才是啊。” 温辞阴阳怪气的能力向来数得上当世第一流, 只要不是面对叶悯微便是所向披靡。任唐当下被气得面色青白, 怒道:“住嘴!你这种心术不正肆意妄为之辈, 依靠邪门歪道夺取盟主……” 温辞不愿意跟他废话, 径直打断他道:“灵器我觉得没趣儿早扔了,想要自己捡去。至于谢家小姐,我早就放她自由,她没回家可不关我的事。谢家可有人在此处?问过你们策因道长了吧,谢玉珠如今可还安好?” 扶光宗的承均道长与谢玉想对视一眼,谢玉想点了点头。 逍遥门甄副门主坐在左位上, 青衣云纹的道袍当得起这门派的“逍遥”二字。他容貌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拿起桌上的茶悠悠喝了一口, 神态称得上平静。 “苏姑娘突然喊我们前来,究竟有何意图?” “也没什么。我昨夜里正巧遇到了叶悯微的魇兽,没抓到它,但得了些消息。” 温辞开门见山, 他摇晃着手里的银秤, 淡淡说道:“它告诉我,这座崇丹山底下有炽热岩浆,将于九日之后喷发。” 此言一出, 举座哗然。仙门中小辈或许不知, 但领头的道长们多半经历过百年前宿州的火山喷发,那毁天灭地死伤无数的阵仗至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修行者百年不老不死, 以血脉驭灵力掌术法,凌驾于红尘凡俗之上, 面对造物主仍然束手无策,如蝼蚁观人,所有神通不过蝇子之力。 “近来山中常有异响,多有死兽,树木莫名枯萎。人们都以为是魇兽来此引起的骚乱所致,其实不然,这些异象是由这座山而起。而魇兽正是因此而来。” “我昨日见它,它让我看见了火山喷发的幻象,并昭示谁能将此地百姓迁到百里外的嘉州,每迁十人便给一颗苍晶。你们将他们送到嘉州,每十人在离开之前和到达之后在秤上按下指印,另一边就会出现一颗苍晶。” 温辞微微一笑,说道:“这里有十五个灵秤。我看崇丹山周围大大小小的村镇,约有一万人要撤离,每十人一颗苍晶,那就是一千颗苍晶啊。”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议论声比刚才更大,惊叹、欣喜、怀疑、犹豫之声混杂在一起,响成一壶冒泡的开水。不管这“苏兆青”之前有什么劣迹嫌疑,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实在是天大的好处。此番众人为了魇兽大动干戈,却没有谁能捉到,能带回一些苍晶也是不虚此行。 甄副门主却皱紧了眉头,他环视堂下众人,再望向温辞,冷然道:“此事事关重大,苏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晓。” “火山灾象是否为真尚不可知,你就抛出此等重利相诱。此地鱼龙混杂,少不得有人抢夺胁迫百姓去嘉州,故土难离,冲突一起,死伤或不小于天灾!” “哦?这么说我该把这些灵秤都交给甄副门主,让德高望重的甄副门主来分配,以免杂鱼作乱。” 温辞撑着脑袋,淡淡说道:“我本是来让大家一起发财的,还是甄副门主想的周到。此事事关重大,不然这样,各位前辈长老去找县令州牧好好聊聊,依各位门派的声名威望,他们应该不会不给各位面子,由官府下令组织百姓撤离,仙门从旁辅助。官府下令之后,我再将银秤送给各位,如何?” 他这话不像是当场反应的,倒像是早就准备好的。甄元启眉头紧皱,并未答话。底下某个门派的领头人说道:“苏姑娘仅凭这三言两语,就想随意摆布我们吗?” 温辞看那中年男人一眼,淡淡道:“甄前辈还未答话呢,你怎么先着急了?怕分不到灵秤?不应该啊,瞧你们仪表堂堂的样子,难不成那杂鱼说的竟是你们?” 那门派的年轻弟子见长辈受了侮辱,立刻怒发冲冠,其中一人出手道:“休得妄言!” 他那柄灵剑直指温辞面门,他身后的那长者立刻呼道:“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蓝衣弟子的身体停在了半空,剑悬在温辞面前,再不能前进一寸。他面色涨红,动弹不得。温辞掀起眼皮看向他,偏过头一笑,明艳又迫人。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杀我?这坐着的你的前辈们,哪一个不在心里头骂我,哪一个不想来抢我手上的东西,你不想想他们为什么还坐着?或者你再想想,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蓝衣弟子的眼神里露出茫然。 “我……” 庄严的青莲堂轰然倒塌,断臂残垣落入沼泽般的黑暗中,慢慢下沉消失。地面的石砖也跟着开裂,砖块仿佛在黑色泥海中漂游,众人东倒西歪间纷纷各显神通,各式术法光芒闪耀,以此在这诡异的空间中立足。 从泥海中伸出无数泥浆手臂,争先恐后地向上攀。甄元启眉头一皱,从他袖口涌出瀑布一般的灰烬,满天飞舞之中瞬间将所有开裂的石砖粘合,造出一片新的平地,那些攀升的泥浆也被尽数下压,没入黑海之中。 “苏姑娘这样,就有点过分了吧?”甄元启说道。 温辞伸出手拍了拍:“甄副门主的吹烟化灰术果然了得。” 世界瞬间大变,黑泥化为皑皑雪原,他们立于冰封的千尺寒潭之上,风雪潇潇之中,唯有温辞几人的桌椅和茶还是原样。 众人纷纷以灵力御寒,甄元启叹道:“瞬生瞬死,万息万境,三千世界,一念之间。姑娘的魇术已臻化境。” 温辞笑笑:“甄副门主比我会夸。” 那可怜的蓝衣弟子还悬在半空,刚刚青莲堂轰然倒塌时他便吓得脸色苍白,又被泥浆裹了一身,如今脸上身上尽是脏污,脸都黑得看不出来原样了。 温辞一扬手,他便连人带剑掉在冰面上,被门人接回去。 “年轻就该多长长见识,分清楚什么是晴天白日,什么是夜里做的白日之梦。” 那门派丢了脸面,为首的年长修士嚷道:“妖女休要嚣张!别以为我们脱不出你的梦魇!” “你脱不脱得出我不知道,甄副门主,我们任盟主肯定是能挣脱的,挣脱了又如何?你们能找到我吗?苍晶不要了?” “你!” 甄元启发话了:“苏姑娘,我们不要在此打嘴仗了,既然是为了百姓就该想想办法。即便是官府相信下令撤离百姓,百姓向来安土重迁,也未必愿意离开,我们不能胁迫他们。” “这个好说,后天是金神节,这周围大大小小的村镇居民都要来宁裕观看金神游街。那时候我们合演一出戏,自然能够劝动百姓。” 温辞分出一杆银秤递给甄元启,说道:“我先给前辈一杆灵秤,您可以和诸位实验一下,看是否能得到苍晶。待金神节后,我们只剩六日,从那时起必须立刻开始疏散百姓。” 甄元启接过那杆秤,探究道:“苏姑娘为何如此热心救人?” “救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哦,我曾来此地看过几次金神游街,觉得很是热闹有趣,所以想救他们。行吗?” 温辞油盐不进,再次把他们堵回去。有千颗苍晶的利益相诱,众人虽然对温辞的行径愤愤不平,嘴上说着要挣脱出去,倒也都没出梦魇。 他们商讨了一阵,甄副门主说道:“那金神游上的舞者‘金神’需与我们配合。” 温辞放下茶杯,爽快道:“我去。” “这是要跳舞的,听说这舞至少要练五年,当地能跳的不过……”方才参与讨论的谢玉想说道。 温辞眼皮也不抬:“我跳。” 有去过魇师盟会的人跟谢玉想附耳道,这个苏姑娘厉害极了,是阜江城第一的伶人。谢玉想便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商讨末了,此事初定,温辞正打算撤梦走人,有人又高声问道:“我们真的要信她么?若是九日之后火山不发,我们可是声名扫地啊!” 温辞回过头去,那人隐藏在众人中,不知是谁发的言。 他扶着椅背笑道:“你们怕什么呢?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你们可以怪在我头上啊,是我妖言惑众,是我居心不轨,我是魇师败类害得百姓流离失所,人人得而诛之。只要苍晶是实在的,你们就会大大得利,最多拿一些苍晶换出钱来抚恤百姓,把他们接回来,再出去骂我两三圈,大家自然怪我不怪你们,你们再铺天盖地来讨伐我便是,就像……” 顿了顿,在骤然消失的梦魇里,温辞的声音掷地有声。 “——就像对叶悯微那样。” 晨曦初现时,温辞出现在了叶悯微面前,她正低着头在草地上算着什么,树枝在地面上划来划去,居然还轻声哼着歌。 走近了便能听清楚,是前日在鹰还峰上,他闲来无事跳舞的配乐。 温辞走到她身边坐下,他以为叶悯微沉迷于计算不会发现,谁知她很快抬起头来看向他,问道:“你回来了?顺利吗?” “顺利得很,多亏你那一千颗苍晶。” 叶悯微点点头,阳光慢慢爬上山峦,耀眼的阳光流泻而下。她银白的发丝拂过那深灰色的眼眸,眼神是几十年不变的安宁。 温辞心想,她从来如此,她的世界如此广阔,容得下日月星辰,江河百汇,世间千万书籍术法。 她的世界又如此狭窄,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只有她一个人。 是以毀无损,誉无喜,爱无谓,一心空空。 温辞望着她片刻,眼里映着慢慢明亮起来的日光,然后他转头望着山头的朝阳,淡淡道:“叶悯微,后天是金神节。” “你来看金神游街吧。” 第031章 节庆 金神节乃是这崇丹山周围最盛大的节日, 这一带多矿藏,因矿藏而富裕,当地百姓认为这是天神赐福, 因此每年盛夏都会举办庆典, 祭祀“金神”。宁裕镇当日从一早开始就热闹非凡, 到了晚上更是张灯结彩, 人潮汹涌,满天烟花之下遍地歌舞表演。 谢玉珠与叶悯微在宁裕的热闹的人流中前行。她们两人戴着路边买的彩绘半脸面具,谢玉珠照例一身橘红蝶纹罗裙,叶悯微也脱下了日常披着的灰斗篷,穿着一身薄蓝色衣衫,长发半挽。 反正也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脸, 见这一头白发, 只当是个腿脚利索的老人便好。 然而问题也出在这里, 没人能看到叶悯微的脸,她更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因为叶悯微有晕人的毛病,在这种人潮如织的地方,她是绝不可能戴着视石的。是以此刻热闹的宁裕镇, 在她眼里热闹成一片混杂的颜色。 谢玉珠小心地拉着叶悯微的手, 说道:“大师父你向来不爱凑热闹,以前在摘月楼除了买柿饼都不出门,怎么突然想起来参加这么盛大的节日集会啊?” 叶悯微一路和行人碰碰撞撞地往前走, 她说道:“是温辞要我来的, 他说我来,他就帮我做灵器。” 叶悯微“馋”温辞那双巧手很久了, 此前跟温辞提出种种思路,温辞就是不肯帮她做灵器。前几天为了临时造出“灵秤”来, 他们讨论了一整夜,她刚画好图温辞就把东西做出来了,还一连做了十五个。 那手灵活得不像话,让叶悯微直想把所有想法都交给这双手付诸实现。 于是温辞这利诱十分有效,当下叶悯微便点头答应。 谢玉珠一听便了然,她说道:“那您可得抓紧我啊!千万别走散了。就您这眼神儿,现在又是晚上,人来人往的别被撞倒了,要是再踩上几脚可是不得了。” 话音刚落,叶悯微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炸响,无数亮晶晶的东西飞入空中,散做明亮火花。谢玉珠“哇”得叫了一声,她常年被关在家里哪里见过这些有趣玩意儿,当下拉着叶悯微的手就往前冲,说道:“快快快,大师父咱们去看看!” 叶悯微往前踉跄了两步,便茫然地举起双手来,两只手空空如也,显然并没有被谢玉珠抓住。 她环顾四周,只见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模糊人影,实在分不清那个乌黑脑袋是谢玉珠。叶悯微在原地安静片刻,放下手镇静自若地说:“啊,这么快就走散了。” 如今她孤立无援,眼里的世界光怪陆离,换了旁人早怕是要惊慌失措,到处求救。然而叶悯微并不慌张,背着手在人群中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踩了人便说抱歉,被人踩了便避开,走出几分狼狈的理直气壮来。 直到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跳出几个小“妖怪”,指着她说道:“这不是那天种树的仙人婆婆吗?” 叶悯微被那几个“小妖怪”拉住袖子,拉得弯下腰来。他们几个的面孔终于因贴近而清晰起来,正是那天在树下玩耍的孩子们。也不知是为了节日喜庆还是怎么的,他们的脸上都扑了白粉,眉心点着一颗红点,双颊上也涂了两团红,活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 “婆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那边有吹火表演呢,不去看吗?”在鞭炮和人群嘈杂声中,最高的那个男孩子问道。 第29节 “我和朋友走散了。” 叶悯微指指自己的眼睛,补充道:“我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 她的悲惨境况一下子引起了孩子们的同情,人在兴高采烈时便会对周围的人生出一种责任感,以发动大家一起开心为己任,不达目的不罢休。当下这群“小妖怪”便拍着胸脯,说要带这位老婆婆一起玩。 他们并不是“小妖怪”,而是金神节上要跟着游街队伍后面道福的“福童”,此时游街还没开始就先跑出来玩耍。金神节来街上游玩的人们都会随身带一个装满糖果瓜子的口袋,糖果瓜子称为“彩福”,若是见到认识的人便互道安康抓一把“彩福”互相交换,讨一个沾喜气的好兆头。 若是见了“福童”,那是一定要给彩福的。 只见这小福童们排成一队,在街上蹿来蹿去,一个接一个喊道:“和乐安康,富贵永年!” 路过的行人纷纷笑成一团,回应着“和乐安康,富贵永年”,从兜里掏“彩福”给他们。这矮矮的可爱队伍末尾,蓦然冒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白发婆婆,她被前面两个福童一左一右牵着裙子往前走,真诚而自然地也伸出手来:“和乐安康,富贵永年!” “……” 宁裕镇人心中称奇,今年金神节不仅有小福童,还有老福童呢? 于是这“老福童”便狐假虎威,逢人就说吉祥话,随“小福童”一起兜了满满一个衣摆的“彩福”。小福童们仗着自己讨喜,在各个表演场地横着走,他们个子矮看不到演出,就拉着叶悯微往前排挤。叶悯微跟着他们三下两下就站在了人群最前排。 “婆婆,你看得清吗?”孩子们还高声关照道,唯恐他们离得不够近,叶悯微看不清。 托他们的福,叶悯微看了踩高跷、耍狮子、耍大刀、打腰鼓,若不是那打铁花实在不能凑近,她也要贴上去看一看了。 叶悯微这边跟“小福童”们玩得开心,谢玉珠则为自己一时兴奋丢了师父而追悔不已,满街的找人。奈何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跑动都费劲何谈找人。 谢玉珠心说,她是不是就是丢师父的命,之前在梁杉一阵风把师父刮走了,现在她一松手师父又没了,赶明儿要让苍术给她算一卦。不过这苍术先生说什么算卦的日子有讲究,每逢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要休卦十五日,方是养生之道。 如今他正休着卦呢,也不知道他养生怎么就养出来这么多规矩,每天早睡早起,养来养去也还是一副瘦骨伶仃。 谢玉珠正在暗自腹诽,一不留神便迎头撞上一个人。来人比她高出一个头,胸膛厚实,她这一撞对方纹丝不动,她倒眼冒金星踉跄后退,被来人好心地伸手扶住。 她连道抱歉,抬头看去。 只见对方是个年轻男子。他也戴着一张彩绘狮纹面具,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一身上好料子的黑色缎面衣服,衣领里露出一道直至下巴的红色胎记。谢玉珠一看他的衣料,心想这可是贡缎,每年经她家的手送到皇宫里,她家自己都没几匹。 “姑娘为何如此着急?”他悠然问道。 谢玉珠回过神来,暂且压下心里的惊诧,问道:“这位公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位比我稍高的白发婆婆,戴着和我相同的面具,眼睛有些不太好的。” 男人沉默了一下,重复道:“你的面具?” “是啊,我的……我的……我的面具去哪儿了!?” 谢玉珠正欲摸自己的面具,却一指头戳到了自己的皮肤,这才意识到她的面具在人潮汹涌里,早就不知道被挤掉在了哪里。 她立刻捂住自己的脸,只留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前后左右地看,警觉得像一只受惊的猫。 男人跟着她的目光环顾四周,了然道:“姑娘是在躲什么人吗?” 眼见着周围没有她大姐,谢玉珠稍稍放下心来,但仍旧捂着脸不肯松手,只是尴尬地点头称是。男人善解人意地伸手解下自己的面具,递给谢玉珠:“那姑娘便用我的面具吧。” 谢玉珠欣喜地看过去,只见面具之下,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 这个男人看起来近三十岁的样子,骨架宽阔,眉目深邃。和温辞那种锐利无当的美不同,他的俊朗仿佛钝器,厚重之下,望而生威。虽然面带笑意,可那笑意深深,深不见底。 男人这模样这身材这气质,简直是可着谢玉珠的心长的。 谢玉珠当下放下捂着脸的手,捋捋耳边的头发,接过面具微笑道:“多谢公子相助,佳节相逢亦是有缘,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男人微微一笑,颔首道:“鄙人姓卫,单名一个渊字。” 谢玉珠愣了愣:“卫渊?公子居然叫卫渊?真巧,您居然和那位逍遥门叛徒天上城城主同名同姓呢,真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玉珠笑着笑着便笑不下去了,背后冷汗直流。 她心道:不会吧?她本想着如今宁裕镇动静闹得这么大,来个王公贵族也不奇怪,难不成他还真是天上城城主?那可是灵匪头子,居然还敢亲临宁裕镇,这不跟耗子进了猫窝一样?而且……这年头灵匪头子都穿上贡缎了? 男人却只是继续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顺着她说道:“是啊,真巧。” 他说着就想继续往前走,却见谢玉珠胳膊一伸,把面具又还给了他。橘红衣服的姑娘郑重其事道:“公子……你拿着,你比我更需要它。” 这姑娘没追问下去,只是对他行了个礼再道声谢,继续捂着脸去找她师父了。 卫渊远远地看着姑娘消失在人海里,低下头翻看着手里的面具,微笑道:“真没想到啊,扶光宗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沿着这人流如织热热闹闹的大街一路朝西走,人流渐少,气氛逐渐肃穆,一路走到头正是县衙的所在。县令大人正在县衙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神情焦急,显然根本无心享受节日庆典。他正焦头烂额,为仙门们提出的撤离百姓一事儿烦恼,给嘉州州牧的呈报昨晚才发出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回信儿。 若他擅自撤离百姓,火山不发或安置不当,他便人头落地,百姓流离失所。可时间紧迫,若火山果然喷发,他与周围的百姓来不及跑,自然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进亦难,退亦难。 “经年不见,张大人瘦了。”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堂内响起,惊了张县令一跳。他抬眼看去,一个黑衣男人正坐在堂上,手一挥旁边的茶壶便自动而起,给茶杯斟满茶。 张县令收起焦急神色,不动声色地行礼道:“下官见过卫大人,卫大人还是一样神出鬼没,也从不见衰老。” 卫渊拿起茶,悠悠地吹了口气:“不请自来,张大人莫要见怪。” “下官怎敢。” “怎么不敢,当年您在朝上弹劾我时义正言辞,振聋发聩,一字一句犹在耳边啊。我无故离京前来此处,您再参我一本,卫某可受不了。” “以圣上对您的信任,您便是三年不回京又能如何。我再参您,恐怕就不是被贬此地,而是要死无全尸了。” 卫渊望向张大人,微微一笑:“张大人这话怎么说的,我是来给您带好消息的。崇丹火山即将喷发,天灾将至,我刚从嘉州而来,替嘉州州牧请了三万两银子安置百姓。” 张大人眼睛不由得一亮,他问道:“这么说,可以开始撤离百姓了?” “我说可以,谁还能说不可。” “不过平日里仙门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仅凭他们一句预言便全然相信,若是日后火山不发……” 卫渊低笑一声,他摸着茶盏道:“这是万象之宗算出来的。张大人以为万象之宗,为何被称为万象之宗?” “万象之宗就是说,我师姐算的东西,绝不可能出错。” 第032章 金神 叶悯微跟着小福童们走街串巷地玩了一通, 这个世界大多数时候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热烈颜色与嘈杂声里。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时乍然清晰的面容,都是眉目舒展笑意盎然,继而融化进纷繁的颜色里。 世界迷离, 人群像是水, 欢乐像是浮在水上的一层油, 人群涌到哪里, 它就随之荡到哪里,热烈地燃烧起来,窜起火星,目眩神迷。叶悯微在这样的目眩神迷中,即使没有戴视石,居然也感觉到了一丝晕眩。 却不是因为难受, 而是因为新奇。 她兜着满满的“彩福”, 其实也并不想吃, 只是不知为何,很喜欢人们把彩福放进她手里时的神采。 待金神游街快开始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告别她去准备,他们特地给她指了个位置让她占下, 说这里是观看金神游街的最佳位置。叶悯微便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 站在了拥挤人群的前排,任旁边的人摇摇晃晃,她也纹丝不动。 突然一声鸣锣响起, 众人欢呼起来, 叶悯微转过头看去,只见街道的尽头晃晃悠悠走来一支长长的队伍。领头的数十个少年少女穿着花衣裳摇着铃铛, 牵着一架巨大的花车,那花车足有两层楼高, 雕刻精致香气扑鼻,车身上还贴着金箔。围绕着花车是奏乐的队伍,都是些年轻的乐匠,吹拉弹唱配合默契,欢快的音乐声响彻云霄。 花车下层架了一圈鼓,几个赤膊的汉子配合着乐声打节拍,鼓声急促,激昂振奋。而在那层叠华丽的花车高台之上,便是扮演“金神”的舞者。花车之后舞狮舞龙,福童道喜。 人们的欢呼声阵阵响起,叶悯微看不清楚那么多细节,只是遥遥地看见游街队伍来了,高高低低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鼓乐声响起时,她愣了一愣。 那五颜六色的人群伴着铃铛声逐渐走近,人们的欢呼声也跟着逼近,鼓声热烈乐声欢乐。叶悯微在所有鼎沸的嘈杂声中,依稀分辨出了金穗子的声音。 那应该是一枝木杖上的金穗子,它们正在摇曳相击,将会随着鼓乐的高潮飞入空中,一瞬旋转散开,发出簌簌的声响。 叶悯微怔愣之时,那花衣服的少年少女就从她的面前走了过去。他们喜悦的面容,他们手里高举的铃铛,旋转的缤纷衣角,一一从模糊到清晰再归于模糊。 这一刻,叶悯微不知被什么所驱使,从乾坤袋里拿出她的视石,戴在鼻梁上,转头看去。 一瞬间融化在这个世界所有色彩里的事物清晰得纤毫毕现,漫天烟火下人们被照亮的脸庞,他们高举的双手,眼里的热切,绚丽华美的花车,喜气洋洋的乐匠们,赤膊的鼓手。 还有站在花车顶端的那个人。 他穿着一身藤黄的繁复精致的衣衫,垂穗的金色铜制面具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上挑的美丽凤目。手里的木杖雕刻精美,顶上有一座金制小神像,莲花座下垂下一尺长的流云形金穗。 正是她在崇丹山上,见他从梦魇中召出的那只木杖,它的原身居然是金神节的祭杖。 那只木杖果然在他手里旋转挥舞如飞,仿佛他有驾驭它的神通,又仿佛那木杖是听凭他调遣的骨骼血肉。他在那高高的台子上如履平地,身姿如游龙肆意而热烈,烟火照得他的面具与手杖炫丽而闪耀,仿佛他在那一刻真的神灵附体。 周遭的观众高声欢呼着,叶悯微只是在铺天盖地的晕眩里,抬眼看着他。 ——那天晚上你跳的是什么舞? 不久前她曾这样问过温辞。 ——此地曾有一些壮观的古寨傩舞,如今早就消亡。于是我在记忆中傩舞的基础上,又改编成此祭舞。 他这么回答道。 ——你很喜欢乐舞百戏? ——那是自然,哪里有热闹的节日庆典我便去往哪里,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九州之内各地节日何止三百六十五,日日都能寻到热闹去处。若不是因为要陪你找魇兽……啊,就算不是陪你寻魇兽,我原本也打算来这里参加金神节的。 高台上的神灵舞蹈之间,仿佛低眸看了她一眼。就像温辞同她说那些话时,看着她的神情一样。 ——我这个人最爱热闹,最爱听笑声,喜欢被瞩目。我这几十年里走遍大江南北,看最热烈的庆典祭祀,赏最好的乐舞百戏,凡是喜欢的都学下来。人世变迁,风俗更迭,若他们遗忘了,我再教还给他们。 ——人若生生不息,庆典便代代不止。便如你喜欢演算与术法那样,这是我热衷之事,我乐此不疲。 “金神”舞者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祭杖挑起花车上的花篮,花篮倾覆间无数金色的干花落向两边的百姓。这些干花都以特殊香料熏制七七四十九日,能维持一年的香气,是金神赐福。 大家纷纷伸长了手臂去接,热情地挥舞,叶悯微也跟着踮起脚伸出手去,眼见着那金子一样的花雨即将落在自己这一片。 然而“金神”偏偏在此刻,动作不易觉察地顿了一下,于是下一只花篮倒得慢了些。 正好绕过了叶悯微。 她之前的百姓开心地捧着花互道金神赐福,她之后的百姓也开心地捧着花互道和乐安康,只有她两手空空悬在半空。 叶悯微慢慢地收回手去,低声道:“小气,记仇。” 她旁边的高个子敦实的大妈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说道:“你这姑娘,怎么能骂金神呢?” 叶悯微抬手指向正在远去的“金神”:“可是他……” “呦呦呦!还伸手指金神!”大妈立刻把她的手压下去,严肃道:“不就是没拿到花嘛,多想想自己的原因!是不是平日里薄待人了,说人坏话了,给人使绊子了,谎话多了些,小心思多了些,好好反省来年就能拿到了!” 她拍着叶悯微的后背,力道不小,直拍得叶悯微后背“噗噗”作响。 叶悯微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见大妈脸色骤然大变,颤颤巍巍地指着天空嚷道:“老天爷啊,这是什么!” 叶悯微转过头去,只见长街尽头,崇丹山顶一片通红,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天空。那火焰仿佛从山头喷薄而出,流淌而下,如同铁水一般炽热涌动,瞬间覆盖了整个崇丹山,朝着宁裕镇毁天灭地般冲过来。 刚刚还沉浸在节日欢乐中的百姓们大惊失色,慌张奔逃,人群中不断有人高呼这是灾象。早已在暗处准备好的仙门弟子们立刻出来维持秩序,疏散百姓。 而叶悯微只是安静地抬头看着那片赤红涌来。人影杂乱,大家撞过她的肩膀,四处逃跑呼喊,她还和刚刚一样纹丝不动。 游街的队伍散去,乐匠鼓手少年少女们和福童们都惊慌失措,片刻之间花车边人群零落,花车上就只剩下了“金神”。 第30节 在已经停住的花车之上,他拿着木杖安静地站在高台中,风垂着他层叠的衣角飞扬,杖上与面具上的金穗摇晃。银色的月光与山间的火光把他照得仿佛一块淬火的冷铁。 叶悯微在惊慌与悲恸的呼喊声中,听见了铃铛的声音。清脆顿挫,悠扬清越,此起彼伏地响着,如同一首无词的歌谣。 那是属于温辞的铃铛声。 铺天盖地的赤红炎水席卷而来,却没有涌入宁裕镇。它们在宁裕镇上空飞过,如同一群赤红的鹰,簇拥在一起朝遥远的地方而去,将整个天空遮成一片通红。 赤红天空之下,叶悯微看见高台上的“金神”低下头,往她的方向看来。他似乎笑了一下,太过遥远看不分明,只一瞬间就消失在暗下去的夜色里。 山上的火光的消失与出现一样突然,仿佛被那群赤红的“鹰”带走。不过眨眼的瞬间,一切安静下来,月光下林壑幽深的崇丹山一片郁郁葱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叶悯微想起来人们的传说,那云雾缭绕的崇丹山山顶有什么?连雄鹰飞去都不得还的山顶之上,是仙人,是金神。 是人们的幻想,是美梦与噩梦。 噩梦之主终于从花车上跃下,他一挥木杖背在身后,叮铃响声中,将面具摘下挂在叶悯微耳际,遮住她下半张脸。 他说道:“戴视石便不戴面具了?不怕被人看见脸么。” 叶悯微捂着面具,同他一起转身走入巷子里。温辞身上的香气随风而来,她想起一直以来他身上都有这种香气,是和今日那赐福的干花一样的香气。 ——人世变迁,风俗更迭,若他们遗忘了,我再教还给他们。 听说金神节庆典成型,不过也就是十几年间的事情。 叶悯微想,原来是这样。 是你编的舞,是你做的香料,最初是你帮他们编排的庆典。 噩梦之主,却最爱为人编织美梦。 对于温辞的人生,叶悯微第一次感到好奇。 半个时辰后,无人的小巷子里传来一阵低呕之声。叶悯微撑着墙面,腰深深地弯下去,因为没有吃东西所以也什么都呕不出来,只是痛苦地反胃。眼泪顺着她的眼眶簌簌地落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好似正在痛哭一般。 温辞站在她身后,他伸出手仿佛想要拍拍她的后背,快碰到她时却又停住了。 他几乎是在叶悯微起身的一刹那收回了手,背在身后。 叶悯微捂着心口,腰还无力地躬着。观看金神游街时她已经十分头晕,不过那时她的注意力在别的东西上面,直到刚刚她回过神,一瞬间就被这积攒的晕眩所击倒。 此刻她一闭眼就是街上众人所有清晰的细节,具体到人们指甲上贴的花,耳朵上戴的玉坠,眼睛里映着的光晕。 “你……你没事儿吧?”温辞不自然地问道,他虽然知道她有这个毛病,可还从没见她犯过病。 毕竟那几十年里,她也没机会看除了他以外的人。 叶悯微沉默地抬眼看向他,一双眼睛因流过泪而通红。这一双红红的眼眶扎得温辞浑身不自在,莫名手足无措起来。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你为什么不给我福花。” 叶悯微的回答出人意料,她瞧见温辞那双眼睛惊讶地睁大了,然后她继续说道:“大概是因为我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 在那位大妈的热心指导下,她很快想起了温辞记仇的原因,如数家珍地说起来。 温辞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半晌他偏过头去,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好看得灼人。 “叶悯微,你居然想要福花啊。”他语气轻快。 仿佛是不想让叶悯微看到自己笑得这么开心,温辞转过身去迈步向前走。那脚步悠然,看起来似乎有些得意。 叶悯微不明所以地跟着他。 月光之下悠长狭窄的巷子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屋墙的阴影落在他们身上,像是一副流动的画卷。从大路上隐隐约约传来人们的惊慌讨论声,他们二人之间却是宁静无言。 数十年前的昆吾山上,他们二人也经常如此。不过那时候走在前面的是叶悯微,走在后面的是少年巫恩辞,那时阳光灿烂,树林阴翳。 温辞突然停下脚步,他转头看向叶悯微,眼里藏着笑意,嘴角却忍着不扬起来。他伸出手说道:“你来。” 数十年前的昆吾山上,叶悯微也停下脚步,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伸出手说:“巫恩辞,你来。” 叶悯微向温辞走来。 巫恩辞向叶悯微走去。 温辞手里握着一块叠好的帕子,放在叶悯微手心,帕子边角散开露出里面包裹的金色干花。他双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合起来包裹住干花,然后弯下腰来以额头抵住她的手。 芳香四溢之间,温辞合上眼眸,低低地说道:“愿君长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和鸾雍雍,万福骈臻。” 他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祝福,不以金神的名义,以温辞的名义。 多年前的昆吾山上,叶悯微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串着五彩铃铛的金色指环与琥珀手串,放在巫恩辞的手里,那是她给他的生辰礼物。 叶悯微弯下腰对少年巫恩辞说:“你说要五颜六色的,梦境中行走时才会发出声响的铃铛,我做出来了。还有什么愿望,不必只在生辰,什么时候都可以说。我会为你实现的。” 你有什么愿望,无论多么异想天开,我都会为你实现。 这句承诺仿佛穿越时间瀚海而来,回响在温辞的脑海里。此刻他握着叶悯微的手轻声笑起来,气息拂过她的手背,他抬眼看向面前困惑的叶悯微。 “没想到这个愿望也能实现,叶悯微啊叶悯微,你还真是我的心想事成之地。” 你也曾对我有求必应,把天地万物的神奇都放在我手里。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我要还给你怎样的东西,才不输给你给我的。 要把我最喜欢的,像你热爱天地那样热爱的东西给你。 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下山来,在人群中看着我。 我想把世人的欢喜与美梦放在你手里。 年少的梦想,隔了诸多往事与爱恨怨怼,他还以为这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即使时过境迁,终于夙愿得偿。 第033章 狭路 叶悯微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从来没有看到温辞这样笑过,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别人。在她面前,他总是满怀怒气与不平, 无奈与憎恨, 欲言又止。 她没来由地觉得, 此刻他有一些没有说出来的话。但是说与不说, 对他来说好像并不重要。 他的眼睛里盛着压不下去的笑意,眼睛与嘴角都弯弯似月,握住她的手温暖又轻柔。方才花车上触不可及的神祇笑起来,居然可以好看到与月争辉的地步。 就像锋利刀刃收入镂空刀鞘里,从空隙中仍可见刀身雕花与寒光,但它已不会伤人。 锋芒在收敛时最为动人心魄。 要看他笑, 那该不止花千两银子, 要万两银子了。 “你……”叶悯微想要问他些什么, 说出口却又不知道要问什么。 温辞看向她,又低下眼眸,低垂的眼帘遮住满眼笑意。他放下她的手,手背上的铃铛错落地响了几声, 他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脚步依然轻快。 叶悯微捧着那些芳香四溢的干花,跟上去与他并肩而行。月光漫漫,长巷幽深, 温辞走着走着, 突然问道:“金神节有意思吗?” “很有趣。”叶悯微把帕子合好包住干花,再揣进怀里。 顿了顿, 她说道:“但是宁裕镇连同周围方圆百里之地,很快就会被掩埋消失了。” 她的语气不无可惜。 从她身侧那个金衣束发的身影传来声音:“灾难平息之后人们还会回来, 只要人还在,宁裕和其他村镇都会重建,节日也将恢复。” “你会帮他们重新编排金神节庆典吗?” “当初帮他们排金神节庆典,是觉得当地古寨的傩舞失传了可惜。如今这庆典无失传之忧,他们应该能编出许多新花样。等你找回魇兽了我重获自由,我就回来看看他们新排的庆典如何。” “我也回来和你一起看。”叶悯微说道。 温辞停下了脚步,叶悯微比他多走了一步,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着他。只见月色沉沉地沉在温辞的眼底,凤眼里映着她与长巷,情绪看不分明。 “等你找回了你的记忆,你还会来金神节吗?”他问道。 叶悯微顺着他的话问道:“我不会吗?” 温辞沉默了片刻,勾起唇角略微嘲讽地一笑:“你不会。那时候你有满脑子术谱与灵脉图,怎么会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感兴趣呢?叶悯微,你向来言出必践,就别破坏这为数不多的优点了吧。” 他说完就迈步想往前走,叶悯微却拦住了他。她站在他身前,举起手来,穿巷而过的风将白发扬过她的指尖,她认真地说道:“我可以做到的,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来金神节,我们击掌为誓。” 温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举起手来拍她的手心,清脆的一声。 “好。” 既然她执意许诺,如果那时他还在这世上,抓也要把她抓来赴约。 这一声清响过后,紧接着一声呼喊破空而出,谢玉珠的声音由远而近:“大师父,二师父!终于找到你们了!救命啊,救……” 谢玉珠一个急停立在了叶悯微与温辞面前,抬眼看向叶悯微与温辞悬在空中交叠的手。 她只愣了一瞬就喜上眉梢:“二位师父……是不是正要合好呢?我……我打扰你们俩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这俩人和解了吗! 还未待她接着说下去,只听巷子口那里传来人的脚步纷杂声,有人高喝道:“灵匪你往哪里跑!” 谢玉珠也顾不上她二位师父之间的氛围了,一下子蹿到叶悯微与温辞身后,指着巷子口道:“救命!他他他……他要抓我!” 叶悯微与温辞转头看去,只见巷子口跑进来几个人,除了一人之外高矮胖瘦十分一致,连衣服都穿的一样,正是卓意朗和他操控的假人们。 卓意朗一见他们便睁大了眼睛,停下步子与他的一众假人们站在巷子口,乌泱泱地落下一大片阴影。 他举起手指着他们,不可置信道:“苏姑娘?老前辈?还有灵匪……你们……” 金神本无性别,这一身“金神”装扮之人俊美英气,虽然看起来更像个男子,但这面容分明是苏兆青。这白发的姑娘虽然比那日登门拜访时看起来年轻许多,但分明就是那位帮他改进牵丝术的前辈。 卓意朗一时间十分混乱,想不明白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他又意识到什么,不可思议道:“这灵匪刚刚叫你们……师父?” 卓意朗的疑问声回荡在巷子里,温辞安静片刻后悠悠上前一步,身影挡在谢玉珠与叶悯微之前。他淡淡地说道:“是,那又如何?” 卓意朗又是一惊,惊的却不是这话的内容,而是声音。 “苏姑娘……你说话怎么是男声?” “……” 温辞皱着眉挥挥手:“你管着吗?” 他这声音又忽然一下变成了老妇人的嗓子,这下不仅卓意朗吃惊地看着他,其余两个人也都齐刷刷地转头。温辞见三道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挑挑眉毛说道:“怎么着,都没见过口技吗?” 第31节 三个人都诚实地点头,谢玉珠小声道:“我还以为那女声是二师父你捏着嗓子挤出来的,还奇怪怎么挤得这么好听。” 她这番坦白收获温辞一个白眼,他指着卓意朗问她道:“你们是怎么遇上的?” 说来……说来话也不长,谢玉珠之所以会和卓意朗狭路相逢,实在因为她是个天生的倒霉蛋。 此前温辞与众仙门商议好,金神游街时他会在撒花之后会从梦魇里召来火焰,届时百姓都会看到灾象,以加强天灾将至的可信度。虽然这幻象不会伤人,但百姓难免惊慌四散,若是管控不好容易出现伤亡,仙门弟子们将会从旁协助疏散百姓,避免危险。 于是幻象出现的时候,大家都慌忙奔逃,谢玉珠就如她二位师父一样镇定自若,嗑着瓜子靠墙角站着,不挡大家的路。然而她所在的那条路窄了点,涌进来的人又一时多了些,眼见着有几个孩子与妇人踉跄跌倒,就要被后面跑来的人踏在脚下。谢玉珠瞬间丢出去两个土偶,化作人形把那几个孩子与妇人抱起来,跑到宽阔处放下。 她正拍着手心满意足地把土偶收回来,将牵丝盒收进怀里,一扭脸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瞪大眼睛仿佛要吃了她的卓道长。 谁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正是卓意朗负责的区域!她今夜也就用了这么一次牵丝盒,居然能被抓了个现行! 谢玉珠反应奇快扭头就跑,卓意朗立即去追。一路上她的假人与卓意朗的假人一番你来我往过招,她自然打不过卓意朗,奈何卓意朗也有看护人群的任务在身,无法全神贯注缉拿谢玉珠。以至于谢玉珠磕磕绊绊逃到了现在。 谢玉珠简明扼要地说完,只听那边卓意朗的声音响起,不是冲她而是冲温辞来的。 “苏前辈为何要维护此灵匪?她偷用我派的牵丝术,此前在冀州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实乃罪大恶极。我要抓她回师门复命!” 卓意朗指着躲在他们身后的谢玉珠,念着“苏兆青”在场多了几分客气,但话语里分明压着怒意。 叶悯微从温辞身后探出身来,说道:“那个灵匪不是她,你说的那个人已经被我们杀了。她没有用灵器害过人。” 谢玉珠又从叶悯微身后探出身来,有人撑腰语气都硬了三分:“就是!我又没拿它做过坏事,你凭什么抓我回去!” 卓意朗眉头紧锁,大声道:“太清坛会早已天下布榜、广而告之,灵器归属于术法所属的仙门,若捡到必须归还仙家。你得到了这灵器,明知故犯,拒不归还,乃是偷窃!” 说着他又转向叶悯微与温辞,说道:“二位明知灵器关涉重大,为何得到灵器不交还给我门,居然给这样一位年纪尚小的姑娘使用?她不懂事,二位不会不懂,你们难道是看她年少无知,利用她顶罪吗?” 少年人挺拔地站在月光里,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掷地有声,听起来不无道理。 然而实在难听。 温辞一听这话便一挥手中木杖,直指卓意朗的面门,金穗哗然作响,他冷笑道:“我的徒弟,轮得到你来评她懂不懂事,教她是非对错?” “既然自诩师父,二位更应该好好教导她,才是对她负责。”卓意朗针锋相对,并不退让。 温辞扬起下巴,冷冷一笑:“徒弟,我问你,若今日你知道这位道长在远处看着你,那跌倒的人你救不救?” 谢玉珠抓着叶悯微的胳膊,略一思考,坚定道:“还是要救的。” “倘若你没找到我们,被这位道长抓了回去关进仙牢里去,惹上杀身之祸。若你知道自己会如此,这人,你救不救?” 这次谢玉珠犹豫的时间更长了些,她咬咬牙,说道:“那还是要救啊。” 温辞微微一笑,对着卓意朗说道:“看见没,我徒弟好得很,她知道是非对错,用不着任何人教她。” 卓意朗却不赞同:“她此事做对了,不代表别的没错。她今日可以用灵器救人,明日可以用灵器杀人,不受管束之人不可手持利器!” “她怎么是不受管束之人?为徒她受师父的管束,为民她受律法的管束,她又不是修士,凭什么受你们太清坛会管束?” 温辞收回木杖,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抱在怀里,轻蔑地笑了一声。 “你想想看,若这几镇百姓都有灵器,他们大可以自己撤去嘉州,还用得着你们帮忙?叶悯微的东西工匠就算看不懂原理,也可以仿制出一样的,这么多年了,你们收回了这么多灵器,怎么不见你们想办法多造些出来?” 卓意朗愣了愣,不知对方为何提起这个。 “可是苍晶的制造方法至今无人知晓。更何况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多造……” “是啊,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多造?这东西让普通人也能掌握术法,让修士与普通人无异,苦修数十年不如别人拿起灵器学习三两年。若越来越多,仙门还是仙门吗?你们何以立足呢?所以平日里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的仙门,突然一下子就在乎起百姓生死世人安危了,扯着虎皮做大旗四处抢夺灵器。” “一派胡言!你这是……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何况灵器所完成的术法十分粗糙拙劣,怎可和人所施行的术法相比!” “哈哈哈……”温辞大笑起来,他偏过头道:“拙劣?粗糙?这样吧,我们两个比一场,若是你赢了,我就把牵丝盒还给你,如何?” 卓意朗虽然气得面色发红,却强咬着牙说道:“前辈若用魇术,在下是敌不过的。” 温辞摇摇手里的牵丝盒,从怀里拿出三个木制人偶,每个指缝夹一个向前扔去:“我不用魇术,就用牵丝术和你比。” 那三个人偶落地便成了三个长相各异,身上色彩缤纷的假人。正好卓意朗带来了三个假人,温辞也用三个,十分公平。 卓意朗盯着温辞,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佩剑,他深厚的灵力随之而去。刹那间他的三个麻衣假人都目露精光,身上涌动起灵力来。他们拔出腰间木剑,木剑上泛着蓝光,便如灵剑一般。 “前辈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温辞一挥手,那三个彩色假人便飞身向卓意朗那麻布衣服的假人而去。 卓意朗的假人身形极其灵活,如同仙门中等修为的修士一样,结成阵法向彩衣假人们而来。然而彩衣假人的身形竟然更为灵活,手指都动得如同真人一般,腾挪闪避进攻配合,竟丝毫不逊于麻衣假人。他们缠斗在一起,六个人上上下下,一时眼花缭乱,难分胜负。 卓意朗心下惊诧,但他的假人毕竟灵力不俗,三人在进攻间结阵挥剑而去,只见蓝光大盛,就要将彩衣假人笼罩其中。 那彩衣假人身上瞬间也蓝光大盛,三人直接挥臂向剑,手臂上涌起灵力,便如灵剑一般硬生生破了对方剑阵。那彩衣假人焕发蓝光后个个实力高强,灵力甚至要高过麻衣假人,身形更加灵活,联起手来几招之间将对面连连打退。 几轮过招间,一个麻衣假人的木剑竟被彩衣木人直接斩断,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蓝光此消彼长,胜负已定。 卓意朗不可置信道:“怎么……怎么可能……” “除却灵力之外,这不就是人偶戏吗?你可以将灵力传给你的人偶,我也可以在人偶里塞上苍晶。你猜怎么着,我还能给我的人偶别的灵器,让他给我施什么吹烟化灰术据影术。” 那些彩衣假人在卓意朗面前又重归人偶,各个面带笑容,眼珠子都是活动的,顾盼神飞间仿佛在嘲笑卓意朗似的。 温辞将牵丝盒丢给身后那个灵匪姑娘,走上前来拍拍卓意朗的肩膀,月光之下笑意深深。 “你也真是天赋卓然,如此年轻便术法大成。但是年轻人,我徒弟再将牵丝盒用上一年半载,也能和你一样了。你现在会的,她依靠灵器全部都能做到。你害不害怕,甘不甘心?你说你的那些师父师叔们,他们害不害怕,甘不甘心?假以时日人们能大量制造灵器与苍晶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太清坛会究竟为何要对灵匪赶尽杀绝?究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你自己骗自己呢?” 卓意朗却低着头,沉默片刻后倔强道:“术法之力,弱则呼风唤雨,强则移山填海,毁天灭地,怎能随随便便托付于人?世上怎能没有规则秩序?力量要掌握在正确之人手上才是正道!” 温辞不再理会他,只是领着叶悯微与谢玉珠从他身边走过,往巷子口走去。卓意朗咬紧牙关,蓦然转过头看向他们,唤道:“前辈!” 温辞并没有回头,而叶悯微却回过头来。她仍旧满头雪白,脸没了那些假的沟壑皱纹,只有一双明亮澄澈,又迷离的眼睛。 卓意朗只是紧紧盯着她,并不说话,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滔天不解与不平,似乎想要得到她的解答。 叶悯微安静地看了他片刻,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见少年人紧绷的身体与倔强的脊骨。 这并非她擅长的问题,于是她拉住了温辞的衣袖。温辞被叶悯微拉得转回身来,看了卓意朗一眼,淡淡说道:“我最后再说一句。你是正确的人吗?你们是因为正确才拥有力量,还是因为已经拥有了力量,所以自然就成为了正确本身呢?” 卓意朗怔住。 温辞转过头继续向前,而叶悯微从布兜里抓出一把“彩福”来,走过去放在卓意朗手里。她拍拍卓意朗的手,真挚地说:“和乐安康,富贵永年,金神节快乐。” 卓意朗捧着“彩福”站在原地,叶悯微转身离开,那三人的影子就慢慢消失在巷子的石砖路上。 只剩满地苍白月光,和站在原地的卓意朗与假人们。 第034章 埋伏 遇见卓意朗这件事实属意外。未免牵连宋椒一家,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当夜就离开了宋家,且嘱咐宋椒谁问他,他只咬定他们是来借住的, 并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就行。 不过说实话, 宋椒也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对他们牌技的了解, 恐怕比对他们本人的了解多得多。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一场,他们离开时孙婆婆却从房间里追了出来。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醒了,哭着拉住叶悯微的手,不肯让她离开。 老婆婆喊着:“小云儿,小云儿,你怎么又要走啊。你不在娘身边, 娘孤独啊!” 宋椒连忙去劝, 孙婆婆却不肯松手, 那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叶悯微的手臂,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指痕。 叶悯微这次没再像从前一样,直白地告诉孙婆婆她的女儿已经死了。她看着胳膊上红色的印记,想了一会儿说道:“娘, 我会回来的。” 她这一声“娘”一出, 所有人都惊诧地看向她。温辞的眼睛瞪得最大,仿佛眼前这个人被夺舍了一般。 叶悯微不觉有任何问题,这声娘叫得毫无心理负担, 承诺也给得流畅自然, 面不改色。 “那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孙婆婆皱皱巴巴的脸皱在一起,委屈得像是个孩子。 “再过几年, 你回来宁裕,你们再办金神节的时候, 我就回来了。” 得了叶悯微的承诺,孙婆婆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婆婆恋恋不舍地和宋椒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他们走出去好远的时候,回过头看去,还能看见小小的房屋门口那个矮矮的身影。 温辞沉默了很久,才问她:“你为什么骗孙婆婆?” “我没有骗她啊,我会回来的,我也与你约好了。” “那你为何叫她娘?” “谢玉珠以前跟我说,师徒关系是由徒弟决定的,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那母女关系也是如此吧,是母亲让女儿成为了女儿。既然孙婆婆把我当成她的女儿,那我们便是母女,她叫我女儿,我便喊她娘。” 叶悯微自然地说着她的道理,那道理听起来稀奇古怪,却又奇怪地自洽。 顿了顿,她转过头看向温辞,问道:“怎么了吗?” 温辞摇摇头,他收回目光,望着渐渐明朗的天色。 “没什么,就是以前没有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她似乎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毫无关系。她有很多道理,有很多法则,但是那庞杂得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理解的理论与法则中,并没有与人心相关的部分。 这盛大而混乱的金神节之后,官府便宣布崇丹山不日便会喷发岩浆,届时炽热岩浆涌入村镇,将有灭顶之灾。这消息一出便传遍了崇丹山脚下的数个村镇,放在平时大家还得将信将疑地磨蹭两天,可见过了金神节上的异象,他们在惊惧不安中立刻对此深信不疑。眼见着所有人都在慌忙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地找到官府等待撤离。 官府下令之后,来到宁裕的仙门与任唐都从“苏兆青”那里拿到了银秤,他们各自组织弟子与门人,用各种术法一批批将百姓转移至嘉州。虽说其中为了苍晶有不少小摩擦,但总体上来说没出什么大乱子。 温辞与叶悯微将谢玉珠和苍术混在撤离的人群中,送到了嘉州暂住。他们则在崇丹山对面找了个山洞暂时住下,观察形势。 苍术离开宁裕的时候终于过了他休卦的日子,他伸出那缠满布条的手一番掐算,对温辞与叶悯微说:“这卦象凶得很,你们这次要遭灾喽。” 温辞与叶悯微一个向来率性而为,一个向来没心没肺,对此倒不是很在乎。谢玉珠为她的两位师父担心,问苍术如何躲过,苍术微微一笑道:“有些灾是躲不过的,倒也不必躲。” 谢玉珠直言道:那你还算个什么劲儿。 如此,在离算好的火山喷发之期还剩两天时,撤离井然有序,一切风平浪静。这天夜里,任唐突然发出信号请“苏兆青”往青莲堂,说有有要事相商。 温辞看到这信号,皱眉道:“他会有什么事儿要找我?难不成是灵津阁那小子终于想起来告状了?” 叶悯微提醒道:“是苍术所说的灾祸发生了吗?” 温辞想起苍术这个算无不中的家伙那煞有其事的样子,便立刻动身去青莲堂,看看那边在搞什么名堂。横竖这是晚上,他难道还怕谁不成? 温辞离开之后,叶悯微在山洞里席地而坐,在视石中布满各种符号的视野里,将这几日分出去的苍晶一一算清。算着算着,却听见一阵轰隆的声音。 叶悯微抬头看去,只见那月光下崇丹山的黑影摇晃着。火山喷发将近,这两日宁裕开始频繁地震,这摇晃也不是稀罕事。 她却安静地看了那座山半晌,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喃喃道:“不对劲。” 那边温辞踏入了青莲堂,只见堂内站着任唐与灵津阁、白云阙、沧浪山庄等一众仙门弟子,乌泱泱的许多人,这阵势摆得还挺大。这些人中间,倒是没看见卓意朗的身影。 温辞的脚步顿了顿,又往前走去,不客气地坐在堂上主座之上,漫不经心道:“诸位来势汹汹,找我什么事儿啊?” 任唐探究地看了他一眼,从人群中走出,提起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苏姑娘,你可知我们送到嘉州的百姓,这几天夜里无故失踪了许多人?” 第32节 温辞皱皱眉头。 任唐说,这几日半夜到达嘉州的灾民之中,总有人无缘无故地失踪,一开始官府还以为这些人是投奔亲族去了,谁知昨日竟一下子失踪了四百多人。人消失得无声无息,他们行李家当都还留在原地。这样一看,算上之前失踪的人,已经有上千人不见。 州牧紧张起来,便来找仙门相助。仙门正好有一种追踪术,可用此人三日之内曾使用过的物品来追踪此人现在的位置。仙门弟子以失踪百姓留下的行李为媒追踪他们的方位,却一无所获。这件事被辗转告知到逍遥门的甄副门主这里,他亦亲自尝试追踪,竟然也失败了。 这只能说明,掳走百姓之人有意断绝了追踪术的探查,若不是修为高深的大能,就该是灵匪动用灵器遮掩。 任唐将此事讲完,温辞先是神色凝重,手上的吊坠翻覆如飞,再一看堂下众人戒备的神色,略一思索便全明白了。 他挑眉,不可置信道:“所以各位是在怀疑,这掳掠百姓的匪徒就是我?哈哈哈哈,我请各位帮忙转移灾民,再把人掳走,那我怎么不干脆在宁裕就抓人呢?我不至于蠢到干出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吧?” 任唐却并不相信,他一挥手,世界突然沉入一片黑暗,温辞脚下骤然变成血池地狱。温辞目光一凝,迅速召来许多张开大口的巨鹰,翻身站在了巨鹰之上。只见同时陷入梦境里的众位修士们都拔出了灵剑,寒光闪烁。 “其中真相如何分辨,还请苏姑娘跟我们回去细说。” 温辞眯起眼睛:“若我不去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苏姑娘。” 顿了顿,任唐说道:“苏姑娘,你真的是苏兆青吗?” 温辞微微一笑,举起手来令无数巨鹰铺天盖地飞入梦魇中,漫不经心道:“我?我是你祖宗!” 另一边叶悯微已经下山,来到了宁裕镇的主街上,这条街便是当日金神游街的街道,抬头望去便可从屋舍之间,正正好好地看见崇丹山。平日里热闹的街上现在空无一人。街道上的店铺一路关闭,木板把门封得严实,整整齐齐的一眼望过去像是街边多了一道立起来的木板路。 叶悯微寻了一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坐在了那石砖路上。她用右手扶着地面,左手拿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每一次山体的轰鸣震颤顺着砖路传递到她的手掌之后,她就会画出一大堆数符。 崇丹山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伴着这声巨响,她的身后有声音响起。 “前辈。” 叶悯微回头看去,来人眉目年轻俊雅,一身紫色道袍,木冠束发,腰间佩着一柄银白灵剑,以及葡萄缠枝纹的玉佩。 “是你啊。”叶悯微从地上站起来,掸掸衣服,望向卓意朗,说道:“你又有新的问题来问我了吗?” 月光落在少年人的眼底,他紧紧按着剑,情绪复杂地在他的眼底翻腾着。 叶悯微看他不说话,继续道:“哦对了,那天原本想说的,你的灵力非常深厚,是不是已经魇修成功了?可是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魇修呢?以你的资质,等上几十年再魇修,灵力的拓展将是现在的数十数百倍,你为何这样着急?” 卓意朗咬了咬牙,抬眼看向叶悯微,说道:“前辈,我的确有问题要问您。” 叶悯微安然地看着他:“嗯?” “您真的……您真的是万象之宗,叶悯微吗?” 卓意朗紧盯着她不放,一字一顿道。 “叶悯微”这三个字他说得很清晰,声音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响着,被走街串巷的夏风卷着吹远,一轮月圆之下,唯有叶悯微与卓意朗静默地相对。 片刻之后,叶悯微眨眨眼睛,意外地说道:“你这么年轻,不该认识我吧?” “他不认识你,可我认识你。” 一个木冠青衣的道长从街边的阴影中走出。他生得高大却清瘦,眉目坚毅,长相大约三十上下,立在这里与崇丹山那山影遥遥相对,竟有几分神似山影。腰间太极云纹的木牌边,佩着一柄青铜长剑。 他正是逍遥门的甄副门主,甄元启。 叶悯微的目光转向这位道长。 从阴影里走出许多青衣的逍遥门弟子,那些身影逐渐逼近,月光拉长他们的影子,高低起伏地将她围在圈中。 第035章 争斗 这世上认识叶悯微的人确实不多, 除了与她一同在昆吾山上待了数十年的温辞,就是她还未隐居昆吾山时在逍遥门的同辈。七八十年间,修行不济的人大多老死, 只剩下修为高的还活着那么几个。 甄元启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叶悯微同为上一任逍遥门主的亲传弟子, 他是老门主的开门大弟子, 而叶悯微是老门主的关门弟子, 正好是一头一尾。如此算来,叶悯微还是他嫡亲的小师妹。 话虽如此,甄元启与这个从天而降的师妹其实并不相熟。不过是师父领进门的时候见过几面,听到师父为这个小姑娘起的名字——“悯微”。 后来她便随师父上了袭眀塔,后来那只有门主与下一任门主能够去往的九十九层塔顶便燃起灯火,昼夜不息。塔下仰望的众人里, 只能听见她的传说, 与塔上源源不断传下来的各种功法研究改进与拓展的手记。 后来甄元启也曾在塔里见过她。 他拿着古书去袭眀塔问师父问题, 正碰到叶悯微从塔顶下来。师父便让叶悯微替他解答,那个神情平和冷静的小姑娘因为久不见天日而肤色苍白,眼睛却十分明亮。她拿过他手里的书,在朦胧的烟雾影子中看了一眼书, 便同他说起如此这般。 那日她说的什么, 他如今也忘了,只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袭眀塔问问题。或许是出于某种羞愧,或者是嫉妒。 还有某种不愿承认的低头。 他一生自视甚高, 鲜少为了什么低头, 而曾为叶悯微这个自私自利冷血残忍的家伙低头,是他这一生之耻。 月光之下这女子和袭眀塔上那一面并无太大区别, 只是头发全白,月光下覆盖了一头白雪。 逍遥门的弟子们将叶悯微团团围住, 卓意朗因为是别派之人,在最初的问话后就退到了一边,沉默地望着叶悯微。 叶悯微记忆全无,连温辞都记不得更别说甄元启。她茫然了一瞬,然后指着身后那座崇丹山对甄元启说道:“我还有东西要算,有什么事儿等会儿再说可以吗?” “你还要算什么?算再劫走多少百姓,算要再把这世界作乱成什么样子吗?”甄元启冷嘲道。 他缓缓举起手指,指向叶悯微:“我逍遥门立派千年,戒律森严,一向以清正守己、德重恩弘闻名于世,你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辈令本门丢尽颜面,简直是师门不幸!你若俯首就擒,跟我回去跪在师父的画像前悔过,念在师兄妹之谊,我今日可饶你一命。” “哦,你是我的师兄。可是——悔过?” 那多年来容颜未改的女子略一思,同从前一样安然又真挚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此言一出,方才还镇静的甄元启瞬间脸色铁青,怒意深沉,他拔出剑来直指叶悯微:“时至今日,你居然仍无丝毫悔改之心!岁青、勾年、郦柏、竺烟,摆阵!” 甄元启这句话同他的剑光一起直指叶悯微。周围的弟子结成阵法随他而上,无数蓝光如从地面生出的铁笼。 叶悯微迅速后退,白色裙角随风层层扬起,从她手中抛出无数树籽,在月光下如同粉尘般落地,然后无数荆棘拔地而起 ,和那些蓝光纠缠在一起。 叶悯微乘着疯狂生长的荆棘向上而去,被甄元启一道剑光压下来,她手掌中吹烟化灰术的灰烬裹着甄元启的青铜灵剑,勉强挡下这一击。 她被甄元启的深厚灵力震得连连后退,落在荆棘丛林之中,抬头看向甄元启。 “你们又要杀我?”叶悯微的语气颇为无奈。 “你竟然毫无悔过之心,不如今日我就清理门户、为民除害!” 甄元启的灵力顺着手臂蔓延至灵剑之上,瞬间他的背后腾起漫天的灰烬,遮天蔽日,竟如同那日温辞召来的烈火幻象一样。 逍遥门弟子已经将荆棘丛林斩落,树枝散落一地之间向叶悯微合围。叶悯微从怀里拿出一袋树籽,将那树籽往周围一抛,低声叹息道:“可惜了,见血封喉树籽很贵的。” 高大粗壮的树木围绕着叶悯微腾然而起,这些原本在炎热潮湿的南洋才能生长的巨大树木生机勃勃地在月光下挺立。 粗壮笔直的枝干被逍遥门弟子们纷纷砍断,立刻喷出乳白色的汁液来,如悬泉瀑布般。躲避不及的弟子被树汁溅了一脸,有人高呼道:“这是见血封喉树!树汁有剧毒!” 他们混乱之际叶悯微视石上的蓝光飞快跳动,瞬间找到阵法的破绽。她那白衣身影如一只白鹰,刹那间便乘着灰烬破阵而出。 逍遥门弟子的慌乱也只是瞬间的事,他们毕竟训练有素,中毒的立刻掏出门派解毒药吃下,未中毒的绕过见血封喉树朝叶悯微的方向追去。 他们结印念咒之间,影子居然和自己的双脚分开,如有自己的意志般向前奔去,正是逍遥门的据影术。 甄元启的目光愈加冰冷,他盯着叶悯微奔逃的方向,一字一顿道:“执迷不悟。” 另一边,温辞在任唐召来的梦魇里也和诸位仙门弟子打得热闹。他狠狠皱着眉头,挥手间灰黑的巨鸟羽毛将血池里冲出的怪物一一穿透,他指着任唐道:“你难道就这么点儿出息?回回都搞这种伏尸流血的噩梦,你就不嫌恶心?任唐,凶煞之梦确实不是人人能驾驭的,你驾驭得不错,但是你只拘泥于这一类噩梦,便永远也无法进益!” “你的魇术倒是百无禁忌,所向无敌,可惜心术不正,为害一方有什么用!” “我跟你们说了几十遍了,人不是我掳走的,你们耳朵都聋了吗!” 温辞的魇术显然大大胜过任唐,怎奈任唐把那些仙门弟子也都拉进了梦魇里,还借梦魇之力为他们助力。 人多势众之下,温辞虽说毫发无伤,但一时也无法脱身。他见一道道蓝光向他袭来,不胜其烦地挥手挡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站在巨鸟之上,望着血海之间乌泱泱的仙门之人,缓缓说道:“你们明知不可能将我抓住,只能把我在此拖住片刻而已,你们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你们又为什么这么肯定是我掳走了百姓?” 温辞眼色深沉地暗下去。 如风暴一般的羽毛裹挟而来,他俯冲而下,直对那些仙门之人,咬牙切齿道:“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是为了抓她。” “不想死的都给我让开!” 原本寂静无声的宁裕镇街道上突然爆发出震天的炸响,人去楼空的屋舍应声而倒,烟尘冲天。 在烟尘之上更大的灰烬覆压而来,灰烬身影仿佛一只高过屋舍的巨虎,一脚踩碎房屋。另一片灰烬腾空而起,形如白鹤与巨虎相对,两方缠斗在一起,冲散又聚形,如一场风暴。 不远处重又生长的见血封喉树丛边,仙门弟子们的影子纷纷腾跃而上,朝着树影而去。 只见那些影子挥剑砍向树影,树影竟然被人影斩断,那原本蓬勃生长的见血封喉树立刻如树影一般被斩断倒塌。仙门弟子远在汁液喷溅范围之外念咒控制,毫发无伤。 巨虎挥爪之间白鹤终于被完全撞散,巨虎的爪子凌厉带风,一爪拍向高楼。烟尘弥散之间,只见墙生生凹进去两尺,那灰烬缠成的爪子里,攥着个白衣白发的姑娘。 叶悯微身上已满是泥土,白发都变成了灰发。她低头吐出一口血来,血在被撕裂的衣襟上蔓延开一片。 甄元启慢慢落在她面前,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叶悯微抬起头来,她的额头被碎瓦划伤,血顺着眼睛留下来,染红了她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血红却眨也不眨,睁得很大。 她的眼睛依然明亮,那副闪着蓝光的视石居然一尘不染。 “那控制影子的术法好生有趣,是叫做据影术吗?你的吹烟化灰术也很厉害。”叶悯微望着那只巨虎,语气甚至是赞叹的。 甄元启冷哼一声,眼里的愤恨越发汹涌:“你知道你输在了哪里么?叶悯微,吹烟化灰术最最精要的不是修士的修为,而是这灰烬本身。你越珍爱之物化成的灰烬,在你手上便越强悍无敌,最好是你恨不得放弃这力量也要让它回来的东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披靡。” “我这灰烬,是我门袭明塔倒塌时化为的灰烬,是我在梦墟之外收到的师门同辈骨灰。可你呢?叶悯微,你呢!你可有任何珍爱之物!你可有心!” 巨虎瞬间攥紧叶悯微,逼得她再咳出一口血来。 甄元启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怒气,仿佛这些话自叶悯微离门出走之时便存在了他肚子里,这些年无处抒发,终于得以与当事人当面对峙。 “你可把师父放在心上过?你可把师门放在心上过?你十五岁便上袭明塔顶修行,九十九层灯火日夜不辍,师父亲自为你掌灯。谁不知道你是逍遥门的天才,你是逍遥门的未来,你是逍遥门下一任的门主,可你呢?非要在大论道上争强好胜,输了便一走了之!当年梦墟大劫死伤无数,后来卫渊叛教摧毁袭明塔,我逍遥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哪里呢?你对得起师父吗?你对得起谁!” 叶悯微咳嗽着抬起头来,脸侧被鲜血染红。她望向甄元启,眼睛虽然已经浸血,但目光仍然是一派澄澈,没有愧疚亦没有动摇。 “那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呢?你说我在大论道上争强好胜,我到底在争什么?” 这当事人已经忘却所有,甄元启的怒气喷薄而出,却无处着落。 甄元启仿佛想要回答什么,突然却停了口。他手紧攥成拳,示意周围的弟子:“把她带走。” 叶悯微低头叹息一声,说道:“真可惜,师兄,我挺想知道的。” 她这句“师兄”让甄元启愣了愣,这愣神的一刹那甄元启周围突然有白发飘散。他警觉之间另一个“叶悯微”已经出现在他身后,长发飘飘无伤无损,挥刀刺向他的咽喉。 弟子们大惊失色,纷纷奔来。只见甄元启极快地拔剑挥去,那个“叶悯微”便从中被劈成了两半,化为棉布人偶坠落在地。 “牵丝术……雕虫小技……”甄元启正欲大怒,便听弟子们惊呼道:“师父,看影子!影子!” 甄元启低头一看,人偶虽然落下,人偶的影子居然不落,维持着挥刀的姿态向他而来。他惊愕失色即刻躲避,然而已经来不及,他的脖子上瞬间出现一道浅伤,再深一点便要直入咽喉。 甄元启被刺的瞬间,灰烬巨虎收手去救,叶悯微趁机脱身。被撞散的白鹤重新聚起,叶悯微乘着白鹤而上,回身望向愤怒至极的甄元启。 第33节 她满身尘土血色,神情却平和,手腕上万象森罗旋转不止,蓝光强盛。 她点点自己的视石,那上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 “据影术吗?挺有意思的,我学会了。” 经年之后,她忘却所有,身败名裂,却仿佛依然是袭眀塔上那个让所有人仰望与憧憬的天才。 第036章 喷发 半个多月前, 叶悯微在来宁裕的路上被温辞赶下马车时,正打算跟他讨论万象森罗的构造。等温辞气消之后她终于得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它曾因为拥有太多术法的灵脉而不堪重负,无法运转。现在抹去其他灵脉, 只留生棘术与吹烟化灰术, 虽然确保使用无虞, 但毕竟只剩两种术法, 略显无趣了些。 ——我想若要使用其他术法,可以即时在镯子上刻出该术法的灵脉图,换用别的术法时,再抹除重刻,这样便不会导致冲突。我重新设计了万象森罗的构造,应该可以做到。 那时候叶悯微这样跟温辞说道。 ——但是这样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抹除与重刻, 且需要非常精确, 很难办到。 ——我设计了一个机关, 它与我的视石相感应,可以随我的指令在万象森罗上雕刻。 ——呦,真是好精细的一个机关啊,你做得了吗? ——你帮我做吧。 ——你想得美! 那日金神游街之后, 温辞爽快履那帮忙做灵器的约, 于是叶悯微的镯子上,终于多了这么一个小卡扣。 乘着白鹤的叶悯微扶了扶鼻骨上的视石,那上面映着一幅刚刚绘制好的据影术灵脉图。 视石上切换成牵丝术的灵脉图, 那卡扣在万象森罗上灵活游走之间, 叶悯微又回身丢了几个人偶出去。人偶落地竟然变成了“甄元启”——这都是这些天温辞有备无患,帮她做的人偶。它们一个个惟妙惟肖, 将那些逍遥门弟子唬得不知所措。 而真正的甄元启已经勃然大怒,巨虎一声咆哮, 朝叶悯微狂奔而来。叶悯微乘着白鹤上下飞舞,极力躲避,便听见身后甄元启的怒吼之声。 “你这个孽障!衣冠枭獍!无耻之徒,我本想给你留着脸面,你却不想要脸!你就非要这样一意孤行?” “你非得要证明玄门三经,修行根基全是错谬?你非要说草木金石亦有灵场?你非要证明无需修行也可施行术法?你就这么不择手段,容不得自己有一点儿错?!” 叶悯微伏在白鹤背上,凛凛夜风中白发纷飞。她回头看向甄元启,神情自然而笃定。 “可我本来就是正确的。” 甄元启双目圆睁,额上青筋乍起。他仿佛听到全天下最荒唐的话,雷霆震怒地吼道:“正确?你知道你的苍晶是用什么炼的吗!?” “什么?” “人!你把活生生的人,炼成了石头!!” 甄元启一字一顿的激愤控诉与崇丹山的轰鸣声同时响起,震耳欲聋。 随着山体轰鸣,大地剧烈颤抖继而轰然塌陷,屋舍纷纷倒塌,尘土飞扬挡住明亮月光。 叶悯微的灰烬“白鹤”蓦然停住。在尘土烟灰的阴影之中,她转身望过来,身形与神情皆暧昧不清。唯有视石背后的那双眼睛映着蓝光。 “你说什么?” 尘埃漫过那晶莹剔透蓝光闪烁的视石,她的声音穿过尘烟响起:“你说苍晶,是用人炼的?” “是人,就是人!我在白云阙上亲眼看到,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好徒弟林雪庚在白云阙上连杀四十七人,把他们全炼成了苍晶!” “你骗我们转移百姓,再把他们掳走,叶悯微,你又要把他们炼成苍晶吗!” 甄元启身乘巨虎迅速逼近,身形突破倒塌的屋舍和尘埃。叶悯微被血浸润的眼眸里映着他,却仿佛看不见他似的,不躲不避。 “你……叶悯微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 甄元启的灵剑破尘而出,直指叶悯微的眉心。天地一片昏暗之间,忽然有狂风袭来,卷起所有尘土急速旋转,飞沙走石如一道墙壁将甄元启与叶悯微隔开。 甄元启与叶悯微只在咫尺之遥,一个双目赤红满眼愤恨,一个同样眼眸血红,却只是空濛而迷茫。 铃铛的声音错落纷乱地响起,狂风突然四散,强劲的气流冲得甄元启与巨虎都后退两步。天地间一派澄明,明月高悬,倒塌的屋舍与塌陷的街道都焕然一新,所有尘土均被吹尽消失。 澄明的天地间悬着一个彩衣美人,披着一层冷峻月光,仿佛天神下凡。他偏过头,嘲笑道:“真是没想到,名门正派,也搞偷袭这种龌龊事。” “苏兆青?” 甄元启眉头紧锁,他看向远处安静无声的青莲堂。温辞打了个响指漠然道:“别看了,他们正在另一个梦魇里跟我打得热闹呢,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这边。” 甄元启语气沉下去:“他们跟你在争斗?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不像你们这些不能一心二用的笨蛋。我可以一会儿在现实里一会儿在梦境里,只要转移速度够快,就像同时出现在几个地方似的,不行么?” “可是同时在不同的地方行动,你的神志……” “您管我精神撑不撑得住,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温辞抬起手,狂风又起,卷起他与叶悯微的衣袂疯狂飞舞。 他居高临下,淡淡地说道:“甄副门主还不退吗?夜晚是魇师的天下,你们的术法讲道理,魇术可是不讲道理的。” 甄元启握紧了剑,逍遥门的弟子们也全部追了上来,一齐站在屋舍倒塌的废墟之间。年轻的弟子岁青质问道:“苏前辈,你有如此本事,为何偏要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温辞冷笑一声并不回答,仿佛不想搭理那年轻弟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叶悯微,只见她半脸染血,顺着脖子往下流淌,他脸色蓦然黑了。 狂风忽然而下把地面又冲出个窟窿,逍遥门众人纷纷避开。只见温辞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什么纣什么虐?老子想帮谁帮谁,用得着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我再说一遍,若灾民失踪之事是真的,你们就立刻去追查,老子帮你们查!但我告诉你,那和我没关系,也和叶悯微没关系,你们少血口喷人!” 甄元启沉声道:“苏兆青,我看你心系百姓不似作假,但你真的知道你身后护着的人,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吗!” “她做了什么事?她当然做了你们讨厌的事,她动摇你们的根基,她改变这个世界,她把你们的力量都分给了普通人。你们又想要她的力量,又欲除之而后快!”温辞反唇相讥。 “休要胡言!”甄元启指着温辞,震怒之间,神色犹疑:“你到底是什么人?” 温辞轻笑一声,他眯起眼睛:“我是谁跟你没关系。你需要知道的是,你们没本事杀我,就别想动叶悯微!” 明月皎皎,山影暗暗。两边对峙之间,那高大的崇丹山黑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的轰鸣声,强横而武威地打破这场对峙。 无数刺目的赤色从山顶上腾然跃起,如同山下埋着一颗燃烧的心脏,在此刻泵出此起彼伏着火的血液。天空一派明亮的橙红色,世界亮如白昼,仿佛是地狱坠入人间。 赤红的光芒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照亮所有人眼中的愕然,温辞喃喃道:“这是……” 底下一弟子大嚷:“不好了!崇丹山喷发了!不是……不是还有两天的吗?” 甄元启目光一凝,他转头去望向那弟子:“还有多少百姓没撤走?” “大概两千多人,分散在周边,来不及了……” “快去撤人!” 那炽热的炎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山顶流淌而下,摧枯拉朽地焚毁一切,滚滚浓烟腾空而起,弥天盖地,遮云蔽月。 事出突然,一下子打断了所有争执,这下两边也没心情再计较,甄元启迅速带着弟子们去救百姓。他临走前望了一眼站在白鹤灰烬上的叶悯微,神色沉沉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边梦魇里,温辞也强迫正打得热闹的任唐和众弟子停下来,说火山提前爆发。那些仙门弟子收到了信号,一时两边都散去,梦魇自然消散。 几乎是同时,断壁残垣里的温辞转过身去看向叶悯微。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皱眉道:“你现在怎么样?还能行动吗?” 叶悯微好像才刚刚回过神来,慢慢点头道:“我没事。” “那我们先想办法救人。” 温辞转身就往前走,叶悯微跟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轻声问道:“温辞,你知道我那些苍晶,是怎么炼的吗?” 她的声音平稳一如既往,温辞到的时机赶巧,他并没有听到甄元启与她的对话,也就没有察觉到异样。 “苍晶?谁知道是怎么炼的。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灰黑的眸子安静地映着温辞的背影,她没有再说什么。 说话的功夫岩浆已经奔流至山脚下,热浪滔天,大地震颤。天地之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浓烟与尘埃滚滚而来。 正在此时却突然有一道蓝光在另一座山的山腰亮起,无数蓝色的光芒从那里跃出,如游鱼般在漆黑的夜空中涌动,朝直冲而下的岩浆与浓烟尘埃而去。那些熔岩灰烬竟然被涌动的蓝色“游鱼”们所吞食,止步于半山腰,不再往下流淌。 温辞与叶悯微仰望着这蓝光游走的山尖,温辞诧异道:“吞鱼……是扶光宗弟子在使吞鱼术?吞鱼术怎么可能把火山喷出之物尽数吞下?他在做什么?” 叶悯微的视石上蓝光跳动,她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修士的术法。” “是有人在用灵器。” 第037章 宋椒 温辞与叶悯微一路冲到蓝光所在之处时, 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们在宁裕借住多日的农户的主人,那年轻黝黑而憨厚的男人宋椒,正拿着一只白色石头圆环, 满头大汗地立在山崖边。他正对崇丹山, 那灵力所造的蓝色“游鱼”便源源不断地从他环中飞出, 仿佛在空中游动, 一群群涌向火山。 这是扶光宗的吞鱼术,这些“游鱼”可将术法或者事物吞下,封存在环中,留待以后再放出。 “宋椒?”温辞惊诧道。 宋椒闻言回头,一见他们如见救星,都快哭出来了:“仙人!仙人你们来了!快救命啊!” “你怎么会有灵器……你怎么还没撤到嘉州去?孙婆婆呢?” “你们搬走后第二天, 我去山下砍柴时遇见了一只白鹿。它给了我这个东西, 还给了我一段记忆, 我在记忆里看见了你!云川姑娘,你就是叶悯微对吧!你是这圆环的主人!我一直在找你们,想把这东西还给你们,就一直等到现在……傍晚的时候, 我已经托镇子里的亲戚把婆婆带到嘉州了。” 宋椒磕磕绊绊地解释, 温辞摁着太阳穴,气道:“这魇兽真会挑时候出现!” 仙家围捕它一个多月,它左逃右闪时隐时现, 把所有人溜得团团转, 待火山之事一出干脆完全消踪匿迹。 而温辞与叶悯微前脚刚离开宋椒家,它就在宋椒面前现身。这家伙仿佛是成心戏耍所有人, 也戏耍叶悯微似的。 它为什么要把吞鱼术的灵器交给宋椒?是为了让宋椒去吸收崇丹山的喷发之物?这根本是螳臂当车! 温辞当即对宋椒道:“崇丹山喷发岩浆体量太大,吞鱼根本吃不下去, 你手上的圆环随时都可能碎裂,到时候所有灌进去的东西都会从这里吐出来!你快丢下它和我们离开这里!” “不行!山下还有好多人呢!就我知道的都还有几十个人没走,我现在放手,他们肯定要死了!仙人!求求你们了,你们救救我们吧!” “仙门正在下面救人,人太分散,眼下只能能救多少是多少了。” “那咱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好不好!求求你们了!” 宋椒转向温辞身后的叶悯微,哀求道:“叶神仙!求求您了,您不是很厉害的吗!您想想办法吧,那些都是人命啊!” 温辞这才注意到,叶悯微一直都没有说话。他回头看去,叶悯微安静地望着宋椒,炽热的风吹得她白发飞扬,发梢焦枯。被烟灰遮挡的黑暗里,视石蓝色的光辉中,她的一只眼睛浸润在血里,殷红的一片。 “好。” 这个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救人的家伙,居然答应了。 第34节 她甚至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我来想办法。” 温辞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意外一闪即过。他看看满头大汗的宋椒,再看看满身泥土血迹的叶悯微,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问叶悯微道:“你要多久?” 叶悯微摇摇头:“不知道。” “一炷香。” “我试试。” “只是试试?” 叶悯微望向温辞,她慢慢说道:“我可以。” “好。” 只是得了这句“我可以”,温辞却仿佛确信无疑,干脆利落地应下不再追问。 叶悯微撩起衣摆席地而坐,被她收藏在记忆里的所有灵脉图瞬间被全部放出,满布视石之上,充满了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在所有的灵脉之间快速游走,手指划动之间,数符倾泻而出。 温辞则转眼望向那座山,神色肃穆,他对宋椒说道:“把吞鱼停下。” “可停下的话,这些灰烟和岩浆……” “叫你停你就停!不停等这圆环炸了,把我们都炸死吗!”温辞呵斥道。 宋椒吓得按下圆环,蓝光消弭之间,山顶上的炙热熔岩立刻向山下冲去,眼看要落到周边村镇之中。温辞举起右手,手背与手串上的铃铛骤然大响,声音急促,炽热岩浆烟灰仿佛听见召唤,突然腾空而起,如同长龙转头朝温辞袭来。一道燃烧的“天桥”升起,这一头落在了温辞的面前。 温辞立在山崖上屹然不动,那些东西在他的面前尽数消失于虚空,仿佛他的身前立着一个看不见的漩涡。 风声猎猎,他的眼睛里映着火光,铃铛声越发狂乱。 宋椒惊道:“它们……它们去哪儿了?” “去我召的梦魇里。” “梦魇?梦里竟然能容下这么多东西吗?” “一个梦当然不行,填满一个,我就再召一个,召它几十个。在我没发疯之前,应该能支撑一炷香的时间。我撑不住的时候,这岩浆与烟灰就会从我身上流出来,第一个把我挫骨扬灰。” 温辞轻描淡写地说着恐怖之语。他转过头来看向宋椒,闪烁的火光间美人勾起唇角,慢慢道:“好,现在咱们谁也跑不掉了,要死一起死吧。” 宋椒张大了嘴巴,满目震动。怔忡片刻后,他蓦然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重重拜倒:“我……我没想这样连累两位仙人……你们大恩大德,宋椒下辈子做牛做马……” “吞鱼。”叶悯微头也不抬地伸出手,宋椒说的话明显一句也没听进去。 温辞轻笑一声。 宋椒的报恩之词被打断,他立刻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把那炽热的吞鱼圆环交到叶悯微手里。 叶悯微将攒了满满岩浆与灰烟的吞鱼圆环放在地上,点点视石,然后继续伏下身去。视石之中,在她身下那看起来寻常的苍黄土地上,铺满了她所需要的数字与灵脉回路,是旁人不可见的桌案与战场。 风炽热而干燥,夹杂着浓重而刺激的硫磺味儿。叶悯微深深地弯着腰,汗从她的额头上落下,一滴滴地砸在地面上。她的嘴唇因为干涸而开裂,越抿越紧,没有被血浸透的那只眼睛也渐渐充血,被红色血丝所占据。 温辞从没有见过叶悯微如此努力,如此焦灼,焦躁得都不像是叶悯微。 时间流逝仿佛生锈的钝刀来回切割血肉,一道一道慢慢深入,慢慢致命。温辞身上的铃铛疯狂作响,原本只是手串上的铃铛,现在连发辫间的铃铛也开始不安地跳动,声音乱得令人心惊。仿佛再响下去,那铜舌就要将铃铛击碎似的。 温辞咬紧下唇,目光深沉,极力忍耐着什么。 叶悯微突然停下动作,她的额头与脖子已经被汗水所浸润,汗水冲淡血水,顺着她的眼睛流下去。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低声说道:“好了。” 宋椒欣喜若狂,正要询问,只见万象森罗极速旋转之间,蓝光瞬间强盛得仿佛昼夜颠倒。 从叶悯微伏下去的后背上燃起红色的火焰,血肉灼烧之间竟然生长出羽翼。那双翅膀从她的肩胛骨上极速抽出,仿佛因为摩擦而生出火星继而被点燃,所有新生的羽翼都在熊熊燃烧。 温辞目光一凝,拉着宋椒迅速远离叶悯微。 她的翅膀越长越高,越长越大,远远高过她的头顶,仿佛火焰笼子将她笼罩其中。叶悯微抬起眼眸望向他们的一瞬间,那翅膀陡然张开,瞬间带她升至半空,火花四溅,夜空大明。 “凤凰令……”温辞抬头看着她,喃喃道。 以火焰为羽翼,浴火而生,御火而行,乃是扶光宗的绝学。 “我改造了吞鱼圆环,把它与凤凰令连在一起,一进一出。” 叶悯微简短地说道,然后问温辞:“你现在同时召了多少梦?还能撑多久?” 温辞轻轻一笑:“三十几个,还撑得住。” 叶悯微点点头,她转头对宋椒说:“温辞停下的时候,你继续用吞鱼圆环接上。” 宋椒云里雾里,但觉得听他们的一定没错,于是拼命点头。 温辞放手之时,燃烧的“天桥”坠落之际,宋椒再次发动了吞鱼圆环。而叶悯微一把握住温辞的手,将他拉入自己的怀里,巨大的燃烧的羽翼一瞬腾起,卷着他们向天际飞去。 吞鱼圆环源源不断吞进岩浆与灰烬,不再积攒其中,而是输向叶悯微。叶悯微的翅膀周围聚集起熔岩灰烬,团团围绕着她,如同巨大炎球包裹住她,随着她的背翼振翅而前行。她仿佛一道从天际飞快划过的流星,直朝东方而去。 正在山下忙着救人的仙门弟子们抬头看向天空这道“流星”,不由得纷纷睁大了眼睛。那浮空的“流星”越聚越大,表面流动的岩浆之间,依稀能看见火焰的羽翼。 卓意朗的眼睛里映着这颗明亮的“流星”,他喃喃说道:“是……凤凰令。” 是谁?凤凰令乃是扶光宗内的至高术法,全宗上下掌握此术的不过四人,均未至宁裕。 只可能是叶悯微。 是如今毫无修为灵力的叶悯微。 ——这东西让普通人也能掌握术法,让修士与普通人无异,苦修数十年不如别人拿起灵器学习三两年。若越来越多,仙门还是仙门吗? ——假以时日人们能大量制造灵器与苍晶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卓意朗!发什么呆,快来帮忙!” 混乱的人群中,他师叔唤他的名字。卓意朗咬咬唇,转过头来扶起摔倒在地的惊慌灾民,说道:“来了。” 荒缈无垠的天际之中,温辞被叶悯微紧紧抱着,在她怀中与外界炽热的熔岩隔绝,她抱得非常用力,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就像在那个噩梦里,她抱住那个孩子一样。 温辞却没有要她放松手臂,他勾着她的脖子,说道:“你在往东飞,你要带着这些东西去海里?” “嗯,去深海无人之处,把崇丹山的所有灰烬与熔岩灌进去。”叶悯微答道。 温辞低声笑了起来,叶悯微整晚精神绷得如一根拉紧的弦,被这笑声晃了一下神。 “你在笑什么?” “笑你啊,叶悯微。你果然还是你,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叶悯微。”温辞淡淡地说道。 他的神情轻松,仿佛他此时并没有支撑着三十几个灌满熔岩灰烬,把做梦者吓得半死的梦,仿佛他的精神也并未因此岌岌可危。 叶悯微问道:“若我失败了呢?” “你说了你可以,怎么会失败。” 温辞望着越来越近的黑色海洋,轻声道:“你说可以做到,我就全力以赴。数十年来,一向如此。” 第038章 失败 风声凛冽之中, 叶悯微眸光微动,却仿佛更加茫然了。 凤凰令飞行迅疾,风驰电掣间他们便越过山林与大陆, 身下的景象变成茫茫海洋。这片海面十分平静, 微波荡漾, 月光照得大海波光粼粼。 叶悯微与温辞悬在深海之上, 四面望去均是不见边际的墨色。包裹着叶悯微的岩水灰烬便倾泻而下,铃铛响声纷乱间,温辞也把引入梦魇之中的灼热岩浆灰烬放出来,和凤凰令带来的熔岩汇聚在一起,灌入海中。 海上瞬间蒸腾起巨大的水汽,弥天而上, 仿佛整片海都被煮沸。熔岩与灰烬带着刺鼻的气味铺天盖地地倒进海里, 被白色蒸汽盖成一片苍茫。 吞鱼圆环还在源源不断地吸入崇丹山的岩浆, 于是叶悯微这里也源源不断地涌现新的岩浆与灰烬,一刻不停注入海洋里。温辞很快收回手,三十几个梦里的东西被他倒了个干净。他将借来的梦魇一一归还后,终于出现一丝疲惫神色, 半合着眼睛, 懒懒地靠着叶悯微的肩膀。 叶悯微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海面,她巨大的火焰羽翼照得天地明亮,照得她眼睛亮得发烫。水气扑过她的面庞, 在她灼热的翅膀烘烤下很快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际有一丝蒙蒙发亮的时候,这倾泻而下的岩浆与灰烬终于停住, 不再有新的涌现。 叶悯微轻声说道:“火山停下来了吗?” 大海被白色的水汽覆盖着,依稀能听见翻涌的声响, 雾气稍稍散去之时,只见海中出现了一座新的岛屿。 它焦黑而了无生机,或许仍旧炽热着。 不过再过上几十年,上面也应该会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就和这周围其他的岛屿一样。 朦胧的晨光之中,叶悯微低头望向温辞,她说道:“我成功了吗?我救了他们?”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温辞很少看见的,执拗又欢欣,然而又迷茫的光芒。 温辞点点头,他懒懒地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你这是想要我称赞你?” 叶悯微抿着唇,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温辞被她这么看着,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最终转过头,清清嗓子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干得漂亮,不愧是你叶悯微。” 于是叶悯微的嘴角轻轻地勾起来,欢欣盖过了茫然,浮在她眼睛的最上面。 蒙蒙发亮的海上,燃灼的巨大羽翼振翅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啸鸣声,风一般地转头离去。波涛逐渐平息的大海中,焦黑的新生岛屿安静地屹立,周遭水雾弥漫。 明亮的羽翼背对太阳升起的方向,一路落下火星,向着黑暗深处飞去。 风声凛冽,叶悯微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来,陌生的感觉交缠着填满胸腔。 她不是因为答应了宋椒才救人的,她是因为想救人,所以才答应宋椒的。 她从来与死亡相安无事,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起了同它斗争的心思。即便死亡无可畏惧,可她还是不想把这座镇子、这些人让给它,仿佛是那总在躺椅里打盹的孙婆婆对于女儿的执念一样。 她不希望她在世界的这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她也不希望他们之间竖起高墙,互不相见。 她也不明白这种希望的意义何在,奇怪的是,她觉得开心。她那在听到甄元启的话之后,便阻塞不畅的呼吸因此重新舒缓起来。 然而此刻心怀喜悦的叶悯微还不明白,人生第一次尝试的事情,多半都会惨痛而败。 即便是万象之宗也不能幸免。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穿过层层白云,他们看见了崇丹山。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焦土。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埃,如乌云坠地。宁裕已经被完全掩埋,岩浆灰烬摧毁了所有树木、屋舍、街道与楼阁,举目望去尽是灰黑烟灰与凝固的熔岩,热气炙烤,犹如人间地狱。 凤凰令燃烧的羽翼垂下,仿佛和它的主人一样震惊而无措,只能从炽热烟灰中保护着叶悯微与温辞。 第35节 死寂的废墟之上,叶悯微与温辞是仅有的活物。 温辞震惊无言,他睁大眼睛看着满目疮痍,怔忡片刻后立即伸手去召集死梦。 在天色尚未大亮的最后一点时间里,焦土之中掩埋的所有死者遗梦骤然升起,朝温辞汇聚而来。 那些死梦如一缕缕白色烟尘,又像是黑色风暴中的洁白羽毛,与灰黑的尘埃交杂围绕着温辞与叶悯微旋转,竟有百余缕。 温辞食指一挑,从这些白烟中飞出一缕死梦,缠绕在他戴着金色指环的手指上,继而在空中弥散出一片模糊的画面。 这模糊的画面里出现了他们熟悉的人。 是宋椒。 所谓死梦,是死去之人弥留之际,脑子里闪过的这一生回忆的碎片。温辞收到了宋椒的死梦,这便意味着那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抹着眼泪请求他们救人的少年,此刻已在九泉之下。 宋椒是毫无防备地被人从背后一刀捅入后心,倒地毙命的。倾斜的画面里,他只看到一双寻常的夜行黑靴,那人拿起吞鱼圆环便离开,他甚至没有看到凶手的眉目。 那时火山的轰鸣已经逐渐微弱,剩余的岩浆失去了入口,赤红明亮地顺着山流淌下来。画面里宋椒的胳膊不停地挣扎,手指抠在泥土里,仿佛想要借一把力气再站起来似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岩浆顺着山体涌入宁裕,烧起滚滚浓烟,焚烧与硫磺的味道铺天盖地。 他的手臂渐渐失去力气,然后他哭了。 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哭泣,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意识里出现他上山前见到的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出现他苍老无依的婆婆,出现了温辞与叶悯微,还出现了一只非常美丽的雾气幻影般触不可及的白鹿。 “快跑啊……快跑……”他低声说。 “婆婆……婆婆……” “要把……灵器还给神仙……” 他絮絮叨叨地,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他眼前又出现他一年四季不断生长,等待收获的庄稼,他去镇子上时遇见的药房掌柜家的姑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甜糕。所有画面杂乱无序,最终归于空白。空白深处出现他的父母,他们的眉目间毫无岁月的痕迹,一如他儿时仰望的年轻模样,满面笑容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们说想念他。 宋椒抠入泥土里的手指渐渐松开,他像所有久违地见到父母的少年一样,嗫嚅道:“爹……娘………” 画面暗去。 这个短暂的死梦终结于此。 温辞逐渐捏紧拳头,血气翻涌染红他的眼睛,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这荒凉之地,尽是起伏的焦土,连绵的荒芜与死寂,死者与犯人都不可见。 “是谁……是哪个畜生杀了宋椒!”温辞一字一顿道。 “这是火山!想灵器想疯了吗!?难道吞鱼术是救你大爷的狗命的药引子不成!性命良心都丢到脑后,害死数百人也在所不惜!?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 铃铛声响得杂乱,满天死梦震颤,终于随着天明而陨落消散,只余温辞的怒吼声在焦土之上回荡。 叶悯微抬头看着死梦消弭之后灰暗的天空,地面上腾腾升起热烟。崇丹山已经安静下来,沉默地矗立在即将亮起来的昏暗里,在热浪中身影扭曲。 她脚下踏着的灰烬,本该是宁裕那条店铺林立的石砖路,金神节的花车就从这里走过,那时两边二层屋舍的窗户会全部打开,人们趴在窗台上朝花车招手,所有人互道安康,天空中飞扬着金色的福花。 她以为所有的房屋街道都会安然无恙,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了做一件事如此努力,她明明可以做到的。 她就快要做到了。 为什么结果却是这样? 晨光穿过灰蒙蒙的空气,照得天色阴沉地亮起来。只有叶悯微与温辞的荒凉焦黑的大地上,慢慢聚集起一群人。 温辞抬眼看去,他望向向他们逼近的这些门派各异的仙门修士,沉默一瞬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热烈得仿佛被火燃烧的不是身旁之人的羽翼,而是他。 他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忘了抓叶悯微呢?是你们吗?杀了宋椒抢走吞鱼圆环的,是你们吗!?” 甄元启神色沉沉地看向温辞,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用吞鱼圆环和凤凰令把岩浆灰烬引到海上去。是你们为了抢走吞鱼圆环而杀人,让岩浆灰烬灌入城镇,摧毁房屋,害人性命的吗?”温辞双目赤红,咬着牙质问道。 此言一出周围修士立刻议论纷纷,他们似乎也很惊诧,对此事并不知情。有人高喝道:“你休要污蔑我们!直到岩浆侵入前我们都在忙着救人,明明是你们心怀叵测,故意说错时间,招致伤亡,还掳走百姓!” 叶悯微在他们的怒喝与包围中慢慢抬起头来,她脸上的血已然干涸,双目干涩布满血丝,白发被烈火与热浪烤得泛起焦色,背后巨大的火焰羽翼无声无息地垂落。 或许是因为一整晚的过度演算,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头脑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那双灰黑眼睛里盛满了迷惑不解,仿佛此时发生的一切她都看不明白。 叶悯微环顾围着她与温辞的修士们,问道:“为什么?” 她不知道这问题是在问谁,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甄元启盯着叶悯微,回答了她的疑问:“你是在问,为什么有人会抢走灵器,为什么这里会化为焦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命丧于此吗?你问这是因为谁?因为什么?叶悯微,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造的灵器啊!” “是你所做的一切搅乱了这个世界!你不择手段,逆天而行!你把不可控制的力量交给不可控制的人,这些年这世上的人为了抢夺灵器还有你的魇兽,发生了多少惨绝人寰的灾难!?多少人争得你死我活,多少人死在混乱之中?今天的崇丹山,不过是二十年乱局中的一个小小缩影。这你就受不住了?你当年做灵器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他们因谁而死?他们因你而死!你问为什么,他们就不想向你问一句为什么吗!” 叶悯微沉默无声地望着甄元启,她灰黑的眼睛里仍然充满迷茫,在飘飞的火星之中轻微地颤抖着。藤黄的后背与乌黑发丝进入她的视野,隔绝了她的视线。 温辞挡在她的身前,花香顽强地突破焦土与硫磺的气味,填满她的呼吸。 他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真厉害啊,想把所有过错都推在叶悯微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要是没有她的预言,火山须臾爆发你们能不能保命都未可知,如今一切反倒是她的不是了?” “要追根溯源是吧,好啊,追啊!源头怎么是她的灵器,源头就是你们这些仙门术法!要是没有仙门没有修士没有术法,哪里会有为术法的争斗?这些百姓就不想问你们为什么?你们既然这样大义凛然,怎么自己不以死谢罪啊!?” 温辞的后背挺得很直,毫不相让,把他们丢来的枷锁一股脑儿地全丢回去,砸碎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包围他们的人纷纷反驳,叶悯微并没有听得很真切,但是依稀知道他们骂她的每一句,温辞都百倍毒辣地还了回去,绝不肯让那些话落在她的身上。 那指责她的话便转变为对温辞的质疑,他们问他能够收集死梦,究竟是什么人。 温辞骂到尽兴处突然顿住,僵硬一瞬后,便怀着不顾一切的快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不是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吗,我还能是谁呢。” 叶悯微抬起眼睛,她看见身前温辞的侧脸。他扬起唇角,眯起眼睛,就如平时一般桀骜不驯,不屑一顾,仿佛刀刃出鞘。 “收集死梦除了巫族人还有谁能做到?这世上的巫族人,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 “梦墟主人……你果然是梦墟主人!你还活着?你不是已经和叶悯微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了吗?”有人大惊问道。 “没错,可那又如何?我与她分道扬镳,难道就和你们是一道的?我与她有私仇,可我与你们有公愤,我就要站在她这边,你们管的着吗!?” 温辞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知道温辞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份不愿意若论程度,应该在所有事情以上。 但是他此刻却不再隐藏,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身份。即便是旭日东升,他无法施展魇术,却依然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前。 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全力以赴。 可是她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无所不能。 她失败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这世上的事情并不像她的算式,她找不到答案。 叶悯微低下眼眸,她拽住温辞的袖子 ,疲惫对他说道:“我们走吧,温辞。” 那些修士们显然不想放过他们,他们把叶悯微与温辞团团围住,甄元启说道:“叶悯微,闯下如此大祸,你还想走吗?” 叶悯微转头看向甄元启,此时魇术已经失效,温辞不再是众人的对手,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凤凰令的羽翼微微扬起,这附近已经没有明火,一片焦土上,实在没有什么好点燃。 然而空气凝滞了一瞬,所有浮在空中的火山灰烬忽然朝叶悯微汇聚而来,地面上灰黑的灰烬也跟着骤然腾起,如同黑色的巨大旋风,把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 叶悯微手腕上的万象森罗旋转不止,蓝光在灰烬漩涡之中明灭。 甄元启目光一凝,巨虎从他身后腾跃而出,各门修士的术法灵剑如洪水般涌向叶悯微,竟然都被叶悯微周身的灰烬漩涡所吸入继而摧毁。 那漩涡越聚越庞大,直入天际不见尽头,围绕着叶悯微与温辞极速旋转,不停向外扩散,势不可挡。天地间所有的气流都随之涌动、扭曲,声势浩大地逼得纷纷众人后退。 甄元启目光震动,他从未见过如此浩大的吹烟化灰术,须臾间爆发,竟没有人可以接近叶悯微一步。 ——你越珍爱之物化成的灰烬,在你手上便越强悍无敌,最好是你恨不得放弃这力量也要让它回来的东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无敌。 因痛惜而强悍,因摧毁而成就,吹烟化灰术历来如此。 甄元启怔忡之间,凤凰令羽翼的火焰蓦然腾起振翅而去,庞大的灰烬漩涡随之腾空远离。 灰烬去后,天色澄明,一碧如洗。 自私无情的叶悯微竟然也有了珍爱之物。 她所珍爱的、被火山摧毁而化为灰烬的,正是宁裕镇的街巷屋舍与周遭未撤离的百姓。 焦土之上众人议论纷纷,卓意朗却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把尚未完全拔出来的灵剑慢慢收回剑鞘,抬头望着远去的黑色漩涡,安静无声地立在他的前辈们之中。 第039章 迷惘 天灾向来一桩接着一桩, 并非一朝一夕能平息之事。一夜过去,崇丹山虽然不再喷发出炽热熔岩,但周边紧接着下起了暴雨, 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嘉州也未能幸免。 雨势汹涌且夹杂着泥灰, 一时间竟像是下泥雨一般, 砸得屋舍街道肮脏泥泞, 整个世界灰暗得仿佛在为一座山而悼亡。 嘉州郊野一家平平无奇的小客栈客房里,屋内的白发姑娘独自一人坐在一面铜镜前,窗外是滂沱大雨,室内却寂静无声。 她背上燃烧的翅膀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后背皮肤上被烈火烧伤的伤疤,那是她长出羽翼的地方。 凤凰令是一门极伤身的术法, 使用时间及次数均有限制, 若是过度使用轻则伤及修为根本, 重则五脏六腑燃灼而死。叶悯微现在的伤在使用凤凰令的后果中,只能算小伤罢了。 崇丹山提前爆发的混乱一夜过后,叶悯微与温辞借着吹烟化灰术脱身,便来到嘉州与谢玉珠和苍术汇合, 在这偏僻的小客栈暂时住下歇息。他们简单把事情经过告诉谢玉珠和苍术, 谢玉珠震惊之下的安慰还没说出口,叶悯微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她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 叶悯微的手里握着一只白瓷的药瓶,金镯子安静地合起来坠在她的手腕之上。 她出神片刻, 便拿起药瓶倒出一颗丹药咽下, 铜镜中她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自伤口而下,浑身的经脉泛起蓝色的光芒。 她灰黑的眼眸眨了眨, 低声说:“果然对我也有用。” 这是上次温辞受伤时用的丹药,温辞说这是她专为他做的, 只对他奏效。而若如温辞所说,她喝了三十年他的血,体质已经和他趋同,这药便也会对她管用。 叶悯微吃这伤药却并不是为了治伤,她耐心地观察着自己身体每个部分浮现的经脉,将他们一一记下来,在视石里慢慢拼凑出一张完整的人体经脉图。 她又拿出一颗苍晶来,目光在经脉图和苍晶之间回转,手指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也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抗拒,她算得并不快,也不像平时那样兴奋而投入。几个时辰过去之后,她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 第36节 一道雷声炸响,天边亮起惨白的光,铜镜里白发女子的脸亮起来,视石上蓝光跳跃,映着她灰黑的眼眸。 叶悯微慢慢地说:“原来真的可以把人炼成苍晶啊。” 这是第一次她在演算时不想要算出结果。 可是她终究算出来了,甚至于这炼制的方法在她看来,简便且高效。 一室安静,窗外暴雨倾盆,视石里那副图安静无声地落在叶悯微的眼眸里。大概是因为暴雨的原因,今日格外寒冷。那种寒意超过叶悯微离开昆吾山时寒冬的朔风,在盛夏的阴雨里奇异地滋生,悄无声息地浸入骨血。 她曾经把人炼成了苍晶吗? 她那数以万计,可以堆满一个粮仓的苍晶,都曾经是人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望向万象森罗之中那小小的萤亮的石头,它在金环层层相交之处,如一颗灵力涌动的心脏。 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金神节上拉她裙角的福童,给她彩福的行人,花车前的少年少女,车边的乐匠,伸长胳膊接福花的人。是这样幸福的人吗? 还是握着她的手,哭着说自己孤独的,像孙婆婆这样痛苦悲伤的人? 或者是像花车顶端舞蹈的温辞那样,美丽而热烈的人? 他们如今都变成了无声无息的石头吗? 可是或许还有别的炼制方法,她的苍晶不一定是用人炼成的。 也或许是。 或许不是。 或许是。 叶悯微沉默片刻,仿佛不能忍受这来回纠缠的念头,她摘下视石穿好衣服,便走到门边,打开紧闭的房门走出去。脚步迈出门槛的时候,她低头看见了一片藤黄的衣角。 那是席地而坐,正靠在门边熟睡的温辞。 他一身衣服藤黄为底,一贯配着色彩缤纷的饰物,头抵着旁边的红漆柱子,胳膊搭在膝盖上,神情十分疲倦,但是看起来缤纷而温暖。 他什么时候都这样鲜艳热烈,躺在这样简陋的走廊里睡着,简直像是薄待了这份美丽似的。 叶悯微心情莫名沉静下去,她瞧了他片刻,慢慢蹲下来认真地端详他。从走廊拐角处探出一个脑袋,谢玉珠小声说道:“大师父,你出来了啊。” 叶悯微点点头,谢玉珠便蹑手蹑脚地跑到她身边蹲下,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二师父说您有点不太对劲,您进房间后他就一直在外面盯着,估计是实在太困就睡着了。” 叶悯微又点点头。此刻虽然乌云压顶,但毕竟是白日,正是温辞最困倦的时候。 “二师父昨天真的召了三十几个梦吗?我一心二用都很难,二师父居然能一心三十用,还能在现实里表现如常,你说二师父的脑子究竟是怎么运作的?” 谢玉珠自顾自地小声感慨,感慨完便心说不好,她大师父肯定又会说些可怕的话,譬如——“要是能把他头砍下来研究一下就好了,可惜装回去人就死了。” 还好二师父睡得很沉,听不见大师父的声音,不然又该生大师父的气了。 谢玉珠正想着,却听那边叶悯微轻声地说道:“他确实很累了。” 谢玉珠睁圆眼睛,惊诧地望向叶悯微。 她大师父……怎么一夜之间长出了良心? 谢玉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试图观察叶悯微的表情,然而昏暗的光线隐匿了叶悯微的眉目,她的表情看不分明。 “大家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大师父你有什么心事千万别憋着,跟我说说,或者跟二师父说说……”谢玉珠试探着开口。 顿了顿,她接着说:“您别看二师父成天七个不服八个不愤,逮着您死命怼。可要真是有什么事情,二师父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站在您这边的人。” 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的睡容,此时他是全然放松的状态,不像平日里浑身带刺,连那锐利的轮廓都柔和了许多,眼睛安静地合着,胸膛缓缓地起伏,看起来仿佛一幅安宁的画卷。 他虽然浑身带刺,却也没有真的用这刺扎过她。反而别人若骂她一句,他要骂那人千万句。 她说道:“我知道。” 谢玉珠又被噎了一噎,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大师父,重复道:“您知道?您说您知道?” 顿了顿,谢玉珠真诚道:“大师父,我有点儿害怕,您真的不太对劲儿。您这是怎么了?” 窗外依旧是暴雨倾盆,雨声杂乱无章,满室昏暗。在这种不同寻常的昏暗中,叶悯微转过头来,平静而轻缓地问道:“玉珠,如果可以把人炼成苍晶,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谢玉珠怔住了。窗外的雨太大,水声嘈杂而混沌,她有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大师父你在说什么……是有谁这样跟你说吗?有人说你用人来炼苍晶?” 叶悯微只是看着谢玉珠,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让谢玉珠愈发慌乱,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她立刻伸手去推温辞:“我们叫醒二师父问问他,二师父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却抓住谢玉珠的手腕,她说:“是甄元启说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其实你也觉得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对吗?” 谢玉珠的眸子颤了颤,只觉如鲠在喉,心急如焚,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或许甄元启是在骗你呢!” “若甄元启能骗我,那温辞也能骗我。” “二师父不会的!二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叶悯微安静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放开谢玉珠的手腕,她慢慢地说道:“那么,我也可以骗温辞啊。他并不懂得灵器与苍晶的原理,以前在昆吾山上,我也可以欺骗他。” “师父……师父你不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呢?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温辞,他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天边的电光照亮一室的昏暗,光亮转瞬即逝,在亮起的那一刻,谢玉珠看清叶悯微平静的神情,那双灰黑的眼睛如同蒙了一层雾气的琉璃珠子,光芒流转间又归于黑暗。 她明明是在问问题,却仿佛并不期待从谢玉珠这里得到答案。 仿佛她已经认定,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雷声炸响,轰鸣声如同天倾地倒山峦崩塌一般。叶悯微在这时终于放开了谢玉珠的手腕,谢玉珠听见她的声音。 “让温辞休息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谢玉珠无措地应下。 温辞在客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夜,窗外雨声嘈杂。他记得自己在走廊上睡着了,此时却不知为何躺在了床榻上。因为前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温辞耗费了过多精力,这一觉睡醒只觉得疲惫,半点轻松也无。 他昏沉地揉着太阳穴翻身下床,脑子里闪过火山、宋椒、吞鱼圆环、凤凰令与吹烟化灰术的画面,还有叶悯微回来后茫然出神的样子。 一夜之间,时局大变,他与叶悯微皆暴露在众人眼前。 叶悯微昨夜十分奇怪,突然起了救人的念头,因此心潮起伏,欣喜之后坠入谷底。她这样子太过反常,肯定是有事情没告诉他。 温辞正思索着,突有一个不寻常的尖锐声响穿过他的脑海,瞬间打断他所有思绪,如同利刃穿耳,来势汹汹,痛不可当。 温辞瞬间冒出冷汗,踉跄着撑住桌子。 ——巫恩辞,你终于出现了。 这苍老的、温辞这辈子最不想听见的声音时隔二十多年在他的脑子里响起。 温辞捂着额头,低声骂道:“讨债的死老头子。” 老头子来得可真快,他假死之事刚刚被戳破,老头子就找到他了。不过自从他搅和进叶悯微的事情里,便知道被老头子找到只是早晚的事儿。 万众瞩目之下,怎可有阴影藏身。 老人的声音在温辞脑海中回荡。 ——你为何还不回来?这是我们的约定,如今你要毁约吗? ——这心想事成之地,总要有人来守。 温辞咬咬牙。 “要守你自己守,什么破心想事成之地,谁梦寐以求谁求去!别人稀罕我不稀罕!我不去,死老头子,有本事你搞疯我,我死也不回去!!” 温辞手上的铃铛声随他的喊声乱作一团。恰在此刻他的房门被推开,只见谢玉珠惊慌失色地跑进来,大喊道不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叶悯微失踪了。 谢玉珠下午去敲叶悯微的房间,怎么敲也没人回应,她推门进去一看就发现房间空空如也,完全不见她大师父的影子。而那乾坤袋、万象森罗和视石则好端端地躺在桌子上。 好消息是,她大师父给他们留了字条,看起来是自己决定要走的,而不是被谁抓走了。 坏消息是,大师父的字条里只写了等她想明白就回来寻他们。至于要想明白什么,怎么想明白,又何时能想明白,她一概没说。 温辞眉头紧锁地放下那字条,确认道:“她什么都没带?” “大师父她……拿走了她的一千两银票。”谢玉珠哭丧着脸说道。 她想起什么,指着旁边的房间说道:“还有苍术!苍术也不见了!” 温辞一拳砸在桌上,然后慢慢弯下腰去。谢玉珠这才注意到温辞脸色差得吓人,慌忙地围着他问怎么了。 温辞只是抓紧桌沿,用力到指节发白。 “混蛋!!叶悯微!求人入局,拉人下水,自己一走了之!随心所欲的混蛋!” 另一边,没能抓住魇兽也没能捉拿叶悯微的仙门们铩羽而归。卓意朗从宁裕回来后,便与各门一同在嘉州修整。 谢玉想似乎是看他郁郁寡欢,私下里把他约出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扶光宗这次牵涉不多,对于叶悯微及梦墟主人的围捕,谢玉想均未参加,便也不了解详情。 酒家街边的桌子旁,卓意朗坐在好友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你是说那日我们见过的白发前辈便是叶悯微?这真是……”谢玉想拈着糕点,感慨万千。 “若我知道她是叶悯微,就不会跟师叔说金神节那晚的事情。甄副门主让我画像时,我也不会画她的。” “你不想抓住叶悯微吗?” “……我不知道。” 卓意朗想起他再次在宁裕的街道上看见叶悯微时,叶悯微立在满地奇异的符号里,月光下白发苍苍。和之前他每次见她那样,她的眼神安然又坦荡,静静地等着他提问题。 那一刻他突然感到愧疚。 他也不知道这愧疚从何而来,叶悯微明明是恶人,她偷窃术法,私造为器,她的魇兽扰乱了整个世界,她是罪有应得。 可是她就真的是坏人吗?她就真的该死吗?她那些无与伦比,天马行空的设计,真的都是错的吗? 他试图说服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 卓意朗出神片刻,叹息道:“玉想,你知道我师叔和师父他们,总是想要争一口气。你们是大宗门,是太清坛会上三席主位之一,我们是小宗。” “你别妄自菲薄!这些年灵津阁发展壮大如此之快,还出了你这样的英才。我听师兄们说,可能再过几年,灵津阁就能跻身太清主席之位了呢。”谢玉想安慰他。 第37节 卓意朗苦笑一声,抬头看向谢玉想:“对,就是这句话,这是我师父师叔心上的魔咒。” 白云阙遭林雪庚重创之后,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若不是扶光宗与逍遥门念及旧情帮衬着,早就跌出三大宗之外了。如今正是灵津阁崛起,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或许以后的仙门三大宗、太清坛会三主席,便是扶光宗、逍遥门与灵津阁。 为此师父师叔殚精竭虑,多方筹谋,甚至不惜让小辈中最有天赋的他提前魇修,博一个“最年轻的魇修大成的修士”的名声,又立刻拥有了灵力高强的弟子。 他何尝不知,这是在透支他的未来。 只是他的未来太遥远,他师门的时机等不及。 “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为了师门的荣光,要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只是我现在突然觉得,我们像是在断壁残垣,夕阳余烬中争一点残羹冷炙,还争得那么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卓意朗低低地一笑:“真是很可笑。这世界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有仙门,也不会有仙门三大宗了。” 屋檐下的木桌旁只有卓意朗与谢玉想。酒家已经打烊,暴雨如注,沿着屋檐落成一道错落雨帘,安静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此时却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得不错。” 卓意朗怔然地抬起头来,从街角的黑暗里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戴着一顶黑纱帷帽,背着手脚步悠悠。雨落在他的身边便转向滑开,他走在雨中,身上竟滴水不沾。 从帷帽帘子的缝隙中,依稀可以看到他脖子上一条长长的红色印痕。 卓意朗警觉地站起身,他按着腰侧的剑,问道:“阁下是何人?” 那男人悠悠站定。他伸手把帷帽摘下来,扬起一张英俊的面孔,笑道:“在下天上城主,卫渊。” 卓意朗愣了片刻,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去。坐在他旁边的谢玉想悠悠拿起酒杯,竟抬眸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突然看不懂他多年的好友。 “谢玉想……你是……天上城的人?” 与此同时,被温辞咬牙切齿骂了八百遍的叶悯微,正在荒郊里一座破城隍庙里避雨。她蹲在地上,竖起一根茅草,再松手丢下,准备让这根茅草来决定她的去处。 那根茅草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右侧,那里的地面上用石头刻了一行字“鬼市林雪庚”。 叶悯微的目光转向左侧地面上的字,没有被茅草选中的这边,写着“失踪灾民”四个字。 突然叮当一声响,一支金钗从她的怀里滑了出来,落在地面上。 说是金钗子,可它的样子已经面目全非,仿佛融化又压扁过,扭曲又融进了杂质。若不是看过它原本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它曾是一支钗子。 这是温辞从宁裕的废墟里寻到的。 那日温辞收集的死梦里,不独有宋椒的死梦,也有孙婆婆的死梦。 或许是看不见宋椒心中不安,她并未跟亲戚们撤去嘉州,从排队的人群中偷偷溜了出来,跑回了田边的房子里。 熔岩毁掉整个宁裕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在她的梦境里,叶悯微始终以她女儿的面貌出现,抱着她的肩膀在金色福花满天的节日里,说自己再也不会离开。 那是个没有痛苦的美梦。 叶悯微低眸沉默了片刻,把金钗子捡起来收在怀中。然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把茅草拨了个方向,指向左边的“失踪灾民”。 “好,去找他们。”叶悯微满意地说道。 破庙飘摇的门突然被推开,叶悯微抬头看去,雨幕中立着个瘦得竹竿似的的家伙。来人撑着一把大得出奇的伞,悠然走进来,他收起伞在地上抖抖水,从容不迫道:“万象之宗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叶悯微迷惑道:“苍术?你怎么在这里?” “算到万象之宗要独自远行,觉得需要来陪您这一程。” 苍术笑眯眯,他抖抖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手指轮转:“万象之宗在忧愁什么,要不要让我来给您算一卦?” “不用。” “您信不过我吗?” “不是。”叶悯微摇摇头。 她低下头去,用枯草把地上写的字迹抹去,慢慢地认真地说:“我不能总问别人我是谁,也不能一直听别人说我是谁。” “我应该要自己看清楚,我是谁。” 如果此刻谢玉珠和温辞打开那副视石,便会发现其中曾经写满各种形容“叶悯微”之词的那一页,如今几乎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 “术法天才”、“博闻强识”之类诸多美誉,“窃法贼人”、“心怀不轨”之类诸多恶名全数消失。 干净的页面里,只剩简洁而明确的两行字。 “谢玉珠之师。” “温辞重要之人。” 第040章 治病 遭遇天灾的崇丹山脚下一片狼藉, 数个村镇化为废墟,牵涉其中的嘉州赈灾之务亦是十分繁重。即便是大部分的熔岩灰烬都被转移到海中,剩余熔岩造成的破坏也足足让嘉州上下忙了三个月的时间也没缓过劲儿来。 然而头疼的何止嘉州, 这世上灾祸横行, 那是一视同仁地横行, 可绝不会偏爱哪边, 又放过哪边。这边嘉州遇上天灾,那边千里之外的淇州则遭了人祸,正因为灵匪作乱而人心惶惶。 这世上没被仙门缉拿处死的灵匪们,要么逃去天上城寻求庇护,要么在世上终日游荡躲藏。天上城规矩森严,灵匪们一旦进去多半就再也出不来了, 因此在许多人看来, 去天上城跟坐个宽敞的牢也没多大区别, 所以去天上城与在世上游荡的灵匪相比,大约是五五对半。 这游荡于世的一半灵匪为了生计,要么狩猎其他灵匪,抢夺灵器去鬼市卖出高价, 便如孙胜之辈;要么欺负百姓, 就如厉害些的山匪大盗。 在淇州作乱的灵匪便是后者,这人手上有好几件灵器,素日里在淇州各府县四处掳掠百姓, 百姓稍有反抗便就地杀死。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出来游荡, 动辄掳走十几户人家甚至于全村人,手上已经有六七百条人命。淇州的仙门沧浪山庄追踪他许久, 至今未能将他绳之以法。 于是淇州的百姓们日夜提心吊胆,唯恐某日这厄运落在自己头上, 有些人甚至拖家带口往淇州首府豫钧城里来避难。豫钧城北面儿的山上有沧浪山庄,城中有州牧府邸与厢军,还住着当地的藩王涞阳王,怎么看怎么安全。 或许也是因为以上种种原因,这灵匪也从来没有在豫钧城出现过。 流民们来到豫钧城孤苦无依,涞阳王便出资建了一座流民营,每日给他们提供些粥食。隔三差五地派人劝他们返回故乡,有时甚至将自己封地里的田产分给他们让他们去耕作。于是流民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又陆陆续续地离开,好歹没把豫钧城挤满。 正是初冬时节,天气阴沉,城东的流民营里大家都拿着饭碗排着队,等着涞阳王家仆来施粥。只见高高低低的人头间,蓦然有个缺口,往下一看,原来此处站着一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 排他后面的妇人问道:“阿严,今日怎么不见你妹妹,阿喜不是从早到晚都跟着你的吗?” 名叫阿严的男孩还没说话,排在他前面的男人就回头答道:“听说阿喜生病了,已经发了两天烧,营里的赤脚大夫看不好。” “哎呦呦,这么小的孩子烧这么久,可不得了!阿喜原本就有点疯病,还不能说话,要是再烧坏什么地方……” “你不许这么说我妹妹!”那瘦瘦的男孩愤愤地瞪着妇人。 初冬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他却还只穿了两件单薄的粗布衣裳,大概是因为长个子的原因,这粗布衣裳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他干瘦的被冻红的脚脖子和手腕。他人长得瘦,更显得眼睛大,这双大眼睛里什么情绪也藏不住,三分的生气像是五分,五分的生气就像是十分了。 于是被阿严这么一瞪,妇人便悻悻地止了话头。 大概是话还没说完不能烂在肚子里,妇人转头又对身后的姑娘小声说:“你瞧这孩子最护着他妹妹。可他父母都被灵匪杀死,一个小孩子带个疯妹妹,日子怎么过?我说句挨骂的话,他妹妹若是病死了……说不定他还好活一些。” 妇人的声音很低,谁曾想阿严的耳朵十分灵光,竟然全听了去。他瞬间就跳起来,五分的怒气瞬间涨到十分。 “呸!你说谁死呢!我妹妹才不会死呢!你死她也不会死的!” 他声音响亮,可说到“死”字的时候,嗓子都在颤抖。 妇人只是说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说错了,你家阿喜一定长命百岁。” 阿严瘪瘪嘴,突然转向妇人身后的姑娘,说道:“云川,你哥哥不是从小就烧伤了吗,满身缠着布条子,不也长得这么大了吗?你哥哥能长大,凭什么我们阿喜就长不大!” 那姑娘手捧饭碗,瞧着这莫名其妙烧到自己身上的邪火,偏过头无辜道:“我没说阿喜长不大啊。” “对啊,我们阿喜只是……只是小伤风而已!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阿严语气笃定。 “不是哦,营里的大夫说你妹妹病症复杂,她可能会死的。”那姑娘诚实道。 妇人拉拉姑娘的衣袖,小声说道:“云川啊,你少说两句。” 阿严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他手里把那只缺角的陶碗攥得紧紧的,声音里有点哭腔:“不对!是……是大夫看错了,一定是他看错了。” 妇人长长地叹息一声。 阿严的身世算是流民营里最凄惨的,他所在的村子被作乱的灵匪劫走大半人口,而他的父母则因为反抗被杀死。他与妹妹躲在柜子里逃过一劫,却亲眼目睹了父母被杀死的情景。他那六岁的妹妹可能是因此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的又说不出话来。他们被王府的门客魇师魏景救下,后来又跟随流民们来到流民营里过冬。 这两兄妹相依为命,不过看样子,妹妹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那被称作云川的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发乌黑,长得清丽秀雅如冬日雪柳,只可惜眼神不太灵光。她虽然年轻,但说话做事总是从容不迫,颇有种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没高个子就她顶着的气度。 此时云川说道:“营里的大夫确实不好,这里也没有药。若是去外面的医馆里看看,说不定能治好阿喜。” 站在阿严前面的男人回头道:“豫钧城里什么都贵得要命,谁能花得起钱去医馆啊!” 前面有人大喊开始放饭了,懒散的人群一下子精神起来,大家纷纷向前移动。阿严却咬了咬牙,突然要朝外面走。 云川伸出胳膊,隔着妇人提住他的领子。 “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我这就去医馆求他们给我妹妹看病,没钱的话……我去给他们帮工……我……我下跪磕头,我把自己卖给他们!总之我一定要救阿喜!” 云川仍旧提着他的领子不放手,说道:“他们说的对,若阿喜死了你会活得更轻松。” 阿严愤而转头,只见云川睁着她那双迷蒙的、灰黑色的眼眸,认真道:“可是你还是想救她吗?” “当然!”阿严怒吼道。 他挥舞着胳膊腿奋力挣扎,云川突然一松他的领子,阿严差点摔了个狗啃呢。 她又拿出了那副天塌下来了她顶着的气度,说道:“好,那我来想办法。” 她说罢便拿着饭碗从队伍中走出,前前后后的人都十分吃惊,只看见放饭的时候来插队的,没见自己不排了往前走的。 妇人手搭在眉骨处往前看去,说道:“哟,她去她哥哥那里插队了。” 苍术正捧着碗站在队伍前头,眼见着前面还有四个人就轮到他领饭了。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唤道:“苍术。” 苍术叹口气,第四十六次说道:“要叫哥哥。” 他用手挡在嘴边,继续说:“你见过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我们现在是兄妹关系,你演也得演得像一点儿吧!” 叶悯微点点头,她手一指流民营外,对苍术说道:“哥哥,我们去弄点钱来吧。” 苍术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看看前面还有三个人就轮到他的队伍,还来不及多看点别的就被叶悯微拉出了队伍之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往流民营营门走去。 苍术只感到自己的肚子发出悲鸣,他瞧着前面这个不需要吃饭的家伙,一时间百感交集,最终只能吐出来一句:“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了!” 叶悯微回过头来,真诚地说道:“为什么?你这辈子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 她说的倒也在理。 第38节 没过多久,叶悯微与苍术便站在了豫钧城最大的赌坊前。 苍术揣着袖子抬头瞧着那赌坊的匾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来掐算一番,道:“不要恋战,今日你赢到第十三局就出来,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叶悯微点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街上就传来了追打的声音。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后面追着,一男一女瘦高个在前面跑着,灵活地穿街而过惊扰人群,汉子们大喊道:“给我站住!不许跑!敢在我们宝来赌坊出千,不要命了!” “我们没出千。”女子的自白夹着呼呼风声。 “一个博戏连赢十三局,一个射覆连盒子里扇子上的墨点子都知道,没出千谁信啊!给我站住!” “唉唉,大爷您小心头顶!”缠满布条子的人回头大喊。 他话音刚落,楼上便从天而降一盆脏水,追他们的几个大汉兜头被浇了个透心凉,一时间都停下脚步骂骂咧咧。叶悯微与苍术熟练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苍术眼见终于甩掉了追他们的赌坊打手们,便慢下步子,捂着肚子道:“不行,我太饿了,实在跑不动了。” 顿了顿,他瞧着旁边同样气喘吁吁的叶悯微,怒道:“您那一千两的银票要是省着点花,我们也不至于有今日啊!” 如今距离叶悯微和苍术离开嘉州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他们一路打听消息,循着消息来到了时有大量百姓被掳掠的淇州。就淇州百姓被掳掠时的情况来看,其与崇丹山灾民失踪之事存在许多相似之处,或许有所关联。 而他们进流民营,一来自然是为了继续调查,二来也是因为——他们真没钱了。 叶悯微这一路打听消息,不光是打听消息,什么家长里短,民间故事,乡间轶事,听得那是津津有味来者不拒。她活像是学堂里听课的学童,积极发问,求知若渴。 求完知她就化身了散财童子。凡是这些故事有遗留到现在还能用钱解决的,她二话不说就给钱。什么没钱看病的,没钱上学堂的,没钱养父母孩子,被放印子钱的追债的不在话下。她还给三十几个奴仆赎身,给十几户人家挖井,给八户人家修房子。就她这做派,观音庙里的菩萨都得站起来给她让位置。 钱以苍术瞠目结舌的速度流水般地花出去,以至于他们来到淇州的时候,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穷光蛋。 苍术心说,她怎么就不可怜可怜身边这个命途多舛的穷算命的呢? 这次的情况也是差不多,他们凭着数术本事与卜算能力赚来了钱,叶悯微便立刻带阿严与阿喜去豫均城最好的医馆找最好的大夫看病,钱顿时哗啦啦没了大半。 那老大夫捋着雪白的胡须给阿喜把了把脉,一番行针之后阿喜苍白的小脸便红润了几分。一副药下去过了两个时辰,阿喜便开始发汗,烧终于退下去了。 做大夫的不轻易许诺,见阿喜退烧,大夫才终于开口说阿喜已经没有大碍。 阿严一听这句话,终于松了一口气,握着阿喜的手把她紧紧抱住。 然后他便放开阿喜,起身就朝叶悯微与苍术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头。 小男孩伏在地上,胳膊腿上的布料纷纷后撤,更显得他细胳膊细腿儿。然而人穷志不短,他郑重其事道:“云川姐姐,苍术哥哥,你们的恩情阿严这辈子绝对不忘!等我长大成人去杀了那个害我父母的灵匪和叶悯微,就回来报答你们!” 阿严瘦小的身体里长了颗大大的自尊心,平时倔得跟驴似的,遇事从来不求人自然也就不谢人。这还是叶悯微与苍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感谢之词。 只是这词实在是又正又歪。 他们一时沉默,苍术幽幽说道:“你的计划……很难实现啊。” “我要攒钱去梦墟,成为和魏景先生一样厉害的魇师,就能报仇了!”阿严以为他们是在说他本领不够,于是抬起头来,信誓旦旦地发言。 “梦墟主人可是叶悯微的好友。”苍术提醒道。 阿严愣了愣,他皱起眉头,说道:“那梦墟主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去杀了他!” 苍术瞧着这个九岁的小鬼,赞叹道:“这可真是一个欺师灭祖的好苗子。” 第041章 猜想 叶悯微倒没对阿严的报仇之词做出什么评价, 她只是抓住阿严的手腕,提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我是为了让你不必下跪磕头才去弄银子的,你这样我不就白干了吗?”她严肃道。 阿严摸不着头脑:“啊?” “钱对我来说并不珍贵, 但阿喜与尊严对你来说都很珍贵, 我可以用钱来换回你所珍贵的。最好你一样都不要折损, 这交换才最值当。” 叶悯微说得理所当然, 仿佛她只是在说——用一文钱可以买两个烧饼就绝不能只拿一个。 “所以你不要跪我。” 阿严怔怔地看着叶悯微。 叶悯微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突然要哭出来了。 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满室寂静中,苍术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叶悯微这段时间散尽家财也确实学了很多人世间的道理。 但是这道理也学得又正又歪。 于是他幽幽地探出身,郑重道:“钱不珍贵吗?我觉得钱很珍贵,你怎么不换点对你哥哥珍贵的钱来呢?” 叶悯微看向他, 真挚道:“可是你本来就没钱, 根本没有失去的余地, 又怎么换回呢?” “……我妹妹真是好狠的心啊!” 他们这番对话让阿严挂在眼眶上的眼泪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边阿严在医馆陪着阿喜,叶悯微与苍术便在医馆对面的酒楼落座。自从花完钱后饥一顿饱一顿的苍术终于得以享用美味佳肴,大手一挥点了一桌子菜。 而不吃饭的叶悯微,则如愿以偿地去隔壁干货店买了柿饼, 捧着柿饼在苍术面前慢慢地吃起来。 不得不说, 钱真是好东西。 苍术略微安抚了五脏庙,便举着筷子,说起正事儿来:“按流民们的说法, 崇丹山火山爆发前后, 淇州安宁过很长一段时间。如此看来,淇州与嘉州的百姓失踪事件是一人所为的可能性很大, 那时他去往嘉州,便没有在淇州犯案。” 叶悯微咬着柿饼, 含糊道:“嗯,而且他应该在豫钧城里,在沧浪山庄、州牧府邸或者涞阳王府。” 苍术举在空中的筷子僵住,他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疑惑地回望他:“怎么了?” “您是拿到那个人的生辰八字给他算了一卦,还是找到他的画像给他相了个面?”苍术真诚地问道。 “都没有。” “沧浪山庄与官府找了他一年多都没找到他,您是怎么知道他在哪里的?” 苍术唯恐叶悯微回答一句显而易见,接着补充道:“劳烦您从头到尾跟在下详细说说。” 叶悯微于是放下柿饼,从旁边的果盘里挑出几粒瓜子来,一一摆放到桌上。 “去除崇丹山火山爆发的那段时间,灵匪犯案的最短间隔为十天,最长间隔为一个月,一共在淇州犯案二十四起,犯案的地点分布便如这些瓜子。” 叶悯微边说边在桌上摆了二十四枚瓜子,上为北下为南,拿筷子挡在一边做海。苍术瞧这瓜子的分布,比例和实际竟分毫不差。 叶悯微继续道:“灵匪既然频繁犯案,那么应当是有稳定的需求,且每桩案子对他来说获利相当。利益在于人口而花费在于苍晶,从他安身之所到达作案地点需要消耗苍晶,从作案地点运人回到他安身之所也需要消耗苍晶。” “我在崇丹山时研究过转移术法的苍晶消耗情况,其关键在于转移的人数和距离。不过二者影响的比例不同,在转移距离为十里之内时,约每万人消耗一颗苍晶,转移距离在十里之上百里之内时,每增加五里一颗苍晶便少转移百人。百里之上随着距离增加,一颗苍晶所能承担的人数将极速下降。同时只要启动苍晶便有大幅消耗,所以分次转移也并不划算。他若要获利最多那么……” 叶悯微一边说一边拿手指当笔在每颗瓜子旁边写数字画算式,真是笔走如飞挥洒自如。她说着各处失踪人数分别是如何如何,它们之间的距离如何如何,它们将如何耗费苍晶,又如何与离灵匪巢穴的距离相关,边说边在它们之间连线。 她说得快速而流畅,仿佛确信对面的人一定能听得懂似的,连来连去划来划去,叶悯微将一粒瓜子放在它们之间,说道:“由此可以算出他安身之所的位置,大概是在豫均城。豫钧城能隐藏大量人口的地方,只有沧浪山庄,州牧府邸与涞阳王府。” 苍术盯着那颗瓜子沉默了半晌,吐出来一句:“您真是个好账房。” 叶悯微又拿起了柿饼,悠然地咬了一口,总结道:“数术是万物之基。” 从离开嘉州以来这一路上叶悯微从不向苍术问卦,完全凭着她那奇异的脑子里各种奇异的思维,以及听来的消息来到此处。 苍术乐得清闲,有道是小卦怡情大卦伤身,破天机伤性命。他瞧着这事儿肯定不小,能不算就不算,他可是天下第一惜命的人。 于是此刻苍术啧啧赞叹,放下筷子举手为叶悯微鼓掌,边鼓掌边说:“那您能算算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吗?难不成只是为了赚个人贩子的钱?这些人又被带到了哪里去呢?” 叶悯微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她瞧着那桌子上的瓜子们不说话。 “您已经想到什么了?”苍术问道。 叶悯微点点头:“可是我不想说。” 苍术奇道:“为什么不想说?” 叶悯微真挚道:“我听说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当别人不愿意说的时候不要追问。” “……这不像是您会说的话。” “是温辞说的。” “果然,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叶悯微诚实道:“我说我是个没有礼貌的人。” 苍术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一边夹菜一边赞叹道:“梦墟主人还没被您气死,真是不容易。” 显然苍术是个有礼貌的人,叶悯微不愿意说他便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各吃各的,只听酒楼外传来锣鼓与丝竹之声,叶悯微朝外面看了看,说道:“我去外面看看。” “好嘞,我吃完了去找您。”苍术爽快应下。 酒楼边不远处立着个高高的木制戏台子,台子下摆了许多长条板凳,板凳上已经坐满了老老少少的百姓们,各个伸着脖子翘首以盼。来晚了的人只能站在后头使劲儿踮脚,总有不安分的人想往前挤,偶尔传来几句骂骂咧咧的争论。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叶悯微捧着柿饼站在人群之外,她问旁边的人:“这里一会儿要演什么吗?” “外乡来的吧,不知道豫钧城的风漪堂吗?这可是全淇州最有名的曲乐班子,十番锣鼓与三十六出舞戏那是一绝,咱这里的达官贵人们办宴席都以能请到风漪堂为荣,演一场听说要这个数呢!” 那揣着袖子的老爷子伸出五根手指,他指指那舞台:“风漪堂每三个月在明安台上义演一次,请全城百姓来看。有人就冲这个赶上百里路从外州来一赏风漪堂的风采,你看最前面几排那些坐着的人,从昨儿早上就在这里等了!” 鼓乐声起,舞台后的帘子被拉起。伶人们鱼贯而出,一个个金衣白纱戴着银面具,仿佛天仙下凡,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 叶悯微慢慢咬了一口柿饼,在模糊的视野里,金与白相融翩翩而舞。 苍术饱餐一顿从酒楼出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小雪,纷纷扬扬的雪白盖了一条街。旁边舞台上的演出热闹非凡,鼓乐声悠扬婉转,伶人的绝技引来一阵阵叫好声,人群蒸腾起热气。 他左看右看,终于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看见了叶悯微。叶悯微站在人群之外,长发与肩头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她微微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眼神迷蒙又专注。 三个月前她染黑了她的一头银发,如今风雪下,她的头发仿佛又重归银白,随风飘飞,像是长在人群中的一树雪柳。 苍术正揣着袖子微笑着瞧着叶悯微,只见一个讨赏钱的风漪堂小童在人群中穿行路过她面前。大概是叶悯微穿得略显寒酸,他压根儿也没想问叶悯微讨赏,然而叶悯微却叫住那个讨赏的孩子,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那他的铁盘里。 那可是整整一锭银元宝! 这个要命的散财童子! 苍术顿时双目圆睁,一溜烟冲过去,眼疾手快地把那银元宝拿回来。 “妹妹!钱可不是这么花的!” 叶悯微看向苍术,苍术紧紧攥着那锭银子不松手,语重心长道:“妹妹,你给得也太多了!” 叶悯微说道:“可是他们演得真好看。” 小童仰头看看叶悯微又看看苍术,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朗声说道:“没错,我们风漪堂是淇州首屈一指的班子,贵人们要看我们演出,赏钱比这还多呢!我们谨遵师祖训诫每三月义演一次,这赏钱我们也是要捐给城里的流民营的。” 苍术指着小童,对叶悯微说道:“你听听看,这钱还是捐给我们的呢!” 第39节 “你们是流民吗!你们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小童惊奇。 叶悯微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小童的盘子里,说道:“真好,那最后我们还能花上一点。” 小童忙道:“客官不必给太多,只是赏钱罢了,心意到了就行。” 叶悯微执着道:“我的心意就值这么多银子。” 苍术眼见这散财童子是铁了心要散财,无奈道:“妹妹啊,他们演得再好能有温辞好吗?不然这样吧,我来算一下温辞现在在哪里,我们现在去找他,你去看他演不行吗!” 他边说边伸出胳膊煞有介事地一番掐算,立刻被叶悯微压下去,她严肃地摇头道:“不要。” 说罢她就转身朝医馆走去,也不管小童的呼喊,苍术瞧了一眼小童盘子上的银元宝,终究还是没拿回来,摇着头揣着袖子跟上她。 小童喊了两声看他们都没回来,瞧着这锭银子,奇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温师祖的名字呢?” 苍术走在叶悯微身侧,他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叶悯微离开原来站的地方竟有一块干燥的地方,仿佛从雪飘落时她就站在那里,不曾离开过。 苍术眸光一转,落在叶悯微手里的柿饼上,那柿饼竟然还没吃完,只咬了两口。 她刚刚看得真是入迷啊 “万象之宗啊,您看得清他们的表演吗?您到底是喜欢什么呢?”苍术疑惑道。 叶悯微脚步顿了顿,她说道:“她们在演弄扇戏。” 苍术回过头去,遥远的台上伶人身着色彩缤纷的舞裙,金色的扇子在她的手指间旋转飞舞,灵动如飞蝶。 “温辞演过的弄扇戏。”叶悯微补充道。 苍术闻言笑了笑,他摇摇头道:“原来是这样啊,您想梦墟主人了吧。” 叶悯微默不作声。 他们走进医馆去接阿严与阿喜时,叶悯微突然说道:“我不希望我的猜想是真的。” “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不想说我的猜想。”叶悯微转头看向苍术,她解释道:“因为我不希望我的猜想是真的。” 她的灰黑迷蒙的眼睛深处含着一些不明晰的情绪,仿佛她那颗空空的心脏里,正蛰伏着什么东西。 第042章 疑云 叶悯微与苍术带阿喜去了几日医馆后, 阿喜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彻底痊愈活蹦乱跳起来。 她今年只有六岁,是个长相可爱讨喜的小姑娘, 不像她哥哥那么瘦, 小脸圆乎乎的, 仿佛是家里的好吃的就紧着她吃了似的。 阿喜整日无忧无虑, 吃不饱穿不暖也笑嘻嘻的,蹦蹦跳跳跑来跑去,像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小神仙。 然而她确实不识人间疾苦,并不是因为她是小神仙,而是因为她是小疯子。不仅是小疯子,听不懂人说话, 她也不会说话, 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流民营里谁看到她都要叹一口气, 说一声可惜。 叶悯微与苍术拿剩下的钱又买了些冬天的棉衣和冻伤膏给阿严与阿喜。阿严看着身上终于盖住手腕脚腕的衣服,闻着新棉的气味,又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从来不怕被谁鄙视摧折,可他怕别人的好意他还不清。 于是阿严郑重地说道:“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他拎着身穿新棉衣、不谙世事的妹妹, 一起向叶悯微与苍术深深弯腰道谢。阿喜挥舞着手臂不明所以地咿呀咿呀几句, 看着身旁的阿严,也跟着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来。 苍术把他们扶起来,拍拍阿严的肩膀, 说道:“你想好好养大妹妹, 想学魇术做魇师,想要报仇还想要报恩。你才几岁就要扛这么重的担子?要我说, 你已经做得不错啦,是个好哥哥。” 苍术笑眯眯地指指自己, 道:“我不如你,我不是个好哥哥。” “没关系的,虽然你又懒又馋长得奇怪身体还不好,但你是个好人,云川姐姐也不会嫌弃你的。”阿严朗声道。 苍术的手指僵在半空。 这一桩事算是了结,按叶悯微的作风,做完一件好事后她便不会再继续插手,然而阿严与阿喜却迅速与她亲近起来。尤其是阿喜,自从那天被哥哥押着跟叶悯微与苍术道谢之后,她好像惦记上了他们,每天都来给他们制造点惊喜。 一日至少三次,阿喜会来给叶悯微或苍术送点东西,通常是裂了的骨头、被撕碎的花,或者肢体零落的虫子、小鸟和小蛇之类。 以这谢礼的内容来看,真让人疑心阿喜是勘破天机,替她哥哥报仇来了。 这天叶悯微抱回来一个肚大口小的陶瓮,在流民营里找了个角落喊阿严帮她挖坑,将陶瓮埋下去只露出瓮口,盖上一层薄皮。阿严干活利索,却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倚着比人还高的锄头疑惑道:“云川姐,你为什么要种陶瓮?” “不是种,是要听。”叶悯微趴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地瓮口的薄膜上。 她的视线里出现阿严的大眼睛。这孩子也放下锄头,学她的样子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认真道:“要听什么?” “医馆对面有个明安台,阿喜去看病那天有一场演出。堂鼓放在地上,敲起来的时候,声音听着不太对。”叶悯微边说边闭上眼睛。 阿严也跟着闭上眼睛,努力去听,只是感觉到所有人的脚步声都非常清楚,没感觉到什么异样。 而在叶悯微黑暗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远近交错混杂在一起,她的手指在地上上上下下地划动,所有信息在她脑中来往变化。 “医馆那里也是,这里也是……这里的地下,是空的。” “空的?”阿严惊诧道。 叶悯微睁开眼睛,却见面前不仅趴着阿严,还趴着阿喜。小姑娘与阿严头对头,学着她哥哥的样子伏在地上,一身红棉袄仿佛是一颗长出胳膊腿儿的苹果。 她一看叶悯微睁眼便咯咯笑出来,一双圆圆的眼睛满是快乐,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双臂,握紧的小拳头伸到叶悯微面前。 看来她又要送小礼物了。 叶悯微坐起身来,配合地伸出手去。阿喜拳头一松,手里的东西掉进叶悯微的手心。 似乎是温热的一颗石头。 阿喜的手移开,叶悯微的眼睛跟着睁大。 她手心里,躺着一颗莹莹发亮的苍晶。 在那陶瓮之下,淇州的土地深处,鲜有人知的幽深地宫里,一个身着深紫色锦袍的男人坐在小紫檀木的三角椅上,漫不经心地伸手在火盆上烤火。 一个黑影走近他,影子被墙壁上的火光拉长落在男人身前,他头也不抬,问道:“还没有叶悯微的消息吗?” 来人披着黑色斗篷,头戴兜帽,俯身行礼道:“尚未收到。” 顿了顿,黑衣人问道:“属下不知,如今叶悯微修为与记忆全失,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您就算把她抓来又有何用处呢?” 男人轻笑一声,他抓起旁边的香料撒进火盆里,白烟袅袅,香气四溢之间他淡淡说道:“你懂什么。记忆与修为算什么,我要的才是叶悯微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黑衣人低头道:“是属下愚钝。” 男人抬眼看向黑衣人,说道:“你丢失的东西,如今找到了吗?” “属下无能,至今仍未找到。”黑衣人再次深深一拜。 男人站起身来走到黑衣人的身前,悠悠将来人的兜帽掀起来。此人发间已经有一些白丝,看起来比他更年长,约有四十岁的样子,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神色肃穆而紧张。 然后男人拍拍黑衣人的肩膀,低声说:“给了你力量,你需得用用好,不要让我失望。” 黑衣人捏紧拳头,应道:“属下明白。” 这边的流民营里,最偏僻的角落中面对面席地而坐四个人,正是阿严阿喜、苍术云川两对兄妹。阿严看着一脸严肃的云川与苍术,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之前阿喜送蛇给云川时云川都淡然地接过来了,怎么这次只给了个石头,云川反应居然这么大? “阿严,这段时间阿喜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吗?”云川问道。 她的语气严肃得反常,以至于阿严都挺起了腰板。他说道:“阿喜除了去医馆那几天,都是在营里待着的,从来没出去过。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见过的人都是营里的伯伯婶婶们,没什么特别的人啊。” 云川握着那颗蓝色石头,她思索片刻,然后抬眸望向阿严,慢慢说道:“阿严,医馆的大夫说,阿喜不是受了刺激才哑的,她是被药灌哑的。” 阿严眼睛慢慢睁大,拳头捏紧,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完全不加掩盖的防备神色。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苍术接着问道。 阿严腾得一下站起来,他紧紧抱住阿喜,说道:“你们想问我什么?你们是帮了我,可欠你们的我以后一定会还,你们别想把阿喜从我身边抢走!” “我没有想……” “你们凭什么质问我?你们就没有瞒着我什么吗?这颗石头是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钱?你们为什么变成了流民?你们每天早出晚归都在干什么?你们自己分明也没有说实话啊!” 阿严刺猬般竖起满身尖刺。他是个早熟的孩子,许多事他看在眼里,但是因为他们是他的恩人,他对他们心怀感激,所以什么都没有问。 阿喜无忧无虑地笑着伸出手抱住阿严,对紧张的气氛毫不在意。 阿严揽着阿喜,就跟护小鸡崽似的,对她说道:“我们走。” 苍术瞧着阿严那义无反顾扭头就走的架势,说道:“得了,咱们把他给得罪了。” 到了傍晚,苍术瞧着床铺上被还回来的棉袄,叹息道:“咱把他得罪透了。” 叶悯微说:“我床铺上没棉袄,有个摁了手印的纸条子。” “他不会写字,让你自己写欠条他提前摁指印呢。还的是他的棉袄,欠的是他妹妹的棉袄和冻伤膏。” 苍术啧啧感叹一声:“瞧这个牛脾气。” 正路走不通,只好走歪路。阿喜整日精力旺盛,夜里也不喜欢睡觉,就喜欢偷偷跑出营帐在营地里溜溜哒哒,天快亮了再回去装睡。 这事儿恐怕连阿严都不知道,他夜里睡得死得打雷都惊不醒,而叶悯微却十分清楚。 因为她晚上也不睡觉。 这天晚上阿喜又蹦哒着从营帐里跑出来了,营帐后接连探出两个脑袋。 苍术忧虑道:“万象之宗,您不会是想偷孩子吧?” “不是。”叶悯微摇摇头。 白天阿喜一直跟着阿严,确实不会在阿严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触奇怪的人,阿严说不知道石头哪里来的,应该就的确不是白天得到的。 或许是晚上她自己跑出来玩的时候,在某处得到了苍晶。 叶悯微与苍术蹑手蹑脚地跟在阿喜身后,这小姑娘一会儿挖石头,一会儿在路边扑蝴蝶,玩了半个时辰之后突然回头一看。 正好看见鬼鬼祟祟的叶悯微和苍术。 四下寂静里,阿喜却开心地笑出声,张开手向他们奔来。显然她哥哥跟她说过要离这俩人远一点,而阿喜完全没听进去——或者没听明白。 叶悯微与苍术被这个小家伙狂奔而来抱了满怀,阿喜也不重,可不知怎的那个瞬间他们突然晕眩得站不住,一齐向后倒去。 突然有潮湿阴冷的尘土气息传来,叶悯微的后背撞在坚硬冰冷的东西上,脑袋顺势砸下去,撞得后脑勺嗡嗡发疼。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靠在高耸的石壁上,石壁上挂着火把,将墙壁照得泛红。 阿喜笑嘻嘻地在她怀里仰起头看她,这狭窄的石室里,在阿喜圆圆脑袋之后,有整整一箱光芒闪烁的苍晶。 苍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揉着脑袋惊诧道:“这……这是哪里?” 第40节 第043章 目睹 这间狭窄的石室光线昏暗, 弥漫着泥土中独有的潮湿阴冷的气味,墙壁上细密地渗出水珠,看起来他们如今身处地下。 白天叶悯微刚刚发现这地下是空的, 没想到晚上就直接掉进地底下去了。至于他们是如何穿越厚厚的土层掉进地底的, 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 叶悯微与苍术站在那箱苍晶之前端详许久, 苍术揣着袖子环顾四周, 说道:“这里似乎是什么人存放苍晶的宝库。” 叶悯微拿起一颗苍晶放在眼前瞧了片刻,说道:“这不是我在崇丹山发出去的苍晶。” 他们在这边聊着,那边阿喜还在石室里转着圈跑来跑去,把她扑死的蝴蝶挥洒一地,然后又奔过来抓住叶悯微的衣袖。 转瞬之间叶悯微和苍术就站在了石道之中,叶悯微还维持着举苍晶的姿势, 与苍术面面相觑。 而四个持刀的士兵就在他们的面前。 不幸中的万幸, 这四个持刀的士兵是背对着他们。 苍术与叶悯微立即屏住呼吸, 仿佛是立在石道里的两座石雕。士兵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突然出现了三个人,他们排成一队,按着刀提着油灯在狭窄的石道中朝前走去,身影伴随着火光消失在石道转角处。 他们一消失叶悯微与苍术就立刻贴上墙壁, 顺便也把蹦蹦跳跳的阿喜抱起来。举目望去, 左边是不见尽头的黑暗,右没多远处便是石道的转角,道路狭窄而曲折, 这里仿佛是一座地下的迷宫。 他们身后所靠着那扇门, 从门缝里依稀可以看到蓝色的石头,正是他们刚刚待过的石室。 叶悯微低下眼眸看向阿喜, 她仍然无忧无虑的样子,咧着嘴就要咯咯地笑出声来。苍术眼疾手快地捂住阿喜的嘴, 转头面色凝重地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点点头,说道:“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阿喜。” 阿喜似乎可以带人在不同的地方自由穿行,她绝非寻常之辈。 苍术压低了声音:“可是她没有修为灵力,也没见她用灵器。这么小的年龄,她更不可能是魇师。” 叶悯微低眸看着阿喜,眼里也满是疑惑。 苍术腾出手来,手指轮转一番,叹道:“看来要想离开这座地宫,我们要跟着阿喜才行。” 叶悯微看了看周遭的黑暗,于是把阿喜重新放回地上,只虚虚掩着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太大的声音。阿喜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双脚一落地就欢快地往前走,若不是被叶悯微拉着,恐怕就要开始大步奔跑。 叶悯微与苍术跟着阿喜在蜿蜒曲折的石道里来来去去,期间苍术的手指一直眼花缭乱地动着,仿佛在防备什么。 转了几个弯后,前面出现几条岔路。苍术突然停下脚步,把阿喜与叶悯微一齐拉住。三个人紧靠石壁,如同贴在石壁上的三块膏药。 从旁边的石道中传来人的脚步声与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魏先生,今日王爷来吗?” “王爷有事,由我代为监看。” 苍术看过去,只见一个黑衣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走在队伍之前,他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身后有七个侍卫跟着他,离他最近的侍卫举着火把,对他很尊敬的模样。他们简单地说了两句,便消失在石道的尽头。 他转过头来对叶悯微说道:“是涞阳王府的门客,魇师魏景。” 世人说魇师双杰是任唐与苏兆青,乃是因为他们一个闯到梦墟二十九重梦境,一个闯过了全部三十二重梦境,按理说是当世魇术最强的两人。然而人们谈论起来,却还有一位只闯过二十一重梦境的魇师,魇术也极为厉害,曾与任唐比试也不落下风,正是涞阳王的门客魏景。 魇师盟会也给魏景发过邀请,只是魏景说自己为报涞阳王知遇之恩,一向只为涞阳王做事,不可当他人之主,便推辞未去。他在淇州多年,帮助百姓们解决过虎患水患,那灵匪作乱时,他也救过许多人,因此被视作淇州的英雄。 阿严便是被魏景救出来的,他视魏景为恩人更为榜样,整日说要去学魇术,成为魏景这样厉害的魇师。 如今魏景却现身在这诡异的存放了苍晶的地宫里,看起来十分蹊跷。 “既然魏景出现在这里,那么这应该是涞阳王的地宫,刚刚那些是涞阳王的府兵。涞阳王已经在淇州经营三代,没想到居然有这样一座庞大的地宫。”苍术低声说道。 叶悯微点点头。 阿喜似乎是被抱得不耐烦了,又挣扎着要下来。叶悯微把她放在地上,阿喜就开开心心地继续往前跑去,苍术与叶悯微跟在她身后,在昏暗低矮的石道里四处穿行。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竟然隐隐传来人群嘈杂的声音,他们循着声音转弯,却走到一条死路里。 若说死路也有些不准确,路的尽头并非一堵石墙,而是许多石栏杆,每道栏杆间隙越有半人宽,侧着身也可过去,有火光从间隙间透过来。 人群的声音越发清晰,不像是他们在石道里听过的府兵声音,而是至少百人才能发出来的混乱喧嚣。这些声音似乎被什么堵住,含糊不清,却又尖锐悠长,满含惊恐。 阿喜不觉有异,她一溜小跑,跑去那石栏杆边,从石头缝里揪下一朵小花来,笑嘻嘻地转圈圈。 叶悯微的脚步在石道口顿了顿,然后她一步步慢慢朝那石栏杆走去。石栏杆尽头的光芒渐渐清晰起来,隐约可见一个宽阔的地穴。 这地穴很大,地面呈圆形而墙壁高耸,石栏杆恰在墙壁半中央。从栏杆间望去,可见对面上方的石壁上伸出一个石台,其中高高站着四五个人。而往下看,便能看见百余人高高低低黑压压的头顶,拥挤地占满整个地穴。而地穴的墙壁上,画满了蓝色的纹路。 那些似乎是灵脉图。 叶悯微看不太清楚,她正想再走近时,所有蓝色的纹路突然爆发出炽烈而刺眼的光芒。她猝不及防踉跄后退,人群含糊的嘈杂声突然是刚才的数十倍,此起彼伏,哀嚎凄厉,刺耳至极仿佛地穴里射出利箭,让人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眼里那些模糊的黑色头顶突然矮下去,如同黑色的雪在阳光下极速融化,融化流淌出鲜红的水泽,滚烫地将所有其他颜色吞噬,煮沸,蒸发。 然后析出一层蓝色之物,消失在一地蓝色的碎屑里。 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鲜红与湛蓝映在叶悯微颤动的眼眸中。 她突然解冻般向前跑去,有人用力拉住她的胳膊,与她双双摔倒在地。叶悯微跪倒在地,想要站起来向前走,却被那人拦住腰死死抱住,她拼命地挣扎,那个人也拼命地用力压着她,两人仿佛在撕斗般浑身骨头咯吱作响。 “叶悯微……叶悯微你冷静!叶悯微……叶云川!” 苍术极力压低声音在叶悯微耳边呵斥,他呼吸凝滞一瞬间,然后一字一顿道:“万象之宗,他们已经死了!” “你不能去,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你救不了他们。” 叶悯微的身体蓦然顿住,她好像想要说什么。苍术连忙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叶悯微却并不是想要说话,她的腰深深地躬起来。 她在干呕。 仿佛被什么击中头颅,她明明没有戴视石,却开始强烈地干呕。她吐不出任何东西,干呕声一声接着一声从她的喉咙里滑出来,她浑身战栗,仿佛身体里燃起一把大火,烧得她的四肢百骸与鲜血都沸腾,她的五脏六腑连同那个陌生而可疑的灵魂,就要从她的嘴里跳出来。 她呕得喘不过气来,便开始咳嗽,胸膛剧烈震颤,边咳边流出眼泪。 苍术感觉到自己捂住叶悯微的那只手一阵潮湿,她的眼泪顺着他的手背滑落,烫得灼人。 那颗从石室里被带出来的苍晶,正被她紧握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割破她的血肉,指缝间渗出鲜血。 地穴之上的高台上,那些目睹一切的人淡然地交谈着。 “又失败了。” “只炼出一层碎渣子,完全用不了。” “你说叶悯微和林雪庚那苍晶到底是怎么炼的?” ——“我不想说我的猜想,因为我不希望它是真的。” 叶悯微的这句话响在苍术脑海中,他目露不忍之色,慢慢放开叶悯微。 叶悯微趴在地上,用胳膊撑着身体,她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掉落在地,积起一片水泽。 她泣不成声,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正在这时,一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叶悯微朦胧的泪眼中,出现了阿喜的面庞。 身着红棉袄的小姑娘跪在她的面前捧着她的脸,路尽头刺目的光芒从阿喜身后漫来,地穴中不知何时飘起了蓝色的游鱼,那些游鱼所过之处,鲜红与白骨渐渐消失不见。 阿喜圆圆的漆黑的眼睛里映着叶悯微布满泪水的面庞。 她把手里的小花插进叶悯微的耳朵后面。阿喜总爱把东西弄坏,之前送的花总是残碎的。 然而这朵小小的,浅蓝色的花却馨香而完好。 然后阿喜抬起手来捂住叶悯微通红的、盈满泪水的眼睛。 阿喜的手柔软而温暖,在什么无边的黑暗里,叶悯微听见府兵的呼喊与脚步声,有人大喊是谁在哪里。 转瞬之间一切寂静无声,寒冷的风与尘烟味道袭来,阿喜的手慢慢从叶悯微的眼睛上放下。叶悯微看见了流民营高高低低的灰色帐篷之间,正缓缓升起的一轮朝阳。 温暖的金色的太阳,将天地万物都染成浅浅的金色,仿佛这个世上全是生机,从来没有死亡这回事。 叶悯微跪坐在流民营的苍黄土地里,苍术在她身后,就如同他们落入那令人晕眩的地宫之前那样。 阿严的声音响起,遥远而焦急地唤着阿喜。 娇小的小女孩望着叶悯微,突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神仙,站起身蹦蹦跳跳地去找她的哥哥,在冬日暖阳里逐渐走远。 阳光穿过晨雾,仿佛碎金洒在叶悯微含泪的眼睛里。 叶悯微静默无声地看着朝阳破云。 她想,他们真的是在用人炼苍晶。 阳光逐渐明亮得刺目,她眯起眼睛,空白与混沌的脑海之中,无端地冒出一个念头。 黑夜已尽,天光破晓,白昼来临。 这个时候,温辞应该要睡着了吧。 冬风凛冽。 尘土飞扬。 叶悯微耳畔的蓝色小花被风吹落在地,黄土上掺了一点蓝。她从怀里拿出香囊,把这朵花捡起来拍拍干净,放进满是金色干花的香囊里,蓝色的花瓣被金色与扑鼻的香气淹没。 香气盖过了残留鼻间的血腥味道。 “你说得对。”叶悯微喃喃说道。 苍术愣道:“什么?” “我想念温辞。”她提起毫不相干的话题,似乎有些茫然,又一滴泪落在她握着香囊的手指上。 仿佛她自己都非常迷惑,不明白这想念从何而来,缘何而生。 苍术沉默地望着她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他伸出那只枯瘦的,缠满布条的手去拍拍叶悯微的头,就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 第044章 消失 叶悯微三个月来的调查在一夜之间进度突飞猛进, 她突然之间目睹事情的真相。 既是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 晨光朗朗,叶悯微与苍术坐在流民营的一间营帐中, 流民们在营帘外热闹地来来往往, 说着中午要发的粥食, 劈柴生火, 声音吵吵嚷嚷,听着却不太真实。 叶悯微耳边总是隐约传来昨夜听见的悲鸣声,似远似近。 苍术盘腿坐在榻上,说着崇丹山失踪的灾民恐怕已经死在了昨夜所见的炼人地穴里。 第41节 他还说,涞阳王身份显贵,此事水深, 不仅涉及灵匪还涉及朝廷。叶悯微身份敏感此刻又没有灵器, 若贸然现身反而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还是写信将此事告诉仙门,由仙门来处理为好。 叶悯微看着苍术的嘴唇开开合合,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不意外吗?” 苍术停下话头,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思索片刻然后说道:“意外?您是指,他们在用人炼苍晶这件事吗?” 叶悯微点点头。 “我也有可能是这样炼苍晶的。” 苍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却并不沉重:“原来您怀疑自己是个杀人魔, 怕吓到在下啊!” 顿了顿, 他微微一笑,以一种见怪不怪的语气说道:“这话听来可能有些奇怪, 但在下平生便和贪欲打交道,就数杀人魔见得最多。人心至暗, 贪欲一起,千万人死亦不可止。不过在下看来,万象之宗并不是那种人。” “为何?” 苍术举起手,在脸前比划了一下说道:“在下颇擅长相面。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如日月,鼻耸天庭,乃是仁善聪慧之相,并无凶戾之气。” 苍术这话听着很假,语气却十分笃定。 叶悯微有些迷惑。 她眼眸泛红,乌黑的长发垂落身侧,仿佛不再是初见时察见渊鱼而未老先衰的智者。 如今她满头青丝,仿佛重回青春少年时,于人世之中横冲直撞,踉踉跄跄。 苍术叹息道:“原来这便是您离开谢小姐和梦墟主人的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有愧。” “有愧?” 苍术伸出手指点点胸膛,意味深长地说:“由爱而生愧,此为人心。” “您以后会明白的。” 午时放完饭的流民营正是一天中最为祥和之时,大家纷纷感念涞阳王府的恩德,谁也没想过他们大加夸赞的贵人,正是逼他们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罪人往往是最有余裕伪装成好人的家伙。 当然,他们这流民营里还藏着另一位罪魁祸首,追究起来,当是一切祸乱的源头。而这位罪魁祸首正跪坐在地写写画画。 瞧她的状态,似乎并不打算置身事外,也不想将此事完全交给仙门处理。 她的营帐外出现两个小脑袋,阿严与阿喜悄悄地扒在营帘外,瞧着云川满地写东西,只觉得她写的东西稀奇古怪,跟鬼画符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严之所以会出现在云川的营帐外,是因为他一大清早就看见云川在痛哭,惊得以为自己做梦没醒过来。 阿严低头忧虑地问阿喜:“早上云川姐为什么哭得那么凶啊?” 他虽然认识云川不久,但很明白她是个云淡风轻到怪异地步的人,仿佛这世上绝无不可能之事,总是轻飘飘地说一句她来想办法。这得是多大的事儿才能让她哭得满面泪水啊? 小疯子阿喜当然不可能回答他,她只是天真地眨着眼睛,呵呵傻笑。她自从病愈又穿上新棉衣后小脸越来越圆,脸色红扑扑的,越发像一只小红苹果。 阿严瞧着阿喜似乎长胖了些,对此满心骄傲,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做得还凑合,于是捏捏阿喜的脸蛋。 “你们在看什么?” 这声音吓了阿严一跳,他抬头看去,只见苍术正叼着刚发的烧饼,同他们一样扒着营帐往里面看。 阿严昨日才与苍术与云川吵架闹翻,今日再见苍术就十分别扭,他干干道:“我……我就是……” 可担心终究还是压过了别扭,阿严小声问苍术道:“早上云川姐为什么哭啊,是不是你……得重病要死了?” “……” 苍术笑眯眯道:“你可别咒我,我身子骨虽然脆了点,但不至于现在就死。” “那是怎么回事?” 苍术点点自己的胸膛,说道:“她这里长了点儿东西。” 阿严惊惶道:“长……长瘤子了吗?” “不是,她长了一颗心出来。” 阿严立刻把惊惶咽了回去。 只见苍术挥着他缠着白布的手,煞有介事道:“长心这件事啊,就跟你们现在换牙长牙一样,从血肉里长出别的东西来,总是会很痛的。” 他语气正经,说话的内容却离谱。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还拿这种话骗我?谁会没有心还要长心啊,再说长牙又不痛,牙烂了才痛呢。”阿严嗤之以鼻。 “是呀是呀,这颗心长出来之后才会更痛,血肉如此柔软,触之即伤。所谓万丈红尘,也是万刃加身,椎心泣血啊。”苍术开始咬文嚼字。 阿严没听明白,只觉得苍术神神叨叨的,满嘴没一句正经话。 苍术却笑眯眯地打量阿严片刻,再看向他身边的阿喜,若无其事地说道:“怎么样,你还生气吗?气消就算啦,我们不就问问嘛,要不要跟我们和好?” 他这话正戳在阿严心坎上,阿严这小小身板里虽然长了颗大大的自尊心,可自尊心也是溏心的。他自父母去世之后便无依无靠,苍术与云川是他来到流民营后,除了阿喜之外最亲近的人。 他脾气上来只想着和他们断交,一觉睡醒就开始后悔了。 阿严清清嗓子,说道:“也行,那你们之前说的阿喜的嗓子是怎么……” 他的话说了一半,只见云川攥在手心的苍晶突然冒出一阵闪电似的蓝光,转瞬便熄灭。她专注地瞧着这蓝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再俯下身去写写画画。 阿严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脸色陡然刷白,浑身僵硬。 他眼前蓦然闪过无数混乱的画面,噩梦步步逼近,夜晚他家里烧起的大火,火光里震耳欲聋的哀嚎与哭泣声,喧嚣中他父母拼命反抗的身影,错乱的影子里看不清模样的凶手,凶手手中穿透夜色的诡异而刺眼的蓝光。 冰冷蓝光之后流淌一地的鲜血,和倒在血泊里的人。 他们瘫软的四肢,无神圆睁的双目。 他的父亲,母亲。 还有他的妹妹。 那蓝光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他所爱的一切,独留他在世上。 “这……这石头为什么会发出蓝色的光?云川……云川是谁?” 阿严的声音颤抖,他指着叶悯微,不可置信地看向苍术。他指尖冻得通红,眼睛里先是震惊,继而涌上被背叛的滔天愤怒。 阿严突然扑上来抓住苍术的衣角,奋力摇晃,厉声质问:“说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阿喜发出咿咿呀呀的含糊声音,笑得开心。 苍术举着胳膊,转着眼睛说道:“这个……这件事说来话长……” 他还未来及编出什么瞎话,只听营帐前便响起一声冷峻的呼喊:“梦九,过来。” 苍术与阿严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袍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与二三十个王府侍卫站在他们这间营帐之前。 一群人占满了营帐间的小路,如黑云压境。 这黑袍男人正是魇师魏景。 魏景来到流民营引起了不小的动静,流民们纷纷跑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间小小营帐围了个水泄不通。苍术看向魏景手里捏着的一块布料,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那正是昨夜他阻止叶悯微时,两人争斗间被撕下的一块布料,估计是落在石道里了。 坏就坏在,这衣服是流民营刚刚发的,估计是因此被地宫里的侍卫认出。 魏景却并不看苍术,他目光只落在阿喜身上,眼角嘴角的皱纹走势均向下,语气冷淡甚至带着威胁:“梦九,别让我动手。” 阿喜嗖得躲在阿严身后攥紧他的衣服,像一只警觉的猫,成天笑呵呵的小姑娘居然板起脸来。 阿严下意识护住阿喜,说道:“魏先生,这是……这是我妹妹!” “妹妹?” 魏景看向阿严,他上上下下打量阿严片刻,仿佛想起来阿严是谁。 “你全家除你之外尽数被杀,你哪里来的妹妹?” 阿严面色苍白,他仿佛雕像一般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这个丫头是我的养女。”魏景一挥袖子,冷然道。 围观的流民纷纷惊诧与疑惑,他们瞧着阿严阿喜与魏景,窃窃私语,说着阿喜到底是哪家的孩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阿严六神无主,他苍白无力地重复道:“阿喜她……阿喜她就是我的妹妹!” 他的音调因为过于紧张而怪异,似乎除了重申这句话,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严想,阿喜是他的妹妹,阿喜是他捡来的妹妹,虽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阿喜就是他的妹妹。 在阿喜之前,他也曾有一个妹妹。 他的妹妹从他们藏身的衣柜里跑出去,也被那个灵匪杀死。 他没有能抓住她,没有保护好她。 他没有能抓住任何人,他是被厄运遗漏的人,又承担了最可怕的厄运。他所爱的,重要的人全部消失了,他的爹娘妹妹,他的叔叔婶婶,他村子里所有的伙伴。 偌大个村子,就剩下他一个人。 如果不是捡到了阿喜,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说不定早就绝望地死在某个小沟渠里。 阿喜是他的妹妹,他是阿喜的哥哥。 他已经决定要作为阿喜的哥哥活下去,给她他所能给的一切,好好照顾她,把她抚养长大。 虽然魏景先生是他的恩人,可他不能没有阿喜,阿喜是他的骨头,如果不是阿喜的哥哥,他就是一摊无名的血肉。 阿严紧紧抱着阿喜,哀求道:“魏先生……先生您别带走阿喜……我求求您了……” 苍术站在两个孩子身边,他看了一眼阿喜,手指轮转之间,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魏景。 侍卫们逼近时,苍术突然出声:“魏先生。” 魏景看向苍术,苍术微微一笑:“在下善于相面,您这是恶贯满盈,命不久矣之相啊。” 他话音刚落,阿喜突然尖锐地惊叫起来,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捂住耳朵。 等大家回过神来时,苍术、阿严与阿喜都没了影子,空荡荡的营帐前,只剩风卷起营帘,在空中摇晃。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045章 过往 第42节 叶悯微被阿喜的尖叫声所唤醒。 她转头看向营帐门口, 便看见苍术、阿严与阿喜消失在尘土中的这一幕。一瞬间人声鼎沸,议论声嘈杂,围观者震惊又惶恐, 纷纷猜测这是闹鬼还是灵匪又作祟。 不是闹鬼也不是灵匪作祟, 是阿喜又带人去别处了, 可是从前阿喜只在晚上才会消失。 叶悯微喃喃说道:“糟了。” 她听见有人高喊要把相关之人全部抓回王府, 便立刻起身从另一边的营帐门中奔逃出去,一路撞散领饼的队伍,穿过流民之间的缝隙狂奔而去。 不知道哪个嘴碎的人喊了一句“苍术的妹妹跑了!”,她身后传便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追兵纷纷涌向她,大喊着让她停下来。 叶悯微从流民营一路跑到了大街上, 专挑行人最多的街跑, 蹿得像一条入水的游鱼。王府侍卫们在她后面追, 惊得拥挤的街巷鸡飞狗跳。 叶悯微奔逃片刻后,七拐八拐跑进一条巷子里,只听巷子尽头与身后均传来脚步声与呼喊声,应该是那些侍卫兵分两路想把她合围在其中。 这条巷子窄窄长长全无支岔, 叶悯微望向旁边高高的围墙。正在此时, 一辆华丽的马车路过她身边,车帘被撩起。 车帘后是一张陌生的中年女子面容,女人眉目秀丽, 发间已有银丝, 虽是美人已老,却也眉目温婉, 若春风若幽兰。 叶悯微与她对视一瞬,女人眸光微动, 沉声道:“上车!” 叶悯微稀里糊涂地被拽上了这辆马车,巷子中紧接着传来脚步声与骂骂咧咧的呼喊,追兵们没看到叶悯微十分愤怒,有人高喊道:“她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你们去那边看看,其余人跟我来,来往的车都喊停搜车!” 叶悯微贴着车厢的另一边,拉她上车的女子不动声色地撩起车帘,转过头去,头发间的银蝴蝶翅膀颤动。 女子对窗外说道:“冯统领,此地发生了何事?” 车外侍卫的声音立刻变得恭敬:“原来是秋老板,我们正奉命追缉犯人。” 这位被称作“秋老板”的女人轻轻咳嗽两声,说道:“原来是有公务,那秋笙自当下车配合。” “秋老板您身子弱,别受了风,风漪堂全仰仗您呢。您也不可能和这犯人相关,快回去歇息吧。” 侍卫似乎和秋老板熟识,十分信任她,当即便给马车放行。秋老板温声谢过,从始至终气定神闲,仿佛拽逃犯上马车的人不是她似的。 马车沿着交错纵横的街巷,不紧不慢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侍卫们搜寻犯人的声音逐渐远去乃至于完全消失,只剩街上行人的聊天声,大家对刚刚王府追缉逃犯之事议论纷纷。 此时秋老板终于转过头看向叶悯微,微微一笑。 叶悯微迷惑道:“你认识我吗?” 秋老板摇了摇头,她说:“不过我在明安台下看见过您,那日豫钧初雪,您捧着柿饼看我们演出,还给了明海一锭银子。” 秋老板的描述详细得过分,仿佛曾经仔细端详过叶悯微,刻意把她记在脑子里似的。 顿了顿,秋老板说道:“您是温师父的故人吧?” 叶悯微怔了怔。 秋老板仿佛已经笃定自己的猜想,并不需要叶悯微回答,只是温声道:“虽然不知您为何被追缉,但是若您现在没有好的去处,可随我去风漪堂暂时藏身。” 这边叶悯微他乡遇故人的故人,那边当着众人的面消失的苍术、阿严与阿喜在天旋地转的黑暗之后,又掉进了一个光线昏暗阴冷潮湿之地。 苍术一摸身下的石砖,就是昨夜他才来过的那个地宫没错。 这刚离开不过几个时辰,他又回来了。 苍术浑身没有三两肉,砸在地上骨头差点散了架。他揉着肩膀和腰艰难从地上站起来,只见旁边的阿严正瞠目结舌地呆坐在石砖地上,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看样子阿严是头一次知道阿喜的本事。 苍术再一看阿喜,这小姑娘此刻闭着眼软软地趴在墙边不省人事,这可不妙,他们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了。 阿严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一下蹿起三尺高扯住苍术的衣角,凶狠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你想干什么?” “……我?” 苍术冤枉得要命,他指着晕倒的阿喜,说道:“分明是你妹妹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阿严愣了愣,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 “确实,我头一次见的时候也觉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你妹妹这么小的年纪,哪里来这样的本事?但是再一想,若她真的普普通通又疯癫,那位大名鼎鼎的魇师魏景先生,又为什么要收她做养女呢?阿严,你恐怕是惹上大事了!” 苍术三言两语便把话转回来,成功将阿严绕了进去,阿严迷茫地眨眨眼睛,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妹妹”。 苍术趁着阿严迷茫之际,便走到一边,借着墙壁上灯火的光芒观察他们这次掉进的石室。 这间石室唯有一扇大门,此刻大门紧锁,无法从他们这一边打开,看样子他们现在是被关在这里了。 此处比昨夜那间存放苍晶的石室宽阔许多,他们三个人待在这里显得房间十分空阔,说话再轻都有回声。高耸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里面似乎存放着什么东西。 苍术踮起脚去,看向第一个格子,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见里面躺着一个白色石环。 那是卸去苍晶的吞鱼圆环。 苍术神色逐渐肃穆,手指上下掐弄,他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看过去,只见每个方正狭窄的格子里面都存放着不同的灵器。 苍术抬头看去,高高的墙壁之上,他踮脚不可及之处至少还有十几个格子。那么这间屋子里居然收藏了十多件灵器,且都被机关封存着,不可触碰。 涞阳王府竟有一间存放灵器的宝库。 这里的水越探越深,深不可测。 即便是叶悯微来此,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苍术望着这些灵器,幽幽道:“凡穷贪丧心者,未有不速其殃啊。” 风漪堂在豫钧城中西市最热闹的一条街上,离涞阳王府并不远,三层的楼阁连绵不断成一片气派的建筑,阔气程度与阜江的摘月楼不相上下。 叶悯微暂时住在其中一间偏僻隐蔽的房间内。风漪堂生意红火,秋老板事务繁忙,安置完她便去处理堂中的事情,是以除了秋老板认识温辞之外,叶悯微对风漪堂与温辞的渊源一无所知。 叶悯微想,秋老板似乎很尊敬温辞,她叫温辞温师父,那她还有风漪堂的这些伶人都是温辞的徒弟吗? 原来温辞以前收过这么多徒弟,那谢玉珠虽然是万象之宗的首徒,却不是梦墟主人的首徒了,她要是知道恐怕十分失望。 叶悯微边想边在地上的纸上写写画画,却听见房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明海说房间里这位是温师祖的朋友呢。”一个清脆的少年声说道。 随即响起一个低沉些的男声,听起来比刚刚那位要年长一些。 “师傅们把温师祖说得跟神仙一样,说我这戏还比不上温师祖三成功力,长相更是不及他一成。真不知道温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朋友也和他一样吗?” “可姜爷爷说,温师祖一直独来独往,不收徒弟也不交朋友,屋子里那个也未必真是温师祖的朋友。” 叶悯微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扉,略一思忖便抱着一摞白纸走到门边,靠着门席地而坐。她一边认认真真画地宫地形图,一边认认真真听墙角。 门外的三个风漪堂小学徒不负所望地开始聊起温辞与风漪堂的渊源,添油加醋,颇为传奇。 据说三十多年前,温辞孤身一人来到淇州豫钧城,指名道姓地要挑战鼓王尚效兴。他们就在如今明安台的位置搭起擂台,两人斗鼓,从太阳初升斗到夕阳西下,酣战五局,精彩绝伦令全城百姓叹为观止。五局之中温辞只输一局,大获全胜,在淇州一战成名。 这三个人为当时温辞架了几面鼓小有争执。斗鼓时他们都还没出生,谁也没看过当时的情景,一会儿说是七面,一会儿说是十三面,最后连二十面都说出来了,仿佛温辞是千手观音再世。 虽然温辞用魇术驾驭二十面鼓也不在话下,但听起来他们并不知道温辞是魇师。 “听说那时候咱们风漪堂生意不太好……” “什么叫不太好!我师父说,那时候差点就散伙了!” 三十多年前的风漪堂并没有如今的名声,还是个小曲戏班子,当时的堂主——也就是他们的正牌师祖身患重病,难以为继。于是他们的师祖便找到名声大噪的温辞,希望他来风漪堂坐镇。 师父们说,温老板性格孤傲,以自己从不进班子而断然拒绝,堂主锲而不舍地找了温老板许多次,某次竟在温老板面前晕倒,不省人事。堂主一倒下风漪堂就乱了套,竞争的对头与追债的老板纷纷上门,眼看祖上传下来宅院都要保不住。 “夏师傅说,那时候温师祖已经打马出了豫钧城门,他追出去求,温师祖把他捎上马就奔回来了。温师祖走进风漪堂里将上门的那些豺狼虎豹骂得狗血淋头,一并轰出去,站在风漪堂门口放出话,五年之内他会让风漪堂成为豫钧乃至整个淇州最有名的曲戏班子。”声音清脆的少年说得绘声绘色。 少女小声感叹:“这是真的吗?” “反正夏师傅是这么说的,不管这真不真,咱们如今这三十六出舞戏里最难的十六支,不都是温师祖教师傅们的吗?师傅们一喝酒,就开始互相打趣谁当年学戏时哭得最多,被温师祖骂得最狠。” “温师祖明明教了师傅们这么多东西,咱们老堂主又那么感谢温师祖,怎么就没个正式的拜师仪式,让师傅们也拜温师祖为师呢?”年长的少年问道,他显然不如年轻的那个听到的八卦多。 “温师祖不让呗。听说温师祖脾气挺怪的,孑然一身浪迹天涯,那五年里每年也只在咱们这里待几个月,过年的时候一定会回家。” “温师祖家住在哪里啊?” “好像是在一座高山里。” “这个我也知道,堂主说他家里还有个人一直在山上待着。那些年温师祖下山来学到最好的舞乐百戏,就去打败当世最有名的伶人,然后再回去把这戏演给山上的那个人看。” 叶悯微演算的笔停了停。 门外的少年们啧啧感叹着,少女说道:“也不知道山上那位看没看到,温师祖舞乐百戏样样精通,山上那个人该看过多少好戏,真是让人羡慕啊。” 叶悯微认真想着,她应该看过的,可是她已经全部忘记了。 她突然有些难过,又像是遗憾与愧疚,仿佛胸膛里有粗粝的石子来回滚动。 她第一次为自己遗忘了术法灵脉之外的东西而怅然,好像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失去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如今她意识到的时候,就仿佛重新失去了它们一次一样。 叶悯微沉思片刻,转身打开门。外面三个少年被吓了一大跳,只见他们一个脸上两团红似小丑,一个勒头吊眉似武神,一个高髻簪花似仙子。他们装扮都还没卸下来,仿佛刚刚从台上下来就凑在一起闲聊。 那三个少年被吓得做西子捧心状,叶悯微端详那个武神装扮的少年片刻,诚实道:“温辞长得非常好看,你的长相确实不及他一成。” 其余两人不合时宜地噗嗤笑出声,武神打扮的少年眉毛耷拉下去,苦着个脸。 “他现在也收徒弟了,不过好像还是不怎么交朋友。” 还好,谢玉珠保住了梦墟主人首徒之位。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是微妙,七十年前的她与温辞,三十年前的温辞与风漪堂,以及此刻的她与风漪堂,冥冥之中被一根线穿起。 而她与她所带到这世上的苍晶、灵器,与岩浆覆盖下的百姓,地宫里融化为碎屑的人们,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野心与灾祸也被一线相连。 叶悯微说道:“你们去请你们堂主来一下吧,我有事想跟她说。” 第046章 神相 秋笙迈步走进房间时, 只见满地铺满了白纸,上面皆画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叶悯微不以为意地拨开一片纸堆,请秋笙在椅子上坐下。 “我这里有一封信, 您能帮我送去沧浪山庄吗?” 叶悯微将一个封好的信递给秋笙, 秋笙接过来时, 觉得里面好像有块硬硬的石头。 秋笙笑道:“当然可以, 您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吗?” “你们最近要去涞阳王府演出吗?” “后天有一场宴席,我们已经受邀。” “带我去吧。” 秋笙深深地看着叶悯微,她问道:“我可以让您扮做乐师进入府中,不过您去涞阳王府,想要做什么呢?” 第43节 叶悯微思索片刻,似乎觉得这件事很难解释, 她试图描述道:“我好像养出了怪物, 说不定我自己也是怪物。总之, 有我需要确认和负责的事情。” 这样怪异的说法,恐怕没人能听懂。 面前这个姑娘面容年轻,发根深处却有一点银白,秋笙第一次在明安台下看见这个姑娘时, 她正捧着一块柿饼, 目光迷离。 秋笙想,她确实如温师父以前说过的那样,是个奇怪的人。 那个久居深山之中、从不下山的姑娘, 她一头银发、爱吃柿饼、眼睛不好, 但满心赤诚又纯粹,是全天下最聪明的, 最接近于神明的人。 他们每次问起温师父的经历,温师父总是淡淡地说一声你们懂什么, 仿佛他并不想被任何人所了解,也不想被任何人所亲近。 可是唯独山上那个人,温师父好像很希望那个人能够了解他。 秋笙粲然一笑:“既然如此,那风漪堂自然要鼎力相助。” 既然是温师父最在乎之人在乎的事,便值得冒险。 豫钧城北面的山上,气势恢宏的建筑沿山而上,连绵不绝,正是传承数百年的仙门沧浪山庄。沧浪山庄大弟子惠南衣一袭蓝色道袍,立站在山门边,与风漪堂来的姑娘互相一拜,那姑娘便上车走远。 惠南衣转身往门内走,边走边展开风漪堂送来的信,信展开的刹那,一颗苍晶掉落在地,叮当作响。 惠南衣目光一凝。 他正欲俯身将苍晶捡起,只听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大师兄,哪家小姑娘给你写……苍晶!” 他的师弟蓝星竹蹿出来,蓝衣嗖得一闪,在惠南衣之前眼疾手快地捡起苍晶。 蓝星竹瞪大眼睛看着这苍晶,又伸长脖子去看惠南衣手里的信,越看眼睛越大。 “大师兄,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涞阳王府有问题!那个作乱的灵匪和魏景总是前后脚出现,他们之间果然有猫腻!” 惠南衣从蓝星竹手里把苍晶拿回来,连同信一起封存好,严肃道:“事关重大,不可妄下断言。” “我知道我知道,师父说了八百遍,我们沧浪山庄与涞阳王府一向交好,仙门与朝廷也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轻举妄动坏了规矩。可这封信怎么说呢?” “信中并未署名,仅凭一颗苍晶,并不能算得上实证。” “那我们按兵不动,实证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啊!淇州每个月都会继续有人失踪!” “你只是同我吵嘴,实证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失踪的百姓也不会回来。灵匪之事师父早交由你负责调查,你如果想要查涞阳王府,就要先尽力找到有力的实证,不能空靠一张嘴。” 蓝星竹颇为愤怒,他皱着眉地抱着胳膊,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合礼数,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好好好,我知道了!” 说罢蓝星竹便转身而去,惠南衣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沉,并不说话。 方才送信的姑娘说,写信之人是一位年轻女子。 名叫云川。 蓝星竹一转弯便沿着山路一路往上,穿过袅袅白云到达山顶的妙音堂,他远远地就扯着嗓子大喊道:“莫师妹!莫师妹!莫笑鸢!” 还未走进堂里便听见一声凌厉的琵琶响,气刃迎面而来。蓝星竹闪身躲过,头发差点给削下去一半。 只见一个红衣的英气姑娘抱着琵琶,婷婷袅袅地站在堂门口,不耐烦道:“喊什么喊,整日里跟个蚊子似的嗡嗡嗡说不停,你不去查你的灵匪,来烦我做什么?” “这不是正要查嘛!” 蓝星竹将莫笑鸢推到堂里,将她按在板凳上,将方才惠南衣收到信的事情如此这般与她说了一遍。 他说道:“师父总说没有证据,那我们潜入涞阳王府去找到他们掳走百姓的实证,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搜查涞阳王府了吗?” “涞阳王府建府数十年,外有师祖帮他们布置的保护符界,我们一旦硬闯师父们马上就能知道,肯定要被抓回来,罚跪都是轻的!” 莫笑鸢直摇头。 “所以这就要靠你了啊!师妹,你的弦杀术练得怎么样啊?我听说明日风漪堂要去涞阳王府演出,你不是一直说绮玉姑娘的琵琶是一绝吗?明日咱们去拜访王府,就说想沾王府的光向风漪堂讨教音律以精进术法。等进了王府,咱们伺机而动,去调查信上说的地宫在何处!”蓝知竹谋划一通,双目发亮。 他一口一个好师妹求了半天,莫笑鸢伸出三根手指:“欠我三顿悦椿楼的肘子。” “师妹!你这么贪嘴,什么时候才能辟谷啊!” “那我不去了。” “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 涞阳王府幽深的地宫之中,因为不见天光所以无法计算时间流逝。苍术与阿严靠着石墙坐着,阿喜躺在阿严怀里呼呼大睡,睡得香甜无比,甚至还打起了呼噜,怎么喊也叫不醒。 阿严愣愣地看着那满墙的宝贝,他刚沉浸在被背叛的悲愤中,就被魏景索要阿喜的恐惧打断,再为阿喜的本领而震惊。此刻他头脑空白,满心茫然。 “墙上那些都是灵器吗?” 苍术从怀里掏出一张烧饼,递给阿严,岔开话题道:“幸好进来之前才放了饭,云川又不吃饭,几张饼都在我这里,吃一口填填肚子吧。” 阿严转头倔强地看向苍术,仿佛要搞贫者不食嗟来之食那一套。 苍术直接将烧饼塞进阿严嘴里,把所有答案一股脑地抖落出来:“没错,这些都是灵器。我们现在是在涞阳王府的地宫里,这些东西不是涞阳王的就是你那大恩人魏景的。他很可能就是到处作乱掳走百姓杀你父母的那个灵匪,阿喜也是被他弄哑的。” “不可能!魏先生他救了我!”阿严咬着饼,含糊道。 “哦,他救你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人在场吗?沧浪山庄的弟子们是不是也在?他会不会是怕暴露自己凶手的身份,所以装作救人给沧浪山庄的人看?” 苍术一番话连上前因后果,说得极流畅。 阿严又被他说愣住了,张张嘴不知如何辩驳。他沉默良久后,怔怔地低下眼睛,抱紧了怀里的阿喜,只管否认:“不可能……你骗我……你说谎!不可能!” 光线昏暗的灵器宝库里阴冷而潮湿,那些世人趋之若鹜的宝贝被封存在一个个格子里,仿佛毒物一般泛出幽幽的冷光。 阿严捂住自己的头,他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肩膀颤动,哭声止不住,渐渐变成嚎啕声。 “骗人,你们都在骗人!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在说谎骗人,为什么你们要造出这种害人的东西!以前……以前道长们只用仙术救人,现在大家都在杀人……为什么!” 他边哭边质问道:“你呢,苍术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许再骗我!” 苍术凝视着阿严,唇角的笑容淡下去。 “我啊……” 苍术的话也没有个结尾,阿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落在阿喜脸上。 这睡意昏沉的小姑娘仿佛被惊扰,皱皱眉头,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她睁眼的瞬间,他们就眼前一黑,又掉在了宝库外的石道里。 苍术轻车熟路地摸索两把,捂住阿严的嘴,将阿严的惊叫声闷在喉咙里。 而始作俑者阿喜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你看,就是因为阿喜。”苍术对阿严小声道。 石道两头都是深不可见的黑暗,这情形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苍术习惯性地伸出手来,缠着白布的手指轮转一圈,手指却突然顿住。 他的目光慢慢变冷,转头看向左手边那幽深的黑暗。 阿严不明所以地跟着苍术看向那无声无息的暗处。下一刻苍术便松开他,把两个烧饼都塞给他,低声对他说道:“你往右手边走,那里有个凸出来的柱子,去躲在柱子后面。看好阿喜,等她醒过来带你出去。” 阿严一头雾水地被苍术推着藏在了柱子后面。他刚拥着阿喜蹲下,就听见从远处传来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十几个人正往这边走。 这条石道笔直没有分叉,柱子后也不是死角,即便他躲在这里,那些人走过来也会看见他。 阿严脸色苍白,屏住呼吸。 苍术却摸摸他的头,轻叹一声,竟然从柱子后站起来,转身迎着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去。 “什么人在那里!” 有人高喝道,刀剑与脚步声纷乱,火光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许多高大魁梧的身影将那道清瘦的身影围在其中,剑影直指清瘦人影的面门。 阿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连成片的黑影们里却走出一个影子,身着皮毛大氅,头戴发冠。 那个影子慢慢说道:“神相大人,您竟然还活在世上。” 神相大人?沾一个神字,听起来是好大的官,谁是神相大人? 阿严正疑惑着,只见被刀剑包围的清瘦人影俯身行礼,脊背直挺,身形优雅。 “涞阳王殿下,别来无恙。” 苍术的声音轻缓和气,不卑不亢。 阿严睁大眼眸,神相大人是指……苍术? 第047章 潜入 苍术抬眼看向面前的涞阳王秦嘉泽。 这位三十岁上下的王爷生得眉目俊朗端正, 气度不凡。在幽深的地宫石道之中,他一袭狐皮大氅,被侍卫们簇拥着, 一看便是无数金银财宝与权势才能堆出的雍容华贵。 苍术向来知道, 所谓富贵与权势, 若撕开表皮仔细端详, 便会看见白骨森森。 昏暗的火光映照下,年轻的涞阳王目光深深,道:“大人怎么会出现在本王的地宫里呢?” 苍术淡然道:“机缘巧合。” 秦嘉泽沉默一瞬便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别人说这话本王不信,可神相大人说这话,本王便不得不信了。” “久别重逢, 此处冰冷刺骨, 大人最怕受寒, 还请去本王的暖阁一叙。” 秦嘉泽的声音在石道内回荡。阿严藏在石柱之后的阴影里,听着众人脚步声逐渐走远,终于面色苍白地松了一口气。 涞阳王一行本要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因为突然遇见苍术而临时调转方向, 才没有看见他与阿喜。苍术好像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阿严抱着阿喜, 喃喃道:“神相……大人?” 涞阳王,神相大人,魇师与灵匪, 还有云川……他们到底都是什么人, 到底在干什么? 他到底能相信谁呢? 涞阳王府坐拥淇州大半税收,暖阁之内金砖玉砌, 奢华至极。秦嘉泽似乎是知道苍术畏寒,房内的炭火烧得充足, 一室温暖如春。 这位淇州的权贵,面上乐善好施,却拥有一座庞大的地宫、灵器与苍晶的宝库,并尝试用人炼制苍晶的涞阳王,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苍术。 侍者给苍术倒上一杯清茶便退去。 秦嘉泽感叹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本王还能和神相大人对坐相谈。当年在宫中,太子都与您说不上话,更何况本王一个小小侍读。” 苍术却笑着摆摆手:“神相已死,在下如今落魄啦,只是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殿下叫我苍术便好。” “苍术?先生又换名字了。” 秦嘉泽端过一边的香炉,轻轻往其中倒入香灰,倒得七八分满。扑鼻香气间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先生说神相已死,却不知道神相那起卦算天道、改天运的本领,是否还活着?” 这言语之间暗藏刀锋。 第44节 苍术却只是叹息一声,仿佛并未察觉什么似的,他抬起手示意自己浑身上下的白布:“在下实在是再没什么能祭献的了,再触碰天机只有死路一条。若不是已经失去价值,先皇又怎么肯放在下离开呢?” “是啊,当年先皇连太子都要防着,不让他从您这里询问天机。” 秦嘉泽抬眼看向苍术,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话:“不巧却让本王知道了。是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涞阳王所说,正是当年在宫中先皇命苍术起卦,算出的百年天道国运。 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这句预言出现不久,便是灵器现世。 苍术与秦嘉泽对视片刻,手指在袖子里一掐,他淡笑道:“您偷听先皇的问卦,贪他人之运,得非所当位,这是不祥之兆。” “不祥?本王活一遭,可不是为了当个吉祥物的。” 这涞阳王府的世子自幼不爱四书五经礼法之道,唯独钟爱仙门术法。可惜他出身于王公贵族,仙门严规绝不涉政事,便不肯收他为徒。他年幼时也曾去往昆吾山向万象之宗求教,自然也是被拒绝,由此便断了修道之途。 然而道路虽断心却未死。 秦嘉泽说道:“您看到我的收藏了?” “收集这么多灵器,并非易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鬼。” 秦嘉泽拿出灰押,一点点将香炉里的香灰押平,又将祥云香印放入香炉中,填上香粉。他做得从容不迫,声音也从容不迫。 “世道要变了,先生,您最早窥见,也是看得最清的。自古以来,朝廷与仙门各行其是,仙门不沾世俗之权,皇家不碰仙门之道。然而世上有了灵器,既然术法已经与修行无关,就不再是仙门所能掌控之物,总要落到红尘俗世里,被我等凡人所争夺。术法入世,时局将大变。” “从前是桥归桥,路归路,以后这桥与路恐怕就要成合二为一了。” 他勾起嘴角,慢慢说道:“王道既然要衰落,新神或许是叶悯微,或许是卫渊,怎么就不能是本王呢?” 苍术不动声色道:“涞阳王想要统御天下?” “这就需要万象之宗了,得神通者统御天下,这天下最大的神通,不就在万象之宗身上吗?”秦嘉泽抬起眼皮,说得意味深长。 被点燃的香篆燃起袅袅白烟,飘过他与苍术的眼前。 苍术手指轮转之间,笑意深深,不置可否。 转日便到了涞阳王府办宴席的这一天,王府门口人流如织。涞阳王府的宴席向来是最阔气的,豫钧城中的权贵们都前来赴宴,风漪堂的伶人们鱼贯而入,极少赴宴的沧浪山庄竟也有两位弟子来访。 宾客们在大堂内落座,互相寒暄热闹非凡。 蓝星竹与莫笑鸢坐在席间,附近的宾客们他们谁也不认识,在外面又需端着仙门弟子的架子。这两个本性活泼的弟子憋得实在难受,莫笑鸢低声对蓝星竹说:“咱们什么时候能溜走啊?” “等举杯之后吧,我先拿镜水探探路。”蓝星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竹筒。 此乃沧浪山庄的镜水术,以山顶清泉取来的极净之水为基,混入自己的一滴血,便可驾驭此水。此水便仿佛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为眼、耳、喉、鼻或四肢,常用来做探查之用。 蓝星竹将水倒在脚边,水泽便快速渗入木质地板的缝隙之中,一路深入泥土,向外扩展。它如同活物一般,时不时涌上地面形成一个小水潭,水潭里倒映的事物尽入蓝星竹之眼。 蓝星竹突然脸色一白,莫笑鸢推推他,问道:“怎么了?” 他还没开口,莫笑鸢就感觉到面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抬头看去,便立刻明白蓝星竹看到了什么。 他们的大师兄惠南衣一袭蓝色道袍,腰间玉坠摇晃,正按着剑站在他们席前。他默默地盯着他们二人看,如同一朵飘到他们席前的阴云。 他不像是来赴宴的,倒像是来抓人的。 旁边引路的王府家仆说道:“哎呦,沧浪山庄竟来了三位,您二位怎么没提前招呼呢?这坐席便稍显拥挤了吧,我去回禀王爷……” 惠南衣转身对家仆和气道:“不必麻烦,我和他们挤挤便好。” 转回头来惠南衣的笑意便消失,他一撩衣摆便挨着蓝星竹坐下。 蓝星竹震惊中回神,忙不迭解释道:“大师兄,师妹想听风漪堂的琵琶练弦杀术,我们才来王府参加宴席的。我们就是吃个席,也没做错什么……你总不能抓我们回去吧?” 惠南衣也不看他,淡淡说道:“下山参加宴席的事,你们禀告师父了吗?” 蓝星竹心虚地说:“还没有。” “未曾说明便下山赴宴,私查朝廷官员府邸,按门规屏除灵力后杖责三十,跪孤心峰十五日。若在此惹出别的事来,后果你们绝无法承担,你可知道?” 屏除灵力后修士便与凡人无异,前半段惩罚就够扒人一层皮的了,蓝星竹蔫蔫道:“我也没说要查府邸……我……知道……可是……” “知道就好,以后师父问起来,就说是我要带你们来的。” 蓝星竹睁大眼睛,与莫笑鸢对视一眼。只见他们的大师兄从怀里掏出竹筒,低低倒在地上,那些水又极快地渗入地板缝隙之中。 刚刚把门规背了一遍的惠南衣,竟然亲自动手施镜水术,查官员府邸了。 蓝星竹看着惠南衣的行动,恍然大悟:“大师兄……你不是来抓我们回去的,你是来帮我们的?” “信里所说地宫位置极深,以你们的功力无法探查到如此深度。若我不来,你们打算怎么查?恐怕查不到东西,还会招惹是非。” 顿了顿,惠南衣转过头看向自己两个师弟师妹:“一天天的尽知道闯祸!这后果既然你们无法承担,总得有人来担吧?” 蓝星竹沉默片刻,颇为感动地拉住惠南衣的胳膊,道:“大师兄!” 莫笑鸢马后炮道:“我就说这件事没必要瞒着大师兄,从小到大我们闯祸哪一次不是大师兄给我们兜底背黑锅的,这次大师兄肯定不会撒手不管的。” 蓝星竹回头对她道:“刚刚也不知道是谁吓得说不出话来。” 惠南衣将袖子从蓝星竹手里抽出来,按了按太阳穴。 镜水探查需要时间,所以开席涞阳王说完祝词之后,沧浪山庄这三人也暂时没有离席。只听鼓乐声起,风漪堂的伶人们入堂表演舞戏,当真是美轮美奂。 莫笑鸢精通音律,便盯着乐师们看,蓝星竹说道:“师妹,你真在学绮玉姑娘的琵琶吗?” 莫笑鸢摇摇头,她说:“我在看那个摇铃鼓的。” “她怎么了?” 莫笑鸢诚实道:“她有点多余。” “……” 风漪堂的乐师班子是淇州最好的乐师班子,怎么会安排一个多余的乐师?莫笑鸢正奇怪着,涞阳王此次宴席的上宾便指名要那位摇铃鼓的乐师为自己侍酒。只见这位上宾左眼缠着白布,伸出袖子的手臂之上也缠着白布,仿佛身受重伤的病人,十分奇怪。 那乐师似乎有些踌躇地走过去,看见这位上宾的时候脚步还顿了顿,才在上宾旁边坐下。 蓝星竹小声跟莫笑鸢说:“这多余姑娘眼神儿好像不太好……你看看,她酒都倒到酒杯外面来了。哎呀,大概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那“多余”的乐师,正是跟着风漪堂伶人混进王府的叶悯微。 她面戴轻纱一身胭脂红裙,和平日的样子大相径庭,难为苍术竟然能认出她来。叶悯微端坐在苍术身边,低声奇道:“你怎么会是涞阳王的上宾?” “一些往事,不值一提。” 苍术一句话带过,便说道:“地宫入口在后院静心斋下,你酉时三刻去为宜。” 叶悯微侧头看去,苍术侧后方站着几个侍卫,与其说是保护苍术,更像是监视。她便没有追问,只是点头应下。 待她准备离去时,苍术才又说了一句:“小心。” 苍术眼里的忧虑之重,前所未有。 静心斋是王府的藏书楼,叶悯微依苍术的指引,一路躲避王府巡逻的府兵侍卫,偷偷地来到了静心斋侧边的竹林里。静心斋门口有约五名侍卫看守,想要绕过他们进去,并不容易。 叶悯微看向自己手里的苍晶,在地宫捡的那枚苍晶她已经附信寄给了沧浪山庄,她手上这颗是阿喜给她的。 正在她将它举起来时,她身侧突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呼声。 “姑娘。” 叶悯微转过头去。 竹林里离她不远处也藏着三个人,看衣服像是沧浪山庄的弟子。 看样子他们目标一致。 沉沉夜色中三人走向她,面目由模糊逐渐清晰,是一个圆脸圆眼睛满脸喜气的年轻男子,一位秀丽的抱着琵琶的姑娘,和一位瞧着端正儒雅的年长些的男子。 叶悯微定睛一看,最后这位道长她认识的。 他正是阜江摘月楼里,说她偷了生棘术,要抓她回沧浪山庄的那位道长。 显然道长也认出了她。 明月皎皎,四下寂静。 却是那位圆脸的年轻男子先开口,他惊奇道:“怎么是你?” 这话倒让儒雅的道长十分意外:“你认识她?” “是啊,刚刚给上宾侍酒的时候把酒倒出来的那个多余姑娘!不过她把乐师那身红衣服换了。”蓝星竹流畅道。 惠南衣沉默一瞬,不再理会蓝星竹。他转过头看向叶悯微,问道:“信是姑娘写的吗?” 叶悯微点点头。 “姑娘来此处想要做什么?” “……救人?” “救什么人?” 叶悯微还未来得及回答,只听静心斋楼前一阵骚动。他们转头望去,楼前宽阔的石板路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 是一个瘦瘦的小男孩和一个红棉袄的小女孩。二人如鬼怪突现,吓得静心斋前的侍卫惊叫几声,唤人手过来,却不敢上前。 叶悯微一瞧月影,酉时三刻,一刻不差。 她指着那两个孩子道:“救他们。” 第048章 地穴 静心斋前的侍卫们十分惊慌, 抱着阿喜的阿严也十分惊慌。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阿喜的匪夷所思之处。刚刚他们又在地宫里躲过一群巡逻的府兵之后,阿喜突然醒了过来,看了他片刻, 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抱住他咯咯一笑。 刹那间他四周的昏暗石道尽数瓦解, 夜光大亮, 他眼前一轮明月高悬, 高耸的藏书楼与惊慌的侍卫们仿佛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 阿严满心震撼,他想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什么?阿喜是……什么? 有一瞬间他甚至开始怀疑,他怀里抱着的他视为生命的妹妹,是不是妖怪? 阿严正惊惶着,他的领子却蓦然被人提了起来,双脚腾空。这手法实在是熟悉, 他回头看去, 果然看见了云川姐姐的面庞。 阿严大喜过望, 刚想要喊她却又想起了“神相大人”苍术,声音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他的喉咙里。他想,她真的叫做云川吗?她又是谁呢? 叶悯微把阿严与阿喜拎起来之际,侍卫们终于合围, 从府内各处跑来的侍卫把他们团团围住, 喝问他们是什么人。 第45节 叶悯微回头一瞥,暗处沧浪山庄的弟子们震惊地看着她,显然被她突然冲出去的行动打了个措手不及, 圆脸弟子就要出来却被那位年长的道长拉住。 在这个节骨眼上, 阿喜挥动着胳膊腿,仰头看到了她熟悉的姐姐, 双眼发亮开心地伸出手抱紧叶悯微的脖子。 阿喜一兴奋,就又有大变活人要上演了。 只见明亮月光之下, 侍卫们的包围圈蓦然变成了一个空圈,原本叶悯微与阿严阿喜所站的地面上除了洁白的月光之外,空无一物,连个影子也没有。 侍卫们惶恐地议论,暗处的沧浪山庄弟子们也大为震惊。 叶悯微只感到一阵晕眩,抱紧了手里的孩子踉跄两步,她眼睛闭上再睁开时,便看见一堵石砖砌成的高墙横在身前。 她以面壁思过的姿态,再次来到了那个地宫。 熟悉的潮湿泥土气味充斥此地,夹着一点血腥气。叶悯微沉默片刻,低头看去,阿喜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看着她,哈哈一笑。 阿喜身体力行地向叶悯微诠释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此处似乎并无府兵或侍卫在,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三人的喘气声,光线又此前叶悯微经过的任何一个地道或石室都要明亮。 叶悯微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台之上。台中央有一个石桌,出入口处立着几个木架子,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色石头。 高台下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地穴,墙上挂了无数火把,将地穴照得亮如白昼。只见以高台上的石桌为核心,蓝色纹路蔓延而去,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地穴的墙壁及地面,仿佛蓝色藤蔓编织而成的一个笼子。 她脚下的地穴是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炼人熔炉。 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虽然她只见过一次,但是对于叶悯微来说,一眼向来就是铭记不忘。 记忆过于清晰,精确到所有微末的细节,红与白,血腥与哀鸣。叶悯微身体一颤,本能地想要呕吐。 她弯下腰时,阿严突然挣扎着挣脱她的怀抱,抢过阿喜跑到石桌另一边,戒备地瞪着叶悯微。 “你……你又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阿严色厉内荏地质问道,眼里已经没有半分信任神色。 空空荡荡的“熔炉”中回荡着他的声音。两人隔着高台上那一丈长的石桌,遥遥对视,一个愤怒而另一个则痛苦而迷惑。 虽然叶悯微觉得阿严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也毫无用处,但她还是忍着呕意,诚实地回答:“我来救你和阿喜出去,我还要用这个地穴确认一些事,然后毁掉这里。” 她原本就打算要到这个熔炉里来。 叶悯微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看向正在阿严怀里扑腾的阿喜,醍醐灌顶。 她上前两步:“阿喜她……” “你别过来!你们都在骗人!你们没一句话是真的……你是不是也在骗我!我,我不相信你!”阿严后退,他双目通红,咬牙看着叶悯微。 阿严过于激动的情绪让叶悯微停下脚步。 她安然地望着他,偏过头疑惑道:“我是骗过你,可你不也骗我了吗?阿喜不是你的亲妹妹,对吧?” 阿严怔了怔。 叶悯微说起她又歪又正的道理:“这几个月来我听过的故事绝大多数都关于欺骗,可见欺骗是世间常事。我想信任就是把被欺骗的权利交给别人,你信任某人,难道是认为他永不会用这种权利吗?” “不然呢……你被我骗了,难道会觉得……” “我觉得你有你的理由,因为我相信你,所以你可以欺骗我,没有关系。” 叶悯微眼神清澈目光坦然,话说得因果颠倒,语气却极尽真诚。阿严怔愣地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里找到半分虚假,却怎么也找不到。 阿严喉头一动,眼里涌上泪水:“这不一样……我……我做不到。” 叶悯微短暂移开目光,看向高台唯一的出入口,那里的石门紧闭。既然他们已经在静心斋前出现,地宫里应该很快就会展开大范围的搜索,这里一览无余没有藏身之处,得让阿严与阿喜快点离开才行。 “阿严,阿喜的能力……” 她话音刚起,竟有一声沉闷的响动打破寂静,高台尽头那扇紧闭的石门竟缓缓升起。 阿严惊惶转头,只见尘土飞扬,高台震颤,门下显现一双熟悉的黑靴。 那是魏景的黑靴。 叶悯微瞬间迈步奔向门边的木架,白色的衣袂翩飞,从木架上拿下一块青色石头。她回身掏出一颗蓝色晶石,按进石桌内的凹槽里。 那凹槽与蓝色晶石严丝合缝,仿佛专为它所造。 晶石嵌进石桌的刹那仿佛点燃引信,蓝色的光芒骤然腾起,顺着墙壁地面上的纹路一路奔涌,整个地穴连同高台上描摹的纹路全数被点亮,明亮得恍如陷入蓝色的火海之中,光芒刺目,昼夜颠倒。 恰在此刻石门升到顶,魇师魏景目光阴郁地锁住高台上的三人。 他的身边跟着两只诡异的凶兽,以人的面容、蝇的复眼、蛇的信子、马与熊的身体组成,像是被撕碎之后拙劣地缝合而成的阴森怪物。 门一打开那怪物竟发出孩童的笑声,万分瘆人,迅疾地朝着阿严与阿喜扑来。 阿严惊叫声还未落下便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叶悯微在阿严与阿喜身前划下一道长线,截断数道蓝纹。 那一道长线瞬间喷涌出蓝色光芒,怪物被光芒所伤,猝不及防地爆发出痛呼声,奔回魏景身边。眨眼间叶悯微已经在阿严与阿喜周围划出闭合的蓝线,线中喷涌而出的灵力仿佛牢不可破的盾,将他们保护在其中。 魏景眯起眼睛看向站在灵脉之中的白衣女子,她手里正攥着他们用来篆刻灵脉的青石,神情平静难以捉摸,手指在身侧快速地划动。 高台下的整座炼人熔炉亮如白昼,若此刻有人在地穴之中早已融化。 她竟然以苍晶发动这座地穴,又须臾之间改写灵脉,建起足以阻挡他魇术的屏障。而她此刻却站在屏障之外,暴露于他的魇术之下。 “你是谁?” 魏景惊讶之余心生警惕,他从噩梦里召出的怪物转而扑向叶悯微。叶悯微转身就跑,指尖仍不停划动,怪物即将咬上她后颈时,她竟然扶着栏杆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云川姐!”阿严瞪圆眼睛大喊。 魏景大吃一惊,立刻奔到高台边往下看,一旦发动灵阵进入地穴便是自寻死路,她竟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 只见满堂蓝光里,叶悯微挥手将青石钉在石壁上,随着下落在复杂的蓝色纹路中拉下一道长长的划痕。被毁坏的灵脉回路不受控地爆发出力量,疯狂的蓝光在地穴里来回冲撞,竟未索叶悯微的命,反而卷着她安然落地。 她在地面上翻滚一圈,魏景的怪物紧随其后跃下,她稳住身形的刹那便又在地上划出数道纹路,被改写的灵脉射出尖刀般的蓝光,瞬间将怪物穿刺。 在怪物的悲鸣声与魏景的震惊之中,叶悯微高声喊道:“阿严!” 阿严在屏障内颤抖回应:“云……云川。” “阿喜移动的关键在于意志,她想要满足所喜欢之人的愿望,会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最初在流民营里,她想知道失踪灾民的所在,阿喜便带她来到这座地宫炼人之处。当她不想再看他们炼人且阿严呼喊阿喜时,阿喜就把他们又带回了流民营。 魏景出现时,阿喜想要逃跑,于是跑进了地宫。 刚刚或许是阿严想要找到出口,阿喜便带阿严出现在地宫外。而她想找到曾经看见过的炼人熔炉,阿喜抱住她的时候,她就瞬间来到了这座地穴。 叶悯微在地穴里奔跑,以青石不停改写灵脉。灵脉破损爆发的灵力极为暴虐,却完全听凭她任意调遣,仿佛她手里忠心耿耿的鬣狗与怪物的尖爪利齿撕咬。 熔炉已经被破坏不能再炼人,魏景也从高台上跃下,乘着怪物落在叶悯微面前,探究地看着她。 “阿严,你要想明白要去的地方,让阿喜带你离开这里。你要信念强烈意志坚定,才能让阿喜感觉到。你听到了吗!”叶悯微边跑边朗声说道。 魏景冷笑一声,他也高声说道:“阿严,你竟要听她的?她可是你的仇人!能随心所欲地改写灵脉回路,除了林雪庚之外这个世上只剩下一个人。” “她是万象之宗,叶悯微!” 魏景的声音在地穴里回荡,高台上一片死寂。 在叶悯微面前铩羽而归的两只怪物又聚拢回魏景身边,魏景挥手之间,他腰间的金色铃铛轻响几声,又有两只怪物凭空出现,在叶悯微身侧虎视眈眈。 叶悯微的手被青石尖锐的棱角所划破,血顺着磨损大半的青石落在爆裂的蓝光之中。 “我不是在改写灵脉,我只是在破坏。” 叶悯微看向魏景腰间的金铃铛,再抬起眼睛看端详魏景,若有所思道:“我是叶悯微。但你不是魇师……不,你不是纯粹的魇师,你的力量不完全是魇术。” 叶悯微抬手指向魏景腰间的那串铃铛:“那是纵梦铃吧,是以灵力将魇术之力提升十余倍的灵器。你之所以能以闯过二十一重梦境的实力与闯过二十九重梦境的魇师抗衡,是因为你用了这个灵器,你是身为灵匪的魇师。” 魏景身后的怪物并不稳定,面孔头颅身体四肢几乎是时刻都在变幻为不同的兽类,却一直张着嘴呵呵发笑,那是孩子的笑声。若是平常人只是看一眼这怪物都要被吓晕过去。 而阿喜的笑声、她对残损之物的喜好、魏景身边时常出现的其他孩子、魏景对阿喜梦九的称呼,所有一切飞快在叶悯微脑海中闪过,猜想渐渐成型。 叶悯微放下手指,慢慢说道:“你所操控的,是不是一个疯孩子的噩梦?” 第049章 对峙 阿严紧紧抱着阿喜, 在这完全陌生的蓝色纹路和光芒包裹之中,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从高台下传来的声音。 “她是万象之宗, 叶悯微!” 魏景的话回荡在地穴之中, 回响百遍仿佛众口一词。阿严原本被魏景的怪物吓得颤抖, 闻言却僵硬地一动不动。 他又听见, 云川说魏景是灵匪。 高台上的大门已经再次落下,他与阿喜被困于此。偌大的地穴中不断传来尖锐的划破石壁的声音,怪物怪异刺耳的笑声与痛叫,蓝光炽烈,交替不止。高台震颤着,不断有石头自顶上落下, 砸在阿严与阿喜四周。 仿佛世界颠倒, 坠入可怖的噩梦之中。 云川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喜是梦九, 应当还有梦六梦七梦八,你驯养这些孩子,就是为了从他们身上取噩梦?是你把他们变成疯子的吗?是你把阿喜药哑的吗?” 魏景冷冷道:“万象之宗为何要如此激动?比起您炼千万人为苍晶的本事,魏景甘拜下风。” 地穴之中, 叶悯微所过之处灵脉已然被划得眼花缭乱, 怪物咬住她抵向墙壁时,她挥手在身后的壁上一划,怪物身后一道蓝光袭来。怪物惊叫一声躲避灵力爆冲, 叶悯微又补了两笔, 那蓝光堪堪在她身前停住又再次转向怪物。 她说道:“我没有用人炼苍晶,我刚刚算下来, 一个人若修行有成获得的全部灵力折算成苍晶,需要至少三十二人才能炼制而成。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 为什么要牺牲三十二人来完成?这太不合理。” 叶悯微翻滚落地,在怪物们再次冲向她时,她的脚下所踩的地面爆发出一圈蓝色灵刃,直冲屋顶,将她包围在其中。一时间怪物们不能再靠近。 她弯着腰喘气,手上沾满齑粉,手里的石头已经几乎磨光。 魏景目光阴鸷立在那光罩之外,他说道:“您刚刚一边跟在下过招,一边还在算这些?” “这并不困难。”叶悯微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方才将这里全部跑了一遍,入眼的灵脉回路全数被她记在脑中,以当日目睹炼人的情形获得的信息加以演算,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便明确了结果。 她虽不知道自己从前为人如何,但她绝不是个没事找事的傻子。一比三十二的代价太过离谱,这种舍近求远、徒劳无益的设计,不可能从她手上诞生。 所以她的苍晶不是由人而炼成。 她想,太好了,她不是怪物。 既然不是怪物的话,那她就可以回去找温辞与谢玉珠了。 当然她也同时在演算如何破坏灵脉,既可以毁了此处地穴,又能让灵脉断裂时发出的力量为她所用。 魏景意味不明地说道:“果然是这世上第一等的聪明,怪不得王爷……” 他话未说完,便抱起胳膊站在光罩之外,幽幽地看着叶悯微。 “您手里的画石已经磨光,依您这般大肆消耗灵力的做法,那颗苍晶很快就会被耗尽。没了苍晶再精妙绝伦的灵脉回路也全无用处,魏某就在此处恭候您。” 第46节 叶悯微只是丢了已经磨到抓不住的画石,拍拍手对高台上喊道:“阿严,你看看桌上的苍晶,你要在苍晶消耗完之前离开这里!” 她的声音腾起,穿过一切喧嚣与混乱,直达阿严的耳际。阿严慌乱地起身,踉跄扶住身边被一并划进屏障内的石桌。桌中央那颗苍晶蓝光汹涌,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竟已经消融了一半多。 阿严目光颤动,本能地心生恐惧,仿佛看见父母死去、全村人消失那夜的蓝光,诡异而不祥。 头上传来轰隆一声响,他抬头看去,便见头顶上落下一块大石头,直向他与阿喜砸来。他立刻弯腰保护住阿喜,那石头砸在他头顶的蓝光屏障上,在剧烈的碰撞声中瓦解四散,滚落在周遭。 这狠毒的吞噬一切的蓝光又救了他和阿喜的命。 阿严抱着阿喜,混乱思绪冲破喉咙化为一声大喊,然后他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满心绝望。 他们要去哪里? 流民营?魏景去过那里了,那里不安全。他家的村子?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刚刚的出口之外?那里全是侍卫。 阿严不知道要去哪里,世界之大,他与阿喜却好像已经无处可去。 满脑子兵荒马乱中,阿严没来由地想起从前第一次见到云川的时候,她一身干净的浅蓝色衣裙,背对着他站在夕阳中的尘土飞扬里。然后她回过头来看向他,拿着一袋子柿饼问他要不要尝尝看。 他说不要,阿喜却直接跳起来拿了一个。最后他也拿了一个,他们三个人就坐在墙角下,一边吃柿饼一边看夕阳。 他跟云川说他以后要报仇,他要去杀了害死他父母的灵匪,还有叶悯微。 云川问他为什么要杀叶悯微。 他只是听所有人都在议论万象之宗叶悯微,是叶悯微做出的灵器,没有叶悯微就没有灵匪。这些术法在世界上存在千百年,从前都好好的,都是因为她才会流传出来导致灾祸横行。 可能是天灾人祸总要找一个人归怨,而恰好叶悯微又并不无辜。 云川说:“可是有人执刀杀人,你却要找锻刀匠报仇吗?” “这不是一回事!她才不只是锻刀匠呢,她是教唆杀人的共犯!她才是最可恨的!这个灵匪只害了淇州的人,她害了世上所有的人,她难道不知道自己造出的东西,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当时他从地上跳起来,义愤填膺。而云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说道:“或许,她真的不知道呢?” 他还没接下去说,云川就转过头去继续吃她的柿饼了,边吃她边说:“不过这世上想要杀她人的太多,每个人都有很正当的道理。” “所以她就该死啊!” 那时夕阳橙红,照得云川的面容与眼眸一片暖色。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柿饼,问他要不要再吃一个。 那其实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到柿饼。 从他父母去世后,他就没有吃过这种甜食。这么甜,甜得他舍不得吃完。 阿严跪在震颤的高台上,四周落石轰隆,他想为什么!?云川姐为什么会是叶悯微?魏景先生为什么会是灵匪?阿喜是被魏景先生害疯害哑的吗?到底谁是他的仇人谁是恩人?谁是好人谁又是恶人?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川又为什么要救一个想杀了自己的人? 他忍不住想,或许……或许云川是真的无意害人呢?她会不会真的不知道? 如果现在他和阿喜走了,云川怎么办?刚刚魏景说这种蓝色石头耗尽后,云川就没有办法再反抗了。 那云川……会死吗? ——信任就是把被欺骗的权利交给别人。 ——我觉得你有你的理由,因为我相信你,所以你可以欺骗我,没有关系。 ——你要信念强烈,意志坚定。 阿严迷茫一瞬,看向石桌上即将融化殆尽的苍晶。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抱着阿喜,浑身颤抖,仿佛孤注一掷般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和阿喜消失在了高台之上。 这处地穴晃动而蓝光强盛,叶悯微听见外面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却没有人敢进入此地。 她与魏景僵持着,果然如魏景所说,高台上的蓝光渐渐变得动荡起来,时强时弱,正是苍晶耗尽的征兆。 而叶悯微也仰头看着高台,仿佛也在等着台上的苍晶耗尽。她的衣裙在汹涌蓝光之中飞扬,仿佛绽开一朵蓝色的花,她的神情却一直平静,手指在身侧不停划动。 这些诡异的怪物,错综复杂的灵脉,危在旦夕的险境,似乎都无法从叶悯微身上讨得一丝恐惧。 魏景想,这位万象之宗真是从容不迫,神鬼莫测。 他凝视着叶悯微,目光深幽,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高台上的蓝光逐渐熄灭,地穴里所有灵脉中的涌动的灵力随之消退,叶悯微面前那蓝色屏障骤然落下,露出她那双灰黑色的眼眸。 魏景的怪物们逐渐靠近她,他说道:“万象之宗,您还有什么花招?” 叶悯微没来得及说什么,高台上竟然又骤然爆发出蓝光,须臾之间蔓延而来。 她面前的屏障腾起,魏景目光一凝后退数步,差点被这喷涌的灵力灼伤。而叶悯微看起来似乎和魏景一样惊讶,仿佛始料未及。 “云川姐!” 从高台上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叶悯微抬头看去,便见一块青色画石从高台上被扔下。画石划出一道高高的弧度,穿过灵力屏障被叶悯微接住。 高台上阿严喊道:“我去拿了很多那种蓝色石头和画石来!” “你在做什么?”叶悯微问道。 “我……我……我还欠你阿喜的药钱呢!你不是需要它们吗!没有它们你……你会死吧!”阿严高声道。 “你不是说要救我和阿喜的吗!我要先来救你,你才能救我们啊!”他将云川又歪又正的道理学了个十成十。 魏景看了一眼高台,突然放缓态度,对蓝光笼罩下的叶悯微说道:“万象之宗,咱们若是这样僵持恐怕没有尽头,不如做个交易如何?” 叶悯微看向魏景。 魏景抚摸着腰间的金铃铛,说道:“您说的不错,这是一件令人魇术实力大涨的灵器,乃是涞阳王从鬼市中所得,交于在下使用。而他将纵梦铃交给在下,同时与在下签订了结生契,在下不得违抗他的命令,必须听从他的安排行事。” 结生契乃是一种仙门术法,自愿签成,契约双方必须谨守条约,若有违反必当场殒命,乃是不背之誓。 “在下所作所为实在也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万象之宗本领深不可测,能否替在下将那契约偷来毁掉?” 魏景的神情在蓝光之后模糊而扭曲,叶悯微偏过头问道:“我为什么要为你做这件事?” “若万象之宗可以毁掉在下的结生契,在下也愿意换一样东西给您。” 魏景指向脚下:“涞阳王热衷于搜寻所有仙门之物,一个月之前机缘巧合寻到某物,关进了这座地宫最深处。那座地牢坚固无比,以鬼市的秘法屏蔽所有灵力,即使阿喜也无法去往。而我可以将那间地牢的钥匙给您,让您轻松到达。” “而那间地牢里关着的……” 魏景幽幽道:“正是一只魇兽,您的魇兽。” 第050章 卷入 叶悯微与魏景隔着灵脉爆发的蓝光遥遥对视, 整个地穴轰隆作响,魏景的声音并不响,恐怕高台上的阿严与阿喜也听不见。这个契约的提议, 便只在叶悯微与魏景之间。 魏景因为这一纸结生契受制于秦嘉泽多年, 不得不依照他的命令行事, 早已心生厌烦之意却不能表露, 只能压抑于心底。而叶悯微如此厉害,王爷又在寻找叶悯微,她实在是帮他重获自由的最佳人选。 他遇见叶悯微乃是听见静心斋的动静巡查地宫所致,并非奉王爷之令,即便他在这里放走叶悯微也不算违抗结生契。而此地普通侍卫府兵都不敢进,亦无人能知道他与叶悯微的约定。 魏景打定主意, 自觉提出的筹码十分诱人, 叶悯微不可能不动心。 那蓝光背后衣袂飘飘的姑娘却没什么惊喜神色, 她安静片刻之后说道:“你说你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那你为什么不把纵梦铃还给涞阳王呢?按照结生契,你不再掌握纵梦铃, 就不必再为他效力。” 魏景愣了愣, 没想到对方会问出这种问题。 叶悯微戳破他的粉饰之词:“你不是受人所迫,你是不肯放弃力量。” “这个世界自古以来就是弱肉强食,谁能放弃力量?”魏景目光沉沉。 他举起双臂示意这座地穴, 说道:“万象之宗难道真想继续与在下在此相斗?虽然不知道万象之宗还留有什么后手, 但您也能看出来,在下亦未使出全力。这个交易对你我来说, 都再好不过。” 说完这句话,他便从腰间拿出一支玉笔, 笔中似乎有蓝光莹莹,正是用以签结生契的灵器。 “在下可以与万象之宗签下结生契,保证此交易必定践约。” 魏景挥以笔在空中写下契约的内容,那些字悬浮在空中,不停跃动。写罢他便把笔扔给叶悯微,叶悯微抬手接过越过屏障而来的结生契笔,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高台。 “好吧。”她终于答应。 叶悯微也挥笔在空中写下自己的名字,签成落定,所有浮空的字便向上翻卷合在一起,变成两个小纸卷,分别飞向叶悯微与魏景。这便是结生契的凭据,若两个纸卷皆毁,结生契便会作废。 叶悯微看着魏景信守承诺带着自己的怪物们离开这间地穴,又低头看向手里的结生契纸卷,说道:“我造纵梦铃和结生契笔,肯定不是为了让他干这种事的。” 言罢她轻叹一声,便蹲下划出几道长线,灵力奔涌而出攒集于在她四周,将她托到高台边缘。 阿严看着云川,不,是叶悯微乘着蓝光落在他面前。他满眼欣喜又畏惧,上前一步又忍不住后退一步,抱着阿喜尴尬地立在原地。 叶悯微却只是望着他问道:“方才苍晶融尽后剩下的东西,你有看到吗?” 阿严点点头,他伸出手来,手心里躺了六个颜色形状各异的小石子。刚刚他回来时就看到那放苍晶凹槽里只剩下这些小石头,便拿下来换上新的苍晶。 叶悯微看见他手心里的石子,长长松了一口气。她将手端起举在眉前,然后俯下身去向阿严行礼。 “多谢。” 阿严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叶悯微便将保护阿严与阿喜的屏障撤除,她拿起阿严手里的苍晶余石揣进怀里,然后俯身在石桌上的蓝色纹路间画出新的纹路。 当她的手停下之时,地穴里所有的灵脉纹路都开始剧烈颤动,仿佛大厦将倾,落石如雨下。 叶悯微低头看了一眼那即将毁灭的地穴。 然后她后退一步,双膝跪于地面朝着地穴的方向伏下身去,手悬于眼前,额头落在地上,“咚”的一声轻响。 阿严想,从前云川让他不要跪她,她似乎把跪拜看得很重要。 可她此刻却朝一座空地穴跪下,也不知道是在跪什么。 叶悯微起身去抱起阿严与阿喜,说道:“我们走。” 阿喜环上叶悯微脖子的刹那,他们消失在这座曾经的炼人熔炉之中。在他们身后,仿佛蓝色火海的地穴之中,墙上所有的灵脉纹路仿佛金蝉脱壳一般开始剥落,砸在地上化为碎屑,石桌上的苍晶极速融化殆尽,高台轰然坠落。 曾在这里响起的万千悲鸣与恸哭,被坠落的灵脉纹路与高台掩埋。 高台坠落的轰响声遥遥传遍了整个地宫,已经通过术法潜入地宫的沧浪山庄弟子们听见这震耳欲聋的巨响,十分惊诧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蓝星竹贴在墙边,小声对惠南衣说道:“那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响,府兵也往那边跑,现在这一声就跟塌了似的。师兄你的镜水看见了吗?那里发生了什么?” 惠南衣却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莫笑鸢只觉得奇怪,她大师兄的本事她是知道的,那边传来第一声响动后惠南衣的镜水便朝那处而去,没有理由没看见发生了什么。 “大师兄……”她刚想追问,便见惠南衣抬起眼睛,开口说道:“她来了。” 莫笑鸢摸不着头脑,她和蓝星竹一道前后左右看,问道:“谁?” 第47节 “啊,在那里!她怎么是凭空出现的,真吓人……” 伴着蓝星竹的声音,从石道的尽头,昏暗的火光中走来一个纤长的身影。来人似乎是个年轻姑娘,她满身尘土,衣衫多处破损,脸上与衣上均有血迹,仿佛是刚刚跟别人狠狠打了一架回来的。 她的步履不紧不慢,似乎是因为她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于是依着孩子的步速平稳而缓慢地前行。 这身影走到他们面前,狭窄的石道墙壁上的火把光芒将她的面容照亮。蓝星竹惊道:“你……是方才那位乐师姑娘?你刚刚怎么突然消失了,你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位乐师姑娘以下巴示意怀里那个红棉袄的小姑娘,简短解释道:“是因为她。不过阿喜今晚带人穿行太多次,似乎非常疲倦,刚刚又睡着了。” 那个趴在她肩膀上的小姑娘面色有些发白,睡得很沉。 乐师姑娘这话仿佛完全没打算让人听明白,她不觉有异,继续说道:“我是来找你们的。” 惠南衣径直走到这姑娘面前,也不多问,只是说道:“您想要我们做什么?” 莫笑鸢咂摸出一些不对来,蓝星竹先她一步问道:“大师兄你认识这位姑娘?你居然称她‘您’,她是哪位前辈吗?可是她分明没有灵力……” 惠南衣以眼神示意蓝星竹闭嘴。 这乐师姑娘把手里牵的小男孩拉过来,对惠南衣说道:“我想把他们托付给你们,你们若想查涞阳王府在做什么,他们就是人证。你们应该可以把他们带出去,并且好好照顾他们的吧?” “我们沧浪山庄也不是什么……”蓝星竹刚想说什么,只见惠南衣就从这姑娘手里接过这两个孩子,干脆利落地答应道:“好。” 蓝星竹惊诧地把后面的话吞下去,转而对莫笑鸢小声道:“大师兄怎么答应得这么干脆?我们现在连这姑娘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莫笑鸢低声回答他:“你能不能闭嘴?” 惠南衣问乐师姑娘道:“您把他们交给沧浪山庄,是否另有要事去办?” “我要去找那位王爷,我还有位朋友在他手上,还有一桩交易要解决。” “您独自一人可以吗?” “不知道,不过总要试一试。” 那个小男孩却说道:“云川姐!王爷有很多灵器,他有一座宝库里放了十几件灵器!你去找他……你……” 他仰头看着乐师姑娘,满眼担忧,他似乎是想她说会有危险,却没能说出口。 莫笑鸢惊讶道:“什么?十几件?涞阳王竟然有这么多灵器!这样即便是我们也不好对付,姑娘你孤身前往更是羊入虎口,千万三思。不如即刻同我们回山庄,禀明师父之后加派人手来解救你的朋友。” 这位云川姑娘略一思索,喃喃道:“沧浪山庄……” 她仿佛想到什么,手指在衣袖上左右划动两下,便向惠南衣伸出手来:“你有带无主的镜水吗?给我一些。” 镜水术中镜水会随着施术而损耗,故而弟子身上总会带着备用的镜水。惠南衣并不犹豫,立刻从怀里拿出两个细长竹筒递给云川,说道:“这些够吗?” 蓝星竹琢磨着这情景,恍然大悟地对莫笑鸢附耳道:“大师兄是不是早知道会在此地遇见这位姑娘?合着大师兄其实不是为了帮我们,而是为了这姑娘来的?” 蓝星竹还没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整座地宫突然开始晃动,墙壁竟仿佛融化般软下来。几声琵琶声响将塌下来的墙壁扫到别处,这六人迅速集中在一起,莫笑鸢说道:“怕是刚刚那边的崩塌影响到整座地宫了。” “不会,我毁掉那里时……”云川摇头。 蓝星竹拔剑出鞘道:“先别说了,我们快出去!” 他们在静心斋外的竹林里设了阵,以镜水为媒转移到地宫之中,此时以镜水向上连接地面的阵法便可出去。 然而转瞬间所有墙壁地面仿佛受到某种感召,突然都开始融化,颓烂一地化为沼泽,他们顷刻间便被软陷的地面所吞噬。 满世界黑暗土腥气之中叶悯微仿佛被土流卷着前行,连撞数个硬物之后,有树藤拽住叶悯微的胳膊,大力将她拉出泥淖。叶悯微脱出黑暗翻滚两圈,便发觉眼前灯火通明。 她与阿严阿喜,沧浪山庄的三人皆在此处,拽她出来的是蓝星竹的生棘术。以地面的石砖来看,这里依然在地宫之中。 叶悯微抬起头去,朦胧的视野里,只见这圆形的高阔石室中央有一座高台,台阶上燃着无数明灯。台上共有三人,两人相对而坐,旁边又站着一个人。 其中紫色锦袍头戴金冠的男人拿着一件灼灼发光的方形灵器,悠悠起身道:“今夜的宴席真是热闹啊,来都来了,各位不见见本王再走吗?” 魏景站在紫衣男人身侧,而他对面坐着的那个人慢慢转过头来望向台下的六人,那正是苍术。 第051章 乱战 这间石室灯火通明, 墙壁光滑,举目望去竟看不见一扇门,气道亦无比狭小。看来若非通过术法, 寻常人便不能进入这个密室 。 裹挟他们前来的泥沼已经沉淀化为砖石。惠南衣从地上站起身, 望向高台上的涞阳王秦嘉泽与魏景, 说道:“王爷, 魏景先生。淇州百姓失踪之事,果然是涞阳王府所为吗?”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边说边给蓝星竹与莫笑鸢打手势。 莫笑鸢立刻拉起阿严抱起阿喜,一步步退到叶悯微身前保护他们,而蓝星竹则执剑走到惠南衣身边三尺之处。 秦嘉泽面带笑容,把玩着手里那印章模样的灵器。他目光扫视一遍台下众人, 悠然道:“是或不是, 有什么区别吗?你们既然已经来了本王的地宫, 反正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的发言让所有人骤然紧张。惠南衣目光沉沉,他的手按在剑上,说道:“王爷, 您收集灵器亦是仙门大忌, 您是执意要与太清坛会、所有仙门为敌吗?” 秦嘉泽闻言仰天大笑,仿佛听见什么滑稽的笑话似的,他将手中灵器按在身边的桌之上, 漫不经心道:“道长这是在威胁本王?与仙门为敌又怎样?仙门就天下无敌吗?看来你们自以为是十分了得的人呐!” 他话音刚落, 他手下的石桌又像方才石道中的墙壁地面一样软塌下去,瞬间化为了泥浆, 石室地面也跟着快速融化为烂泥沼泽。蓝星竹手腕一翻,榕树粗枝突破泥浆而出急速生长, 他与惠南衣腾跃而上,莫笑鸢翻上树枝站稳,一扫琵琶便有气旋而出将叶悯微、阿严与阿喜也卷上树枝。 那边秦嘉泽手边的泥浆翻起一座半人高的土台,竟然将地宫宝库里封存的所有灵器都卷来此处,垒于土台之中。秦嘉泽扶着那土台,十几件灵器从第一件开始依次被发动,嗡嗡作响,放出蓝色的光芒。 他笑道:“本王正愁着这些宝贝无用武之地,杀些庸人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没想到各位道长竟然自己送上门来,让本王练手。” 秦嘉泽令魏景只管保护苍术,魏景俯身应下,抬起头来时便远远地看了叶悯微一眼。 他已经告诉过叶悯微自己的结生契在何处,只等她动手了。 而那位万象之宗站在怀抱琵琶的姑娘身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看向这边,仿佛只是受保护的柔弱女子。 秦嘉泽抬手之间便有数种术法奔向惠南衣、蓝星竹与莫笑鸢。石室内又开始疯狂生长出树木,镜水纠缠其中,惠南衣与蓝星竹的剑光凛然,蓝衣翻飞,在那奔流的泥浆、雷电与冰凌中往来穿行。 莫笑鸢手中的琵琶声如疾风骤雨而出,弦音化刃将袭来的术法击退,五指轮转间音刃便飞向秦嘉泽手下的土台。土台旋转间吞鱼圆环亮起,瞬间将音刃全数吞下又回击给莫笑鸢。 “该死的!”莫笑鸢挡过自己的音刃,后退两步对旁边三个普通人道:“你们都站到我身后!” 整座石室乱成一团,术法喷涌以至于眼花缭乱,断裂声轰鸣声不绝于耳,当真是术法的盛景。便是大论道上各家切磋时,也看不到这样混乱而精彩的画面。 “他以浑土术将所有灵器连接一处,以吞鱼圆环为防御,一人同时控制这么多灵器,真是聪明的设计啊。应当是花功夫研究过的。” 那位叫做云川的姑娘在她身后感叹道。 莫笑鸢正逐渐感到吃力,边奏琵琶边以生棘术带他们腾挪躲避袭击,闻言气不打一处来。 这姑娘居然还有闲心赞赏这个丧心病狂的王爷? “他手中术法太多,尚未完全放出。浑土术天然克制镜水术,你们难以脱身也打不过他。”这姑娘继续说道。 “你躲躲好,少说话!” 莫笑鸢在奏乐间隙一挥手,身后树枝围绕着那三人生长,仿佛结成一个树屋。她并没看到身后的姑娘打开了惠南衣给的竹筒,将竹筒中的镜水一饮而尽。 莫笑鸢手里的琵琶声如金戈铁马,四面八方而去劈开所有向她们袭来的术法攻击,指尖已然渗出鲜血。她凌然一扫弦劈开数道迎面袭来的冰凌,冰凌碎落其中埋伏的电光却显现,直向莫笑鸢劈来。莫笑鸢瞪大眼睛,下意识想躲却又想起身后要护着的人,硬生生停住站在他们之前。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扶住她的肩膀从她身后跃出,将她往后一扯,衣袖拂过她的脸颊,那人旋身挡在她身前。数道雷击轰然落在那人身上,光芒大盛刺眼无比。 “云川姑娘!”莫笑鸢踉跄后退,大声惊呼。 这是白云阙的风雷咒,便是她受这雷击也必定重伤,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被击中只有死路一条! 可云川的身影只是顿了顿,甚至没有多摇晃一下,便回过头来看向莫笑鸢。 远处各种术法光芒眼花缭乱,而云川一双明亮的灰色眼眸只是安然,黑发拂过她毫发无损的面容,周身灵力浩荡,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牙间正咬着一枚苍晶,灵力便是由此而来。 “你……你怎么……”莫笑鸢说不出话来。 云川拍了拍莫笑鸢的肩膀,便衔着苍晶从树干上一跃而下。在泥土中挣扎榕树如同听从她的召唤一般,疯狂向她而来铺成她脚下的路。 莫笑鸢怔怔道:“生棘术……” 数道术法向云川袭来,她周身腾起蓝色游鱼,靠近她的术法全数被吞食。她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在自己眉心,刹那间从她的肩胛之处抽出火光凛冽的巨大羽翼。振翅的瞬间石室热得惊人,所有冰凌融化而泥浆蒸腾起热气。 “吞鱼术……凤凰令……” 莫笑鸢看呆了。 不远处的蓝星竹也呆住,动作一顿险些被泥流所绞杀。幸而蓝色游鱼涌到他面前吞没泥流,这个乐师姑娘须臾之间以辉煌灿烂的火焰羽翼落在他与惠南衣身边。 “您……您是怎么回事儿啊?”蓝星竹从没见过这场面。没有修为,没有灵器,居然也能使用术法? 而惠南衣却问:“前辈,您恢复灵力了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指向自己咬着的灼灼发亮的苍晶。 蓝星竹两边瞧瞧,只觉好像只有他和莫笑鸢两个人像傻子。 叶悯微突然加入搅乱局势,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满室疾风暴雨般的术法攻击暂时停止,两方各自戒备地对峙。 石室各处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唯有那座高台完好无损,台上的秦嘉泽眯起眼睛看向叶悯微,灯火灼灼,他的神情高深莫测。 思索片刻后秦嘉泽突然抚掌大笑,说道:“精彩,真是精彩!生棘术、吞鱼术、凤凰令,以身为灵器,操纵百家术法,真不愧是万象之宗啊!” “……万象之宗!?” 蓝星竹与莫笑鸢惊叹出声,而惠南衣却只是默不作声。 秦嘉泽转头对苍术说道:“先生真是玄机妙算,您说本王今夜便会见到万象之宗,万象之宗就果真出现了!” 在叶悯微朦胧的视线中,苍术的神色暧昧不明。 秦嘉泽并没有说错,叶悯微早在拿到阿喜给的苍晶时,就在做以身为灵器的构想,只是始终缺点东西,直到她刚刚想到沧浪山庄的镜水术。 沧浪山庄是将血融进镜水,以控制镜水。那她也可以反过来将镜水融进她的血液,以苍晶为灵力源泉,以血肉骨骼为灵器,以镜水穿行其中搭建灵脉。 如此,她便可成为万象森罗本身。 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比起用万象森罗来说,还是没那么顺手。 叶悯微对秦嘉泽的猜测十分赞同,然而她此时毕竟咬着苍晶,没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点点头。 她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够,又向秦嘉泽比了个拇指。 沧浪山庄弟子们一时无言,心说到底谁跟谁是一伙儿的? 形势暂缓,而置身事外的苍术端坐在高台之上,却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看去,秦嘉泽与魏景都离他很远,他若有所思,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 那里竟然探出一根指头,指向秦嘉泽。 苍术再一看叶悯微,她的脚下果然已经没有影子了,只是这石室内一片狼藉,谁还注意她有没有影子。 那边秦嘉泽面露欣喜之色,对叶悯微说道:“本王一直在寻找尊上,未曾想到与尊上相遇竟是这样的局面。” 他尚未说完,苍术便突然起身走到他身边:“王爷,在下有一事想要禀明王爷……” 第48节 秦嘉泽微笑转身,继而脸色骤变。一个纤长的影子从苍术的影子内暴起,直取秦嘉泽命门,手已经要扼住秦嘉泽影子的咽喉。秦嘉泽目眦欲裂,手下土台骤亮,光源大变,他的影子瞬间偏移躲过据影术的袭击。 然而只听一声铮鸣,秦嘉泽身侧的佩剑被拔剑出鞘,那影子倏然消失之间,叶悯微的手上便出现了秦嘉泽的佩剑。 苍术淡然地接着把话说完:“……在下要禀告王爷,我和万象之宗,原是一伙儿的。” 秦嘉泽的佩剑华丽无比,剑身上雕刻繁复花纹,一看便是中看不中用的一柄剑。 沧浪山庄弟子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叶悯微用据影术抢来这把剑要做什么,秦嘉泽却面色顿黑。只见叶悯微抬手一挥这柄剑,蓝光闪耀之间剑身尽数碎裂,露出其中的纸卷。 这柄剑的剑身竟然是空心的,而其中正藏着魏景的结生契。 那纸卷露出的瞬间,凤凰令的烈火燃烧而去,纸卷霎时间化为灰烬。魏景的结生契早被他自己毁去,秦嘉泽的结生契消失,约定便由此作废。 一直默不作声的魏景突然仰天大笑,他平日里不苟言笑,此时骤然大笑竟显得扭曲而张狂。他闪身而去,黑影迅速穿过石室将某物抛给叶悯微,留下一声告别。 “恩怨与人,别时自见!王爷,后会无期!” 自他们进入此石室后便在旁埋伏的怪物跃出,叼起昏睡的阿喜与魏景一道消失在石室之中。阿严措手不及,被莫笑鸢拉着,恸喊出声。 “阿喜!” 一切的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魏景显然蓄谋已久,消失与掳人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他的目标只在于纵梦铃与阿喜。 秦嘉泽冷笑一声,道:“丢了一条好狗,真是可惜啊。” 魏景最了解这座地宫与秦嘉泽,知道秦嘉泽绝不会丢下叶悯微来追他,脱身之后便抱着阿喜,借魇术之力离开地宫,飞快向豫钧城外奔去。 明月皎皎,冬风凛冽,豫钧城郊的树林里传来野兽的狂奔声与诡异笑声。魏景乘在那怪异的野兽上,心中狂喜,兴奋地几乎要看不清路途。 为了这纵梦铃他听命于秦嘉泽八载,被那高傲自大的年轻人百般使唤践踏,如今终于得以自由,完全拥有了纵梦铃! 今日实在是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梦九是他制造的所有疯孩子里最为奇特的一个。她居然从某天开始不受他的控制,突然能够自由穿行于各种她去过的地方。无心插柳柳成荫,别的疯孩子可以再造,但阿喜他一定要攥在手中。 魏景忍不住仰天大笑,叹道:“一群蠢货!什么梦墟主人,什么任唐、苏兆青,都是一群蠢货!他们怎么想都没想到,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当是疯子的噩梦!” 无论日夜、梦境或现实,这世上的一切东西对于疯子来说都是噩梦,诡异而恐怖,恐惧至深化为利刃,这才是魇术最好的原料! 他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魇师! 树影婆娑,前路宽阔,魏景兴奋之际眼前竟天光大亮。 树影月色与土路消失不见,他突然踏入一片苍茫的沙漠,烈日炎炎,满地金沙看不见尽头,四处只有高高低低的沙丘,怪物也一声惊叫停下脚步。 这是梦魇。 魏景惊诧而戒备,环顾四周,只见沙漠尽头的热浪之中,出现一个扭曲的彩衣身影。 那个男人一身色彩斑斓的衣服,不疾不徐而来,手指上戴了金色的戒指,发辫与手腕上皆有无数彩色铃铛,铃铛响声轻快。他面容白皙而五官深刻锐利,美丽惊人,热风从他的方向吹来,隐约有花香。 来人抬起一双凤眼幽幽地看向魏景,皮笑肉不笑道:“终于找到你了,就是你小子滥用魇术扰乱众生识海的?” 他的声音在沙漠中回荡,顿了顿,他道:“你刚刚,骂谁是蠢货呢?” 第052章 换脑 沙漠里炎热惊人, 魏景只觉得浑身发烫,双目干涩难耐。他不知道对方所说的“众生识海”是什么东西,但对方言辞之间似乎对他十分了解。 “阁下是何人, 为何挡我的路?”魏景腰间的金铃铛叮铃作响, 纵梦铃的控制下, 金色沙漠渐渐消解, 化为阴涔涔的黑暗。 黑暗泥泞之中喷薄而出诡异的动物与人的面孔,从人咧开的嘴里吐出蛇,花苞绽放喷出硕大的彩色蜘蛛。一切怪异之物颜色极度鲜艳而锐利,诡诞无常,争先恐后蜂拥而至,笑声哭声与各种尖锐声响此起彼伏。 仿佛这噩梦是喷涌的墨水, 只要碰到清水就开始迅速扩散、污染, 将所有清水都变成深黑, 将所有正常思绪都逼至疯狂。 来人站在泥泞的黑暗之中,浑身长满翅膀的虫纷纷爬上他的腿。他看了一眼魏景腰间的纵梦铃,再环顾四周,冷冷地说了一句:“还真是疯童的噩梦, 果然是个畜生。” “与你何干?难道你也想抢这孩子?识相点……”魏景无心恋战, 只想快点离开豫钧。 却见那人的身影簌簌地化为一堆黄沙,下一刻那人便出现在他身侧,一抬手紧紧捂住魏景的嘴, 说道:“既然是畜生, 就别说人话了。” 那人心情似乎非常糟糕,一字一顿道:“畜生味儿太大, 我恶心。” 而此时此刻,涞阳王府下的地宫里却十分安静。这安静并非和平的安静, 而是刀悬于颈上,将落不落的安静。 叶悯微早先的预言十分精准,沧浪山庄的人确实打不过秦嘉泽,就算是加上她也十分勉强。毕竟对面财大气粗有耗不完的苍晶,手下术法众多,每种术法的使用也算是上乘水平。 果不其然,叶悯微使出据影术偷袭后,秦嘉泽就一改之前玩笑的态度,下狠手施展出所有术法。 于是一阵眼花缭乱铺天盖地的光芒飞掠,沧浪山庄的弟子们连同阿严都被捆仙术捆了个结实,高高地挂在生棘术长出的大树上。 被毁坏的高台台阶翻涌着恢复如初,秦嘉泽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叶悯微笑道:“尊上请上座。” 叶悯微瞧了一眼挂在树上的人质们,依这样的情景,这话大概不是邀请,而是要挟。 “怪不得方才炉子毁了魏景却说不知缘由,原来是与您做了交易。都怪这些俗人打扰,本王方才都没能和尊上好好说句话。”秦嘉泽没事儿人似的,似乎完全不在意魏景逃跑之事。 此时那裹着所有灵器的土台正搭在秦嘉泽胳膊下,整座石室只留顶上一盏挂灯,所有人的影子都在自己身下。 他看起来松弛,实则时刻防备着。 叶悯微拾级而上坐在苍术身边,开门见山问道:“你是怎么得到吞鱼圆环的?” “哦?这个,我从鬼市买到您的行踪,原本派魏景去宁裕寻您,未曾想到火山突然喷发。没寻到您总不好空手而归,他便带了这吞鱼圆环与一些炼苍晶的原料回来。” “不是原料,那是人。” “本王当然知道那是人。” 秦嘉泽抬眼看向叶悯微,似乎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尊上是为了这件事苛责本王来的?不过是一些蝼蚁罢了,天灾人祸白白死去许多,若是能为炼出苍晶而死,也算是他们死得其所。您难道不也是这样认为,才会用人炼苍晶的吗?” “我的苍晶不是用人炼的。”叶悯微郑重地摇头。 秦嘉泽沉默一瞬,似信非信,微微一笑:“那又如何?是不是用人炼的,道理也不会变。这世间总有人要在万人之上,总有骸骨垫在道路之下。” “那为什么是你在万人之上,他们在道路之下呢?” “与生俱来。万象之宗难道不明白?像您这样的聪明人,您脑子里所思所想,这些精妙绝伦的创造与设计,究竟有多少人能懂得?您有与生俱来聪明的头脑,而有人生来便愚不可及,穷尽一生也不能稍稍理解你一分,他们能在你脚下受您驱使,已经是三生有幸。聪明头脑是如此,血脉、财富、权势亦如此。” 秦嘉泽指向自己,淡然道:“您是如此,本王亦是如此。” 秦嘉泽说得理所当然,然而叶悯微回答得更理所当然。 “可这不正因为我还不够聪明吗?若我足够聪明,那么我就可以想出法子令世人都理解我,或者不必理解我,也能和我一样行事。明明是我想不出办法,为什么反而要说他们愚笨,不是我愚笨呢?” 在这场对话中一直游刃有余的秦嘉泽,头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有什么特别的呢,血脉、财富、权势都是别人给你的,你又怎么会生来就在万人之上?你只是恰好被摆在橘子山上面的橘子,有一点幸运,又足够自私,仅此而已。”叶悯微的语气尤其真诚而伤人。 苍术瞧着她,只觉得她在梦墟主人身边时没得到他骂人的真传,离开了梦墟主人这骂人的本事倒是蹭蹭进步。 秦嘉泽眼里终于泛起恼怒,他嘲讽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是啊,本王自然比不上尊上,尊上如此无私,还为了一群失踪的平民找找到本王府上来。如此说来那炉子里所有承重的柱子都完好无损,原来是您怕地宫塌了殃及地面上的百姓啊。” “可是您信不信,若我把您在这里的消息放出去,这里挂着的修士们,他们背后的沧浪山庄,外面的魇师灵匪甚至于城中百姓,他们所有人第一个要杀的可是你啊,万象之宗!” “世道便是如此,尊上以为您真的会有同伴吗?接近您的人,哪个不是想要利用您?您是魇修的首创者,是世上最了解魇修的人,怎么可能魇修失败,梦墟主人与此事就没有一点儿干系?” “鬼市通过您随身携带的消息珠掌握您的行踪,高价售卖,这事儿苍术先生怎么可能没算到呢?可是先生什么都没跟你说吧?” 秦嘉泽吐出一长段话,语气嘲弄而意味深长:“尊上知道,苍术先生一心要找的那个人是谁吗?” “王爷。”苍术终于出声,他眯起眼睛,语气里隐隐有些不悦。 叶悯微看了身侧的苍术一眼。 秦嘉泽便没有说下去,他高深莫测地笑笑,摩挲着胳膊下的土台,说道:“既然尊上如此悲悯众生,那本王不妨告诉尊上,地宫内所有的砖石土壤都在本王掌控之中。而豫钧城的房屋大半都在地宫之上,地宫若倒万舍崩塌,上千百姓的性命便将不保,一切只在本王一念之间。” “凭豫钧城半城百姓的性命,再加上旁边那三个修士和小孩,我要向尊上讨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 秦嘉泽目光幽深地望着叶悯微,玩笑般轻松道:“若我说,想要尊上的命呢?” 叶悯微沉默一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又是想要她命的。 她的命竟然是如此炙手可热的珍宝?她明明才刚刚觉得,比起死亡她的生命有更珍贵之处。 即便是她死去,这个世界也不会恢复如初啊。 旁边树上挂着的人质们艰难地发出声音,他们被捆仙术掐住脖子以至于语不成调,但似乎都十分愤慨,阿严竟然是挣扎最厉害的一个。 叶悯微看向他们,心想他们明明也都想要她死,说起来他们和秦嘉泽才应该是志同道合,应当喜出望外才对。 为何是此刻呢,她刚刚才确认自己未曾用人炼苍晶,刚刚拿到可以炼苍晶的原石,她还想把苍术救出去之后,马上就要去找温辞和谢玉珠。 她真的非常想念他们,她怀念谢玉珠喊她师父,也怀念温辞恶狠狠地喊她叶悯微。 她这一路而来听说,亲近的人之间总会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称呼,以她与温辞的交情,温辞或许该喊她一声“悯微”或别的什么。 可温辞总是完整地叫她的名字,不亲昵地,咬牙切齿地说着“叶悯微”三个字。 听惯了也觉得这种叫法也十分特别,毕竟别人也很难喊出这种九转十八弯的恨铁不成钢来。 死去之后连这样的称呼都听不到了。 如果能再见他们一面就好了。 叶悯微满心遗憾,却说道:“好吧,我可以答应你。” 被捆仙术绑住的人质们挣扎得越发厉害。秦嘉泽却突然大笑出声,他似乎觉得滑稽,说道:“尊上居然说可以……真是让本王失望。” 对方明明答应了他的要求,他居然说失望,让人云里雾里。 安静片刻后,秦嘉泽果然话锋一转,说道:“刚刚本王说要尊上的命,只是玩笑。” “本王这些年看着这些灵器,常常感叹其玄妙,创造者该何等聪明。万象之宗明明已经失忆,须臾间却又能在体内搭建灵脉施展术法,有如神迹。这聪慧才是一切神通的源头,是天下最大的神通。刚刚您却说自己愚笨,真是令人惋惜,本王倒想要这种愚笨呢。” 图穷匕见,秦嘉泽终于说出他真正想要之物:“不知道万象之宗愿不愿意,把这神通让给本王呢?” 有一种仙门禁术,名叫易生术,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可将双方的部分躯体对换。从此之后,便是旧肢离旧主,新人用新肢,此术百无禁忌可换身体的任何部分。 包括一颗聪明头脑。 此术虽然被禁,但却也被叶悯微制成了灵器,又被魇兽抢走。兜兜转转二十年,如今那易生术的灵器,正在秦嘉泽手下的土台之中。 这世上最大的神通,秦嘉泽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不是万象之宗的命。 他要她创造出魇术、魇修、无数灵器,那举世无双的智慧本身。 第49节 第053章 相见 易生术的灵器长得像四四方方的一个罗盘, 放入苍晶双头的指针便开始不停旋转,只等待双方交换的意愿达成。灯火灼灼之中,指针闪闪发亮。 叶悯微沉默地瞧着易生术罗盘片刻, 抬眼看向秦嘉泽, 确认道:“你想要我的脑子?” “不错。”秦嘉泽答道。 顿了顿, 他说道:“只是交换脑子而非记忆或魂魄, 换完之后叶悯微还是叶悯微,秦嘉泽还是秦嘉泽,尊上不必担心。” “我很特别吗?”叶悯微问道。 “自然如此。” “有多特别呢?”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千百年间唯有您有可比肩神灵的智慧。” 面对如此赞誉,叶悯微却摇摇头说道:“那这个世界真是狭窄啊。” 这个人竟然想要她的脑子, 要她命的人太多了, 可想要她脑子的这还是头一遭。 如此看来, 她所听说和遇见的所有人,无论对她怀有恨是敬抑或只是利用,即便是万般不情愿都称她聪明绝世。然而除此之外,他们也众口一词声称她的脑子有问题, 十分古怪。 他们对她怀有敬畏却并不羡慕, 仿佛她的脑子并非宝物,而是凶器。 如果她失去了这个脑子会怎样?她所喜欢的那些灵脉术法,她就算不出来了吗?那她想要明白的那些人情冷暖, 她就能明白了吗? 她还是叶悯微吗?所谓“叶悯微”的一切根基, 她之所以为她的原因,都在这于这颗如此与众不同的脑子吗? 那么, 秦嘉泽会成为“叶悯微”吗? 秦嘉泽审视着叶悯微,不动声色道:“依我看来一切灾乱的源头, 在于您创造了连您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神通,万象之宗您是盘古开天辟地的刀斧,却并非盘古本身。不如把您的聪明让给能控制后果的人,如何?” 秦嘉泽正说着话,却突然有荆棘蹿出缠绕土台,直刺台中的灵器。秦嘉泽目光一凛,火焰顺着荆棘燃烧而去,紧接着挂在树上的惠南衣便被提过来悬在空中。只见惠南衣已经以镜水撑开捆仙术束缚,双手脱出金光绳正结印。 “前辈!万万不可!”惠南衣朝着叶悯微大喊。 “您不能与他交换头脑!丧心病狂之徒得到您的智慧,定会天翻地覆生灵涂炭!” 他奋力喊出一句,就立刻又被捆仙术缠紧,一道冰棱穿肩而过,惠南衣吐出一口鲜血。底下的两个沧浪山庄弟子挣扎间发出呜呜的声音,因为被扼紧喉咙而面色发红。 “你叫秦嘉泽,对吧?”叶悯微突然问道。 秦嘉泽放下惠南衣,转过头来看向她,点点头:“怎么了?” “既然要用我的脑子,那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吧。”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我可以答应你。” 人质们呜呜的声音越发强烈,叶悯微恍若未闻,她继续说道:“不过不止是放过他们与淇州的百姓,你还要答应我,不会再尝试用人炼制苍晶。而且若你想出其他炼制苍晶的方法、新的灵器、灵脉设计,都要公诸天下。” 秦嘉泽皱起眉头,道:“这对您又有什么好处?” “是试验的附加条件,如果你不以此为条件与我签结生契的话,我是不会同意的。” 叶悯微竟然称之为“试验”。 秦嘉泽端详叶悯微片刻,眼底压抑着狂热,还夹杂着一丝怜悯,他笑道:“好,就按尊上说的办。” 豫钧城外的树林里,魏景狼狈地掉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后退。树影婆娑中,彩衣男人抱着熟睡的小女孩,摇着刚刚扯下来的纵梦铃,一步步漫不经心地朝他走来。 魏景惊慌失措道:“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什么不可能?我怎么没疯,还能摧毁你的梦魇?” 温辞偏过头,他冷笑一声,不屑道:“这算什么?人间地狱我也待过,心想事成之地那鬼地方我也待过,这要能让我疯,我十几岁的时候早疯了。”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一桩事……”温辞说话之间,黄沙如冰冷的毒蛇一般沿着魏景的四肢缠绕而上,将他缠紧。 “你第一次造出疯梦童是什么时候?该不会是在二十四年前的十一月初九吧?” 魏景满脸震惊,他的震惊向温辞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温辞走出树影之外,月光落在他冰冷的眼睛里,仿佛刀锋。他伸出手去,手指抠紧魏景的肩膀:“合着二十四年前,就是你小子扰乱众生识海,让我掉进心想事成之地被死老头子追债到今天的啊!” “你……你是……你是梦墟主人?”魏景终于猜测到来人的身份。 “哈,你这畜生反应够慢的。” 魏景瞪大眼睛,忙不迭地大喊:“巫先生,巫先生且慢!我知道万象之宗在哪里!” 缠绕着他的黄沙停顿片刻,温辞皱起眉头,一字一顿道:“叶悯微?” “对!她此刻正身陷险境,您饶我一命,我这就带您去见她!” 自从三个月前梦墟主人与万象之宗现身于崇丹山下之后,消息便迅速传遍五湖四海,如今大家都知晓梦墟主人并未去世,且与万象之宗重归于好。两人正携手追寻魇兽。 虽不知万象之宗为何孤身潜入王府,与梦墟主人分开行动,但是想来此时万象之宗那边应当万分凶险,梦墟主人定会赶去相救。而他对地宫与秦嘉泽十分熟悉,巫先生或许会因此留他一命。 温辞居高临下地看着魏景,神色莫测。 “她手上有苍晶吗?”他问道。 “有……有的。” “这样。” 魏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被凝结的黄沙贯穿,鲜血喷涌一地。温辞弯下腰,在他耳边不咸不淡道:“抱歉,我与万象之宗又绝交了。她如今是死是活,不关我的事儿。” 魏景伸出手去想抓温辞的袖子,又或是想抓他手里的纵梦铃,最终那只手掉落在地,他双目圆瞪地低下头去,没了气息。 有道是乐极生悲,前一刻他还觉得今日是他美梦成真重获自由之日,转瞬之间今日就成为了他的死期。 温辞手指一勾,魏景的死梦如一缕烟缠上他的金色指环。 十七岁刚刚成为魇师的魏景,某日发现反复借用同一个人的噩梦会使此人神志受损,顺势制造出来了第一个疯孩子。 那是他七岁的亲妹妹。 那时他还没得到纵梦铃,选择妹妹,是因为她年幼、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所以比任何人都便于制造和操控。 后来他制造了无数个相似的孩子,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竟然也会想起他的妹妹。 温辞五指骤然收紧,魏景的死梦消散殆尽,温辞冷然道:“想什么想,猪狗不如的家伙,想一刻也是污糟亡魂。” 温辞怀里的小姑娘仍然睡得很沉,今夜种种精彩纷呈的变故都没能将她唤醒,他低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圆润女孩,便转过身去潇洒地迈开大步往回走。 他似乎真的对万象之宗在做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不感到好奇。 然而他的步子却越走越慢,渐渐在草丛中停下。在树林里安静地站了片刻后,温辞从怀里拿出一个姜黄色布口袋,勾在食指上转了两圈。 “虽然分道扬镳,东西总要还给她。”温辞不咸不淡道。 他转回头走到魏景的尸体身边,抬脚勾起魏景的腰牌:“涞阳王府?” 涞阳王府的地宫之内,易生术的光芒褪去,灵器上的指针由静止又重新开始旋转,叶悯微脸色苍白地向前倒去,低头用胳膊撑住身体。 易生术完成,此时此刻,叶悯微与秦嘉泽的头脑已然交换。而结生契也从此刻开始生效,秦嘉泽不可再伤害淇州及地宫里的任何人,不可杀人炼苍晶,所想出的灵脉设计都要公之于众。 只要他使用这个头脑一日,便要遵守约定。 秦嘉泽沉默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状若疯狂。 “哈哈哈哈,我竟然得到了,我竟然真的得到了!” 他身下的地面瞬间长高数尺,浑土术从地宫里卷来书册挥洒入空中,书页散落漫天飞舞,土台犹如活物般载着秦嘉泽在纷纷书页中穿行,他的狂笑声不绝于耳。 “厉害啊,厉害,过目不忘,一望而知,这就是万象之宗的头脑,这就是天才!” “万象之宗您或许忘了,以前我去昆吾山下向您求教,您说我资质不够不可修道,让我断了这个念想。可如今呢!彼时高高在上的万象之宗,如今还剩下什么?你的记忆被抢走了,你的修为被抢走了,如今连你这天才的脑子也被抢走了,多么可笑啊!!”秦嘉泽欣喜若狂,终于吐出多年的旧怨。 “你居然被自己创造的东西剥夺了一切,多么可笑啊,万象之宗!叶悯微!” 叶悯微一直低着头,她肩胛上凤凰令留下的伤口仍然往外淌血,染红她的白衣,仿佛一笔笔绣上海棠花。她好似一点儿也不伤感,肩胛动了动,缓过劲儿来从怀里拿出一枚苍晶,淡然道:“看来你的眼睛挺好的。” 她把苍晶放进嘴里,石室里便突然出现乌泱泱的人群。树木重新疯长,叶悯微旋身跳上树木在落纸之间来到秦嘉泽面前,那些灵活的牵丝假人们纷纷跟在她身后。 “哈哈哈哈,尊上就别白……”秦嘉泽轻蔑道。 白费力气四个字还没说完,秦嘉泽的喉咙里突然传来一声呕声,他捂住胸口,那乌泱泱的人群仿佛山呼海啸般涌进他新得来的脑子,搅得他天旋地转。 他晕眩中勉强躲过杀招,只听一声裂响,他手下的土台竟然硬生生被叶悯微撕裂,半数灵器被叶悯微卷入树藤中。 叶悯微神色淡然,完全不在意杀掉秦嘉泽也是杀死自己原来的聪明脑子,下的都是死手。秦嘉泽晕得天旋地转自顾不暇,一时之间弄不清缘由,猝不及防地被叶悯微重创,只能仓皇逃离此处,消失在一阵泥流里不见踪影。 叶悯微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她站在倾倒的石柱与塌陷的地砖之间,满身尘土与血迹,长长松了一口气。 喧嚣了一个多时辰的石室彻底安静下来。捆仙术束缚消失,挂在树上的人质们终于挣脱束缚,倒在碎裂的地上咳喘不止。在这乱战之中,唯独苍术毫发无损,始终置身事外,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地狼藉之中,仿佛就是个来看戏的。 而今夜独挑大梁的“伶人”叶悯微从树上跳下来,踉跄两步,揉着太阳穴走向苍术:“你没事吧?” 苍术揣着手摇摇头:“我没事。不过万象之宗都跟涞阳王签结生契了,为什么还要费力气把他逼走?” “我看秦嘉泽想带走你。他没有把你作为人质,结生契里也没有写你。” 苍术啊了一声,笑眯眯道:“那您让他把我加进结生契的条件里,不就行了?” 叶悯微偏过头:“可是苍术这个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 苍术愣了愣,笑眼里浮起一丝讶然。 叶悯微已经走到了苍术身侧,她直白道:“不写真名结生契无法生效,你应该也不想让我知道你的真名。” 苍术轻声说:“所以您……” “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就行了。” 叶悯微向苍术伸出手:“我不擅长钻研文字,还是直接把他赶走比较好,只有你一个人,我还是护得来的。” 苍术眸光微动,他伸出手去,缠满白布的枯枝般的手握上叶悯微被画石划得鲜血淋漓的手,他借叶悯微的力气站起来,手也被她的血染红。 苍术瞧着自己手上的血,沉默片刻说道:“王爷刚刚说的话,您就不怀疑吗?其实我们会来到淇州、今夜您身上发生的一切、您会失去什么,我早在离开宁裕时便有预见,可我什么都没有告诉您。您不怕,我是在利用您吗?” 叶悯微皱皱眉头,她用指腹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是这个新脑子还用得生疏。然而她似乎完全不觉得可惜,说出口的,还是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道理。 “这有什么关系吗?我想做的事情又不会改变,这一次我救了我想救的人,沧浪山庄的修士们、流民营的流民们、风漪堂的伶人们、城东卖柿饼的老板、医馆的老大夫和他的病人、那些明安台下陪我一起看戏的淇州人,还有你。”叶悯微指向苍术。 “他们都活着,你活着,我也活着,不是很好吗?”叶悯微偏过头,她此时居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似乎十分开心而满足。 “而且我也在利用你啊。” “您利用我?” 叶悯微点点头,她一本正经地指指头顶:“等我们出去,你快算算温辞和谢玉珠在哪里,我想去找他们。” 第50节 言罢她便向那些沧浪山庄弟子们走去,又挨个把他们拽起来,他们与阿严围上叶悯微,七嘴八舌地询问叶悯微情况,言辞之间都是担忧与感激。 她仿佛是不明白。 却又仿佛是明白却不在意。 ——明明是我想不出办法,为什么反而要说他们愚笨,不是我愚笨呢? 或许她是相信自己生来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无论她有没有记忆修为,甚至无论她有没有聪明的头脑,如此谦卑,又自负至极。 苍术遥遥看着叶悯微,低头轻笑一声,仿佛无奈地摇摇头。 今夜竟然是皆大欢喜之夜,秦嘉泽得到他魂牵梦萦的智慧,而叶悯微终于成功保护了她想保护和拯救的人。 魏景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死亡怎么能不算是彻底的自由呢? 苍术想,不管今后如何造化弄人,至少此夜大家各取所需,怎么能不算是皆大欢喜。 当然,估计沧浪山庄弟子和阿严都不会同意苍术的说法。 今夜除了苍术之外的人都受伤不轻,沧浪山庄的弟子们驱使镜水术连接地面上的阵法,大家终于得以离开这座暗无天日令人窒息的地宫。 他们施术将王府里的侍卫们控制起来。叶悯微只是站在静心斋台阶上,背着手看他们收拾残局。她看起来十分正常,只是说话与行动稍显迟缓,也不知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换了一个普通人的脑子。 “前辈若是信得过我们,便同我们一起回沧浪山庄休养吧。我会把今夜的情况禀明师父,我以性命担保,沧浪山庄绝不会为难尊上。”惠南衣走上台阶对叶悯微行礼说道。 叶悯微摇摇头,她说道:“我不去沧浪山庄,我要去寻人。” “您现在还受着伤呢。” “是啊,要是什么时候有人再来要我的命,我见不到他们了怎么办?” 沧浪山庄的求援烟花蹿入夜空,绽开银白的光芒,如同空中扬起的一朵浪花。今夜月明星稀,烟花与月光交相辉映。 “苍术,温辞和玉珠……”叶悯微转头询问苍术,却见苍术笑意盈盈地举起手指,指着静心斋前的某个身影。 “在那里呢。” 叶悯微的目光转过去,静心斋前的阶梯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彩衣的身影。他抱着一个孩子抬头看着她,容貌看不分明。 熟悉的花香随风而来,烟花的光芒在他身上明暗变换。 叶悯微愣了愣,心脏比缓慢的思维率先动作,轻微地停滞。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叶悯微。” 心脏再落下的时候,轰然作响。 第054章 休养 静心斋台阶上下, 温辞与叶悯微遥遥相对。阿严惊诧地喊着阿喜,莫笑鸢从温辞手里把阿喜接过来,沧浪山庄弟子们窃窃私语着来人到底是谁。 而温辞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悯微, 叶悯微也望向温辞。冬日夜晚北风凛冽, 温辞的衣衫与发辫在风中飞扬, 浑身铃铛微弱而清脆地作响。 人若是太过美丽也有一点不好, 出现的时候就像个梦境。 叶悯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从水中捞起掉落的思绪。只见自梦境丢来一个姜黄色布包,力道狠得仿佛要砸人,她伸手接住,便听那花香的来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既然要走,就别回来了。我又不是当铺, 把你那些破玩意儿押在我这里是什么意思?” “万象之宗, 拿好你的东西走你自己的路去。从今以后你的事情和我无关, 我不会再帮你找魇兽,你也不必帮我实现愿望,我们的交易就此作废。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大道朝天, 各走一边。生死不问。” 他扬着头在台下高声说话,嗓音清朗,像以前一样明艳无双, 盛气凌人。 然后他幽幽哂笑一声, 道:“后会无期。倘若你死了,我再给你烧纸。” 温辞也不等对方回答, 话音落地转身就走,衣袂飘飘, 看起来相当无情而潇洒。 蓝星竹跟莫笑鸢附耳道:“这不会是梦墟主人吧,他和万象之宗又绝……” 蓝星竹还没说完,只见叶悯微突然从台阶上奔下来。她跑得非常快,连被易生术夺走脑子时都没有如此激动,衣摆拂过台阶带起地上的落叶,她伸手从身后将彩衣男子抱住。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得身形摇晃,脚步僵硬地停住。 “绝绝……绝了。”蓝星竹结巴道。 温辞的胸口被叶悯微收紧双臂抱住,她额头靠着他的后背,拥抱太过用力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快速而炽烈。 叶悯微居然也会有如此炽烈的心跳吗? 温辞满腔的愤怒被这匪夷所思的境况所浇灭,只剩茫然。 “温辞。”她喊他的名字,如同叹息。 顿了顿,她说道:“我好想你啊。” 叶悯微的语气里充满了欢欣与怀念,身体随着这句话彻底松懈,胳膊上的力道也跟着放松。 温辞终于能喘上来一口气,可仍然动弹不得,一步也迈不出。 “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念你。” 温辞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转头问蓝星竹:“她说什么?” 蓝星竹没想到这话还能落到他头上,愣愣地说道:“那个……万象之宗说她想您了!” 温辞沉默一瞬继而转回身来,叶悯微并不放手,于是他生生在她的怀抱里转了个圈,再被她面对面抱住。 莫笑鸢在旁边“嘶”得轻声吸了口气,左看右看。 叶悯微抬起头来看向温辞,她染黑了头发,满头青丝,看起来熟悉又陌生,但灰黑的眼眸里一派真诚。 她刚刚说她想念他。 温辞的眼睛眨得极快,他稍微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混乱而疑惑地上下打量叶悯微,认真地问道:“你……叶悯微?你真是叶悯微?你被夺舍了吗?” 抓住她的手时,温辞才发现她的手心一片潮湿,全是伤口与鲜血。他目光一凝,却听叶悯微答道:“没有,不过我换了个脑子。” 一瞬间,所有可称为柔软缱绻旖旎的氛围碎裂一地。温辞挑起眉毛,不可置信道:“你换了个脑子!?” 叶悯微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的,涞阳王想要我的脑子,我用易生术跟他交换了头脑。” 温辞霎时间暴跳如雷:“他算什么东西,他让你换你就换?” “他威胁我。” “得了吧叶悯微,这世上谁能威胁你?” “他拿沧浪山庄这些修士,阿严苍术,还有淇州百姓的命威胁我。” “你难道在乎他们的死活吗?” “我在乎啊。” 温辞瞪大眼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心说这是叶悯微吗,她不会真被夺舍了吧? 叶悯微继续说道:“而且我觉得挺有趣的。” “有趣什么有趣!?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会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了吗!?”温辞火冒三丈。 叶悯微新奇道:“我还答应过你这种事?” 温辞揉着太阳穴,很好,没被夺舍,在气死人不偿命这方面没人能像她这样登峰造极。 他环顾四周:“那个什么狗屁涞阳王人在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要你的脑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跑了,暂时找不到。” “……叶悯微!!!” “你怎么老是生气呢,你以前生病是不是肝火太盛,所以脾气太差,暴躁易怒,最爱争吵?” “你胡扯什么!” 叶悯微可惜地摇摇头:“啊,这居然还不是你最大的毛病。” 眼见温辞就要撸起袖子与叶悯微决一死战,蓝星竹和莫笑鸢这俩站在戏台边儿的捧哏没想到戏本变化如此迅速,从割袍断义到风情月意再瞬间变为针锋相对,赶紧冲上去给两位主角儿拉架去了。 叶悯微目光灼灼发亮,盯着温辞不放,她隔着两个人问温辞:“对了,刚刚你说了一大段话,说的是什么?我没注意听。” 温辞在两名沧浪山庄弟子的好言相劝中大喊:“没注意?你怎么可能有没注意的东西!” “是啊,奇怪,我居然没注意到。果然是这个脑子不一样了。” “你还敢说!” “哎呀别吵了别吵二位,尊上!梦墟主人刚才也没说什么,主要就是想跟您分道扬镳!” 蓝星竹这话音刚落,两边都安静下来了,准确地说是僵住了。 叶悯微仿佛才意识到温辞刚刚说了什么,温辞也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两边一时寂静。 月光皎皎下,叶悯微看着温辞,她满眼茫然,问道:“你要跟我分道扬镳吗?” 温辞张张嘴又闭上,脸色铁青目光冰冷地看向蓝星竹。 蓝星竹觉得自己遭受了不白之冤,回过头去却发现自己的师妹和师兄以同样的眼神看向他。 “为什么?我没有拿人炼苍晶啊。”叶悯微说道。 她说得很诚恳,温辞眸光微动,他想起来在宁裕最后一夜她的低沉与反常,又想起后来谢玉珠跟他转述的她的话。 温辞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终于稍稍放缓:“你本来就不是拿人炼的苍晶,你一个孤寡老人住在昆吾山上从不下山,到哪里去抓人回来,难不成我替你抓吗?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你怕我会包庇你?” 叶悯微摇摇头,她抓着乾坤袋晃了晃:“也不是,只是我总觉得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永远会说我是对的。” 温辞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少自作多情了。” 蓝星竹与莫笑鸢拦在这两人之间,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像有点多余。 蓝星竹与莫笑鸢识趣儿地散开,远处依稀传来人声,想来是沧浪山庄看到信号,派出的援兵们到了。 叶悯微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走向温辞:“温辞……” 温辞却没有听到她要说什么,叶悯微只是向他走了两步,就突然向前栽去。温辞立刻上步抱住她,她的头撞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毫无意识地软下来。 温辞扶着她的后背,才看见她的后背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温热而潮湿,她一路跑下来的台阶上,也是一路嘀嗒血迹。 也不知道这人刚刚的精神头是从哪里来的。 第51节 温辞瞳孔紧缩,将她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一把将她抱起。 沧浪山庄三人赶紧围上来,惠南衣说自己留下来与前来的弟子们交接,让蓝星竹与莫笑鸢立刻带温辞、叶悯微与苍术去沧浪山庄。 温辞一言不发地抱着叶悯微用魇术卷起这几个人往沧浪山庄去,被魇术卷起来时,蓝星竹与莫笑鸢听到梦墟主人咬牙切齿的低语。 “混蛋叶悯微。” 晨曦初现的时候,叶悯微终于在沧浪山庄的暖阁之中悠悠转醒。应该是被喂了乾坤袋里那疗伤的灵药,她身上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疼痛得以缓解只剩疲乏。 昨夜来不及细细体会,策略又都是换脑子之前想的,此刻叶悯微终于感觉到,世界确实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的脑筋仿佛泡在水里似的,倒是能够动,就仿佛被一种柔缓的阻力所牵制,尤其是在她想起算数与灵脉时,仿佛生锈的铁门,迟暮的老人,动不快了。 秦嘉泽看起来也挺聪明的。 叶悯微想,可他的脑子也不怎么灵活啊。 “大师父!你醒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吸引了叶悯微的注意,她转过头去,视线里便出现了谢玉珠的脸。 三个月不见,她的小徒弟看起来没太大变化,穿着一身富贵的橘红貂绒小袄,哭丧着个脸,喊道:“大师父,大师父!他们说你换了脑子,你还记得我吗?” 叶悯微点点头,笑起来:“玉珠,我好想你啊。” 旁边有人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 叶悯微抬眼看去,哼的人正是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的温辞。 谢玉珠听到她那在人情世故上一向缺根筋的大师父说想她,感动得紧紧抱住她大师父不撒手,莫笑鸢来送药拽她都拽不动。 谢玉珠这三个月这真是遭罪了,倒不是她二师父对她不好。就是每天听到温辞的第一句话都是在问她,他和叶悯微绝交之后她以后到底要跟着谁?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那些夫妻和离家的小孩是多么良心煎熬,她天天盼着她二师父找到她大师父,又天天担心她二师父找到她大师父她就要做选择,愁得她白头发都长了好几根。 幸而目前看情形,她二师父又放不下她大师父了。她便装傻充愣,假装完全忘记了她二师父曾经要她做的抉择,毕竟她二师父现在看起来也记不得这茬。 莫笑鸢来送药的时候,只见这江东首富谢家的六小姐伸出两根手指,殷切地问叶悯微:“师父,您还知道一加一是几吗?” 莫笑鸢端药碗的手抖了抖,贴心地提醒道:“谢小姐,尊上是换了脑子,不是傻了。” 谢玉珠又从旁边拿出一本书,在叶悯微面前哗啦啦翻一遍,然后说道:“师父您背一下第六页吧!” 叶悯微摇摇头道:“我背不出来。” “这谁能背得出来啊!”莫笑鸢惊诧。 谢玉珠瘪瘪嘴,道:“我大师父!我大师父以前就能背的!” 她看起来比当事人要伤心一万倍。 一上午叶悯微的房间热闹非凡,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安静下来,惠南衣终于从涞阳王府赶回了沧浪山庄,来探望叶悯微。 “尊上放心,您的事情我已经与师父说过,我沧浪山庄之人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您救了我与两位师弟师妹的命,我们理应报答。您只管在沧浪山庄养伤,我们不会对外泄露您的行踪一分一毫。” 惠南衣在叶悯微的床前拜道。 “还有一件事,涞阳王府的地宫最深处发现了一座地牢,十分奇特,坚固至极且术法不可破。” 顿了顿,惠南衣目光沉沉说道:“里面关着尊上的魇兽吧?” 那日他以镜水术探查时,听见了叶悯微与魏景的交易。 惠南衣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师父,尊上还是早日将魇兽取回吧。” 叶悯微望着身长玉立,温和从容的惠南衣,他还是第一个希望她取回自己魇兽的修士。这样想来,他从在王府见面开始就一直在帮她。 叶悯微疑惑道:“你不想要我的魇兽吗?” “我?南衣何德何能,这一切是由尊上开始的,无论是非功过,都应该由尊上结束。”惠南衣淡淡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叶悯微了吗?” “嗯,在下听说掌握生棘术与吹烟化灰术的那位灵匪,实则就是万象之宗。那么云川姑娘就是叶悯微。”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惠南衣低眸笑了笑,仿佛玩笑又仿佛认真般说道:“或许是因为您在摘月楼与谢小姐演的那出戏,演得太过生涩,一看就知道不是恶人。” 第055章 人世 涞阳王府的事情十分骇人听闻, 一下子惊动了仙门与朝廷,一时之间人马来来往往于豫钧城里,踏得大路上尘土飞扬, 豫钧城热闹得仿佛提前过年了似的。 流民营里的流民们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听说那四处作恶的灵匪已经被缉拿杀死, 而这灵匪还是涞阳王的手下。最令人惊诧的, 还是据说将灵匪诛杀并赶走涞阳王的竟是恶名昭著的万象之宗叶悯微。 也不知道这万象之宗在打什么主意,存的是好心还是坏心,总也算是为民除害。流民们终于放心下来,没了被杀害掳走之虞,大家纷纷喜气洋洋地收拾行李赶回家乡,准备过年。 豫钧城那一条长长的承平街上人流如织, 有些流民往城门走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便打招呼道:“云川?你没事啊!怎么站在这里不走?在等你哥哥吗?” 叶悯微站在人流之中, 她披着月白色绒边斗篷,长而密的绒毛随风摇动,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的脸色发白,仿佛又因为风吹而透出一点红色, 鼻梁上戴着一块奇特的视石, 晶莹剔透,仿佛屋檐下垂落的冰棱。 她摇摇头,说道:“我送你们。” 流民们觉得奇怪, 但也都笑着与她道别, 喜悦地背着包袱朝家乡而去。 叶悯微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冬日金色的阳光洒满大街小巷, 如同波光粼粼的海面,在此刻她第一次看清了人群的模样。他们的长相一瞬间就在她的脑海里淡去, 没有晕眩也没有痛苦,遗留下喜怒哀乐的印象,像是一些五颜六色的染料,慢慢地侵染于她。 这种侵染甚至不受她的控制。 真神奇,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头脑不受她的控制。 从前叶悯微仿佛站在巨大药柜前的伙计,世间的洪流涌到她面前,她便收下来分门别类一一摆放整齐。她有一套从以前遗留下来的本能而精确的整理方法,轻重缓急,主次分明,确保她在想要的时候抽开抽屉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记忆。 她是这个药柜完全的掌控者,药柜只是沉默着听从她的要求行事,近来这药柜装得有些满,她还想着要找法子把无关紧要的记忆清空。 然而此刻她的药柜好像自己活了过来。它自作主张地丢掉记忆、存放记忆,甚至偶尔胡乱地弹开抽屉把某些记忆丢给她,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 原来大家的脑子竟如此不听话。 或许便是因此,她一路而来听到的那些故事里才会有这么多自相矛盾与无能为力。 所以这人世大家白驹过隙的生命里,痛哭而来痛哭而去,生老病死、离合悲欢纷至沓来又纷纷而去,如此琐碎复杂,徒劳无功与不遗余力,最后汇成浩瀚人世。 “叶……”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便在人潮的尽头看见了温辞。他眉眼依旧精致得找不到一点儿错处,一身温暖的藤黄衣衫,墨蓝比甲与柿子红的发带,浑身的铃铛默不作声,仿佛是复苏在冬日的一只蝴蝶。 叶悯微想原来远望温辞是这个样子,他在人群中时整个人仿佛有种蒸腾而起的生气,像是风拂过水面泛起波光,美丽得强烈而耀眼。 温辞大概是想起来不能喊她叶悯微,却又不愿意喊她别的什么,只喊出她的姓就没再说下去。他迈步走到她身边,说道:“不是让你在风漪堂等我吗?” 叶悯微已经将魇兽的事情告诉温辞,他们约好要一起去往已经被州牧与沧浪山庄接管的涞阳王府,将魇兽取回。 “我想来街上看看。阿喜现在怎么样了?”叶悯微问道。 方才温辞被惠南衣和惠南衣的师父——也就是沧浪山庄庄主请去,讨论阿喜的“怪病”。阿喜自那夜沉沉睡去后,足足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时不时消失,幸而阿严一直陪着她,他们每次消失最终都还能回来。 “她的情况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恢复的。” 温辞沉默片刻,转过头去看向街上的来往的人潮。 这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面目各异,喜怒哀乐各怀心思,各有所愿,谁也不能探知他人的想法。世人的意识仿佛互不相连的岛屿,互不相见的河流,这一生不与其他人连通。 然而所有岛屿的深处是同一片陆地,所有河流都将汇入同一片海洋。所有看似不相干的、独立的人们在意识最深处彼此相融成汪洋,巫族人给这片汪洋取了名字,叫做“众生识海。 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察觉到众生识海的存在。 “然而魇术是对于意识的干涉。若人的意识如河流,魇术便相当于在做梦者的河床上开渠引流,不过因为时间短暂流量稀少,河床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但若是有人锲而不舍地重复在一条河流上不停开渠,便会彻底破坏这条河流——也就是说,魇师若不停重复借用某一个人的噩梦,做梦者很快就会发疯。这便是那叫魏景的人对阿喜所做的事情。” 普通疯子的噩梦难以控制,然而有纵梦铃辅助,梦的主人又是年纪尚小的孩子,魇师便可以他们的噩梦为利器。 “阿喜很特殊,她的意识在被破坏中发生了异变,河水决堤,四处蔓延,污染到别人的意识中。所以她能感受到别人强烈的愿望,并且通过众生识海影响现实。我来到豫钧便是因为众生识海被她扰乱,我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路追来这里。”温辞说道。 阿喜身上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辞也不是非常明白。 如果曾经掉进心想事成之地的人是叶悯微而不是他,或许叶悯微就能弄清楚其中的机理。 叶悯微闻言安静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睛来看向温辞,目光透过澄澈的水晶落在温辞眼睛上。 “温辞,我们都养出了怪物啊。”她叹息道,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嘴里飘出漫过头顶。 她并不是在说阿喜。 她所说的怪物是魏景,是秦嘉泽,是最初拿牵丝盒劫杀他们的孙胜,是在这二十年里为了争夺力量而不择手段践踏人命的亡命之徒。 她抱着要弄清楚苍晶炼制真相的念头一路而来,却渐渐发现,即便她并没有为了炼苍晶而杀人无数,但这世上的灾祸却是真的因她而起。 秦嘉泽说,她创造了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神通,或许真是如此。 温辞却皱起眉头,他抱着胳膊盯着叶悯微,说道:“怪物原本就是怪物,遇水变成水鬼,遇虎变成伥鬼,遇到权势便长成权势中的蛆虫。怪物自古有之,没了你我他们仗刀仗剑仗权势仗富贵,一样害人性命。他们岂是你养出来的?你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可是,是我给了他们力量。” “人世的秩序便是损不足而补有余,力量自然会流向更有力量之人。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人们建立的世界原本就如此运行。他们自然高起楼阁,又自然会垮塌。” “叶悯微,不是你的债,你不要背。”温辞一字一顿道。 寒风拂过街道,吹起叶悯微的发丝拂过她的眼眸,而她安静地望着温辞的眼睛,望得温辞不自在。 叶悯微笃定道:“看吧,我说的没错。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会说我是对的。” 温辞被她噎住,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沉默片刻后他说道:“信不信由你……好吧,若当全是你的错。那你以后怎么办,你再也不研究术法灵器了?” 叶悯微遗憾地叹息一声,摇摇头:“我做不到。” 事实上刚刚下山之前,她还在思索她以前是以怎样的方法炼出苍晶的。虽然等她找回魇兽就能想起来,虽然如今这个脑子不听使唤又磨蹭,但她仍然极富耐心,乐此不疲,近乎本能。 “我说的也没错,你叶悯微就算重活多少次也只能活成你叶悯微的样子。纵使这世界天翻地覆,你也将一如往昔。”温辞说得斩钉截铁。 叶悯微仿佛想到什么,认真道:“我现在这个脑子也挺不错,有利于我了解人世的道理。等我研究研究,那些我带来的灾乱,我也可以想办法平息。” 温辞瞧着叶悯微,纵使不想在她面前有太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叶悯微满怀期待地继续说道:“我马上就可以想起你了。” 温辞脸上的笑意褪去。 “风漪堂的伶人们说,以前你每年都会和我一起过年,把你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我看。我之前忘记了,真是好可惜。” 温辞低下眼眸,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觉得可惜吗?” 第52节 叶悯微偏过头,以她近来得到的微薄的眼色观察了温辞片刻,说道:“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想起来?” 温辞嗤笑一声:“我?我哪里管得了你,我没想过要修剪你,向来只有你自己修剪你自己。” 他的用词十分奇怪,叶悯微还没琢磨过味儿来,便见温辞转身而去,说道:“走吧,我们去地宫接你的魇兽去。” 秋笙推开风漪堂的窗户时,便见到街上并肩走远的两个身影。她的徒弟在旁边雀跃地说听说温师祖来豫钧了,过年要来风漪堂一起吃年夜饭呢。 秋笙倚着窗户,心想这帮小崽子见到如此年轻的师祖,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八年前,她在豫钧偶遇温辞时也是惊了半天不敢相认。她双鬓已花白,而她还是个孩子时就年轻英俊的温师父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那时也是冬日,也是年关将近,温师父却独自一人站在明安台下看他们义演。 她问温师父,不回家陪那位一起过年了吗? 温辞却淡淡说道:“我跟她闹掰了。” 她知道温师父热爱乐舞百戏,新春之时各地庆典最为隆重,他却总是回去深山之中过年,无法去游玩观赏。 秋笙只能安慰道他这样也好,淇州各地的新春社火都十分隆重,还有祭海典礼,他可以尽情游玩。 温师父一直沉默着,听到她这句话却说道:“有什么好的。” 温师父总是很难以亲近和理解,此时秋笙倚着窗框,终于想明白温师父那句话里的含义。新春是家中亲人团聚之日,从前他无论如何都要赶回那座山上去,大概是因为山上有他眷恋的人,他把那里当做家。 而当他孑然一身站在举世的其乐融融,烟花庆典中时,他已经是个没有家的人了。 “温师祖不是要跟山上那位一起过年的吗,怎么到咱们这里来了!” 秋笙转过头来瞧着自己这帮徒弟们,笑道:“当然是因为山上那位也来了,温师父才会跟我们一起过年。” 想来今年举世的其乐融融里,温师父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第056章 魇兽 此时涞阳王府正是人满为患。 涞阳王自幼便被送往京城做太子侍读, 也算是去当质子,直到新皇登基老涞阳王去世,他才从京城返回淇州袭承王位。秦嘉泽先为父亲守孝三年, 丧期刚过母亲又去世, 是以到如今还未娶妻, 府上只有些侍妾。 或许是知道仙门不会轻易放过他, 而且府里也没什么可留恋,秦嘉泽从地宫中消失之后便卷着他的灵器和叶悯微的脑子远走高飞,再没有在涞阳王府中出现过。 据说他把涞阳王这几代积累的财富都藏在了外头,想来他收集灵器炼制苍晶,那都是刀尖上舔血的险事,他早给自己找好了败露时的退路。 官府派人来查抄涞阳王府, 而仙门则调查灵器之事, 两拨人马来来往往, 涞阳王府好不热闹。却鲜有人知,他们脚下踏着的地宫里正有无数人垂涎已久的,万象之宗的魇兽。 叶悯微与温辞来到涞阳王府,惠南衣便给他们引路, 往那座奇异的地牢而去。通向地牢的石道十分低矮, 叶悯微直着身子勉强能过,温辞就得躬着腰歪着头才能走进去,幸而他浑身筋骨软, 不然非得在这石道里走抽筋不可。 惠南衣留在了石道口, 狭长的石道里只有叶悯微与温辞二人,叶悯微提着灯在前而温辞在后, 安静的石道中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 那金色的圆镯又重回叶悯微的手腕上,她转转手腕, 圆环散开旋转之际蓝光涌现,沿着地面一路流去。 叶悯微道:“我能感觉到那个地牢,的确不能通过术法进去,所有术法接触到它竟然都会弹回来。” “想来是林雪庚的设计,她已经把鬼市造成了无灵之地,一旦进入鬼市所有术法灵力都会失效,这里的情况大概也类似。”温辞淡淡道。 叶悯微由衷感叹:“真有意思。” 温辞轻笑一声。 昏暗的石道里,叶悯微手腕上万象森罗的光芒如萤火,她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我看见大门了。” 顿了顿,她却问道:“温辞,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想起来?” 温辞的脚步声停顿片刻。 叶悯微接着说:“这次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会追问。不过等打开门我找回魇兽,你再生气就已经晚了。” “你最近眼色真是长了不少。” “多谢夸赞。” “没在夸你。” 顿了顿,温辞说道:“若我说我会生气,又说等你恢复记忆我就离开你,你就不取回魇兽了吗?” 叶悯微叹了一口气,她挣扎地说道:“我会很为难。” 只听温辞懒懒道:“很为难地取回你的魇兽,恢复记忆和修为,然后天南海北地逮我回来,是吗?” 叶悯微思索一瞬,诚实道:“嗯。” “我就知道!”温辞恨声道。 “那你他大爷的还问我个屁!不管我怎么想,你不是照样要按你自己的想法做吗?非得在这么矮的地方说些废话,我脖子都要折了!你取回修为灵力还要完成我们之间的交易,交易没完成我怎么会走?你以为追我的人那么好对付吗?” “你还不赶快拿回你的魇兽,再去找到那个该死的抢了你脑子的畜牲把脑子换回来!” 温辞的怒吼声在石道里回荡,叶悯微闻言却心满意足地伸出手去,拿魏景给她的钥匙打开了地牢的大门。 一共有四把钥匙对应四道门,开锁的过程复杂,门开启得却很顺利。他们穿过地牢最后一道低矮的门,终于得以直起腰来环顾四周。 这座地牢并不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叶悯微拿出火折子点亮,地牢之中便亮起光芒,她好奇地四处打量:“林雪庚是怎么做到的……” 温辞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抬起手沉声对她道:“你看。” 叶悯微顺着温辞的手指看过去,平整的石板地面上端坐着一只白色的魇兽,如烟似雾,正睁着眼睛打量他们。模样虽然说朦朦胧胧,但依稀能看出来像是一只约有手掌大小,袖珍玲珑的白兔。 叶悯微沉默片刻,转头对温辞说道:“我听说,我的魇兽样子是一只白鹿。” 她指着那魇兽,说道:“可是这怎么是一只白兔呢?难道我的魇兽会化形术吗?” 这自然是绝无可能的,魇兽自诞生后就不可能变样子。这情景处处透露着诡异,温辞眉头紧锁,伸出手来:“你们签的结生契给我看看。” 叶悯微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卷,递给温辞,温辞展开纸卷同叶悯微两人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 契约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魏景要把关有魇兽的地牢钥匙交给叶悯微,然而契约里也只写了“关有魇兽的地牢”。 魏景嘴上说地牢里是叶悯微的魇兽,契约里可没写魇兽是谁的。 温辞沉默半晌,手指猝然收紧,他气不打一处来:“你被这家伙骗了!地牢里关的压根儿就不是你的魇兽!他大爷的我该把他从坟里揪出来再揍一顿!” 这只小白兔,也不知道属于哪个跟叶悯微一样魇修失败化出魇兽的倒霉修士,倒霉地被涞阳王抓住关在这里,还被魏景拿来做招摇撞骗的幌子。 这俩人为这骗局一个愤怒一个惊奇,只见那倒霉的魇兽突然跳起来。 它大约是被关了太久,乍一见到人来便心情很好,竟然像一只真正的兔子那样一蹦一跳地来到他们的脚边,还慷慨地给了叶悯微与温辞属于原主人的一点记忆。 叶悯微与温辞的眼眸瞬间瞪大,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同时出声。 “策玉师君?” “谢玉珠?” 此时谢玉珠正在沧浪山庄里焦急地等待着叶悯微与温辞,她也知道叶悯微即将拿回魇兽,心中既兴奋又不安。 她与苍术围着火炉磕瓜子,苍术畏寒,火炉把房间烤得暖和得不行,大冬天的谢玉珠直淌汗。 她灌了一口茶解渴,不安道:“苍术先生,我总觉得事情也太顺利了。你看大师父来豫钧也不是为了找魇兽,可偏偏就遇上了涞阳王,魇兽就正好在涞阳王手上,而那个什么叫魏景的又正好有地牢的钥匙,又正好跟大师父签了结生契,怎么就这么正正好好?冥冥之中,感觉就像谁安排好的,这不会是陷阱吧?” 苍术嚼了一把瓜子,又喝了一口蹭来的人参汤,拉长了声音叹道:“这就是命运啊。” “命运?您不是说我们倒霉吗,大师父突然这么走运了?” 苍术抬起眼睛,悠悠笑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大师父的命运呢?” 谢玉珠最看不得苍术卖关子,她正要说什么,却见大门轰然被打开,她两位师父前后迈步走进房间里,掀起一阵寒风,步履匆匆仿佛十分焦急。 谢玉珠一蹦三尺高,奔到叶悯微身边上下打量她:“大师父,你恢复记忆灵力了吗?” 叶悯微摇摇头,温辞回身把门关上,神情严肃地盯着谢玉珠道:“玉珠,我们有事要问你。” 言罢温辞目光转向苍术,苍术立刻知趣地站起身来要走。叶悯微却一挥胳膊拦下他,她对苍术说道:“外面太冷了,你留在这里吧。” 苍术干脆利落地又坐回去,煞有介事地捡起他与叶悯微曾假扮的身份,占了一回便宜:“还是妹妹心疼我!” 温辞皱皱眉头盯着苍术片刻,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谢玉珠瞧着这架势颇摸不着头脑,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只见她大师父将她按在桌边的圆凳上,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对扶光宗的策玉师君,了解多少?” 听到“策玉师君”这个名字,谢玉珠立刻眼睛一亮,兴奋地抬手指天道:“策玉师君那可是我爹的师父!我对她的故事那是了如指掌啊!” 原来是要问仙门轶事,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呢。谢玉珠放松下来,卯足劲儿地谈起仙门的八卦,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策玉师君乃是扶光宗的宗主,是当今所有仙门首领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仍存于世的开宗立派的首领。 策玉六岁便入道修行,别人的命剑都是一把灵剑,她的命剑却是一柄一人高的、壮汉也无法拿起的陌刀。这柄却月刀打遍天下无敌手,助策玉师君立下赫赫威名,她修行六十载后寻到一本上古术谱,习得凤凰令等许多术法,便以此创立了扶光宗。 扶光宗在她手上一路发展壮大,三百年前太清坛会立坛之时,扶光宗便位列三主席之一。大家敬仰策玉的修为与建树,便尊称她为师君。 如今这仙门三大宗,逍遥门中叶悯微出走、镇门之宝浮空界碑遭窃,白云阙又被屠,两宗多多少少都伤了元气。唯有扶光宗风平浪静,屹立不倒,论实力应当是仙门头筹。 不过扶光宗似乎并没有什么野心,各事仍然放在太清坛会与其余两宗有商有量地解决。那宗主策玉师君本人更是闭关修行二十余年不问世事,当真是八风不动,与世无争。 谢玉珠洋洋洒洒、兴高采烈地介绍完策玉师君的传奇人生,温辞的神情却越发复杂,他缓缓开口:“我们去涞阳王府下的地牢找到了一只魇兽,不过那魇兽不是叶悯微的。” 谢玉珠惊诧道:“不是大师父的?不是大师父的还能是谁的?” 她想起来自己刚刚慷慨激昂谈论的人,难以置信道:“不会……不会是策玉师君的吧?” 叶悯微点点头。 谢玉珠倒吸一口凉气,捂住嘴不断叹道:“天呐,天呐!怎么会这样!原来……原来策玉师君这么多年闭关不出,竟是为了掩饰自己魇修失败的事实?我听说修为越高的人魇修后功力提升越多也越凶险,所以魇修最重时机,果然如此!不仅您失败了,连策玉师君都失败了!” 谢玉珠止不住地感慨半天,又拍了一下手,醍醐灌顶道:“那策玉师君现在岂不是和大师父你一样,失去了全部的修为和记忆?” “是的,策玉师君修炼的功法十分特别,以至于魇修失败的后果也与旁人不同。她不仅失去记忆修为,身体与心智还倒退回了婴孩的状态。” 谢玉珠睁圆了眼睛,啧啧称奇:“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样说来,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后没有灵力也没有记忆,就跟普通婴孩没有区别嘛。她已经闭关二十余年,那这孩子也该长大了。” “是啊。” 叶悯微说完这句话,竟然与温辞双双沉默了,气氛安静得诡异。谢玉珠被她两位师父默不作声地盯着看,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开始在脑内搜刮可能出现的各种糟糕局面。 左不过是她两位师父又要分道扬镳逼她选师父,但这和他们刚刚说的事儿也没关系啊? 谢玉珠正坐如针毡,只见她大师父缓缓抬起手指向她,说道:“那个人就是你啊。” 谢玉珠愣了愣。 第53节 她指向自己,迷茫道:“谁是我,我怎么了?” “你刚刚说的就是你自己。” “我刚刚说什么了?” “魇修失败从婴孩重新长大成人的策玉师君。” “噢是这个……所以说……什么!?是我!?” 这一声惊呼差点掀翻房顶,谢玉珠的手指僵在半空,她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大师父……你在开玩笑吧?难道你在说,策策策玉师君是……” “是你。” “我我我是……” “策玉师君。” 叶悯微语气笃定,双手捧出那只神情温良和策玉师君的赫赫威名毫不相干的兔子魇兽。 魇兽欣然吐出一点儿记忆给谢玉珠,谢玉珠在其中赫然看见了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威风凛凛的宗师拎着一柄长刀,居然顶着一张她的脸。 谢玉珠同它大眼瞪小眼半晌,捂着自己的脑袋,大喊道:“娘哎!这不可能吧!!” 端坐在桌边的苍术将碗里的人参汤一饮而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道:“这就是命运呐。” 第057章 师父 乾坤朗朗, 冬日的阳光仿佛一层金色油酥,最是温暖醉人。叶悯微一行人所住的院子位于沧浪山庄中最僻静的角落,在山崖之上, 从院子里望出去就能看见山下波澜起伏的海面。 然而谢玉珠完全没有心思欣赏海景, 她蹲在地上同那只魇兽白兔面面相觑, 已经维持此姿势半个时辰没有动弹过, 恨不得化为院子里的一座石雕。 正当她叹出今日第三十四声“这怎么可能呢”之时,身边落下一道蓝影,她大师父蹲在了她的身侧。 叶悯微关切道:“玉珠,你在忧愁什么呢?” 谢玉珠想,她大师父居然能看出来她在忧愁,这实属不易。但是正常人也应该能看出来她为什么忧愁, 可见她大师父离正常人还差着点儿。 谢玉珠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 唤道:“大师父你来了, 二师父呢?” “在那里。”叶悯微指向院子角落。 谢玉珠看过去,只见靠近栏杆处挂着一个长吊椅,绳子拽着吊椅晃晃悠悠,温辞正躺在在吊椅里。他长腿伸在吊椅之外, 手臂搭在眼睛上, 另一只手垂在吊椅边,手背上的金链子和铃铛在地面上摇晃。 冬日温暖的阳光下,温辞披着个毛毯子, 正在补觉。 谢玉珠瞧了温辞片刻, 点点头木然说道:“好啊,二师父能睡着就好。” 然后又她将那双无神的眼睛转到眼前的兔子身上, 继续说道:“大师父,您说这想找的魇兽它不来, 没想找的魇兽自个儿来了,放在这里叫它跑它都不跑。人世间的事情怎么就能这么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呢?” 叶悯微张张嘴又闭上,她觉得谢玉珠虽然喊了她的名字,但说话的内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果然谢玉珠没等她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这都是什么事儿嘛,我爹不是我爹,我娘不是我娘,我哥哥姐姐都不是我哥哥姐姐,我也不是谢玉珠。我是策玉师君,我爹是我徒弟,我娘是我徒弟的夫人,我哥哥姐姐是我……是我徒孙?” 谢玉珠说着说着,忍不住大喊一句:“这也太离谱了吧!” 谢玉珠喊完这句仿佛把身体里的气儿都吐了出去,她垂头丧气,头都掉进了臂弯里。 沉默许久后,谢玉珠抽了抽鼻子,怅然地说道:“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爹娘起名字太偏心,我哥哥姐姐们叫什么谢玉想、谢玉宁、谢玉乾、谢玉皎……个个都有好寓意,就我叫谢玉珠。” “我爹娘说这名字由来是掌上明珠,但我觉得掌上明珠就是一生乖乖受宠罢了,跟人家养的小鸟小猫有什么区别?我想修道、做生意、学账、读书、游历天下,他们都不让我做,说这些事太累了怕我辛苦,只有我发脾气他们让我随便发。我以前总想怎么会有父母希望子女一事无成呢,如今一下子就想通了。” “原来我是策玉师君啊,我是我爹的师父,他怎么敢管教我。我抛头露面就会被认出来,我积攒了灵力就会和策玉师君的修为冲突,所以我被关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顺利地变回策玉师君。” “那这十七年里……爹娘真的曾把我当成女儿过吗?他们……说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这些都是骗我的吗?” 叶悯微蹲在谢玉珠身边,她听着谢玉珠的声音越来越小,开始颤抖,逐渐哽咽。 叶悯微低下眼眸,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谢玉珠的背,问道:“你不愿意变回策玉师君吗?” 谢玉珠抽了抽鼻子,她挣扎地说:“这事儿也由不得我愿不愿意啊,策玉师君是扶光宗的宗主,是太清坛会的领袖,多年来灵器之乱天翻地覆,天下人需要她。我的意愿算什么……” “你算什么?你当你的两位师父是死人吗?” 一个声音从晃晃悠悠的吊椅那里传来,谢玉珠抬起头看去。她满面泪痕,泪眼朦胧里,只见她二师父放下眼睛上的手臂,转头望着她。他看起来压根儿就没睡着,此时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们可不认识什么策玉师君,你是谢玉珠,只要你喊我们一声师父,你就是我们的徒弟。既然是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的徒弟,那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顿了顿,温辞说道:“不想做什么,也可以不做,想不明白也可以一直想。这世上有谁要逼迫你,先来打赢我们再说。” “你说是不是,谢玉珠的大师父?” 叶悯微拍着谢玉珠的后背,理所当然地说道:“是啊,原本你不愿意,魇兽就无法被你吸收。正好我从秦嘉泽那里拿回了好几件灵器,待我研究研究,就把它们给你用。或许将来,你会比策玉师君还要厉害。” 谢玉珠脸上挂着泪珠,她眼眸颤动,瘪了瘪嘴,竟然挥着胳膊抱住叶悯微哇哇大哭起来。惊得那只兔子魇兽蹦了一下,无辜地眨眼睛。 正在谢玉珠抱着叶悯微放声大哭时,莫笑鸢正好来到小院里,被大哭的谢玉珠吓了一跳。而那只白兔魇兽很自觉地跳进了叶悯微的乾坤袋里,没让莫笑鸢看见。 莫笑鸢疑惑地看了几眼谢玉珠,便向叶悯微俯身行礼,说是庄主邀请叶悯微前去有事相商。 “请万象之宗放心,会面只有师父与您二人,绝无外人。” 温辞与叶悯微从涞阳王府地宫出来,只跟惠南衣说被魏景耍诈欺骗,没有能找回叶悯微的魇兽。惠南衣虽然疑惑但看叶悯微的修为确实没有恢复,也就没有再多问。现如今,应该没有人知道谢玉珠的情况才对。 温辞翻身从吊椅上坐起来,仿佛头疼般揉揉太阳穴,说道:“那老头子喊你去干什么?” 莫笑鸢闻言面色不虞:“巫先生如此称呼家师,是否太过冒犯了?” 温辞抬眼看向莫笑鸢,他双眼布满血丝,笑道:“你说的在理,想来我们岁数也差不多,只是他看着显老而已,或许我该喊他一句小伙子。” “你!” 莫笑鸢正要生气,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苍术不知何时从房间里蹿了出来,他一身布条子在阳光里晃悠,息事宁人道:“哎呀这位姑娘不要生气,那二位都是好人,就是向来不懂礼貌为何物,你跟他们较真只会让自己生气,气来气去有什么用呢?” 跟着万象之宗三个多月,显然苍术积累了很多经验,和稀泥的技术已臻化境,时机和火候拿捏得刚刚好。 或许是凭着过人的和稀泥技术,苍术被叶悯微选中跟她一起面见沧浪山庄庄主,叶悯微嘱咐温辞先补觉休息,她说道:“我带着苍术,他想要逃走总是能逃出来给你们报信的。而且他还要利用我,没利用完应该不会让我出事。” 她说完便同苍术一起跟莫笑鸢离开小院,谢玉珠默默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将她大师父的话来回琢磨了半天,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温辞。 “大师父到底是在说苍术先生是好人呢,还是说他不是好人呢?” 温辞皱着眉头,他缓缓道:“苍术这个家伙深不可测。他对我们了如指掌,恐怕他第一次见你时就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这句说的就是你。” 谢玉珠将初遇时苍术的表现与他今日卖关子说的命运一一回想过,只觉得毛骨悚然,她皱着眉说道:“不过……苍术他把所有人所有命数都看得透透的,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嘛!” “没意思吧,所以我猜他想要改命。” “改命?那……苍术先生是不是想恢复他的身体?他听力全失又坏了一只眼睛,身体也是破破烂烂,他想要体魄恢复完好吗?”谢玉珠猜测道。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你看苍术他那么注重养生,早睡早起抓到机会就要喝补药,我说的肯定没错!” 温辞不置可否:“总之事到如今,扶光宗那天下第一善占的策因道长还未找到我们,估计是有赖于苍术的帮忙。厉害的占者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他与我们同行,策因就很难算到我们。” 温辞边说边沉下肩膀,他的胳膊搭在膝盖上,拳头渐渐握紧,仿佛在忍耐什么。 谢玉珠瞧着温辞苍白的脸色,想到他方才说补觉却好像又没睡着,不禁心生担忧:“二师父,你又没睡着啊,你的失眠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温辞低低地回应:“嗯。” 顿了顿,他淡然道:“就看是叶悯微先找到魇兽,还是我先发疯。要是我忍不住把自己杀死,记得告诉叶悯微让她找最毒的恶咒把我的魂魄钉在牌位上,最好钉个百年千年,别便宜了众生识海里那个老头子。” 谢玉珠皱着一张脸,既担忧又愁苦,说道:“您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大师父啊?” “到时候我都要疯了,哪里还有功夫说遗言。”温辞轻描淡写道。 叶悯微与苍术跟着莫笑鸢沿着山间小路向上走,穿过重重山雾云海,来到洒满金光的凌云峰顶。峰顶有一座精致的小寮,竟然没有一砖一瓦,是由数棵树木相依生长结成。 小寮前有两个木桩凳子,凳子间竖着一方木桌,桌上摆着一个棋盘。 一位白发老者抚摸着雪白胡须,坐在桌前,挥手请叶悯微坐下:“不知万象之宗棋艺如何,可愿陪老朽下两局棋?” 老者正是沧浪山庄的庄主,鹤俞白。 叶悯微便应下坐在了鹤俞白对面,苍术则揣着手站在一边,莫笑鸢跟师父行完礼便退下。 云雾缭绕里,鹤俞白落下一子,开口道:“太清坛会来人调查涞阳王炼制苍晶之事,如今已经有了眉目,消息是千羽门走漏的。” “当年在白云阙林雪庚杀数十人炼制苍晶,老朽亦是亲历者,林雪庚当场立下重誓绝不会将此法告诉任何人,并以结生契为保。那件事后太清坛会迅速封锁消息,唯有白云阙、逍遥门、扶光宗几位宗主副宗主,以及当时的在场者知情,千羽门的门主也在其内。近年来太清坛会盯得紧,知情者又不多,便是有人想要尝试炼制苍晶也不敢轻举妄动。” “千羽门靠近京师,实力在所有仙门里排不上前十,却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恐怕涞阳王就是在那里搭上千羽门这条线,得知可以用人炼制苍晶之事,并在淇州付诸实施。他们两边也算互相利用,如今事情败露,太清坛会正在问罪千羽门,想来会给淇州百姓一个交代。只是涞阳王夺走了您的头脑,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叶悯微说道:“我的头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样好用,他用着应当很辛苦。总之,他不会成为我,你们抓他应当会比抓我容易。” “事已至此,苍晶原料是人之事定然会传出去,这世上的贪欲无止无尽,恐怕将再生波澜。万象之宗,可有什么想法?”鹤俞白说话之间,已经与叶悯微连下数子,棋盘上逐渐黑白交错。 叶悯微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色彩缤纷的小石子,递给鹤俞白:“用人炼苍晶事倍功半,还是用这些石头炼比较好。” 她那日在地穴中破坏灵脉阵,同时也尝试将灵脉阵改为逆阵,将作为灵力源泉的苍晶还原,于是便有了阿严在凹槽里看到的这些石头。 它们是一些铜、锡、赤焰石、岐兰石还有两种她也没见过的石头,或许炼制中也加入了某些其他不易保存的东西,但至少已经有大半的正确答案。 “庄主将这些原料交给太清坛会,然后公诸天下吧。我这些天会把我现今知道的所有灵器的灵脉图也画出来,也请你一并供天下人传阅。” 鹤俞白抬眼看向叶悯微:“您要将这些东西公诸于世?” 叶悯微点点头,她说:“一切灾乱的源头是无知,等大家都知道如何制造苍晶与灵器,还有什么好争斗的呢?若它们比不上生命宝贵,自然就不会有人再为它们付出生命了。” 第058章 论对 鹤俞白接过叶悯微手里的那些苍晶原石, 他端详了它们片刻,说道:“万象之宗可知,如今谁掌握刚刚您所说的东西, 便如同掌握了天下命脉, 甚至可以凭此凌驾于太清坛会之上, 您却决定就此放手吗?” “万人之上……”叶悯微喃喃道。 她端详着棋局, 放下一子说道:“这种话近来我听到许多,似乎你们认为高人一等很重要,都为我可惜。可我对这事儿不感兴趣,我创造魇修、魇术、灵器不是为了要和人争斗,不是为了要统御什么人,我也没有想过数典忘祖、离经叛道。” 顿了顿, 叶悯微说道:“我只是觉得有趣, 也觉得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鹤俞白将那些石子还给叶悯微, 说道:“本该如此?那万象之宗可曾想过,您要公诸于世之物原有主人。您凭什么未经主人同意,便把有主之物送给天下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们说我是窃贼, 我为什么是窃贼呢?那些东西为什么属于你们?”叶悯微望向鹤俞白。她已经能明白泱泱百姓对她的憎恨, 却并不理解仙门对她的挞伐。 她说道:“术法、灵脉便如同世间的风雨雷电,它们属于天地甚至不独属于人,为何竟能被一小部分人所私有?” “万象之宗何以有此见解?术法灵脉并非自然诞生, 而是数千年前上古的先贤们所研究而成。先贤们开宗立派, 将自己的创造放于门派里传承,自然是属于门派的。” “可是我见你们修习术法, 却并不懂得灵脉真正的原理所在。仙门传承的本就只是术,而不是理, 我把我研究出的理公诸于世有何不可?” “你研究出的理也是由术中得来,若无术你可怎可得知其理?既然是由术中而来,自然并不完全属于您自己。” 第54节 叶悯微与鹤俞白的棋子纵横交错,逐渐占住大半棋盘,黑白混沌互相角力。 叶悯微从学会下棋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输过。她与苍术去赌坊赚钱时,常常以赌棋赢钱,硬生生赢到这无法作弊的棋局也被人大喊出千。 在她眼里,走一步看十步不在话下,棋局的千万种推演也只在须臾之间完成。而此刻没了她的那颗绝顶聪明的脑子,叶悯微没法像从前一样短时间完成推演。她第一次觉得,她可能要输了。 鹤俞白的棋力深厚,当冠绝天下。 此时却有一只缠着布条的手出现在棋盘上,苍术从叶悯微的棋盒里拿出一枚黑子,中指与食指夹着棋子按在棋盘之中。 一子落下,棋局形势突变。鹤俞白目光微沉,转过头看向苍术。这浑身缠满布条的怪人笑眯眯道:“鹤庄主好棋艺!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庄主切磋一下?” 苍术凭着这一子扭转乾坤,也凭这一子坐在了鹤俞白面前,换成叶悯微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着棋局。 待鹤俞白落子之后,苍术拿起一枚棋子,悠然道:“方才鹤庄主说的十分在理,不才多嘴几句。术法已经按此道理在仙门中传承千年,若按此道理,即便是万象之宗做出再多灵器,弄清楚灵脉的法理,这一切还将继续在仙门中传承至万世万代。先人已逝,千年已过,道理却不曾变过。” “真是奇怪啊,从百姓身边偷走牲畜粮食的贼人,被称为大盗;从魇兽和叶悯微这里学走知识的百姓,被成为灵匪;而从泱泱百姓的头脑中剥夺知识的强盗,却被称为贵族仙家。” 鹤俞白落子之手一顿。 苍术的手在棋盒中漫不经心地抓起一把棋子,又放下,发出清脆错落的声音。 “您说道理,所谓道理原本就是为强梁的辩护。如今的贤儒们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天生就有王与臣吗?三皇五帝之时,尧舜禹贤人治世之期,并没有王与臣之区别,不过是选贤举能而已。难道他们错了吗,难道是先有这天下至理,才出现王臣与王土的吗?当然不是,是现有王与臣出现,他们便编排道理以说明他们的正确不可置疑。道理并非天生,道理是秩序,是强权的秩序。” “而今世上的强权,是皇家是仙门,强权自然可以定义正义,从而剥夺他人巩固自己,越源远流长越腐朽不堪。您用您出身的仙门所制造的道理来约束万象之宗,否太过可笑了?” 鹤俞白目光深深地望着苍术,几个回合之间,棋局之上已然是白子势弱黑子强盛,白子虽勉励支持,却也难逃一败。鹤俞白自诩棋艺高超,难尝一败,今日原本占尽优势的棋局却被这奇异的年轻人所扭转。 这白发白须的老头子盯着棋局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反之前的严肃,将棋子往棋盘上一丢,拍手道:“精彩精彩!痛快!万象之宗交了好朋友啊!老朽认输。” 苍术悠然抬手一拜:“承让。” 鹤俞白指着苍术,扭头对叶悯微说道:“当年你要是有你这位朋友的口才,怎会在大论道上百口莫辩、铩羽而归?若你赢了大论道,而今世事也不会是这种局面啊!” 这位仙门首领突然变脸实在叫人猝不及防,叶悯微满眼迷茫。只见鹤俞白笑眼眯眯,他身形又略有些发福,瞧着不像个道士倒像个弥勒佛,真是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与刚刚那一板一眼的样子判若两人。 鹤俞白叹息一声,抚摸着膝盖颇为遗憾道:“当年在大论道上初次遇见您时,您在众仙门面前谈论对玄门三经的研究,老朽听得云里雾里。而您言辞激烈又骇人听闻,以至于无人能接受啊。” 叶悯微指指自己,疑惑道:“我言辞激烈吗?” “是啊。您说玄门三经错漏百出,从根基上就是歧途,长生驻颜之道或许还有可取之处,至于术法筑基简直是一塌糊涂。只知表象,推及原因机理要么谬以千里要么舍本逐末,一出问题便推说是心性不定、走火入魔。这言辞还不够激烈吗?” 鹤俞白捋了一把胡子,道:“玄门三经是上古先贤所撰写,是修行的根本。那大论道上的修士们哪一个不是照着玄门三经苦修了数十年上百年,你却说他们这些年都修错了,白费了光阴,其实只要花数年就能修成。听见这话还有谁有心思听你的道理?众仙门对你咄咄逼问,那时你说不下去,便黯然离场。” “自灵器之乱后,老朽才发觉原来您从未认输。那时大论道上我们不听,不信你,你便要把你的主张都实现,做成实物扔在我们面前,让我们都看看你并没有说错。” 万象之宗能将术法造为器,便证明她在大论道上的主张并无错谬,人并非天地心神,灵力也完全不依托于人而生。那么仙门传承千年的三经,便确实如她所说错漏百出。 或许这就是她研究灵器的初衷。 “你是对的,你没有错。若是你当时身边有这位朋友,或许你可以慢慢说服各个仙门。事情或许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样混乱的局面。” 鹤俞白叹息一声,道:“可惜啊,千金难买早知道。等策玉师君闭关出来看见如今的世道,估计也会后悔当年对您疾言厉色,逼您出走吧。” 鹤俞白与其他仙门首领大不一样,性情豁达不拘小节。他与叶悯微岁数相当,修为深厚却刻意不修驻颜之术,由着自己随岁月流逝衰老。他说人生一世俯仰天地间,本该生老病死一一尝遍,人若执着于某物,便会为其所困。 譬如那仙门三大宗,执掌众仙门几百年,风光无限,却也因为要维持声名逆势而为。 本该顺其自然,方得逍遥。 鹤俞白慢悠悠地捡着棋盘上的棋子,放回棋盒里。 “这世上之事自有定数,时势并非人力所能逆转。不过秩序崩塌,天下的动荡将旷日持久,今日老朽问万象之宗的这些问题,日后还将有无数人来质问您。” “既然您已经有自己的答案,那么希望今后您也不要为他人所动摇,便是再有厉言穿耳、恶语诛心,您也要像今日一样坚定不移、振聋发聩。如此,才能在世上踏出一条路来。” 鹤俞白笑眼眯眯,像是个慈祥的长者:“老朽希望,万象之宗真能为天地万象立宗,令万民为弟子。他日沧浪山庄湮没于世,也并无遗憾。” 云雾缭绕间,三人围着棋局相对,桌上的棋局已经终了,而天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叶悯微安静地凝视鹤俞白片刻,便举起手掌贴于额头,深深俯身一拜,说道:“谢谢。” 在沧浪山庄里,她第一次得到来自于仙门的帮助,又第一次得到了来自于仙门的祝福。 当叶悯微与苍术披着一身金光,离开这座凌云峰时,苍术揣着袖子感叹道:“哎呀,果然是这样性情的师父,才能教出惠道长、蓝道长和莫道长这样的徒弟啊!” 顿了顿,他说道:“看来你与谢小姐早有渊源,不过却是些恶缘,谢小姐知道了会很伤心吧。” 叶悯微确实很难想象刚才抱着她痛哭的小姑娘疾言厉色的样子,以传闻来看,策玉师君与谢玉珠大不相同,几乎是两个人。 一朝敌人竟成为了师徒,世事实在是难料。 叶悯微转而对苍术道:“你棋艺真是厉害,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在下年轻时贪玩,杂七杂八学了不少东西,棋艺尚可。在下也看过不少书,论怒骂谑言比不过梦墟主人,可正经辩论还是很在行的。” 苍术微微一笑。 叶悯微问道:“那我们从前是否也有关联?苍术,在我失忆之前,我们是不是互相认识?” 他们同行于山间小路之上,身后是林壑幽深,身前是云海翻涌。苍术在这云雾飘渺的墨绿之间面目模糊,仿佛触不可及。 苍术笑意深深,他看向山间流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们认识的。” “万象之宗可真不走运,您瞧,温辞、谢玉珠与我,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叶悯微停下脚步,苍术也跟着站定。 “你爱我?”她重复道。 “不是您以为的那个意思。” 叶悯微低眸,再抬头看他:“我是你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不是。” “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苍术叹了一口气,他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懂啊,万象之宗。” 顿了顿,他拍拍叶悯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记住我们吧。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 第059章 除夕 无论世事如何翻覆, 天下是大乱还是太平,光阴总是照旧流逝,百姓的日子也是照旧过。被灵匪作乱闹了一整年的豫钧城, 终于迎来了新春除夕夜。 大概是去年太过晦气, 大家都卯足了劲儿除旧迎新, 豫钧城内到处都挂上红灯笼, 鞭炮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这是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们受到风漪堂邀请,同堂中众人一起吃年夜饭,阿严也说要跟叶悯微一起过年,于是他们便把阿严与阿喜也带上了。 温辞暌违多年回到风漪堂,一踏进门就被风漪堂众团团人围住。秋堂主与那老一辈的师傅们对温辞嘘寒问暖, 七嘴八舌地感叹他为何容颜不老, 又问这些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小一辈的弟子们则踮着脚好奇地围观, 窃窃私语温师祖好生年轻,当真是神采英拔,绝世无双,该不会是哪里修道的仙人吧? 他们又说原来师父在遇见自己师父的时候, 一个个也是跳脱毛躁的小弟子嘛。 风漪堂在后院里摆了五大桌, 叶悯微一行四个大人两个孩子被安排在主桌上,被风漪堂众人簇拥着嬉笑。 大家都是到处演出走江湖的,热情又能说会道, 便是谢玉珠和苍术这两个头一次来到风漪堂的人也被照顾得周到, 丝毫不觉得尴尬。 年夜饭过后,风漪堂照例要在明安台上演出十番锣鼓《万花灯》, 既然温辞来了,他们少不得要让温辞露一手, 推温辞去领头打堂鼓。 于是温辞便先去准备演出,叶悯微、谢玉珠与苍术先领着阿严与阿喜在街上闲逛。 见这五人在风漪堂人的精心打扮下,全穿上了喜庆的红衣。叶悯微经由秋笙亲自装扮尤其隆重,胭脂水粉一样也不少用,头发高高盘起梳成复杂的发髻,发间插着两三枝早开的红梅,垂下金色与蓝色的发带,身上穿着一件红底金梅纹白色狐毛边儿的裘衣。 谢玉珠一向阔气,发间插着珊瑚与珍珠,一身朱红缎面吉祥团纹小袄,看起来可爱又神气。 她斜挎一个橘红布袋,那布袋正是叶悯微从沧浪山庄讨的乾坤袋,里面别的什么都没装,只装了谢玉珠那乖巧的魇兽。 就连苍术都严严实实地缠了一层红绸,将他身上的白布完全盖住,端的是位实实在在的“红人”。他被风漪堂人灌了酒,倒不至于很醉,就是走路有点儿晃悠。 阿严与阿喜也都穿着新棉衣,叶悯微拉着阿严,苍术拉着阿喜。他们在张灯结彩的街上前行,五人便横占了一条街,加上叶悯微鼻梁上那个奇怪的水晶视石,所有路过的人都不由得回头多看他们几眼。 阿严牵着叶悯微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糖人,他似乎鼓了几番勇气才唤道:“悯微姐姐。” 叶悯微的步子顿了顿,她低头看向阿严。阿严一直喊她云川,即便是知道她是叶悯微后也未曾改口,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阿严喊她“悯微姐姐”。 阿严一双大眼睛盯着叶悯微,他在沧浪山庄里养得胖了些,脸色也红润起来,和圆圆的阿喜越发像亲兄妹。 鹤庄主已经答应让阿严入庄修行,他以后也是有家的人了。 只见他磕磕巴巴犹犹豫豫地想要说什么,却好像说不出口似的。 “抱……抱……” 叶悯微略一思忖,指着旁边的爆竹摊:“你想要爆竹吗?” “啊……是!”阿严露出懊恼神色。 叶悯微一声令下,谢玉珠便蹦蹦跳跳地跑去爆竹摊子,豪横地抱了一堆烟花爆竹回来。他们跑到空旷之处燃香尽情点炮,爆竹声噼里啪啦震天响,大人小孩都越玩越兴奋。 阿喜开心得挥着香非要去点炮,点了炮居然就攥着炮不肯松手。 眼看着引信极速变短,苍术伸手去拉阿喜,喊道:“阿喜!把炮放下!” 阿喜咯咯大笑丢下炮竹,炮声震响的瞬间,苍术与阿喜随着炮声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凭空“炸”没了。 谢玉珠举着炮目瞪口呆,前后左右来回看,而叶悯微与阿严已经见怪不怪。 阿严说道:“不知道阿喜又想去哪儿玩了。” 这些天他每夜都要跟阿喜跑几个地方,吓坏了不少人,豫钧城都有闹鬼的传言了。 “没关系,有苍术在,他们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叶悯微淡然地拆开一排火鞭,说道:“正好他们不在,我们可以把他们的那份儿都放了。” 谢玉珠便将信将疑地跟他们一起把苍术和阿喜的烟花爆竹瓜分了。 待明安台那边响起鼓声,他们又一起朝明安台的方向走去,阿严牵着叶悯微的手,总是抬头看她。 “悯微姐姐。”他又喊了一声。 他们三人已经在明安台下站定,叶悯微又低头看他,她以为阿严是被挡了视线看不到台子,于是抬手把他抱了起来。 阿严挣扎片刻,认命地低头,在叶悯微耳边说道:“抱歉。” 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仿佛连珠串似的被他吐出来。 “对不起,悯微姐姐。我说过你那么多坏话,你还救我,还为了救我而受伤。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的。你不是坏人,悯微姐姐,你心肠很好,而且很聪明,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叶悯微安静了一会儿,阿严有点不敢看叶悯微的神情,紧张之时却听见了笑声。 第55节 他诧异地抬起眼睛,叶悯微弯着眼睛微笑着,她说道:“我知道,我是个好人。”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不过是遇见你们之后我才知道的,所以谢谢你。” 阿严眨了眨眼睛,又低下头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小声说他都这么大了不要抱,让叶悯微放他下去,叶悯微却不放。 她说台上的温辞才是最好看的温辞,让阿严一定要看看。 阿严和温辞不熟,他小声说:“干嘛非得要我看他,他是你的心上人吗?”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心上人?” “是啊,从地宫出来那天,你说你想念他还跑过去抱他,你喜欢这个哥哥吧?” 阿严的语气竟有些无端的酸涩。 “喜欢吗?”叶悯微也不知道是在问阿严,还是在问自己。 “哥哥确实长得很好看。”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就是脾气太差了。” “只是嘴上说话不好听而已,他其实待人很好。而且像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原本就有娇纵的资格啊。” 阿严瘪瘪嘴,指着叶悯微斩钉截铁道:“你瞧,你就是喜欢这个哥哥!” 鼓乐声急促起来,观众们奋力鼓掌,他们的注意便转回了台上。只见台上乐师一一就位,都是晚上才一起吃过饭的熟面孔,可拿起了乐器便瞧着大不一样。 乐器纷繁复杂,笙、箫、二胡、板胡、三弦、琵琶、月琴与锣鼓看得人眼花缭乱,当中最显眼的要属摆在堂正中的那面架起的堂鼓,鼓面硕大,上面绘着富贵的红牡丹纹。 而乐师之中最显眼的,自然是站在堂鼓前的温辞。 他背对着众人,长发间彩色的铃铛时隐时现,衣衫孔雀蓝与藤黄朱红交错。他手臂上缠绕五彩的丝带,随着鼓槌落于鼓面上,丝带飘飞,红牡丹震颤,丝竹之声随之大盛。 所有乐师乐器都围绕着那面堂鼓,围绕着温辞,乐声宛如祥云升起,驱散凛冬寒风。堂鼓总领所有丝竹的步调,时缓时急,在寒夜中激荡起急流,一圈圈扩散开来。 台下之人无不欢呼雀跃,拍手赞叹。 叶悯微望着台上的温辞,他虽没有回身,但是击鼓的动作却十分潇洒快意,彩带飘飞、鼓槌旋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果然台上的温辞才是最好看的温辞。 叶悯微满心欢喜地笑起来,她抬起手腕,蓝光流转之间,明安台上的夜空里突然涌出无数明亮的游鱼。 台下的观众的赞叹声立刻提高,不仅是台下,整座豫钧城都传来惊诧之声,沸沸扬扬滔天不绝。 被灯火照亮的夜空仿佛海洋高悬于空中,游鱼在其中肆意遨游。只听人群又一声惊呼,红色游龙穿过游鱼,与它们在漫天烟火之中追逐嬉戏。满城的梅花相继绽放,寒枝上绽出红蕊,花香扑鼻。 温辞转回头去,只见在台下震惊而欢喜的人群之中,叶悯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手腕上的万象森罗快速旋转间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视石之后她的双眸明亮,且满含笑意。 游鱼与龙从她头顶的夜空中划过,湛蓝金红交织。她发间的梅花花苞逐渐绽放,金色与蓝色的发带随风飘动,红色裘衣上的金纹被灯火照得灼灼发亮。在人声鼎沸中她安然地,专注地望着他。 那些术法并没有实效,她只是用术法来为他的鼓乐造一场美景。 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鼓槌落下,响声震彻心扉。 温辞想起自己原本十分厌恶红色,后来发现世人以红色为喜,节庆时常常满城绯红,厌恶之心便渐渐淡去。 如今叶悯微穿着一身红衣这样眼含笑意地瞧着他,他仿佛就要喜欢上红色了。 他最初心动时,她也是这般站在盛大的神奇之中安然地望着他,说这神奇是她的礼物。那分明是绝无仅有的奇景,可她的眼睛里只有他。 让人心神震颤。 让人心生错觉。 温辞闭眼转过头去,在心中痛骂:你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没骨气的家伙,活该受罪的家伙。你痛恨她千万次,难道还要继续心动千万次吗? 正在他满心复杂之时,两个人噗通掉在了明安台上。 正是刚刚消失在爆竹声中的苍术与阿喜。 第060章 怅然 只见台上出现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的那个开心地蹦蹦跳跳,大的那个却一个头两个大。 苍术双手撑着台面瞪大眼睛看向台下乌泱泱的观众们,他这满身缠着红绸缎的样子走在街上显得怪异, 可放在台上却是刚刚好, 正像是个来演出的伶人。 观众们纷纷鼓掌叫好, 说道今年除夕不仅有仙门造的鱼龙美景, 连风漪堂的十番锣鼓都编排新花样了。 恰好此时一段锣鼓牌子结束,苍术在台上愣了一瞬,仿佛是被逼上梁山破罐破摔。他突然拿起架势,迤迤起身抱拳向台下观众们行礼,仿佛刚刚从天而降真是安排好的亮相。 温辞瞧了苍术一眼,便回过头去继续击鼓。乐师们纷纷反应过来, 丝竹乐声又随着鼓声而起。 苍术在台上昂首阔步, 晃晃悠悠走了一圈, 便来到温辞的堂鼓边,伸手扶住了堂鼓边缘。 蓝色的游鱼在台上游曳,围绕着苍术与阿喜而上,苍术就着堂鼓震动的节奏, 挥手朗声道:“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 且插梅花醉洛阳。” 苍术挥手之间红绸在灯火中飞扬, 阿严小声对叶悯微说道:“完了,苍术哥哥酒劲儿上脑, 开始胡言乱语了。” 台下人也听不懂苍术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声音合着鼓点抑扬顿挫, 气贯长虹,纷纷叫好。 苍术抱拳行礼,说道:“承让承让。” 然后他继续高声道:“水有滔天之势,灯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浊以扬清,灯可除昏而破暗。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在观众们的齐声叫好中,苍术四处作揖拎着阿喜从台上走下来。 苍术下台时还是昂首阔步,走到叶悯微面前时一下子腿软,险些倒在地上。 叶悯微扶住苍术,只听他底气不足地问道:“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你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什么了吗?” 苍术摇摇头,苦涩道:“一下来就全忘了。” “你吟了好些诗,还说了新春祝语。什么清都山水郎,灯垂不夜之光……” “好了好了,您别说了。”苍术虚弱地别过脸去。 叶悯微拍拍苍术的后背,说道:“你演技比我好,看起来很像是那么一回事儿,把场面撑过去了。想来温辞会很感谢你的。” 阿喜蹦蹦跳跳地抱住苍术的腿,苍术笑眼眯眯心有余悸地把她拎开来,温言道:“去找你哥去!” 说罢苍术环顾四周,说道:“谢小姐哪儿去了?” 叶悯微跟着左右看看,这才发现自己那小徒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谢玉珠没看到这场横生的热闹,若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应当会十分后悔。 当时她瞧着台上意气风发的她二师父,再看身边她大师父手腕上旋转的万象森罗,以及漫天的湛蓝游鱼、卷起所有鞭炮红纸变成红色龙形的灰烬,她惊叹之余竟然心生怅然。 她两位师父都有热爱神往之事,凡是涉及此事必定神采飞扬,满目生光,世人难以望其项背。 可是她却没有什么志向。 从前她还想着要学出点儿名堂来证明自己,现在倒好,只要她愿意摇身一变就能成比她两位师父还年长的宗师。这名堂大了去了,那策玉师君也是雄心万丈,名满天下啊。 她这个渺小的谢玉珠,不学无术胸无大志的家伙,究竟有什么价值,有什么理由不变回策玉师君呢? 她满心忧伤,又觉得自己的忧伤十分煞风景,便从她大师父身边偷偷溜走,在大街上闲逛,独自怅然去了。 她某个大户人家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头顶上的红灯笼把她所坐之处照亮。谢玉珠撑着脑袋看着街上的孩子们拿着爆竹点心嬉笑而去,长长地叹息一声。 “好巧,又遇见小姐了。” 身侧突然传来声音,谢玉珠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她刚刚来的时候没注意,只见这门头挂的另一盏红灯笼底下,台阶的另一边儿也坐着个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她还真认识这个人。 男子身披黑色大氅,拎着一壶酒,手臂搭在膝盖上,慵懒地低头对谢玉珠行礼。扬起头时月光映在眼底,照亮他脖子那段红色胎记。 “卫卫卫……卫公子?”谢玉珠瞪圆眼睛结巴道。 这不是正是她在宁裕金神节上见到的男人吗? 谢玉珠僵坐原地,脑子里闹热得跟搭了个明安台似的,各路想法你方唱罢我登场。 她心想这位卫渊公子怎么会在这里,他果真是天上城的城主吗?若他就是那个卫渊,那他出身逍遥门,会不会认识她大师父,难不成他是冲着她大师父来的? 她又想,真别说他长得真端正,正是她喜欢的那种模样,浓眉大眼的…… 不不不,这卫渊知道她和她大师父之间的关系吗?又或许,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谢玉珠心中大感不妙,只见对方开口仿佛要说什么,谢玉珠抢先问道:“卫公子怎么在这里?” 卫渊略一沉默,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大门:“这是州牧衙门的后门。” 谢玉珠惊诧地回头端详:“哦?” “我奉命来查抄涞阳王府,住在此处。” 谢玉珠心说她怎么一下子挑了这么个地方来惆怅。 “你是朝廷的人?可是你不是……” “修士,我是修士。” “可是仙门严令,修道之人不涉政事啊。” “所以卫某是仙门叛徒啊。” 卫渊一丝羞愧之色也无,坦诚得让谢玉珠无言以对。他继续说道:“谢小姐……” 谢玉珠再次抢先道:“新春佳节,卫大人怎么一个人在州牧衙门后门喝闷酒?” 卫渊再次顺着谢玉珠的话说道:“我们修道之人亲眷早已去世,自然无人可以团聚。” “卫大人是哪里人啊?” “沧州人。” “沧州人啊!” “谢小姐去过?” “我……”谢玉珠这还是头一次离开家,自然是没有去过沧州的。她目光落在卫渊脖子上的红色胎记上,突然想起她听说过的沧州旧事。 第56节 “我……我听说,大约八十年前豫州曾经有一场大瘟疫,沧州二十八镇百姓超过半数染病而亡,生灵涂炭。幸存的沧州人说那瘟疫由疫魔而生,疫魔所过之处灾疫横行。祂伪装成幼童模样,就是这里……” 谢玉珠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道:“这里有一道红色印记,据说是疫魔的魔印。” 一阵寒风吹过,卫渊目不转睛地望着谢玉珠,他笑道:“谢小姐想说什么?” 谢玉珠干笑几声:“哈哈哈哈,我就是讲个故事。你看真是巧了,你脖子上也有个红色胎记,你也是沧州人,这不是很巧吗?” 谢玉珠一拍手,她说道:“你也肯定不是疫魔啊,我们俩之前见面后我也没得病……” “谢小姐说的故事是真的。”卫渊笑得意味深长。 谢玉珠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僵在脸上。 卫渊继续道:“确实有疫魔,沧州的瘟疫是由疫魔带来,我全家都死于疫病,只有我一人幸免于难。不过,我不是疫魔。” 谢玉珠松了一口气。 “师父自沧州救出我,将我带入逍遥门修行,可惜很快师父便羽化而去。我资质平平又心浮气躁,几次险些走火入魔,有位师姐便为我重理全身灵脉。整理灵脉会在身上留下伤疤,我便让她留在我的脖子上,和那疫魔一样的位置,以志不忘。” 谢玉珠心想,把仇人的印记留在自己身上以志不忘,这铭记的方式够特别的。 “我的那位师姐,谢小姐应该也认识的。”卫渊悠然道。 这仿佛是把麻将一推打明牌,谢玉珠端详卫渊片刻,倒放松下来,抬头看着天空的蓝色游鱼与烟火。 “都八十年前的事情了,纵使有疫魔也早被仙家缉拿处死了,你还记它干什么呢?”谢玉珠轻声问道。 卫渊喝了一口酒,笑道:“疫魔还活着。师父留给我一道符咒,符咒那头牵着疫魔,疫魔未消符咒不灭。这八十年间,它一直好端端地在我身上。” “那卫公子是为了找疫魔,所以干了这么多大事吗?” “自然不是,人活的日子长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越来越多,要干的事情便多得看不到边。” 谢玉珠撑着下巴,喟叹一声:“真好啊。卫公子也是人中豪杰,不论是好是坏,总还有很多大事等着卫公子去做。我没有远大的志向,也没有过人的天赋,这一生要是由着我自己过,不过也是庸庸碌碌籍籍无名的一辈子。” “哈哈,怎么,庸庸碌碌、籍籍无名的一辈子就没有意义了?”卫渊哈哈大笑。 他指着自己对谢玉珠说道:“谢小姐你看我,若以仙门的标准品评卫某,卫某怕是一塌糊涂、邪魔外道、死有余辜,连庸庸碌碌也比不上。你再看看我的那位师姐,你觉得她是为了要成名成家,兼济天下才整日埋头研究那些术法的吗?” “她不是为了要照耀世人,她只是生来就要燃烧。谢小姐也是,你这一生烧你自己的命,何须照耀世人呢?” 谢玉珠转头看向卫渊,这黑衣男人笑意深深,拎着一壶酒坐在红灯笼之下,宛如黑夜里落满红叶的山峦。 她深深地凝视卫渊片刻,说道:“卫公子,我真是挺喜欢你的。” 卫渊幽深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讶色。 谢玉珠指着卫渊,说道:“看,看,你现在才是真的。刚刚那些话都是真假掺半,你先说自己的悲惨身世,再说我想听的话,说得我都要心动了。” “天上城本就是灵匪窝子,你是天上城主又是朝廷的人,还来查抄涞阳王府。你肯定早就知道涞阳王在干什么事儿了吧?你是不是一直默默监视他纵容他?你没安好心吧?” “你明明认识我大师父却不去找她,只和我见面,是不是怕被他们看出来你不是好人呐?你来找我,是觉得我年轻好骗吗?” 谢玉珠摇摇手指:“大师父二师父我看不懂,但你我还是很能看得懂的。生意人嘛,我全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最不能相信了。” 卫渊沉默地看着谢玉珠,他偏过头微微一笑,说道:“没想到策玉师君还有这般魅力呢。” 谢玉珠心说,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站起身来向卫渊一拜,说道:“谢谢公子今晚开解,我心情好多了。你也知道他们在哪里,你想见他们就去见,别从我这里打主意了。” 谢玉珠转身沿着街道往明安台的方向走,只听卫渊在她身后说:“谢小姐,卫某方才所说都是真的。” 谢玉珠摆摆手道:“我说喜欢你也是真的,我真喜欢你的长相。” 顿了顿,谢玉珠回过头来看向卫渊,郑重道:“而且我就喜欢坏男人。” 说罢谢玉珠也没管卫渊的的反应,挥着胳膊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此时此刻她仿佛又是谢家那娇纵机灵的六小姐,她心情大好,一扫刚刚的阴霾,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 她正开心着,却见面前的街上突然出现一群人,吓得她脚步一顿。 这群人出现得过于突兀,就跟阿喜与苍术人间蒸发那样令人猝不及防。一排人把街道堵得严严实实,目光灼灼,仿佛要把谢玉珠盯出个洞来。 他们皆着白衣上绘太阳纹,腰间金牌闪闪发光,风卷起衣角仿佛白浪翻涌。 这是扶光宗的道袍。 谢玉珠懵了一瞬,跳起来扭头就跑,从容也没有了骄傲也没有了,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卫渊!卫大公子!大师父二师父!” 扶光宗来抓她了! 那边明安台边的苍术一掐指头,不紧不慢地“呀”了一声,扭头看向叶悯微和已经下台的温辞。 “刚刚醉糊涂了,让策因钻了个空子,他们找来了。” 第061章 识海 豫钧城大街上再一次鸡飞狗跳, 一群白衣修士追着一个姑娘跑,路过的百姓纷纷惊慌避让,炮仗都给扫飞一片。 形势危急之时, 只听众人一阵惊呼, 竟有一只硕大的舞狮从天而降。它浑身金灿灿, 竟像是披着舞狮外衣的活狮子, 温辞踩在舞狮之上,叶悯微攀着舞狮,伸手一把将谢玉珠拉上狮背。 舞狮越过那些扶光宗修士头顶向城外飞驰而去,留下温辞的痛骂声:“策因那臭算命的看的是哪本黄历,挑这时候来抓人,大过年的上赶着败人兴致!” 这几个扶光宗弟子也不多言, 纷纷念诀乘风飞去, 这两方马离开人流密集的豫钧城中心, 在城郊的树林里缠斗起来。 夜色之中银白与金黄交错,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树林里枝条活过来似的四处横生,而白衣所过之处,草木上纷纷结出璀璨坚硬的晶石。就连那舞狮碰到白衣修士都逐渐化为晶石, 双腿一僵跌倒在地。 是扶光宗的化晶术。 灰烬腾空, 吹烟化灰术击破舞狮身上的结晶。舞狮口中吐出红色小球,小球仿佛炮仗般遇到修士便轰然爆炸,炸出硕大的烟花。 叶温二人配合默契, 整个树林里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像是在树林里炸了个爆竹烟花坊似的。 黑夜本当是魇师的天下,可温辞却迟迟无法脱身。他只觉得处处被掣肘, 这些扶光宗人都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将他每一步行动一一看破, 开了天眼似的死死缠住他们不放。 开了天眼的自然不是这些修士,而是那遥遥坐镇扶光宗指挥他们的策因,只见那些修士耳上挂着晶莹的传音坠,正一刻不停地闪烁。 温辞被缠得怒火中烧,恨不能直接冲去扶光宗把那个不停卜算他的家伙摁在地上。 金色的舞狮们在丛林里飞奔,五彩缤纷的烟火燃起,再被灰烬与结晶覆盖。双方僵持不下时,扶光宗的白衣修士们突然三三结对,结对人之间灵脉涌动,竟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在黑暗的树林之中,这镜子上寂寂无光,仿佛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镜影术?” 温辞目眦欲裂,他怒喝道:“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须臾之间他的舞狮们出现在两面镜子之间,两面镜子中出现舞狮的无穷叠影,舞狮们随之扭曲,仿佛被抓住两头拧成麻花。 温辞只来得及将身边两个人推出去,下一刻便与舞狮一起被卷入镜子之中,连带着施镜影术的六人竟然都一起消失无影。 仿佛这镜子的血盆大口把他们连同镜子本身都一口吞了似的。 谢玉珠扑倒在草丛里,她慌忙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喊道:“大师父!二师父!” 她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里,却无人应声。 满树林的火药味儿与树影里,只有白色道袍的修士们走近她,将她围在其中。 与此同时被吞入镜中的温辞只觉坠入洪流,四肢与魂魄仿佛都被四面撕扯,无穷无尽、似是而非的噪音穿插于耳际。 他恍若沉入深海之中,水里有无数人在说话,说着每日他在街上都能听见的闲言碎语,但是每一句话都隐藏不安与心虚。 尽是谎言。 温辞恍惚撞到什么东西,被疼痛瞬间唤醒,他用力攀住那硬物爬上去,终于浮出水面,喘出一口气。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纠缠了三个多月日夜不停的呼唤声再次响彻他的耳际,声如洪钟震得温辞头晕目眩。 ——“巫恩辞!回来!” ——“回到众生识海,回到心想事成之地!” 温辞撑着身体吐出几口水来,顿了顿,竟接着吐出一口血。 血喷洒在潮湿的地面上,他身下是一块硕大岩石,这里是为数不多的水中高地,奔涌的激流围绕着岩石荡起水花。 温辞咳嗽两声,抹去唇边的血迹,心想还好叶悯微和谢玉珠没有被卷进此地。魇术与镜影术对冲后,还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他边想边抬头,只见在水汽漫天的模糊视线里,远处又漂来一个人。 这模样,看起来竟是叶悯微。 温辞瞪大眼睛,只见此人也撞到岩石边,一只挂着金镯子的手攀上岩石,叶悯微的面容从岩石边缘升上来。 片刻后,本应该在豫钧城郊的叶悯微浑身湿透,仿佛一支落水的红梅,和温辞刚才一样趴在岩石上边咳嗽边吐水。 温辞坐在她身边,大惑不解:“……我刚刚不是把你推下去了吗?” 叶悯微摸出乾坤袋里的视石戴上,自然道:“咳咳……掉下去时我抓住了狮子尾巴。” “推你都推不下去!你想什么呢!?”温辞怒发冲冠。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干。” “我要来送死,你也跟我一起干吗?” “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呢?” 叶悯微一如既往信心满满,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目光从温辞愠怒的眼睛往下移,落在温辞染血的嘴唇上。 她有些惊讶,伸出手去抚上温辞的唇角:“你脸上为什么有血?你受伤了吗?” 温辞偏过头避开叶悯微的手指,沉默一瞬,说道:“没事。” 此时此刻他们所在之地不像是豫钧,甚至不像是在人间。此处天上乌云密布呈压顶之势,光线昏暗,空中有不知名的黑色水鸟来回盘旋,万物都被刷上一层阴郁的灰色。 岩石四周皆是湍急水流,水势滔天无边无际,看不见水流来处,亦不见河岸。举目望去只有些类似的巨石三三两两立于水中,水绕过已经被磨得圆钝的岩石,一刻不停地朝前奔去。 温辞与叶悯微不约而同地转身,朝水流奔向的地方看去。就在离这块岩石不远之处,巨量的水流骤然随悬崖坠落,激起苍茫的水汽翻涌而上,水声震天响,白茫茫看不见尽头。 他们身后竟是一道漫无边际的大瀑布,他们便身处这瀑布顶端。 温辞眉头紧锁,他冷冷道:“同归于尽……策因可真是狠得下心。” 刚刚在城郊树林里扶光宗使的镜影术,需三人共同结镜,镜子可以短暂复制出映照的人或物,并交由结镜者调遣。 然而镜影术一向对于魇术无效,不仅无效还十分危险,两者相遇的后果便是施术人与魇师同时消失,再也找不到一点儿踪迹。没人知道其中原因何在,也没人知道消失的人会去哪里。 所以一直以来,魇术与镜影术都互为禁忌。 “策因令那六个弟子使出镜影术与我们同归于尽,可真是不惜代价、舍生取义。这就是他算出来,能解决我们最好的方法?”温辞冷冷道。 第57节 叶悯微闻言四处张望:“这么说那些扶光宗修士也一起来这里了,他们人在哪儿呢?” 温辞淡然道:“别找他们了,除了巫族人没有人能在这水里存活。你若不是喝过我三十年的血成了半个巫族人,早被溶得连骨头碴子都没有了。”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温辞转头望向那飞流直下不见边际的瀑布,眯起眼睛道:“以前不清楚,不过,现在好像知道了。” 顿了顿,温辞慢慢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众生识海吗?” 众生的意识最深处,彼此相溶为一片汪洋,此为众生识海。 想来魇术原本就是将噩梦之物映照到现实的镜子。与镜影术两镜相对,将产生无穷叠影,无限收束,沉进自身的最深处。 梦魇的最深处,意识的最深处,他们来到了众生识海。 温辞指着那瀑布的尽头,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瀑布下面便是众生识海,我们此时此刻正在众生识海的边缘。” 叶悯微抬头看向那不见来处的湍急水面。 “众生识海?” “众生识海极其浩瀚,边缘地带是包围它的一圈高耸悬崖。千千万万不同的,独立的人心奔流至此,而在这里所有的人心都被混合、抽丝剥茧,分门别类为不同的意念,自悬崖落入众生识海后,便成为无所不同,又无所不是的思绪。” 温辞盘腿而坐,他撑着下巴说道:“你们中原人传说中的心想事成之地,就是众生识海最中央的一座狭小岛屿。” 那流传多年,世人口口相传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好奇地问道:“那所谓心想事成之地,真的能让人心想事成吗?” 温辞偏过头,他轻蔑地一笑,说道:“那便要看你怎么想了。那里是所有意识的核心,是意识的坟墓与襁褓。在那里意念就是现实,你可以用意念为自己搭建一个世界,完全控制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自然心想事成,好梦无边。” 叶悯微往那瀑布尽头瞧了一眼,转头问道:“你为何对心想事成之地如此了解呢?” 温辞沉默了片刻,他说道:“当然是因为,我曾经掉进去过。” “掉进去?” “魏景造出的第一个疯梦童和阿喜十分类似,那个孩子疯癫之时我正在梦墟那蹩脚的八风塔下加固防御。众生识海突生波动,我就被卷进了心想事成之地!” 温辞咬牙切齿道。 数十年前巫族人与中原仙门合建八风塔,想要打通去往心想事成之地的道路。虽然这尝试最终失败,但八风塔也是人间与众生识海壁障最薄弱之处。众生识海稍有波动,便会席卷八风塔。 上次令他掉进心想事成之地的波动之后,众生识海的影响已经开始渗透进整个梦墟,所以温辞才关闭了二十重以上的梦境。 温辞指着岩石边的激流说道:“我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众生识海的某处边缘,是某一类意识的集合处,我猜此处应该是谎崖。” “谎崖?” “嗯,众生谎言汇集之处。” 第062章 谎言 叶悯微侧身从岩石边缘掬起一捧水, 将耳朵浸入水中时,便听见了水里嘈杂的声响。 “我这木材是全城最好的,绝不能再让一个铜子儿……” “待我考取功名就回来娶你……” “大人明鉴, 小的从没有贪过一两银子……” “等过了冬天你的病就会好……” 世上各种琐事之中, 高高低低的谎言声滚滚而来。若叶悯微还有从前那个包罗万象、永志不忘的脑子, 恐怕会立刻被冲得头晕眼花。 叶悯微张开手指将手中的水放掉, 若有所思道:“原来这些是谎言的思绪。” 她点点鼻梁上的视石,视石上泛起蓝色光芒。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再走到岩石边缘,趴下去探出头来,努力去听从崖底溅上来的水花声。 叶悯微凝神聆听片刻后说道:“崖上的意念还算成形,它们过悬崖之后便仿佛摔碎了, 只剩笑、哭、叹等短促的声响。” 温辞屈着腿支着胳膊, 以手托腮看着叶悯微, 了然道:“你又想研究众生识海了?” 趴在岩石边的叶悯微转过头来,神情认真双目发亮。 “这里很有意思啊!” “你想想外头的你徒弟谢玉珠,再想想你这半个巫族人的身体能在此处撑多久。现在可不是优哉游哉研究的时候。” 温辞冲叶悯微招手:“你过来,伸手。” 叶悯微走向温辞伸出手去。 只见琥珀铃铛手串顺畅地滑上她手腕。温辞捉住她的手, 将花纹繁复的金指环推上她的拇指。 这指环原本戴在温辞的中指上, 大小与叶悯微的拇指正好符合,严丝合缝地扣在她的指间。 指环上的细金链子连着手串,所有的铃铛自他们进入此地开始便一直在轻声作响。 “它能帮你稳固身魂, 减缓你被消解的速度, 你戴好了。”温辞说道。 叶悯微转了转手腕,万象森罗挨着琥珀手串, 金指环雕镂精美。这手腕实在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都不像是她自己身上长出来的。 “这手串有名字吗?”叶悯微问道。 “好梦。” “好梦?” 温辞拍拍手:“别问我,这是你起的名字。” 在水面上盘旋的黑色水鸟飞掠而过,在崖边盘旋一圈又飞回来,叶悯微转头望去。 温辞指指远处的水鸟们,说道:“这些是嘲雀,是从水里生出的鸟。既然此处是谎崖,它们应当可以分辨真话与谎言。” 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温辞双手放在嘴边,喊道:“叶悯微是个心地善良重情重义的家伙!” 他的声音排云而上,在空中重重回荡。嘲雀们纷纷振翅鸣叫,它们的叫声好似人的笑声,边笑边发出尖利的声音:“假的!假的!” 叶悯微紧接着喊了一声:“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这次那群嘲雀却安安静静,扑棱着翅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温辞惊诧道:“你还居然真觉得自己心地善良?” 叶悯微点头道:“看来所谓谎言,是看说话的人自己是否认为这是谎言,和事实没什么关系。” 嘲雀们偶尔飞累了落在石头上,俯身啄一口水喝,这水一入口它们便喊着假的,喊完了喝喝完了喊,活像是个讨人嫌的食客。 叶悯微端详它们好一会儿,又沿着岩石边缘走了一圈,时而远眺时而近观。她兴致勃勃道:“这里的骨架结构类似于梦魇,我看看该怎么出去。” 叶悯微眼眸中视石的蓝光开始快速地跳跃,她皱了皱眉头,合并双指扣了扣,那些数符跳跃的速度便慢了许多。 看来她的脑子到底是不比从前灵光,已经跟不上视石运转的速度了。 所有水流汹涌地朝悬崖下坠去,顺流而下十分简单,逆流而上却难如登天。从众生识海回到现世,光靠他们二人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温辞沉默地凝视着叶悯微,他感觉到某种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下来,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擦掉,收回手时果然看见一片淋漓鲜红。 他的耳朵在流血。 脑海里的呼唤声时大时小,像是有人不停地用凿子在敲击他的头,怕不是愚公移山移到他脑子里头了。 被老头子抓到的这三个月来他不得安眠,已经不胜其苦,而在众生识海边缘,痛苦竟突然强烈数倍。原本只是精神折磨,现如今连身体都开始出问题了。 大概是这里精神与身体的界限原本就模糊,而那心想事成之地的老头子也感觉到他在附近,想威胁他赶紧履约吧。 温辞正想得出神,视线里叶悯微的脸庞却突然放大,惊得他撑着身体向后仰去。 她凑近他,继而伸出手臂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嘴唇开开合合。 温辞此刻听力原本就时好时坏,此处瀑布水声震天,叶悯微还捂住他的耳朵,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你大声点。”温辞嚷道。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抿了抿唇,提高了声音慢慢地说道:“你的耳朵流血了,你能听见吗?温辞!” “没关系,估计一会儿眼睛鼻子嘴巴都要流血。” “你怎么了?” “你管我呢?你快想怎么出去吧。” “我当然要管你,温辞,玉珠说你最近完全睡不着觉。你还痛苦得想要自尽,让我在你死后用恶咒把你的魂魄钉起来,不让你回到众生识海。你既然痛苦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魂魄又为什么会去众生识海?” 叶悯微应该是扯着嗓子在喊,她因为用力而面色发红,说完话还别过头咳嗽。 然而在温辞的耳中,她的声音只是微弱得只能勉强听清而已。 温辞愣了愣,继而皱眉嘁了一声。 谢玉珠这个告密的家伙,她到底还是跟叶悯微亲,带着她三个月都白带了。跟她说是遗言她竟然扭头就告诉叶悯微,结果怎么着,真成遗言了。 “我痛苦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连我的死活都不在意,什么时候在意起这种东西了?” 顿了顿,温辞继续说道:“我的魂魄为什么会去众生识海?当然是我把自己卖给了心想事成之地那守岛的老头子。” “当年我掉进心想事成之地,说我有心愿未了求老头子放我出去,答应他了却心愿后就会回来替他守岛。如若不归,便不得安眠受尽折磨,身死后魂魄困于众生识海。” “如今我毁约不归,正遭报应呢。” 温辞的神情戏谑而轻松。叶悯微灰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温辞竟然从她的眼底看见了一丝隐约的难过与迷惑。 她难过什么?该不会是因为,没想到不是人人都像她这样遵守约定吧? “你的痛苦为什么和我没有关系?”她的问题却出乎温辞意料。 叶悯微沉默片刻,郑重地说道:“温辞,我觉得,我应该有点喜欢你。” 温辞怔了怔,慢慢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 “我可能有点喜欢你。”她提高了声音。 温辞的听力太过微弱,此时他听不见那些嘲雀的声音,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此起彼伏地叫着“假的!假的!”。 它们应当要叫。 即便它们没有叫,叶悯微所以为的喜欢究竟是什么?什么随口一说的东西吗?“可能”、“有点”,这是什么荒唐的用词? 她说喜欢,她怎么会喜欢他,叶悯微怎么可能喜欢他? 第58节 温辞沉默着,微微张开嘴又颤抖着闭上,他说道:“叶悯微,你敢说你喜欢我?” 他指着瀑布的方向,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再说一句喜欢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叶悯微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我吗?” “谁说我喜欢你的?” “你分明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你喜欢我啊。” 叶悯微可以举出她这些日子听到的故事、察觉到的种种痕迹和众人的言论。她早早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温辞按照世俗对于喜欢的标准那样喜欢她。 她对于自己的喜欢并不确信,温辞的喜欢却是铁证如山。 温辞眼睛却越来越红,眼里涌上滔天愤怒:“我不喜欢你,叶悯微。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嘲雀们被惊动纷纷飞来,它们张开黑色的翅膀在叶悯微与温辞头顶盘旋,如同枯焦的树叶,笑声此起彼伏仿佛惊涛拍岸。 “假的!假的!” 温辞喉头一动,他突然弯下腰去捂住嘴,却从手指间溢出鲜血,不可阻挡地洒落在地,源源不断。 他咬牙切齿地、不甘心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叶悯微!” “假的!假的!” “咳咳,我不喜欢……咳咳,我不喜欢,不喜欢!” “假的!假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假的!!” 嘲雀尖利的笑声穿破云霄,它们如同一场黑色风暴吞没温辞,温辞恍若未闻,他低头撑着岩石,仿佛要嘶声力竭地一遍遍说到嘲雀承认。 鲜红的血自岩石上迅速扩散流入谎水之中,温辞满襟殷红。 他越努力就越荒唐,他越愤怒就越无处躲藏。 叶悯微无措地看着温辞,她问道:“温辞,你……你现在还能听见声音吗?” “我不喜欢你。”温辞只是低声地重复这句话,说话间又吐出血来。 他像是听不见了,听不见自己的否认,亦听不见嘲雀的嘲笑声。 叶悯微眼眸震颤,她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焦急又茫然。她不知道温辞为什么这样,是因为他之前说的,她没心没肺、薄情无义……后面是什么来着? 叶悯微想不起来了。 她脑子里的巨大药柜震颤着落下簌簌灰尘,胡乱地弹出抽屉,不能给她一丝有用的信息。叶悯微只能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拽住温辞的胳膊。 铃铛响声清越间,她把温辞抱在怀里,他只挣扎了一下就被叶悯微用力搂紧。 叶悯微捂着他的耳朵,抬头对那些嘲雀大喊道:“你们不要再说了!” 然后她说道:“好,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了。” 温辞靠在叶悯微的怀里,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他仿佛已经太累了,血从叶悯微的指缝里汩汩渗出,沿着他的脖子流下去。 温辞把头埋在她的肩膀里,脸侧与衣襟上一片鲜红。 “叶悯微,我讨厌你,我恨你。”温辞疲惫而沙哑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水波翻涌,瀑布下水声震天,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嘲雀却没再发出笑声,它们寂静地盘旋两圈后,终于从叶悯微与温辞身边散去。 温辞不喜欢叶悯微,是假的。 温辞恨叶悯微,却是真的。 叶悯微拍着温辞的后背,她迷惑而认真地说道:“好,我知道了。” 第063章 痛白 温辞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 视线所及之处仍然被一片灰蒙蒙的水汽所笼罩,他还在谎崖边,坐在那岩石中央。不过他的背后温热柔软, 温辞微微偏过头去, 他竟然正靠着叶悯微的后背。 叶悯微盘腿坐着, 低头拿苍晶在石头上写着什么。如此珍贵的苍晶却被她拿来在岩石上写字, 要是让外面的人看见了,不知道该多么心疼。 温辞浑身的疼痛减退了许多,听力也恢复七成,只是那折磨人的声音依然在他脑子里响着。他身体里仿佛有摧毁和拯救的两股力量来回角力,想来是叶悯微又把专给他治伤的药拿来给他用了。 他这身体本来就不容易死,此刻还用了药, 一时半会儿看起来死不了。 叶悯微没有发现温辞已经醒了, 她伏在地上, 后背偶尔随动作轻微地起伏,温辞的身体便随她的动作摇晃。幸而温辞身量不重,幸而叶悯微以前修道炼过筋骨,不然她肯定撑不起来他。 温辞余光里看见叶悯微在地上写画, 无声地一笑。 她还是老样子, 看见新奇东西就兴奋得什么都忘了。这里是意识边缘,所有事物规律都与现实里大不相同,绝大多数术法在此地全无效用。 若给她时间, 她大概要在此处把所有术法都复原了才肯罢休。 只可惜没时间了。 温辞想起方才那一出闹剧, 只觉得头疼。虽然最后他失却听力什么也没听见,但想来少不了嘲雀的热闹。他干嘛那么激动呢?到最后狼狈的不就只有他吗? 温辞轻轻叹息一声, 抬头看向空中飞过的嘲雀们。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不逃了。 至于叶悯微欠他的……她欠他吗?她还真不欠他。 他从前说山上寂寞要回去陪她过年, 如今说人世凶险要陪她一起找魇兽。 其实他心底里也知道,叶悯微虽然孤身一人,但从不寂寞,她有日月星辰、万物法则为伴,没人比她更充实又自由。 而人世再凶险叶悯微也有自己应对的方式,她仍然可以独自解决所有问题,没有他,她也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 她从不曾需要他。 只是他放不下她罢了。 温辞支起身体,缓缓地离开叶悯微的后背,她果然全神贯注在她的推算上,连后背重量变轻都没有察觉。 温辞撑着岩石看着叶悯微清秀的后背,乌黑而潮湿的发丝、发间已经颓败的梅花,他静默一笑。 最后一面竟然是个后背,也挺好,他也没那么想记住她。 温辞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他悠悠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去利落地纵身一跃,如一只彩色鸾鸟同嘲雀们一起飞起。 嘲雀们向上飞入高空,温辞向下落入滚滚急流之中。 温辞瞬间被滔天谎言所淹没,水花激荡飞扬,他的身躯腾空随水流坠落,崖顶极速遥远淹没在苍茫白雾中。 他的脑子里终于得享片刻安宁,全身松懈得再不愿使一丝力气。 温辞心想:死老头子别催了,老子来替你就是了。 然而恰在此时,突然从天而降一道蓝色锁链,那发着光的链子携风疾来,一圈圈绑住温辞。 在温辞瞠目结舌之时,锁链一扬,他从瀑布间凭空飞起,仿佛是被钓起的鱼,一个甩杆就被拽回崖上。 把他钓上来的不可能是别人,只有叶悯微。 温辞高高腾空,而后啪叽一声掉在刚刚才离开的岩石上,摔得浑身骨头疼。他弯着腰直咳嗽,勉强抬起头看向叶悯微。 他不可置信道:“捆仙术?你在这里做出捆仙术了?” 他一抬头,却对上叶悯微惊慌的眼神。 叶悯微伸手攥住他的肩膀,急切道:“你为什么要跳下去?我没有再说喜欢你,也没有说你喜欢我啊。” 这话让温辞没法回答。 叶悯微的眼睛眨得很快,从脸颊滚落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水,她语速很快地说起来。 “你要去替里面的老人守岛吗?你不回来了吗?你……你不是很喜欢各地节日庆典吗?你不是最喜欢乐舞百戏吗?你不是要走遍九州,看最好的乐舞,学会它们再教给别人吗?你不是能做出最好看的器物雕刻吗?这些东西你……你都不喜欢了吗?你都不想做了吗?” 温辞怔了怔,他张张嘴,最终缓慢而艰难地说道:“当然……喜欢啊。” “既然喜欢你为什么要跳下去,下面构造复杂,你会回不来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回不来,为什么还去!” “叶悯微,你是真的不明白吗!”温辞突然怒吼道。 叶悯微愣了愣。 温辞的眼睛迅速变红,他勾勾嘴角道:“你一定要追问吗,你一定要逼我说吗?” “为什么?因为我去替那个老头子守心想事成之地,就能像他放走我一样,把你放出去啊!!” 叶悯微继续地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我出去而放弃……” “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叶悯微!行了吗?” 温辞仿佛被逼至绝境,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吼出这句话。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静默一瞬后,突然捂着脸大笑起来。 他戏谑道:“你刚刚说喜欢我,叶悯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在嘉州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是,你大受打击要寻找关于自己的真相。可是我呢?叶悯微,你有没有想过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我一直极力隐姓埋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的身份,全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还活着,我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不会深陷险境?我会不会万劫不复?你有想过吗!你有担心过我吗!” “你说你想念我,哈哈是吗?你想念我吗?你想的到底是什么!?” 叶悯微怔愣在原地:“我……” 温辞深吸一口气,突然话锋一转:“对,其实你也没有必要担心我。我是你什么人啊?我们难道很亲密吗?都活了上百年的人了,又不是还没断奶的孩子,谁还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也很正常,这就是你的作风。” 他一字一顿道:“但是叶悯微,你凭什么说你喜欢我?”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喜欢我的手,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体,喜欢我巫族人的血脉,这就叫喜欢了?这样也是喜欢?” 温辞戳着自己的胸膛,用力地点着自己的心房,仿佛愤慨至极又仿佛不甘至极,他咬着牙说道:“像我,像我这样的才是喜欢啊。” “因为喜欢你,因为太喜欢你,所以连其他的我所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放弃,我连命也可以放弃。叶悯微,这才是喜欢啊!!” 叶悯微所有条分缕析的思绪都被温辞冲得东倒西歪,脑海里的药柜倒塌,一地狼籍。 第59节 她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看着温辞。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温辞的眼眶坠落,他双目通红,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海棠。叶悯微想伸手去擦温辞的眼泪,温辞却转头避开。 叶悯微收回手,她说道:“对不起,我以前是不是伤害过你,让你伤心了?” 这句话让温辞沉默良久。 他竟然低头轻轻地笑起来,仿佛终于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不甘里寻到一丝畅快。 他说道:“没错。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叶悯微郑重道:“我想知道。” 温辞抬起头望向叶悯微,戏谑道:“那你就继续想吧,我不会告诉你的,叶悯微。” “你就继续满腹疑团不得其解吧,最好用尽你剩下的所有时间苦思冥想、最好你这辈子永远念念不忘,不得安宁!!” 温辞眼中仿佛有更猛烈的火焰点燃荒原。他也不知是在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高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叶悯微,我喜欢你没错,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 嘲雀们鸦雀无声。 温辞说的并无半分虚言。 来自温辞的大火席卷而过,叶悯微仿佛火中的冰雕,无法燃烧却茫然地融化。 她与温辞静默相对,她想说什么,似乎怕自己说错又咽了回去。她想抬手去拉温辞,似乎怕他避开又放下手去。最后她只能踌躇地,小心翼翼地望着温辞。 她对这种浓烈的情绪太过陌生,无论是来自于他的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以至于束手无策。 嘲雀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中翱翔,瀑布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两人之间的寂静仿佛漫长无期。 这一通爆发似乎耗尽了温辞所有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深呼吸几口后,肩膀渐渐塌下去,他突然变得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平时臭脾气的温辞。 “我们两个搞成这样,真是难看。” 温辞以一种疲惫而平淡的语气说道:“都最后了还是要恶语相向,叶悯微,你跟我真是八字犯冲。” “你听到了吧,我跳下去你就能出去。你不想出去么?苍晶、灵器,你不是还有好多东西要研究么?那些对你不是至关重要吗?” 温辞轻描淡写道:“所以一会儿我再跳下去你别拽我回来,我下定决心也不是那么容易……” 温辞话音未落,突然被潮湿的梅花香猛然砸进怀里。 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叶悯微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后背,简直要勒得他喘不过气。 温辞后脑磕得吃痛,他仰面瞪着眼睛地看着灰白天空,只听见自己怀里冒出一个坚定的声音:“不要去。” 叶悯微似乎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又怕自己再说错话,以至于欲言又止。 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心而郑重地说道:“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回去找玉珠和苍术,我可以做到。” “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吗?温辞,你再全力以赴一次吧。” 她压在他的身上,仿佛要用她以叶悯微这个名字拥有的全部重量留住他。 她在他的胸膛处低语道:“再全力以赴一次吧,温辞。” 温辞怔了怔,他慢慢说道:“你没听到吗?我刚刚在诅咒你。” “对不起。” “……何必多费口舌,用捆仙术束缚我不就行了。” 顿了顿,他说道:“那才像你。” 她轻声说:“不行,我怕你会伤心。” 叶悯微说她怕他伤心。 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知道怕他伤心了? 温辞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喉头颤动。 他咬着牙,不甘心地、恶狠狠地说道:“我讨厌你,我恨你,叶悯微我真恨死你了。” 叶悯微顺从地点头:“好,那就恨我吧,你不想听,那以后我就不会再说喜欢你了。不过,你不要走。” “叶悯微,你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吗?” “是,我会做到的。” 温辞说什么叶悯微都顺着他,无论是咒骂还是嘲讽她都全盘收下,唯有一句她不肯让步。 “所以温辞,你不要走。” 一行泪顺着温辞手臂与脸颊的缝隙流下来。 他眼前一片黑暗,呼喊与耳鸣声时远时近,他仿佛在黑暗之中,回头看见了一个男孩。 他永远跟在温辞的阴影里,唯有在叶悯微身边时,他才敢回头看向这个孩子。 他质问这个孩子。 ——即使她忘记你了,她抛弃你了,看到她你还是觉得开心吗? ——只有在她身边你才能安心吗? ——时至今日,只要她开口你就一败涂地吗? 而那个孩子只是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沉默无言地望着他。 男孩长得秀气,皮肤白皙仿佛雪塑出来的人,浑身上下只有一抹艳色,便是脖子上那道长长的,红色的胎记。 温辞惨然一笑,指着他嘲讽。 ——真可怜啊,蠢货。 第064章 疫魔 这个孩子和他长大后成为的温辞一样愚蠢又偏执。 温辞总是想把这个孩子, 这个年幼的自己藏起来,以至于他有时候忘了,他年幼时就是被藏起来的。 巫恩辞从记事起, 就生活在一道精美而巨大的门之后。 那扇门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高得如同入云的山川, 或许因为那时他太过矮小, 也或许是因为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将那扇门撼动分毫。 他所待的屋子是一座孤岛, 所有一切交流都通过那扇门进行,会有食物从门底下被推进来,会有巫族与中原的师傅在门外教他说话。 有时候他们会让他走到屋内的地下室里,当他再回到屋内时,房间便已经被打扫干净。 门外的人对他总是很恭敬,也很畏惧。 他从不曾面对面见过他们, 从门缝里看见的狭窄世界只有一座庭院, 庭院里有一棵碧绿的树, 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候树上会结出橙红的果实。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巫恩辞以为所有人都是活在一道门后面的。只是有人可以偶尔出来,有人——譬如他,或许是因为还没长大的原因, 就得待在门后。 直到他开始尝试如族人一样纵梦, 夜幕低垂时他在成百上千人的梦境中行走,才知道外面有一个广大、拥挤而异彩纷呈的世界,有千千万万各不相同的人。他将那些噩梦里不那么可怕的、有趣的东西召入现实, 在黑夜里陪他玩耍。 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门后, 他并不知道于原因,没人肯告诉他。 在那精美的大门之后, 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就是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世界。 有一天门外突然陷入混乱, 所有人奔走呼喊着什么,他听见“八风塔”、“失败”、“灭族”这样的声音,没人再来管他。然后在某个夜里,巫恩辞用纵梦术撞开了那扇大门,逃了出去。 他穿过庭院,避开杂乱嘈杂的人群,翻过院墙,终于获得自由。 他来到他所向往多年的、幻想多年的烟火人间——那个熙熙攘攘的、异彩纷呈的世界。当他被人流所包围时,仿佛终于美梦成真。 然而很快,美梦就变成了噩梦。 他所逃到的地方叫做沧州。 从他出现开始,沧州就爆发了举世震惊史无前例的大瘟疫。他所过之处疫病横行,他身边的人们纷纷倒下,口吐鲜血,不治身亡,只剩下他茫然独立。 他不记得他经过了多少村镇,他觉得身后有嗜血的鬼怪在追逐他,他攥着疫病而亡的人们的死梦,日夜不停地逃离,然而却怎么也无法逃出去。 那些死梦里,人们认为他是疫魔,他们在最后的痛苦里极尽恶毒地诅咒他,希望他能够消失,好让其他人能活下去。 巫恩辞觉得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生病,他没有想过要害人。他们误会了他,这种疫病怎么会是他带来的? 他如此努力地来到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想要毁了它? 他淹没在千千万万死梦对他的诅咒与唾骂声中,日夜不休。他想着终有一日疫病结束,真相大白于天下时,或许这些死梦能代替死者看到真相。 他们会看到罪魁祸首不是他。 他遇见那个白须及地、一脸悲悯的老人时,手上攥了半个沧州死者的死梦,已经不堪重负。 那位老人是仙门一位避世修行的高人,叫做天机老人。天机老人说他要在所有仙门之前找到巫恩辞,因为他的父亲生前曾经嘱托天机老人,帮忙照看他——照看自己这个被瘟疫诅咒了的幼子。 许多年前巫族人为避灾祸远离故土乘船来到中原,而他们想要逃离的灾祸,正是一场无药可治的大瘟疫。 巫恩辞的母亲在快临盆时染上瘟疫,生下他不久后便去世。他生来便带着疫病,自己不发病,却能将疫病传染给接近他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巫恩辞才会在门后长大,所以门外的人如此畏惧他。已经有许多进入门中照顾他的人死于疫病,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天机老人温和又残忍地告诉他,他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曾有一个人错怪了他。 巫恩辞自然无法逃脱那鬼怪的追逐,正如他无法逃离自己。 他满心绝望地松手,那围绕着他的死梦便如从前在彩门后他为自己编织的世界,在天亮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跟随天机老人去了昆吾山,与世隔绝,天机老人对外说巫族族长幼子身患重病,谢绝访客。 他确实身患重病,不治之症,将要一生为此所囚。 没过多久,天机老人便羽化而去,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到了岁数,还是因染了他的疫病而死。不过天机老人给他留下了足够厉害可以阻挡山下人上山来见他的阵法,也给他留下了坚固的牢狱。 巫恩辞以为他的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某一个冬天,昆吾山上下起大雪,漫无边际的雪白之中,有个叫做叶悯微的姑娘踏雪而来。 她一身蓝衣,发间一根木钗,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她如同一树雪柳。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穿过那坚固至极的牢狱来到他面前的。 她向他走来他便往后退,他让她不要过来,不要靠近他,赶紧下山去。 第60节 她问:“为什么?” 他说:“会死的,你靠近我会死的。” 她却一阵风似的来到他面前,蹲下来认真地问他:“我为什么会死呢?” 为什么?他们的一切便是从这些“为什么”而开始的。 白驹过隙七十多年,直至今日这孽缘仍然还在继续。 谎崖上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唯有水声与嘲雀振翅的声音,它们饮水时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这岩石之上嘈杂而又寂静,那两位不速之客仍然停留在此地。 温辞太过疲惫,侧身靠着叶悯微的后背,她这次时不时就会停下演算,偏头看他一眼。 他淡淡道:“别看了,我不走。” 叶悯微说道:“你刚刚说我复原了捆仙术,那不是捆仙术,只是看起来相像,远远比不上捆仙术的力量。” 叶悯微低眸,在岩石上写写画画,她说道:“我不确定它能不能生效,所以发现你不见的时候,我很害怕。” 温辞略一沉默,他偏过头去,说道:“能这么快摸到规律,你应该很自信才对。” “不快啊。温辞,你已经昏过去整整两天了。” “……这里没有日夜,你是如何计时的?” “用脉搏,用万象森罗数我的脉搏。” 顿了顿,叶悯微补充道:“刚刚跟你说话太激动脉搏都乱了,这段计时做不了数。” 温辞沉默地偏过头去,看向叶悯微在岩石上画的东西。 她从前演算时笔走如飞,写东西极其潦草且几乎从不停顿,即便是卡住也能瞬间想出许多种可能的推算方向,若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便要在地上打滚。 而现在她却写得很工整,仿佛潦草了她自己也会想不起来之前写的是什么,下笔的速度时快时慢。 而她此刻写着写着竟然慢慢停下来。 温辞问道:“怎么了?” 叶悯微轻声道:“我忘了。刚刚太慌张,救你上来的术法生效时的机理,我记不清了。” 他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到这种由衷的沮丧,叶悯微低下头去,只一瞬就振作道:“可能要花时间想想,你等等我。” 温辞瞧着她在之前所写的痕迹里再画出新的横线,他说道:“叶悯微,我之前说你无所不能,不是说你必须无所不能。” 叶悯微的手顿了顿。 “这世上还有谁能真的无所不能吗?如果勉强……” “我没有勉强,虽然我现在想东西比以前要慢很多,但是我有经验。” 叶悯微偏过头,她眼底里只能看见温辞的侧脸,潮湿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侧。 “我没有了那颗最聪明的脑子,你就不再相信我了吗?现在的我,就不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了吗?” 温辞沉默一瞬,他道:“我只是……” 然后他突然烦躁起来,扭过头道:“行行行,你无所不能。要是我们走不出去,要是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全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行了吧?” “我们会出去的。” 叶悯微伸出手来,她手上戴着那富丽堂皇的金指环与铃铛。她说道:“时间应该还很充裕,你的伤药我前些日子又做了一些,袋子里还有两瓶。你晕倒之时,我将你这手链与指环戴回你手上,大概有一天半的时间才取回。我观察过我自己,我并没有被消解,是不是很神奇?” 温辞沉默片刻,疲倦而坚决地说:“叶悯微,你要是敢拿你自己做试验,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我的情况很特别,我虽然喝过你大量的血,体内与你产生相似之处,但到底与你来自不同种族。这里水汽漫天,按理说我应该更像那些修士,被慢慢腐蚀才对。”叶悯微振振有词。 温辞坚决否认:“不行。你以为你头发是怎么白的,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坏的,还有你这脑子是怎么换的?我说了,你要是这么干,我就跳下去。” 叶悯微看了一眼那瀑布,试探道:“那如果我把你绑起来……” 温辞不假思索道:“我会伤心。” 在温辞半死不活的威胁下,叶悯微终于屈服,叹息道:“好吧。” 温辞偏过头看她一眼,叶悯微的神情万分遗憾,她伏下身去边画数符边说道:“温辞,你真的不原谅我吗?” 温辞沉默了。 “等我想起来我为何伤害你,再补偿你,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等你想起来……”温辞低声重复道,仿佛是觉得这话可笑。 他安静半晌后,轻描淡写道:“好啊,等你想起来,我就原谅你。” 叶悯微骤然回头看向温辞,视石之后的眼睛明亮而欢喜。仿佛是觉得温辞答应得太轻易了,怕他反悔似的,她说道:“好,一言为定。” 温辞不置可否地闭上眼睛。 他想,叶悯微,那你也全力以赴一次吧。 全力以赴以后再发现,你永远也无法想起我了。 第065章 弃枝 巫恩辞最初见到叶悯微的时候, 以为他们的关系是猎人与猎物,因为叶悯微说她想要研究他。 他不懂“研究”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大概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所以转身就跑。 于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 他们在大雪纷飞的昆吾山上你追我逃, 他白日被抓住, 夜里就用纵梦术逃跑,周而复始。 最初是为了逃命,后来他渐渐觉得有意思。 从来没有人陪他玩耍过,这样的追逐仿佛是一种游戏,他珍贵而奢侈的游戏,叶悯微是他珍贵而奢侈的玩伴。 所以后来巫恩辞再次被抓住时, 觉得被他唯一的玩伴杀死, 好像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然而叶悯微并不是猎人, 她比谁都要珍视他的命——或者说他的巫族血脉。 她向他提出了交易,她说她会治好他的病,让他下山去他喜欢的世界。条件是他要配合她的研究,听从她的一切安排。 这对巫恩辞来说简直是神迹, 无论是怎样的条件, 他当然都可以答应。 然后他便发现,叶悯微似乎挺不把他的命当命的。 她翻来覆去地折腾他,研究他的经脉肺腑差点把他弄死, 又在最后将它们全部重塑, 还给他一个古怪却耐伤的身体。 她侵入他的梦境天天让他召各种东西给她看,越是他畏惧的她越要看。 他在她手上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每天咒骂她一千次,逼她发各种毒誓一定要治好他的病。他原本并不是话多的人, 后来这些嘲讽人的本事,大都是被叶悯微逼出来的。 不过叶悯微似乎对于死亡本身就没什么敬畏之心,因为她也不怎么把自己的命当命。 她可能是怕弄死这个唯一的巫族血脉,有些稀奇古怪的试验便在自己身上做。当巫恩辞某日发现叶悯微头发突然快速变白,眼睛也大不如前时,立刻以死相逼让她不能再以身试险,叶悯微这才收敛。 巫恩辞虽然每天咒骂叶悯微一千次,但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叶悯微死的人。 这种畏惧甚至比对自己死亡的畏惧还强烈。 叶悯微死了,巫恩辞便真的一无所有。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医者,是他的希望,是唯一一个穿越牢狱来到他身边的人。 所以即使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定期还是记得去放一碗血给叶悯微喝。 叶悯微也染上了他的疫病,她是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虽不致急死却也有日积月累的损害。他的血恰能抑制疫病,她按时喝他的血,便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若他的血够多可供天下人喝,他也不至于困在这山上。 叶悯微的凉薄无情一向很令人羡慕。她染上疫病也会传给他人,所以跟巫恩辞一样困在山上不得而出,但她却优哉游哉,毫不在意。 她说自己从前便生活在一座高塔之上隔绝人烟,她十分喜欢这种隐居生活,并没有任何想见的人。 叶悯微这个古怪的人,有时候冰冷得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天真温柔得像个孩子。 除了研究以外,叶悯微对巫恩辞有求必应,不仅不问为什么,甚至会举一反三。 他让她陪他吃饭,她就每天按他的作息准备餐食;他说起他儿时从门缝里看到的结红果子的树,她便用术法挨个变树出来让确认那是柿子树;她让来向她求教的仙门弟子送来柿子籽,再教他用灵器种出树来;他想要保存柿子,她就想办法做柿饼。 他想在夏日煎雪泡茶,便会有天降大雪,从土地里长出茶树。 他想在雨天放烟花,昆吾山顶便避水,四周大雨瓢泼,唯有山顶上空火树银花。 他想出造某种稀奇古怪的怪物,她就摆弄着灰烬,按他的要求捏脑袋眼睛鼻子身体。 叶悯微仿佛是专属于他的神明,他所有的愿望,无论再幼稚、奇怪、或者琐碎,她都会为他一一实现。除了病愈下山之外,他的其他愿望从来不需要忍耐。 以至于数十年后他坠入心想事成之地时,对于守岛老头子的诱惑不屑一顾,他说:“心想事成有什么了不起?” 叶悯微也可以做到,叶悯微一直是巫恩辞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也会告诉他,他的设想如何用灵器实现。巫恩辞大部分都听不明白,即使听明白了也说不明白,他不想自己用灵器玩,他想要叶悯微陪他。 这个对他有求必应的,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的神奇的人,他喜欢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叶悯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具象的,唯一属于他自己的美梦。 在他们相遇二十一年之后,巫恩辞终于缓慢地从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那段时间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以出色的手艺帮叶悯微做了许多灵器,叶悯微以包罗万象的术法为他实现了许多愿望。 她并不擅长医术,但对于他疫病的治疗也在稳步推进,他病愈下山指日可待。 他们在山间木屋里朝夕相伴,明明叶悯微是为他而学的做柿饼,她自己却喜欢上了柿饼,变成年年他给叶悯微做柿饼吃。 某一日巫恩辞叫叶悯微陪他吃饭,她却沉溺于演算之中什么也听不见。 他围着她喊了她半天,正想照例读算题把她喊起来,不知为何却突然心生他念。 他说,叶悯微,你再不起来我就亲你了。 那时春日负暄,满屋花香。他说了很多遍,甚至于贴着叶悯微的耳朵大声地喊。他想全怪她无动于衷,所以他真的俯下身亲吻了叶悯微。 叶悯微居然被他亲醒了,四目相对中她茫然而疑惑地望着他,眼里盛满了他,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 他平淡地说我刚刚跟你说过要亲你的。 他知道虽然她没意识到,但是只要她回忆就一定能想起。 叶悯微果然想起来了,她啊了一声,问他道:“怎么了?” 他说:“陪我吃饭。” 他说得自然,攥在身后的手心已经出汗。 第61节 他了解叶悯微的脾气,他知道这个吻已经是贪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意料,叶悯微似乎没有与人这样亲近过,她竟好奇于这个法子为何能打断她的思绪,于是让他可以时常试着这样叫她。 他当时愣在原地半天,而叶悯微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脸色通红。 一切推进都来自于叶悯微的好奇,她好奇于亲吻对于她的影响,好奇于拥抱的影响,好奇于肌肤相贴,好奇于一切,好奇到他们最终真的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他从没想过他可以拥有叶悯微。 虽然理由非常怪异,非常“叶悯微”。 巫恩辞仿佛陷入一场美梦。他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亲吻过叶悯微后都会得到相同的结果,他并没有觉得叶悯微是真的喜欢他,他不觉得叶悯微会喜欢上任何人,但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沉溺于此。 他暗自希望她的好奇能持续地更久一些,他已经幸福得不想醒来。 遗憾的是叶悯微的好奇并没有持续很久,至少对巫恩辞来说这时间太过短暂。差不多一年之后,叶悯微说她大概弄明白了,他们以后可以不必这样,会影响她研究术法时的专注。 这在巫恩辞的意料之中。 然而叶悯微又说,她已经把这段记忆给清理掉了。 他愣了愣,突然如坠深渊,毛骨悚然。 他突然想起来,叶悯微有清理记忆的习惯。因为叶悯微天生不会遗忘,脑子里存了太多冗杂而无意义的记忆,时间长了便成为她的负担,所以她定期会整理它们。 她将没有价值的记忆清除,为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新的位置。 那些没有价值的记忆往往被总结为一两句话,删去细枝末节,剩下一块墓碑遗留于脑海之中。 所以她记得成千上万书籍里的每一个字,记得所有看过的术法与思路。 但他问起叶悯微一些生活琐事时,她却不清楚其中的细节,甚至不记得参与其中的人。 她说,既然被她清理掉了,便说明那记忆不重要。 叶悯微不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她是她自己的花匠,时常拿着一把剪刀,将这树上无用的枝枝叉叉全部剪去。而她这棵树又得天独厚生长迅速,所以在她自己的修剪下,那笔直的枝干便穿云破雾、直入云霄,世人无人能及。 巫恩辞发现那属于他的枝丫之上,竟然也悬着叶悯微的剪刀。 她时常审视着他,评估着他,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从她的枝干上剪去。 巫恩辞就此和叶悯微大吵一架,或许也不能算吵架,那是他的满腔怒火与叶悯微的满心茫然。 然后他便夺门而去,叶悯微找了七天才找到他,他们约定过她不能用术法找他,于是他们相见的时候,叶悯微十分狼狈。 她问他为什么生气。 他知道叶悯微不会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她永远不明白。 所以他站在悬崖边上,指着那万丈悬崖说道:“叶悯微,你下次如果再敢忘记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我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死了,你就再也别想研究巫族血脉了,你听明白了吗!?” 叶悯微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她答应了他的要求,和从前一样没有犹豫。 那一天巫恩辞终于醍醐灌顶,叶悯微之所以不犹豫,之所以对他的愿望有求必应,是因为“巫恩辞”本人对她来说并无价值,她也并不好奇。 对她来说珍贵的仅仅是他的血脉,这是他仍然长在她这棵树上的唯一原因。 这也是他唯一能拿来威胁她的东西。 她只要他好好活着,乖乖给她研究就好了。 巫恩辞第一次对叶悯微生出恨意。 后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巫恩辞对她的爱意与恨意多年来此消彼长,来回博弈。 巫恩辞病愈山下后也曾想过要释怀。他让叶悯微去除了他身上的胎记,消掉了关于“疫魔”的所有痕迹,以“温辞”这个名字踏入他梦寐以求的烟火人间。 温辞已经不是那个偏执孤独的孩子,他也想要放下对与叶悯微的爱憎。 他试着心平气和地跟叶悯微相处,他时常回昆吾山上看叶悯微,无论去往多远的地方,每年一定会陪她过年。他把他在山下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把他在山下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她看,就像对待一个家人。 他也对她说:“你跟我下山看看吧。” 叶悯微看他演出的时候分明很认真,但当他说出这句话后,她却总是拒绝。 “人群没什么意思,我讨厌人群。” “为什么?” 叶悯微皱皱眉不说话,温辞便知道这是来源于某段被清理的记忆的总结了。 每当这种时候,温辞心里便会有一根刺隐隐作祟。 幸而叶悯微是个遵守约定的人,后来她又清理过许多次记忆,时常感叹脑子里的记忆太过拥挤,却并未舍弃关于温辞的记忆。 即便那些琐事与她的研究毫无关系。 她能够在她那举世无双的天才脑子里,开辟出一块地方,来存放这数十年他与她的点点滴滴,也实在是不容易。 温辞也劝自己知足。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下山十七年后温辞意外被困于心想事成之地中,再度回到人世间已经是三年之后。 他一回来就奔去昆吾山上找叶悯微,睽违三年,叶悯微坐在木屋前,一如既往地抱着她的一堆纸卷。 彼时春日暖阳,绿意盎然,她的眼眸里和从前一样映着他的影子,恰如他最喜欢的那样。 然后叶悯微问道:“你是谁?” 她问他,你是谁? 他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叶悯微,难道……你最近清理过记忆?” “嗯,看来你认识我。” “为什么清理掉我,只是三年没见而已……你以为我死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如果你死了,那当然要把你清理掉了。” 叶悯微回答得尤其自然而流畅,没有一点儿伤心。 那时她还并未开始魇修,灵力充沛,那些经过她精挑细选保留下来的记忆也十分完好。 叶悯微记得魇术、魇修、灵器与灵脉,记得所有从他身上研究到的一切,唯独不记得他。 她终于做了一次全面的、彻底的清扫,把没有价值的陈年旧物尽数抛去,为对她来说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位置。 最荒唐的是这一切温辞居然早有预感。 不然呢?叶悯微已经把他的一切研究得彻彻底底,巫族血脉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他以命相抵的威胁早就失效。 一旦她以为他已经死了,自然会急不可待地把他忘记。 她脑子里从不存放与研究无关的东西。 或许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下意识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被她遗忘。 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回昆吾山上看望叶悯微?为什么他总是心怀焦躁,为什么每次听她喊出他的名字时,他都会松一口气。 他知道那些东西,那些术法、灵脉、灵器,那些让叶悯微如同神明一样无所不能,光辉夺目的东西是她的全部,它们对她来说比他重要百倍。 可他呢? 巫恩辞对于叶悯微来说就全无意义吗? 这些回忆全无意义吗? 那是近五十年的时间中,从昆吾山上的一场大雪开始,他们的朝夕相伴,争执与和好。 他被她折腾得要命的痛骂,她为他实现的每一个愿望,他帮她做的每一件灵器,那些她说了他也不懂却还要她说给他听的术法原理,他回来陪她过的每一个新年。 只有他还记得的那些亲吻,亲昵与缱绻。 只有他知道的心动。 这世上他只与一个人分享过他的所有秘密与孤独,只有叶悯微知道巫恩辞。 他这辈子身负血债、极尽曲折、无人可托,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叶悯微对他更重要。 可是叶悯微永远也不会再知晓。 记忆要两个人都记得才是记忆,只有一个人记得,那就是执念与牢笼。 温辞气得发疯,刹那间他便看清他从没有放下过,他从来都不甘心,什么狗屁释怀,什么狗屁家人。 他从来都喜欢叶悯微!从来没有一天释怀,没有一天甘心! 他为叶悯微永远无法像他喜欢她那样喜欢他而不甘。 他因为他对叶悯微难以控制的、不可戒除的、仿佛唯有死亡可以根治的喜欢而不甘。 他永不甘心。 温辞二话不说与叶悯微在昆吾山上大打出手。叶悯微大概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莫名其妙,下手毫不留情,他们你死我活般打了一场,两败俱伤。 从那之后世上便谣言纷纷,世人说万象之宗杀了梦墟主人。 是啊,没错,万象之宗怎么没有杀了梦墟主人? 叶悯微分明亲手杀了巫恩辞! 后来她魇修失败连自己的遗忘也一并忘记。但是等她重拾那些精心整理过的记忆后,也不会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 叶悯微杀了巫恩辞。 巫恩辞在叶悯微的记忆里永不复生。 第066章 出海 温辞仿佛做了一场忆尽半生的死梦。 他慢慢睁开眼睛, 叶悯微的面容充满了他的视线。 她的面容数十年来从不曾改变过,柳叶眼与远山眉,偏灰的眼睛和淡而薄的唇, 仿佛阳光曝晒的古冰川, 任岁月婆娑沧海桑田也千年不化。 叶悯微没有戴视石, 俯下身贴近他的面庞, 仿佛他们在阜江城重遇时的情景调换角色。那时叶悯微躺在草丛里,满头华丽珠翠,像她又不像她,身旁两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树。 她好奇地问他是谁。 这辈子温辞最讨厌的就是她问他,他是谁。 此时在他的眼眸之中,叶悯微身后水汽漫天, 他们二人之间也是缠绵而潮湿的水雾, 她凝视着他道:“看你现在的眼神, 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 第62节 “你现在……才知道?”温辞不甚清醒地低声道。 叶悯微眨眨眼睛,她将一把藤条举到温辞眼前,说道:“那你还愿意帮我做个鸟笼吗?” 她就像数十年前,拿着灵脉图问他是否能帮她做出灵器时那样。 温辞凝视她片刻, 目光由朦胧渐渐清醒, 他发觉自己脑后柔软而温暖,竟枕着叶悯微的双腿,所以她才会这样弯下腰来看他。 温辞立刻坐起身来, 叶悯微便扶起腿上下敲打, 仿佛是被他枕了太久,双腿已经麻木。 温辞瞧着叶悯微的动作, 他问道:“你为什么把我放在你腿上?” “你靠着我的背太久,我有点累。” “那你把我放在石头上不就行了?” “石头上太冷, 你之前流了很多血,身体摸着本来就很冷。我很暖和,你挨着我更好。”叶悯微说得很自然,并非在邀功。 温辞抿着唇看着她,目光转向叶悯微手里的藤条,然后再低眸看去。 只见岩石上正躺着一只被布条子捆着的,极力挣扎的倒霉嘲雀。那灰不溜秋像乌鸦又像燕子的家伙满怀愤懑,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是怎么栽在叶悯微手上的。 温辞沉默无声地望着嘲雀,不知为何,叶悯微竟从他神情里看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之情。 然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要叹尽平生不顺意似的,向叶悯微伸出手来,不咸不淡道:“不是普通的鸟笼吧?灵脉图呢?” 叶悯微在岩石上圈出一大片范围,欣然道:“这里。” 温辞瞥她一眼,便俯下身去仔细看着她画的灵脉图。 “你这条脉络上有三个灵仓,两个灵冲,灵力过此回转太强,藤条受不了。” 温辞把藤条扔给叶悯微,说道:“换个材料。” “乾坤袋里没别的材料了。” “那你改灵脉设计,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回路数量可以增加,但是灵仓与灵冲一条路线上只能各一个。”温辞指着她画的图。 “这样会很复杂……” “你改你的,把彼此独立的部分圈出来。” 温辞谈话间与叶悯微的头逐渐挨近。叶悯微在那图案里写写画画,她每次圈出一部分,温辞上下扫几眼之后就拿起雕刀,也不需她多解释,就在藤条上一笔笔刻下灵脉回路。 这潮湿而嘈杂的瀑布上,他们两人一个画图一个做灵器,仿佛一旦涉及灵器,这两个人之间就会生出一种不可打扰的默契。 温辞手腕动作间,一根根藤条便被刻好灵脉,十指轮转交替,一只藤条鸟笼就从他的手下快速成型。 他一转头就看见叶悯微望着他双手的亮晶晶的眼神。 温辞动作一顿,将那鸟笼丢给叶悯微,说道:“你在上面做的灵脉设计,在这里恐怕也不会生效。” “总要试试看。” 叶悯微将苍晶嵌进鸟笼里,再把那只可怜见的嘲雀关进鸟笼。她上上下下端详鸟笼一遍,叹息一声:“确实不行。” 温辞胳膊搭在膝盖上,淡淡地看着叶悯微。 他们从前在昆吾山上也是如此,手里失败的灵器没有千件也有百件。叶悯微虽然是个天才,却也不是做什么事都能一下子成功的。 温辞正想着,突然愣了愣。 他脑海里的呼喊声怎么消失了? 难不成是老头子喊累了?还是他快死了回光返照?哪种情形都着实反常。 温辞心生不祥之感,正在此刻谎崖上骤然狂风大作水波翻涌,他与叶悯微望去,只见嘲雀们四散躲避,竟有一场大风暴迅疾而至。 意念之水被风暴扬起一丈高,如惨白巨兽猛扑而下,水声震彻天地,仿佛崖上所有水流都向上卷入空中。岩石在巨浪中避无可避,温辞只来得及抓过叶悯微将她抱紧,转瞬间就被风暴吞入其中。 他们如汪洋中的小舟,随风暴急速旋转左冲右撞,温辞低头勉力护住叶悯微,叶悯微在他的怀里……用力抱住刚刚他做的鸟笼子。 视线极其模糊而晕眩,完全喘不上气来,令温辞想起年少时觉得好玩,要在雷雨天穿入云层的感觉,那时的感觉和现在如出一辙。 这濒临死亡的感觉。 温辞紧紧抱住叶悯微单薄的肩膀,她的心脏在他的怀里激烈跳动,几乎要从她的胸膛跳进他的胸膛里。 她是在害怕?叶悯微竟然也会惧怕死亡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温辞只觉得被一股疾风甩出去,他抱着叶悯微脱出风暴在地上翻滚,撞到某物才得以停下,温辞以后背抵着那硬物,不住地咳嗽。 狂风骤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身下的地面柔软,四周十分安静,炭火烧得房间干燥,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远处往来的交谈的人声。 温辞慢慢抬起头来,举目所见竟然是一间寻常的房间,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他们身下柔软之物是一条深红色的地毯。 叶悯微从温辞怀里探出头来,她抱着鸟笼疑惑道:“这里是哪儿?我们回现世了?” “可算等到二位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叶悯微与温辞转头看去。 只见挡住他们翻滚的正是一张木床,而床榻之上盘腿坐着一位老熟人,正是浑身缠满白布条子枯树枝一般的苍术。 苍术仿佛那守株待兔的农夫,老神在在地举起药碗摇晃两下,说道:“我算到二位会在此地此时回来,在此处恭候已久。” 温辞与叶悯微一言不发地看了苍术片刻,似乎在判断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然后温辞转回头来,伸手摸了摸四周的桌椅地面,若有所思地对叶悯微说道:“我们就这么回来了?谎崖上不可能凭空起风暴……是心想事成之地的老头子送我们回来的。” 他目光微冷:“那个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老人掌管思绪,他此前逃避老头子的搜寻,正是利用了众生识海的漏洞。 众生识海是意识集合之处,意识便是事实,只要大多数人的意识里“梦墟主人”已经死了,那么“梦墟主人”就仿佛是真的死去,老头子便很难抓到“温辞”的思绪。 如今名满天下的梦墟主人死而复生,他的思绪被识海老人抓到,那老头子怎么会轻易放手,不再折磨他呢? “他应该是感觉到了我们。我们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决定送我们出来?他怎么会就这样放过我?” 温辞越说神情越凝重。 他才不相信会有什么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就算是天上掉了馅儿饼,以他一直以来倒霉透顶的运气,也该是个一口毙命的毒馅儿饼。 叶悯微思索片刻,说道:“或许是他相信你终究会回心想事成之地呢?” “他相信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他怎么能相信我?” 叶悯微与温辞之间伸出一双手,晃着白布条子清脆地拍了一声。 “好了好了二位,不是我想打扰二位谈心,只是时间实在紧迫。您二位的徒弟已经被抓回扶光宗了,扶光宗传出消息,说策玉师君不日便要出关。” 方才被无视的苍术俯下身来,向这两人解释:“二位再耽误片刻,怕是连谢小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历经了一番生死磨难的叶悯微与温辞这才想起来他们的倒霉徒弟。 谢玉珠再一次错过了她最为热衷的两位师父的旧事八卦,横竖都是受困,要是她早知道估计也得抓住舞狮尾巴一起去众生识海瞧瞧。 此处是淇州官道附近的一座客栈,苍术算准这间房间来此,也是刚刚住下没多久。 他起身下床把旁边的椅子搬过来,道:“咱们从长计议,二位尊上坐凳子,别在地上坐着了。呦,这是哪儿来的鸟儿,长得挺好看啊!” 苍术话音刚落,便听见两声嘹亮的鸟鸣:“假的!假的!” 叶悯微举起她从谎崖带回来的藤条鸟笼,它历经风暴倒是毫无损伤,此时透过视石便能看见鸟笼上的灵力涌动。 在现世中鸟笼上的所有灵脉均生效运转,而那嘲雀正生龙活虎,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打转。 苍术沉默一瞬,捧着鸟笼诚挚道:“这鸟儿长得确实不好看,是个丑东西。” 嘲雀沉默地在笼子里跺着脚跳来跳去,仿佛憋了一肚子气。 “嘲雀能分辨谎言与真话,不可以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它不属于这个世界,离开鸟笼就会消失。” 叶悯微边说边把嘲雀放在了桌子上。 苍术鼓掌道:“两位消失七天,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只奇鸟儿,真是可喜可贺!” 叶悯微与温辞在谎崖这混沌之地大概待了两三日的时间,而外面这世界已经过去七日。 谢玉珠自除夕夜被扶光宗人抓走后便音讯全无,扶光宗赶着大年三十抓谢玉珠回去,自然要的不是谢玉珠而是策玉师君。 魇兽与谢玉珠集齐,只等谢玉珠愿意便可变回策玉师君。 苍术坐在桌边,好整以暇道:“世间之事错综复杂,千变万化,便是最厉害的占者也不能掌握所有变数。所以占者之间的斗争就仿佛小孩子打架,你钻我的空子我钻你的空子。” “策因钻我的空子带走了谢小姐,我便钻他的空子来找你们。只要我先他一步算出你们的行踪,策因便找不到你们了。” 苍术指向自己,说道:“因为我在卦象落定之时便注定来到你们身边,在下命数奇诡,与我同行之人将隐匿于世人的占卜之中。” “那天阿喜把我带离你们太远,策因便发现了谢小姐。不过早在我们于嘉州分别之时,策因就应该算到谢小姐的行踪,也知道谢小姐会与她的魇兽相遇,所以才一直放任她在外。” 苍术望向叶悯微与温辞,微微一笑道:“前情大约如此,那么之后,两位打算去扶光宗将谢小姐救回来吗?” 这话问得实在多余。 温辞偏过头,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苍术果然泼起了冷水:“扶光宗是策因的地盘,他占着地利,二位一旦进去便如肚子里生了策因的蛔虫,每一步行动都会被他所预知。饶是二位有通天的本事,也举步维艰啊。” “而且,还有最为重要的事情,在下这些时日细细算了一卦。”苍术摇头叹息道。 “谢玉珠终将消失,策玉必定归来。这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 房间内的火盆发出火星炸裂之声,苍术悠悠道:“若此行必败,二位还要去救谢小姐吗?” 第067章 入岛 这一路以来叶悯微与温辞已经领教过苍术的本领, 苍术向来算无不中,从他嘴里说出的预言几乎就是定局。 然而一路以来苍术也领教了温辞与叶悯微的脾气,这两个人极少向他问卦, 视命运如无物, 向来不计后果尽兴而为。 温辞果然嗤笑一声, 说道:“我管你算出来的是好是坏是生是死, 他们把我徒弟抓走还想要我的命,我既然活着回来了,就没有把我徒弟丢下不管的道理。” 叶悯微在鸟笼子边撑着下巴道:“真是十分有趣,你的命理术当真玄妙,待我将苍晶与灵器之事研究透彻之后,可以向你讨教研究。” 温辞眯着眼睛看向叶悯微, 皮笑肉不笑道:“好, 很好, 那你就留下来与苍术先生好好研究命理术吧,我自己去扶光宗。” 说罢温辞就从凳子上起身,叶悯微立刻扯住他的袖子,她仰头看温辞道:“你怎么动不动就要跟我分道扬镳呢?” 温辞嗤笑一声, 没好气儿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也要去扶光宗的。” 第63节 “你不是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么, 若玉珠注定会变回策玉,你还去扶光宗干什么?” “玉珠说过她不想做策玉,我不去救她, 她会伤心的。我是玉珠的师父, 我不想让她伤心,就像不想让你伤心一样。” 温辞眸光微动, 眼里的愤怒褪去,浮上一丝惊诧与迷惘。 叶悯微一双澄澈干净的, 如同浅淡墨迹的眼眸望着他,自然道:“我还是能做到我想做到的任何事,我依然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所以温辞,我会做到的。” “我会把玉珠救出来。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为何受到伤害,我可以将你弥补至完好,我会再说出喜欢你,让你无可置疑。” 被牵住的袖子里的手猝然握紧,叶悯微依然抓着那袖子不放,双目眨也不眨,袒露最深处的锐利而明亮的光芒。 她一直认为温辞的容貌美至锋利如匕首,却没有看过自己的眼睛,她眼睛里分明有更加锐利的光芒。以至于眼眸里映着的温辞,仿佛都要瓦解在这种光芒中。 温辞凝视叶悯微半晌,抿抿唇移开目光,然后——缓缓转向旁边的苍术。 这不合时宜坐在他们旁边的家伙,此时此刻正笑得一脸狡黠,只恨没有一碟瓜子磕。 苍术与温辞对视一瞬,立刻正色挥手拍拍自己的耳朵,煞有介事地说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在下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方才阳光太刺眼,旁边儿的铜镜反光险些刺瞎在下的眼睛,在下就没读出来几句。” 顿了顿,苍术再次伸出手在他们二人之间一拍,将这旖旎又莫名伤感的氛围一巴掌拍碎。 “好嘞二位,我这预言说了也白说,正如在下所料。我方才说时间紧迫,其实谢小姐那边还是一般紧迫,在下这里却是十分紧迫。实不相瞒,扶光宗的弟子们正奔着在下来呢。” “自从七天前二位消失、谢小姐被抓之后,他们就一直在追寻在下,估计是策因也想见见我这个搅混水的家伙。在下一路躲躲藏藏,刚刚到达这里。他们再有一盏茶的时间就该推门而入了,二位快点准备准备。” 苍术微笑地指向自己:“借在下的光,一起去扶光宗吧。” 苍术的卜算果然分毫不差,一盏茶的时间刚过,这房间的门便轰然大开。 七名扶光宗修士纷纷涌入房内,白色道袍如浪花翻涌。而这间上好的厢房里只站着浑身缠满布条枯瘦的苍术,苍术手里还提溜着个平平无奇的鸟笼。 苍术优雅从容地向这些扶光宗修士们行礼,笑道:“各位的来意在下已经知晓,在下仰慕策因道长已久,愿随各位前往扶光宗。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问各位。” 到底是出身大宗门,扶光宗修士们都还算客气,领头的那个年长修士上前一步,向苍术行礼,说道:“先生请讲。” “各位,带够钱了吧?” 苍术这问题一出,扶光宗的修士们纷纷面露惊诧之色。 只见苍术掰着手指头说道:“在下房钱还没结,除此之外在下还从客栈掌柜的那里要了三棵老人参,两棵灵芝。在下明白各位想请在下去扶光宗做客,可这钱要是不结,恐怕掌柜的不放人走啊。” “堂堂扶光宗,总不至于赖一家小客栈的账吧?” 扶光宗道长们的脸色一阵青白。 没过多久客栈老板摇着算盘来了,一点儿也没看在仙门的面子上让价,噼里啪啦一算给出个一百五十七两有零有整的价钱。仙人们向来不食人间烟火,七个人凑来凑去只凑出来一百五十两银子。 “先生,不如把你养的鸟儿押下来抵债如何?”有个年轻弟子看向苍术手里的鸟笼。 苍术立刻提高了鸟笼:“不行不行,这三只鸟儿可是在下的心头宝贝,半条性命!谁要是让在下与它们分离,在下咒他倒霉十年!” 那年轻弟子听说这人是策因道长也忌惮的占者,赶紧把指着鸟笼的手收了回去。 只见这是个藤条编的鸟笼,成色还很新,笼内有三只鸟,一只蓝色虎皮鹦鹉,一只玄凤鸟,还有一只乌漆麻黑的小鸟。 那年轻弟子大概是从没见过这种黑鸟,好奇道:“先生,请问这鸟是什么品种?” “乌鸦。” 那乌漆麻黑的小鸟在笼子里上下扑腾,喊道:“假的!假的!” 旁边两只鸟一左一右飞起围着那黑鸟扇翅膀,仿佛要把它按在地上。 苍术面不改色道:“哦,是乌鸦与鹦鹉的杂交种。” “假的!假的!” “教他好些话,到现在也只会一句说假的,完全比不上旁边那两只。” 苍术抱住鸟笼,仿佛抱着自己不成器的孩子。他悠然走到这几位道长之间,说道:“差钱吗?我算得正正好好,不应该啊。” 手指轮转之间,他指着左边一个高瘦年轻修士道:“他袖子里还藏着三两银子。” 他又一指右边方脸修士道:“他腰里还有二两。” “这位乾坤袋里藏了一吊铜钱正好是二两银子。” 苍术一拍手,道:“好了,齐活儿了!” 被他点名的几个修士瞬间脸色通红,被旁边的同伴们注目,三人涨红了脸连连解释不是不愿意拿,是忘记了身上还有钱。 他们最终离开客栈去往扶光宗时,每位扶光宗道长的兜儿都被掏得比脸还干净。 在笼子里的玄凤鸟冲虎皮鹦鹉叫了两声,只有做鸟儿的能听懂他的话。 ——苍术的演技比你好多了。 与此同时,在扶光宗赫赫有名的天镜阵之中,十八名修士围着一座三层楼阁盘腿打坐,闭目修行。这座碧霄阁画栋飞瓮,辉煌威严,上塑一个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从楼阁二层的窗户里望去,里面正端坐着一位身着扶光宗白金相间的道袍的年轻姑娘,长得娇俏可爱却愁眉苦脸。 隔着宽阔的大堂,她对面坐着一个长发黑白交织垂及地面,样貌清俊气质疏离的男人。 那模样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说道:“师姐。” 年轻姑娘一哆嗦。 这年轻姑娘正是谢玉珠,只见她苦着脸摆手道:“策因道长别……别这么喊我,我这……我不习惯。” “但尊上就是我的师姐,是策玉师君,是这扶光宗的宗主,全宗上下几百人,已经等候您多年。” 策因如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山端坐于她身前。 谢玉珠放下胳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被抓回扶光宗已经过去了七天,从第一天起她就被关在这间碧霄阁里,周围无数灵力高强的道长们守着。大家对她倒都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就是每次听这些活了几十上百年的道长喊她尊上,她就一个激灵。 她平日里听人称呼“尊上”都是称呼她两位师父,这称呼砸在她头上砸得她直不起腰来。 “那个……劳烦尊上这段日子一一跟我细数策玉师君的过往,不过我自小听着策玉师君的盛名,这些故事我早就烂熟于心,一直对策玉师君仰慕有加。” 谢玉珠委婉地暗示不想再听他们念叨了。 策因淡淡问道:“那您为何还不愿变回策玉师君?” 谢玉珠又叹息一声,她低下头思索片刻,清清嗓子道:“策因道长啊,您说策玉师君笃志好学,夙夜苦修,不到三十便道法大成。又说她勇武无双,提着却月刀平息仙门纷乱。她有胆有识,孤身潜入天裂寻得上古术谱、开宗立派,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终将扶光宗发扬光大,成为仙门三大宗之一。这实在是没有人能完成的英雄壮举,样样都可歌可泣。” 谢玉珠指着自己,皱着眉道:“可是您看,我跟那些词儿挨得上边吗?半点儿也挨不上啊……我这人好吃懒**耍机灵,做事儿少费力气做得不错就行了,什么苦心孤诣夙夜修行,我也不是那种人啊!” “等你变回师姐,就能成为这样的人了。”策因说道。 “策玉师君虽超凡卓绝,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策玉师君啊!” “那你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我想成为我二师父那样的人,游遍九州看遍节日庆典,我还想成为我大师父那样的人,钟爱一事极深研几。” 谢玉珠这话一出,只觉得对面的雪山冻得更严实了,寒气凛冽直逼她面门。 谢玉珠咬咬牙,哀求道:“策因道长,我两位师父被你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们放回来好不好?” 策因安静地看着谢玉珠,这种古水无波的眼睛让谢玉珠尤为悚然。她宁愿瞧见满含算计的眼神,便如她家那些管事,或者卫渊那样,也不愿瞧见这冰冷无波的眼神。 “师姐,你我的师父是紫清真人。” 策因慢慢说道:“不要随便记错师父。” 谢玉珠抿紧唇,目露愤懑之色。 而另一边,苍术已经拎着他的鸟笼子走进了扶光宗。 扶光宗位于宁州灵台湖心的岛屿之上,离阜江城也不远,一宗占据一整座大岛,湖面水光耀眼,而岛屿中心的金光竟比波光还要耀眼。 苍术跟着扶光宗弟子们从空中落下,一落地便手搭凉棚感叹道:“哎呀,天镜阵竟然开了,看来贵宗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迎回策玉师君啊。” 他笼子里的小鸟们扑腾着,仿佛想飞去那里一探究竟。 苍术提着笼子,跟随那些修士往宗门里走,边走边说:“这天镜阵是扶光宗的至高阵法之一,需由十八名修为有成的道长支撑。若有外人踏入阵法,方圆三里之地内便会竖起迷宫高墙,将其困入其中。这高墙多是镜影术的镜墙,入阵之人便会与无数被复制出的自己搏斗。破阵人越强,影人便越强,纠缠其中不得而入。” 苍术身边的修士小声交谈,刚刚被掏了三两银子的那个道:“他怎么对我们宗门的事儿知道得这么清楚?” 另一个人愤愤不平道:“他都把我们每一个铜板都算清楚了,还能有什么不清楚的。” 苍术笑眼眯眯,仿佛这话是夸他似的说着承让承让。 策玉师君闭关的这些年,策因道长一力挑起了扶光宗的大局,因而琐事缠身十分繁忙。苍术便先将被安排到宗门的客房里看管起来,待策因那边事了再去面见策因。 苍术见扶光宗的弟子们关上房门离去,便把提了一路的鸟笼放在桌上,打开笼门。 虎皮鹦鹉和玄凤鸟挨个从笼子里跳了出来,那黑不溜秋的嘲雀也蹦蹦跳跳,想跟着它们一起飞出来,结果被玄凤鸟一脚踹了回去。 苍术悠然关上鸟笼。那两只鸟一落地便脱胎换骨似的长大化为人形,正是叶悯微与温辞。 叶悯微落地便挥挥手腕,整个房间被障眼法所笼罩,将房间内外的声音隔绝。 苍术笑道:“眼下的情形二位也看到了,扶光宗也是早有准备,带走谢小姐并非易事啊。” 第068章 春日 这三人在桌边坐定, 温辞五指在桌子上敲了一轮,皱眉道:“天镜阵是由镜影术而成的迷宫,有镜影术在, 我便不能用魇术。” 叶悯微自然道:“我们不是从众生识海边缘回来了吗?如此, 再去一次应该也能回来。” “……” 温辞立眉竖眼, 抬起手指着叶悯微说道:“要去你去, 我死也不去。” “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能回来,那老头子不是个做赔本儿买卖的家伙,他送我们回来一定是另有所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暗雷就会跳出来要我们的命。叶悯微,你上点儿心。” 叶悯微偏过头,从善如流道:“那我把从秦嘉泽那里得到的七件灵器给你, 你来用术法。” “唉, 两位可要想清楚, 你们一进天镜阵之中,免不了被镜影术复制,就连你们手上的灵器也会被复制。你们厉害,那复制出的影人和你们一样厉害, 还不止一个。双拳难敌四腿, 二位怕是会大大吃亏啊。”苍术揣着手端坐在他们二人中间,连连摇头。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转头看向苍术问道:“镜影术复制的规则是什么?” “这规则嘛, 是人和有灵力之物均会被复制。” “复制的是当下状态的事物吧?” 苍术挑挑眉:“您是指?” “当下的人或者物品不具备的能力, 复制出的影物也不能具备。” 第64节 “没错。”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如此说来, 灵器尚未发动时,其中没有灵力运转便不会被复制。灵器只有发动时才会被复制。” “幸而我们都毫无灵力, 所依仗的只有灵器。如此我们进入阵中时,我不用万象森罗,我们依次发动灵器,影人出现有时间差,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换用灵器,用新的术法去压制之前的术法。” 温辞将桌布穗子打出花结来,他说道:“可真打起来恐怕会非常混乱,换用灵器的时间节点很难把控。而且天镜阵受阵心的修士操控,瞬息万变,有策因时时卜算我们,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挡我们的道路。” 若是叶悯微还有从前那个绝顶聪明的脑子,温辞相信她能边闯阵边演算,把所有精微的时机与走势掌握在手中,甚至快过策因的卜算。 然而如今这对她来说大约太过勉强了。 “你现在能算得过策因么?” 叶悯微略一思索,遗憾道:“比较困难。” 苍术摆摆手,笑道:“这倒没关系。在下勉勉强强,该是能算过策因的。那就由在下,来为二位指路吧。” 此刻天镜阵中心的谢玉珠正软软地趴在碧霄阁窗户边,呆呆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她如今的心愿唯有一条,便是一趴不起,把什么策玉师君与扶光宗都抛在脑后。 有交谈声隐隐约约钻进她的耳朵里,是碧霄阁外守阵的道长们在交谈。 “没想到宗主居然与叶悯微混到一起,还拜那贼人为师了。” “嘘,宗主失却记忆,心性单纯识人不清,等宗主恢复自然便好。” “策因师伯劝了这么些天,宗主还是不愿恢复呢。” “你们没听说过谢家六小姐是多么嚣张跋扈之人么?她如今这样也算是正常。” “真没想到宗主居然变成这样子……” 谢玉珠听着他们的闲言碎语,趴在窗框上,阴阳怪气道:“哼,谢玉珠可真是英明神武的策玉师君最大的污点啊。” 恰在此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谢玉珠心想大概是策因或者哪位道长又来劝她了吧。这些日子天天如此,她都听累了他们还没说累呢? 她懒懒地转过头去,双目却骤然睁圆,她一下子坐直,惊喜道:“爹!” 那双鬓斑白却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裘衣,站在楼梯边凝视着她。 隔着宽阔的屋子,江东首富谢昭与谢玉珠相对而坐,如同隔着条银河似的。 谢昭对子女向来宽和,从不摆什么严父的架子,是以谢玉珠自小与父亲关系亲厚,以至于嘻笑打闹无法无天。 而此刻谢玉珠却双手紧紧握成拳,跪坐在锦垫之上,眼里的惊喜已经褪去变为忐忑。 她不知道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是疼爱她的爹爹,还是策玉师君的爱徒。 谢昭细细地将谢玉珠打量一番,叹息一声道:“九个月不见,你瘦了。” 谢玉珠眸光一颤,委屈突然涌上心头。 她说道:“爹,我不想变回策玉师君,我不能一直做谢玉珠吗?” 她的父亲沉默许久,偏过头去望向阁内悬挂的那面太阳纹的大旗,说道:“玉珠,爹曾同你说过,我原本志在修道并不想继承家业,可为什么我要回去谢家?” “因为……爷爷重病难支,谢家枝叶凋零。”谢玉珠低声回答。 “是啊,这世上又有谁能随心所欲呢?每个人有要尽之责,玉珠,爹知道你畏惧策玉师君身上的重任,也不想被扶光宗所束缚。你只想要自由自在,尽情玩乐,我孩子时也是如此。但是玉珠,没有人能一直做个孩子啊。” “扶光宗上下百余人在等待着策玉师君归来,太清坛会今年就该轮到扶光宗主持,天下人也在等着策玉师君归来。你也知道如今的仙门里,策玉师君最为德高望重。她的一言一行对于众仙门分量极大,若她能早点归来,灵器之乱也不至于发展成今日的局面。” “玉珠,你想要一直做谢玉珠,你可想过你为何能做谢玉珠?那是因为谢家为你提供了庇护,所以你才能锦衣玉食万分娇宠地长大,你才能在外一掷千金,受人拥戴。可若你生于贫寒之家,若你因灵器灾乱而流离失所,你还能够随心所欲吗?我为谢家承担起了责任,才有你的这十七年。” “玉珠,你该长大了,轮到你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谢昭的语气平缓而无奈,谢玉珠听着听着就咬紧下唇,她双膝上的手紧握成拳,眨眼之间,衣服上竟渐渐落下深色的水印。 “……我知道,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 但是她不想听她爹说这些。 策因说什么都没关系,他当然在乎策玉师君不在乎她,可是她爹不一样。 谢玉珠抬起头,双目通红:“爹,可我是玉珠啊,我是你的女儿啊。策玉师君她自然重要,那我呢?谢玉珠只是策玉师君光辉人生里急待抹去的污点吗?” “自然不是……” 谢玉珠高声打断他:“怎么不是!你们还要骗我吗!骗我是你们的掌上明珠?等我恢复成策玉师君,你们分明会立刻抹去谢玉珠的所有痕迹!” “谢家六小姐会突然亡故!你们把我两位师父弄走了,以后这世上就没人知道谢玉珠了!就连我变成的策玉师君也会嫌弃现在的我,也会想办法掩埋我!这不可怕吗?” “你们都说她是我、我也是她,可我根本不想过她的人生,她也会以我为耻,我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爹,你们是要我杀了我啊!你怎么能劝我杀了自己呢!!” 谢玉珠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肩膀耸动哭声哀切。 她的哭声回荡在碧霄阁之内,她的父亲,或者是她曾经的徒弟,便沉默着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另一边苍术所在的房间之中,温辞已经做好了传音术的耳坠。苍术啧啧称赞着温辞的一双巧手,连镶嵌工艺都如此精湛,耳坠都可以拿去卖钱了。 温辞只嫌苍术聒噪,他将用以连接传音术的药丸塞进苍术嘴里,说道:“三个时辰的效用,过了时辰要再吃一颗。” 苍术笑眯眯道:“够用,够用。” 温辞本就有耳孔,他将这翠绿耳坠穿进自己耳际,便伸手摸上叶悯微的耳朵。 她的耳垂小巧圆润,没有一点伤口。那耳坠的长针就悬在了她的耳垂上。 叶悯微正偏头对苍术说话:“你若是要与我们交谈,须先喊我们的名字,传音术才会生效。” 言罢,叶悯微很轻地嘶了一声,温辞手上的耳坠长针终于戳破她的耳朵,那碧绿的耳坠挂在了她耳边。 温辞还捏着她的耳朵,以拇指抹去她耳上细细的血迹,叶悯微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睫毛颤动。 温辞问道:“怎么了?” “你的手指太凉。” “那下次自己穿耳孔。” “但是你下手很轻。” “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很喜欢。”叶悯微说道。 温辞怔了怔,他眯起眼睛说:“叶悯微,你说过……” “我没说喜欢你啊,只是说喜欢你的手。” 叶悯微的神情一派坦然,温辞莫名觉得自己被耍了。 苍术在旁边瞧瞧这个再看看那个,拍掌道:“二位,这里还有个人呢。” “我看策因一会儿便要喊我去见面,正好我也有事找他。不过咱们一旦分开,策因就能察觉到你们的行动。” 苍术边说边挥手将六枚铜板扔到桌上,那六枚铜板一落便在梨木桌上来回交错,旋转不止。 “用这个应该能勉强拖策因一会儿。” 叶悯微指着铜板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二位最初见面时给在下的铜板。它们携有二位的气机,可扰乱他人对于二位的占卜。所以以后要再有算命的问你们要铜板,二位长个心眼儿,可别随便给。” 苍术解释一番,便从凳子上站起来,冲他们张开双臂,像是个缠满白布的十字竿子:“出发之前,咱们拥抱一下振奋士气吧!” 温辞与叶悯微面面相觑,温辞说道:“怎么着,我们此去是要死在天镜阵里了,所以你要跟我们告个别?” “唉,说什么晦气话呢!” 苍术不由分说,把温辞扯过来狠狠地抱住,再松开他将叶悯微拉过来也狠狠地抱紧。要不是看他细胳膊细腿怕弄折了他,温辞定要把他从叶悯微身上扒下来扔出去。 苍术刚刚放开叶悯微,门外便传来脚步声。扶光宗弟子推开门时,房间内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三鸟一人,那弟子果然行礼请苍术前去与策因相谈。 苍术将鸟笼和铜板留在桌子上,揣着袖子迈步往门外走,走进初春的暖阳里。 他抬头看着太阳,眯着眼睛语气轻快道:“哎呀,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这个时节日头就这么暖了,真好,真好啊。” 房门又被关上,他们的身影在窗上渐渐模糊消失。 那虎皮鹦鹉转头对玄凤鸟说道:“苍术身上真冷啊。” 苍术总是非常怕冷,到哪里都要烧起足足的炭火来取暖。可即便取暖了,苍术身上也没有一丝暖意。 他仿佛一冬落尽树叶的枝干,好不容易等到春日,抖擞身体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枯萎,再不会长出新叶。 仿佛四季轮转唯独错过了他。 苍术身上有一个无法到来的春天。 不远处的碧霄阁里,谢昭已经离去,而谢玉珠趴在地上独自哭泣。 苍术跟着扶光宗弟子穿越重重回廊,走上高耸的观星阁。 房间内的叶悯微与温辞重新站在地面上。 铜钱旋转之间,已经开始摇摆不定。 第069章 闯阵 观星阁的门向苍术打开时, 苍术仿佛在白昼中看见了黑夜。 整座阁子四壁一片漆黑,阁顶高远融于黑暗之中,仿佛无边无际, 却有璀璨星河萦绕其中, 从阁地一直到阁顶, 如同无数萤火。 苍术迈步走进观星阁内, 房门在身后关上时,春日暖阳消失,他仿佛坠入银河。 策因站在银河之中,黑白交织的头发披落在身后,犹如黑墨白纸,回头看向苍术。 在策因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浑天仪, 便如万象森罗发动时一般, 寂静不动地悬在星河中, 正轻微地发出嗡嗡声响。 策因皱起眉头,他的目光缓缓在苍术身上扫视一遍,冷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苍术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弯起来,在星辰中如萤火栖息的枯枝, 他慢慢走到策因身边, 望向头顶的星河。 “许久未曾观星,着实让人怀念啊。瞧这些星辰,遵循轨迹运转, 亘古不变, 无论昼夜。与之相比人实在是朝生夕死,渺小如尘。”苍术悠悠感叹道。 有星辰漂流过他们之间, 策因也转眸看过去,他淡淡道:“既知命不可忽, 天不可违,渺小之人,便不该插手星辰的轨辙。” “尊上这是在说在下了?” “你用布条遮掩的是什么?” 第65节 苍术与策因对视,一人目光冷冽,一人盈盈带笑。 苍术偏过头笑道:“尊上想看吗?这可不好看啊。” 他毫不忌讳,抓住自己手臂上的白布条,一圈圈慢悠悠地松开,边扯边说道:“尊上又敢说自己没有插手命运吗?” “我只是推动命运按照它的轨迹运行。” 苍术了然道:“谢小姐将消失,策玉师君将归来。” “还有万象之宗。” “万象之宗?” “你应该也算过万象之宗的结局。” 顿了顿,策因平淡地吐出一句预言:“万象之宗,终将困于深渊。” 一声轻笑从身边面目模糊的怪人口中传出,策因转过头来看向苍术,眼眸微微睁大。 星辰闪烁间,苍术的皮肤随着布条的落下而寸寸显现。因常年不见天日而病态苍白,上面却爬满暗红的伤疤,如同爬满红叶藤的白墙。 从他的手背直到衣袖深处,再从他的脖子直到额头,伤疤密集而规律,每道长约六寸,如同被利刃划开,纤细、狭长,伤疤两侧各有一排怪异细小的朱红色符文。 最明显的一道疤直接穿过苍术的左眼,他睁开左眼之时,竟连眼球上都印有伤痕。 那只印着伤痕与符文的诡异眼睛缓缓抬起,同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一起注视着策因。 对方的惊诧似乎让苍术觉得有趣,他没什么血色的唇慢慢弯起。 策因古水无波的眼睛终于开始震动,他说道:“竟然……如此之多……” 他料到此人身上要遮掩的,应该是天谴戒印。 以凡人之身窥探天机,妄与造物者争胜,必遭天罚,不得善终。 然而策因不曾想过这人身上的天谴戒印居然密集到这个地步,浑身上下几乎再容不下一条新疤。仿佛这个人无所畏惮,此生狂热地在窥探天机的路上马不停蹄,百死一生也甘之如饴。 说是生也勉强,这个人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个人,而像是个怪物。 “你到底想做什么?”策因目光凝重,低声道。 苍术略一思索,他伸手直指阁内浩瀚的星空,那黯淡无光、被天谴戒印刺瞎的眼睛弯起来。 他落落大方道:“如尊上所说,插手星辰的轨辙。” 话音落下时,他此前撒在房间里的铜钱终于悠然落下。叶悯微与温辞从窗内内一跃而下,乘着吹烟化灰术的巨鹤朝天镜阵而去。 策因目光一凝,门外立刻喧哗起来,他的徒弟循霜在门外高声道:“师父!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闯阵了!” 苍术悬于空中的手掐动一轮,他说道:“叶悯微,夬位九四。” 叶悯微的答复传入他的脑海。 “好。” 地面颤动,观星阁外的天镜阵骤然爆发出金光,所有高墙与镜影术之墙陡然升起,高耸接天。 叶悯微与温辞落入天镜阵,她耳边玉坠摇曳,在脸侧映出浅绿的光芒。 叶悯微仰望高墙,道:“确实如苍术所说,阵法地形是六十四卦方圆图,碧霄阁在巽、恒、益、震四卦之间。” 镜影术对灵力消耗很大,是以阵法之中并非都是镜墙,而是寻常石墙与镜影墙密集交错。从夬位而进直奔九四,他们两边骤然升起的都是石墙。 四壁开始震动变换,眼见石墙就要变为镜墙,叶悯微耳边玉坠闪烁,她说道:“大有六五至上九,转暌位初九。” 温辞点头,与叶悯微在阵法中飞奔而去,一彩一蓝两道身影掠过墙壁之间。 观星阁内,策因一挥手夜空中便出现天镜阵的地形图,那些墙壁由星辰组成的线条指示,而两颗极亮的星星正在夬位移动。 策因道:“子虚,大有上九。” 天镜阵中心那一圈十八颗星星中,有一颗闪了闪,靠近叶悯微与温辞的墙面开始翻转。 策因望向苍术说道:“明知徒劳无功,你们还要一意孤行么?” 苍术微微一笑:“瞧您这话说的,若命运是策玉师君将完全消失,您果真会放任不管吗?” 策因目光沉沉,未置一词。 苍术低头瞧着这天镜阵的影像,笑道:“在下与尊上该是天下最强的两个占者,尊上有没有兴趣与在下对弈一局,一较高下呢?” “天意不可违,策玉师君与叶悯微的命运有关天下时局,千万人的命运涉及其中。事关天道,便是你祭献你所剩的全部,也不可改变她们的命运。” 苍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尊上说的是,星辰自有其轨迹。” “可人心的轨迹,也同样难以阻挡。” 叶悯微与温辞在天镜阵中飞奔,沿着苍术所指之路而去,他们脚步踏过之地,身边石墙纷纷变成镜墙,镜子里只能照见他们飞扬的衣袂。 那些镜子仿佛追着他们的脚步,却总是差一步无法追上似的。 叶悯微踏入大有上九时,便听温辞一声大喊:“叶悯微!右边!” 她转头看去,只见右边的石墙瞬间变为了镜墙,与她一模一样之人正破镜而出。那人睁着一双灰黑色眼眸,拔下簪子直刺她的咽喉。 温辞一把攥住叶悯微的胳膊,身形交错间抬腿踢掉影人的发簪。他旋身落地与叶悯微背靠背,望着从镜子里不断走出的“叶悯微”与“温辞”。 眼下并未有灵器发动,所有人都手无寸铁。那面镜墙消失之时,狭窄的道路上已经挤满了十几个影人。 他们逐渐逼近叶悯微与温辞。 “你离墙壁太近。”温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筒,将其中的水倒入地上。 “好,我会当心。”叶悯微答道。 “看来策因反应过来了。” “那我们也开始吧。” 叶悯微打开竹筒,水声淅沥间蓝光闪烁,所有水都迅速渗入土中。 眼花缭乱的影人们扑上来之时,水流从土壤之中喷出,那些细小的水滴碰到影人的皮肤仍一刻不停地渗进去。 影人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那些水在影人体内游走,开膛破腹,血流成河。 叶悯微与温辞在哀嚎吐血的影人之间穿行,水流穿过影人的七窍而出,未染滴血地流回竹筒里。 倒地的影人肢体与血液涌动着重回墙里。 叶悯微与温辞将竹筒收回怀中,一个转弯身边便又出现了镜墙。 影人们携着竹筒从镜子里奔出,再次追逐而来,水脉跃起的同时,叶悯微与温辞周身腾起灰烬。 温辞冷然说道:“这镜影术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温辞拎着鸟笼翻越过朝他而来的“自己”,高声道:“老子才不会像他们一样嚎得那么难听!” 此时此刻,碧霄阁中伏在地上哭泣的谢玉珠茫然地抬起头来。 窗外骤然升起高耸入云的墙壁,大地轰隆作响,她身下的楼板不停震颤,阁外道长们的念咒声急促而响亮。 她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眸,疑惑道:“发生什么了?” “肯定是有人闯阵来救你了呗!” 一个声音从谢玉珠身边传来,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扶光宗道袍的年轻男子蹲在她身侧,双手撑着下巴懒洋洋道。 他生了一副英俊面容举止却懒散,不像个修士,更像是个纨绔子弟。 “谢玉宁!?”谢玉珠惊诧道。 来人正是她在扶光宗修行的二哥,谢玉宁。 谢玉宁转眸看过来,他那双桃花眼眨了眨,仿佛知道谢玉珠在想什么,他摇摇手指道:“我可不是来救你的,是宗里的前辈让我来劝你收回魇兽,变回策玉师君的。” 不等谢玉珠反应,谢玉宁便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可太高看我了,我还能劝得动你呢?你谢六是我们谢家最伶牙俐齿的一个,我从小与你争执便输多赢少,偶尔赢一次还得挨爹的打,这么多年我早已心中戚戚,哪有做哥哥的威风?” “而且方才我看爹走出来,那脸色差的啊,你还记得小时候咱家在海上翻了两艘货船吗?爹比那时候的脸色还差呢!爹都劝不动你,我就更干不了这活了。” 在谢玉珠红彤彤的眼睛注视下,谢玉宁发表了一番演说,阐明了自己必定失败的事实。 谢玉宁说他早就来到碧霄阁中,一直在楼下蹲着,想蹲一阵子就出去,跟那些前辈说自己已经苦口婆心地劝过谢玉珠,但是没劝动,就算是交差。 谁知蹲了片刻,外面竟突然打起来了,天镜阵围墙高耸谢玉宁进退不得,便索性上来看看他妹妹。 谢玉宁瞧着谢玉珠脸上的泪痕,轻飘飘道:“你这丫头可真能哭,我在下面蹲那么久,你哭声就没停过。” 谢玉珠瘪了瘪嘴,她二哥的油嘴滑舌倒让她止住了哭泣,她担忧而又喜悦地望向窗外,说道:“有人来救我了?难道说……” “自然是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除了你那两位师父以外,这世上也没别人会阻止你变回策玉师君。” 顿了顿,谢玉宁疑惑道:“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变回策玉师君。你当策玉师君多威风啊,你辈分扶摇直上,宗里的前辈们都要拜你,爹还要喊你一声师父,比在家里还神气呢。” 谢玉珠瞪了谢玉宁一眼,她自小伶牙俐齿爱发脾气,谢玉宁则油嘴滑舌爱撩拨人,他俩一直不对付。每次谢玉宁从扶光宗回家探亲,谢玉珠都能与他大战三百回合,所以此刻她二哥说的这些话,谢玉珠全懒得回应。 “谢玉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来看笑话的吗!”谢玉珠一抹眼泪,愤然道。 谢玉宁哈哈一笑,他拍拍手一屁股坐在谢玉珠身边,盘起腿同她一起瞧着窗外那高耸的石墙。 他说道:“横竖出不去,我在这里陪陪你总是没错的,毕竟再见面就要喊你宗主了啊,妹妹。” 第070章 星谶 观星阁中那浩瀚星海之间, 策因与苍术之间以天镜阵为棋盘,阵心十八位修士,万象之宗、梦墟主人、策玉师君为棋子的棋局正在继续。璀璨的星星不断闪烁, 在一道道高墙内上演包围、解困、埋伏、反埋伏、厮杀与逃脱。 “子虚, 无妄九四。” “叶悯微, 同人六二。” “赫阑, 噬嗑六三。” 苍术与策因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怕是天下最知己知彼的棋局,彼此预见,交缠相斗,难分胜负。 “苍术,我找不到温辞了。” 苍术脑海里传来叶悯微的声音, 他看向天镜阵中被分开的两颗星星, 笑道:“好, 我会分别给你们指路。” 天镜阵中,不断被复制出的影人携各种各样的灵器而来,水来土掩,土来树生, 树生化晶, 眼花缭乱震声惊天。 第66节 叶悯微以化晶术杀尽身边上一轮复制出的生棘术影人,将所有生棘术灵器损毁殆尽。 满地鲜血残肢与灵器碎片涌动着向墙壁流去,没入墙壁之间。叶悯微呼吸略微急促, 她抬眼环顾四周, 这高耸入云的墙壁之间,再没有站着的第二个人。 道路干净如新, 仿佛没有经历过厮杀,墙壁亦未变成镜墙。在这难得的寂静中, 突然从前面转角处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容貌昳丽,衣色鲜艳,发辫间编着彩色铃铛,手指上也戴着金指环与铃铛。 叶悯微道:“温辞?嘲雀呢?” 他们进阵后发现嘲雀在镜子里并无身影,复制出来的只是空鸟笼。 温辞面色不虞,道:“刚刚被那些影人追着,脱手丢了。” 温辞向前一步,叶悯微却后退一步。她将残损的长剑扔在一边,蹲下扶住地面,以化晶术从地面里又抽出一把晶莹剔透的新剑来。 叶悯微以剑指着温辞,高声道:“你告诉我,我从前如何伤害过你?” 温辞挑挑眉毛:“你在怀疑我?” “你说出来,我就相信你是真的温辞。”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温辞上前一步,继而瞪大眼眸,寒光闪烁之间鲜血喷涌,他仰面倒地,从伤口处结出透明而坚硬的石头,一路蔓延刺穿心脏。 尸体骤然融化,涌动着被吸收回墙里。 叶悯微一甩长剑上的鲜血,简单道:“假的。” “你下手可真狠,若是真的我被你杀了怎么办?” 叶悯微转过头去,只见温辞倚着墙壁,挑眉冷冷感叹道,神情十足嘲讽。 然而这人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被一剑穿心,蓝色的衣袖落下,叶悯微淡然道:“靠着墙壁,也是假的。” 方才温辞才提醒过她不能靠近墙壁。 那倒在墙边的影人翻涌着回到墙里,只见从四面八方走来近十个“温辞”。所有人都生了一副美貌的面孔,平日里若看到大概是饱眼福,此刻那些目光落在叶悯微身上,只令人瘆得慌。 叶悯微环顾四周的温辞们,略一思忖便举起长剑来晃晃,高声道:“这样吧,你们谁能说明白我从前如何伤害你的,谁就是真的温辞!” 那些温辞神色各异,有不愿意说的有愿意说的,答案各种各样。叶悯微却须臾间冲去,旋身之间衣袂飘飞,长剑所过之处“温辞”们身上如冰冻般长出结晶,轻轻一敲便连人一起碎成齑粉。 影人们图穷匕见,纷纷使出术法,大多还是上一轮复制出的生棘术。 化晶术克制生棘术,树木结晶碎落,漫天粉尘之间,叶悯微叹息道:“都不骂我,没一个是真的。” 温辞那边就简单许多,因为他手里正提着个能辨别真话假话的嘲雀。 只听那叶悯微的影人一开口跟温辞说话,那嘲雀便没命地叫着“假的!假的!” 温辞轻笑一声,道:“谢了。” 影人们怫然变色,温辞则抬手将鸟笼扔进了半空中,嘲雀在鸟笼里支哇乱叫,温辞旋身而去。 窄道内声响如山崩地裂,温辞如杂戏表演一般在影人之中穿行,生棘术狂生的枝条也未能追上他的脚步,石头裹着枝条与人生长,咯吱作响继而化作齑粉。 待嘲雀吱哇乱叫地落下时,温辞稳稳接住了鸟笼,再次抛上半空。 蓝光与碎裂惊叫声交错,鸟笼穿过枝蔓与晶粉忽上忽下,嘲雀叫得嘶声力竭无比可怜。 鸟笼第五次坠落时,最后一个影人也倒下融化在鲜血里。温辞抬手接住鸟笼,仿佛完成一场弄扇戏表演,从道路中快速穿出。 在嘲雀愤怒的扑腾之中,温辞抹去脸侧的血,笑道:“你还是有点用处的。” 这偌大的迷宫里,“叶悯微”们围着温辞,“温辞”们围着叶悯微。这两人面对朝夕相伴的面孔却一点儿也不犹豫 ,竟还越杀越来劲儿,真让人疑心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借此机会泄愤来的。 镜子再度出现,化晶术的影人从中生出,两团乌泱泱的“叶悯微”与“温辞”终于融会在狭窄的道路上。 叶悯微粉碎一片“温辞”之后,手里的剑指向“温辞”,对方手里恰好也有一把剑指向她。 两柄剑不约而同地悬在对方咽喉之上,又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 “你告诉我我从前到底如何伤害了你,你就是真的温辞!”叶悯微快速说道。 温辞瞪圆眼睛,怒道:“老子就是真的,你爱信不信别想套我的话!” 叶悯微满意地收回剑,一个旋身把后背交给他,说道:“这个是真的。” 温辞抬起手来,那被他嫌碍事,每次打架都要扔到半空的鸟笼正正好落回了他手里。 他与叶悯微后背相抵,道:“有几次复制的影人没有杀干净。我们已经被复制一轮,此刻还剩二十几个影人,五成化晶术、两成生棘术、两成吹烟化灰术、还有几个风雷咒的。” “我们现在在益位九二,再越过四面墙就是碧霄阁。苍术从刚刚开始,便没有声音了。”叶悯微道。 “你觉得阵中心那十八个修士的灵力被耗得如何?他们还能复制出多少我们?” “没来得及算他们。” “没事。” 温辞向叶悯微伸出手,淡淡道:“再给我两颗伤药,我们杀到他们灵力耗尽。” 观星阁之中的苍术并非不想给他们指导,而是他身边也突生变故。 从苍术踏入观星阁便开始嗡嗡作响的浑天仪,竟随着苍术与策因的棋局而震颤起来,它似乎被什么所唤醒,苍术与策因的交锋越多它便越兴奋。 当策因分出心来注意到它时,眼里立刻被震惊所填满:“怎么可能,星谶居然……醒了?” 他话音刚落,那重重嵌套的圆环突然开始旋转,摩擦声沉闷而悠长。从策因与苍术怀里各飞出三枚铜板,被那名为“星谶”的东西所吸引而去,自身疯狂旋转着,围绕在那运转的圆环之间。 策因突然感觉身负千钧之力,竟无法自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屋内的天镜阵棋局扭曲消失,整座观星阁顷刻封闭 。 苍术同他一样跪倒在星谶面前,阁中所有高悬的星辰急速围绕着星谶飞舞,仿佛那星谶是星河的漩涡之中,风暴之心,星辰划出长而明亮的拖尾,如同万千流星。 星辰涌过苍术的身体,他如同置身于星辰洪流之中,却只是笑道:“果然,这才是开启星谶的方法。” 策因转头望向苍术,不可置信道:“能开启星谶之人,居然是你。” 这世上凡是涉足命理之人,无不知晓“星谶”之名。 星谶乃最初创造术法的先贤们所造,是占术至高无上的秘宝,可见一切命理,可改一切命运,拥有此物者便可成为命理之主,与造物者无异。 然而这一切只是传说,因为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开启过星谶,亦无人知晓开启星谶之法。期间它历经无数厉害的占者,就连当下保存此物的策因道长也未能让它苏醒。 苍术也看向策因,他因巨大的压力匍匐于地上,弯着细瘦的脊背,笑眼弯弯道:“那倒不是,敢问尊上这星谶是从何处而来?” “先皇一朝,神相大人所赠。” “你见过他吗?” “不曾见过。” 策因话音刚落,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瞪大眼睛,道:“你……你是……” 苍术点点头,他笑道:“我也曾以为尊上是能够开启星谶之人,所以把星谶送给了你。” “在您之前,在下保存星谶多年,星谶在我身边一直寂寂无声。直到祭天时您来访,隔帘相见时星谶却突然躁动,我以为您是它所承认的主人,便托人转交给您。谁知十数年过去,您也未能开启它。” “我翻阅各种古书,渐渐有了新的猜想。它的躁动并非因我,也并非因为你,而是因为我们。” “它为两个强大的占者对命运的异见而苏醒,它需要我们争斗,需要我们头破血流然后将撰写命运的权力交到胜者的手里。让胜者借星谶,来做一刻命理之主。” 苍术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再争一次如何?策玉师君和叶悯微的结局,到底会如何?” 策因双目圆睁:“你要改天命!就算你能借星谶做到,也要遭受天罚!” “不是我,是我们。若我要改策玉师君的命数,您果真不拦我吗?” 策因怒目而视。 苍术偏头一笑,轻描淡写道:“幸好在下早有准备,出门前已经让扶光宗的小兄弟把那老人参和灵芝炖上了。除此之外……” 他指指自己仅剩的那只右眼,笑道:“在下还准备了一只眼睛。” 第071章 命运 此时益位九二的两道高墙之内已经杀成一片血海, 尸体与鲜血止不住地朝墙壁涌去,温辞手臂与前胸均有深可见骨的伤痕,在药力的作用下伤口慢慢翻涌着愈合。 他们二人今日不知吃了多少药, 已经达到凶险的地步。 倏忽之间叶悯微以捆仙术来到温辞身边, 与她的影人短兵相接, 寒光闪烁, 两三招之后“叶悯微”便浑身长出结晶,化为齑粉。 温辞眼眸微弯,他笑道:“你的身体竟还记得你的剑术。” 叶悯微道:“我以前用灵剑?剑术如何?” “你但凡做什么事,自然会做到最好。” 温辞飞跃之间挡过数道水脉,道:“你的剑术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强,你的影人就交给你了。” “好。” 温辞弯腰躲过对面“叶悯微”的挥剑, 旋身间捆仙术将叶悯微一把拽至影人面前, 将她的影人“送”给她。 已经是黄昏时刻, 高墙内光线渐暗渐红,如同红雾笼罩,不知是因为血色残阳,还是由遍地尸体鲜血映照而生。 “温辞, 你真的不能告诉我我为何伤你吗?” 叶悯微的声音在鲜血四溅中再次响起。 “你死了这条心吧!” 嘲雀的惊叫声中夹杂着温辞的声音。 “那你说说别的。你不能原谅我, 为什么还要帮我?” “你现在闲得慌吗!?” “那我再换一个问题?” 两人再次相汇,身上均染尽鲜血,不知多少是影人的多少是自己的。背上传来属于叶悯微的温度时, 温辞嗤笑一声, 终于松口。 “因为你还没有看见。” “没看见什么?” 温辞挥臂而去,灰烬迷茫之间他的眼眸明亮, 笑意桀骜。 “因为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因你所爱之物辉煌灿烂。” 他羡慕那些得到了叶悯微热烈爱意的东西。 第67节 这可恨的家伙不能只看到世界因她陷入黑暗混乱。她要活着, 在这个世界上走下去,看到她所热爱之物将世界重新照亮。 “叶悯微,这个时代有你是这个时代的不幸,但你是下个时代的幸运,你一定要看到。” 他输给了叶悯微所热爱之物,输都输了,他总不能白输。 他所输给的东西,要赢得一切。 那最终的胜利,他要看到,她也要看到。 那碧霄阁内,谢玉珠与谢玉宁正扒着二楼的窗户往外看,高墙隔绝视线,只能听见震耳的碎裂声与人的痛呼声。 “你听,这些声音是不是越来越近了?”谢玉珠极力将头探出窗户,急切道。 谢玉宁目光在阁下围着的扶光宗修士里扫了一眼,看热闹般道:“眼下形势严峻呐,你看素银前辈面有菜色,哎呦,子虚前辈嘴角都流血了!你的两位师父们当真厉害,我看天镜阵要困不住他们喽。” 谢玉珠挑挑眉毛,忍不住道:“谢玉宁,阁外都是你的师门前辈,你怎么这么没良心?” “我可不像大姐,我在扶光宗就是混日子的,他们看看我的笑话,我看看他们的笑话,这日子才有意思嘛。” 谢玉宁一贯的纨绔做派,在仙门待了这么久竟没沾上一点儿仙风道骨,也不知道他是意志坚定还是顽固不化。 他懒懒靠着窗框,转回身来看向谢玉珠:“可就算那两位宗师来到你面前又有什么用?” 他指着谢玉宁脚腕上的墨玉环,说道:“你可知你脚上这圆环是什么?这可是地缚环!” 地缚环与地脉相结,谢玉珠戴上这地缚环便被束缚于碧霄阁中,即便山崩地裂她也不能踏出碧霄阁半步。 “解缚石由季安前辈贴身保管,如今前辈出使白云阙,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总不能冲去白云阙,把解缚石抢回来再重新来救你一次吧?” 谢玉珠看着自己手腕脚腕上的圆环,眸色由兴奋慢慢黯淡下去。 她沉默一瞬,扒着窗户冲着高墙大喊道:“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快走吧!你们救不了我的!” 谢玉珠的声音在高墙间回荡,道长们的念咒声与远处的争斗声喧嚣鼎沸,并无人应答她的呼喊。 谢玉珠咬紧嘴唇,沮丧地抓紧了窗框。 谢玉宁还在旁边跟谢玉珠嘴碎,他撑着下巴说道:“你看你这趟离家之旅可真是精彩,居然当上了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的徒弟。小妹,你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儿跟我说说呗。” 谢玉珠弯腰用头抵着窗框,沉默片刻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差点对一个人一见钟情。” 谢玉宁目光一亮,兴奋地凑过去:“呦和,我们小妹情窦初开了?快详细说说!” “那人身材很高大,很英俊,五官生得很深邃,剑眉星目,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长相。而且笑起来眼睛也不弯,城府很深琢磨不透的样子,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 “啧,这不就正中你下怀。” “可惜我和他不配。” “谢家六小姐皇后也做得,天上地下还有你配不起的男人?不然等你变回策玉师君,就把他抓回来。” “他是卫渊,天上城城主卫渊。” “……” 谢玉宁诚挚道:“那你们确实不太相配。” 谢玉珠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肩膀塌下去,整个人身上写着“诸事不顺,垂头丧气”八个大字。 谢玉宁端详谢玉珠片面,突然福至心灵,说道:“哎呀,大姐随季安前辈出使白云阙前,给我送了个礼物,我还没拆开看呢,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谢玉珠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谢玉宁从怀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锦囊,掂了掂,故意大声道:“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说不定是金陵的龙须糖呢。” 谢玉珠闻言默默转过了眼睛,只见谢玉宁将锦囊打开往手心里一倒,从里面滚出一块形似印章的黑色石头,石身上遍布红色的咒文,一瞧就不是龙须糖。 谢玉珠只觉索然无味,又把头埋了回去。她没发现谢玉宁正双目圆睁,呆若木鸡。 这锦囊里揣的不是别的,正是地缚环的解缚石。 金陵纨绔谢玉宁诚惶诚恐,只觉得手上握着个烫手山芋。 须臾之间,碧霄阁内的角色掉了个个儿,焦头烂额的变成了谢玉宁。 他的心烦气躁太过明显,连谢玉珠都收起沮丧,开始关心起他来了。 “谢玉宁,你怎么了?” 谢玉宁蹲在地上,抬起一双幽怨的眼睛,他捏紧拳头愤恨道:“谢玉珠我跟你说,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个最坏的就是谢玉想!” “从小到大,她想干什么坏事都不自己干,回回都坑蒙拐骗我替她干,让我替她背黑锅!我从小到大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跳了多少坑,挨了多少打,我今日又跳进她的坑里了!” 谢玉珠疑惑道:“大姐又怎么坑你了?” 谢玉宁眉头紧锁,捂着脑袋一言不发,仿佛正在天人交战。 谢玉珠心中大感稀奇。谢玉宁这人一贯随波逐流,家里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可干什么都不上心,仿佛平生不愿意使一点儿力气。就连被爹骂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谢玉宁也不生气,情愿一烂到底。 谢玉宁被送进扶光宗,也是爹想让扶光宗好好管教谢玉宁,如今看来并无什么成果。 他这把懒骨头居然也能露出这种犹豫不决的表情? “玉珠啊,你知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做选择。大姐这锦囊送你不就行了,她非送我,她这不是逼我吗?”谢玉宁喃喃道。 谢玉珠越发疑惑,她拍着谢玉宁的后背,左问右问却问不出他一句话。 阁外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萦绕耳边的念咒声终于断绝。 谢玉珠听见这动静立刻喜出望外,一溜小跑奔到窗边,探头说道:“是我大师父二师父来了吗!?” 她身后安静一瞬,突然传来谢玉宁的声音。 “谢玉珠,你好久没叫过我哥了吧。” 谢玉珠疑惑地回头,只见谢玉宁仍然懒散地蹲在地上,那一直埋在手臂间的头终于抬起,他望着她,挥着手里布满符文的黑色石头。 他仿佛认命道:“看,这就是解缚石。” 谢玉珠瞪大眼睛。 “你叫我一声二哥吧,你叫我二哥,我就带你出去。” 谢玉珠迷惑:“为什么……你不是来劝我……” “是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变回策玉师君,说老实话现在也不明白,不过那也不重要。” 谢玉宁长长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再抬起眼睛看向谢玉珠时,那双桃花眼里终于又出现了懒懒的笑意。 “重要的是,你是我妹妹,至少现在还是。妹妹哭成这样一心想要做的事,哥哥怎么能不帮呢?” 谢玉珠不知所措,她低声唤道:“二哥。” 她手上脚上的地缚环应声而落,谢玉珠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谢玉宁牵着手,从窗户中一跃而下。 “好嘞,爱哭鬼,咱们走吧。” 晴空里一道天雷直劈观星阁而去,岛屿周围的湖水荡起一丈高,大地震颤,声震四方,无数人向观星阁看过去,只见观星阁竟然烧起蓝色的大火。 策因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汗从他的额头滑落至脖颈,他捏紧双拳,仿佛在忍受蚀心刻骨之痛,只见他的手臂上缓缓出现一道天谴戒印。 他低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此人以策玉的命运相挟逼他争命,献出自己仅剩的眼睛,最后也不过是在命运这庞然大物面前,做出一些最为微小的改变。 苍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星谶终于心满意足地再次沉睡。苍术的右额上出现一道疤痕,一路向下穿过他的右眼,红色咒文随之浮现在疤痕两侧,和他失去光彩的眼睛里。 殷红鲜血顺着疤痕一路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要的就是那其一。” 苍术低下头笑起来,他那枯瘦虚弱的身躯抖动,仿佛有什么在他的胸膛里无声激荡。 他慢慢说道:“谢玉珠将消失,策玉师君将重返扶光宗,但不在今日,今日她将得自由。” “叶悯微将困于深渊,但那不是结局。” “叶悯微终会归来。” 第072章 天道 星谶再次沉睡后, 观星阁内所有星辰又恢复如初,星光在策因与苍术之间缓慢规律地飘动,仿佛亘古寂静。 策因凝视着苍术, 神色愈发冷峻。 此人想要凭借星谶改天道, 竟蛰伏如此之久, 十几年前将星谶赠予他, 一步步铺路以至于今日。 苍术究竟和策玉或叶悯微有什么关系?他费尽心机不惜以自身献祭修改天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策玉师君与叶悯微事关千千万万生灵,事关这世间大局。天机如此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也敢插手其中?”策因愤怒道。 苍术只是在星海中安静地仰头站着,片刻之后转回头来, 那天谴戒印的新伤鲜血淋漓。 他说道:“方才忘记同尊上说了, 在下许久之前便听力尽失, 读唇语以交流。现在双目已盲,无论您说什么,在下都听不见了。”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步朝策因走去。 “不过在下能猜到尊上想要问什么。这个答案说来话长, 其实您不该问我, 您该去问问天道。若是您问了,便自然能看见。” “您会看到这灵器之乱将愈演愈烈,持续七十年之久。仙家、朝廷与灵匪互相争斗, 一切将被摧毁再重立, 硝烟遍及九州四海,生灵涂炭, 民不聊生。” 顿了顿,苍术微微一笑:“原本如此, 不过今日之后,尊上若再去算算,这乱局应该已经缩短了二十年。待我死时,还能够再缩短二十年。” 策因一时间有些怔然,惊诧道:“你怎么确定……” 苍术继续道:“天道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只是渺小凡人,即便是凭借星谶,所能撼动之事也不过毫厘。所以我自然要寻找代价最少,却能够最大程度改变天道的契机。” “说来最为漫长而耗神的,反而是这数十年寻找契机的过程。” “你……” 苍术落落大方地张开手臂,展示自己满身的天谴戒印,道:“是啊,这便是探路的代价。百年以来,我接近这世上最欲念深重者,为他们的欲望卜算天机。而我亦借他们的求问窥探天机,一步步将碎片拼凑成完图,得以掌握天机的脉络,寻得契机。” “今日凭借星谶所改动的,便是我寻找到的契机,是那可动全身的一发,是策玉师君和叶悯微的命运,也是她们身后,这世上所有星辰的轨迹。” 苍术终于站在策因面前,他立于观星阁的浩瀚星海之间,如同星河一般不见来处也不见归处,令人难以想象他一生的轨迹。 苍术闭着那双鲜血淋漓的眼睛,思索片刻,道:“您还会有什么疑问?我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言而总之,在下是一个由他人好运与天谴缝合而成的怪物,所以您这次被我设计,也不要觉得沮丧。” 第68节 “毕竟人,总是比不过怪物的。” 苍术说完这句话,突然如树木倾倒一般跪倒在策因面前,策因听见他微弱的声音。 “最后一次观星竟是与您一起,哎呀……可惜啊……我的老人参和灵芝熬好了吗……烦请尊上给我服下,吊一吊在下的命……今日在下还不当死呢……” 在他细碎的絮叨之中,策因迷茫道:“你为何要如此?” 苍术明明听力尽失,却仿佛心有所感,轻声一笑。 “要怪就怪头一次逼在下算天道的那家伙,谁让他逼在下看见了呢。既然已经看到,总不坐视不理吧。” 说完话,苍术便彻底歪倒,落在策因身边。 他太过瘦弱,此身有价值之物已经被悉数榨尽,仿佛没有重量似的,倒在地上的声音轻飘飘如同一声叹息。 策因怔愣半晌,震惊与迷惘在他的胸腔中来回激荡,最终他只吐出一句话。 “……疯子。” 此时此刻的碧霄阁下正是一片混乱,叶悯微与温辞踏过所有高墙,杀尽所有挡路的影人,终于站在此处。 天镜阵的高墙已然齐齐落下,从四处赶来的扶光宗弟子们将他们包围其中。即便他们闯过天镜阵来到碧霄阁下,带谢玉珠离开也并非易事。 众人戒备时,碧霄阁中竟有一道白光闪过,谢玉宁与谢玉珠从碧霄阁上跃下,正正好好落在温辞与叶悯微身边。 所有扶光宗弟子都哗然大惊,纷纷喊着谢玉宁的名字,问他在做什么。 那平日里偷懒耍滑的谢玉宁高举谢玉珠的手,对叶悯微说道:“万象之宗想带走我妹妹,不想让她变回策玉师君,是不是因为从前跟我们师君有过节,以此报复她?” 全身被血染得斑驳的叶悯微偏过头去,她说:“我没这么想过。” 温辞哂笑道:“谁管策玉师君。我只问谢玉珠,徒弟,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夕阳已尽,天际一片黯淡的蓝色,灯火的光芒在叶悯微与温辞身上跃动,仿佛深海与火焰在此地交汇。二人身上染尽鲜红,筋脉泛起莹莹蓝色光芒,暴露在外的伤口正渐渐愈合。 谢玉珠眼眸一颤,继而泪如雨下,忙不迭地点头:“大师父二师父!我想你们!” 谢玉宁便将她向前一推,叶悯微接住踉跄而来的谢玉珠,谢玉宁则转过身去,站在了他们身边。 “谢玉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这是叛教!” 谢玉珠的视线被她的二哥和她的师父们所遮挡。她看不见人群的表情,在那些痛骂与威胁中,她听见她二哥的声音,却不是回应那些人,而是对她所说。 “别哭啦,你还是生气的时候好看。”谢玉宁的声音一贯懒洋洋。 “方才我说的许多话,都是逗你的。其实是爹让我来看你,他没让我劝你什么,只说你一见我就能打起精神。看看,到头来爹还是最爱你,不过他也有他的难处,你别怪他。” “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好好走,别回头,别看我也别看谢家,我们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 谢玉珠抓着她二哥后背的衣服,鼻头一酸,又没忍住眼泪。 这灯火幢幢的夜色,双方对峙的胶着局面中,忽而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放他们走吧。” “尊上!” “策因师叔!” 谢玉珠从她二哥和大师父之间探出头去。明月初升,只见那些重重叠叠,不见边际的白袍向两边让出道路来。策因从中缓步走来,他神情冷淡仍然仿佛亘古雪山,身边的弟子则扶着一个人。 那人歪倒在白衣修士身上,隐约可见从低垂的头上落下血滴,他伸长的脖子上、垂落的手臂上遍布诡异骇人的伤疤。 “这是……” 谢玉珠惊诧出声,便听她二师父沉声道:“苍术。” 顿了顿,温辞眯起眼睛:“你对苍术做了什么?” 策因冷然道:“你该问问他都做了些什么,恐怕你我都只是他的棋子,便连他自己也是他的棋子。” 策因抬起手来,灯火映照间他的手臂上缠着一段白布,苍术便从那修士身边飞起,如一只没有重量的布袋子落在温辞身边。 温辞伸手接住苍术。 扶光宗人纷纷劝说策因,策因却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他的目光在被包围的叶悯微、温辞、谢玉珠和谢玉宁身上缓缓移动,平静道:“他们今日会带走谢玉珠,但终有一日,谢玉珠会变回策玉师君。”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万象之宗、梦墟主人,你们今日所为是否值得?” 叶悯微望着策因,她安然答道:“这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意愿。玉珠当然可以变回策玉师君,不过那要在她想做策玉的时候。” 策因沉默不语。 那日灵台湖波涛汹涌,扶光宗中金光大盛,震颤不已,又有天谴劈下观星阁,是扶光宗几十年不遇的大劫。 策因最终将策玉的魇兽送给谢玉珠,说等她归来的那一日。然后目送梦墟主人、万象之宗、他失却记忆的师姐和那前朝的神相大人远走。 那些身影消失在天际之后,策因回头看向人群之中的谢玉宁。 碧霄阁下一地狼籍,谢玉宁并未与万象之宗他们一同离去。此时他已经丢下手里的剑,自觉地跪在地上,神色就像每次挨罚一样愁苦中又透着漫不经心。 策因仿佛透过他看见了观星阁里的苍术,同样明知结局如何,却仍要肆意妄为。 策因沉默一瞬,道:“此事我不再深究,你废去修为,离开扶光宗吧。” 谢玉宁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拜倒在地,说道:“多谢尊上。” 这似乎是谢玉宁进扶光宗以来,朝他行过的最真心实意的一个跪礼。 策因摸摸自己手臂上那道隐隐作痛的天谴戒印,转身而去,对身边之人说道:“我要闭关,待季安回来,让他代行宗主之责。” 一旦受天谴便有厄运缠身,至少十年不散,他不能将厄运带给扶光宗。 他无法想象那个浑身布满天谴的家伙到底是如何存活至今的,那人一生恐怕是生不如死。 策因此生奉天命而行,即便占术独步天下,此前也未惹过一次天罚。 竟也有人,已知命运无常,却仍倾尽所有,以伶仃枯骨与天争命。 离开扶光宗的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一行人也非大功告成,一帆风顺。四人刚出灵台湖,在一座破庙中落脚,温辞便先倒下了。 他原本在众生识海边缘就已经服过伤药,此来天镜阵又在一日内连接服药两次,方才在碧霄阁下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刚刚推开庙门温辞便吐出一口鲜血,嘲雀鸟笼掉落在地,他摇晃着向前栽倒,叶悯微拉着他的手将他抱住,同他双双跪倒在地。 温辞的头落在了叶悯微肩膀上,谢玉珠则慌忙地把苍术安置在荒草堆上,再过来搀扶温辞。 叶悯微却道:“你一个人扶得起来温辞吗?” 谢玉珠无措地摇头。 叶悯微叹息一声:“再有两个时辰,我的药性反噬也要发作了。我们要赶快离开此地。” 她抬起手腕,腕上的万象森罗散开,蓝光闪烁快速旋转。 恰在此时,破庙外传来马蹄声,哒哒声踏破寂静。叶悯微与谢玉珠抬眼看去,破败的大门外一群人策马而来,其中还夹着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以这辆马车的富贵程度,竟连谢家也比不上。 他们停在破庙前,最前面那匹白马上坐着位清俊优雅的公子,从马上悠然地跳下,走到马车边,恭敬地撩起车帘。 银白月光下,车帘里依稀坐着个端庄的女子,车厢的影子落在她身上看不清面目,她肩膀上还停着一只小鸟。 “终于见到各位了。”那小鸟嘴里竟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一路人马明显是冲他们来的,谢玉珠心中震惊,高声道:“你是什么人!” 小鸟咯吱笑起来,说道:“我的名字,你们早已说过千百遍了吧。” “我姓苏,我叫苏兆青。” 第073章 苏宅 这半日内发生了太多事情, 实在超过谢玉珠的承受能力,她只觉应接不暇,脑子嗡嗡作响。 她迟缓地想起, 她二师父曾借用“苏兆青”之名大闹魇师盟会与宁裕, 因为这位闯过梦墟全部梦境的魇师从未在世人面前出现过, 因而不易被戳穿。 不曾想这向来低调的苏兆青正主, 居然在此时找上门来了。 更未曾想到,苏兆青并非来找她二师父算账的,而是来向她二师父报恩的。 谢玉珠环顾四周,这房内的瓷器桌椅都是上百年的古董,竟也拿出来让他们随意使用。一边的炭火将房间烘得温暖,狻猊形状的香炉里升起袅袅白烟, 是极难得的瑞麟香。 更被说那些描金画银的摆设, 无不透露出“富贵”二字。 这正是苏兆青的府邸。 谢玉珠只觉恍如隔世, 她被关在扶光宗的日子便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她再慢慢低头看向身边柔软而宽阔的床铺,上面躺着她的两位师父。 她大师父勉强撑到踏入苏宅,便也和二师父一样吐血晕倒,不省人事。 苏兆青一力担下了照顾他们的责任, 苏家的仆役们马不停蹄, 把苍术、温辞与叶悯微扶到房间里歇息。大夫刚刚在另一个房间给苍术诊完脉,此时又跑来给温辞与叶悯微诊脉。 老大夫捋着胡须说苍术的病症着实诡异,他看不明白。但叶悯微、温辞二人的症状倒是明显, 用药强行提振身体, 以至于体内虚耗亏空,需好生进补静养。 介于苍术、温辞与叶悯微接连倒下, 作为四人之中硕果仅存的独苗儿,谢玉珠不得不挑起大梁, 装出一副镇定自若、当家做主的样子。 她缓缓转过头望向房里的人,马车里匆匆一瞥的女子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房内除了仆役之外,只有一位三十岁上下面目清俊的公子——和他肩膀上的小鸟儿。 小鸟儿朗声道:“几位没有大碍就好。” 谢玉珠瞧瞧这只小鸟儿,再瞧瞧这位公子,将“镇定自若”在心里重复了七八遍。 所幸这位公子先开口解释道:“兆青身有不便,只好以此鸟代为传声。这是她以魇术从梦魇里召出之物,它所说之话便是兆青的意志。如此相见确实失礼,还请谢小姐海涵。” 谢玉珠连连说没有,她向这位公子和鸟儿拜谢,说道:“多谢苏姑娘与公子相助……啊,还不知公子姓名?” 男子还礼,温和地笑道:“在下蔺子安。” 谢玉珠迟缓的脑子转了转,她还保持着弯腰行礼的姿势,双目圆睁地抬起头来。 “您是蔺子安,蔺先生?西河苏家的那位蔺先生?这么说苏姑娘是……西河苏家人?” 怪不得这苏宅如此富贵! 这天下姓苏的人何止千万,浩如烟海的苏氏之中,最有名的当属西河苏氏。 西河苏氏是传承五代的大茶盐商,富甲天下,有天下金银半出苏家之盛誉。谢家虽富,与苏家相比也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然而天不作美,上一代苏家家主子女多夭折,长到成年的只有一位女儿,老家主便招了一位女婿入门。待老家主过世时,竟不顾自家的各个苏姓兄弟子侄,指名要这位赘婿接手苏家生意。 第69节 这女婿不是别人,正是她面前这温和优雅的男子,蔺子安。 不过传闻里蔺子安与“温和”这两字可沾不上边。 他说到底姓蔺不姓苏,老家主一去世苏家旁系便闹翻了天。然而此前默默无闻的蔺子安竟雷霆手段,不出三年便站稳脚跟,平息了苏家的纷争,甚至将多年来生意中饱食终日的苏家人们清洗一遍。 甚至有几脉苏家旁系,全家都叫他送进了大牢里,此人手段不可不说狠厉。 虽说此后苏家生意蒸蒸日上更胜从前,但大家都议论这苏家怕是要姓蔺不姓苏了。 在关于苏家的各种闲言碎语、传闻轶事中,那老家主唯一的女儿,蔺子安的妻子始终面目模糊,无人知其名。 谢玉珠惊诧道:“所以苏姑娘便是……” 蔺子安直起身来,笑道:“在下的妻子。” 顿了顿,他补充道:“也是这苏家的主人。” 谢玉珠努力压抑住惊诧,尽量平淡地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然而她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心说谁能想到苏家家主的独女,就是仙门与魇师之中赫赫大名、唯一一个闯过梦墟三十二重梦境的魇师——苏兆青! 她二师父可是借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的名字啊。 苏兆青的小鸟对蔺子安道:“子安,他们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你安排让他们好好歇息,待两位尊上醒来再从长计议吧。” 蔺子安应下,他向大夫与仆人细致地嘱咐一番,能看出有多年照顾病人的经验。一切安排停当后,蔺子安便客客气气地请谢玉珠去旁边的房间歇息。 谢玉珠跟着他们走出房间,脑子里转着苏家的各种传闻,又转出刚刚蔺子安所说的话。 他说苏兆青是苏家的主人。 蔺子安温和有礼,应当是个出身书香门第的谦谦君子。 谢玉珠莫名觉得,那传闻里杀伐果断、雷霆手段掌控苏家生意的,不像是蔺子安,倒像是……这用魇术来跟她说话的苏兆青。 谢玉珠心中啧啧称奇。 苏兆青以魇术带他们来到的这处苏家宅邸位于赞州,并非苏家本家所在的西河,而是茶路要道,想来是苏家的一处别苑。以宅内的摆设仆役来看,苏兆青与蔺子安平日里经常来此。 这苏宅上高悬的明月渐渐落下,继而旭日东升,周而复始,春意渐浓。 叶悯微是在躺了三天之后,在一场春雨里苏醒的。 清晨的细雨在发出新芽的枝头摩挲出细微的声响,虽然下雨但光线依旧不弱,树影在门上摇晃,从打开一线的窗户间可窥得一丝绿意。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望着那绣着银色云纹的丝绸床帘,房间里其余一切在她眼里都交融成模糊的色彩,但看来都十分鲜艳而华贵。 她悠悠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情,料想这应当是苏宅,这位真正的苏兆青,家境似乎十分殷实。 叶悯微躺了太久,浑身僵硬而乏力,她慢慢地伸展四肢,转过头去。 她的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温辞只着一件白色单衣,长发披散在枕头上,身体隐没于蓝色缎面被之下,面对她侧躺着沉沉昏睡。 他头一次身着白色,看起来如此单薄而素净,竟美出一种出水芙蓉的风格,让叶悯微有些不认识了。 叶悯微低头瞧了瞧,她和温辞各自盖着一床被子。如此甚好,不然等温辞醒过来她怕是要说不清楚。 她记得温辞不喜欢她碰他,若不是形势所需,一旦她触碰他他总是立刻避开。 叶悯微于是也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温辞,她先探了探温辞的呼吸,他的气息平稳正常。然后叶悯微掀开他的领口,温辞比中原人白上三分的皮肤一寸寸露出,闯阵时所有受伤的痕迹都已经消失,没有留下一条疤痕。 那伤药虽然让他们此刻昏昏沉沉,虚弱无力地躺在这里,但到底还是很有效的。 叶悯微满意地收回手来,心想温辞看起来状态尚可,不过他服的药比她多,应该还要多睡一会儿。 温辞从未如此乖巧过,他头半埋在枕头里,任叶悯微怎么动作不骂也不反抗。 叶悯微突然发觉,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心念一动,便毫不客气地伸手把刚刚拉开的领口继续往外扯,直到将温辞的衣襟拉下肩头。单衣滑下,温辞的脖颈以至于肩膀便全部暴露在外,白皙如玉,骨骼分明。 领口已经被拉到最大,叶悯微不得不遗憾地停手,她将手臂收回来枕在头下,认真地端详着温辞。 在她眼中所有模糊的颜色之中,温辞是最为清晰的,也是唯一清晰的。 在敞开的领口之下,他的皮肤仿佛被雪覆盖的大地,在白皙之中微妙地起伏,底下有一颗沉稳跳动的心脏,仿佛是深埋地底,涌动的熔岩。 叶悯微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欲念。 她探过头去,深深地闻温辞身上的味道,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肩膀。她果然闻到了熟悉的花香,浅淡芬芳,太阳的气味穿透潮湿的空气,仿佛要雨过天晴的春日。 这和温辞在金神节上给她的干花香气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叶悯微认真地思索,温辞身上的香气是暖的,里头有种热烈的生机。 就像雪地之下掩埋的熔岩里,融化了一整个春日的阳光与繁花。 叶悯微抬起头来,温辞的脸正在她面前,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浅色的唇悬在她的额头。 叶悯微想,若是亲他一下应该也不妨事吧? 这个念头刚刚一闪而过,温辞仿佛感知到什么似的,突然深深皱起眉头。仿佛雪地里无端升起山峦,他的神色焦灼而痛苦。 他微微张开嘴,咬住嘴唇,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叶悯微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她仿佛又咕咚一声沉入水中,窗外淅沥沥的雨声含糊不清。 当叶悯微再次定神时,发觉自己竟站在一条血水横流的街道上。 放眼望去街上没有一个人,两边却堆满尸体,鲜红腥臭的血沿着石砖缝隙流淌过她脚边,耳边的雨声再次清晰起来。 叶悯微戴上视石环顾四周,喃喃道:“是梦魇啊。” 她又被召进温辞噩梦里了。 不晓得是不是听见雨声的缘故,他的噩梦里也正在下雨。 第074章 美梦 梦魇里的街道仿佛一座迷宫, 每个路口都有许多分叉,曲折蜿蜒不知通向何处。 叶悯微踏过堆积一地的尸体,血将她的鞋与裙边染成殷红, 腥臭味冲天的死寂之地里, 连啄尸的乌鸦与秃鹫都不见踪迹。 她看向路边的房屋铺子, 蓝色的梦境骨骼之中, 此地到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挂着彩色布穗,仿佛正在过什么节日。 所有喜庆的布置被雨水侵袭而颓唐,水滴从色彩艳丽的布穗上落下,不断坠入门下堆积的尸体之中。 叶悯微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 街道尽头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 她曾见过这个孩子, 他是年幼的温辞, 只是从锁骨到下颌, 有一道贯穿脖子的红色胎记。 他长得仿佛瓷娃娃,却穿着普通的灰色麻布衣服,站在雨水里抬头看着她,目光冰冷平静。 叶悯微瞧了他片刻, 试着喊道:“温辞?” 那孩子却没有应声, 他突然转身朝某条街跑去,叶悯微立刻快步跟上。 那瘦小的身影奔跑在落雨的街道里,步伐踏起水花, 迷宫似的道路他却无比熟悉, 仿佛他已经长久以来被困于此,曾踏遍每一条路。 叶悯微跟着他弯弯绕绕, 最终拐过一个路口,那孩子突然不见踪影, 视线却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平地。 这空旷之处恐怕是这座镇子的市集,然而此刻地上也已经堆满了尸体。 市集之中有一座塑像,看样子是新修的,也挂满了和百姓家门上一样的彩色布穗子,穗子随着风雨狼狈地摇摆。 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有个家伙仰面倒在塑像下的石阶上,头枕着最高一级台阶。 他夹杂着彩色铃铛的黑发被雨水湿润散落在地,面容苍白,眼眸微睁,衣上血迹深一块浅一块,仿佛经年锈蚀爬满锈斑的刀刃。 叶悯微步子顿了顿,继而加快,血红的裙摆拂过台阶,她在那人身边蹲下,扶上他的肩膀。 “温辞。” 这个已是成人模样的温辞并没有应答,他甚至没有一点反应,只是似醒非醒地微睁着眼,雨水不断顺着他眼眸划过脸庞,流进脖颈里。 “温辞,这只是个噩梦。我们闯天镜阵时杀了许多影人,你不喜欢见血,所以又做噩梦了。” “温辞。” “温辞?” 无论叶悯微说什么,温辞始终沉默无言,低垂的眼睛里空空如也,没有锐利没有暴躁,也没有生机。 叶悯微伸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沉默片刻后叹息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仿佛百无聊赖似的,她把手放在石阶上,万象森罗散开,蓝光悠悠亮起。 石缝里的小草开始蓬勃地生长,所有裸露的泥土里都泛起浓郁的绿意。街边被雨水打得颓唐的树木抬起头来,抖擞枝叶开花结果;土壤里的细小藤蔓蜿蜒地伸出,缠绕着墙壁、门扉、塑像还有满地的尸体一路生长,绿芽变成绿叶,花苞绽开缤纷的花朵。 雨势似乎比刚刚小了一些,细雨纷纷之中,世界逐渐被绿意与花朵包裹,血色几乎已经被掩盖殆尽。 叶悯微撑着下巴,她似乎仍然不满意,手指敲敲地面。 那冰冷灰暗的石砖上逐渐结出一层晶莹的石头,那些石头慢慢生长而去,将所有黑灰的石头覆盖成明亮的莹白色。 这个世界再没有一点儿灰暗血腥的样子,新的生命从死亡之中重生,一切蓬勃而炫目。 叶悯微与温辞的身侧慢慢长出藤蔓,它们交缠着升起在他们的头顶交汇,再依附彼此生长而去,为底下二人遮去风雨。 视石之后噩梦的蓝色脉络从密集慢慢变得稀疏起来,这个梦在逐渐由深变浅。 “你是谁?”温辞终于低低地出声。 他仿佛清醒了一些,但又未完全清醒。 “我是叶悯微。” “叶悯微是谁?” “嗯……你讨厌的人。” “我讨厌你吗?” 温辞轻声说着,他好像有些茫然,说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围绕着他们的树藤上枝叶生发,绿叶里生出细小的花苞。 “你说我自私无情,不懂得什么叫喜欢,你说我曾经伤害过你。” 第70节 “……那你呢?” “我不记得了。不过,若是我从现在开始弥补应该也可以吧?我不再伤害你,也不会让别的东西伤害你。” 叶悯微转过身去,她撑着地面俯身看温辞的眼睛,说道:“你不喜欢见血,那我来做一副视石,让你所见的血都变成别的东西,怎么样?” 温辞缓慢地眨眨眼睛,他的视线里,她头顶的藤蔓绿意盎然,金色的花朵慢慢绽放,芳香扑鼻。 有一只蝴蝶翩翩而来,落在金色的花朵之中。 这陌生又熟悉的姑娘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看到那只彩色蝴蝶,她再转回头来时眼睛里就带上了笑意。 “蝴蝶怎么样?我把所有鲜血,都变成蝴蝶。” 温辞目光颤动。 那姑娘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真好,血腥气都变成了花香,你身上总是有花香味儿的。” 温辞轻轻耸动鼻翼:“我身上……有这种味道吗?” 她便俯下身来,贴近他脖颈边闻了闻,说道:“现在没有,但是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比这里的花香要好闻上百倍。” 顿了顿,她说道:“所以方才我差点就亲你了。” “为什么……你喜欢我吗?” “我觉得我是喜欢的,但你觉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觉得我是,那么我就是喜欢你的了。” 这个姑娘以灰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眼眸莹莹发亮,温辞不知道为何,心颤得厉害。 “你说谎,没有人喜欢我。” “人人都喜欢你。” “我害死了太多人,所有人都希望我去死。” “不对。害死过很多人,人人都希望死去的那个是我才对。” “那你要怎么办?” “嗯……若我的死亡意义重大,那我就活得比死去更有价值,那不就行了?” 温辞还想说什么,她却仿佛不想再说,低下眼眸来,真的亲吻了他。 柔软而温暖,浅浅的吻触之即收。 她抬起头认真地观察他的神情,仿佛是在等他生气、等他怒骂,等他反抗或者逃跑。 温辞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满眼迷惑。 “你没有伤心吧?”叶悯微问道。 温辞摇摇头。 她微微一笑,说道:“那就好。” 然后她就再次低下头亲吻他。叶悯微并不熟练,却有种近乎于本能的沉着,与温辞呼吸相换、唇舌交缠、水泽相融,仿佛要从他的血肉深处唤醒她喜欢的花香。 温辞渐渐仰起下巴开始回应她,贪婪而恳切。叶悯微的腰越伏越低,某个时刻温辞突然身手揽住她的腰,她便随着他的力道沉沉压在他身上,亲密无间。 雨声越来越小,被别的声音取而代之,而花香却越来越浓郁,从唇舌鼻尖蔓延开来。 在亲吻的间隙,叶悯微含糊地说道:“你……闻到了吗?就是这种香气。” 你身上的花香。 抱住她的人收紧手臂,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头深埋在她颈间。 他一字一顿道:“叶悯微。” 这才像是温辞的声音。 总是咬牙切齿、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这声“叶悯微”响起时,雨声完全消失,乌云退却,阳光蔓延。尸体与鲜血尽数化作彩色蝴蝶,从绿藤和花朵间翩翩飞起,穿过阳光朝天际而去,如同一场斑斓风雨。 她总是有这种本事,让一场噩梦做成美梦。 叶悯微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又回到了苏宅柔软的床铺之上。她还保持着被召入梦境之前的姿势,鼻尖悬在温辞的脖颈处。 窗外的春雨也已经停止,阳光烂漫,叶悯微抬起头来,与温辞四目相对。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温辞一把按在床上,他重伤未愈,稍一动作便面色苍白地咳嗽起来。 叶悯微伸手拍拍他的后背,道:“你醒了……” “闭嘴!”温辞低声道。 然后他就俯下身来,再次吻住叶悯微的唇。他的黑发落在叶悯微的肩膀上,戴着金色指环的手指与她相扣,寸寸紧缠。 和梦里的恳切不同,梦醒的温辞吻得极深,凶狠而用力,仿佛恨不得啖食血肉,掠夺魂魄一般。 他偶尔会放开叶悯微一瞬,轻微地咳嗽两声,咳嗽一止旋即又继续吻住她,周而复始,绝不肯停下。 叶悯微攥紧温辞的手,因为呼吸不畅而头脑昏沉,终于能深深吸气时,又被温暖而热烈的花香笼罩。她脑子里的巨大药柜仿佛被这花香封死,再抽不出一个抽屉。 直到门外传来声音时,两人才稍稍清醒。 谢玉珠在门外说道:“大师父,二师父……奇怪,门怎么打不开了?” 温辞仍吻着叶悯微不放,他转眸看去,只见与他紧握的那只手的腕上,万象森罗正散发出幽幽蓝光。 他转过眼神与叶悯微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神迷离,却仿佛本能地用了术法。 温辞目光微动,继而变得更加凶狠,他突然用了牙齿,叶悯微的嘴唇被他咬破,血气蔓延。 然后他放过叶悯微的唇,低头再次咬住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留下一个见血的牙印。叶悯微轻轻嘶了两声,无辜而迷惑地望向温辞。 温辞衣衫不整地伏在她身上——当然衣衫不整是因为早先被她拉的,眼眸里烧着热烈的火光。 他的胸膛正剧烈起伏,喘息剧烈,身上烫得惊人。 此人恶人先告状道:“叶悯微,你在干什么!?” 他的嗓子是哑的,刚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咳嗽。 谢玉珠大概是趴在门上认真听着动静,喊道:“大师父,二师父,你们醒了吗?” “醒了,我和你大师父有事要聊!”温辞怒道。 门外立刻没了动静。 叶悯微瞧着温辞片刻,她舔舔唇上的血,真诚道:“明明是你咬我。” “是你先亲我。” “是你先把我召进你的噩梦里。” “我说过那个我控制不了!” “我也控制不了。” “你有什么控制不了的?” “我想亲你,我控制不了。” 温辞瞪大眼睛,匪夷所思地瞧着叶悯微,他张张嘴,又恨恨地闭上。 他一把推开叶悯微,坐起身来靠着墙壁。温辞的领口依旧大敞,这一动作半边的衣服都滑了下来,他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温辞挑眉,问道:“我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也是我拉下来的。” 叶悯微大大方方地解释道道:“我控制不了。可是,你不也控制不了吗?” 叶悯微靠近温辞,而温辞则本能地后退。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与我肌肤相贴。” 叶悯微仿佛有了新的发现,眼眸明亮:“原来你很喜欢啊。” 温辞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叶悯微想要伸手碰他,却被温辞一掌打开。温辞边咳边色厉内荏道:“怎么……现在又开始对我好奇了?又要重来一次?叶悯微……把你的好奇心收回去!我是人不是你的什么书册物件!” “我知道你是人,我也是人啊。” “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温辞嘲讽一笑,道:“当然不一样,到最后又只有我一个人心动,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叶悯微思索片刻,突然攥住温辞的手腕,她将他紧握成拳的手指一一展平,然后放在自己的心口。 只见叶悯微闭上眼睛安静不语,她白色单衣的衣襟下,那颗心脏跳得热烈而迅速。 万籁俱寂内,她的心跳声仿佛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充斥整个房间。 温辞却恍惚听见了两个人的心跳声。 然后叶悯微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缝落在她的眼中,她认真道:“你看,不只有你,我也心动的。” 温辞眼眸一颤,他仿佛被烫到一样收回手,移开目光合上自己的衣襟快步下床,下地时差点被绊到,简直是落荒而逃。 第075章 动摇 谢玉珠没想到她大师父二师父并肩作战, 双双负伤醒来后第一件事,竟是大吵一架。 这架吵得甚至动用了术法,他们的房门直接因生棘术长在了一起, 封死了一上午才打开。待守在门外的谢玉珠小心翼翼地敲门进去时, 她的两位师父面无血色气氛却剑拔弩张, 她心里直嘀咕他们到底哪里来的力气吵架。 叶悯微与温辞虽然一时间头昏脑涨、虚弱无力, 但好歹是醒过来了。那最早陷入昏迷的苍术,却一直迟迟未醒。 苍术全身的布条已经被拆下,惨白骇人的皮肤上,所有的暗红伤疤触目惊心,互不相交地遍布每一寸皮肤。 他寂静无声地躺在床铺上,仿佛是历经千刀万剐的幸存者。 谢玉珠坐在苍术的床前, 说道:“苍术还在昏迷, 大夫说他全身脏腑早已衰竭, 看脉象……仿佛是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现如今还有一口气在已是奇迹。也不知道苍术都经历过什么,身上怎么会那么多奇怪的伤疤,脏腑又怎么会衰败到这个地步。” 谢玉珠越说越伤感, 叶悯微听完便走到苍术的床边, 她戴上视石俯下身来,视石上蓝光跳跃,她仔细观察遍布苍术全身的诡异疤痕。 “这些疤痕中, 许多都尚有灵力残留。” 第71节 叶悯微抬起他的胳膊, 又看向苍术的脖子,说道:“右眼这条疤痕中残留的灵力最为充足, 由两边符文所维持,左眼这道次之, 脖子右侧这道再次之。剩下的伤疤所留残留的灵力便不多了。” 她的手指在身侧缓缓地划了划,道:“以灵力流失的速度看来,最早的那条疤,应该是百年之前落下的。” 谢玉珠惊奇道:“我以为苍术不过三十多岁……他居然真的是垂暮老人吗?那他……他还能活多久呢?” 顿了顿,谢玉珠露出愧疚神色:“这次为了救我,苍术仅剩的一只眼睛也失明了,我该怎么还他的恩情啊?该不会……该不会他要找的那个姑娘,就是我吧?” 温辞倚着床架子望着苍术,语气淡淡:“谁知道他说的那些故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呢?” 苍术曾经向他们诉说的所有过往,都笼罩着一层迷雾。他到底有没有偷人好运以生存,又有没有在寻找一个姑娘,一切都不得而知,就算它们是真相,也定然不是全部的真相。 这个人一向神秘莫测,看似散漫不经,却掌握着每个人身上最多的线索。他仿佛是农夫也是庄稼,辛勤地延续性命,然后在某些时间一一收割其中有价值的部分,直至死亡。 他所展露出来的,比起他真正的人生来说,少之又少。 叶悯微把苍术的胳膊放回被子里,她说道:“不知道他想利用我们以达成的目的,如今有没有达成。” 顿了顿,她说道:“希望他如愿以偿,毕竟我们想要的,他都帮我们做到了。” 谢玉珠闻言略有些吃惊,她瞧了叶悯微一眼,靠近温辞小声道:“没想到大师父还会说这种话呢,二师父,你说大师父的心肠是不是越来越软了?” 温辞那边却没有声音,谢玉珠转眸一看,只见她二师父梗着脖子,好似绝不肯转头看她大师父一眼。 谢玉珠后知后觉地发现,从进来开始温辞就面有愠色,仿佛余怒犹在。他没接过叶悯微的话茬,唯一的一句话还是接着她的话说的。 再看看她大师父……嘴唇竟还破了一道口子。 谢玉珠心想,这次她两位师父吵得真是激烈,他们还是头一次吵到挂彩呢。 但是……这伤怎么能伤到嘴唇上呢?总不至于是被打了一巴掌吧! 谢玉珠只觉形势不妙,转而凑近叶悯微,低声问道:“师父,方才你跟二师父到底为什么吵架啊?” 谢玉珠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叶悯微却丝毫没压低声音。她看向谢玉珠,以一双平静的眼眸,堂堂正正道:“啊,因为我亲了他。” 叶悯微这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谢玉珠与温辞同时被炸得一激灵。 温辞梗着的脖子一瞬松开,他怒发冲冠道:“叶悯微!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始作俑者未觉有任何不妥:“为什么不能说?” “亲亲亲……大师父你……”谢玉珠瞠目结舌,语无伦次以至于手舞足蹈起来,她手在脸上胡乱地指:“是是……亲哪里?” 叶悯微指指嘴唇:“这里。” 谢玉珠看着她大师父嘴上的伤口,醍醐灌顶地嚷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双目放出异样的神采,兴奋道:“大师父你……你对二师父,居然有爱慕之情吗!” “是啊,我也觉得……” 正欲拂袖而去的温辞从门前一个转身走回来,仿佛被戳了痛处一般气道:“你觉得什么?你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你觉得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我的手,想要我的身体,然后呢?你不想要了该怎么办?” 谢玉珠捂住嘴,不可置信道:“身身身体!?” “这与我现在喜不喜欢你没有关系啊。” “我说有关系,那就有关系!” 谢玉珠左瞧右看,挥着胳膊求知若渴道:“你们在说什么?不止是心意,都……都到身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你们快展开来详细讲讲啊!” “你少管闲事!” 温辞丢下这句话,便面色铁青地转过头去,仿佛在这房间再待不下去一刻般大步流星地离开。 房门轰然大开,谢玉珠悻悻地和她睁着一双无辜眼睛的大师父面面相觑。 温辞的力道余威犹在,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可房门仍然前后摇晃。 “大师父你不去追二师父吗!?”谢玉珠语气里的期待按捺不住。 “你想看我和他打架吗?”叶悯微真诚道。 谢玉珠眼睛亮了一瞬,便如同被吹熄的蜡烛一样灭了。 “那……那还是算了。” 她到底还是有几分良心,总不能撺掇因她受伤的两位师父再负伤。 说话间只见对面屋顶上太阳渐渐下落,金灿灿的夕阳余晖从大开门扉间蔓延过来,已经是黄昏时分。这还是谢玉珠的两位师父自昏迷以来,将要在苏宅过的第一个清醒的夜晚。 谢玉珠环顾四周,见庭院里并没仆人在,于是小声对叶悯微说道:“你还记得接我们来此,说要报恩的那位苏兆青吗?” “嗯,这里不就是她的府邸吗?” “是啊,二师父也说可以信任她……可是吧,苏兆青这个人挺奇怪的。不光是她,这座苏宅一入夜就会变得很奇怪。” 谢玉珠皱着眉头,仿佛这种奇怪难以言述。 阳光渐渐弱下去,昏暗的庭院里,突然贴着地面凭空涌来许多温热雾气,屋内屋外都潮湿而闷热,视线朦胧一片,仿佛这宅院变成了个大澡池子似的。 屋外传来仆人的声音,那人敲着院门说可以去用晚饭了,语气镇定仿佛对这情形见怪不怪。 谢玉珠一指那洁白的雾气,道:“大师父你看,又来了!每天情形都不一样,今天是热雾。” 片刻前离开院子的温辞板着脸在苏宅中快步行走,路过的家仆纷纷向他行礼。他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似的,沿着廊道怒气冲冲地只管往前走,穿过回廊、踏上砖路、踩过草地,直到前面再无路可走。 他走到了波光粼粼的湖边。 苏宅临湖,从后花园穿出来便是一个小码头,码头边系着一叶小舟。夕阳西下时,满湖将要燃烧起来的橙红色,灼热刺目。 温辞终于在湖边停下脚步,他板着的面容松懈下来,仿佛得到自由,终于能从肺腑之间吐出一口气来。 他的眼眸里映着橙红夕阳、明亮的湖水,眼帘慢慢地垂下来。 他低下头去,捂住自己的脸,十指收紧,手背上的铃铛与链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数十年前,也是某个夕阳西下的时刻,他在昆吾山的木屋里断断续续地跟叶悯微讲他的故事,讲那些高耸的彩绘木门,可怕的疫病,和身为疫魔的他自己。 他问她,他要怎么办? 她说,我好不容易治好你的病,你现在却不想下山了吗? 他当然想,他这一生都在渴望,做梦也渴望。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实现愿望的资格。 “为什么不可以?你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事发生改变,不会有任何人死而复生。你下山去做你想做的事,活得比死去、比在山上更有价值,这样不就行了?” 那时她这样说道,与白日那个梦魇里说得如出一辙,轻松而笃定。 他对她说,他从前听够了诅咒与哭声,他余生想要在人们的笑声里度过。 她道——那你就走遍九州,去听人们的笑声。 叶悯微还是一样,总是能轻易斩断过去,将他腐朽的霉斑剜去,也将他斩断。 ——我觉得我是喜欢的,但你觉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觉得我是,那么我就是喜欢你的了。 叶悯微在诱惑他。 或许她本意并非如此,但是他确实受到了诱惑,他恍恍惚惚间,在梦里不知道她是谁的那一刻,还有醒来想起她是谁的那一瞬,都极其渴望松口应允。 温辞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覆辙。 他方才并不是夺门而出,他是夺路而逃。 温辞慢慢弯下腰来,他咬牙道:“巫恩辞你这个没骨气的家伙,我真看不起你。” 潮湿闷热的雾气从他身后袭来,逐渐将他包围其中。温辞的身影僵了僵,他慢慢放下手去,眼里浮起一丝冷意,手背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他慢慢转过头去,只见雾气深沉中一个身影提灯而来,这黑影奇怪而崎岖,由模糊逐渐清晰,马头人身,正是地府勾魂的马面罗刹。 那罗刹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语气却十分轻快:“您现在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我实在喊不出巫叔叔,还是称呼您巫先生吧。” 温辞眼里的戒备退却,手上的铃铛声跟着消失。 他背着手转身,淡淡道:“苏兆青,你这是想吓唬谁呢?” 第076章 证明 那马面罗刹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 在夜色中显得阴森可怖,它提着灯走到温辞身边站定,悠悠开口。 “今夜我遍览方圆百里内的梦魇, 发觉某个惯会诽谤他人的家伙做了个坠入蒸笼地狱的噩梦。这梦魇里热气蒸腾, 恰巧近来天气回冷, 夜里正是春寒料峭, 我便将梦魇里的热气召到宅院里给大家暖上,倒省去许多炭火。” 竟有人拿蒸笼地狱里的热气来取暖,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日光已熄灭殆尽,苏宅中一盏盏点上灯笼,灯光在雾气中十分朦胧。温辞挥挥手拨开热雾,淡淡道:“区区几斤炭火, 西河苏家还烧不起么?” “平日自然是烧得起, 不过近日才花了一笔大钱, 须得节省些。” 马面罗刹摇摇它的长脑袋,叹息道:“巫先生,您和万象之宗的行踪实在昂贵,我在鬼市竞买四轮, 花了白银万两才将其收入囊中。” “鬼市?是林雪庚?” “嗯, 自万象之宗下山以来,她便一直掌握着你们的行踪,每三个月在鬼市千金榜首竞卖一次。第一次买到的是涞阳王秦嘉泽, 这第二次便由我竞得。” 马面罗刹松开手, 手里那盏破破烂烂的灯便升到半空。灯笼虽说破烂,光线却明亮, 悠悠地照亮了这个小码头。 马面罗刹说道:“想不到二十七年后,被群狼环伺的变成了您。” 温辞自嘲地一笑, 朦胧雾气里,马面面目僵硬,令人无法想象操控它的魇师是个什么模样,此刻又是什么神情。 他淡淡道:“二十七年……居然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 他第一次遇见苏兆青时,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梦墟之中惶惶迷路。 梦墟对于心智成熟的成人来说都凶险万分,更别说是一个懵懂稚子。温辞向来不管梦墟中历练之人,却也未曾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来闯梦墟,惊诧之余破例对苏兆青施以援手。 苏兆青竟也悟性过人,他不过帮了她两次她便闻一知十,自第十重梦境之后一路势如破竹,闯过所有三十二重梦境,就连当年的温辞也始料未及。 从湖上吹来的风将雾气吹薄,他们头顶来自于梦魇的灯笼摇晃。 如今已经成为名声斐然的魇师的苏兆青,驱使着马面罗刹说道:“当年若不是我父母的决断和您的善心,我恐怕就和我的那些手足一样,活不到成年便死于非命了。” 温辞抱着胳膊,说道:“害你们的人,后来查到了吗?” “不过是些叔叔伯伯的亲戚,这个的贪欲连着那个的利益,蛀在苏家这棵大树上。总之,如今我已经把他们送到地下去见我的兄弟姐妹了。” “现在你的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想来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第72节 他们面前的湖泊在夜晚中变为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船家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漂浮移动。 温辞向来很少夸人,却夸赞苏兆青道:“早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丫头。” 马面罗刹笑起来,那张阴森的面孔上表情不变——自然它也没什么表情可改变,笑声沉闷却也真心。 “巫叔叔……不,巫先生,我如今三十有五,早已不是小丫头。我当年跟您说的那些愿望十有八九都已实现,我也早已觅得良人,相伴相依。” 马面罗刹安静片刻,说道:“您呢?巫先生,过了二十七年,万象之宗仍然是您未成真的美梦吗?” 梦墟的最后一重梦境,正是梦墟主人自己的噩梦与美梦。 以至于今日,叶悯微已经忘却所有,唯有当年那个闯过第三十二重梦境的年幼孩童,她推开过高门,走过被鲜血染红的长街,看过高楼上梦墟主人的美梦。 湖面上的风渐强,将温辞四周的朦胧热雾吹散,丝丝缕缕的雾气沿着他骨骼的轮廓流去,仿佛拂去面纱,又仿佛从梦中醒来。 马面罗刹僵硬灰白的样貌也变得分外清晰。 温辞最终并未回答,他只是偏过头去,轻描淡写地嘲笑道:“你今夜召的这家伙,可真是丑极了。” 另一边,叶悯微与谢玉珠跟着仆人在苏宅中行走,热气蒸腾间视线一片模糊,谢玉珠努力睁大眼睛,感叹道:“我总算明白大师父你摘掉视石后,眼里头是个什么景象了。” 叶悯微的视石之上莹莹蓝光跳跃,她说道:“这是从噩梦里召来的雾气,她实力很强。” “是吧,但是苏姑娘每夜千变万化,从来不显露真身……” 谢玉珠正说着,只见雾气缭绕的尽头突然朦胧亮起一盏灯,与灯一同缓缓而来的黑影形状崎岖诡异,走近了才能看清,那竟然是个人身马面的罗刹! 谢玉珠好险没叫出声来。 但见罗刹旁边又走来两个身形相近的男子,一个彩衣一个白衣,正是温辞与蔺子安。 不得不说,雾气缭绕配上凶神恶煞的马面,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大家由罗刹引路,在黄泉路上狭路相逢了。 苏宅的仆人当真定力十足,不仅对这热雾见怪不怪,看到马面罗刹竟也面不改色,熟练地转身行礼道:“夫人。” 那马面罗刹头上悬着一盏破灯笼,和处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十分不符,灯火之下,那马面发出低沉的声音。 “可喜可贺,尊上与巫先生终于醒来,兆青早已为各位备下洗尘宴,还请谢小姐与尊上移步主堂。今夜有湘西与金陵的大厨来操持宴席,又有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蜜饯坊专门定制的柿饼。今夜惟愿各位把苏宅当做自己家,吃得尽兴开怀。” 蔺子安走到前面,彬彬有礼地挥手道:“各位随我来吧。” 温辞自罗刹身边迈步而来,叶悯微唤他道:“温辞。” 温辞却没有同她说话,他与她擦肩而过,步伐未有片刻停顿。 叶悯微迷惑地转过头去,看着温辞的背影。 这冷战的情形谢玉珠以前也见过。那时候她还忧愁不已,如今她只是拍拍叶悯微的后背,语重心长道:“不碍事不碍事,俗话说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吵架不记仇。” 今夜的洗尘宴办得阔气,在苏家雕梁画栋的厅堂里,歌舞伎乐、好酒好菜应有尽有。 大概是马面罗刹身子太过僵硬难以落座,眨眼之间热雾与马面罗刹都消失不见,座位上取而代之地坐了位美人。 只不过这花容月貌、媚眼如丝的美人,下半身竟然是条蛇——想来从噩梦里召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太正常。不过毕竟桌上只能看见上半身,一眼望过去这宴席倒正常许多。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苏宅的仆人这么镇定了,每天夜里都变上这么几次,看多了自然见怪不怪。 然而吃着吃着,谢玉珠便发觉今夜更奇怪的竟然是叶悯微。 只见她大师父只咬了一口柿饼,便放下柿饼拿起筷子,象牙白的筷子在精致菜肴间移动,竟像普通人一样吃起宴席来。 这情形实在是难得,叶悯微向来视山珍海味如无物,谢玉珠惊诧道:“原来大师父你喜欢湘菜啊!” 温辞与苏兆青交谈间,目光也瞥向叶悯微。 他的筷子自哪道菜中扬起时,叶悯微的筷子便跟着落下去,也夹起这道菜。 他吃肉她便也吃肉,他夹虾她也夹虾。叶悯微原本就很少吃东西,又是左撇子,右手拿筷十分生疏,然而即便是鹌鹑蛋这种极难夹起之物,她失败数次也执着地跟着他夹起。 然后她还把在与鹌鹑蛋斗争中落下的,温辞刚刚尝过的菜再都尝一遍。 温辞挑挑眉毛,他心念微动,夹起菜里一枚完整的红辣椒,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叶悯微果不其然跟着他落筷,也夹起红彤彤的辣椒放入口中。 然后下一刻她便面色一变,捂着嘴咳嗽出声,面色通红,直咳出眼泪来。 坐在叶悯微左右之人连忙关心她,叶悯微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竟然还是把辣椒咽下去了。 谢玉珠说湘菜本就重香浓鲜辣,若不能吃辣,还是尝桌上的金陵菜为好。蔺子安还贴心地将金陵菜摆到了叶悯微面前。 然而当温辞再夹起辣椒时,叶悯微还是一边咳嗽着一边伸长手臂,将那道菜里刚刚令她落泪的辣椒夹起。 这次辣椒入嘴叶悯微便咳得更加响亮,双目通红一片,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谁想到平日里天塌下来也气定神闲的家伙,竟然被几颗辣椒折腾得如此狼狈。 温辞真不明白叶悯微这是想干什么。 谢玉珠也诚挚地发问:“大师父……你是在寻刺激吗?” 侍者连忙给她倒茶解辣,而叶悯微咳嗽着,那双泪眼依然盯着桌子,仿佛不肯错过温辞落筷的轨迹。 她的好奇似乎愈演愈烈,便像是从前研究术法一样,对他生出了十足认真地探索欲望。 温辞瞧着谢玉珠、蔺子安与苏兆青对叶悯微问长问短,他依然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 只不过这顿饭到结束,他也没再碰过辣椒。 宴席散去,夜晚向来才是温辞最精神的时候,谢玉珠已经早早回房睡下,苏兆青与蔺子安也去处理家事。 天空一轮下弦月,月光清辉落在屋顶之上,瓦片泛着一层银光。温辞便倚着这层银光,胳膊搭在膝盖上,拎着个酒壶,目光沉沉地瞧着那细瘦的月亮。 有人踏上瓦片来到他身边,声音略有些低哑道:“大夫说,我们如今还不能喝酒。” 温辞转头看去,便见叶悯微立在他身边,她一身浅蓝衣衫,乌发尽处沾染白色,如同落雪的枝丫,只是眼睛还略有些泛红。 温辞凝视她许久,终于开口对她说出今夜第一句话:“那你要喝吗?” 叶悯微在他身边坐下,大大方方道:“要的。” 温辞把酒递给叶悯微,她仰起头喝了一口,果然被这烈酒辣得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 温辞轻描淡写道:“今晚你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抱着膝盖转头看向温辞,月光在温辞身上洒下一层冷辉,他的目光深沉。 明明下午的时候他还在生气,晚饭前也不肯同她说话,此刻却被名为月光的水浇透,戏谑与怨愤之火悉数熄灭,只剩一派深蓝的冷峻沉着。 “苏兆青说你喜欢吃湘菜,所以我想尝尝看你喜欢的菜是什么味道。” 顿了顿,叶悯微皱着眉说出她的研究成果:“好痛,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味道呢?” “我儿时在湘西生活,那里气候温和湿润,饮食便是如此。” “所以苏兆青请的那个湘菜名厨,也是你喜欢的吗?” “她请的,是我儿时专为我做菜的那位名厨之子,那时候……我生病不能出门,所以四季更迭和外界的交流,很长时间便仰赖四季的菜肴。” “这些苏兆青也知道吗?” “嗯。” 叶悯微晃晃酒壶,她转过头去看向面前高高低低的屋顶,仿佛瓦片垒砌的山峦,屋檐燃起暖色灯火,与月光相映。 “她好像很了解你。” “如今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比你更甚。”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那她知道的事情,你也告诉我吧。” 温辞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凭什么?” 顿了顿,他突然问道:“叶悯微,你会害怕失去我吗?” 叶悯微愣了愣,她偏过头想了想,说道:“方才在雾气里看见你和马面罗刹站在一起,我确实想过若你死去会不会是这样的场面。按人们的传说,会有罗刹来勾走你的魂,带你去走黄泉路奈何桥,再世轮回。” “那你会如何呢?” “我会从罗刹手里把你抢回来。” 温辞嗤笑一声,仿佛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然后他抬起眼睛凝视着叶悯微的双眸。 “但若是我不想留在这个世上了呢,我就想要跟罗刹去走黄泉,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一切,陪我走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流露出犹豫和迷惑的神色。 温辞接着说道:“当日在众生识海,我确实更想要回到现世,所以你百般挽留我也是自然。但若我就是想要留在众生识海,若我就想永生永世待在心想事成之地,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术法、灵器、苍晶、魇术、魇修,所有的一切,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叶悯微眼里的犹豫更甚,她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改变心意……” 温辞嗤笑一声:“你以为你天纵奇才,便可以罔顾他人意愿了?你这样和策因对玉珠所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眼里朦胧一片,她似乎寻不到答案。 温辞嘲讽道:“叶悯微,你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你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什么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对你来说就像个笑话。我们相识数十年,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我……” 他却打断她,道:“你说你喜欢我,那就来让我信服。” 叶悯微发觉温辞身上火焰并没有熄灭,它们冷却凝固,如刀光隐藏在他的眼眸深处。 那刀光指向她,他的眼眸凝视着她。 “叶悯微,竭尽全力一试吧,让我看看你的喜欢、你的爱意、你的牺牲,究竟是何模样。” 他已经折戟沉沙,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短兵相接。 即使鲜血淋漓,也要个痛快。 第077章 铃铛 夜风吹拂间, 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眼里的锋芒,她问道:“那你会原谅我吗?” 温辞缓慢而笃定地摇头:“我不原谅你。怎么样,要放弃吗?” 叶悯微也摇头, 她同样笃定道:“我不放弃。” 温辞不置可否地一笑, 道:“好, 不愧是你叶悯微。” 世人的讥讽嘲笑, 指责与否认从来不能打扰叶悯微,她没有要与谁对抗的概念,也因此,她没有屈服的概念。 第73节 所以叶悯微永不屈服。 苏宅的日子逐渐变得风平浪静起来,连谢玉珠都渐渐习惯每天夜里翻着花儿出现各种梦魇之物,可以像苏宅仆人们那样淡然处之了。 那日洗尘宴上苏兆青向叶悯微与谢玉珠介绍了自己与温辞的渊源, 说梦墟主人对自己有再造之恩, 请他们在府上安心养伤, 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待有下一步计划再行动。 温辞托苏兆青打听秦嘉泽与魇兽的消息,他们便暂时在苏宅休养。 正是春日融融,阳光烂漫温暖得不像话, 温辞照例在房间内补觉, 而叶悯微、谢玉珠与苍术则在庭院里晒太阳。 至于苍术是怎么走到庭院里的,倒不是因为他醒了,他实则是被牵丝术“提”过来的。叶悯微与温辞改造了牵丝盒, 从中牵出几根丝, 可以像控制木偶一样操控人身。 于是谢玉珠便把丝线连上苍术的四肢,稍一摆弄, 苍术便顺畅地站起身来。他在牵丝盒操控下行走如风能跑能跳,从背后看和正常人根本没区别, 就是正面一瞧就能看见他双目紧闭,实则仍在昏迷。 大夫说久卧伤身,谢玉珠便操控苍术,让他走到庭院里,坐在她们身边一起晒太阳。 谢玉珠向后躺在草丛之中,伸长了胳膊感叹道:“啊,春天真好啊,最喜欢春天了。” 顿了顿,她眯起眼睛,由衷庆幸道:“幸好我没有变回策玉师君。” 自除夕夜以来至于春暖花开的今日,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跌宕起伏,恍如隔世。谢玉珠想起她二哥牵着她从碧霄阁上一跃而下,想起那日浑身是血的她二位师父,不免心生动摇。 “……大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谢玉珠喃喃道。 叶悯微近来正巧对“自私”这个词儿十分敏感,闻言眼眸一亮。 只见谢玉珠望着天空,继续道:“我大姐、我二哥……他们为了救我忤逆师门,你们为我也受了重伤,苍术甚至……至今昏迷不醒。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们,一切只是因为我的一句不愿意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叶悯微问道。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不识好歹,但我就是不想要过策玉师君的人生。她属于扶光宗,也困于扶光宗,即使我现在不想担起扶光宗的重任,等我变回她之后也一定会回心转意,为宗门与仙道殚精竭虑。” “说到底我就是没信心敌过策玉师君的意志。我才从家里跑出来一年,我还有成百上千的愿望没有实现,我想长见识、见美景、交朋友、长本事,我想自由自在地浪迹天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的自由才刚刚开始,我不甘心。” 谢玉珠转过头看向叶悯微,认真道:“我也不想失去你和二师父。”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一派安然,她说道:“原来如此。” 谢玉珠略一思索,觉得有些不对。她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道:“不是……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变回策玉,为何还竭尽全力地来救我啊?您都不问问我,劝劝我?” “你的不愿意不就是一切吗?人若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牵丝盒操纵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放下膝盖,在春日阳光中盘腿而坐。 同样是春日暖风,就像她与谢玉珠一年前成为师徒的那天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时,是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师父,那是我获得的第一个身份。这一次我虽不知道你的动机何在,但是所谓师父不就是徒弟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时,要帮她完成吗?” 谢玉珠怔怔地望着叶悯微,她眼眶有些发红,鼻子跟着抽了抽,伸出手臂去抱住她的大师父,软声唤道:“师父……” 叶悯微举起手,她拍着谢玉珠的后背道:“我是这样想的,不过温辞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或许我们都很自私,所以才志同道合。” 谢玉珠认为,她大师父一向很擅长破坏所有感动的氛围。 然而这个话题也实在让她好奇。 谢玉珠从前觉得她两位师父都是世外高人,活到这份上也该断情绝爱了,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就没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 而今她醍醐灌顶,这世间最复杂的不正是男女之情吗! 谢玉珠松开叶悯微,兴奋道:“大师父,你和二师父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显然这也是叶悯微所关心的问题,她正襟危坐,仿佛探讨术法一样,说道:“是这样的,我们以前有过肌肤之亲,抱过也亲过,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然后现在,他应该是想让我追求他。” “……啊?” 谢玉珠的表情变幻莫测,先是惊诧兴奋,最后全部转为由衷的疑惑。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师父你们……你们这步骤是不是……全反过来了?” 叶悯微勤学好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追求他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 谢玉珠全无经验,虽然说是对卫渊有些好感,但也不算是钟情,只是喜欢那张脸那身气质罢了。 再说她看过的话本子上的才子佳人们,只要是才子和佳人就一定能看对眼,拿出个信物就能私定终身,哪有她两位师父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更别说她两位师父这般特立独行,都不能以常人的心理去揣摩。 谢玉珠也正襟危坐,她严肃道:“那二师父有没有说过,他希望你怎么追求他啊?” 叶悯微于是把他们在屋顶上的对话与谢玉珠说了一遍。从来很向着叶悯微的谢玉珠,这次却站在了温辞那边。 她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认真地点头道:“我觉得二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为什么?” “当大师父你和你喜欢的人意愿相符时,你就会倾尽全力帮他达成所有愿望。这时候你最有魅力,最让人动容。” 谢玉珠指指自己:“比如我变回策玉这件事。” “但是你和你喜欢的人意愿相悖时,你永远会以自己的意愿为准……而二师父就永远为你让步。” 谢玉珠看了一眼远处关闭的房门,小声说道:“大师父,你不告而别的那三个月,你不知道二师父有多么受折磨。你还记得二师父白日里多么嗜睡吧?那三个月里我就没见他在白天合过眼,夜晚他更无法入眠,他说头疼,去药铺里买安神的药丸不要命地吃。” “他每天都要骂上你两句,说要把乾坤袋还给你跟你分道扬镳,但一见面看你在涞阳王府受伤,他就再没提过离开你的事,也没提过他的病。” “二师父心里最高的意愿就是你,如果你的意愿与他的相悖,他一定会选择你。” 谢玉珠越说越明白,以至于突然在这一刻看清了她二师父。 她二师父其实是个很孤单,脾气倔,嘴巴坏,又容易不安的人。 他大概很希望能被坚定地爱,但是他对他爱的那个人没有信心。 所以他气急败坏,口是心非。 又满心悲哀。 谢玉珠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一些无师自通的本领,可以胜任军师或者红娘一职。 她分析道:“……二师父应该也很希望你能这样对待他吧,不是你成全他,而是你选择他。” 叶悯微眸光微动,灰黑的眼睛里深深埋着一点震颤的东西,她低下头来开始仔细思索。 谢玉珠发觉,这几日她大师父演算术法的时间都减少了,她还以为是她大师父换脑子之后容易疲惫。 原来她大师父是在想她二师父呢。 谢玉珠不知该可怜哪个,她二师父不容易,她大师父想要追求她二师父,也不容易啊!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苏兆青便打探到了秦嘉泽的消息,如今鬼市里又有一卖家名声渐起,几乎和林雪庚平分秋色,那卖家似乎正是消失的秦嘉泽。 而叶悯微的魇兽自上次在宁裕出现后,便销声匿迹,再未现身。 自从叶悯微下山以来所遇到的许多事情背后都有鬼市的影子,那被她魇兽挑中的“徒弟”林雪庚虽未现身,却一直若有若无地影响着她的轨迹。 那个杀上白云阙屠杀四十多人的凶手,以人炼苍晶的年轻姑娘。 叶悯微也觉得,应该要去鬼市看看了。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一番收拾,他们带着苍术离开苏宅,向招待他们的主人们辞行时,终于得以见到了苏兆青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破晓,从微微亮起的晨光尽头里走来一个姑娘。苏宅的灯火辉煌,照亮那个姑娘的面容。她面容白皙秀丽而清瘦,一身浅紫扶桑花金纹缎面袄,发髻间珠玉耀眼,华贵却寂静无声,仿佛一朵绣在织锦屏风上的鸢尾花。 美丽却无生机。 她被一些灰黑的鸟儿衔着衣服,提着向她们飞来,像是活着的人偶一般。那些鸟儿衔着她的衣服让她跪在地上,弯下腰去,向温辞跪拜三次。 而这个姑娘一直闭着双目,无声无息。 苏家幼女八岁时意外坠落患上木僵症,终日昏睡,除了有呼吸心跳外与死人无异。苏家老家主求医无果后,便将苏兆青送去了梦墟。 梦墟唤醒了苏兆青的精神,她以精魄行走于梦墟之中,得梦墟主人援手,领悟魇术之道,终闯过三十二重梦境,成为魇师。 然而她的身体却永远不会再好转,无声无息,虽有知觉,却无法反应。 这具身体是囚禁她魂魄的监牢,唯有在梦里她才能醒来。 从噩梦里召来的鸟儿衔着苏兆青的身体直起身来,在她头顶盘旋的那只发出奇异沉闷的声音。 “感谢先生赐我以世界。” 谢玉珠与叶悯微惊诧地站在旁边,而温辞只是端详了苏兆青的躯体片刻,轻笑道:“你长大了。” “我说过你不用向我报恩,你能好好长大,我便觉得很欣慰。” 温辞以前并不怎么喜欢魇术,他自己一个尚且身陷噩梦的人,竟要去利用别人的噩梦伤人。 不过看到苏兆青之后,他开始觉得魇术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些意义的。 太阳出来的瞬间,鸟儿烟消云散,苏兆青的身体无力倾倒,被站在旁边的蔺子安抱在怀里。 蔺子安抱着瘫软无力的苏兆青向温辞他们行礼,他们便向蔺子安还礼。晨光慢慢照亮大地,蔺子安看着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然后低头轻手轻脚地把苏兆青的身体放进旁边的四轮车里。 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推着小车,带着小车上的姑娘缓缓朝着宅院深处走去。 “兆青,桃花终于开了。”蔺子安温声说道。 他从旁边的树枝上折下一枝桃花,插在苏兆青的耳后。 他知道苏兆青此刻醒着,她能听到他的声音,也能闻到花香,只是她无法驱使这身上的任意一点骨骼血肉,给予一点回应。 苏兆青也曾说她的身体毫无用处。 但是蔺子安却觉得,正是因为那颗心脏夜以继日地跳动,血脉得以流转,大脑借此存活,从那寂寂无声的脑子里诞生的精神“苏兆青”,造就了她的生命,也成为他的妻子。 蔺子安淡淡一笑,他亲吻她的额头,道:“等你晚上醒过来,我们再聊春日吧。” 春日朗朗,叶悯微从那推着小车远去的一对夫妻身上移回目光,看向温辞。 温辞瞥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世上人们之间的联系,真让人羡慕啊。你和风漪堂那些伶人们还有苏兆青,苏兆青和她的丈夫,阿严和阿喜,孙婆婆和她的女儿。”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我也想拥有这种联系,温辞,你教教我吧。” 温辞眸光微动。 叶悯微继续说道:“还有你的意愿、你想要的爱意,若你教我,我会竭尽全力。” 阳光逐渐清晰,天地之间光线朦胧而柔软,谢玉珠走在他们前面,兴致勃勃地看路边的花。温辞凝视叶悯微片刻后,突然低头亲吻了她。 很轻很快的亲吻,如春风拂过。 “这个吻,是还上次你亲我的。” 温辞轻哼一声,不咸不淡道:“第一件事,就是你若想对我做什么,必需先要问我是否愿意。” 第74节 叶悯微睁大眼睛望着他,继而点头。 温辞曾听天机老人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系铃铛。 人出生的时候攥着一把铃铛,当遇到珍惜的人,就仿佛把铃铛系在她的身上。于是当他们在这个世间行走时,牵动他手里的丝线,那些与他相连的人们身上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就算远隔百里,亦有感应。 他年轻时太死心眼,见到了叶悯微,攥着那把铃铛,这颗也系在她身上,那颗也系在她身上,把手里的铃铛都快系光了。 所以她在世间的任何地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让无数他的铃铛叮当作响。 她一无所觉,他却能听见,就算远隔百里,亦有感应。 如今温辞似乎正看着,叶悯微把她的铃铛,也系在他的身上。 第078章 客栈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塞外边疆之地,举目望去只有无际的滚滚黄沙,落日下起伏不平的沙丘仿佛凝固的波浪, 从天而地一派孤绝又炽烈的橙黄。风沙掩埋骆驼与商队的足迹, 此地仿佛万古寂静, 隔绝人烟。 仔细看去, 却能在大漠边缘分辨出一座不大不小的客栈。 这座客栈高约三层,连同院子一起占地约一亩半,由土坯砌成,外墙亦是土黄色。它几乎和大漠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以为又是一座突起的小沙丘。 这座客栈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旁边只一条破土路, 也没挂什么牌匾, 仿佛在关门的边缘摇摇欲坠, 恐怕来一次风暴就真能被埋成沙丘。 此时此刻,这外表平平无奇的客栈里头,生意却好得出奇。 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客人们虽风尘仆仆, 穿着打扮却都十分体面, 操着南腔北调互相寒暄,来回吹捧。那个叫着孙老板,这个叫着吴老爷, 一会儿夸声震关中, 一会儿赞名扬海外,好似这客栈里的人随便推一个出来, 都是叫得上名字的英雄好汉。 “呦,杜大官人, 我还以为你这次来不成了呢!听说淮北叛乱声势浩大,都乱成一锅粥啦!”一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过人群,操着关东腔朝坐在靠窗边的黝黑矮胖男人道。 那矮胖男人叹息一声,以一口淮北官话摆手道:“可别提了,我绕了一大圈,一个月的路走了三个月,紧赶慢赶才到这里。” 两人的腔调南辕北辙,竟也不妨碍他们聊得热闹。 关东的邱老板道:“听说这次淮北叛乱,也不知是叛军还是朝廷的军队,居然动用了灵器术法,你可瞧见了?” “瞧见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呐!” 家正住战场附近的杜大官人直摇头。 灵器之乱从叶悯微的魇兽现世开始,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年,期间局势虽一直在恶化,却也勉强控制在仙门与灵匪之间。四处多有灾祸,却未演变成真正的战乱。 谁知自从去年叶悯微下山之后,局势恶化的速度竟骤然加快,以至于翻天覆地令人猝不及防。 今年一开年便发生了两件大事。头一件事是淮北叛乱,流民伙同山匪起义,朝廷镇压起义时,战场混乱之间居然出现了术法。 原本近来年景不好,流民起义之事也不少见,但战场上出现了灵器与术法,这意味便大不相同。术法一出血流成河伏尸百里,起义虽然被成功镇压,但仙门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却骤然紧张。 “果真是朝廷动用术法,来镇压起义吗?”关东的邱老板关切道。 杜大官人摇头:“谁知道呢?当时战场上乱成一团,没证据的事儿,朝廷就算做了又怎么可能承认?” 他四下看了看,在嘴边竖起手掌,小声对邱老板说道:“早有风声,说那逍遥门叛徒卫渊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卫渊那厮建立天上城广收灵匪,如今有术法流到军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瞧着,仙门已经认定了是卫渊做的。” “这仙门怎么忍得了?卫渊势弱时他们未能将其铲除,如今卫渊和朝廷的关系已盘根错节、密不可分。主持太清坛会的又正是逍遥门,逍遥门与卫渊早有宿怨,这些年两方关系一直如履薄冰,该不会……该不会这次仙门要与朝廷开战吧?” 杜大官人与邱老板一齐叹息。只听雷震似的脚步声响起,客栈老板提着两大壶酒放在他们桌上,酒晃荡着洒出一大片。 那老板膀大腰圆,肚子一挺足能占四人的地儿,吹着络腮胡子道:“大家都是靠灵器之乱发家的,发什么愁!喝酒,喝酒!自来这世道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依我看越乱越有赚头!你们谁赢了这次竞卖,这辈子就躺在金山银山上睡大觉吧!” 开年以来的第二桩大事,也是诸多人齐聚此处的原因,便是鬼市千金榜上放出消息,有人要在鬼市竞卖苍晶炼制之法。 千金榜上的售卖绝不可能造假,苍晶正是灵器之乱的重中之重,怎么珍稀也不为过。这消息一出举世哗然,大家纷纷猜测售卖者是不是万象之宗,都在找门路往鬼市涌。 而在这场举世瞩目的竞卖被捧得火热之时,林雪庚又宣布将于同一日在鬼市竞卖“斥灵场”建造之法。 斥灵场之中所有术法灵力一概失效,这是林雪庚的拿手绝技。 这消息仿佛就像在火上又浇了一把油,在世人之间炸开了锅。同时竞卖“苍晶炼制之法”与“斥灵场建造之法”,尖矛与重盾同时摆上货架,这是鬼市百年不遇的盛会啊! 千金榜竞卖会顿时一席难求,大家更加削尖了脑袋往鬼市去。 “我们靠着鬼市混口饭吃,自己几斤几两也还是清楚的,也就是去见见世面,还真能竞得这东西不成?” 杜大官人倒是拎得清,他边回答客栈老板,边邀请邱老板与他同桌吃饭。客栈老板如雷震般的脚步便转而咚咚咚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客栈老板的脚步声远去之际,杜大官人却听窗外传来“咚哒咚哒”的驼铃声响,有人随着驼铃声吹起羌笛。笛声悠远细长,如大漠上空盘旋的鹰,穿天透地,孤寂又恢宏。 杜大官人从身旁那扇小窗看出去,苍茫沙漠之中,从落日之处浮现四个骑着骆驼的剪影,沿着破土路慢慢靠近,慢慢变大。 邱老板也看过去,他赞叹道:“这羌笛吹得是真好啊,我来塞外这么多趟,此人技艺数得上第一!” “看来也是去鬼市的。”杜大官人猜测道。 那一行四人果然在客栈前停下,他们将骆驼们交给伙计,由大门走进客栈中。 只见这四个人皆着大漠商旅常见的长袍,头戴兜帽面缚面巾,浑身上下裹得严实,每人只露出一双眼睛。 最先走进来的是个年轻姑娘,步履轻快雀跃。而后的姑娘便沉稳许多,眼神有些迷蒙,步子也缓慢得过头。 她身后的男子大约是方才笛曲的演奏者,羌笛在他的手心手背之间旋转,仿佛杂耍一样神奇。 他虽然只露出眼睛,但那双眼睛实在是漂亮至极,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视堂中众人,气势逼人。杜大官人与和邱老板与他对上眼神时竟心生胆怯,立刻移开目光。 最后走进来的那个男人似乎很瘦弱,不仅从头到脚都裹着,头上还戴着帷帽,连眼睛都被遮住了。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竟维持着手臂弯曲的弧度纹丝不动。 那边最年轻的姑娘快步蹿上了柜台,她问道:“老板,这里住店多少钱一晚啊?” 只见柜台后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胖的那个是老板娘,瘦的那个是她的女儿。 老板娘也生得身材敦实,膀阔腰圆,她一伸手,十个指头竟戴了七个金戒指,咧嘴露出一颗光芒闪烁的金牙。 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在这么个破地方开家破客栈,怎么能赚到这个地步。 她女儿看起来则朴实得多。她二十岁上下,没穿金戴银,只是腰间挂了两串铜钱。她手里举着个酸枝木的烟杆,一晃身上便哗啦啦铜钱声作响,正伏在柜台上做账。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些新来的客人一遍,仿佛估了一遍价,不咸不淡道:“三百两银子一晚上!” 老板娘这话一出,满身的金银顿时有了理由。 客人惊道:“果然是家黑店!” “明码标价,没钱就滚!” 客人不但不生气,还眼露欢喜之色:“滚什么滚,找的就是你们这家黑店!” 她扭头对后面道:“大师父,二师父,我们终于到地方了!” 于是有着漂亮眼眸的男人迈步从后面走到最前,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柜台上。 这特制的信封在坐的各位客人无不熟悉。 “来了一群新客啊。”邱老板压低了声音。 杜大官人道:“瞧着可是些不好惹的家伙,专为竞买而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老板娘拿起信来,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再将这四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露出个笑容,语气稍缓。 “原来是缪老板介绍的新客,得了这么多旧客保举,本事不小。” 老板娘话锋一转,将那信折起在手里甩了甩,说道:“不过近来客人太多,我家这座庙小,你们一下来四位,我们怕是招待不过来啊。” 她话里有话,只见她边说边伸出戴满金戒指的圆润指头,大拇指食指中指这么一撮。 谢玉珠立刻心神领会地将一锭银子奉上,老板娘瞅了那银子一眼并不说话,谢玉珠便再加上一锭金子。 老板娘终于喜笑颜开,她一只手在柜台下摸索半天,拿出两块房牌来:“客官们赶得巧,本店正好还剩两间房,再晚来便没位置了。” 谢玉珠正想去拿房牌,房牌却被老板娘按住不放。 “最后两间,每间五百两一晚,绝不还价!”老板娘狮子大开口,山匪抢劫怕是都比不上她心狠手黑。 谢玉珠倒吸一口气,对叶悯微小声道:“这也太黑了!” 话虽如此,谢玉珠还是如数掏出了银票,老板娘接了银票这才松手。 叶悯微的目光却落在了老板娘女儿的账簿上。 温辞瞧着老板娘把银票收入囊中,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这可不好说,最近正是最拥挤的时候,您瞧大堂里这么多客人都等着呢。听哨子安排就是了。”老板娘大着嗓门说道。 鬼市隐匿于世,出入口十分隐蔽,而这些出入口的所在以及进入鬼市的方法,只有被称作“哨子”的鬼市中人知道。这么多人齐聚于此,便是在等待鬼市的哨子为他们引路。 谢玉珠环顾四周,跟老板娘打听:“鬼市的哨子是哪位,能否给我们引荐一下?” “引荐什么,不就在这儿吗?” 老板娘一指旁边做账的姑娘,道:“就是我女儿,放心,跑不了!” 那一直低头做账的姑娘抬起眼睛,她端着烟杆,嘬了一口烟嘴徐徐吐出一口气。云雾缭绕间她瞥了她娘一眼,又把谢玉珠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兴致缺缺地再次低下头去。 谢玉珠干干一笑收回身体,由衷地对她大师父小声道:“真是太黑了啊!” 女儿去鬼市做哨子,爹娘在外头开客栈,客人什么时候去鬼市全听哨子安排,多住一天这家人就多挣一日的钱。 一夜五百两,这家人可真是把生财致富之道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叶悯微一行四人领了房牌,由伙计引路上楼。叶悯微跟着他们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俯下身点点客栈女儿手里的账簿。 “你这里算错了。”她平淡道。 那姑娘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对面那双恍若有雾气的朦胧眼睛从账簿上转开,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这客人转身跟上她的同伴,上楼的时候不紧不慢,却还差点绊了一跤。 老板娘纳闷地从女儿手里拿过账簿,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个时辰,才恍然大悟道:“呦,真算错了。” 她瞧着这满本用密文记的账,一不是一五不是五的,寻常人连一串数字都认不出来。 “真是奇了怪了欸,她是怎么看明白的?” 老板娘思索片刻,突然指着女儿道:“不对,秋娘!你这丫头是不是昧钱了!” 而她女儿只是吐了一口烟,端着烟杆,拎着账簿慢悠悠地晃走了。 第75节 第079章 缠人 这家店好似与叶悯微不对付, 她上楼的时候绊了一跤,走进房间时又好险撞上门。 不过进入大漠之后她的日常便是如此——“到处碰壁”。 这也不能怪叶悯微,茫茫大漠一片金黄, 连房屋都是土坯砌的, 实在是缺乏标识。未免引人注目叶悯微又没戴视石, 这世界在她眼里只是深深浅浅的黄色, 她路上没一头栽进沙子里就不错了。 房门一关,温辞便松开面上裹着的面巾,露出那张异域面容。 进入大漠后温辞好几次被认作是本地人,这里原本就是外族人的地盘,他的长相恰能融入他们之中。未蒙面时会有人操着稀奇古怪的外族话来找他攀谈,温辞竟也听得懂, 并且大部分时候只简单地回一个单音。 谢玉珠询问之下, 知道这个单音的意思是——滚。 她二师父白日里实在是个暴脾气的, 谁来打扰他睡觉他就逮着谁骂。 苍术依旧昏迷不醒,只能依靠牵丝术牵引行动。谢玉珠将苍术安顿在床榻上便收了丝线,转头朝她两位师父啧啧感叹。 “太黑了,真是太黑了!若不是苏姑娘此前给了我们一大笔钱, 我们今夜怕是要睡到大漠里去了。” 暮色渐深, 温辞将长袍兜帽摘下来,伸到窗户外面抖沙,漫不经心道:“人家开黑店的, 自然要黑得敬业, 更别说这正是坐地起价的好时候。” 他们能够得到进入鬼市的推举信,自然是有赖苏兆青的帮助。 有头有脸的人物通常都不会自己去往鬼市, 大家都有各自在鬼市的线人,由线人代为进行情报及物品的交易。苏兆青在鬼市有许多线人, 她通过其中一位拿到鬼市的新客推举信,以确保叶悯微一行人进入鬼市的资格。 然而他们刚离开苏宅没多久,便传出了叛乱以及鬼市竞卖的消息,一时间无人不在议论此事,形势越发复杂。 去往鬼市的人流骤然暴涨,苏兆青线人相熟的哨子手下名额已满,他们不得不辗转边疆,来到这最偏远的鬼市哨子处。 聊起此事,谢玉珠便有些愤愤不平,她道:“怎么什么黑锅都往大师父身上扣,那鬼市里卖苍晶炼制之法的,不是秦嘉泽就是林雪庚,关大师父什么事儿啊?” 他们这一路而来,没少听到流言蜚语。 叶悯微早已经被人骂习惯了,对于此事心平气和一点儿也不生气。毕竟秦嘉泽与她换脑之事大部分人都并不知晓,而且说到底是她与秦嘉泽立下契约,要他把所研究创造之物都公诸天下的。 只是现在公布,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若是现在苍晶炼制之法被公布,会挑起仙门与朝廷之间的战事吗?” 房内的灯火被点亮,昏黄烛光中叶悯微问温辞道。 温辞抱着手臂,目光沉沉道:“区别不大,事已至此,仙门朝廷的冲突只是早晚的事情。” 仙门与朝廷的和睦相处,是千年来无数严规重责,以及修道高竖的门槛所维系的结果。 先出了一个游离于规则之外的卫渊,又有了彻底打破门槛的灵器,两方权力的边界开始模糊不清,必有胜负要分。 “不过秦嘉泽在鬼市售卖苍晶炼制之法,买家自然会把方法私有,这不符合你与他结生契中公之于众的要求。不知道他在打什么注意。” 顿了顿,温辞继续对叶悯微说道:“总之我们进入鬼市之后,谨言慎行,小心行事。先去找到秦嘉泽,把你与他之间的恩怨解决再说。” “时势瞬息万变,利弊相易。之后应该还会有很多人找上我们,我们要确保在那时,有做决策的余力。” 他们初初商定时,夜色已深,谢玉珠牵着苍术去了隔壁房间。而叶悯微从怀里掏出一个袖珍的小本子和一颗珠子,在烛火下,拿出毛笔在袖珍本上面写写画画。 温辞一只手撑着桌子,俯下身来看叶悯微写的东西,道:“你到底把消息珠的构造拆出来了。” 林雪庚掌握他们的行踪,正是通过这最初他们在牵丝盒灵匪身上拿到的消息珠进行的。 消息珠将鬼市贩卖的情报送到买主手里,但暗地里消息珠也是林雪庚的眼睛,她通过这些散落的消息珠收集买主身边的信息。 所以这一路上,林雪庚一直在悄无声息地看着他们。 在地宫时秦嘉泽暗示过这一点,不过之后发生了一连串事情,导致叶悯微对消息珠的研究被搁置。到苏家时,叶悯微终于把这消息珠拆掉,大刀阔斧地改造了一番。 所以他们离开苏家之后的行踪,林雪庚应该已经无法得见。 “我听说鬼市笼罩了一层斥灵场,进入鬼市后所有的术法都会失效,那么我的视石也会失去效用。”叶悯微抬起头来,她鼻梁上的水晶视石上蓝光跃动。 “我得用笔把可能用得上的灵脉图记录下来,尤其是消息珠的。消息珠运行的机理也与灵力相关,林雪庚手上必然有以苍晶维系的一个消息总汇处,然而这样的东西却能在鬼市斥灵场里运转……”叶悯微解释道。 温辞接着她补充道:“说明这是林雪庚在斥灵场中为灵力开的口子,她以某种方式给予自己的灵器特权。” 叶悯微点点头,她旋转着手里的黑色珠子,兴致勃勃地感叹道:“林雪庚对于灵脉的设计和运用真有趣。” 她如今已经做不到过目不忘,却也不沮丧,甚至若不是秦嘉泽实在是个人渣,温辞瞧着她也没那么想拿回自己的脑子。 “用纸笔而非默记,感觉如何?”温辞问道。 叶悯微笑道:“挺有意思的。” 温辞轻笑一声,他退后两步伸了个懒腰,懒懒道:“你写你的,我去活动活动筋骨。” 叶悯微却突然收起珠子与书册,端起烛台,一脸真诚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温辞伸懒腰的胳膊悬在半空,他眯起眼睛打量叶悯微,狐疑道:“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黏人了?” 叶悯微眨眨眼睛,面不改色:“没有啊。” “是不是谢玉珠又教你什么了?” “没有啊。” “烈女怕缠郎?” 叶悯微沉默一瞬,她思索道:“这应该不算我出卖她吧?” 温辞抱起胳膊,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还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之前那些教训都白吃了?” 温辞所说的正是叶悯微这一路上种种异想天开的事迹,最厉害的,当属她生服砒霜那一次。 此事的过程十分离谱,叶悯微拿她那特效伤药裹了砒霜吃下去,这无异于把杀手与医者捆在一起丢在人群里,此让两边都骂娘的行为成功地将她狠狠折腾了一番。 叶悯微当日头疼得拿头撞墙,流了不少血,被温辞死死抱住,缓了一整天才平息下来,倒是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而此事的理由就更加离谱,因为叶悯微得知温辞曾苦于头疼,为了能够达成“感同身受”的愿望,就想身体力行地感受一下头疼之苦。 当时谢玉珠在旁边大喊三声苍天明鉴,说她教她大师父感同身受,但绝没想到她大师父岔到这条路上来了!而叶悯微也据理力争,说她事先算过剂量不会出事。 当然,这并不妨碍温辞怒不可遏,把她们俩一齐骂得狗血淋头。 零零总总的事情让温辞发觉,叶悯微这个人生来可能就不大适合爱人。她适合去爱天爱地爱星辰爱术法,一到爱人这件事上她就八字犯了冲,脑子里也不知道都在想什么,说不定命都要折在里头。 叶悯微还总是问他,他想要的爱意是怎样的,他怎么不告诉她。 温辞说就她这拐得南辕北辙的思路,他说了一她以为是十,这还有正事要办,他可经不起折腾。 话虽这么说,但叶悯微的要求温辞大多数时候还是难以拒绝。比如今夜叶悯微便成功缠到了他,举着烛台跟他一起坐在了屋顶上。 大漠中雨水稀少,房屋不似中原,屋顶十分平坦开阔,就跟坚实的黄土地面似的,支了几根用于晾晒的竿子。 叶悯微将烛台放在地上,与温辞隔着烛台相对而坐。温辞胳膊向后支撑着身体,翘着腿抬头看向天空,叶悯微也跟着仰头看去,广袤无垠的明亮星河便映入眼帘。 天如漆盘,而星辰大者如珍珠悬空,小者如细碎金屑,这世上再上等的锦袍冠冕,也比不过这漫天璀璨。 叶悯微刚刚进入大漠时,夜里看见这满天星河便燃起了观星的兴致,兴奋得走不动道儿,好几天才缓过来。 此时她喃喃道:“可惜,苍术曾说想与我一起观星,现在却沉睡不醒。” “他算尽世间一切命运,若真如他所说,他要见的姑娘不是你,也不是玉珠,那他一定会醒过来去见那个姑娘。”温辞说道。 顿了顿,他继续道:“等鬼市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把苍术带去梦墟,若他能在梦墟醒来并修得魇术,便又能看见这世界。” “苍术会做梦吗?” “没有,他从不做梦。”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突然转过来,目光从星空转移到温辞脸上,她好奇道:“那你此刻看到的梦,应该和在中原时很不一样吧?” “每个地方风土人情不同,人们的梦也不尽相同。一个地方一夜发生的所有梦境,就像此地的史书一般。” 温辞的侧脸被烛火映得昏黄,黑暗之外是璀璨星辰,静谧之中,他缓缓说道:“在你研究出魇术之前,我们巫族人把那叫做纵梦术。我们可以穿行于不同梦境之中,在梦境里塑造一个世界,在世界里塑造一个梦境。” “就像梦墟那样?比魇术要强大得多?” “嗯。” “那有没有方法,可以让我看到你所见的那些梦境?” 温辞收回目光望向叶悯微,漫天星斗下,叶悯微的眼里闪烁着他熟悉的热切。 “当然有方法,你以前就已经好奇过了。” 温辞偏过头去,伸出自己的右手,他手上那精致繁复的指环与铃铛手串莹莹发亮。 “用这个,用你所做的这‘好梦’手串。” “只要我彻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开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见的所有梦境,借由我使用纵梦术。” 这描述不由得使人悚然,但显然叶悯微并不这么觉得,她眼眸微微睁大,眼里只是单纯的兴奋。 温辞仿佛意料之内般嗤笑一声,他收回那只手撑着下巴道:“我年少时你便如此,用我的纵梦术在梦里塑造出灵脉灵器,模拟它们的运转。用送给一个孩子的礼物来做这种事,真是让人寒心。” 叶悯微原本听着温辞的叙述,惊叹地哇了一声,然而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意识到什么。 她收敛了神色,降低了音量,含蓄地收起惊叹。 温辞凝视着叶悯微的眼眸,探究道:“若我现在把这权力再给你,你打算做什么呢?” 叶悯微将方才温辞的话思考一遍,诚实道:“改变你的意志,让你原谅我。” 温辞冷笑道:“我就知道。” 叶悯微眸光一亮,道:“若再做一个类似的东西,我把同等的权力交给你,你也可以塑造我。你可以让我按照你的意愿那样爱慕你。” 叶悯微仿佛找到了某种便利而直接的方法,温辞却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大漠夜里的凉风掀起他头上的兜帽,他慢慢说道:“叶悯微,我说过我没想过修剪你,只有你修剪你自己。” 关于这一点他也想了许多年。 “你身上的确有我所痛恨的地方,我到现在也还痛恨着。但是我所喜欢你的部分,也是自你可恨之处生长而来,我不可能将它们分割开来。” 她的无情,她的漠视,她的舍弃。 她的纯粹,她的坚定,她的智慧。 “你是我无法塑造的叶悯微,如果我能造出一个你,我就不会喜欢你了。”温辞轻描淡写地说道。 烛火跳跃,叶悯微专注地望着温辞的眼睛,她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大漠之中万籁俱寂,星河亘古不变,风吹拂过大地扬起烟一样的沙尘。 温辞却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要紧之事,转过头来,指着叶悯微一本正经道:“叶悯微,你给我听好,我刚刚说的你就当没听过,务必左耳进右耳出给我忘了!” 叶悯微疑惑:“为什么?” 第76节 “这道理对于你的理解水平来说实在太过晦涩高深,你别又想歪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弄出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 温辞神情严肃,心有余悸。 叶悯微与温辞对视片刻,然后捂住耳朵说道:“好,我现在都忘了。” 然后她果真开始干正事,又掏出她的袖珍本,甚至从还从乾坤袋里拿出个算盘来,噼里啪啦边打边写。又拿出温辞给她新做的小鼎炉,试验炼制苍晶的方法。 温辞见她行动如此迅速,不由得诧异挑眉。 半晌他轻笑一声,温辞靠近她,背贴着她的背放松了力气,就像在众生识海倚在她背上那样。 叶悯微的动作顿了顿,她问道:“你为什么要靠着我?” “妨碍你研究了吗?” “没有。” “你不喜欢吗?” “喜欢。” “那还问这么多干什么。” 叶悯微果然没再说话,她只是直起后背,灰烬托起烛台升到半空,方便她把册子举起来写。 温辞仰起头,头抵着她颈侧,看着那恢宏广袤的星空。他想起来叶悯微一切命运的开始,是因为她十二岁时算出了太白经天的天象,被认为不祥。 所以后来她被家人送到了逍遥门修行,再之后的许多年后,她在风雪交加的昆吾山上见到了他。 “一切的开始,竟然是因为你被一颗星星欺负了。”温辞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 第080章 秋娘 这一行四人还是第一次住黑店, 住了两天便感觉到这店果然黑得不同凡响。 餐食饮水贵得仿佛在生吃银子,灯油炭火贵得仿佛在生烧金子。即便是大漠里物资匮乏,也断不该有这样的价格。 撇开这些不说, 这店家若只是贪钱也就罢了, 至少交够了钱就能早日进入鬼市。但情况并非如此, 客栈老板老板娘只顾贪财, 然而他们的女儿,鬼市哨子秋娘又有她自己的想法。 那姑娘样貌清秀,双眉如上弦之月,双目如水中扁舟,五官小巧。本是好看的长相,然而不知怎的, 年纪轻轻竟浑身散发出暮气沉沉的氛围。 她平日里谁也不爱搭理, 但自有一套标准。谁讨得她开心了她就先把谁送进鬼市, 谁一句话惹她不顺意了,她便要她爹娘把银子退给人家,叫他们打道回府。 从她爹娘手里把银子抠出来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为这事叶悯微他们已经好几次目睹老板当着客人的面冲秋娘大发脾气,叫她不要使性子, 收钱办事。 秋娘只是举着烟杆, 在她爹暴跳如雷搬出一堆不肖之女不听老子爹的话要下地狱之类的诅咒之后,朝她爹脸上吐了一口烟,淡淡道:“我下地狱, 你们就得在人间做穷光蛋。你收了钱, 自己送去啊。” 她爹跳起来被她娘死死拦住,秋娘只是转过头晃悠悠地离开了。 谢玉珠小声对叶悯微与温辞说:“好家伙, 这一身反骨比我还硬呢。” 大堂满座的客人每每目睹此情形,除了惨遭拒绝的客人们气得跳脚, 其余没谁上去掺和的。 如今要去鬼市的人太多,各地的入口都吃紧,现在得罪了秋娘怕是来不及找别处了。 正在客人们绞尽脑汁揣摩秋娘的标准,想讨她欢心时,叶悯微却另辟蹊径。在住店三天后的晌午,她穿上长袍,戴好兜帽面巾,牵着骆驼出门去了。 即便还未到夏天,白日里大漠中也是热浪滚滚,除了骆驼商队外少见人烟。黄沙漫天之间,天地中叶悯微与她的骆驼如同两粒芝麻。 叶悯微戴上视石,走走停停,时而环顾四周模样差不多的沙丘,时而蹲下来在沙地里写写画画,视石上蓝光跳跃。 最后她望向大漠深处的某个方向,喃喃道:“在那里。” 言罢叶悯微便骑上骆驼,不紧不慢地朝着那个方向行进。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视野尽头果然渐渐出现一片绿洲,胡杨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在蓝天黄土中格外显眼。 再走进了才能看清,这居然是被胡杨树林所笼罩的一座荒镇。 不知为何这座镇子已经被废弃,人去楼空,在风沙侵袭下只剩些断壁残垣,倒塌的墙壁中穿出树苗,砖头里长出梭梭草。 叶悯微从骆驼上跳下来,把它拴在树上,靴子踏过碎砖与荒草,独自走进这被胡杨树笼罩的荒镇之中。 这古怪的荒镇让人瘆得慌,叶悯微却并不害怕。 “确实在这里。” 她低声说道,边说便解开腰间的乾坤袋拿出苍晶。 叶悯微把苍晶扔到地里兼而撒下树籽,万象森罗运转,树籽扎根将苍晶卷入地底,她的脚步走过去,然后又退回来。 那树苗竟长出一点儿就枯死了,根须没能将苍晶推入它该在的位置。 叶悯微蹲下来瞧着枯树,若有所思:“土地太贫瘠,种不活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荒镇中竟然冷不丁响起人声,仿佛孤魂野鬼说话一样,一时有些吓人。 叶悯微抬起头去,离她不远的胡杨树上坐着一个姑娘,头戴斗笠,抱着烟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正是那鬼市的哨子秋娘。 问话声在断壁残垣中回荡,逐渐平息。叶悯微仰头与秋娘对视片刻,指着枯死的树苗,诚实道:“我在种树。” 秋娘晃着腿,腰间铜钱串哗啦作响,她不咸不淡道:“是吗?” 自然不全是。 叶悯微来到这里,是来寻找鬼市入口的。 这几日每当秋娘去送客时,她便以视石观察周边的灵场波动,几番测算下,推算入口应该正在此处。此刻她正准备埋下苍晶,算出入口的具体位置。 然而苍晶还没埋好,她就一下子被秋娘抓个正着。 秋娘却没戳破叶悯微,她凝视叶悯微片刻,便低眸将那烟杆上的烟锅头在树枝上磕磕,清出余灰。 她漫不经心道:“土壤不同草木便各异,想在这里种东西可不容易。” “但是这里长出了很多树。” “这里的树是我种的。” 叶悯微问道:“那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种东西。” 大约是没见过这么听不懂弦外之音又得寸进尺的人,秋娘动作一顿,转过头看向叶悯微,挑眉道:“你让我,教你?” 叶悯微站起身来,笃定地点点头。 秋娘吐出烟雾,从胡杨树上跳下来,一步步走近叶悯微,道:“你想种什么?” 叶悯微瞧了一眼那枯死的树苗,说道:“什么能活就种什么,当然,最好是辣椒。” 秋娘尚未对此做出回应,却听见有骆驼奔跑声由远而近,蹄声急促,叶悯微与秋娘转头看去。 只见一位不速之客——不速之骆驼从大漠中朝此地奔来,背上还趴着个晕倒的人,直冲到叶悯微的骆驼旁才停下脚步。两只骆驼互相叫了两声,仿佛在交流方才的遭遇。 “苍术?”叶悯微惊诧道。 秋娘走近那骆驼背上的人,低头端详了一阵,拿烟杆挑起苍术布满伤痕的手臂,说道:“他被蛇咬了。”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这荒镇果然又迎来了新访客。 谢玉珠气喘吁吁地踏入这个镇子,继而狐疑地环顾四周。 镇子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从那些掉落的门扉往里看,却能见到各种零碎的家当。仿佛这里的人并非离开,而是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似的。 谢玉珠心有戚戚,恰在此时刮起了风,荒镇中飞沙走石,天地一片昏黄。她小心地一点点前行,却好像在昏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坐在街道边的粗壮胡杨树上,默不作声。 这情景无异于大白天见鬼。 谢玉珠停下脚步,哆嗦着问道:“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发出死气沉沉的,平淡的声音:“墓地。” “谁……谁的墓地?” “我的墓地。” 谢玉珠深吸两口气,大白天见鬼之事似乎已经坐实了,她谨慎地问道:“姑娘,你有……你有什么不平之事吗?” 那鬼淡淡道:“真是好命的蠢货。” 谢玉珠觉得冤枉,这鬼怎么还骂人呢? 风沙渐止,树上坐着的那个人面目逐渐清晰起来,谢玉珠终于看清她的样子。 “秋娘?”谢玉珠惊诧道。 只见秋娘穿着件土黄色的麻布衣服,靠着树干淡淡地一边抽旱烟一边看她,而在秋娘身边的树枝上,正趴着她要找的人。 “苍术?” 谢玉珠的目光再转下去,竟在远处的屋角边,看见了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的叶悯微。 “大师父?” 这见面实在大大出乎谢玉珠的意料。 谢玉珠方才的遭遇,说来也是不凑巧。 她原本牵了一匹骆驼带苍术出门活动筋骨,她如今的牵丝术已经十分熟练,而且苍术坐在骆驼上她牵着缰绳,原本不应该出什么事儿。 谁曾想走着走着,沙地里蠕动两下,竟突然钻出一条黑黢黢的细蛇来。 谢玉珠自小最怕蛇,当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嗷得叫了一嗓子蹲下来捂住头。过了半天她才发觉,那蛇好像是冲着苍术去的。 载着苍术的骆驼受惊狂奔而去,待谢玉珠反应过来时,不仅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了,苍术还已经离开她能操纵的范围,挣断了丝线。 谢玉珠抚着心口道:“好险好险,我还以为我把苍术丢了呢!我刚刚这么一路追过来,想哭的心都有了。” “秋娘带了蛇毒药,已经给苍术敷上药,应该没事了。”叶悯微道。 谢玉珠转过身朝秋娘连连道谢:“多谢您相助。” 秋娘瞥她一眼,转过头去嘬着烟嘴,一句话也没说。 谢玉珠莫名在秋娘眼里看到了蔑视。 谢玉珠有些不忿,她走到叶悯微身旁,她大师父正把镜水倒进地里,仿佛在认真种植着什么东西。 第77节 “您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挖人家墙角啊?”谢玉珠发出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 叶悯微来干什么,出发之前跟谢玉珠与温辞都说过。 “嗯,这里土壤太干旱贫瘠,寻常方法种不活草木,还是她教我培土的法子的。” 谢玉珠睁圆眼睛,她迷茫地瞧了一眼远处的秋娘,不能明白两人之间为何能维持这种和平。 她压低声音说道:“对了,大师父,早上你听客栈老板吹牛了吗?” 这客栈老板十分自豪,经常吹嘘他做的最正确的事儿,就是把女儿送进了鬼市,他女儿才能被培养成鬼市哨子归来,他们夫妇靠此终于翻身做人。 “可是我听说这夫妇原本是有五个孩子的,他们把五个全送进了鬼市,只有秋娘一个人回来了,其他的孩子都死在了鬼市里。他们根本是自己豪赌,拿孩子做赌注啊!” “所以说秋娘这古怪脾气……也算有几分道理。” 叶悯微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秋娘坐在树枝上,烟雾缭绕间低眸看着旁边躺着的苍术,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娘此人从早到晚都面无表情,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兴致缺缺。 无论是讨得她欢心的人还是惹她不悦的人都一头雾水,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赢在哪一点,又是栽在哪一点。 叶悯微略一思忖,低眸看向她刚刚悉心改造过的一片土地,万象森罗旋转之间从土壤中慢慢发出幼嫩的绿芽来。那绿芽悠然生长,抽枝发叶,开出白色的小花。继而花朵凋谢,根部膨胀,结出红色的果实。 谢玉珠惊讶道:“这是……辣椒?” 叶悯微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深度够了,又种出来温辞喜欢的辣椒,真好。” 她将那些果实摘下来,又拿出一颗走到别处播种。待叶悯微收获了一大兜子辣椒之后,终于跟谢玉珠说道:“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谢玉珠便去镇子边牵骆驼。 叶悯微一边戴好兜帽面巾,一边走向在胡杨树上坐了一下午的秋娘。秋娘转眼看过来,只见叶悯微举起手,对她说道:“这是送你的。” 叶悯微张开手,手里竟然抓着一把烟叶。 “我刚刚种出来的,用了鼎炉加速炮制,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秋娘的烟杆停在半空,她咬着烟嘴却没有将那口烟吸进去,低眸看着叶悯微手里的烟叶。 “谢谢你刚刚教我培土。”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嗯,也是贿赂,想拿来讨你开心的东西。” 她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微微弯起,语气十分坦然。 秋娘抬眼看向叶悯微,眸光微动,沉默不言。 叶悯微将烟叶用帕子包好,放在了秋娘身边,道:“若你觉得好,我再教你怎么做,并不很难。” 第081章 落雪 叶悯微声称她贿赂了秋娘, 只是不知道成没成功。 至少秋娘没让客栈老板退钱赶他们走,而且叶悯微在秋娘眼皮子底下挖她的墙角,秋娘竟也没管她。 以秋娘的性格, 恐怕即便叶悯微把这鬼市哨子的活儿抢过来干, 她也只会揣着她的烟杆欣然让位, 拍拍屁股走人, 真把她爹娘留下来当穷光蛋。 晚上温辞醒过来,谢玉珠与叶悯微与他围在一起商讨。叶悯微说她白日里在那座荒镇里算了算,虽然能基本确定入口在何处,但入口深处灵场波动太复杂,要明确进入的方法还需要一些时日,恐怕会赶不上竞卖会。 “所以不如贿赂秋娘来得快。”叶悯微总结道。 温辞手里打磨着一块水晶, 略一思忖, 看向谢玉珠道:“徒弟, 你表现的机会来了。” 谢玉珠诧异:“我?您没看到,那秋娘莫名其妙的特别讨厌我,都不正眼瞧我一下,今日还骂我是蠢货。” 顿了顿, 她道:“我觉得, 要不二师父您牺牲一下美色?” 叶悯微唰得转头看向温辞,而温辞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道:“牺牲美色?” 谢玉珠在这目光里察觉到危险, 迅速把话圆回来, 道:“也是,您只会骂人哪里会勾引人呢, 而且虽然您长得好看,但也不是谁都喜欢您这模样的。” 比如她就更喜欢那神出鬼没的天上城主的长相。 脑子里闪过卫渊这个人, 谢玉珠不由得心生疑惑。 她早跟两位师父提起过遇到卫渊的事情,此时感叹道:“说起卫渊,真是奇怪了,他时常在我们周围出现,怎么到现在也不来见你们呢?” 温辞漫不经心地说道:“恐怕很快我们就可以当面问他这个问题了。” 谢玉珠指着自己的脖子道:“他这里有一道红印子,我还以为是胎记呢。结果居然是他仇家的印记,他说他是从沧州大疫中幸存下来的,那是疫魔的魔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温辞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看向谢玉珠,慢慢道:“卫渊是沧州人?” 谢玉珠点点头,她说道:“都七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非说疫魔还没死,要找……” “要不要吃辣椒?”叶悯微突然将话题岔去奇怪的方向,她献宝似的捧出一碟辣椒,放在温辞面前。 温辞愣了愣,目光转移到这碟红彤彤的辣椒上,他沉默一瞬后说道:“你这是让我……生嚼辣椒?” 叶悯微看了一眼这一碟天然去雕饰——只是洗干净的水灵辣椒,道:“你不是喜欢辣椒吗?” 谢玉珠与温辞对视一眼,她的眼神顿时表了三百个忠心,表示此事绝非她怂恿。 “这些是我今天下午自己种的,不能吃吗?”叶悯微说道。 温辞看了看那碟辣椒,再看向叶悯微一派真诚的眼睛,他沉默片刻后伸手拿起一颗辣椒,就像拿起果脯瓜子一样放进了嘴里。 温辞面色不改道:“倒也未尝不可。” 顿了顿,温辞还是试图跟叶悯微说明白道理:“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吃辣吗?” “为什么?” “因为我儿时所在的地方常年潮湿,湿气重便可吃辣椒,可散寒燥湿。那些菜……” 温辞还没说完,叶悯微便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你等等。” 说罢叶悯微便起身推门出去,身躯仿佛一道蓝影,动作一气呵成。门扉摇晃,只余温辞与谢玉珠在房间内面面相觑。 “她知道什么了?”温辞充满疑惑。 谢玉珠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也不知道啊。” 谢玉珠跑去走廊上四处张望,没能看到她大师父的人影,她摸不着头脑地回来,问道:“二师父,大师父这辣椒种得不辣吗?你都没什么反应哎。” 谢玉珠边说边拿起一根辣椒。这辣椒大概只一根指头的粗细,她小小咬了一口,立刻就被直冲天灵盖的辣味呛得面色通红涕泪俱下,边咳边咳感叹:“二师父……你……你也太抗辣了吧?” 这爱实在只有她二师父与大师父能谈得。 温辞瞧着她的样子,冷冷摇头道:“你们江南人属实不行。” 谢玉珠愤然作色,就吃辣这件事与她二师父据理力争了半天,却听外面传来她大师父的喊声:“温辞!你出来一下!” 温辞念及叶悯微的种种事迹,心生不好的预感。 他立刻站起身来迈步出门,脚步刚踏过门槛,又回来将那碟辣椒端起来,叼了一根辣椒,面不改色地边吃边下楼去了。 谢玉珠在后面拍掌,心说怎么会有人喜欢这酷刑。 “你在做……什么……”温辞掀开客栈大门的门帘走出来,抬眼的瞬间,声音却消失在喉咙里。 这干旱的大漠里,竟然正在下雪。 茫茫大雪从天而降,雪花在空中飘扬,如同星河坠落,卷起细沙漂浮于连绵起伏的沙丘上。 叶悯微在大雪中,提着一盏灯回头看向他,眉眼弯弯道:“好了,现在潮湿了。” ——湿气重便可吃辣椒,可散寒燥湿。 大漠日夜便如寒暑两季,白日里热浪滚滚,然而夜里却寒冷如深冬,水降落时,竟化为了雪花。 温辞端着辣椒站在沙地里,看着叶悯微站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之前,头发被白雪覆盖,就像许多年以前白发苍苍时的模样。 温辞安静无声地凝视她半晌,突然转过头大笑出声,他微微弯着腰,肩膀震颤,眉笑眼舒,笑声不绝。 “为了让我吃辣椒,你居然降了一场雪?” “是啊。” 叶悯微也跟着温辞笑逐颜开,眼睛莹莹发亮,似乎雀跃而得意。 温辞完全忍不住笑,他断断续续道:“你怎么……这么……” “我怎么了?” “……可爱。” 叶悯微闻言笑颜愈发灿烂,她从来没有见温辞笑得如此畅快,他笑得实在好看,胜过她在世上看过的一切风景。 她的目光落在温辞的脖子上。 他也不像刚刚谢玉珠提起疫魔时,神情那样冷寂。 叶悯微见过年幼温辞脖子上的胎记。 那时候在众生识海边缘,温辞晕倒之后靠在她的背上,说过很多含糊不清的梦话。他也曾低声反复呢喃着,以痛苦的语调提起巨门与瘟疫。 他说,他不是疫魔。 而成群的嘲雀在他们上空盘旋,大声喊着“假的!假的!” 萧萧风雪中,温辞已经走近叶悯微,他将刚刚打磨好的一副普通视石放在叶悯微鼻梁上,眼里笑意仍旧未褪。 他说道:“你好像有事情想要问我?” 叶悯微点点头。 “不问吗?我现在心情好,说不定就回答你了。” 叶悯微摇摇头,她郑重地说:“你说当别人有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不要追问。” 温辞睁大眼睛。 他略一沉默,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了。” “如今你对我很重要,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也都很重要。” “我比你的好奇还重要吗?” “嗯,是的。” 温辞眸光颤动,他凝视叶悯微片刻,低下眼眸,轻声说道:“怎么回事,你现在……像你又不像你。” 第78节 叶悯微伸出手去,却悬在温辞腰侧不动,她询问道:“我可以抱你吗?” 她谨遵他的要求,等他行动才有下一步行动。 温辞忍不住笑了一声,继而别过脸道:“你想抱就抱。” “那我可以亲你吗?” “……你别得寸进尺。” 第十六次被拒绝亲吻的叶悯微上前一步,径直抱住了温辞的腰,嗅到他身体深处的花香,他的心脏沉稳而热烈地跳动。 她听见温辞的声音,轻而犹豫。 “等你换回脑子后,还会……” “什么?” 温辞沉默良久,他伸出手抱住叶悯微,拍拍她的后脑:“没什么,那本就是属于你的,你一定要把它拿回来。” 温辞与叶悯微在茫茫大雪里相拥,白雪覆盖沙丘,受风处一片雪白,背风处仍是金黄,实在是大漠奇景。 谢玉珠倚着门框,看着这一幕,满面笑容地赞叹道:“绝配,真是绝配。” 她正赞叹着,却见眼前飘过一阵烟雾。谢玉珠讶然地转过头去,只见秋娘也正站在她身边,端着烟杆,同她一样瞧着门前的那两个人。 谢玉珠猛然想起师父们交给她的贿赂任务,踌躇道:“秋娘姑娘,好巧啊……” “我出生的时候,听说大漠里也下了一场大雪。”秋娘目光落在远处连绵起伏的的沙丘上,慢慢开口。 这开头让谢玉珠措手不及,她道:“……这样啊。” “我娘说,那时有一位贵人路过我家,抱着我给我起了名字。贵人说我将泽被苍生,名满天下,待我长大后他会再来接我。” 谢玉珠心想,这贵人给她起名叫秋娘,可见文采也并不是多么斐然。 然而她面上却啧啧赞叹道:“是嘛!那这位贵人后来来接你了吗?” 秋娘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谢玉珠,呼吸之间烟雾呛得谢玉珠咳嗽,她淡淡道:“那人要是来了,我现在还会在这里吗?” “……说的也是。” 秋娘突然问道:“你大师父叫什么名字?” “嗯?叫……叫云川。” “云川,无垠星河,是个好名字。” 秋娘吐出一口烟去,淡淡道:“你两位师父应该待你很好吧?” “那是自然,世上绝没有比他们更好的师父了!”谢玉珠万分笃定。 “真让人嫉妒啊,好命的蠢货。” “……” 谢玉珠确定,秋娘果真十分讨厌她。 谢玉珠这边敢怒不敢言,秋娘却悠然转过身去,说道:“明日我送你们进鬼市,你们好好准备吧。” 谢玉珠十分意外,她看着秋娘的背影消失在柜台之后,只余下慢慢飘散的烟雾。 她瞧瞧雪地里的两位师父,纳闷道:“我是怎么贿赂成功的呢?” 第082章 戒壁 出发去鬼市一事,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主要的问题在于苍术。 一进鬼市所有术法都将失效,苍术就无法再以牵丝术行动, 只能卧床休息, 不便于他们行事。 鉴于这一点, 他们便把苍术暂时安置在大漠外的这家客栈, 付了一大笔银子请客栈老板暂时照顾苍术,待他们归来再将苍术带走。 老板夫妇见到苍术浑身的伤痕不禁啧啧称奇,但毕竟大家都不是做正经生意的,也见多了稀奇事儿。这两人向来只看银子,拿了银票之后就没再多问什么。 第二日傍晚,秋娘便点了一批客人出发去鬼市,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在其内。 他们眼睛都被绑上黑色的布带, 他们先是坐了一段时间的骆驼, 黑暗之中叶悯微听见沙沙树叶声,感觉到他们应该是来到了那座荒镇。 这时候秋娘令他们从骆驼上下来,让他们踏入一个木制之物中,那东西摸边缘来看仿佛是一条木船。 在这茫茫大漠中, 根本没有高过脚脖子的水泽, 他们竟然坐进了一条木船? “坐好了,用面巾掩住口鼻,闭上眼睛, 闭住呼吸。”秋娘淡淡地说道。 船上客人们刚刚按秋娘要求的做完, 便感觉到一阵大力携大家向下,好似小舟俯冲进沙地里一般。大家恍如陷入流沙之中, 细沙从躯体间的每一寸缝隙间极速流过,挤压胸膛撞击脖颈, 使人不得喘息。 呜叫声不绝于耳,黑暗中沙流压得人无法动弹,就要死过去似的。 被流沙吞没的窒息感逐渐减弱,他们仿佛从流沙中穿出跃入沙尘暴之中,细沙仍然不停拍打面颊,但已经比刚刚好多了。 黑暗中传来秋娘的声音:“可以喘气了,把眼上的带子解下来吧。” 叶悯微解开眼睛上的带子,戴上温辞给她做的视石。 只见秋娘提着一盏灯站在舟头,急速流逝的黄沙绕过小舟向后飞去。这小舟上下皆是沙砾,便如一把钻进沙海里的剪刀,尖刃劈开沙流,急速向下,一心要携乘客一直扎到地底去。 所有人都紧紧攥住小舟边缘,若是被它甩出去,怕是会立刻葬身于沙流之中。 这难熬的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秋娘的身前突然出现光亮。 光亮快速扩大逼退沙子,沙流如烟消散,小舟脱离沙流,竟然从空中骤然坠落在水面上。 水花捡起几丈高,顿时将小舟上所有人都浇成了落汤鸡。 坐在船后面的人小声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每次进鬼市都搞得这么狼狈!” 客人们纷纷打理自己,而叶悯微抬头看去,只见头顶的天空一片黑暗,无星也无月,与其说是天空,更像是一座巨大洞窟的窟顶。 光芒的来处,是茫茫水面中心的一座岛屿。那座岛屿地形起起伏伏,楼阁屋舍密集地建满每一处,层层叠叠灯火通明,仿佛黑暗中燃烧的一座山峦。 有一道巨大的蓝色穹顶似碗倒扣在岛屿之上,罩住了整个岛屿,正是斥灵场。 水声潺潺,这看不见边际的广袤水面上有许多小舟,热闹而拥挤地驶向与岛屿以一道长桥相连的渡口。 那似乎是这座岛屿唯一的渡口,渡口处依稀立着一块高大的石壁。 “前面就是戒壁,新客务必把每一条规矩都看清楚,咬破手指在戒壁上摁下指印,再走过戒壁。” 秋娘拿出烟杆,吸了一口烟,漫不经心道。 鬼市和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大不相同,千年以来鬼市没有任何管辖者,亦无人能在鬼市为王。 鬼市最至高无上的权威,便是这石壁上的七七四十九条规则,它矗立在鬼市唯一的渡口处,静默无声地审视每一个踏入鬼市的人。 规则之下众生平等,绝无高低之分,守序者行动自如,违逆者必受惩戒。 即便是如今成就了鬼市灵器生意的林雪庚,也不例外。 客流拥挤,这一船落汤鸡们排了好一会儿队,待秋娘与守渡人对了一系列切口,才得以登上渡口。 只见渡口立了一个木头牌坊,上用朱砂写了“迷津”两个大字。牌坊下就是刻有鬼市市规的戒壁,戒壁正在斥灵场界边缘。 老客们看也不看戒壁就走了过去,一个个没入蓝色的屏障之内,新客们则在戒壁下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圈,细细琢磨这鬼市的规矩。 “……强迫及干扰交易者逐出,永不得入;贩假货者逐出,永不得入;债不及父母子女,人死债消;不得偷窃抢劫;伤人财物者必等价偿之……” 谢玉珠踮着脚一条条读着这些规矩,读得口干舌燥。 她转头对叶悯微道:“这也太长了吧,要是大师父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看一眼就能记住就好了。” 旁边路过的老客见这里挤满了人,便扯着嗓子大声喊起来。 “不必记!走过这迷津一进去,就全是卖戒壁规则书册的!” 有人附和道:“没错!给你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写得明明白白,还有一堆注解和案例!” “除了贵点儿没别的坏处,嫌贵你再往里走走,随便寻一家铺子都有卖的!” 许多人闻言都在戒壁上摁了手印,径直往里走。前排的人群呼啦啦地进入鬼市,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便被后面的人推推搡搡,挤到了戒壁最前面。 “这些惩罚由谁来执行呢?”叶悯微问道。 “戒壁自身。” 温辞从上到下扫视这些规则,说道:“在鬼市之中,所有人的性命、身体都受这些规则管辖,它能够监视、支配人的行动,甚至夺取性命。” “不过好处是,所有规矩明明白白,规矩不受贿赂,不会放过犯戒者,也不会枉杀无辜。所有王公贵族,修士仙家,在这规矩面前并无优劣之分。” “那这里还真是个和平又公平的地方。”谢玉珠感叹道。 温辞不置可否,他探头看去,指着那巨大的蓝色穹顶对叶悯微与谢玉珠道:“你们看。” 她们仰头看去,那穹顶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滑过,仔细一看,竟全是鬼市里发生的交易。 某人以多少钱买了某人手里的什么,某人赠送某人何物,某人损伤了某人的钱财多少,某人如何偿还欠债多少。 姓名、事项与买卖金额一览无余,明白得吓人,仿佛是个活账本。 “戒壁背面会自行实时篆刻鬼市中进行的交易,每日子时抹平再重记。” “林雪庚以戒壁为界建立斥灵场,取戒壁上的买卖文字显现于斥灵场之上。每个在鬼市之中的人,只要仰起头就能看到鬼市里发生的一切。” 叶悯微眼里映着穹顶上的蓝光,她眼眸发亮,由衷赞叹道:“真厉害啊。” 这实在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稀奇地方。 温辞、谢玉珠与叶悯微是秋娘这船客人中最后进入鬼市的三个。他们将那戒壁品读许久,终于穿过斥灵场界,沿着渡口后细长的桥往鬼市走去。 秋娘早已进来,此时她正抱着烟杆倚在桥边,吞云吐雾间瞧了他们一眼。 她似乎在等他们。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大漠黑店里,今日未能被选中来鬼市的客人正不满地向老板娘抱怨。 “我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不能跟秋娘说说情,早点放我去鬼市?” 老板娘端着酒坛放在柜子里,四两拨千斤地说道:“最近客人多,许是鬼市有什么规矩,秋娘也是按规矩挑人。咱也不知道哨子的规矩,听她的就行了!” 那客人看出老板娘打太极,转而说道:“我也记着你们的恩情呢,没你们我也搭不上鬼市这条线……不过说来,我记得秋娘小时候是最听话胆小的一个孩子,长大了脾气怎么变成这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客人磕着瓜子,玩笑道:“你们把秋娘送进鬼市时她才五六岁,近二十她才回来。这么长时间不见,就算真变了个人你们也认不出吧!” 老板娘却不知被触到什么逆鳞,突然急了,她把酒坛子往地上一放,怒发冲冠道:“什么认不出?自己的娃娃还有认不出的道理?她还能是什么人?她就是秋娘!” 第79节 客人没想到老板娘反应如此激烈,呆愣原地,满堂的客人都转头看过来。平日里脾气火爆的老板大喊道:“怎么了怎么了!你这婆娘谁又惹你了!”脚步咚咚咚地走过去和稀泥。 大漠黑店里混乱着,而长桥上人流拥挤中,那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站在高悬的红色的灯笼之下,倚着桥边栏杆,望着那师徒三人走近。 灯火映照之下她的眉眼与轮廓,不太像她的父亲,也不像她的母亲。 秋娘悠悠迈步走上前去,站在了他们面前。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站定。 匆忙的人们纷纷与他们擦肩而去,秋娘的目光在这三人身上掠过,最终停在叶悯微脸上。 “欢迎来到鬼市。” 秋娘端着烟杆,另一只手拍了拍叶悯微的肩膀,手指滑动之间,一枚铜钱没入了叶悯微的衣缝里。 一向面无表情的秋娘竟然弯起眼睛,微微一笑。 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过头去,顷刻间便被人流所吞没。 突然有议论声吵吵嚷嚷,仿佛星火燎原,一路燃烧过来,燃起熊熊火焰,人头攒动间,所有人都在互相提醒,指向天空,惊讶地谈论什么。 穹顶上密密麻麻的交易文字中,出现了两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林雪庚赠叶悯微铜钱一文。” 人声鼎沸中,烟雾缭绕间,林雪庚的面容被灯火照亮,她淡淡道:“祝你们在鬼市玩得愉快,师父。” 第083章 鬼市 长桥上的人们仰着脖子停滞不前, 将连接渡口与鬼市正门的这座桥挤个水泄不通。堵在渡口的小舟上无人知晓发生何事,哨子们与乘客们纷纷骂骂咧咧,一时间“迷津”热闹非凡。 “叶悯微也来鬼市了!看来竞卖苍晶炼制之法的真是她!” “林雪庚和她在一起, 怎么回事, 这是她们商量好的吗?” “事情不简单啊……” 而叶悯微正站在喧嚣鼎沸之中, 她仰着头, 眼里映着穹顶蓝光,若有所思地从衣襟里把那一文钱摸出来。 谢玉珠瞧了那行文字半天,瞠目结舌道:“怎么回事?秋娘她……竟然是林雪庚?” “她真的是林雪庚啊。”叶悯微说道。 谢玉珠惊诧道:“……怎么,大师父你知道她是林雪庚?” 温辞对叶悯微说道:“东西放了吗?” 叶悯微晃晃手里的袋子,道:“嗯,已经在她身上放了一颗消息珠。” 谢玉珠再看向温辞, 她睁圆眼睛道:“二师父你也知道她是林雪庚吗!!” “嘘!”温辞将手指竖在唇前。 谢玉珠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巴, 把疑问吞进了肚子里。师徒三人被重新流动起来的人潮裹挟着, 踮着脚挤过了长桥。 长桥那头写有“金钱胜境”的木牌坊逐渐清晰起来,这是鬼市的正门,这道门之后便是真正的鬼市。 举目望去,只见此处地势高低起伏, 依山而建的屋宇楼阁把山裹得密不透风, 以至于只见楼不见山,仿佛那高低错落的楼阁,是自己踩着自己堆起来的。 到处挂着长串的红灯笼, 照得无星无月的黑暗亮如白昼。 介于从迷津上来的客人们一个个都是狼狈的落汤鸡, 一过那“金钱胜境”木牌坊,映入眼帘的便是大大小小供人洗澡的浴堂。 那些浴堂楼沿着石阶一字排开, 其中升起腾腾蒸汽,把这拥挤的大门口寻得水汽缭绕, 仿佛仙境一般。 这个地方但凡是有商机,定然会被恰如其分地利用起来。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三只落汤鸡便挑了其中最大的那一家“金香汤”沐浴更衣,进门时自然是谢玉珠付的银子,确保交易是由她完成。 然而他们刚进去不久,刚刚各自在澡池子里泡下,便听见有澡客议论。 “瞧见了吗,万象之宗进这金香汤了!” “还有个姓巫的,怕不是梦墟主人啊!” “老天爷!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有幸跟万象之宗、梦墟主人泡一个池子呢!” 原来是穹顶方才上出现了文字——谢玉珠购金香汤澡券三张。 而后接着是——谢玉珠赠叶悯微金香汤澡券一张。 ——谢玉珠赠巫恩辞金香汤澡券一张。 戒壁尽忠职守,让人真是装也装不成,躲也躲不过。 幸好这浴堂极大,客人又极多,几百号人都在此处,澡池子也有十几二十个,大家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是万象之宗,哪个又是梦墟主人。 只是路过的人都互相瞧几眼,身体上“坦诚相见”,心里头各怀鬼胎。 叶悯微与谢玉珠泡在澡池子里的角落里,只听旁边池子里,有人以万分沉痛的语气出声——近日鬼市交易太多,她得了消息冲出去看时,穹顶上叶悯微的名字已经被挤出去,看不到了! 那人仿佛就像损失了几百两银子一般长吁短叹。 叶悯微与谢玉珠默默地矮下去,叫池水掩去半张脸,只露眼睛和鼻子,仿佛要溶在池水里,只竖着耳朵听众人议论。 沉默地竖了耳朵半晌,谢玉珠终究是憋不住了。 她将嘴巴升出水面,将那忍了一路的问题问出来。 “大师父,你和二师夫究竟是怎么猜到秋娘身份的呢?” 叶悯微转过头来,她也从水里升起来,诚实道:“我们并不知道啊。” “不可能!那您怎么会在秋娘身上放珠子?”谢玉珠小声质疑。 “不只是她,客栈老板、老板娘,总来找我们聊天的隔壁客人,卖骆驼给我们的商人,他们身上都有我的消息珠。” “……啊?” 叶悯微解释道:“之前苏兆青、温辞与我商量,觉得林雪庚对我的关注不同寻常。而且去往鬼市中人大多数都有消息珠,我就算毁掉自己的珠子,她也能从别人的珠子那里看到我。” “苏兆青说,既然她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那么应该会在我来鬼市的这一路上,找机会来见我。” 叶悯微举起她手腕上挂着的小袋子,即便是泡澡池子她也没解下来,里面似乎放着许多圆圆的珠子。 “我拆解改造消息珠后,让温辞按我的改造做了一批新消息珠,让它们有监视之能,转而成为我的眼睛。这一路上,每个与我说话超过四句的人,我都在他们身上放了珠子。” 叶悯微颇自豪地示意自己手腕上的袋子。 她并不确定秋娘是林雪庚,她只是广泛怀疑所有靠近她的人。 谢玉珠愣了半晌,不禁伸出拇指感叹道:“您这真是……满湖撒下金丝网,哪怕鱼儿不上钩啊!” 顿了顿,谢玉珠好奇道:“那大师父,你现在能看见她在干什么吗?” 叶悯微点点头——消息珠是她唯一知道,可以在鬼市生效的灵器。 她头发湿淋淋地飘在水里,凝神片刻后,指着西面道:“她在那边山上一座叫云烟楼的阁子里点钱。” 鬼市地势四周低中间高,低处人流如织喧嚣鼎沸,越往高处走便越安静。相比于吵吵嚷嚷的浴堂街,山顶的那座云烟阁仿佛要融入万籁俱寂之中。 在这种宁静里,算盘珠子的声音便愈发清晰。 从敞开的暗阁大门之中溢出迷人眼睛的金碧辉煌。 这暗阁里地上放的是成箱的金锭银锭,桌子上摆的是精美绝伦的古董花瓶字画,匣子装的是光彩夺目的珍珠宝石点翠首饰,抽屉里藏的是整沓的地契房契。 面容清秀,身长玉立的姑娘打着算盘,从金碧辉煌中缓缓走过。 这金山银山大约已经足够买下几座城池,五年来居于榜首的鬼市最大卖家,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金光映照下林雪庚的眼里却只有一派平静,手指不断拨弄着那白玉珠子。 “姑娘一回来就来点宝库了?不先喝口茶歇歇吗?”侍女小梅在门边询问道。 林雪庚解下腰间的两吊钱往桌上盘子里一扔,说道:“今日珍珠的价钱跌了。” 小梅道:“鬼市里货价起伏不定,总有多有少。” 林雪庚手指在算盘上最后一敲,然后抬起头无甚表情地扫视满屋子的金银财宝。 “还是没到一万万两。” 那边叶悯微、谢玉珠与温辞沐浴更衣完,便从“金香汤”里默不作声地溜出来了。 虽然在这里行事实在不便,但再不便,却还要行事。 这师徒三人一番整顿之后,开始逛起鬼市来。 鬼市鬼市,阴暗之处的市集,没什么不能做的生意,越是外面禁止买卖的,在这里卖得越火热。如今最为炙手可热的,当属灵器的生意。 瞧这店面安排就知道。 鬼市并无官府,没有僧面没有佛面更没有官面,只有钱的面子。一出浴场街,最开阔的好地段连着三座铺子,里面挂的牌子无不与灵器有关。 “买卖灵器的,卖灵器情报的,买卖苍晶的,卖现成灵脉图的,卖……卖自在轩的票号的?自在轩是什么地方?”谢玉珠一边走一边历数。 “自在轩!林雪庚的铺子!天上地下独一份能改造灵器的地儿,每月只做十笔生意,拿到票号才能进去!” 倚在那铺子门口的伙计挥着胳膊,指向这铺子:“您来我这儿,我保准给您弄到票号!但最近三个月的已经没有了啊,要买也是三个月后的了。” 谢玉珠干干一笑道不用,转过头来对她二位师父说:“这也有票贩子呢?” 叶悯微捧着在街口铺子买的戒壁规则十三家注版书册,戴着温辞给她的那副寻常视石,熙熙攘攘的人群及热闹的吆喝声中,她说道:“真神奇啊。” 这在外面,分明是遭人痛恨,谈之色变之事,在鬼市却好像只是寻常营生。 温辞指着对面一座楼阁,道:“你瞧,那是做灵匪生意的。” 只见楼阁足有三层,门前摆了大招牌,写道——“灵匪解忧,杀人寻宝、求雨求亲,无事不可!” 那正是买家花钱,雇灵匪办事的牙行。 叶悯微、谢玉珠从那牙行面前走过,走老远仍转过头看着,谢玉珠啧啧称奇。 此类生意不止一家经营,各式各样的店铺开满这几条街,竞争十分激烈,导致每家门前都挂着大招牌显示自家业绩。 在鬼市这叫自卖自夸推而广之,在外面这就得叫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这般明目张胆实在让人不适应。 他们在此地转了两圈后,踏入其中一家牙行。温辞装作买家向老板打探消息,而叶悯微则被墙上的木牌子所吸引。 第80节 她走过去,只见每块木牌上都写着某件灵器、术法和可办之事。 叶悯微从上到下把那些牌子一一看过去,这些灵器的用途许多她都未曾想到过。 她喃喃道:“哦?还能做这些事……” 她正站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端详着,对面果脯铺子的老板托着盘子走进牙行,对牙行里的客人道:“客官!要不要尝一下咱新进的蜜饯,不要钱,您尝个鲜喜欢就买!” 来鬼市的到底是普通人,有七情六欲,要吃喝拉撒,鬼市有半数铺子便是做这些日常生意的。 叶悯微仍然凝神看着那些牌子,盘子靠近她时,她瞥见盘子里有切片的柿饼,没多想就拿了一片放进嘴里。 只听外面忽有一阵吵闹,那托着盘子的老板伸出头看了一眼天空,在穹顶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个了不得的名字并排出现。 他瞠目结舌地收回头来,扯着嗓子喊道:“哎呦喂!万象之宗!” 这一嗓子如一声鸣锣,满屋子的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叶悯微与老板。叶悯微的手悬在空中,手里还拿着未吃完的半片柿饼,与满屋子人面面相觑。 果脯老板雀跃道:“今儿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人们从牙行敞开的大门里呼啦啦里涌,叶悯微连连后退,转瞬之间被挤在了墙角。 她迷茫地瞧着这些兴奋而又崇敬的眼睛,他们你挤我我挨你,仿佛观看异兽祥瑞一般,互相说着这就是万象之宗啊。 又见人头攒动间,牙行老板从人群之中挤过来,对边上人说道:“去去去!让一边儿去!这是我的店!” 那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一路挤到叶悯微面前,满面笑容道:“万象之宗您大驾光临啊!来喝杯茶歇息歇息……要不嫌弃,给小店提个字儿呗!写啥都行!” 叶悯微指向自己:“我……提字吗?” “对对对,最好写个落款,那……” 店老板山羊胡子一耸一耸,话还没说完,就见温辞面色铁青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将一条面巾往叶悯微脸上一裹,拥着她把她拽出了牙行。 人们跟着纷纷涌出去,谢玉珠也被挤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走出牙行。她走街转巷找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在某条商铺后街找到温辞与叶悯微。 谢玉珠控诉道:“二师父!一遇到事儿您又只管大师父了!您好歹先告诉我在哪儿汇合吧!” 叶悯微与温辞抚着心口气喘吁吁,温辞摆摆手道:“我哪儿顾得上这个?走散了你随便去买件东西,我们不就能找到你了?” 叶悯微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动作停住,惊讶地睁大眼睛。 谢玉珠和温辞也看去。 只见这正是刚刚他们来时的路,从这条后街望出去,就能看见“金香汤”的大门。 那门边不知何时新摆了招牌。 “万象之宗、梦墟主人亲选沐浴之地。”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沉默地看着那崭新的、墨迹未干的招牌半天。 叶悯微道:“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第084章 规则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三人心有余悸, 他们暂且先远离人潮汹涌之处,寻了个岛屿边缘靠水的角落休息。 叶悯微坐在临水的石阶上,迷惑地望着倒映灯火光芒的水面。斥灵场外, 还有许多小舟朝着迷津渡口而去, 繁忙而不知疲倦。 此地和外界乾坤颠倒, 以至于光怪陆离, 令人满腹疑云,头脑嗡嗡。 石阶两旁绿树掩映,街巷的人声在远处模糊。 温辞站在她身侧,拿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往水里一扔,石头在水上飞跃, 打出十三个水漂。 他仿佛知道叶悯微在想什么, 一针见血道:“怎么, 觉得不习惯?在外面上至仙门官府下至平民百姓,畏之如虎恨之入骨的叶悯微,居然在鬼市成了饱受爱戴的英雄?” 叶悯微思索片刻,道:“我觉得他们爱的好像并不是我。” 她难得如此洞察世事。 “当然不是, 这个地方是金钱胜境, 人们只爱财神爷。” 顿了顿,温辞拍拍手道:“不过恰巧,眼下你便是鬼市的财神爷之一。” 世人从不是铁板一块, 各有各的利益, 你哭我笑、你死我生,你灭你的魔, 我奉我的佛,管你的魔和我的佛是不是同一个家伙。 温辞伸手点了点叶悯微手中的书册, 道:“戒壁规则意在保护各人的财物。它把身体也视作财物,所以在这里杀戮、斗殴、监禁都会被戒壁阻止。” “戒壁剥夺了人们互相伤害的权力,斥灵场又消除了灵器的威力,灵器不再是凶器,与黄金珠宝无异,对鬼市中人来说都只是赚钱的生意而已。” 叶悯微眼里映着水面波光,她若有所思道:“因为戒壁上的规则,这里便成为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吗?” 温辞略一沉默,不无嘲讽道:“乍一眼看起来不一样,看久了你便会发现,没什么不同的。” 穹顶上蓝色的字迹不断跳跃出现,远处人声喧嚣,而水波拍打着石阶,哗啦作响。 叶悯微安静片刻,转头看向温辞道:“那如果我想伤你会怎么样?” 温辞笃定道:“你做不到。” “我可以试试吗?” “你试试。” 叶悯微从发间拔下一根簪子,银光闪过,温辞并不闪避。然后下一刻——温辞左手那白皙的手背上,便出现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迅速渗出染红手背。 加害者与受害者都始料未及,一时间气氛凝滞。 温辞紧皱眉头转着自己的手,说道:“这怎么可能?” 他突然听见簪子掉落在地的清脆响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扑倒在地,一只温热的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要看!” 温辞的视线一片黑暗,他愣愣地说道:“就这么一点儿血我还不至于做噩梦……” 他的手被人小心地牵起来,清凉的水从上面浇过,叶悯微的动作有点急躁,她苦恼地说道:“在这里伤药也不会起作用……你疼吗?” 温辞仿佛僵了僵,他把叶悯微的手从眼前拿下来,一双眸子盯着叶悯微有些慌张的眼睛。 “你问我,疼不疼?”他似乎觉得从她的嘴里问出这个问题,让人难以置信。 叶悯微点点头,认真道:“要不要我出道算题给你?” “……算题?” 叶悯微解释说,她以前受伤的时候只要想些别的,就能完全忘记疼痛。但是她上次吃砒霜时,心无旁骛地感受了一下疼痛,觉得那滋味太难熬了。 “我不希望你这么痛苦,我能做什么令它消失吗?” 叶悯微的目光真诚,仿佛她愿意竭尽全力避免温辞的任何痛苦。而温辞惊诧地望着她,仿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在两人沉默之时,只听谢玉珠兴奋的声音传来:“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在干什么呢!” 他们两人一转头就看见了沿石阶跑下来的橘红身影。谢玉珠一双亮得发烫的眼睛,一手捧着买来的酒水食物,一手指着穹顶。 穹顶跳跃的字迹中正有他们两个的名字。 ——巫恩辞将身体赠予叶悯微一次。 谢玉珠努力保持正经道:“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二师父你怎么赠予的啊!” 温辞与叶悯微两人同时沉默了,方才事情发生前他二人的对话涌上脑海。 ——我可以试试吗? ——你试试。 他们这对话被戒壁认作了交易的达成,温辞就这么把自己送出去,暂时成为了叶悯微的东西。 故而叶悯微伤他一次,并未受到任何阻拦。 最后这试验还是由谢玉珠完成的,她拿石头去丢她大师父,手刚抬到半空便动弹不得,完美呈现了被戒壁规则阻拦的例子。 谢玉珠得知这穹顶上令人兴奋的字迹不过是她两位师父的试验,不免有些失望。她把在街上买的酒水食物递给温辞。当温辞接过谢玉珠手里的东西时,那蓝光闪烁的穹顶上又显现出新字。 ——谢玉珠赠巫恩辞桃酿一壶,羊肉烧饼三只。 “我看过不了多久我也要名震鬼市了,以后我买上东西就得赶紧跑!” 谢玉珠也在她两位师父旁边坐下,三个人正好占据了一整排石阶,她伸展双腿对他们说道:“我刚刚绕了一圈,这里灵器的生意做得真是五花八门,林雪庚可当真是厉害!” 戒壁矗立千年之久,鬼市依托戒壁而生,一直都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交易之处。林雪庚来鬼市之后,灵器生意才发展壮大,以至于今日占了鬼市生意十之七八的地步。 这满街生意直戳仙门心病,若不是那道斥灵场以及林雪庚的庇护,这里恐怕早被仙门铲平了。 说到这里,谢玉珠不由得迷惑不解:“林雪庚的事情说来也是扑朔迷离啊。当年白云阙如日中天,林雪庚比白云阙内门弟子都风光,她到底为什么要与白云阙决裂,还杀上师门连屠数十人呢?” 曾经也因为林雪庚的存在,仙门对于灵器的态度留有余地,不像现在这般深恶痛绝。 那时叶悯微的魇兽初现,灵器之事被揭晓,太清坛会中三家意见并不相同,逍遥门坚决反对灵器的存在,扶光宗模糊不言,而白云阙却是积极的。 而最积极的白云阙,又恰在那时主持太清坛会,他们寻到了魇兽和被魇兽选中的孩子——林雪庚,便力排众议让林雪庚留在白云阙修行。 名义上林雪庚拜万象之宗为师,与魇兽朝夕相伴,魇兽也只将灵器与记忆交托与她。但魇兽到底不能言语交流,实际上从十岁到十六岁的六年间,林雪庚一直生活在白云阙里接受教导,白云阙对她而言与师门无异。 期间白云阙对林雪庚用心栽培,可谓是寄予厚望。 “我爹说……”谢玉珠提起她爹谢昭,突然想起来她爹实际上不是她亲爹,心中忽而一阵酸楚。 谢玉珠压下这酸楚,继续说道:“我爹说,他以前在白云阙见过林雪庚,觉得那是位聪明又知礼的姑娘,与白云阙众人感情深厚,也不知道后面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林雪庚制造出白云阙惨案后,仙门对于灵器的态度便急转直下。 魇兽从那之后也失去控制,离开林雪庚在这世上神出鬼没,随意给予灵器。灵匪纷纷出现,真正开启了直到如今的“灵器之乱”。 无论如何,林雪庚都是这灵器之乱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无数转折的开端源头。 叶悯微摇摇头,她思索片刻后道:“不过应该与我有关吧。” 这世上由灵器而生的一切,总是跟她有关。 无论是恨意还是爱意,无论是那些被灵匪祸害的百姓,是这里依靠灵器交易生财的人们;亦或是痛心疾首要抓她回师门的师兄,是野心勃勃又高高在上的秦嘉泽,还是那山间楼阁里琢磨不透的林雪庚。 他们每一个都积攒了满腔爱恨,有话要对她说,却又不能从她这里要到想要的答案。 “走吧。”温辞裹着纱布的手在叶悯微眼前打了个响指。 他揶揄道:“一会儿再去街上,千万别再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了,财神爷。” 这些人其中还有温辞,不过温辞与她的关系并非由灵器而生,而是由她本身而生。 叶悯微先温辞一步站起身来,蓝色衣裙摇晃间,她弯腰向他伸出手:“我来拉你。” 第81节 温辞坐在石阶上,他望着叶悯微的手,诧异道:“我只是伤了手,又不是伤了腿。” 叶悯微的手固执地悬在半空。温辞沉默片刻,那只没受伤的,戴着金色指环与铃铛手串的手便伸出来,被叶悯微攥住手腕,从地上拉起来。 叶悯微把温辞拉起来后,认真评价:“这样被拉起身,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顿了顿,叶悯微伸出双手道:“下次我要同时握住你两只手腕,再把你拉起来。” 温辞与叶悯微对视半晌,转过身哼了一声,不咸不淡道:“你想法还真多。” 叶悯微跟着他往街巷走去,谢玉珠也从台阶上蹿起来,跟着他们走去,师徒三人再次融入街巷的人潮里。 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花了三天的时间,踏遍了鬼市的街头巷尾。 除了与灵器生意相关的区域,他们也去看了那些贩卖武器兵械、禁书、官府文牒、奇珍异兽、奴隶、蛊毒的店铺。 这里处处都是生意,即使极力避免,也时不时会有交易出现,更别说还有他们三人之间的互相赠予。 于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在书店里《十三家注戒壁规》这本最为热销的书册旁边,看见了一摞《万象之宗游鬼市图册》。 里面详细标注了曾经与叶悯微发生相关交易的地点、店铺,以及推测出的游览线路。 当时书店老板扇着芭蕉扇,大声道:“客官看看,这是最新上的,最好卖的书!” 叶悯微拿起那本书翻了半天,赞许道:“确实做得很全。” 然后就被温辞从手里把书拿走放回摊子上,拉着走远了。 把鬼市摸了一遍后,他们便各司其职。温辞手上有一份苏兆青给的名单,她查到了秦嘉泽在鬼市的线人姓名,温辞便从他们入手去打探秦嘉泽的消息。 叶悯微则又捡起了老本行,她带谢玉珠租了艘小舟,沿着斥灵场周围的水面晃悠。 谢玉珠端着《十三家注戒壁规》坐在船头,说道:“我看来看去,这里只要不在金钱上亏欠别人,就万事大吉。不过不能伤人不能杀人,更不能强迫人交易,我们该怎么让秦嘉泽把脑子还给您呢?” “那就让斥灵场与戒壁失效片刻。” 叶悯微俯身在她的本子上写写画画,同时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语气轻松。 谢玉珠慢慢地放下手中的书册,纳闷道:“让斥灵场和戒壁失效……这事儿很简单吗?” “很困难。” “……”谢玉珠心说那您怎么说得那么轻松。 谢玉珠只觉得她大师父这人,若是规则是她擅长的她就利用规则,若是规则不利于她,她就掀桌子。 还别说,她大师父最擅长的就是掀桌子。 第085章 密谈 果不其然, 叶悯微开始跟谢玉珠讲述她掀桌子的思路。 叶悯微对谢玉珠道:“我此前给你讲过消息珠里的灵脉构造,你还记得吗?” 谢玉珠皱着一张脸,她脑子里浮现出那百转千回的图案, 小声道:“一知……一知半解。” “它可以在斥灵场中生效, 其中可见许多躲避斥灵场限制的设计。而且你看……” 叶悯微边说, 便将自己的手穿出斥灵场, 万象森罗正停在那道蓝色屏障上。 叶悯微发动万象森罗,那镯子嗡嗡作响仿佛被什么所束缚,而斥灵场界上荡漾起水面一样的波纹,有规律地颤动起来。 “这样发动灵器时能看见斥灵场的结构,再结合消息珠中消解斥灵场的设计……” 叶悯微笔走如飞,无法使用能看到灵力脉络的视石, 她便想别的方法看见, 如此这般跟谢玉珠说着她对斥灵场的测试情况。 结论便是——叶悯微打算围绕戒壁布置一个灵脉阵法, 令戒壁与斥灵场同时失效。 不过这个灵脉阵法的设计十分复杂,她现在还没有完全想好。 谢玉珠低头看她大师父写了满本子的数符图案。 她大师父换了个脑子之后,描述术法灵脉原理比从前清楚了太多,仿佛终于能理解普通人是怎么思考了的一般, 能够一步步拆解给她听。 所以谢玉珠虽然看得痛苦, 但也勉强能看懂五六成。 谢玉珠尝试跟着她师父写写画画,求教了一会儿这灵脉阵法的设计,又纳闷道:“可是这几天, 林雪庚就没什么动静吗?她到底是怎么看待您的呢?她就不想跟您见见面聊聊?” 叶悯微一边写一边答道:“她每天都要按市价点一遍她的宝库, 今早点的那次离一万万两还差五百两。” “……” 谢玉珠怪道:“林雪庚和白云阙决裂,总不会是嫌白云阙太穷吧?不应该啊!” 叶悯微正在描画的笔却突然一顿, 染开一团墨迹。她放下毛笔直起身来,望向岛屿山脉上的一座阁子。 “师父, 怎么了?”谢玉珠也跟着看去。 “林雪庚有客人……” 顿了顿,叶悯微眸光微动,补充道:“是秦嘉泽来了。” “秦嘉泽!?” 整座鬼市地势最高处建了一座三层小阁,阁门上挂了一块牌匾,上书“自在轩”三字,正是林雪庚所开,接受八方来客做灵器改造生意之处。登上这座楼阁的顶层,便可俯瞰整个鬼市。 鬼市中不见日月,故而只有夜晚并无白昼,放眼望去大半地方隐没在黑暗中,而灯火明亮的街道上,无不人流如织。 喧闹声传不到此处,远远看去人群仿佛在上演无声戏剧。 一位年轻女子正倚在栏杆上,她一身鸦青绫罗生色花纹袍子,身侧的红灯笼将她的脸庞照亮,即便在这样温暖的颜色下,她的神色也冷淡得惊人。 “许久未见,林老板还是老样子。”从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声音。 林雪庚不紧不慢地回过身去,以烟杆掀起珠帘,打量着屋子中站着的男人。 男人一身紫袍,腰间佩玉手上戴着金镶翡翠的扳指,和从前一样雍容华贵。不过他没有束发,又似乎瘦了许多,面颊略有凹陷,而眼里布满血丝,又隐隐透露出某种狂热。 林雪庚那双舟柳叶眼凝视秦嘉泽片刻,她悠悠穿过珠帘,说道:“涞阳王府已经被查抄,听说朝廷与仙门都在通缉你,秦先生。” “该带的我已带走,一座空壳,查抄便查抄了。至于通缉,你我谁不是被通缉呢?”秦嘉泽全不在意,笑意轻松。 林雪庚低头拿烟杆磕磕桌角,漫不经心道:“今日秦公子是来与我闲谈的?” 秦嘉泽知道林雪庚向来不喜欢废话,所以也不兜圈子,他笑道:“自然是与您有生意要做。” 秦嘉泽表明来意,他说自己带来了一件灵器,想请林雪庚免去斥灵场对它的影响,让它在斥灵场内能够生效。 秦嘉泽身边的小厮毕恭毕敬地捧上一个木匣子,木匣子上又放着一纸票号。 他说道:“拿了今日的票号来的,没坏了林老板您的规矩。” 侍女接过小厮手里的匣子,奉给林雪庚。林雪庚瞥了一眼那票号,看也没看匣子里的灵器是什么,便说道:“这生意我不做。” 秦嘉泽道:“您看看匣子里的银票。” “多少银子,我也不做。” 侍女在一旁帮衬道:“要灵器在斥灵场内也能生效,这种买卖我们姑娘从来也没接过。秦先生,鬼市生意不能强求,您还是请回吧。” 林雪庚仿佛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转过身去往里间走,俨然是送客的架势。 却听秦嘉泽在她身后轻声一笑,道:“怎么,林老板是怕我如今得了万象之宗的头脑,借此研究透了斥灵场,和您抢生意不成?” 林雪庚半个身子已经没入黑暗中,她脚步一顿,举着烟杆转过身来。云雾缭绕间,她的神情暧昧不明。 “看起来,你还有别的生意想谈。” 秦嘉泽笑意深深,说道:“有,我正有一笔更大的生意,想要跟林老板做。” 顿了顿,秦嘉泽道:“这天下的生意,这江山社稷,举世富贵,不知林老板感不感兴趣。” 那边谢玉珠已经撑着小舟,和叶悯微回到了岸边,期间叶悯微一直端坐在舟上出神。小舟停在岸边的垂柳之下,谢玉珠举着灯坐在她大师父旁边,小声问道:“大师父,你都看见什么了?” 叶悯微目光仿佛落在极远之处,她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乱中出现灵器一事,好像与秦嘉泽有关。” 山林间的自在轩中,林雪庚坐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中,胳膊支在桌子上,慢慢说道:“淮北叛乱那件事,背后是你?” 秦嘉泽悠悠一笑,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军中有人以术法为兵刃,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仙门难道会相信卫渊吗?” “此前仙门与朝廷之间微妙的和平,只是自欺欺人,隐而不发的危机罢了。” 卫渊在朝中悄无声息地蛰伏多年,趁着灵器之乱建立天上城后,才被仙门发觉。然而仙门围剿天上城时,天上城只是抵抗却未反击,卫渊虽有军权,却从未动用过朝廷军队的力量。 仙门讨伐卫渊时,也未曾向朝廷发难。 两边都不想把朝廷牵涉其中扩大事态,仿佛那朝中的卫太傅与天上城的卫渊,是两个人似的。 “这有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朝廷不可能放弃灵器之力,术法早晚会渗透到军政之中,而这正会危及仙门的根基。仙门与朝廷的矛盾早晚会尖锐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世上必有一场大战。如今这场战乱已经迫在眉睫,林老板,天下要大乱了!”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去,辛辣的味道在房间内弥漫,她说道:“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嘉泽哈哈大笑,他说道:“走到这一步,卫渊不可能不动用天上城的力量,届时是灵器术法的大战,这世上从未有过以术法为武器的战争,那场面该是多么壮观啊!卫渊与仙门,没有任何一方能够全身而退,终将两败俱伤。” “而这正是我们的时机。” 林雪庚望向秦嘉泽,只见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满是狂热与兴奋的光芒,他一字一顿道:“卫渊算什么?被他把持的那个傀儡皇帝算什么?我才是真正的皇权贵胄。” “更何况……那统御天下的神通,正在我这里。” 秦嘉泽点点自己的脑子,他笑道:“你未曾研究出来的苍晶炼制之法,万象之宗至今也没有想起来的苍晶炼制之法,我已经研究出来了。” 林雪庚神色淡淡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原来如此,好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秦嘉泽微微一笑:“这并非我一人的意愿,朝中厌恶卫渊支持我的人不在少数,只是碍于卫渊势大。若天上城受挫,你与我又能带来术法之力,一朝便能改天换地。” “你已经有万象之宗的头脑,要我做什么?” “非也,林老板擅长因事制宜,将灵脉千变万化,而我这颗头脑擅长本源机理的考量。你擅拳脚我擅内功,我们合作才能珠联璧合,天下无敌。” 秦嘉泽起身,望着这雕栏画栋陈设华美的自在轩,悠悠说道:“林老板赚尽鬼市之财就能满足吗,鬼市之外天下何其之大,财富何其浩瀚,堆金叠玉,积满整个鬼市也不在话下。届时谁能针对你,谁又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所仇恨之人都要匍匐在你的脚下。” 顿了顿,秦嘉泽道:“包括万象之宗。” 林雪庚凝视着秦嘉泽的双目,烟雾慢慢从他们二人之间升起,沉默良久之后,林雪庚淡淡道:“你那匣子里的灵器,留下吧。我收五百两银子,你明日来取。” 秦嘉泽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而远处水边的小舟之中,谢玉珠紧张地观察着叶悯微的神情,只见她师父感慨一声,露出意料之中却又迷惑不解的神情。 “大师父,怎么了怎么了?”谢玉珠问道。 叶悯微说道:“林雪庚,她也恨我。” 第82节 这个世上痛恨她,想要她命的人又多了一个。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温辞的声音传来,谢玉珠转过头去,只见他抱着胳膊站在岸边,拉下面巾对她们道:“我查到一些关于秦嘉泽线人的事情。” 那边自在轩里,秦嘉泽正准备告辞离去,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对林雪庚说道:“林老板,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一个身缠白布,失却一只眼睛之人?” 林雪庚蹙眉:“身缠白布之人?” “嗯,他现在的名字叫做苍术。” 看着林雪庚目露疑惑之色,秦嘉泽笑道:“罢了,他应该会来找你的。这是个很有用的人,请务必把他留下来卖给我,我必以重金相酬。” “他是什么人?” “嗯……这可难说,他的身份太多了。恰好我最近翻阅前朝史册,有些出乎意料的发现,想要与他秉烛长谈。”秦嘉泽笑得高深莫测。 这一番相谈终于结束,秦嘉泽由侍女引着沿着楼梯而下。 林雪庚目送秦嘉泽远去,目光里的疑惑被冷淡所取代。 “真没意思。”她面无表情道。 她举起烟杆,手伸进杆子上的烟袋里,手指顿了顿,从里面拿出一颗极小的珠子来。 林雪庚端详那珠子上极为纤细,若隐若现的纹路片刻,道:“还算有点意思。” 她将那珠子伸出栏杆之外,手一松珠子便掉进了丛林之中。 然后林雪庚抱着烟杆悠然走向楼阁深处的房间。 她推开那扇门,门上的木牌泛起一阵蓝色的光芒,她便一步从灯火昏黄中踏入了白日,从鬼市踏入了大漠的客栈里。 阳光一时间亮得让林雪庚眯起眼睛。 这是间不大不小的卧房,林雪庚走到床边,揭开床边的纱帐,她倚着床架看着床上那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又满身伤痕的男人。 她缓缓道:“你的名字叫做苍术吗?” 第086章 计划 林雪庚听那个聒噪的小姑娘, 提起过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 那姑娘说这个人原本就有许多来处不明的陈年旧伤,一直用白布遮挡着。他双耳失聪、左眼失明,原本还剩一只好眼睛, 以它读唇语就可以对谈如常, 时常让人忘记了他耳不能闻。 然而前些日子他又受了很重的伤, 就连仅剩的眼睛也失去了。 那姑娘还说, 这个人生性豁达开朗,一向非常惜命,请客栈老板与老板娘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他还有心愿未了,定然会为此醒来。 “真是可怜啊,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人等着利用你呢。” 林雪庚呼吸之间, 白雾缭绕漫过纱帐, 她淡淡道:“居然有人觉得你惜命?惜命的人, 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那躺在床上的男人双目轻阖,他的脸上印着狭长而奇异的伤疤,睡得很沉,呼吸平稳。 他自然不会回应她。 既然他已经失聪, 那么就连她的问题, 他也一句都不能听见。 林雪庚端详他半晌,然后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臂。她一圈圈解开他手臂上缠的纱布,前几日被蛇所咬的伤口仍然呈现出青紫色。 脏腑虚弱, 血气凝滞, 毒消得极其缓慢。 “你还有什么心愿,值得你以这样一副身躯苟活于世呢?” 林雪庚将他的手放回床上。 她直起身来放下纱帐, 正欲转身而去,手却突然被人牵住。 准确地说, 是小指被人牵住了。 林雪庚停下脚步,她低头看去,纱帐中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指骨突出,朱红色伤疤诡异骇人,从手背一直延伸到被纱帐所覆盖的深处。 他的手没什么力气,食指与拇指松松地搭在她的小指上,指腹冰凉。 “你……” 林雪庚小指微动,那只手就无力地滑了下去,垂落在床沿。 这个名叫苍术的男人并未醒来,似乎只是本能地抓住了什么,又放下。 林雪庚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他修长苍白的手,继而抬起眼睛,目光穿过纱帐落在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隔着一道纱帐,这个人的轮廓宁静又孱弱,仿佛被红叶藤缠满的一段溺水之木,不生不死,半浮半沉。 林雪庚无声地吞吐一阵烟气,烟雾缭绕模糊了她的神情,良久后她端着烟杆转身推门而出。 光线一瞬间昏暗下去,她的鞋子便踏在了绵软的波斯地毯上。 她又回到了刚刚的鬼市楼阁中。 林雪庚沿着廊道行走,高高悬挂的红灯笼光芒在她脸上明明暗暗,她唤道:“小梅。” 那年轻侍女的身影出现在房内,道:“是。” 林雪庚淡淡道:“我记得冰窖里存了一株雪莲,拿来煎药吧。” 侍女惊诧地抬起眼睛,愣了片刻才道:“……是。” 林雪庚留下那句话,便沿着楼梯缓步而下,她举着秦嘉泽刚刚给的五百两银票,来回看了看。 她的雪莲价值连城,有价无市,若硬折成鬼市中的价格,一万两也不为过。 林雪庚挥着烟杆,摇头道:“又不够一万万两了。” 叶悯微、谢玉珠与温辞三人划着小舟到了僻静的水面上,相对而坐,将各人掌握的情况逐一分享。 叶悯微把她看到的一切详细地讲给谢玉珠与温辞听,然后不无可惜道:“消息珠被林雪庚发现,她已经把珠子丢进林子里了。” 谢玉珠思索道:“秦嘉泽匣子里那灵器究竟是什么呢?等他去取回灵器的时候,穹顶上就会显现交易的名目了吧。” 温辞盘腿坐在舟中,几枚石头在他手上轮番跳跃,他摇头道:“我听说与林雪庚相关的交易很少在穹顶上出现。” “为什么?” “她能免于斥灵场束缚,凭术法随心所欲地在鬼市与外界穿行。只要她在交易的某些环节离开鬼市,就会被视为交易中断,不在穹顶显现。” 顿了顿,温辞一伸手,腾空的石头一一落在他手心,他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大概知道秦嘉泽的灵器是什么。” 那应该是一个缩地令。 鬼市的情报生意四通八达,也有店铺专门记录和贩卖每日穹顶上的交易文字。温辞去查了最近几个月穹顶的买卖记录,在其中找到了秦嘉泽几位线人的踪迹。 “最近他的线人频繁买卖情报,其中还有大量军情。就在一个月前,他的一个线人设重金悬赏,购得了一枚缩地令。这缩地令溢价不少,可见他要得很急。” 缩地令是用来瞬间转移位置的灵器,若能在鬼市生效,秦嘉泽便可顷刻离开鬼市去往他预先定好的别处。 叶悯微说道:“他是想要以备不时之需,用来逃跑吗?” “他先是重金悬赏,又赶在竞卖会开始前请林雪庚准许缩地令在鬼市生效,应当是打算在这次竞卖会中使用。”温辞答道。 谢玉珠抚摸着灯笼,将她大师父说的那些来回想了一遍,心有戚戚道:“这秦嘉泽像是在谋划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背后牵涉广泛,非常复杂啊。” 然而谢玉珠又深觉就算他们知道了这些事,也没地方说去。这世上绝大部分势力对他们都虎视眈眈,他们去找这些人,就跟羊入虎口没两样。 “算来算去,咱们能信得过的,也就只有沧浪山庄和苏姑娘。”谢玉珠叹息一声。 “玉珠说得有道理。”温辞认同道。 谢玉珠迷茫地看看她二师父,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得有道理了。 温辞对叶悯微道:“我们现在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你算出令戒壁和斥灵场失效的阵法。我们找到秦嘉泽的同时让玉珠启动阵法,把秦嘉泽抓住逼他把脑子还回来,再把他交给沧浪山庄。” 谢玉珠一听要她去启动阵法,想起那需要现画的复杂灵脉,唯恐自己不能胜任,问道:“那第二条路呢?” 温辞抛着手里的石子,望向叶悯微:“你还记得缩地令的灵脉构造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睁着一双明亮而从容的眼睛,说道:“不过我应该可以从相近的术法推算出来。” “一枚缩地令的起点与终点是固定的,由灵脉构造而设定。”温辞说道。 叶悯微眨眨眼,了然道:“那我去修改秦嘉泽的缩地令。” 她略一思忖,语气轻快地说:“我把他缩地令的终点,改到沧浪山庄去。” 温辞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谢玉珠听着她两位师父流畅的交流,沉默片刻,不禁为他们鼓掌:“你们果然是天才!” 师徒三人一致同意,将这第二套出奇制胜的方案放在了优先位置。 介于有鬼市的诸多规则限制,他们首先要避免名字出现在穹顶之上,其次要回避偷盗伤人等事端。 为达成修改秦嘉泽缩地令的目的,他们谋划了一套颇为迂回的方案。 于是第二天,秦嘉泽的随从阿福在街上行走时,便迎面撞上一个头戴斗笠的橘红衣衫姑娘。阿福被撞得踉跄两步,还未待开骂,便见那姑娘匆匆跟他道歉然后快步离去。 “没长眼睛啊!” 即便姑娘的身影已经走远,阿福仍然憋不住气,叉着腰骂骂咧咧。待他转过头时,却见身前的路面上落下了一个鹅黄色的丝绸荷包。 阿福瞬间睁圆眼睛,机警地环顾四周,只见行人纷纷没人注意他,他便喜上眉梢。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荷包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沉甸甸的银子和珍珠。 阿福笑成了一朵花,忙不迭地把那荷包收好揣进怀里,哼着小曲儿洋洋得意地走了。 谢玉珠、温辞与叶悯微站在街边转角处,目送阿福远去,而穹顶上并未出现买卖信息——阿福并不知道丢弃者有意为之,便不被认作交易。 谢玉珠与她两位师父击掌。 那荷包里自然混杂了叶悯微的消息珠,叶悯微便借此来观察阿福的一举一动。 当天下午,阿福果然就跟着秦嘉泽去取回了灵器。 林雪庚设了一道门,让阿福穿过门去取灵器,那门后的柜台似乎在鬼市之外。待阿福捧着灵器回来时,穹顶上果然未显现林雪庚与秦嘉泽的名字。 秦嘉泽当场打开匣子验货,满意地收下。 叶悯微对温辞说道:“你猜的不错,那的确是一枚缩地令。” 阿福花起来这意外之财来大手大脚毫不珍惜,让人担心不久之后他就会把消息珠也花出去。 第83节 所幸他先花的是银子而非珍珠,消息珠继续留在珍珠里滥竽充数。阿福四处走动之间,叶悯微便借他将秦嘉泽住所的情况摸了个清楚。 因为鬼市的规则保护,鬼市中人一向戒备松散,秦嘉泽的住处也不例外。 叶悯微在地上展开一张图,对谢玉珠与温辞道:“这是秦嘉泽住处的房间排布,装有灵器的匣子一直放在他的卧房里,匣子上有锁。锁的钥匙阿福有一把,每日贴身保管。” “可是鬼市禁止偷盗,我们该怎么偷钥匙呢?”谢玉珠道。 温辞抱着胳膊,悠悠道:“谁说我们要偷了?” 没过两天,阿福送秦嘉泽的衣服去给铺子浆洗熏香,回来的路上正赶上有人在街边表演。也不知演出的是什么,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阿福一走进这条街便被人群吞没,是走也走不得退也退不了,在其中被挤来挤去,圆的人都快被挤成扁的。偏偏还有人推搡,也不知谁的手贱,他的衣服都险些被扯开。 “是你!我的荷包是不是你拿的!”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阿福惊诧回头,只见那橘红衣衫的姑娘正站在他身后。 “快把我的银子还给我!”那姑娘伸手在他的衣襟袖口摸索,仿佛要把自己的荷包找出来。 “去去去!这里谁能偷东西?谁拿你的荷包了!”阿福怒骂道。 两人争执半天,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谁也走不掉。阿福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寻了条缝,气得骂娘一边拨开拥挤的人潮,去旁边店铺里躲避去了。 而谢玉珠收起伪装的怒气,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她的手心正握着块专用来做模具的泥,泥上清晰印出一枚钥匙的形状。 方才推搡间她摸到了钥匙,不过很快又放了回去。 “只是拿来印个模子,都没离开他的身,果然算不得偷窃。”谢玉珠满意道。 待那高处的伶人收了扇子跳下来,人群逐渐散去之后,谢玉珠走到戴着面具的伶人身边,道:“二师父,用这个能仿造出来吗?” 演完一场杂戏的温辞掀起面具,面上的水粉描画华美而妖冶,他伸手从谢玉珠手上拿起那刻印清晰的泥模,道:“可以。” 顿了顿,温辞转身望向戴着斗笠,从另一边走来的叶悯微,说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叶悯微点点头。 秦嘉泽喜好香道,衣服通常都要拿去熏香。之前阿福便是拿着他的衣服去熏香,被温辞使计堵在了街上。 没过几天这衣服便浆洗好熏完香,由浆洗店的人捧着衣服送还到秦嘉泽的住处。 那个浆洗店的小姑娘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捧着厚重的衣服却也健步如飞,走得四平八稳。转过街角时,她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头戴斗笠的女子,正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浆洗店的姑娘十分疑惑地瞧了这身形纤长挺拔的女子,往旁边一步准备绕过她,然而这姑娘却也往旁边走一步,又挡住了她。 这小姑娘不禁生气了,她怒道:“你这人怎么挡人家路呢!!” 那女子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双灰黑的眼睛,她的声音和缓:“你前几天,是不是买了一本《万象之宗游鬼市图册》?” 小姑娘瞪着眼睛道:“是啊!我知道已经卖光了。我跟你说我好不容易订到的,不转卖啊,你找别人吧。” 戴着斗笠的女子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文钱,叫住从旁边跑过的一个小男孩,将这铜钱递给他,道:“送你了。” 那留着口水,说话还不利索的小孩举着铜钱,喜滋滋地走了。 然后女子指了指穹顶。 小姑娘抬起头看去,只见那穹顶的文字间出现一行字。 ——叶悯微赠郑三子一文钱。 小姑娘眼睛里骤然显露出明亮的光芒,她欣喜若狂地看向叶悯微,难以置信道:“你……你是……” 叶悯微在嘴前竖起手指:“嘘。” 小姑娘开心地直跺脚,道:“让我见到真人了!让我见着了!” 第087章 改器 叶悯微观察过这小姑娘, 猜到她十分崇敬自己。但对方如此大喜过望的反应,还是出乎叶悯微的意料。 叶悯微疑惑地看着那小姑娘兴奋地蹦跳,再看着她安静下来, 这才指着对方怀里的衣服, 说道:“我可以替你送这些衣服吗?” 小姑娘眨着眼睛, 雀跃道:“您……您要帮我送衣服吗?” 叶悯微不太明白自己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顿了顿, 叶悯微说道:“鬼市不允许偷窃,所以我一定会帮你把这些衣服送到主人那里。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跟别人说遇见我的事。” “哇……我和您……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吗!” 叶悯微沉默无言。 面前的姑娘呼吸不畅,面色通红,思绪仿佛已经奔腾了十万八千里, 完全答非所问。 叶悯微真诚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这小姑娘头摇成了拨浪鼓, 就差没原地转圈跳跃以证明自己的生龙活虎, 她说道:“您要做什么事?我能和您一起吗?” “不用,只要让我替你送衣服就行了。” 当叶悯微伸出双臂时,小姑娘有些遗憾地将那些衣服交了出去,还期期艾艾道:“多麻烦您啊, 衣服这么重。” 顿了顿, 她竖起手指,道:“您放心,遇见您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家店在鬼市很有名的, 您到我家来浆洗熏香, 我绝对不收钱!” 叶悯微抱着那沉甸甸的衣服,瞧着小姑娘激动的眼眸, 这姑娘也不知听了些什么故事,眼神热烈又滚烫。 那满溢的憧憬, 仿佛是某种奇特的爱意。 跟她这一年来所遇见的目光完全不一样,和温辞也不一样。 叶悯微想起她在牙行受到的追捧,若有所思道:“你……想要我提字吗?” 小姑娘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 “那等我办完事情再来找你。” 叶悯微抱着衣服走了好远,回头时那小姑娘还站在街边的红灯笼下,欢喜地挥手跟她告别。 叶悯微回过头来,喃喃道:“她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待叶悯微来到秦嘉泽的住处时,她已经摘掉斗笠,换上一身与那小姑娘相似的衣服。她低头捧着衣服,跟门前的侍从说明来意,便跟着侍从走进了门中。 秦嘉泽并不常住鬼市,此来鬼市包下了山边一整间名为宝来的客栈,偌大的客栈里只住着秦嘉泽与他的侍从,显得空空荡荡。 秦嘉泽在鬼市总是闭门不出,今日难得出门。从前在涞阳王府,他出行必然前呼后拥,侍从无数。这几次叶悯微从阿福那里看到秦嘉泽,他随身都只带一两个侍从。 秦嘉泽得到她这颗见到人群就晕的脑子,大概也是晕得昏天黑地之后吸取教训了。 她跟着侍从沿着楼梯走上二楼,走进房间将衣物放下之后,便听得外面有人喊这个侍从的名字,语气急切。 “阿隆!阿隆!” 这侍从皱起眉头,有些不耐道:“阿福那家伙又找我什么事?” “钱已经给店里结过了,你回去吧……别喊了,来了来了!”他冲叶悯微挥挥手,便脚步匆匆地朝喊他的方向去。 叶悯微跟在他身后,阿隆步子很急,她却走得不紧不慢。待阿隆快步消失在楼梯处时,叶悯微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去径直走进东边一间房间,轻轻推开房门进去然后回身关上。 她直奔那房间的柜子,从一摞摞书册后捧出一只漆木匣子放在桌子上,从袖子里掏出温辞昨日赶制好的钥匙,插进锁眼之中。 钥匙旋转间,那锁咔哒一声轻响,被她打开了。 随着匣子的打开,一枚缩地令显现在眼前。 那是一块手掌大的方形木牌,上面刻出深深浅浅的凹槽,叶悯微扫视了一遍上面刻画的灵脉图,雕工有些粗糙,不是温辞的手笔。 叶悯微喃喃道:“应该是从前我做的。” 不过看起来秦嘉泽拿到它之后,也没有对它多做修改。 叶悯微拿起雕刀开始修改这灵脉回路,万籁俱寂中她的神情专注,落刀沉稳,那回路在她的刀下渐渐出现微妙的转变。 正在叶悯微凝神修改时,她的目光忽而一沉,手也停下。 她在阿福那里看到了走出轿子的秦嘉泽。楼下传来声音:“王爷,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脚步声快速逼近,叶悯微再刻下两笔之后便心知来不及完成修改。她便当机立断,把缩地令放进匣子里,锁上匣子将它放回书册之后,轻轻合上柜门。 秦嘉泽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叶悯微从窗户翻了出去。 只听门开一声砰响,秦嘉泽脚步烦乱地走进屋内。他头发披散,双目充斥血丝,面色极差,一进房间就靠在软榻上,揉着太阳穴默不作声。两个侍从快步跟上他,阿福了然道:“王爷是不是又犯头疼了?” “拿一碗安神汤来!”秦嘉泽紧皱眉头,仿佛要把太阳穴揉出血来。 “王爷,大夫说了,安神汤虽然能止头疼但伤身。您来鬼市前几乎天天喝,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这段时间您不能再喝了!您先忍着点吧。” 阿福边劝边要去把安神的香点上,秦嘉泽却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忍?” 一瞬间桌子上的东西全被扫到地上,瓷杯茶壶碎了一地,茶水四溅,香炉打翻,满房间香灰飘散。 “哈哈哈哈……你要我忍!”秦嘉泽的笑声状若疯狂,房间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哐啷的巨响,木架倾倒,桌子被掀翻,秦嘉泽歇斯里底地把整个房间砸了稀巴烂。 “叶悯微到底在易生术里动了什么手脚!”秦嘉泽捂住额头,咆哮道。 他话里的主角此时正站在一楼狭窄的房檐上,身子紧紧贴着窗户外的墙。 房间里的震颤顺着墙壁传来,叶悯微从窗户里瞥了一眼那满地的狼藉,默默地想:她可什么都没做。 然而即便她什么都没做,秦嘉泽完完本本得到了她的脑子,也并不能和它相处融洽。 当她换来秦嘉泽的脑子时,便发觉她与其他人的思维截然不同。这个新的头脑自由而不受控制,它对她的记忆有自己的处理主张,知道该铭记什么又该遗忘什么,再不需要她费心。 她从安排一切的管家身份卸任,从她脑海的巨大“药柜”之前获得自由。 而被丢在那沉默的、高耸的、完全依赖主人安排一切的药柜前的秦嘉泽,该要怎么面对这世间向他涌来的洪流? 如今看来,他果然在这洪流中挣扎得十分痛苦。 “王爷!王爷息怒!” 侍从们颤颤巍巍地跪下,有人说道:“小的听说叶悯微已经来到了鬼市,这些日子她的消息在鬼市流传甚广,咱们去把她抓过来问分明!” 秦嘉泽撑着桌子,目光沉沉道:“你去抓?在鬼市抓人限制繁多,你们谁能吃透鬼市的规则?要抓叶悯微,还是要靠林雪庚。” “可是听说此前林老板已经见过叶悯微,穹顶上出现了记录,然而叶悯微至今行动自如……王爷,林老板真的可信吗?” “要是见几面就能抓住叶悯微,她早就死了一千次了。” 秦嘉泽揉着太阳穴,坐在太师椅上低声道:“在外叶悯微身边有梦墟主人,在鬼市有戒壁伤人监禁的禁令,万事都需要交易,要抓住叶悯微自然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这一番谋划只有林雪庚能做到,她也必定会做。” 顿了顿,他冷笑道:“毕竟除去已经死在她手下的人之外,万象之宗当属她痛恨之首。” 叶悯微站在窗边,闻言安静片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第84节 仙门的许多修士恨她,是因为她“偷窃”了术法制成灵器,导致秘法泄露。 自称是她师兄的甄元启恨她,是因为她辱没师门,他又怀疑她拿人炼苍晶。 包括阿严在内的许多百姓恨她,是因为由她而生的灵匪肆虐,害得人们家破人亡。 希望她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人,总有十分正当的理由,那么林雪庚的理由又是什么? 从前叶悯微不理解,现在她越来越明白这些人为何而恨她。她似乎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穷尽一生以令她的生存战胜这些致死的仇恨。 这是比研究术法灵脉漫长得多的战役。 “叶悯微如今没了她天赋异禀的头脑,便只是个掌握几件灵器的灵匪而已,已经没有什么价值……” 屋内的对话仍在继续,叶悯微听到楼下传来几声轻微的猫叫,于是低下头去。只见楼下正站着个戴着斗笠缚着面巾的人,抬起头以一双凤目望着她。 那正是温辞。 秦嘉泽特地住在一间人少僻静的客栈里,所以此处紧挨山林,这扇窗户下正对着枝繁叶茂的树林,温辞站在树下看着她。 叶悯微对他摇摇头,示意温辞她并没有来得及改完。 温辞皱起眉头向她打手势,让她先下来再说,然后伸出了双臂。 叶悯微望了身侧那扇窗户一眼,便又往远处挪到窗户绝对看不见她的位置,往前走了半步,朝着温辞的方向一跃。 温辞果然精准而稳稳地抱住了她,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叶悯微揽着他的脖子,小声说道:“你口技当真厉害,方才阿福的声音模仿得很像。” 把侍从支走的呼喊声,正是温辞模仿的。 温辞仿佛理所当然般挑眉一笑,将她放在地上,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嘘,拉起叶悯微快步离开了这间客栈。 “只差两笔了,我没来得及改完。” 走在山林之中,叶悯微便将她刚刚才所做之事、所听到的话讲给温辞听。 温辞关注的却并非是这个,他听完叶悯微讲完一切后,神情凝重对她道:“你把灵脉图给我,最后两笔我去改,你现在尽快离开鬼市。” “为什么?” 温辞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听远处传来惨叫声。他们对视一眼,便立刻朝着声音的来处奔跑而去。 跑了没多久林间便出现一条大路,路尽头有一座被围墙围起来的圆形楼阁,围墙只开一扇小门。有许多人沿着路往门里面走,门口站着收钱的伙计,客人交钱伙计给牌子,这才放人进去。 惨叫声与喝彩、鼓掌之声此起彼伏,越发响亮。门口的伙计和走进门去的客人都对惨叫声充耳不闻,甚至目露兴奋之色。 温辞停下脚步,他眯起眼睛打量此处片刻,对叶悯微道:“沿这条路下山不远便是人奴坊,是鬼市贩卖奴隶之处。这里应该是斗奴场,里面正有有奴隶在厮杀。” “厮杀?鬼市规则不是不许伤人吗?”叶悯微问道。 “鬼市保护的并不是人,而是财产,或者说主人处置财产的权力。只是恰好,我们是自己的主人。” 温辞淡淡道:“而奴隶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他们是主人的财产。鬼市的规则,确保他们的主人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 在林雪庚进入鬼市之前,温辞曾经来过鬼市几次,那时的鬼市还没有灵器,其中充斥着大量奴隶、人牲、人骨人皮的交易。 外界那些复杂的秩序层层叠叠,血统、金钱、修为,鬼市的秩序只是更加赤-裸,唯有金钱。 “所以我说这个地方,乍一看跟外面不一样。但仔细一看,没什么分别。” 顿了顿,温辞看向叶悯微:“所以你在这里并不全然安全,若林雪庚对你怀有杀心,你需要尽早离开她的势力范围。” 第088章 旧梦 “你和林雪庚早晚要将旧怨解决, 不过不能在此刻,也不能在鬼市。我们并不熟悉这里,而林雪庚已经对这里的规则了如指掌。现在你最好先和谢玉珠离开鬼市, 去沧浪山庄等我。把秦嘉泽这件事了结, 再从长计议。”温辞跟叶悯微分析道。 叶悯微低眸思索一阵, 看向温辞道:“但是我不想和你分开。” 温辞抱起胳膊, 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在嘉州丢下我一走了之的。” “你不是很介意这件事吗,所以我绝不会再丢下你了。” 叶悯微还记得温辞在众生识海里的怒斥,于是向他郑重承诺。 温辞偏过头看向叶悯微,斗笠之下她的那双眼睛里满含笃定。如此想来自豫钧之后,她确实再没离开过他,连众生识海那次她都待在他身边。 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表现得很好, 十分温暖, 又好像真的很在乎他。 以至于一些以前不愿意说出口的话, 他也逐渐愿意对她说了。 温辞嗤笑一声,仿佛玩笑般说道:“没关系,你这也不是头一次丢下我,我早已习惯被你丢下了。” 叶悯微眸光微动, 仿佛想要解释什么, 却见温辞靠近她一步,弯腰凝视她的双眸。 他慢慢道:“但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丢下你。所以如果我被困, 那就是我一个人被困, 但是如果你遇险,那就是我们俩个一起遇险。” “更何况要躲债的人是你, 你这天下最好的账房来算算这笔账如何更划算,还是听我的吧。” 温辞很了解叶悯微的思路, 知道她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账面上算个七七八八的习惯。然而这次叶悯微却沉默了,她轻声说道:“不是这么算的。” 温辞只当她答应了,他转身沿着这条路往山下走,道:“我们回去找玉珠吧。” 叶悯微看着温辞的背影走远几步,却并未跟上。 温辞停下步子回过身来看她,偏过头道:“怎么,你想进去看奴隶角斗吗?那场面非常血腥,我看过之后做了几日的噩梦。” 叶悯微的脚步终于松动,她跟上温辞,问道:“然后呢?” 这通往生死场的路边,客人来来往往,门口的伙计还在吆喝,截然相反的惨叫与喝彩声仍然不绝于耳,痛苦与愉悦同时上演。 “然后我散尽钱财买下整个斗奴场,把里面所有的奴隶放了。然而没过多少年,鬼市里又有了新的斗奴场。”温辞淡淡道。 他救得了一场角斗的人,救不了人奴坊所有的奴隶,救不了此后源源不断送进鬼市的奴隶,更救不了这普天之下的甿隶之人。 这个鬼市毁了还会有新的鬼市,一群奴隶获得自由之后还会有新的奴隶。人之贪欲存于世,鬼市便存于世,倾轧下的弱者便匍匐于世。 叶悯微望向那些满眼期待的客人,她与他们擦肩而过。 “若此地可以使用灵器,他们定然会用灵器让奴隶角斗的场面更加痛苦、血腥而激烈。但你能说那全是你的过错吗?” 顿了顿,温辞说道:“所以我说,不要把所有的债都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清楚林雪庚为何对你心怀恨意,但是道理也是一样的。” 叶悯微与他并肩而行,下山走入街道,汇入人人流之中,她想温辞还是老样子。 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别人怎么看待她,他永远会说她是对的。 甚至在别人的指责尚未出口时,他就要提前告诉她,她无可指摘。 仿佛他曾经背着沉重的孽债,深受其苦,所以不愿她承受一点负担。 叶悯微与温辞的身影消息在山下人潮之中。而此刻在山的另一侧,高悬的红灯笼之下,远离山脚人流与喧嚣的云烟阁内,林雪庚她正伏在她宝库的木桌之上沉沉入睡。 她修道那些年被白云阙悉心培养,以至于几年便入道筑基,如今年过三十,看来仍然是青春少女。 拥有这样年轻而秀丽的面容,林雪庚却一身暗色的鸦青罗裙,她安静地躺在小紫檀木的矮几之上,头枕着手臂,那不离身的红酸枝木烟杆横在松松张开的手指间。 林雪庚眠于令人艳羡的金碧辉煌之中,却在做着一个混乱而苍凉的梦。 年少的她站在大雨之中,身上衣衫染尽鲜血,手里的长剑寒光雪亮,因为杀了太多人,那只手已经在发抖,连剑都握不稳。 她的另一只手里,捧着同样染血的苍晶。 深林莽莽,大雨如天倾,她面前站着一只白鹿,如同烟雾凝成的幻影一般,悬浮在空中,披着一层安宁的白光。 “你也要离开我吗?”她的声音颤抖,比起质问更像是恳求。 那只白鹿安静地退后两步,继而化为一缕白烟向远方飘去,消失在大雨茫茫之中。 她没有挽留也没有追赶,雨水从她身上淋漓落下,被衣上血迹染红,在她脚下汇成一滩血水。 或许正是因为她太过肮脏,所以那纤尘不染的白鹿避之不及。 苍晶掉落一地,声音混沌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选中我?一切都是因为你!连你也在利用我吗!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灵剑掉落在地,剑柄上挂着的的铃铛被雨水浸透,她跪倒在雨水里捂着脸嚎啕大哭。 大雨也未能洗尽她身上他人的鲜血。 那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画面忽而模糊起来,仿佛突然变换了时空。林雪庚从大雨中抽身而出,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 她浑身潮湿而粘腻,浸透鲜血,不过这次血并非属于他人,而是出自她自己。 她好似在弥留之际,被某个人抱在怀里。 抱着她的人臂弯颤抖,他对她说:“对不起……” 眼前的场景十分陌生。 她太过疲倦,模糊的视野里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他对她说:“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没有对你做过一件好事,我不值得你……” 他抬起她的肩膀,紧紧把她扣在怀里,她闻到他颈侧干干净净的焚香味道,他低声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说他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她竟然听到自己回答了他,像是从胸膛里挤出的最后一口气,虚弱而缓慢:“不要哭……不用对不起……是我愿意的……你要……活下去……” “对不起。” 顿了顿,那个人低声道:“等等我,我一定会再找到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好像突然积攒起一些力量,终于睁大眼睛看清了他。 他眉目如水墨画卷,面容清雅绝尘,眼底的水泽颤动,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朱红色伤疤。 林雪庚骤然从梦中惊醒,险些被满目的金银晃到眼睛,她皱着眉举起手挡在眼前,恍然看着自己置身的这间宝库。 一段她习以为常的噩梦,加上一段她从未做过的新梦,都真切地仿佛身临其境。 小梅站在她身侧,有些担忧地说道:“姑娘做噩梦了吗?” 林雪庚并没有回答她,小梅向来很有眼色,她看着林雪庚的神情,迟疑片刻道:“姑娘,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您怎么突然决定将之前放出去的钱全数收回?这样未免也折损太多利钱了。” 林雪庚沉默许久,才拿起她的烟杆,重拾她的从容。 她轻描淡写道:“养了个病鬼,钱的亏空总要从别处补上。” “哪里有亏空,您看这宝库里的银子都快摆不下了。”小梅指着这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不解道。 第85节 林雪庚摇摇头,她站起身披上披风,又把钥匙给小梅让她把宝库锁上,她说道:“我跟你说过,有一件大事终于要了结了。” 鬼市不见天日,大漠里的阳光却好得过分,春末夏初的时节,大漠里早已热浪滚滚。 床上沉睡的病人苍白而枯瘦,他被遍布全身的伤疤分割成一块块苍白的碎片,拼不出原本的样子。 林雪庚站在床边,她慢慢伸出手去,手指落在苍术的眼睛之上,挡住他眼上的伤口,试图想象他未曾受伤的模样。 若是伤疤再少一些,他再丰腴一些,似乎就和梦里那个陌生男人十分相像。 “是你吗?”林雪庚低声问道。 病人安静无声地沉睡着,呼吸声轻微而平稳。 林雪庚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自己好笑,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我居然会梦见你。” 她端着烟杆倚着床架,呼吸间云雾蔓延,她不咸不淡道:“听那个姓秦的家伙说,你原本打算来见我。怎么,以这样一副身躯就来找我了?倒要我耗费那么多补药,请你醒来开口。”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慢慢道:“我没那么多耐心,你再不醒来,可就见不到我了。” 那病重的男人与她之间安静无声,大漠的日光渐渐微弱下去,辛辣的烟雾味道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男人突然动了动手指,轻微地挣扎着,仿佛想抬起手来。 林雪庚低眸瞧着他那只晃动的手,思索片刻之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里。 他抓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依然很轻,但是抓住她之后便不再挣扎。 每次来看他,他都会这样挣扎几下,直到抓住她为止。 “你真的没有醒吗?” 林雪庚握住那只手,提起来又放下去,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任凭她提来拽去,仿佛她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骨头。 他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抓住她。 她偏过头看向他,嗤笑一声道:“求生的念头真强啊。” 她松开他的手,那只瘦削的手便跌落在床上,再没动弹。 那红酸枝木镶金的烟杆在林雪庚手里转了一圈,她穿过烟雾缭绕,从这间客栈走回鬼市,身后的房门关上时,她隐没在鬼市的黑暗中,目光渐冷。 她把手里的烟杆递给迎上来的小梅,说道:“我说的那件事,开始准备吧。” 第089章 受困 对于温辞要叶悯微与谢玉珠提前离开鬼市这件事, 叶悯微其实并不赞同。 以她的想法,林雪庚既然与她有一些纠葛,对她怀有恨意, 她就该把秦嘉泽那边的两笔画完之后, 找上门去向林雪庚问清楚。 反倒是温辞与此事无关, 应该由他带着谢玉珠早点离开鬼市, 去沧浪山庄说明在此处听到的情况,等着捉住秦嘉泽。 “若你滞留在鬼市,秦嘉泽被缉拿后沧浪山庄也只能将他交给太清坛会。仙门三宗拿到你的头脑难道会还给你?那我们潜入鬼市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你去找一个想要你命的人问清楚,你问得清楚吗?你是去找死吗?” 温辞果不其然火冒三丈。 叶悯微想说她对林雪庚和她的纠葛很好奇,她觉得她应当没那么容易死。 但是介于她每一次与温辞争吵,结果似乎都会伤害到温辞, 叶悯微略一沉默, 指着谢玉珠说道:“可是玉珠也赞同我的意见。” “我!?”谢玉珠指着自己。 旁观师父们吵架已经成为谢玉珠的一项日常活动, 她正为这胶着的气氛而紧张,没想到自己竟突然被点名。 温辞眯起眼睛看向谢玉珠,谢玉珠慢慢转过头来,放下手指说道:“啊……我是觉得……我觉得, 我们应该要同甘共苦共进退才行!” “你觉得有什么用?”温辞一句话就把谢玉珠堵了回去。 谢玉珠望向叶悯微, 心说她大师父太看得起她了,她二师父什么时候听过她的劝? 而她大师父依然目光灼灼,看来是寄希望于谢玉珠提出更有理有据的反对意见。 谢玉珠其实也不希望两位师父分开, 依她所见, 那缩地令也只差两笔,再找机会去改完一起离开不就得了。 她赶鸭子上架, 正准备再劝一次。却听远处街道上传来惊天动地的议论声,依稀是竞卖会发生了大变动。 他们三人正站在偏僻的水岸垂柳之下, 听到骚动声他们便拾级而上,奔向街道。 人们都往一个方向汇集,只见鬼市市集中心挂的那块“千金榜”榜上,三日后要举办的苍晶炼制之法竞卖会突然改变了规则。 背后的卖家宣布放弃竞卖,届时会直接将苍晶炼制之法公之于众,不取分文,凡到场者皆可得知。 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听得身后的人嚷嚷道:“这万象之宗搞的什么名堂,放着百万白银不要,竟将如此重要之法随意散布?” 又有人说:“林雪庚那场竞卖不会也要有变化吧?” 斥灵场的竞卖是由林雪庚本人宣布的,而苍晶炼制之法的背后卖家一直没有揭晓,大多数人仍然猜测这卖家是叶悯微。 叶悯微转头对温辞说:“秦嘉泽大概是为了遵守结生契才这么做的,不过他为什么先前竞卖,如今又要临时更改呢?” 她也没有从阿福身上看到秦嘉泽如此行事的理由。 温辞却神色凝重,他抱着胳膊若有所思道:“淮北叛乱……仙门和卫渊……” 顿了顿,他目光沉下来:“他是在……施压。” “施压?” 谢玉珠刚刚发出疑问,就见温辞指着她和叶悯微说道:“你们马上离开鬼市!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谢玉珠说道:“可是……” “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要停留。”温辞难得如此疾言厉色。 谢玉珠打了半天的腹稿没来得及说出来,鸭子赶了一半就从被她二师父从架子上踹下来了。 叶悯微和谢玉珠几乎是被温辞从人群中推出来的,她们沿着那一条直通迷津的主街被温辞一路拉着踉跄前行,与人流的方向背道而行。 “为什么?为什么急着要我们走啊!那二师父你怎么不走?”谢玉珠嚷嚷道。 叶悯微也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温辞只是严肃道:“别废话!” 介于谢玉珠与叶悯微实在不配合,温辞直接打横抱起叶悯微,大步往前走。谢玉珠虽然一下被放开,但除了跟着她两位师父也别无他法,路过的行人纷纷注目,看热闹似的指指点点。 正在这时,从旁边临街的二楼窗户里传来争吵声,突然一个厚重的木头箱子从窗户中落下,像是争执中被不小心推出窗户的。 而那窗户下正走过一个姑娘,惊慌地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箱子。 鬼市禁止有意伤人,然而意外致死却不可防御。眼见这箱子就要砸到女人头上,抱着人的男人居然身轻如燕地几步上前,旋身间抬腿把那箱子踢到一边,再把怀里的人放下。 周围的人爆发出惊叹声。 温辞蹲下,问那个逃过一劫的女人道:“你没事吧?” 那女人瘫坐在地,惊魂未定地啜泣。 从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跑下一个老汉,大喊着抱歉抱歉,又去看他砸落在旁边的箱子,那上锁的箱子被砸破两个角,已然变形。 那箱子十分沉重,老汉想搬也搬不起来。 谢玉珠气道:“你这人不去看看差点被你害死的人,怎么倒先看自己的箱子?” “麻烦小姑娘你先搭把手!这箱子抬回去再说!”老汉颤颤巍巍地说道。 站在一边的叶悯微先走过去,帮老汉抬起了箱子,谢玉珠见状虽心有不忿,也跑过去伸手一起抬箱子。 温辞抬头看向穹顶,瞳孔一阵紧缩,他冲叶悯微与谢玉珠道:“快放下那箱子!” 他话音未落,却是那老汉先松开手道:“交给你们了。” 那箱子太过沉重,在谢玉珠与叶悯微的手里摇晃着倾斜,继而坠落,在地上彻底摔了个稀烂,终于露出里面的东西。 沉重的箱子里竟有许多尖锐的石头,其中还有一柄已经摔断的烟杆。 那烟杆是用红酸枝木做成,烟嘴与烟斗镶金,此刻杆体断成七八截,镶金也脱落碎裂。 路边传来不紧不慢的鼓掌声,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转头看去,只见秋娘——不,是林雪庚身着玄青绣金生色花的罗裙,悠悠迈步走来。 “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果然心地善良,不会见死不救。” 那啜泣的女子与老汉都收起了害怕神情,默默退到林雪庚身后去。只见穹顶之上跃动的文字之间,出现这样的字样。 ——巫恩辞毁林雪庚之烟杆,价不可计。 ——叶悯微、谢玉珠毁林雪庚之烟杆,价不可计。 鬼市中对于损伤财物者的界定,不论过程,以最终直接伤害财物的人为准。所以归于踢走箱子造成第一次破坏的温辞,与松开箱子造成第二次破坏的叶悯微与谢玉珠。 显然这老汉深谙鬼市的规则。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所有人震惊不已,说着这竟是梦墟主人与万象之宗,而林雪庚也出现了。 “你们三位此刻欠我钱了。你们可知道,在鬼市欠人钱意味着什么吗?” 林雪庚微微一笑,站在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面前,慢慢说道:“伤人财物者必等价偿之,如何偿还由物主决定。”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面色铁青的温辞,专注凝视她的叶悯微,以及躲在他们身后惊诧的谢玉珠。 林雪庚淡淡道:“我暂且先要你们的自由。” 半个时辰之后,温辞、叶悯微与谢玉珠便被关进了自在轩一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自从林雪庚说出那句——我要你们的自由之后,他们突然之间便动弹不得,连稍微反抗都不可能,被径直抓进了自在轩内。便是在这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他们仍然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围靠在一根柱子周围。 黑暗里传来叶悯微的声音,她无论何时都平静甚至于好奇,她说道:“我们为什么完全无法活动?” “你没听到吗?林雪庚要走了我们的自由。”温辞冷冷说道。 谢玉珠的声音响起:“我之前看那戒壁规则,就是不欠人钱万事大吉,欠了人钱就是大事不好!鬼市里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卖,所以债主可以要求欠债的人拿任何东西偿还,也包括自由。” “但是戒壁的规则是等价以偿。”叶悯微说道。 温辞缓缓道:“这价值,由财物对于主人的价值而定。穹顶上显现的价值是不可计,说明这烟杆对于林雪庚无比珍贵。以至于她现在要走了我们的自由,戒壁仍然没有判定我们偿还干净。”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林雪庚肯牺牲对她来说如此珍贵的东西来抓我,我对她来说当真很重要。” 温辞略一沉默,怒道:“怎么……咳咳……你还……与有荣焉吗?” 这间狭窄的房间里弥漫着干草与尘埃的味道,说了一会儿话这师徒三人就开始咳嗽起来。温辞边咳边低声说道:“叶悯微,你手指还能动吗?” 第86节 叶悯微尝试动了动手指,道:“能稍微动一下。” 一片漆黑之中,她感觉到什么东西被推入了她的手心。 坚硬却温暖带着体温,表面有轻微的凹凸,是温辞的指环和手串。 叶悯微问道:“你把好梦给我做什么?” 温辞低声道:“你拿好就是了。” 这不见天日的房间里,连最轻微的光亮也没有,时间的流逝也难以计量,简直要把人逼疯。 谢玉珠靠着柱子,低声说道:“应该已经过去好久了吧……我睡了一觉又醒过来,我好饿啊。” 温辞沉默片刻,道:“林雪庚难道是想要把我们关在这里,拖过竞卖会吗?” “若只是这样,我何必牺牲我最珍惜之物?”林雪庚的声音传来。 房门被打开,许久未曾露面的林雪庚提着一盏灯悠悠走进房间之内,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刺得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三人纷纷皱起眉头。 林雪庚把灯笼放在旁边的桌上,她一身暗色衣服几乎要融进黑暗里,望着地上坐着的三人,轻笑一声。 “那烟杆是我第一次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礼物,也是他们唯一留下的遗物,我惜之如命。若有人要我用命来买它,我愿为它而死,戒壁知道它在我心中的价值。” 林雪庚站在他们身前,俯下身说道:“也就是说,在你们三个人之中,我可以挑一个来偿命。” 第090章 质问 房间里光线昏暗, 空气潮湿而弥漫着尘土的味道,此处仿佛令人窒息的地狱,而林雪庚的声音恍如鬼魅。 谢玉珠有气无力地怒道:“你别吓唬人, 你若真的爱它如命怎么舍得毁了它?再说那东西是你故意设计我们损坏的, 你才是罪魁祸首!” “哦?这里的规则可不是你说了算, 要看戒壁的判断, 你想试试看吗?” 林雪庚的声音淡淡,灯火闪烁之中一道银光闪过,她骤然抽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铃铛轻响,长剑直抵谢玉珠的眉心。 谢玉珠碰到那冰冷的剑尖,动弹不得, 避无可避, 一时间睁圆眼睛屏住了呼吸。 叶悯微的声音响起, 仿佛穿过昏暗光线。 “如果你杀了她,债务由她偿清,我就自由了。” 她靠着柱子坐在稻草之上,那一双灰黑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林雪庚, 说道:“你最想抓住的人, 是我才对吧?” 林雪庚转头看向叶悯微,她的神色模糊不清,只听见一声似轻蔑的笑声:“你很护着她啊。” 剑光一转, 林雪庚旋身之间, 手里的长剑又落在了叶悯微颈侧。那长剑瘦而薄,中心有一道一指宽的缠枝莲纹雕花, 自剑尖一直雕刻至剑柄,剑柄之上又有博局纹样, 剑穗垂下三颗银铃铛和一串五帝钱。 温辞目光一沉,而林雪庚漫不经心对叶悯微道:“你还认得这柄剑吗?” 叶悯微并不紧张,她转眼看去,剑身之上依稀有篆文,她没有戴视石加之灯火微弱,她看不清它的名字。 却是温辞开口,他沉声说道:“这是蝶鸣。” “不错。” 林雪庚缓缓道:“这是万象之宗你的命剑,蝶鸣是你亲手所铸、亲自命名,曾跟随你数十年。” 顿了顿,林雪庚抬起剑,说道:“只可惜你现在没有灵力,已经无法驾驭它。而魇兽已经将它赠予我,令它认我为主。” “你果然已经认不出它来了,想必也不会为此而难过,只有梦墟主人还认得它。” 林雪庚看向温辞,意有所指道:“总是记得的人最难过,对吧?” 温辞冷然望着她,并不回答。林雪庚她俯下身来细细端详温辞,面前之人原本就生得光彩夺目,眼含冷意竟更美得锋芒毕露。 “比从消息珠里看到的还要好看上百倍,这样风华绝世的一张脸,你说她怎么舍得的?”林雪庚的笑里深藏恶意。 温辞眼里映着蝶鸣的剑光,寒光四射,他嗤笑道:“看来你这家伙买卖消息上了瘾,得了不搬弄是非就难受的病。” 林雪庚但笑不语,她直起身拎着剑迤迤然坐在椅子上,靠在桌子上撑着额角。灯火将她的半张脸映得绯红,她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逐一看过,最后停在叶悯微的脸上。 “我有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等了许多年,终于找到机会可以问一问万象之宗。” 林雪庚拿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低眸说道:“不过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万象之宗听,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是有点长。” 她端起茶,虚虚地朝她的三位囚徒一敬:“那么我便开始讲了。” “你们也知道,我十岁的时候突然得了无上光荣,遇见一只神通广大的白鹿。它不知为何对我青眼相加,整日与我形影不离。我一开始只当它是我的玩伴,然而我与它玩耍没多久之后,便有一群衣袂飘飘的贵人找上门来,说要带我去修道。” 她并不想离开家乡,也根本不知道修道是什么,所以抱着她的白鹿抵死不从。 她的父母只是贩酒的商人,他们自然也不清楚修道为何物,却无端地喜出望外,好说歹说哄她跟贵人们离开。 为了哄她松口,她爹娘还带她去最近的玉门城中随她挑选喜欢的玩意儿。她花费一整天逛遍所有市集,却挑了个最没用处的烟杆。 她小小年纪自然不抽旱烟,她爹娘也都无此癖好,她根本不知道那烟杆是用来做什么的,只是觉得好看。 而且烟雾升起时,就像她的白鹿化烟时一样。 “我平时要颗糖吃都很困难,烟杆的价钱抵得上我父母半年的卖酒钱,他们竟也同意买下来送给我。我于是被这个小玩意收买,自此离开我的家乡,跟着贵人们去修道了。” 林雪庚手中的茶杯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灯火黯淡中,她的叙述声夹杂着一声声轻响,仿佛钟鼓鸣声。 她撑着额角,悠悠道:“说来我的家乡,万象之宗也去过的,就是那座被胡杨树林包围的荒镇。” “最初接走我的,却不是你们知道的白云阙,而是后来被我灭门的玄海门。” 谢玉珠面露惊诧之色,温辞目光深深,而叶悯微则目不转睛地望着林雪庚,仿佛在认真等待她说出所有一切的理由。 林雪庚停顿片刻,继续道:“我在玄海门待了一阵子,就快要把人认全时又被送到了白云阙。” 玄海门的修士们跟她说,白云阙正主持统率天下仙门的太清坛会,又是仙门三大宗之一,是名副其实的仙门领袖。 结论便是,继被白鹿挑中之后,她又再次走运,被名门大派看中入门修行。 “只不过白鹿不再是我的玩伴,白云阙阙主将万象之宗与各家术法的渊源详细告知于我。我才知晓原来白鹿是万象之宗的魇兽,它给我的玩具叫做灵器,它与我玩的那些游戏都是术法,这些都是仙门秘而不宣的无上秘密。” 而被魇兽选中的她三生有幸,能够承此衣钵。 白云阙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拜师仪式,从此以后与她素未谋面的万象之宗,就变成了她的师父。 林雪庚偏过头,仿佛仔细回忆了一阵,然后不咸不淡地总结道:“我应该不算是个好学生,至少白云阙的道长们是这么说的。” 白云阙花费无数仙丹灵药悉心培养她,与她朝夕相伴的弟子们也都对她羡慕不已,因为她是万象之宗唯一的弟子。 魇兽只与她交流,只把它的记忆给她,只把它的灵器与苍晶借给她玩。而她虽学得很快,却总是三心二意,每隔一阵就吵着要回家。 她入道太晚,按白云阙师父们的说法,应该是俗心太重、凡根难除,难堪大任。 “可是他们打也打不得我,骂也骂不得我,因为魇兽向来最护着我,他们敌不过这有无数灵器与深厚修为的魇兽。” 林雪庚低眸一笑,伸了个懒腰道:“说来斥灵场最初还是他们让我研制的。现在想想,如果我那时真的研究出来了,恐怕他们就会由此禁锢魇兽,然后除掉我吧。” “白云阙希望我研究出苍晶炼制之法,然而唯有此法魇兽不肯教给我。我被催得实在太苦闷,最后东拼西凑弄出了一套以人炼苍晶的方法,惹得阙主勃然大怒。他说我泯灭人伦心术不端,把我罚去思过崖思过。” “然后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人,说来这个人你们也认识,他叫卫渊。” 林雪庚的叙述在此一顿,她抬眸看向谢玉珠,意味深长地道:“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人,可怕的不是被他欺骗,而是在他算好的时刻被告知真相。” 鼎鼎有名的仙门叛徒卫渊专程潜入白云阙来寻她,只为了告诉她,那令她朝思暮想的家乡,早已毁灭在一场毁天灭地的大风暴之中。 不过这只是故事的结果,而后她极尽所能,拼出了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她那并不知道修道也不相信修士的父母,之所以如此积极地让她去修道,是因为玄海门的修士们承诺若能带走她,便给她父母一大笔钱。 林雪庚端起茶杯,嘲笑一声道:“所以我是被卖到玄海门的,我爹娘承诺从此以后与我断绝关系,再不来往,绝不对外人说起我与白鹿之事。” 所以她要那支价格不菲的烟杆时,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送给她,他们从她的卖身钱里分出一笔来,给她买了第一个礼物。 “可惜啊,我还以为我研究出苍晶炼制之法时,白云阙阙主就能放我回家探亲。如若那时候我的父母还活着,会谨守约定装作不认识我,亦或是向我索要更多的钱财呢?毕竟后来他们又屡次向玄海门索要钱财,零零总总算下来,大概有五千多两银子吧。” 灯笼里的光芒逐渐微弱下去,林雪庚从中将烛台取出,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芯。 “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些钱花完,就死了。” 魇兽选中她时,世人都还不知道叶悯微魇修失败之事,不知道叶悯微的魇兽已经逃出,更不知道叶悯微暗地里在将各门术法制成灵器。 玄海门是最先发现她与魇兽的人,他们喜出望外,打算把她们据为己有,不让任何别的门派知情。 “然而策因道长算出天下将有变数,太清坛会开始在全天下排查可疑之事。玄海门担心太清坛会查到我的家乡,也不放心我那贪财的父母,还有见过白鹿的邻里乡亲。” 林雪庚的声音顿了顿,她说道:“所以某一夜大漠里突然扬起席卷天地的沙土,这座镇子里近千人包括我的父母手足,没人来得及逃跑,于睡梦中尽数被沙土掩埋,窒息而亡。” 灯火又重新被林雪庚挑亮,那烛台上的火焰摇曳,仿佛在林雪庚那总是平淡无波的眼眸中跳跃。 林雪庚抬眼看向叶悯微,她偏头一笑道:“这些事情是我在玄海门,一个人一个人杀过去,一个人一个人问过去,问到的真相。” 一时间满室寂静。 囚徒与苦主相对而坐,这一段往事被揭晓,却无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寂静中谢玉珠的声音响起,有些迟疑:“玄海门滥杀无辜触犯仙门立门之规,如果太清坛会知道……” “你是说太清坛会会向玄海门追责吗?他们自然不会,玄海门刚灭完口不久便太清坛会发现,这早在多年前就是一笔钱货两讫的交易,他们保全玄海门不被问罪,而货——就是我。” 林雪庚眉眼弯起,指向自己。 “玄海门将我与魇兽献给了白云阙,以此换来这桩血案秘而不宣,不被追责。” 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越发好笑,曲起手指一一数来:“我被卖了两次,第一次值五千两银子,第二次值我全家和全镇人的性命。” “这些交易全是因为我,却又和我毫无关系,我毫不知情地被卖来卖去,离开家乡,被用来掩盖我全家的血债,还要被人羡慕三生有幸,还要被利用研究灵脉灵器,还要被指责辜负了师门的厚望。” 林雪庚的语速越来越快,最终猛然一一窒,她满眼含笑,仿佛觉得荒唐至极。 她一字一顿道:“所有人都在利用我,他们啖食我的血肉还要我感恩戴德,他们凭什么?我凭什么!?” 于是她灭完玄海门又杀上白云阙,一路血流成河。她踏破白云阙至高的无极殿,当着白云阙主的面,把所有被她所杀的修士都炼成了苍晶。 他们不是想要苍晶炼制之法吗?好啊,她来成全他们。他们这辈子,就自己来做他们魂牵梦萦的苍晶吧! 既然说她心术不端泯灭人伦,她定然不会辜负这些责问,定叫它们名副其实。 而那些由白云阙修士所化的苍晶此刻正埋在鬼市周围的深海里,支撑着这个庞大的,他们曾经想要她做出的斥灵场。 她让他们得偿所愿。 故事到此为止,从一只白鹿到一座斥灵场,从一桩血案到另一桩血案。 “这个故事里大部分我想知道的,我都已经问过了,只剩下一个问题,是留给万象之宗您的。” 林雪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在叶悯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恍若烈火过境的草原,火势汹涌烧得眼底一片通红。 第87节 她笑道:“为什么是我呢?” “世上之人何止千万,我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偏偏挑中我,为什么偏偏要把这无上的光荣赏给我!?” 叶悯微眸光闪烁,沉默无言。 而林雪庚俯下身来,一字一顿道:“为我解惑吧,师父。” 第091章 理由 叶悯微望着林雪庚通红的眼眸, 烛光将她轮廓映得一片殷红,仿佛此人身处火海之中,日日炙烤不得安宁。 林雪庚眼里满含渴望, 好像极力想为她所深陷的漩涡寻求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除了叶悯微以外已经无人能够给予她。 可惜叶悯微也不能。 叶悯微想告诉林雪庚,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中她。 但是叶悯微看着面前那双愤怒而痛苦的眼睛, 突然发觉林雪庚其实也很清楚,她不知道。 林雪庚明白她给不了她答案。 或许她只是不知道谁能给她答案。 叶悯微觉得在这时候说出不知道,似乎有些残忍,于是她转而说道:“你和我的魇兽朝夕相处了六年,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它,更能够猜到它选择你的理由。” 林雪庚低眸, 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它并不会言语, 只会给我看你的记忆和灵器苍晶, 说到底它只是你的一部分意志,我了解的不是它。” 林雪庚抬眼看向叶悯微,眼底里含着一层暧昧不明的光芒:“我了解的是你,师父。” 她每次叫她师父的语气, 总是复杂而古怪。 “我知道你不谙世事, 即便我把我所经历的一切都讲给你听,你也只会睁着这样一双平静的眼睛望着我,仿佛事不关己。” “我知道你与梦墟主人都喜欢游离于规则之外, 你们蔑视规则, 不肯服从规则。尤其是你,你甚至不肯理解这世上的人心, 你不知道把世人垂涎之物交给一个任人摆布的孩子是什么后果,你只会异想天开地想用你所知的法则对抗一切。” 顿了顿, 林雪庚直起身来,目光渐渐冷漠:“所以现在我才可以利用规则,让你们此刻成为我的阶下囚。” “我了解你,或许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选择我的原因。我资质过人吗?比我天资聪颖的、勤勉用功的、一心向道的人,仙门三宗里大有人在。你喜欢我吗?你分明不喜欢像我这样的孩子。” 林雪庚指向谢玉珠,讽刺道:“你喜欢像她一样天真娇纵、横冲直撞、负气仗义的,好命的蠢货。甚至为了她任性的心愿,不惜性命地闯去扶光宗救她出来,如果你是这样爱徒心切的好师父……” 林雪庚略一沉默,这沉默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烛火不安地跃动着。 她说道:“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到底为什么要选我?究竟为什么是我?” 在叶悯微的视线里,林雪庚离她有些遥远,衣裙与面容模糊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林雪庚的表情,只能听见林雪庚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那终日里淡漠而意兴阑珊的“秋娘”,终于褪去那层冷若冰霜的外壳,露出她燃烧的骨血,发出迸裂的火星声。 林雪庚的声音响起,仿佛快烧到结尾,火焰中弥漫着一层恍然的烟雾。 “如果你是我,又你会怎么做呢,万象之宗。” 叶悯微对于亲情的想象十分贫乏,更无法想象失去亲人的感受。她想起宁裕里总是攥着她的手喊小云儿的婆婆,思来想去却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她诚实道。 这混杂着尘埃与干草味道,黑暗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安静一瞬。只听林雪庚的声音响起,那快要燃尽的火焰仿佛又腾起,她重复一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林雪庚这样说道。 “如果你是我,你会清理掉所有关于家人和白云阙的记忆,给自己留下一句永不与白云阙和玄海门来往的告诫,就此离开白云阙。如此你便不会伤心,不会愤怒,没有什么能再阻碍你的研究……” “林雪庚!” 一直沉默观察形势的温辞脸色陡然一变,他预感到林雪庚要说什么,急躁地喊出她的名字。 他动弹不得,再挣扎也是徒劳,只能听她流畅地将一切合盘托出。 “因为你就是这么做的啊,万象之宗!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甚至没有这个陪伴你五十年的梦墟主人!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林雪庚的声音响亮而清晰,带着某种畅快的恶意在房间里回荡,温辞一瞬僵住。 寂静之中,烛火轻微地跳跃着,把温辞的影子投在墙上。他慢慢攥紧拳头,咬紧下唇,目光沉沉地一言不发。 叶悯微睁大眼睛转头望向温辞,他却没有看她。 “我的记忆里……没有……温辞?”叶悯微满心茫然,在茫然深处又升起一丝不安。 林雪庚拿起那柄“蝶鸣”灵剑,木头与冷铁碰撞声一时十分刺耳。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我看过魇兽七成的记忆,即使是应当与巫先生有关的部分,也没有出现一丝一毫他的身影。” 林雪庚走到温辞身边,她低眸瞧着他,怜悯道:“我想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温辞眼眸低垂,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被咬出血丝。 林雪庚却越说越畅快,甚至嘲讽地笑出声来:“怎么,梦墟主人不想让她知道?你也觉得这很丢人吧?万象之宗利落又无情地将你丢弃,你却依旧喜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于水火,甚至愿意为她赔上性命,多么可笑啊!”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骤然觉得不可思议、困惑,而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人一脚踹开尘封的门扉,漫天尘埃之间,过往的一切疑问从记忆里纷至沓来。 温辞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她,他们因何而决裂;他总是不肯相信她喜欢他,总是满怀愤怒和悲哀。 他仿佛玩笑似的,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丢下他。 他在这些零碎的对话中所暴露出来的痛苦,忽而像是贴上她的眼睛似的,清晰得让她心惊。 只是温辞向来骄傲,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为她低头退让到了何种地步。 ——等你想起来我,我就原谅你。 可是这并不是温辞的让步。 唯有他的永不原谅,是真的不肯释怀。 正在叶悯微怔愣之时,一直低头沉默的温辞却突然跟着林雪庚笑出声来,那笑声由低渐高,他抬眼看向林雪庚,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笑得比林雪庚还要炽烈。 他仿佛破釜沉舟,将那些难堪与痛苦燃起一把大火,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 温辞偏过头去,发间彩色的铃铛拂过面颊,他说道:“你这就觉得可笑了吗?这算什么,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她忘记我的吗?我掉进了众生识海,里面那个老头子不肯放我出来,非要我留下来永生永世替他守海。我跟他耗了三年,最后我答应他了,我说我有心愿未了,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我出去一次!”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我喜欢她,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温辞笑道:“你以为我不了解她吗?你以为我会奢望她喜欢我吗?我只是想告诉她,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然后我就可以跟她说,不必再遵守约定,从此以后把我忘了吧。” “只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就这么一句话!这句话我藏了多少年,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出来见她这一面的。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林雪庚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温辞。温辞却笑得越来越艳烈,当真如割人的刀锋:“笑啊!!你怎么不笑了?不好笑吗!!” 林雪庚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那又怎么样?她下山来找我帮忙,只是说了两句话,我就又放不下她了。” 温辞分明是在嘲笑自己,但却坦荡得仿佛在嘲笑别人。 “巫恩辞就是个贱骨头,他就是喜欢叶悯微,头破血流也喜欢,永不可得也喜欢。我也看不过去,我拿巫恩辞怎么办?我杀了他吧?你杀了他吧!” “他死之后魂魄归于众生识海,精魄不散,他就还喜欢叶悯微。最好你再毁了众生识海,大家一起去死,这世上什么都不要有,全都毁得一干二净!” 他仿佛将深埋心底的话尽数挖出,那阴暗生霉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尽管鲜血淋漓,却也痛得痛快。 “这样才好,这样巫恩辞就不再喜欢叶悯微了!” 林雪庚眼里的嘲讽和痛苦完全被温辞所震慑,仿佛火焰被滔天巨浪所吞食。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温辞,说不出一句话来。 温辞偏过头去,满眼嘲讽的换成了他。他靠在柱子上,眼里的刀锋凛冽:“怎么,你觉得我可怜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林雪庚,你才最可怜!” “我是被辜负了,可谁没有被人辜负过?我是受到了伤害,难道我就没有伤人无数吗?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那又怎样?我就不是我巫恩辞了吗?我仍然要想方设法逃离众生识海,我要游遍九州,去看最好的庆典社火,我仍然要学我喜欢的舞乐百戏,我仍然要活在人们的笑声之中。” “我仍然喜欢叶悯微,我放心不下她就去帮她。我没有做过一件违逆我心意的事情,我对不起谁也没有对不起我自己。” “可你呢?林雪庚,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如今这般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现在的你就是你想要成为的模样吗?你看得起你自己吗!” 林雪庚眼眸骤然一颤,她握紧蝶鸣剑,低声道:“闭嘴。” “看来你觉得自己非常可怜,觉得命运不公,觉得被利用被辜负,想要归罪于某人?可笑,命运难道会对谁公平吗!?” “闭嘴。” “你知不知道,人最可怕的莫过于自怨自艾,你从此就被打断脊梁、抽掉筋脉,终日陷在泥沼之中,汲汲于寻找自己半身不遂的原因,永不翻身!” “我叫你闭嘴!” 林雪庚怒不可遏,一道银光闪过,蝶鸣锐不可当,划出一道斜穿温辞整个胸膛的伤口。 温辞的嘲笑终于被打断,由此吐出一口血来。 而从他口中涌出的、自他伤口中流下的鲜血,在落下的瞬间竟然化作透光的红色蝴蝶,如飘飞的枫叶漫天飞舞。 叶悯微忽然感觉到手脚一松,她的身体能够动弹了。 因为林雪庚伤了温辞,戒壁认为她选择温辞偿债。 从头到尾嬉笑怒骂,却没有看她一眼的温辞终于转眼望向她。 无数红色蝴蝶掠过他的脸庞,温辞嘴角弯起,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戏谑道:“还不快跑。” 第092章 心神 自在轩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巨响, 继而轰然大开,门上的灯笼剧烈地摇晃,从闪烁的灯火光芒中奔出两个人, 正是叶悯微与谢玉珠。 叶悯微攥着谢玉珠的手腕, 与她飞快地在丛林中向山下跑去。谢玉珠头脑一片混乱, 树影极速从叶悯微身上掠过, 脚步声纷乱,她大师父的背影依旧镇静而可靠,但大师父抓住她的那只手分外冰凉,而且正在颤抖。 “大师父……我们就这么出来了,二师父怎么办?”谢玉珠在叶悯微身后唤她的名字。 夜风将叶悯微的发丝拂起,她戴上视石, 头也不回道:“等等, 温辞在跟我说话。” 温辞身上的消息珠是叶悯微以备不时之需放在他身上的, 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看见温辞曲着腿靠在柱子上,戏谑地偏着头微笑。一向美丽而缤纷如彩蝶般的人,如今真的被蝴蝶所笼罩,它们振翅从他的伤口里飞出, 仿佛在蚕食他的生命一般, 不止不休。 “叶悯微,你刚刚怎么在发抖呢?冷静点儿,别变得不像你了。”他的语调却漫不经心。 现在温辞看不见叶悯微, 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他知道叶悯微正在注视着他。 叶悯微攥紧谢玉珠的手,她眼前树影婆娑的山林和温辞的面庞重合在一起, 她因为奔跑而剧烈喘息,似乎能因此遮掩她的颤抖和轰鸣的心跳。 “长话短说, 形势危急已经超出我们此前的预料,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第88节 风声萧萧,叶悯微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十分沉重,在这沉重的声音中,她再次听见温辞的声音。 “好梦在你手里,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你可以用它来干什么吗?” 叶悯微怔了怔。 ——只要我彻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开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见的所有梦境,借由我使用纵梦术。 那个夜晚,大漠星河之下温辞对她说的话撞入她的脑海。 此时此刻,温辞缓缓道:“现在我就要这样做,我会对你完全敞开我的心神,你来操纵我的意念。你知道什么时候该通过我借用魇术,对吧?” 叶悯微低声道:“可是你……” 温辞低低地笑起来,他仿佛想起什么,轻描淡写道:“对了,你不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可是你不愿意。”叶悯微终于把这句话说完。 温辞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说什么似的。他沉默一瞬,闭上眼睛靠着柱子,懒懒道:“只要我对你有一点儿抵抗的念头,你就无法侵入我的精神。”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对你说一个不字,你可以尽情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包括永远改变我的意志。” 他一字一顿道:“恭喜你叶悯微,你要如愿以偿了。” 谢玉珠与叶悯微终于跑出山林,踏入山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锣鼓喧天,喜乐响彻大街小巷,无数明灯升入夜空,戴着面具踩着高跷的伶人一边舞蹈一边从她们身边走过,这正是鬼市庆贺竞卖会举办的庆典。 “今天……今天就是竞卖会了?我们竟然被关了这么久!?” 谢玉珠惊诧地环顾四周,她抬起头望向穹顶,继而瞪大了眼睛指向天空:“大师父,大师父你看!” 叶悯微随着谢玉珠抬头看去,穹顶密密麻麻的交易记录中,又出现了她的名字。 ——巫恩辞将其心神赠予叶悯微。 “二师父……他把什么送给你了?”谢玉珠迷惑而不可置信。 叶悯微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她沉默无言地抬头看着那行字一点点地升上顶空,仿佛在无数的交易之中游动的星辰,东升西落。那副普通的视石之上映着鬼市里腾空的烟火和明灯,她微微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抿紧。 消息珠的那一头,林雪庚一直站在温辞面前沉默不言。她终于动身,神情暧昧不明,蹲下身来从温辞身上搜出消息珠,捏在手里。 “想救梦墟主人就先来杀了我,我等你,师父。” 那枚细小的珍珠沉入黑暗之中,所有的画面连同被蝴蝶缠绕的温辞都消失不见,叶悯微的眼眸颤了颤。 “大师父……你……”谢玉珠担忧地看着叶悯微。 她唤叶悯微大师父时,叶悯微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她。叶悯微的眼眸里翻涌着罕见的惊涛骇浪,仿佛她正独自站在自身的洪流之中。 这样的惊涛骇浪里,叶悯微的声音竟然很平稳。 “玉珠,你还记得我教给你的灵脉阵法吗?”叶悯微边说边把鼻梁上的普通视石摘下来,换上那副水晶视石。 谢玉珠愣了愣,她问道:“师父你是说……让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灵脉法阵?” 当初她们讨论出两套方案来破坏秦嘉泽的计划,虽然最后选取了修改缩地令这条路,但是叶悯微也一直在研究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灵脉法阵。 研究之时谢玉珠一直在旁学习,如今那法阵已经演算出来八成。 叶悯微抬起眼睛,那双灰黑的眼眸透过水晶视石直视着谢玉珠的眼睛,她说道:“玉珠,你去戒壁下面完成这个灵脉法阵,让戒壁和斥灵场失效。” 谢玉珠瞪大眼睛,她一时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慌道:“可是……可是师父,那个法阵你还没算完……” “我教过你演算的方法,你也学得很好。” 叶悯微拿出她记载无数算式与图画的小册子放在谢玉珠手里,她的目光沉静而笃定:“你能够把它全部画出来。” 谢玉珠拿着那册子,只觉手里的东西有千斤之重,她满眼惶恐:“师父你要把这事儿交给我吗?可是……如果我失败了,那你和二师父……” “你可以做到。”叶悯微仿佛在做出某种承诺,她拍拍谢玉珠的肩膀,让谢玉珠混乱空白的脑海翻江倒海。 叶悯微向后退了两步,谢玉珠抱着她大师父给的册子,愣愣地看着她大师父。 叶悯微对她说道:“来不及了。我现在去找秦嘉泽,我会拖延时间,等你完成。” “师父!”谢玉珠伸手想要去抓叶悯微,却见叶悯微转过身去,蓝色衣袖从她的手心拂过。她的师父没入滚滚人潮,跟随那戴着面具的伶人队伍,向举办竞卖会的千金楼而去。 鬼市热闹非凡,人们摩肩接踵地从谢玉珠身边经过,纷纷朝着千金楼的方向涌去,只有谢玉珠怔忡地站在原地。 那怔忡大概只有短短的一瞬,橙红衣衫的姑娘忽而攥紧了那书册。她咬咬牙扭头逆着人流而去,抬眼望向那莹莹蓝光的穹顶之下,矗立在远处,轮廓模糊的迷津戒壁。 再有一个时辰,就是秦嘉泽的苍晶炼制之法竞卖会。 自在轩内,林雪庚挥手将那颗消息珠仍出窗外,将那不染滴血,银光闪烁的蝶鸣剑归剑入鞘。 她正欲回身离开这件牢房,却听她身后的温辞再度笑出声来。 那恣意嬉笑的人懒懒道:“你还想嘲笑我?能嘲笑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林雪庚的脚步顿了顿,她并没有回答温辞,像是方才的动怒消耗了她太多力气,已经不想再多费口舌。 正当她想要继续迈步时,却听温辞漫不经心说道:“你刚刚有个地方说错了,这蝶鸣剑确实是叶悯微亲自所铸,陪伴她数十年。但是它的名字,是我起的。” “因为我说我讨厌见血,她铸剑时便有意设计使它触血生蝶。这柄剑由我命名,雕花是我手刻,铃铛是我所系,她全由着我决定一切,这可是她此生唯一的命剑。” ——我让你所见的鲜血,都变成蝴蝶怎么样? 在那个终成美梦的噩梦里,叶悯微曾经这样跟他说过。 其实她早已经为他做过了。 失忆之后她还是和过去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我难道是个傻子吗?我难道会就这么轻易地,随随便便地钟情于某人吗?” 温辞嗤笑一声,慢慢地低声说道:“世人白骨之上生血肉,血肉之外覆皮囊,粗布麻衣、绫罗绸缎、珠翠簪缨、粉黛胭脂,层层堆叠粉饰。一眼望去眼花缭乱,分不清是人是是兽,是鬼是神。” “但是你看叶悯微此人,只有一颗一览无余、触手可及、灼热烫人的心脏。” 即便那颗心脏并非为你而跃动,难道你能不为它震撼吗? 这样一个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以她天马行空无所不能的姿态,去实现你最微小的愿望。这并不是因为她爱你,只是因为她能够做到。 可你能不爱她吗? 温辞抬眼看向林雪庚,昏暗灯火之中,红色的蝴蝶在飘飞的尘埃中飞舞,林雪庚的鸦青色的背影紧绷而僵硬。 温辞眯起眼睛,说道:“真的有人能在了解叶悯微的同时,单纯地痛恨她?林雪庚,你当真想要她的命吗?” 她以完全袒露自己的真诚的目光,奉上的东西即使不是此人想要的,都足够让人动心,让人只能咬牙切齿地爱她。就像他一样。 林雪庚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认同。她终于迈开脚步,提着灯消失在门后的长廊间,那扇门在她身后关上。 温辞看着林雪庚的背影消失在门扉之后,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卸去一身力气,仰头靠在柱子上,在寂静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温辞唇角戏谑的笑容逐渐消失。蝴蝶围绕在他四周,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今夜恐怕要热闹得厉害了。” 第093章 危局 叶悯微挤过人群向那举办竞卖会的千金楼而去, 路两边映出光亮的楼阁,拥挤的人群、谈笑声、鼓乐声与伶人歌声穿过她的身体,所有灯火在她的眼睛里落下幢幢之影。 还有一个时辰是苍晶炼制之法的竞卖会, 而后紧接着就要竞卖林雪庚的斥灵场。 竞卖会后秦嘉泽应当会通过缩地令离开鬼市, 那缩地令被她改过大概会难以发动。但是秦嘉泽若是仔细查看其中灵脉, 以那颗头脑, 应该还能改回来。 ——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温辞的这句话在叶悯微脑海中响起之后,其他画面和声音却仿佛寻到缺口,喷涌而出,纷至沓来。 ——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 我喜欢她, 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 她竟然已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不要想,不要想这些。”叶悯微喃喃道。 千金楼在叶悯微的眼眸里越来越近,逐渐高耸占满她的眼睛。 她从人群的缝隙间向前而去, 她尽力踏平脑海里那些嘈杂的声响, 筑起高耸的堤坝。她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要回想。 然而这个可恶的脑子不肯听她的话。巨大的药柜摇摇欲坠,抽屉不断从其中落下, 她只得在轰鸣声与飞溅的记忆碎片里穿行。 ——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我绝不原谅! ——叶悯微,我们相识数十年, 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恭喜你叶悯微, 你要如愿以偿了。 外界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叶悯微终于站在千金楼之前,呼吸声急促。 她抬起头,目光沿着那雄伟而描金画银,雕梁画栋的楼阁一层层移上去。 她通过阿福身上的消息珠,看到她要寻找的那个人正坐在千金楼的厢房内。秦嘉泽身着紫袍头戴金冠,撑着额角仿佛头疼难忍,呵斥道:“安神汤呢?还不快给我端来!” 阿福连声道:“正在熬了,王爷您再等等,马上就好。” 叶悯微的目光顿了顿,再移向楼阁之上的蓝色穹顶。 那里正滑过无数买卖的记录。 叶悯微眸光微动,仿佛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说道:“规则……这里的规则。” 她安静片刻,然后迈步走向千金楼的大门。门口的伙计伸出胳膊拦住她,伙计笑眯眯道:“客官!您来得太晚,场子已经满了进不去啦,要不您在外面先等等,有人出来您再进去。或者等下一场?” 叶悯微看向伙计。 这个姑娘一身蓝色云纹罗裙,并不像是富贵之人,戴着一副古怪的视石,眼里一派深不见底的灰黑色。 她掏出一枚铜钱,递给伙计。 “哎呦您这是做什么,就一文钱也不能……” 叶悯微伸出手去,她手指上的金色指环与铃铛光芒闪烁,那手指指向穹顶,她说道:“我可以进去吗?” 伙计抬眼看到那穹顶上出现的文字,夸张地瞪大眼睛望向叶悯微,不可置信道:“万……万象之宗?” 即便千金楼已经人满为患,鬼市中人仍然不断朝着千金楼的方向涌去。仿佛只要离得千金楼近一些,那将震惊世人的买卖之物就能更早传进他们的耳朵,如同铜钱银子般清脆地落在他们手里。 所以谢玉珠的路途跑到一半便变得畅通无阻,越是远离千金楼人越稀少,那半个月来总是熙熙攘攘人流汹涌的渡口长桥上,竟然空无一人。 这一道橘红的身影在灯笼光芒下飞快掠过长桥,谢玉珠几乎是扑在了戒壁之下。四周寂静无声,她捧出叶悯微给她的书册,翻到画着灵脉法阵的那几页。 第89节 “接下来……从这里……” 谢玉珠寻找到那尚未完成的缺口,试图在脑子里寻找与其相关的算法,她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起来。 “隙积……对,这里是用隙积,灵仓……” 身后远方不断响起的烟花声与锣鼓声如同催命符一般。谢玉珠越来越紧张,仿佛灵魂脱壳看着自己行动,仿佛胳膊手指连同脑子都不是自己的。 她慌乱道:“下面应该……怎么算的来着。” 她应该记得的,她跟着她大师父演算过,她分明会算的! 谢玉珠心跳如鼓,手脚冰冷,手心出了一层细汗,滑得攥不住石头。 谢玉珠渐渐想不起来任何东西,只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茫然无措地抬头,却看见被她放在一边的布包。 那几个月来她从不离身的月白色绣了莲花纹的布包里,装着她的乾坤袋。 乾坤袋里有策玉师君的魇兽。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人是策玉师君,那个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一定不会像她这样惊慌失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这个阵法。 谢玉珠不由自主地看向戒壁旁边的斥灵场屏障。她想,如果她越过这道屏障,就能够放出乾坤袋里的魇兽。 斥灵场蓝色的光芒映在谢玉珠的眼睛里。 她仿佛被什么所诱惑一般,跪在地上歪斜的算式里,望着那道直入黑暗中高耸的戒壁和它旁边的蓝色斥灵场,手伸向旁边的布包。 ——她这个天真娇纵、横冲直撞、负气仗义的,好命的蠢货。为了她任性的心愿,你们不惜性命地闯去扶光宗救她出来。 谢玉珠的手突然顿住。 她咬紧牙关,收回手拍拍自己的脸颊。谢玉珠低下头去看着那书册,捡起石头道:“胡思乱想什么,大师父二师父还在等我!” 当日在扶光宗,她的师父们是如何浴血奋战才争得她的自由,苍术甚至为此失去一只眼睛,她怎么能在这时候生出退缩的念头? 她能做到,是她谢玉珠能做到,不关策玉师君的事。 谢玉珠拿出叶悯微给她的雕刀,极力平息手指的颤抖,伏在戒壁之下描画起来。 迷津空无一人,而千金楼则热闹得过分。秦嘉泽掀起竹帘看了一眼楼下等待的买家们——因为他会将苍晶炼制之法广而告之,那些人也不算是买家,而是听众。 他勾起唇角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这间奢华靡丽的厢房,以及站在翡翠珠帘之后的叶悯微。 “我听说万象之宗前几天落在林老板手中,怎么,林老板竟让你跑出来了?” 秦嘉泽穿过珠帘,语气充满探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里厢房雅座无数,所有房间都已定满。未站上竞卖台时,没人知道谁是卖家谁是买家,可是叶悯微却准确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叶悯微用她那一贯平静的灰黑眼眸注视着他,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我来看你履行结生契。” 秦嘉泽眸光一暗,他自上而下再从下往上打量一遍叶悯微,嘲笑道:“万象之宗如今的态度依旧如此高高在上,真是令人佩服啊。” 他背着手走到檀木椅边,坐下捧起一旁的茶,悠然道:“时至今日,万象之宗对这世道的了解还是浅薄得可怜,以为一纸结生契就能束缚住本王吗?” 叶悯微低眸凝视着秦嘉泽,她不置可否道:“是吗?” 秦嘉泽仿佛真觉得叶悯微可怜又可笑,他以一双布满血丝却轻蔑的眼睛望着叶悯微,说道:“本王来教教万象之宗这世间的道理。” “您以为将灵器灵脉与苍晶炼制之法公诸天下,纷争就能由此而止,人人都能拥有苍晶与灵器吗?” “东西不能凭空而造,苍晶有原料,原料需开采矿藏,而矿藏可以被控制。律法一旦颁布,便可将私采者处以极刑,私造灵器者便如私藏兵甲,满门抄斩。这些还只是最表面上的东西。” “您以为天下最强大的力量是灵脉,术法或者灵器吗?当然不是,天下最强大的力量是权势啊!” 秦嘉泽站起身来,他走到叶悯微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戏谑道:“您以为灵器之乱乃至于今日,人们在争夺的是什么?朝廷、仙门、灵匪,他们向往的真是术法灵脉吗?他们争夺的是可以居于他人之上的权力,这就是人世啊!”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只是看着秦嘉泽充满狂热的眼睛,并不说话。 秦嘉泽觉得今日的叶悯微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 万象之宗自然是个波澜不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怪人。不过上次地宫那一面,她的平静十分轻松自在,而今日她的平静背后,似乎坠着些分外沉重的东西。 秦嘉泽探究地看着叶悯微,只觉得对方已经失却一切,不过是在垂死挣扎,不免多了几分嘲弄之意。 “至于结生契,想要绕过结生契的方法太多了,譬如今日。” 秦嘉泽指着门外人头攒动之处,在叶悯微耳边低声说道:“本王自然会如约把苍晶炼制之法在此公布。可是你以为今日听到此法之人,有几个能活着离开鬼市呢?” 而在遥远的迷津,谢玉珠已经在戒壁之下画出大片复杂而规律的阵法图案。她尽力摒除杂念,只当叶悯微还在她身边陪着教她,按照回忆里那些数术一一将阵法补全。 谢玉珠扬起手中的雕刀,她终于完成一半阵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斥灵场以戒壁为界,现在只要越过斥灵场,去戒壁正面底下画完另一半就可以了。 谢玉珠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擦擦汗站起身来,拿起她的东西正要踏出斥灵场,脚步迈出那蓝色屏障时却停住。 谢玉珠突然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同寻常。 迷津的渡船何其繁忙,即便是如今所有人都集中在千金楼附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迷津也不该一直没有新的渡船靠岸,没有客人踏进鬼市。 谢玉珠被某种不祥的预感所笼罩。她紧贴戒壁,努力睁大眼睛,终于在迷津之外黑暗的水面上,依稀看见了人影。 从她看见第一个人影开始,她便意识到那是隐藏在黑暗里,悬于水面上无边无际的人海。 一道烟花从遥远的千金楼中升空,将黑暗照亮,短暂地点亮谢玉珠的视野。那一刹那她看见道袍与甲胄交相辉映,如同无声的黑色山峦,沉沉地压在水面之上,逼视着这座岛屿,这个渡口。 “仙门……太清坛会……朝廷……军队……”谢玉珠面对这千军万马,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她手里的雕刀掉落在地。 “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她脑海里浮现出此前温辞疾言厉色赶她们离开的样子,欲言又止的神情。谢玉珠只觉得呼吸滞涩,被巨大的恐惧与惊慌所笼罩。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谢玉珠看向身后高耸的戒壁,思绪混乱中心生绝望。 这个时候她真的可以完成阵法,让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破坏不杀不伤的禁令吗? 如果她这么做了……那么鬼市会怎样? 第094章 选择 “都什么时候了, 姑娘怎么还在这里清点宝库呢!?”小梅站在云烟阁金碧辉煌的宝库之外,焦急地探头看向门内的林雪庚。 从自在轩出来之后,林雪庚便一言不发地来到云烟阁的宝库。她竟然在这个时候, 突然拿起算盘开始清点她所积攒的财宝们。 这宝库内财宝数目繁多品类各异, 鬼市中物品的价格又日有起伏, 以至于每日的总值都不尽相同。 林雪庚在那堆积如山的财宝中缓步而行, 金银闪烁将她的面目映照得雪亮。她手指拨下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外面已经兵荒马乱了吧。” 林雪庚的语气平淡,仿佛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绝大多数鬼市入口都已经被强占控制,斥灵场外已经围了不知多少人,恐怕他们是为了今日要公布的苍晶炼制之法和您的斥灵场来的!”小梅语气焦急万分。 林雪庚点点头,敲着算盘问道:“那你的父母都还安好吗?” 小梅焦灼的神情骤然一顿, 她惊诧地瞪大眼睛, 有些无措道:“我……已经把他们安排到了安全之地。” “他们没有认出你来吗?” “我才不会认他们!” “那你还救他们干什么?” 林雪庚这句话问出来, 小梅便没了言语。她因心事被戳中而尴尬,那尴尬又被疑惑所取代。 如今的情形可谓是十万火急,她的主人却还在此处优哉游哉地清点宝库,既没有去准备竞卖, 也没有准备逃离, 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梅攥着门边,焦急道:“姑娘,姑娘要不要去问问秦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 秦嘉泽先抛出竞卖的噱头又临时变卦, 不就是等着今日吗?二桃杀三士,他巴不得仙门与卫渊为苍晶炼制之法, 争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姑娘,那我们……” “真没意思, 这里里外外是谁的鸿图霸业,是谁的利欲熏心,谁胜谁败,谁生谁死,我都不关心。” 林雪庚的语气漫不经心,她一边说着一边拨下最后一颗算盘珠子。 她喃喃道:“竟然是最接近一万万两的一次,只差三文钱。” 小梅大感迷惑,只见她的主人不紧不慢地低下头,看向挂在腰间的蝶鸣剑。 那篆刻精美博局纹样的剑柄处,垂下三颗银铃铛与一串以红绳串起的五帝钱。 林雪庚伸手拆下剑柄上的红绳,五枚铜钱纷纷落在她手中,她从中分出三枚来,往那金光夺目的财宝堆里一扔。 那三枚铜钱划出饱满的弧度,在玉碟子里错落地倒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伴着铜钱落地的声音,林雪庚淡淡道:“十五年,终于积攒够一万万两了。” 林雪庚从前听她娘说,这串五帝钱是给她起名的贵人留给她的信物,她便将它系在魇兽所赠的蝶鸣剑上。它跟随她这么多年,竟然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她将算盘放在桌上,转头对小梅说道:“我宝库里这些东西,一半归你。” 小梅目瞪口呆,她手足无措道:“给我?一半也值五千万两呐!姑娘,这可是能买下半壁江山的钱财,您在想什么……” 她眼看着林雪庚十五年来,如同这天下最爱财如命之人,用心经营鬼市才取得堆积如山的财富。而今日林雪庚却如此轻描淡写地把这些钱财全给了出去。 仿佛她这十五年只为了这一日散尽钱财。 “你那双父母都是贪得无厌之辈,你可以买个店送给他们,但是不要给他们钱。从右边第一间厢房那扇门就可以离开鬼市,从此以后你便自由了,梅秋娘。” 林雪庚喊出小梅的全名,在她惶恐不安的目光中说道:“至于剩下的五千万两银子,留给我的师父叶悯微……” 林雪庚将宝库的钥匙交到小梅手上,继续说道:“等她杀死我之后,你再给她。” 小梅慌乱不已,她颤声问林雪庚道:“姑娘!你要做什么?” 林雪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仿佛想起什么,说道:“对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家伙你也接回来了吧?” 她拍拍小梅的肩膀,越过她走向楼阁的深处:“我去看看他。” 这真是个大喜之日,天缘凑巧。 林雪庚想,今日她终于迎来了她的死期。 千金楼因密不透风的人群而闷热,人们还围着那竞卖台,兴奋地吵吵嚷嚷,浑然不知鬼市之外的危险正在步步逼近。 第90节 而搅弄风云者在奢华的厢房里悠悠坐下,秦嘉泽抚摸着手上的扳指,露出高傲而玩味的笑容,说道:“当然,若尊上肯讲明一些事情,本王也可给尊上指一条生路。” 这厢房正中站着的蓝衣女子身形挺拔,她因秦嘉泽所说之事而若有所思,却并不惊慌。她盯着他的行动,目光落在秦嘉泽身后的滴漏上。 离竞卖会开始还剩一刻。 叶悯微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你为何时常因我的头脑而痛苦难忍?” 秦嘉泽神色一冷,冷然道:“你果然在易生术上动了手脚。” “易生术并无纰漏,这是我的头脑本身的问题。它本身就难以驾驭,即使是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林雪庚的嘲笑声响起,牵扯起埋于深处的其他思绪,它们蠢蠢欲动意欲伺机而上。 叶悯微闭上眼睛稳固心神,只一瞬又睁开。 她听见珠帘晃动声,睁眼之际便看见阿隆捧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匆匆而来。阿隆低头小声跟秦嘉泽禀告几句,那碗药便被放在了秦嘉泽手边的桌上。 药汁上飘出白茫茫的热气,正是她方才通过消息珠所见的安神汤。 她正在等这碗药。 秦嘉泽不觉有异,他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尊上对这颗头脑的了解不至于此吧?不如爽快些都告诉本王,本王只等你到竞卖开始前,时间所剩无几啊。” 叶悯微看着秦嘉泽端起药碗。 那深褐色的液体在雪白的瓷碗里倾斜,涌向他的嘴唇,他的喉咙上下滚动,药汁便被吞咽进他的身体。 一口,两口。 叶悯微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她说道:“我听说鬼市的规则里,无物不可交易,损伤财物者必须等价偿还。” 秦嘉泽挑眉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继续陈述道:“身体亦是财物,损伤即便并非有意也必须赔偿,如何偿还由债主而定。” 秦嘉泽皱起眉头,忽生不祥预感。 “你手里的安神汤,以毒性麻痹头脑来安定思绪,从而减缓头疼。” 叶悯微抬起手,那戴着金指环与铃铛的手指向他,哗然作响。 “但那是我的头脑,你在毒害我的身体。” 秦嘉泽脸色陡然一变,那药碗里的药汁已经见底,放下已全然来不及。 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道:“你在说什么?易生术已经交换过……” 然而在秦嘉泽话音未落时,屋外的穹顶上便显示出新的交易记录,万象之宗的名字再次出现,屋外的宾客们议论纷纷。 人声鼎沸中,叶悯微的声音响起,便如曾经林雪庚跟她说的那样,声音平稳却如平地惊雷。 “秦嘉泽,我要你的自由。” 秦嘉泽手里的药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只听扑通一声,他竟然僵硬地径直跪倒在地,动弹不得。 周围的仆役侍从大惊失色,大喊着“王爷!王爷!”,他们围上叶悯微却又碍于戒壁规则,不能动她一个指头。华丽的厢房内满屋混乱,惹得走廊上的人都要伸头朝此处看几眼。 秦嘉泽抬起头来,他的衣服被褐色的药汁所浸染,狼狈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悯微。 只见叶悯微在仆从包围中,旁若无人地开出一条道来,迈步走到他面前。 她蹲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眸说道:“虽然我对人世的规则并不了解,但我刚刚学习过鬼市的规则。” “我认为那是我的脑子,你也这么认为,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戒壁自然会承认那是我的东西。” “如今你欠我的债,你无法走上竞卖台,也无法离开鬼市。” 秦嘉泽恼羞成怒,他僵硬地直着身体大笑道:“哈哈哈哈,尊上不会以为耍一点小把戏就能万事大吉了吧?不过是偿还一点点毒性损伤,你能控制我多久?一盏茶?一炷香?不过是垂死挣扎,白费力气罢了!” “只要我不愿意,易生术也不能交换我们的头脑。叶悯微,你何必与我虚耗光阴,自寻死路?” 叶悯微望向她手上的金指环与铃铛,它们精致繁复,色彩绚丽,有独属于那个人的花香气味。 她伸出手晃了晃,坦然道:“如果它让你生不如死,你自然会愿意的。” 而另一边的迷津渡口,谢玉珠却已经濒临绝境,走投无路。 她心跳如鼓,紧贴在戒壁之侧,望着未完成的半个阵法不知如何是好。 那黑色的山峦压过来,几个黑影朝迷津而来,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正是穿着白云阙道袍的修士。 谢玉珠踉跄向后几步,没入斥灵场之中。 只见那三个修士落在戒壁之前,其中有两个道长白须白发,看起来已经有些岁数。其中一位白发道长说道:“策玉师君?您缘何出现在此处?” 谢玉珠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意识到这几个人从前曾见过策玉师君,他们把此刻容貌相同的她,当成了策玉师君。 “我……”谢玉珠犹豫道。 “您竟然为了此事出关,若是您已经出关,也该提早知会我们一声。”另一位年长的修士说道。 谢玉珠听见自己强装镇定的声音。 “你们如今包围鬼市意欲何为?” 年长的修士们露出疑惑神情,而年轻的那个口无遮拦道:“自然是剿灭灵匪,阻止苍晶炼制之法散播。” 谢玉珠呼吸一窒,六神无主,她想若她不能及时完成法阵,那她大师父二师父怎么办? 可她完成法阵,这鬼市里的人,还有她大师父二师父就能活吗? “策玉师君?您是怎么了?”白发道长狐疑地望着她。 谢玉珠望向手里的布包,若她是真的策玉师君,是所有仙门敬重的仙门领袖,即将主持太清坛会的宗师,他们会不会听从她的号令? 策玉师君能不能力挽狂澜,保所有人平安无事? 可是等她变回了策玉师君……还会站在她大师父二师父这边吗?她听说自己与大师父有旧怨,她不会借机伤害她大师父吗? 谢玉珠思绪混乱,攥着布包的手簌簌发抖,那已经生疑的年长修士伸出手来,对她道:“师君,先离开此处……” 正在那道长伸出手时,谢玉珠面前却出现一个被灰烬缠绕的黑衣身影,径直撇开那道长的手臂。 风声烈烈,灰烬遮天蔽日。 “几位道长认错人了。她是在下的朋友,并非策玉师君。” 那个人的声音含有熟悉的笑意。 几位道长纷纷大惊失色,厉声高呼 ,拔剑出鞘。远处黑压压的人群似乎开始躁动起来,甲胄与道袍交织,谢玉珠已经听不分明。 那在灰烬之中衣袂飞扬的男人回过头来,斥灵场的莹莹蓝光照亮他的面目,深邃而浓烈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神情,深不见底的双眸。 正是谢玉珠最喜欢的那一副面容,他勾起嘴角,说道:“是吧,谢小姐?” “……卫渊?” 谢玉珠怔怔地望着卫渊,一时间茫无头绪。 这是谢玉珠第一次看见卫渊的吹烟化灰术,弥天盖日,他竟有如此繁多而强烈的珍爱之物已化为灰烬。 卫渊的目光望向地上的雕刀法阵,移向谢玉珠手里的布包,再转回谢玉珠波澜不定的眼眸里。 他微微一笑道:“谢小姐,你尽管继续做你要做的事情,至于后果……” 卫渊织金的发带在飘飞的灰烬之中穿过斥灵场,拂过谢玉珠的手臂,他指向自己,笑意盈盈。 “后果由我来承担。” 谢玉珠凝视着他,心神颤动,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能承担吗?” “绝不会令谢小姐失望。” 卫渊的声音沉着而笃定,于迷津回荡。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谢小姐,你不相信我吗?” 谢玉珠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卫渊,他实在不是一个好人。 林雪庚的声音突破混乱在她脑海中回响,那些故事犹在耳边。 卫渊上前一步,俯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眸,笑意隐匿进深处,隔着那道薄薄的蓝色屏障,他深邃的眼里映着她的迷茫。 他一字一顿道:“谢小姐,愿意相信我吗?” 这是卫渊,卫渊是个惯于算计一切,利用一切的危险之人。 谢玉珠深吸一口气,她攥紧布袋的手忽而一松,她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雕刀,一步跨出斥灵场之外。 橘红的裙边旋转,谢玉珠面对戒壁跪坐在地,在地上继续刻画那复杂的,将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法阵。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真的变回策玉师君杀了你!”谢玉珠咬牙喊道。 她身后传来卫渊的笑声,谢玉珠伏在被灰烬保护的狭窄地带里,跪在她孤注一掷的,等待她完成的阵法之上。 第095章 拨云 在混乱的迷津以及喧嚣的千金楼之外, 山林间的云烟阁却安静得过分,长长串起的灯笼从最高一层垂下直到地面,映照得楼阁明亮而绯红。 万籁俱寂之中, 林雪庚正坐在阁中一间房内。她在桌边撑着额角, 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两枚铜钱, 说道:“到今日还不醒吗?原本打算等你醒来卖给姓秦的赚一笔, 谁知道反倒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多好药。” 若苍术能听见大概就会发觉,林雪庚这话说了十几遍,照看他半个多月,却依然给他灌好药,依然没把他交给秦嘉泽。 锦被之下的男人闭着眼眸,寂静无声, 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臂瘦削苍白, 爬满朱红色的奇异伤痕。 所有的鬼市入口都已经乱作一团, 大漠里的客栈也不例外。在混乱开始前林雪庚就让小梅把苍术接进云烟阁里,才令他幸免于难。 有时候林雪庚也觉得,她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家伙未免过于优厚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优待苍术,难道她已经寂寞到要对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自说自话的地步了吗? 林雪庚目光从苍术身上移开, 越过烛火, 慢慢转到桌边的漆木包金柜子上。 她沉默片刻,伸手从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折好的手帕,竟真的开始对这个家伙自言自语起来。 “到最后烟杆都毁了, 也没有试试它是什么味道。” 那帕子包着的烟叶干燥纤细而卷曲, 散发出浅淡辛辣的香气,正是在胡杨里叶悯微光明正大给她的“贿赂”。 第91节 ——你看叶悯微此人, 只有一颗一览无余、触手可及、灼热烫人的心脏。 烛火在林雪庚的眼眸中摇曳,梦墟主人的评价跃入她的脑海。 林雪庚拆开手帕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摇头道:“一闻就不对,烧起来味道怎么会好?” ——这是贿赂,想拿来讨你开心的东西。 ——若你觉得好,我再教你怎么做,并不很难。 林雪庚有些出神,她慢慢收紧手指,将被丝帕包裹的烟叶握在手心,苦笑道:“教我什么呢,师父,你已经教给我足够多的东西了。” 那令所有人垂涎的知识,足以颠覆她的命运,让她看清世道的荒谬绝伦与人心贪欲,助她手刃仇敌,也推她坠入深渊。 一场仇恨的大火烧得轰轰烈烈,烧尽她赤红眼眸所见的所有凶手,大火席卷过后,她在血泊里终于看见了最后一个凶手。 那正是她自己的倒影。 林雪庚望着躺在桌子上的蝶鸣剑,银白的剑身上映着她的双眸,她喃喃道:“你说我到底是愤而复仇洗雪冤屈的勇士,还是失却理智的刽子手呢?” 她总是想起一些惊恐又迷惑的眼睛,它们层层叠叠地映在她的噩梦之中,分不清属于哪一个人。 她想,那些挡在她的路上,死在她手中的白云阙师兄、师姐、师弟与师妹们,他们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世?多少人是在瞒她骗她,有没有人其实是真心待她? 被她灭门的玄海门,那些人里面又有多少参与了屠镇之事?有些弟子甚至刚刚入门修行,他们真的有任何过错吗? 时间愈长她的迷惑就越深刻,记忆渐渐变换模样,仇恨褪去恐惧涌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究竟无辜的是谁,该死的又是谁? “如果你能在一直陪在我身边,给我指一条路就好了。你是怎么做师父的?至少在那时候,你不能抛弃我啊。” 林雪庚将那烟叶包好,重新又放进袖子里,她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些已经过去的往事。 那时她杀出一条血路离开白云阙,双目所见的一切彻底颠倒,尽数化为肮脏的利益交换与恶臭的鲜血,她失去所有,连自己是谁都看不清楚。 倾盆大雨之中她只剩下一身血迹斑斑,和她的魇兽。 然而魇兽也转身而去。 只余她在这世上茕茕独立。 “你厌恶我吗?既然厌恶我,就应该早点抛弃我啊。” 魇兽有一千个理由弃她于不顾,但这一千个理由的成立,只在她被愤怒冲昏头脑,决定血债血偿以前。 它没理由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在她杀人时袖手旁观,在别人意欲伤她时针锋相对,任她为所欲为地灭门、杀上白云阙,血流成河后全身而退。 它没有理由庇护她这一路,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彻头彻底的疯子和刽子手,再将她抛弃。 如果厌弃她就该让她被自己的仇恨所焚烧,在这场复仇中与仇敌同归于尽,那她才是死得其所。 或者在她被仇恨冲昏头脑前,阻止她。 这才是一个师父该做的事吧。 烛影悠长,满室寂静,林雪庚的影子仿佛凝固在墙壁上的水墨画卷。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雪庚抬眸望向床上沉睡的苍术,语气仿佛在揶揄自己。 “或许她也并没有把我当成徒弟。什么拜师,什么弟子,什么看重,不都是那群尊者骗我的吗?我被骗了,她也被骗了。” 林雪庚见过叶悯微大部分记忆,对她来说魇兽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就是魇兽,那是她的师父。 但是对于叶悯微来说,她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一切愤怒与怨恨只是无妄之灾。 “不过是个骗局,从一开始就是,我只是恰好被这个骗局所毁灭而已。” 林雪庚沉默良久,她问道:“是这样吗?” 她不知道在问谁,也不知道谁能回答她的问题。 时至今日,她大概是既不能放弃仇恨,又不能接受仇恨的代价,仅此而已。 窗外忽有骚动,那人群的议论声如沸水般由小变大,竟然穿越山林,从千金楼一直沸腾到云烟阁。 林雪庚瞧了滴漏一眼,便起身走到窗边。她撑着窗框极目远眺,竞卖的时刻已至,烟花却迟迟不放,千金榜也未有新消息。 看来是秦嘉泽遇到麻烦,没法站上竞卖台了,多半是被叶悯微拖住的。 “正好,省得我再去卖斥灵场了。” 林雪庚眼里映着人流熙攘,万街灯火,高高低低色彩鲜艳的招牌,还有那莹莹蓝色的斥灵场穹顶。 她偏过头,淡漠道:“今日之后,鬼市又会怎么样呢?” 当年她流落到鬼市时,便是听信了一个老者的狂言才留了下来。 那老者指着这满山的楼阁与红灯笼,不绝于耳的金钱声响与疯狂的欢笑悲泣,对她说这是世上最物欲横流之地。 鬼市中人没有人会想死。 他说当她挣得白银万万两,坐拥豪舍美器,珍馐佳肴,绫罗绸缎,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自然会纵情享乐,但求长生。 浑浑噩噩、心存死意的林雪庚被那老者的笃信所触动,她想若是她赚到一万万两会如何? 这金银财宝究竟是怎样的好东西,让世人趋之若鹜?她会不会有朝一日真的能忘却一切,但求长生。 现在想来,老者大概是觉得她不可能赚到一万万两银子,才敢夸下海口。 这些年林雪庚让鬼市凭借灵器富贵数十倍,看着众人因令她坠入深渊之物而狂热欢喜,看着宝库里的财富日益堆积成山,心里却再生不起一点热念。 她没在最恰当的时候死去,于是余下的所有时间,都变得尴尬起来。 她每日敲打算盘,仿佛只是在数着日子等待她可以放弃的时刻。 不过好在她终于为自己找到能够了结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仙门有资格杀她吗?当然没有。她有资格杀了自己吗?似乎也很勉强。 唯有她的师父叶悯微来动手,名正言顺,她才能从这荒唐的人生中恰如其分地安息。 林雪庚回过身来,把她那从剑穗上拆下来的五帝钱中,还剩余的两枚拿出来塞进苍术的衣襟里。 他太瘦了,衣襟里只能摸到他的骨头,但皮肤却是温热的。 “送给你了。” 林雪庚说道:“这是古铜钱,别觉得两文钱寒酸,它们也曾是我的宝贝。” 她抬手之时,手腕却被攥住了。 林雪庚看着紧握自己手腕的那只干枯苍白的手,她若有所思道:“每次来你都要抓住我吗?” 这次他似乎格外用力,胳膊细微地颤抖着,仿佛付出了极大努力,但是力道仍然轻飘飘的。 林雪庚坐在苍术的床边,她握住他的手,问道:“你醒了?” 此时此刻的千金楼内,所有客人都因卖家迟迟未出现而心生疑虑,交谈疑惑之声沸沸扬扬,他们说着能开千金榜定然是过了千金榜的检验,应当不会有假,为何人现在还不出现。 而这卖家正被叶悯微控制在厢房之中,与她怒目对视。 秦嘉泽跪倒在地,而叶悯微蹲在秦嘉泽面前。他们被秦嘉泽的那些仆从包围着,人进来太多秦嘉泽便嫌眼晕受不了,人不围过来又被秦嘉泽怒骂。 这导致他们被团团围住,仆从们从却又为他们开辟出足够的空间,一个个跃跃欲试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秦嘉泽逐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松动,仿佛戒壁所判定的赔偿即将要付清,他盯着叶悯微,笑道:“尊上,赔偿就要付清了,您又打算做什么?” 叶悯微瞧了一眼窗外仍然莹莹发光的蓝色穹顶,转回目光看向秦嘉泽,她说道:“你似乎通晓并擅长摆弄人世的规则,诸如你说的权势、人心此类。既然你喜欢此道,为什么又费尽心力地占用我的头脑?” 他得到那缩地令,甚至都没有自己多加修改,对斥灵场也没有研究的兴趣,而是交给林雪庚来避过斥灵场。 “听说你从小就向往修道术法,其实你向往的也并非修道术法,而是另一种权势吧?你并不是真正地喜欢研究术法灵脉、苍晶灵器,你甚至并不真的喜欢这个脑子,不然也不会找不到妥善使用它的方法,只能任它折磨你。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留着它吗?” 秦嘉泽勾唇一笑,他轻蔑道:“万象之宗如今失去一切沦为普通人,开始后悔当初换脑子给我了吗?”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说道:“其实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想要换回这个脑子。” “那您为何不放开我?” “但是我需要它,而且也不能放过你。” 叶悯微话音刚落,秦嘉泽便感觉身体彻底松懈。戒壁判定的偿还时间已过,他脸上涌上欣喜神色,正伸展腿脚打算从地上起身。 周围却突然传来巨大的喧嚣声,不同于刚刚的议论纷纷,那是惊惶的呼喊与尖叫,如滔天巨浪翻涌而来。 秦嘉泽抬眼之时便看见蹲在他对面的叶悯微,她鼻梁上那副水晶视石涌起蓝色的光芒,复杂的数符瞬间跳跃其上。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在那副水晶视石之后凝视着他,只听外面有人高呼:“老天爷啊!斥灵场!斥灵场正在消失!” 遥远的迷津处,戒壁之下的谢玉珠大汗淋漓,脱力地坐在蓝光四溢的阵法之中,雕刀从她手中滑落在地。 她仰起头顺着高耸的戒壁看上去,一直望到那逐渐破损消失的蓝色穹顶,眼眸莹莹发亮,她喃喃道:“我做到了……大师父。” 厢房之中秦嘉泽面色大变,起身欲去拿桌上的盒子。叶悯微腕上万象森罗散落旋转,树藤生长而去绞碎木盒,将其中的缩地令送到叶悯微手上。 房内摆设东倒西歪,仆从全被掀翻在地,叶悯微一手把秦嘉泽按在了椅子之上。灰烬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她拿出易生术的罗盘,其中指针飞速旋转。 秦嘉泽惊诧地仰头看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可能……连戒壁也……” “把我的头脑还给我。”叶悯微干脆利落道。 “绝无可能!”秦嘉泽气恼地怒吼,双目充血。 叶悯微伸出手去,那戴着“好梦”手串的手便搭在了秦嘉泽肩膀上。她在脑海里感觉到温辞的存在,那对她全然敞开不设防的另一个灵魂,他的声音与她的声音仿佛同时响起。 “你要用这过目不忘的脑子,看看方圆百里所有人的噩梦吗?” 她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如同急促的落雨。叶悯微听见无数梦境的声音,宛如万千人在她耳边絮语,低沉模糊如诵读佛经。 而噩梦们从中清晰地腾起,如同洪流般诡异可怖地涌进她的眼睛,涌过她的身体,向秦嘉泽涌去。 瞬息之间遍览上百梦境,她从前那颗被迫过目不忘的脑子绝不能承受,将因此而崩溃。 这是她之前与温辞说好的方法,不过那时她以为施术者是温辞,而此刻施术者竟然是她自己。 秦嘉泽瞬间身临无数噩梦之中,他睁大眼睛,双目更加赤红,茫然失焦,仿佛整个人溺于水中奋力挣扎,痛呼道:“不……不!!!” 梦境极速变化而扭曲,秦嘉泽目眦欲裂,从胃里反上呕吐之声,痛苦不堪。叶悯微于梦境之中举着易生罗盘,问他道:“你愿不愿意与我交换头脑?” “不……不……”秦嘉泽的眼睛里竟渗出血来。 “你把头脑给我就不会再痛苦。” “不……不……” “把你的头脑给我。” 秦嘉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奋力摇头,睁着眼眸状若疯狂,终于崩溃道:“拿走!拿走!滚!全都滚!!” 第92节 “快把这个脑子拿走!” 一瞬间叶悯微手里的易生术罗盘散发出刺目的蓝光,秦嘉泽骤然从噩梦中脱身,目光散乱,蓬头散发,衣衫凌乱地落在地上。 蓝光褪去,叶悯微告别那自由散漫的头脑,仿佛看见高耸入云的巨大药柜又立在了她面前,与她沉默相对。 叶悯微后退一步,捂住嘴差点呕出声来,她的脑子被秦嘉泽折腾得不轻刚刚又遭她毒手,余韵犹在,晕得她几乎站不稳。 “怎么可能……斥灵场和戒壁……林雪庚居然会帮你?”对面之人失魂落魄道。 “不是林雪庚,是我自己算出来令戒壁与斥灵场失效的阵法。” “不可能!!” 叶悯微抬起头,晕眩的视野里看见一双血红的眼睛,秦嘉泽被他的侍从扶起,却向她而来,怒道:“你没有了那颗头脑,怎么可能再想出来如此复杂的灵脉阵法!!” 叶悯微望着他,说道:“你的头脑虽然转得慢了些,也是够用的。” 秦嘉泽目光一颤,仿佛茫然不解。 叶悯微继续说道:“秦嘉泽,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呢?” 他既想做她又想做他自己,结果变得面目滑稽,谁也做不成。 她抚着心口直起身来,对秦嘉泽说道:“秦嘉泽,试验结束了。” 秦嘉泽蓬头散发地低着眼睛,在叶悯微打算拎起他时突然诡异地笑出声来,他骤然抬头看向叶悯微,说道:“尊上总是这么高高在上,仿佛知晓一切。” 从他儿时在昆吾山上传下声音,拒绝他的求教时,便是如此。 “那尊上可知道,伴您左右的那个苍术,究竟是谁吗?” 叶悯微了然道:“他是先皇一朝的神相。” “是!却又不是!哈哈,您果然对他一无所知。我近来翻阅前朝史册,这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与姓名。” 秦嘉泽盯着叶悯微,笑意扭曲,一字一顿道:“尊上知道吗,他也姓叶。” “你本名叶云川,而他姓叶名麓原。” “他叫叶麓原,他是你们叶家最后一个星官,鼎鼎大名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也是你的双生兄长!” 第096章 兄长 叶悯微一瞬瞪大眼睛, 晕眩的世界中秦嘉泽的面目扭曲,声音刺耳。 这话语实在是匪夷所思,荒谬至极。 她摇头道:“苍术怎么会是……” 她说着说着, 脑海中的柜子却突然抖落出一些记忆, 流民营里被白布缠绕的瘦削男人一贯神神叨叨又嘴碎, 揣着袖子笑意盈盈, 语气慵懒。 ——我们假扮兄妹,可你叫云川我叫苍术,听起来不大像是一对兄妹啊。 ——那要怎样才像兄妹? ——嗯……我该叫麓原才是,云川与麓原。 那时苍术说得十分流畅,仿佛这个名字他曾说过无数遍,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弯起。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 所谓麓原为原野在地。若星坠地, 平野载之。 叶麓原, 叶云川。 叶悯微的声音一顿,眼眸逐渐睁大,疑问变成了陈述:“……他是……我的哥哥。” 哥哥这个陌生的词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投石破冰, 羁鸟出笼, 怪异得让人无措。 不容她思考,秦嘉泽的嘲笑声便响起,声音高亢而疯狂:“你们既然是双生子, 应当十分相像, 万象之宗却连自己的亲哥哥都认不出吗!?” 顿了顿,秦嘉泽满怀恶意道:“啊……对了, 你遇见叶麓原的时候,他的容貌已毁了啊。” 叶悯微张张嘴又闭上, 眼眸中映着视石荧光,入陷风暴般剧烈颤动。 云烟阁中,秦嘉泽所指控的那位叶悯微的兄长,正躺在床上沉睡。 苍术已经睡了太久,脸色在烛火映照之下呈现出浅浅的绯红,不知是血气有所恢复,还只是被灯火所染红。 他身着白色单衣,衣袖下瘦削的手臂悬空,在被子上落下一道细瘦的影子,手与林雪庚的手松松交握。 这人睡着时的模样总是十分端正清贵,谢玉珠曾跟作为“秋娘”的林雪庚说,苍术睡着的时候和他醒着的时候仿佛两个人。 不过林雪庚没见过他醒来的样子。 她低眸端详此人片刻,轻声说道:“如果你脸上没有伤痕,也没有病痛,长相应该十分英俊。” 就像她所梦见的那样,清隽优雅、气质出尘。 这个家伙还是没有醒来,不过他的苏醒似乎迫在眉睫。他紧皱眉头眼睫颤动,身体的挣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握住她手的力道前所未有之重。 林雪庚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十分急促,透过皮肤在她的掌心跳动。 “你求生意志如此强烈,看来你很喜欢这人世,有想见之人、想做之事,也有人在等待你醒来。” 顿了顿,林雪庚轻叹一声,说道:“真让人羡慕。” 林雪庚听得屋外传来惊呼之声,人群骚动声如惊涛拍岸,从远处朝云烟阁席卷而来。她抬眼望去,从窗户中看见逐渐落下的斥灵场,蓝色慢慢融化于无边黑夜之中。 “不愧是万象之宗啊。”林雪庚笑道。 若是叶悯微来拖住秦嘉泽,那此时此刻完成阵法的,就该是那个不曾被任何人抛弃过的、好命的蠢货吧。 林雪庚眼眸里映着逐渐消退的蓝光,勾起唇角道:“尽是些让人羡慕的家伙。” 她回头看向苍术,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听说这世上事事都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那等我死的时候,你就该彻底醒来了。” 林雪庚摊开他的手心,说道:“我叫林雪庚,风雪的雪,长庚星的庚。这名字据说是贵人所起,寓意深远。” 不过她爹娘没记下来寓意,只转交给她那串贵人所赠的五帝钱。 她在苍术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他的手放回锦被之中,说道:“你这病鬼,等他们来接你吧,后会无期。” 林雪庚拿起旁边的蝶鸣剑,鸦青色的衣裙远去,融进廊上的黑暗之中。 而山下的千金楼内,叶悯微怔愣之时,秦嘉泽趁机暴起。他一把夺过叶悯微手里的缩地令,眨眼间便消失在一阵旋风之中,只余声音在房内回荡。 “万象之宗,你且看今日能否全身而退吧!” 叶悯微的手还举在半空,仿佛她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行动。 人声鼎沸,走廊上与楼下街道上的人都在尖叫奔逃,千金楼里一地狼藉,而叶悯微恍若独自置身于亘古寂静之中。 她沉默之间,呼吸竟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她那单薄的身体里,正有一场汹涌波涛摧枯拉朽而来。 叶悯微骤然解冻般转身,快速奔到窗边,撑着窗框一跃而下。手腕上蓝光强盛,灰烬围绕着她弥散而开,化为仙鹤将她托起。 斥灵场消散,戒壁失效,鬼市里已经乱做一团。 千金楼中的客人们再无心关注竞卖,纷纷夺门而出。人群从四面八方往迷津渡口而去,终于在那里看见了铺天盖地的仙门弟子与军队。 惶惶之声响彻大街小巷。 而巨大的灰鹤从慌乱奔逃的人群头上掠过,卷起旋风掀起灯笼与旌旗,惹来阵阵惊呼。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衣袖被狂风撑满,风撕扯着她的衣服与发带猎猎作响,手指上的铃铛声清脆错落。 斥灵场正逐渐消退,只剩下一点残存的蓝色碎片。 那碎片中划过文字——林雪庚赠叶麓原铜钱两枚。 文字转瞬即逝,叶悯微眸光闪烁,低声道重复:“叶麓原……” 她脑海里苍术的声音一闪而过,他的声音愉快又轻松。 ——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 ——要叫哥哥。 叶悯微张张嘴,这两个字假扮兄妹时她分明已经说过千百遍,却从未像这一次一样生涩而无措。 “……哥哥。” 遥远云烟阁内的苍术似有感召,他忽而睁开双目,眼睛之中印着红色的天谴戒痕,茫然失焦。 沉睡数月的苍术,终于在此刻清醒过来。 苍术仿佛恍惚了许久,眼眸缓慢地眨动几下,才抬起枯瘦无力的手指,在被子下缓慢地掐算一轮。 “果然……已经到今天了啊。”苍术的声音低哑,似乎无奈而遗憾。 他伸出惨白的手臂扶着床沿,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再慢慢下地行走。 他赤足踏过深红色的毯子,脚步踉跄,行走在无声无光的无边黑暗中。手指掐动之间,他绕开桌椅板凳,举起手搭在那关闭的红木门扉上,轻轻一推。 光芒照亮苍术映刻咒文的双目,他站立不动一瞬,然后迈步跨过门槛。 包围鬼市之众已经趁机进入鬼市。 兵甲之声响彻天地,人们慌乱躲避,暂未见血光。而那飘飞的道袍则自天而来,如巨云压下,直奔云烟阁。 林雪庚正站在云烟阁的顶楼,倚着栏杆淡漠地望着朝她而来的仇敌们。 领头的正是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白云阙。 隔着一道珠帘,她身后房间内的人质温辞大声道:“你这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林雪庚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她并没有回头,从腰间抽出蝶鸣剑,剑声清冽,寒光闪烁。 “梦墟主人问我是否对得起自己,如今这般是否是我想要的人生。” 林雪庚举起剑,偏过头道:“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已经记不清,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生无意趣,不如趁早入土为安。” 仙鹤振翅嘶鸣,飞快逼近山间的云烟阁。 大街小巷的红灯笼与人流从叶悯微眼里急速掠过,她视线中的楼阁越来越近。她已经能依稀看见站在栏杆边,林雪庚的身影。 只差一步,只剩一刻。 只见仙门弟子骤至,从天而至无数夺命术法,光芒纷乱直欲取林雪庚性命。 叶悯微旋即伸出手,万象森罗闪烁间,无数湛蓝游鱼朝云烟阁上涌去。 第93节 而蝶鸣剑浮于半空,突然调转方向,寒光直对着林雪庚自己。 温辞瞪大眼睛,看着赤脚从他身边走过的熟悉之人。 林雪庚笑道:“诛杀我来为白云阙增功添绩?我只怕会恶心得死不瞑目。” 没等到叶悯微实在遗憾,她也只好自己动手。 那蝶鸣剑发出一声铮鸣,朝着林雪庚的心口飞掠而来,刺穿血肉发出轻响,两枚铜钱随之碎裂,无数殷红蝴蝶瞬间腾起,如同一场红色风暴。 在漫天红色蝴蝶背后,蓝色的游鱼横亘在云烟阁与仙门弟子之间。 它们天真烂漫地在空中游弋,挡住所有致命的术法,张开嘴把那些光芒吞入腹中,如一道笼罩云烟阁的蓝色海洋。 它们保护着蝴蝶们与林雪庚。 还有抱住林雪庚的那个人。 那个人如此瘦削而苍白,蝶鸣剑直直没入他的后心,从那里极速飞出无数红蝶,蝴蝶在吞鱼之间翩翩飞舞,仿佛被风暴卷起的红色枫叶。 叶悯微伏在鹤背上,怔怔地望着那个人的侧影,远远隔着交织的游鱼与蝴蝶,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这样来看,他的轮廓与她确实十分相像。 他似乎吐出血来,血出口便化为纷飞的蝴蝶,飞过他雪白的衣衫与朱红的戒印。 然后他微微转过头,朝着她的方向歉疚地一笑,张开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他似乎在说:对不起啊,妹妹。 叶悯微脑海里突然陷入寂静,所有声音与画面都清晰而缓慢得过分,来自那个突然分外陌生的,总是被白布包裹的男人。 ——我的亲人应该并不想念我吧。 ——再相见又能如何呢?不过是相怜相笑,满面尘埃罢了。 ——不过我很想念她。 ——我们都是些从您过去而来,纠缠至今的讨债鬼。所幸的是,虽然讨债鬼们心意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是爱你的。 ——好好记住我们吧。 ——记住我,别记恨我,这样就够了。 ——我不是个好哥哥。 转瞬间别的声音取代了苍术,来自林雪庚,来自温辞,是嘶声力竭的控诉。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 ——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你忘了我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温辞,苍术。 巫恩辞,叶麓原。 被她所遗忘之物突然在此夜尽数露出真容,剖肉见骨,来向她讨一个公道。 叶悯微仿佛看见她脑海里那巨大的高耸的药柜从天而降,将她珍贵之人,爱她之人尽数砸得粉碎,埋入地底。 唯余它高高矗立,如同一块无声的墓碑。 遗忘与杀人无异。 叶悯微浑身颤栗,她面对这高大沉默的药柜,生来第一次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恐惧这个曾埋葬一切的自己。 “我都……做了些什么……”叶悯微慢慢低下头去,她捂着眼睛,不可置信道。 她脑海里突然响起苍术的声音,如钟鸣回响。 ——由爱而生愧,此为人心。 ——您以后会明白的。 他没有告诉她,她将在他死时醒悟。 第097章 雪庚 吞鱼术拦截住白云阙的袭击, 几乎与此同时,沉睡数月之人竟突然出现,挡下了蝶鸣剑。 这荒唐而错乱的一刻, 明明是生死关头, 却又仿佛时间凝滞, 万籁俱寂。 林雪庚慢慢睁大眼睛, 抬起手扶住那个抱住她的人。 他抱住她的力道之大,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个她挥挥手,便牵不住她的人。 蝶鸣剑穿透他的心脏,无坚不摧的灵剑竟然被他衣襟里两枚铜钱所阻挡,卡在那破碎的钱眼中,抵着她的心口。 并未再前进一寸。 林雪庚怔怔地看着眼前迅疾生出的数以千百计的红蝶, 它们拂过她的眼睫, 在湛蓝的背景中翩翩起舞, 温暖而澄明,全生于她身前这个人的鲜血。 “你为什么……” “雪庚。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这是你的名字。” 那个人伏在她颈间, 声音沙哑却带笑。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 长庚西出,星明照夜。 ——那贵人说了几句你名字的由来, 什么星星什么雪的, 说是个好名字。 林雪庚的瞳孔紧缩,她怔愣片刻, 突然开始不可自抑地颤抖,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她颤声道:“你是谁?” 那个人抬起手扶住她的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在安抚那个曾等待他多年,入门修行也不愿改变姓名的小姑娘。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 林雪庚眼眸一颤,迅速变红,那死寂的心里突然生出滔天的委屈,滚滚而来淹没她的眼睛。 “雪庚,活下去吧。你今后还会名满天下,泽被苍生。” “为什么……” 她将他从自己身上扶起,攥着他的胳膊紧紧盯着他,她说:“为什么……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林雪庚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她哽咽道:“你是谁……” “世事皆有定数,有人死去,便有人复苏。” 他低声重复她的话,抬起一双无神的,印着奇异咒文伤痕的眼睛对着她,仿佛真的在端详她似的。 他问道:“你哭了吗?” 林雪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积起水泽。 他偏过头去笑笑,缓缓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脸颊,抹去她的泪水,叹息道:“对不起,我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不要哭,对不起。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算来算去,实在无法从他这叠满重重天谴、厄运缠身的人生里,再分出更多的时间给他的妹妹,与他曾亏欠、也曾喜欢的这个姑娘。 他与她妹妹的缘分,自十二岁分别后,就只有这短短的一年。 而他与林雪庚这一世的缘分,只有她出生时的那一面,与他死去的这一瞬。 菩萨畏因,凡人畏果,这是他所能寻到的最好的因果。 叶麓原骨子里有叶家人独具的固执与狂妄,凭着卓然天赋,认为自己能够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情,拯救他所想拯救的所有人,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他要作为哥哥改写妹妹的结局,作为偷窃者归还林雪庚的性命,作为叶家最后的星官而逆转天道。 所以他亲自穿针引线,将他们织在他的命运线索里,再用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性命一一解开。 然而他背弃主君,与天争命,因此不得善终,最终还是要抛下他的妹妹和这个等待他的姑娘。 到头来,他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星官,一个好哥哥,抑或一个好人。 “对不起……” 这个人弯着茫然的眼眸,他无奈地笑着,仿佛怕林雪庚听不清一样不停重复着抱歉,便如同梦中那个抱着她哭泣的人一般。 林雪庚攥紧他的胳膊,他轻轻向前倾倒,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声音轻若叹息:“对了,我不叫苍术,我叫叶麓原。” “很多很多年之前,我曾亏欠于你,也曾喜欢过你。时至今日,终于恩债两消了。” “雪庚,戴罪之身,亦可前行。山水悠长,终渡迷津。” 落在她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好像他已经不能支撑自己,只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抱歉……” 那在她手下总是热烈跳动的,不像是一个病人的脉搏,终于渐渐平息。 “为什么……”林雪庚怔愣呢喃。 他身上唯一的水渍是她的眼泪,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儿血迹,只有红色的蝴蝶在他们之间飞舞,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 林雪庚突然拎起他的衣襟前后摇晃,厉声道:“你不是很想活着吗?每日在睡梦里都挣扎着要醒来吗?你求生是为了什么?为了替我去死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什么恩什么债,什么喜欢什么亏欠,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你告诉我啊,你回答我!你说点什么啊!再说点什么……不要死……你怎么能……” 怎么能又给她留下不可解的谜题,然后消失不见?怎么能在她决定舍弃一切时,告诉她这世上也有个人记得她、珍重她,然后再次把她遗弃于世? 然而这个人已经死去,只剩下她指间一点快要消散的温热。 林雪庚咬紧牙关,突然伸手紧紧抱住他,他轻飘飘的只有一把骨头,仿佛怎么用力也抱不住似的,就像她这半生所有想要抓住的东西一样。 她总是什么都来不及问,什么都来不及知道。 什么都留不住。 林雪庚只觉得痛苦、无力又委屈,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有人落在云烟阁上,走过她的身边,耳边传来低低的交谈之声。 “我没事,她没有真的想伤我。” 第94节 似乎是叶悯微与温辞。 林雪庚的思绪一片空白,仿佛周遭的一切只是一出荒唐的戏剧,她是演砸了戏在角落里痛哭的粉黛模糊的出戏人,既不是观众,也算不上伶人。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有人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她怀里,那个刚刚死去之人单薄的脊背。 那只手腕上挂着金色的手镯,旋转不止散发着莹莹蓝光。 快要碰到苍术时这只手却停住,手指颤动不止,仿佛畏惧似的收回来。 视线中那漫天的蓝色游鱼骤然消失一空,吞鱼术破灭,露出之后如泰山压顶的仙门修士们。 有人高喊:“来者何人!为何挡我白云阙报仇雪恨?” 安静片刻后,有人答道:“我是叶悯微。”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林雪庚只是低眸看着红木的地板,从栏杆中望去惊慌的人影幢幢,灯火摇曳不明。 她既无法把这出戏唱下去,又无法洗尽铅华下得台去。 死不了,活不成。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蓝色的裙角,有人站在她身前,仿佛是保护的姿态。 她听见她最熟悉的声音,在那些记忆里听过无数遍,坚定不移地响起。 “林雪庚是我的徒弟,你们想杀她,先来打过我。” 林雪庚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身影。 “苍术!” 一道声音破空而来。 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谢玉珠奔向她,捏住苍术的脉搏后,惶然无措地抬眼望向林雪庚。 那个总是天真又鲁莽的小姑娘目光一颤,不知怎么竟然流露出几分心疼来,她低声道:“你就是苍术要找的那个姑娘吗?” 谢玉珠不等她回答,便也转过身去,像叶悯微一样站在了她身前,伸出手臂大声道:“她是我师妹!” 温辞从叶悯微手里接过指环与手串,戴在手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也站在了她们身边。 有人高喊道:“你又是林雪庚的什么人?” 温辞朗声道:“与万象之宗一道的仇敌挚友,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林雪庚是……” 林雪庚看着温辞抬手指向她,理直气壮道:“她是我徒弟的师妹。” 风声凛冽,灯火摇曳,他们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笼罩其中。 “哈哈……徒弟?师妹?你们……为什么要……” 林雪庚眼眸颤动不止,她抿抿唇似乎觉得可笑,扯起唇角之时眼泪却先一步落下。 她抬起手捂住眼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喉咙里发出极力压制的、轻微的呜咽声。 恰在此时,竟有人高声鼓掌,语气愉悦道:“劳烦格外道长们兴师动众来到鬼市,如今竞卖会未能成功举办,苍晶炼制之法与斥灵场铸造之法都未走漏分毫,真是可喜可贺啊!” 那人一身蟒纹黑袍,头戴玉冠,发带织金。他从容不迫地站在云烟阁之上,正是随谢玉珠一道从迷津而来的卫渊。 仙门之中有人高喊道:“卫渊!你在军中使用灵器,还胆敢来到鬼市抢夺苍晶炼制之法!” 卫渊哈哈大笑道:“卫某从未在军中使用灵器,不过无论我怎么说,想来各位道长,尤其是主持太清坛会的蒋门主定然是不会相信。” “至于鬼市,这鬼市中人,哪一个不是我大奕朝的子民?你们依太清坛会所定的规矩就大开杀戒,实在不合我朝律法吧!” 卫渊的声音在云烟阁上空回荡,终于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发话,那人问道:“我听说你如今在朝中说一不二,卫太傅。” 修士们纷纷散开,为那个出言者让出道路来。他身形清瘦却高大,面容仿佛三十多岁,但却仙风道骨,不怒自威,身着青衣绣有云纹,腰佩木牌。 卫渊负手而立,笑道:“蒋门主也来了。” 那逍遥门的门主,正主持太清坛会的蒋琸低眸看着卫渊,说道:“卫太傅要与仙门宣战么?” 卫渊摇头,他暗藏机锋道:“怎么能如此遂了蒋门主的愿呢?卫某自然不愿与仙门为敌。” 蒋琸冷然道:“那便让开,令你的人马撤出鬼市。” “我们换个交易如何?” 卫渊伸出手两边一指,道:“你与我,我们两方全部撤出鬼市,各位道长就当此行没有见过林雪庚、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让我把他们带走。” 正待那些仙门弟子变色之时,卫渊沉声道:“而我,愿用天上城来换鬼市,如何?” 他这话一出,正欲变色的仙门中人纷纷讶然,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 “天下灵匪半数归于天上城,太清坛会视天上城为眼中钉、肉中刺,已经围剿三次,甚至为集中精力对付天上城而放任鬼市发展。用鬼市换天上城,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卫渊指向天空,眯起眼睛道:“我愿从今日起令天上城门户大开,无论王公贵族,平民百姓,仙家灵匪皆可自由进出,绝无阻拦!” 他这些话说完,仙门中的议论声便更加响亮,唯有蒋琸依旧冷然地望着他。 卫渊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斥灵场与戒壁失效的法阵就快要撑不住了,须臾之内一切就将恢复。如此,各位可愿接受卫某的条件,大家一起从鬼市退却呢?” 一柱香的时间过后,鬼市上空再次升起莹莹蓝色的斥灵场,再次笼罩整个鬼市。 人们惊魂未定地看着涌入鬼市的军队与仙门修士又撤出鬼市,唯余大街小巷一地狼籍,仿佛这个夜晚发生之事,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云烟阁上那数以千计的修士们终于退却,卫渊转过头来看向身后诸人,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卫渊对谢玉珠说道:“如何?在下没有辜负谢小姐的信任吧?” 谢玉珠抿唇不语,神情复杂。 卫渊的目光再看向叶悯微与温辞,他微笑行礼,俯身道:“师姐,梦墟主人,终于见面了。” “天上城既然门户大开,广迎天下宾客。各位可有兴趣,随卫某去天上城一游呢?” 卫渊直起身来,笑意盈盈。 第098章 埋葬 这大约是鬼市开市以来最有名的一夜, 两场举世瞩目的竞卖接连取消,仙门与朝廷差点便要起刀兵,波云诡谲仿佛天下濒临大乱, 最后一切却归于平静。 只剩下重新蓝光闪烁的高远斥灵场, 以及围绕着云烟阁之上, 三日未去的红色蝴蝶。 听老人们说, 新逝之人若挂念亲眷,便会化为蝴蝶飞回人世相见。 亮如白昼的数十盏灯笼光辉中,云烟阁上三日不散的蝴蝶,仿佛一场漫长的告别。 这一出闹剧的罪魁祸首,那位前涞阳王秦嘉泽在沧浪山庄落入法网——在他被叶悯微召来的噩梦折磨时,叶悯微已经顺手将那缩地令改写完成。 所以秦嘉泽欣喜若狂地抢来缩地令离开鬼市, 须臾之间就掉到了沧浪山庄的大堂正中, 无数弟子之间。 沧浪山庄众人虽摸不着头脑, 但也立刻将秦嘉泽捉拿,扭送太清坛会。 作为两边从鬼市撤出的条件,卫渊果然昭告天下开放天上城。而关于卫渊的邀请,叶悯微与温辞尚未答复, 他们现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处理苍术的后事。 苍术被葬在了林雪庚原本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之中。 在那大漠中的绿洲, 林雪庚荒废已久的家乡里,有棵已逾百年树龄的胡杨树。这棵胡杨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一树蓬勃的碧绿, 据说长寿而有灵, 从前被镇子上的居民奉为长生树。 苍术躺进了林雪庚多年前为自己备下的棺材里,长眠于这棵古老的胡杨树下。 按照苍术生前玩笑般说的愿望, 他们没有给他立碑。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林雪庚与卫渊一起祭奠过苍术。林雪庚把自己宝库里最好的药材都拿出来,煎了一壶价值千金的药洒在他墓前。 大漠的风沙卷起树叶沙沙作响, 树影在林雪庚的身上颤动。盛夏的沙漠里热浪滚滚,没有商队的驼铃,也无人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这座孤零零的墓前就只剩下她和叶悯微。 “你了解他吗?” 林雪庚的声音打破寂静,她问得简短,但是她知道叶悯微明白她在问什么。 这个人只是醒来了一瞬,便再次永久地长眠,于是林雪庚这一生只看见了他的这一瞬。 他给了她名字,预言过她的命运,他为她而死,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叶悯微站在她身侧,摇摇头回答道:“不了解。” “他说他不叫苍术,他叫叶麓原,他姓叶。” “嗯,他是我的……哥哥。” “他是你的哥哥,你却不了解他吗?” “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他。” 叶悯微的回答有些迟疑。 这答案如此怪异,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再合理不过。她仿佛从未真正了解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林雪庚与叶悯微之间又陷入寂静,只余树叶沙沙作响。广袤的大漠与高大的胡杨林之中,她们仿佛遗落在尘世之外,停在墓前的一黑一蓝两只鸟。 “你为什么要自尽?”这次换叶悯微先开口提问。 林雪庚平淡地反问:“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是你的师父。” 以师徒这一层亲密的关系,她们的对话却这般生硬,竟比林雪庚假扮秋娘时还要生疏。 毕竟几天之前,她们还是针锋相对的绑架者与被绑者,你死我活的仇敌。此刻她们即便只是并肩而立,都显得怪异。 林雪庚轻笑一声,道:“什么师父,不过是个骗局。为了能名正言顺霸占你的灵器苍晶,为了能顺理成章地控制我罢了。” 叶悯微却说:“那是仙门的骗局,不是我们之间的。” “我设计你绑架你,阻碍你们的计划,还伤害了梦墟主人。” “你确实应该向我和温辞道歉。” “你不认识我,你没喝过我奉的茶,没受过我的跪拜。” “可你认识我,你奉过茶、磕过头也唤我师父。” 林雪庚想说那不过是她年少时的一厢情愿与偏执,最终却沉默不言。 即便她继续抛出千百个拒绝的理由,再怎么合乎情理,叶悯微也只有始终如一的答案。 第95节 像是不知后退与转圜的刀尖,细细地割进皮革与铁甲,直至挑破血肉。 那道锋芒继续深入,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听说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那么从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唤我师父的时候,我们便是师徒了。” 林雪庚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她说道:“我手上无辜枉死者无数,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不是一个好师父。” “我说了……” “我是你的师父。” 叶悯微不等她说完,便笃定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林雪庚再次沉默,低下眼眸去。 她生了一副姣好的容颜,却总是身着深色的衣服,像是终日落满秋霜的焦木,仿佛曾剧烈燃烧之后只剩下死寂。 林雪庚喃喃道:“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 她这半生的命运便由这些问不出缘由的因果而左右,她最讨厌被利用摆布,可是却没有一件事由得她自己选择。 成为谁的女儿,成为谁的徒弟,成为谁的弟子,如何生甚至何时死。 她所渴望之物从未如期而至,非得等到她面目可憎,力不能支时才落在她的手中。然后它们便穿过她已经腐朽的手掌,碎落在地。 叫她不知道该恨它来得太晚,还是恨自己已经朽烂。 林雪庚低声道:“师父,你能告诉我,我该为什么而活吗?”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认真答道:“我从没想过为什么而活,从前也不觉得死亡有何可怕,可是活着活着,忽然有一日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死了。或许你活下去,等有一天你也会活到舍不得离开的时候。” 她边说边蹲下去从怀里拿出镜水竹筒,又抛下一些草籽。 “我已经等鬼市因灵器而繁华昌盛,等攒满一万万两银子,等了十五年。” 顿了顿,林雪庚惘然道:“我还要再等一次吗?这次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叶悯微蹲在胡杨树荫之下,她仿佛承诺一般说道:“会啊。” 在她面前的土壤之中,水渗入地底,沙土翻涌。从中搭起晶石,继而生出细小的绿芽,缓慢生发。 “你现在有师父了。不要责怪自己,责怪我吧,把沉重的罪责都交给我,这正是师父的用途,对吧?” 叶悯微回过身来看向林雪庚时,她身后叶麓原的坟塚上已经盖起一座石塔,晶莹璀璨缠绕着藤蔓,直抵胡杨树最低的枝条。 叶悯微仰头直视着林雪庚的眼睛,她双眸灰黑,那副水晶视石上安静跃动着蓝色的光芒。 “我见过你改造的灵器,你建造的斥灵场更是奇妙非凡。你很厉害,即便是从前的我,也不一定能设计出这样的工事。” 顿了顿,她说道:“你能教教我吗?” ——这里的树是我种的。 ——那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种东西。 她们不久之前才发生过类似的对话,也是在这个地方。如今叶悯微的身后已经生发出藤蔓,这正是她从林雪庚那里学到的东西。 林雪庚眸光微动,凝视着叶悯微。 “你让我教你?” “嗯。” 叶悯微目光坦然,她身上有些永不会死亡的东西,她这样奇异地存在着,就耀眼得足以让人向往。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风沙扬起席卷荒镇,钻进缝隙里引起怪异的啸鸣声。视野里昏黄一片,林雪庚的神情也变得模糊。 她沉默良久之后,终于袒露心声:“其实我不喜欢灵器、灵脉与苍晶,我所做的任何与它们有关的事情,都让我觉得痛苦。” 它们让她想起她被利用被欺骗的命运,让她满怀憎恨与怨愤,最终憎恨自己。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师父,我厌恶它们,但是从十岁以来我便为它们而活。” “所以师父,我真的很羡慕你。” 她为什么终于决定赴死,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叶悯微这里问到答案了吗?是因为她终于攒到一万万两也没有找到生之意趣吗? 还是因为她看到被每一个家人连同师父们珍重以待的谢玉珠,看到永远心怀热忱的叶悯微,突然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看见了光。 她突然无法再忍受自己麻木不仁、半死不活的人生。 她比任何人都要厌恶它,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照见镜子,看见自己的污糟与悲凉。她无法摆脱它,于是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摧毁它。 如果不是死亡,她不知何以解脱。 这一次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真的会有不同吗? 夕阳西下,大漠一片将要燃烧起来的橙红,这座荒镇、胡杨林、坟冢与她们二人的身影都仿佛要融化在这种温暖而又荒凉的橙红之中。 不知何处的羌笛声响起,悠长悠远,仿佛是在送别旅人。 待漫天星河璀璨时,叶悯微与林雪庚回到了大漠的客栈之中。鬼市生意多不合律法,那客栈老板与老板娘见势不好早就逃之夭夭,这里已经被官兵所控制,成了卫渊的地盘。 对于去天上城之事,卫渊倒也并不着急,这几日同他们一起留在这大漠客栈里,处处关照他们。 此时卫渊一身锦袍貂裘,正站在客栈门口等候她们归来。看见叶悯微他便恭敬地行礼道:“师姐,神相大人生前曾将一物托付给我,说待他死后交给你,希望您在晴朗之夜开启。” 叶悯微愣住。 “他……有东西留给我?”她的语调紧张,以至于轻微的怪异。 卫渊拿出一个红色的骰子,交给叶悯微道:“此物是灵器,是留影术。” 叶悯微沉默片刻,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拿起那颗骰子。 然后她越过卫渊奔跑起来,所有人从她身边而过,周遭景象迅速后退,直到她看见一片浩瀚星空。 她正站在这座客栈的屋顶上。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平坦宽阔,空无一人。 叶悯微呼吸不稳,急不可耐地将骰子抛向半空,红色的骰子在星河中划出一道轨迹,旋转着涌出金色的光芒,如无数萤火虫,渐渐汇聚成一道模糊的影像。 那影像中人仿佛在一个落叶纷纷的秋夜,周遭灯火明亮,红叶漫漫、银杏金黄,他坐在一道竹帘之后,身影细瘦,面目不清。 这个人的声音响起,仍然是无比熟悉的腔调,仍然如此轻快而鲜活。仿佛他此刻并非躺在胡杨树下的楠木棺材里,而是活在世上,正坐在她的面前。 “卫兄,我这留影是给万象之宗的,您偷看是不是太失礼了?” 听到这句话,叶悯微一时愣住了。 这人隔着帘子朝她一指,高声道:“卫兄,窥他人之私有违道义,你虽不怎么在乎道义,但是既然是我之私,你不怕沾染我的厄运吗?你的生辰八字在我手上,当心我咒你仕途不顺折损寿数。” “别再看了,这本也不关你的事,快把骰子收起来吧。” 骰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翻转几下停住。模糊的人影倏然消失,只留无声静默的漫天星斗。 这人的出现与消失都太过突兀,只留叶悯微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安静多久之后,那骰子忽而又开始旋转,从中再次生出影像来。 影像里仍然是金黄与朱红交映的秋夜,仍然是那道帘子,仍然是那个细瘦身影。 不过这次这个人伸手慢悠悠地扯着绳子升起竹帘,笑道:“等到现在了,此刻看着我的应该是万象之宗了吧。” 叶悯微看着那碧绿的竹帘一寸寸升上去,露出帘后之人布满朱红伤痕的手臂与脖颈,病态苍白的皮肤,继而慢慢露出他的颌角与缺乏血色的唇。 继而是一双明亮带笑的、完好无损的灰黑双眸。 叶悯微忽而攥紧拳头,浑身战栗。 帘后之人有一副清隽优雅的面容,眉眼仿佛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的血缘纽带。 他笑意盈盈道:“好久不见,我的妹妹。” 第099章 告别 “怎么样, 如今我和你的长相,还如儿时那般相似吗?”他勾起嘴角,眨眨眼睛。 叶悯微缓慢地迈步, 一步一步走到那影像之前, 她伸出手去却只穿过虚无。 这个人言笑晏晏, 模样像她, 神情却又与她截然不同,仿佛被她遗忘在别处的另一个自己。 画面里的人举起伤痕交错的手臂,指向自己的左眼道:“可惜再过五天,我便会失去这只眼睛。” “幸而我在容貌尚且完好时拿到这件灵器,不然便无法让你看见你哥哥长大成人的面容了。” 他并不像后来那样病态枯瘦,身着蓝袍头戴玉冠, 仿佛一位清贵的贵族公子, 面色苍白却神采奕奕。像秋日一棵尚未落尽所有树叶的绿树, 最后地蓬勃着。 顿了顿,他低眸叹息一声,道:“不知道现在你又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再次抬起眼睛看向叶悯微,眼里深含温柔与怅然:“云川, 我的今日, 是我们分别的第一百个年头。” 在那个遥远的深秋夜晚,秋风卷起落叶飘过灯笼,叶麓原坐在神相府的庭院之中, 在他与他妹妹分别百年的节点。 他凝视着嗡嗡作响的骰子, 仿佛透过它看向十几年后,他不知模样的妹妹。 他留下这些东西时, 他还未与他的妹妹重逢。 而他妹妹看到这些东西时,他已经不在人世。 深陷命理之人终将活于无法挽回的阴差阳错中。叶麓原无可奈何, 只能掐动手指,依凭他所知的线索,将此刻的自己与十几年后他的妹妹缝于同一时空。 为了多年后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把骨头、双耳已聋、瞎了一只眼睛也毁去容貌的那个自己,能让妹妹看一看他原本的模样。 灯火摇曳,双目明朗的叶麓原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苦恼神色。 “此刻你应该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只是百年如此漫长,我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你伤心,又该从何说起呢?” 从世代星官的叶家出了一对天才双生子开始?从那个妹妹算出星辰的轨迹,招致猜忌祸端,从而离开家门开始?还是从那个兄长算出自己命不久矣,王朝将倾,决定偷窃命运以续命开始? “我生在叶家长在叶家,年轻时是个骄傲的世家公子,总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贵重。我自认为以我的天资,若能活下来便可在天下大乱时挽救数万万生命,以此为由窃人命运以生存。” 叶麓原以自己的故事开头,娓娓道来。 他凭借精妙的偷窃成功地活过了死期,从此落于红尘外,非生非死命运无期。 而他也成功地等到了王朝将倾之时。君王令他卜算战果,他占得大战必败,朝代即将更迭。 而君王并不死心,君王知道他天资过人、命数奇异,可行改运之事,便令他祭献五城数十万人命改天道,为王朝续气运。 第96节 “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天道,第一次开始质疑我的使命。星官需奉天而行,忠于主君,这本是星官的职责。” 叶麓原的诉说在此停顿,他言简意赅道:“不过后来那五城的百姓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位君主。” “或许你有听说,叶麓原是个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 他思索片刻,笑道:“这话也没错。” 多年之后,大漠星空下凝视着叶麓原的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站在那莹莹发光的影像面前,苍术与秦嘉泽曾经向她提过的零零碎碎的过往,一一从记忆里升起,终于和叶麓原慢慢贴合一处。 成为她所陌生的,她哥哥的一生。 围绕着骰子的莹莹光亮中,叶麓原依然笑意平和。那平和之中却有着叶悯微熟悉的,和她相似的锋芒。 所谓星官,占星卜运,需奉天而行,忠于君主。然而叶麓原却与他职责背道而驰,背叛君主,逆天行事。 从此之后,本应当有百年传承的叶家不再有星官。 “乱臣贼子总是人人喊打的,我们家到最后除了早早避祸的你,和苟延残喘的我之外,再没剩下一个人。那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叶麓原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道:“对不起。” “如若不然,如今这世上应该还有除我们之外的叶家血脉,你也还有别的亲人。不至于在我死后举目无亲。” 叶麓原说起他在改朝换代后隐姓埋名,如何起起伏伏。又说起他在被旧臣追杀时,如何遇到了上一世的林雪庚,此后如何归还运数。 他的声音柔缓,故事琐碎悠长。落叶飒飒中,有关于他的故事讲述告一段落。 停顿片刻,叶麓原举起胳膊来撑着旁边的矮几,指着叶悯微说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丫头,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够头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还要加倍烦心。” “你这丫头总是拒绝和他人相牵连,连我都要遗忘,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树木生长,血缘是你的第一道根须。而后你不在这红尘中沾染他人的气息,待我去后你血缘尽断,该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说越严肃,端起几分哥哥的架子,却又有了“苍术”那熟悉的,唠唠叨叨的神态。 “做哥哥的心里不指望你这棵树参天,却期望你能根深叶茂,与花鸟相伴、沐阳听风,屹立千年。另一方面却也担忧你此时新生枝叶根须,太过柔弱,一入红尘便被万刃加身,椎心泣血。” 叶麓原手指转得飞快,仿佛是在边掐算边思索,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还好你虽在功业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缘这方面却从不缺少运气。从今乃至以后,你会遇见许多好人,得许多爱护,恐怕是我杞人忧天。” 他算着算着,手指却蓦然一顿。 叶悯微看见那画面中眉眼清俊的男子抬起眼眸。他望向她,唇角慢慢落下去,那几分真几分假的轻松似乎难以支撑下去。 “你现在很伤心吗?” “别这么伤心啊,妹妹。你这样我不知该如何好好与你告别了。” 叶悯微眼眸颤动。 影像中的叶麓原沉默良久,露出歉疚而又无奈的笑容。 “对不起,原谅我有自己的命运要应对,不能作为兄长与你重逢。原谅我不能长久陪伴你。” “别记恨我啊,妹妹。” 叶悯微于大漠夏夜站在灯火煌煌的秋夜之前,站在她兄长多年前的歉疚之前,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甚至未有一句埋怨她的舍弃与遗忘。 叶麓原仿佛是不想让气氛太沉重,他忽而转过头去,指着叶悯微头顶的浩瀚星河,笑道:“你看,时隔百年我们终又一起观星了。” 叶悯微随着他的手指仰起头,那亘古不变的璀璨星光映入眼帘,三垣二十八宿交相辉映,如同辉煌的河流。 星光仿佛穿过那红色的骰子,穿过虚无的影像,穿过十数年交错的光阴,同样照耀着广袤人世里渺小的这一对兄妹。 “从小我们便都喜欢观星,同一片星空,你从中看到的是万物法则,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万人命运。或许从那时便注定我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们这对双生子出生时间差不过一盏茶,均有百年之寿。然而他们最亲密的时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时,从落地开始,便一步步走向分离。 “然而最终天运波澜由你发现的法则而始,你的法则将由我造就的天运而广及众生,我们终究殊途同归。” 多年前的秋夜里,叶麓原坐在庭院中仰着头,眼里映着灼灼星空。 “而你的结局,在你听到我这番话时应该已经被改变。愿你以后能继续一往无前地随心而行,不必担心困于深渊。” 叶悯微低下头来看向叶麓原,在那个灯火灼灼的秋夜,金与红的落叶在她兄长身后随风飘飞。 她的兄长收回目光来,仿佛透过这颗骰子与她对视,那双灰黑的眼眸里满含笑意。 “你应该已经忘记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从家里一处假山上往下跳,我总会下面接住你,你从来没有一次落空受伤。” “我会接住你的,妹妹。”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坠地,平野载之。 叶麓原笑意盈盈,温柔又充满怀念,他提起那个百年未曾呼唤的名字。 “叶云川。” “嗯。” 多年前叶麓原呼唤他的妹妹时,他的妹妹因魇修失败尚在沉睡。 多年后叶悯微回答她的兄长时,她的兄长已经长眠于大漠沙土之下。 “叶云川。” “嗯?” 叶麓原却笑得如此鲜活,他等待一瞬后,仿佛知道她会说什么。 他眉眼弯弯,以叶悯微熟悉的轻快语调说道:“错了,要叫哥哥。” 叶麓原的声音透过旋转的骰子在空旷之处回荡,风声萧萧而过。寂静许久后,叶悯微的应答声终于响起,有些生疏和无措。 “哥……哥,哥哥。” “记得你曾有个爱你的兄长,他心中爱你,化为枯骨亦然。” “妹妹,保重。” 所有影像终于消失一空,那颗骰子停止旋转,腾空而起,继而安静地落回叶悯微手心里。它灼灼发烫,仿佛一颗仍有余温的心脏。 叶悯微握着那颗骰子,张张嘴却又闭上,最终低声重复道:“叶麓原。” “哥哥。” “哥哥。” “哥哥。” 无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会有。所谓死亡便是在人们之间竖起高墙,她再也不会在这个人世看见她的兄长。 她分明有太多未来及做之事,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贵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么。 以至于无所不能、一往无前的叶悯微,忽然看不见前路。 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听过的一个故事。 人们告诉她:据传曾有人当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浑然无觉、行动自如,如此数日。直到有人看见他,指着他胸口的匕首大惊失色。 这个人终于低头看见自己心上的匕首,当即痛呼不绝,口吐鲜血,倒地毙命。 这实在是件骇人听闻的坊间奇事。难道没有人提醒他,他便永远不会感觉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该死了吗? 她为什么不曾感受到疼痛? 她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为她亲手所杀? “叶悯微,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叶悯微抬起眼睛来,温辞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皱着眉端详着她。 “我看你一直没有下来……你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情了?” 除了林雪庚没人知道苍术是叶悯微的哥哥,她谁也没有说,以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绪,把这种混乱深藏心底。 叶悯微望着温辞的眼眸,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 此时此刻,她竟像那个传闻中麻木无觉的人一样,终于看见了自己胸口插着的刀刃。 它们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日久天长,几乎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 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满襟鲜红,手脚皆被斩断,身残枯朽,不知凭何走到今日。 回头望去,来路上尽是她的淋漓鲜血与断肢残臂,触目惊心。 目睹这一切的刹那,叶悯微终于感受到迟来的疼痛,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脑海里轰然作响,指控她的恶行。 她骤然跪倒在地,攥紧了骰子,捂着心口浑身震颤,泪水夺眶而出,五内俱焚。 温辞惊慌地说了些什么,话语听不分明,他紧紧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体温和花香包裹着她,像是敷在伤口的药,要她长出新的血肉。 奇痒难耐,痛不可当。 叶悯微攥住温辞的衣袖。 一生几乎没有眼泪的家伙,竟然伏在温辞怀里嚎啕大哭。 第100章 启程 温辞紧紧抱住叶悯微, 他心跳如鼓,在她耳边急切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叶悯微,你倒是快说啊!” 叶悯微只是攥着他袖子。她浑身剧烈地震颤, 仿佛是被生棘术催生的树木, 突然生根散叶, 每一处骨骼都与泥土石砾剧烈摩擦, 鲜血淋漓。 “温辞……” “你说啊,快告诉我!” 堤坝溃决,洪水冲破叶悯微的咽喉,化为断断续续的声音。 “温辞……苍术他是我的哥哥……” “……什么?” “苍术叫叶麓原……他是我的兄长……他是我的哥哥啊!” 她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响,响彻她的整个胸膛与脑海。 第97节 她的兄长也曾有一副和她相似的面容,唤她的名字, 说起他们儿时的过往, 说他爱她。 温辞也曾陪伴她五十年, 每年下山来,学得最好的乐舞百戏,打败最好的伶人,回去演给她看。 所谓兄长, 所谓爱人, 尽数被她舍弃掩埋于黄土之下。 “温辞……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啊……” 叶悯微脑海里高耸的药柜被洪水席卷,它堂皇无措,敞着每一个抽屉, 只待她定罪发落。 叶悯微看着它被淹没, 不知道该由谁来定罪,又是谁被发落。这曾舍弃过无数珍贵之物的人, 究竟该如何整理才能重新井井有条,不至于一错再错。 人心之题, 她弃笔跪地,无从解答。 “温辞……我好像把自己修剪坏了。”叶悯微颤声道。 温辞慢慢地收紧手臂把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顶。 仿佛被她埋在黄土中的故人,竟从黄土中伸出枯骨来抱紧凶手,以他切骨的疼痛包容她的痛苦。 他不熟练地、轻柔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心跳如同雷声轰鸣直达叶悯微的心底,还有其中夹杂着恨意,却仍然汹涌的爱意。 “叶悯微,什么都不要想。你哭吧,哭到你痛快。” 大漠星河之下,温辞跪坐在地,把颤动嚎啕的叶悯微环在怀里,两道身影相融于一处。 风沙萧萧,也不知过去多久之后,却突然从屋顶下的梯子上出现人影。 谢玉珠满脸忧愁,她喃喃道:“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大师父居然……哭得这么厉害?” 那可是天塌下来都优哉游哉,视生死如无物的万象之宗。她从来没想过能看见她大师父的眼泪。 “确实令人意外,不过我早料到师姐会有这么一天。” 身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吓得谢玉珠一个没踩稳,直接从梯子上翻身掉下来,有柔软细密之物托着她的四肢将她接住,那是吹烟化灰术的灰烬。 卫渊周身缠绕着灰烬,好整以暇地同她一起落在地面上。 这正是方才跟她一起听墙角的家伙。 谢玉珠被灰烬放下,踉跄两下站定,继而不忿地瞪向卫渊:“卫大人,你堂堂天上城主、朝中重臣,怎么能窥他人之私呢?” 卫渊挑挑眉,偏过头笑道:“谢小姐不也是在窥他人之私吗?” “这不是一码事。他们是我两位师父,我是他们亲徒弟又不是外人。”谢玉珠理直气壮道。 “若按谢小姐的说法,万象之宗也是卫某的师姐,我是她的亲师弟,我也并非外人啊。” 谢玉珠见卫渊也理直气壮,不由得想起他刚刚说的话,问道:“你刚刚说你早料到大师父会有这么一天。你料到什么?你怎么料到的?” 卫渊微微一笑,回忆道:“从前我濒临走火入魔,上袭明塔由师姐医治。师姐做事从来全神贯注,有一段时间却总是心不在焉,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恰逢时局大乱,传来消息说叶家人尽数丧生。” “而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师姐却又恢复如常。我试探下才得知,她竟然将所有关于家人的记忆,尽数清理干净了。” 那时云雾缭绕的九十九层袭明塔上,叶悯微一袭青衣跪坐在蒲团之上,手握书卷平静地告诉他:她之前总是想起关于家人的一些过往,思绪时常被其所扰,令她无法集中。 而现在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她不会再想起他们,没有什么能够再打扰她的研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描述的那种东西,名为思念。 彼时仍然年轻,入门不久的卫渊怔愣地看着叶悯微半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这位天才师姐,终有一日会被她所热爱之事毁灭。 “师姐的聪明早早超越世人,因此她惯于独自探究,却又拙于洞察人心。一旦她踏入歧途,便只能越走越远,无人能拉她回来。” “有时候我觉得,师姐或许才是最怕寂寞的人。因为害怕寂寞,她把所有会让她感到寂寞的东西都舍弃了。” 谢玉珠听着卫渊的话,她突然想起曾听人说四刀成台阶,被人踏于脚底,而千刀万剐才成神像,受众人供奉。 那千刀万剐的不就是她大师父。 谢玉珠心中难过,又怀疑地看向卫渊,问道:“卫大人,你究竟想利用我大师父和二师父做什么?” 卫渊笑意暧昧不明:“谢小姐总是不相信在下。” 谢玉珠心说,你怎么看都不安好心,要是真能全然相信便有鬼了。 这几日从太清坛会传来消息,说已经联合朝廷大理寺已经审问过秦嘉泽,淮北叛乱中是他从中作梗,遣人使用灵器栽赃于朝廷军队。卫渊也不知怎么,竟将这罪状脱得干干净净,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 但谢玉珠怎么看卫渊也不会无辜,更像是找了个替罪羊。 “秦嘉泽做的这些天怒人怨的事儿,你真的不知情吗?” 谢玉珠从她的乾坤袋中拎出嘲雀鸟笼来,质问卫渊道。 卫渊看向她手里黑不溜秋的小鸟儿,问道:“这又是什么新鲜的法宝?” “你别管,只管回答我就好了。” 卫渊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知道。” 谢玉珠怒目而视:“他在豫钧秘密抓人试炼苍晶的事情,你也早就知情吧!” “水至清则无鱼。秩序未成正是至暗之时,总有人行有违天理之事,不如挑个自己眼皮子底下看得住的人,由他去做。” “你说得轻巧,你看得住他吗?” “那是自然。卫某在朝廷里混了数十年,秦嘉泽有什么野心,这朝中有谁曲意逢迎,暗地里想要扳倒我,他在与谁联络谋划,我都清清楚楚。唯一出乎我意料的,就是他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师姐的脑子,为此横生枝节。” 卫渊挥挥手椅子便自动飞到他身侧,他悠然坐下,酒壶和酒杯纷纷而来自动倒满杯,落入他手中。 “我和仙门不声不响地僵持多年,谁也不愿先破坏平衡,在道义上落于下风。恰逢师姐下山,我也将天上城准备齐全,时势也该有所变化,总要推个跳梁小丑来打破局面。” 谢玉珠手里提着的嘲雀安安静静,她看看嘲雀再看看卫渊,讶然道:“你还挺诚实的。” “欺骗是最下等的伎俩,这世上大多是肮脏的阳谋。” 卫渊举起酒杯向谢玉珠一敬,他玩笑般说:“不过谢小姐之前说喜欢卫某,卫某却看不明白,谢小姐难道不是最厌恶在下吗?方才你从梯子上落下来,我救了你,却连一声道谢都没讨得。” “仔细想来我从未对谢小姐做过一件坏事,实在冤枉。便是林雪庚待我,也不像你这般恶劣。” 谢玉珠脸上浮现出难以言表的郁闷神情,她似有心事,避重就轻道:“我从梯子上掉下来还不是你吓的……再说我师妹她就是懒得理你罢了。” “哈哈,师妹?你叫林雪庚师妹?” “闻道有先后,原本我就是大师父亲自收的第一个徒弟!如今大师父虽然认了林雪庚,但怎么说她也该排在我后面。” 卫渊撑着脑袋看她,但笑不语。 谢玉珠挑眉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很期待这一声师姐。”卫渊悠然道。 在大漠停留五日之后,叶悯微、温辞、谢玉珠终于决定应邀,启程去天上城。 时势如此,权力的更迭已经开始,温辞和叶悯微知道他们无法脱身,不如入局一看。 而林雪庚对于卫渊的邀请却不置一词。她与卫渊素来不睦,在鬼市中连卫渊的生意都不做,更别说是离开鬼市去往卫渊的地盘上。 林雪庚站在那间曾经用来安置苍术的房间里,向从前一样倚着床架,低眸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床铺。 叶悯微看完叶麓原留影之后,来找她转达过一些他留下的话。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生命里又消失的人,给她留下的第一句话便是——希望你忘记我。 他希望他的妹妹记住他,却希望林雪庚忘记他。 ——他说,你们的纠葛远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你的上次轮回。恩怨情债随着他的死亡已经全部消散,互不相欠。 ——他从前喜欢过你,因为那时亏欠你而无法言表,如今还完命债终于可以坦诚。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原本就是个才华横溢的姑娘,从今以后还会有无数人爱慕于你,他只是这其中最普通的,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知道你重情义,在意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联系。他不想让你对他念念不忘,所以希望你不要再追问。 ——他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给一个姑娘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以后世人会记住这个姑娘,记住他起的这个名字。 “雪覆千山,烟销尘尽。长庚西出,星明照夜。林雪庚。” 林雪庚低声说道。 人在念自己名字的时候总会觉得别扭,她也不例外。 林雪庚摊开手掌,她的手心正躺着五枚古铜钱。三枚是她从她的宝库里找回来的,两枚是她从叶麓原染血的衣襟里拿出来修复的。那两枚挡下蝶鸣剑的铜钱上依稀还能看见一道道裂纹。 她用红绳再次把这五枚铜钱穿好,系在蝶鸣剑的剑柄上,一如往昔。 “好吧,我会好好忘记。终有一日我看到它们,会想不起你的样子。” 林雪庚拿起那柄剑,推门而出。风吹起床帘,拂过那已经无人安睡的床榻。 客栈的窗户里透进大漠夏日干燥而热烈的阳光。大堂里竟放了一块冷气腾腾晶莹剔透的冰块,足有一张桌子那么大,空气凉爽宜人。 卫渊与叶悯微不知去了哪里,大堂中只有谢玉珠和温辞。他们坐在那冰块旁边,一个支使着牵丝假人端茶倒水扇扇子,一个埋头趴在桌上睡觉。 一见林雪庚下来,谢玉珠热情地招呼道:“师妹!快来凉快凉快!” 林雪庚目不斜视地从她和假人们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谁要当你这个蠢货的师妹。” 谢玉珠气愤地捏紧了拳头。 而那趴在桌上补觉的温辞突然伸出手来,手中的烟杆直抵住林雪庚的肩膀,使她停下脚步。 “给你,叶悯微让我修的。” 他手里拿着一支红酸枝木包金的烟杆。这东西构造复杂,当时又坏得厉害,如今它竟看不出一点损坏的痕迹,修复之人实在是有一双巧手。 这烟杆与林雪庚的缘分中交杂着利用背叛与鲜血,并非一段善缘。 温辞却说道:“有些东西也不一定要挣脱,亦不必释怀,和它们共生也无妨。” 他头还埋在臂弯里,声音里含着慵懒睡意,仿佛深谙此道。 林雪庚沉默片刻,从他手上接过烟杆,剑上银铃轻响。 “多谢。” “不用谢,权当是送给我徒弟师姐……” 温辞的声音一顿,似乎是不想掺和她们之间的辈分之争,摆摆手说:“辈分你们自己论吧,总之东西送你了。” “抱歉,我之前伤过你。” “既往不咎。”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林雪庚这句问话一出,谢玉珠颇有些惊讶与期待。而温辞终于抬起头来。他望向林雪庚,因嫌光刺眼而眯起眼眸,说道:“明日巳时。” 第98节 “我与你们同去。” 温辞端详林雪庚片刻,最终懒懒地一笑,说道:“欢迎入伙,叶悯微的新徒弟。” 第101章 巨舟 第二日巳时一到, 便有一只“褐色巨鸟”从远方飞来。它乘风穿过大漠上升起的滚滚热浪,阴影漫过沙丘,竟是一艘在空中行驶的木船。 这巨舟悠悠降落在沙海中, 旁边的客栈跟它一比, 简直像是芝麻见了西瓜。地上的人仰起头, 直到脖子和脊背之间形成个宛如桌角似的折角时, 才堪堪能将它的舟顶收入眼底。 “老天爷啊……这么大的一艘船怎么能在天上飞呢?这是什么术法,什么灵器?”谢玉珠不可置信道。 “不过我们就五个人,接我们用这么大的船,是不是太浪费了……”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巨舟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从高高的甲板上降下阶梯, 直抵沙地之中。 而巨舟边缘忽然出现许多高高低低, 面容各异的脑袋, 瞧穿着打扮都是普通百姓。他们争先恐后好奇地俯身望着地面上的这五个人,如同观赏什么奇珍异兽。 谢玉珠把自己的话咽回去,诧异道:“这么多人?” 船上船下的人面面相觑,两边都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来路, 互相瞧着都觉得稀奇。 卫渊扬手示意那阶梯, 微笑道:“如今城内风舟紧张,只好请各位与其他来客合乘一舟,实在抱歉。各位请。” 卫渊率先踏上台阶, 叶悯微与温辞对视一眼, 便跟在他身后,谢玉珠与林雪庚走在最后面。 谢玉珠抬头看着甲板上那乌泱泱的人, 疑惑道:“如此大的阵仗,天上城哪里来这么多客人?” “自然是卫渊招徕的。” 她身边的林雪庚出言解答。 “当日仙门一从鬼市撤出, 无数巨舟便从天上城驶出,于九州各地穿行。他们一路宣扬天上城开城之喜,邀请百姓上船去往,三日便可乘舟返还。这些日子里往返天上城的百姓已有数轮。” 这座举世闻名而又神秘的天上城,城如其名,乃是一座漂浮于天上的城池。 它随风而行并无定所,从陆地上飘过之时便遮天蔽日,地面上的泱泱百姓都不由得抬头仰望,惊叹不已。 传闻中这是灵匪们的庇护所,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以云气为屏障,仙门也奈之若何。 既然没人从里面出来过,自然也无人知晓这座遥远在天空之上的城池,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曾经戒备森严的天上城却拨云散雾,门户大开。贵族百姓无论是谁想去便能去,实在是近来九州最广受讨论的新鲜事。 “这船上和天上城里的人,说到底都是卫渊的人质。灵匪与普通人模样又无差别,人群一旦涌入天上城,没人能分得清灵匪与普通人。仙门此刻若要毁掉天上城,混在一处的所有灵匪、平民百姓、官员贵族就得一起陪葬,便暂且不能轻举妄动。” 林雪庚语气淡然。 “原来如此,卫渊当真是狡猾……”谢玉珠说着说着,忽而意识到什么。 她转头看向林雪庚:“欸,你这些天不是一直跟我们待在一起吗?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呢?” 林雪庚瞥谢玉珠一眼,那是谢玉珠熟悉的暗含“蠢货”之意的眼神。 “看来我离开鬼市,你便忘记我做的什么生意了。” 谢玉珠这才想起来,林雪庚林老板,那可是无事不晓,天下第一的情报商人。虽然她离开鬼市,但只要她的消息珠还散布在这世间,她便仍是所有情报的中枢。 谢玉珠顿时觉得林雪庚的加入,真是让他们捡了个大宝贝。 走上巨舟的甲板,只见大部分百姓都集中在甲板上,人头攒动地打量他们。从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中依稀能听出,他们疑惑为何绕路专门来接这五个人。 而甲板后方有一座三层楼阁,楼阁门口有人把守,远远看去里面还有些官员模样之人。那些官员从楼阁中迎出来,对卫渊毕恭毕敬,更叫围观的百姓们惊奇。 卫渊对叶悯微说道:“师姐,有位朋友想见你一面,可否随我上楼一见?” 叶悯微应允,温辞果然说道:“我与你同去。” 这在谢玉珠意料之中。 她大师父自从那日痛哭之后,就一直情绪低沉,于是她二师父白日都不去补觉,打着哈欠与她大师父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谢玉珠摸不着头脑,私下里询问她二师父发生了什么,她二师父却只是摇头要她别管。 谢玉珠看着迎来送往的官员们,喃喃道:“也不知道是谁要见大师父呢。”。 “当今天子。” 谢玉珠扭头看向刚刚说话的林雪庚,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叶悯微、温辞与卫渊被官员迎上三楼,谢玉珠和林雪庚便被安排先在二楼落座休息。 谢玉珠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胳膊抵着桌子竖起手掌,小声对林雪庚说道:“你是说……当今皇上?他竟也在这艘船上,他要亲临天上城?” “他只是微服私访,没想要宣扬此事,不过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林雪庚端起烟杆,吐出一口烟来,淡淡道:“看来天上城确实有神奇之处,连天子都愿冒着风险驾临,做卫渊的人质。” 谢玉珠瞧了一眼那被把守的楼梯口,回过头来看向林雪庚。 谢玉珠听过林雪庚的身世,心里不免对她有几分怜惜。怜惜之外她又有些好奇,不由得问道:“我看你并不在乎天下大势,更没有改变时局的野心,那你收集这么多情报干什么呢?” 林雪庚瞥了谢玉珠一眼,言简意赅道:“挣钱。” “你挣那么多钱做什么?” “适时去死。” 谢玉珠只觉得匪夷所思:“竟还有人为死而攒钱?那你攒金银财宝干嘛,你直接攒纸钱不就得了?” 她又咂摸出一点疑惑:“可心存死志之人怎么会如此努力呢?你创造消息珠交易天下情报,还把鬼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这般尽心尽力,大约也不是真的想死吧?” 林雪庚撑着额角,漫不经心道:“尽心尽力?我哪里尽心尽力?不过无所事事时随手一做,谁知道就这么成功。” “……师妹,你这话真是骇人听闻啊。” “是吗?” 林雪庚凝视谢玉珠片刻,道:“不会比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头脑不灵光的家伙想做我师姐,更骇人听闻吧?” “……” 谢玉珠捏紧拳头,心中的怜惜立刻烟消云散。 舟上突然又传来轰隆之声,正是那被放下的阶梯又收了回来。一时间巨舟上狂风大作,巨舟再次乘风而起,在空中飞翔。 黄沙迅速远去,沙丘宛如波涛,绿洲恍如小船,风舟下仿佛是一片黄色的汪洋。 舟上众人无不发出惊叹之声。 谢玉珠被风吹得衣衫头发飞舞,也趴着窗框瞪大眼睛往下看。 林雪庚胳膊搭在窗框上,吐息之间雾气迅疾被风吹散,拂过她露出迷惑之色的眼睛,她喃喃道:“总觉得这艘船很眼熟。” 谢玉珠道:“难不成你从消息珠里看过这船?” “我的消息珠从没进过天上城。” 谢玉珠腹诽,怎么着还有你林大老板不知道的事呢? 这边谢玉珠与林雪庚有一搭没一搭,夹枪带棒地聊天,而在她们头顶上,楼阁的第三层栏杆边正站着两个人。 卫渊俯身胳膊搭着栏杆,瞧着迅速远去的黄沙与绿洲,笑道:“巫先生别心急,师姐刚刚进去不久,一时半刻是不会出来的。” 他身边的那位男子容貌昳丽,白皙而凌厉不似中原人。神秘的梦墟主人竟然是如此一个美男子,实在是出人意料。 温辞双臂交叠背靠着栏杆,神情慵懒,时不时闭上眼睛揉揉眉心,问道:“那人为何要见她?” “师姐聪慧近神,自然令人好奇。巫先生大可以放心,世上没人能为难得了师姐。” 温辞闻言并未回答,只是望着那紧闭的房门,慵懒的神情深处,又似乎绷紧了一根弦似的。 卫渊不动声色地打量温辞片刻,笑道:“真是奇怪,分明该是巫先生俊美到令人不敢直视,您却为何总是回避在下的目光呢?” 温辞眸光微动,听得卫渊玩笑般道:“梦墟主人鼎鼎大名,总不至于畏惧在下吧?” 温辞终于慢慢转过头来,那双凤目被阳光照得颜色浅淡,目光停在卫渊的眼睛里,眼底的情绪越发复杂。 那并非敌意,却也看不明白是什么。 卫渊与温辞对视半晌,道:“卫某对梦墟主人一直很好奇。” “好奇什么?” “梦墟主人掌握梦墟,又是世上唯一的巫族人,凭此便可得追随者无数,开宗立派,与太清坛会相抗衡也未可知。为何巫先生多年来却隐匿不出呢?” 温辞仍望着卫渊的眼睛,他嗤笑一声道:“我喜好乐舞百戏之道,只想做个伶人俳优,不想做什么梦墟主人。” 温辞看见襁褓里的稚子时,总会想起自己不记事的岁月。为了照顾尚无力独自生存的他,有多少人进入了那道门后,多少人因他而死他才能长大。 难道那些人都心甘情愿吗? 那时他并非唯一的巫族人,只是族长的幼子,而“巫族族长”便是所谓权力。 权力是堆叠而上的砖石,不知哪块敲开便会露出白骨。攀得越高便越无暇细看,甚至不必要求便有人把自己或他人折进砖石里,主动奉上。 他向来对此敬而远之。 “巫先生,这权力譬如野兽,总得有人驯服它,不然它便会在这世上四处作乱。”卫渊悠然道。 温辞漫不经心道:“我这个人生来自私,又负债累累,不想做那驯兽者。” 他们隔着一臂的距离,阳光正好自他们之间落下,卫渊站在阴影里,而他靠在阳光中。 阴影中的这个人身材高大骨架宽阔,眉眼深邃,笑意亦深深,深不见底。他像极了温辞儿时曾见过的那些面孔,在他身边疫病缠身,死不瞑目的沧州人。 卫渊脖子上的红色印记扎眼,他似笑非笑道:“欠债?巫先生这是欠谁的债了?” 温辞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道:“你和叶悯微关系很好吧。” “那是自然。门中当属我与师姐来往最多,多亏师姐对我走火入魔的症状很感兴趣,用心研究我才得以捡回性命。” “叶悯微研究你?” “没错,怎么了?” 温辞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挺好的,果然是叶悯微。” 好极了,连研究品他都不是第一个。 “听玉珠说,你是沧州人。” “不错。” 第99节 “你常回家乡吗?” “惭愧,琐事缠身,唯有清明时节回乡祭祀。好在祖坟平日里也有人照料打理。” 顿了顿,卫渊观察着温辞的神情,问道:“巫先生对沧州很感兴趣?” “我有故人葬在那里,也时常去祭祀。” 温辞问道:“听说你仍在寻找疫魔,若你找到疫魔,打算如何呢?” “自然是血债血偿。” 温辞低下眼眸,安静良久后起身离开栏杆,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第102章 天上 叶悯微坐在楼阁房间内, 她面前的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衣着华贵,长相和秦嘉泽几分相似。他和秦嘉泽一样有久居高位的倨傲和优雅, 却没有后者的轻狂, 看起来沉稳幽深。 对方上来便言明了自己的身份, 对于叶悯微的毫不惊讶, 对方似乎更为意外。 “尊上并不惊讶,是卫卿已经告诉你朕的身份了?” 叶悯微摇摇头。 “我为何要惊讶?人与人之间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你同我介绍你自己,我知道了,只是这样而已。” 那人身边的侍从尖着嗓子道:“大胆……” 天子却挥手制止那侍从,凝视着叶悯微笑道:“尊上果然如卫卿所说, 心思澄明, 不拘俗礼。” 叶悯微看了一眼侍从, 回转目光看向这位天子,她明明是客人却率先发问:“你见过之前的那位神相吗?身上有很多伤痕,缠绕白布的一位。” 天子眸光微动,他道:“尊上说的是原沧先生?” “原沧……原来他曾经叫原沧。” 又是一个新的名字。她的兄长叶麓原曾经有过如此之多的名字, 变换过无数身份。 叶悯微向他问起关于神相大人的往事, 而这位天子则向她问起关于灵脉术法的原理,问起筑堤架桥、耕种赈灾等工事农事可怎样以术法助力。 那是叶悯微不曾考虑之物,她对于百姓日常生活了解不深, 只是以可实现的原理作答。 那位天子一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认真听她所说。 末了,这位天子问道:“那么尊上又是怎么看待朕的呢?” 叶悯微认真思索片刻, 诚实地回答:“你是世间众人垒起的层层叠叠橘子山上,最顶端的一只橘子。” 最初遇见谢玉珠时, 她也曾跟谢玉珠说过她眼里的橘子山。 她此言一出,那旁边的侍从简直气急了,涨红脸喊道:“你竟敢如此不敬!能面见天子是多少人毕生的愿望……” 这位天子却抚案大笑,说道:“橘子?万象之宗果真不同凡响。” 叶悯微瞧了一眼那悻悻闭嘴的侍从,继续说道:“很多人告诉我,世上的橘子该要如何堆叠,都是由你决定的。” 天子望着叶悯微的双眸,说道:“尊上所见又当如何?” 顶端的橘子对于橘子山来说,分明是最无关紧要的一颗橘子。 这世间的秩序,她所听说的士农工商、王侯将相、世家寒门,真的是由他决定的吗? 叶悯微安静无言。 “天上城!天上城到了!”恰在此时,窗外传来高声惊呼。 一时间惊叹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地响起,甲板上的百姓议论声沸沸扬扬。皇上站起身来,侍从为他打开木窗。 窗外的凛风灌入室中,茶壶上冒出的热气顷刻被吹散,书册哗啦作响。皇上负手而立,低眸朝窗外看去,说道:“这卫卿所说的天上城,朕终于看到了。” 叶悯微也起身朝窗外看去,只见无边云海之中,一块巨大的悬浮的陆地逐渐在窗外显现真容。 夏日晴空,天上城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广袤平坦的土地上被姹紫嫣红的四季花朵所包围,绿油油的田地竟如楼阁般层层叠起,稻、麦、粟与棉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其中慢慢生长,硕果累累。 蓝色游鱼游弋于农田之间,将成熟的庄稼果实分门别类地吞下,再游往城中的各个酒楼市场。 城中屋舍皆在十层之上,形态各异,涂画缤纷,不见砖瓦缝隙,仿佛从土地中自行长出。屋舍之间贯联相通,若有长桥在空中交错。 船舶与车架载着百姓,如同飞鸟在空中穿行。 举目望去无人劳作,一切却井然有序。 天上城里到处蓝光闪烁,这是一座由灵器术法所维持的城池。 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的眼睛闪烁起别样璀璨的光芒,这种光芒压下连日来的阴霾,再次让她熠熠生辉。 那人间的帝王慢慢道:“神相曾经说: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皇上转眸看向叶悯微,再次说道:“决定这世人如何堆叠的,当真是朕吗?” 顿了顿,他又道:“抑或是你们呢?” 这位帝王自幼与卫渊亲厚,时常有朝臣议论,天子被卫渊蒙蔽双眼,对卫渊言听计从,实则是卫渊手里的傀儡。然而在卫渊的帮助下,从年轻时便穿行天下的皇帝,在斟酌着是否要做一个决定。 是要做旧日的君主,还是新世的臣民。 皇上俯瞰着天上城,说道:“如卫卿所说,世事将变,一切大有不同。” 房门被敲响,卫渊进门来禀告风舟已降落,请皇上起驾。 叶悯微也终于辞别这位帝王,与卫渊擦肩而过时听得他说了一句:“师姐,欢迎来到天上城。” 叶悯微回身看了一眼,慢慢合上的门缝中,卫渊直起身来,嘴角含笑。 温辞正在门外等待,见叶悯微神情轻松便也放松下来。他与她一道走下楼梯,问起她方才谈话的内容,还没说两句却见谢玉珠正在二楼楼梯口焦急地打转。 谢玉珠一见他们她便露出如见救星的表情,指着窗外道:“大师父二师父,大事不好!她跳下去了!” 她说得没头没脑令人疑惑,叶悯微道:“谁跳下去了?” 谢玉珠急切道:“林雪庚啊!” 方才天上城中的景象刚刚变得清晰可见时,林雪庚便神情僵硬。 谢玉珠兴奋地如此这般说了半天,才发觉林雪庚表情不对劲,还未待她发问,只见林雪庚一步跳上桌子,直接扒着窗框从风舟上跳下去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林雪庚就不见了踪影。 “她不会是又要寻死吧?”谢玉珠忧心忡忡道。 温辞摇摇头:“她只是落在天上城里,以她的本事总不至于摔死。” 林雪庚这突兀的举动叫人摸不着头脑。一时半刻寻不到她,卫渊又去安排皇上的驾临事宜,这师徒三人便先在天上城中逛了起来。 为了不至于晕眩,叶悯微在人群中摘下了视石。她在舟上看到过的神奇世界融化在一片模糊,和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 在这些惊叹赞美声中,忽然传来突兀的争执声,声音越来越大,似乎争执双方言辞激烈。 人们不明所以,纷纷那争吵的地方围过去,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也跟着人群走到近处,却见竟然是身着道袍的仙门弟子与普通百姓起了冲突。 那身着灵津阁道袍的年轻弟子举剑指着数人,这几个人有老有少,竟还有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叟,这几个人身后便是似楼阁般垒起的田地。 仔细看那每层田地间,均以一根圆柱支撑,仿佛穿在一根竹签上的一片片绿叶,不知为何就能稳稳地在空中屹立不倒。湛蓝游鱼在其中穿行,收割清理撒籽,十分悠然。 “浑土术、生棘术、化晶术、吞鱼术。”叶悯微扫了一眼,便低声说道。 那弟子满眼愤怒,高声道:“快给我让开!你们如此维护这里,是不是灵匪!” 叶悯微的手腕垂在袖子之中,万象森罗散开缓缓旋转。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说是这仙门修士不知为何勃然大怒,想把田地毁掉,结果便有人跑出来拼命阻拦。 “仙师!多好的庄稼啊,正在结籽呢,毁不得毁不得啊!” 年轻人满眼心疼,拼命摆手,旁边的人纷纷附和。 那修士的同伴也劝他把他往后拉,修士却越发气愤,涨红了脸:“他们就是故意的!故意要陷我们于不义!分明是他们偷窃我们的术法,包装得如此冠冕堂皇!倒成了他们自己的荣光,这是什么道理!” 白发苍苍的老叟拿拐杖怼地,颤声道:“什么荣光?什么不义?这些都是粮食!我从顺州来。顺州大旱,我们一天连一碗米糊都喝不上,粮食就是人命啊!只有你们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 人群中又有人高喊:“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师,分明就是自己吃香喝辣,全然不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把天上城说成魔窟,百般阻挠我们来!” “我们都听说了,这城里的一切都是由灵器完成的,有了灵器以后全天下都可以变成这般模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有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完的衣裳!” “什么灵匪不灵匪的,老子就要做灵匪了,有本事你们把天下人都杀了啊!” 人群中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少人纷纷跑去帮这老人,甚至要扑过去抱住修士的腰,不让他动弹。 仙门修士好歹是从小被规训济世救民不能欺凌弱小,也无法跟百姓动手,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 此时有人从人群中奔出来,一个拽一个把争执的人们拉开。一个紫衣木冠,腰佩葡萄缠枝纹的灵津阁修士走来,训斥道:“你们在干什么?嫌不够丢人吗?” 那些将争执人群拉开的正是牵丝假人,这个出言制止争端的,正是他们在宁裕见过的那位卓意朗卓道长。 卓意朗辈分虽也不大但是修为过人,这些弟子显然都要礼让他三分。 一见他过来,那原本气得仿佛要失去理智的年轻修士终于收敛怒气,咬牙愤愤地看着那些护着田地的百姓。 卓意朗走到他们面前,夺过那修士手里的剑收回剑鞘里,道:“对手无寸铁的人拔剑,像什么样子?” “卓意朗,你少……”那人气愤道。 “师父在等我们,还不快走?”卓意朗冷声道。 那人咽下怒气,不平道:“……知道了。” 这一场闹剧终于结束,灵津阁弟子们面色不虞地走出人群,围观者声音喧嚣,言谈间暗含着指责与怀疑。转瞬之间“仙师”便成了恶人。 这一群修士从叶悯微、温辞与谢玉珠面前而过。 卓意朗的脚步停下,他转头看向他们。 他显然认出了他们,与他们对视片刻,却一言未发地转回头去。 这个挺拔的紫衣身影按着剑,与他的同门们消失在云气之中。 第100节 第103章 顿悟 自从天上城开城以来, 踏入天上城的仙门修士们受到的震撼不亚于这些百姓。 他们仿佛做好了与手持灵器的亡命徒争斗的准备,却在面对这毫无攻击力的,以灵器安然运转的城池时无从下手, 又茫然无措。 仙门尚未有决断, 如此一来这座天上城便暂且自顾自地熙熙攘攘, 繁华热闹着。 和鬼市那座“金钱胜境”正相反, 这城中衣食住行都便宜得惊人,且以一种特制的铜钱交易,一入城每个人都能公平地得到一吊钱。 而街边的小贩、客栈的伙计、厨房炒菜的厨子、驾车的车夫、维持秩序的巡检竟全是牵丝假人。除此之外,放眼看去所有人都平凡无奇,分不出哪个是寻常百姓哪个是灵匪,怪不得仙门修士找不到人发作。 叶悯微从街边的牵丝假人小贩手中买下一串糖葫芦, 端详着那糖葫芦若有所思。 温辞鼻梁上架着视石, 替看不得人群的叶悯微四处观察, 轻声道:“左手边灰布衣服朝我们走来的四十岁上男人,他是操控假人的灵匪。” “右边胭脂红衣服往东边走的三十岁女人,她也是灵匪,看样子和吞鱼术相关。” 以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灵匪数量推算, 天上城如今已经混入大量百姓, 原居于此的灵匪数量只占不到十分之一。 如此少量的人口,却撑起了偌大一座城池。这些工事的设计,仿佛原本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开门迎客而准备的。 这些原住灵匪大都是农夫、工匠模样的普通人, 每个都十分面善, 有的看起来有些畏惧,但大部分更是欣喜。 叶悯微按照温辞的指示看去, 若有所思道:“之前卫渊跟我说,我魇兽给予灵器的人, 大多都心思单纯又急需帮助。” 他们中有遇上大海潮,海水高涨灌进村子里的;有遇上蝗灾,连片田地颗粒无收的;有紧邻山林,常有山虎食人的;还有像宋椒一样,家乡遭遇火山喷发即将被毁灭的。 魇兽给予他们的灵器大都可以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只是太过善良质朴之人,往往守不住贵重之器,他们通常在最初施展术法之后便被人盯上,许多人在被仙门缉拿前惨遭杀人夺器。 那些在世上横行的臭名昭著的灵匪们,大多都是辗转几手才得到灵器。而这些最初的灵匪,若能留下一条命来,几乎都奔往了天上城寻求庇护。 便是此刻与叶悯微擦肩而过时,她看见的惴惴不安,却又欣喜善良的眼睛。 或许她的魇兽也并非任性妄为,它看见了这个人世,也有了改变这个人世的愿望。 周围似乎少了点什么,叶悯微忽而意识到问题所在,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道:“玉珠怎么这么久都没说话呢?” 温辞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只见周遭人之人个个面生,他道:“咦,玉珠跑哪里去了?” 这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就把两个徒弟接连丢了个干净。 而此时此刻,谢玉珠正站在他们走过的前两个街口处,踮着脚张望。 人来人往间,她手搭在眉骨上仔细搜寻一番,仍然没有看到她两位师父,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 方才她跟着她两位师父在街上闲逛,远远地竟瞧见了在鬼市当晚,把她认作策玉师君的白胡子道长。 谢玉珠吓得立刻转过身去佯装在摊子上看货品,小声跟她两位师父说等等先别走。 然而当她回过头时,她的两位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 说实话,她已经习惯于弄丢师父——或者被师父弄丢了。她两位师父交谈起来眼里就看不到她,大师父是真看不清,她二师父是眼里就只能看见她大师父。 两位师父对她真是十分心宽,随心放养。 谢玉珠叹息一声,又想起林雪庚来,不由得在心中道:放养总比寄养好。 谢玉珠拍拍自己腰间那一吊钱,再摸摸那放着牵丝盒、吞鱼圆环、化晶术指环和她的魇兽的乾坤袋,只觉自己当是安全无虞。她看着街口的三条岔路,挑了东边的那条路继续晃荡了。 好巧,这条路正和她两位师父挑的那条路方向相反。 叶悯微与温辞寻了一圈没找到谢玉珠后,叶悯微把糖葫芦递给温辞,说道:“看来以后我得在玉珠身上也放一个消息珠。” 温辞接过糖葫芦,挑挑眉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买给你的。” “为什么买给我?” “我可以摸你的脸吗?” “……” 她的回答一贯驴唇不对马嘴,温辞警惕道:“你又想干什么?” 话虽如此,叶悯微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时,温辞却也没有躲避。她在他的眼下轻柔地摸了摸,说道:“确实是真的黑眼圈,不是沾上脏东西了。” 温辞竖起眉毛正待发作,只听叶悯微说道:“因为觉得你好像很累,所以想给你吃一点甜的东西。” 温辞眸光微动,一时怔住。 “不用担心我。你白天还是好好休息吧,等日落的时候我会去你身边,你醒来就能看到我。”叶悯微说道。 从她嘴里说出这样温暖的话,实在是从前温辞想也不敢想的。 正在叶悯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座天上城也迎来了黄昏,云层之间硕大的夕阳慢慢落下,云海橙红如烧,空中游弋的船舶车架划过那橙红留下阴影。 光线黯淡下去的瞬间,全城的灯火竟自己一盏盏亮起。 大街小巷屋舍上挂着的灯笼纸薄如蝉翼,其中的光芒不像火焰却极其明亮,驱散黑暗,瞬间点亮整座城池。 漂浮于空中的天上城宛如一颗燃烧的星辰,光芒胜明月三分。 街巷中被灯火照亮的人们纷纷惊呼而赞叹。他们多来自乡野,一生也未曾离开过自己的村镇,几时能远行千百里,见到这样明亮的夜晚? 即便是京师的夜晚也不会有这么明亮。 温辞的脸庞也被灯火照亮,他原本就好看得过分,路上被好几次被人当成牵丝假人。此时此刻更染上了一层迷离的光芒。 叶悯微的手还抚摸着他的脸侧,温辞朝她手掌的方向偏过头去,眉眼弯起:“不用你说我也打算好好休息,这几天熬着陪你真是熬不下去了。” 顿了顿,他转眸看向这在夜晚依然明亮如白昼的城池,道:“一到这里,我就知道你会打起精神来,这全是你热爱之物。” 蓝色的游鱼运送着不知什么货物,悠然地从他们周围飘过,叶悯微好奇道:“温辞,以前我有没有想过像这样使用灵器与苍晶呢?” 她试图去触碰那游鱼,它瞬间便躲过游走了。 温辞干脆道:“你没有。你专注于灵力与术法本身的研究,却并未深究它们该如何使用。”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过我想过。” 他下山看过人间后,便总是想象她费尽毕生心血所做的灵器与苍晶流入世间,为众生所用,最终将怎样改变这个世界,造就一个怎样的人间。 “所以我一直想让你下山看看,我想若你和我一样看到这烟火人间,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总说你是对的,那也不是因为我偏私。我说过,这个世界终将因你所热爱之物而辉煌灿烂。” 风卷起街边由生棘术生发的蔷薇花香,穿过叶悯微与温辞二人之间,卷起他们的衣袖与发丝,扰动铃铛轻响。再沿着街道吹去,一路穿过人们的惊叹赞赏声,吹动另一条街上,一个孩子手里折的纸船。 孩子手里的纸船被风吹起,随着落花一起落入街边的溪水中。 “我的船!” 他立刻放开大人的手,朝着漂浮在水上的纸船追去。眼看那纸船越漂越远,这小孩不由得大哭出声,抹起眼泪来。 站在溪水边的鸦青色衣服的姑娘转眸看了他一眼,她撤后一步单膝跪在地上,俯身以烟杆在地上画了几笔。 蓝光闪烁间那远去的河水居然打了个漩儿,回转过来,逆流而上托着那纸船悠悠而来。 男孩立刻破涕为笑,他趴在岸边捞起纸船,对溪边的姑娘说道:“姐姐,是你叫河水倒流的吗?” 那姑娘点点头,河水倏忽之间又奔流如常。 “姐姐当真厉害,姐姐是神仙吗?你是怎么做到的!”男孩捧着纸船欢呼雀跃。 远处他的家人朝这里焦急地奔来,这姐姐从他手里拿过已经湿了一半的纸船,再还给他时纸船已经干燥如初。 “因为这座天上城,是我设计的。” 林雪庚慢慢说道。 尚在白云阙的少年林雪庚不擅长溯源研究苍晶原理,却十分热衷于工事设计。 她翻阅各式建造书册,设计过一整套城池依靠灵器运转的体系,衣食住行样样齐全。她得意地拿给白云阙的长老们看,却惹得他们勃然大怒,被训斥不务正业。 当她在云端看见这座天上城时便意识到:她的那些手稿,在她离开白云阙之后,居然落入了卫渊的手里。 手稿里只是最初的设计与构想,而后的许多年里,她时常收到一些怪异的灵脉改造买卖。 此刻看来,那竟是卫渊在建造天上城时遇到难题,包装一番后找人去鬼市交给她解决的。 ——什么时候林老板肯赏光来天上城看看呢?卫某敢打包票,林老板会很惊喜的。 ——鬼市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久了便把人闷住,你该来看看新天地。 林雪庚捏紧拳头,冷冷道:“卫渊,你敢耍我。” 男孩拿着纸船雀跃地对林雪庚问东问西,他的母亲跑过来心有余悸地抱住他,连连对林雪庚道谢。 林雪庚只说不用,她转身而去,只听得那男孩对他母亲说道:“娘亲看啊,在天上飞的船!” 她的脚步突然顿住,回头看去。 只见灯火明亮之间,男孩一手牵着他母亲的手,一手挥舞纸船,模仿船只在空中航行。 ——要有像鹰一样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船! 有人在她的记忆深处清脆地呼喊一声,那似乎来自于年幼的她,在她于胡杨林中初见白鹿的时刻。 那时她容貌稚嫩,身躯瘦小,盘腿坐在长着零落杂草的沙地里。 她拿起铲子,仰头对那白鹿说道:“你从哪里来啊?你见过船吗?南边来的商人说,他们家乡有望不到头的水,有叫做船的东西在水上运人和货物。” 顿了顿,那女孩指着自己垒起的那一片沙堆小房子,说道:“我的镇子上也要有流不完的水,有水里走的船,还要有星河里飘的船!” 空中飞行的船从林雪庚头顶呼啸而过,卷起她的衣袂飞舞,她茫然地看着记忆深处的自己。 “镇子里到处都是树荫,地里自己长粮食,路边开满花,春夏秋冬都不凋谢。” 林雪庚身侧的水仙与树上的桂花一起被风吹起醉人的馨香,树叶沙沙作响。 “然后再在每家门口都挂一个太阳,晚上也明亮地得像白天一样。” 天上城中灯笼高悬,照亮街头巷尾每一个角落。 那小女孩指着自己垒出的那些小房子,继续天马行空地指点江山,说道:“怎么样,我的镇子是不是很厉害?” 她兴致勃勃地向白鹿伸出手。 “我来做里长!你留下来陪跟我玩吧,我们一起建个镇子!” 那白鹿有着雪白的眼睫,认真地望着她片刻,曲起前腿跪坐在她面前,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手。 第101节 从那之后,它便和她形影不离。 林雪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看着那个男孩与他的母亲消失在人群中,记忆里的小女孩和白鹿仿佛一起远去。 “不可能……怎么会……”林雪庚喃喃道。 她被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念头所震慑,只觉荒唐怪诞,浑身颤栗。 她突然发现,或许长久以来她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情。为此她徒劳地抛掷岁月,偏执地满怀悲愤,可笑地寻求一个答案。 她忘记了,并不是魇兽先选中她。 而是她先伸出手的。 是尚且年幼的她,以她天真的梦想邀请了魇兽。 第104章 清夜 林雪庚恍如高厦轰然倒塌, 砖瓦纷飞,过去所有岁月在她脑海中坍圮重建,将她因仇恨和愤怒而蒙蔽双眼, 所忽视的东西一一恢复原貌。 让她看到年幼的自己与她师父相似的, 令她羡慕的热忱眼眸。 还有那些异想天开却又无所畏惧的愿望。 原来她最初竟是这副模样吗? 而后她被套在冠冕堂皇的信条之中, 套在他人的野心与欲望里, 如同野马套上缰绳——扭转方向奔入歧途,满手鲜血,由爱生恨,由恨生绝望。 在魇兽抛弃她之前,她已经终止了她们之间的游戏,遗忘了她们的约定。 “难道这才是你离开的原因吗?”林雪庚喃喃道。 不是你抛弃了我, 是我先抛弃了你吗? 林雪庚沉默半晌, 竟然开始笑起来。 她不知道到底要嘲笑谁, 又嘲笑什么,只是悲凉地笑着。路过之人皆被惊动,诧异地上下打量林雪庚,看她扶着岸边的柳树, 弯下腰仿佛笑得没了力气。 她好像觉得荒唐, 又好像如释重负。笑得满眼泪光,抬眸望着这满城明亮如白昼的世间,万物迷离在她的眼眸之中, 模糊成一派波光粼粼。 自白云阙血案的十五年来, 林雪庚一触碰灵脉术法,就想起血流成河, 想起背叛、利用与罪孽。 然而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却只塞满了她少年所怀抱过的, 纯粹的热情和幻想。 十五年光阴,仿佛大梦一场。 这座如星辰般灯火辉煌的天上城镇,宛如一个真正的梦境,风走街串巷,满城花香绵绵不息。 温辞掀起客栈窗上的竹帘,对楼下沽酒的牵丝老叟道:“大爷,你卖的是什么酒?” 老人扭头答道:“东边儿的农田里养的青梅,昨天才熟的果子,进酒窖酿了一宿。” “一宿就能酿好吗?” “术法酿的,自然快许多。” 温辞坐在窗台上,一只酒壶连带银钱从他手中落下,铃铛轻响间被花瓣裹着落在老人手里:“给我来一壶。” 老人赞叹道:“您是位魇师啊!” 他手脚麻利地替温辞装好酒,拦住路过的一只吞鱼,将酒壶放进去。那蓝色的鱼便慢悠悠游到温辞面前,将酒壶抛出来丢在温辞手中。 温辞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扭头对叶悯微说道:“真有意思。楼下这假人看起来比玉珠的假人更像是活人,玉珠得多加练习了。” “玉珠最近想学吹烟化灰术,说是觉得很威风,我才刚刚教她入门。” 客栈的房间内桌椅板凳都被移开,地上铺开一地纸张,画满各式数字图案。叶悯微戴着视石坐在地上,拿起一只纸折的小鸟,往窗外丢去。 “去找玉珠和雪庚。”她话音刚落,那纸鸟便呼啦啦化作一只真的小鸟,从窗户里振翅飞去。 正是驱使物品的附魂术。 温辞望着小鸟远去,他掀开酒壶上的盖子饮下青梅酒,对叶悯微道:“这酒还不错。” 下一刻这酒就乘着花瓣送到了叶悯微手里。她喝不出酒的好坏,只觉得这酒有股梅子的清香。 叶悯微捧着酒壶,说道:“我的师弟当真厉害,这座天上城汇集了多少术法,竟然能运转如常,地下该埋有多少苍晶?” 叶悯微习惯性地划着手指,道:“即便是我乾坤袋里的苍晶全部用上,也只能支撑一个月的消耗,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苍晶?” “不是苍晶,应该是浮空界碑。” 温辞背靠窗框,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招招手酒壶便又回到了他手里。 “逍遥门内曾经有一座高塔,名为袭明,九十九层屹立不倒,是因为有镇门之宝——浮空界碑的支撑。传闻大论道之后你离开逍遥门,卫渊紧接着叛教而出,将镇门之宝浮空界碑偷走,数十年里下落不明。” “我在昆吾山上遇见你之时,浮空界碑却在你的手中。” 他们初遇时叶悯微还记得卫渊。她说与卫渊相见的最后一面,是这个师弟浑身是血地把浮空界碑交给她,说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还说欠她的恩情,他还清了。 但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对他有过什么恩情。 “我们在昆吾山上的第二十三年,卫渊出现在昆吾山下与你以传音术交谈。我不知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最终你把浮空界碑送还给他。那时你已经改造过浮空界碑,它就如同一颗巨型的苍晶。” “而后你便把关于他的记忆彻底清理,遗忘了卫渊这个人。” 叶悯微眼眸微动,从中浮现出一丝愧疚。 温辞看见她眼里的波动,沉默一瞬,将话题引回去道:“天上城之所以能漂浮在空中,这里万事万物之所以能以术法运转,大概是因为浮空界碑正在城内。”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呢?”叶悯微却道。 “说什么?” “我也对你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遗忘了你。” 叶悯微眼底映着视石上的蓝光,语气缓慢却笃定。 她这句话仿佛打破了自苍术之死到今日,她与温辞之间心照不宣的风平浪静。 这些日子来他们没有人主动提起过鬼市的那个夜晚。他们仿佛还和之前一样,为了共同的目的而一同行事,说起灵器、术法、灵匪、局势,说起谢玉珠和林雪庚。 却没有再说起她的舍弃,和他的痛心切骨与义愤填膺。 可是那些过往分明没有过去,她才刚刚明白,而他也远没有释怀。 温辞与叶悯微无声对视片刻,目光渐沉。他轻笑一声道:“所以呢?你终于得到答案,可喜可贺。你想再说什么?又要逼问我要如何才能原谅你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说道:“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反正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歉意。” “你喜欢我,我却让你伤心了。” “那就不要再追问,再让我难堪。” “你为什么会难堪?” “一个人太喜欢另一个人,而对方并没那么在意他,这本是件难堪的事情。” “不应该是那个未能付出爱的人感到难堪吗?” 叶悯微还是一样,有着她奇奇怪怪的道理。 温辞看着坐在满地纸张之上,眼神歉疚的叶悯微。他眼眸里映着街上的辉煌灯火,路过的飞舟带起风吹得竹帘摇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悯微,我问你。”他终于再度开口。 “我把好梦交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扭转我的意志,让我就此原谅你?” 这是温辞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他赠予她心神的时候,便没想过她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借用过魇术,就把好梦归还于她。 叶悯微仰着头,她认真答道:“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害怕。” “害怕?” “我想温辞并不会原谅我,如果我改变了你,那么那个原谅我的温辞又是谁呢?他还是你吗?” 叶悯微边说边摇头,她说道:“我已经自以为是地剪坏了自己,不能再这样伤害你。” 他说过她是他所无法塑造的叶悯微,那时候她发现,她也是一样的。 或许任何人都不能以人的意志去塑造,只能投身于世间万物众生,相刃相靡,才能获得一副鲜活完整的模样。 叶悯微披着一层街上灯火的暖光,视石跳跃的蓝色光芒之后,她的眼神诚恳真挚。 她和从前那个叶悯微别无二致,却又仿佛有什么已经改变。 从那次不告而别之后,她一直在缓慢而琐碎地发生变化,逐渐累积。当温辞再次认真地端详叶悯微时,她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 她有了同伴与徒弟,看过人情冷暖,看过世事波澜,努力地爱人,失去了她的哥哥,知晓自己所作所为对他人的伤害,感到歉疚与痛苦。 她为此温柔、失落、疑惑、痛苦、嚎啕,扎下新的根须,生出新的枝丫。 温辞从来没有想过叶悯微会改变。 这想法在数十年来所历经的种种事件中,几乎成为一种笃信——无人可以撼动叶悯微。她的心中除了她的灵脉术法各式算题之外,再无别人能够进驻。 她只会好奇和探究,一旦失去兴趣就丢弃,视他人的伤痕如无物。 她不适合爱人。 叶悯微不会爱人。 若有一天她学会了……她真的能够学会吗? 温辞恍然之间,因自己的动摇而心悸。 他慢慢地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将前尘过往说清楚,便不必纠缠于此。” 他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仿佛曾双眸通红,痛心切骨地道出那些过往的温辞是别人似的。 “如今你师弟坐拥这一座天上城,令举世震惊,仙门侧目,灵器之名或有反转。正好我也对将生的变革很感兴趣,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看看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温辞的语气让叶悯微稍一怔愣,她道:“只是这样吗?” 温辞沉默一瞬,慢慢道:“你还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呢?” “叶悯微,以后如果你需要,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我就会来到你身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还不够吗?” 第102节 “若是我一辈子都需要你呢?” 叶悯微紧追不放。 温辞嗤笑一声,他喝了一口酒,转头看向街道中五花八门、接连不断的术法。 “一辈子……你的一辈子长得很,有你的苍晶、术法、灵脉、灵修,有这人间的未来,我算什么?” “你别误会了,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也并不想记得我。我下山后二十年里,你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对你的价值,只是世上最后的巫族血脉,只是我逼你许诺记得我而已。” 顿了顿,温辞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现在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不会一辈子都需要我的。” 窗外的街中游人如织,人声嘈杂,牵丝假人们吆喝贩售。而这室内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温辞望着窗外的人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手里的酒壶。 漫长的寂静里,温辞以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时,却突然听见叶悯微的声音。 她的语调一贯平静,其中却隐隐蛰伏着什么。 “我能抱你吗?” 温辞讶异地回头,看向叶悯微:“什么?” “我能亲你吗?” “我能与你欢爱吗?” “你不是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吗?” 叶悯微前倾身体靠近他,一句接着一句,每说一句便贴近他一寸,直至与他鼻尖相对,呼吸相闻。 温辞眉头紧皱,指着她警告道:“叶悯微你要干什么!现在可是晚上,是魇术……” 叶悯微只是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蛰伏之物熊熊燃烧。 温辞看着这双眼眸,不由得一愣,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叶悯微……难道……你生气了吗?” 相识五十年里,温辞从来没见过叶悯微发怒生气。 她眼里的火势转弱,迷惑顿起:“我生气了吗?” “你为什么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 “……” 温辞对这学舌鹦鹉怒道: “……我在问你呢!” 叶悯微低眸思索片刻,又抬起眼睛看向温辞,怒火和迷惑退去,她眼底是温辞熟悉的坚定与锐利。 她说道:“你指责或者痛恨我,我无话可说,我确实咎由自取,无法要求你的原谅。” “但是温辞,你不要看轻我的喜欢。” 第105章 喜欢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不知道世人如何定义喜欢,之前我喜欢你的方式总也不让你满意。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温辞怔住, 叶悯微却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视石冰冷的表面擦过温辞的脸侧, 她埋首在他的颈侧, 心房贴着他的胸膛, 心跳声炽烈而快速,仿佛是证言。 “我想拥抱你,想亲吻你,想要与你欢好,我对别人却不会这样。你生得好看,但是我并不是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动了这些念头, 不知从何时起, 我开始觉得你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我迷惑痛苦时就会想起你。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只是觉得看见你,我就有力气想到答案。” “我不想你伤心,不想你受伤,想要一直在你身边。我希望能弥合你的伤口, 让你因喜欢我而幸福, 让欢喜胜过痛苦。” “我喜欢你,你总不愿意听我这么说,或许我还没能学会你想要的喜欢, 但是我可以慢慢学。” “温辞, 我可以说无数次,我一辈子都需要你。” 温辞仿佛一座安静的塑像, 沉默许久后,他突然伸手捂住叶悯微的嘴, 低声说道:“不要说了。” 叶悯微温润的唇擦过他的掌心:“我真的一辈子都需要你。” “闭嘴……” “我喜欢你,温辞。” 温辞仿佛不能再听下去,忽然揽着叶悯微的后背,一个翻身从窗台上滚下。 轰然一声,纸张与从梦魇而来的落花一起纷飞,温辞支起身来看着身下的叶悯微。 她长发散落,视石滚落一边,仰面躺在画满灵脉图与数符的纸张上,像是漂浮在她那天马行空的神奇世界之上。 她躺在她曾舍弃一切,全身心沉溺之物上,面对着她曾为之舍弃的温辞。 温辞咬牙骂道:“混蛋!混蛋叶悯微,你敢说你喜欢我?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他一拳狠狠砸在叶悯微的脸侧,纸张脆响,他浑身颤抖,说道:“你对我说这些……你想让我相信……” “你喜欢我……” “你一辈子都需要我……” “五十年……五十年后又二十一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 一滴滴眼泪落在叶悯微的脸上,滴落在她身下的纸张上,晕开墨色,模糊所有数符与图案。 他紧紧地咬住下唇,仿佛是忍泪忍到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话。 温辞终于慢慢弯下腰去,伏在叶悯微的颈侧悲泣起来。 他似乎有太多的委屈与不甘,只是事事以她为先,总觉得她不会懂得,她抱住他哭泣的时候他都没有言说。 以至于到今日他已经不知如果不是愤怒,他该何以言说。 叶悯微抱紧温辞的后背,她说道:“对不起,可我真的很喜欢你,温辞,我一辈子都需要……” 温辞嘲笑一声,突然俯下身吻住她的唇,她的声音骤然消失。 他的吻里掺着泪,辛咸苦涩,从他们的唇齿间流入咽喉,不知是酿了多少年,已经打算带进棺材里陪葬的苦酒。 叶悯微仰起下巴,抬手搂住温辞的脖颈,他因激动皮肤泛红,身上温热而香气四溢,尤其动人心魄。 这是她的温辞,叶悯微的温辞,万象之宗的挚友、仇敌,和爱人。 气息交缠间他们便裹着魇术召来的花瓣,从地上翻起又落在床上。 温辞低头咬破叶悯微的唇角,她因刺痛而吸气,血珠滚落床榻晕开,纱幔随之落下挡住床上之人的身影。 温辞觉得自己怕是失心疯了。他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偏执所操纵,被失衡的爱恨所淹没,一切举动都不受控制,头脑警钟作响,心却只觉得痛快。 他解起叶悯微的衣带,夏夜燥热,再未有人说过一句话,唯有衣衫一件件落在地面白纸墨色上,掩住那些复杂难懂的符文。 他们太久没有肌肤相亲,手指一触碰到光滑裸露的皮肤,便像是上瘾一般,欲望骤然间灼烧得炽烈。 温辞知道,叶悯微一向喜欢他的身体,从前他待叶悯微总是无比疼惜,今日却着了魔一样想让她疼。 他并不温柔,像是狼一般噬咬她,令她抽气痛呼,仿佛不肯让她太畅快,而想要让她铭记。 叶悯微则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也紧紧搂住他,指甲划开他的皮肤,照着温辞的样子将他咬出血来。 他们像是在互相撕咬搏斗的野兽,互相伤害又舔舐伤口。 又有人哭了,不知是谁在哭,不知是为什么而哭。 而后又有人哭着哭着笑了,不知是谁在笑,不知是为什么而笑。 竹帘被风掀起,纸张随风飘飞,床幔颤动,满室花香。 而此刻天上城的另一边街道上,却是人声鼎沸,人流汹涌。 谢玉珠捧着一只白色小鸟,左看右看。 她疑惑道:“这不是大师父的纸鸟吗?你怎么不飞呢,你该带我找大师父吧?” 她话音刚落,便见那白鸟哗啦一下,变回了纸鸟。 谢玉珠沉默片刻,奇道:“大师父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们怎么放出纸鸟找她,找到一半又不找了? “谢小姐。” 谢玉珠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回过头去,只见街中人来人往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黑衣身影。 他面戴一枚彩绘狮纹面具负手而立,笑意深深,身上光影斑斓,和谢玉珠在宁裕的金神节中第一次遇见他时一模一样。 谢玉珠愣了愣,便见卫渊迈步走向她,问道:“谢小姐怎么独自在此处?我师姐与梦墟主人又去了哪里?” “我……跟他们走散了。” 卫渊微微一笑,揶揄道:“谢小姐怎么总是与人走散呢?” 按理说谢玉珠此时遇见卫渊,正是见到了救星——没人比他更熟悉天上城,她该请他带她去找两位师父。 然而最近谢玉珠一见卫渊就觉得心中酸涩,以至于没给他好脸色:“我怎么样与你何干?倒是你,怎么每次都在我落单的时候来见我。” 卫渊正要答话,却见谢玉珠竖起手掌,说道:“你等等。” 只见她转身从乾坤袋里唰得拎出一个鸟笼,这鸟笼用木条子编成,简单却不失精巧,笼子里关着一只黑不溜秋的小鸟。 她将那鸟笼提在手里,对卫渊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嘲雀陡然见到光,在笼子里慌乱地上下扑腾。 卫渊瞥了那笼子一眼,似笑非笑道:“好巧每次谢小姐落单时都能与卫某相遇,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那嘲雀瞬间跳起来,喊道:“假的!假的!” 谢玉珠挑挑眉,以眼神警告卫渊。 卫渊倒也不窘迫或恼怒,仿佛猜想得到了验证,从容道:“这果然是一件有趣的法宝。” 顿了顿,他又说道:“前面几次相见确实是偶遇,不过今日我是见谢小姐难得独行,特意来找谢小姐的。” 嘲雀贴着栏杆,这次倒是安安静静。 卫渊侧过身举手做请的姿势,道:“不知道卫某有没有这个荣幸,陪谢小姐游览天上城。” 第103节 谢玉珠抿抿唇,提着鸟笼对他说道:“好吧,走吧。” 卫渊与谢玉珠于是并肩而行,漫步于天上城明亮热闹的街头。 “想来最初相遇时,谢小姐尚且叫我一声公子、卫大人,如今除了一声‘你’之外,卫某却什么也听不着了。难不成是我最近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谢小姐?” 谢玉珠板着一张脸:“城主大人有话快说,小女子赶时间。” 卫渊倒也不介意,只是转头看向这热闹的客栈、店铺与摊贩,笑道:“当日我答应谢小姐鬼市会安然无恙,拿这座天上城来换鬼市。谢小姐今日见到天上城,感觉如何?” 谢玉珠心想,卫渊应当早就想向世人展示这座天上城了。他掐好时机拿此事作为交易的筹码,顺水推舟,真是无本万利。 “这里当真是鬼斧神工的奇迹,它的未来将会如何呢?仙门不会放过天上城吧。” 卫渊答道:“如今仙门内部对天上城的态度大有分歧。有人大为震撼,希望接纳天上城做出改革;有人意图摧毁天上城,恢复仙门旧日荣光;有人试图将天上城据为己有,圈为仙门私地。如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逍遥门或许会为此重开大论道。” “若朝廷与仙门兵戈相向,以术法为刃,天下当生灵涂炭,伏尸百里,血流成河,便如淮北。” “卫某真希望能有一位靠得住的领袖站出来,代表改革一派说服众仙门,带领仙门与朝廷、天上城合作。摘去灵匪之名,将太清坛会的法令与朝廷法律合二为一,从此接受灵器在世上的流通,将术法用于民生,重造人间。” “如此天下免去战乱,再归于安定。” 卫渊侃侃而谈,仿佛只是在同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诉说一番寻常愿景。 嘲雀并未发出一丝声响,谢玉珠沉默片刻,说道:“你这些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策玉师君说的?” 卫渊勾起唇角,道:“兼而有之。” “你希望我变回策玉师君。” “没错。” “既然如此,你为何在豫钧城开解我,又在鬼市救我?” “卫某希望的策玉师君,是以谢玉珠的身份历经人情世态,以谢玉珠的眼睛见过天上城后的策玉师君。” 他要谢玉珠的信念存在于策玉师君的身体里。 谢玉珠嘁了一声,道:“说什么只管烧自己的命,何需照耀世人。那果然不是你的真心话。” 卫渊理所当然道:“道理自然是正反怎么说都说得通,语言只是手段罢了。” 谢玉珠沉默地捏紧了拳头,鸟笼里的嘲雀似乎感觉到某种压力,在笼子里不安地上下跳跃。 卫渊并不标榜光明磊落,他自然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做之事并不光彩。但是这座天上城,还有他的目的,却又如此合乎情理,以至于无私。 谢玉珠盯着卫渊,在某种无声的,隐而不发的愤怒与无力的目光中,她突然指着卫渊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勾引我!” 卫渊似真似假的笑容褪去,露出真诚的惊讶神情来。 谢玉珠仿佛是满心窒闷无处释放,索性破罐破摔道:“是啊,就是你!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这个气质的男人!我打小听说书看画册,魏蜀吴里喜欢曹操,封神里喜欢申公豹!我就是这个癖好,我见色起意不行吗?” 她知道这个人很危险,原本也把这种浅薄的心动克制得很好。结果在鬼市她绝望慌张之际,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叫她只管做她想做之事,自己会为她兜底。 这杀千刀的家伙耍什么帅? 她这浅薄的心动就在那一刻,一发不可收拾,变成难以抑制的心动了。 “所以我这几天才老躲着你,不对你说好话还赶你走,你巴巴地上来找我说这说那干什么?想让我早点变回策玉师君,你就别来勾我啊!难道我不知道我注定要消失吗?你上赶着给我增添遗憾干什么!” 谢玉珠越说越愤怒,越说越委屈,竟然把自己给说哭了。 她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嚷了一通,继而泪眼婆娑,路过的人纷纷驻足围观,对她面前的卫渊指指点点。 卫城主惊讶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想接过谢玉珠手里的鸟笼,她一只手抹着眼泪,攥着鸟笼的这只手还不肯放。 “我帮你提着,一会儿还给你。”卫渊哭笑不得。 谢玉珠这才松了手。 他牵起谢玉珠的手腕向旁边走去,谢玉珠这次倒是没抗拒,松开脚步跟他走了。 卫渊只觉手里握着的手腕冰凉,身后的姑娘抽噎着,低声说:“……徒增遗憾……人最难忘的就是遗憾……我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没喜欢过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窍了……” 卫渊没忍住笑出声来,又不想继续惹怒谢玉珠,忍着笑说道:“谢小姐,你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谢玉珠瘪了瘪嘴,似乎再次万分不甘,她道:“是啊我见了那么多世面,遇到那么多人,怎么就不能多挑几个人动心呢?挑个不错的人,轰轰烈烈爱他一场然后再消失那也好啊!” “你方才所说欣赏的对象,都不是什么‘不错’的人呐。” “就是说啊!还有你,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家伙!” 卫渊沉默片刻,回过头来看着身后泪流满面的姑娘,说道:“卫某明明是被人表白情意,怎么感觉倒像是被骂了一通?” 谢玉珠甩开他的手,指着他道:“你不该骂吗!” “我为什么该骂?” “你不该骂吗!?” “……好,卫某该骂。” 第106章 人群 谢玉珠对自己早晚会变回策玉师君的预言, 一直表现得全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 毕竟这预言出自大名鼎鼎的策因道长,若非他对此十分笃定, 当日也不会放她离开扶光宗。 自从鬼市兵荒马乱的一夜之后, 谢玉珠更觉世事波澜身不由己。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或许她作为“谢玉珠”生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是以卫渊这种提醒一个时日无多之人该准备死期的行为, 谢玉珠愿称之为找骂。 在大街上被劈头盖脸痛骂一番后,卫渊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拉着谢玉珠登上一座十层楼阁楼顶。 他抬手拦下一辆飞行的车辇,与谢玉珠乘车绕着天上城半空转了两圈,谢玉珠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辆车看起来像是个在空中行驶的四面通风的木亭子,四周垂下纱帘, 并无牛马拉动, 唯有一位牵丝假人掌舵。 车夫一见两人上车就认出了卫渊, 低声喊了句城主大人。 卫渊令他不要声张,那车夫十分听话,不仅不说话,还仗着自己是个假人, 将头直扭到肩膀后头去。 这一派真挚的眼观鼻鼻观心, 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卫渊将桌上的糕点推给谢玉珠,安抚道:“谢小姐眼睛如此红肿,师姐看了恐怕会以为我欺负你。卫某百口莫辩, 到时候被揍一顿该如何是好?” 谢玉珠原本还在抽噎, 闻言转过头瞪着他:“什么如何是好,好得很!叫我大师父狠狠揍你!” “卫某只是陈明利弊, 罪不至此吧?” “什么陈明利弊!你分明是居心不良!你这个……你这个王八羔子!” 谢玉珠竟骂出粗俗之语,尚未熄灭的怒火又噌地一下燃烧起来, 旺盛得能从眼里看见火苗。 卫渊眉眼弯起,终于没忍住,抚着膝盖哈哈大笑。他平日里将情绪藏得极深,少有如此发自肺腑的笑声,这模样倒叫谢玉珠一时愣住。 卫渊胳膊支在茶几上,掩面道:“哈哈哈哈,谢小姐见谅。卫某平日来往于满腹心思、蝇营狗苟之辈间,许久没有见过谢小姐这般纯粹张扬的性子,实在是……耳目一新。” 谢玉珠沉默片刻,怀疑道:“你在嘲笑我吗?” “绝无此意,卫某句句属实,小姐的鉴谎之物可以为我作证。” 谢玉珠低眸看向怀里的嘲雀,她戳戳那只鸟,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肩膀塌下去抱紧鸟笼。 这一叹仿佛把所有力气都叹了出去,谢玉珠疲倦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她明明喜欢卫渊的容貌,此刻却只看向飞车之下星星点点明亮的天上城,不看旁边这个英俊又位高权重的男子。 “谢小姐喜欢卫某的脸吗?” 安静之中,卫渊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谢玉珠半死不活地回答道:“是啊。” “谢小姐还喜欢危险的,有悖于世俗纲常之事。” “是吧。”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谢家六小姐不做,缠着要拜她两位师父为师,跟他们一路历经波澜以至于今日。 曾几何时她的毕生梦想就是脱离谢家大宅,去见大千世界,浪迹天涯。 如今天地广阔,她的归途却只狭窄一线。 “由婴孩重活一次,到底还是同一个人,谢小姐果然和传闻中的年少策玉十分相似。” 卫渊仿佛玩笑般说道。 谢玉珠沉默片刻,转回头来看向卫渊。 桌上的灯笼中光芒摇曳,来自天上城的光明将天空也映得明亮,星辰皆隐匿不见,唯有夜色无边。 四周纱幔随风飘扬,卫渊的笑意浅浅似真似假。 “看来你想和我继续聊策玉。”谢玉珠说道。 “不如我们来交换吧。我们先来说说你,你为何叛出逍遥门又入朝为官?你说得我开心了,我就跟你聊策玉。” 卫渊眸光渐深,他眼里映着灯火,剑眉星目,一身黑袍,慵懒中偶而透露出一点威压感,让人琢磨不透。 谢玉珠并不畏惧,她哼了一声道:“怎么,只许你说我不喜欢听的,不许我说你不喜欢讲的?” “倒也没什么不喜欢讲的。” 卫渊倏忽又笑起来,方才那透露出的威压被收敛得不留痕迹。 “只是突然想起来,卫某会叛出逍遥门,说来还是拜您所赐呢,策玉师君。” 这一声“策玉师君”被卫渊咬得有些重,仿佛是透过谢玉珠,在讽刺另一个人。 卫渊虽然日日喊叶悯微师姐,却并非叶悯微嫡亲的师弟。他的师父不是老门主,而是老门主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同门师兄。 他师父曾经惹下祸事,早早被逐出师门,在民间四处游荡。当年沧州瘟疫爆发,他师父去往沧州捉拿疫魔,本也是想要以此戴罪立功,回归师门。 然而他师父到达沧州时,疫魔突然间销声匿迹,他师父做出的寻魔符咒似被人所阻,也失去方向。 也是在那时师父与他相遇,成为了他的师父。 后来又兜兜转转数年,师父终于被逍遥门接纳,带着他回到了师门,不久便离世。 “师父原本在门内就遭受排挤,待他去后门人对我的欺凌便更甚。我那时满怀新仇旧恨又心浮气躁,很快便修行出错,濒临走火入魔的境地。” 同门仿佛看笑话般看着他走入绝境,断言他出身低微且心术不正,本就没有灵根。如此便为他们的轻视与欺凌贯上“先见之明”的美誉。 恰逢袭明塔上的那位天才叶悯微想研究灵脉运转,他便死马当活马医,被送进塔内交给叶悯微处置。 第104节 那高塔之上俯瞰众生的天才,却是逍遥门内第一个肯平视他之人。 这位师姐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根源只是他在运转灵脉时没注意,错转了几路罢了。 所谓心术不正、没有灵根全是谬言。 修行原本就不需要“灵根”这东西,玄门三经上错漏繁多,为修行增添无数阻碍。修士稍有行差踏错便覆水难收,以至于生出“灵根”的说法。 叶悯微顺势替他重理灵脉,留下法印统管灵力运转。自此他的灵脉便畅通无阻,修为突飞猛进,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 “所有关于师姐的传闻,都说她聪明绝顶、恃才傲物,可见世人皆喜欢以己度人。聪慧以至于师姐的地步,便觉得万事大多简单,一目了然,人人见之便该懂得。她并不知有哪里值得骄傲。” 所以叶悯微看不明白这人世,便如人看不懂蚂蚁。 这位天真的师姐永不明白在大论道上,为什么这些仙门修士都听不懂她所说之事,为什么所有人都勃然变色。 她因为晕眩而呕泪难言,却也认真一一解答他们的提问。她越说人们却越发愤怒,被万人诘责攻击,直至被逐出大论道道场。 “师姐第一次走下高塔,才发现她在这世上并无同类。” “其中最可恨的正是你啊,策玉师君。” 卫渊撑着下巴,在飘扬的纱幔间轻笑一声。 “你长寿五百年,学识渊博精通古术法,在仙门中无人可及。其实师姐在大论道上说起她的发现时,我看你的神情,觉得唯有你是听明白了的。” “可也正是唯一懂得师姐的你,最有可能成为师姐同类的你,亲自下令将她逐出道场。” 嘲雀安静无声,谢玉珠怔怔问道:“……为什么?” “因为岁月磋磨,改人心志。扶光宗宗主策玉师君,已经不再是五百年前,那拒绝百家招徕,立志自己开宗立派,叛逆不羁的少年策玉了。” “五百年的成就与光辉,落在策玉师君这个名字上,落在由她建立的仙门秩序上。她不容许有动摇它的东西存在。” 灯火烂漫的街市边,某间客栈高可十四层,六层某扇窗户上竹帘随风摇曳。 楼下街上人群谈笑议论,人声仿佛风过于林,水落于石,窣窣不绝。 那百年前故事的另一个主人正枕在某只手臂之上,床帘飘飞中,睁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窗外人们的声音。 即使在六层高楼上,楼下人群的声音依然如此清晰。 叶悯微想,她曾在那九十九层的高塔上,能否听到人们的声音?应该是听不见的吧。 待她下得塔来后,究竟又听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令她不愿再踏入人世之中呢? 叶悯微转过头去看向身侧,那阖着眼睛默不作声的人。 纱影晃动间,温辞的黑发遮了半边脸,白皙的肩膀及锁骨上分布着些许牙印。那些绯红映在雪白上,仿佛雪地里零落的火星。 他的呼吸声平稳绵长。 这是她长久以来唯一能得到的,来自人间的声音。他将他所喜欢的人世带给她,她怎么会忍心遗忘他呢? 叶悯微伸出手轻轻地沿着那些痕迹抚摸,温辞的皮肤灼热,好像她摩挲之间就能擦着火焰。 她的手腕却蓦然被攥住,温辞一瞬睁开眼睛,那双锐利又美丽的凤目里,沉淀着复杂难解的情绪。 叶悯微望着这双眼睛,她唤道:“温辞,你……” “不要问我,不要说话。”温辞低声说道。 叶悯微于是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他,却见温辞的眼眸颤了颤。 “不要看我。” 叶悯微被推着翻转过去,被温辞从肋下抱紧,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处滚烫,心跳声如鼓。 她只能看见自己枕着的温辞的手臂,还有他那戴着“好梦”手串的,修长白皙的手。 温辞在她身后,慢慢地说道:“你知道吧,我还没有原谅你。” 叶悯微点点头。 “我也还没有相信你。” 叶悯微又点点头。 “不要问我何时能原谅,何时能相信,也不要问我你要怎么做。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做,等我想明白,自然会告诉你。” “若在那之前我便死去,或者去往众生识海,你就把我忘记。你最好再去喜欢别人,但是不要带着关于我的记忆去喜欢别人,我讨厌被比较。” 叶悯微闻言拉住温辞的手,她说道:“我有话想说。” “不要说你不会让我死、不会让我去众生识海、不会忘记我。” “……” 温辞显然非常了解叶悯微,把她想说的话挨个说了一遍。 叶悯微叹息一声,难得没有打破砂锅论到底。 “温辞,我想说说苍术。” 那些她才得知的故事,连同陌生的情绪堆积在她心底,令她头一次生出倾诉的欲望。 温辞手臂松动,叶悯微便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眸。 “你知道我的原名吗?我原本叫做叶云川,他叫做叶麓原……” 她细细道来,从自己的回忆里、苍术的道别里、天子的叙述里拼拼凑凑,似乎又拼凑出一个鲜活的叶麓原。 温辞拍着她的肩膀。 他本不是个善于安慰或者温情的人,却收起一贯戏谑的口吻,认真地说道:“他一直惦念着你,有这样一个兄长,是件幸运的事。” “那你呢?温辞,你有兄弟姐妹吗?”叶悯微问道。 温辞沉默无言,眼眸中闪过迟疑,他慢慢说道:“听说是有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这故事一出口便莫名地没有停下来。温辞竟然一句接着一句,跟她说起自己儿时的病,说起那关住他的高门,说起瘟疫与尸横遍野。 他再次敞开门扉,让过去的风雪无止境地吹进来。他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会再次拿起笤帚不惊不惧、不紧不慢地扫除积雪、开辟道路,问他堆个雪人如何? 叶悯微总有本事将噩梦变成美梦。 不过这一次温辞并不知道,叶悯微其实早在谎崖之上听过他的梦呓,由此猜到他与疫魔的关联。 不过她拿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演技。在那时保持缄默,而此时装作第一次知道,听温辞把故事从头到尾讲完。 故事告一段落,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最初问起你的童年时,你才不想告诉我。” “童年?”温辞重复道。 而后他笑了一声,低下头懒懒道:“什么是童年?若按你们中原人所说,那种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日子叫做童年。那么我的童年,是从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 幸而巫族人长寿,他的童年漫长,美梦才能和噩梦平分秋色。 叶悯微伸出手,照着温辞安慰她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万象之宗总是和人群格格不入,她的复杂与简单与世人错位,时而如同人观蚁,时而又如同蚁观人。 然而她似乎终于逐渐补齐对于她复杂的部分,在此刻身姿慢慢从蚁而大,成为人的模样。 满室花香馥郁,天上城夜色渐深,人声零落平息,夜风温柔。 同样的夜风吹过天上城半空中的车辇,纱幔飞扬之间,谢玉珠抱着嘲雀笼子怔怔出神。 嘲雀今夜安静得过分,并未再否认卫渊说的任何一句话。 它并未否认卫渊嘴里所说的策玉师君,一个与谢玉珠所知截然相反的策玉师君。 从前谢玉珠觉得自己被策玉师君的光辉照得睁不开眼睛,此时仿佛终于睁开双眼,看见这光辉后的黑暗。 她生存于世五百年之后,难道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吗? 谢玉珠失魂落魄地沉默半晌,才开口对卫渊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找策玉合作?” 她话音落下之时,黑暗终于渐渐退却,云海尽头亮起浅蓝。一点光芒从遥远的东方蔓延而来,映照在万顷云海之上,举目一片浩瀚的金色。 云海上的日出光彩炫目,不似人间。 “这世上之事,自然是以利益为先。” 卫渊眼眸里映着朝阳,他淡淡道:“我也时常想起袭明塔上,师姐同我说起灵脉本源的模样。” 世上最可怕之物乃是未知,这庞然大物曾以碾碎一切之姿向他袭来。 而那时候,师姐站在了未知之前。 未知穿过她到达他面前时,只剩柔和与瑰丽,他才明白可怖的不是未知。可怖的是他的恐惧本身。 “未知得见天日时,恐惧便随之安息。” “灵器之乱也是如此。若有一日所有人都能将这未知看个分明,恐惧安息之时,从中诞生一个新的人间,不也很有意思么?” 阳光日渐强烈,从云层上蔓延而来,天空金黄耀眼,照得卫渊的轮廓闪烁光芒。谢玉珠凝视着他的轮廓,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她之前所见的,又更好看了些。 卫渊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片刻,那深黑的眼眸里浮起笑意,他说道:“我不会又勾引谢小姐了吧?” “……” 谢玉珠只觉卫渊一露出这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惹人厌起来。 却见卫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好整以暇道:“卫某对于谢小姐终要变回策玉一事,其实心中也深觉可惜,愿在此之前尽力满足谢小姐的一切心愿。既然谢小姐对卫某有几分意思,卫某定当好好配合。” 谢玉珠疑惑道:“什么?你要如何配合?” 卫渊转头叫住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车夫,干脆利落道:“从今日起,谢小姐便是天上城主夫人,你们见她便如见我,她的命令便如同我的命令,听明白了吗?” 那牵丝假人抖抖脖子,终于把扭到后背的头扭了回来。他瞧瞧谢玉珠再瞧瞧卫渊,磕磕绊绊道听明白了。 谢玉珠蹭得一下站起身来,惊讶道:“卫渊!你干什么啊?你来真的吗?”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着不远处一道声音响起,那是她熟悉的声音和冰冷的语调。 “卫渊,终于找到你了。” 谢玉珠回头一看,站在云海之上沐浴着金色朝阳,那杀气腾腾的姑娘,不是她师妹林雪庚是谁? 第107章 疑虑 朝阳璀璨云气浩荡中, 林雪庚瞥了一眼谢玉珠红肿的眼眸,旋即眉头紧皱,蝶鸣剑划出一道金光指向卫渊。 第105节 林雪庚眯起眼睛, 一字一顿道:“你敢欺负谢玉珠?” 来揍人的不是大师父, 竟然是她师妹。 见林雪庚的剑杀气腾腾, 谢玉珠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替我揍他”便被咽回了肚子里。 卫渊却未曾变色, 他迤迤然起身,从容地嘱咐车夫道:“照顾好夫人。” 林雪庚挑眉:“夫人?” 谢玉珠脸色一变,伸出手掌:“你听我解释!” 林雪庚显然没有那个耐心听她解释,挥手从袖子里飞出一道金光,捆仙术直奔谢玉珠和车辇,拽起他们一齐甩到她身后。 卫渊乘着灰烬飞离车架, 林雪庚并不废话, 剑光则如白虹贯日直奔卫渊而去。 这两个昨日才坐一条船来天上城, 真正“同舟共济”的家伙,怎么还突然翻脸打起来了? 谢玉珠抱着车柱子,惊魂未定地瞧着被光芒包围,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人, 喃喃道:“这一天到晚的, 又是出什么事儿了?” 那车夫抱着另一个柱子对谢玉珠道:“夫人,要不要我去喊人增援我们城主?” “什么夫人?不是……增援什么!喊谁打谁?另一个那是我师妹!”谢玉珠怒道。 卫渊和林雪庚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难分胜负。只见他们的身影拉出几道长长的云絮, 蹿入天上城上空的云团中。那些云团忽暗忽亮, 仿佛其中有雷电闪烁,一会儿就要降下瓢泼大雨似的。 谢玉珠吹烟化灰术刚入门, 手上的灰烬十分孱弱根本飞不起来,只能焦急地抬头看着云团, 想劝架都没处劝。 正在谢玉珠焦急万分时,一只纸鸟穿过晨光,划过谢玉珠眼前,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她身边。 有人问道:“玉珠,你在看什么呢?” 谢玉珠定睛一瞧,身旁出现的正是叶悯微本人。 她大师父可算是来了! 谢玉珠连忙拉住叶悯微说起如此这般,叶悯微听完便手搭凉棚远望而去。 “可是我的徒弟和我的师弟打架,我该帮谁呢?” 叶悯微的衣袖随着手臂抬起而滑下,她手臂上竟露出旖旎的殷红齿痕,仔细看她嘴角也破了口子。 谢玉珠瞪大眼睛。 “不过他们再打下去,若电闪雷鸣吵醒温辞就不好了,他好不容易才能睡个好觉。”叶悯微淡然自若道。 谢玉珠替她大师父把袖子扶上去,结结巴巴道:“睡觉?师师师父,你和二师父昨天晚上……” 旁边抱着柱子的车夫急切喊道:“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吧!城主大人再打下去惊动城里那些仙门修士就不好了!” 叶悯微探头看看车夫,再看向谢玉珠。 “夫人?他在喊你吗?” 谢玉珠僵住,她再次举起手掌:“你听我解释。” 这次谢玉珠仍然没来及解释完,眼见动静闹大,有修士御剑乘云而来。叶悯微当机立断奔进云团中,把她的师弟和徒弟一起打包卷走了。 这场争斗被叶悯微横插一脚所制止,她押着几个人坐下来一聊才知道——原来这天上城的构想竟出自林雪庚之手。 白云阙血案后,卫渊偷偷拿走林雪庚的手稿,多年里又花钱去鬼市让她解决关隘,以至于建成如今这奇妙非凡的天上城。 卫城主坐在桌前,转着扳指,没有半点愧色道:“这话说得多难听,林老板弃之不用之物,我捡来用用怎么能算偷呢?” 林雪庚冷笑一声:“不告而取谓之偷。” “若我告知林老板,林老板想必不会同意把手稿给我吧。” “那是自然,这世上你最没资格用我的东西。” 叶悯微宛如一位青天大老爷端坐在桌前,听他们说来说去,真诚道:“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生气。你明白吗?” 她转头望向正抱着胳膊,靠墙站着的温辞。 温辞到底还是被吵醒了,此刻面色阴沉似乌云,看人的眼神不比刚刚打架的那两位好多少。 “我明白。” 温辞目光在这两位间转了一圈,举起拇指往后一指:“天上城已在这里,木已成舟。要不等晚上我给你们召个噩梦,你去梦里尽情打架,打到出气了事。” 温辞偏过脖子的时候,衣领滑动,便也露出一点青红的痕迹。 谢玉珠嘶了一声,看看她二师父的脖子,再看看她大师父的嘴角。她心说她两位师父这都是什么癖好?到底是干柴烈火还是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 这两位师父看起来对此浑不在意,也没有想避讳谁的意思,于是尴尬的只有看见的人。 林雪庚的目光从温辞脖子上的痕迹飘过,她沉默一瞬,说道:“不必,晚上我便不打扰巫先生了。” “至于你……” 林雪庚转头看向卫渊,冷硬道:“把我的手稿还给我,从此以后少在我眼前出现。” 卫渊颇为无辜地耸耸肩,狡黠笑道:“遵命。” 当天卫渊便爽快地把手稿还给林雪庚,并附赠一张天上城地图。他说再过些时日便是天上城建城节,请他们在城中尽情游玩。 这下子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卫渊原本就是个大忙人,成日里神出鬼没,也不知到底在忙些什么。 而白日里叶悯微、林雪庚、谢玉珠则拿着手稿踏遍天上城的街道屋舍,观测其中灵脉的铺设和运转。 原本因为林雪庚和卫渊打的那一架,大家都没再追问谢玉珠关于“夫人”的事情。谢玉珠自己也没弄明白卫渊在搞什么名堂,心中正暗自庆幸。 没成想在城中一走,这“夫人”的称呼简直是追着她跑。 作为商贩假人们是定然不收她钱的,不仅不收还挑最好的货品塞给她。看管各项工事的假人看见她必然是笑脸相迎的,对她有求必应。 他们甚至带她们深入工事内部。一会儿看水利运转,看运输归类分配,看房屋建筑过程,看农田时序控制,殷勤地介绍这介绍那。 依此情形,她的名号显然已经在天上城所有灵匪之间传遍了。 听他们一口一个夫人,谢玉珠皮笑肉不笑,低声嘱咐道:方便可以给,但是夫人还是不要叫了。 假人没眼色地回道:是,夫人。 谢玉珠僵立原地,慢慢回头,只见叶悯微与林雪庚一齐将她看得发毛。 谢玉珠诚恳地解释道:“可能是……卫渊想要跟我搞好关系,这样我成了策玉师君之后,方便一起共事。” 叶悯微有些意外,她问道:“玉珠,你现在有成为策玉师君的想法了吗?” 谢玉珠只觉难以回答。 她们此时正身处天上城中青云山的洞窟之内,洞顶接天,磅礴云气从洞顶处汇聚而下,于一面明镜中化为流水沿着洞底向外淌去。 这里是整个天上城的水源所在地,以云气聚水成河,沿山体流淌而出。水脉滋养全城后,顺着城土边缘倾泻而下,重归云气。 云水相化,堪称奇景,若能推及九州四海,世间水利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 谢玉珠看了一眼那云水间的明镜,不由得长叹一声。 她伸出手来,食指和拇指间勉强撑开一点空隙,愁眉苦脸道:“有一点点想吧。” 白日里叶悯微与她们研究天上城的运转,而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刻,叶悯微必然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回去客栈,一连三日绝不拖延。 “温辞就要醒来,我该回去了。”叶悯微照例说道,她点点视石,将它从鼻梁上摘下。 “大师父,您晚上回去找二师父……你们都做什么呢?”谢玉珠好奇地问道。 “看温辞的意愿,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我都可以陪他。” 叶悯微转过身去与她们告别,欢快地没入人群中,步履轻快似乎很是期待。 谢玉珠瞧着她大师父的背影,仿佛看着修行多年的高僧突然坠入情网,或者万年的铁树一夜开了花。 她喃喃道:“……大师父怎么突然开窍了?” 林雪庚漫不经心道:“你问那么详细做什么?师父什么都敢说,你真的什么都敢听吗?” “……你不知道!我大师父和我二师父都非等闲之辈,这情债简直让人操碎了心,全靠我做军师红娘,我自然不放心啊。” “你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林雪庚这句话意有所指,谢玉珠便转头看向她。 她们正站在缓缓运转的巨大水车之下,夕阳穿过飞溅的水花搭起彩虹。林雪庚收起手稿,漫不经心地说:“你被卫渊盯上了吧?” 谢玉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情形也不知是她先盯上了卫渊,还是卫渊盯上了她。 林雪庚从腰间拿出烟杆,往烟斗里加了些烟叶,对她说道:“我是做情报生意的,又跟卫渊打过交道,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卫渊不做徒劳无益之事,任何人对他来说都只是工具而已。” “卫渊分明早就知道我家乡被屠灭的真相,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晚不告诉我,恰在我做出以人炼苍晶的方法之后告诉我?” 林雪庚看向谢玉珠,目光冰冷:“卫渊早猜到我知道真相后会做什么。他利用我削弱如日中天的白云阙,打破仙门对灵器的垄断,使灵器流传于民间。” “他还拿走我对于天上城的设计图稿,以此建立天上城。一个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到这种地步,难道不可怕吗?” “我不知道卫渊是怎么跟你说的,但他可以为一个光辉的目的,做一千件恶事,榨尽所有能利用的人。他善于言辞,手段厉害,即便此刻他站在我们这边,跟他合作也要慎之又慎。” 谢玉珠目露忧虑之色。烟雾从她们之间飘起,林雪庚说道:“离他远点,不要相信他,当心自己受伤。” 谢玉珠默默思索了半晌,突然指着自己问道:“林雪庚,你是在担心我吗?” 林雪庚略一沉默,转过头去向前走:“谁让你是个蠢货。” “说真的,你不打算叫我一声师姐吗?”谢玉珠在后面跟上林雪庚。 林雪庚头也不回道:“连师妹我都不想喊,今日师父所说的你有听懂六成吗?笨头笨脑的家伙。” “我拜师也才一年半,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没时间好好学习,待我认真学了……” 又一艘巨大的风舟从空中飞过,满载新到天上城的兴奋客人,再带走要归家的游人,将天上城的美名传遍天下。 风舟的影子掠过人群,这两人的人影也没入人群之中,交谈声远不可闻。 介于才被林雪庚提醒过,晚上见到卫渊的时候,谢玉珠的心情十分复杂。 在客栈的庭院里,卫渊一袭黑色常服、玉冠束发,笑意盈盈地背着手站在月亮中,仰着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谢玉珠。 当真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谢玉珠迷神了一刹那,继而在心里骂了一声:呔,长得这么合我心意做什么! “城主大人来此有何贵干?我大师父、二师父和林雪庚现下都不在客栈里,我也不知道他们在何处,你改日再来吧。”谢玉珠谨慎道。 卫渊微微一笑,说道:“谢小姐怎么确信我是来找他们的呢?” 第106节 得了,卫渊是来找她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卫渊之意定然也不在她。 谢玉珠与卫渊对视片刻,叹出一口气来,她语重心长道:“城主大人,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都认真考虑了。但我还想多活几日,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变回策玉师君的,你也没必要天天来催我吧?” “哈哈哈哈……” 卫渊闻言忍俊不禁,他摇头笑道:“我不是来催你的,我是来陪谢小姐的。” “什么?你陪我?” “卫某说过愿配合谢小姐,完成谢小姐的一切愿望。既然有幸得谢小姐青眼相加,谢小姐如今又来不及喜欢他人,那卫某自当奉陪。” 谢玉珠十分迷惑:“……难道你喜欢我吗?” 卫渊笑而不语。 谢玉珠狐疑道:“你不会真是想跟未来的策玉师君套近乎吧?” 卫渊仍然笑着,他并未回答,转而说道:“今夜正好我得空,谢小姐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卫某都可以陪谢小姐一起。” 谢玉珠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卫渊一遍。 她脑中鼓角齐鸣,关于卫渊的各种故事来回打转,关于林雪庚的、关于秦嘉泽的,关于此人如何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的,在她的脑子里滚起雪球来。 然而那雪球又卷进鬼市戒壁之下的景象,他在漫天灰烬里,俯下身来对她说:“谢小姐,愿意相信我吗?” 豫钧城的新春红灯笼下,他笑意盈盈道:“你这一生烧你自己的命,何须照耀世人呢?” 谢玉珠沉默地凝视卫渊半晌,突然伸出手来指着卫渊道:“你要是认真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卫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玉珠便大踏步走下台阶,伸手直接把卫渊的手牵住,手掌旋转间十指交扣。 “今日既然卫城主有空,那天上城的那些个机密禁地,最好是只有你能进出之处,便全陪我走一遍吧!” 谢玉珠豪气干云道,一脚踢开她脑子里那滚得热闹的雪球。 想那么多干什么?她还能存在多久都不知道,指不定从天而降个什么事儿,她就摇身一变成策玉师君了,怎么能用她如今万分宝贵的时间犹豫不决? 也不知卫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算有一口毒药,毒死了她待策玉师君杀回来也能报仇雪恨。 谢玉珠一旦下定决心,就变得步履轻快落落大方起来。 她甚至微笑对卫渊说道:“你这手很温暖,手指长而不柴,就是扳指很硌人,下次别戴了。” 卫渊先是惊讶,继而笑得意味深长。他任谢玉珠牵着他,甚至翘起拇指把扳指拿了下来,再握住她的手。 谢玉珠说想要去看天上城机密之地,卫渊也不推辞,真的带她穿过一重重秘密法阵,直抵天上城地心深处。 终于从法阵中出来时,谢玉珠抬头遮住眼睛。 只见光芒退却,她与卫渊站在一条广阔而明亮如昼的长道中,四壁皆是石头,一扇窗户也没有。 而这里正站着一个身着黑袍面目模糊之人,这人仿佛是在等待卫渊,说道:“城主,有消息说天裂……” 黑袍人听声音该是个年轻女子,她一见到谢玉珠声音就停了下来,眼神移到她与卫渊交握的手上,目光逐渐深沉。 谢玉珠敏锐地察觉到危机,心中警钟大作,她立刻对那黑袍姑娘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语塞一瞬,继而愤慨道:“对,就是你想的那样!这家伙在外面勾三搭四的,他不检点!你好好管教他!” “哈哈哈哈,谢小姐误会了,她只是我的下属。”卫渊笑道。 “你胡说!下属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就差没揍我一顿了!” 他们争执之间,那个黑袍人果然目光不善地盯着谢玉珠,她慢慢把兜帽摘和面巾摘下,云淡风轻地吐出石破惊天之语。 “因为我是你姐。”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转过头瞧着面前这熟悉无比的面容,正是扶光宗的青年才俊,谢家长女谢玉想。 她结巴道:“大……大姐?” 第108章 醉酒 谢玉珠怎么也没有想到, 她竟在此地与久未谋面的长姐重逢。 她更没想到,她在扶光宗修行多年的大姐,本当与灵匪势不两立, 竟成了天上城十二使之一的朱雀使。 由此谢玉珠不由得醍醐灌顶, 怪不得她被困天镜阵时, 她长姐会料事如神, 把解缚石留给她二哥助她脱困。 谢玉珠受到的冲击过于强烈,以至于她站在那流传千年的珍宝——浮空界碑前时,仍然未能完全回过神来。 她要说来机密之地,卫渊竟领她直抵核心,来到了浮空界碑所在之处。 只见这地心之中竟然辟出一块高堂,一块巨碑在高堂中顶天入地, 四四方方如同玉质, 碑体半透明, 镌刻着重重叠叠复杂的咒文。蓝光穿越碑身往来涌动,仿佛其中有血脉流转。 它巍巍高立,映衬着碑下之人渺小如芥子,碑底蔓延出密密麻麻的灵脉法阵, 沿地面朝四壁而去, 如同树根盘亘交错,没入土壤岩石之中。 这座美轮美奂,令人惊叹的天上城全仰赖于它, 它是这一切神奇的源头, 是这座“仙境”的心脏。 谢玉珠仰头惊奇地看着这灵力浩荡的圣器,不由得心神震撼、感叹出声。然而她刚刚感叹两句, 便觉如芒在背,嗖嗖发凉。 她回头一看——她长姐果然一身黑袍抱着胳膊, 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她。 谢玉珠不由得一哆嗦。 卫渊将她的神情看得分明,这罪魁祸首竟还笑起来,揶揄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家六小姐,居然如此畏惧长姐?” “……你还敢说!” 谢玉珠气不打一处来,她压低声音道:“卫渊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机密之地是谢小姐自己想游览的,而且这手,我记得也是谢小姐自己要牵的。” 卫渊伸出他那只褪去扳指,干干净净的手,悠闲地晃了晃。 谢玉珠被噎了一噎,继而瞪他道:“……我才用了几分力气?你这么个大男人,难道还没有力气挣脱吗?” “卫某已经说过,愿满足谢小姐的一切愿望,只是牵牵手而已,我自然不能拒绝。” “……说来说去,你这巧舌如簧的混蛋,就是存心要看我笑话!” 谢玉珠看着卫渊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心中蹭蹭冒火,愤而提起他的衣襟,前前后后来回摇晃。 这堂内除谢玉想外,驻守的其他黑袍人见状纷纷惊诧警觉,卫渊一只手背在身后,示意他们不必紧张。 卫渊在谢玉珠的摇晃里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伸手从袖子里提出一只乾坤袋,悬在谢玉珠的眼前。 “这是给谢小姐的。” 谢玉珠停止摇晃,狐疑地看着这只乾坤袋:“这是什么?” “皇上近来赏了我一批各地上贡的贡品,我从中挑挑拣拣,不知道谢小姐喜欢什么,索性就多拿了些。譬如西域的蜜果,北边的乳糕,京塘的莲藕,岭南的橘红等等。” “……怎么都是吃的?你想做什么,要贿赂未来的策玉师君吗?” 卫渊把她的手拉过来,将那乾坤袋放进她的手中,笑道:“这是为我嘲笑谢小姐而赔罪,谢小姐不喜欢,那卫某以后便尽量不笑了。” 谢玉珠怀疑地盯着卫渊,只见卫渊偏过头去,对她身后说道:“谢小姐无心游览,后面便由你来陪这位贵客吧,朱雀。” “……” 她长姐道:“是,城主。” 这边谢玉珠终于落在了她从小到大,最害怕的长姐手里。另一边地面之上的天上城,林雪庚和她二师父却正在天上城的灯火辉煌中,满街寻找她大师父。 温辞手里攥着个只剩下半壶的酒的酒壶,酒水晃荡声伴着铃铛叮当作响。 他咬牙切齿道:“叶悯微!你到底跑到哪里去发酒疯了!?” 谢玉珠此前说这客栈里谁也不在,不知道他们都干什么去了,乃是她正巧错过了她师妹与二师父的一场兵荒马乱。 这事儿还要从温辞傍晚醒来时说起。 这几日叶悯微总是守在他床榻边,温辞一睁眼便能看见她弯起眼眸,笑着对他说:“温辞,你醒啦,睡得好吗?” 今日温辞睁眼时床边却空空如也。 温辞第一反应是怀疑叶悯微又热情退却,整理过她的记忆,而后又觉得他大概想得太过严重。 她应该只是白日里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全情投入以至于忘却外物了。 那时温辞嗤笑一声,道:我便知道她日日来候我只是一时兴起。 然后他便不以为意地活动筋骨,下床穿衣。他出门时却正好撞上林雪庚,从她口中得知叶悯微早已回客栈等候他醒来。 温辞这才觉得事情奇怪,他问林雪庚道:“她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 林雪庚摇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她给你买了许多吃食,还有一壶酒。” 温辞挑眉道:“一壶酒?” 如今这壶在房内桌上发现的酒——一切的罪魁祸首正被温辞攥在手里。 这米酒清香入口清甜不觉烈,却后劲十足,没点酒量的人一口气喝半壶定是要烂醉如泥。 “你给我买酒,自己喝这么多做什么?对自己的酒量没有一点儿数!”温辞怒道。 如今的情形看来,叶悯微多半是喝下自己买的酒,从而酩酊大醉不知去向。 可此前叶悯微从没醉酒过,温辞也不知道她醉酒是个什么模样,又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心中焦急又担忧。 天上城满街灯光亮如白昼,温辞乘着梦境中召来的羽翼从天上城中掠过,穿越高楼间相连的廊桥,与空中飞翔的舟车擦肩而过。 街上车上的人们纷纷驻足看去,高声惊呼。 如今天上城鱼龙混杂,其中不乏魇师。竟还有缺心眼的魇师跟上温辞,说见他魇术了得十分佩服,想要与他切磋交流。 来人不知道这正是他们的祖师爷,话还没说话就被温辞抬手掀翻,铃铛急响之间夹杂着温辞的怒言:“滚开!” 街上人头攒动,却不见叶悯微的身影。温辞愈发急躁时,他耳边吊坠摇曳,终于传来林雪庚的声音:“巫先生,我找到师父了。” 那羽翼在空中转了个急弯,嗖然如剑飞往浮于空中的农田之中。 温辞赶到之时,只见那农田越有十亩之大,上悬一颗明珠照得地间明亮。看样子这里刚刚收获过一轮庄稼,地里只余草杆,浑土术慢慢地在地间涌动翻土,而吞鱼跟在后面抛种子。 叶悯微端正地坐在那田地里,拿着枝条在地上画来画去。她发丝被照得泛起银光,便如从前昆吾山上,披着一头银发心无旁骛地演算时那样。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她根本不像是喝醉了。 林雪庚正站在叶悯微旁边,凝神看着她在地上画的东西。 第107节 温辞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收起魇术走到她们身边,问道:“叶悯微,酒是你喝的吗?你没醉吗?” 叶悯微却恍若未闻,只是俯身继续画着。林雪庚转过头来,指着地上的图案道:“我觉得师父是真的醉了。” 只见地上不再是排列整齐的数字符号,竟画满了圆圆的大头人。 温辞沉默片刻,问道:“她画的这是我吗?” 林雪庚道:“我觉得应该是。” 言罢林雪庚识趣儿地后退一步,说道:“人既然已经找到,那后面的事便交给巫先生了,雪庚暂先回去客栈,若有需要再用传音术联络。” 须臾之间这广阔的田野上便只剩下温辞与叶悯微,唯有夏日的蝉鸣聒噪,和树枝划开土壤的窸窣声。 温辞在叶悯微旁边蹲下,目光在她画的大头人和各种古怪的图案中扫视一遍,稀奇道:“叶悯微,你这又是在算什么?” 叶悯微终于开口说话,她看起来仍然不像是个喝醉的人,说话条理清晰又平稳,语气十分认真。 “我在算怎么让温辞相信我,让他原谅我。” ……真不愧是叶悯微,喝醉了便暴露本性。 温辞嗤笑一声,继而撑着下巴耐心地看她一行行地画下去,也不再追问,等着看她会算出个什么答案。 她那些奇怪的图案洋洋洒洒写了二三十行,把土地都翻了一遍,写着写着手突然顿住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温辞淡淡道:“算出答案了?” “把温辞关于我的记忆消除,再从头开始。”叶悯微慢慢说道。 温辞眸色一暗。 叶悯微却突然直起身来,拿袖子把自己前面认真算的东西都擦掉,一边擦一边自言自语。 “不对,我算错了,重新算一遍。” 她擦除的动作缓慢又细致,神情严肃,好像对这个答案极不满意,要把它们全消除干净似的。那洋洋洒洒的图案于是又重新归于别无二致的土壤。 温辞问道:“怎么,你不想让他忘记你?” “不可以,温辞不可以忘记我。” 叶悯微笃定地嘟囔道:“他要记得……我也要记得……” “记得什么?” “温辞、谢玉珠、苍术、林雪庚、卫渊、阿严阿喜、孙婆婆、宋椒。”叶悯微边说边画,很快便在地上画出一长串大头人。 眉毛竖起来的是温辞,泫然欲泣的是谢玉珠,裹了一只眼睛的是苍术,拿了烟杆的是林雪庚,脖子上有印子的是卫渊。不能说画得很好看,但特征分明。 温辞瞧着她画出来的大头人们,终于笑起来,他说道:“所有这些人,你都要记住吗?” “嗯。” “等你找回魇兽,你的脑子放不下这么多记忆怎么办?” “我会找到方法放下的。我不可以再忘记,不能伤害他们,他们都很宝贵。” 叶悯微严肃地回答。 温辞凝视她片刻,突然挨近叶悯微亲吻她。 就像从前在昆吾山上的亲吻,会将叶悯微从演算中唤醒一样,这个吻也将她唤回神来。 叶悯微怔了怔,懵懂地抬起眼睛看向温辞,仿佛终于认出他是谁,眉开眼笑,说道:“温辞,你醒了吗?睡得好吗?我们今晚要做什么呢?” 温辞挑眉道:“今晚尽顾着找你了。” 叶悯微不甚明白,她目光迷离,偏过头道:“那我能抱你吗?” 温辞点点头,叶悯微就张开手臂挂在他的脖子上。她说道:“我今天买了许多吃的和酒……嗯?我把它们都放到哪里了?” 温辞拍拍叶悯微的后背,他道:“吃食不知道,酒大半是进你肚子里头了。” “走吧,我们回去,你得好好睡一觉。” 温辞将叶悯微背起,她便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头埋在他的颈间。 从梦魇中召来的羽翼再次出现,叶悯微伏在温辞的背上从天上城上空掠过,耳边风声萧萧,眼中一切迷离不清。 “好多灯……水有滔天之势,灯垂不夜之光……水能涴浊以扬清,灯可除昏而破暗……苍术背过的诗……苍术……叶麓原……我的兄长……” 醉意进一步加深,叶悯微终于开始像个喝醉的人那样,迷迷糊糊地口齿不清了。 “铃铛……有铃铛的声音……是温辞……温辞在哪里……太阳落下去……温辞就要醒来了……”她又模模糊糊说道。 “哈哈哈哈……叶悯微,你堂堂万象之宗,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叶悯微的呼吸声在温辞的耳畔清晰绵长。温辞想,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看见灯火时会想起叶麓原,听见铃铛时会想起他。 仿佛有一些人住进了她的身体里,将要与她共存一生。 连同她所看见的这个人世,这个崭新的世界一起,与她共存一生。 “我还没算出答案呢……”叶悯微嘴里嘟嘟囔囔。 “……你还记着你那算题呢?” 铃铛伴着笑声清脆作响,温辞最终压下嘴角,努力以漫不经心的语调开口。 “别算了,叶悯微。” “你这么聪明的人,不是早已算得答案了么?” 第109章 复生 天上城地面上的这场骚动终于平息, 而地下却仍然热闹。 浮空界碑光芒流转之前,谢玉珠正与她长姐相对而立。她长姐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眸含笑, 仿佛在等谢玉珠主动交待。 谢玉珠干干笑道:“大姐, 你什么时候开始帮天上城做事了啊?” 她长姐笑而不语。 “你知道今天我会来吗?”谢玉珠又道。 谢玉想摇摇头, 终于出声道:“这真是个大惊喜, 我还没见过有人敢攥着城主的衣服,喊他混蛋。” 顿了顿,她又转过头去示意那高耸的浮空界碑:“此处乃是维持天上城万事万物运转的核心之地,只要稍有差池便会伤及整个天上城,唯有城主的心腹才可以进出。一年不见,你和卫城主的关系竟已经到这一步了?” “……说实话, 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怎么就到这一步了。”谢玉珠十分诚恳。 谢玉想凝视她片刻, 轻笑一声, 弯下腰来摸摸她这小妹的头。 “可惜啊,我还向城主瞒你的身份瞒了近十年,到头来也是白费力气。” 谢玉珠愣了愣,继而惊诧道:“十年, 大姐你当细作都十年了?不是……你早就知道我是策玉师君吗?” “那是自然。我又不像谢玉宁是去扶光宗混日子的, 我早就获许进入内室,见过策玉师君的画像。” 谢玉珠见她长姐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禁想起白日里她大师父与林雪庚的讨论。 她们说天上城内部构造十分复杂, 许多地方已经超出林雪庚的设计, 以至于林雪庚也看不明白。仅凭林雪庚的手稿和一些灵匪不可能建起这样一座城池。 这座天上城建造之时,一定有许多精通术法之人也参与其中。而在当今的世上, 所谓精通术法之人只能是仙门修士。 当时谢玉珠还感慨,看来仙门明面上严禁灵器、诛灭灵匪, 暗地里却出了不少支持灵匪的叛徒呐。 说什么来什么,不过几个时辰,她就直接见到了一位“叛徒”。 谢玉珠不解道:“大姐你为什么会帮助天上城呢?你天赋极佳,谢家又与扶光宗关系深厚,你由扶光宗大长老亲自授业,只要在修道一途走下去,分明前途无量啊。” 谢玉想讶然挑眉,继而笑道:“你遇到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又见了这座天上城,还不明白吗?” 顿了顿,谢玉想说道:“我所选择的是这个人间的前途,我愿在我所选择的人间里,寻找我自己的前途。” 谢玉珠怔了怔。 谢玉想指指她们头顶道:“这里还有许多如我一般,暗中支持天上城的仙门弟子。我们都是自己门内的天才翘楚,哪个不是前途无量,未来光明?如果不是为了更大的光明,我们怎会相聚于此?” “能改天换地之物该用之于天地,不该畏之如虎。” 谢玉想的声音铿锵有力,谢玉珠怔愣地看着眼前的长姐,突然想起许多儿时的事情。 谢家长姐自小便是谢家孩子中的军师,历来最有主意。她指使他们做这做那,成功了大家一起享福,失败了便推人出去顶锅。就数谢玉宁背的黑锅最多,那家伙每次都义愤填膺骂骂咧咧,然而下次又来找谢玉想出主意。 可若是真正危险的大事,她长姐从一开头就独自去做,自己受罚,绝不跟他们说半个字。 所以谢家这些孩子从来都最怕长姐,又最信服长姐。 时至如今,她长姐仍然是谢家最有主意的那个孩子。 谢玉珠低声道:“姐,若有一日我成为策玉师君,你还是我的姐姐吗?” 谢玉想为自己小妹这伤感的问话愣住,继而笑出声来,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我知道你是策玉师君都这么些年了,可有哪一次少骂你少坑你过?若你真重回扶光宗宗主之位,我言行大约会收敛些,但在我心里,你还依然是我那无法无天的臭妹妹。” “到时候还要请策玉师君网开一面,原谅我的冒犯了。” 谢玉珠眼眶有些泛红,又忍不住笑道:“大姐你真是心宽啊。” “我们当细作的就是要心宽呐。” 谢玉想语气轻松道:“我看你与城主之间的情谊真假掺半。事已至此,望你拿出我们谢家儿女的气魄,好好将城主玩弄一番,可别让自己吃亏。” “……” 谢玉珠心说,谢家儿女什么时候有这种气魄了? 她怀疑道:“我能玩弄得了卫渊吗?” “方才你摇着他大骂混蛋的时候,就十分精彩啊!” 谢玉想笑逐颜开,她揶揄完谢玉珠,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对方:“好了,我也该回去了。帮我把这消息拿去给城主吧,估计日后,你两位师父还有城主大人便有的忙了。” 夜晚漫长,天上城客栈里的叶悯微正枕着枕头,满身酒气地醉倒在梦乡里。 她平日里不进五谷不需睡眠,自下山这一年多来唯有受伤时昏迷过几次,这竟然还是头一次安然睡去,做起梦来。 这个梦境里这一年多来的记忆翻书似的一一浮现,叶悯微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度过一段时间了。 最初她想弄清楚自己是谁,于是深入这世上的乱局之中。她在各路势力间行走,形形色色的人与事纷至沓来,直到进入天上城后才暂得琐碎的空闲。 第108节 她最初想要找到魇兽是为了找回自己,而今日她虽然没有找回魇兽,却仿佛已经明白了自己是谁。 而由过去的她而牵系起的人来到她的身边,温辞、苍术、谢玉珠、林雪庚和卫渊,让她成为新的叶悯微。 那短暂的一年多的记忆很快便翻到尽头,再没有别的可以回忆。 梦境里却突然浮现出一个蓝衣姑娘的身影。那个姑娘一头银白长发戴着视石,站在昆吾山的木屋前。占风铎声音清朗,她神情安宁。 叶悯微仿佛看见了那五十年里隐居于昆吾山上的自己。 “你为什么要忘记温辞呢?”她轻声问道。 阳光下的女子长发随风飞扬,仿佛披着一身风雪的伶仃枝干,眼眸安静地凝视着她。 在叶悯微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摇摇头,笃定地说道:“我没有想要忘记温辞。” 银发女子的神情认真,甚至有一丝隐约的悲伤,仿佛穿越二十年的时间和丧失的记忆,来赠她一句答案。 叶悯微心念一动。 她忽然莫名地觉得,她好像忽略了什么关键的事情。 木屋下的白发姑娘却突然消失不见,万事万物归于黑暗中,梦境仿佛突然中断。 从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一群披着莹白光晕的人,他们身后的光芒十分刺眼,以至于叶悯微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他们似乎也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她。 “就是她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有个沉稳的声音感叹道。 调子略高的声音紧接着发话:“没想到我们竟还能重归人世。若人人都能如此那还得了?我当年便跟你说,我们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死都死了,你怎么还这般喜欢说废话?要我说你就该在活着的时候好好辟谷少吃点,我当年为埋你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火气越来越旺,竟要在叶悯微的梦里吵起架来了。 叶悯微此前没做过梦,更别说这么稀奇古怪的梦,面对这群突然搅乱她梦境的人不明所以。直到第一个说话的人把其余人劝住,再次对她说话。 “你的魇兽做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找到你。可惜我们无法离开此处,或许要劳烦你来见我们一面。你叫……你叫叶悯微,对吧?” 叶悯微骤然睁开眼睛,那些莹白的人影与声音都消失不见,只有月光映入眼底。 身后之人揽住了她的肩膀,低声道:“酒醒了吗?天马上就要亮了。” 叶悯微迷茫了一会儿,依稀记起自己醉酒的某些片段,她拍拍温辞的胳膊,说道:“我好像做梦了。” “听见了,你身体里的声音很吵。” “你看见我的梦了吗?” “好像是个美梦,没有仔细去看。” “这梦很奇怪……” 叶悯微还没有说完,只听得传来敲门声,咚咚咚十分急促。温辞皱起眉头,翻身下床。 他一开门,便见卫渊、谢玉珠和林雪庚都站在门外,声势一时非常浩大。 此时已经是东方渐白,也不知该说这时间是睡得太晚还是起得太早,大家竟然齐聚于此,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 温辞慵懒的神情不由得严肃起来。 卫渊微问道:“巫先生,方便进去说话吗?” 温辞看了一眼从床上坐起来的叶悯微,道:“她醉酒才刚刚醒来,恐怕神志不是很清楚。” “此事师姐大概知道不多,倒是巫先生可能有所了解。”卫渊说道。 这一行三人接连进入房间内,谢玉珠刚坐下就急着问道:“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听说过天裂吗?” 叶悯微迷惑地摇摇头,她对于各处地名十分陌生,更不知道天裂是何物。 而踏遍九州山河的温辞显然知道。他在桌边坐下,答道:“天裂乃是西州群山内的一处裂谷,深可千丈,狭只一线。此处地势险恶,寻常人难以进入,却又是一座群墓,埋葬着最初创造术法的七位高人,因此被奉为仙家圣地。” 最初的修道只是修心养性,千年以前七名灵心慧性、志同道合的修士却开创了灵脉术法。他们著出玄门三经,创立仙门,使术法流传于世。 这七位先贤关系亲厚,死后约定同葬一处,便共眠于天裂深处。 卫渊敲敲桌面,他目光转向叶悯微:“我的线人传来消息,师姐的魇兽终于又显露踪迹,它刚刚从天裂中逃出朝东南方向而去。而它离开后,天裂便被某种古怪的术法所笼罩,以至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天裂里千年前死去的那七位先贤,竟在天裂之中复活了。” 第110章 商讨 千年前的人死而复生, 这实在是有悖天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怪事。怕是那几位先贤揭开棺材板的时候,都要道一句岂有此理。 而天裂外的仙门弟子们更是瞠目结舌不可置信。虽能听见天裂下先贤们传来的声响, 下去天裂探寻究竟之人却都消失不见, 不得而返。 谢玉珠疑惑道:“可从没听说过有术法能让人死而复生, 雪庚也不曾见过。大师父、二师父, 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那并非死而复生。” 温辞他神色凝重,杯盖又在手中旋转起来,他道:“那应该是时轮,是叶悯微所造的窃时术。” 这是温辞所认为叶悯微所造的灵器中,最为危险的一件。 温辞下山后曾为叶悯微寻来一块陨铁,叶悯微花费十年以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术法, 取名“窃时术”, 而灵器名为时轮。 可移山倒海, 改天换地的灵器数不胜数,但时轮和它们全不相同,却又可怕数倍。它所能插手的是这世上几乎无人可撼动之物——时间。 “它能够吸收某样物品上的时间,让此物独自时光倒流, 回到从前的状态。” 温辞抬手指向桌上的烛台, 说道:“譬如这蜡烛,窃时术可让这快耗尽的蜡烛倒回新烛之时。你便可拿着它再点燃一次,借得本不应该再存在的光芒。” “时轮是窃取时间之物, 它大概是吸收了墓葬中那些尸骨上的时间, 将它们变回了活人。一旦时轮内苍晶耗尽停止运转,复生之人又将重归白骨。” 这灵器太过诡谲, 温辞一早劝叶悯微销毁,没想到她竟一直保存着, 而后还被魇兽卷走。 若魇兽早些抛出时轮,恐怕这天下早就大乱不可收拾了。 叶悯微听完温辞的解说,她这一生对天理伦常毫无敬畏之心的人,十分自然地感叹道:“我竟还创造了这样的术法,真有趣啊。” 卫渊、谢玉珠和林雪庚不约而同地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沉默片刻,认真道:“不过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便擅自将他们复活,确实不应该。怪不得他们要来我的梦里吵架。”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卫渊问道:“他们去师姐你的梦里吵架?” 叶悯微点点头,说道:“我似乎在梦里见到了你们所说的那几位高人,他们说想请我去见他们一面。” 原本有人死而复生便够令人惊讶的了,没想到他们竟提前寻到了叶悯微的梦中,这些高人果然深不可测。 温辞说此前下去天裂的仙门修士都未再回来,大概是行动中无意间受到时轮作用,被吸去了时间。 时轮已经将千年前死去之人复活,这些修士哪里有这么长的寿数,被大量回溯时间便立刻化为乌有。 只要时轮停下来,他们自然会恢复原样。 他们将此事讨论完,卫渊便问叶悯微:“师姐,你要去天裂吗?” 叶悯微点点头,她道:“既然是我魇兽引发的问题,我应当要去解决它。” 卫渊手指在桌上敲打一轮,露出笑容。 “不着急,仙门折了那么多弟子在天裂里,那些开山立派的祖师爷们又指名想要见师姐,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放低姿态来找师姐帮忙。这正是我们待价而沽的时候,师姐你暂不要答应,待我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看他们愿付出什么代价。”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太清坛会便有人前来联络。卫渊揽过了这谈判之责,这终日忙碌之人便又添了一桩大事。 即便如此卫渊还是每天抽出时间来见谢玉珠,不过几日,便带她几乎游遍了天上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堂堂卫太师、天上城主,也不知怎么的竟对谢玉珠言听计从,绝无半点忤逆,甚至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分外贴心。 而谢玉珠仿佛来了斗志,来者不拒不说,还每日都要拐着弯探一探卫渊的底线在哪里。 以至于这整座天上城里的牵丝假人,对叶悯微一行人的态度从殷勤渐渐变得谄媚。仿佛马上这谢玉珠就要超过卫渊,成为他们第二位城主似的。 温辞与叶悯微看不明白,林雪庚更觉得稀奇,不知道这两个人都给对方下了什么蛊。 温辞问叶悯微道:“卫渊说过他和玉珠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说玉珠有些中意他,所以他想要在玉珠变成策玉之前,完成玉珠的所有心愿。” 叶悯微正经地回答,而后问道:“玉珠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温辞道:“她说她要大吃一顿断头饭,力图将卫渊玩弄一番。” “……” 这两个人的说辞竟还离谱地对上了。 叶悯微想不明白,于是又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图稿。温辞瞧着她摊在桌上的一叠叠纸,问道:“怎么,你与林雪庚近日来研究天上城的构造,遇到问题了吗?” “也不算是问题。” 叶悯微的目光在哪些图画上扫视而过,说道:“只是觉得这些运转术法的设计有哪里不对劲……它们似乎从未考虑过灵力消耗的问题。或许等我和雪庚见过浮空界碑后,就能明白原因何在。” “卫渊还没领你们去看吗?” “如今我们之中只有玉珠见过浮空界碑,她上次想带我们去,却被驻守者拦住。” 叶悯微若有所思地敲敲那图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温辞:“对了,你可见到我的醉丸在哪里?” “醉丸?” “我这几日买了十坛酒,从酒里提炼出来四颗。只要吃下去一颗顷刻间就能醉倒,过两个时辰就能恢复。”叶悯微解释道。 温辞挑眉,惊诧道:“你做这种东西干什么?” 上次醉酒之时,叶悯微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捕捉到十分重要之事,但还未来得及弄清便被搅乱了梦境。 她对那一丝微妙的感觉始终念念不忘,想要找法子再醉几次做几次梦,看能否弄清楚其中关键。然而还没来得及试,她便发现那醉丸不见了踪影。 温辞忽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问道:“你那醉丸是不是放在一个姜黄色的糖盒子里?” 叶悯微点点头。 “……你怎么能把这种东西放在寻常糖盒子里!” 温辞骤然从椅子上起身,一阵风似的离开房间往走廊而去。 叶悯微近来经常给他买各式糕点零嘴,他只道那是叶悯微买给他的寻常糖果,傍晚谢玉珠嚷着嘴淡,他便把那糖给了谢玉珠。 第109节 叶悯微和温辞风风火火地冲到谢玉珠房间一看,一屋子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如狂风过境似的。 谢玉珠正靠在床边,果然已经酩酊大醉。然而这满屋狼藉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只见林雪庚也抱着圆凳,迷迷糊糊地坐在地上。 看来谢玉珠还把这“糖果”慷慨地分享给了林雪庚。 只见谢玉珠坐在地上,面色酡红双眼迷离地拉着林雪庚的手,对她道:“林老板!我……我从小就是老幺……谁都叫我妹妹……我就没当过姐姐……你就不能……就不能叫我师姐吗!” 林雪庚被她拉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她喝酒不上头,一张脸白得胜雪三分,然而眼神也散得厉害,活像是叶悯微没戴视石的样子。 “不叫!你没当过姐姐……我也没有……我凭什么叫你……你这么笨……” “就你聪明……就你聪明!自己还活不明白啊……在鬼市躲了十几年……” 两个人口齿不清地互相揭短,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恰在此时谢玉珠一抬头看到僵立屋中的温辞和叶悯微,突然睁开那双迷离的眼睛,指着他们惊喜道:“爹!娘!” 然而这声呼喊似乎刺激到了林雪庚。她眼神一愣,突然泪如雨下,竟对着谢玉珠大喊道:“娘!娘啊!” 林雪庚一哭谢玉珠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这两个人刚才还推推搡搡,忽然间你喊一声爹我喊一声娘,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这酒疯撒得一时非常混乱。 温辞沉默半晌,奇道:“她们喊的这是什么辈分?” 这两个人要是醒过来还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怕是要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眼下的烂摊子惹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们只是醉酒,但却都掌握灵器,要是跑出去撒欢也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只要把她们搬到床上等她们酒醒便好。 怕什么来什么,温辞刚把这话跟叶悯微说完,却见谢玉珠像是闹得热了,突然拿起一块木牌给自己扇风,刚扇两下她就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屋子里的醉鬼,转瞬间只剩平白被连累的林雪庚。 叶悯微与温辞沉默对视半晌,她说道:“玉珠手里那块缩地令,我最近拿来练了几次手,她应该还在天上城里。” 夜色初现,卫渊正在天上城的酒楼里依窗而坐。他低眸欣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空中飞翔的车架,这实在是绝无仅有的天城夜景。 “关于天裂之事便就此论定,你可还有还有其他要求?” 对面之人缓缓发话。只见他青衣木冠,正是逍遥门的门主,此时太清坛会的主持者蒋琸。 卫渊转过目光看向蒋琸,笑道:“蒋门主肯在大论道之事上松口,卫某已经十分满意。” “你本可以获得更多。”蒋琸端起茶杯,意有所指。 “哦?获得更多?” 卫渊打量着蒋琸,似笑非笑道:“此前太清坛会还想将世间灵匪与卫某赶尽杀绝,态度坚决,不惜为此挑起战事。怎么如今竟想坐下来与卫某提交易了?看来这天上城,确实是个迷人眼的仙境。” “天上城之所以浮空而行,必然有赖于浮空界碑,那本是逍遥门之物。你若肯将天上城交给逍遥门,那我亦可宽宥你当年偷窃浮空界碑之罪,令你回归师门。待我百年之后,这门主之位由你继承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 卫渊竟笑出声来,他倚着栏杆道:“真是稀奇啊,您似乎完全忘记了当年在逍遥门中对于我和师姐的所做作为。如今竟然想要由师姐的创造而成之物,还愿将逍遥门主之位交给我这下贱的,不配修行的家伙?” 蒋琸目光微凝,便听卫渊懒懒道:“您不会真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欺侮我又逼走师姐的那些人背后是谁吧?身出名门天资聪颖的蒋道长,不屑于和我这样的贱民同门,又被师姐的名气压得毫无喘息之地。好不容易抓住大论道的机会,否定师姐所做的一切,逼她拿出实证。你知道你这么做,以师姐的脾气在拿出实证之前,都不会回到逍遥门。” “于是逍遥门掌门之位,便能顺理成章地落在你手里,蒋门主。我偷了浮空界碑,而你又偷了什么?” 这雅间之内的气氛忽而剑拔弩张,蒋琸面色沉沉,正欲说什么时,只听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高呼。 “卫渊!卫渊你在哪里?” 这声音实在是熟悉至极,刚刚还笑意戏谑的卫渊不由面色一变。 房门轰然大开,与此同时窗幔飞去盖住来人的头,卫渊周身灰烬弥漫,疾速而去将那个被布裹住的人抱在怀里。 卫渊眉头紧皱,对门边一脸慌张的牵丝假人道:“你们怎么会放她进来?” 那假人小声道:“您说夫人的命令就是您的命令,夫人说要见您……我们怎么敢拦啊。” 被布蒙住头的人不停挣扎,从中竟弥漫出一股微弱的酒气。 卫渊露出诧异之色,继而收敛神情,回过头来看向正打量他怀中之人的蒋门主。 他四平八稳道:“言已至此,卫某恕不奉陪。” 蒋门主冷声道:“卫渊,你可要想好你所作所为的后果。” 卫渊转过身去,搂着怀中之人迈步出门,笑道:“现在围绕这天上城人心蠢蠢欲动。世人皆见灵器可成之事,如今我站在谁那边,谁便得势。该想好的人是谁呢?蒋门主。” 第111章 真言 卫渊一出酒楼便被灰烬裹挟而去, 在天上城山麓的桃花林里落下。 被裹在窗幔中的人终于挣扎着扯掉了头上的布,她头发乱翘,双眼迷离道:“嗯?这是哪里?” 卫渊站在桃花树下,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谢玉珠, 道:“谢小姐, 你喝酒了?” 谢玉珠猛然回头看到卫渊, 她嘻嘻笑道:“啊是卫渊!哈哈哈哈……断头饭!” “……” “可是我没……我没喝酒啊……” “没喝酒你又怎么会醉?” “是啊……我就是吃了颗糖而已……” 顿了顿,谢玉珠仿佛找到了可以依凭的证据,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没醉,我清醒得很!” 她说着话差点栽倒在地,被卫渊一把扶住,她反手熟练地握住卫渊的手, 抬起头看向他。 谢玉珠突然指着他道:“你的面具呢?把你的面具戴上!” 谢玉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伸出手摸来摸去, 仿佛要从卫渊身上找到她所说的面具。卫渊略一思忖,从衣袖里拿出一枚狮纹面具。 “你说的是这个?” “啊,对!” 谢玉珠不客气地把那面具拿过来,然后一把扣在卫渊脸上, 道:“你戴戴好。” 卫渊顺从地任那面具扣在脸上, 忍俊不禁道:“谢小姐不是最喜欢我这张脸吗?怎么还要我戴上面具?” 谢玉珠双眼迷离地看了他片刻,小声道:“这样就像了……” “像什么?” “像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多好啊, 我还不知道你是卫渊的时候。” 谢玉珠的声音弱下去, 她松开手,那面具便掉落在草丛之中。她先是蹲下去, 继而不管不顾地坐在草丛里,往旁边一倒靠在桃花树上, 撞得落花纷纷。 卫渊安静片刻,他也蹲下来,从草丛里捡起那面具。他淡淡问道:“若我不是卫渊,谢小姐打算如何呢?” “我就可以尽情喜欢你了啊。”谢玉珠低声道。 她仿佛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扬起手指,好似要指点江山一般:“卫渊?为什么要做卫渊,当卫渊有什么好?他多可怜啊!” “哦,可怜?” “是啊……你看他年幼时身边有家人,可家人死在瘟疫里……后来有了师父,可是师父很快去世……再后来遇到师姐,可师姐也被排挤离开师门……没有一个人能留在他身边。” 谢玉珠掰着指头一一细数,长叹一声:“所以这个人有这么多恨,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恨啊……” 卫渊眸色渐深。 却听谢玉珠一声嚎啕,委屈万分地指着自己道:“最可怜的是,他的夫人也注定要消失,他夫人也要离他而去啊!太可怜了!” “……” 谢玉珠捂着心口呜呜痛哭道:“他可不能喜欢我啊,他喜欢我会伤心的,我看着是我,其实不是我!我早晚会变成另一个人呐!” “你和他之中,该是你喜欢……” “当然是我更喜欢,我都说过千百遍了,你……你没听见吗!?” 桃花树下落花纷纷,谢玉珠手舞足蹈,想起一出是一出地胡乱说话,不知为何每一句话都能说得理直气壮。 卫渊半跪在她面前,胳膊搭在膝盖上探身靠近她。 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刻,他眼里那些似真似假的笑意都褪去。卫渊沉默地端详着她,探究道:“你分明很敏锐,为何却能够如此坦荡呢?” 谢玉珠醉眼迷离地瞧着他。 半晌,她嘿嘿一笑,举起手来指着自己,笃定道:“因为我勇敢……” 她反手一指,指向卫渊:“你怯懦。” “……我爹娘、哥哥姐姐们都疼我,我大师父二师父也爱我,你别看……林雪庚总是嫌弃我,其实她也护着我……无论如何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人爱我的……所以我不害怕……” 谢玉珠突然靠近卫渊,她咯咯笑着,指着他说道:“怎么样,你是不是特别羡慕我?” 她的眼睛便贴着他的眼眸,她呼吸之间的酒气和笑声一样鲜明。卫渊并未躲避,便见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更盛,明媚生动。 谢玉珠说道:“可是我喜欢你,你羡慕的这个人她喜欢你呢。” 卫渊瞳仁微微放大,桃花落在谢玉珠的发梢。她并不羞涩也不害怕,仿佛挣脱某种束缚,展现出她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会有的样子。 “怎么样,这样想就得意了吧,开心吧?” 她伸出手来,指腹放在他的嘴角向上提:“怎么不笑呢?你笑笑啊,你平时不是……很喜欢笑的吗?” 卫渊安静许久,才说道:“是吗,你不是不喜欢我笑吗?” 他握住谢玉珠的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对这醉话连篇的姑娘说道:“我送你回去。” 谢玉珠像是个冲天炮仗一样,腾得蹿起身来远离卫渊,她指着卫渊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卫渊站起身来,谢玉珠警惕地瞪着他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竟把乾坤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往卫渊头上扔。那一件件威力巨大的灵器便被当成铁疙瘩,朝着卫渊左右飞来。 卫渊一一躲避,灰烬将那纷飞的灵器一件件拾起。他转着手腕,道:“你若去大街上耍酒疯,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谢玉珠很快掏干净她的乾坤袋,最后捧出了那只白兔魇兽,在月光下高高举起。 形势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卫渊停下脚步,与这一人一兔面面相觑。 谢玉珠的魇兽和叶悯微的正相反,从和谢玉珠相遇的那天开始就异常乖巧,从来没想过要逃跑。此时被她托在手里也只是耸耸耳朵,一点儿也不乱动。 谢玉珠转过头去端详她手里的魇兽,疑惑道:“你怎么在我手上?” 然后她猛然回头,盯着卫渊道:“是不是你!你要引我变回策玉师君!” 卫渊负手而立,澄清道:“与我无关。” 谢玉珠把那白兔放在眼前,继而指着它道:“我的魇兽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兔子。” 第110节 “……” “你不赞同吗?” “你说得对。” 谢玉珠于是抱着她的兔子踉踉跄跄地走近卫渊。在卫渊离她一步之遥时,她索性往前一倒,额头砸在他的胸膛上,抵住他不动了。 “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谢玉珠喃喃道。 卫渊问道:“准备什么?” “准备一次……前所未有的历险啊,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把五百年混入十七年……看看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多厉害啊,比我经历的所有艰险,都要惊心动魄……” 谢玉珠抬起头来看向卫渊,她的眼神朦胧,却有种真挚的自信:“若有一天我真的变回策玉师君……一定是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卫渊低眸看着她的眼眸,谢玉珠凑近他道:“到时候你会想念我吗?” 卫渊平时总是一副笑模样,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背后。谢玉珠是最能让他哈哈大笑的人,非得她生气他才能忍住不笑。 可是他今夜却没有笑容,只是凝视着谢玉珠。 谢玉珠瞪起眼睛,她一把攥住卫渊的衣襟,威胁道:“快说!说你会想念我,说你已经对我心动了!不然我不跟你回去!” 卫渊被她前后摇晃,他扶住她的肩膀,顺着她的酒疯淡淡道:“好,我已经对你心动,我会想念你的。” 谢玉珠这才心满意足地老实下来。 她这场酒疯终于耍到没力气,软软地靠着卫渊不说话了。卫渊把谢玉珠抱起来,她顺手就搂住他的脖子,开始昏昏欲睡。 卫渊招招手,那些被她丢出来的灵器和苍晶,连同魇兽一起飞回谢玉珠的乾坤袋里。 穿过纷纷落花,成队飞过的东西里,却闪过一样眼熟的东西——一只被关在藤条鸟笼里的黑色小鸟。 卫渊眸光微动,这鸟笼便悬在了半空中,里面的小鸟不明所以,扑扇翅膀跳来跳去。 他喃喃道:“能够辨别真话与谎言的鸟儿。” 谢玉珠一早便把它丢了出来,可是却一直没有听见它发出声响。 它为什么不发出声响? 卫渊沉默半晌,他重复道:“我对谢玉珠心动了。” 桃树林里万籁俱寂,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的声音。那只鸟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卫渊,它仍然像刚刚一样无声静默,没有给出一点质疑。 它仿佛在说,他刚刚所说并非虚言。 卫渊渐渐睁大眼眸。他安静一瞬,似乎觉得荒诞不经,嘲笑道:“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 他说着便看向怀里的姑娘,谢玉珠半闭着眼睛,面色绯红。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温热又沉重,像是一朵扑在他怀里的石榴花。 那浓郁的酒气随着她的呼吸弥散开来。 溪水潺潺,桃花林里落英缤纷,卫渊便这样无言地望着谢玉珠。也不知过去过久,他仿佛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悬在空中的鸟笼。 “这东西真是危险啊。”卫渊淡淡说道。 鸟笼的笼门应声而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嘲雀蹿出笼子,刹那间化为乌有,空空的鸟笼掉落在地。 卫渊转过身去,抱着谢玉珠消失在灰烬缠绕之中。 叶悯微站在客栈门口,只见卫渊从天而降,抱着谢玉珠走向她。卫渊难得显露出冷峻的神情,将谢玉珠交给她,言简意赅地说她喝醉去找他闹了一番。 叶悯微抱住谢玉珠,于是谢玉珠又把头埋在了她大师父的肩膀上。 叶悯微拍着她的后背,担忧道:“她没有受伤吧?” 卫渊摇摇头。他看向叶悯微在谢玉珠后背轻拍的手,说道:“师姐,你真的变了很多。” 叶悯微点点头,道:“最近好像经常有人这么跟我说。” “如今师姐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顿了顿,卫渊道:“但是师姐你也会因此越来越沉重,不得自由。” “那又如何,我愿不得自由。” 卫渊眸色深深,月色皎洁之下,他的情绪看不分明。 叶悯微目光落在卫渊脖颈上的红色法印上。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问道:“卫渊,若你有想做之事,但是我却不愿你做,我可以阻止你吗?” 这话问得奇怪,以叶悯微的能力,若真想阻止什么事情,怎么会有做不到的道理。 卫渊安静片刻,眼里终于又露出那惯常的笑意,他说道:“看来师姐觉得那是不该阻止之事,才会这样跟我说话。” “师姐也不必为难,若你能拿出足以令我心动的条件,自然一切好说,万事都可以交易。” 叶悯微闻言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待卫渊走后,叶悯微便把谢玉珠弄回了房间里。然而她不知道,她前脚刚离开,后脚谢玉珠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 醉丸只有两个时辰的药效,药效退去的瞬间人便会立刻清醒。 卫渊以为谢玉珠是酒疯耍累以至于昏睡,然而情况正好相反,谢玉珠其实是突然清醒过来了。 她清醒的瞬间,醉酒之时的种种言行立刻涌上心头。谢玉珠只觉丢人万分,急中生智,索性倒头装睡。 她一直都清醒着,什么都能听见。 谢玉珠抱着被子,怔愣半晌,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 “嗯……这是真的吗?” 这晚上谢玉珠一夜未眠,心绪起伏不定,干睁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叶悯微便诚挚地对两位徒弟表示了歉意。而温辞则嘱咐她们道:“你们两个若还要脸面,以后可千万别碰酒了。” 恰好天裂之事卫渊与仙门间的谈判则也尘埃落定。叶悯微答应前往天裂面见复生的先贤,再收回时轮,让消失不见的弟子重归人间。 而仙门则应允,在不久之后要重开的大论道中,太清坛会上将有叶悯微一席之地。 于是在醉丸事件的第二天,天上城建城节前一日,叶悯微、卫渊和温辞便出发前往天裂。 而谢玉珠和林雪庚则留在了天上城之中,等待他们归来。 晴日朗朗,林雪庚与谢玉珠正走在天上城的街头。城中的来客已经不知换了多少拨,每一船人只能待三日便要送返故里。风舟码头上下船的人总是喜气洋洋,上船的人总是依依不舍。 更别说今日是节庆,离开的不少人都十分惋惜,痛哭流涕。 “如今外面都称颂天上城是真正的天堂仙境,对仙门的质疑声日起。这样的地方摆在眼前,仙门无论如何……” 林雪庚说着说着,却发现身后的谢玉珠一直没说话,她回头看向谢玉珠道:“你怎么回事?总是心不在焉的。” 谢玉珠抬起一张眼下青黑、神情严肃的脸,说道:“我在思考,你不明白。” 林雪庚上上下下瞧了她一遍,无言以对般摇摇头,径直转头往前走去。 便在她们迈步离开这边界之街时,路中却骤然出现了几道大裂缝,直抵地心,深不见底。 整座天上城,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第112章 天裂 西州位于西南, 群山连绵望不见边际,因雨水丰沛树木参天,地势多奇骏。那千百年的深山老林中连村寨也不曾有, 几乎无人能到达山林腹地。 而天裂便位于这群山之中, 宛如在山川中撕开一道狭长的口子。裂口处爬满青苔, 再往里看便是一片漆黑。 若非腾云驾雾, 无人能走进这群山之中,便是进了群山,若是下去天裂也是九死一生。这千年前的七位先贤实在是为自己挑了一座再清静不过的墓地。 而如此隐蔽清静之处竟也被惊扰,千年未有像现在这般浓郁的人气。 天裂两边参天古树根深叶茂、郁郁葱葱,一盏盏明灯悬在浓郁瘴气顶端。数十名仙门中人守在古树粗壮的枝干上,深不见底的秘境便在脚下。 叶悯微、温辞与卫渊出现时, 仙门弟子间传来不小的骚动声, 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叶悯微从天际无声无息地落在树枝上, 继而向前走去,周围的仙门弟子纷纷让开。 她一身蓝白相间的裙子,戴着视石,发根已经长出一片银白, 黑暗里鼻梁与眼中映着蓝光, 山风吹拂她的长发划过那莹莹蓝光。 她飞扬的发丝之后,便是抱着胳膊的美人。他面容白皙得过分,在黑夜中越发分明, 眉眼凌厉华美如同切割下的宝石, 着五色华服,发辫与手背上皆有五彩铃铛, 叮叮当当清脆作响。 而铃铛声后,是一身黑色锦袍的卫渊。他背着手悠悠而行, 腰间金牌闪闪发亮,眼中笑意似有似无,颈上的红色印记十分扎眼。 那些仙门弟子议论纷纷。 “这就是万象之宗啊……她眼睛上戴着的是什么?梦墟主人竟长得如此俊美,不像个真人……” “那个叛徒竟然也来了,太清坛会居然找他们来帮忙……他们不是灵器之乱的罪魁祸首吗?” “嘘……你去过天上城没有?那里全是由灵器运转的……没有一个仙门可以做到如此……以后这风向怕是要不一样了……” 叶悯微、温辞与卫渊在这边主事之人面前站定,那正是他们的老熟人——在崇丹山见过的逍遥门副门主甄元启。 甄元启看看叶悯微,再看向卫渊,不客气地冷然道:“窃贼们来了。” 卫渊从容以对:“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世道如此,师兄也别气坏了身子。” 甄元启并不想跟这令袭明塔倒塌的罪魁祸首说话,转而看向叶悯微,说道:“我听从太清坛会命令行事,不代表我赞成他们的决定。” 叶悯微看向甄元启,温辞淡然解释道:“他是在说他讨厌你。” 叶悯微点点头,问道:“这样,那他讨厌我又能做什么吗?” “什么都做不了。”温辞答道。 甄元启面色铁青,而叶悯微浑不在意地敲敲她的视石道:“那我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叶悯微转身面对天裂盘腿坐在树枝上,衣裙垂下掩住枝干,视石上的数符交错跃动不止。 从她视野中看去,自天裂深处而上密布着蓝色的灵力网络,稀疏交错构造复杂,且仍在不停变化。 叶悯微在衣边划动手指,以夜空为书案,复杂的数符便在黑暗中水银泻地一般,不断泻出。 甄元启面色青白一阵,还是同叶悯微说明如今的情况:“你们所谓时轮之物,它的灵力已泄露出天裂。即便在此处,每个人身上也已被吸去三到五年不等的时间,这影响正以每日一里的速度向外扩散。” 驻守在此处的仙门弟子修行大都数十年,身体被吸去三五年时间除了修为倒退也并没太大区别。 然而一旦时轮的影响蔓延出山脉,侵扰到山下的平民,后果便难以估量。 叶悯微只是俯身在衣服上划动手指,并不答话,甄元启皱眉道:“你可听见……” 第111节 叶悯微的眼眸在天裂的灵力脉络和她的算式间不断扫视,她打断甄元启道:“有会生棘术的人吗?” 顿了顿,她看了甄元启一眼,道:“你说的,我已经算出来了。” 有人自黑暗中而来,向叶悯微行礼道:“尊上需要做什么?” 叶悯微抬眼看去,来人正是沧浪山庄的惠南衣,他直起身来看向叶悯微。 “惠道长,我需要你用生棘术帮我放置苍晶。” 叶悯微从乾坤袋里扯来一张纸,挥笔在纸上画下天裂周围的地形,以及需要埋藏苍晶的位置及深度,又圈出几个位置。 “不要靠近这几个地方,那里被时轮干扰,你的术法可能会失效。” 她洋洋洒洒画完,将那纸扯给惠南衣,惠南衣接过纸卷和苍晶便行礼离去,对叶悯微态度十分尊敬。 他这般态度不由得也引起周围仙门中人的议论。 叶悯微不以为意,只是俯下身继续算着,直到丛林之中一道接着一道蓝光亮起,被埋入地底的苍晶发出光芒直冲云霄。第十八道光芒亮起时,她抬头看向那些光芒,手腕上万象森罗光芒轮转。 “好了,可以开始了。” 骤起烈烈大风,瘴气一扫而空,树木扭曲倾斜,树叶席卷而起。苍晶光芒互相纠缠回转,在叶悯微的眼睛里和天裂中的灵力脉络互相冲击。 她重新抽出一张白纸,一只手在身侧划动演算,一只挥手在纸上画起来。一张张白纸落下,不消片刻她便画完五张。 万象森罗的光芒退去,叶悯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温辞端详着她,了然道:“痛快吗?” 叶悯微转头,眼眸亮晶晶地看向温辞,笃定地点头。 这是她找回她的脑子后第一次遇上如此复杂的演算分析,思绪运转到极限的感受真是通体舒畅。 在这种时候,叶悯微又十分喜欢她的头脑,她好像突然有些明白温辞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愫,是什么感觉了。 温辞眯起眼睛,轻笑一声。 而叶悯微转身把那几张纸一一递给甄元启,道:“这是天裂中的地形图,深入其中便会越来越宽阔,天裂底部广可十亩,先人墓葬便在此处。时轮紧邻墓葬,他们在此复生,一旦离开便会化为白骨。” “这张是天裂中的时轮效用分布。时轮并非影响全域,天裂也有许多未受影响的空区,譬如水中悬停的气泡。我一路打通这些区域,便能不受影响地到达地底。” 叶悯微语速很快,甄元启拿着那几张图纸怔忡片刻,颇有些不敢相信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能将天裂里的情况摸个清清楚楚。 叶悯微说完便转头给温辞递上一张纸,道:“我需要一支探路杖。” 温辞从她手上抽出那张灵脉图,端详片刻道:“灵冲如此密集,得要好木头才受得住。” 他挥着纸对甄元启道:“这附近可有已经出金丝的楠木?” 甄元启憋着气,喊人替他们去寻木头。 叶悯微又埋头去算些什么。而温辞拿了木头,那双灵巧得不像话的手便十指飞转,削成手杖打磨光滑,灵器专用的雕刀在上面来回雕画,灵脉纤细得几乎看不清。 甄元启拿着叶悯微的图与前来守卫的仙门中人交流,众人时不时看向这堂而皇之,当着他们的面做灵器的两人,窃窃私语。 温辞不消片刻便做好手杖,递给叶悯微。万事俱备,叶悯微终于从树干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对他和卫渊说道:“那我便下去了。” 甄元启将图纸递给她:“拿上你的图。” 叶悯微点点太阳穴:“我已经背下了,这是给你们看的。不过你们不要下去,天裂中时轮的干扰复杂,而此处岩石因时轮作用已经很脆弱,稍不留神里面便会坍塌。” 叶悯微正要往天裂里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甄元启。 “师兄。” 突然被叶悯微唤作师兄,甄元启不由得一愣。 “在宁裕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重新想过了。你曾经也是很看重我的,所以才会那么愤怒吧。” 叶悯微望着甄元启的眼眸,灰黑的眼眸隔着蓝色荧光,真挚明亮。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些,让你伤心了。” 叶悯微举起手臂,俯身向甄元启行礼。甄元启怔怔地看着叶悯微转过身去,从树干上一跃而下,身影划过一道蓝光没入天裂之中。 他恍然间看见遥远岁月里,袭明塔里那个师妹,她站在香烟袅袅的晨光里,对他道:“师兄,若我做门主,你要做我的副门主吗?” 甄元启骤然抓紧了叶悯微给他的图纸,心绪复杂无以言说。 长夜漫漫,天裂之外树影婆娑,叶悯微下去天裂之后外面便一片寂静。温辞则倚着枝干望向天裂深处。 卫渊抱着胳膊站在他身侧,笑道:“可真是目不转睛啊,巫先生就这么喜欢师姐?卫某向来觉得,师姐适合被当做神敬着,当做魔惧着,唯独不适合被当做人来爱。” 温辞瞥了一眼卫渊,淡淡道:“那卫城主当年九死一生偷得浮空界碑,送给叶悯微,难道不是因为把她当作恩人么?” “是也不是,他们偷了师姐的东西,我只是物归原主。” 袭明塔九十九层上有彻夜不熄的灯火,灯火中坐着传说中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只有叶悯微有资格在那里。 “那座袭明塔塌了就塌了,他们连师姐也不要,要那座塔有什么用?” 幸而他们这番对话没让甄元启听见,不然他只怕要当场翻脸。 然而其实在叶悯微离开师门之后,甄元启也在人海中寻过她无数次,直到蒋琸继任门主才作罢。 曾经的叶悯微,从一个星官世家到一座高塔,又到一座高山,似乎走过了人世间最孤独的一条路。 在这条路上,没有人真正懂得她,没人理解她与她的头脑,她在这个世上并无同类。 然而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即便并不完全懂得,她其实也一直是有同伴的。 只是那时候的叶悯微,并不理解同伴的含义。 白驹过隙,今时今日,叶悯微毫发无损地落在天裂底部。 她还未来得及拿出火折子照亮黑暗,周围便成片地亮起来,将平坦宽阔之地每一处角落纳入光明。 她正置身于七口棺材之间,这七口棺材全被揭开了棺材板,每口棺材上都坐着个身着道袍的人,五男两女,坐姿各异。 这正是千年前,一群开天辟地的同伴。 圆脸的姑娘翘着腿道:“我这陪葬的夜明珠总算派上用场了。” 又有个身材颇为宽阔,虎背熊腰,不像是修道者倒像是武夫的人指着叶悯微。 “瞧瞧她,这一片唯有她站的那十尺见方的地方避开了时轮影响,算得真准啊!后生可畏。” 听声音,这便是在梦里吵架的那两个人。 “等等,看我翻出了什么!” 有个一直埋首在棺材里左翻右找的人突然直起身来,他一身白衣仙风道骨,高挑纤瘦,高高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托着一套紫砂茶具和一罐茶叶。 众人热闹又熟稔地吵吵嚷嚷。 有一道柔缓的声音说:“我给祁寒整理陪葬之物时,怎么会漏了他最喜欢的茶具?那茶叶还是明前的龙井,正好他找出来,咱们可以泡上茶,边喝边聊。” 叶悯微看向发话的男人。 这个人一身蓝色道袍,容颜清俊,眼神宁静深远,对她笑道:“我是易长涯,不知你是否听过我的名字。” “我是逍遥门的创立者,和第一任门主。” 第113章 垮塌 这几位先贤说要一边喝茶一边聊, 于是忙得不亦乐乎。他们纷纷动身,收集四壁的露水煮沸,将茶叶泡开, 不一会儿茶叶的清香便在这阴冷潮湿之底弥漫开来。 然而叶悯微只有看着的份。 “不是我们吝啬茶水, 你所在之处不受时轮作用, 到你手上也只是千年腐草泡水罢了。”易长涯和气地解释道。 他们看来对自己死去多年这件事适应良好, 在这泡茶的间隙,同叶悯微聊了聊如今的世事,感慨纷纷。 易长涯笑道:“时移世易,没想到千年之后,我们创立的门派竟成了世间正统,还有一个太清坛会统领众仙门。而你这天赋异禀的后人, 变成了与世不容的异端。” 叶悯微听着这话有些奇怪。未待她发问, 那夜明珠的主人宴棠便伸出手, 在他们七个人身上指了一圈,丢出石破天惊之语。 “千年之前我们这些人才是异端啊!” 她声音清脆,不忿之意犹在:“那群掌权的儒生和顽固的老道沆瀣一气,说我们创造出‘奇技淫巧’, 违逆天地自然, 败坏百姓德行。我们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围追堵截里,讨得一丝喘息之地。” “儒生们所担忧的也不无道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开口。他玉冠束发,端端正正地坐在棺材板上, 连棺材都是合得最规矩的。 宴棠指着他:“闭嘴!沈玉秋, 你被祸害得最狠,竟还替他们说话?” 易长涯对叶悯微道:“玉秋出身经学世家, 是弃儒从道,尤为不易。” 生得虎背熊腰的男子插进话来:“你说如今这太清坛会称使用灵器者为灵匪……真巧, 我们当时不也是被称作匪类的吗?” 时运轮转,这正统的源头、千年前的异端们,竟在此时与正统所唾弃的千年后的异端相遇。 一时不知哪边才是衣钵传承,哪边才是志同道合。 原来千年前仙门与朝廷并不泾渭分明,修士与常人之间也并无太大区别,朝廷统管所有修道者,受封奖惩都由当政者进行。 那时儒学正盛,本就对道法多有打压。出了他们这一群开创出术法、灵修的邪魔外道,自家修道的老顽固们不接受不说,大儒们更是穷追猛打,恨不得把他们都推去斩了。 最初的大论道并非仙门自己之间的道法交流,而是一场儒生、法家、皇权与崛起的新“修道者”之间的论道。 “要先同你说声抱歉,我们围着你的魇兽折腾许久,把它的记忆翻了个遍。便发现你竟把我们藏在玄门三经里的那些错漏,找出来了七七八八。” 这茶叶与茶具的主人,白云阙的创立者祁寒捧着茶杯说道。 叶悯微愣了愣,意外道:“那些经典里的错漏,是你们有意为之吗?” 玄门三经乃是所有修道者入门修行必学的经典,是修行之基。据说她曾经在大论道上指出玄门三经里的诸多问题,说明人体并非灵力之本,然而遭到所有仙门质疑和否认。 这竟是千年前这些人有意埋下的漏洞吗? 易长涯盘腿坐在他的棺材板上,道:“这是我们与各方大论道后得到的结论。术法之力过于强大,入世或将成为强梁欺压弱者的武器,引起无穷祸端。所以只能将它们立派传承,不能交给任何一支世俗的势力。” “我们在此基础上编纂玄门三经,以此为修道筑基的根本。它的意义并不完全在于教学,更是用作筛选。” 他们在这三本书里精妙地设置了无数障碍,让修道一途变得崎岖不堪。唯有心无杂念,意志坚定者耗费巨大时间与精力才能通过此途。 由此限制修道者的数量,也牵制他们在其他事务上耗费过多精神,将术法归剑入鞘。 “我们立派传承,也是想若术法分为不同门派私有,那么门派之间多有牵制,为各自利益便不会将术法泄露给世人。” 易长涯讲述完他们当年的想法,不由得长叹一声。 茶香袅袅地飘到千年以后的叶悯微面前,易长涯抬眼看向她,说道:“没想到是我们千年以前有意留下的桎梏,折去了你的翅膀。” 第112节 叶悯微眸光微动,千年前千年后,因果兑现却又循环往复,令她一时迷茫。 原来她所以为的错谬并非由无知而来,它们在压迫与谨慎间而生,维持了千年的平衡及和平。 或许并非正确便是有益,错谬与正确,到底该何以判定? 祁寒摩挲着茶杯,安慰叶悯微道:“不过当年我们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术法之事未有前例,谁也不知会引发何种后果。我们只好选择一种最稳妥的路,并没有你这般破釜沉舟的勇气。” 叶悯微摇摇头,诚实说道:“我只是魇修失败致使魇兽逃脱,散播灵器并不是我的本意。” 这七位前辈却都望着她,半晌没说话。 叶悯微疑惑之时,宴棠恍然大悟,指着她对身边之人道:“对了,她放弃所有修为和记忆,所以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转过头来看向叶悯微。 “小姑娘,你是为了能够放逐你的魇兽,才刻意魇修失败的。这就是你的本意,破釜沉舟一博,将你毕生所学公诸于世。” 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此时天裂之外正是万籁俱寂,卫渊与温辞在参天古树上歇息,等候叶悯微归来。 叶悯微所画的图纸已经在旁边的仙门中人手中传阅一圈,依稀有赞叹与疑问之声传来。 温辞仿佛看见了叶悯微还未臭名昭著时,那些来昆吾山求教的仙门弟子的模样。 “她怎么下去这么久还未回来?”温辞喃喃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声轰响震彻天地,那狭长的天裂竟仿佛被撕开一样骤然扩大,两边山崖树木尽数垮塌,被这血盆大口陡然吞没。 这变故来势汹汹猝不及防,霎时间所有术法竟全部失效,惊呼声响彻天地。树上所有修士甚至连同甄元启、温辞与卫渊都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常人,瞬间被天裂所吞没。 匪夷所思的动荡和昏天黑地的坠落之中,卫渊突然被人抓住肩膀往旁边一扔,撞在石壁上掉落在地。 他被这一撞撞得肩膀脱臼,低吟一声,用另一只手勉强支撑起身体。 黑暗里弥漫起一阵浓郁的血腥气,然而这血气并非来自于他。 卫渊眉头紧皱,他翻起手来,此刻术法竟又微弱地生效,他的手中燃起一团火光。 火光照亮这处被巨石撑起的低矮三角地带,照亮卫渊脚下的血泊。血流滚过尘土不断向远处扩散,而那殷红的源头,正是倒在他不远处的温辞。 温辞被一道石刺穿透肋间,穿出身体的石刺尖端鲜血淋漓,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方才若不是温辞推开卫渊,那么此刻被石刺刺穿的便是他。 卫渊目露惊疑之色,却见温辞慢慢转过头来。 他一双进血的眼睛上下打量卫渊片刻,道:“看来你……没什么大事。” 顿了顿,温辞低声道:“也是,窃时术下生死都做不得数,待时轮停转一切都会恢复。能有什么大事?” 那被复生的先贤们,不管在此吃下多少灵丹妙药延寿之宝,在时轮停转后都会化为白骨。 而他们这些生者,就算在此死一千次一万次,待时轮停转后也会回到最初存活的状态,毫发无损。 这便是时轮的诡谲之处,被窃之时最终将会“无事发生”。 卫渊却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道:“多谢巫先生,您方才救我之时,似乎并没来得及想时轮之事。不曾想以我们的交情,您居然会动舍命救我的念头。” 温辞眯起眼睛,他瞥卫渊一眼,撑着岩壁,慢慢将自己从石刺身上拔出来。 “叶悯微改造过我的身体,我比寻常人身体强韧。被伤之人是我,我能活。是你,你就得死。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他不咸不淡道。 温辞只在石刺脱离身体的刹那发出一声闷哼,他靠在墙壁上支撑着身体,皱起眉头道:“天裂怎么会突然塌陷?” 卫渊凝视温辞许久,才道:“师姐方才说过,这天裂之中时轮作用不均,已经极为脆弱。” “若真的脆弱到这种地步,她早该叫我们远离。她方才叫惠南衣埋下苍晶时,也以此加固过天裂周边的土地……” 温辞的声音顿了顿,道:“苍晶?” 如今苍晶仍是极为稀有之物,天裂十分狭长,叶悯微安排的十八颗苍晶散布在天裂四周。不知是为了贪利或者又是存心想要害死叶悯微,若有人拿走这些苍晶,确实会引起天裂巨变。 “蠢货!”温辞狠狠地骂了一声,继而捂着嘴吐出一口血来。 卫渊将脱臼的手臂复原,转身端详他们所处之地。灰烬从他的袖子中飞起冲向四壁,却在半空中陡然消散。 “时轮将这里的空间分隔开来,术法难以穿越不同的时间区域。方才那瞬间术法骤然失效,也是时轮灵力暴动的原因。”温辞低声道。 卫渊仰头环顾这狭窄黑暗之地,说道:“看来我们要等师姐收回时轮才能脱困了。” 顿了顿,卫渊回头看向温辞,笑道:“只是委屈巫先生要和我一起受困。卫某总觉得,巫先生跟卫某相处时似乎非常不自在。” 温辞与卫渊对视片刻,偏过头淡淡道:“你误会了,我跟谁相处都不自在。” 天裂处经历一番大动荡,而此时此刻的天上城内却是张灯结彩,节庆氛围浓厚。 据说天上城从前是一座岛屿,便是在十年前的这一天从海水中浮空而起,所以这一日便被定为建城节。 街头巷尾人流如织,牵丝假人们身着彩衣欢快吆喝,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来贩卖。空中的飞舟飞车上挂了红绸子,鞭炮漫天响,锣鼓喧天,在四处游曳的吞鱼时不时朝街上撒一把糖果。人群中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以灵器运转的事物各显神通,谢玉珠更有牵丝假人殷勤地做向导。她终于暂且放下她的心事,跑来跑去,大饱眼福玩得不亦乐乎。 谢玉珠玩着玩着,便发现林雪庚不知跑到哪里了,心说大好的日子她不会还在搞那些灵脉图纸吧?这时候怎么能不出来转转呢! 谢玉珠走街串巷,终于在河畔柳树下找到了席地而坐的林雪庚。 河水清浅,绿草蓬勃,蝶鸣剑被插在河畔浅水之处,半个剑身已经没入水中,剑身上莹莹闪光,围绕着林雪庚形成一个不停旋转的阵法。 旁边不少人围观,以为这又是什么节庆内容。 谢玉珠挤过人群,看看这剑,再看看置身于阵法中,嘴里念念有词地演算着什么的林雪庚,只觉林雪庚仿佛被她大师父附体了。 “师妹啊,街上那么热闹怎么不去玩啊?你在干什么呢?” 谢玉珠拍拍林雪庚的肩膀,刹那间林雪庚睁开双眸,目光凌厉,倒把谢玉珠吓了一跳。 “不对劲。”林雪庚神情凝重,语焉不详。 “怎么不对劲?” “所有河流的水位都下降了太多,正在向下泄露。” 蝶鸣剑突然铮鸣一声,阵法光芒大亮,骤然笼罩整条河流,蓝光如蛛网般朝河流延伸而去。 林雪庚愣住,继而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 谢玉珠俯下身来,好奇道:“泄露?流水怎么会泄露,难不成这河床上生了许多裂缝?” 林雪庚转过头来看向谢玉珠,一字一顿道:“不只是这条河,是这整座城。” “这座天上城正在逐渐分崩离析,不消三个时辰,便会坠落在地。” 第114章 险境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劈了谢玉珠一个措手不及。 她手里还拿着个面人,瞠目结舌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再看看呢?这么大一座城, 今日还是节庆, 怎么会突然……” 蝶鸣剑从水中跃起, 归剑入鞘。 林雪庚也不废话, 径直抓住谢玉珠的手腕,问道:“天上城此刻有多少风舟?” 谢玉珠立刻转身,拉住旁边的牵丝假人:“你快说!” 那假人抱着刚刚谢玉珠买的一大堆东西,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林雪庚,说道:“夫人,城里的只有四艘, 外面的还有六艘……” “不够, 完全不够!” 林雪庚凝重道:“一艘风舟上可载五百余人, 城里至少有万人。天上城如今悬在远海,离陆地太远,往返路途耗时便要一个时辰!” 远处围观的人没听到她们的交谈,见似乎没什么有趣之处, 便议论着散去。 吞鱼从谢玉珠和林雪庚头上飞过, 撒下一片红色纸壳的糖果,孩子们便如小鸡啄米般,奔来草丛里捡拾糖果。 满城唯有鼓乐声、嬉笑声, 城中所有人浑然不觉有异, 仍然热闹地游乐庆贺。 谢玉珠怔怔道:“天上城真的……” “裂隙从东南十二里地下,七丈之处而生, 地心已损害十分之一。待街道巷陌四处开裂,坠落便只在须臾, 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你说东南十二里……浮空界碑!”谢玉珠心中一紧。 林雪庚道:“浮空界碑?对……浮空界碑在哪里!?” “我带你去!” 谢玉珠当机立断,她拉起林雪庚,捆仙术携金光径直拉住一艘飞车,两人一荡扫过晴空落在飞车中。 只听谢玉珠对车夫大喝一声:“认识我吧?都听我的!” 飞舟当即调转方向朝东南而去。 被丢下的向导假人在地上仰着头,焦急道:“夫人!那里是绝密之地,不能带外人进入啊!” “谁是外人?我是你们亲城主的亲夫人,这是我的亲师妹!卫渊不在,此刻就是我做主!” 谢玉珠从舟上探出头来,对假人喝道:“你快去喊人来,越多越好!” 飞舟身披红绸,从张灯结彩的高楼与廊桥间穿过,直奔城中心的青云山而去。 此时天裂之中却暗无天日,时间流逝难以估量。卫渊坐在地上,闲聊道:“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白日,大约午时。” 温辞靠在墙壁上,他的血已经止住,脸色和唇色皆苍白如纸,语气却平淡。 “哦?巫先生竟如此清楚。” “听不见梦境的声音,便知道已是白日,数数脉搏便大概明确时刻。” “巫先生能听见梦境的声音,这便是巫族人的天赋吗?” “嗯。” 卫渊感叹:“看来心想事成之地果真是好地方,您先祖去一次,便能得到这样厉害的本领。” 温辞嗤笑一声,道:“去得了也得能回得来。” “好端端的,巫先生为何要封闭梦墟二十重以上的梦境呢?” “我既然封闭了那些梦境,它们自然不是好端端的。” 第113节 温辞有问必答,然而每一句话答了都跟没答没两样。 这狭窄之地的气氛微妙,难以言明。卫渊听谢玉珠说温辞脾气暴躁,白天尤其严重,不愿跟不熟的人多说话,把“关你什么事”和“滚”挂在嘴上。 然而对于他的问题,温辞虽没多少好脾气,却也一一回答,竟未有一句嘲讽。 卫渊手心的火焰渐渐微弱,此地光线愈发昏暗,温辞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如同隐没在传说中神秘的梦墟主人。 “这术法越来越弱,火焰须臾间恐怕就要熄灭。巫先生身边可有什么能长久点燃之物?”卫渊问道。 如今术法受限,他们便与寻常百姓无异,连照明之物都寻不得。 温辞低眸扫视四周。卫渊亦在周围及袖子里搜寻一番,从中掏出一张姜黄色的符纸,其中红色符文走势磅礴,力透纸背。 卫渊笑道:“这倒是能烧好一会儿,可惜烧不得。” 温辞望向卫渊手中的符纸,眸光微动。 卫渊食指与中指间夹着那张符纸,借着微弱的火光端详,道:“这是师父留给卫某的符。” “……寻找疫魔的符咒?” “不错。它若感应到方圆百里内有疫魔存在,便会飞去追寻它。若疫魔死去,它便会自焚消失。” 卫渊笑道:“不过它已不声不响地躺在卫某袖子里多年。” 温辞问道:“你一直贴身携带着它吗?” “是啊,此前我找神相大人替我算过一卦。神相大人说我终将找到疫魔,与他对峙。” 火焰摇曳,映在卫渊眼眸之中,他补充道:“不是被我派出去的人找到,而是由我亲自寻到。” “所以多年来,我一直随身携带着这道符纸,等待它为我指明方向。” 温辞沉默许久,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扇子,乃是上好的梅鹿竹扇骨和罗纹洒金纸,抬手扔给卫渊。 “巫先生破费了。” 卫渊接过扇子,那火焰便将扇子点燃,细细地燃烧起来,弥漫起烟气。 “苍术可曾算出来,你与那疫魔对峙,是谁胜谁负?”温辞问道。 “神相大人并未言明。但是想来,卫某已非当年的孩童,又怎么可能会输呢?”卫渊笑道。 那柄精美的扇子燃烧中发出一声爆裂之声。 仿佛某种奇异的预兆,紧接着便传来一阵闷响,远在岩壁后的别处,是刚刚塌陷的余波。 天裂内部地形因此有变,时轮的灵力忽而大肆入侵,肆意夺取时间,这狭小昏暗之地再次陷入动荡。 周遭石块四处飞扬,所有东西都褪去光阴琢磨的痕迹。四周的石壁与青苔纷纷变化,扇子倏然化为乌有,卫渊手里的火焰时明时暗。 卫渊脸上的划痕与温辞肋间的伤口也快速愈合。 “时轮如此随心所欲,再这么回溯下去,我们真要消失了。”卫渊叹道。 这里的时间滚滚向后奔流,却又突然缓慢下来。 卫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瘦稚嫩,时明时暗的光芒中,红色印记一寸寸从他的脖子上消退。 温辞怔住,继而瞳孔紧缩。 他几乎是下意识伸手覆在自己颈间。 却听一声啸鸣,沉寂数十年的黄符终于在回溯中苏醒,如同猛虎长啸。 它从卫渊的手中飞起,明亮如灼,朝温辞袭来,急停在温辞的面前,直指温辞的眉心。 卫渊身形僵住,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温辞。 符咒将此混乱之地照得亮如白昼,一切无所遁形。 错乱而奇异的时空交叠,百岁的灵魂重得少年的身体,少年的卫渊与少年的温辞相遇。 为复仇永志不忘的印记从卫渊身上消失,慢慢爬上温辞的脖颈,在他的指缝之间显现出一抹朱红。 温辞与卫渊无声地对视片刻,他仿佛绷到极致的弓弦,忽而松懈下来,认命地笑了笑,慢慢松开手指。 “或许那疫魔,也已经并非当年的孩童。” 温辞苍白得异于常人的脖颈上,如红缎般的胎记鲜艳而刺目。 而到处喜气洋洋,对危机一无所知的天上城内,谢玉珠带着林雪庚终于来到了聚拢云气的青云山山洞之中。 这是全城水流的源头,亦是通向地心密堂的第一道传送阵所在地。 从前这里总是驻守着许多牵丝假人,寻常人若无指引根本无法来到此处。便是谢玉珠借着城主夫人的名头,若无卫渊相伴,走到这里便也到头了。 然而今日她们这一路竟然畅通无阻,并未见一个牵丝假人。踏入这山洞之时,便见一地狼藉,溪水潺潺里到处泡着被毁坏化为人偶的牵丝假人。 谢玉珠心中一紧。 眼看这些人偶中许多还未被水泡透,变故应该刚刚才发生。 而谢玉珠还未来得及回忆如何发动那传送阵,便见传送阵突然大亮,竟然自己开启了。 光芒刺眼以至于谢玉珠抬手掩目,几个牵丝假人从阵中奔出,他们看起来像是城中的寻常假人,看见她们却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奔逃。 林雪庚回身一剑斩去,他们尽数被斩断,纷纷变回人偶,翻滚着掉落在地。 谢玉珠捡起地上的人偶,翻看他们身上的标记。天上城的假人身上都会有独特的印戳,他们身上也有,但细看下来却不太对劲。 她讶然道:“这不是天上城的牵丝假人!有别的假人伪装成天上城的人混进来了!” 眼前的局面越来越糟糕。无人阻拦她们,谢玉珠便凭着从前来过的记忆,带着林雪庚通过传送阵中的层层机关与密道,终于踏入了地心那高阔的大堂。 大堂依然像她上次来时那样亮如白昼,此刻却空无一人。 地面上全是被斩断的人偶,还横陈着数具尸体,仿佛刚刚遭受过一番袭击。 林雪庚与谢玉珠如同蚂蚁一般站在高大的浮空界碑下,她们眼眸映着浮空界碑波涛汹涌的蓝光,登时睁大。林雪庚手慢慢握紧成拳,蝶鸣剑不安地鸣响。 浮空界碑上竟布满裂痕,仿佛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谢玉珠震惊道:“我上次来还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难道……是仙门干的?城里还有这么多人啊!” “天子什么时候走的?”林雪庚问道。 “说是三天前离开天上城的。” “混蛋……” 蝶鸣剑在林雪庚手里一转,剑身急速划过手心,无数殷红的蝴蝶从剑刃与她掌心之间飞出,在明亮的大堂内翩翩飞舞。 林雪庚周身灵力暴涨,以血而生的蝴蝶飞过她飘扬的衣袂,携带着她的灵力涌向浮空界碑,迅速地穿插飞舞。 它们像是技艺精湛的绣娘,穿针引线,牵起一道道蓝光,织成细密的网,骤然四方一扯,紧紧捆住布满裂缝的浮空界碑。 这是谢玉珠第一次看见林雪庚认真动用灵力,为之惊叹。 “浮空界碑损伤太过已无可挽回,我会想方设法延缓它崩塌的时间。” 林雪庚席地而坐,被蝶鸣剑所伤的手掌中仍然不停飞出红蝴蝶。它们如同她的雕刀,在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灵脉之间游走,改写其间构造。 林雪庚从怀里拿出天上城的地图,在谢玉珠面前铺开,几笔划为十六区。 “从此刻开始,半个时辰之后,我会先让这块区域从天上城脱下,坠落于海,由此减少浮空界碑的负担。” 林雪庚指向最左上角的那个方块,继续说道:“之后按照从东到西,再从北到南的顺序,每过一刻便有一区逐次脱离坠落。直到最后,唯余第十六区留存。” 林雪庚所指向的最后一区,正是她们此刻所在的这座青云山。 她抬眼看向谢玉珠,神色凝重,郑重道:“你现在要出去。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在每一区坠落之前,将其中所有百姓转移干净,只余空区坠海。最后逐渐把人们都集中在青云山。” “同时所有风舟都要开动,以最快的速度把百姓运送至滨海之地。我也会驱动天上城朝海岸靠近,减短风舟往返的时间。” 谢玉珠接过地图,看向一地狼藉的大堂、危在旦夕的浮空界碑,还有那由林雪庚的鲜血而生的蝴蝶。 她咬咬牙,沉声道:“好,我知道了!” 谢玉珠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被林雪庚拉住。 她回过头去,便见林雪庚塞给她一颗消息珠。 “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叫我,有我在这里,用不着你来牺牲。” 谢玉珠怔了怔,便见林雪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眸,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策玉师君,谢玉珠,你明白吗?” 谢玉珠眼眶有点泛红,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那是,我可是你师姐。” 林雪庚松开手,谢玉珠便转身飞奔离开地心密堂。林雪庚转头看向那被灵脉丝线缠绕的浮空界碑,裂缝仍在其中生长。 她目光沉沉,道:“混账东西。” 第115章 心愿 谢玉珠才从地心奔出, 旋即被众多牵丝假人们团团围住,其中还有不少以真身出现的灵匪。 他们聚在山洞之中,瞧着周围的惨状大惊失色, 忧心忡忡地对谢玉珠问这问那。 谢玉珠领着他们往外奔, 边奔边问道:“卫渊呢?你们快去联络卫渊, 跟他说天上城有大难, 让他放下手里所有事立刻回来!” 假人们道:“从昨夜开始就联络不上城主了!什么方法都试过,一点儿回音也没有!” 谢玉珠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捏紧拳头咬咬牙,翻身登上飞车,转头问牵丝假人道:“现在城中最热闹,人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此时的天上城仍沉浸在一片祥和欢腾的气氛中。 从九州各地而来的人们惊叹着这前所未有的仙城,互相讨论灵器的力量, 沉迷于不可思议的奇景之中。 城中喜平街上有一座高台, 台上伶人们翩翩起舞, 身影被放大数倍映在碧空中。仿佛天空是她们巨大的画卷,十几条街巷里的人一仰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上千人挤满此地,摩肩接踵,纷纷为这演出拍手叫好。 然而鼓乐声却突然停止, 一艘风驰电掣的彩车停在高台上, 急停之下狂风四作。 伶人们似乎遭受惊吓,花容失色地掩面下台,一个橘色衣衫的少女跳下飞车, 站到了高台中央。 众人哗然。 谢玉珠抬头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空中, 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神像,再低头便看见街头巷尾, 无数投在自己身上迷惑的目光。 谢玉珠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第114节 一个时辰之后这座城就会天翻地覆,这些百姓的生死全系于她一身。如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站在她身前, 没有她的大师父,二师父,也没有卫渊。 “你们听我……” 谢玉珠话一出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仿佛她比任何人都要畏惧似的。 不能如此,她必须是现在这座城里最坚定、最无畏的那个人才行。 谢玉珠的目光在这些眼睛中混乱地移动,突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她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她的姐姐。 她姐姐一身白底金纹的道袍,背着灵剑,英姿飒爽,目光如炬,直直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谢玉珠眼眸颤动,心底忽然生出许多勇气。 她想仍有许多仙门弟子在城中,优哉游哉地观赏节庆。或许毁灭天上城这件事,只是少部分人的阴谋,也有许多仙门被蒙在鼓里。就算他们知道也得装装样子,又有谁能担得起害死满城百姓的罪名? 谢玉珠闭上眼睛再睁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积攒起一股力量。 她大声说道:“这城里的灵匪们,此刻立即放下所做之事,所有人都看着我!看好了,你们没有人不认得我吧?” 她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些惊慌又疑惑的面孔。他们有老有少、衣衫样貌各异,隐藏在寻常百姓之中,口型却似乎在说着夫人。 谢玉珠提高声音,继续道:“还有仙门的道长们,你们中若有年长者,也该知道我是谁吧?” 她曾见过的,曾将她认出的白胡子道长站在人群中,他与身边之人交谈道:“台上这不是策玉师君吗?” 谢玉珠沉声道:“很好,既然大家都知道我是谁,那就烦请互相转告,现在好好听我说话。” “有人意图破坏天上城,天上城此刻有坠落之危,地心已经开始碎裂,一个时辰之后便会开始逐步分裂坠海。” “现在这座天上城里拥有力量的人,能够挽救这一切的人唯有你们——灵匪和仙门修士。危机迫在眉睫,此刻已不是互相攻击和指责的时候,为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能活命,暂且放下往日恩怨……” 谢玉珠举起手来指向自己,一字一顿道:“从现在开始,按照我说的去做。” 整座天上城人声鼎沸,万众哗然。 天裂之中,温辞狠狠地撞在墙壁上,接着掉落在地,他刚刚伏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便再度被卫渊抓着领子拎起来。 卫渊眼里燃起疯狂的火焰,他大笑起来,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 “到头来竟然是你,疫魔竟然是你!你藏得真好啊……我寻了八十多年,巫族后人,梦墟主人,闻名天下的巫先生,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温辞抬眼看向卫渊,血染得他嘴角与下颌一片鲜红,顺着他脖颈流淌而下,覆盖朱红胎记,红色交融不分彼此。 温辞咳了两声,低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呢?” 只听一声巨响,温辞再次被甩在石壁上,他翻滚落在地。 卫渊蹲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不还手?” “我不会……对你动手。” “哈哈,也是,窃时术下没有真的生死,就算我此刻取你性命,时轮停转你便又能复生。” 卫渊冷笑道:“原来如此,所以你便以这廉价的歉意,任我折磨,就像方才舍身救我一样,让你自己心里痛快吗!?” 温辞咳出血来,他慢慢撑起身体,淡淡道:“是啊……你痛快我也痛快……不好吗?” “我痛快?哈哈哈哈,我痛快!?你让我如何痛快!” 怒骂与拳脚声在此间回荡。 在这灵力与魇术纷纷弱不可用的时刻,他们仿佛跟着身体一起回到了尚且弱小的少年,以血肉与拳头相害。 温辞与卫渊的仇怨如大火燎原,而天裂深处的另一头,叶悯微却对这些变故一无所知。 几番巨响震动之后,阴暗潮湿的地底中,叶悯微避过时轮的灵力冲击,以探路杖撑地,再次落在一块狭窄的时轮空区里。 这次区域再次缩小,她只能站立,再无法坐下。 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震动波及深处的天裂之底。时轮也因此改变位置,骨碌碌地滚到了离叶悯微不远之处。 那是一个双层的陨铁制造的圆环,雕镂精致,外层不动而内层悠悠旋转,蓝色光芒细细密密地在其中流转。 在叶悯微的视石里,可见由它散发出的浩荡灵力。 动荡停止之时,只见易长涯还稳稳地站在原处,祁寒心惊胆战地护着他的茶壶,沈玉秋皱着眉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宴棠则一把掀翻压住她的棺材板站了起来,一位紫衣姑娘站在棺材边,沉默地扶了宴棠一把。 七位先贤中,站着的只剩五个人,还有两堆白骨。 刚才时轮灵力变化,将剩下那两人身上的时间复原,令他们又重归白骨。 叶悯微想,她确实创造了一件神奇又诡谲的灵器。 她问道:“你们方才说,我是为了将我毕生所学公诸于世,所以才刻意魇修失败,放逐我的魇兽吗?” 易长涯掸掸衣服上的尘土,点头答道:“看起来是这样,你似乎从前有过类似尝试却失败,以至于心有余悸,虽有意图却不知方法。索性把一切交给你的魇兽,让它自由来往于人世,凭心散播你的知识。”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失败……是大论道么?” “我们也不清楚,你应当知道,你的记忆并不完整。” 一边儿的宴棠蹲在地上,看着不远处那两堆白骨,说道:“没想到我们这群老朋友才刚刚重逢,乔晗与宋枫禾便又重归白骨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就说乔晗该少吃点,块头生得那么大果然灵活不足,才没躲过时轮变化。” “你这样说话,不觉得对乔兄未有尊重吗?”书生沈玉秋文质彬彬道。 宴棠起身,毫不客气地一脚踹翻沈玉秋端坐的棺材板。 她叉腰道:“我是你们之中最后死的那个,我死之前把你们所有人的棺材擦得锃光瓦亮,然后才躺进自己的棺材里。就冲这一点,你凭什么说我不尊重你们?” 沈玉秋险些掉在地上,怒道:“在后人面前也不收敛,举止如此粗俗,岂不惹人笑话?” “我管她笑不笑话……” “不会,我喜欢她的脾气。”叶悯微说道。 先人们的目光不由得都集中在叶悯微身上,受到夸赞的正主看起来比谁都要惊讶。 叶悯微目光真挚,她望着宴棠,补充道:“你和我的一个朋友脾气很像。” 她想了想,摇着头笃定道:“不是朋友,是我心爱之人。” 夜明珠光线晃动,照得众人影子晃动。宴棠惊诧地瞧了叶悯微半晌,举起拇指由衷赞赏道:“好品味!” 几位先人对视几眼,不由得笑出声来。 那位仙风道骨的白衣祁寒捧着茶杯,眉眼弯弯道:“甚好甚好,看来你现在也有同伴了。” “我们曾讨论过,若你像我们一样有一群聒噪的朋友,有父母亲人,有门派弟子,有维持天下太平的愿望,或许就不会追根究底。” “但正因为你所缺失的部分,你才能挣脱我们设下的繁复规则,揭穿我们的错谬,生出弥补所失的单纯愿望。” 这个后辈天赋异禀,却有所缺失,并不完整。同时又不沾半分世故,心地赤忱而天真。 这天地、术法、灵脉以至于灵器,都是她所热爱的游戏。它们如此有趣而瑰丽,她满怀爱意地将它们分享出去,却遭到敌视与拒绝。 她不明白人们为何拒绝。 于是她下定决心,要令所有人都明白她热爱之物的有趣之处。 ——它们是最有趣的,等我教会了你们,我们再一起玩吧。 这是她孩童般的愿望,或许她自己都未能看清的动机,这世事纷乱与混乱的一切源头。 只是一腔热爱与半生寂寞。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之中,这些先人目光落在叶悯微的身上。那位一直未曾说话的紫衣姑娘伸出手,向她打手势。 宴棠说道:“子期不会说话,她想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死去,但我们都曾经存在过。我们也是发现了灵力的根本,和你一样喜爱天地与万物法则的人。” “抱歉,我们为了天下安稳,绞尽脑汁阻止这样的人再出现,所以你才会如此寂寞。” “我们曾经存在过,希望你知道这件事,明白你并不是一个人。如今似乎你也有了朋友与爱人,希望你可以不再孤独,变得完整。” 紫衣姑娘放下手,勾起唇角对叶悯微笑得温柔。 第116章 坠落 朗朗乾坤之下, 天上城在云海之间,亭台楼阁明亮得熠熠生辉。 “……无论日后是敌是友,这世道是向左还是向右, 有了人才有这人间。没有因为敌我世道而牺牲人的道理。” 那张被林雪庚标注的地图如同一副巨画显示在晴空之中, 十六个分区清晰醒目。谢玉珠将要即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明, 声音在街巷中回荡。 许多百姓已经掉头向将最后留存的青云山奔去, 街道混乱,人群吵闹拥挤,惊慌声不绝于耳。 谢玉珠说话之时,便有许多灵匪从人群中现身。 半个月来天上城中,已经没有灵匪不知“城主夫人”的威名。他们谨遵命令,不顾仙门修士在场, 运转灵器朝即将坠落的第一片区域而去。 扶光宗弟子的白色道袍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许多其他仙门的修士飞奔而来, 询问台上的可是真的策玉师君?为何没有听说策玉师君出关来此? 扶光宗弟子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作答时,谢玉想却从他们之中走出。 她站在众人之前,镇定道:“台上确实是我们宗主,宗主修行受损以至于灵脉闭塞, 现在暂时无法使用灵力, 所以此来天上城并未声张。” 其他仙门的修士得到扶光宗弟子的确认,便道:“原来如此,既然策玉师君有此号令, 我们自然义不容辞!” 眼见着询问者纷纷离去开始行动, 扶光宗其他弟子对谢玉想道:“玉想,你分明知道那是……” 这些扶光宗弟子许多都参与过天镜阵之围, 知道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事,也知晓谢玉珠的存在。 谢玉想回身一一看过同门的眼睛, 并未有一丝动摇。 “我方才所说没有一句虚言,她就是策玉师君,是我们的宗主,正在做我们宗主该做之事。即便是来日被问罪押于堂上,我也依然这样说。” 谢玉珠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修士与灵匪纷纷行动,终于吐出一口气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心跳如鼓,手中已经攥出了汗。 “你们随我去看风舟……”她转身,对等在旁边的牵丝假人说道。 有人从天而降落在她身边,扶光宗道袍展开,遮去阳光,划出一道圆披在她身上。 谢玉珠看向给她披上道袍之人,正是她的姐姐谢玉想。 谢玉想身边站着五个扶光宗弟子,她看看谢玉珠,后退一步,拜道:“弟子谢玉想拜见宗主,听凭宗主差遣。” 第115节 她身后那几个扶光宗弟子虽面有犹豫之色,却也行礼道:“弟子参见宗主。” 谢玉珠怔了怔,继而攥住道袍的领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 遥远的西州,天裂之底,那坍塌中的狭小之地落尘纷纷。 温辞的胳膊落在血泊之中,溅起一片血花,他衣衫被红色染透,鲜血汩汩而出。 他确实是身体强韧,怎么折腾都还有气在,甚至神志清醒,仿佛很能忍受痛苦。 一双黑靴停在他身边,卫渊居高临下地望着温辞。他捏紧拳头,目光深沉不见一丝光芒。 温辞,疫魔竟是巫恩辞。 偏偏是巫恩辞。 是梦墟主人,是叶悯微心上之人,是他计划里未来秩序中的一环。 若温辞死在他手里,叶悯微定然生疑,她甚至可以用时轮复生温辞来询问凶手。 待那时叶悯微或许不惜与他决裂,甚至于鱼死网破,他的计划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端,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如今箭在弦上,离改天换地只剩一步之遥。 此刻或许应该忍耐,应该装作放过温辞,待以后他无用之时再借别人的手…… 温辞转头看向他,殷红的眼眸中,却竟然含着一丝怜悯。 卫渊蹲下来,凝视着温辞的眼眸:“你这般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温辞咳嗽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我一早猜到,这并非你我之间的斗争,是你与自己野心的斗争。” “因仇恨而筹谋,最终又因为这筹谋要忍耐仇恨,多么可笑。” 卫渊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绷断,他骤然攥住温辞的衣领,手因过于用力而颤抖,却最终放下温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笑起来。 在这狭窄逼仄的倾颓之地,他的声音重重回荡,仿佛鬼魅。 “可笑,怎么会不可笑?凶手脱去疫魔之名,这数十年来坐拥梦墟,享有盛名、举世敬仰。而我寻寻觅觅八十余年,却连疫魔就在身边都不曾认出!” “若不是卫某还活着,梦墟主人恐怕早就忘记还有疫魔这回事,心安理得地逍遥了吧!?” “忘记……心安理得?”温辞重复道。 他身上粘稠的鲜血和无数的噩梦重叠在一起,惊叫声与诅咒声,以及无数赤红的眼眸仿佛就要突破鲜血,从噩梦里来到他面前。 “我记得比你还清楚。” “你记得,你说你记得?好啊,你说说看,你都记得些什么?” “沧州二十八镇数万人丧生,官府封城尸横遍野,沧江尽染殷红。我见过这数万人的死梦,听过他们每一个人的哀嚎诅咒和恳求。” 温辞缓缓说道。 他病愈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沧州,那些因瘟疫而死的人若留下坟冢墓碑,他便挨个祭拜磕头过去。那些人的名字,他到现在也不曾忘记。 但他也知道那毫无用处。 “他们终究因我而死,从我嘴里说出抱歉都是轻贱,我以死谢罪也不足以偿还。” “但是我思来想去,竟没有地方可以挽回,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出生便有疫病,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能有什么选择?回去娘胎里重生一次吗?出生时把自己溺死吗?” 温辞攥紧拳头,却突然笑起来。 他一字一顿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也想活啊。” “我已经见过这个人间了。即便在所有血泊里都看见鬼影,即便永生永世噩梦缠身,即便无人相伴无人相亲,我也想留在这个人间啊。” 他走遍五湖四海,与形形色色的人萍水相逢。总有人想接近他、了解他,而他总是对他们说——你们懂什么? 没有人能懂得。 那一扇高门,一场瘟疫,一场大雪,山上的一个姑娘。 他长久以来身缚锁链,叶悯微替他斩断锁链的一端,令他离开那座高山。可锁链的这端将永远缠绕在他脚上,拖在他身后,一路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身上的锁链。 他不必被任何人懂得,甚至不必有谁知道他的名字。 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台上的戏角,游街的神明,戴上面具,穿着舞服,在某些时刻得到注视,在人们的笑声里走过,浸没在这人间烟火之中。 那就足够了,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这个人间就是他一整个童年的梦想。 那个白皙沉默的孩子似乎又从黑暗深处浮现,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冷冷地睁着眼睛,凝视着温辞。 温辞总是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孩子却时时刻刻在揭穿他。 在卫渊之前,他早已与自己对峙多年。 “我虽贪生,但这世上唯有你要杀我,我绝无二话。” “我与人有约,死后魂魄将去往众生识海,叶悯微就算用时轮也召不回我的魂魄。不必担心,待她收回时轮时你便可以动手。” 顿了顿,温辞笑了笑,道:“这是个好机会,血债血偿……对吧?” 天上城在晴空中朝着西方偏移,风舟穿越云海,匆忙地往来与城中。 又一块土地开裂,房屋崩塌倒下,响声震彻整座城池。十几条街巷碎裂下落,纷纷坠入汪洋之中,引起滔天巨浪,继而快速沉没。 随街巷下坠的百姓被修士和灵匪抱起,救回仍浮在空中的土地之上。 “有人坠海吗?” “没有,刚刚坠落的人全救上来了……” “快去东边,马上就轮到那边了……” 土地边缘如犬牙差互,灵匪与修士站在那断崖边简短地交流,继而嘱咐劫后余生、惊慌嚎啕的普通百姓向最后的青云山撤去。 然后他们再一齐奔向即将坠落的下一区,道袍与灵器的光芒交映。 几个时辰前,任谁也不能想到曾势同水火的仙门修士和灵匪,居然也有合力救人、共同进退的一天。 每隔一刻便有土地坠海,天上城一块接着一块地碎裂,一路扬起巨大的波涛,慢慢向西而去。待远远地能见到陆地之时,倒数第二块区域也终于坠落于海中。 偌大的天上城只剩下最后的青云山留存。 便是这座山也正岌岌可危地震动着,随时有垮塌的危险。百姓们聚集在此,人头攒动,大家一批批地登上风舟,撤向陆地,风舟来往愈发频繁,几乎不曾停下。 “别挤!都别挤!大家都能上船!” “百姓都撤过来了吗?” “还剩多少人……” 谢玉珠在往来的风舟之下,扶光宗的弟子和灵匪们把她围在中央,风舟的运转全由谢玉珠掌控,谢玉想则替谢玉珠向仙门传话。 “还剩千余人,再来三艘船应该就能运完了……”谢玉想对谢玉珠说道。 她话音未落,却听脚下又一声巨响,地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痕。 仿佛这最后的青云山也终于坚持不住,将要碎裂坠落。 众人惊诧,山上剩下的百姓惊慌失措,嚎啕大哭,纷纷朝风舟奔去。 千钧一发之际,无数蝴蝶从大地的裂隙中钻出,青云山顶凝聚云气的明镜折射出光芒。 那些蝴蝶再次连出无数蓝光闪烁的绳索,将即将分崩离析的青云山捆在一起。 谢玉珠惊喜道:“林雪庚!?” 林雪庚的身影自明镜中而出,她衣袂飘飘携蝶鸣剑而来,直冲到谢玉珠身边:“浮空界碑撑不住了,还剩多少人?” “千余人。” “去岸上空旷处画这个阵法,一盏茶之内完成。一天只能发动一次,千万别画错!” 林雪庚抬手丢给谢玉珠一卷图。 说罢林雪庚周身的蝴蝶便四散开来,细密的蓝色丝线笼罩在青云山的百姓头顶,如网将他们罩住。 谢玉珠也立刻行动,谢玉想带着她御风而行,风驰电掣地来到海岸边。 谢玉珠放出十数个假人,那些栩栩如生的假人在她的操控下绘制阵法,引得其他仙门修士频频侧目。 谢玉想担忧道:“你以策玉师君的身份,众目睽睽之下使用灵器……”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谢玉珠咬牙道。 这阵法完成的刹那,远处高悬于白云间的天上城残城终于分崩离析。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天上城的翠绿青山垮塌,树木摧折,夹杂着浮空界碑明亮的碎片一起坠入海中。 夏日阳光明亮刺目,碧浪百丈,所有神奇之物,堆叠的田野、高耸的缤纷楼阁、游鱼和飞车尽数被吞没殆尽。仙境便如海市蜃楼,十年建成之城,毁于一夕。 谢玉珠目光颤动。 而她方才画好的法阵骤然大亮,此前山顶上剩余的那千余名百姓,连同林雪庚一起竟出现在了阵法之中。 所有人惶惶不安地相拥而泣。 滨海之地站满了劫后余生的人们。 谢玉珠终于松了口气,她心有余悸,她走到林雪庚身边扶住她的肩膀:“雪庚……” 林雪庚呼吸极为急促,她盯着逐渐在海水里沉没的天上城残骸,双目里竟燃起熊熊怒火。 她举起手来,两指间忽而出现一块木牌。 谢玉珠还未看清那木牌是什么,眼前景象便倏然一变。 举目所及全是参天巨木环绕,周围虫鸣鸟叫,雾气浓重,竟然是某处山林。 谢玉珠惊诧地收回手,后退几步道:“这这这……这是哪里?” 林雪庚回过头来看向她:“西州。” “……天裂所在之处?” “我有一枚缩地令,终点恰在西州。” 谢玉珠大为迷惑,她怪道:“你是要来找大师父二师父帮忙吗?” 第116节 林雪庚摇摇头,目光冷若寒霜:“我找卫渊,算账。” 谢玉珠更加迷惑了。 “你以为天上城为何坠落?” “因为仙门破坏了浮空界碑……” “这就是卫渊的意图所在!从今天开始,这个猜测将传遍大江南北,卫渊会把它坐成事实,仙门之中有人为独占灵器而罔顾人命,毁灭天上城!” 林雪庚抬起手指向东方,一字一顿道:“可是天上城,本来就是要分裂坠落的!” 谢玉珠怔住。 林雪庚冷笑道:“卫渊为什么只带你去看浮空界碑,对我和师父却多番推阻?那是他明白,若我和师父看到浮空界碑就会发现,浮空界碑原本就已经撑不住了!” “如今想来,之前和师父发现的种种怪异之处都有了解释——城中的各种灵器运转看似完美但存在缺陷,难以长久使用。而各式术法每日所耗灵力巨大,如附在浮空界碑上吮吸骨血一般,竭泽而渔。” “卫渊算好了,这座城从开城之日才真正运转,而自它运转后,便只有一个月的存活之期,时日一过便将垮塌坠落。但是天上城如此完美,它不能是自己坠落的,它一定是被别有用心者所毁灭。” “所以他提前送走了天子,又和师父还有巫先生一起离开,给蠢蠢欲动者最好的动手时机。他明知会发生什么,全城人会遇到何等危险,却坐看一切发生。他为什么会带你游遍天上城,给你夫人之名,不断帮你在城中树立威信?便是为了在这一日留下最懂得天上城构造的我,和能够号令天上城全城灵匪的你,让我们不得不拼死力挽狂澜!以我们的努力洗去自导自演的嫌疑!” “他要展示灵器的力量,造一个人令世人震撼而心驰神往的美梦,然后让这个美梦毁在仙门手上!为此你我,还有这满城人命都是他的棋子!” 谢玉珠怔愣地站在原地,林雪庚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道:“狗东西,我宰了他。” 第117章 肮脏 卫渊望着自己脚下踩着的人。那人面色苍白地躺在血泊中, 身上所有华丽的色彩都被染成红色,半阖着眼睛,神情十分平静。 这空隙之中的灰尘似乎因为潮湿的血液纷纷沉降, 化为泥泞。 卫渊手心的火光时强时弱, 暧昧不明地将此处照亮。光芒闪烁间, 八十年前的画面和此刻仿佛不停轮转。 同样是满地鲜血, 同样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封闭的城门,一场大火烧尽街上所有病死者的尸体,还有其中奄奄一息的活人。他躲在水至腰际的古井里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喊着“救命”直到天色大明。 焚烧的气味,升起的袅袅黑烟,和最终出现在井口的他的师父。 卫渊腰间的乾坤袋摇晃, 那里有浩荡的灰烬。 它们来自于他爬上那口古井之后, 所见的焦黑屋舍街巷, 他早已不知混在哪一堆灰烬里的父母兄弟姐妹。 他到底为何踏上这条路,为何一步步走至今日? 卫渊俯下身来,静静地凝视着温辞,他的刀并非悬在此人颈间, 而是悬在他一切仇恨的源头之前。 刹那间却突然有天光直抵这狭窄之地, 卫渊被刺得眯起眼睛,却只见一道白光来袭。 他立刻后退闪避,落定之时便见那剑尖直指他的眉心。 林雪庚一身鸦青衣裙, 站在温辞身前, 周身血色蝴蝶缠绕,蝶鸣剑稳稳地指着他, 天光映在眼眸中,锋利如刀。 “你想对梦墟主人做什么?”林雪庚冷冷道。 谢玉珠气喘吁吁, 瞠目结舌地站在远处。她看着这一幕,不知情况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境地。 方才她们一路赶到天裂之外,只见一地狼藉,天裂口竟已被乱石埋住,周围没有一个活人,似乎发生了大变故。 她拦住林雪庚,说大师父说时轮会大量吸取时间,就连修行数十年的修士都被回溯消失,她们进去太过危险。 谁知林雪庚双目冰冷地凝视天裂半晌,蝴蝶突然围绕她们,灵脉缠绕系成阵法。 “时轮再怎么样也是灵器,我倒要看看斥灵场和时轮,究竟谁能压过谁?”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瞧着林雪庚的神情,突然就能想象她从前杀上白云阙的样子了。 这位师妹凡遇险境,愤怒燃烧起来就跟开了天窍似的,简直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她们被斥灵场所庇护,一进了天裂,便如水滴进了滚热的油锅,一路噼里啪啦激荡得天崩地裂,最终竟见到了卫渊与温辞。 看这形势,但凡她们晚来一步,卫渊就要把温辞杀了。 温辞拉住林雪庚,他说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 “他是沧州人,是沧州大疫的幸存者,而我是沧州大疫的源头。” 谢玉珠怔住,她这才看清她二师父脖子上的红色印记,目光再转向卫渊。 她脑子一嗡,不可置信道:“疫……疫魔?” 林雪庚眯起眼睛,道:“你和他的恩怨?你们的恩怨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只管我师父,我师父没回来,你就不能死。” “再说,我和他还有恩怨呢!” 林雪庚话音刚落,剑光一闪直指卫渊。 “卫渊,天上城分崩坠落,是你安排好的对不对!?那如今这景象又是怎么回事,天裂又为何突然塌陷!” 虽失却术法,林雪庚毕竟有剑在手,卫渊落于下风只能不断闪避。 他淡淡道:“天裂坍塌可不是我做的。” “有什么事劳烦卫大人亲手动手?淮北叛乱里的灵器,天上城坠落,还有白云阙屠门!你从来手不沾血,却能心想事成!” 卫渊笑意不达眼底,躲避之间突然神色一变。他吐出一口血,无力地跪倒在地,手臂撑着地面,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林雪庚紧跟而上,剑身银白闪烁,却突然被温辞抓住。 “巫先生!”林雪庚怒喝一声。 温辞掌心渗血,他另一只手两指放在卫渊颈间,道:“你发热了。” 卫渊脖子上的法印消失,身体又回到了未被叶悯微医治、濒临走火入魔的状态,非常脆弱。而此时的温辞是疫病之体,他与温辞在此密不透风之处对峙许久,已经染上疫病。 温辞把手掌送到卫渊面前,道:“我的血能压制疫病。” 卫渊打开他的手,抬眼看向温辞,他冷然道:“用不着你……” 温辞也不多话,一把就将卫渊扣在了地上,掐住他的下颌,滴血的手掌便直接塞到他嘴边,血顺着他的咽喉流下去。 然后他转头看向林雪庚和站在远处的谢玉珠,说道:“不想发病就离我远一点,要打等出去再打!” 天裂的另一端,千年前的高人们终于同叶悯微畅谈完如今的人间。 他们当年虽在自己所创造之物上设下重重桎梏,但也期待着有人能解开这些桎梏,让它们照耀世间。 时移世易,就像当年接纳术法灵脉一样,或许这个人间也会逐渐接纳灵器,迎来新的变革。 “将时轮收回吧,千年后能得此机缘回人间重走一次,已经是我们的大幸。此物实在危险,不可久留于世,你当尽快将它销毁。”易长涯嘱咐叶悯微道。 叶悯微低头看向地上的时轮,她伸出手杖,杖上泛起蓝色的光晕,将时轮挑起。 她仿佛想起什么,又问道:“你们能猜到我的魇兽,它要去哪里吗?” 宴棠趴在棺材上,说道:“你嘱咐它不要被任何人抓住,尽可能把你所学全部传达给世人。我们见它似乎已经找到了将你的思想广为散播的方法。” “什么方法?” “谁知道呢,难道还能让世人都读到你的心,把你的想法都灌进他们的脑子里不成?那还不如去那什么……心想事成之地许愿来得快呢。”宴棠懒懒道。 叶悯微怔了怔。 这句话仿佛点醒了她,她喃喃道:“心想事成之地……众生识海。” 这世间所有人的思绪汇集之处,意识的襁褓与墓地。 叶悯微皱起眉头,曾经在梦中感觉到那丝微妙的不安再度涌上心头,越发鲜明。 她思索片刻,问道:“你们看过魇兽所有的记忆,我有没有忘记什么原本不想忘记的东西?” 先贤们面面相觑,祁寒掐着下巴,回忆道:“你不想忘记的……有一句话。” “只是一句话?” “嗯。你给自己留了一句话,把那句话写在纸上放在床头,你没有看到吗?” “我……沉睡二十年,醒过来的时候,床边之物皆已朽烂了。” 宴棠道:“怪不得,如果你看到了那句话,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啊。” 叶悯微望着这些先贤们,她沉默一瞬,问道:“那句话是什么?我现在……应该在哪里?” 而远处天裂的另一个角落中,一场混乱被温辞的疫病所终止。林雪庚被拒于温辞与卫渊三丈以外,手执银剑凝视着卫渊。 谢玉珠站在林雪庚身边,被她们闯出来的一线天光正落在她肩头,此地的尘埃在光明中纷纷扬扬。 谢玉珠目光一一看过疲惫的温辞、愤怒的林雪庚和虚弱的卫渊。 自天上城动荡到现在的诸多事情,实在是荒诞复杂,令人应接不暇,甚至于不可思议。 谢玉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问道:“卫渊,天上城中上万人,其中大都是毫无灵力的普通百姓。崩塌坠落之事对他们而言简直是飞来横祸,完成你的愿望,真的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卫渊靠着岩壁坐在地上,沉默许久后低声笑起来:“不是还有你们吗?” 他因身体虚弱无法再挣扎,似乎又因被疫魔强行喂血而刺激,整个人终于撕去伪装的假面,露出某种诚实的尖锐。 “天上城坠落、天裂坍塌,仙门互相猜忌,你谢玉珠、林雪庚和我师姐却是英雄,这结果难道不好吗?” 卫渊抬起眼睛,目光一一在这些人面前扫过,仿佛觉得他们荒唐至极。 他嘲讽道:“你们可真是一群天真的家伙,才会一直被出卖、被利用、被排挤、被逼迫。你们自然是心地良善,有情有义,但除了一败涂地你们还得到了什么?你们不会还以为这世上是邪不胜正吧?” “世上例来只有肮脏与肮脏的对决。是顺应时势的、聪明的肮脏,将要战胜逆势而为的、愚蠢的肮脏。 “是我的肮脏胜过仙门的肮脏。” 卫渊面上的笑容终于褪去,他扬起下巴,眼中映着谢玉珠的惊愕,仿佛怀有某种恶意。 他冷淡说道:“世上的规则便是如此。我也同样,无可奈何。” 四周的岩石忽而又开始颤动,地面的碎石一一浮起升入空中,朝四壁粘合。 时轮的作用在消退,是叶悯微终于收回了时轮。 被窃取的时间纷纷归还原主,卫渊和温辞身上与地上的鲜血彼此分开,回到他们的体内。 温辞身上的伤口逐渐消失,他脖子上的红色胎记一寸寸退下去。 而卫渊身体里疼痛逐渐平息,那红印重新爬上他的脖子。 荒诞的时间过去,少年的卫渊与温辞终于消失。 被窃取之时终将“无事发生”。 第117节 然而该发生之事,终究无可挽回。 所有被天裂吞没的仙门修士们也终于重见天日,从碎石中一路向上,来到天裂之外。 众人惊魂未定,他们站在重新屹立生长的古树之上,议论刚刚发生的变故。没人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他们如何消失又如何回归,仿佛真死了一遭似的。 叶悯微手中握着已经停转的时轮,被仙门修士们所包围。 那些道袍颜色式样各异,有人向她行礼道谢,有人好奇时轮到底是怎样的灵器,有人寻问先贤们都说了什么。 这情形比她刚来此处时,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然而叶悯微却兀自出神地想着什么,任谁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回应。 直到林雪庚、谢玉珠、卫渊与温辞来到她的身边,叶悯微才回过神来。 “温辞……” 她看到温辞身后卫渊的神情古怪,安静一瞬,便了然道:“你都知道了啊。” 卫渊眯起眼睛,冷然道:“怎么,师姐要插手我与梦墟主人之间的恩怨吗?” “你现在不能报仇。” “为什么?” “我的魇兽如今大概已经入了梦墟,它要去心想事成之地。它想把我所有的记忆,印刻在世人的脑子里。” 叶悯微此言一出,惊魂未定的仙门众修士再次哗然。 若人人都得到了叶悯微的记忆,便仿佛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叶悯微,这还了得? 但凡有一个人包藏祸心,这世间就能天翻地覆,更遑论这世上的恶人何止千万。 别的不说,便如时轮这样的灵器,谁人没有想要复活之人,复现之物?再有人造出来,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唯有温辞能够开启梦墟,在魇兽进入心想事成之地前,把它找回来。”叶悯微说道。 卫渊沉默不语地凝视叶悯微许久,最终淡淡道:“师姐向来不会撒谎,我信你。不过此事过后,我也不会就此罢休。” 他转身就要离去,却和站在他身后的谢玉珠对上目光。 她披着扶光宗的道袍,看来刚刚经历过一番兵荒马乱。 但这姑娘避也不避地望着他的眼睛,眼睛没有他所预料的愤怒鄙夷或失望。她好像只是看着他,像寻常一样,只是看着自己喜欢的面容。 她或许是头一次透过这张面容,看见面容后的灵魂。 卫渊淡淡道:“如今谢小姐看清了卫某,便也没有遗憾了。” 谢玉珠看着卫渊走过她面前,消失在灰烬缠绕之中。 ——人最难忘的就是遗憾,我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没喜欢过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窍了。 她曾经对卫渊这样说过。 谢玉珠沉默片刻,低声道:“卑鄙无耻的家伙,懦夫。” 第118章 梦墟 这梦墟所在之地, 乃是一处山谷,四周山壁曲折,唯有一条窄路通向其中。 不用别人来修葺此路, 这路多年来已经被前往梦墟求学之人蹋得实实在在, 硬生生拓宽几尺。 窄路这头的梦还镇, 原本便土地贫瘠物产不丰, 眼见光靠耕地过不上什么好日子,索性专门做起了魇师的生意。沿街客栈商铺全为魇师而开,白日闭店夜里热闹,魇师们往来不绝,说这里是魇师们的老家也不为过。 虽说自多年前,梦墟主人封闭梦墟二十重以上梦境之后, 来往的魇师有所减少, 但这里仍然是魇师们的地盘。 然而这么个从前专属于魇师的镇子, 竟然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仙门修士。 “这么多道长仙师跑来梦还镇,这是要做什么?修道之人身有灵脉,不是不可同修魇术吗?” 沿街的酒铺桌上,几个魇师坐在桌边, 瞧着不远处走过的一群身着道袍者, 低声嘀咕着。 “呸,什么仙师,你是没见过世面还是没听到消息, 对这些家伙竟还如此恭敬?” 一个魁梧的疤脸魇师一摔酒杯, 怒道:“你不知道天上城被仙门给毁了吗?老子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那简直是人间仙境啊!他娘的这群狗崽子, 得不到的宝贝就要毁掉,也不顾天上城里还有那么多人, 我差点死在他们手里!” 这大汉的声音不小,路过的仙门修士都能听得清楚,仿佛存心喊给他们听的。 果然有年轻修士面色青白,愤而停步,转头指着他:“休要大放厥词!天上城坠落时我们也在救人,你凭什么断言天上城毁在我们手上?” 大汉拍案而起:“如今九州消息都已传开了,除了你们还会有谁想摧毁天上城?还有谁有这个本事让天上城掉下来!” “天上城本就是灵匪偷窃术法所建,来之不义,不论是为何而坠落,也是它应得的!” “偷窃?这么说我们这些在天上城里走走看看的人,也全是小偷,也全是灵匪,你们要一并诛灭我们吗?我就奇了怪了,千百年来皇帝都换了不知多少个,江山今日姓刘明日姓秦,怎么偏就术法只属于你们十几家仙门,就断不能有别人的份吗!” 这仙门修士与魇师隔了一条街对骂,毫不相让。两边的人都放下手中之事,隐而不发观察形势,可见不说话的那些人,心里也暗暗赞同说话之人。 正在他们剑拔弩张几乎要动手之时,一群人迈步而来穿过这条街,将这两伙人的视线隔绝。 这一行十几人倒也没劝架,只是对这形势熟视无睹地走过去,两边人的戾气霎时便收敛了。 “甄副门主、策玉师君。”仙门弟子纷纷俯身行礼。 而魇师这边纷纷起身也唤道:“任盟主……” 这十几个人中还有些陌生的面孔:一个目光迷蒙的蓝衣女子,一个抱着胳膊容貌昳丽的异族男人,还有托着烟杆吞云吐雾的姑娘。后面还跟着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一顶华丽的轿子。 有见识广的人小声说:“轿子上那不是西河苏家的家纹吗?这关苏家什么事……” 温辞要重开梦墟之事仙门都已知悉,然而此时的众仙门正如卫渊所愿,处在前所未有的分裂之中。 此前众仙门还未将如何处置天上城讨论出个结果,大论道未开,竟就有人动手毁去天上城。 毁城不说,竟也未跟其他仙门打招呼。那么多仙门弟子在天上城坠落之际还留在城内,这到底是谁动的手,又是什么道理? 仙门内部正互相怀疑着。若不是因为叶悯微的魇兽似乎闯入梦墟,术法灵器泄露之危迫在眉睫,估计此刻都要涌上太清坛会要一个说法。 温辞在客栈的偏堂内坐下。夜色尚浅,灯火昏暗,他回身看向跟着他进来的两个人。 温辞对那白衣公子说道:“蔺公子,将你和兆青从西河唤来此处,你们舟车劳顿,辛苦了。” 蔺子安拱手行礼,道:“巫先生有需要,兆青与我自然义不容辞。” 任唐颇有些意外地打量蔺子安。他第一次见到蔺子安,没想到与他并称双杰的苏兆青竟是西河苏氏之女。而这苏兆青却又神神秘秘地坐在轿子里,令夫君代为传话。 正在他思索之时,温辞的目光又转到任唐脸上,语气忽而变得散漫:“任先生和我是老相识,你不喜欢我,真巧我也不喜欢你。可惜你偏要学魇术,入了我的门下。” 任唐不由得捏紧拳头,面色不虞地望向温辞,偏偏还没法回嘴——他尊师重道,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祖师爷。 今日的温辞看起来和平日有所不同:他发间干干净净并无饰物,只随意用一根发带绑了,那些五颜六色的铃铛都不见了踪影。 只见温辞伸出手来,摊开手心,十六个颜色斑斓的小铃铛正在他的掌心。 “这是构筑梦墟三十二重梦境的钥匙,我现在要把它们交给你们。你们各持八个铃铛,唯有十六枚钥匙同时开启,才可以操控梦墟。” “你们一个闯过三十重梦境,一个闯过全部三十二重梦境,是世上最了解梦墟之人。待拿到这些铃铛再进入梦墟时,你们便能彻底看清梦墟的构造,掌管梦墟。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唯有两点希望你们记清楚。” “其一,不可用梦墟牟取任何利益,愿者来之,适者过关,败者退却,这是梦墟不变的准则。其二,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八风塔,便是你们也一样。” 蔺子安与任唐从温辞手里接过铃铛,却听一道奇异的声音贴着地面响起。 “巫先生的话听来奇怪,您要去哪里?为何要把梦墟托付给我们?” 任唐回过头去,竟见一只花猫迈步走近堂内。 花猫模样并不稀奇,但一看便是魇术召出之物,它轻盈地跳进蔺子安的怀里,对任唐颔首道:“小女子苏兆青,在梦魇里找个能说话的东西不容易,耽误了一点时间。” 蔺子安抚摸着花猫,抬眸对惊诧的任唐淡淡一笑。 “不仅是梦墟,还有魇师的未来。日后仙门要重开大论道,这次大论道意义特殊,我希望你们代表魇师出席。” 温辞指向任唐,道:“想清楚以后魇师的路,现在你虽是魇师盟会的盟主,但大论道上多听兆青的,她可比你聪明多了。” 任唐虽有些气愤,但是疑惑更甚,他问道:“那么巫先生你呢?” 温辞拍了拍手,淡淡道:“明日我去重开梦墟,收拾掉二十重梦境之后的东西,然后……怕是回不来了。” 当年他之所以封闭二十重以上的梦境,便是因为众生识海已经从八风塔中外溢至此。而叶悯微的魇兽不知找了什么法子,已经钻进了封闭的二十重梦境之后。 一旦温辞重开梦境,无异于踏入众生识海,没有不被识海老人发现的道理。 他不知道这老头子是不是跟苍术一样能掐会算,早算中了他会有回到众生识海的这一天,所以当时才放他离开谎崖。 总是他逃债太久,终有偿还的这一天。 他还以为自己能够多逃几年的。 嘱托完梦墟和魇师相关之事,任唐与蔺子安、苏兆青离去。温辞在房间里出神半晌,离开时却见卫渊正站在走廊上。 这应当在处理天上城坠落的后续事宜的卫城主负手而立,看着池内的荷花,盛夏已过,荷叶已经开始枯萎。 “你方才说你回不来了,这是真的?”卫渊问道。 “是啊,可惜你没法亲手报仇雪恨。不过留在心想事成之地那鬼地方,活着比死还要悲惨,不失为最好的报复。” “师姐怎么办?”卫渊问道。 温辞看向卫渊,卫渊回头看他,说道:“你是你,师姐是师姐。” 温辞轻笑一声,他看着池塘里的残荷,道:“你们可得拉住她,别让她去众生识海救我,那地方就算是她进去,也别想再出来。” “等过个十年二十年,她又会全情投入新的有趣之物,活得比有我在的时候还要愉快。等那时候,你们便不用再拦她了。” 另一边,在客栈二楼的某间房内,万籁俱寂,林雪庚正盘腿坐在床上,吞云吐雾间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沓子手稿。 谢玉珠与叶悯微推门而入,谢玉珠挥手撇开烟雾,奔到林雪庚身边说道:“咳咳……你少抽点!这玩意儿对身体不好!” 林雪庚瞧了谢玉珠和叶悯微一眼,虽没回答却干脆地收起了烟杆。 谢玉珠看见林雪庚面前的手稿,神色便有些不忍。 她知道林雪庚心里不好受,那天上城坠落对她来说是力挽狂澜的一场施救,对林雪庚却是眼见着自己的梦想实现,又看着它被摧毁。 想来那一片接着一片的街巷坠落,也全是由林雪庚亲手操控。 叶悯微去打开窗户,窗外的风吹进房间驱散烟雾,带来清爽的草木香气。她坐在林雪庚的床边,端详那一沓手稿,再看向林雪庚。 “雪庚,你曾经跟我说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林雪庚沉默许久,抬眼看向叶悯微,一字一顿道:“我早晚要将天上城建遍这个世间,那是能够长久运转的,永不坠落的天上城。我要把这世间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天上城里的模样。” 第118节 她伸出手去,握住叶悯微的手腕:“你帮帮我吧,师父。” 叶悯微望着林雪庚的眼眸,那从前总是如烧尽炭火般的目光,里面深藏的火星终于钻出黑暗,燃烧起来。 叶悯微眼含笑意,她道:“好,我把我的魇兽送给你们吧。” 林雪庚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句相求叶悯微竟然这么爽快,直接要把魇兽给她,和谢玉珠一起愣住了。 叶悯微却说得很认真:“等我找到魇兽后便让它跟着你们,保护你们,任你们翻看所有记忆。” 谢玉珠疑惑道:“为什么要这样?大师父你收回魇兽,恢复记忆和修为,再教给我们不就行了吗? 叶悯微想了想,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听说聚散终有时,或许有一天我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了呢?” “呸呸呸,别说这种话啊!我都还没成策玉师君呢,大师父你说什么聚散终有时!” 谢玉珠急切地拉住叶悯微的手,来回摇晃。 林雪庚也担忧地唤了一声师父,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道:“就是见到千年前的先贤们,多了很多想法。” 她并没有说得清楚,继而站起身来指着窗外道:“我方才来的路上好像见到卫渊了,我有话要对他说,先去找他了。” 林雪庚面色顿黑,冷冷道:“那个无可救药的家伙,还有脸来这里。” “我去劝劝他。” 叶悯微留下这句话,身影便消失在走廊间。 谢玉珠叹息一声,只觉得大师父二师父都很奇怪,连同卫渊、林雪庚和她自己,如今没有一个人是对劲儿的。 “卫渊。” 长廊之上传来一声呼唤,卫渊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远处站着的叶悯微。 他的师姐仍然有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她迈步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自然地说道:“你不该那么做,雪庚和玉珠都很生你的气。” 卫渊沉默一瞬,笑道:“我们行事作风向来不同,却有相同的利益,到头来还是别无选择地站在一处。自来这世上便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唯有永恒的利益。” 为了这利益,他甚至能暂时放过温辞。 叶悯微却问道:“一直以来陪伴在你身边的人,都只是利益吗?可朋友和爱人,不是你的利益吗?” 卫渊眸光微动,并没有回答。 却见叶悯微叹息一声,她真挚道:“我应该要记得你的。” “为什么?” “我不太会劝人,如果我记得你就会更了解你,现在就有更多的话对你说。” 卫渊凝视叶悯微片刻,却说道:“师姐,你知道温辞明日进入梦墟之后,或许会被某个叫做众生识海的地方吞没吗?” 叶悯微竟没有显露出惊讶之色,仿佛早就知晓此事。 她反问道:“可若是温辞没有被吞没,他回来了呢?你能原谅他吗?” 卫渊冷笑一声:“不可能。” “就算你杀了他,你的亲人也不会复活。” “难道他活着,我的亲人就能回来?” 叶悯微望着卫渊的眼睛,她点点头,笃定道:“你原谅温辞,我便让你的亲人回来。” 她举起手里的时轮,那陨铁上的黑色在月光下翻起奇异的色彩,她说道:“你说过要拿足够打动你的东西,来与你交易。” 卫渊看向时轮,他眸色深沉道:“那并非真的复活,有其时限。” “可你不想见他们吗?” 卫渊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叶悯微,夜色深沉,黑暗中枯荷摇曳,仿佛某种不宁的心绪。 月上中天之时,叶悯微终于在屋顶上找到了温辞。温辞坐在月光下,指尖挑着一把扇子,那金色的扇子便在他的手指上旋转飞舞,抛上又落下,听话得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叶悯微想起她最初在摘月楼里遇见温辞时,看他演的弄扇戏,真是好看得不像话。 温辞低眸看向她,微微一笑道:“你来啦。” 第119章 老叟 那金色扇子在夜空中一划而过, 温辞收起扇子,站起身走到叶悯微面前说道:“这里是魇师的地盘,夜晚比白日热闹百倍, 要不要陪我在镇子上转转?” 他神色如常, 看起来轻松又慵懒。 叶悯微点头答应, 温辞便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走吧!” 随着温辞的话音落下,这一蓝一彩两道身影便从屋顶而下,落入街道之中。 夜晚梦还镇的街道上果真热闹非凡,各式从梦魇中召出之物来往不绝,蛇鼠熊豹、刀枪棍棒与风火雷电从街道上而过,而其中行走的居民与魇师早已习惯于此, 只管波澜不惊地做自己的事。 这诡谲的梦魇与人间混杂在一起, 仿佛百鬼夜行, 壮观绮丽。 叶悯微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遇见温辞的时候,在阜江的摘月楼,那魇师盟会里她曾经历过的无数奇妙的梦魇。 她走在街道之中,在这种绮丽的幻景中转头看向温辞。温辞的黑发披散, 没有五颜六色的铃铛, 没有编着彩绳的发辫,难得看起来如此素净。却因为素净,多了几分内敛的摄人心魄的美丽, 从前像是妖魔, 此刻像是鬼魅。 温辞的眼眸转向她,他问道:“看我做什么?” “你的铃铛呢?” 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穿过黑发, 淡淡道:“送人了。” 他们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并肩走在街上时, 便仿佛一对寻常佳偶。 月光下人群熙攘,只见不远处有一座擂台,台中插着一根十丈高杆,杆顶插着面金光闪闪的旌旗。台子两边正站着两位汉子,看起来都是魇师,双手握拳互相一拜。 台底下的乐师们吹锣打鼓,唱起曲子,似是在为他们助威。 温辞和叶悯微站在台下围观的人群之中,温辞偏头对叶悯微道:“这群初出茅庐的小子,刚学得魇术就要来比试,谁先摘下那旗子谁就赢了。” 初初习得魇术的魇师从梦墟出来,少不了兴奋地摆弄展示一番魇术,这里每夜的景象大多是他们造的。 “呦,看来您是行家啊。” 旁边一同看擂的老爷子搭讪,他叹息道:“只可惜二十年多前梦墟主人封闭了小半个梦墟,如今的魇师只能到二十重梦境,实力大不如前了。从前的擂台可比现在要精彩多了!” 温辞并未回答,那老爷子便自顾自说道:“不过听说梦墟主人要重开梦墟,恢复原本的三十二重梦。你们再多留几天,后面的擂台一定比今日的精彩。” 温辞抬头看向杆顶的旗子,嘴里渐渐哼起什么,竟是擂台下那吹拉弹唱的曲子。 “你会唱他们演奏的曲子?”叶悯微问道。 “是梦还镇当地的老曲子。那时候梦还镇不叫梦还,这一带民风剽悍,村镇之间经常有械斗,哪里赢了哪里就奏这个乐,叫做霸王令。” 台上的两位魇师纷纷施展魇术,已经热热闹闹地打了起来,台下的观众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叫好,人声鼎沸。 温辞转头看向叶悯微,说道:“你知不知道,昆吾山下还有人专门把你当神仙供奉着,那神像塑得和你一点儿也不一样,只不过套了个你的名字,年年还给你办祭典。” 叶悯微对此有点印象,她最初下山看到神像,还想着原来还有个神仙也叫叶悯微,完全没想到是她自己。 “那祭乐调子怪好听的,你回去可以听听,祭典的日子便是你的生辰。” 温辞轻笑一声,淡淡道:“唉……这一年半里若不是你这些麻烦事,我该能去多少地方,多看多少好东西。不过这些东西,看多少也看不够吧。” 叶悯微安静片刻,她指向那擂台道:“你不上台吗?” 温辞挑眉道:“我?我可是他们的祖师爷,我上去也太欺负人了吧?” “那面旗子还蛮好看的。” 温辞凝视叶悯微半晌,松开她的手拿一根红绳将披散的头发绑了,皱眉道:“真是的。” 忽有狂风大作,铃铛响声纷乱,台上斗得正酣的两位魇师倏忽间被冲得东倒西歪。一只火龙呼啸而至,火光染红半边天空,它竟张开大口,直接把他们从梦魇中召出之物尽数吞下。 火龙盘旋着高杆而上,火焰燃烧间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高杆上拿起那面金色旗子,朝着两边的魇师各指一下。 “你们水平半斤八两,再打下去也就是平局,还是梦墟全开再去历练历练吧。这旗子我就先拿走了。” 周围的魇师纷纷哗然,温辞从高杆上跃下,被火焰游龙包围着走下台来,人群接连让道。 温辞将手中的旗子丢给叶悯微,对方才搭话而此时目瞪口呆的老爷子道:“今日的魇术还足够精彩吗?” 这梦还镇热闹非凡的夜空中,便又多了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它穿过各式梦魇之物,跟在叶悯微与温辞身后,路过之人纷纷侧目。 叶悯微挥着那金色绣着云纹的旗子,火光照得银丝闪闪发光。 温辞端详叶悯微半晌,似乎是没想到她喜欢这面普通的旗子,笑了一声看向前方。 这一切便如他曾经梦想过的一样。 “叶悯微,其实我曾想过,若你走过我所走的路,见过我所见的风景,会不会爱上我所爱之物,会不会……爱上我。” 叶悯微放下旗子,转头对上温辞的眼眸,他轻描淡写道:“不过以前的数十年里,我从未能劝动你下山。” “近来我时常想,五十年相伴你都未曾爱上我。如今我们重逢还未满两年,我还是从前的温辞,你就真的喜欢上我了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并未说话。 “你不知道,从前你也曾对我感兴趣过一段时间。” 顿了顿,温辞偏过头,笑了一声道:“或者说对与我亲密感兴趣。” “那时候你也热烈又专注,不过一年的时间,你便把这兴趣连同我一起抛诸脑后。当然那时的你绝没有现在认真,也不曾给出这么多承诺。” “可我恐怕已经没有时间来确定,这一回的你和从前是否不同了。” 温辞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叶悯微。 他背着手弯下腰来,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望着叶悯微的眼眸:“我真的,从你这里得到了确实的爱意吗?” 火龙在他们的身后盘旋,他们半边脸被照亮,眼睛里都映着火光,如一片星火燎原。 叶悯微没有回答他。 关键也并不在于她的回答。 温辞偏过头,悠悠笑道:“这个问题大概够我想个几十年的,多亏了你,以后我在那边也不至于无聊了。” 他直起腰来远离叶悯微,说道:“二十重梦境之后有什么,你应该猜到了吧。” 第119节 叶悯微慢慢地点头,她说道:“你不适合待在那边。” 她说得认真,仿佛温辞有得选,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一样。 “可若我必须待在那里,你要如何,你来陪我吗?” 叶悯微望着温辞,并未回答。 温辞嗤笑一声,忽然俯下身去亲吻她,然后在她耳边说道:“你这人就是太诚实,这时候也不说两句好听的话。” “不需要你陪我,也不要来找我,在这里过好你的日子,我不会等你的。” 温辞丢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走过满街光怪陆离之物。天上城若是人间仙境,梦还镇便是人心鬼域,无论哪一处都是热热闹闹。 叶悯微想,他该行走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之中。 温辞的声音传来,仿佛是告别之语已经说尽,只再闲聊两句。 “你想要将你的知识广散于天下,方法多的是,为何要刻意魇修失败,把一切交给一个并不比你懂得多的魇兽呢?” 金色的旗子划过夜色,叶悯微跟着走上去,她说道:“或许是没有时间了吧。” “哈,你修为深厚,再活个百年不成问题,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叶悯微与温辞并肩而行,她抬眼看向远处隐没在黑暗里的山谷,脑海里响起先人们同她说的话。 ——你只给自己留了一句话,你在纸上写下“去往梦墟,回到众生识海。” 去往梦墟,回到众生识海。 与温辞在谎崖的那一次,竟不是她第一次去众生识海。 她昏睡二十年才醒来,纸张朽烂文字不可见,阴差阳错间,这是一道她错过二十多年的指示。 直到今日她才踏上她为自己安排之路。 第二日,山谷之路封闭,闲杂人等皆不可入,梦墟被封闭的十二重梦境开启。 温辞、叶悯微、卫渊、林雪庚、谢玉珠与魇师双杰,几位仙门元老进入梦墟之中。 这里的一重重梦境由曾丧生于此的巫族人和仙门大能们共同撑起,灵力浩荡不绝。转瞬白日转瞬夜晚,一步汪洋一步沙海,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乾坤,光怪陆离。 苏兆青与任唐手中掌控梦墟的铃铛,为众人开启一道不受干扰的路。 温辞一路来到第二十重梦境,解封梦境时众人初见识海,听见其中世人思绪,不由得纷纷惊诧。 那吞没梦境的识海浪涛也并未满溢,而是随解封而后退,仿佛在邀请众人前进。 一路铃铛响声纷乱急促,温辞与众人继续穿越梦境,直至第三十一重梦境。 第三十一重梦境属于温辞,那是温辞的噩梦。 于是所有人便一起走进磅礴大雨,走过积尸如山迷宫似的街道,这个梦境里再无一个活人,唯有地面血水肆意流淌,将所有人的衣角鞋靴染成红色。 卫渊慢慢捏紧拳头,目光沉沉地隔着几个人与温辞无声地对视。 却终究无人说什么。 推过一扇巨大的彩门,这个梦境过去便是最后一重梦境。噩梦过后是温辞的美梦,这是整个梦墟里唯一一个美梦。 一踏入此梦便雨过天晴,人声喧嚷街道热闹,鱼灯过街,鞭炮喧天,是一副盛世太平的节日模样,看起来和人间寻常繁华城镇并无区别。 仿佛温辞的美梦,也只是俗气的天下太平。 温辞波澜不惊地从中走过,苏兆青却牵牵叶悯微的衣角,指向远处的一座高阁,对她道:“尊上,你看那里。” 叶悯微转过头去,那挂着红绸的五层高阁上窗户大开,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戴着水晶视石,正捧着一卷书坐在窗边。 她的膝上正枕着一个男子,仿佛是在睡觉,模样看不清楚,发辫间依稀有五彩之物,垂下的手背上金光闪烁。 应该是这个梦境里的叶悯微与温辞。 “我儿时进入梦墟,一路闯到这最后一重梦境,对巫先生说我想去心想事成之地。” 那时温辞嗤笑一声,对苏兆青说心想事成之地有什么意思,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梦墟他可以为自己搭建梦境,与心想事成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竟怎么也无法想象他喜欢的那个人,喜欢他的样子。 以至于这个美梦里的叶悯微仍然手握书卷,她因书卷而心生欢喜的样子很好描摹,她喜欢他的模样却不可捉摸。 温辞对她说:这多么悲惨,从此你的人生就要禁锢在你狭窄的过往里,你还是个孩子。不要心想事成,即便是以残缺之身,你也要去看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 叶悯微一直望着楼阁上相依偎的两个人,直到这一重梦境也走到尽头,所有梦境消散,露出高耸的八风塔来。 那座塔即便废弃多年,也能看出雕梁画栋华丽的影子,可见当年建造之时十分用心。屋檐下皆挂有六角风铃,随风叮当作响,其中曾是千年来多少人的梦想。 废弃的塔下竟有水波浩荡,波涛翻涌间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叟,还站着一只修长缥缈的白鹿,仿佛在此地等候已久。 那正是温辞躲避已久的识海老人,与众人寻觅已久的叶悯微的魇兽。 叶悯微伸出手来,腕上万象森罗光芒闪烁,白鹿若有所感般仰头长鸣,继而迈步从老叟身边来到她们脚下。 老叟竟也未出手阻拦。 他模样便如寻常老人,木杖上却镶着一金一银一玉制的三只眼睛,栩栩如生颇有些瘆人。 老叟看过人群,他目光灼灼,仿佛和他手杖上的三只眼睛一齐望过来,被注视之人皆不寒而栗。 唯有温辞与叶悯微并未蹙眉变色。 老叟满意地笑起来,继而慢慢开口,声音沧桑沙哑。 “我的两位候选人,终于都来了。” 二十多年前,识海老人做了两笔交易,选中了两个人。 一个是自祖先起便被赐予纵梦之能的巫族人,所留存的最后一个血脉。 还有一个是当年为寻找这个血脉,竟然以半巫血之身,一路找到心想事成之地来的姑娘。 第120章 记忆 在来到梦墟之前, 这个姑娘已经寻找他许久。 叶悯微是在温辞失踪的第一个新春,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的。 她从山间木屋的窗户抬眸看去,见夜空中烟花绚烂此起彼伏, 听着鞭炮之声遥遥响起, 才发觉那一日已经是除夕夜。 往年无论温辞去到哪里, 多久未曾回到昆吾山, 总是会在除夕夜前赶回来。他往往披着一身风雪,回来便风风火火地将门上的春联与福字通通换成新的,再将屋内久未使用的锅碗瓢盆拿出来彻底清洗一遍,最后做上一桌年夜饭,拉她陪他吃饭。 以往在看见漫天烟花,听见鞭炮声响时, 她应该正与温辞隔着桌子对坐, 听温辞闲谈他下山后遇见的种种趣事。 那一年叶悯微坐在她的书卷图册之间, 仰头看着烟火明灭,在这一派热热闹闹的氛围中,觉得屋子里好像安静得有些异常。 她回想了片刻,没想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温辞, 以至于他记仇到除夕夜也不肯回来。 这个人总是在奇怪之处莫名生气, 她向来想不明白。 而后的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正月的日子里,叶悯微变得格外在意一些风吹草动, 时不时放下手里的事情看一眼门外。每次开门时看见门边的对联和福字, 叶悯微总觉得它们旧得十分碍眼。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昆吾山上的日子还是照样过。叶悯微手上有无数事情要做,天地奇妙的探索永无尽头, 她一如既往地沉溺于此。直到再次看见漫天烟火,听到一整夜的鞭炮声时,叶悯微才发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温辞还是没有回来。 从前温辞每年至少回昆吾山五次,零零总总要住上两三个月。即便是与她吵架之时,新春也要黑着一张脸回到这木屋里,怒气冲冲地把对联福字换了,再怒气冲冲地做年夜饭,摁着她逼她陪他吃饭。 叶悯微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她仔细回想上次见温辞时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以至于一直回溯到几十年之前。她的记忆力好得出奇,拜这本领所赐,她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她花了整整两天仔细回想,却始终没能从这回忆里,摘出一个会令温辞怒不可遏,一去不返的片段。 门上两年前贴的对联和福字已经褪成浅得不能再浅的红,轻轻一捏边角就要碎得像蝶鸣剑上飞出的蝴蝶。柜子里的锅碗瓢盆因为久未使用,已经积攒厚厚一层灰尘。 叶悯微在大年初二这天,开始动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把每年温辞的新春准备一一完成,将锅碗瓢盆拿出来清洗一遍,动手做出烟花爆竹和红包,唯有门上的春联和福字因为不知该写什么,她没有更换。 这次的事态好像非常严重。 自从温辞下山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同她生过如此严重的气。叶悯微觉得如果不去找到温辞,像从前一样实现他的愿望来弥补,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依从前的经验来看,只要她能找到温辞,他的气愤便会消散一大半。 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哄得温辞消气,但是她已经习惯于此,好像也乐于做此事。 叶悯微曾经清理过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进入人群之中,然而她觉得已经不能再等了。 于是温辞失踪第二年的正月里,叶悯微在踏入昆吾山近七十年后,终于第一次踏出昆吾山。 她一下山就赶上了山脚下神社的祭典。 叶悯微披着斗篷淹没在人群中,在晕眩里看着人们抬起神像从街上走过,心想温辞说的果然不错,这名为“万象之宗”的神像与她没有一点儿相像。 她在这个与她相看两陌生的人世间,循着温辞的痕迹一路寻找过去,看过江南的戏、东海的鼓、西南山中的傩舞,京城乐府的雅乐……发觉这人间比温辞所说的还要有趣。 叶悯微也曾来到淇州,看过风漪堂的表演,她问向她要银子的小童道:“温辞在这里吗?” 那个小童朗声道:“您也想看温师父的舞戏啊?可惜温师父好久没来了,应该是回他山上的家,去陪他家人了吧。” 戏一场接着一场地演,从登台到谢幕。 观戏的人群逐渐散去,叶悯微站在街中,喃喃道:“他没有回来啊。” 这世间满是温辞的影子,却又不见他的身影。 叶悯微寻人途中,有人得知她寻找之人已经杳无音信两年,便好心地提醒她说或许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老妇人叹息道:“山迢水远,天灾人祸,生死之事向来无常,谁知道哪一面是永别呢?估计他也没生你的气,只是没来得及见你。你便忘记他,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叶悯微却想起柜子里大约又积起灰尘的锅碗瓢盆,门上还没换的对联福字,和她没有放的烟花爆竹。死亡”这个词忽而变得不可接受。 她摇摇头,道:“我会找到温辞的。” 昆吾山那么大,温辞离家出走那么多次,又不许她用术法寻他。她总是要花费许多时日,但最终还是能够找到温辞,次次如此。 她不相信永别之说,无论如何,她总是能找到温辞的。 叶悯微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就达成了她的愿望。 她穿过梦墟的重重梦境,进入八风塔内。就像当年破除昆吾山下的阵法,上山找到温辞那样,她再一次破除重重阻碍,来到心想事成之地。 在一片奇异汪洋中心,白茫茫空无一物,如被白雪覆盖的平坦荒岛上,叶悯微终于风尘仆仆,如愿以偿地站在温辞面前。 第120节 她一头银发闪烁,如他从前披着一身风雪在除夕归来。 温辞却孤身一人跪坐在地,眼神散乱,默不作声,仿佛布满裂痕的刀刃,悬崖上的山石,摇摇欲坠。 温辞缓慢地转动眼睛,抬眼看向她,眼里是她全然陌生的迷茫和痛苦,然而很快那双眼睛里便恢复了一点神采。 “别再给我造幻境了,真把我逼疯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温辞竟这么对她说道。他声音疲惫沙哑,没有问候没有惊喜,亦并不愤怒。 他抬手揉着额角,嘲笑道:“这是……第三百五十七次了吧?这个幻境编得如此简陋,是良心发现觉得骗人空欢喜很过分,还是觉得我也差不多要绝望屈服了?” 温辞话说得很从容,叶悯微却看见他额边的手指在颤抖。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慢慢道:“好,我答应你。”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要出去一次,我有心愿未了,你放我出去完成心愿,我便回来心甘情愿地替你守这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望着憔悴苍白的温辞,她问道:“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关你什么事?” 温辞放下手,他扯起嘴角嘲讽一笑,抬眼看向叶悯微:“你想要什么?我把我的魂魄卖给你如何?若我不回来你便将我折磨至死,拿回我的魂魄,叫我永生永世替你守这破地方。这提议不错吧?” 叶悯微皱起眉头,她问道:“温辞,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当然……不,不是说话……” 温辞目光明亮却又散乱,他收起腿直起脊背来,咬着唇慢慢伏下脊背。他向她跪下,一字一顿道:“我求你。” 温辞向来美丽又暴烈,难过时也盛气凌人,从来没有这样低头卑微过。 他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谁能让他这样痛苦? 叶悯微伸出手去,还没碰到温辞时他却消失不见。她突然发觉自己置身于昆吾山的木屋之中,窗外白雪皑皑,唯有一棵柿子树吊着一只孤零零的果子,正是昆吾山的冬日。 而温辞正蹲在柜子前把锅碗瓢盆一一拾掇出来,以她熟悉的不耐语气道:“我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要是我不回来,你都不记得要过年吧?” 叶悯微立于屋内,望着温辞的背影问道:“你在做什么?” 温辞回头看她一眼,挑眉道:“准备过年啊。你做梦了?打坐休息睡觉睡魔怔了?今天是除夕啊。” 叶悯微环顾四周,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门上的福字和对联的红色也没那么浅淡,仿佛三年分别只是她的梦境而已。温辞在房间里忙忙碌碌,一边清洗碗筷一边同她说起山下的世情百态。 叶悯微瞧着窗外飘雪,平稳道:“刚刚温辞是在跟你说话吗?”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了吗,把自己脑子搞坏了?” “你能看到我的记忆啊。” 叶悯微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温辞”,她眼眸清醒而宁静,慢慢说道:“你也是这样折磨温辞的吗?” 四下里一片寂静,山风呼啸,屋檐上的占风铎响声如流水,一切便和她所生活过的地方别无二致。 这个“温辞”的表情终于慢慢松动,他挑起眉毛,抚掌大笑,露出不属于温辞的神情。 “这哪里是折磨?这是你们世人梦寐以求的心想事成,庄生梦蝶、蝶梦庄生,梦里梦外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是幻境,有谁能确定?” “我分得清。” “分的清?那孩子最初也这么说,不过刚刚,他已经认不出你了。” 这温辞仿佛雪人融化一般矮下去,变成一个手持木杖,矮小而瘦削的老人。 叶悯微终于见到了温辞方才意欲对话之人,也是将温辞困于此地三年的识海老人。 那老人自称已在此地待了万年之久,也想出去看看人间。然而心想事成之地需有人支撑,若温辞不来替他,他如何能够离开? 叶悯微并没有多少犹豫,她说道:“你放过温辞,我来替你。” 老叟打量叶悯微,满意道:“你并不贪恋心想事成,虽只是半血之身,但我帮帮你,你也不是不能在此地永存。” “不过我要先回去人世,把我在那个世界所发现之物留给那个世界,再回来替你。” “哈哈,你们竟都想要回去人世?老朽在此地能等到一个合适之人并不容易,你要出去,总得抵点东西给我。” “你想要什么?” “把你最珍贵之物抵给我吧。” “我最珍贵之物……是什么?” 识海老人道:“可怜啊,你愿终生寻找他,替他留在此地数千数万年,却不知这执着与怜惜从何而生。” 四下里光影变化,木屋与风雪消失,归于白茫茫之地。老人伸出手点在叶悯微的眉心,终于淡淡开口。 “把你关于这孩子的记忆,抵给我吧。” 老人的手指之下,叶悯微的眼眸睁大。 “你这剜肉削骨,面目全非之人,身负天才之名却除了天才之外一无所有。这孩子已是你身上,仅剩的血肉。” “记得你最珍贵之物在我这里,早日回来取它,替我守这心想事成之地。” 岁月婆娑,被隐匿的因果终于浮出水面。识海老人不光与叶悯微做了交易,也与温辞做了交易,他们一人抵押记忆一人出卖魂魄,才得以回到人间。 如此一来,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人回到识海,识海老人便不算落空。 然而因此所造成的恩怨颠倒错乱,世事大变,两人同时失约二十余年,直至此时此刻的八风塔下,才得以知晓真相。 识海的波涛从八风塔内漫过叶悯微与温辞脚下,没过他们的膝盖。没有巫族血脉之人纷纷后退躲避,唯有他们二人站立于汪洋之间。 温辞慢慢转过头看向叶悯微,她仍有一双安宁的灰黑眼眸,视石的光芒已经隐约将熄。 在这思绪汪洋之间,水声之中人声鼎沸,皆是不成词句的笑、骂、怒、叹、哭,混杂琐碎听不分明,仿佛所有人的命运被切碎交融,参差不齐,荒唐怪诞。 叶悯微却笑起来,她青丝飞扬,眼神明亮,仿佛大惑得解。 “太好了,我没想过要忘记你。” “我好像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可是我没能让你感觉到。对不起,让你如此不安又痛苦。” “但是你答应过,等我想起来你,你就会原谅我。现在你应当要原谅我了吧?” 温辞眼眸震颤,他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喃喃道:“叶悯微……” 从这些嘈杂的思绪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识海老人悠然道:“两位最终回到这里。那么现在轮到我来选择了。” 温辞面色苍白,眼神震动不安,而在这不安中强行维持一丝清明。 “你休想!” 那老叟哈哈大笑,说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他举起手指,指向旁边的叶悯微:“我如今更加中意她。” “如若不然,你们在谎崖之时我便等你跳下谎崖便好,何需再将你们送出去?你们果然再次回来,好极了!” “混蛋!” 温辞涉水而去却穿过老叟的幻影,识海之水越发汹涌,温辞跌倒在水中,浑身潮湿沉重,如同身陷泥泞不得动弹。 “老不死的怪物!你就该困在那破地方千百万年!” “你不是要我吗?我才是巫族血脉!你敢带走她,我就在这人间等着杀你!” 他蓦然被人抱住肩膀。 叶悯微在他的背后抱住他,第一次没有先问他的意愿,她唤他道:“温辞。” 温辞抓住叶悯微的手臂,仿佛刚刚那股锐气忽而刺向他自己,他一遍遍地说道:“不可以,叶悯微。” “我会回来的,温辞。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吗?” “叶悯微,你知道这多难……” “我可以回来。” 水波之外苏兆青与任唐竭力维持着梦墟的平稳,此处对于没有巫族血脉者十分危险,他们却不肯退后。 叶悯微回过头去。 林雪庚、谢玉珠、卫渊还有她那位师兄甄元启皆焦急地注视着他们。他们似乎在高喊什么,但是隔着众生识海的嘈杂,完全听不清楚。 “帮我告诉玉珠和雪庚,谢谢她们愿意选我做她们的师父。还有卫渊,也谢谢他愿意接受我的交易。” “你知道我在哪里都不会无聊,等我学得了心想事成之地的奥妙后,再回来教给你们。” “温辞,等我回来。” 那波涛突然如退潮一般向八风塔而去,裹挟着叶悯微远离。叶悯微只觉得温辞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力到颤抖,直到她没入洪流之时也不肯放手。 所有关于温辞的记忆霎时间涌入她的脑海,所有的画面清晰得如在昨日。 昆吾山上的一场大雪,孩子兜着一口袋果子,扬起下巴露出红色胎记,惊慌地阻止她靠近。 阳光灿烂里,孩子从她手里接过指环与铃铛手串,有些羞赧但又笑得明媚。 春日融融的午后,少年俯身亲吻她。 百丈悬崖边,少年说若她遗忘他宁肯死去。 而后每一天的新春,鞭炮与烟花,雪地里他的鼓与舞,乐与戏。 白茫茫一无所有之地,青年跪在地上求她放他出去,他还有心愿未了。 五十年里那个人从孩子到少年,目光从畏惧期盼再到爱慕与愤恨,如山呼海啸般涌来,终于填补起漫长的空白,终于连接至阜江城魇师盟会,那个明亮的满月之夜。 橘子树下容貌昳丽,雌雄莫辨的美人。 他问她在干什么。 她问他是谁。 美人那戏谑的目光深处,分明压抑着欢喜和想念。 她忽然在此刻明白久别重逢的含义。 叶悯微被抓紧的手忽而一松,她听见温辞的声音。 “叶悯微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谁要你去替我的!好……我原谅你,我相信你,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回来!”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还给我……还给我啊!把她还给我……” 她听见温辞的恸哭之声,他似乎终于在松手的瞬间彻底崩溃,声音在黑暗中逐渐遥远,逐渐渺小,变成低不可闻的抽泣。 第121节 漫长的黑暗褪去,叶悯微被潮水冲上岸,重新来到她曾见过的白茫茫一无所有之地,如同白雪覆盖的平坦岛屿。 岛屿四周波涛汹涌,思绪已经细碎成完全不可辨认之物,识海老人拄着那画有目纹的手杖满意地看着她。 “终究是你来了。” “瞧你们两人,如同不合的齿轮,相刃相靡,却不肯转圜……” 识海老人说着说着,似乎有些意外,他道:“你哭了啊。” 叶悯微才发觉她此刻所听见的微弱哭泣声,那并非温辞的,而是她的。 她安静了片刻,终于捂住自己的眼睛,跪坐在地。 第121章 策玉 不过两个月之间, 残暑未消,这人世间便风起云涌发生无数大事。 先有鬼市竞卖会之危,而后天上城开放, 举世震惊, 引为仙境。然而这仙境如昙花一现, 便遭人毁坏, 崩裂坠海。 紧接着梦墟主人宣布重开梦墟,其间又不知出何差错,据说这一切纷乱的源头——万象之宗叶悯微,竟然被八风塔所吞没。 她去往心想事成之地,恐怕千百年也不会归来。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应接不暇, 将这灵器之乱以来勉强维持平衡的世间冲个天翻地覆。 世间一片混乱, 仙门、灵匪、朝廷各路势力此消彼长, 旧秩序岌岌可危。于是梦墟之事三个月后,太清坛会时隔多年,终于召开仙门最为重要的大论道。 大论道召开当天,正是初冬清晨, 阳光明媚澄澈, 腊梅香扑鼻。 而谢玉珠孤身一人,坐在离道场不远之地的屋子里。 她撑着下巴,低眸瞧着桌子上摊开的一件白底金色太阳纹的道袍, 它精致华丽,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正是天上城坠落当日,由她长姐手中落在她肩头上的扶光宗道袍。 谢玉珠眼底映着袍子上反射的金光, 瞧了一眼慢慢升起的朝阳,淡淡道:“现在林雪庚应该正急着到处找我吧?” 她已经把林雪庚的消息珠丢掉, 林雪庚一时半刻找不到她,该要独自去往大论道道场了。 毕竟大论道主持者乃是逍遥门主蒋琸,他与她大师父关系并不好,可不会等待她们到场才开始。 她大师父因天裂之事得以在大论道上获得一席,位同太清坛会三大宗,如今却身陷心想事成之地,无法归来。 而她二师父因此五内俱崩,几近疯狂,每逢夜晚便难以控制魇术,以至于将梦墟毁坏大半。苏兆青与任唐将梦墟全境封闭,极力压制温辞,才未酿成大祸。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弄清当日波涛翻涌之中,那老人所说的东西。恍然间举目四顾,同行者却只剩下了林雪庚。 她身份特殊,大论道上本属于她大师父的一席之位,如今唯有林雪庚来继承。 “雪庚还很年轻,分量远不如大师父,又与白云阙有血仇。白云阙那些家伙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绝不可能承认她。” 谢玉珠自言自语着,沉默一瞬,叹息道:“得有人来保护她啊。” 得有人在这虎视眈眈、荆棘丛生中保护林雪庚,还有她大师父留下的一切。 谢玉珠转眸望向道袍边的白兔魇兽。它无声无息地陪伴她一路,此刻坐在桌子上,以那双红彤彤的眼睛望着她。 仿佛是那位仙门中辈分和威望最高之人——扶光宗的宗主,在一片深红之中凝视着她。 谢玉珠十分排斥从它那里得到记忆,所以到现在也未曾完全了解,策玉师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玉珠端坐在桌前,理好衣服的每一道皱褶,又挺直脊背,拿出她最为严肃认真的姿态,来与那个陌生的、另外五百年的策玉对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 “策玉师君,我有些事情要交待你,请你认真听好。” “与你相比我寿数微薄,但你也以我之身经过魇师盟会、崇丹火山、扶光宗、鬼市与天上城,应该明白世事发展的方向。放下你的成见和私心吧,用你的威望和能力,像从前带领仙门建立太清坛会一样,在这个新的人间为仙门找到位置。” “你要为万象之宗所造之物正名,助她回归世间。待她归来之后,请你务必真心实意地向她跪拜,为你从前对她的伤害而道歉。她是我的师父,她受得起。” “请你帮助梦墟主人恢复梦墟,一视同仁地对待魇师和仙门修士。他或许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但是他一定会好起来的,请你耐心等待他。” “林雪庚是我的师妹,我消失以后,她在这个世上就再没有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了。请你务必要站在她这边,竭尽所能地保护她,还有她的梦想。” “她或许不会领你的情,也不觉得我是她师姐,说不定还会冷言相向。你不要介意也不要计较,她其实是个心地柔软的姑娘。” “苍术的墓在大漠之中,虽然林雪庚会好好照料他的墓,但你也要时常去看看,替我上个坟问个好。记得给墓上那棵胡杨树浇浇水,别让它枯萎了。” “啊……还有卫渊,那是个麻烦的家伙。他是恶狼、是疯马,是没有刀柄的利刃,大杀八方伤敌伤己。你以后大概会与他合作,你要成为他的缰绳,扼住他的疯狂,不要让他在歧途上越走越远。能牵制卫渊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其实……卫渊也是个可怜的家伙,说出的话好也罢坏也罢,当不得真。要是他偶尔对你耍点心眼,你便饶过他吧。” “还请你善待谢家人,尤其是我的长姐谢玉想。” 谢玉珠一刻不停地说着,太阳便越升越高,阳光越来越明亮热烈,光线渐渐从道袍上退去,一直退到门边。 屋子里的尘埃安然飞扬,谢玉珠的声音终于逐渐停了下来。 她张张嘴,又闭上,眸光颤动,逐渐浮上一层茫然。 “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我都说完了吗?” 她喃喃道:“没有别的要说了吗……” 谢玉珠沉默许久,一行泪便随着她的下巴落下,坠入那白色道袍之上,洇开水痕。 “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呢?” 她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去,谢玉珠攥着膝上的裙子,低着头泪流满面。 她想象过自己变成策玉师君的情形。 那应该是个极其危急的关头,千钧一发,连两位师父都束手无策,她无路可退,只好让策玉师君来替她力挽狂澜。 又或者是她遭人逼迫,受到威胁,无可奈何,万分不愿也只好成为策玉师君。 然而谁知道她将这些情形全数经历一遍,一路而来走过天镜阵、鬼市、天上城,每次都觉得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可直到现在仍然还是谢玉珠。 她以谢玉珠度过了所有的最后关头,终于走到今日。 此刻比她度过的任何一个危机时刻,都不像是最后关头——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逼迫她,也没有人等她去救得性命。 “没想到我会在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初冬清晨,普普通通地成为你。” 谢玉珠竟破涕为笑,她说道:“林雪庚老说我是好命的蠢货,我总是很生气。但是现在想想,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倒霉,她还是第一个说我好命的人呢。” “我最初离家,就是为了要出门好好玩一次,长见识、学本领。如今我玩得很开心,长了旁人几辈子的见识,学会无数本领,还遇上天下最厉害的人们。我原本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我果然是最好命的人啊。” 顿了顿,谢玉珠吸了口气道:“现在是实现新愿望的时候了。” 远处传来钟声,正是大论道开启之音。 谢玉珠向那只魇兽伸出手:“好吧,来吧。” “把大论道、把这个世间的方向抢回到我们手上。” 在仙门重地灵枢台上,各路仙门环坐一圈,各色道袍交杂。平日里坐北朝南的高处,当是逍遥门、白云阙与扶光宗三席。 如今台上多了一席,这本该是万象之宗的。然而大论道甫一开始,各路仙门就为林雪庚是否能代万象之宗坐上那一席而争执不休,是以那一席到现在仍然空着。 “诸位不如先看看卫某这里的东西,论一论天上城坠落之事。” 在仙门争执之时,卫渊适时打断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留影术骰子。 “这是卫某留在浮空界碑之前的灵器。留影术日夜运转不停,也记录下了天上城坠落当日,浮空界碑被破坏时的情形。” 骰子旋转,毁坏浮空界碑的犯人模样清晰可见。众人哗然之间,一个身着紫色道袍的年轻人从灵津阁弟子间走出,缓步迈入台中,跪坐在地。 卓意朗伏在地上,道:“意朗无话可说,愿认罪伏法。” 那画面中的犯人,竟是灵津阁的青年才俊卓意朗。 灵津阁的几个长老们露出慌张又窘迫的神情。 其他仙门自然是不信这事是由卓意朗一人所为。卓意朗虽修为深厚,颇受门派器重,但到底只是个小辈。这浮空界碑的位置、进入机密之地的法子、破坏浮空界碑的方法,又岂是他能知道的? 于是人声纷扰,此前力主要保下天上城的几个门派不肯罢休,逼问卓意朗究竟是受谁指使,尤其以沧浪山庄的质疑声最大。 卓意朗只是低着头,正在灵津阁的长老们发话,欲把他带回门派审问时,他突然抬起头来。 “师父,师叔,你们还要牺牲灵津阁,替他担下这罪名吗?” 他仰头看向高台,抬手指向高台中央所坐之人,铿锵有力道:“是太清坛会主持,逍遥门蒋门主找到灵津阁,暗中指使我们摧毁天上城。并且许诺事成之后,灵津阁可取白云阙而代之,成为仙门三大宗之一。” 高坐在主席之位的蒋琸面色一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灵津阁中有人指着卓意朗道:“休要胡言!此事尚未决定,是你一意孤行!” 那长老话音刚落便自觉失言,这话无疑坐实了蒋琸联络灵津阁之事,一时之间道场之上更是炸开了锅。 这一袭紫衣的年轻修士神色平静地跪在众声喧嚣中,看了身侧的卫渊一眼,又移开目光。 卫渊神色淡淡,目光深沉。 正是在几个月前的一个黑夜,一个身披黑袍面目模糊者来到卫渊面前。 黑袍者对他道:“城主,蒋门主意欲对天上城动手,他已探得浮空界碑所在,也联络了我师父。” “何时动手,如何动手?” “尚在讨论之中,蒋门主之心也并未坚定。” “浮空界碑恐怕等不得太久了,我得推他们一把。” 卫渊对那黑袍人道:“意朗,你可愿意做那个毁坏天上城的罪人?” 黑袍人直起身来,望向卫渊。那双年轻的漆黑眼眸,与此刻跪在地上受千夫所指者的黑眸别无二致。 “城中百姓我自会安排。从此之后你便背上污名,再无出头之日。意朗,我不逼你,你可要想好。” 此时此刻那曾是灵津阁骄傲、最年轻的魇修成功者卓意朗,正跪在灵枢台中央,脊背挺直却低下头颅,如冬日阳光下的一棵紫竹。 谢玉想站在扶光宗弟子之中,轻轻地叹息一声。 沧浪山庄庄主鹤俞白站出来,朗声道:“天上城之事诸仙门各有所见,原本太清坛会已决定,在大论道上讨论如何处置。大论道未开,蒋门主却私自下令毁城,难道是怕大论道的结果不如您意,便要先下手为强吗?” “如此行径,您哪里还有资格做我们坛会之主,主持这次大论道?还请蒋门主自行辞去,离开灵枢台。” 灵枢台下大多数仙门皆高声赞同,而台上白云阙阙主看蒋琸的目光,更是冰冷非常。 蒋琸环视众人,皱起眉头,道:“并无实证,仅凭几句攀咬各位便全然相信?如今各位被蒙蔽双目,群情激奋,我百口莫辩。然而无论如何,我仍是逍遥门主,你们又如何能要求我离开灵枢台?” 第122节 白云阙阙主道:“蒋门主如此行事,别说是太清坛会的主持,便连这逍遥门主之位,想来也并不能服众。不如让甄副门主代逍遥门,参与此次论道。” 蒋琸正欲嘲讽之时,一旁的甄元启竟出言,赞同了白云阙主之见。 蒋琸难以置信地看向甄元启,继而大笑道:“原是你勾结灵津阁陷害于我?我早知你属意叶悯微来做逍遥门主,在我继任前多番寻找于她。事到如今,你还……” “蒋琸!” 提起叶悯微的名字,甄元启似乎尤其激动,他一字一顿道:“蒋门主,勿提旧事。也别把你所做龌龊之事,推于我之身。” 蒋琸环顾四周,对上卫渊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笑道:“甚好,甚好。要我卸去太清坛会主持之任,那这大论道该如何开下去?诸位要推举谁来主持?扶光宗策玉师君灵脉受损未能恢复,推举今日来此的代宗主季安?还是上任未满十年的白云阙主?沧浪山庄庄主?诸位谁能信服?选人主持一事,便能讨论一整个大论道!” 灵枢台边的仙门们闻言确实露出犹豫神色,如今论资历论能力,确实没有比蒋琸更合适的人选。如今各路仙门各怀心思,光是推举主持者,便是一番大博弈。 众人议论纷纷间,却忽有大风席卷灵枢台,随之而来的灵力浩荡,如瀚海绵绵不绝。一柄半人高的陌刀从天而降,落入灵枢台中,掀起卫渊与卓意朗的衣摆。 卫渊微微一怔。 只听周围的修士高声道:“却月刀!是策玉师君的却月刀!” “策玉师君来了!” 正午的阳光热烈至于刺目,一身着白底太阳纹道袍,玉冠束发的女子缓缓走上台来,她并未看卫渊一眼,径直走到那灵力充沛的却月刀边。 她伸出手来,那灵刀便落入她手中。 “蒋门主不必忧虑,您若归去,仙门总不至于没有别人在。” 林雪庚站在高台上,怔怔地瞧着这个熟悉又陌生之人,眸光震动。 她看着策玉一步步走上高台,坐在属于扶光宗的那一席之上。 这个名为“策玉”之人神色淡淡,周身灵力浩荡拒人于千里之外,冷静又高傲。明明是全然相同的容貌,可林雪庚却无法从中看到一点相似的灵魂。 “谢玉珠……”她喃喃说道,声音低不可闻。 蒋琸望向策玉师君,探究道:“师君灵力恢复了?此前在天上城,许多人曾见师君使用灵器……” “彼时我灵脉受损,危急关头当有轻重缓急,若为救人有何不可为?总比为一己之私,枉顾人命要好得多。” 策玉师君转头看向蒋琸,淡漠道:“你说呢,蒋门主?” 待蒋琸面色铁青,灵枢台上之事一桩桩直刺于他,他环顾四周之后,终于还是拂袖离席。 策玉的目光移到林雪庚身上,道:“愣着做什么?坐下吧。” 林雪庚身边便是那预留给万象之宗的一席。 闻言白云阙主眉头紧锁,道:“师君,林雪庚此人……” “太清坛会的许诺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如今叶悯微不在,然而她的魇兽听凭林雪庚命令,林雪庚便如叶悯微的魇兽,便也如叶悯微。” “坐下。” 策玉师君再说出这两个字时,林雪庚只觉得被一股强悍的灵力压着在席位上坐下,白鹿魇兽亦匍匐于她腿边。 那曾经属于谢玉珠,总是充满笑意和天真的眼睛里,只有一派波澜不惊。 林雪庚只觉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周围议论声渐小,白云阙主朗声道:“太清坛会今年本该由扶光宗来主持。只是因为诸多大事接连发生,无暇举办轮换事宜。” “然而既然策玉师君归来,白云阙愿奉策玉师君之令。这太清坛会和大论道,自该一并交给策玉师君吧。” 这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论道首日,逍遥门主被众仙门赶出道场,而闭关多年的策玉师君归来。 由此在策玉师君的主持下,开启为时十日的大论道。 这一日也发生了一件小事,微不足道,以至于无人记载,只有寥寥几人得知。 谢家六小姐忽染急病去世,这金枝玉叶的谢家幺女,江南首富的掌上明珠,才刚刚过了十八岁。 第122章 回还 大论道上各路仙门各抒己见, 激烈争辩,卫渊亦代表朝廷参与其中,终于在论道五日之后, 由策玉师君主导下做出定论。 太清坛会将收回持有灵器者为匪类的法令, 从此之后认可苍晶与灵器的存在。 而朝廷将设立御灵局, 仙门参与其中, 统管天下灵器流转及使用的制度及律法。 而仙门将建天下学宫,教授苍晶灵器铸造及使用之法,除修士及魇师之外,九州各地选贤举能,选得平民进入学宫学得灵器之术。 这天下学宫的第一任祭酒,将由林雪庚来担任。 冬夜天光暗淡, 山林里飘起小雪, 风声萧萧。林雪庚站在长廊之中, 手里拿着她的烟杆,周围飘渺的也不知是烟气还是她温热的呼吸。 白鹿便伏在她身边,安然无声。 一个白衣的身影从长廊尽头而来,她步履沉稳, 走过一盏盏灯笼之下, 衣衫上的金纹灼灼闪光,腰间玉佩摇曳。 如一尊玉像一般高贵又宁静。 长廊里响起声音,林雪庚低眸看着烟壶里升起的烟气, 淡淡发问。 “策玉师君为何要力保我坐上天下学宫祭酒之位?” 那白衣身影停下脚步, 一双深邃如万丈深潭的眼睛转过来,看向林雪庚。 “你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我能成为祭酒, 你甚至折损了许多扶光宗的利益来安抚白云阙。我并无根基,你让我坐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 今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明枪暗箭,腥风血雨。你保我一次,难道还能保我一辈子?” 烟雾缭绕之间,策玉平静道:“若你需要,我便是你的根基。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站稳脚跟,不会需要我保你一辈子。” 林雪庚冷笑一声:“做我的根基?你与我很熟吗,素不相识之人……” “那孩子很了解你,她消失之前嘱咐过我,要我替她好好照顾你,作为你的师姐,她为不能保护你而遗憾。” 林雪庚攥紧了烟杆,她沉默一瞬,低声道:“说什么师姐……我原本有师父,还有同门,明知师父已经离去,她还一声不吭地丢下我……这算哪门子的照顾?” 策玉静静地端详林雪庚片刻,便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却听身后传来林雪庚的一句话,声音不大却笃定。 “她若能回来,我就认她做师姐。” 策玉回过身去,长廊幽深,风雪呼啸,灯笼摇曳下的年轻姑娘双眸通红,倔强地盯着她,仿佛在向她索要另一个人的灵魂。 “她已经消失不见。我活过五百三十余年,她存在十八年,婴孩无知时减去三年,心智未全时又减六年,最终还能剩下多少?溪流汇入汪洋,如何辨别哪一滴水属于曾经的溪流?你要在东海中找浅溪之水吗?” 策玉平淡地说道:“你便当她已经死了吧。” 策玉转身前行,听得背后有铃铛与铜钱的声响,而后便一片宁静。那个姑娘仿佛沉默地融化在风雪里,不知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接受那条溪流的消亡。 那个姑娘这一生似乎都在不断地被丢下,在被迫离别之中度过。 策玉慢慢走过悬挂灯笼的长廊,行走在她阔别二十年的扶光宗之内,路过的弟子们纷纷行礼。 她仍然是受所有人敬仰的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事,仿佛是一场梦境。 在长廊转角的尽头,却又看见一个等待她的身影,这身影熟悉又陌生。 策玉停下脚步,她问道:“卫大人深夜拜访,所为何事?” 卫渊一袭黑衣站在屋檐下,肩膀上落了些雪花,转过眼睛凝视她片刻,忽而笑起来。 “仙门将派人与御灵局和刑部一同修订与灵器相关的律法,策玉师君可有心仪的人选?”他仿佛闲谈般说道。 “这该是明日大论道上讨论之事。” “师君提前跟卫某说明想法,明日选人之时,卫某或可帮些忙。” 策玉望向卫渊的眼睛,他笑意深深仿佛这风雪之后的黑暗。 他深夜来此,似乎是想要暗示她从今之后可以合作之事,若她与卫渊同盟,在世上推行新的秩序自然少了许多阻碍。扶光宗与卫太师的位置,都将高枕无忧。 “我有条件。” “师君请讲。” 策玉师君望着卫渊的眼眸,平淡而缓慢地说道:“请卫大人舍修为,弃长生。” 如此骇人听闻的要求,她说得清晰而又不容置疑。 卫渊眼眸睁大,眼中的笑意褪去,雪光灯光皆浮在表面,内里只剩下深沉的一派黑色。 策玉继续说道:“仙门之人与寻常百姓寿数原本相差悬殊,您着迷于权力,还想要继续把持朝政多少年?你所想造就的人世,从今往后花费一生也已经足够。这人们生死长不过百年的俗世,该归还给百年之寿的普通人。” “此事并不容易,卫大人可以仔细考虑过,再来回答我。” 这个条件是一切合作的前提,策玉并不打算再多言,便准备离去。而卫渊竟突然笑出声来,他哈哈大笑肩膀颤动,仿佛在另一个人面前常有的样子。 “与你聊这些感觉真是奇怪。” 他笑容渐渐消失,眼眸里藏着些什么,他问道:“她有留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 “不可能。” 卫渊坦诚道:“我方才听见你同林雪庚说话,她既然对林雪庚有所交待,必然一视同仁,也会有留给我的话。” “你很了解那个孩子啊。” “不要说得像是她死了。” “有何分别呢,她的消失不是在你意料之中,如你所愿吗?你希望她对你说些什么?” 卫渊沉默不语,这初冬的第一场雪越下越大,在他身后的屋檐之外,飞扬成漫天雪白。 “你希望她爱你还是恨你,或者记住你吗?” 策玉淡淡道:“风雪大了,卫大人早些回去吧。” 她推门进入房间里,留下一句话在寒风中飘散。 “失去方觉贵重,吹烟化灰术果然很适合卫大人。像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好东西。” 这一场初冬之雪来势汹汹,如同告别又如同新生,飘散在九州大地上,直到大论道结束之日才渐渐停止。 温辞也在这场风雪中渐渐平静下来,有意收敛自己的力量。当夜晚他的魇术不再大肆破坏时,苏兆青与任唐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下不仅二十重梦境之后,整个梦墟都被您毁了一大半,也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开放。” 苏兆青今夜又借了地狱阎罗的魇物,凶神恶煞地站在温辞床前。 第123节 任唐见过温辞失去控制时有多可怕,见苏兆青此时还敢揶揄温辞,不由得瞪了苏兆青一眼。 温辞坐在床边,胳膊搭在膝盖上,低着脊背和头,看不清神情。 “我会尽快恢复梦墟,之前的基础还在,用不了多少时间。因为我的缘故你们缺席了大论道,之后我会亲自去谈。” 温辞的声音沙哑却平静,倒叫任唐吃了一惊。 “八风塔现在情形如何?” “如今已经成一座空塔,其中所谓众生识海之物已经全部退去,消失无踪,找不到任何痕迹。”任唐答道。 温辞沉默片刻,说道:“好。” 苏兆青与任唐对视一眼,她说道:“巫先生,林雪庚给您寄了一封信。” 温辞伸出手去,苏兆青便把信放在他手中。他展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低声道:“玉珠……还是变回了策玉啊。” 仙门与朝廷共建天下学宫,而林雪庚将成为天下学宫第一任祭酒。 一切由叶悯微开始,却不会由她结束。缺了她和他,这世间依旧会携着他们遗留之物,永不停歇地前行,不可阻挡。 大论道结束,林雪庚得到空闲。她将要去往沧州卫渊的家乡,履行叶悯微交给她的任务——短暂复活八十多年前,瘟疫来临前那一城的百姓。 信中说这是叶悯微与卫渊间有关于放下仇恨的交易,是由温辞而生。如果温辞愿意,可以一并前往沧州。 温辞说道:“她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然后收起这封信,抬眸看向面前的任唐和苏兆青。他眼眸血红,神情却清醒。 “我要离开一趟,梦墟暂且交给你们了。” 温辞离开梦墟,踏入梦还镇中时,梦还镇仍然是热闹喧闹的模样,与他来时别无二致。 他站在镇子口的牌匾下,仰头看着那墨笔书写,气势磅礴的“梦还”二字。 这是一个好寓意,从梦中回还,却有人一去不还。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温辞在那牌匾下站了许久,从阳光明媚到夕阳西下,再至夜幕降临。这座梦还镇再次被梦魇之物包围,如百鬼夜行,热闹非凡。 “温辞。” 温辞仿佛出现了幻觉,他听见了叶悯微的声音。有些干涩和奇异,但他一听便知,那是属于叶悯微的声音。 他慢慢地转过头去,在那诡异而又绚烂的梦魇之物里,叶悯微一席银色云纹蓝裙,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站在灯火之中。 温辞眼眸睁大,愣在原地。 这一年多时间里发生的所有事仿佛一场幻梦,从梦中回还的人好似是他。 “你看起来很精神,这真是太好了。”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里露出笑容,她没有戴视石,却仿佛能把他看得很清楚。 温辞安静许久,眼眸忽而颤动不止。他奔跑而去,带起街上落叶,衣摆随风飘扬,他伸手抱住她,浑身铃铛清脆作响。 他紧紧揽着她的后背,把头埋在她的颈间,颤声道:“你回来了。” 叶悯微却沉默不答,她拍拍他的后背,迟疑道:“我……” 她最终并没有说下去,只是抱住温辞道,低声道:“我很担心你,我想来看看你。” 第123章 旧城 温辞的视线越过叶悯微, 在梦还镇之外,站着沧浪山庄的惠道长。那位年轻俊雅的道长向他们俯身一拜,便默默地离去。 温辞眸光微动, 他低眸看向叶悯微手里牵着的女孩。 那是豫钧城里的小疯子阿喜, 本已经托付给沧浪山庄照料, 惠南衣仿佛是送她们过来的。 温辞安静许久, 眼里的光芒涌动渐渐平息下去,他轻轻地放开叶悯微,仔细地观察她的眉眼。清雅秀丽一如既往,她眼里波澜浮动,只映着他。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仿佛八风塔、众生识海都只是一场荒诞梦境, 她从未离开过似的。 叶悯微仰头看着他, 声音也与从前并无差别, 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温辞沉默片刻,答道:“沧州。” “沧州……我没有提前跟你说便与卫渊做了交易,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惹我生气的事情还少吗,你什么时候怕过我?”温辞低声道。 “不过那里是你的噩梦, 要你独自前往, 我之前还很担心,这下我可以陪你去了。” 叶悯微舒了一口气,笑起来。 温辞只是凝视着叶悯微。 他没有问叶悯微是怎么离开众生识海的, 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出来便去找阿喜, 这些匪夷所思之事,他竟一句话也未曾提问。 而叶悯微也不曾提起。 她只是牵着他的手, 道:“我陪你。” “……好。” 温辞沉默半晌,然后应道。 这一行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巨大的“梦还”匾额之下。 三日后, 在沧州州界边,林雪庚看见路尽头出现叶悯微与温辞的身影时,在原地怔愣了半天。 然后她便飞奔而去攥住叶悯微的胳膊,激动又不可置信道:“师父,你回来了吗?”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叶悯微,眼睛跟着红了起来,低声说:“我还以为你……” 叶悯微安抚地摸摸林雪庚的手。不远处有两道身影跟着林雪庚走来,正是卫渊与策玉师君。 “玉珠,卫渊。”叶悯微唤道。 北风萧萧,草木枯黄枝干伶仃,那道袍飘飘一尘不染的尊者淡然道:“我是策玉。” 顿了顿,她说道:“我是为监看时轮销毁而来。” 大论道上将许多危险的术法列为禁术,其中窃时术高居首位。时轮原本要当场被销毁,然而因为叶悯微此前与卫渊的约定,它的销毁被特别宽限了时间。 待这最后一次使用结束,时轮便将随着术法终结而消失不再。 卫渊意外地打量着叶悯微,问道:“师姐,你何时出来的,怎么不曾知会我们?那日八风塔下的波涛诡异非常,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叶悯微面露迟疑之色,张张嘴又闭上,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卫渊的目光又转到叶悯微手里牵着的小女孩身上。那孩子五六岁的模样,乖巧地不说话,一双大而圆润的眼睛不停眨动,面颊绯红仿佛一只红苹果似的。 他问道:“这孩子又是谁?” “这是之前我在豫钧城里遇见的孩子,她叫阿喜,因魇师所害而发疯。我正在为她收敛思绪,令她清醒过来。”叶悯微终于开口答道。 “师姐替她收敛思绪,需要时时刻刻把她带在身边吗?” “……嗯。” 林雪庚见叶悯微神情犹豫,立刻转开话题道:“无论如何,师父能归来便好。我这祭酒的位置便也该还给师父。” “雪庚,你不是想把天上城建满九州各地吗?你做祭酒,正是你该走的路。”叶悯微连连摇头。 “可对于苍晶和灵力的本源理解,师父你远远超过我。对了,我这里有一份关于天下学宫建宫的文书,是大论道中我们草拟的教授门类及宫规,师父你要不要看看?”林雪庚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帛书,递给叶悯微。 叶悯微却没有伸手来接,她低眸看向那卷帛书,眸色闪烁。 “其实我……” 她似要说什么,一道碧蓝色的袖子伸出去,她身侧的温辞什么也没说,便替她接过这卷帛书在她面前展开。 叶悯微松了一口气,她侧过身去,认真地看这帛书上的内容。 她仍像消失在八风塔下的时候那样,性情、神情和模样不曾有一点改变。若说她有什么不同,只是她没有再戴视石却仿佛已经能看清万物。 卫渊与策玉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有疑虑之色。 叶悯微看起来,不太对劲。 沧州瘟疫已经过去八十多年,曾经满目疮痍的村子城镇都已重建,一派平安和乐、欣欣向荣的模样。 卫渊儿时生活的那座城因死人太多而荒弃,先是成为乱葬岗,后来又收敛尸骨建成群墓,屹立于田野之中。群墓周围零散地分布着几个村子。 “那座旧城的范围包括这几个村子,时轮转动之时恐怕他们都要消失,待停转才能回来。” 叶悯微与林雪庚站在收割后的黄土田地之中,规划这一城的阵法该如何设置,林雪庚跟叶悯微说明情况,她道:“虽然师父你教过我此法阵的原理,但我从未实施过,原本心里还有些担忧。幸而师父你回来了,若有问题也能及时处理。” 叶悯微点点头。林雪庚看向卫渊,蝶鸣剑便出鞘,她拿出时轮举在卫渊面前,说道:“卫大人,我开始了。” 下一刻时轮便被抛起,双层的陨铁圆轮扬至半空,在那一碧万顷的晴空中泛起蓝光,忽而开始转动。 于此同时蝶鸣剑的冷光闪烁,红色蝴蝶飞向时轮,牵起灵脉丝线缠绕于时轮之上,再牵着这灵脉向远处翩翩飞去。 它们飞过收割完庄稼后苍黄的田野,穿过村庄,飞过村庄中的百姓之间。百姓纷纷发出惊讶之声,然后在丝线中倏然化为乌有。 卫渊衣袖里的灰烬滚滚而出,土壤纷纷扬起,深埋于地下的坟冢、街道、残砖破瓦和这些灰烬一起,如同一场弥天盖地的风暴。万物在其中破碎又再生,阳光明媚之下风声猎猎,这广阔的田野和村庄忽而改变模样。 一座座街坊巷陌在风暴之中出现,卫渊的衣衫与发带被风卷起疯狂飞舞,即便是心中已经有所准备,设想过千万次,可他的眼眸仍然逐渐颤动不止。 温辞站在他身后,凝视着这从风暴中出现的旧城。那漫天扬起之物尘埃落地之时,一道气流扑面而来,他又闻见当年那座城里为庆贺节日而燃起的艾草香气。 如今温辞的发间已经再无铃铛,他寂静无声地站在由蝴蝶所包围的无边法阵中,穿越那隐隐约约扭曲的灵力屏障,看向其中模糊往来的人影。 林雪庚伸出手指,便有蝴蝶从她指间飞起,翩翩落在卫渊、策玉师君、温辞与叶悯微的肩膀上。 她说道:“不要让蝴蝶离开你们,它停在你们肩头,你们在这法阵中便不受时轮影响。” 她拿起一只乾坤袋,那正是叶悯微此前给她的,她抓住袋尾往下一倒,便有无数湛蓝的苍晶落在地上,游鱼纷纷而出,衔着地上的苍晶朝空中的时轮而去。 “这法阵复生城中上千人与数百街道巷陌,苍晶消耗极快,师父这袋子里的苍晶耗尽之时,便是法阵消散之刻。若你们想要做什么便抓紧时间吧。” “我会在这里等各位出来。” 林雪庚交待完毕,卫渊、温辞和策玉纷纷朝那包围一座城的巨大法阵走去,叶悯微却留在原地。 温辞回过头来看向叶悯微,他问道:“你不去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说:“我也在外面等你。” 顿了顿,她又说:“没有我陪着,你可以吗?” 第124节 温辞凝视她片刻,他神情依然疲倦,但仿佛恢复了一些光彩。他轻笑一声道:“有什么不行的。” 说罢他便转过头,迈步越过维持法阵的蝴蝶之间,穿过那蓝光莹莹的屏障。 复生的旧城之外,北风凛冽,庞大的法阵之下只剩下一蓝一鸦青的两道身影,仿佛海市蜃楼下的两只孤鸟。 或许是因为过于安静,林雪庚转头望向身边的叶悯微,她问道:“师父,你在想些什么呢?” 叶悯微望着法阵中遥远而模糊的楼阁和人影,仿佛穿过它们看向更渺远之地。 “我在想,若用时轮或许能让苍术复生吧,也能让他回到他未有一道疤,年轻安康时的样子。” “师父你有此想法,待此事结束不管策玉,我们直接去大漠便好。” 叶悯微闻言看向林雪庚,她沉默一瞬,认真道:“你和温辞,你们两个真的都很纵着我啊。” 顿了顿,她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见他吗?” 蝶鸣剑上的五帝钱敲击剑柄,清脆作响。林雪庚沉默一瞬,答道:“他让我忘记他。” 她正在这么做。 “是啊,他让你忘记他,他为离别准备好了一切。若我真的复生他,是因为他想活着,还是因为我想让他活呢?” “人人皆有死亡的那一日,死亡也是苍术的一部分。” 叶悯微这样说道,她又看向法阵里模糊的人影:“虽然我对他还有很多遗憾,但是他对我,应当已经没有遗憾了吧。” 叶麓原已经关照好一切,卸去这沉重奔忙的一生,重新开始。 无所不能的叶悯微,在这世上所向披靡的叶悯微,逐渐发觉她所要学习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竟是放弃。 放弃一些她本可以做到之事,放弃一些她一意孤行的愿望。 卫渊穿越那道屏障时,便一脚踏入了八十年前的世间,从苍黄的田地踏入麦浪滚滚的碧绿之中,从凛冬踏入春日。 卫渊慢慢地沿着田埂走向官道,走向城门,走入这八十年前热闹喧嚷的家乡。 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但这未改变分毫的街道、店铺与熟悉的面孔,令记忆铺天盖地而来,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路过之人纷纷好奇地打量他这个生面孔,路边买笊篱的中年男子热情道:“公子打北边来的吧?怎么穿得这么厚,不热得慌吗?身边怎么一个仆从也不见,跟家里人走丢了?” 卫渊转头看向他,唤道:“……钟叔?” 那中年男人惊诧道:“嘿呦!你认得我?怎么会……要是我见过这样一位雍容华贵的公子,怎么会记不得呢?” 瘟疫之时卫渊只有十二岁,八十余载后他再归来,已经无人会认得他的面孔。 卫渊解下大氅拎在手里,他向钟叔一拜,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只留钟叔在他身后稀奇地喟叹。 林雪庚的法阵刻意设置过,这座城里人都已经不记得瘟疫与死亡之事,记忆还停留在八十年前正月十八的落灯日。 在这一日要将元宵节的灯收回,新春的所有节庆便进入尾声。 家家户户张罗着把门上的灯笼收回来,卫渊在街巷间走去,沿着他记忆中的路线,最终停在一家包子铺前。 一个妇人在铺子里忙着和面拌馅儿,满世界的面粉飞扬,更里面的灶台下,有个魁梧的汉子正挑柴来烧火。 卫渊安静地凝视了那妇人许久,才说道:“娘。” 那妇人转过头来,面上还有几道面粉,诧异地打量他半晌,继而眉开眼笑。 她如今还年轻,虽终日操劳,眉眼间却能看出是个美人——卫渊的眉眼与她十分相似。 这双与他相似的眉眼里满含笑意,开口语气却陌生:“这位客官,您认错人了吧。我哪里有你这么大的儿子呢?我家要是有个像您这么贵气的孩子,我便也不用在这里卖包子了!” 卫渊看见一个十六七的少女从铺子里出来,伸着杆子从屋檐下将红灯笼收回去。那正是他的姐姐。 他张张嘴又闭上,最终说道:“我的母亲与您长相十分相似,她也是在您这个年纪去世的,我一时间看失神了。” 妇人露出怜惜的表情,她掀起围裙擦擦手,热情道:“您是外地人吧?今日按我们这里的风俗都要吃碗面条,以后长长寿寿顺顺利利。您要不嫌弃,便来我家吃碗面再走吧!” 卫渊答应了这邀请,他又看向铺子里拉风箱的男人,那男人身形高大,抬头看向卫渊,憨厚地一笑。 他沉默寡言的父亲,又从面目模糊变得清晰。 新年开张的第一日,大家也都不着急,午后包子铺便暂时歇息,卫渊跟着他们来到家中小院。 家里的一切摆设都还和过去一样,桌子上胡乱地摆着弹弓蛐蛐儿笼子。他看到了自己从前常穿的那双鞋,歪歪斜斜地摆在墙边晒着,如今他已经绝对穿不下了。 走时是主人,归来已是客。 他的兄弟姐妹们,大一点儿的帮忙干活,小一点儿的追逐打闹,谈话间时不时说起他。 “三弟跑去哪里了?刚刚还在院子里,这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肯定又是躲药去了!昨日偷偷倒药,才被娘打了一顿,他今日定然见到药壶就跑了。” “不过听说怪得很,今日上午要出去的人有几个在城外鬼打墙了,说转来转去又转回老地方,就是出不去……” 卫渊想起他儿时体弱多病,父母搜罗各式土方偏方,不知给他灌了多少药。 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些药的缘故,最终竟然只有他未曾染病,活了下来。 人声喧闹间,他母亲就从后厨端出面来,招呼道:“来来来,都来吃面!不等那个臭小子!” 卫渊面前的面热气腾腾,直扑他的眼睛。他年轻的母亲在旁边说道:“公子别嫌弃我们这里吃的东西简陋,就当吃个好寓意。长寿万福,游子早归家。” 卫渊低声重复道:“游子早归家。” “你的母亲与我相像也是有缘,她在天之灵,若能看见你如今这一表人才,定然会以你为傲啊。” 他母亲宽慰着他,将筷子递给他,说道:“待吃完便去城中那彩结像拜拜,这福气便拿全了。” 卫渊接过他母亲手里的筷子,这已经修行辟谷之人,重新尝到八十年前的味道,安静地将碗里的面尽数吃完。 他母亲吃饭之时一直不停地念叨着他——或者说数落他。她说这么重要的日子,这小子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家最需要祛病禳灾的就是老三,他竟面也不来吃,像也不去拜。 “这小子有本事就一辈子也别回来,看他回来我不揍死他!” 他母亲愤怒道,惹得他父亲说了一句,节日里说死不吉利,她才止住话头。 而后卫渊便又跟着这一家人去往城中的彩结像拜神,那塑像上挂满了各家人系上去的彩结。人群里里外外将神像围得水泄不通,卫渊这一家老小都虔诚地在地上跪拜许愿。 卫渊跪在他母亲身边,便听得他母亲许下长长的愿望,从他的外祖母外祖父,到公公婆婆,到自己,到夫君,再到每一个孩子。 “……我们家老三今日没来,他是个顽皮的孩子,神明大人您多担待,他自小体弱,是最需您庇护的。望您保佑,他以后身体健康,能成为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孩子……” 卫渊闻言沉默许久,低低地笑了一声。 正直善良,诚实踏实。 这是在说谁?那个叫做卫渊的孩子吗? 神并没有听见他母亲的愿望,她的儿子并没有成为一个正直善良,诚实踏实的好人。 她的儿子长大之后,阴险狡猾,狠厉而肮脏,双手沾满鲜血。死在她儿子手上的人,大概比这一整座城的人还要多。 他母亲在天有灵,并不会以他为傲,大概只会非常失望。 卫渊默默起身,却听到身边那位妇人低声道:“……我是不是贪心了?别的先不论,求您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吧。” “只要他能长大成人就好,别再让他生病了,您拿些我的寿数给他也好……求求您了……” 卫渊的动作顿住,他安静良久,突然转身离开人群。他在所有跪倒参拜的人群,和向此处涌来的人们间穿行,终于走出熙攘的人群,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里。 他终于停下步子,扶着墙慢慢弯下腰去。数十年来心怀恨意,搅弄风云,一步步爬上高位把持朝政,终于令所有蔑视他之人低下头去,逼得仙门改革的卫大人,这背影第一次看起来像是个孩子。 巷子里传来压抑的悲泣之声。 第124章 迷局 街巷之中热闹而欢乐的人声、车轮声, 仿佛一场来自于八十年前的梦境。 一双藏蓝的靴子调转方向,温辞转过头去,离开跪在城中参拜神像的人群。 他在这复生之城内缓缓而行, 路过的百姓纷纷转头看他, 低声惊叹。 有热情者与他打招呼, 跟他说道:“您生得真是好极了, 我还没见过比您更俊俏的人咧!” 他们便如八十年前,他以孩童之身踏入此地时一般。那时他们围住他,好奇地嚷嚷:“瞧啊,来了个跟天仙似的娃娃!” 这座城中的人说他在落灯日出现,恐怕是神明坐下的童子,于是给他吃穿, 张罗着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 温辞有些恍惚, 一些埋藏在深处的记忆一一浮现。 多年来他只记得他们赤红又充满憎恨的眼眸, 记得街头巷尾的尸体与鲜血横流,它们在噩梦里一遍遍出现,不曾褪色过分毫。 然而当他一步步沿着街道向前走去时,那些鲜血淋漓和尸山血海似乎正一步步退去。从中走出依然鲜活、善良而热情的人们, 悬挂灯笼整洁热闹的街巷, 和晴朗的春日天空。 走出他在高门后曾向往的人间。 最后从中走出一个白皙瘦小的孩子,他眼眸深深,脖子上长而细的胎记如同一道红绸, 红得刺目。 温辞停下脚步。 那孩子仿佛站在那尸山血海与这晴朗人间的交界处, 凝视着温辞。 “有人来救他们了吗?”男孩向温辞发问。 温辞慢慢地摇头。 “有人来救你了吗?”男孩又问。 温辞再次摇头。 男孩沉默地低下眼眸,好像这个孩子曾隐藏在温辞的噩梦里, 在数十年的折磨之中,盼望着每一个能够得到拯救的机会。 他又抬起眼睛:“有人愿意爱你吗?有人在知道你的一切之后, 仍然需要你,爱着你吗?” 温辞终于点点头。 血海渐渐褪去,这热闹繁华的人间逐渐取代一切,那孩子的身躯在晴朗日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男孩弯起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好,你已得救了啊。” 话音落下之时,这伴他多年的孩子终于完全消失在阳光之中,消失在街上的熙攘人群之中。 时常萦绕在温辞耳边的,他所拖拽的枷锁声恍然间淡去。 他仿佛终于能恰如其分地,与他的过去共处一世。 第125节 这复生之城偏僻的巷子里,卫渊扶着墙站在阴影之中,却见脚边的阳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影子。 卫渊直起脊背,回头看去。 阳光从巷子口倾泻而入,策玉师君站在那巷口的烂漫春日之中,阳光太过耀眼,以至于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哭了吗?”她问道。 她的语气暧昧不明,介于策玉和谢玉珠之间。有那么一瞬间,卫渊仿佛看见谢玉珠站在了巷口。 “谢玉珠没有话留给你,但她有与你相关之事嘱咐于我。我有言在先,这并非什么好话。” 这个站在阳光里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 “她跟我说你是个麻烦的家伙,你是恶狼、是疯马、是没有刀柄的利刃。” 卫渊低低哂笑一声。 “她希望我能成为你的缰绳,她认为我是世上唯一能牵制你的人。若有朝一日你走入歧途,她希望我能阻止你。” 卫渊默不作声。 “她还说你是个可怜的家伙,让我不要把你说的话当真。你要是偶尔同我耍心眼,她请我宽宥你。” “这便是她所说全部,除此之外,她没有要我转达给你的话。” 卫渊仍旧没有说话,他低着眼眸站在阴影之中,没有再追问。 策玉安静一瞬,然后道:“不过她有话想对你说,犹豫过是否要我转达,最终作罢。不过这孩子忘记了,她所有的念头我也都会记得。” 卫渊终于出声,他淡淡道:“她有很多话想要骂我吧。” “卫渊不是谢玉珠的污点,你仍旧是她的遗憾。”策玉说道。 卫渊怔住,眼眸颤动。 “她想跟你说的,唯有这么一句。” 在那个桃花纷纷的月夜,卫渊收起谢玉珠醉酒扔出去的灵器,毁掉验谎的鸟儿,抱着她回到客栈。 在洒满月光的路上,他嘲笑道——喜欢我,恐怕会是你这一生最大的污点。 那时谢玉珠躺在他怀里,宁静无声,仿佛沉沉安睡。 她竟听到了。 她并未沉睡。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醒来的,抑或是一直都醒着? 她听见了什么,抑或是她什么都听见了? 策玉师君安静片刻,后退两步,转过身去。 就在她要迈步离开的刹那,卫渊却忽然迈步朝她而来,一步踏入巷口的暖阳之中,抓住她的手腕。 策玉回过头来。 卫渊抬起眼睛看向她,阳光似乎有些刺眼,他的眸色一片浅棕色。 他凝视着策玉,眼眸里翻起风雨,仿佛有许多话想要问。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来来往往走过多少人,他却慢慢松开手。 “抱歉。” 他最终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道抱歉。 也不知道是为抓住策玉的手腕,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顿了顿,卫渊轻笑一声,对策玉说道:“你所说的那个条件,舍修为、弃长生,我答应了。” 策玉立在阳光里,身上的太阳纹闪闪发光。她惊讶地挑起眉毛,说道:“此事并非儿戏,你可想好了?” “她不是要你做我的缰绳么?” 卫渊走出巷子,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春日暖阳之中:“那我把缰绳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你就要拿好才是,策玉师君。” 人生就是七分遗憾三分糊涂。 这句话师父总是挂在嘴上,他不服气,总是想要把师父和他自己的遗憾一同弥补回来。但是如今他才发现,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弥补遗憾而制造新的遗憾。 千疮百孔,无以圆满。 时轮不停运转,卫渊借住在他以前的家中,这一日回还,仿佛黄粱一梦。 第二日太阳初升之时,林雪庚终于发来这复生的旧城即将消散的信号。 卫渊、策玉和温辞在城心的彩神像前碰面,彼此并未交谈。 这三人一人为噩梦而来,一人为好梦而来,一人为见造梦而来。法阵消散时轮停转,这世上便再无复生的梦境。 城中的百姓不觉有异,以为这只是寻常的一天,在清晨中懒懒散散地打扫街道,开张迎客。 有人讨论起城里的怪事,说出了城门在田里便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 有个卖货郎推着货车,跟彩神像旁边店铺的老板闲聊,声如洪钟,将这鬼打墙的情形说得神乎其神。 只听他的声音在彩神像上空盘旋。 “……可不是嘛!我走来走去又走回原地,老夏也这么说!我看田边儿上站着一个抽旱烟的姑娘,我就跟她问路,朝着她指的路一走,嘿,直接走回城门口了。” “更稀奇的事儿是什么你们知道吗?那姑娘居然一个人自言自语,她旁边站着个小女孩,但她都不和那孩子说话,就冲着空气喊什么师父师父的。怪瘆人的。”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余音尚在这街心回荡之时,却见所有砖瓦屋舍纷纷扬起,向天空飞去。 百姓们纷纷大惊失色,然而还未来得及恐惧惊诧,便纷纷消解干净,化为枯骨掩埋于地,又或者化为灰烬涌入卫渊衣袖之中。 相似的风暴再起,从重建到消解,这座八十年前的城重新埋于土地之下。方才还鲜活的人转瞬消失在残酷的时间洪流之中,不见踪影。 时轮应声碎裂,同样化为齑粉,同这复生之城一起消散于晴空之中。 春日散去,寒冬来袭,朝阳明媚。 时轮停转之时,尘埃落定,仿佛无事发生。 温辞、卫渊与策玉师君站在冬日枯黄的田野间。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那边,站着林雪庚与叶悯微。 叶悯微依旧和那孩子相依而立,她衣袂飘飘,仿佛安静而寻常。 一个时辰后,在扶光宗曾关住谢玉珠的碧霄阁内中,叶悯微端坐在桌前,望着坐在她面前的一圈人。 此处气氛异常严肃,仿佛三堂会审。 策玉神色肃穆,仔细端详着叶悯微。 “方才镜影术也未能将你复制,甚至连照出你的身影也不能。被时轮复生之人能看见林雪庚,却看不见你。万象之宗,这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没有回答。 林雪庚对策玉的语气颇不满,她眯起眼睛道:“怎么,策玉师君是在逼问我师父吗?您想把她关在这碧霄阁里,就跟从前关住谢玉珠一样吗?” 策玉却不理会林雪庚,她指向叶悯微身边坐着的阿喜,道:“或者我将这孩子带走,你便肯说明情况了吗?” 林雪庚捏紧拳头,她转头看向温辞。自进来之后温辞便靠门站着,面对叶悯微的反常和策玉的诘问,竟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巫先生!?”林雪庚大惑不解,她唤温辞道。 沉默许久的温辞终于起身,他抬眼看向策玉,淡淡说道:“你别逼她,若她真想做,就能让你们看不见也碰不到这孩子。” 他从碧霄阁那金碧辉煌的门扉边走到叶悯微面前,弯下腰来看向她。他眼里映着阳光,仔细看去,竟没有叶悯微的身影。 他一字一顿道:“没有人能把叶悯微关起来,因为她根本就不在这里。” 叶悯微沉默不语。 在坐所有人均露出惊疑之色,卫渊问道:“那这里的……” “我们看见的,就只是我们‘看见’的叶悯微。” 温辞慢慢道:“她控制了我们的意识,让我们能看见她,听见她说话,感受到她的存在。但那只是我们的感觉,她其实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她仍在心想事成之地。” 这言论太过骇人听闻,林雪庚愣了愣,便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这种事情……师父怎么可能做到?” “叶悯微向来无所不能。” 温辞回答得干脆利落,他指向叶悯微身侧的阿喜,继续说:“借这个孩子之手就可以做到。” “阿喜非常特殊,她曾被魇术所伤产生异变,精神肆意游走如同乱流,可以侵入周围人的精神之中。她与阿喜的意识连结,因此阿喜走到哪里,她周围的人就可以‘看见’叶悯微。” 叶悯微仰头望着温辞的眼眸,她说道:“你发现了啊。” “嗯。” “从什么时候?” 温辞轻笑一声,他低声道:“从一开始。” “我说过,你演技很差。” 第125章 承诺 碧霄阁内安静片刻, 策玉的目光在温辞与叶悯微之间回转一圈,她看向叶悯微,问道:“万象之宗, 梦墟主人所言可是真的?” 叶悯微被戳破后, 似乎比原来还轻松许多。 她转过头面对策玉, 答道:“大体如此, 不过过程比这复杂很多,你们想听吗?” 她举起手,比划道:“有人拿纸笔来记一下吗?虽然我可以在你们眼前伪造出纸笔文字,但毕竟没有实体,你们离开阿喜东西就会消失。” 叶悯微的神情真挚,乃是天下独一份属于她的从容。 她的音容笑貌没有半点破绽, 他们甚至能够“触碰”到她, 感觉到她的体温, 有皮肉柔软的触感,找不到一分一毫与真人的差异。 令人难以想象,这些感觉都是假的,模样、声音、触感、温度, 所有感觉都可以作伪, 都是她为他们的意识所造。 她在他们所感知的世界中,凭空捏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她。 而实际上,此时此刻这桌子之后空空如也, 他们所有人都在围着一个虚影说话。 意识与现世的界限忽然变得无比模糊。 策玉的目光渐沉, 神情越发凝重,恍如阴云笼罩。 她望着叶悯微, 说道:“万象之宗,若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这个小姑娘是个罕见的漏洞。你钻了这个空子,得以在接近她的人脑海里,造出虚假的感受。” 第126节 “但是以万象之宗的能力,借着心想事成之地与众生识海的力量,想必不日便能够不用依靠阿喜,不受任何限制,在所有世人脑海中造出虚假的另一个世间吧?” 林雪庚察觉到不对,问道:“策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问完。万象之宗,我问你,识海老人为何不选择巫先生这正统的巫族血脉,却要选择你?你到底胜在何处,识海老人为何更需要你?他需要你来做什么?” “那日八风塔下,他说他守心想事成之地数万年,想要出来看一看这人间。他真的出来了吗?他想要怎样来到这人间?是他脱离心想事成之地到达现世,还是令整个人间沉入心想事成之地?” 碧霄阁内一片寂静,林雪庚与卫渊皆有惊异之色,而温辞却未曾惊讶,仿佛已经有所预料。 叶悯微回望着策玉,偏过头说道:“我说过,这件事是很复杂的。” 顿了顿,她继续道:“不过你说的,我确实应该可以做到。” 控制所有人的感官,用她所创造出来的感觉代替真实世界的感受,令所有人沉溺于逼真的,被捏造出来的世界里。 策玉深吸一口气,她一字一顿道:“请万象之宗就此止步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叶悯微未曾答话。 林雪庚冷然道:“我师父不会这样做的。” “她不这样做,然而她一旦找到方法,她背后的那个老人又会如何呢?” “所以策玉师君的意思是,你要我师父退回心想事成之地,不要再出现在这个世上?” “没错。” “但凡是谢玉珠在这里,肯定不会这样说。” “很遗憾,我已经不是她了。” 在这微妙的氛围之中,方才一直沉默的温辞却突然发话。 他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跟她单独聊聊。” 他干脆利落地截断其他人的话题,说话时也不看其他人,只是盯着叶悯微不放。 余下之人面面相觑,温辞指着他们对叶悯微说:“不然你现在让他们全变成盲人聋子,那也行。” 他这句话十分管用,策玉亦不再多言,同卫渊、林雪庚一同起身离开,为他们腾出独处的位置。 当他们从大门离开碧霄阁后,宽阔的房间内只剩隔着一张桌子相望的温辞与叶悯微,还有旁边安静乖巧的阿喜。 “你打算怎么办?”温辞问道。 叶悯微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玉珠说得很有道理。识海老人确实一直不曾离开心想事成之地,我近来发现他似乎和心想事成之地是同生共体。等我回去,会跟他好好聊聊的。” 唯有她仍然把策玉称作玉珠。 温辞重复道:“回去?” 叶悯微叹息一声:“我也觉得我这样操控他人并不好,即便玉珠不说,我也不会再用这种方式出现。” 顿了顿,她说道:“而且我答应阿严治好阿喜的疯病,我与阿喜连结太久,她也会受不了。” 温辞沉默许久,才说道:“既然如此,你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你哭了,你哭得太厉害……我一直不放心你。” 叶悯微观察着温辞的神情。 白日里温辞精神通常不太好,但他此刻看起来却非常清醒,甚至情绪稳定平和。 他轻笑一声,道:“这么说,倒是那时候我没有好好表现,叫你担心了。” 叶悯微低下眼睛,像是犯错的孩子般,低声说道:“……我也……我想你了。” 心想事成之地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外面过去三个多月,而她在心想事成之地中,其实已经停留许多年。 在梦还镇,借阿喜的眼睛看见温辞的时候,他仰头看那牌匾,她便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她才喊出他的名字。 她犹豫过要不要在他面前伪造出她,在看见他眼里的惊喜时,她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此刻你看见我的情形,或许不比上次好。”温辞说道。 “……对不起。” “这次回去,你打算多久以后再回来?” 叶悯微皱起眉头,仿佛非常为难。 她要放弃最有眉目的一条道路,寻找其他的道路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而且那位老人也很可能阻挠她。 她很难估计出一个时间。 “我能做些什么?”温辞又问她。 叶悯微仍然没有回答。 温辞哂笑一声,道:“什么都做不了吗?” “……对不起。” “没一句我想听的。” 温辞抬眸看向叶悯微,眼里含着某种复杂的情绪,闪烁不明。 “叶悯微,这是第三次了,你弃我一次两次,还要弃我第三次吗?” 叶悯微露出无措的神情,她又说道:“不是这样,对不起……” 温辞却扬起下巴,打断了她的话。 他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叶悯微,你要说你爱我,你说你会拼尽你所有的聪明才智,真正回到这个世间。你要说你可以回来,你一定会回来找我。” 叶悯微怔了怔,阳光落在温辞的眼底,他凝视着她,就像从前一样锐不可当。 这是温辞第一次主动要她说明爱意。 叶悯微笃定道:“温辞,我爱你。我一定会再回来,我会为此竭尽全力,我可以做到。” 温辞忽而伸开双臂,叶悯微倏然消失,然后下一刻便扑进了他怀里,温暖恍若真实。 她在他怀里问道:“我还怕我模拟出来的感觉不精准,让你们觉得奇怪。” “确实不精准。压力感觉不对,原本你抱人很用力,应该是会让人疼的。” 温辞肋间的压力陡然增大,他听见叶悯微说:“这方面确实有所欠缺,我尽量把从前现世里,关于我身体所有信息互相关联,按比例……” “叶悯微。” 他怀里的人止住了话头,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合时宜。 “叶悯微,你还真的在哪里都不会无聊。”温辞喃喃道。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有无穷无尽的乐趣,被困住的人通常只有他。 “我现在看起来如何?”温辞问叶悯微道。 “你看起来很好。” “好,记得我现在的样子,不要担心我。我依旧会好好生活,做我想做的事情,看我想看的人间。从前没有你,那么长的日子里,我也过得很开心。” 顿了顿,温辞说道:“但是看着你刚刚说得那么好的份上,我会等你。” “叶悯微,我等你。反正日子还长着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长不过一辈子,我等得起。” 策玉师君、卫渊及林雪庚都等候在碧霄阁之外。天镜阵未升起时,碧霄阁外便是一马平川,能看到扶光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 天下学宫的选址已定,便将建在这湖的对岸,紧邻扶光宗。 扶光宗对于天下学宫的影响,将远超任何一个仙门。 当白昼消逝,明月升空时,温辞终于从阁子里走了出来。 他抱着那个安静无声的小姑娘,阿喜仍旧不会说话,但是眼神却比从前清澈明晰许多。 “告诉沧浪山庄的惠道长,让他来接阿喜吧,阿喜的病已经痊愈。”温辞对林雪庚说道。 林雪庚接过那孩子,惊疑道:“师父……” “她已经回去了。” 温辞看向策玉,淡漠道:“如你所愿。” “日后……” “日后叶悯微会如何,你管得了她吗?管不了,就不要闲操心。” “我还欠万象之宗一个道歉,为数十年前的大论道。”策玉师君说道。 温辞沉默一瞬,道:“她会回来的。总有你偿还的时候。” 白茫茫一无所有的心想事成之地,叶悯微脚下细细的水流倏然消失,没入如白沙般细腻的土地之中。 “你为何放开她?” 叶悯微身后传来声音,她回过头去,便看见那个拄着手杖的老人站在她身后,手杖上的眼睛仿佛在逼视着她。 “我已把阿喜的思绪收敛好,我离开之后,她就会成为一个寻常的小姑娘。” “你放弃她,以后可就见不到巫恩辞了。” 叶悯微没有回应他这句话,反而问道:“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离开呢?你不是说你想出去看看的吗?” 老人的目光阴沉下去。 “你真的没办法离开吗?” 第126章 针锋 叶悯微与策玉猜得不错, 识海老人并不能离开心想事成之地。他对叶悯微与温辞所说的,需要有人来守心想事成之地,也全是谎言。 识海老人, 正是心想事成之地本身。 他是心想事成之地的意识, 他在哪里, 心想事成之地就在哪里。 他是这波涛汹涌的、世人意识思绪的源头与归处, 是人间一切喜怒哀乐、冤仇恩爱的缔造者,却又与他们毫无关联。 便如雪山之上大江大河的源头,只见风雪融水,这一生见不到百川奔流,汪洋大海。 日久天长,识海老人待在这心想事成之地, 渐渐觉得无聊至极。 第127节 数万年、或许是十万年又或者百万年来, 识海老人有过诸多尝试, 想要去往人间——譬如那巫族人的先祖、譬如八风塔,却屡屡失败。这片汪洋与现世有根深蒂固的冲突,不可相融,他不可真正去往人世。 然后他便放弃了去往人世的念头。 他决定让这世上所有的人, 沉溺于心想事成之地。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 他迎来了误入此地的巫恩辞。这个孩子心中对那个现世眷恋强烈,不肯沉迷于心想事成,最重要的是——他的记忆里有一个真正的天才。 一个精通现世的万物自然, 又擅长穷究一切原理法则的姑娘。 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 他需要这个人来到心想事成之地。 于是识海老人将巫恩辞困在心想事成之地, 适当地折磨他。那个姑娘果然突破重重阻碍,以她那无所不能的聪明头脑, 来到了心想事成之地寻找他。 她目睹了巫恩辞所遭受的痛苦,便干脆利落地愿意留下来代替巫恩辞。 不过她提出归去人世的要求, 识海老人正巧觉得她对人世眷恋尚不够深刻,便将她与巫恩辞一齐放回人间。 当感受到他们在谎崖上的纠缠时,识海老人便知道他下对了赌注。 这结果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这个从前不通人情,连自己的心也不曾明白的姑娘,失去一次记忆后,将会拥有比从前更强烈的爱意。 他捏住了巫恩辞,便就捏住了叶悯微,她终究会为了他来到心想事成之地。而等到那时,她的眷恋,便会成为她为他实现计划的力量。 待看见叶悯微跪地而泣的时候,识海老人仿佛看见这番筹谋功德圆满。 这姑娘的悲伤不过须臾,识海老人将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借给她后,她便很快投身于这个世界。像是他在她记忆里看见过,对于术法、天象、数术的执着与热爱那样,她开始仔细钻研这个与现世截然不同之地,终日忙碌。 识海老人问她道:“你说出去要完成的那件事,如今完成了吗?” “还没有,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彼时叶悯微伏在自己造出的桌案上,埋头计算描画着什么。旁边站着一棵郁郁葱葱的柿子树,时不时掉下一两个果子,滚到叶悯微手里时便自己变成了柿饼。 她仰起头看向识海老人,一双灰黑的眼眸中满是真挚和怀念。 “我成为了某些人的师父,成为了某些人的朋友,成为了某人的爱人,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过一次,看到了比我的梦想更美妙的梦想。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叶悯微说着便举起手里的柿饼,递给识海老人:“要不要尝尝这个柿饼,失败四十六次了,这次造的味道最像是真的。” 识海老人道:“我把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借给你,你便用来做这些?” “这是我最喜欢的食物。” 叶悯微收回手,她问他道:“我已经来了,你为什么还不出去呢?” 识海老人并未回答,叶悯微却了然道:“你在畏惧吗?在犹豫吗?因为从来没有去过那个人间?” “这很正常,那是个非常险恶的世间。不过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事物之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的。” 叶悯微捧着柿饼,长叹一声,却笑着说道:“你会觉得世界如此险恶,你所喜欢的人们也没有因此而蒙尘,你喜欢的东西也不会因此改变,这就是他们的珍贵之处啊。” 那时识海老人便觉得这个姑娘跟上一次来的时候,实在改变了很多。 她对人世的眷恋加深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在他意料之外,她似乎也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改变了。 这次机缘巧合下寻到阿喜思绪里的乱流,借机“回到”人世,叶悯微着实繁忙了一段日子。她兴奋地将千头万绪梳理清楚,算稿铺了半座岛,因能见到故人而欣喜雀跃。 识海老人觉得这是顶好的兆头,只待她能仔细钻研下去,她竟又毫不犹豫地退了回来。 她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放开阿喜之后,从细密如白沙似的地面中冒出桌案,叶悯微盘腿坐在桌边,请识海老人也坐下。 在心想事成之地待了这些日子,叶悯微已经对此处很是熟稔,对于幻境把控良好,甚至在桌上造出两杯茶,连热气腾腾都十分逼真。 她心平气和地询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说的话,我就只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了。” 识海老人在叶悯微面前坐下,他问道:“你的想法?你要怎么做?” 叶悯微自然道:“我会离开这里,我怎样进来,便怎样出去。” “我不放你离开,你便绝不可能出去。如今你唯一的方法,便是像这次利用那个孩子一样,在世人的脑海中伪造出一个有你的世界。” 顿了顿,识海老人幽幽道:“若足以以假乱真,又有谁能够分辨出你究竟在何处?届时所有人都身处幻境之中,不也与你一样?” 叶悯微皱起眉头,她说道:“你说的听起来很有意思,但是对于我爱的人而言很可怕。如果不是为了我所爱之人,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你以前不也试图将你的知识全部教给这世人,让他们能够理解你吗?若你能控制所有人所见所闻所感,还有谁会不理解你?还有谁会对你喊打喊杀?何止是爱人,你会成为这个世上真正的神,至高无上,心想事成。” 叶悯微低眸思索片刻,然后说道:“为什么要成为神?我希望人们能理解我,是因为我们原本就是一样的。若他们是人,那我也是人,若我是神,那他们也都该是神。” 叶悯微的逻辑依然自成一派,且坚不可摧。 “人人都希望自己与他人不同,脱颖而出。”识海老人说道。 “既然人人都希望自己与他人不同,又为何要控制他们,令他们变得相似?” 识海老人眯起眼睛。只见叶悯微摇摇头,说道:“我想要世界变得更宽阔,而不是更狭窄。” 从前她认为,世间的奇妙便在于其浩瀚不可穷尽。 而后她又发觉,人最珍贵的也是其无法塑造的部分。 她曾经走过弯路,犯下过错误,失去过她珍贵之人,失去过自己。她比谁都要清楚。 识海老人凝视着叶悯微,他笑起来,说道:“你以为这个世上的人真的喜欢宽阔的世界吗?你错了,这个世上的人喜欢他们的欲望,若不是这样,他们怎么会从古至今渴求心想事成之地。这虚幻之地,你觉得不好,他们却喜欢得很呢。” “有朝一日,待你所研究之事代代相传,不断精深下去,总有人来将我这心想事成之地当做现世。届时不用你来找办法,有的是人要跳进来。” 叶悯微倒也不驳斥他,而是说道:“也有可能,但那是他们的选择,他们至少要先走过宽阔的路吧。” 终于轮到识海老人来领教叶悯微的油盐不进,他瞧着她,淡淡道:“固执之徒,你这样,恐怕一辈子都见不到巫恩辞了。” 桌案茶杯尽数化为乌有,识海老人剥夺原本借给叶悯微的力量,让她再也不能在此地造出任何东西。 识海老人不信叶悯微能够放弃,她最终走投无路,仍然会探索他所希望她采取的方法,走上他希望她走的路,来与彼岸之人相会。 在这威逼之下,叶悯微安静片刻,拍拍衣服站起身来,看向识海老人。 “我会再见到温辞的,我答应过他,我会找到方法离开这里,用我的方式回去。” 识海老人道: “绝无可能。” “我可以做到我想做的任何事情,这就是你选择我来心想事成之地的原因吧。” 叶悯微灰黑色的眼眸里总是一派安然,但是这安然之中又总是有光芒闪烁,不曾熄灭。 世人细碎不堪的思绪混杂着哭声笑声哀叹,在这白茫茫之地参差不齐的岸边拍打,激荡起浪花,而后渗进厚不可探底的“白沙”里。 从这白沙的深处,又流向世人无数的灵魂之中,生出新的思绪。 叶悯微便踏在此地,在她进入这里的第八年,和现世她与温辞分别的第三个月。 她说道:“我已经说过我可以,外面有个人会为此全力以赴,我便也会为此全力以赴。” 第127章 学宫 世事奔流不息, 寒来暑往,物换星移。 在大论道之后的次年,御灵局与天下学宫建立。 世上不再有灵匪, “灵械师”之名取而代之。 太清坛会与朝廷共制律法, 以灵器作奸犯科者仍严惩不贷, 若无恶行, 当归于天下学宫管辖。 御灵局得万象之宗炼制苍晶之法,勘测天下原石矿藏,统筹官营,严禁私采。于九州各处设立五处苍晶冶炼场,由官府派人筹建,天下学宫祭酒林雪庚亲自前往督造。 据说她周身终日烟雾缭绕, 身边常有一只白鹿相随, 她称那只白鹿为师父。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天下学宫的宫徽上绘有鹿纹。 天下学宫建立第三年,开放宫门,向全天下广收学生,设三部十二科。各地选贤举能, 前往天下学宫人数之众, 竟不输举子。 御灵局建立第五年,设机造司,与天下学宫合作, 大量制造由天下学宫而出的灵器。 天下学宫建立第十年, 学宫所在的宁州草木房舍、道路车马皆已不同外州,时人常说“进宁州, 见天境”。 同年天子驾崩,新皇登基。新皇尚不满六岁, 卫渊出任辅政大臣,权势无两。 御灵局建立第十三年,卫渊下令在各州府设遣灵官,专司民生关联灵器之事,由御灵局统管。 同年天下学宫派遣十九名弟子离宫前往各州府,任遣灵官。 灵器之乱正式成为灵器之变,那曾经令九州百姓惴惴不安,闻之色变的灵器,成为一个新人间的开端。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 转眼已是天下学宫建立第二十七年。 临湖而建,气势磅礴连绵成片的宫阙中,绿树掩映蝉声不绝。西边的连廊垂下竹帘,随风飘荡,传来少年们朝气蓬勃的呼唤声。 “温首师!温首师!” 一个男人站在随风飘荡的竹帘之间,转过头看向朝他奔来的少年们。 他模样仿佛年近三十,皮肤白皙而轮廓锐利,不似寻常中原长相,生得俊美无俦,如同一柄精美锋利的雕花匕首。 岁月流逝仿佛给这柄匕首打上一层蜡,以圆润的光芒包含住其中的锋芒。 他站在连廊之中,一身墨蓝的圆领袍,袖子与领口却都是明亮的石榴红,腰间革带上的金饰与手上的金指环链子闪闪发光。 在素雅的学宫之中,他实在鲜艳明媚得不拘一格。 那三个少年一路挥开飞扬的帘子,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停下。 一个长脸生得机灵的少年指着旁边的同伴道:“温首师,闻人又做出了个新东西!” 温辞目光转向他所指之人。那孩子个子稍高,生得鹤骨松姿,目如悬珠。 被称为闻人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一面铜镜,挺直腰板,颇为自信地递给温辞。 温辞拿着这面镜子正反瞧了瞧,道:“这不是伊姜的铜镜么?” “对,就是上次她在课上描眉被宋先生收去的那面镜子!还是您帮忙讨回来的呢,为了表达对您的感谢,伊姜决定把这面镜子献出来做灵器!” 机灵但嘴碎的少年又指向他另一边儿的女孩,解释道。 这正是天下学宫魇部三级的三位学生,天下学宫的品级最低为七,最高为一,考核通过即可升级。 以这三人的年龄一路升到三级,实在是罕见的少年英才。 第128节 那面镜子被温辞抛向半空,落在他指尖旋转起来,他目光在这几个孩子脸上转过,道:“说说看吧,你们又做什么了?” 这嘴碎的少年名叫相鸿,他比划道:“此前偶有些夜晚会出现魇术不稳定,梦魇忽而消散的情况。您命我们仔细观察,伊姜还真的从中找到许多规律,正好填补了此前闻人研究的空白……” 闻人歆打断相鸿,他直接道:“相鸿说了您也听不明白,您也不擅长魇理之学。” 温辞眯起眼睛。 天下学宫建立之前,魇术自梦墟中习得,大多数魇师只知其术不知其理。 天下学宫建宫后,魇部设魇理之学,以研究魇术背后的机理规律。这是门全然空白的学问,所以最初给他们上课的,竟是那只白鹿魇兽。 如今过去二十七年,这魇理之学终于有所积淀,至少在这群少年手上,隔三差五就能造出个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要是事事都擅长,还要你们干什么?” 温辞语气淡然,他对那闻人歆道:“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把心想事成之地里的那位召回现世。”闻人歆说道。 温辞的手指一顿,铜镜从指尖滑落被他的手掌接住。 他慢慢说道:“你说……把谁召回现世?” “心想事成之地里那位叶宗师啊。此前您说镜影术与魇术对冲,两边施术者都会被卷入众生识海,我便一直有将此二术结合改造,与众生识海接触的想法。正好伊姜得到些数据,我与术部擅长镜影术的弟子交流,便做出这面镜子。” 闻人歆伸出一根手指,道:“您不是跟叶宗师血脉相连吗?待夜晚降临,您划破手指,将血滴上这面铜镜,再施以魇术,叶宗师便能有所感应,从心想事成之地归来。” 这十七八的孩子把事情说得十分简单,仿佛这并非一件存在了比他的岁数时间还长的难题。 温辞闻言却没有非常激动,他翻着这面镜子,问他道:“这次又是几成成功的几率?” 相鸿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手指,信誓旦旦道:“闻人说了,这次有五成成功的几率。” 温辞再看向闻人歆,闻人歆伸出手去把相鸿的四根指头折下去,道:“一成。” “一成失败的几率?”相鸿惊诧。 “一成成功的几率。” 相鸿瞪大眼睛看向闻人,怒道:“这跟你跟我们说的不一样啊,这几率怎么还往下降了?” 闻人歆老神在在道:“我仔细一想,其实还存在许多问题。” 温辞说道:“你这魇理学榜首,竟拿了个只有一成成功几率的灵器给我?” 旁边那个平时便不怎么说话的少女,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死马……也可以当活马医嘛!” 正当温辞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却听长廊外传来一声长呼,有人唤道:“温首师!温首师您在这里呢!您快去中庭看看吧,老宋又跟老邱吵起来了!” 三位弟子转头看去,只见来人是器部的先生,便知道这又是喊他们温首师去打骂仗的了。 器部平日里负责研究灵器、灵阵的制造与使用,温辞虽是魇部的首师,此前却去器部代教了一段时间。据说这件事在器部的学生中引起了轰动,不少人望“脸”而去,然后——闻“骂”而逃。 魇部的学生在旁边看笑话,魇部里谁不知道温首师是最严厉骂人最狠的,正好让器部那些人领教领教。 是以如今只有器部品级最高的那些学生敢上温辞的课,然而因为与器部的交集,温辞又有了新的任务。 这三个魇部学生跟着赶到中庭的时候,他们温首师已经骂上了。 只见温辞手指间夹着几张纸,往面前那个衣着端正白衣道袍的男人面前一丢,道:“你们部里谁画的灵脉图?画的什么九曲十八弯的,比他大肠小肠还要绕,贪心成这样,东西怎么做?要么你们改,要么你们自己做,器部接不了这活儿!” 站在温辞身后那稍矮而满面皱纹的蓝衣男人附和道:“就是啊,就是啊!” 魇部这三个弟子看热闹,伊姜对相鸿附耳说道:“器部的宋首师脾气也太好了,要不是我们首师在,不知道要受多少窝囊气。” 闻人歆道:“听说器部许多先生都是从前的‘灵匪’出身,术部的先生们则大多出身仙门。虽说现在仙门式微了吧,但他们傲气还在,面上不说,总是看不起器部的先生们。” 对面被温辞驳斥的那个人便是术部里有名难缠的邱先生,他面色青白,道:“你们器部平日里总是推三阻四,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 温辞身后的宋首师解释道:“我们也不是闲着,器部的活儿堆积如山,光是经过验证可用的灵脉阵便有十几个等着实现,不同地域不同条件,所造器与阵都要相应变化……” 温辞摆摆手,直接指着对面道:“怎么做,你说怎么做?金的银的玉的石的木的,拿什么材料怎么做?宋首师说过为什么做不成了,听不懂是不是?你们术部学生不懂也就罢了,你一个为人师表的也不懂吗?” “不懂就来学!明日就来器部上课,我亲自来教你,让你知道为什么做不了。省得你只知道一天天的拿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来吆五喝六!” 温辞一通骂完,对面那人的神色立刻青白得看不了。他怒道:“温辞!这是天下学宫和御灵局要合作的灵器……” “怎么,你还要拿卫渊压我?” 温辞挑眉,哈哈大笑道:“林雪庚、策玉师君、卫渊,你尽管去找他们一遍好了,你搞清楚我是谁,我站在这里都是给他们面子。” 人群乌泱泱地将中庭包围起来,一见是温辞在发作,竟没人敢上来拉架。 相鸿若有所思,对他那两位小伙伴道:“我感觉是不是祭酒有心要整治术部的风气,故意让咱们首师这个没人敢惹的去器部代教呢?” 伊姜疑惑道:“咱们首师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你仔细想想,咱们这宫里唱白脸的,不一向都是咱们首师吗?” 相鸿点点太阳穴,他在人情世故方面自来是个鬼机灵。 “咱们首师谁也瞧不上,但凡是有利于天下学宫的事儿他都会做。” “你看他也不喜欢教书,一没耐心二没兴趣,每日都说着想去九州瞧节庆社火庆典,竟还在宫里开了这么多门课,磨着性子,七成时间都耗在我们身上了。尤其是魇理之学,他分明不擅长,却对此最用心。” 相鸿侃侃而谈。 伊姜问道:“咱首师为什么会这样呢?” 只听得那边骂仗已经进入尾声,面对温辞那邱先生只能退败,小声道:“梦墟主人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温辞冷哼一声,道:“你也是天大的傲气,便是万象之宗……” 温辞的语气略有停顿,然后他继续说道:“……便是万象之宗,我让她改,她也是二话不说就去改灵脉图的。” 他周身方才那种凌人的盛气似乎转瞬间便消散,变得有些低沉。 温辞淡漠地转过身去迈步离开,人群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魇部的这三个学生又一溜小跑,像是个尾巴似的跟上温辞了。 “首师,说不定近来夜里那魇术波动,就是因为叶宗师和什么老头子在识海里大战三百回合呢!叶宗师那么厉害,可能闻人的灵器都派不上用场,她就自己回来了。”相鸿贴心地安慰道。 温辞脚步一顿,他沉默良久,回头看向这三个少年。 就在这三人以为自己要挨骂时,温辞伸出手来挨个在他们头上敲了一下。 “谢了。” 他们三人瞧着温辞转身远去的背影,相鸿长叹一声,转头对伊姜说道:“你还问为什么?这座学宫是哪里来的,魇理又与什么相关联?若不是为了心想事成之地里那位,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第128章 结局+叶温番外一则 天下学宫的夜晚属于魇部的学生们。 自夜幕降临、明月初升开始, 整座学宫中便有无数魇物在其中游走,惹得灯笼摇晃,行人惊动。有人高喊道:“早说了魇部晚上只能在西庭活动, 这又是谁跑出来了!” 魇部的首师温辞坐在亭子里, 倚着美人靠。他神色淡淡充耳不闻, 没有一点儿要管教自家学生的意思。 他手上拿着闻人歆给的那面镜子, 抛上半空,再接住,再抛上半空,再接住。 空中铜镜的光芒闪烁。 也不知道几个来回之后,他最后一次接住那面镜子。镜面朝上映着月光冷冽。他终于拔下头上的发簪,刺入指尖。 殷红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铜镜上, 温辞手背上的铃铛开始叮叮咚咚地清脆作响, 如同筝鸣琵琶响。 一只通体雪白的老虎从温辞的身后显现, 它缓缓迈步走到温辞身边,月光下皮毛泛着波光一般的银色。这魇物如同将它召出的主人一样,一双黝黑的眼睛盯着那铜镜不放。 铜镜泛起蓝色的光晕,在温辞手中挣动, 仿佛有所感应。 镜面混沌, 挣动强烈,仿佛有东西就要破镜而出。 温辞眼底映着铜镜上的光芒,铜镜在他的眼中不断颤动, 银光闪烁, 却刺耳至极地滋啦一响,继而静止不动。 明月依旧高悬, 学宫依旧充满魇物,世间依旧热热闹闹, 什么都没有改变。 银白月光之下,温辞沉默良久,将手搭在魇术召出的白虎上。他捋着它的毛道:“我就知道,不能总相信那群小鬼。” 他翻了翻这面镜子,补充道:“不过他们能做出这么多花样来,也是厉害。” 他建立魇理之学不过二十几年,学生们都还年轻。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现像叶悯微一样聪明的人,又或者经过多少代人,才能研究透魇术和众生识海,找到让她回来的方法。 温辞安静片刻,然后把镜子揣进怀里。他拍着身旁那只白虎,撑着额角道:“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跟她置气了。” “她说什么我信什么不就行了?这样我们满打满算,还能当一年的爱侣。” “结果我们做了五十年的朋友,二十年的仇敌,一年多的同伴,竟没有能真正做一天的爱人。” 温辞说着说着,仿佛自己都觉得荒唐,转眼看向那白虎漆黑圆润的眼睛,嘲笑道:“这世上怎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人?便是对谁说起我们百年来的故事,谁都要觉得我们俩病得不轻吧?偏偏是我们两个病得不轻的人,碰到了一块儿,病到了一起去。真是货真价实的孽缘。” 这只才出现不过几个时辰,活不过一晚的魇物白虎自然参不透人情世故,黝黑的眼睛转了转,下一刻便被温辞压得低下头去。 温辞胳膊肘都支在白虎头上,漫不经心道:“她不会是在心想事成之地太开心,研究得忘乎所以,不想回来了吧?” “我当时是不是不该说我等她一辈子?我就该说只等她两三年,让她心中觉得紧迫,急着出来找我。” 宫里学生、先生还有魇物和灵器的声音喧喧嚷嚷,热闹遥在远处,这座亭子的寂静被包裹在热闹之中,无人打扰。 温辞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目光投在遥远的某处,低低道:“叶悯微,你听见了吗?我在怀疑你,我在冤枉你。快回来跟我解释,说你并非如此。” “你再不回来我真要去找你了,到时候成了那老头子的人质,你可别怪我。” 温辞自言自语,语气戏谑,自然无人应答。他伏在白虎背上,看明月慢慢升至中天。 万籁俱寂中,他终于叹息一声,直起身来理理衣服,领着他的白虎走下台阶去。 “走吧,去上课去。” 温辞的身影消失在亭子外的石阶尽头。 魇部的学生们都知道,温首师的课常开在后半夜,想要上他的课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或者和他一样——作息颠倒。 待太阳升起来时,天下学宫的钟声敲响,又是新的寻常的一天,同过去二十七年里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温辞如今虽常住天下学宫,但是若天下有什么好节庆,往往也是不肯错过的。于是他的课排得很是松散,没多久便又到了他每年必去的节日。 宁裕的金神节。 时隔多年,被崇丹山喷发所摧毁的所有村镇都已重建,百姓纷纷回迁,便又在宁裕原本的位置,被岩浆掩埋的街道屋舍上又建起新城。 正如当年的温辞所说,只要人还在,节庆就会回来。那金神节庆典又在此地举办起来,历经三十年的演变,又有了许多新花样。 第129节 而其中最为盛大的部分,仍然是那金神游街。 温辞踏入这座山脚下的镇子,他站在镇中心的那条石板路上,抬头遥遥望去,便又看见了崇丹山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的身影。 欢乐喧闹的人群从他的身边走过,互相赠予酥糖瓜果,互道祝福,男女老少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挂着笑容。街道两边房屋高耸,空中漂浮着明亮的彩灯,有车辆从中飞驰而过,一路鸣锣打鼓,四处蓝光闪烁。 和从前相同却又不同,灵器融入万事之中,这个人间已经被灵器所改变。 温辞站在街边等候游街队伍的人群中,听见那熟悉的鼓乐声响起,依旧是他很久以前为他们编的曲子,热烈而急促。 遥远之处有身着花衣的少年少女摇着铃铛而来,身后跟着巨大的金碧辉煌的花车,而“金神”却不光是站在车顶。舞者在花车周围飞舞的彩车中游走跳跃,手中的祭杖挥舞,流苏哗然作响,舞蹈比从前还要复杂许多。 温辞站在探出头欢呼雀跃,等待花车来前的百姓之间。他想起很久之前,叶悯微和他的约定。 ——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来金神节,我们击掌为誓。 温辞不由得轻笑一声,感叹道:“我独自来金神节都多少年了,我早跟你说不要轻易许诺。” 他低眸从怀里拿出那片铜镜,端详了一刻,便又有一滴血滴在铜镜之上。 地面上突然出现无数翠绿落叶,在人们的脚下游走,有人发现惊讶地嚷了一声,道又是谁在使什么术法? 如今这世上出现什么怪事,人们已经不会再归于神鬼,反而归于术法。 那些树叶从温辞的脚下汇聚而上,触及他手里的铜镜,而那铜镜又开始泛起蓝光,不安地挣动。 花车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醉人的馨香传来,身着花衣的少男少女们翩翩舞蹈,衣角旋转划过温辞的视线。 鼓乐声大盛的瞬间,温辞周身的树叶忽而烟消云散,铜镜随之安静下来。 温辞皱起眉头,他想这莫名的波动又出现了,魇术骤然失效,但片刻又会恢复。 这波动也是最近几年才偶然出现的,竟在这时候让他赶上。 无论如何,这次尝试仍然失败了。 当温辞抬起头去时,“金神”舞者已经来到了他面前,那舞者在花车顶端旋转舞蹈,祭杖挑起花篮,无数金色的干花从空中倾泻而下,如一场金色的大雨。 人们纷纷欢呼着争相伸出手去,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祝福”。 金色的花朵纷纷而落,落在温辞的肩头,落在他手中的铜镜上,覆盖住铜镜上的血色。 在那漫天明灯闪耀,欢呼声祝福声,和迷人眼的金色花雨之中,温辞突然看到一缕银发。 他慢慢睁大眼睛。 花车从他眼前驶过,击鼓奏乐的乐师们欢腾地跟在花车两边,在人群的间隙之中,露出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 她一头雪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长及脚踝,仿佛在这夏日披着一身落雪,如同一树雪柳,夹杂着些许金黄。她高高举着手,手中捧着满满的金色干花,一双空濛灰黑的眼睛从干花中抬起来,越过游街的队伍望向对面的男子。 然后那双眼睛里忽而盛满欢欣,她张张嘴,在人声鼎沸中听不清她的声音。 她依稀在唤道,温辞。 温辞攥紧拳头,呼吸不畅,眼眸忽而开始剧烈颤抖。 游街的队伍一段一段地过去,舞狮舞龙,福童道喜,最后所有围观的百姓都离开原地,追着游街的队伍而去。 人流汹涌间,华灯高照,唯有他们二人无声对视,不曾移动分毫。 那白发的姑娘率先迈步,穿过人群走向温辞。 她还像从前那样,清雅秀丽,一身蓝白相间的裙子,安宁又从容。她捧着金色的干花站在温辞面前。 “你回来了吗?” 温辞轻声问道,仿佛怕声音稍重一点,就要惊醒一个梦境。 “我回来了吗?” 她眼眸眨动,露出疑惑神情,仿佛同样不确定幻境与现世。 温辞喉头动了动,他道:“叶悯微,是我问你的。” 对面的人接过这个问题,转头环顾四周,目光在那悬空的彩灯和飞车间划过,她认认真真地分析。 “这里应该不是幻境,我没想象过宁裕会变成这般模样。可是我每次试验总是差一点,还没找到出错的原因,这次怎么突然成功了呢?” 银发的姑娘转头看向温辞,眼睛慢慢弯起来,盛满了笑意。 她说道:“无论如何,我成功了。所以你是真的温辞,你是真的……” 下一刻她便被温辞紧紧抱在怀里,铜镜咣当落在地上,惊起一片金黄落花。温辞攥着叶悯微背后的衣服,她凉凉的银白长发被他圈在臂弯之中。 那灵器运转的同时,叶悯微也在试图闯出心想事成之地。这巧合的一瞬间,仿佛真有神明睁开双目,在漫长的不幸里赐予一点幸运。 他把头埋在叶悯微肩头,心跳声强烈得仿佛要破胸而出,落在她的身体里。 温辞便这样默默地抱着她,向来伶牙俐齿的人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再开口便已哽咽。 “你真的回来了吗?真的……叶悯微……你这次休想再离开!” “我不管你怎么回来的,就算你是假的也不许回去,你要是回去,我就跟你一起走!什么众生识海心想事成之地,我绝不放开你,你听到了吗!?” 他恶狠狠片刻,声音再次弱下去。 “……我不想……叶悯微……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这该死的命运总要让他拥有些什么吧。 他这一生已经活在巨大的矛盾之中,他被囚禁时能看到世人缤纷的梦境,却走不出一扇大门。 他自由时能看到人们的欢声笑语,却转瞬化为病痛哀嚎。 他遇到叶悯微后目睹她对天地术法热烈的爱意,却无法从中分得一丝一毫。 身上增添几道伤口也无妨,他可以与他的伤口们共存,只要死不了,就活下去。 可是他已经看见了叶悯微的爱意,他已经相信了她。 他长久以来渴望之物,在分分合合里所怀有的不甘和向往,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去了。 放过他吧。 叶悯微肩头逐渐被濡湿,温辞哭出声来。 她被这个人紧紧地抱住,仿佛怕她转瞬就要消失一样。 叶悯微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温辞身上的气息,然后靠着他的头。 他身体颤动不止,温暖而柔软。她方才看到温辞的脸庞,他比从前更显成熟,眼角多了一点细微的纹路。 这是被岁月雕琢的温辞,是真的温辞,不是识海老人造出的那些妄图逼她就范的幻境。 她出来了,终于离开了心想事成之地。 她说道:“如果我回去……” “你还真想回去!?” “我是说,既然我能回来一次,就算回去也还能回来千万次,我不会再被什么困住了。” “温辞,我想你了。” 叶悯微觉得眼睛有些烫,她说道:“我好想你啊。” 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曾遇到一个莫名神游至众生识海边缘的魂魄,大约是患病昏迷不醒。她感受到了那个老妇人的魂魄,想要把她送回人间。 她想若这老妇人能够回到人间,便想让她替自己去看望温辞。 在心想事成之地的时间大大超出她所料。虽然她已经争得部分力量,但不知何时才能真正离开,识海老人也十分难缠。 她怕温辞会耗尽一生来等待她。 她对老妇说,若温辞过得幸福,便不要去打扰他。若不幸他过得痛苦,便跟他说忘记叶悯微也可以,她不会介意的。 叶悯微问道:“温辞,有没有一个老妇人来找过你,替我转达话语给你?” 温辞在她颈间轻声道:“……你还给我带过话?” “看来她探望你时,你过得很好。” “你要对我说什么?” “若你过得不好,若你很痛苦,你可以忘记我。” 温辞松开叶悯微一点,她便抬起头来看他潮红的眼睛,她说道:“可是后来我又后悔了,我叫住她重新说了一遍。” ——请你告诉他再等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再等一等我吧。 “我让你再等等我。” 那也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温辞没有听到她要说的话,但是她没有食言。 他等到她了,在还没有太晚的时候。 叶悯微眉眼慢慢弯起来,笑意盈盈道:“今天外面居然是金神节,我这次接住金神的福花了!” 她手里那捧金色的干花芳香扑鼻,她将它们珍而重之地放入温辞的手中,她双手才能捧住的花,温辞一只手却能稳稳抓住。 然后她把温辞那只灵巧白皙的手合上,双手握住他的手,弯下腰来抵在眉心。 芳香四溢之间,叶悯微合上眼眸,说道:“愿君长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和鸾雍雍,万福骈臻。” 温辞无声地凝视着叶悯微。 仿佛沧海桑田,千千万万个瞬间,少年青年与成年,懵懂向往与爱慕重合在一起。 叶悯微抬头看向温辞颤动的眼眸,她眼眸含笑,说道:“不以金神的名义,以叶悯微的名义。” 记忆好总是能够派上用场。 温辞再次将叶悯微抱在怀里,他们四周是漫天的彩灯,欢呼声祝福声,鞭炮与烟火,还有一地金色馨香的花朵,好一个盛大的庆典。 庆祝一场百年的阴差阳错,终于至此结束。 数日之后,一只翩翩的纸鸟飞入天下学宫中,落在窗棂上。 一个白衣的年轻人将纸鸟拿下来,奉给桌子后坐着的那个人。 那姑娘手里端着一支酸枝木的烟杆,雪白的烟雾在她周身飘散。她伸手接过纸鸟,那纸鸟便化作一封信。 展开信之后,她维持着展信的姿势安静了许久,直到那年轻弟子提醒,才回过神来。 “祭酒,发生何事了?”弟子问道。 第130节 林雪庚将那封信展平,放在桌案上,轻轻笑道:“我师父终于回来了。” “您是天下学宫的祭酒,是天下人的师父,您也有师父么?” “那是自然。” 林雪庚抬起眼眸,看着门扉外庭内涌动的各式术法,喧闹的学生们。 “她可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传奇的一个人,天下所有的变革,你们所学的一切,都由她而始。” 顿了顿,林雪庚对那弟子道:“替我写两封信,一封送到御灵局,一封送到扶光宗。告诉卫渊我师父已经归来,跟策玉说,她可以过来跟我师父道歉了。” “……真的要这么写吗?” “就这么写。” 林雪庚理理衣服,起身从桌案后走出。 卫渊自御灵局建立后便舍弃了所有修为,如今他脖子上的法印已经消失不见,便如同他未曾进入逍遥门前一样。 仿佛随那法印消失不见的,还有长久以来包裹他的恨意。 可惜时光流逝,卫渊如今虽仍然权倾朝野、屹立不倒,却已经两鬓斑白,师父回来怕是要认不出了。 林雪庚虽与策玉相互扶助,但仍然难在策玉身上找到谢玉珠的影子,然而听扶光宗人说,策玉与魇修之前个性也大不相同。 她觉得策玉不像谢玉珠,却也有人觉得策玉不像策玉。 一路而来,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已经变得不再像从前的自己,却又有些地方从未改变。 不知道师父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林雪庚走出门去,在高耸的玉台之下,天下学宫乃至于这宁州麟城的景象尽收眼底。 蓝光闪烁之间,学生先生,车马道路,屋舍百姓,一切由灵器参与的人间。 “泽被苍生,名满天下。”林雪庚喃喃低语。 她腰间的蝶鸣剑上,那串用红绳拴着的五帝钱随风摇动,其中两枚上的裂痕还清晰可见。 她已经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如那个人所愿。 那个人与她,还有谢玉珠、策玉、卫渊、温辞与叶悯微。 世事奔流不息,所谓命运机缘,他们缘何分离,又缘何重聚? 林雪庚在那门前站了许久,阳光从室外漫进室内,她仿佛阳光中的一个剪影。 她慢慢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屋子里磨墨的弟子,再唤道:“夏司正。” 一个白袍男子隔壁屋子里走出,行礼道:“祭酒。” “替我磨墨的这个弟子,你说他所有考核成绩都拿了甲等?”林雪庚问道。 “是啊,唯有最优秀的弟子才能来祭酒这里受教。” 林雪庚拿烟杆往后一指,道:“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师父是谁。” 夏司正面露惊诧之色,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林雪庚继续道:“他宫史一科的甲等如何拿得?” “这这这……” “你现在再出一张宫史卷子,把术部的首师叫来,你和他看着这孩子重考一遍。” 房间里传来毛笔落地的声音,夏司正冷汗直流,瞪起眼睛看着屋子里惶然的弟子。 林雪庚正欲走,却又回头,对他道:“准备准备,学宫要来一个新老师了。” 言罢林雪庚便走向高台边的阶梯,吞云吐雾之间,沿着台阶逐级而下,一路穿过中庭,走向天下学宫的正门。 在她的身后,是夏日里聒噪的学子们,聪慧又狡黠,骄傲又莽撞。 是未来又一个新人间。 合并番外:往事今朝 小孩子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事物,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叶悯微没见过别的孩子,所以当她得出这番结论时,这其实并非“他们”,而是“他”——是巫恩辞。 巫恩辞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事物,比她的术法灵脉研究更甚。灵脉研究悉心深究便能感觉到其脉络,然而巫恩辞却一天一个样,令人摸不着头绪。 叶悯微从一段演算中抽回思绪时,抬起头来才发现巫恩辞站在她面前。 夜幕深沉,木屋屋檐下占风铎随风作响,门扉不知何时已经大开,风撩起满地纸张。那个漂亮得不像个真人的孩子举着烛台,面色阴沉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然后他从身后端出一个白瓷药碗来,神情仿佛他拿的不是一碗药而是一把刀。 在这仿佛要同归于尽的氛围里,巫恩辞开口,言简意赅道:“喝血。” 叶悯微偏过头看着这孩子。 她记得刚见面的时候,这孩子是怕她的,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躲着她。如今他却变得十分强硬,前几日还大吵大闹说她不把他当人看,大骂她混蛋,愤而出走。 不过几天的功夫,到了喂血的日子他竟然又自己回来了。 叶悯微接过药碗,便听巫恩辞说道:“知道自己该喝血了,还不早点来找我?” 叶悯微想说她忘记了要喝血的事,但是她生来不会遗忘,所以说道:“我没有想起来。” 巫恩辞夺门而去时她正好有了想法,洋洋洒洒演算下去,同样也没有想起来去找巫恩辞。 “没有巫族血脉给你研究也没关系吗?你以后不来找我了吗?” 那孩子盯着她,语气冰冷,仿佛是在威胁。 叶悯微瞧着他的神情,还有他手上洇出血的纱布。 若是她用术法取血,伤口总是很小,且不怎么痛的,巫恩辞自己来便不一样了。 “你不是怕血吗?”她忽而问道。 巫恩辞把手背到身后。 叶悯微说道:“你上次流鼻血,吓得一直喊救命,抱着我不放手……” “叶悯微!”他嚷道,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顿了顿,他说:“我怕的不是血。总之……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叶悯微思索一番,承诺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在喂血的日子之前找到你的。” 那孩子僵硬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叶悯微心想,这孩子莫名其妙地又开心起来了。 从那以后,只要巫恩辞负气出走,叶悯微就会立刻去寻找他,再也没有遗忘或耽搁一次,认认真真地在深山中搜寻直到将他找到。 日子一长,叶悯微便觉得这是件很耗时间的活儿,次数多了实在耽误她的正事。 虽然她难以预料巫恩辞生气的契机,但她可以想办法让这孩子愉悦和气的时间延长一些。 于是她开始常常询问巫恩辞有什么愿望,注意他平日里说的话,在研究的间隙抽出时间来想办法为他实现心愿。 每当这时候巫恩辞果然便笑逐颜开,欢欣不已,满眼都是惊叹与快乐。他会忽然变得非常柔软,围着她叽叽喳喳,就像落在柿子树上的麻雀。 当他生辰那日她把那串“好梦”手串送给他时,她竟看他眼睛里有些潮湿。 他说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的,你怎么全都记得呢?” 她想了想,十分真诚地回答:“因为我过目不忘,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得不记下来。” 巫恩辞愣了愣,眼里的笑意消散了一半。 然后她说道:“而且这样你会很开心,你不跟我闹脾气,我就能有更多时间做我的事情了。” 巫恩辞眼里的笑意顿时完全消散,咬紧下唇面色不虞地望着她。 叶悯微想,他怎么又生气了? 巫恩辞这次生气没离家出走,但是很久没跟她说过话。 这冰冷的气氛维持了许久,直到昆吾山上又落下一场大雪,叶悯微推开窗户,对他说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雪地里站着。你长得太漂亮了,我还以为你是妖怪。” 巫恩辞正在生火,满室热气蒸腾,他沉默一瞬,转回头来看她。 那时他看起来十二岁的模样,神色淡淡道:“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怕我?” “之所以被称为妖怪,是因为不了解才会觉得是怪,弄清楚自然就不会觉得怪了。所谓妖魔鬼怪,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叶悯微坦然答道。 巫恩辞眸光微动,他道:“是吗?” 柴火烧得旺盛,映在他的眼中,有几分暖意。 “把窗户关上,你不冷我冷。” 巫恩辞似乎又愉悦起来,虽然语气不佳,但也开始像往常一样同她说话。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感叹道:“你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巫恩辞嗤笑一声,理所当然道:“我在人们的梦里看过,漂亮的人总是脾气差。我长得这么好看,脾气差一点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叶悯微难以反驳,因为巫恩辞确实长得非常好看,因为她确实不懂人间。 而后的日子继续在她不知为何惹怒巫恩辞,又不知为何将他哄好,这样的起起伏伏中度过。 令她与巫恩辞之间收获了长久和平的,竟是研究灵器之事。 她意外发现这孩子的手灵巧得惊人,他们就此开始了合作,由她画灵脉图而这个孩子来将这些灵器制作出来。 或许不应该叫做孩子,那时的巫恩辞已经是个少年。 他似乎很喜欢做灵器这件事,兢兢业业触类旁通,不过他做东西的时候总有个毛病——他总喜欢挨着她。 为了方便她做自己的事情,巫恩辞便会与她背靠着背。在那山顶的木屋之中,她面前铺满了纸,巫恩辞的面前则放着各种材料,蓝光终日闪烁。 这种和睦,最后由她清理有关巫恩辞的记忆一事而彻底毁灭。 关于那段过往,她所能记得的只有春日融融里少年的一个吻,一双艳丽得过分的眼眸。 他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说他只是为了叫醒她而已。 她觉得奇异,因为她居然能被他的亲吻所唤醒,因为她忽然发觉他已经长大了,越发俊美又艳烈,仿佛不可阻挡的锋芒。 因为她莫名奇妙感到心慌。 而后便是万丈悬崖边,巫恩辞一字一顿地威胁她,若她再敢遗忘他,他便去死。 第131节 他说,他死了她便再没有巫族血脉可以研究了。 这仿佛为她当时的心慌找到了合适的道理,以至于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叶悯微说道。 与那些过往相隔数十年的星明之夜,闻名遐迩的天下学宫中,叶悯微与温辞相对而坐。 她说起那些过往,神情十分认真,而温辞撑着额角,在灯火摇晃中专注地看着她。 “其实那时候我清理关于你的记忆,应当也是因为不明白这种心情的含义。其实那时你对我就已经很重要,是你而非巫族血脉。” 叶悯微坐得端端正正,她说道:“我在心想事成之地里,闲来休息便去翻以前的记忆,回忆每一次你生气时的情形,理清那时你为何而生气。” 这是她在心想事成之地里的解谜游戏。每当她想念温辞时,就去解开她与温辞五十年的时间里,那些曾经令她疑惑的大大小小的谜题。 她十分自信地说道:“我觉得每一次你生气和消气的原因,我现在都已经想清楚了,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温辞却噗嗤一声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叶悯微莫名其妙。 他前倾身体认真地端详叶悯微,说道:“叶悯微啊叶悯微,原来你说起我时,也会露出这种神情啊。我还以为只有在讨论起术法算题时,能看见这样的你呢。” 满目光彩,踌躇满志,自信而热烈。 显露出不容置疑的爱意。 叶悯微安静了一瞬,抿抿唇也靠近他,她问道:“你为什么总叫我叶悯微呢?” 温辞愣了愣。 叶悯微说道:“我听别人说,亲密的人之间总有些特别的称呼,可是你只叫我叶悯微,从你还是个孩子时就是这样。” 顿了顿,她补充道:“而且语气还总是咬牙切齿的。” 温辞被叶悯微说得一时语塞,他转过眼睛,有些不自然:“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除了叶悯微之外,你最常喊我什么?” 温辞思索片刻,道:“……混蛋?” “……” 叶悯微望着温辞,唤他道:“阿辞。” 温辞睁圆了眼睛,竟因为这一声称呼,耳朵瞬间红透了。 在叶悯微期待的目光下,温辞张开嘴,艰难地支吾了半天:“阿……阿……” 他结巴了半天,最终闭上嘴巴,捂着额头吐出一句:“悯微。” “别看我,别逼我!我只能说这个了!别的我说不出口,我……我还从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喜欢过你……”温辞艰难道。 正在温辞万分为难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不合时宜的微弱笑声,浓浓的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温柔缱绻的气氛霎时凝滞。 温辞目光骤冷,他抬抬手,铃铛叮咚间,那笑声的来源处便传来一阵惨叫声。 “都给我滚出来!”他喝道。 三个少年被树叶裹着从草堆里丢出来,四仰八叉地落在叶悯微和温辞脚边。他们你牵我我拉你,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上身上沾着草屑树叶,狼狈地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首师!” “叶宗师!” “久闻叶宗师大名,果然仙风道骨,气质非凡,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们挨个喊完,相鸿便立刻开始舌灿莲花。 温辞的目光在相鸿、伊姜和闻人歆脸上依次划过,他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几个,偷听得挺开心嘛?” “不是不是……” 相鸿眼珠子一转,指着闻人歆道:“闻人歆有问题要问叶宗师,我们这都是陪他过来的!” “问问题,你们又有什么问题?” 相鸿拿胳膊肘猛戳闻人歆,闻人歆便清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我那面镜子实则非常粗糙。我听说叶宗师是自心想事成之地向外而来时,恰好与我的灵器相感应,所以才得以脱离众生识海的。” 他看向叶悯微,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想来请教宗师,关于心想事成之地的情况,弄清楚我的灵器是如何与您感应的。” 听到这种问题,叶悯微果然被他们吸引去了注意。她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支笔来,在桌上四周一划,桌面便仿佛变成了纸张。 她的笔尖带着蓝光,在桌上留下莹莹发光的字迹。 “就我目前的研究来看,识海实际上是由这样一种仿佛琴弦的物质构成。它们聚合在一起后,由这样累算,成为心想事成之地里的……” “所谓力量是被规律和法则赋予的,识海老人看起来拥有掌控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实际上他也是法则与规律的一环。只要能找到其中的规律……” 叶悯微刷刷刷在那桌上奋笔疾书,语速十分之快,看得那三个少年睁大眼睛,不知道从第几句话开始就如闻天书了。 相鸿小声问闻人歆道:“你听懂了吗?” 闻人歆摇摇头,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郑重道:“叶宗师,你来我们魇部教魇理之学吧!” 温辞在旁边支着下巴看着,闻言轻笑一声,道:“今日各部各科早已经来抢过你们叶宗师一轮了,这学宫里样样由她而生,谁不需要她?” 三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伊姜高声道:“可是我们部不一样啊!我们部有温首师啊!” 温辞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伊姜往后退了两步,继续嚷道:“我们有宗师您的阿辞啊!” “小兔崽子!”温辞怒道。 伊姜一拉身边两个人的手,三个挤眉弄眼的少年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闻人歆的一声高呼,在空中打着转。 “您一定要来魇部啊!” 叶悯微瞧着他们消失后空旷的草地,道:“这个小姑娘魇术很厉害啊。” 温辞漫不经心道:“她是魇部三级弟子里的魇术第一,那个闻人歆是魇理第一。” “还剩的那个呢?” “三级里的倒一,但鬼主意多,每次考核总是出奇制胜。” 叶悯微似乎觉得十分神奇,出神了片刻便转眼瞧着温辞,她好奇道:“你怎么会想到要建立魇理之学呢?” 温辞沉默一瞬,笑道:“你不是说你现在已经把我看明白了吗?那你说说看呗。” 叶悯微想了想,她说道:“是为了要救我出来吗?” “嗯,没想到这帮孩子还派上了一点用场,我还以为我还要等他们长大才行呢。” 叶悯微若有所思:“看来我真的要去教魇理才行。” 温辞却头疼:“唉,我以后要被那群小孩追着喊阿辞了……” 夏夜里虫鸣鸟叫,灯火摇晃,亭子里两个人终于起身。他们牵起手来,顺阶而下,行走在这广阔的天下学宫之中。 西庭有各种神奇的魇物在空中行走交错,北庭则是蓝光交映,阵法浮空。 叶悯微太久没有来这人间,看着周遭的变化,只觉恍如隔世。 “悯微,一个时代要落幕了。”温辞拉着她的手,慢慢说道。 叶悯微转回头来,看向温辞。 他轻轻一笑,道:“你还记得苍术说过的那个预言吗?” “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温辞点点头,他说道:“以前大家都觉得这新神是你,如今你看看这些学生,他们身上好像又有这所谓新神的影子。” 仿佛新神是一种新的信仰,对于天地自然法理的追求。 “从此以后的皇帝还会是皇帝吗,门派还会是门派吗,术法会变成工具,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知识拥有神通,将会有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争权夺势者并未看清楚叶麓原的谜底。 有朝一日人人得神通,则人人均可统御天下。 温辞抬头看去,叶悯微便也跟着他仰起头去,望着天下学宫上的漫天星斗。亘古不变的星辰光芒交相辉映,这是她与她兄长的来处。 他或许已经先她一步,看见这个人间了。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林雪庚屡次让出祭酒之位,然而叶悯微却始终不肯受任。 叶悯微真的去了魇部教魇理。当然,她还在各部教了许多课,据说没多少人能听明白,考核结果十分惨烈。 她给魇部的学生们立了规矩:别的不论,最首要的一点就是不可以唤温首师阿辞,谁喊了这门课就能不过。 叶悯微坦坦荡荡道:阿辞是只有我能叫的。 再后来这宫里每当温首师去吵架时,终于有人敢上去拉架了。 只要叶宗师喊一声阿辞,温首师便是再能言善辩也得给自己呛得连连咳嗽。 这个人间,依旧热热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