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野》 第1章 池禾岁 “一定要填吗?” 池秽捏着一份个人信息调查表,面色不善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西装革履,道貌岸然。 池秽平生最讨厌这一类人。 男人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是的,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或许也可以把它当做一份新生入学手册来看待。” “新生?”池秽没忍住扯了扯唇角,语气满是嘲讽,“就这种鬼地方,你说它是学校?” 男人抬手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腕表,随即缓缓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池先生,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池秽犹豫了一会儿,良久才重新握起笔,在【最讨厌的东西】那一栏里,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大字。 ——名字。 男人接过信息表,起身,朝池秽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池秽想都懒得想,抬脚就往外走,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他跟着男人来到了一间老教室,室内稀稀拉拉地摆着几张蒙了灰的油黄色课桌椅。 前后的黑板又破又丑,坑坑洼洼的堪比石子路。两旁的白墙染上斑驳的光影,如果仔细辨别就能发现,上面还有铅笔和彩笔画过的痕迹。 池秽死死绷着唇,“现在退学还来得及吗?” 一天前,池秽在自家公司的办公室里午休,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好几道机械男声在耳畔响起。 他睡眠一向很浅,可偏偏那天却像是中了迷药似的,眼皮又昏又沉,怎么也掀不开。 再次睁眼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然后他就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 闻言,男人勾起唇角,看着池秽,残忍道,“晚了,池同学。” 刚刚还先生呢,现在就同学了? 妈的,典型的强买强卖! 池秽默不作声地挪了个步子,显然不打算入座。 男人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但却没有出声劝解,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是转身走到门口,看样子是准备离开。 “一会儿就有人来,他会告诉你后续该怎么做。” 池秽冷冷地哼了一声,干脆不再挣扎,闭眼等死。 十分钟后,又一群人涌了进来。 个个都畏手畏脚的,那样子一看就是经过了西装男惨无人道的“摧残”。 没有一个人嚷嚷着要退学,更没有人喊着想要回家。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中年男人,油光满面啤酒肚,和方才那个西装男形成了尤其鲜明的对比。 池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给他们让开一条道,恰好是这一步,所有人都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不自在地别过脸,试图忽略这些灼热的视线。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打破沉寂。 直到后门被人粗暴地推开,本就千沟万壑的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 “吱呀——” 门倒了。 来人黑色短发,小麦色皮肤,十一月天还穿着一件纯黑色的t恤。 他的瞳孔极黑,看着有种桀骜不驯的冷傲,鼻骨连接处倔强又硬挺,还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池秽第一眼就觉得对方不是什么善茬。 “都站着干嘛呢?快找个位置坐下啊!”那人的手上拿着一张类似于花名册的东西,语调懒懒散散的,“别客气,就当自己家,随便坐。” 众人抬手抹了把汗,纷纷拉开椅子坐下,就怕迟了些会受到什么处罚。 那人踩着一双黑色靴子,视线往上的两条腿又长又直。 待他走上讲台,才注意到一直站在墙角没有动弹的池秽。 见状,他冲池秽抬了抬下巴,“这位同学,找个位置坐下。” 池秽嫌弃地睨了一眼发黄发臭的桌椅,诚实地回答,“太脏了,我不坐。” 那人无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盯着池秽。 众人疯狂冲池秽使眼色,奈何池秽压根不怵,就这么抬眸,一脸无所谓地正面迎上他的目光。 气氛僵持不下,剑拔弩张。 这时,那人忽然笑了起来,拿着“花名册”隔空点了点池秽,由衷道,“不错,有我当年的风范。” 众人:“???” 他在满地的狼藉之中精准锁定,弯腰拾起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白粉笔,短得不过小拇指指甲盖大小。 但他却毫不在意,漫不经心地侧过身子,在黑板上写完自己的名字,便随手把粉笔头往身后一丢。 “柏寂野,我的名字。” 柏寂野又重新站到了讲台桌前,“我想想……接下来,我们先点个名吧。” 他把“花名册”在桌上摊平,“刘光强。” “到!”举手的人是刚才那个啤酒肚。 柏寂野笑得一脸痞气,“哟,这小名儿取的,跟光头强似的。” 池秽:“……” 难道现在的老师都这么不靠谱了吗? “陶花笺。” “到。” “谢淮安。” “到。” “祁影。” “到。” “池禾岁!” “池禾岁是哪个?” “禾岁在不在啊?池禾岁!!” 池秽黑着脸,默默地举起了手。 柏寂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然,“就你叫池禾岁啊?名字跟个小姑娘似的。” 池秽终于忍不住了,咬牙道,“死文盲,那他妈是秽!” 柏寂野愣了一下,却丝毫没有一点儿羞赧的表现,“纠正一点,活文盲,谢谢。” “……” 池秽现在特想穿回到半小时前,揪着那个西装男的衣领问一句: 这个柏寂野一直都这么莫名其妙吗? 此时,讲台上的柏寂野可就没他这么窘迫了,依旧笑得贱兮兮的,“同学们,那么现在,我们正式开始上课吧。” 众人一脸茫然,一动不动。 柏寂野垮下脸,“不是,你们没上过高中初中小学吗?” 刘光强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老师好?” 柏寂野飞速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强子,别急,我们再来一遍。” “同学们,上课!” 除了池秽和一个似笑非笑的女生没有动,其他人都站了起来,鞠躬,整齐划一,“老师好!” “同学们好!”柏寂野颇为满意地请他们坐下,余光略微一瞥,他敛了笑,“对了,我刚刚是不是忘了做自我介绍?” 众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下一秒,柏寂野缓缓出声,“大家好,我叫柏寂野,你们的同班同学。” “……” 第2章 算不上人 前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砰——” 来人怒气冲冲地竖着眉,板着脸,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这下好了,一前一后,都没门了。 “柏寂野!” 这人看起来上了点年纪,眼角的纹一直延伸到靠近鬓角,脑袋上的头发也没剩几根了。 池秽饶有趣味地看着如此抓马的一幕,并不打算掺和进来。 “洪主任,我已经帮您落实好了,2024届火箭班,应到六人,实到六人,已全部完成个人信息填写。” 洪主任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死小子!威风够了吧?从我那偷来的花名册呢?” 柏寂野屁颠屁颠地凑上前,把花名册递给了他。 洪主任又瞥了他一眼,语气是掩不住的嫌弃,“你这穿的什么玩意儿?人家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是死狗不怕冷风吹?” 柏寂野使劲儿揉了把头发,没吭声,找了个最后排靠墙的位置坐下。 “别管冷不冷,帅就完事了。” 池秽一时没绷住,从牙缝里溢出一声冷笑。 柏寂野立刻就注意到了,扭头盯着他,“不是我说,禾岁,你笑什么?” 池秽敛了笑,“谁他妈叫禾岁?” 柏寂野瞬间来了劲儿,露出一个非常欠揍的笑,“我不反对你也叫我柏里予。” “你智障?”池秽由衷发问。 柏寂野愣了一下,“看不出来,还挺凶。” 洪主任就是在这个时候清了清嗓子,四周登时安静了下来。 池秽也懒得跟这种傻叉较劲,他现在只想快点上完这个逼学,早日回到现实。 “首先,欢迎大家,我是这里的教导主任洪亮。” “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有一个疑惑,那就是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洪亮的视线无一例外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里是一个虚拟的系统空间,正是因为你们有着过于强烈的欲望,才能够激活系统,来到这里。” 欲望这个词,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起码池秽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于强烈的欲望。 “接下来你们会以小组的形式,进入各个副本,顺利通过以后,系统会自动根据副本的难易程度来给你们加减学分,只有修够了学分,才有最后进行考核的机会。” “考核通过,你们就能回到现实。” 刘光强大着胆子问了一声,“那如果考核没过呢?” 洪亮:“学分归零,重新开始。” “如果一直都不通过怎么办?” 顿时,在场的人都抬起了头,等待着洪亮接下来的回答。 “一直没过,就一直待在这里。”洪亮说,“比如你们的柏寂野同学。” “这是他在这个系统里的第十五年。” 柏寂野没脸没皮地举起了手,“承让,我的荣幸。” “不过大家也没必要太过担心,我们系统几百年才出了个柏寂野,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 众人没忍住,全都笑了起来。 洪亮把花名册翻到了最后一页,“现在我给大家念一下你们各自来到这里的原因。” “刘光强——对金钱的欲望太过强烈。” “陶花笺——对爱情的排斥太过强烈。” “谢淮安——对家庭的执念太过强烈。” “祁影——对万物的包容性太过强烈。” …… 画风一转。 “池秽——无欲无求。” 柏寂野顿时不能理解了,大声控诉道,“不是,人家禾岁都无欲无求了,你把他抓来这里干啥?” 洪亮睨他一眼,“我们初步断定,池秽同学有着明显的反社会人格倾向。” 柏寂野又问,“那这个对万物的包容性太强又是什么鬼?顶级圣母啊?” 洪亮:“可以这么理解。” “往后的副本都将针对这些个人特征进行规避和训练,今天就先到这里,祝你们好运。” 洪亮前脚刚走,众人就一窝蜂似的涌了上来。 刘光强十分狗腿地开了口,“大佬,你是因为什么才来的这里?” 刚刚洪亮压根没点到柏寂野的名字,估计是因为他资历太深,彼此都心知肚明,也没必要再提。 可在洪亮看来难缠又难评的麻瓜,在一众新生眼里却是神一般的存在。 甚至他们都能强编硬造地给柏寂野十五年还没有通过考核这个事实,捏造出一个美丽缥缈的彩虹泡泡。 柏寂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翘着二郎腿,背靠着墙,朝众人勾了勾手指,“想知道啊?” 众人疯狂点头。 柏寂野:“因为我太帅了,被自己晃得睁不开眼,睡不着觉,每天都很焦虑,然后就来了这里。” “结果你猜怎么着?” 刘光强似懂非懂地咽了口唾沫,“怎么?” “来了这里十五年,系统也治不好我的帅气,有个词怎么说来着?”柏寂野把手抵在额头上,“惨绝人寰!” 刘光强:“……” 池秽简直没眼看,抬脚就准备走。 怎料柏寂野突然追了上去,“禾岁,你等等我——” 池秽回头,定定地看着他,“我们很熟?” 柏寂野摇头,“虽然现在不熟,那不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吗?” 池秽:“我没说要请你吃饭。” 柏寂野被噎了一下,“……我请,我请你吃。” 池秽:“我不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饭。” 柏寂野:“……” “你就当给我个面子,行不行?”柏寂野好声好气地说。 池秽:“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话音刚落,柏寂野立刻就露出了一个非常虚假的笑,认真地问,“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欠揍?” 池秽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因为说过这种话的人,在我眼里已经算不上人了。” 柏·算不上人·野:“…………” 池秽见他没了反应,转身就走。 “不是我说,你这小子怎么油盐不进呢?”柏寂野还不死心,快步追上池秽的步伐。 池秽头也不回,自顾自地往前走,“不好意思,我平常习惯吃米饭。” 柏寂野陡然刹住步子,“池禾岁!” “你看着吧,咱俩早晚会被分到同一组的。” “哦,那以后早晚的时间段,你绕着点我走吧。” 第3章 动物小镇(一) 天刚蒙蒙亮,浓雾笼罩的小镇下,若有若无地弥漫着几缕腐烂的气息。 窗外的雨势毫不见缓,淅淅沥沥的雨声杂糅在黑暗之中,只能隐隐瞧见几道飞快闪过的摇曳树影。 一看到对面毫无形象地打着哈欠的柏寂野,池秽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只能依稀记得半梦半醒的夜里,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再次睁眼,便毫无征兆地与某人四目相对。 真是应了那句“孽缘”。 【欢迎玩家柏寂野、池秽来到副本《动物小镇》】 【难度:三颗星】 【危险程度:四颗星】 【通关要求:不得违背npc的意愿】 【通关条件:发现陈阿鸡的秘密】 【注:若通关失败,玩家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背景输入:三百多年前,有个偏远又狭小的镇子,镇长的女儿身患绝症,奄奄一息之际,一只黄黑色的兔子顺着门缝溜了进来,女孩竟然跟回光返照似的重现了生机。镇长非常激动,从此立下了爱护动物、人人都要以动物来取名的规矩,并且告诫子民,动物就是镇子的福报,代代相承,动物小镇由此而来。自此,镇子里的百姓大多平和且长寿,人人安康,家家幸福。】 【接下来,请领取你们的身份牌】 柏寂野坏心思地转了转眼珠子,故意去逗他,“不是我说,你这眼睛又黑又圆,跟个小狗似的,不如就叫池小狗得了。” 池秽懒懒地掀起眼皮,“滚,你才是狗。” 下一秒,播报的声音再次响起。 【池秽】 【代号:池小狗】 【身份:现任镇长女儿金兔的未婚夫】 【柏寂野】 【代号:柏狼】 【身份:普通村民】 【任务发放完毕,祝玩家一切顺利】 …… 彼时,柏寂野已经笑得差点就喘不上气了,更别提池秽那黑得堪比锅底的脸。 “叩叩叩——” 木门突然被人敲响,紧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慌乱的声音传来,“镇长要不行了,快去大堂一趟!” 柏寂野瞬间收了笑,下意识看了池秽一眼。 “好,马上来。” 池秽站起身,把门栓拉开,室外扑面而来的狂风夹着细雨打在脸上,又冷又湿。 在见到池秽的第一眼,男人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困顿,但很快又被别的情绪掩盖过去。 “池先生,小姐在那边等您。” 池秽微微颔首,示意他带路。 遥远的天际依旧明暗交错,极浅的曦光穿过树梢,在泥泞且布满青苔的石阶上落下杂乱的光斑。 男人领着他们穿过了长长的巷子,最后在一扇刷着红色油漆的大门前停住脚步。 池秽瞥了他一眼,抬手推开门,后面的柏寂野刚想跟上,就被男人伸手挡在了外面。 柏寂野立刻委屈地拽住了池秽的衣摆。 池秽扭头,朝男人道,“让他进去。” 男人有些为难,“池先生,这恐怕不合规矩……” 池秽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出了事情,我来担着。” 男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下了手。 池秽淡然收回目光,又看向柏寂野死死地拽着自己的那只手。 柏寂野这才后知后觉,松了手,两步并作一步地追上了池秽的身影。 怎料他们才刚走进门,池秽就被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把抱住了胳膊。 “阿池,你怎么才来啊?我好害怕……爸爸要撑不住了……” 池秽刚想推开对方,就想起了方才系统规则里写的那条:不得违背npc的意愿。 无奈之下,他只好僵着胳膊没有动弹,还得装成一副绝世好男人的模样去安慰她,“金兔,你别难过了。” “……” 空气莫名安静了三秒钟。 可能……效果不是很好? 只见金兔倏然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池秽。 她的肤色不算白,偏黄黑皮,眼睛挺圆,却在这时被她略微眯起,变得狭长而有些诡异。 “怎么了?”池秽故作镇定地问她。 屋檐处折射下来的光线倒映在金兔纯黑色的瞳孔中央,她绷着唇角,语气有些不可思议,“你刚刚叫我金兔?” “明明你以前从来都是叫我兔兔的。” 池秽:“……” 柏寂野:“噗嗤——” 金兔抬眼瞪着柏寂野,语气不善,“你笑什么?” 柏寂野连连摆手,“没笑,我哪敢笑啊。” 金兔冷哼了一声,“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柏寂野抬手指了指池秽,“我是他奴才。” 池秽:“??” 金兔显然不太在意柏寂野的身份,也懒得深究,总之就是一门心思都花在了池秽身上。 没多久就腻腻歪歪地拉着池秽的手进了病房。 看她那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快死了父亲的女儿形象。 相比于池秽,柏寂野这边的处境就比较尴尬了。 毕竟他只是一个没名没分,没权没势的小村民。 甚至要不是有池秽带着,他估计都没有机会出席这种场合,更别提什么进入病房探望这种难如登天的事情了。 没了主要npc,他也就没了线索。 至于系统发布的任务,他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过急于一时从来就不是柏寂野的风格,享受当下才是。 …… 等池秽终于摆脱了某个娇滴滴的恋爱脑以后,柏寂野早已不见了人影。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房间,转了一大圈才发现,这小镇属实有点太穷了些。 住的全是木头房先不说了,就连洗澡间还是茅草屋式的公共澡堂。 一个池子,一个茅草屋檐,没了。 那池子里装着的还是一潭死水,也不知道洗过多少人才会换一次。 一想到这里,池秽的火气更大了。 没忍住从包里掏出手机,给柏寂野连着拨了好几通电话。 结果对方一个没接,而且还个个都响到了自动挂断。 池秽甚至都有些怀疑,柏寂野不会干脆直接把电话铃声当做平日里的轻音乐来听了吧? 终于,在打到第七通电话的时候,柏寂野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咕咚咕咚”的水声,还有泡沫落地的声音。 池秽动了动唇,“柏寂野,你死哪儿去了?” “老子现在在洗澡,再打告你性骚扰!” 第4章 动物小镇(二) 上午七点,镇长彻底咽了气。 待池秽赶到的时候,甚至连尸骨都没看到。 他不由得心生疑惑,直到金兔跑过来主动向他解释,“我爸爸是个体面人,不希望太多人看到他这副样子……” 池秽点头,表示理解,“联系殡仪馆了吗?” 金兔突然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阿池,你在说什么呢?我们镇上从来都是土葬,没有人火化的。” 池秽语塞片刻,“是吗?抱歉,最近事情太多了,一时糊涂了。” 金兔似乎没有怀疑,很快就露出笑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等爸爸的丧事结束,我们就结婚吧。” 话一出口,池秽就被吓得连连后退,眼底除了恐惧就是抗拒。 金兔又拉下脸,语气有点急了,“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池秽强忍着情绪,努力挤出一个笑,“怎么会,我只是忽然想到……你不用守孝吗?” 金兔垂下眼,声如细蚊,“其实这根本就没什么关系的……” “什么?”池秽问。 金兔扭扭捏捏地晃了晃池秽的胳膊,撒娇道,“哎呀,人家就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嘛。” 池秽:“……” “阿池,你爱不爱我?” 池秽:“…………” 好在下一刻,柏寂野顺着拐角走了出来,语气倒还真有种奴才的感觉,“小姐,毛叔喊你过去一趟。” 金兔恋恋不舍地看了池秽一眼,“阿池,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池秽点头,“去吧,我等你。” 结果金兔前脚刚走,池秽后脚就垮下了脸,一副活着也行,死了也好的模样。 “你刚刚去哪儿了?” 柏寂野睨他一眼,“干嘛?查岗啊?” 池秽一脸无语地转了个身,懒得搭理他。 见状,柏寂野故意抛出橄榄枝,“行吧,告诉你也无妨,不过先说好,听完以后可不要拜倒在哥的石榴裙下。” 池秽:“有病。” 柏寂野被骂了也不在意,接着往下说,“我刚刚去了一趟镇上的集市,你猜我碰到了谁?” “谁?” “祁影!” 池秽下意识皱眉,真诚发问,“祁影是谁?” 柏寂野一拍手,“昨天刚认识的新同学,你这么快就忘了?就那个对万物包容性过强的超级圣母。” “哦不对……是圣父。” 池秽回想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似乎是有点印象。 “你接着说。” “总之就是,进入这个副本的玩家绝对不止我们两个,而且我已经套过他的话了,祁影的通关任务和我们是一样的。” 柏寂野难得正经一回,“照目前这种情况来看,我们每个人都身份都不相同,由于身份的限制,能够获取到的信息也是极其有限的。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合作呢?” 池秽默然片刻,忽而出声,“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这里。” 下一秒,一个不明物体从天而降,最后稳稳当当落了地,站在池秽正对面的位置。 眼前这人比池秽高了半个头,却长了一张娃娃脸,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浓浓的学生气。如果此时再背个双肩包就更像了。 “池秽同学你好,我是祁影。” 得了,一开口就莫名给人一种圣父的感觉。 柏寂野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从哪儿来的?” 祁影指了指上方的瓦片屋顶,“这儿。” 柏寂野:“我刚刚不是让你走正门吗?” 祁影好脾气地解释道,“本来是想走正门的,但是池同学的未婚妻正在往这边来,我怕被她撞见了不好交代。” 池秽淡淡抬眼,“谁未婚妻?” 祁影还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就是你的未婚妻金兔小姐。” 池秽又别过脸去看柏寂野,那眼神简直能把人千刀万剐,“他说谁未婚妻?” 这会儿柏寂野的眉头肯定能夹死好几只蚊子,但又不得不认怂,“我未婚妻!他说的是我未婚妻!” 没办法,谁让队友傲娇又矫情,一个不高兴就要尥蹶子。 “等等,你刚刚说金兔在往这边来?”柏寂野乍然回神,慌得一批。 祁影一脸懵逼,但还是点了点头。 “完了完了完了……禾岁,你一会儿必须要保护我!” 柏寂野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赶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池秽。 池秽不解发问,“你做什么了?还有那个毛叔又是谁?”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柏寂野一咬牙,一跺脚,“哎呀!我乱编的!” 话音刚落,门开了。 柏寂野倏地躲在了池秽的身后。 彼时金兔已经怒气冲冲地朝柏寂野这边走了过来,张口就是骂。 “你敢骗我?” “不敢不敢,奴才不敢……” 池秽目瞪口呆地回头看他,怎料柏寂野戏精上身,演得不亦乐乎。 “求求小姐放过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金兔依旧不依不饶,但一看到池秽就立刻软下了声音,就连眼眶都蓄满了泪水,“阿池,你看他,害得我白跑一趟……” 柏寂野也不甘示弱,可怜兮兮地揪着池秽的衣摆,还刻意夹着嗓子,“公子,人家不是故意的……” 金兔一听,火气更旺了,“你闭嘴!” 柏寂野揪着池秽衣摆的手更用力了些,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扭成了麻花,“公子,人家不要嘛~” 池秽已经彻底麻木,即将被这两人折磨得原地蒸发。 在场空留祁影一个人呆愣愣地看着。 “够了!”池秽轻呵一声,两人都怔住了。 金兔率先出击,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阿池,你是在说我吗?” 柏寂野也不甘示弱,“公子,是人家哪里做的不好吗?” 池秽差点就被气笑了,语气平静得像死了一样,“没说你,也没说你。” “你们很好,都是我的错……” 最后还是祁影积极出面打着圆场,活脱脱一个老好人,和事佬。 没多久,今晨来敲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又出现了,这回倒是真的有事。 “小姐,镇长准备下葬了,毛叔请你和池先生过去一趟。” 池秽下意识看了柏寂野一眼,压低声音问,“你不是说这是你编的吗?怎么真的有毛叔?” 柏寂野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祁影,“因为毛叔是他队友他爸。” 第5章 动物小镇(三) 东山头,一处黄土堆旁,影影绰绰的人群团团围着一个棺材。 棺材已经上了盖,正准备入土。 这时又下起了雨,黄土坡被雨水肆意冲刷,淌下黏腻浓稠的泥浆。 池秽就这样撑着伞,站在近处安静地看着。 金兔全程紧挨着池秽,没有大哭大闹,只是眼睛尤其的红。 下葬,入土,填埋。 一场暴雨,一个墓碑。 葬礼极简,速度极快。 雨水顺着伞柄流进了池秽的指缝,他眯着眼睛努力去看,才勉强透过浓厚的雨雾瞥见墓碑上的字眼。 ——陈阿鸡之墓。 池秽被惊得连连后退,连伞柄都有些握不稳了。 金兔依旧红着眼睛,瞳孔依稀有点失焦,“阿池,你怎么了?” “没事,”池秽尽量平稳自己的呼吸,“我没事。” 镇上一行送葬队伍返回途中,摘了白帽,脱了麻衣,挽了红线,折了柳枝。 来时花圈并行,走时雨声淋漓。 毛叔几个上了点年纪的老人边走边喊,声音悲怆而凄凉,“下葬遇到暴雨,天降祥瑞之兆——” “来年必定风调雨顺,事事如意——” 同行好几个人都没忍住哭出了声,呜呜咽咽,像是受了委屈的动物。 梅雨季节,这雨一下,便是没完没了。 池秽和柏寂野进了房间,木门紧闭,门栓落下。 池秽紧绷了一个上午的神经终于在此刻得到完完全全的放松。 窗外大片大片的乌云笼罩着整个小镇,明明正午时分,却莫名给人一种傍晚的错觉。 屋里没有开灯,借着昏暗的光线,池秽只能看到柏寂野近在咫尺的黑色瞳孔。 “现在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我们去寻找一个死人的秘密?”柏寂野撇了撇嘴。 池秽垂着眼睫,怔怔地盯着某处出神,“太草率了……” “什么?” “葬礼。” 柏寂野讶然抬眸,“你是说,陈阿鸡的葬礼太过简陋也太过迅速?” 池秽:“虽然这里又破又穷又落后,但陈阿鸡好歹是个镇长,理应不至于的。” “而且,今天早上你还没回来的时候,金兔跟我提了一嘴……” 柏寂野问,“提什么?” 池秽好似自我挣扎了一会儿,“她想尽快和我结婚。” 柏寂野倏地睁大眼睛,“她……你……你们……” 池秽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别吵。” “反正这个镇子上的人都怪怪的,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一直追着他们向前跑,所以他们只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柏寂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神带着恳求的意味看着池秽。 池秽这才松了手,起身去开门。 “去哪儿?” 池秽头也不回,“吃席。” 酒席是露天的,办了三十几桌,每桌都是素菜。 只有几瓶白酒饮料稀稀拉拉地堆在墙角,也没人主动去拿。 直到有个挺着大肚腩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角,一连抱走了剩下所有的白酒。 那熟悉的背影,不是刘光强还能是谁? 池秽低声问了一句,“他怎么也进来了?” 柏寂野应了一声,“忘了告诉你,他就是祁影的队友。” 池秽:“祁影队友不是毛叔的儿子吗?怎么不姓毛?” “这你就不懂了吧,动物小镇从来不讲究子女随父姓的。” 池秽:“那他们随母亲姓?” 此时柏寂野已经落了座,“不啊,他们随机姓。” 池秽一时语塞,但又想起陈阿鸡的女儿确实不姓陈。 这么一说,好像也不是全无道理。 虽说酒微菜薄,但来得人还挺多,该给这个镇长的排面是一点没少。 好在金兔忙着招待客人,抽不开身。 否则池秽真的难以想象,自己一边吃着白席,身旁还坐着个堪比白骨精的女人,一边轻声细语地叫着自己“阿池”。 那画面光是想个开头,就足以让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一上午没吃东西,池秽确实有点饿了。 但当新一盘开胃菜端上来的时候,他瞬间没了胃口。 一只白色的瓷碟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淋了酱汁的黄瓜片。 柏寂野显然也饿得够呛,紧跟着众人举起筷子,夹了一片,没两三口就咽了下去。 或许是注意到了池秽的反常,柏寂野偏头看他,“禾岁,你怎么不吃?” 池秽死死地抿着唇,不答。 没多久,下一盘菜。 是一碟冒着热气的油麦菜。 柏寂野不死心,“这也不爱吃?” 池秽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又默默收了回来。 答案不言而喻。 柏寂野再一抬头,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刘光强吃得满嘴流油,在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以后,还傻兮兮地笑了一下。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五分钟后,又一盘新菜。 也许是作为压轴出场的,这回的盘子尤其得大,分量也过分得足。 池秽坐直身子,再一探头。 三秒钟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柏寂野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语气要多震惊有多震惊,“蒜蓉茄子你都不吃?!” 池秽一声不吭,安静地坐着。 再接下来,素炒胡萝卜丝。 柏寂野:“吃吧吃吧,对眼睛好。” 池秽:“不吃,太甜了。” 白萝卜海带汤。 柏寂野:“看看人家多白净,尝一口吧。” 池秽:“有股屁味。” 白菜炖豆腐。 柏寂野:“白菜不吃就算了,豆腐总能来一口吧?” 池秽:“我不吃白菜,也不吃豆腐。” 柏寂野搁了筷子,长叹口气,“不是,你都来这种鬼地方了,能别挑了么?少爷!” 池秽面无表情地说,“那又怎样?我有钱。” 服了,气死人不偿命。 “我看您就是缺少社会的毒打。” 柏寂野忍无可忍,当着池秽的面夹了好大一筷子的白萝卜,恶狠狠地嚼着。 池秽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椅子,“离我远点,一股屁味。” 柏寂野:“操……” 最后一道菜,男女老少皆宜的土豆丝。 柏寂野的眼睛亮了又亮,满怀期望地看着池秽,“嘿,我还治不了你了,土豆总能吃了吧?” 池秽犹豫地点了点头,刚拿起筷子准备夹,就直愣愣地僵在半空。 半晌,池秽又又又放下筷子,重新把背靠回了座椅。 柏寂野摆着副职业假笑,“池先生,请问您又有哪里不满意呢?” 池秽跟个皇帝似的,抬手指了指土豆丝里的深黄色丝状物体,语气不屑,“有姜丝。” “那他妈就两根也被你发现了?” 池秽纠正他,“是十三根。” “池禾岁,老子不管你了!” 第6章 动物小镇(四) 宴席结束,就当人群将要散尽之际,金兔突然从某个旮旯里钻了出来,目标明确地快步上前,亲昵地牵住了池秽的手。 池秽顿感不妙,心道:这女人又想作什么妖? 果不其然,金兔牵着他往人群中央走了好几步,最后大声宣布,“各位长辈们,我爸爸今早刚刚去世,所以想让大家给我和阿池的婚事做个主。” 池秽:“??” 你还知道你爸爸今早刚刚去世呢? 哪有人前脚刚死了爹,后脚就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呢? 事实证明,池秽还是小看了这个镇子的疯癫程度。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甚至还有人提议,不如婚礼就办在陈阿鸡的头七。 柏寂野一整个瞠目结舌,就连祁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压着声音问了一句,“这个陈阿鸡……真是她亲爹吗?” 柏寂野摇头,“不好说。” 池秽终于憋不住了,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不用这么着急?” 毛叔一摆手,屁话张口就来,“这有什么急不急的,年轻人嘛,冲动一点,有激情一点都很正常。况且正逢镇长丧事,早点结婚也算冲个喜了,我相信镇长泉下有知,一定会祝福你们的。” 有了毛叔的煽动,村民们纷纷“揭竿起义”,鼓动着池秽早点行动。 金兔也一脸娇羞地望着池秽,等待着他的答复。 池秽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又得听着这一群苍蝇似的玩意儿“嗡嗡嗡”地叫个不停。 不由得心生烦闷,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想掀了桌子,扯了白布,再随心所欲地把它往村民们脸上一甩,大骂一声,“结你妈的婚!” 可他非但不能,而且还要装模作样地维持住一个彬彬有礼的深情男人形象。 神他妈不能违背npc的意愿…… “好,都听你们的……” 就这么一句话,他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话音刚落,金兔就跟吃了兴奋剂似的飞扑过来,看样子是打算当众强吻池秽。 池秽脚下一滑,想都没想就躲开了。 空余扑了个空的金兔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那个……我有点不好意思……”池秽表面上故作羞涩地摸了摸后脖颈,其实背地里白眼都快要翻上天了。 金兔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我知道,你害羞嘛,没关系,我等你。” 毛叔等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轻叹了几声,“年轻就是好……” 如此炸裂的一幕,柏寂野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是发生在女主人公亲生父亲的葬礼之上。 养狗这么多年都培养出感情了吧?更何况是人? 这个陈阿鸡生前到底是做过多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以至于整个镇子的人,包括自己的骨肉至亲都对自己恨之入骨。 虽然这个恨之入骨的真假成分还有待考量,但柏寂野想,既然他们都能够做到这种地步了,这个词用在这里,程度也只会深而不会浅。 估计这也和陈阿鸡的秘密脱不了干系。 等到人群散尽,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金兔嚷嚷着困倦,回自己房间午休去了。 虽然这期间她还真挚地邀请过池秽,但池秽凭着“婚前互相尊重”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金兔便不再纠缠,反而暗自窃喜自己真真正正地找了个好男人。 当然,她的这些小心思,池秽根本不会懂。 下午,借着这个机会,他们和祁影一起到小镇上转了转。 也不知是不是陈阿鸡今早与世长辞的缘故,镇子上几乎所有街道都是冷冷清清的,除了南门那边的一条小巷,还能依稀辨出几缕烟火气息。 不过出摊的小商贩们各个都无精打采的,或许是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久久不能释怀。 可这样一来,又有些说不通了。 陈阿鸡这号人物对于村民们来说,到底是恨意多,还是爱戴多? 池秽平常冷脸惯了,但凡人往那一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而柏寂野又整天没个正行,就算真正认真起来,也总给人一种插科打诨的效果。 再三考虑之后,果然还是祁影最适合出面。 工具人就此出动,池秽和柏寂野都躲在巷子暗处偷偷看着。 祁影站在原地徘徊了良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去问,肩膀就被人从后面用力地勾住。 “不好意思……” 甚至还没看清来人是谁,祁影道歉的话语就已经先一步脱口而出。 接着,耳畔传来了刘光强的声音。 “祁影,你在这做什么呢?” 光听声音,祁影就能认出每一个熟悉或不太熟悉的人,刘光强当然也不例外。 “我想去打探个消息。”祁影如实告诉了他。 刘光强一听,自告奋勇,“我帮你。” 祁影有些惊喜,“真的?” “那还能有假?”刘光强拍了拍胸脯,“在这等着。” 说罢,他就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一个小摊贩面前,“嘿哥们,打听个事儿呗。” 摊主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一看到刘光强,眼皮也不沉重了,精神也不颓靡了。 不过那样子就差给刘光强跪下了。 “您说……” 躲在角落里的柏寂野看到这一幕,差点当场晕厥。 “为什么今天满大街也没看见几个人?” 摊主颤抖着声音“啊”了一声,估计是把刘光强当成山里打劫的土匪了。 如今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们镇子怎么这么垃圾,总共都没几个人,这点钱怎么够我一个人抢的? 摊主的手死死地攥着衣角,似乎这样就能强撑着让自己不至于瘫倒。 可其他的什么字音,他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这种僵持一直等到看不下去了的柏寂野从巷子里闯出来,才被稍稍打破。 不过还没等到摊主看清柏寂野的脸,光是瞥见那黑色t恤下裸露出来的肱二头肌,他的腿便又软了几分。 完了,这下同伙也来了。 是来分赃的吧。 柏寂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对,露出一个在自己看来十分平易近人的笑,“阿伯,你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小镇这么冷清吗?” 摊主的眼里闪着泪光,他咬着唇,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隔了一会儿,池秽也等得不耐烦了,锁着眉,抱着臂,从巷子里走出来。 语气臭,脸更臭。 “柏寂野,还没问清楚吗?” 这下摊主彻底站不住了,腿一软,心一颤,就这么直僵僵地往地上一瘫,便再也起不来了。 最后还得是祁影过来收拾残局。 先是把摊主老伯扶了起来,再缓着语气耐心跟他解释,“伯伯,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是长得凶……” 摊主半信半疑地看了祁影一眼。 又把目光移向刘光强。 ……又胖又凶的山土匪。 接着是柏寂野。 ……有点礼貌的小土匪。 最后是池秽。 ……死人脸的土匪头子! 第7章 动物小镇(五) 在祁影的安慰下,摊主渐渐回了魂,虽然说话还是哆嗦。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今天一早……他们就抱怨着又困又累……” 摊主稍稍抬眼,偷瞥了池秽一眼,“兴许是早上起得太早……这会儿都回家休息了吧……” 池秽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倏然抬眸,直视着摊主昏黄浑浊的眸子,“那你不觉得累吗?” 摊主猛地躲开视线,转移注意力似的扣着自己的手指甲,“我……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 池秽略一扬眉,听懂了言外之意。 他很累,但他不敢喊累。 “你觉得陈阿鸡是个怎样的人?”池秽又抛出一个新的问题。 闻言,摊主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好像这是一个极其难答的问题。 池秽也不急,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摊主张了张口,声音又粗又哑,“镇长他……他对我们很好……” 池秽忽而笑了,笑得温柔极了,“我问的是,他是个怎样的人,不是他对你们好不好。” 摊主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一片惨白。 “别急,我们等你慢慢说。”池秽好心提醒道。 好在祁影及时出声,“池同学,你别吓他。” 池秽淡然收回视线,和柏寂野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你还想救他们,那你最好别说假话。”池秽依旧笑眯眯的模样,“毕竟后果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或许你可以试试?” 摊主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击溃,他垂着头,眼泪和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掉,“我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摊主绝望地抬起头,“他……不是一个好人……我们都不是……” “什么叫不是好人?”柏寂野问。 话音刚落,摊主就仿佛在一瞬之间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唯有间或一轮的眼睛迷茫又空洞地盯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祁影惊呼一声,连忙去扶他。 刚一凑近,他就发出了一道更加尖利的叫声。 刘光强也走上前,在看清摊主的那张脸后,猛地后退了好几个步子。 “他的脸……” 彼时,摊主原先宛若利刃雕刻过的沧桑面庞,却在此时此刻糊满了红色浓浆。 正顺着脖颈一点一滴地,堪比泥石流般往下流淌。 整张脸变得面目全非,狰狞而诡异。 浓浆发了疯似的掠夺了摊主的全部呼吸,但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反而愈演愈烈,越发疯狂肆意。 摊主羸弱的身躯开始扭曲,拼命挣扎,浑身蜷缩在一起,像个最原始的动物一样嘶吼。 任凭祁影怎么努力,都扫不开这粘稠而沾着血腥味的浓浆。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 它们是想让他死! 凄厉的叫声依旧,然后变得微弱,转为呻吟,继而只剩喘息。 最后归于死寂。 祁影的眼眶倏地变红,更衬得那张娃娃脸稚气极了,“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柏寂野叹了口气,“没用的。” 祁影茫然不解,“为什么?” 柏寂野指了指后巷几间并排错落的茅草房,“刚刚在等待的间隙,那个地方,我们看到了无数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祁影,我们救不了他,也救不了那些人。” 祁影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 许久,他才迟缓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抱歉。” 柏寂野的眼睛又黑又深,让人捉摸不透,“我们是一个团队,永远都不要说抱歉。” 祁影思忖片刻,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的白色外套,盖在摊主血肉模糊的脸上。 收拾好情绪,几人出了巷子。 来时还是一片凄清寂寥,走时只剩下横尸遍野。 这条笔直的、通往远方的巷子里,弥漫着极浓极重的血腥混着泥土的气味。 越往前走,祁影才发现一点。 这里有太多太多的人需要安息,可他只有那么一件白色外套。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来得太过凑巧,没走多远,就再次下起了小雨。 雨丝细如牛毛,纷纷而下,冲刷走了一切罪孽与不堪。 浓浆顺着石板路缓缓流淌,像极了陈阿鸡下葬时被雨水冲刷着的黄土泥浆。 这种想法一出,连池秽自己都有些惊呆了。 他急忙转身,又折了回去。 “禾岁,你去哪儿?” 没等池秽回答,柏寂野就看到他在一具尸体前蹲下身子,眉心拧得很紧,似乎是在犹豫。 良久,他绷紧了后槽牙,刚准备伸手,手腕就被人很轻地攥在半空。 ——是柏寂野。 他愣了一下,问,“干嘛?” 柏寂野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你自己娇气成什么样不清楚吗?还敢碰这种东西?到时候回家又要闹了。” 池秽抿了抿唇,刚想反驳,就听到柏寂野接下去的声音。 “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池秽有顷刻间的讶然,但很快就被他强行隐藏起来,佯装无事发生的口吻,“取一点,拿去验血。” 柏寂野睁大眼睛,“你是怀疑,这不是人血?” 池秽的答复可以说是相当严谨,“只是猜测,验了也不吃亏。” 照目前这种情形来看,并不是整个小镇的人都已经遇难。 毕竟池秽五分钟前才收到金兔的连环信息轰炸,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祁影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为难,主动揽了差事,“池同学,东西给我吧,我去找医院。” 池秽睨他一眼,把装着浓浆的袋子递给了他,“麻烦了。” 眼看着祁影抬脚就准备走,柏寂野没忍住出声叫住了他,“你注意安全。” 祁影纳闷地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柏寂野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也不好说,反正你自己多注意就是了,要不然还是让强子陪你一起去吧。” 刘光强一口应下,但祁影还是不依不饶,“到底是什么?” 柏寂野被他问得烦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知道我们班为什么叫火箭班吗?” “为什么?”祁影问。 就连池秽都有些好奇地望过去,等着柏寂野的下文。 柏寂野嗤笑一声,“因为我们都是系统判定出来的好苗子。” 刘光强立刻就激动了起来,“所以我们是系统的重点培养对象咯?” 柏寂野表情复杂,“是,也不全是。” “什么意思?” “是重点对象,但不是重点培养对象。因为系统给我们匹配到的都是高风险高难度的副本。” 柏寂野脸色一沉,“你可以把它理解为,重点绞杀对象。” “至于所谓火箭班,意思就是,你在副本里死亡的速度堪比坐火箭。” “………………” 第8章 动物小镇(六) 送走了祁影和刘光强,金兔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池秽无奈接起,女人的哭声瞬间传来。 “阿池……毛叔……毛叔他出事了!你快回来看看……” 很显然,事态失控的速度比他们预想中的还要快。 挂了电话,池秽看了柏寂野一眼,“走吧,先回去。” 柏寂野点头,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纸袋,递给池秽。 池秽疑惑地伸手去接,温热的触觉透过薄薄的油纸袋传递到指尖。 他心头一颤,纵使隔着袋子也能大差不差地摸出个形来,但他还是当着柏寂野的面拆开了袋子。 那是一袋冒着热气的土豆饼。 没有萝卜,也没有姜丝。 池秽没有动,食指和拇指依旧捏着那袋土豆饼,定定地盯着柏寂野看。 “看啥呢?”柏寂野回视他,“趁热吃吧,都饿一天了。” 池秽踌躇片刻,“你……” 柏寂野好笑地看着他,“禾岁同学,你是想要我喂你吃吗?” 池秽收回视线,捧着土豆饼咬了一口,又莫名安静了下来,呆呆地盯着地面。 也许是在想心事,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发呆。 柏寂野故意逗他,“哎呦不是吧,这饼这么难吃吗?都让我们禾岁吃沉默了。” “没有。”池秽抬头,吸了吸鼻子,声音微不可察的有些沙哑,“谢谢啊。” 土豆饼很大一袋,池秽总共也没吃几口,按柏寂野的话来说就是“某人娇气又难养活”。 见池秽略显局促地捏着剩下的饼,扔也不是,吃也不是。 柏寂野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袋子,三两口就把剩下的饼吃了个干净。 “你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好不容易碰上个能吃的,又只吃两口就饱了。” “也不知道你身边的人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池秽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我不需要身边有人能够受得了我。” 因为他身边从来就没有过别人。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闻言,柏寂野义正辞严地反驳他,“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打算找伴侣,也不打算交朋友,更不与人建立关系?” 池秽淡淡一瞥,“不行吗?” 柏寂野:“当然不行,人是群居动物,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人喜欢孤独。” 池秽还欲出言,但又看在这份土豆饼的份上,他决定大发慈悲地不跟柏寂野计较。 返程的路不算太远,但他们好歹也是淋了一路的雨才回来的,因此浑身还是湿了个遍。 池秽死活不肯将就,宁愿冷死,也不愿意去洗茅草公共澡堂。 彼时柏寂野已经洗完出来了,只有腰上裹了条围巾,赤着上身站在木门前喊他。 这会儿天还没黑透,来来往往路过的几个妇女时不时地就会往这边瞟。 甚至还有几个大着胆子的女生夹着嗓子喊他,“柏狼,过来玩呀~” 其中还隐隐约约夹带着几道男声。 柏寂野满脸都是震惊,拉长声音又喊了一遍,“池禾岁,你再不开门,我要被他们看光了!” 池秽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拉开门栓,映入眼帘的便是柏寂野赤裸在外的八块腹肌,小麦色的皮肤上还淌着水珠,一点一滴地没入人鱼线以下。 随之响起的是女孩们羞涩的笑声,“小郎君,你有女朋友了吗?” 池秽:“……” 傍晚的风簌簌地吹,柏寂野没忍住打了个寒颤,蜷起胳膊,看样子还怪可怜的。 池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伤风败俗,还不快点滚进来。” 柏寂野跨过门槛,一边关门一边解释,“我这不是忘了带衣服吗?” 他打量着池秽的脸色,及时转移了话题,“你去看过毛叔了?” “嗯。”池秽说,“不过他还没那么严重,只是伤口开始流脓,一直都止不住。” “流出来的也是像那些村民那样的血浆吗?”柏寂野问。 “是。” “既然村民死了,那现在他便是我们唯一的切入点。”柏寂野收起笑,表情变得严肃,“千万不能让他死了。” 池秽点头,“我已经让人日夜守着他了,如果还有什么意外,除非不是人祸……” 窗外的风顺着窗沿溜进屋子,柏寂野又催他一遍,“你别犟行吗?到时候感冒发烧了谁照顾你?” 池秽:“死不了就行。” 柏寂野被噎了一下,“哥,我在门口帮你守着行吗?” 池秽睥睨他一眼,“那水多久没换过了?” 柏寂野:“池禾岁,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此时分明是他站着,而池秽坐着,且池秽还得用一种翘望的姿态来对着自己,但偏偏某个娇气鬼就是占了上风。 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底气。 池秽两手一摊,背靠着椅子,一副“你不去我就冷死我自己”的摆烂模样。 “池禾岁,你这是在撒娇吗?” 柏寂野冷不丁的问题使池秽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是羞耻,是僵硬。 但没等池秽吭声,柏寂野就咬咬牙,语气称不上坏,“等着,奴才这就去帮您换。” 一直等到人都走远,看不清影子,只剩下屋檐倒映下来的团团黑影。 池秽莫名有些手足无措,大脑却又无比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迟缓地眨了眨眼睛,猝然仰头,安静地看着窗外。 还在下雨,没有星星。 一点儿都不好看。 池秽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自问自答,他刚刚是在撒娇吗? 不是的。 他很小就已经懂得,撒娇是小孩子惯用的伎俩。 但这其实并不适用于他这种人。 因为始终没有回应,所以便不再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 他不是在等有人来替自己守着,也不是想要有人来帮自己换水。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真的不打算洗。 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以至于在关心和爱护比按部就班的虚假爱意先一步到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感动,也不是暖心,而是错愕且慌张。 然后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木门被打开,思绪被拦腰斩断。 柏寂野的声音顺着蒙蒙雨雾传进窗来。 “禾岁,出来洗澡。” 第9章 动物小镇(七) 本以为柏寂野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真的全程都待在澡堂外面守着。 时不时还会哼唱几句难听得要命的不知名歌谣。 不过池秽也不敢保证这真的是什么“不知名歌谣”,毕竟什么歌只要从柏寂野嘴里过了一遍,估计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自己认不出来也不算奇怪。 他收拾好脏衣服,从澡堂里出来。 柏寂野立马迎上前,“刚刚金兔来过一趟。” “做什么?” 柏寂野:“她让你准备准备,今晚大婚。” 池秽:“??” …… 另一边,黑漆漆的屋子里,见不到一丁点儿光亮。 床上的男人呼吸声急促,眉头紧锁,眼皮微颤。 似乎深陷噩梦无法自拔。 须臾,贴在墙上的陈年报纸缓缓脱落,正中男人眉心。 但男人却毫无反应,甚至拔高了鼾声。 床尾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看不太清,浑身是毛的不明物体倏地一跳,落在床头。 毛刺的舌面蹭过脸颊,黏腻的唾液散发出一股恶臭。 男人乍然睁眼,入眼的便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老鼠,满身杂毛,前足和后背宛如变异一般生出獠牙。四脚又尖又利,尾巴也长得出奇。 还没等男人反应过来,老鼠已经俯身,发了疯似地咬住了男人的脸。 男人拼命挣扎,手脚并用,捏紧拳头一下一下地锤在老鼠的脊背上,每一下都用尽全力,他甚至还能听到老鼠胸腔被强大压力震碎的声音。 可偏偏他下手越重,老鼠咬得越紧,任凭男人怎么甩都甩不掉,直到他感觉到脸颊处传来湿湿黏黏的温热液体,染红了老鼠的毛发。 剧烈的疼痛使男人弓着身子,面目扭曲,老鼠凄厉不绝的声音就是在下一刻蓦然响起,刺耳又怪异,莫名像婴儿啼哭,忽而似老妇哀嚎。 整间屋子回荡着阴森鬼魅的嬉笑,男人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拳,打得老鼠近乎断气。 将死未死之际,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侧过脸,陡然一扯。 男人又是一拳。 这下,老鼠终于翻着白眼,血肉模糊地飞到了墙角。 连同一起飞出去的,还有男人的肉。 他闷哼一声,偏头吐了口唾沫,艰难起身,走到镜子面前。 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 自己的右边脸颊像是被什么腐蚀性的液体浸泡过一样,还没干的血水沿着露出来的骨头往里渗透,没有一处不是溃烂的。 男人不可置信地凑近了些,明显慌了,但还是不死心地徐徐抬手,沾了点血水,放到鼻前闻了一下。 福尔马林! 他永远都不会认错这个味道! 仅此刹那,墙角的老鼠若无其事地重新起身,长而丑陋的脸以极其迅捷的速度开始融化,化成一摊烂泥血肉,须臾间又重新塑造,不断变幻。 最后变成了与男人一模一样的脸! 兽身人面,天道轮回。 男人猛地扭头,正对上镜子里自己那张丑恶的鼠面。 他的冷汗瞬间冒了全身,每一根绷紧了的神经都在这一刻骤然断裂。 男人拼命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着冰冷坚硬的墙。 他想扯着嗓子大声嘶吼,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 那只老鼠仿佛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张着血盆大口,用一种极其惊悚的眼神睐望着他。 男人突然就不受控制地张大嘴巴,那双苍老枯瘦的手顺势探进了自己的唇,愈渐深入,握住舌尖,手腕轻轻一转,整条舌头被连根带筋地拔了出来。 鲜血溅了满墙,隐隐约约地形成了一个迷糊不清的字影。 “砰——” 屋内传来一声巨响,守夜的青年担忧地问,“毛叔,您没事吧?” 隔了很久,里面也没有传来回音。 青年有些急了,毕竟池先生先前就交代过他,千万不能让人靠近这里。 他咬咬牙,准备破门而入。 但下一秒,木门开了。 毛叔浑身上下都裹着毯子,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莫名有些渗人。 他的声音也嘶哑极了,声带像是被卡车碾过,“我出去走走。” 青年慢了半拍,但还是追了上前,“池先生嘱咐过了,让您就待在屋子里……” 毛叔陡然抬眼,目光变得狠厉。 青年被吓得抖了一下。 但这抹狠厉转瞬即逝,又被毛叔平日里的慈爱神情匆匆替代。 来回切换,速度快得不像个正常人类。 甚至青年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天黑眼花了。 “乖孩子,我很快回来。” 毛叔意味深长地睇了他一眼,转身,抬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青年本想算了,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告知池秽。 穿过巷子,来到正殿。 彼时锣鼓喧天,灯火通明。 可谁也不能料到,这是红事白事一同进行。 青年踌躇良久,还是敲响了池秽的门。 开门的人是柏寂野,微凉的秋夜里他也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背心。 青年先是一愣,然后才疑惑出声,“池先生在吗?” 柏寂野回头看了看,刻意压低音量,“你池先生正在闹脾气呢。” “柏寂野,你找死?” 柏寂野连忙噤声。 事情还要从一个小时前说起。 金兔差人送来一套中式男士婚服,并让人督促池秽一定要马上换上。 池秽当场黑脸。 柏寂野怎么哄都哄不回来的那种。 怎料来人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池先生,婚礼一小时后开始。” 池秽的后槽牙都要被他咬碎了,才硬生生挤出一个“好”字。 闻言,众人依旧捧着婚服没有动弹,只是笑脸盈盈地盯着池秽。 池秽:“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池先生,小姐让您现在就换上呢。” 池秽别过脸,差点就要拍案而起,好在柏寂野及时赶到,“好的好的,我一会儿会监督他的,你们可以先走了。” “不行,小姐吩咐过我们了,一定要亲眼看到池先生换上婚服才能离开。” 池秽骤然抬眼,张嘴就准备骂。 柏寂野一个眼疾手快,迅速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还顺带拿上了婚服。 他一边领着池秽往更衣室走,一边好言相劝,那语气堪比得上是哄孩子。 “哎呦,真是委屈我们禾岁了……” “不气不气,咱换衣服去啊……” 第10章 动物小镇(八) 良久,木门被重重地推开。 穿着婚服的池秽一脸克妻相,嗓音比夜里的风还要冷得多。 “怎么了?” 青年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低下头,“池先生,毛叔他醒了,执意要出去转转,我拦不住他……” 池秽两眼一黑,心道不妙。 把碍事的裙摆一掀,直接跨过门槛,拔腿就往外跑。 柏寂野慢了半拍,紧随其后,边追还不忘提醒他,“禾岁,咱好好走,别掀裙子!” 大红色的流苏挂在裙摆两边,跑动起来的时候一甩一甩的,搞得池秽更加火大。 他想都没想,抬手用力扯了扯,再反手一丢。 消停了。 寂静的夜里空留柏寂野和青年大眼瞪小眼。 待他们赶到毛叔的屋子前,那里已经围满了村民。 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池秽到来的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金兔也在,且一看到池秽,就一如既往地黏上前来。 茫茫夜色之中,金兔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张口的时候,两颗门牙格外扎眼。 池秽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发生什么事了?” 金兔还没出声,就有人先替她答了,“刚刚毛叔的屋子闹出了很大动静,感觉地板都快要被震塌了。” 池秽:“被什么东西震的?” “不清楚,门是锁着的,没人敢进去。” “但光听那动静,像是……像是无数只脚踢踢踏踏的声音。” “闭嘴!小孩子别乱讲话!” 人群中有个上了点年纪的老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又跟做贼心虚似的怯怯地睨了池秽一眼。 可柏寂野根本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顺势往下说,“要是无数只人脚踏过,这破木板早就塌了,还轮得上你们说‘快要’?” “要我说,除非这不是人脚。” 老头立刻急了,穿过人群,抬手指着柏寂野的鼻子骂,“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或许是看到柏寂野站在人群之外,且和池秽隔了好几个步子,所以老头下意识认为对方孤立无援。 因此教训起来毫不心慈手软。 怎奈池秽淡然抬眸,“有。” 老头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池秽顿了一下,“这里有他说话的份。” 老头侧脸松弛的皮肤因为紧绷着的后槽牙而微微鼓起,在听清池秽的话以后更甚。 但碍于金兔在场,他又不好拂了池秽的面子,只好佯装无事发生,窘迫地噤了声。 “去开门。” 柏寂野笑得一脸灿烂,怎么说他这个“奴才”也算是翻身做了主,可不得好好表现一波。 他看了池秽一眼,在确认对方的意图之后,转身走上了木质台阶。 众目睽睽之下,柏寂野抬脚,稍稍一踹,木门开了。 老头气得扬起了眉,差点当场昏厥。 门后的光景模糊不清,只有迎面而来的灰尘糊了柏寂野满脸。 他伸手,拉了拉悬在半空中的细绳,“咔嚓”一声,老旧的白炽灯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 屋子里静得出奇,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漫着一股腐烂发霉的臭味。 和他们第一天来到这个镇上闻到的味道如出一辙。 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众人跟在柏寂野后面进了屋,使得本就狭小低矮的破房子又挤又闷。 外面是客厅,家具几乎没几个,就连桌子都泛着霉味。 像是渗透进骨血里的腐朽污泥。 柏寂野忽然弯下腰,在木质的地面上捻起一小撮不明物体。 再次站直身子,他转过身,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手上的东西。 ——一撮黑灰色的动物毛发。 老头是第一个变了脸色的人。 然后是金兔。 再是老一辈的村民。 反观那些稍微年轻点的,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多余的反应。 池秽睐眄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贪婪得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哪怕是细微末节的反应。 金兔似乎煎熬极了,声音染上哭腔,“阿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毛叔的房间会出现这种东西?” 池秽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再往里走,是一间卧室。 众人才刚走到门口,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味就直冲鼻腔。 金兔颤颤巍巍地揪了下池秽的婚服,“阿池,我好害怕,要不我们回去吧,毛叔他……他一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定过一会儿他就自己回来了。” 池秽紧盯着金兔发红的眼睛看,一刻也没有移开。 他的目光看得金兔莫名心里发毛,可下一秒池秽说话的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与耐心。 “不会的,毛叔不会再回来了。” 金兔倏忽瞪大了双眼。 然而池秽只是淡淡一瞥,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卧室的门。 这会儿的血腥味道更重了些,他们不像是来到了一个耄耋老人的卧室,反倒像是来到了一处屠宰场。 卧室依旧没有开灯,柏寂野摸着黑抬手去够灯线,却什么也没摸到。 好在有人带了打火机,池秽扫了一眼四周,顺手从墙角拿了把毛毛躁躁的扫把。 扫把是用干枯的芦苇草扎成的,上部笔直,下部宽大。 点火。 火光照亮了整间卧室,莫名有点诡谲。 池秽握着扫把的末端,领着众人往深不可测的内里走去。 火苗爆破的声音在夜里尤其明显,忽而有风吹过,火势不断蔓延,隐隐散发出什么东西被烤焦了的气味。 接着往前走,床沿边上滚落着几个空罐子。 柏寂野捡起来,凑近闻了一下,倏地皱起了眉。 “这什么劣质化学药品?” 池秽犹豫片刻,抬手接过。 “是福尔马林。” 他的表情淡得就像是在说什么家常话似的。 柏寂野脱口而出,“我就说怎么这么刺鼻呢,不过你怎么知道?” 池秽没有说话,把火把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床。 这张木床不算太大,床头和侧边紧靠着墙。 墙也是木头做的,或许是怕雨天容易腐烂,床铺侧面靠着的整面墙都密密麻麻贴满了报纸。 看起来又老又旧,已经褪去了原来的色泽。 可偏偏最中间的位置缺了一张,露出来的木质墙面已经长了霉斑。 “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 一直紧跟着池秽的青年小声回答他,“我不知道,毛叔从来不让别人进来他的卧室。” 第11章 动物小镇(九) 池秽伸手刚想去撕,可那报纸却顷刻之间碎了个彻底。 上面的字迹也模糊得几乎很难看清。 他决定放弃这条路了。 池秽站直身子,把火把的方向又对准天花板。 那里本该有一个灯泡悬挂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吊线在一下一下地轻晃。 所以灯泡去哪儿了? 池秽疑惑地又转了一圈,依旧毫无收获。 直到身后突然有人被吓坏了似的连连后退,瞠目结舌地指着池秽背后的墙。 池秽回头去看,只见墙面上染了血,准确来说是溅上去的那种。 他拿着火把走近了些,这才看清角落里血滴描摹出来的字迹。 “偿” 偿什么? 偿钱? 偿物? 还是偿命? 绕了一大圈,见屋子里没有其他线索,池秽干脆原路折返了回去。 可刚走到大厅,他就发现地上多了一个巨大的坛子。 直僵僵地立在那儿。 池秽放下火把,朝前走了几步。 坛子上粗略地罩着一件麻布衣,就是陈阿鸡葬礼上他们穿过的那种。 大家的目光无一不死死地盯着这个坛子,一颗心都快要跳到了嗓子眼。 彼时外面又下起了雨,夜色极浓极重。 池秽一把拽下了罩子,窗外闷雷滚动。 “轰隆——”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坛子里的东西。 金兔尖叫一声,当场哭了出来。 这是一个透明的坛子,和方才在毛叔卧室里看到的那几个,可以算得上是按比例放大。 可这里面却满满当当地装着东西。 一大块不明生物蜷缩在坛子中央,看样子似乎是被泡在液体里面。 池秽想,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里面是福尔马林。 “这是什么?阿池……” 金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刚化好的妆也花了。 池秽平静地说,“它是毛叔。”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僵住了。 “怎么可能?这分明……分明不是个人头……” 确实,坛子里装着的,是一个被挤压折叠起来的,鼠头人身的尸体。 金兔像是被戳到了某个痛处,发了狠地拽着池秽的手臂,就连指甲都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阿池,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别再往下查了……” 柏寂野赶忙上前,一把把金兔拉开。 “是,这确实不是人头。”池秽接着往下说,“但你们看他的小腿。”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池秽的话吸引了过去。 尸体的小腿上有一处被刀剜过似的的伤口,尽管泡在液体里已经开始发白浮肿,但依旧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来。 这正是毛叔今天下午怎么也止不住血的伤口! “我知道你们一时很难接受,但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认真地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池秽说,“机会只有一次,不要说谎。” 见众人纷纷垂眼,没有争论反抗的意思,池秽才开始发问。 “毛叔卧室里的报纸,是什么时候的?” “曹大牛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知道。”人群里有人嚷嚷了一声。 曹大牛便是守夜的那个青年,这会儿正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站在池秽身后。 池秽瞥他一眼,“会有人知道的。”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开口。 池秽善意出声提醒,“我说过了,机会只有一次。” “三百年前的。” 开口的人是起初那个老头。 池秽满意点头,继续问,“三百多年前,一个偏远落后的小镇子,为什么会出现报纸?” 老头梗着脖子,“报纸是近些年的,但报道的事情是三百多年前的。” 池秽:“为什么要报道三百多年前的事情?” 老头回答,“因为镇长想让全镇子的百姓都知道动物小镇的由来。” 池秽点点头,“为什么镇子上几乎看不到动物?” 老头蓦然眨了眨眼睛,不受控制一般,速度快得惊人,“因为这些年来,天灾过于频繁,暴雨连年下个不停,动物死的死伤的伤,镇长爱护动物,不忍心看它们受罪,就专门找了个地方把动物圈养起来,悉心照料。” “至于这个……我不知道。”老头下意识看了一眼坛子里的鼠头。 池秽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随手抄起一把铁锹,步步朝坛子逼近。 老头面色凝重,视线一刻不离地紧盯着池秽。 池秽朝他露出一个无辜的笑,“既然你不知道……” “你不介意我想办法让你知道吧?” 话音刚落,不待老头回答,池秽已经一铁锹砸破了坛子。 伴随着玻璃破裂的声音,坛子里的液体淌了满地。 鼠头人身的尸体纵使已经僵硬,但依旧在坛子彻底裂开的时候四分五裂开来。 原本蜷成一团的尸体变得舒展,这下池秽终于完全看清了尸体的全貌。 暴露在空气中的狰狞鼠头大张着嘴,露出一口獠牙,池秽又是一铁锹。 含在鼠头嘴里的灯泡顺势滚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众人皆是一愣,唯有老一辈的家伙们脸色难看。 池秽嫌弃地用铁锹把灯泡翻了个面,在确认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里面以后,毫不犹豫地一脚踩碎了白炽灯。 在一片碎渣之中,池秽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了那张缺失的报纸。 老头彻底傻了眼,就连柏寂野都惊呆了。 “你怎么知道灯泡在它嘴里?” 此时池秽已经把揉成一团的报纸摊平在地上了,闻言,他连头都没抬,“我不知道啊。” 柏寂野一头雾水,“那你还……” “我看它长得太丑,恶心到我了,所以才把坛子砸了。”池秽说。 柏寂野:“……” 听到池秽的回答,老头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报纸上写了什么?”柏寂野问。 定睛一看,那果真如老头说的那样,是一则关于“动物小镇”名字由来的报道。 报纸正中央是一张模糊的合照,右边的是个面容慈祥的中年男人,他的身旁站着个七八岁光景的小女孩,笑容腼腆,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照片下面写了一段很长的文字,池秽逐句逐字地读过去—— 初代镇长陈阿鸡的女儿身患绝症,奄奄一息之际,一只黄黑色的兔子意外闯入病房…… 等等,陈阿鸡?! 第12章 动物小镇(十) 池秽倏地抬眼,语气很急,“为什么初代镇长也叫陈阿鸡?那今早下葬的那个人又是谁?” 老头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太明显的情绪,“是这样,我们镇上还有个规定,历代村长的名字是代代相传的。” 也就说是,不论村长是谁,他都叫陈阿鸡。 柏寂野点头,附和道,“他没撒谎,祁影先前打听过了,” 池秽“哦”了一声,重新把目光投向报纸。 再接着往下浏览,那段文字的最后一行,赫然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金兔! 镇长可以说是历代相传,那女儿呢? 总不可能每一个“陈阿鸡”的女儿都叫金兔? 更何况金兔一直急于和自己完婚,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单纯的恋爱脑? 池秽显然不信。 屋外敲锣打鼓的声音依旧一阵盖过一阵,如果没有发生这场意外,彼时他们应该已经在敬天地了。 池秽把报纸收了起来,走到金兔面前,强装出一副被渣女欺骗了的委屈模样,“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么?” 这下好了,局势瞬间被扭转。 金兔也顾不上因为池秽先前的咄咄逼人而生气了,连忙软下声线唤了他一声,“阿池……” 池秽这下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冷着那张脸了,随后又一脸厌恶地甩开金兔搭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 半分钟内就能把自己蓄谋已久的事情做了个遍,池秽表示非常满意。 老头或许是于心不忍,第一次这样恭敬地称呼池秽。 “池先生,你别怪她,跟小兔没关系的。” 池秽好奇地望着他,“那就是跟你有关系?” 老头久久地盯着池秽,他没有动,池秽也没有。 两人四目相对,周围的气流嚣张跋扈地肆意穿梭在二人之间。 池秽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在讲述着世界上最美好的童话故事。 “你见过镇上的村民了吗?” “你见过他们死前的挣扎了吗?” “难道你还不清楚,他们是为谁而死的吗?” 良久,终究还是老头先败下阵来。 他的嗓音很哑,眼神模糊空洞,像是在出神,又或许只是在缓缓回忆。 但神情却意外得像极了那个摊主。 池秽顿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老头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那年小兔确实病得很重,所有医生都说她无药可医了,镇长每日以泪洗面,镇长夫人走得早,只给他留下一个女儿,而今女儿身患重病,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死去。” “如果是你,你甘心吗?” 池秽分给柏寂野一个眼神,“不甘心就有用吗?” 老头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当然!只要你觉得不甘心,你就能够拥有逆天改命的勇气!”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后来镇上来了个道士,见到小兔的第一眼,他就给出了续命的方法。” “只是需要一味药引。” 柏寂野脱口而出,“是报纸里说的那只黄黑色的兔子?!” 老头点头,“是,虽然过程让它受了点苦,但好歹目的是达到了。” 柏寂野问,“那个坛子是用来装兔子的吗?” “那福尔马林又是什么鬼?” 老头忽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池秽心头微颤,大步上前。 老头又骤然开始自说自话了起来,“这是报应!是孽障!” “它们是来找我们偿命的!!” “可是小兔她才那么小……她懂什么呢?” “老毛已经走了,下一个就会轮到我……” 眼看着老头莫名其妙开始变得疯癫,但池秽还是从他的疯言疯语中捕捉到了许多重要消息。 比如“偿命”,比如“它们”、“我们”、“下一个就会轮到我”…… 一大堆无厘头的话语接踵而至,池秽感觉自己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下一秒,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的瞬间,再次传来女人的尖叫声音。 池秽的目光紧随其后。 是墙角的那柄扫把! 芦苇杆上部依旧,但下部被烧黑了的毛绒部分,却乍然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倒放着的人头! 芦苇杆直直地顺着呼吸道插入内里,穿透了一整个头颅。 略显花白的头发已经被火苗烧得七零八落,不剩几根。 头颅主人的面容也被烧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根本认不出身份。 但老头一眼就看出来了。 凄声喊他,“老毛——” 池秽这次彻底急了,几乎是低吼出声,“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曹大牛趔趔趄趄地朝前走了一步,“毛岩鼠。” 鼠…… 池秽像是为了确认某种东西似的,猛地转头看向金兔。 她的眼睛依旧是红的,兔牙的形状比先前更加明显,更加突兀。 “是不是你们用兔子做了药引,然后用某种特定的非人手段害死了它,所以你得到了续命,所以这三百年间出现过的每一个金兔都是你,从未变过,对不对?” 池秽清楚以老头现在的这种状态,根本给不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金兔不一样。 所有人都说她当时还小,不谙世事。 可池秽却不这么觉得。 起码他并不认为这种肮脏的续命方式,金兔仅仅只是使用过那么一次。 否则动物的怨气绝不会如此之重。 金兔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不轻,好久才怔怔点头,“对……是这样……” 突然,金兔“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毫无一点架子似的,哀求地拉着池秽的手。 “阿池……是不是它们找过来了……是不是兔子的报复……我还不想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错了,毛叔他们也都知道错了……你救救我们好不好……” 池秽的眼神冷到了极点,像是在注视着一个冷冰冰的石柱。 不对,石柱虽然无情,但它永远坚硬笔直。 而他们同样无情,却能为了苟且偷生而抛弃尊严,放下脸面。 池秽弯腰,伸手,把金兔死死攥着自己胳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语气依旧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 “带我去圈养动物的地方。” 实话实说,池秽手上的筹码并不算多,一切线索也是杂七杂八,根本连不成一条完整的故事线。 但他在赌。 他赌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手足无措,所以不得不把自己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 第13章 动物小镇(十一) 幽暗的地下室里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金兔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在前头,身上的那件华丽婚服已经溅满了泥污。 突然,静谧的夜里响起鸡鸣。 止也止不住的叫唤声音接连不断,仿佛下一刻就要穿透木质的房顶,直冲云霄。 池秽皱眉,问,“怎么回事?” 金兔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爸爸生前最喜欢它们,估计是被人饲养的时间长了,通了人性,这会儿在为爸爸的死而悲伤吧。” 一旁的柏寂野冷不丁发问,“鸡都知道悲伤,你们呢?” 金兔骤然抬眼,定定地盯着柏寂野看了良久。 但出口的语气却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那般嚣张跋扈。 “我知道你们还是对我怀有疑心,也知道在你们看来,我或许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金兔红了眼,泪水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可是……爸爸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眼看着我成婚,如今他食了言,先一步离开这人世间。” “我怕他因为愿望还没实现,就不愿意离开,也不愿意入轮回。” 金兔的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真情实意,声音似乎都要被泪水淹没,“我心疼他,不想让他老人家等我太久。” “对不起阿池,是我骗了你。” 池秽长叹一口气,但还是从婚服宽大的袖口里拿出一张干净的纸,递给金兔。 再往前走,光线还是很暗。 随之越发浓重的刺鼻气息也让人更加难以忽略。 “什么味道?”柏寂野问。 “福尔马林。” 这一次,金兔没有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刚刚我们说过的,动物小镇近些年来天灾不断,死了好多好多的小动物。” “爸爸舍不得它们离开,便把动物的尸体泡在了福尔马林里面,用罐子装着,只求留个念想。” 柏寂野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就像刚刚毛叔房间里的那种?” 金兔点点头。 忽然,周围亮了起来。 池秽讶然抬眸,才发现是金兔伸手拉开了灯。 眼前的光景瞬间明晰起来。 这是一个大得出奇的笼子,比动物园里关押大型动物的那种还要大得多。 可偌大的空间里却只有几只瘦瘦小小的兔子。 毛发几乎都是黄黑色的,眼睛红的,兔牙长出一截。 它们眼神空洞地望着永远也望不到的天空,呼吸到的每一寸空气都是经过地底下土壤尘埃疯狂压缩侵略过的气息。 它们甚至不敢发声,又或许不能发声。 池秽陡然偏头,细细地凝望着金兔的脸。 彼时金兔的目光正落在笼子里的兔子身上。 池秽毫无征兆地轻声发问,“像不像在照镜子?” 金兔的身影僵硬了一瞬,而后慢了半拍似的缓缓转过脑袋。 映入池秽眼底的,是一张满脸绒毛,黄黑色毛发混杂在血污之中的兔脸。 此时她正咧着大嘴朝池秽不住地笑。 池秽脑子里空白了几秒,纵使他很早就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柏寂野。” 这会儿背对着两人的柏寂野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听到池秽喊他,他想都没想就转过了身,恰好正对上金兔大喇喇地敞着的血盆大口,还有不明血液混着唾液顺着獠牙的缝隙往下淌的那种。 “操!” 柏寂野大骂一声,“你故意的吧?!” 话刚说完,柏寂野就使劲扯了扯灯线,本就不算牢固的灯泡顺势砸落下来,正中金兔脑袋。 四周彻底陷入黑暗。 除了面前响起的某种动物压抑在嗓子眼里的嘶吼声音,池秽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沉寂。 蓦然间,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又毫不犹豫地往另一个方向带。 等他乍然回神,他们已经从地下室里逃出来了。 柏寂野停下步子也还在骂,直到听清池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刚刚那些兔子抬头望着‘天空’的时候,你觉得它们会想些什么?” 其实也不仅仅只是兔子,两人都心知肚明。 这间地下室里还存在着无数个这样的笼子,只不过它们所仰望的都是同一片虚假的蓝天。 柏寂野喘了口气,“在想自由吧。” 池秽忽然扯着唇角笑了一下,“我不这么觉得。” “它们在想……怎样才能不痛不痒地死掉。” 这是柏寂野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决绝、狠厉,或者也可以概括为感同身受。 就好像在这处见不到光的地下室里,还有另一个不曾被任何人见到过的铁笼。 而那里关着池秽。 屋檐透下来的月光模糊了池秽的面庞,却又让人莫名感伤。 柏寂野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就有两个不明黑色物体再次从天而降。 见到池秽身上婚服的第一眼,两人皆是一愣。 柏寂野忍无可忍,“祁影小同学,你他妈就不能走点寻常路吗?” 祁影讪讪一笑,“野哥,你又说脏话了。” 池秽眉心一跳,“谁是野哥?” 祁影耐心地解释,“是这样,他资历最深,能力最强,一定能带领我们的班级走向胜利,所以我们都认他做大哥了。” 这话一听,池秽就知道是谁教他的。 不过柏寂野倒是很受用,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好好好,孺子可教也。” “这样吧禾岁,我也不要求你叫我野哥了,虽然你内心其实非常非常想叫,只是不好意思嘛,我懂你!” 柏寂野接下来的操作堪比站在死人坟上跳钢管舞。 “叫声哥就行了,怎么样?” 池秽淡淡地睨他一眼,“傻逼儿子。” 柏寂野:“???” 闻言,刘光强和祁影都没忍住别过脸去,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深知脸上没面的柏寂野摆了摆手,“笑什么笑,严肃!” “检验报告呢?”他板着脸,向刘光强伸出手。 不过正经在柏寂野这里从来都装不过三秒。 在看到检验报告的第一眼,他就原形毕露。 “靠!真不是人血?” 祁影点头,“这里面混杂了好几种动物的血。” 收了报告,刘光强扭头环顾了一眼,随口一问,“他们人都去哪儿了?” 池秽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身后,“回头。” 第14章 动物小镇(十二) 刘光强怔怔回头,直接与兔头人身的金兔来了个“贴脸仪式”。 刘光强张嘴就是喊,再一抬手,摸到了一手的猩红。 “啊——这这这……这不是你未婚妻吗?” 偏偏刘光强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话听得池秽当场就翻起了白眼。 不过还没等到他的反击,倒是先等来了怪物们的报复。 只见昏暗的巷子口围满了兽面人身的怪物,且它们正在步步朝这边逼近。 刘光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完了完了,这下怎么办?” 他叫嚷了良久,但池秽和柏寂野都没有动。 祁影咽了口唾沫,“跑吗?” 柏寂野的唇边噙着一抹嚣张的笑,“不急,上去打个招呼再走。” 刘光强:“啊?” 柏寂野不出声,睐望一眼,忽然拔腿冲进了泱泱“人群”之中。 或许是因为夜里太暗,怪物们的视力似乎都不算太好,以至于柏寂野都快要杵人家脸上了,它们才后知后觉地眯了眯眼睛。 隔了许久才迟缓地动了动唇,看样子是想把人拆之入腹。 眼见目的达到了,柏寂野又引着怪物往另一个方向跑。 于是,镇子上乌泱泱的黑影跟着柏寂野绕了一圈又一圈,竟隐隐有点像老年人大型夜跑现场。 就这样高速跑了将近半个小时,怪物们却一点儿没有疲惫的征兆,反而越跑越精神。 “禾岁,看清了没?”柏寂野喊他。 池秽紧拧着眉,“再等等。” 柏寂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微寒的夜里冒起白烟,他身上穿着的黑色背心已经被汗水浸湿,小麦色的皮肤上也布满了无数细密汗珠。 刘光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冲了过来,递给柏寂野一个眼神,“野哥,我帮你!” 柏寂野接收到,顺势在拐角处翻身一跃,怪物们见追不上柏寂野,便把主意打在了刘光强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多久,刘光强的惨叫声就回荡在了整个小镇上方。 彼时柏寂野已经跑回了池秽身旁,但还是不忘鼓励他。 “强子,撑住!实在不行你就换祁影上。” 池秽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怪物们,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某个重要的线索。 “我不敢保证我的猜想一定是正确的。”池秽善意提醒他。 柏寂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都差点为你死了一回,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晚了点?” 池秽先是一愣,然后才是嗤笑,“这样吧,你叫我一声哥,我保你不死。” 柏寂野笑骂一声,“你大爷的!” 这边的刘光强和祁影还在上演着接力戏码,一听到他们这边的死动静,刘光强就忍不住咆哮,“哥!你们都是我亲哥!认真一点好吗?!” 虽然嘴上是这样说的,不过刘光强脚下还是一刻也不敢停。 毕竟只要他们这边一停下,先不说怪物们会不会立刻调头去追池秽和柏寂野,就是这种随时都有可能被一口吞下去,连骨头渣都找不到的风险,刘光强也受不了一点。 “野哥!池哥!我钱包夹层里有我老婆和女儿的照片,如果我今天真死在这儿了,麻烦你们到时候帮忙照顾照顾我女儿。” “老婆就不用了,她尸骨都已经凉透了,这个还是我自己下去亲自照顾吧。” 柏寂野扯着嗓子骂他,“你戏还挺多啊?放心,有哥在,死不了!” 话音刚落,镇子的另一头又涌现出一批兽面人身的怪物。 此时被怪物们追着的,是一群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青少年,甚至还有小孩和婴儿。 “我操!他们连同类都吃啊?”刘光强由衷感叹。 “这下真死了……” 池秽骤然笑出了声,脑海中的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 “刘光强,把他们引到山上去!”池秽说。 刘光强一时有点懵逼,“哪个山?” 梅雨季节、陈阿鸡的葬礼、莫名与泥石流相像的红色浓浆、还有摊主身亡前的最后一刻,他抬头望向了太阳升起的方向…… 太阳升起的方向…… 东方! 东山头,埋葬陈阿鸡的地方。 池秽的语气又急又快,“埋陈阿鸡的那座山。” 柏寂野倏地抬头,眼底全是不可思议。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在此时此刻连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网兜。 尽管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但他们已经无法选择了。 这会儿刘光强又绕了一圈,巧妙地和祁影打了个配合,弄得本就不太聪明的怪物们晕头转向,一时不知道该先追哪边。 他顺势扬起手,朝村民们打手势,“大家往这边来!” 年纪都不算太大的村民们像是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的火光,拔腿就跑,一直等跑到了栅栏里面才敢弯下腰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怪物们依旧在夜里徘徊,待到他们艰难地做出抉择,已经被团团围在了一个木栅栏之外。 不过栅栏显然撑不了太久,而且眼看着天空正在一点一点变亮,待到天明,视力问题便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困扰着这些怪物。 到时候他们一定抵挡不住。 整个镇子的人都会成为怪物们的口粮。 趁着喘息间隙,刘光强加紧发问,“你们到底是在找谁?” 祁影平静地抬起头,“陈阿鸡……他们在找陈阿鸡。” 刘光强愣了一下,“陈阿鸡不是早就死了吗?” “你们怀疑他没死?!” “这怎么可能,我们都亲眼看着他下葬的。” 柏寂野反问他,“你怎么确定棺木里真的有人?” “就算有人,你怎么确定他一定是陈阿鸡?” 刘光强被问得哑口无言。 “来不及解释了,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柏寂野的视线先是落在刘光强身上,然后是祁影。 “也许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也许是错的,愿不愿意跟我们走,全看你们自己。” 毕竟他没有任何立场和底线强求刘光强和祁影替自己卖命。 “我只能尽我最大努力让你们活下去。” 但不是保证你们不死。 两人陷入沉默,只有野兽们嘶吼的声音依旧回荡在夜色上方。 还有年轻村民们的求救奔跑的声音。 刘光强下意识看了祁影一眼,徐徐出声,“我们要怎么做?” 池秽有些震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两人。 其实他一早就预料到了被拒绝的结果。 因为没有人会在毫不知情,云里雾里的情况下,完完全全地把后背交给他人。 更何况他们仅仅认识了不超过三天。 而如今现实却给他来了一个大反转,搞得他束手无措。 第15章 动物小镇(十三) “引他们去东山,半山腰有被雨水冲刷过的泥石流。” 池秽说,“死者或许会害怕生前害死过自己的东西。” 就像那个摊主那样。 “我最后重申一遍,所有的一切我都暂时没办法找到具体的依据来证明,就像我不能保证山坡上的泥石流一定与害死摊主的浓浆有什么必要关联。” “我也不能保证这些村民的死法和摊主一定有相似之处,更不能保证‘死者会害怕生前害死自己的东西’这种说法一定正确。” “就连陈阿鸡到底是死是活,我也不能确定。” 池秽缓了口气,语气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哪怕猜测是错的,我不会因为你们的死亡自责、悲伤,更不会负责。” “所以现在,你们还打算继续吗?” 刘光强忽然笑了一下,亲昵地揽住祁影的肩。 他肚子本来就大,如今做出这种动作更是明显,看起来隐隐有些滑稽,但池秽没有笑,柏寂野也没有。 所有人都目光都紧紧地跟着两人,没有人敢动。 刘光强抬脚,走到木栅栏旁边,又回头看了一眼池秽,由衷道,“说实话,你穿这身婚服还挺好看的。” 话音刚落,还没等池秽反应过来,两人就顺着栅栏翻了出去。 混入大片大片怪物之中,他看到刘光强和祁影手上一人拿着一支火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找来的。 火光穿透了夜色,怪物终于看清两人,几乎是下一秒就大步追了上去。 再一回神,木栅栏的前前后后都只剩下了活生生的人。 这里大多是青年和小孩,任凭柏寂野和池秽怎么发问,众人都只会呆呆地摇头。 不过池秽本来就没打算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安顿好村民,池秽抬脚准备往外走。 “现在去哪儿?” “掘坟。” …… 暴雨冲刷着的山路泥泞不堪,本就弯弯绕绕的石子路更是难行。 鬼魅的夜色之中,树林里穿过两个模糊的身影。 一黑一红,一前一后。 柏寂野带着揶揄的嗓音突然响起,“刘光强说得还挺对。” 池秽:“什么?” 柏寂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声音染着笑意,“你穿这婚服确实漂亮。” 池秽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光,再配上他接下来说的话,那效果简直了。 “柏寂野,一会儿挖出来的如果是空棺,我就把你塞进去填上。” “哎呦不是,实话实说也不行吗?”柏寂野一本正经地给他分析,“你就是太不自信了知道吧?被人夸赞本身是件多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你看我。” 池秽如他所愿,看了。 “然后呢?” 柏寂野啧了一声,“没看出我身上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吗?” 池秽眯着眼睛看了许久,忽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屁股在发光。” 柏寂野愣了一下,扭头正好看到一群围在自己屁股旁边飞着的萤火虫。 他无语地挥了挥手,又重新站直身子,“屁,这叫自信,懂吗?” 池秽老实摇头,“不懂。” “你这人……”柏寂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这样吧,我教你。” “你先夸我一句。” 池秽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夸不了。” 柏寂野这会儿又死皮赖脸上了,“夸一下,夸一下。” 池秽迟疑片刻,“柏寂野……” 柏寂野慢慢抬起头,用一种极其期待的眼神看着池秽,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脸皮真厚。” 柏寂野:“………………” 就因为这句话,池秽算是彻底得罪了柏寂野。 以至于柏寂野现在根本懒得再像从前那样,百依百顺地照顾着池秽的“公主脾气”。 虽然此时拿着铁锹,弯着腰,埋头苦干、大汗淋漓的人依旧是柏寂野。 虽然这会儿一脸无所谓、浑身清爽干净,靠在树干上假寐的人依旧是池秽。 但是柏寂野的内心已经不再似从前那般任劳任怨,恰恰相反,他有怨有悔,有苦有累! 只不过这种怨和悔,苦和累,仅仅只需要在心里默默地想一想就够了。 可千万不能表现出来。 柏寂野暗自思忖,心道这回还非得让池秽打心眼里知道:惹怒他柏寂野是没有好下场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反抗! 现在,反抗开始! 柏寂野也不知哪来的毅力,骤然把铁锹一扔,冲池秽大声喊,“池禾岁,我不干了!” “捡起来。”池秽说。 柏寂野被吓了一跳,“好的。” 反抗结束。 重新拿起铁锹的柏寂野越挖越委屈,明明他都这么难过了,为什么还要干活。 而且干的还是挖坟这种活。 像池禾岁这种冷酷无情的人,会不会等他死了以后,还找个人来把自己的坟也给掘了?! 一想到这里,柏寂野更不愿意干了。 凭什么同样是人,池秽可以休息,而他却要在这里挖个不停? 难道池秽的手就要比别人金贵吗? 好吧,虽然他的手又细又长又白…… 虽然他长得漂亮腿还长…… 这样一想,柏寂野又觉得池秽不干活也不是不行,甚至还有点情有可原了。 但是,他为什么连我生气了都不知道?! 柏寂野再次出声,“池禾岁,我生气了!” 作为一个二十一岁的成年男人,他深刻地意识到,“生气就应该自己主动说出来”这一点。 闻言,池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气消了再接着挖,我等你。” “你会等我?”柏寂野半信半疑地问。 池秽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那也行吧。”柏寂野一口应下,生怕池秽下一秒就要反悔,“这可是你先给我的台阶啊……不是我自己想跳下来的,也不是我太好哄啊。” 池秽点头,“嗯,是我。” “那好吧,我原谅你了。”柏寂野强忍笑意,“下次不许这样了啊。” 柏寂野重新握紧铁锹,背过身,笑得一脸不值钱,干得却更卖力了。 没多久就挖到了硬块。 兴冲冲地跑过来跟池秽邀功,“禾岁,我挖到了!” 池秽这才睁眼,起身和柏寂野一同把棺材搬出了土。 第16章 动物小镇(十四) 池秽抬手,轻轻一推。 果然,棺材没有被封死。 他又使了点劲儿,棺材盖顺势开了条缝。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腐烂的气息。 池秽连鼻子都皱了起来。 “不是空的?”柏寂野问。 池秽垂下眼,摇了摇头。 再把棺材盖用力推开,棺木里的东西彻底暴露在两人的视野之中。 那是一只烂成一团的鸡尸。 显然用福尔马林泡过了。 “那老头骗我们?” 池秽紧盯着鸡尸,脑海中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 分明他才来到这里一天左右,纷沓而来的事故却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陈阿鸡下葬、镇上大乱、毛叔变异、与金兔成婚、老头诉衷肠、地下关押的动物们…… 桩桩件件,发生的间隔竟然不过三两个小时。 池秽的脑子现在很乱,根本没办法静下来思考。 于是就只好一点一条地罗列出来,也不管柏寂野到底有没有在听。 “刚刚那老头说的是‘我们’,可他又说向动物续命的人是金兔,既然是金兔,又为什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而且为什么遭到报应的村民都是老人?还是说,年轻人根本不知情?” “陈阿鸡为什么要用福尔马林保存下动物的尸体,当真只是因为喜爱动物吗?” “假设是,又为什么要把动物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让它们终身不得自由?” 事实证明,柏寂野非但听了,还听得尤其认真,甚至给出了回答。 “除非,续命的人不止金兔,还有陈阿鸡,老村民……” “保存尸体或许是出于某种愧疚心理,想要借此寻求某种慰藉?”柏寂野说。 话音刚落,池秽就突然想起了当初那个摊主哽咽着和他们说,“我们都不是好人”。 一切好像都有点说得通了。 因为他们都续了命,所以他们都不是好人。 但陈阿鸡又切切实实是为了他们而经营起这个小镇,甚至连动物小镇的名称都是为了替自己、替他们掩盖掉这些罪行。 所以他说,镇长对我们很好,但不是好人。 抛开良知来看,对于村民来说,他确实很好,出奇得好。 毕竟如果哪天有个人昧着良心帮你续了命,还把后续一些风险都规避清楚了,你难道不会觉得他是一个对你极好的人吗? 当然,前提是你还不想死。 但池秽很好奇一点,续命的条件到底是有多么残忍,才能让作为药引的动物有那么重的怨气,以至于达到上门要求“偿命”的地步。 倘若真像平日里杀鸡杀鸭满足口腹之欲那般,又怎会惹上这么多的麻烦? 雨水砸在棺材盖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梅雨季节…… 腐烂的鸡尸…… 陈阿鸡的死…… “等等,我好像知道了。”柏寂野骤然抬眼,语气很急,“会不会续命的一项必要条件是……保证药引不腐。” 因为正巧碰上梅雨季节,所以鸡尸不易保存,一旦腐烂,陈阿鸡续来的性命便会迅速消逝,最后回归于他死亡的命运。 “如果是这样,这就是陈阿鸡的秘密。”池秽有些疑惑,“那么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为什么系统还不提示?” “可我又不认为这种说法有什么问题。”池秽补充道。 柏寂野:“说法是对的,但或许我们遗漏掉了某个很重要的点。” “先下山吗?”柏寂野又问。 池秽摇了摇头,“先去找刘光强和祁影。” 顺着来时的山路往下走,道路更加湿滑了。 还好这会儿将要天明,不至于完全看不清路。 依旧是池秽走在前面,柏寂野跟在后面。 “我发现你这人还真是心口不一。”柏寂野忽然出声,语气有点纳闷。 池秽懒得理他,没回。 柏寂野也不在乎,自顾自地往下说,“刚刚还跟人家说什么你死了,我也不会愧疚,这会儿又这么担心他们的安危,急着去找他们。” “禾岁,你挺拧巴啊。” 池秽扭头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解释,“我只是不想看他们白白死了。” 柏寂野从后面跨了几步,追上他的身影,与他并肩而立,再出其不意地勾住了他的肩膀,语气有点欠揍。 “我跟你讲,你以后说话其实完全可以简单点的。” 池秽拿掉了柏寂野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怎么简单?” 柏寂野弯唇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显得有点孩子气,“你就直接说,你担心他们了。” 池秽想都没想,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你看看你呀,多拧巴一个人,也就我能听得懂你的潜台词。” 池秽抿着唇,表情有些不太自然,“我说了没有。” “行行行,没有就没有吧,是我造谣你池小公主啦!”柏寂野扯着嗓子回答他。 “柏寂野,你再给我乱取外号,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这下柏寂野老实了,尽管他在心里非常认可自己刚取的这个新昵称。 …… 还没到半山腰,两人就能隐约看见石板路底下的两个模糊身影。 就站在泥石流旁,隔着浓浆和怪物们遥遥相望。 不过确实如池秽猜想的那般,这里的泥石流现在已经变成了红色血浆的模样。 在山坡上肆意翻涌,溅起的水花划过一道道红迹。 刘光强率先注意到了上方的目光,仰起头,主动和他们挥手打招呼。 四人会合之后,怪物们的气焰乍然强得多了。 池秽缓缓抬头,才发觉是天要亮了。 “这个地方拦不了他们太久,我们要尽快离开。”柏寂野担忧地看着渐渐平息的泥浆。 祁影:“你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池秽收回视线,回答说,“最后赌一把。” “去地下室。”池秽偏头朝柏寂野继续道,“前半段没有开灯的地方,有金兔不愿意让我们看到的真相。” “你还记不记得,毛叔的人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柏寂野低着头想了想,“老头疯了以后?” “往前推。” “你找到那个灯泡以后?” “再往前。” 柏寂野迟疑地抬起头,“是你砸破那个坛子以后?” “对!”池秽说,“既然尸体泡过福尔马林,况且陈阿鸡必然对它照顾有加,异常上心,那么就不会那么轻易腐烂。” “除非续命的必要条件不是保证尸体不腐,而是保证坛子不碎。” 池秽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那么这个时候,必定要出现一个意外把坛子打碎的人。” 第17章 动物小镇(十五) 四人一拍即合,很快就开始下山。 柏寂野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的反常所在,不可思议地看了池秽一眼,“原来你昨天一直在跟我装蒜呢?” “你分明就是故意打碎坛子,也知道灯泡和报纸就藏在它的嘴里,还故意跟我扯什么七七八八?!” 池秽挑眉反问他,“你不也是。” 柏寂野理直气壮地问,“我怎么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池秽眯起眼睛,一步一步地把他逼到了角落里,“一个在系统里摸爬滚打好端端地活了十五年的人,即使你一直出不去系统,也不该是这种堪比新手小白的‘考试水平’。” “至于剩下的,就不用我一一点出来了吧,柏寂野同学?” 话一出口,柏寂野倒是没急,反而是刘光强先急了。 他直接从后面冲上前,圆鼓鼓的肚子恰好顶了一下柏寂野的后背,差点把他整个人从台阶上连滚带爬地顶下去。 “野哥,你欺骗我感情?” 柏寂野抬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又揽住他的肩,“强子,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啊。” 池秽耸了耸肩,没打算反驳。 毕竟这种事情只要柏寂野自己不肯承认,谁也拿他没办法。 而且平心而论,柏寂野在这场副本里的表现并不算差,非但没有拖后腿,还能偶尔提供某些有用的线索。 若是换做常人,池秽根本就不会怀疑,可这个“不算太差”,指的偏偏就是柏寂野这种“老牌选手”。 别人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但起码他是不会相信的。 不相信柏寂野的真实水平仅限于此。 反倒像是在用一种插科打诨、浑水摸鱼的手段使自己看起来既不那么突出,也不那么垃圾。 像是不想被人注意到一样。 下了山,才发现他们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些。 镇子上的村民数不胜数,又怎么可能只有那么两批怪物存在呢? 彼时的镇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兽面人身的怪物见人就追,追上就咬,一旦咬上,便是死也不松嘴的那种。 任凭你怎么挣扎,哪怕把它们打到血肉模糊也不会松嘴,甚至还会睁着那双诡异的、泛着恐怖幽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看,边看边笑,笑声越来越凄厉。 与当初咬伤毛叔的那只老鼠一模一样。 池秽的脚刚沾上陆地,就有一大批怪物闻着味就来了。 其中一只大张着嘴,一口獠牙又黄又臭,还流着唾液,看得池秽直犯恶心。 妈的,这哪里是报复村民,这明明是折磨他吧。 池秽打着彼此尊重的旗号,硬生生忍住了反胃的欲望。 怪物又走近了一步,朝池秽张开了血盆大口。 结果下一秒,池秽忍无可忍地别过头,弯腰垂眼地吐了起来。 怪物:“???” 你礼貌吗? 不是彼此尊重吗?! 池秽昨天一整天本来就没吃多少,因此几乎吐不出什么东西,完全是干呕。 但依旧伤害到了怪物的自尊心。 只见它愣神似的站在原地,眼睛里闪烁着不太聪明的光芒,浑然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池秽好不容易直起身,怪物终于动了,不过这回学了乖,死死地闭着嘴,没有再张开乱熏人。 而是凶狠地扬起自己的手掌,锋利的指甲很长很长,差点要把池秽的眼睛戳瞎。 柏寂野吐出一口气,义正辞严地教导它们,“你妈妈没教过你,不能留这么长的指甲吗?” 怪物再次陷入沉思,丑陋的手掌僵在半空,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看什么看?你还委屈上了?”柏寂野见它死盯着自己不放,张嘴又吼了一声。 怪物被他吼得抖了一下,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柏寂野的脸。 一旁的刘光强震惊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这他妈是兽面人身的怪物啊?! 事实证明,也只有个别脑子不太好的蠢货才会被柏寂野震慑到。 趁这只怪物愣神的间隙,已经有另一只它的同类从身后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它一巴掌。 它被打得更懵了,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两兽都是黑白相间的模样,看样子像是狼。 有了刚刚的经验,刘光强现学现用,板着一张脸,朝后来的那只狼吼了一声,“你很拽吗?看什么看?” 怎料狼嘴稍微一张,露出一口尖牙,张嘴就朝刘光强扑了过来。 刘光强被吓了一跳,来不及后退,还好柏寂野一把把人拽到自己跟前。 拉着几人撒腿就跑。 “野哥,为什么这东西不听我的话?”纵使刘光强这会儿还是惊魂未定,但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柏寂野破口大骂,直接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那他妈是狼啊,你找死吗?” “老子刚刚逗的是哈士奇!!” 刘光强一头雾水,“啊?它俩不长得一样吗?” 话刚说完,刘光强就感觉自己屁股后面一阵凉意。 他诧异地回头一看。 “啊啊啊啊啊啊野哥!它追上来了!!我操!!不是——它为什么只盯着我?!!!” 只盯着刘光强也就算了,关键是,它死盯着的地方是刘光强的屁股! “野哥!池哥!!影哥!!!” “来个人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刘光强边喊边喘,再加上他本身就胖,体力不算太好,跑了这么久早已经筋疲力竭。 “强子,童话书里不是说狼都怕红色吗?”柏寂野问,“你身上有没有红色的东西?” “红色?”刘光强的眼睛亮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到后腰,一咬牙,往下使劲一扯。 大红色的内裤瞬间暴露在紧追不舍的狼的视野之中。 但它只是瞥了一眼,追得更紧了。 “没用?!” “没用,狼的眼睛很难分辨出颜色,所以它们不怕红色,但怕火。”池秽偏头发问,“谁有打火机吗?” 祁影摇头,“没有。” 池秽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把手伸进婚服里的上衣口袋,从里面摸出一盒很老很旧的火柴盒。 看起来轻飘飘的,也不知道里面还剩几根。 东西一拿出来,三人都呆住了。 请问这是什么陈年老古董? 池秽抿着唇,从里面取出一根,事先交代,“十多年前的东西,我不确定还能不能着。” 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池秽划火柴的手,一刻也不敢离开。 忽然,发出一声轻响。 火柴居然奇迹般地燃起火光。 “池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刘光强热泪盈眶地接过火柴,再随手从路边薅过一把茅草。 茅草接触到火柴的瞬间,火光四溢,泛着亮堂堂的光。 果不其然,身后穷追不舍的怪物很快畏惧地连连后退。 刘光强这才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 第18章 动物小镇(十六) 进了地下室,还是一如既往得又闷又黑。 柏寂野伸手去探,才发现前半段路程原来是有灯的。 只不过是金兔故意不想让他们看清而已。 开了灯,这下他们终于看清,眼前是一扇虚掩着的木门。 “看样子已经有人先我们一步了。” 池秽扭头问柏寂野,“会不会是其他玩家?” 柏寂野很快否认,“不会,要是还有别人,我们早就和他们碰上了,不可能等到现在。” 祁影:“那这就是副本里的人。” “咚——” 东西砸落的声音意外的有些应景。 池秽缓缓推开木门,后面连接着的,是一条又长又窄的木质楼梯。 甚至没有围栏,窄得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 越往上走,发霉的味道越重,光线也越来越暗。 楼梯的尽头,又是一扇木门。 还是没有上锁。 池秽上前推开,四周瞬间变得敞亮。 木质地板落满了灰,正前方有一块红布蒙住的大物件,既落了灰,还结了网。 但就是凭空给人一种这里常常有人打理的感觉。 池秽也说不清楚。 侧身有一个小阳台,与内屋中间隔了扇窗。 窗户是那种老旧过时的款式,没有关,接连好几天的暴雨,溅进来的雨珠早已在地面窗台落下圈圈水渍。 池秽走上前,一把掀了红布。 连成一片的大坛子总算出现在众人眼前。 又是这种坛子。 池秽下意识蹙起了眉。 再仔细看,就能看到坛子里浸泡着的动物尸体。 毛发都被剔除干净,骨肉被泡得发白发胖。 和棺材里的鸡尸一模一样。 柏寂野跟上前,弯腰,在坛子表面上摸了一下,“没有灰。” 他又把坛子整个抬起,转了一圈,没有别的线索。 再往坛子底下微微一瞥,有字! 773 郭家羊 男 20 …… 柏寂野放下这坛,继而抱起旁边那个。 772 戴蛇 男 25 …… 再一个。 771 蔡敏鸽 女 30 …… 刘光强疑惑出声,“这啥意思?” 柏寂野又跨到靠墙的位置,抱起第一个坛子。 444 那第一个去哪儿了? 编号有顺序,性别有区分,名字有带动物,数字又是什么? 续命年限? 这个想法像流星一样闪过池秽的脑海。 还没待他出口,四人突然感到脚下一空,一种强烈的失重感随之而来。 “砰”的一声,地板从中间裂开,四人被黑暗吞入腹中。 “是谁?” 男孩清亮又慌乱的声音打破死寂。 随即周围徐徐亮起了光。 男孩的手电筒先是对准了柏寂野,再是池秽。 “我认得你!”男孩突然出声。 柏寂野指了指池秽,语气压根不信,“你说你认得他?” 男孩一个劲儿地点头,“他是我阿姐的未婚夫。” 池秽:“???” 刘光强强忍住吃瓜的心情,问他,“你是陈阿鸡的儿子?” 男孩的眼神忽然间黯淡下来,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男孩左看看右看看,伸手揪住了池秽的衣角,答非所问,“你怎么穿成这样,是要和我阿姐结婚了吗?” 池秽偏头轻咳一声,没有说话。 男孩却很执着,语气缓和下来,隐隐带着哭腔,“你能保护好我阿姐吗?” 池秽问他,“你阿姐怎么了?是谁要害她吗?” 男孩对金兔的感情似乎很深,所以连带着对池秽也比较亲切,没有太多的犹豫。 “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不能想办法救救它们?” 池秽:“我尽力,只要你愿意把你知道的东西告诉我们,你姐姐,你父亲,还有镇上的村民,我都会想办法救。” 可男孩没有动,定定地盯着池秽看。 良久才摇了摇头,“我想要救的不是他们。” 池秽的心底萌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反问他,“那是谁?” “我想让你们救救镇子上的动物……” 柏寂野倏地瞪大眼睛,迎上池秽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 男孩蓦然起身,带着他们走到一个红布前面。 他抬手掀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剩下四百四十三个坛子。 但都是空的,尸体不翼而飞。 柏寂野像是想到了什么,警惕地抬手数了一遍。 四百四十二! “少的一个去了哪儿?”柏寂野问男孩。 男孩转身,看着柏寂野,语气平静,“少的那个被我不小心打碎了。” “然后……阿爹死掉了。” “我被毛叔关在了这里。” “我好怕好怕,但是阿姐好像一点都不难过。” “她告诉我说,阿爹很快就会回来了,让我在这乖乖等他。” 男孩的声音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稚气,却在此时此刻听得人后背发凉。 “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柏寂野又问。 “因为我半夜听到了小鸡的叫声,它叫得那么可怜,没有人来救它……” “我放走了小鸡,被毛叔发现了,他一直追着我跑,他的眼睛就在夜里像老鼠一样会发光,我好害怕……跑着跑着就躲进了这个阁楼。” “为什么小鸡会叫?” 男孩的神情瞬间慌了,变得语无伦次了起来。 池秽害怕他也会像摊主或是毛叔那样,要么死掉要么发疯,但是没有。 男孩的眼睛还是清明且澄澈,哪怕他下一秒就快要哭出了声。 “你们听说过借命吗?” 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雷电,“轰隆”一声,快要把屋顶劈碎。 明明这会儿是白天,室外却暗得可怕。 暴雨似乎在漆黑的魅影之中张牙舞爪,奇谲的狂风卷起层层泥沙,重重地拍打在玻璃上,发出类似于兽的闷哼。 池秽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他急忙往下问,“什么是借命?” 所有人都紧盯着这个男孩,期待着他的下文。 窗外又是一声雷鸣。 雨水铺天盖地地往下倾倒。 “吱呀——” 木门发出呻吟。 四人齐刷刷抬头去看。 暴雨之中站着一个看不清脸的身影,佝偻着背,简直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雨水顺着他那瘦得不似正常人类的侧脸流淌下来,淌过每一处沟沟壑壑。 “滴答滴答——” 砸在木板上,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一如他们也分不清这个身影是人还是鬼。 身影缓缓动了一下,嗓音哑到了极点。 “你们终于来了……” 第19章 动物小镇(十七) 柏寂野一把抱起小男孩,从阁楼的窗户跳了出去。 光线逐渐明晰,滂沱大雨之中,失去理智的野兽张牙舞爪地嘶吼着。 原先黏在地上的红色浓浆竟没有被暴雨冲刷而走,反而冒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气泡。 突然,浓浆开始飞溅。 周围传来挣扎喊叫的声音。 此时天空已经完全黑了,看不见一朵云彩,恍若世界末日般的警钟彻底敲响。 他们一时没了思路,更找不到接下来的去处。 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柏寂野臂弯中的这个男孩身上。 男孩天真地仰起头,像是在真心地发问,“刚刚是阿爹回来了吗?” 柏寂野垂下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是吗? 也许是的…… 男孩又换了个话题,接着往下说,“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借命’,但我身边的朋友们都知道,阿姐不让他们告诉我。” “你的朋友们叫什么名字?”柏寂野小心翼翼地问他。 男孩伸出手,每说一个,就掰下去一根手指,“郭家羊、戴蛇、蔡敏鸽……” 柏寂野激动地握住男孩的肩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迟疑地看了池秽一眼,一直等到池秽点头,他才开口回答。 “我叫常明兔。” “哪个明?” 常明兔疑惑地挠了挠头,“阿姐说,那是光明的明。” 话音刚落,浓浆彻底炸开。 从泥泞之中忽然爬出数不胜数的尸体。 那都是不久前死去的村民。 他们手脚并用,在地上匍匐前行。 没一会儿又像是在顷刻间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瘫成了一滩烂泥。 没骨头似的满地爬行,速度却快得出奇。 池秽再一低头,有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脚踝。 不,那其实称不上是手。 而仅仅只是一节白骨。 池秽猛地后退了一步,试图挣开禁锢。 结果下一刻,白骨就抬起头,发出桀桀笑声。 宛若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 它又拧着脖子转了一圈,“咔嚓”一声,头盖骨倏地落下,砸在池秽的面前。 可那个惨白的骨节却依旧死死攥着池秽的脚。 池秽弯腰,报复性地也握住了白骨的脚踝。 甚至同样是右边脚踝,同样的位置。 脚踝的主人显然愣住了,呆滞的表情出乎意料的,竟然隐隐把脸侧的骨骼化开,强硬地显现在这张脸上。 池秽挑起半边唇角,带着挑衅意味。 趁白骨愣神的间隙,他转动手腕,两手捏住纤细的骨头,往上一翻,再一折。 “咔嚓——” 这会儿被折断的部位,终于轮到了白骨的脚踝。 白骨茫然地抬起头,眼眶的位置已经被掏空了,那里什么也没有,更不会流出鲜血。 池秽顺势把握在自己脚上的骨节轻轻一挑。 站直身子,连同那个被自己折断的骨头一起丢出去。 白骨:“???” 池秽半蹲下来,视线与之齐平,认真地问,“怎么不笑了?” “嘻嘻——” 白骨像是收到了池秽的指令,很快就成功接收。 池秽弯弯唇,抬手给了它一巴掌。 中空的骨骼被抽得哐哐作响,白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又是一巴掌。 白骨迟疑地扭了扭头,缓缓张嘴,池秽以为它是准备咬人,正打算梅开三度,就听到白骨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 “不嘻嘻——” 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终于摆脱了这些家伙,他们便抱着常明兔往安顿幸存者的栅栏方向走去。 常明兔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悄地凑到了池秽的耳边,“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不过这是我和阿姐的秘密,没有其他人知道。” “你愿意告诉我吗?”池秽问他。 常明兔别过脸,声音闷闷的,“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池秽点头,“当然。” “什么叫做站在阳光底下的人?” 池秽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常明兔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因为阿姐经常和我说,要我做一个站在阳光底下的人。” “我问她,什么是站在阳光底下的人。” “她说,就是和阿姐完全相反的人。” 常明兔仰着头,问,“可是我不明白,明明阿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为什么希望我成为一个和她完全相反的人呢?” “那不就变成坏人了吗?” 男孩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疑惑,他睁着眼睛,眼底满是期待。 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刻,池秽只剩下沉默。 或许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为站在阳光底下。 因为不曾窥见光明,自以为黑夜便是黎明。 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柏寂野开口的前一秒钟。 “站在阳光底下的人,就是……你一伸手,就能抓住迎面而来的风。” 自由明媚,勇敢热烈。 柏寂野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向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但刘光强和祁影都听出来了,这话不仅仅是说给常明兔听,更是池秽。 常明兔懵懵懂懂地望着柏寂野,忽然伸手,在半空中悬停了很久。 “常青树。” “什么?”柏寂野愣了一下。 男孩转过头,露出笑容,又重复了一遍,“这是阿姐给我取的另一个名字。” 常青树。 寓意永生。 人类怎么能够永生? 池秽又一次想起了地下室里数不尽的坛子。 如果是用无数动物的性命来换呢? 如果借命的期限一旦结束,就用新的动物续上呢? 是不是这样就能够实现永生了? 顺着常青树刚刚的话往下捋,因为他意外打碎了坛子,所以陈阿鸡死了。 因此常青树打碎的那个坛子便是陈阿鸡的。 而坛子是载体,一旦破碎,借命也就失效。 【叮咚——】 系统的提示音在他们进入副本,发布完任务后第一次响起。 【恭喜柏寂野、池秽、刘光强、祁影,成功解锁动物小镇重要人物——常青树。】 【他将会成为你们顺利通关的关键人物。】 【请务必保护好他。】 ……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过副本初级模式——陈阿鸡的葬礼。】 【接下来,开启终极模式——陈阿鸡的秘密。】 【请在天黑之前尽快和村民会合。】 【如若逾期,后果自负。】 【祝你们好运!】 第20章 动物小镇(十八) 柏寂野抬头看了一眼乌漆嘛黑的天。 神他妈在天黑之前与村民会合。 不过抱怨归抱怨,几人还是加紧了步伐。 好在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栅栏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被怪物毁坏,村民们也都安然无恙。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怪物变异的速度过于快了,甚至还在不知不觉中不断加强。 或许几个小时后,黑暗便不能再阻止它们的前进。 池秽思考再三,问他们,“镇上有没有结实一点的房子?” 曹大牛想了想,“有个小镇外客接待所。” 柏寂野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真的结实吗?不会到时候风一吹,大家就集体化身杜甫了吧?” 曹大牛讪讪地笑了一下,“不是茅草屋,有钢筋和水泥的。” 柏寂野流氓似的吹了一声口哨,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群众打了个响指,“孩儿们,我们出发了!” 接待所不算近,但是他们一路上却一个怪物也没有碰到,连白骨都不见了踪影。 以至于柏寂野都没忍住勾着刘光强的脖子调侃他,“强子,你是不是怕我们遇到危险,提前把那些鬼东西都清理干净了?” 刘光强的笑容很不走心,“我倒是想。” 柏寂野收了笑,转身面向人群,“你们谁干的?”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唯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在耳边嗡嗡响起。 曹大牛说,“这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们,应该没有人能够做到……” 柏寂野点头表示认可,但继而又问,“现在这个镇子上只有怪物、我们,还有你们。” “难道是怪物集体自杀,或是内部反目成仇?” 此言一出,曹大牛也不说话了,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见问不出结果,柏寂野也不再执着,屁颠屁颠地跑去找池秽了。 到了接待所,果真像曹大牛说的那样,有钢筋有水泥的,甚至每间卧室都有两扇挺大的玻璃落地窗,看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刘光强就纳了闷了,“你们镇上的房子,为什么不能全都按这个标准来修建呢?” 可一看见曹大牛欲言又止的窘状,刘光强立刻悟了——不是不想建,而是没钱建。 虽然这个时候说风凉话挺不对的,但刘光强还是没憋住,“陈阿鸡这个镇长当得有点失败啊,这么大个镇子,竟然连个砖头房都盖不起。” 柏寂野也顺势加入了“挖苦小分队”,好奇地问,“你们镇子没有发展什么旅游业啥的?” 曹大牛摇摇头,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没有回答。 反而是一旁的女生替他解了围。 “这儿太偏僻,除了本镇的子民,就几乎没别人了。” “况且这里虽然多山多水,但山都是秃的,还跟乱葬岗似的,一踩一个坟。水都是浊的,别说游鱼了,连水草都很难存活。” 一听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说的不是自己的家乡呢。 贬低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柏寂野抬眼去看她,恰好正对上女生那张素净的脸。 头发被盘了起来,用一根发簪别住,使得女生身上的那种淡雅气质更加鲜明。 柏寂野略微一偏头,正好看到曹大牛滞留在女生身上的灼热目光。 久久不动,像是死死地钉在了那里。 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好好珍惜眼前人。” 女生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看出来了,你男朋友非常喜欢你。”柏寂野起身,往另一间房间走。 女生在他身后喊了一句,“他不是我男朋友!” 曹大牛的目光这才收回,一闻此言,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黯淡了下来。 这会儿柏寂野已经推开了门,一入眼的身影便是池秽。 此时他正在强忍着怒火给常青树讲睡前故事。 柏寂野刻意放缓了步子,没让两人察觉,目的就是想听听池秽讲的到底是什么睡前故事。 “你想听什么类型的?”池秽问。 常青树的眼睛亮了亮,“还可以选吗?” “我想听公主和骑士的故事!” 池秽呆了片刻,硬着头皮开口,“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公主吃下了恶毒继母递过来的毒苹果,从此陷入了昏睡。” “突然有一天,出现了一只青蛙。” 常青树眨眨眼睛,“然后呢?” 池秽说,“然后青蛙吻了公主。” 常青树:“再然后呢?” 池秽:“青蛙变成了猪,公主苏醒以后,骑着猪去浪迹天涯了。” “睡美人就变成了骑猪骑士。” “故事听完了,你该睡觉了。”池秽狠心地帮常青树关了灯。 躲在墙角里偷听的柏寂野没忍住笑出了声,直到收获了池秽一记眼刀攻击。 两人退出了屋子,站在门口的屋檐下面面相觑。 柏寂野率先开口,声音浸满了笑意,“禾岁,我发现你这睡前故事讲得,比我二舅姥爷私生活还混乱啊?” 池秽心虚地抿了抿唇,“有什么问题吗?” 柏寂野似笑非笑地抬手,在他额头处很轻地戳了一下。 还没等到池秽发作,柏寂野就出了声。 “睡美人是被黑巫婆下了诅咒,吃毒苹果的是白雪公主,青蛙变成了王子,公主也没有骑猪。” 池秽迟疑地点了下头,“哦。” “我都说了我不会讲,谁叫那小孩儿只缠着我。” 柏寂野半玩笑道,“小时候的睡前故事,你是不是没认真听?” 池秽讶然抬眼,动了动唇,没有反驳他。 柏寂野察觉到了他的反常情绪,主动靠近他,“这样吧,我给你补上一个睡前故事,这回可要认真听好了。” 出乎意料的,池秽没有拒绝,竟然还真的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姿态,眼神诚挚地看着柏寂野。 柏寂野慢了半拍,缓缓开口。 “从前有个公主,脾气又冷又傲,还不爱交朋友,整天独来独往的。”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很不好相处,没有人敢靠近他。” “直到有一天,公主的骑士出现了。骑士不光给公主带来了鲜花,还有阳光与热闹。” “后来呀,所有人都发现,公主是一个面冷心善,有点别扭的小傲娇。” “从那天起,公主的身边围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再也不会孤单了。” 故事结束,柏寂野安静地凝望着池秽的眼睛,那里有万千银河与漫天星光。 让人一不小心就要深陷其间。 池秽也同样直视着他的双眼,嗓音却莫名冷了一个度。 “你的意思是,你想做公主的骑士吗?” 柏寂野哑然片刻,矢口否认,“不是,我只是故事的创造者,我希望公主能够遇到属于他的骑士。” 池秽忽然扯着唇角笑了,笑意不达眼底,一字一句都在吐着冰碴。 他说,“柏寂野,我暗示过你的,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可怜我。” “收回你的同情和怜悯,不要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第21章 动物小镇(十九) 话一说完,池秽起身就走,没有留给柏寂野一丝一毫辩解的机会。 可当他逐渐走远,意料之中般未曾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音,却还是觉得心里莫名烦躁。 别扭得要命。 一直到他跨过门槛,进了门,屏住的呼吸才敢骤然松开。 池秽背靠着门,微张着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再一伸手去摸,才察觉到后背汗涔涔的。 十一月天,冒了一身的冷汗。 池秽自嘲地笑了一下,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房间的门被人敲响,池秽本来就没睡着,更别提什么被扰了清梦。 他掀了被子下床,走到卧室的门前,拧动门把手,探出头去看,门外却空无一人。 池秽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那阵声音又响了起来。 所以便不是有人在敲门。 池秽转过身,扫视一圈下来,锁定了几种声源的可能性。 墙壁是实心的,发不出这种声音。 那就只剩下衣柜和床板。 他毫不犹豫地抬脚走向墙角处放着的衣柜,伸手开了柜门,依旧是空的。 隐隐散发着木头的清香。 池秽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死死地盯着床板底下的黑色缝隙。 “叩叩叩——” 响声再次发出,但却不是从床板底下传来的。 而是池秽的身侧。 他乍然转身,正对上玻璃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忽而闪过一道黑影,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站在眼前,两人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扇窗。 池秽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男人却丝毫没有介怀,反而露出微笑对上他的视线。 斗篷遮住了眼鼻,只露出了嘴唇和下巴。 池秽忽然生出一种细思极恐的感觉,就像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眯着眼睛打量男人的同时,这个男人也正在透过斗篷来打量自己。 甚至是以一种猎人窥探猎物的目光。 但这种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毕竟斗篷又厚又黑,除非男人有透视眼。 池秽迟疑地朝床底的方向看了一眼,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掀开自己的斗篷,露出整张面孔。 池秽缓缓回头,再一抬眼,被男人的模样吓了一跳。 只见他的眼眶极深,像是被人一拳打得凹陷进去了。 但却全是眼白,没有一丁点黑色。 男人依旧在笑,不是挑衅也不是恐吓,只是单纯的微笑。 偏偏在这种情况下,微笑最为渗人。 池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暗骂一句,拔腿就往常青树的房间跑。 等他推开了门,常青树正在和玻璃窗外的陌生男人对话。 男人的斗篷还未摘下,声音又沙又哑。 “乖孩子,外面风大,我冷极了,让我进去,好吗?” 常青树犹豫着望向池秽,怎料池秽直接冲上前,一把把他护在身后。 常青树仰着头说,“他好可怜,我们可以让他进来取暖吗?” 池秽紧盯着男人,“不行。” “他看着不像坏人,如果被外面的野兽吃掉了怎么办?”常青树还欲争取机会。 结果下一秒,男人抬手,缓缓摘下斗篷。 那是池秽怎么样也忘不了的一张脸。 常青树惊喜出声,“毛叔!” 毛叔僵硬地点了点头,“明兔啊,你跟他们求求情,让毛叔进去好不好?” 常青树几乎没有犹豫,把乞求的目光对准了池秽,“哥哥你看,他是毛叔,他不是坏人。” 池秽感觉心下慌得厉害,他不知道该怎样和常青树说明,也不懂得怎样和孩子相处。 他没由来地想,如果这时柏寂野在的话就好了。 晃神的间隙,他突然被人握住手腕,连带着往后拉。 “别靠太近!”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池秽抬头去看,在看清对方面容以后,他还是没出息地别过了视线。 柏寂野这时候也顾虑不上太多,赶忙把常青树护在了怀里。 窗外的毛叔见状,或许是知道他们铁了心不打算开门,看样子有点怒了。 平直的唇被他蓦然咧开,牵扯到的獠牙还在淌着血沫。 斗篷被完全抖落,暴露在三人视野之下的,是一具站直了两条后腿的老鼠的身躯。 人面兽身。 这不是毛叔的本体,真正的本尊已经在坛子里泡得发白发臭了。 出其不意之际,“毛叔”陡然抬手,尖利的指甲直接穿透了玻璃,卡在缝隙中难以前进。 玻璃渣碎了一地,就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如若方才柏寂野没有及时出现,这会儿“毛叔”指甲穿透的方向和力度,完全可以一击穿破池秽与常树青的喉咙。 “我房间的玻璃已经被怪物捅破了。”没等池秽发问,柏寂野就主动解释了一下。 池秽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半分钟后,刘光强和祁影都来了,看样子也是刚刚遭遇了怪物的袭击。 祁影的语气满是担忧,“才过去半个晚上,怪物的各方面指标都得到了巨大的提升,再拖下去,它们很快就能完全捅破玻璃,甚至是墙。” “接待所的铁门拦不住它们的。” 柏寂野问,“村民们都还好吗?” 祁影:“应该没问题,我刚刚敲过门了,没人应,估计是已经睡熟了。” 柏寂野:“也是,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他们早就找到这里来了,不至于这么安静。” 角落里的常青树忽然变了脸色,颤颤巍巍地指着黑夜里摇晃的身影。 “那……那是兔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池秽睁大眼睛朝那个方向望去,摇晃的身影正在一步一步地往他们这边走来。 离得越近,看得越清晰。 在场只有出气而没有呼气的声音。 顿然,连出气的声音都停止了。 因为他们终于看清,这个身影非但浑身是血,而且右手边还拎着一个赤淋淋的不明物体。 它往前走了一步,红色的眼睛折射出浅薄的月光,倒映在黑暗之中。 倏忽,它抬高右手,手上提着的,是个面容狰狞的人头。 血流了满地,它像是心满意足般张嘴笑了。 池秽下意识捂住了常青树的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它再次走近,紧挨着“毛叔”。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它也会像“毛叔”那样伸手打碎玻璃的时候,它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举起左手,缓缓落在“毛叔”的头顶。 “毛叔”剧烈挣扎了起来,两手被卡住的地方,碎玻璃哗哗落了一地。 落地窗就此硬生生地裂开一道豁口。 “毛叔”也不知怎的,莫名又停下了挣扎,徐徐抬头,用一种极其畏葸的目光看着头上那只手的主人。 它垂下眼,收了牙,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温柔地注视着“毛叔”。 最后把手略微抬起,又很轻地放下,从池秽的角度来看,这家伙是在轻柔地抚摸着“毛叔”的头。 就在众人以为闹剧即将结束前的最后一秒,一道筋骨分离的声音乍然响起。 “咔嚓——” 它手下的动作快得惊人,池秽压根没有看清。 只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道直冲鼻腔。 玻璃窗被溅上鲜血,池秽后知后觉触碰到自己的手背上难以忽视的暖意。 这是他捂住常青树眼睛的那只手。 池秽沉滞地把手挪开,可血液依旧在常青树的脸上溅出一道长痕。 常青树整个人都开始剧烈地颤抖,凄声哽咽着喊出那个字音,“阿姐——” 窗外的身影有一瞬间的僵直。 视线缓缓往下,它的左手上又多了一个新鲜的、尚在喷血的人头。 第22章 动物小镇(二十) 黑暗中的身影似乎慌乱极了,在听到常青树的声音后,它被刺激得连连后退。 最后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夜幕之下。 常青树一个劲儿地拉着池秽的手,不像是在发问,反倒像在自问,“它是阿姐,它一定是阿姐,对不对?” 池秽叹了口气,在常青树面前蹲下,左右顾盼了一眼,发现这里并没有干净的纸张。 婚服早在来到这里之后就被池秽换下来了,彼时他因为起得急,也没有披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 池秽解开袖口的扣子,用力一扯,衬衫被撕下一小块布料。 他沉默着抬起手,把常青树脸上的血渍一点一滴地擦掉。 然后才是自己的手背。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死寂,没有人回答常青树的问题。 但那黑夜中穿着红色婚服的身影,偏偏又只会是金兔。 不过这样倒也能够证明,怪物之间确实会自相残杀。 那样来看,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怪物的种种蹊跷似乎又有了解释。 池秽重新站起身,门外却传来巨响。 推开卧室的门,客厅里站着曹大牛和那个女生。 “怎么回事?”柏寂野问他们。 曹大牛回答说,“隔壁有敲门的声音,动静太大了,所以我出来看看。” 女生的回答也与曹大牛的大同小异。 诚然,如今他们站在这里,周围的每一间卧室都发出了诡异的动静。 有点像压抑在嗓子眼里的嘶吼。 柏寂野走到卧室门前,敲了几下,没反应。 他又转动门把手。 锁的。 柏寂野朝池秽使了个眼色,池秽立即心领神会,从墙角翻出一把斧头,递给柏寂野。 柏寂野接过,抬手就是劈。 卧室的门是实木的,柏寂野就朝着门锁的位置劈。 三两下后,锁就堪堪落下。 柏寂野侧过身子,稍微助跑一阵,使劲儿撞开了房门。 床上的村民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侧躺着,口中发不出清晰的字音,只有咿咿呀呀的呻吟。 池秽轻步上前,村民就像忽然中了邪似的,蜷缩着身子挣扎起身,却又重重跌回了床上。 突然,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翻滚,两条腿都在膝盖骨处完全弯折,却不是朝着里面一侧弯,而是外面。 所有人都僵住了,拧着眉头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床上的人再次坐了起来,手脚并用,缠绕交叠在一起,四肢活生生像个七绕八绕的藤蔓,最后缠住自己的脖子,越勒越紧。 祁影第一个冲上前去,用自己的手隔开了“藤蔓”和这人的脖子。 “藤蔓”骤然收紧,柏寂野急忙追了上去,一把拽回祁影的手。 “手不想要了?!” 彼时床上的人已经被自己勒得满脸涨通红,濒临窒息。 祁影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他会死的!” 柏寂野没忍住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真圣母啊!!” 祁影垂下眼,没有回答。 池秽抬手指了指那人的眼睛,嗓音依旧镇静,“看他的眼睛。” 祁影顺势望去,就见那人的眼睛也只剩下了眼白。 他瞬间就懂了,这是要异化的前兆。 果不其然,在昏死过去的前一秒钟,他又如同回光返照似的拼命挣脱束缚,发狠地蜷起指尖。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把手指伸进了眼眶,连同整个背都拗成两节。 发出凄厉惨叫的同时,他亲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眼下两行血泪,缓缓流淌。 接下来池秽又去开了另外几间房门,情况大差不差,死法却各有不同。 有的是自挖双目,有的是窒息而亡,还有的是穿肠破肚…… 且每一具尸体展现出来的形态与姿势都迥异极了。 不同的死法,不同的死状。 又是动物的报复吗? 众人出了卧室,聚在客厅。 稍稍抬眼,池秽才发觉与他们同行的村民之中,只剩下了曹大牛和女生两个幸存者。 他急迫地发问,目标对准那个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看样子被吓得不轻,呜呜咽咽地抽搭个不停。 听到池秽的声音,她迟钝地抬起头,“我叫蔡敏鸽。” 池秽皱起了眉,下意识看了柏寂野一眼。 柏寂野显然也意识到了。 地下室里分明就有她的借命坛子。 至于曹大牛呢? 柏寂野刻意别过了视线,“我们要出去一趟,但是外面很危险,你们……” 蔡敏鸽识趣地接下了他的话,“我们就待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有了她这样的回答,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池秽朝祁影和刘光强眨了下眼睛,还顺便把常青树带到了自己跟前。 颇有种带娃跑路,且卷钱卷人卷物资。 却不曾想,蔡敏鸽竟笑嘻嘻地抬头嘱咐他们,“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柏寂野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点了点头,“好。” 几人出了门,回首向两人告了别。 刘光强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避开他们?” 柏寂野问,“强子,你觉得这一整个镇子上,有谁借过命?” 刘光强挠了挠头,“陈阿鸡,金兔,还有老一辈的村民。” 柏寂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语气难得认真且严肃,“好,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不仅如此,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这不是什么人人长寿的镇子,也不是什么动物的天堂。” “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向动物借了命。所以这一次,动物来索债,不论索的是钱财还是性命,我们都没办法插手。” 柏寂野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祁影听的。 刘光强恍然大悟,“那么刚刚村民们莫名惨死,是动物来索命了?” 柏寂野抿紧下唇,“是。” “曹大牛和蔡敏鸽……” 柏寂野的目光变得狠厉,“他们兴许会是漏网之鱼,然后掀起更大的滔天巨浪。” “我们去哪儿?” 柏寂野大步向前,头也不回,追上池秽的身影,“找到给他们定罪的证据。” 第23章 动物小镇(二十一) 避开一路的怪物,众人再度回到了地下室。 穿过廊道,找到木门,再上阁楼。 柏寂野弯下腰,把坛子一个一个地抱起来再次寻找。 771 蔡敏鸽 …… 760 曹大牛 果然! 柏寂野站起身,用自己的肩膀很轻地碰了一下池秽的,“在想什么?” “镇子上的每一个村民都借了命,也就是说,这三百年间,每一个都变相的得到了永生。”池秽自言自语,盯着坛子出神。 “既然这样,坛子底下的数字就是借命年限。有0到100不等,至于随机姓,是因为动物原先是谁家饲养的,便冠以此姓。” “后来借命的村民越来越多,动物数量锐减,陈阿鸡才决定把它们统一集中饲养在一个地方。” 柏寂野点头,“你的意思是……” 池秽骤然抬眼,“三百年来,陈阿鸡必定用过无数只鸡作为药引,那么,如果找到了曾经的鸡尸,算不算彻底发现陈阿鸡的秘密?” 【叮咚——】 【恭喜玩家池秽解锁新的任务】 【请尽快找到被埋葬的鸡尸,然后发现陈阿鸡的秘密吧~】 【祝你们好运!】 刘光强面露难色,“我们又不是陈阿鸡,怎么会知道他把鸡尸藏在哪儿了?” 柏寂野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笨死了!系统不都告诉你了?” “啊?”被打懵圈了的刘光强疑惑地抬起头。 祁影耐心跟他解释,“刚刚系统说了,‘被埋葬的鸡尸’,像陈阿鸡这种古板迂腐的守旧派,一定会像现在这样,给它们修个坟墓。” 刘光强惊讶地鼓了个掌,“小祁,你现在这么聪明了!” 祁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几人又一次离开地下室,都已经站在镇子的东山脚下了,却被系统的蓝白色屏障拦在了外面。 【滴嘟滴嘟——】 【山路待解锁】 柏寂野:“……” “怎么解?” 【找到阁楼里缺失的坛子】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柏寂野一行人还正愁找不到坛子呢。 任凭他们把地板都掀了,也没能找到系统口中的那个坛子。 可常青树却告诉他们,自己在碰碎那个坛子以后就不曾动过,毛叔也没动。 甚至压根就没有人再来过这里。 没人知道常青树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起码池秽不认为他会撒谎。 这会儿柏寂野已经开始耍无赖了,脸一个劲儿地往蓝白光线里凑,仿佛这样屏障就能自动为他敞开。 “山路没解锁是吧?我也不麻烦你们,就不用解锁了。”柏寂野痞里痞气地挑了个眉,“放我进去,我不走山路,十八弯式儿的,我也走不惯,我走水路行不行?” 【滴——】 【警告!警告!】 【玩家柏寂野禁止对系统抛媚眼】 柏寂野:“???” 池秽蹲下身子,问常青树,“你确定在我们之前,没有任何人去过阁楼吗?” 常青树怔怔地点了点头,但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迟疑地说,“好像……两三天前,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但是外面下了雨,雨声太大,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两三天前…… 他们刚来到副本的时候。 而上一次系统连着两次的播报,第一次念的是他们四个人的名字,第二次却是“各位玩家”。 难道这里还不止他们四位玩家? “操!” 刘光强和祁影一脸迷茫地盯着池秽。 平日里情绪最为稳定的其实不是祁影,而是池秽。 纵使他总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但实际上,他每天都很不爽,甚至还有点生死看淡的超脱。 每天都能坚持摆着一张半死不活的臭脸,又怎么不算是一种情绪稳定呢? 但这其实算是众人第一次听池秽爆粗口。 “怎么了?”这个时候也只有柏寂野会傻乎乎地往枪杆子上撞。 池秽一脸平静,“我们被耍了。” 柏寂野下意识低下头,没有反驳。 结果很明显,柏寂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但他在装。 池秽目光阴毒地睐着他,句句逼问,“你到底在隐瞒什么?是怕有人摸清你的真实水准吗?” 柏寂野无声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准备装傻充愣。 但池秽早就预判到了他的下一步举动,先发制人,“不要跟我说,副本外面有你的烂桃花在目睹全程,你这样做是为了装个草包,故意惹她嫌弃。” 柏寂野一噎,清了清嗓子,“我没这个意思。” 池秽抬起下巴,“当初是你说的要合作,如果你现在后悔了,可以立刻作废。” 刘光强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不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池秽瞪了柏寂野一眼,抱臂而立,明显不打算开口。 这下柏寂野真的老实了,主动解释,“昨晚我们和曹大牛、蔡敏鸽主动聊起镇子的现状,用的是第二人称。” “但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系统就给我们每个人发布了身份牌,我们四个人的身份都是动物小镇的村民。” “作为动物小镇的村民,我们非但不了解动物小镇的各项习俗,甚至用的还是‘你们镇子’。” “倘若他们真的是普通村民,早就出言反问我们了,怎么可能还会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向我们解释介绍。” “除非他们不是村民,因为心虚,迫切地想要隐瞒自己的身份,所以才马不停歇地给我们介绍,似乎这样就能彻底打消我们的疑心。” 但与此同时,他们又在无知无觉中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不曾想刘光强是个脑子不转弯的主儿,“可是那天去阁楼的时候,你不是说,这里不可能还有其他玩家了吗?要不然早就被我们碰上了。” 柏寂野翻了个白眼,“我是这么说的没错,前提是他们不耍心眼子啊!” “我怎么知道这俩货装成了村民,混在队伍里面,重点是那两张脸我也没见过啊。” 刘光强瞪大了眼睛,“你在这儿待了十五年,竟然还有你没见过的玩家?!” 柏寂野:“……” 一想到方才,曹大牛和蔡敏鸽笑眯眯地送他们离开接待所,这会儿估计正在盘算着他们什么时候会反应过来,又折回去找人。 柏寂野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下完蛋了,还把人池禾岁惹生气了。 但好歹可以证明,他一开始的提出合作的做法是明智的。 他甚至不用想就知道,陈阿鸡的坛子一定是被曹大牛和蔡敏鸽拿走了,所以当时的木门才是虚掩着的。 可他们碍于身份,能够获得的线索有限,所以他们必须依靠池秽等人共享线索。 “团结”便是这个副本顺利通关的关键所在。 第24章 动物小镇(二十二) 柏寂野悄悄抬头,看了池秽一眼,战战兢兢地问,“我们现在……回去找他们吗?” 池秽冷哼一声,没有搭理他,脚下却很诚实地朝着来路的方向走去。 柏寂野悻悻地收回目光,心底却忽然间冒出一个无比大胆的想法。 ——他傲娇起来的样子,好像有点可爱。 此想法一出,柏寂野自己都惊呆了。 他盯着池秽远处的背影看了良久,甚至都不敢想象,要是这种想法一旦被池秽知道了,后果会是怎样。 他抬手抹了把冷汗,大步追上池秽的步伐。 众人刚走到接待所门口,就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 不是曹大牛与蔡敏鸽还能是谁? 彼时,曹大牛还好,依旧是那副兢兢业业的模样,反倒是蔡敏鸽,完全卸下了伪装,笑得要多猖狂有多猖狂。 全然看不出一丁点儿当初哭哭啼啼小女生的影子。 一见到池秽那张死人脸,蔡敏鸽就好心情地莞尔一笑,放在这张脸上异常适配。 “小禾岁,我等你好久了。” 池秽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咬牙道,“我不叫禾岁。” 蔡敏鸽挑眉反问,“是吗?可是他昨天就是这样叫你的,为什么他可以,我不行?” 蔡敏鸽意味不明的目光暧昧地在池秽和柏寂野身上来回游离,像是要把人扒了个遍。 曹大牛的表情有点难看,试图去制止她,却被她一个撩人的眼神弄得不知所措。 等了许久,池秽也没有给出回答,不过蔡敏鸽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转而又把目光对准祁影。 由衷夸赞道,“白白净净的,挺漂亮的一个小孩儿。” 祁影硬着头皮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蔡敏鸽无所谓地耸耸肩,朝柏寂野露出笑容,“肌肉练得不错,人也长得帅,约吗?” 柏寂野:“???” 祁影:“???” 刘光强:“???” 曹大牛苦笑扶额,显然见惯了这种场景,但又无可奈何。 池秽轻咳一声,问她,“坛子在哪儿?” 蔡敏鸽熟稔地揽住他的肩,“既然小禾岁想要,那我怎么会有不给你的道理呢?” 池秽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步子,朝她伸出手。 蔡敏鸽也不气,拎出一个袋子丢给他,“东西都在这里面了。” 池秽接住,就地拆开,坛子已经碎成了渣,袋子里装的都是些碎片。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柏寂野绞尽脑汁也没想出答案,干脆直接问了。 虽然他并不认为蔡敏鸽一定会尽数告知,可曹大牛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果然,蔡敏鸽勾起唇角,“当然是……你的心上人。” 让人浮想联翩的停顿,再配上这张清纯无辜的面颊,简直违和极了。 柏寂野不为所动,继而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曹大牛。 眼看着曹大牛正欲张嘴,蔡敏鸽就横插了一脚,嗓音蛊惑而低哑,“你要背叛我吗?” 曹大牛为难地瞥了瞥柏寂野,最后郑重地摇头表示拒绝。 操! 忘了这家伙是个恋爱脑! 不是吧?女朋友找牛郎都找到自己面前了,这哥们竟然没有任何的反应? 呸呸呸! 他才不是牛郎!! 总之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忍受自己的头顶绿油油啊?! 难道他上辈子是头牛? 所以这辈子才会这么向往非洲大草原吗? 柏寂野表示非常非常非常不能理解! 恋爱脑真是一个神奇的物种,反正他是坚决不会当的!! 恰好下一秒,池秽直接给了他一脚,语气很差,“傻站在那儿干嘛?过来拼坛子!” 柏寂野瞬间心花怒放,看来他的亲亲小禾岁已经消气了呢,并且还主动和自己讲了话! “好好好,我来了我来了。”柏寂野的动作是真的快,倏地就闪没了影儿,“哎呦,都是碎玻璃渣,你快别碰了,扎到手怎么办,让我来!” 虽说坛子碎得一塌糊涂,但终究是拼成了。 一来好在曹大牛与蔡敏鸽挑拣得仔细,几乎没有落下什么碎片,二来是柏寂野拼得卖力,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浑身上下使不完的牛劲儿。 纵使过程艰难曲折了些,可好歹他们也算是勉强达成了合作,蔡敏鸽也终于愿意透露一点有用的线索和消息了,哪怕她依旧不太正经。 “所以一路上的怪物都是你们处理掉的?” 曹大牛点头。 “牛逼啊,哥们练过吧?”柏寂野对这个“顶级恋爱脑”有了全新的认识。 曹大牛大方承认,“练过拳击。” 刘光强一听,赶紧跑到人家跟前,美其名曰——求保护,嘤嘤嘤。 柏寂野连忙趁热打铁,“所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也是纳闷了,整个系统竟然有我柏寂野不认识的人?” “说吧,你是不是谁谁谁整容来的?” 曹大牛没忍住,笑了一下,“认识的,没认出来而已。” 柏寂野这下更来劲儿了,“你不会是我二舅姥爷的儿子的老婆的妈妈的弟媳的嫂子的舅母的孙子吧?” 曹大牛:“……” 刘光强好奇地问,“那按理来说,你该叫他什么?” 柏寂野愣了一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块钱硬币,强硬地塞到刘光强手里,语气诚恳,“强子,这一块钱你拿着,等从系统里出去以后,去坐趟摇摇车吧,坐完了,你就什么都懂了。” 刘光强迟疑地接过,还真把硬币放进了自己的夹层钱包里,感激地握住柏寂野的手,“我谢谢你哈。” …… 十分钟后,东山山麓,池秽抱着粘好的坛子站在屏障前面。 隔了好久,系统的提示音才骤然响起。 【滴嘟滴嘟——】 【正在检验——】 【休息一下,马上回来,请不要走开】 池秽:“……” 【欢迎回来】 【检验失败,检验失败】 【根据检验结果,坛子不符合要求,山门不予解锁,请各位玩家再接再厉】 池秽:“???” 柏寂野:“这什么鬼?出bug了吧?” 第25章 动物小镇(二十三) 答案显而易见,系统所指的那个丢失的坛子,并不是陈阿鸡的。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再一次断裂,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可是不论是阁楼还是地下室里的坛子,他们都再一次去检查过了,每一个都是按号数、有顺序地排列,不存在跳号的情况。 池秽抱着坛子的手突然收紧。 因为一整个镇子的村民都借了命,所以都遭到了报复。 他们虽说身份是村民,可实质仍是玩家,是外来人,所以报复便不会降临在他们身上。 偏偏镇子上出现了曹大牛和蔡敏鸽两个幸存者,极不合理。 这也就成为了池秽猜到他们玩家身份的重要依据之一。 阁楼上坛子里的尸体仍旧存在,且大多是镇上的年轻子民,也正是自缢而死、没有兽化的那一批人。 至于阁楼底下摆着的四百四十二个坛子,每一个坛子里的尸体都不见踪影,所以他们通通兽化了。 那么陈阿鸡呢? 他又属于哪一种情况? 池秽偏头问曹大牛和蔡敏鸽,“陈阿鸡的坛子,你们是在哪里捡到的?” 所有人都看出了此时情况的严峻所在,就连蔡敏鸽都换了种略显端正的态度来回答问题,“阁楼下面的地下室。” 曹大牛继续补充,“刚来到副本的第一天,系统就自动给我们发配到了阁楼门前,让人想不上去都难。” “上了楼梯,推开木门,我们意外触发了某个机关,掉到了阁楼下面的地下室,然后就捡到了这个坛子。” “不过当时我们没有碰到这个小孩儿。” “捡完所有的坛子碎片,我们前脚刚离开阁楼,系统的提示音后脚就响了起来。” 曹大牛顿了一下,接着说,“系统提示我们捡到了重要信物,并发放了奖励,也就是现在我们所用的易容术。所以我们才变成了动物小镇里原有的曹大牛和蔡敏鸽的模样。” 柏寂野认真地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缓缓启唇,“那就没问题了,不是bug。” “因为他们是在地下室里捡到的坛子,也就是说,陈阿鸡的坛子一直都存放于阁楼以内,哪怕碎了,也没有离开。” “况且坛子碎了,也就没了价值,所以便不算缺失,顶多算丢失或者被盗。” 确实,一个没有了价值的东西,哪怕保留到了最后,结局也是被人丢弃,又谈何缺失? 只有在意的、珍贵的、尚且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才能称得上是缺失。 而陈阿鸡的坛子就是一个典型的丢失品。 既然不存在跳号的情况,那么便只能是缺号。 至于缺失的部分,也必然是目前为止的最后一个坛子,编号773之后的774。 那么他们又该如何判断774是属于谁的坛子? 虽然坛底都有姓名,可村民早已遇害,人尸和动物尸难道能够一一对应上吗? 池秽想了想,好像还真可以对上。 “村民的死法各有不同,坛子里浸泡的尸体也各有不同,或许他们的姿势是可以对应上的。” 刘光强瘪了瘪嘴,“那我们真的要去一个一个地比对吗?” 池秽摇摇头,“当然不是,太耗时间和精力了,这只是当我们真的走投无路后的备选方案。” 话音刚落,山前的镇子里传来动物狂奔而过的声音。 灰尘被扬起,犹如硝烟。 “不好,它们是冲着陈阿鸡的坟墓来的!”柏寂野定定地望着兽群。 “那怎么办?” 陈阿鸡是借命的开端,是始作俑者,动物们对他的怨恨必然远超过镇子上的任何一个人。 柏寂野一咬牙,“陈阿鸡的秘密就在坟里,我们必须阻止动物,要不然陈阿鸡的坟一定会被动物践踏成泥,到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 池秽疑惑地问,“山门不是还没开吗?” 柏寂野下定决心,语气坚定,“山门只是用来拦截玩家的,对副本内的npc不管用!!而且对于动物来说,他们的视野里根本不存在山门这种东西!” 刘光强迟疑地抬起头,看着那些朝自己狂奔而来的四脚兽,也不知它们到底是以怎样变态的增速,才能在短短两个小时内身高突破三米五。 有的是人面兽身,有的是兽面人身,还有满地匍匐前行的白骨、洪水般汹涌而来的烂肉泥。 池秽嫌弃地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捏住了鼻子。 “这怎么拦得住?!”祁影侧过脸,要多震惊有多震惊。 周围嘈杂的声音盖过了柏寂野的回答,他只好扯着嗓子大声喊,“只要我们不主动攻击它们,它们是不会对我们动手的。” 因为动物们的复仇对象并不是这些玩家。 刘光强问,“所以我们夹着尾巴赶紧跑?不要主动招惹它们?” 柏寂野垢谇一声,接着喊,“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什么?!”刘光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听着踢踢踏踏的声音越来越近,柏寂野说,“来不及解释太多,但是刚才你们也都看到了,金兔杀死了毛叔,也就是说,怪物之间是存在自相残杀的行为的。”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拦住怪物,不要让它们靠近山麓,尽量使点手段,逼迫它们自相残杀……” 话还没说完,柏寂野就被突如其来的烂泥浆糊了一脸。 他抬手一把抹掉,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子,朝怪物满是泥垢的皮肤上砸去。 众人也学着他的样子,纷纷动手。 怪物在黑暗中眯紧了眼睛,怒视着柏寂野等人。 柏寂野挥手,“跑!朝相反的方向跑!把他们引到别的地方去!!” 尘土飞扬,天崩地裂,整个小镇陷入慌乱。 池秽好不容易听清了柏寂野的声音,却在这时找不到了常青树的身影。 定睛一看,常青树这会儿正拔腿往回跑,目光死死盯着远处被遗忘下来的坛子。 池秽又只好折返回去,边跑边厉声喊他,“不要去!回来!!” 常青树的步伐依旧未停,跌跌撞撞地在坛子面前蹲下,最后伸手抱住了坛子。 怪物的巨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对着常青树的后脑勺高高扬起。 远处的祁影倏地瞪眼,“小树!躲开!” 柏寂野和刘光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命悬一线的常青树和飞速跑着,救人心切的池秽。 常青树听到了声音,迷茫地转过身,与目眦欲裂的怪物倏忽对上视线。 怪物的手掌像一座小山,在池秽赶到这里的上一秒猛地落下。 第26章 动物小镇(二十四) 千钧一发之际,周围传来筋骨撕裂的声音。 常青树慌张地抬高怀里的坛子,怪物在见到坛子的第一眼连忙后退,像是受了惊吓。 常青树愣住了,池秽也是。 怪物却突然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然后半蹲下身,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的头。 池秽趁机上前,把常青树抱起来,带着他逃离了兽群。 身后紧接着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池秽回头去看,只见血淋淋的四肢哗哗而下,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大红色的残影。 四肢砸在地上,最后是血肉模糊的兽头,两条脏兮兮的长耳朵耷拉着往下垂,糊满了血污和烂泥。 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怎么死的。 死状甚至堪比五马分尸。 柏寂野站在远处朝他们挥手,“去地下室,怪物怕坛子!” 池秽应了一声,加快速度。 可他却觉得莫名心慌,像是遗漏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 声响停止,身影渐行渐远,怪物逐渐缓过神来,重新追上几人的背影。 并没有池秽想象中的内讧和残杀。 显然,面对同伴突如其来的死亡,没有任何一个怪物怀疑过彼此会是凶手。 它们甚至比人类还要团结。 挑拨离间的战术就此打住,因为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招放在怪物身上,是行不通的。 地面被震得四分五裂,碎石四溅,露出一道道又长又深的豁口。 柏寂野接过了怀里的常青树,扭头问他,“受伤了没?” 池秽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有。” 这并不是闲谈的时机,柏寂野很快收回目光。 池秽体质不算太差,这会儿却跑得他肾上激素飙升,脑子濒临宕机。 “柏寂野,怪物到底会不会自相残杀?” 柏寂野喘了口气,“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不会。” 池秽又问,“那为什么金兔杀死了毛叔?” 柏寂野哑口无言。 池秽也不等他的回答,接着问,“既然变异的村民都是年轻一辈的人,且坛子都位于阁楼之上。” “也就是说,地下室里坛子的主人都已经变异,且都是老一辈的村民。” 池秽陡然刹住脚步,站在地下室的入口之处,并不打算继续向前。 他定定地看着柏寂野的眼睛,启唇,“那么为什么金兔的坛子位于阁楼之上,她却是年轻人中唯一一个变异的村民?而陈阿鸡的坛子就在地下室里,他却没有变异?” 不对,其实他算不上没有变异,毕竟陈阿鸡目前还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除了那天雷雨之夜,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柏寂野垂下眼睫,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刘光强等四人也停了下来。 即使冒着生命危险。 出人意料的是,怪物并没有再继续追击。 在池秽停下步子的瞬间,怪物们也停了。 祁影:“这是怎么回事?” 池秽还是那副口吻,一如既往得平静,像一潭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它们怕的不是坛子……” 池秽仰起头,看着高远的天空,眼前仿佛再一次浮现出那个身影。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他顿了一下,接着往下说,“而是筋骨撕裂的声音。” “它们害怕再一次回忆起被作为药引前的痛苦场景。” 祁影犹豫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那个场景……是什么?” 池秽看向他的眼睛,没什么表情,“我猜,是剥皮抽筋。” “那它们为什么不再追了?” 这一次,说话的人换成了柏寂野。 “倘若你费尽心思,遍体鳞伤,只为了从一座囚笼里挣扎逃出,那么有一天,你再一次站在囚笼之外,你还敢靠近它吗?” “靠近它的时候,你会不会再一次回想起从前那段被囚禁着的时光?” 祁影于心不忍地别过脸,没有再接着往下问了。 夜里归于死寂,没有人走上前推开地下室的木门。 或许是出于私心,他们希望这座充满罪孽的囚笼永远不要开放。 柏寂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似乎是认命般给他们指出了通关的道路。 “走吧,去金兔的房间。” 池秽有些惊讶,盯着他看了良久。 他知道这是柏寂野的妥协与让步。 可他依旧执着地想要寻求一个真相。 “为什么?”他问柏寂野。 柏寂野没有看他,也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别的情绪,“你的猜想是对的,金兔是年轻一辈人里唯一异化的存在。” “但其实真正的陈阿鸡已经变异了,在雷雨交加的那天夜晚。” “还记得当初在毛叔房间里,变成人头的那个芦苇杆吗?” 柏寂野说,“可是后来出现在玻璃窗前的那个毛叔,却拥有着一个完整的人头,没有被烧伤,更没有血肉模糊。” 池秽下意识蹙眉,“所以那不是毛叔的人头。” 柏寂野:“对。那天的光线太暗,我们只能看到陈阿鸡一个模糊的身形,还有那瘦得不似正常人类的侧脸。” “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是已经变成了鸡面人身的陈阿鸡,而那个被烧焦了的人头,才是陈阿鸡本来的模样。” 池秽反问他,“那你怎么确定那个人头就一定会是陈阿鸡的?” 柏寂野解释道,“副本刚开始的时候,系统告知我们‘不得违背npc的意愿’,后来金兔告诉你,镇子上所有死去的人都是土葬,没有人火葬的。” “可你背着金兔偷偷调查动物小镇背后的事情,这深究起来就是一种违背npc意愿的做法。” “如果你不去调查,便不能通过这个副本。” “因此,‘不得违背npc的意愿’与顺利通关副本,这两者本身就是一个相悖的要求。” “如果你想要顺利通关,你就要换一种思维来想,就好比动物小镇推行土葬,那么陈阿鸡的结局必然与npc的意愿相反,即为火葬。” “这样便能够说明,烧焦的人头就是陈阿鸡的。” 第27章 动物小镇(完) 推开金兔房间的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众人纷纷咳了起来。 房子一段时间都没有人住,就会变得冷清。这句话说得果然不错。 抬脚往里面走,只觉得浑身阴气重得要命。 “大家都去找一找吧,坛子应该就在这儿。”柏寂野说。 众人闻言,都去行动起来。 未曾想最先找到的东西却不是坛子,而是一本老旧泛黄的日记本。 翻开第一页,纸张都差点脱落下来。 1729年3月16日 爹说我终于有救了,我真的不会死了吗? 1729年3月25日 爹没有骗我,我的身体真的好起来了。不过那只陪了我很久的小兔子却不见了。 1729年5月14日 爹告诉我,把剥皮抽筋的动物处理干净,泡在药水里面,这便是借命。 1729年6月1日 爹终于肯教我到底该怎样借命了,原来必须保证每一只动物是在活着的时候经历完这些剥皮抽筋的全过程。 中间的纸张像是被人撕了,很厚一叠。 再往后翻,时间就变成了七八年前。 2017年9月3日 爸爸在镇子外面捡到了一个小孩儿,听说他是全镇子唯一一个没有借过命的人。 2017年9月19日 爸爸说要收养这个孩子,并且把他的借命事宜全权交由我来操办。 2017年9月20日 我已经替他挑好了兔子,很漂亮,比我的那只要小一些。 2017年9月25日 我后悔了。 2017年9月29日 我给他取了新的名字,叫做常青树。 2017年10月26日 一切都结束了,明天会是一个晴天吧? 后面的种种,再一次被人撕掉。 时间又一次跨越,来到了2024年。 2024年10月11日 爸爸说他的借命年限快要到了,让我尽快着手操办后事。这三百多年来,这种事情我做得多了,已经熟练到闭着眼睛都能完成且不出差池了。 2024年11月18日 小树意外打碎了爸爸的坛子,被毛叔关在了地下室里。毛叔对小树不好,我讨厌他! 2024年11月19日 爸爸的葬礼结束了,我想和阿池尽快完婚。这样一来,婚礼敲锣打鼓以及鞭炮的声音就一定能够掩盖过鸡的惨叫,这样小树就不会担心了吧?而且他还会由衷地替我感到开心。 2024年11月20日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是动物来索命了吗?能不能放过我的小树? 日记至此戛然而止。 柏寂野缓缓站起身,把一早就准备好的金兔的坛子打开。 再把兔尸打捞起来。 没有任何遮挡地摆放在地上。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这具浮肿发白的兔尸的内脏都被掏空,而空出来的地方,夹藏着另一具略小的兔尸。 那本该是属于常青树借来的命。 直到这一刻池秽才意识到,先前他一直揪着金兔、揪着陈阿鸡、揪着整个镇子的老一辈村民不放。 却忽略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常青树。 明明他既不是玩家,又不是动物小镇之外的人,可他却活得好好的,没有异化也没有自戕。 或许是因为系统提示说,常青树是他们顺利通关的关键人物,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视掉了他原本的身份。 合上日记本,众人离开卧室。 却也心知肚明。 那个缺失的坛子不是陈阿鸡的,更不是金兔的,而是常青树的。 一个最没有嫌疑的人,到头来,反倒是成为了真正的罪恶源头。 走到门口,院子里,一个土黄色的大缸中种着一棵四季常青的松树。 池秽那颗死寂已久的心脏忽然开始急剧跳动。 柏寂野故意没有点出,就站在原地,示意他过去拿。 池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大缸面前蹲下,一点一点地掰开外面一层薄薄的外壳,露出内里的透明与光亮。 原来这不是种花种树的大缸,而是本属于常青树用以借命的坛子。 这便是开启山门的必要条件。 …… 再次上山的时候,下了点小雨。 屏障在接触到坛子的第一秒钟就自动破开。 这一次,常青树没有跟着上山,而是站在山脚下等着。 或许是他已经意识到了某些事情,所以才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山路很滑,还很远。 顺着陈阿鸡的最后一个坟墓渐渐往上走去,无数林木掩盖着的身后,是一整片望不到尽头的荒坟。 那是三百年数不尽的罪恶,是任凭雨水怎样侵蚀流淌也洗不掉的血腥。 他们按照墓碑上的日期,找到了陈阿鸡的第一个坟。 挖出棺木,里面依旧是一具干瘪了的鸡尸。 不同于其他的是,这一次还多了一张信纸。 柏寂野俯身去拿,摊开,是一封遗书。 在当时借命手段还未完全普及的时候,陈阿鸡是真的做好了赴死了准备。 但池秽实在不懂,既然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死亡的准备,为什么还要从半只脚跨进阎王爷的寝殿,到重活一世,逆天改命的肮脏把戏。 遗书被打开,上面的字迹淡得几乎看不出什么内容了。 唯一可以分辨的,便是关于借命一说,最底下一行的注意事项—— 切忌贪心不足,切忌寿命未尽,就贸然二次借命。 后果严重,切勿尝试。 …… 众人缓缓下了山,刘光强走在最后面。他垂着眼睫,忽然问,“刚刚那个四肢解体的怪物……是金兔吧?” 柏寂野睨他一眼,点点头。 “那她这样,算是二次借命了吧?” 纵使刘光强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在第一次借命的年限尚未耗尽的时候,金兔就擅自把常青树借来的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这或许也就是金兔不同于镇子上其他年轻人,最终兽化而死的原因吧。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真正意识到,害死金兔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怪物的四肢不会莫名解体,更不存在同类残杀。 除非是金兔故意撕裂了自己的肢体,为的只是发出声响来震慑怪物,所以常青树才能够顺利捡回一命。 而他们起初会有“怪物间会自相残杀”的这种错误观念,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金兔亲手杀死了毛叔。 但看过日记本以后,一切终于有了解释。 “毛叔对小树不好,我讨厌他!”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已经兽化的金兔尚能够保持一定的清醒和理智。 但如果自然科学都不能解释的问题,那就交给爱和时间。 山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众人遥遥望着一片狼藉的动物小镇,没有万家,更没有灯火。 镇子上的怪物兜兜转转,最后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大仇得报,如梦初醒。 彼时常青树孤身一人站在那里,怀里死死地抱着那棵挺拔青绿的松树。 承载着肮脏欲望的容器,却长出了生生不息的常青树。 原来这才是金兔所说的永生。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关《动物小镇》】 【正在结算中……】 第28章 不和gay乱搞 池秽感觉到自己浑身一轻,难得有种如释重负的放松之感。 再一睁眼,他已经站在了班级门前。 身旁除了柏寂野、祁影还有刘光强,又多出了两个有点眼熟的面孔。 但池秽想不起来了。 可他潜意识里知道,这一定就是“曹大牛”和“蔡敏鸽”。 一男一女,并排而立。 男生剑眉星目,薄唇高鼻,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温柔体贴的气质。 而那个女生则与他完全就是两个极端。她的妆化得很浓,一抹烈焰红唇像极了妖冶的红玫瑰。 一直等到柏寂野试探性地发问,“谢淮安?陶花笺?” 男生抬起眼皮,应了一声,“你们好,我是谢淮安。” 陶花笺挑唇轻笑,看向柏寂野,“小队长,你刚刚还没给我答复呢。” 柏寂野一头雾水,“什么?” 池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心提醒道,“她问你约不约。” 柏寂野更懵了,“约什么?” 池秽被噎了一下,懒得理他。 陶花笺却被这个问题逗得笑出了声,红唇微启,“炮。” 柏寂野大惊失色,怔怔地盯着陶花笺,然后又去看池秽,最后是谢淮安。 那眼神就仿佛在说,你真的不管一管你的女朋友吗?! 陶花笺一见他这模样,笑意更深了,“看你这样子,还是个纯情小处男啊?” “没关系,姐姐手把手地教你。” 柏寂野被她吓得连连后退,一个劲儿地摇头摆手。 又刚好迎上池秽略显嫌弃的眼神,柏寂野更冤了。 好在这时谢淮安终于有了反应,委屈巴巴地垂着眼睫,伸手拽了下陶花笺的袖口,“你不是答应过我……” 陶花笺挑眉,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呼气,“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不愿意。” 陶花笺退开身子,笑得眉眼弯弯,吐出来的话却能让人目瞪口呆。 “怎么,你不要我,还不许我去找别的男人吗?” 柏寂野:“???” 这恋爱脑竟然还是个渣男?! 看看把人家小女生都渣成什么样了!! 再伤心难过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吧? 柏寂野心想,下次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开导开导陶花笺。 不得不说,陶花笺的话术实在高明。 明明是自己正在做着勾三搭四的事情,却还是能够理直气壮地说出那句“你不要我”。 弄得谢淮安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的。 池秽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要不是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早就准备离开了。 池秽转过身,看了一眼。 眼前站着当初的那个西装男,脸上依旧挂着个疏离且虚伪的笑。 他抬手扶了一下鼻梁上架着的镜框,嗓音成熟,“恭喜你们顺利通过第一个副本,辛苦大家了。” 池秽清晰地察觉到,柏寂野的身影有一瞬间的僵硬。 但很快换上另一副恭敬的口吻,礼貌地和西装男打了个招呼,“青枫哥。” 虞青枫笑着点了点头,“阿野,好久不见,又长高了。” 柏寂野抿着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虞青枫收回目光,看向池秽,“池同学,请跟我来一趟,这边需要你配合我们做一个小测试。” 柏寂野一把拽住池秽的手臂,语气有些急了,“什么小测试?” 虞青枫好笑地望着他,“就是一个关于心理方面的测试。” 柏寂野这才松了一口气,朝池秽眨了下眼睛,“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池秽一口回绝,“不用。” 虞青枫善意提醒,又像是在给柏寂野一个台阶下,“宿舍已经分配好了,你们可以先过去看看。” 闻言,刘光强肉眼可见地激动了起来,“是吗?我要看!” 虞青枫把一串钥匙抛给他,报了个地址,“我打过招呼了,门卫大叔会给你们开门的。” 刘光强笑着去勾祁影的肩,但一偏头,就瞧见人家通红的双眼。 他那语气跟哄孩子似的,看起来经验丰富,“小祁啊,咱不哭了呗。” 祁影倔强地吸了吸鼻子,“没哭……但是我就是难过。” 虞青枫一眼了然,毕竟通过观看现场直播的他,早已经目睹了副本的完整过程。 他知道祁影是“圣母病”又犯了,单纯地心疼动物们的遭遇而已。 虞青枫摇了摇头,递给他一张纸巾,“擦擦眼泪吧。” 祁影下意识反驳,“我都说了没哭。” 但手上还是不受控制地接过纸巾,“谢谢啊。” 虞青枫一边觉得这小孩儿实在有趣,一边又在暗自思忖,为什么系统要把一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差,并且年纪又小,个人能力还不算出挑的玩家安排在所谓的“火箭班”里。 难道就不怕这小孩儿喜提开门红吗? 虞青枫叹了口气,目光随即短暂地落在柏寂野和池秽身上。 忘了,只要有这俩人在,祁影起码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三个副本。 他收回目光,走在前面给池秽带路。 祁影也终于缓和了情绪,正准备跟着刘光强去看宿舍。 就连谢淮安与陶花笺都打算走,柏寂野却没有动。 祁影扭头问他,“野哥,你不走吗?” 柏寂野摆摆手,“我等禾岁。” 陶花笺嗤笑一声,“人家刚刚都说了不要你等,怎么这么执着?” 柏寂野抱臂坐下,两条腿顺势搭在矮的几节台阶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就乐意等他。” 陶花笺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她抬手指着柏寂野没好气道,“早说你和他是一对,我就不会约你了。” 柏寂野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陶花笺:“放心吧,我还是有点分寸的,绝对不会和一个gay乱搞。” 就冲她这话,似乎是说给谢淮安听的。 末了,陶花笺还补了一句,“哦,两个gay也不行。” 柏寂野:“???” 第29章 你很聪明,骗过了所有人 池秽跟着虞青枫来到了一间办公室。周围布置出奇得简洁,却又不乏美感。 整间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很淡的松木香味。 桌上的摆件也很整齐,一台电脑,一个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人,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一个男孩。 左边的比右边的高了半个头,女人的手臂也亲昵地揽着左边那个男孩的肩。 且只揽着左边的男孩。 右边的男孩生得瘦瘦小小,裸露在外的胳膊都是一块一块的淤青。 但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瞳孔和虹膜都是纯黑色的。 那好像是池秽从来没有见过的黑。 虞青枫替他拉开椅子,然后在池秽正对面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 “作为一个新手玩家,不得不承认,你的表现非常出彩。”虞青枫由衷评价道。 池秽两手交叠,随意地搭在桌上,语调也不太正经。 或许是长年累月形成下来的习惯,而不是他刻意为之。 “你们可以实时观看到各个玩家的副本通关全过程。” 池秽语调平平,不像是在反问,反倒像是陈述。 虞青枫起身,把刚泡好的茶倒进杯子里,再轻轻一推,把装着热茶的水杯推到池秽面前,只要略微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是的。”虞青枫重新坐下,“通过我们的全程观测,可以初步推断出系统对你的‘反社会型人格’的判断,或许是一次误诊。” 池秽迟疑地问,“既然是误诊,也已经被你们及时纠正了。那么现在,我能回到现实了吗?” 虞青枫端起水杯轻啜一口,“当然,前提是所有人都不认为你还具备着反社会的倾向。” 池秽:“结果难道不是吗?” 虞青枫又一次摆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却冷冰冰的,“池秽,你很聪明,差点就骗过了所有人。” 池秽眉头微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虞青枫也不恼,循序渐进般跟他解释,慢慢复盘,“系统初步判定你有着反社会人格倾向,最大的特点就是缺乏共情能力。” “而你在副本当中表现出来的共情能力虽说称不上优秀,但起码还处于一个较为稳定的及格线上。” “以至于观看全程的所有监考员都下意识以为,这就是系统的误诊。” “但你骗得过他们,你骗不了我。” 虞青枫精明犀利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投射到池秽身上,像一把把森寒的利剑。 “池秽,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明白,真正的共情能力是不需要刻意装扮出来的。” “当那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刻,便是你能够名正言顺地离开系统的日子。” 池秽沉默地盯着虞青枫看了良久,忽然抛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世界上没有任何相同经历的两个陌生人,还能够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吗?” 虞青枫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低估了池秽的攻击性。 虞青枫强行压下情绪,回答他,“我不认为不行。” 池秽挑起半边眉毛,点了点头,起身,推门,离开办公室。 一直等到迈出门槛的瞬间,他才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呼出一口气来。 里面的氛围太过压抑,就连空气都又少又闷。 池秽疲惫地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在副本当中到底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但虞青枫所说的一切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也许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怪物。 池秽吐出最后一口气,睁开眼睛,穿过转角,意识游离之际,被墙角处突然传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池秽连忙掩饰好自己的慌乱,下意识换上一副凶巴巴的面孔和语气,哪怕他的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柏寂野,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柏寂野顺势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的灰,“等你啊。” 池秽不自在地别过视线,“不是说了,不要你等。” 柏寂野厚着脸皮笑了一下,“口是心非,我才不听你的。” 池秽睨他一眼,在副本里受过的气,有如不断翻涌的海浪,又一次卷土重来。 他收回视线,抬脚就走,显然不打算再理会柏寂野。 柏寂野心道大事不妙,赶紧追了上去,“禾岁,我是来和你解释的。” 池秽陡然刹住脚步,转身盯着他看。 整张脸上仿佛就这么大喇喇地写着“我就静静地听你吹”八个大字。 这下好了,柏寂野本就纠缠不清的十根手指,变得更加忙了。 指尖被他不断地蜷缩起来,又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张开。 果然,一个人在非常尴尬的情况下,总是会下意识地装出自己很忙的模样。 而且还是“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诡异状态。 柏寂野深呼一口气,抬起手,并着四根手指,“我承认,我确实有放水装蒜的成分,但是我给出的所有假信息全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且能够帮助到你们的线索。” “我也确实是因为副本之外有人在看,不是故意不想和你们合作,真的,我对天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了。” 柏寂野满脸诚恳,“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嘛,禾岁小祖宗。” 池秽眯着眼睛看着他,好半晌才说,“柏寂野,谁家好人发誓伸四根手指头?” 柏寂野嬉皮笑脸地掰下自己的小拇指,屁颠屁颠地跟着池秽身后,“哎呦原谅我呗,原谅我呗。” 池秽努力绷着嘴角,故作高冷。 柏寂野哪里懂得那么多,反正就是一个劲儿地死缠烂打,“禾岁,这样吧,我数三个数。” “如果你没有亲我一口,就代表你原谅我了,好不好?” 池秽惊恐得瞪圆了眼睛,跟个木头似的傻站在原地。 “那我开始咯?” “一——” “二——” “三——” 就连柏寂野自己都忍不住了,笑得脸都涨红了,但还是不忘仪式,“时间到,不许反悔,你原谅我了!” 池秽淡淡地睐望一眼,认真地问,“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陶花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好好的一个成年大小伙,请问是怎么被摧残成这副堪比智障儿童的痴呆模样的? 柏寂野耸耸肩,一副“求夸”的表情,“我拒绝了她的邀约,使她幡然醒悟,决定洗心革面。” 池秽:“……” 第30章 我是她的舔狗 到了宿舍门口,池秽就直接掏出钥匙开了门。 空留身后一脸震惊的柏寂野呆呆地望着,“不是你……哪来的钥匙?” 池秽淡淡瞥他一眼,“刚来这里的第一天,虞青枫给的。你没有吗?” 柏寂野沉着心又确认了一遍,“你的意思是说,你刚来这里的第一天,就住上大套房了?” 即使池秽觉得对方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柏寂野差点就要被气笑了,“那凭什么我住的是垃圾房?” 池秽:“???” 柏寂野愤愤地给他详细描述了一遍,“根本就没有人给我分配房子啊,然后我就在垃圾堆旁边凑合了一宿。” 池秽哑然片刻,“你非去垃圾堆旁边不可吗?” 柏寂野一脸无辜,“那附近有个长椅,睡着舒服。而且人还多,大家一起来看着我睡,我比较有安全感。” 池秽:“……” 进了门,这会儿四人正围坐在沙发上嗑瓜子。 一见到柏寂野和池秽,四人皆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不过陶花笺向来有话就说,绝不内耗。 她满脸八卦地问,“约会结束了?” 池秽的步子猛地顿住,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刘光强和祁影也被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得两三倍大。 陶花笺接过谢淮安剥好的瓜子,捻起几粒放进嘴里,语调依旧漫不经心,“放心吧小禾岁,我对gay没有兴趣,不会跟你抢。” 池秽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转头看向柏寂野。 柏寂野一摊手,“我不知道。” 陶花笺只是笑,什么也没说。 柏寂野看不下去了,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也学着她的口吻叫她,“小桃花,你和谢淮安到底怎么个事?” 陶花笺的脸色倏地变了,“叫谁小桃花呢?” 柏寂野故意摆出一副尤其恶心人的表情来,“小桃花,智者不入爱河,你听哥一句劝。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陶花笺愣了一下,没好气道,“你是母鸡下蛋吗?整天哥哥哥?” 闻言,就连池秽都忍俊不禁,稍稍别过了脸。 陶花笺也没多纠缠,敷了张面膜去睡美容觉了,回头还不忘提醒柏寂野,“卧室的门牌上贴了名字,剩下那间靠门的是你的。” 靠门? 柏寂野环视一圈,才发现陶花笺口中所说的那间卧室,不过一个半的卫生间大小。 整间屋子只能堪堪放下一张单人床。 养猪都不止这么大吧? 眼见着柏寂野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垮了下来,祁影主动出声去安慰他,“没事野哥,要不我跟你换一间吧?” 柏寂野迷茫地抬起头,顺着祁影的视线望去,那是一间差不多两个卫生间大小的屋子。 刚好能够养下两只猪…… 柏寂野欣慰地点点头,“我谢谢你,孩子真是长大了,不过你还是留着自己睡吧,哥……不是,我睡不惯木板床。” 祁影尴尬地挠挠头,迟疑开口,“你那间的石板床也差不多……” 柏寂野瞬间瞪大了眼睛,“什么?” 他起初还不信,跌跌撞撞地推开卧室房门,在看清面前用水泥砌成的梆硬大床以后。 老实了。 然后再仰天长啸质问一句,“请问我这是住进了古墓吗?” “那我以后改名叫小野女好不好?” 刘光强个缺心眼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人家小龙女睡的是寒玉床,你这顶多算个寒泥床。” 柏寂野瞪他一眼,“滚,我让你寒心信不信?” 池秽这才突然想起来,问他,“你之前住的房子呢?” 柏寂野理直气壮,“总考核又没通过,就被扫地出门了。” 虽然虞青枫背地里给他开了小灶,安排了比这个套房好得多的的住处,但柏寂野秉承着清正廉洁、一视同仁的理念而拒绝了。 刘光强被吓了一跳,“没通过就扫地出门?这么没人性?” “那倒不是,主要是我在考核的时候略微犯了一点小小小小的错误。”柏寂野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极小的范围。 祁影:“什么错误?” 柏寂野顺势瘫坐在床上,硌得他屁股生疼,“我和女鬼打了个啵儿,然后被监考官抓住了。” 池秽:“?” 刘光强:“??” 祁影:“???” 谢淮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还……真是饿了。” 柏寂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故作娇羞。 “唉不是,这房间到底是按什么标准来分配的?为什么池秽那屋子那么豪华呢?”刘光强表示非常不能理解。 确实,池秽那屋子,不光有独立卫浴,还有书桌、书架、置物架、小沙发、床头柜、衣柜、小茶几、小阳台!! 而且装修条件都是一等一的好,洗漱用品样样齐全,床上用品件件高昂。 柜子里还备着好几件池秽尺码的衣服,且非常符合他平日里的穿衣风格。 反观柏寂野的卧室,扫视一圈,那个水泥床便是他唯一一个算不上家具的家具。 刘光强、祁影和谢淮安的就还较好一些,起码有木床木桌木椅子。 至于陶花笺的,柏寂野都不想说了。 既然能够轻而易举地从中翻出面膜的卧室,再烂又能够烂到哪里去呢? “不是,这系统也太不公平了吧?” 柏寂野摇摇头,“不是不公平,房间的分配是根据你在现实生活中的实际情况作为参考。” “你在现实生活中越有钱越有势,来到这里分到的房间便越有声越有色。” 刘光强张大了嘴,“不是吧,就连虚拟的系统世界,都有这么森严戒备的等级关系。” “果然,这个世界上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用钱来说话。”祁影长叹一声。 有钱便能得到优待,没钱就只好自觉地往后靠,等着哪一天,上天一个炮火直直地砸中了你,那时候,你做了大半辈子的白日梦也就终于可以醒了。 柏寂野点头表示赞许,目光一扭,又落到了谢淮安的身上。 趁这会儿陶花笺不在,他立刻把握住时机,赶忙问他,“你和小桃花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怎么都为你了而糟蹋作贱自己了呢?” 谢淮安的唇角抽了一下,表情真挚,语气诚恳,“实不相瞒,我是她的舔狗。” 第31章 面具人(一) 夜里很静,池秽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摸到了一处冰凉。 他迷茫地睁开眼睛,无意识地按了一下,手机亮了起来。 壁纸是一个长相清纯的女孩儿,穿着校服。 池秽吓得赶紧坐了起来。 谁偷动他手机了?! 【叮咚——】 【欢迎玩家池秽来到副本《面具人》】 【难度:四颗星】 【危险程度:三颗星】 【通关要求:不得违反校纪校规】 【通关条件:平安度过三天】 【注:若通关失败,玩家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背景输入:你是当地一所贵族学校高三九班的学生,四天前,你的同班同学桑榆意外死亡,学校怕引起学生恐慌,放了四天假期。】 【接下来,请领取你的身份牌】 【姓名:梁知舟】 【年龄:18】 【班级:高三九班】 【注:平日里性子阴晴不定,时不时就欺侮同学,人品巨烂!成绩巨烂!!家里巨有钱!!!】 池秽一头雾水,虽说上次也是睡到一半突然进的副本,可这次也太过突然,太过逼真了吧。 还有就是,柏寂野他们呢? 池秽胡乱地揉了一把头发,正准备闭眼接着睡,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光听语气是个保姆阿姨,“梁少爷,您醒了吗?” 池秽:“怎么了?” 外头的保姆迟疑了良久,“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池秽头冒问号,谁家好人凌晨十一点多吃晚餐? 但目前他对这个副本周围的一切都不太熟悉,不能贸然发问,否则很容易引起npc的怀疑。 池秽哑着嗓子应下,“知道了,我马上出去。” 保姆又是一愣,磕磕巴巴地说,“好,那您今天是坐车还是骑摩托呢?” 什么鬼? 大晚上骑摩托? 池秽犹豫了一下,“还是坐车吧。” 保姆说,“好的,那我让罗师傅在楼下等您。” 池秽心道,就不能把我说个明白吗?大晚上的到底去哪儿啊? “行。”池秽说。 保姆的脚步声音越来越小,忽而又折了回来,似乎是整个人贴在门缝上,“对了少爷,今天您还是不背书包吗?” 池秽下意识问,“什么?” 保姆的语气带着试探与小心翼翼,“上周您不是说,您因为没带书包被老师说了,所以这一次……” 池秽:“???” 合着这保姆这么晚叫他起来,是去上学?! 不是吧,难道他上的是夜校? 还是说现代人已经卷到这个地步了?! 池秽长呼一口气,“背!” 保姆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好的,那我现在去收拾。” 终于等到保姆走了,池秽直接一整个人瘫在床上,眼睛盯着洁白的天花板。 半晌,他烦躁地爬了起来,走进卫生间洗漱。 逛了一大圈才发现,这间卧室里的家具和布局都与自己在系统里的那间卧室一模一样。 甚至就连独立卫浴里的洗发水摆放位置都如出一辙。 池秽的震惊只能堪堪维持一秒多钟,然后就垂下眼皮,叼着牙刷犯困。 刷到后面,池秽都感觉喉咙口里涌上了甜甜的味道。 吓得他赶紧端起水杯漱了个口,随便换了一件衣服,就推门出去。 外面的布局却和系统里的客厅不大一样,因为从这里的卧室出去,就是又长又弯的楼梯。 很像电视剧里的那种豪门家庭才能够拥有的。 池秽下了楼梯,隐隐瞧见从楼下映射上来的辉煌光亮。 天花板上挂着的有无数水晶吊坠的大灯又明又亮,以至于只要不往窗外去看,这会儿就像个白天。 池秽刚走下最后一节台阶,就有两个佣人十分殷勤地围了上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佣人们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闪躲。 池秽指了指她们,又指了指自己,问,“你们很怕我吗?” 佣人们想都没想,连连摇头摆手。 那就是怕。 池秽忽然想起刚刚系统给的描述:性子阴晴不定,喜欢欺侮同学。 那现在看来,他不光喜欢欺侮同学,还喜欢欺侮佣人。 人渣。 池秽想。 他扫视了一番,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晚餐上面。 准确来说,那只是一片面包,一个煎蛋,还有一杯黑咖啡。 “这是……晚餐?”池秽眉心一跳。 刚刚那个保姆略显害怕地点了点头,“少爷,您有哪里不满意的吗?” 池秽顿了一下,“没有,辛苦了。” 保姆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眼睛瞪得浑圆。 这会儿池秽已经拉开椅子坐下,端起黑咖啡啜了一口。 晚餐结束,保姆给他拿来了他的书包。 “少爷,车子在外面等您。” 池秽点点头,接过包,单肩背着,“好。” 推开大门,才发现外面还有个大得离谱的花园和游泳池,再往外走,池秽又发现,这里竟然还有高尔夫球场! 主打一个明知道自己有钱,但没想到这么有钱。 难怪司机懂事地把车停在他家门口,而不是他家入口。 池秽的嘴角抽了一下,拉开车门上了后座。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莫名怯怯的模样。 池秽故技重施,“你很怕我?” 司机也是同样的反应,摇头加摆手。 社会败类。 池秽又骂了一遍。 原主到底是有多么十恶不赦啊?! 怎么目前为止出现过的所有人都这么怕他? 池秽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主动跟司机搭话,“你什么时候再来接我?” 司机战战兢兢地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少爷,您又忘了带课表吗?” 又? 看来原主是个惯犯。 那他就放心了。 池秽顺势回答,“是啊,我忘了,你有吗?” 司机把车停在花园路边,从前座犄角旮旯的地方掏出一张课表,递给池秽。 池秽接过,下意识道谢。 也正是因为这一声“谢谢”,把司机整个人都搞得手足无措了。 池秽早就习惯了这种结果,直接摊开课表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晚读00:00-00:50 课间休息00:50-01:00 语文01:00-01:45 课间休息01:45-02:00 数学02:00-02:45 课间休息02:45-03:00 …… 池秽一看,彻底傻眼。 这他妈是真上学啊? 第32章 面具人(二) 车子缓缓驶出公园,最后在校门口前停下。 “少爷,到了。” 池秽推开车门,下了车,又打开手电筒。 这一操作差点给他自己气笑了。 到底是谁大半夜还要爬起来去上学? 难道这其实是七八十年代,此时他正在变相地割猪草、喂猪、给全家人做早餐,再赶一两个小时的路,翻山越岭只为求学。 毕竟两者都是凌晨两三点就起床。 哦不对,他凌晨十一点就要起。 可能是因为他家还养了小咕咕鸡和大嘎嘎鸭。 池秽无语地往校门口方向走去,刚一走近,就被冒着绿光的刷脸站台吓了一跳。 保安亭里的保安也像被吸干了阳气似的,满脸蜡黄虚弱。 池秽紧抿着唇往那一站。 “刷脸失败——” 池秽:“……叔,能把这冒绿光的玩意儿先关了吗?” 保安点了点,按下按钮。 下一秒,绿光灭了,红光亮起来了。 保安亭里还突然响起正气十足的歌声。 “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池秽:“…………” 这学校真的靠谱吗? 他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了些。 “刷脸失败——” 池秽为难地瞥了保安一眼。 保安不为所动,扯着嗓子教他,“你把脸凑近一点就刷出来了。” 池秽听了,做了,不信了。 果然。 “刷脸失败——” 保安恨铁不成钢地“哎呦”了一声,看样子恨不得从窗口跳出来,按住他的头帮他刷。 池秽露出一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笑来,“这还不够近?我把刷脸机吃了好不好?或者我亲它一口行不行?” 保安哑口无言,正巧身后传来流氓的口哨声音。 “那边那个!怎么不刷脸就翻墙进去?当我是瞎的吗?” 此时流氓的一条腿已经翻进了内墙,保安直接冲了出去,死死地拽住他的另一条腿不放。 那画面真是有够抽象的。 起码池秽没眼再看。 流氓在半空中扑腾了两下长腿,语气尤其欠揍,“我太帅了,机器会爆炸。” 一听这声音,池秽瞬间警觉起来,“柏寂野?” 声音一出,流氓人也老实了,腿也不扑腾了,“禾岁!禾岁快来救我!” 池秽:“……” 真是操蛋的一个晚上。 心已死。 但又不得不挪动步子,好言劝诫,“你别拽疼他了,知道他是谁吗?” 保安狐疑地看了柏寂野一眼,转头又问池秽,“谁啊?” 池秽动了动唇,故作神秘,“别的我也就不说了,就你那保安亭,知道是谁花钱修建的吗?” 保安犹豫着叫出了一个名字,“梁知舟?” 池秽:“???” 早说啊。 那就好办了。 他从保姆给他准备的书包里掏出一张学生证,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梁知舟。 保安被吓得大惊失色,连忙毕恭毕敬地朝池秽鞠了一躬,“不好意思梁公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见池秽一时没反应,他又接着解释,“虽然我才刚上任没多久,但早就已经听闻您的大名。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一睹您的尊容,可说来也是不巧,最近的一个月里,您都没有来学校。” “如今总算让我见到您了,真是蓬荜生辉。” 池秽淡淡睨他,问,“还要刷脸吗?” 保安露出一个了然的笑,谄媚极了,“当然不用,您快请进,我这就去给您开门。” 池秽又看了一眼保安紧拽着柏寂野右腿的手,但只是看,没有出声。 保安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去看,连忙松了手,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 不过看那样子,柏寂野并不打算从墙上下来。 池秽也懒得管他,跟着保安从敞开的正门走了进去。 另一边,柏寂野也已经从高高的围墙上跳了下来,甚至在准备跳的时候,还边招手边喊着池秽,“禾岁,看我看我看我!” 池秽嘴上说着嫌弃,“柏寂野,你幼不幼稚?” 但池秽的目光永远比本人诚实。 柏寂野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进了教学楼,池秽才猛地想起来问他,“为什么不能刷脸?” 即使柏寂野平日里一直都这么莫名其妙,做出翻墙这种事情也不算奇怪,但池秽知道他还是有着一定的分寸,不至于癫得无可救药。 况且系统才刚刚提示过,要遵守校纪校规。 虽然估计用不了多久,这条规则就会名正言顺地被他们自动忽视。 不过哪有人一开局就先放大招,就算是装傻充愣,也要装得像一些吧? 柏寂野散漫地笑了一下,依旧穿着件黑色破短袖。 还没等柏寂野出声回答,池秽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不冷吗?” 柏寂野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直愣愣地看着池秽,好半晌才答,语气带着刻意的轻佻,“怎么?你这是在害怕我会感冒吗?” 池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语气也染上讥诮,“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闻言,柏寂野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表示赞许,“懂了。” 池秽有些慌了,反问他,“懂什么?” 柏寂野启唇,“你凑近点,我就告诉你。” 池秽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一直没动。 “算了,爱说不说。” 池秽甩给他一个白眼,抬脚就走。 柏寂野好笑地看着,也不去追,抱臂往墙上懒懒散散地一靠。 忽而,池秽冷着那张脸又折了回来,一把揪着柏寂野的黑色衣领,顺势把人整个带到自己眼前。 用一种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问他,“你到底说不说?” 此时此刻,两人的距离近得不过五六厘米,鼻息交错的瞬间,柏寂野安静地抬眼,对上了池秽的眸子。 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得低哑,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池禾岁,你在关心我。” 第33章 面具人(三) 池秽就这样呆愣地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动,柏寂野也是。 像是一场僵持不下的对峙。 良久,池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把推开了柏寂野。 还没等柏寂野有什么别的举动,他就已经慌乱地别过了脸。 池秽没有看清柏寂野此时的神情,但他听到对方不紧不慢的声音徐徐响起,依旧很近,莫名给人一种贴在耳边呢喃的错觉。 “其实你并不是原来世界的梁知舟,我也不是傅渊迟,副本只能篡改npc的记忆,但不代表刷脸机器也可以。” 柏寂野露出两颗虎牙,末了又补了一句,“我猜的。” 池秽“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柏寂野收回目光,“走吧,要上课了。” 池秽下意识伸手使劲儿地揉了一把耳尖的滚烫,慢了半拍才跟上柏寂野的步伐。 该说不说,这破学校大是大,绕也是真的绕。 两人走了不少弯路才找到高三七班。 到门口的时候刚好响铃,班里探出无数个好奇的脑袋。 池秽顿时僵硬住了,因为他压根不知道梁知舟原先的座位。 班里还有三个空的位置,他咬咬牙,硬着头皮在最后一桌靠墙的位置坐下。 见众人没什么反应,池秽总算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是坐对了。 轮到柏寂野这边可就不太一样了,他压根不管坐没坐对,反正这会儿池秽坐哪儿,他就坐哪儿。 柏寂野果断拉开池秽旁边的椅子,悠哉悠哉坐了下去。 刚一落座,周围就响起了调侃的声音。 “傅渊迟,你怎么个事?就放了几天假,还他妈和情敌握手言和了?今天竟然一起来上学?” 柏寂野:“???” 情敌? 柏寂野下意识扭头看了池秽一眼,就见对方的表情也同样难看。 池秽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壁纸上的女孩儿莫名眼熟。 他再看一眼,正巧和班里前座的女生对上视线。 就那一眼,池秽吓得差点连手机都丢了。 这傻逼系统能不能不要老是给他安排什么感情线! 柏寂野显然也注意到了池秽的惊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女孩儿长着一张和壁纸上一模一样的脸。 他嘴角抽了一下,“咱俩……都是她舔狗?” 池秽垂下眼帘,很轻地摇了摇头,语气却莫名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那可说不准。” 毕竟壁纸上的照片不像偷拍,反而像是女孩儿心甘情愿发给他的。 柏寂野还没搞懂池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看到女孩儿径直朝两人走了过来。 然后在柏寂野身旁停下。 她拧着漂亮的眉,用一种“你不要再纠缠我了”的口吻说,“傅渊迟,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喜欢你!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了,也别再去找知舟的麻烦!” 柏寂野:“……” 大妹子,你听听你说的是中文吗? 柏寂野看了池秽一眼,又看了眼在线吃瓜的群众们,忽然扯着唇角笑了。 随即迅速地拉起池秽的手,半强迫地逼人家与自己十指相扣。 这一操作,看得众人纷纷呆愣住了。 池秽也愣了,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柏寂野像是目的达成一般露出恶意的笑,又像宣示主权一样故意把两人十指交叠的手举起来,展示给大伙儿看。 “谁说我喜欢你了?” 柏寂野挑眉看向女孩儿,语气又装又欠揍,“其实一直以来,我喜欢的人都是他。” 女孩儿不可置信地盯着柏寂野看了许久,结结巴巴地反问他,“你……你们?!怎么可能?你们两个都是男的!” 柏寂野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没听说过gay吗?” 周围哄笑声四起,无一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池秽见挣扎无效,这会儿已经摊平摆烂了,手也任由柏寂野牵着。 但女孩儿依旧不愿相信,“那之前他骑摩托车送我来上学,你为什么吃醋,然后第二天也骑了摩托车来我家楼下等我?” 也不知怎么回事,柏寂野应对起这种场面来简直是游刃有余,甚至连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 “我确实是吃醋啊,因为我喜欢的人送你去上学,我肺都气炸了。” “但是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是有我的,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气我,逼我认清自己的感情。” 柏寂野继而转过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池秽,话却是说给别人听的,“欲情故纵的把戏而已,难道你们真的信了?” 班里又响起大家吹口哨,拍手叫好的声音。 女孩儿站在原地,看样子被气得不轻,还欲张口找池秽要个说法。 这时,班主任走了进来,用书本在桌上轻敲几下,示意女孩儿坐回位置。 女孩儿愤愤地瞪了柏寂野一眼,转身走了。 班级这才好不容易地安静下来。 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看起来挺好相处。 “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过桑榆同学的死讯了,对此,我们全校都感到无比得痛心。” “但是生活总在向前,让我们把这位亲和文静的女同学永远地埋藏在我们的心底,用当下的所作所为来慰问她的在天之灵。” 班主任说到后面甚至已经开始哽咽,哭着摆了摆手,“班上有没有她的好朋友,帮忙把她的东西收拾一下?” 话一出口,没有一个人动。 方才那个女孩儿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叹了口气,“老师,桑榆她平日里太过腼腆,也不怎么和我们说话,估计整个学校都没有什么知心的朋友。” “要不让我来吧。”女孩儿主动请缨。 班主任点了点头,整个人看起来疲惫极了,“可怜的孩子。那就辛苦你了,胡嘉娜同学。” 胡嘉娜笑着回答,“没关系的老师,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和桑榆同学成为好朋友,但是始终没找到机会……” 她及时刹住了话头,起身走向那个空着的座位。 池秽彻底松了口气,看来柏寂野也没有坐错位置。 就在胡嘉娜即将把手伸向桌上的课本时,天花板上的灯泡突然暗了,吊扇也开始拼命摇晃。 胡嘉娜感觉自己迷迷糊糊中被人拉了一把,下一秒,吊扇直直地砸向了她原先站着的位置上。 “哐当——” 全班都安静了下来。 第34章 面具人(四) 胡嘉娜猛然抬眼,正对上身后一个女生的视线。 “东隅!”胡嘉娜惊恐地唤了她一声。 被叫做东隅的女生紧抿着唇,脸色苍白,问她,“没事吧?” 池秽眯起眼睛打量着东隅,她是整个班里唯一一个没有化妆的女生,穿衣打扮也很素雅,却依旧是名牌。 他收回目光,默念了一遍女生的名字。 班主任这时也已经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恨不得把胡嘉娜整个人翻一个面再检查一遍,“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儿了?” 胡嘉娜淡笑着摇了摇头,主动安慰她,“老师,我没事的,别担心。” 班主任松了一口气,“幸亏东隅同学来得及时。” 胡嘉娜随即附和道,“是啊,好险,东隅,这次真是谢谢你了。” 东隅下意识露出笑容,熟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我俩之间还说什么谢呢?” 胡嘉娜点点头,“好像也是。” 班主任重新站上讲台,准备联系维修师傅。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刚一拨号,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忙音,还是嘈杂得宛若电线冒火的那种声响。 班主任疑惑地蹙起了眉,把手机拿近了些,凑到自己眼前看。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尖叫,池秽抬头去看,只见班主任整个人都已经跌坐在地,手机也被她丢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胡嘉娜捡起手机,看了一眼,也是和班主任同样的反应,甚至还要激烈。 “桑榆?是桑榆?!” 胡嘉娜害怕地瞪大了双眼,半滚半爬地挪到了墙角,一个离手机最远的位置。 一听到这个名字,全班人都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 “怎么可能?胡嘉娜,你在说什么?” 胡嘉娜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更顾不上什么形象,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拼命地嘶吼出来的,“手机!是手机!!” 池秽冷静地走上前,蹲下身,捡起手机。 他先是自己看了一眼,而后又沉默了一会儿,把手机举起来转了一圈,给班上的每一个人看。 手机屏幕上的,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儿照片,穿着白色连衣裙,显然是个模特图。 前排的几个男生明显放松了下来,但语气更是不满,“不就是手机上自动跳出来的一个模特图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模特图?” 瘫坐在地上的胡嘉娜茫然地抬起头,还欲反驳,“不可能?我没有看错!那分明就是……” “胡嘉娜!” 有个男生压着嗓子吼了她一声,眼神也带着明显的暗示与威胁意味。 池秽顺势望去,那就是刚才出言调侃他和柏寂野的人。 好像叫什么范泽言。 胡嘉娜慌乱地别过视线,忽而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池秽。 “我真的没有看错,知舟,你相信我吗?” 池秽盯着她看了许久,叹出一口气,走上前扶班主任起来,然后垂着眼缓缓道,“可是大家都看到了……” 胡嘉娜呆愣愣地仰着头,看着池秽,或许是在等待记忆中的包容和理解。 但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上去扶她起来。 胡嘉娜依旧坐着,眼底蓄上了泪,声音也打着颤,既像是在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以寻求一个自我安慰,“对不起……对不起大家……也许是我看错了吧。” 池秽抿了下唇,有点于心不忍,还是伸手扶了她起来。 胡嘉娜站起身后,用一种非常复杂难言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池秽。 池秽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还是故意地装作没看见,反而扭头去问班主任,“老师,还要再打一个吗?” 班主任像是在一瞬间之内被抽干了所有的魂魄,一直等到池秽这话问出口后将近一分钟,班主任才怔怔地抬头,“什么?” 池秽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好了,全班的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过分的不可思议。 班主任把手机递给池秽,嗓音破碎又低哑,“你来打吧。”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调整状态。”她又补上一句,兴许是希望能够解释自己刚刚的种种反常。 池秽点头表示理解,接过手机,重新拨打了维修师傅的电话。 “嘟——” “嘟——” “嘟——” 电话响了三声,接了。 “喂,田老师?出什么事儿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池秽下意识抬头,与柏寂野意味深长的笑容撞了个满怀。 不过熟悉归熟悉,池秽心里其实还是特别没有底的。 因为他真的很怕某个队友开局直接自爆身份,恨不得当场和自己“相认”。 池秽强装镇定,尽量保持一种陌生疏离的口吻,“喂,您好,我是高三七班的学生梁知舟,我们班的电灯和吊扇都坏了,您能尽快来修理一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 池秽和柏寂野的心也随之悬起了良久。 但碍于众人灼热的视线,池秽只好硬着头皮又催了一句,“能听到吗?” 终于,那头传来回答。 “能听到。我现在就过来,高三七班是吧?” 池秽:“是的,麻烦了。” 电话被挂断,班主任和同学们相继露出错愕的神情。 池秽被盯得有些莫名其妙,反问他们,“怎么了?” 班主任迟疑地拍了拍池秽的肩膀,语气怪怪的,“知舟啊,你变懂事了。” 池秽僵硬地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范泽言却不肯轻易放过他,一个劲儿地追问,“梁知舟,你到底怎么回事?变化这么大,和我们说说呗。” 这会儿灯也灭了,吊扇也坠了,何况刚刚才发生了这么蹊跷的一件事,班主任都没有心情上课,更别说学生们了。 池秽见班主任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且同学们的热情越发高涨,自己也很难逃避。 但他还能怎么解释? 说自己一觉醒来,被人夺舍了? 还是出门飙车出车祸了,脑子摔瓦特了? 又或者是来上学的路上正巧被雷劈了? 池秽烦躁地想了又想,真的觉得系统在发布任务的时候还应该在末尾加上一句: ooc致歉。 左右为难之际,柏寂野这个骚包的声音响了起来。 第35章 面具人(五) “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吗?” 池秽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柏寂野接下来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可范泽言又怎么可能听得出来,反倒是一脸认真地问他,“什么话?” 柏寂野挑唇轻笑,故作魅惑地眨了下眼睛,“爱情会使人迷失自我。” 范泽言:“……” 胡嘉娜:“……” 池秽无语地拍了拍柏寂野的胳膊,朝他比了个嘲讽意味十足的大拇指。 柏寂野也是个二愣子,一见到池秽给自己竖大拇指,还傻乎乎地信以为真,觉得人家这是真心在夸自己呢。 开心得不得了。 池秽摆出一副假笑,“你开心就好。” 完了,柏寂野这下彻底被哄得心花怒放了。 以至于等维修工提着箱子来到现场的时候,他都还是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傻乐的状态。 维修工带着一顶安全帽,帽子上绑着手电筒,肚子又圆又大,黄色的工作服都快兜不住了。 池秽朝对方使了个眼色,刘光强顿时意会。 等他修好电灯和吊扇从折叠楼梯上走下来,视线一偏,正好与东隅来了个四目相对。 刘光强惊喜出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又跟人家挥手问好。 怎料东隅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语气也是淡漠疏离极了,“大叔,我们认识吗?” 刘光强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但他并没有马上反驳,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看了良久,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语气是难以察觉的落寞,“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人了。” 东隅好脾气地笑了一下,“没关系。” 可同样是在看热闹的范泽言等人却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 弄得刘光强好不尴尬。 他弯下腰收拾好工具箱,转身对着班主任点了下头,“已经修好了,那我先走了。” 眼见着刘光强的背影越来越远,池秽连忙找了个理由追了出去,“老师,夜里危险,我去送送他。” 池秽前脚刚走,柏寂野后脚就跟了出去。 给出的理由还是一如既往得奇葩: “老师,夜里孤独寂寞,离了他,我活不下去。” 班主任:“…………” 走廊上,池秽快步追着刘光强的身影,却在只剩下三四步的时候被身后之人一整个勾住身子,直直地往前倾倒。 最后三个人撞在了一起。 池秽刚准备张口骂人,脖子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揽了过去,然后便是柏寂野标志性的称呼乍然响起: “强子!” 刘光强也很兴奋,上来就给了他俩一人一个熊抱,活生生搞得像是一场生离死别。 池秽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你和祁影他们几个联系上了吗?” 刘光强摇摇头,“没有。” “那你刚刚和那个东隅是怎么回事?”池秽又问。 刘光强满脸受伤,“那个女孩儿全名姜东隅,我是她邻居,我们关系很好的。就几个小时前,他爸妈工作忙,还是我送她来的学校。” 柏寂野:“等等,你说他爸妈工作忙?大晚上工作?” 柏寂野简直不能理解,小孩儿卷,大人也卷,全社会都卷。 那像他这种整天躺平,无所事事的土鳖又该怎么办? 刘光强解释了一下,“好像不是因为他们非常努力,而是因为全社会都是晚上活动,白天休息。” 池秽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司机递给自己的那份课程表上写的,就是夜里上课,白天放学回家。 而且刚刚保姆给他准备的晚餐也跟平日里吃的早餐一样。 池秽问,“可是姜东隅刚刚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你?” 刘光强也想不通,“不知道啊,可能是因为这姑娘到了青春期,比较好面子?” 说白了点就是嫌刘光强给自己丢人了。 柏寂野突然想起姜东隅略显朴素的打扮,在这个贵族学校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家庭条件怎么样?” 刘光强回忆着先前系统给他的提示,“就普通家庭,父亲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员,母亲是销售,那房子好像还是他们家租的。” “环境怎么样?”柏寂野追问下去。 刘光强:“不怎么样,一个破旧的老小区而已。对了,他们家的家庭氛围好像也不太行,时不时就传来吵架和砸东西的声音。” 一个普通家庭,父母感情不和,却执意要把孩子送到当地的贵族学校。 难道不会担心自家孩子在学校遭人排挤吗? 池秽:“姜东隅平日里性格怎么样?” 刘光强顿了一下,“挺腼腆内向的,也不怎么爱笑。” 恰好这时,下课铃响了。 池秽回头看他一眼,“我们不方便逗留太久,你自己多注意,多关注一下姜东隅。” “好。” …… 两人回了教室,班主任已经离开了。 池秽从后门进去,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 可椅子还没坐热乎,他就注意到了姜东隅带着窥探意味的目光。 直白地落在他和柏寂野的身上,丝毫不加掩饰。 池秽利落地抬了个头,回给对方一个笑。 姜东隅这才慌乱地别过脸,半张脸和耳尖都漫上了红。 池秽无辜地收回视线,刚一偏头,就看到柏寂野指尖夹着根黑色水笔不停地转着。 眼睛也一刻不离地紧盯着自己。 池秽没好气道,“看什么?” 柏寂野下意识眯起了眼睛,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反倒是意外得诚恳,“你上高中那会儿,谈过恋爱吗?” 池秽讶然抬眼,慢悠悠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早恋犯法?” 柏寂野被他这话噎了一下,但某人既不正面回答,也不直接地逃避问题,而是一脸无所谓地抛出一个送命题来,搞得柏寂野整个人都束手无措了。 可这样难道不算是一种默认吗? 柏寂野撇了撇嘴,半信半疑地再问了一次,“你真谈过啊?” 池秽双手一摊,直接趴在桌子上,懒得搭理他。 柏寂野依旧不死心,一下一下地戳着池秽的手臂,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池秽被他弄得烦了,干脆把自己的桌子拉开,与柏寂野的桌子形成了一道“东非大裂谷”。 这一操作比划三八线还要过分! 柏寂野无声地抱怨了一句,再一抬头,上课铃响起的间隙,语文老师也抱着她的教案课本走了进来。 看清讲台上的人脸以后,柏寂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第36章 面具人(六) 池秽显然注意到了柏寂野的僵硬,也跟着抬起头来。 讲台上的女人卷发红唇,笑意风情又妩媚。 她漫不经意地扫视过柏寂野和池秽,随后把书放下,“同学们,上课了。” 柏寂野被她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扭头压低声音询问池秽,“她是怎么做到用这种和‘约吗’一样的语气,叫出这声同学们的?” 池秽看了一眼讲台上的陶花笺,下意识垂下眼睫。 柏寂野却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劲儿地凑到池秽边上叽叽喳喳。 陶花笺低下头,看了看讲台桌上贴着的座位表,“傅渊迟。” 柏寂野倏地起身,椅子也“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陶花笺的目光来回地在两人之间游离,唇角笑意难掩,“早恋也要注意分寸,就你那个头,能稍微摆正一点吗?” 周围顿时传来起哄嬉笑的声音。 柏寂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颈,直到陶花笺让他坐下以后才敢暗骂一声。 这女人克我! 无所谓,接下来终于等到自己看她笑话的时候了。 柏寂野刻意坐端正了,就想看看陶花笺到底怎么蒙混过关。 毕竟他可不认为陶花笺真的会教什么高中语文。 结果下一秒,感觉脸都被抽肿了。 陶花笺不光会讲,还讲得有声有色,跌宕起伏。 柏寂野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没忍住又凑过去和池秽咬耳朵,“建议严查一下,她现实生活中到底是干什么的?” 池秽这会儿睡得正香,突然被柏寂野呼出的热气打在侧脸,他更不爽了。 池秽懒懒地掀起眼皮,又给了柏寂野一脚。 柏寂野秉承着找死的心态,使劲儿地揉了一把池秽的头发,然后赶紧缩回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瑟瑟发抖。 一秒,两秒,三秒…… 柏寂野小心翼翼地睁开一边眼睛,偷瞄了池秽一眼,对方没动? 柏寂野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又看了一眼池秽的头发。 好像还……挺软? 柏寂野鬼迷心窍般往池秽身旁凑近了些,旋即便嗅到了他身上很淡的一股清香,形容不上来的味道,但就是好闻。 柏寂野撑着胳膊细细地打量着池秽脸上的微小绒毛,还有轻颤的眼睫,跟个蝴蝶似的。 再往下,是红润的唇。 柏寂野无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唇缝。 待到他回过神来,另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池秽的眼前,只差一点就要触碰到池秽的鼻尖。 那里有一颗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痣。 忽然,手腕被人攥住,力气很大,禁锢得他无法动弹。 池秽就着这个姿势慢慢地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盯着柏寂野的眼睛,嗓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嘶哑: “你在做什么?” 柏寂野尴尬地笑了两声,“哈哈……我能干嘛?总不可能是想要偷亲你吧?” “我靠,说漏嘴了……” 池秽拧紧了眉,“什么?” 柏寂野连忙捂住嘴,“说错了!那个我……哦对对对,你鼻子上有灰,我刚刚好心帮你蹭一下,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 池秽坐起身,半信半疑地盯着柏寂野看了良久,“真的吗?” 柏寂野急了,差点拍案而起,“那还能有假?我不是gay!” 池秽敛了笑,语气不咸不淡,“也没人说你是。” 柏寂野的好胜心就这么莫名被他激了起来,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没人说过?” 池秽无语地笑了一下,“难道你很希望别人说你是gay?” 柏寂野:“……也不是吧。” 池秽:“那你在纠结个什么劲儿?” 柏寂野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哎呀,反正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不是gay就对了!” 闻言,池秽点点头,“哦。” 柏寂野简直不可思议,努力压抑着情绪,又重复了一遍,“哦?!‘哦’是什么意思?你在敷衍我吗?还是你不相信我可能、也许、大概、应该会是个gay?” 池秽好笑地看着他,“柏寂野,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就这么希望别人以为你是gay呢?” 柏寂野被他噎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反正你不许说我百分百不是gay!” 池秽懒得反驳他,就顺着他的意思来,“行,我不说了,以后就叫你半gay,可以吗?” 柏寂野:“……你根本就不懂我!” 池秽:“你不说我怎么懂?” 柏寂野:“真正的懂是不需要说的!” 等等,这对话怎么莫名有点耳熟? 池秽愣了一下。 不管了,不跟傻逼计较! …… 终于熬过第一节语文课,池秽感觉自己半条命都快没了。 一来是陶花笺后半节课也不知抽的什么风,连环点名提问,还一直点的是他的名。 不过她居然还会觉得不好意思,毕竟谁家老师一节课只喊一个“梁知舟”的? 所以她干脆换了一个套路。 先是梁知舟,后是16号,再是第一组最后一桌靠墙的那位男生。 每一个都是池秽。 站到后面,池秽整个人都麻木了。 二来便是那个二傻子同桌,上课不好好上,睡觉也不睡,就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嘴里到底在嘀嘀咕咕着什么鬼东西。 以至于下课铃响起以后,池秽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暴打柏寂野一顿。 然后才是去敲陶花笺办公室的门。 陶花笺一开门,就给他俩丢过来一叠学生个人资料。 “你们两口子先看着,看完放我桌上就行,我去睡个美容觉。”陶花笺不知道啥时候又敷上了面膜。 池秽这边还欲张口解释,“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陶花笺刹住步子,“是吗?” 池秽点头。 陶花笺长长地“哦”了一声,“那行吧,以后不说了。” 池秽总算松了一口气,继而问她,“姜东隅的在哪一叠?” 陶花笺边走边回答他,“你老公手上的那叠。” 池秽:“???” 第37章 面具人(七) 资料散了满地,柏寂野趴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筛选着。 最后从里面挑出了姜东隅和桑榆的个人资料。 直到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池秽才反应过来自己起初觉得反常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这本身就是两个关联尤其密切的名字。 动物小镇虽说没头没尾的,可开局系统好歹指出了通关所必须要留意的重要npc。 而这次副本,系统却什么也没讲,到底谁是主角,谁是跑龙套的,他们根本难以分清。 池秽捏住纸张的一角,认真地看了起来。 姜东隅,女,18岁,高三七班。 父母经商。 高三毕业后打算出国留学。 …… 池秽换了一张,继续往下看。 桑榆,女,18岁,高三七班。 父母务农。 希望顺利参加高考,考上自己心仪的国内院校。 …… 资料上面贴了照片,照片上的姜东隅浑身名牌,和方才班里的那些人并无二致。 而桑榆则是一身素白连衣裙,笑得格外内敛。 白色连衣裙? 池秽突然想起来了,今天姜东隅穿的也是这种风格。 朴素,淡雅…… 无论从哪一点来看,现在的姜东隅都更像是去死的桑榆。 难道说,真正的桑榆并没有死? 是姜东隅代替了她的死亡? 可是为什么照片上的面容还是能够一一对应?这样就说不通了。 柏寂野收拾好满地狼藉,又把资料整齐地摞成一叠,用燕尾夹夹上,重新放回了陶花笺的桌上。 刚准备走,他就瞧见了桌面上贴着的一张便利贴,上面写了字: 桑榆不是意外死亡。教师群里通知了,不能让学生们知道这件事。还有就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只有两种人,一是家里有钱,二是成绩极好。 显然,姜东隅是前者,桑榆是后者。 柏寂野左右张望了一下,把便利贴撕下来,递给池秽。 池秽看完,又把它揉成一团,丢进洗手池里冲干净了。 池秽重新抬眼,“桑榆的死会不会和胡嘉娜脱不了干系?” 所以不论刚才手机上突然出现的桑榆照片是真是假,胡嘉娜表现出来的慌乱本身就过于反常。 柏寂野敛了笑,神色凝重,“我觉得不止,应该和高三七班的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但姜东隅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 勉强熬过剩下三节课,放学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如果换做夏天,这会儿已经天明。 校门口早已围满了车辆,大多是家里的司机来接少爷小姐们回家。 池秽和柏寂野各自先去跟自家司机打了个招呼,便蹲在路边打算守株待兔。 结果一直等到车辆和人群全都散尽,他们也没看到姜东隅的影子。 “她到底什么情况?”柏寂野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池秽还算淡定,抬头看了一眼校门口的方向,“再等等,她会出来的。” 柏寂野:“你怎么知道?” 池秽:“刘光强说了,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母还都是小职员,既然这样?她的学生个人资料上为什么填写的却是父母经商?” 柏寂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她撒谎了呗。” 池秽点点头,“但是整个学校的人都没有怀疑过她,说明她伪装得很好,不是吗?” 柏寂野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每天都故意最后一个离开学校,为的就是不被其他人发现,她并没有豪车接送,以防穿帮?” 池秽没有回答,慢慢悠悠地站起了身,语调放得很轻,“来了。” 柏寂野随之抬眼,果然,姜东隅这时正背着书包从门口走出来。 校门口就是马路,这会儿刚好亮起红灯。 池秽陡然刹住脚步。 可姜东隅却跟没看见似的,径直穿过。 或许是因为刚刚车辆都走光了的缘故,此时的马路上并没有几辆车,显得空空荡荡。 池秽犹豫了一会儿,眼看着姜东隅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咬咬牙,一把拽上柏寂野闯了红灯。 两人尽量放轻步子,刻意地与姜东隅拉开一段距离,就这样一直跟着她走到了一条漆黑的小巷子。 巷子口有一盏路灯,昏黄老旧,姜东隅猝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吓得柏寂野直接把池秽拽了过来。 池秽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就撞上了一处硬邦邦的胸膛。 他刚想拉开距离,就被柏寂野再一次拉了回去。 暗哑的声音在耳畔缓缓游离,带着动人心魄的魔力: “嘘,别出声。” 池秽一整个人都被柏寂野按进了他的怀里。此时此刻,他甚至可以清晰明了地听到柏寂野一下一下的心跳声音。 他久久挣扎着的脑袋忽然就不动了,像是一个机械的木偶,傻傻地僵在那里。 柏寂野莫名低下头,用那双比夜色还要黑的瞳孔注视着池秽。 他的脑海中没由来地冒出一个想法: 这种环境似乎很适合接吻。 想法一出,顿时在柏寂野的心口炸开了花,按耐不住的心思宛若毒蛇,一点一点地顺着竹竿往上攀爬。 且柏寂野明知危险,却放任它的娇纵。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得暧昧焦灼,鬼使神差似的,柏寂野徐徐地俯下身,逐渐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 他看到了池秽拼命乱颤的睫毛,还有下意识舔舐唇瓣的举动。 但下一秒,两个越发靠近的嘴唇之间,却隔着一节池秽的指尖。没有指甲的那一面很轻地贴在柏寂野的唇上。 刚刚发生的一切好像仅仅只是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大梦黄粱。 所有的暧昧与试探,都在姜东隅重新回头,不再向后张望的那一刻起,骤然被全部摧毁,连碎渣都不剩下一点儿。 池秽扭头确认了一遍,干脆利落地推开柏寂野,头也不回,嗓音依旧又冷又冽。 “跟上。” 速度极快,快到柏寂野甚至都怀疑,方才的所有是不是都是自己的错觉。 柏寂野垂下眼帘,愣愣地抬手,覆上了唇瓣发烫发热的位置。 重新抬脚准备走的时候,半条胳膊都是麻的。 像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被那只毒蛇缠绕住心尖,狠狠地咬了一口。 而毒蛇咬完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丁点的眷恋。 第38章 面具人(八) 思绪被一道尖利的女声打断,池秽重新顺着声音远远望去,此时姜东隅的身旁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穿着黑色西装,像是统一的那种工作服。脸上的妆容并不精致,甚至有些卡粉,眼袋和黑眼圈都很重。 尽管看起来非常疲惫,但她似乎在看清姜东隅身上穿着的名牌衣服以后,一瞬间就精神了起来。 池秽下意识以为女人会出言呵斥姜东隅的穿着,毕竟自己在外面累死累活,孩子却不懂事地买下浑身名牌。 可出乎意料的是,女人的确是呵斥,却不是呵斥这一方面。 她心疼地拍了拍姜东隅身上的衣服,招呼着她赶快脱下。 姜东隅忸怩了一下,“妈,这是在外面。” 女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对对对,走吧,快回家,早点脱下来,我明天一早就送回去,这样肯定不会被人发现。” 姜东隅乖巧地点点头,“好,都听您的。” 女人似乎还是不太满意,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什么时候能给你妈长点脸啊?” 姜东隅疑惑出声,“啊?” 女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就不能学学人家富家小姐吗?整天摆着一副扑克脸,多笑一笑行吗?是我欠你的吗?” 柏寂野这会儿已经缓过劲来,捂住嘴巴憋着笑,毫无芥蒂地继续和池秽开玩笑,“完了,这回冲你来的。” 池秽恶狠狠地睨着他,语气带着威胁,“闭嘴!” 姜东隅失落地垂下头,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攥住衣角的手却在下一秒钟被女人迅速打开,“别弄脏了!” 姜东隅瘪了瘪嘴,踌躇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开了口,“妈,以后你能别再去店里偷衣服了吗?” 闻言,女人愣住了。 半分钟后,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倏地瞪大了眼睛。 姜东隅一见她妈这副模样,好像就已经预料到了后果,熟练地低下头,闭上眼睛。 果然,等待她的依旧是一顿大骂。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 “你以为我想去偷衣服吗?要不是咱们家没有钱,我至于去偷吗?!” “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让你在学校不被别人嘲笑?姜东隅!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一点?” “为什么就不能多学学人家呢?” “我为了供你上学,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没日没夜地受人白眼,到头来你倒好,反而觉得是我对不起你了是不是?” 姜东隅闷声提醒她,“其实我可以不去贵族学校的……” “啪——” 这一次,比狗血淋头的谩骂先一步到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巴掌。 姜东隅吸了一口气,把眼泪全部咽回肚子里,再次抬头,她的脸上有了一抹僵硬的笑。 如果忽略掉侧脸上的又红又肿巴掌印,一切的不愉快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妈,对不起……我下次不说这种话了。” 话音刚落,女人又表现出非常心疼的模样,颤抖着指尖去摸姜东隅的侧脸,“对不起东隅,妈妈不是故意的……” “我只是怕你走了我的老路,所以才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的眼前。” “你别怪妈妈,好吗?” 姜东隅笑着摇了摇头,很轻地握住女人的手,“没事,妈,我不疼。” 女人温柔地牵起姜东隅的手,还主动帮她拿书包,“走吧,我们回家。” 池秽淡淡地收回视线,略一偏头,只见柏寂野一张嘴张得老大。 池秽:“……” 有时候真挺想报警的。 “禾岁,世界上的妈妈真的这么恐怖吗?” 池秽狐疑地看他一眼,“你妈也这样?” 柏寂野摇摇头,“不知道啊,我没妈。” 池秽愣了一下,好久才回答他,“应该不是吧。” 两人一直跟到了一栋老房子楼底下,正好碰上了下班回来的刘光强。 柏寂野看了一眼他手上提着的工具箱,调侃道,“你这一天过得还挺充实?” 刘光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得傻里傻气,“走呗,上我家吃两口?” “好嘞!”柏寂野馋得不行。 但后知后觉地看了看池秽迟疑的神色,他又不敢动了。 刘光强当然知道池秽的顾虑是什么,抬头指着楼上的位置,“那姑娘就住我对门,放心!” 池秽这才点头答应,跟着刘光强一同上了楼。 快到楼上的时候,池秽刻意把卫衣帽子戴了上去,还喊柏寂野也跟着照做。 不光如此,他还故意垂着头,低着脸,就怕姜东隅一个不小心认出他俩来。 事实证明,这招还真有点用。 刘光强在背对着他们开门的间隙,姜东隅已经从对门走了过来,身上的那件名牌连衣裙也被她换了下来。 在见到两个又高又大的“无头人”站在那里,姜东隅还是被吓了一跳。 好在刘光强主动解释,“这是我亲戚的儿子,过来借住一晚上。” 姜东隅的目光飞速扫过他们二人,而后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果,语气带着不好意思的窘迫,“叔,我今天不是故意装做不认识你的,是我爸妈不让……” 刘光强一见到小姑娘红了眼眶,心里就泛着酸,“多大点事儿,我没放在心上。” 话刚说完,刘光强就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红痕,神色顿时变了,“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姜东隅把糖塞到他手上,胡乱地抹了把脸,“没事,叔,我先走了。” 回头的时候,她还补充了一句: “叔,你对我的好,我会记着的!” 刘光强缓缓收回视线,开了门,却还是没忍住叹气,“这傻孩子。” 进了门,刘光强给他俩指了一下窗户的位置,“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她家的客厅,那你们先看着,我做饭去了。” 池秽摆摆手,示意他快走,然后自己就拉着柏寂野看了起来。 两家隔得不算太远,因此他们肉眼便可以看清此时姜东隅家的大致状况。 客厅里摆着餐桌,兴许是屋子太小了,只好勉强挤一挤。 这会儿姜东隅正坐在桌前吃饭,但拿筷子的却是左手。 柏寂野也看出来了,“她是左撇子?” 在厨房里炒菜的刘光强听到了他的声音,扯着嗓子回答道,“先前不是,后来右手被她妈打了,下手也没轻没重的,落下了伤,所以就用左手了。” “她妈打她右手?!这真是他亲妈吗?” 柏寂野简直不敢相信,连忙扭头找池秽要个合理的解释。 池秽:“看我干嘛?我又不是她妈!” 柏寂野“哦”了一声,收回视线,又撇了撇嘴,但只敢一个人小声嘟囔,“这么凶干嘛……” 池秽:“……柏寂野,你发没发现,你变得越来越娇气了?” 刘光强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连端菜的手都有些不稳。 柏寂野无所谓地冷哼一声,反问他,“那你会纵容我吗?” 池秽被他问得突然一愣,哑然良久,并不打算回答。 柏寂野淡淡评价,“铁石心肠。” 第39章 面具人(九) 菜端上了桌,姜东隅那家也吃完了开始收拾碗筷。 柏寂野刚一落座,就没忍住问刘光强,“一个副本而已,你真对那姑娘动真情了?” 刘光强愣了一下,“也不是吧,我就是觉得她特别像我闺女,不忍心看她受欺负。” 柏寂野:“拉倒吧,你才多大?你女儿又多大?” 刘光强突然放下筷子,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钱包,打开纽扣,钱包夹层的位置放着一张照片。 他把钱包转了个方向,对准柏寂野和池秽。 照片上有三个人,估计是一家三口,男俊女美,中间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女婴。 池秽犹豫了一下,问他,“这是你老婆孩子?” 刘光强骄傲地点点头,“是啊,怎么样?我老婆是不是特别美,闺女是不是特别可爱?” 池秽难得表示赞同,又问,“那你呢?” 柏寂野也侧过身,一脸好奇地看着刘光强。 刘光强抬手指了指那个俊美的男子,“这呢。”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柏寂野一把抢过钱包,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一会儿看着照片,一会儿看着刘光强。 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刘光强“嘿嘿”地笑了两声,显得整个人又傻又呆,毫无一丁点照片上的影子。 “不是我说,强子,看看你之前那头飘逸的秀发,卡姿兰大眼睛,还有这欧式小双眼皮儿,性感小翘鼻……都整哪儿去了?” 柏寂野依旧不敢相信,这简直就是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而且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变。 他寻思一个人得落寞成什么样,才会对生活完全丧失了希望和信心,以至于变成这副自己也认不出来的模样。 要么就是他幸福过了头,整天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 刘光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现在不也挺好?多有男人味?” 柏寂野哑然片刻,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刘光强的胳膊,“确实!很man!” 刘光强又笑了,笑着笑着,眼底却泛起了泪花,杯子里的啤酒因为他微微颤抖的手腕而不停乱晃。 见状,池秽和柏寂野都敛了笑。 池秽不擅长安慰人,便使眼色让柏寂野去。 柏寂野一把揽过刘光强的肩,“强子,来,干一个!” 刘光强边叹息边摇头,端起酒杯和柏寂野碰杯,“我闺女今年五岁了,如果赶上时候,我带她来见你们。” 进了系统,池秽向来不碰烟酒,但这次竟也跟着碰杯,回给刘光强一句,“好,我记着呢,到时候给她包个大红包!” 后半夜,刘光强喝得烂醉。 缠着柏寂野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 譬如他老婆多漂亮多贤惠,自己娶了就是三生有幸,譬如他闺女多懂事多听话,可惜运气太差。 两人勉强把刘光强弄回了床上,又简单收拾好残局。 出门离开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高楼林立的街道上却空无一人。 只有这一瞬间,连空气都是不受任何束缚的自由。 池秽很轻地叹出一口气,并且还认为自己伪装得挺好。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碰上柏寂野这个人,一切的伪装在他面前仿佛都成了徒劳。 因为柏寂野总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自己所有细致微小的举动。 好比现在。 “你叹什么气?”柏寂野扭头看他。 此时池秽的心情还不算太差,因此并没有和柏寂野扯皮,“没什么,放松一下而已。” 柏寂野的笑意从唇角溢出,声音也染着笑,“你放松的方式就是叹气啊?” 池秽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吧,其实我还特别想在没人的时候大叫一声。” 柏寂野:“别光想了,机会不是来了?” 池秽有点动心,但还是选择了拒绝,“别人都在睡觉呢。” 柏寂野低头想了想,“那有什么关系?你跟我来。” 池秽还没答应,手腕就已经被人扣住。 而柏寂野头也没回,拉上他就走。 柏寂野在路边随手拦下一辆车,报出地址以后,司机看向他俩的目光都带着诧异。 以至于在下车的时候,司机还没忍住回头叫住他们,“你们看着也没多大年纪,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柏寂野忍俊不禁,故意和池秽挨近了些,语气很是臭屁,“叔,你想多了,我俩是准备去约会呢。” 池秽恶狠狠地拍了他一下,“谁要跟你去约会?!” 柏寂野顺势牵住池秽拍自己的那只手,朝着司机可劲儿地挤眉弄眼,“不说了,给人家都整害羞了。” 司机缓缓露出一个很懂的笑。 待车子疾驰而过,池秽又发狠地踩了柏寂野的脚,“柏寂野,你这人真是……满嘴跑火车!” 柏寂野不要脸地拉着池秽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回应,“是吗?跑到你心里了没?” 池秽:“……” 以前总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很多时候都不是真心想要去骂柏寂野的。 现在他终于懂了。 他不是不想骂,而是不敢骂。 因为他就怕自己把柏寂野给骂爽了。 这会儿池秽的手还被柏寂野牵着,拉也拉不回来,他干脆放弃挣扎,反正大家都是男的,牵一下手又不会怎么样。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柏寂野:“哎呀别急,就快到了。” 池秽抬头环顾了一圈,周围是大片大片的芦苇丛,他们此时正站在芦苇丛包围着的木桥上面。 “禾岁,转身!” 池秽下意识听从他的指令,跟着转过身。 彼时,他的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柏寂野的笑意尤其明显,“好了,现在没有人了,也不会打扰到谁,你可以大声喊出所有不开心的事情,我会陪着你。” 池秽怔怔地抬起头,感到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喊不出口,只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柏寂野突然收了笑,认真地看着池秽,“禾岁,你不专心。” “约会对象明明是我,你心里在想着谁?” 池秽倏地别过视线,故意去拨弄身边的芦苇杆,强装镇定,“柏寂野,你这样的,骗过多少小姑娘?” 柏寂野逼近了些,淡定回答,“我没带别人看过海。” 第40章 面具人(十) 池秽的耳尖肉眼可见地泛起红晕,柏寂野怕把兔子逼急了,待会儿就要咬人了。 “好了,我不逗你了。” 柏寂野站在木桥和海面相隔着的几节木阶上,大声喊,“池禾岁——” 池秽满脸无语,“你不会喊点别的?” 柏寂野反问他,“你怎么不喊?” 池秽故作嫌弃地睨他一眼,“有人在,不想喊。” 柏寂野扭头看了又看,“哪里有人?” 池秽也不说话,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柏寂野身上。 柏寂野就是再迟钝,也该意识到了。 他咬紧后槽牙愤愤道,“池禾岁,你到底是不想喊,还是不敢喊?” 池秽好笑地看着他,一脸无所谓,“随你怎么想。” 柏寂野:“……” 眼见着激将法并不管用,柏寂野忽然在池秽面前蹲下,捂住自己的眼睛,语气跟哄小孩儿似的,“这下没人看你了,可以喊了吧?” 池秽没忍住笑出了声,“柏寂野,你这是在掩耳盗铃吗?” 柏寂野“哎呦”了两声,就差给池秽跪下了,甚至还蹲在地上汪汪乱叫,口中胡乱地嘟囔几声,“我不是人,我是小狗。” 池秽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但心里还是困惑,“你干嘛一直想让我喊?” 柏寂野依旧捂住眼睛,听到池秽的声音,他下意识张开手指,透过指缝偷偷看他,“你不是说,这样能够释放压力?” 末了,柏寂野又补了一句,“我怕你压力太大,折磨完自己又来折磨我。” 池秽顿时变了脸色,倏地站起身,往海边的方向走去。 柏寂野还以为他生气了,连忙爬起来追上,屁话张口就来,“其实我是非常乐意被你折磨的,我柏寂野从今以后就是你池禾岁的出气筒!无怨无悔!” “禾岁!禾岁你等等我呗。” 前面的池秽陡然刹住脚步,背过身,面朝大海,放纵地喊出自己的心声。 在听清池秽的声音以后,这下发愣的人终于轮到了柏寂野。 “柏寂野——” “谢谢你陪我看海——” 僵在原地的柏寂野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脑袋,也跟着喊,“不客气——” “池禾岁——” “祝你心想事成——” 池秽转头看他,绷直的嘴角在这一刻又猝然失守,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他本身长相就是偏冷淡的那一款,不过这回柏寂野总算是意识到了,这玩意儿得加个前提。 前提就是,池秽不笑。 因为某个又冷又傲的娇气包,只要一笑起来,就跟个小甜豆似的,看得他心都化了。 不过这话还是自己心里偷偷想一想就够了,可不敢到池秽面前瞎说,要不然又得挨揍。 柏寂野站得有些累了,就地一坐,还要仰着头和池秽讲话,脖子都快断了。 他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垫在地上,“这下干净了,坐吧。” 既然服务都已经这么到位了,池秽也不跟他客气,顺势坐下,“我突然想起来了,洪亮不是说你在这儿待了十五年吗?” 柏寂野向来很会抓重点,“这么关心我呢,连十五年都记得。” 池秽白他一眼,“滚,我的意思是说,那你六岁就来到系统了?” 柏寂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池秽好奇地问,“六岁的小孩儿也能进副本啊?” 柏寂野:“……不是哥,你在想什么呢?一个刚刚才能憋住尿的年纪,你让我去闯副本?” “先不提我那会儿逻辑通不通吧?如果我被阿飘吓得尿裤子了,谁来给我换?” 池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柏寂野换了个惬意的姿势,半靠着围栏,声音又缓又轻,像是带着回忆的浓墨重新落笔,“我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有个人给我报了名,带我去了学校。” “明明那时候他也才十来岁,但是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所以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他。” “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不用争,一切美好的东西总会无一例外地来到他的身边。” 柏寂野仰起头,看着天空,像是随口一问,“怎么会有人生来就是胜利者?” 池秽扭头看他,“你说的是虞青枫吧?” 柏寂野错愕地望着池秽的面庞,苦涩地扯唇一笑,“是啊,连你都看出来了。” 柏寂野叹了口气,刻意没有去看池秽的眼睛,因为他怕自己会临阵脱逃。 童年往事对于他来说,就是一颗又酸又涩,汁水饱满的青柠檬。 只要用手轻轻一捏,就会喷了对方满脸的酸涩。 因此人人唯避之而不及。 “我……”柏寂野起了个头,却不见下文。 池秽蓦然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强硬地逼迫他直视着自己。 “柏寂野,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言外之意,柏寂野还是听懂了。 其实他想说:别怕,我在这里。 柏寂野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眶都红了,“虞青枫是我妈捡来的孩子,从小就乖巧懂事,我妈最喜欢他,或者也可以说……只喜欢他。” “我妈总觉得我处处比不上他,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只有虞青枫能让她开心。” 所以他学会了伪装。 池秽看着近在咫尺的柏寂野,猝然回想起自己在虞青枫办公室桌面上见到的那张照片。 也许这便是柏寂野当初在动物小镇里故意装傻充愣的理由。 因为他早就习惯性地在虞青枫面前示弱。 池秽垂下眼,薅了一根芦苇草。 冬天的芦苇草大多枯得差不多了,又干又脆,一拗就断。 苇絮轻轻一碰,就被海风吹得四散开来。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将落未落之际,又被风卷起,重新带到海岸,铺下一地黄白。 池秽伸手去接,飘落下来的苇絮再一次落在他的手心,毛茸茸的,有点痒。 他把手心伸到柏寂野眼前,示意他看。 “苇絮随风而起,任意东西,无论被带到哪里,它都能够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重新生根发芽。” 池秽难得温柔,声音舒缓,“柏寂野,我希望你也能够成为苇絮,不要拘泥于一塘死水。” “或者用你的话来说吧,我希望你,伸手就能抓住风。” 第41章 面具人(十一) 下午五点,池秽是被陶花笺一通电话吵醒的。 “彭幻失踪了。” 池秽一骨碌爬了起来,“谁是彭幻?” “范泽言的好哥们儿。” 等他踏进班门,才发现自己是全班最后一个到的。 不过眼下都这种情况了,更没有人会揪着这一点不放。 班主任火急火燎地从讲台上走下来,一把握住池秽的手,“知舟,彭幻有联系过你吗?” 池秽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摇了摇头,“没有。” 范泽言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此时那里就站着彭幻的父母。 彭母已经哭得喘不上气,必须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 彭父的脸色也差到了极点,嚷嚷着要报警,可又碍于出门太急,两人都没有带手机,不得不寻求帮助。 池秽回头看着班主任,“老师,还是报警吧。” “不行!”范泽言突然在这时插了嘴。 “范泽言,你什么意思?彭幻可是你好哥们!”班里有人不满地吼了他一声。 范泽言慌乱地收回视线,支支吾吾的,“其实没必要把事情闹得那么大的……” 彭父被他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要不是有人拦住,他这一拳已经打在范泽言身上了。 “去你大爷的!那他妈是我儿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池秽刻意分出注意力来,偷偷打量着角落里的姜东隅和胡嘉娜。 前者低着头,一言不发。 后者浑身都在颤抖,眼睛也红得惊人。 胡嘉娜和范泽言到底在害怕什么? 池秽眯起眼睛,掏出手机直接选择了拨号。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胡嘉娜突然发了疯似的冲了上来,一把夺过池秽的手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胡嘉娜!把手机还给我!” 池秽拧着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彼时,用这种视角来看,胡嘉娜一切微小的举动都尽数暴露在池秽眼底,逃都逃不掉。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可就是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盯着范泽言。 班主任一边拦着想冲上来打人的彭父,一边好言劝解,“嘉娜,你这又是做什么呢?有什么苦衷,跟老师说,好吗?” 池秽被她搞得有些不耐烦了,直接上手去拿柏寂野的手机,再一次选择了拨号。 胡嘉娜哭得更凶了,班里没有一个人过去安慰她,身边也只有一个姜东隅替她拭泪。 池秽松了口气,继而把手机递给彭父。 …… 十分钟后,警察到了现场,彭父彭母被叫去提供各种身份证明。 班里的每一个同学也都轮流被叫出去例行询问。 到了池秽和柏寂野这儿,却突然变成了两个人一起。 以至于柏寂野在站起身的时候,还在嬉皮笑脸地开玩笑说,“肯定是这警察都看出了咱俩的难舍难分。” 池秽早就习惯了某人整天没个正行,懒得反驳。 谈话的地方在茶水间旁边的会议室,门是虚掩着的。 池秽刚一推门,就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祁影跟个留守儿童似的,一见到他俩,就激动地冲了上来。 谢淮安也朝他们这边淡淡地抬了抬下巴。 别的不说,这身警服穿在他俩身上,倒还挺帅。 谢淮安就不说了,意料之中。不过祁影那二愣子穿起来,竟然没有一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违和感。 “野哥,你们见到刘光强了没?”祁影上来就问。 柏寂野使劲儿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见到了见到了。” 另一头的谢淮安刚想张口,柏寂野就朝他比了一个“停”的手势,语气无奈极了,“陶花笺也见到了,人家现在可是高级教师。” 谢淮安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假的?我现在能出去找她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他的表现全然没有一种询问的意思,甚至没等柏寂野出声,他就已经抬脚走到了门口。 柏寂野一把拦住他,“我真的服你了,人家谈恋爱的叫恋爱脑,你都还没谈,瞎掺和什么?” 谢淮安小心翼翼地偷瞄池秽一眼,迟疑开口,“你还说我呢?” 柏寂野:“……” 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柏寂野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行了行了,你要真这样出去了,给人家看到,怎么解释?说公事公办的小警官私通贵族学校女教师?” 谢淮安乖巧地点点头,诚恳道,“好像还挺带感?” 操…… 低估了这家伙的恋爱脑程度。 “不开玩笑了,说点正事。”谢淮安敛了笑,递给他们一张纸条。 池秽伸手接过,摊开,上面写: 桑榆不是意外死亡。 谢淮安整理了一下袖口,说,“四天前,我们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说是高三七班的学生桑榆莫名失踪。” “最后在学校南门的湖里被人打捞上来。” “起初她的奶奶悲痛欲绝,并且一口咬定桑榆平日里是一个文静乖巧的女孩儿,绝对不会做出自杀这种事情。” “警局对此开展了调查。但在三天之后,桑榆父母又突然撤回诉求,说是桑榆本身就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这并不是什么谋杀,而是自杀,且没有任何隐情。” 谢淮安顿了一下,接着说,“四天前,警局顺利调到监控,证实了桑榆是自杀的这个真相。” “且人家父母都主动发话了,只希望逝者安息,不愿意继续往下深究。案件也就不了了之。” 谢淮安指了指那张纸条,“今天早上,我们在警局门口捡到了这张纸条,来来往往的行人太多,监控并没有拍到具体是谁。” 池秽收起纸条,大胆猜测,“也许彭幻的失踪,很快就能画上句号。” 三人皆是一愣,倏地抬头,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他在南门的那条湖里?” 第42章 面具人(十二) 南门,救援队从湖里打捞出一具泡得发白的男尸。 男尸浑身被水草缠绕,脖子有很明显的勒痕。 不像是溺亡,反倒像是杀人抛尸。 匆忙赶到这里的彭父彭母恰好和抬着尸体的法医撞上,只看了那么一眼,彭母当场倒地,昏了过去。 趁着彭父还有点意识,池秽严肃地问他,“伯父,您确定您的儿子在学校没有得罪过,或者欺负过什么人吗?” 彭父显然认错了人,在看到池秽的瞬间,他突然扑了上来,攥住池秽的胳膊,一边哀求,眼泪一边往下掉。 “警察同志,我儿子那么懂事,怎么可能会欺负别人?一定是有人看他老实,故意去害他!你们一定要查明真相,还我儿子一个公道!” 被法医搀扶着的彭母忽然回光返照似的挣扎起身,死死地抱住了彭幻的尸体,“我的儿啊……到底是谁在害你?” 池秽安抚性地拍了拍彭父的手,“您放心吧,如果您的儿子真的是无辜的,警察同志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彭父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们几个人,“不论花多少钱都没有问题!我只要凶手付出代价!我的儿子还那么小……” 人群被遣散,柏寂野和池秽也碍于学生的身份,没办法久留。 回了教室,班级里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班主任的脸色也很难看,整节课下来,目光时不时地就偏向原先桑榆的那个空座位。 所有人都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惶恐与不安,除了姜东隅。 因为池秽不经意间抬眸一看,他发现姜东隅全程都在笑。 平静地笑。 安详地笑。 给人一种在死亡与崩溃的边缘来回试探、拉锯的错觉。 仿佛她下一秒就要疯掉了。 就在池秽的视线将要偏移之际,前座的姜东隅顿然转过头,直愣愣盯着他看。 眼睛一眨不眨,瞳孔中倒映着窗外的月色,衬得她整个人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诡异。 池秽下意识蹙了蹙眉,戳了一下身旁的柏寂野。 姜东隅却在这时歪头动了一下,朝他俩咧嘴一笑,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回去。 “她神经病啊?”柏寂野老实地给出评价。 池秽被他这种形容堵了一下,但又无法反驳。 确实,很有病。 下课铃一响,班主任就跟逃一样地离开了教室。 池秽收回目光,起身,刚准备往外走,手腕就被柏寂野很轻地握住。 池秽垂下眼睛看他,“柏寂野,能别老是动手动脚的吗?” 柏寂野充耳不闻,“你去哪儿?” 池秽抽回自己的手腕,“卫生间。” 柏寂野听完,也跟着站起来,还贱兮兮地朝池秽伸出自己的手,声音故意夹得跟个女孩儿似的,“走吧,我们一起牵着小手手去卫生间。” 池秽扭头就走,“……你还能再变态点吗?” 柏寂野没脸没皮地笑了一下,大步追上池秽的背影。 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没有开灯。 柏寂野摸着黑去开,连续按了三四下都没反应。 “坏了?” 柏寂野粗暴地给那墙壁开关来了一下,塑料外壳顿时塌陷一角。 做完这一切,他得意地朝池秽挑挑眉,“这样就又能把强子召唤来了,我聪明吧?” 【滴滴滴——】 【玩家柏寂野,故意破坏学校公共财物,违法学校校纪校规!】 【经系统观察发现,并没有悔改的表现】 【经系统研究决定,予以玩家柏寂野“小黑屋”警告】 池秽:“什么是小黑屋警告?” 柏寂野两手一摊,“我不知道,还没去过呢。” 话音刚落,转角处就出现一个晃动的人影。 两人同时警惕地抬头去望。 忽然,人影无奈地耸了耸肩,声音含着笑,“别紧张,是我。” 柏寂野的笑容顿时僵硬住了,“青枫哥?” 虞青枫的语气里带着纵容,“阿野,闯祸了?” 柏寂野不好意思地尬笑了两声,“不好意思青枫哥,给你添麻烦了。” 虞青枫轻轻地摇头,“没事,你跟我走吧。” 池秽下意识看向他,柏寂野却没有动,语气有些迟疑,“我能先浇个花吗?” 虞青枫愣了一下,隔了一会才出声,“当然,我在走廊那边等你。” 都这种时候了,没灯就没灯吧。 柏寂野先一步进去,还不忘替池秽拉着门,“要不,将就一下?” 池秽没有说话,但好歹也没有拒绝。 他径直走到对面,挑了个最里面的位置。 柏寂野一如既往地挨了上来。 池秽脱裤子的手一顿,偏头看他。 柏寂野的手也跟着顿住,“干嘛?要我帮你把着?” 说罢,他就作势要朝池秽伸手。 池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非要离我这么近吗?” 柏寂野好笑地反问他,“怕自卑?” 池秽忍无可忍地踹他一脚,头也没回地进了蹲厕。 门板被重重关上,“砰”的一声,吓得柏寂野差点“歪了赛道”。 但他依然好心情地吹起口哨,边吹边想,某人跟一只炸毛的猫似的。 等他穿好裤子,池秽也从里面出来。 柏寂野比他先洗完手,下意识就去推门,本来一推就开的门却跟上了胶水似的,死活打不开。 原先坏了的电灯也在这时乍然亮起,下一秒又暗掉。 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里头的蹲厕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音,池秽干脆折返回去,一间一间打开。 前面都很顺利,门后什么都没有。可越往后走,敲门的声音越急促。 等到最后一间,池秽抚上门把手,往里一推,却雷打不动。 但上面明明显示的是绿色,没人。 池秽扭头问柏寂野,“刚刚有人进来过吗?” 柏寂野:“没有啊。” 池秽松了手,语气平静,“哦,我们遇到鬼了。” 柏寂野肉眼可见的有些慌了,连忙用胳膊去撞门,一连试了好几次,除了胳膊生疼,没有任何变化。 “完了呀,真给困在这里,我的小黑屋谁来替我关啊?”柏寂野的语气十分诚恳,注入了一千分真心。 见蛮力没用,他干脆靠封建迷信。 柏寂野立刻双手合十,嘴里嘀嘀咕咕,“飘飘,你先放我出去,等我关完小黑屋再来找你,好吗?” 池秽:“……” 第43章 面具人(十三) 池秽好奇地问他,“看不出来啊,你那么喜欢关小黑屋?” 柏寂野:“我这叫有职业操守!” 池秽冷哼一声,有点看不下去了,“行了,你也别拜神求鬼的了。” 柏寂野反问,“你有办法?” 池秽环抱双臂,靠着墙,从柏寂野的角度来看,某人又痞又飒。 “这样吧,你求求我,我带你出去。 ” 柏寂野迟疑三秒,非常有尊严地……接受了: “禾岁哥哥,求求你了。” 池秽被他叫得莫名不自在,虽然严格说来,他比柏寂野大了三岁,叫哥哥并没有什么毛病。 他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认真地说,“柏寂野,我真没想到你的腰杆子这么容易弯,甚至都不用我亲自动手。” 柏寂野没当回事,“那咋了?我人还更容易弯呢。” 如果一定要说,柏寂野现在觉得自己特别像那个绿舌头雪糕,不用主人特意去做什么,时间一长,他自然就弯了。 池秽附和般地点了点头,走到门前,抬脚一踹,连带着整个门板都飞了出去。 系统的警报声音骤然响起,在耳边不断地滴滴滴。 一顿操作下来,看得柏寂野目瞪口呆,“操……那你不也要被抓去小黑屋了?” 池秽一脸无所谓,直接踩着门板走了出去。 转角的地方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小美女”,脸全被头发挡住了,朝着他们这边发出凄厉的惨叫。 柏寂野“嚯”了一声,拔腿就冲上去,一把揪住女鬼的后领子,“刚刚就是你在堵着门啊?” 女鬼:“???” 柏寂野也不管她会不会回答,扯着她就往走廊那边走,“跟我走!” 恰好这时,系统的警报声音刚好播完,紧接着宣布了对池秽的“小黑屋”警告。 柏寂野陡然停住,眼巴巴地瞧着池秽,“禾岁,原来你是故意破坏学校公共财物的,这样就能和我一起关小黑屋了对不对?” “好感动,你的心意我全都懂了。”柏寂野做出一副非常害羞的模样,“放心吧,我们一辈子不分开。” 池秽被他搞得一头雾水,“请问……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柏寂野用没有揪着女鬼的那只手捂住了脸,“哎呀好害羞……” 池秽想都没想,对准柏寂野的脑袋就是一下暴击。 懵逼且不伤脑,池秽牌“大逼兜”,你值得拥有! 柏寂野揪着女鬼的手突然一松,女鬼原先半漂浮着的身体猝然落回地上,要是再高一点,她就要摔成幽魂碎片了。 结果这家伙松手要去做的事情竟然是……死皮赖脸地牵起池秽的手,然后心疼地看着他那泛红的手掌心,再问一句,“都红了,手疼不疼啊?” 女鬼:“………………” 她不死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柏寂野。 柏寂野这会儿已经俯下身给池秽呼呼了,头也没回,“哎呦别闹!” 女鬼又戳一下。 柏寂野:“等会儿,别催。” 女鬼:我是死了,不是瞎了。 她干脆自己慢慢地飘着,一点一点地逃离出两人的视线。 池秽也被他弄得烦了,一把抽回了手,像是转移话题似的发问,“虞青枫呢?” 柏寂野随手指了下十米开外的地方,虞青枫就站在那里淡笑着看着他们。 等等…… 这距离,他刚刚肯定目睹了全部过程! 池秽两眼一黑又一黑,突然很想问他一句,如果一个没忍住把队友杀了,要关一辈子的小黑屋吗? 可惜想法还没践行,柏寂野就大叫一声,“我的飘飘呢?!” 不远处女鬼飘荡的身姿莫名僵硬了一瞬。 柏寂野眯着眼睛在夜里寻找,最后锁定目标,一个锁喉,把人家再次提了起来,带到虞青枫面前。 “老师,这姑娘偷看我尿尿!”柏寂野不满地大声控诉。 虞青枫的唇角抽了一下,又注意到女鬼拼命扑腾的双脚,不忍心看下去了。 可定睛一看,柏寂野手中揪着不放的那个女鬼,却乍然变成了一件染血的白色连衣裙。 款式很像姜东隅从前穿过的那种,不过只是件普通衣服,并不是名牌。 池秽又想起之前在学生个人资料上看到的照片,照片上的桑榆穿的就是这条裙子。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过副本初级模式——白色连衣裙】 【接下来,开启中级模式——芭蕾舞鞋】 【请保护好学校的每一个人,并为桑榆翻案】 【祝你们好运!】 …… 等他们回过神来,已经被虞青枫带到了“小黑屋”里。 不得不说,周围的环境确实很符合这个名字。 而且还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一到这里,柏寂野整个人都莫名变得安静多了,既不调戏池秽,也不净整死出。 正经得都有点不像柏寂野了。 就连池秽都没忍住怀疑,“你还是柏寂野吧?别不是给女鬼附身了?” 事实证明,池秽就不应该主动开这个口。 因为某人一听,顿时就开屏了。 这会儿又凑到池秽身旁,笑着去逗他,“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我还要爱你了吧?” 池秽被这话弄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嫌弃地睨他一眼,“你以后还是少说话吧。” 还没待柏寂野回答,小黑屋里响起了系统的机械声音。 【欢迎玩家柏寂野、池秽首次来到“小黑屋”】 【接下来你们的任务就是,全文背诵《系统生存保命守则》】 “什么玩意儿?” 【什么时候背完,什么时候离开】 【请看大屏幕】 两人抬起头,眼前瞬间亮起一块大屏,上面写满了一长段密密麻麻、狗屁不通的文字。 【1.系统就是天,系统就是地,系统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准忤逆系统】 【2.系统是全世界最好的系统,谁也比不上它,人人都要尊敬它、疼爱它、服从它】 【3.就算系统给玩家分配的副本过于难了,玩家也应该事先想想自己自身的问题,是不是不够努力,而不是一味地埋怨系统,牢记一点:系统让玩家死,玩家不敢不死】 …… 第44章 面具人(十四) 等到他们把这些狗屎东西背完,天都快亮了。 结果前脚刚出小黑屋,后脚就有人上赶着给他俩找麻烦。 “胡嘉娜出事了。” 于是俩人又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 病房门口围满了人,老师、同学、家长、警察都有。 柏寂野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祁影,努力挤上去扒拉他,“怎么样了?” 祁影答,“监控上显示她在下楼梯的时候意外踩空了,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磕破了头,医生已经替她包扎好了伤口,没什么大碍。” 柏寂野指了指病房的方向,“能进去看看她吗?” 祁影面露难色,“她说她谁也不想见,除了梁知舟。” 池秽顿了一下,伸手去开门,“我来吧。” 一听到开门的细小声响,病床上的胡嘉娜倏地抬头,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她额头一圈缠满了白色绷带,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全然没了昔日傲娇大小姐的蛮横。 看清来人是谁,她总算放下戒备,哭着攀上池秽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知舟,我根本就不是不小心滚下去的,是有人在背后推我!” “你一定要相信我!” 池秽回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冷静下来,“胡嘉娜,你再好好想想,你摔下去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胡嘉娜皱着眉头,看起来痛苦极了,“就在通往地下室的最后一段楼梯那里,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应该是在你们去卫生间之后的半小时里。” 池秽不解地问,“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跑去地下室做什么?” 胡嘉娜别过脸,眼神闪躲,“不是一个人……我让姜东隅陪我一起去的。” 池秽重申一遍,“你去地下室做什么?回答我。” 胡嘉娜发狠地咬着唇,无措不安地扣着自己的手指甲,“我上次有东西落在那里了,我就想着回去找找……” 池秽点点头。 如果忽略掉她这拙劣的演技,这个理由还勉强能够站得住脚。 至于时间,胡嘉娜应该不会撒谎。 假设她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个时间点,大概就是自己和柏寂野在卫生间里遇到鬼的时候。 不过那个女鬼显然只是个纸老虎,算不上狠角色,而她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拖住池秽和柏寂野。 这样他们就不能及时地赶回班级,所以胡嘉娜也能够趁着间隙跑到地下室去。 好一招调虎离山计。 池秽随意地把玩着手指,问她,“你刚刚说,有人在身后推你,那为什么监控没有拍到?” 胡嘉娜的脸色瞬间变了,顷刻之间变得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抓狂似的揪住池秽的衣服,“警察调过监控了?没有看到其他人在场?” 池秽残忍地说,“是,除了你和姜东隅,再也没有别人。” 胡嘉娜突然脱力一般松开了手,跌坐回病床上,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没有人……你们都在骗我……对,你们在骗我是不是?” 或许是这个说法真的说服了她自己,又或许是能够给予她一定的安慰,胡嘉娜重新抬起头,眼里闪着亮光,满怀期望地看着池秽。 池秽注视着她的眼睛,紧盯着那抹希望的源头,淡淡道,“警察没必要撒谎。” 胡嘉娜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击垮,她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一会儿又发了疯地拽住自己的头发,头皮都被她扯得泛红。 病房外的胡父胡母猛然冲了进来,医生带头拦住他们,朝身旁的护士伸手,“镇定剂!” 池秽站起身,平静地垂眸,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更衬得病床上的胡嘉娜像个疯子。 池秽向胡父胡母颔首致歉,转身离开了病房。 刚一出门,柏寂野和祁影都一脸担忧地围了上来。 池秽轻吐出一口气,扭头看向祁影,“姜东隅在吗?” 祁影慢了半拍,指向对面的空病房,“谢淮安带她去做笔录了。” 池秽应了一声,继而向两人复述完刚刚发生的一切。 在进门之前,他还不忘提醒祁影一句,“如果你们能找到桑榆的家人,不妨问她一嘴,家里有没有丢失什么桑榆生前的东西。” “还有就是,不要去找桑榆父母,要找她奶奶。”池秽神色凝重地补充道。 祁影也敛了笑,“好,我知道了。” …… 病房的门被推开的瞬间,外面的刺眼光线大喇喇地晃了进来,姜东隅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此时谢淮安正坐在姜东隅对面,注意到这抹光亮,他也跟着抬起头来。 不过该有的客套还是要装一装的。 池秽露出一个标准的客套笑容,“谢警官,您辛苦了,我能和她聊聊吗?” 谢淮安下意识看了姜东隅一眼,“这笔录也做得差不多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姜东隅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流转,闻言很轻地朝谢淮安笑了一下,“好,谢谢您。” 谢淮安离开后,池秽又装出一副非常关心胡嘉娜的模样,“这次多亏了你,胡嘉娜才没有大碍。” 姜东隅往后退了一步,“没事,我本身就把胡嘉娜当做很好的朋友,这都是应该的。” 池秽跟着点头,话锋一转,“她刚刚和我说,你们去地下室是为了找东西?” 姜东隅警惕地看他一眼,“是,有什么问题吗?” 池秽拉开面前的椅子坐下,双手交叠地搭在桌上,语气懒懒散散,甚至还带点笑,“姜同学,其实你没必要对我们有这么大的防备。” 姜东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柏寂野,口吻之中早已染上了不满,“一个是渣了我闺蜜的渣男,一个是抢了我闺蜜未来男朋友的小三,你让我怎么放下戒备?” 一听这话,柏寂野就不乐意了,“你也知道是未来男朋友,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说我是小三?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更何况我们还是真心相爱的。” 池秽:“……” 早知道就不该把他也带上! 姜东隅不卑不亢地反驳他,“所有人都知道他俩的关系,至于名分不名分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既然你提到了‘更何况’,我也就摊开了说了。” 姜东隅直视着柏寂野的眼睛,“傅同学,你是不是忘了?你起初还一口一个喜欢胡嘉娜,要把人家追到手!” 柏寂野:“……” 完了,说不过她呀。 柏寂野下意识就想要搬救兵,疯狂给池秽使眼色。 第45章 面具人(十五) 此时此刻,池秽叹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无语的味道。 他咬咬牙,“姜同学,我们先不聊这些,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凶手。” 姜东隅愣了一下,“什么凶手?” 池秽告诉她,“刚刚胡嘉娜跟我说了,她不是自己不小心滚落台阶的,而是有人在身后推她。” “但监控里拍到的,除了胡嘉娜就只有你一个人。” 姜东隅不可置信地问,“你怀疑是我推的她?” 柏寂野连忙安抚下她的情绪,“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别激动。” 池秽顿了一下,接着往下说,“刚刚听完这个消息的胡嘉娜瞬间就崩溃了,所以,你说,她在害怕什么?” 姜东隅起初似乎是松了口气,但在听完池秽的后半句话又倏地抬眼,茫然地看着他,“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池秽两手一摊,语气像是在安慰她,“不懂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就好比,你们去地下室,到底是为了找什么东西?” 姜东隅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略带迟疑地开口,“一双芭蕾舞鞋。” “谁的?” 姜东隅抿了下唇,“你们又不是警察,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说罢,她站起身,走到池秽身旁,“让一下,我要走了。” 池秽微微颔首,侧过身,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待人走后,池秽看起来依旧不怎么着急,但是这并不妨碍柏寂野着急啊。 “就这么让她走了?” 池秽:“不然呢?还搞囚禁吗?” 柏寂野委屈地“哦”了一声,低垂着眼,好半晌没动。 池秽不耐烦地扭头看他,语气也挺差,“又搞什么?” 柏寂野耷拉着脸,小心翼翼地控诉,“你凶我!” 池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第一次?” 柏寂野摇摇头,“所以一切承诺只在还爱的时候才作数吗?” 池秽:“……” 柏寂野再次抬起头,眼眶中闪着泪花,“变的不是誓言,而是人心。” 池秽一把抢过他藏在身后的风油精,“柏寂野,你变态啊!” 被骂完了,柏寂野也就老实了。 看着他那副装模作样的姿态,池秽由衷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病,非要别人骂你一下,你才爽了,不作了,肯踏实做人了?” 柏寂野刚想抬手擦一擦泪,就被手上残留着的风油精刺激地倒吸一口凉气,但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分出心来回应对方,“不是别人骂才管用,我只要你一个人。” 池秽发怔地看着他,良久才轻轻地扯了一下唇角,语气认真,“你不会真的带点属性吧?” 柏寂野没太听懂,“啊?啥属性?” 池秽摆了摆手,“没事,你当我没说。” 柏寂野:“我明明就听到了,怎么当你没说?” 池秽眼神发狠,“你哪只耳朵听到的,我帮你割了。” 柏寂野气得像只河豚,一边一个,伸手揪住自己的耳朵,抱怨道,“两只耳朵都听到啦!” 池秽真心没忍住笑,又怕被柏寂野看到,只好自顾自地转身就走,尽量不去看他。 愣在原地的柏寂野无措地眨了眨眼睛,“哎呦你跑什么?” 池秽越来越远的声音渐渐传来,明显就是为了转移话题,“你之前不是说,下次副本再也不隐藏实力了吗?” 柏寂野一边点头一边大步追上,“昂,咋了?” 这会儿池秽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微扬下巴,挑衅地对着他,“真实实力,就这样?” 说实话,池秽还真不敢保证柏寂野脑子里有多么清晰明了的思路,毕竟从这个副本开始,某人的不正经程度就直接翻了个倍。 整天无所事事,也不见得对桑榆的案件有多上心。 唯一热衷的事情,便是调戏同学。 人家大刀都要舞到自己面前了,语气还带着如此明显的嘲讽意味,柏寂野怎么能忍。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背靠着墙,一条一条地给池秽梳理了个遍,“谢淮安先前说,桑榆的奶奶一口咬定桑榆不是自杀,后面又莫名跳出来个桑榆父母撤回诉求,结果警局还就真的如他所愿,不再继续调查。” “一个疑点重重的案件,既没有出示桑榆的抑郁症检测报告,也没有查清为什么桑榆一家之间的说法并不一致,就草草结案。” 柏寂野懒洋洋地扫了一眼病房的方向,“恰好桑榆所处的又是贵族学校,她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务农,也就是说,她是靠自己成绩进的。” “而胡嘉娜很早就说过了,桑榆性子腼腆,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 “那么不排除一种可能,逼死桑榆的凶手就存在于高三七班,并且还有帮凶,所以胡嘉娜、范泽言,甚至是班主任在提起桑榆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慌张。” “更因为这是贵族学校,人人都是富家公子小姐,随便动动手指,瞒天过海并不算难。” 池秽满意地点了点头,起码现在,柏寂野所认为的一切观点都和自己出奇得一致。 “切入点呢?”他又问。 柏寂野没忍住说,“你还真逼问上瘾了?” 池秽挑眉问他,“难道你不乐意说?” 柏寂野弯唇一笑,口吻里满是纵容,“好好好,陛下,依小的拙见,我们先去暗访一趟桑榆奶奶,行不?” 池秽意味不明地转了转眼珠子,坏坏地笑一下,颇有种恃宠而骄的意味,“行吧,朕允了。” 第46章 面具人(十六) 两人从谢淮安那里要到了桑榆家的地址,傍晚的时候就出发了。 目的地很偏,周围都是肮脏逼仄的小巷子,巷尾还有几个纹着大花臂的小混混蹲在那里吸烟。 柏寂野注意到了池秽紧拧的眉,问他,“不喜欢烟味?”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浓烟漫起。 池秽嫌弃地连连后退的举动下意识暴露了一切。 快步穿过巷子,几间破旧的地下停车库傲然挺立在那里。 甚至连门都是那种折叠铁片状的,需要上下拉动的卷帘门。 在这之前,池秽没想过这种地方能够住人。 反观柏寂野就坦然多了,先是确认了一眼门牌号,然后才抬手敲门。 门里门外都很安静,僵持了许久,谁也没有下一步举动。 柏寂野耐心地又敲了一遍,“您好,请问桑榆家是在这儿吗?” 时间莫名被拉得很长很慢,空气焦灼黏腻,屋子旁边的臭水沟里还飘着一股怪味儿。 他们站在门口,保持的原先的动作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又过了很久,屋子里总算传来老人家嘶哑破碎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卡在嗓子眼里,两人都没有听清。 再一会儿,卷帘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哗啦哗啦”地在耳边作响。 眼前的老人满头银丝,长发被一根木制发簪盘了起来,将落不落地垂在身后。 她的脸上和手上都是皱皱巴巴的纹路,皮肤松松垮垮,还有密布着的老年斑。 老人本就不高,再加上佝偻着的脊背,看上去差不多只到柏寂野的腰部往上一丁点。 柏寂野向前走了两小步,特意弯下腰来和她讲话,“您好,您是桑榆的奶奶吗?” 直到凑近才发现,老人家的眼周又红又肿,眼睛也死死地闭着。 她的听力似乎也不太好,只能捕捉到“桑榆”二字。 然后就只会一个劲儿地重复那句,“桑榆是我孙女……” 老人摇摇晃晃的身躯单薄又瘦小,在微寒的夜里也仅仅只是穿了一件缝缝补补的薄上衣,袖口的位置还有明显的磨损。 这副样子看得柏寂野眼眶一酸,他努力克制住情绪,向她说明来意,“我们是桑榆的同学,和您一样,我们并不认为桑榆会自杀。” 老人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忽然委屈地抬起头,眼泪顺着紧闭双眼的缝隙之中不断落下,声音也含糊不清,“小榆很乖的……不会自杀……不会……他们……欺负人……” “爸爸妈妈……不疼她……” 池秽不忍心地别过脸,和她解释,“我们会给桑榆主持一个公道的,您放心。” 目前这种状况,池秽也不指望老人家还能清醒且有意识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也许是听到隔壁的动静,另一边的卷帘门也被拉开,里面站着的人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满脸疲惫,但不难看出,她蛮漂亮的。 “桑奶奶,您怎么出来了?”女孩儿警惕地打量着池秽和柏寂野,走上前,下意识把桑榆奶奶护在身后。 柏寂野从包里掏出学生证,递给女孩儿看,“别紧张,我们是桑榆的同学,今天来这里,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下来的线索。” 女孩儿这才吐出一口气,似乎对柏寂野说的这事感到不可思议,“你们相信桑榆不是自杀吗?” 柏寂野收了学生证,尽量想出一个容易让女孩儿相信的措辞,“当然,要不然我们今天就不会找到这里了。” “如果你相信我们的话,不妨把你知道的消息告诉我们。” 女孩儿再一次打量起他们。 大约过了五分钟,她才缓缓开口,“我只是她们的邻居,知道的消息并不算多,但如果能帮到你们,那就最好不过了。” 她垂着头,像是在回忆,“一年前,我十六岁,脑子一热,做了蠢事。怀有身孕后,男方跑了,父母也嫌我丢人,帮我办理了退学,然后把我赶出了家门。” “什么都不会的我,在社会上处处碰壁。贪图便宜,我搬来了这个地方。” 女孩儿的脸上忽然扬起了笑,“起初,周围所有的邻居都对我指手画脚,议论纷纷,直到我遇见了桑榆和她的奶奶。” “她们真的有把我当做亲人一样对待,桑榆有什么好的东西都会想着我的一份,奶奶一边心疼我小小年纪就遇人不淑,一边帮我照看孩子……” “我很爱我的孩子,很爱她们,这便是我人生中仅有的三抹光亮。” 女孩儿笑着笑着,泪水就落了满脸,“桑榆也是个命苦的孩子,父母重男轻女,一出生就把她抛弃了,是奶奶好心把她捡回了家,靠着捡破烂,给人家当牛做马把她养大。” “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直到五天前,学校传来噩耗,说桑榆坠湖死了。” “我和奶奶都不相信她是意外身亡,但学校一直遮遮掩掩不肯报警。” “我就带着奶奶去学校大闹,报了警,警察介入,开展调查,一切都很顺利,没多久却突然出现两个自称桑榆亲生父母的人跳出来说,桑榆一直都患有抑郁症,说她是自杀而亡。” “后续的什么,我也搞不懂,只知道警察宣布桑榆是自杀死的,案子也就此结束。” 女孩儿心疼地抚上奶奶的眼睛,再度哽咽,“案子结束以后,奶奶的生活也没了盼头,整日以泪洗面,她先前眼睛就不太好了,现下更是看不清一点东西,精神也开始失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有时候她还会跟我说,她看见桑榆了,就坐在她的床边陪她说话。” 在听完女孩儿的话,池秽更加坚定了奶奶不会给他回答的猜测。 但他依旧不死心,就是想试试。 于是他拿出先前准备好的桑榆的照片,放在奶奶手里,一步一步地引导着她,“奶奶,这是桑榆,穿着白色裙子,是不是特别漂亮?” 奶奶一把抓住了照片,似乎是怕池秽下一秒就要抢走。 池秽连忙安抚她,“奶奶,不怕,我不会抢,您放心。” 奶奶在握紧照片的那一刻,顿然笑了起来,“小榆……漂亮……跳舞的时候最漂亮……” 池秽的神色顿时变了,他甚至已经不再需要奶奶的具体回答。 他们欺负人。 跳舞的时候最漂亮。 池秽猛然抬眼,看向柏寂野,嗓音冷到了极点: “胡嘉娜要找的芭蕾舞鞋,就是桑榆的。她想要销毁证据!” 第47章 面具人(十七) 告别了桑榆奶奶和女孩儿,两人匆忙赶到了保安亭。 这次值班的还是上次那个保安,池秽懒得跟他废话,“调监控,地下室的,五天前的全部都要。” 保安被他的气场吓得不敢说话,连谄媚也省了,屁颠屁颠地去办事。 地下室情况特殊,几乎没什么人会到那儿去,因此那里的监控七天自动覆盖一次,也就意味着,自动扣除掉桑榆死去的这五天,他们只剩下两天的监控可以看。 池秽操控着鼠标,不断快进,再快进。 没有,都没有…… 事情发生得比这还要早些。 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切入点莫过于胡嘉娜和姜东隅。 但胡嘉娜疯了,而姜东隅死活不愿意说。 等等,彭幻死了,不还有范泽言吗? 池秽拽着柏寂野就往教学楼走,如果现在上去,刚好还能赶得上今晚的课。 本来他们都计划好了打算请假,不过一个范泽言临时让池秽改了主意。 去教学楼的路上要经过南门,也必定要经过那条湖。 还未走近,池秽就远远瞧见柳树枝干上挂着的一个不明物体,还在一下一下地随风飘着。 相比之下,柏寂野在黑暗中的视力就比池秽要好得多了,只是微微眯眼,就能看出个大概。 “我操,那里挂着个人!” 池秽脚步一顿,和柏寂野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慌了。 “他妈的,不会是范泽言吧?” 柏寂野这小嘴儿,跟开了光似的,说什么来什么,且怕什么来什么。 看清吊死尸体的面容以后,池秽感觉自己的尸体也凉了半截。 他耷拉着一张脸,偏头问柏寂野,“他能尽快变成吊死鬼,然后把我掐死吗?我不想活了。” 柏寂野这会儿已经拨通了报警电话,警察马上就到,他们也不能先行离开,只好留在原地等候。 池秽心如死灰地站在那里,清点着人数,“不到一周时间,学生死了仨,疯了俩。” “哪来的俩,除了胡嘉娜,还有……”柏寂野疑惑不解。 池秽露出苦笑,抬手指着自己,“还有一个我。” 柏寂野难得看池秽的表情这么生动,有些惊奇,“接下来怎么办?” 池秽现在不想说话,闭目也不是为了养神,而是更好地等死。 柏寂野看他这样子,没忍住笑了,又故意逗他,“反正系统给出的通过条件是顺利活过三天,现在已经第二天了。” “最后一天,我们啥也不干,请个假,在家睡他个天昏地暗,一天不就混过去了?” 池秽缓缓睁开眼睛,迟疑了一下,“可是……” “算了,跟你说不清楚。”顿了半晌,他又自暴自弃般收住了。 柏寂野也不知道突然哪来的胆子,抬起手,肆无忌惮地揉乱池秽的头发,“没事,再宠你一次,我替你说。” 柏寂野微微弯腰,朝池秽不住地笑,“你想替桑榆翻案,对吧?” 池秽立刻有种被戳穿了心事的尴尬,但柏寂野说的毕竟都是事实,他也不好反驳,干脆又闭回了眼睛,保持沉默。 “心软又别扭的小猫。”柏寂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池秽没有睁眼,似乎没太听清,“什么?” “没,夸小猫可爱呢。”柏寂野随口一说。 “哪有小猫?”这下池秽终于睁眼了,茫然地四处张望。 柏寂野一把摆正他的脑袋,“天黑了,小猫该睡觉了。” 池秽现在困得要死,脑子也转得慢,并没有反应过来柏寂野现在搭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有多么越界。 他呆呆地点了下头,“好吧。” 柏寂野差点抑制不住拼命上扬的嘴角,又揉了一下池秽的头,“闭眼。” 池秽迟钝地闭上眼睛,睫毛又长又翘,衬得整个人乖巧极了。 等到池秽彻底闭上眼睛,柏寂野才敢大着胆子细细打量着池秽的脸。 身旁还吊着一具尸体,湖里前两天才捞起两具尸体。 不得不说,这种非常不合时宜的情况与环境之下,柏寂野依旧非常非常…… 想吻他。 像着了迷一样,无法自制。 池秽就仿佛是一个海上漩涡,而柏寂野明知有危险,却还是无法控制地被他吸引,最后彻底坠入漩涡中央,被翻卷,被搅弄,被吞噬。 更可怕的是,一整个过程下来,他都心甘情愿。 柏寂野暂时把这种特殊情感归结于是受荷尔蒙的影响。 他只是太渴望爱了,这并不能够代表什么。 柏寂野自我安慰着。 警察赶来的时候,大概已经过了半个小时。柏寂野站得腿都麻了,缓了好久才动身离开。 都这个时候了,两人干脆直接打车回家,就这个逼学,谁爱上谁上! 原先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池秽,一到了家,沾了床,却立马清醒了。 脑海中不断放映着方才桑榆奶奶和邻居女孩儿说过的话。 他忽然间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即使被父母抛弃,条件艰苦,但仍然对生活抱有极大希望的女孩儿,那天在地下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她产生了自杀了念头。 而一对重男轻女的夫妻,在亲手把女儿抛弃以后,又是怎样厚颜无耻地做到,在十八年之后,重新以父母的身份出现的女儿已经逝去的生命之中。 且出现的目的竟然是为了把女儿推向更为可怕的深渊。 池秽猝然不敢往下想了。 这是他到系统以来的这么多天里,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怕真相太过赤裸残酷。 如果真是这样,他或许都不知道该怎样和桑榆奶奶,以及邻居女孩儿说起,甚至才刚刚说到开头,他就会忍不住跑掉。 第48章 面具人(十八) 次日清晨,池秽照着生物钟从床上醒来,推门走出客厅,一个人也没有。 本身此时就对应着现实生活的深夜,更不要说什么保姆特意起来给他做早餐了。 池秽洗漱完毕,转了一圈,打算出门走走。 开了门,池秽刚迈出第一步,脚底就像踩到了什么东西,硬邦邦的。 他低头一看,是一个牛皮纸信封,巴掌大小,上面写着“梁知舟”三个字。 他立即决定放弃出门走走的计划,捡起信封回了卧室。 同时还联系上了柏寂野。 柏寂野赶到这里的时候,信封已经被池秽拆开了。 里面除了一个很小的u盘,什么也没留。 柏寂野靠在桌角,问,“哪来的?” “门口捡的。”池秽这会儿已经把u盘插了进去。 画面很糊,周围都是嘈杂的打闹声音,光线也暗极了,但不难看出,视频是经过特殊处理后的。 忽然,手电筒的光亮直射下来,照明了周围的一切事物。 拿着手电筒的那个人,就是胡嘉娜。 此时她没拿手电筒的那一只手,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搭在栏杆上,且胳膊向外张开的弧度非常大。 而画面的正中央,有个女生匍匐在地,身上的白色连衣裙被扯得稀烂,头发也乱糟糟的。 池秽心口一揪,认出来了。 这是桑榆。 她身边围着的两个男生,池秽没认出来,但他心下早已明了。 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桑榆全程都在挣扎,却又被不断地重新拖了回去。 楼梯上的胡嘉娜举着手电筒,微笑着目睹了所有的经过。 桑榆的脸上早已泪迹斑斑,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瞪着胡嘉娜那个方向。 乍然间,视频里传来胡嘉娜模模糊糊的声音,池秽来回听了好几遍也没有听清。 但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原本目光含恨的桑榆突然放弃了一切抵抗,像一具死尸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泪水拼命落下。 池秽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合上电脑。 背过身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想,如果再看下去,他会被活活闷死。 因为视频里呈现出来的种种,都让他压抑得快要喘不上气。 柏寂野安抚性地拍着他的后背,皱紧的眉头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 “操!” 池秽还是没忍住骂出了口。 在原地徘徊良久,池秽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只觉得喉咙发紧,“柏寂野,我感觉我查不下去了。” 柏寂野愣了一下,走上前抱住他,这是一个不掺杂任何私心的拥抱,仅仅只是朋友之间的安慰和鼓励。 因此池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柏寂野退开身子,全程短暂得不超过半分钟。 他努力挤出笑容,说,“你不会放弃的。” 不是反问,而是陈述。 陈述一个事实,陈述池秽的全部别扭情绪。 柏寂野忽然开始怀疑,明明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有着全天下最容易心软的性子,和永远不会屈服的灵魂。 那么他为什么还会被系统评判为共情能力差,对生活丧失希望? 池秽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隐藏下全部的情绪,再次开口,他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冷冰冰的池秽。 仿佛刚刚尽数的生动模样,仅仅只是柏寂野的幻想。 “有人在暗中帮助我们。” 柏寂野把u盘握在手中,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还记得那天在医院,姜东隅拒绝回答我们的问题吗?” “但是她当时意外说漏了嘴,我们才能够顺着芭蕾舞鞋的这个线索继续往下查。” 柏寂野顿了一下,握紧了手里的u盘,“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她不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她是故意的。”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们以为自己在利用姜东隅获得更多的线索,拼命地给她设局,挖坑,引导她往下跳。” “但不知不觉中,我们早就踏入了她替我们事先设好的圈套。” 经过柏寂野这么一说,池秽想起来了。 姜东隅每一次转身看向自己的诡谲眼神,从最开始的闪闪躲躲,到后来的明目张胆。 她就是故意这样表现,好加速引起两人对她的注意和怀疑。 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去找她谈话,她才能有机会把芭蕾舞鞋的重要线索告知两人。 早在第一天的时候,池秽和柏寂野偷偷跟踪她回了家,那时候的姜东隅或许就已经意识到了,只不过她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因为这恰恰误打误撞地达到了她的目的。 而一个长期受母亲压力的女儿,又怎么会不知道控制力极强的母亲最讨厌自己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但她非要撞上枪口,以此来逼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又打又骂。 这一场导演名为姜东隅的电影,一直都只有池秽和柏寂野两个观众。 不得不承认,姜东隅确实做得很好。 甚至连接下来的吃晚饭时间,刻意不拉窗帘,也许都是姜东隅早早设计好的。 池秽又想起自己那天慌手慌脚地戴上卫衣帽子,还低着头,全程没有说话。 或许在姜东隅眼里,他和柏寂野就是两只可以随意逗弄,偶尔还会耍点小心机的宠物。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姜东隅设想好的那样发展,桑榆案也很快就能解决,只要他们这边尽快把监控交给谢淮安和祁影。 凶手范泽言、彭幻、胡嘉娜,也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是有一点,池秽还是不太能够理解。 “目前姜东隅表现出来的种种,就是为了给桑榆翻案,但她的手上明明很早就有了重要证据,为什么不能自己交给警察?”池秽疑惑不解。 柏寂野想了想,猝然变了脸色,“等等,我们都遗漏掉了某个细节。” “u盘里的视频,明显就是地下室监控中截取出来的部分,而保安说了,学校只有地下室荒废且无人使用,因此监控每七天覆盖一次。” “但是,她为什么会想到莫名其妙去保存监控?”柏寂野眼神幽暗,迟疑了一下,“除非,桑榆受害的那天晚上,她就在现场!” 第49章 面具人(十九) “大早上叫我起来,就为了带我翻墙啊?”柏寂野站在围墙前面,仰着头跟池秽开玩笑。 此时,池秽半个身子都在学校里面了,头也没回,“别废话,赶紧上来!” 柏寂野懒懒地笑了一下,“太高了,人家爬不上去嘛。” 池秽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你上不上来?” 两人一上一下,相互看着对方,谁也不肯让步。 冷不防的,柏寂野突然抬手抱住了路边的石柱,一副“我死都不走”的模样。 池秽差点被他气笑了,“那你想怎么样?我现在下去抱你?” 闻言,柏寂野竟隐隐有了心动的倾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好呀好呀。” 下一秒,池秽直接从围墙上跳下来,揪着柏寂野的耳朵就走。 柏寂野吃痛地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去哪儿啊?” 池秽也不说话,拽着他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步子又忽而刹住,然后池秽松了手,抬抬下巴,让柏寂野自己看,“大道你不走,非要钻狗洞,这下满意了没?” 柏寂野扬到一半的唇角陡然一僵,“啊?” 他低头去看,那是一个有狗洞三四倍大小的洞口,周围都是杂草,应该是修理师傅还没来得及补。 池秽没有管他,自顾自地翻过了墙,就连落地以后也没有等他,转身就走,“自己选一个。” 柏寂野的身影僵硬了一瞬。 他看了看不算太高的围墙,又打量了一圈也不算小的洞口。 咬咬牙,我来了! …… 一进学校,柏寂野就一路狂奔,这才在班级门口追上池秽的身影。 进门之前,柏寂野顿然伸手拦住他,迟疑发问,“等下,你还记得姜东隅位置在哪儿吗?” 池秽:“不记得。” 柏寂野:“……” 一见他这表情,池秽立马懂了,“你也不记得?” 柏寂野可怜巴巴地点头。 得了,一桌一桌翻吧。 好在姜东隅的位置就在前排,并不难找。 她的桌面上什么也没有,桌肚里却塞得满满当当。 池秽起初还有耐心挑拣,到了后面,直接一股脑地掏空桌肚,把书全部摞在讲台上,方便一本一本地看。 就在抽屉里只剩下最后一本书的时候,池秽用手把它拖出来,却从缝隙里掉出一叠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和今天早上他在家门口捡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池秽把书放在一边,低头数了数,一共五份,每一份牛皮纸信封的外面都写了日期。 柏寂野整个人靠在讲台上,示意他打开。 池秽刚一伸手,就发现信封末端是粘起来的,如果要打开,就一定会撕毁它。 “还拆不拆了?”池秽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 柏寂野想了想,“拆。” 旋即,教室里响起纸张撕裂的声音。 池秽把信封摊开,取出里面的信纸,在看到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彻底愣住了—— 亲爱的桑榆: 听说你明天要和胡嘉娜她们去野炊了,不要因为我而为难,那是我和胡嘉娜之间的恩怨,我不希望把你也牵扯进来。祝你有个愉快的周末! ——你的朋友姜东隅 …… 亲爱的东隅: 最近的我依旧感到苦恼,总是被逼着做一些我并不喜欢的事情。感觉生活好累,事事都不如意。我也只有在写信的时候才敢偷偷地告诉你,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笑,但是没有办法,我不得不笑,像是一个陪笑脸的木头。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面具戴了太久,还能够摘得下来吗? 能够结识你这样的好朋友,是我毕生的荣幸。 ——你的朋友桑榆 …… 亲爱的桑榆: 我很抱歉没办法解决你的烦恼,但有一点,我实在不懂,既然你明明就不想笑,为什么偏要勉强自己呢?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无关你优秀与否,当你能够重新做回自己的时候,无论结果怎样,你都在闪闪发光! ——你的朋友姜东隅 …… 亲爱的东隅: 上周末,我在商场里看到了你最喜欢的芭蕾舞鞋,于是我买了下来,放在你的抽屉。我想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吧?喜不喜欢呢? 我会永远支持你的舞蹈梦想! 能够结识你这样的好朋友,是我毕生的荣幸。 ——你的朋友桑榆 …… 亲爱的桑榆: 芭蕾舞鞋我看到了,非常漂亮,让你破费了,谢谢,我很喜欢!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对吗? ——你的朋友姜东隅 …… 看完最后一则,池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整个人都有点懵,“姜东隅明明和桑榆玩得很好,为什么在胡嘉娜说桑榆没有朋友的时候,她不肯站出来?” 这下柏寂野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谁知道呢?还有啊,这信怎么怪怪的?” 池秽问,“哪里怪?” 柏寂野指了指信上的内容,“就这封,喜欢芭蕾舞的人不是桑榆吗?为什么信件里的人却变成了姜东隅?” 池秽骤然缓过神来,“还有这封信,之前老师和同学都说桑榆内向文静,为什么这封信里写着的,又表示她非常爱笑,哪怕是装出来的。” 而且姜东隅和胡嘉娜明明就是好闺蜜,为什么却在信里说自己和胡嘉娜有点恩怨? 根据邻居女孩儿的描述,桑榆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的人,却在信里说生活很苦很累。 太奇怪了,五封信里,处处都透露着怪异。 池秽突然想起来了,语气顿时变得激动,“姜东隅很早就拿到了监控,也知道了逼桑榆投湖自杀的凶手之一就是胡嘉娜。” 柏寂野:“是。” 池秽反问他,“如果姜东隅和桑榆真的是信里面写的那种好朋友关系,那么姜东隅为什么要和一个害死自己好朋友的人当闺蜜?” “还有第一天,胡嘉娜差点被掉下来的吊扇砸到,为什么第一个上前拉开胡嘉娜的人也是姜东隅,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有着极其敏捷的反应吗?” 还有莫名出现的女鬼,究竟是桑榆的报复,还是姜东隅的恶作剧? 如果是恶作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又怎么做到在短时间内杀死了两个成年男人,还悄无声息地把胡嘉娜推下楼梯? 前者姑且忽略,后者的监控可是明明白白地录下了一切,除了神鬼之类,再无其他可以解释。 池秽垂下眼睫,重新把线索梳理了一遍。 系统给出的通关条件是,顺利活过三天。 而他们来到系统的第一天,便是桑榆死亡的第五天。 也就是说,今天,或者说是最后一天,是桑榆的头七…… 第50章 面具人(二十) 没多久,谢淮安那边打来电话,说是桑榆案正式了结,相关涉案人员也被警察逮捕。 虽说案件中还有很多离谱出奇,且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但副本毕竟是副本,背后总有系统操控着一切,很难做到处处对标现实生活。 所以才会有如此迅速的结案速度。 池秽打算再去看望一次桑榆奶奶和邻居女孩儿,顺便把桑榆当初落在学校的东西一并送过去。 柏寂野这边已经蹲下身子,把姜东隅抽屉里掏出来的书重新放了回去。 也正是这么一低头,池秽才有机会完完整整地看清柏寂野的一整个脑袋。 柏寂野收着收着,忽然感觉有人在扒拉自己的头发,他搬书的手略微一顿,“别闹,收拾完就来陪你。” 池秽僵在原地,瞪圆了眼睛,“你真从狗洞里钻进来了?” “……” 柏寂野装傻似的“啊”了一声,“当然没有!” 池秽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承认,又薅了一把柏寂野的头,把手上的杂草递给他看。 “你别跟我说,你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摔了个狗吃屎,这草也是那时候沾上的。” 柏寂野讪讪地笑了两声,“聪明,这都能被你猜对了……” 怎料池秽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冷冷地抱臂看着他,语气异常不可置信,“柏寂野,真看不出来,你还好这口?” 柏寂野:“……” “其实我恐高。”柏寂野说。 信了你的邪。 池秽:“下次也别说你恐高了,直接告诉我,你是恐龙,我真信你。” 柏寂野终于把最后一本书塞了回去,拍拍手,站起身,又是一个贱笑,“没事,我恐高,不恐同。” 池秽淡淡地瞥他一眼,轻声道,“我恐同。” …… 再到桑榆家,已经全然变了心境。 因为事先打过招呼,所以他们到的时候,桑榆奶奶和邻居女孩儿就等在那里。 奶奶的状况依旧不算太好,但起码能够简单地与人交谈,不再像上次那样浑浑噩噩。 如果说岁月无情地剥夺走了她那三分之二的生命,那么随着桑榆的死亡,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尽数凋零。 或许对于她来说,从前是生活,今后是活着。 邻居女孩儿感激地向两人不断鞠躬道谢,然后递给他们两个小盒子。 柏寂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女孩儿主动和他们解释,“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我平日里做的一些小玩意儿,一点心意,希望你们收下。” “对了,这里要拆迁了,我们今晚就要搬家,去一个新的地方。” 话一出口,两人都僵硬地呆站在原地。 有时候池秽实在搞不懂一点,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明明存在着很多很多步履维艰的人,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本就如同炼狱,少有的轻松基调更是来之不易。 而他们往往都是最懂得珍惜幸福的那一批人。 因为前路满是坎坷荆棘,所以当那片遮住眼睛的树叶稍稍挪开一点距离,他们便下意识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全部光明。 旁人眼中的一隅风景,或许就是他们人生遥不可及的喧嚣人间。 乃至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没办法抵达。 可偏偏就是这样,上天总要以各种各样的手段,剥夺他们最后一丁点获得幸福的途径。 甚至在沿途风光最最璀璨绚丽的时候,再给予他们生活的重重一击。 很多时候,上天更像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 人人都在反抗命运,但人人都被命运压得抬不起脊梁。 此时夕阳西下,暖黄色光线柔和极了。 池秽问她,“你们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女孩儿淡笑着摇了摇头,“我想找一个靠海的地方,给奶奶养老,陪孩子长大。” “那你呢?”池秽下意识问她,“做完这一切,你想干什么?” 女孩儿明显愣住了,或许从始至终,她都不在自己计划的考虑范畴之内。 见女孩儿不回答,池秽也不再强求,换了个话题,“你们钱还够不够用?要不要我们……” 女孩儿温柔地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你们帮了我们太多太多,但是,我们总不能事事都依赖他人,毕竟这也是我们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池秽顿住了,直到柏寂野的手很轻地搭在自己肩上,他才重新找回声音,“好,祝你们一切顺利。” 女孩儿点点头,“谢谢,你们也是。” 告别离开的时候,刚走到路口,池秽突然刹住脚步,折返回去。 刚好那时的女孩儿还站在原地。 池秽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的笑意就此漾开,绽放在夕阳底下,美得如画,“宋棠芸。” 池秽动了动唇,把刚刚从盒子里拆出来的海棠花香囊举在眼前,“谢谢!” 女孩儿没有说话,依旧是笑,安静地看着池秽和柏寂野。 “向前走。” “不要被陈年旧事困住此生。” “因为你的人生还拥有着无限的可能。” 柏寂野揽住池秽的肩膀,帮他说完了他心中所想,却因为别扭而没有说出口的一切。 哪怕在返程的途中,池秽还是嘴硬不肯承认。 但柏寂野不在意。 池秽憋了一路,走到巷子口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柏寂野,我觉得好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为什么厄运总是发生在命苦之人的身上?” “明明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 柏寂野哑然片刻,他也给不出答案。 “如果有一天,我想到了答案,我一定告诉你。” 但那一天估计永远都不会到来。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过副本中级模式——芭蕾舞鞋】 【接下来,开启终极模式——面具人】 【请各位玩家在今晚十点之前,于校园南门的小湖边会合】 【通关倒计时将于今晚十点准时开启】 【祝你们好运!】 第51章 面具人(二十一) 柏寂野秉持着越早到越没好事的长期经验,故意带着池秽一路拖拉,等到夜里九点五十分才抵达南门。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因为隔着很远柏寂野就看到湖边站着的四个大冤种。 这里没有路灯,周围都是暗的。 等到他们走近了些,耳边传来刘光强近乎崩溃的声音,“你们是人还是鬼啊?” 柏寂野臭屁地玩笑道,“你见过这么帅的鬼吗?” 一听这语气,错不了。 刘光强顿时卸下防备,一把扑进柏寂野的怀里,“野哥,我真他娘的受够了!” “这副本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啊?再待下去,我要疯了。” 柏寂野立刻来了兴趣,毕竟当初动物小镇里,哪怕刘光强被怪物追着跑了七八条街,光着个大腚四处奔走,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了?” 就是池秽这一句话,像是打开了刘光强话匣子的某个开关,一股脑儿地往外倒着苦水,“你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吗?” “每天凌晨一点,我就要挨家挨户地去给人家修理电器家具,一开始还好,给我打电话的都是正经人家。后来几天,有让我去修理他家孩子的!还有修理小三的,修理的还他妈是个男小三!!” 刘光强拉着嘴角,一脸生无可恋,“在系统外面上班也算了,来了这里还要上班!只要我有一点辞职不干的倾向,系统就提示我违规!” “还把我关进小黑屋!” “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柏寂野忍不了一点,弯着腰就开始笑,止都止不住的那种。 “你也被关进小黑屋了?”祁影震惊地问。 刘光强:“是啊,背了一晚上的那个什么狗屁守则才给放出来。” 祁影哭丧着脸,“我和谢淮安也是这种情况。” 池秽下意识去看陶花笺,问,“你也是?” 陶花笺苦笑一下,“我给你们找资料的那天,睡美容觉被抓了个正着,系统说我违反学校规定。” “去夜店点男模都不抓我,抓我睡美容觉?”陶花笺灵魂发问。 谢淮安:“……” 只有我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那你们又是怎么回事?”刘光强看向祁影和池秽等人。 祁影疑惑地挠了挠头,“系统说我们无故骚扰女教师,但是我没有呀……” “……” 柏寂野突然开始剧烈咳嗽,每一下都要把喉咙咳破的那种程度。 谢狂徒:“……” 一堆小黄人中,刘光强显得单纯多了,“啊?那可能是系统误判了吧。野哥,你们俩呢?” 柏寂野张口就来,“我和禾岁手拉手一起去上卫生间,结果碰到女鬼了!” “啊!” 刘光强和祁影非常捧场,气氛组到位。 只有陶花笺的注意点又跑偏了,“小男同们都玩这么花呀?” 该说不说,这话确实狠狠击中了柏寂野的心,描述起来也愈发放肆,“门被女鬼堵住,我们出不去,我知道禾岁一定很急,所以关键时刻,我挺身而出……” 刘光强率先抢答,“你强吻女鬼了?” 柏寂野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接着说,“我一脚踹开了门,打败了女鬼,救出了我的亲亲小禾岁。” 池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四周顿时陷入尴尬的死寂。 刘光强的笑容直接僵在了嘴边,好半晌才回神,“讲完了?” 柏寂野点头。 “好的,让我们池哥讲讲事情的真相吧。” 柏寂野瞠目结舌地抬起头,“合着你们刚刚……逗我玩呢?” 池秽没忍住笑了,微微偏头,喉结上下滚动,看得柏寂野莫名一愣。 “野哥,你要认清楚一点,离开我们,谁还把你当小孩儿!” 柏寂野:“…………”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池秽简单说了几句,“柏寂野去卫生间,中途碰到女鬼,被吓得尿了一地,系统说他蓄意破坏学校环境,就把他关进去了。” 柏寂野猛然抬头:“???” 四人露出了然的笑,纷纷点头。 柏寂野:“不是,这么离谱,你们真信啊?” 祁影认真地回答说,“池哥不会撒谎。” 池秽顺势装模作样地眨了眨眼睛,“就是啊,我没必要撒谎。” 柏寂野后槽牙都快咬碎了,重重地点点头,语气却听不出几分气恼,反而满是纵容,“池禾岁,你好样的!” 池秽挑挑眉,朝他露出挑衅的笑。 【叮咚——】 【通关倒计时正式开始】 【距离通关时间还有2:00:00】 【请各位玩家尽快找到丢失的芭蕾舞鞋,并在一个小时后准时烧毁它】 刘光强:“芭蕾舞鞋在哪儿啊?” 【蠢货!】 【要是告诉你了,还要你去找吗?】 刘光强:“……服了,这系统怎么也跟死了好几天一样,怨气这么重?” 【我以为我听不见吗?】 【算了,看在你智力比较低下的份上,叫我一声爷爷,我给你个提示】 刘光强的表情跟吃了馊饭似的,“这系统成精了吧?” “你是不是之前和之前那个系统换班了?” 【废话真多】 【叫不叫了?】 刘光强反问它,“叫了真有?” 【是的,乖孙】 刘光强冷哼一声,“想你妈的屁吃呢!不叫!” 【好的,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死人机!”刘光强接着骂。 要不是祁影及时拦住他,他还要再和系统大骂五百回合。 “所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找芭蕾舞鞋?”谢淮安问。 池秽想了想,“应该在姜东隅那里。” “难道我们还要去她家找她?” 池秽:“不至于,既然系统都把我们聚集到这儿,就说明姜东隅在十一点之前一定会来。” 刘光强不太理解,“她来干嘛啊?” 池秽打开手机手电筒,周围总算有点光亮,“今天是桑榆头七,我猜……她来认罪。” 第52章 面具人(二十二) 姜东隅还没来,众人也不能这样一直傻站着,刚好湖边有个公共卫生间,那里有灯,门口还有公共座椅,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刘光强根本坐不住一点儿,没一会儿就和柏寂野凑在一起腻腻歪歪上了。 池秽趁着柏寂野没有骚扰自己的间隙,抓紧时间翻看着梁知舟手机里的内容。 前两天事情太多,以至于他根本腾不出时间细细揣摩,况且就算距离通关时间只剩两个小时,他也不认为系统会那么好心。 他先是点进了微信,然后是qq,把能看的消息全都看了个遍。 其中有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人很是诡异。 对方主动加的梁知舟,还是精确查找。 聊天记录也很简短,甚至没有俗套的开场白,而是一加上好友,对面直接发来一条消息: 因为你手机里无意间保存的一张桑榆的照片,胡嘉娜吃醋了,现在在班里,她处处针对桑榆,希望你能够主动和胡嘉娜解释一下。 梁知舟这边显示已读,而且还给出了回复: 不是无意的,她还挺漂亮。帮我问问呗,给不给睡? 池秽忽然就弄懂了,为什么刚来的时候,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诧异,就连班主任都说,他变了很多。 毕竟梁知舟是个实打实的人渣,他还真学不来。 这也许就是姜东隅在信里说的,她和胡嘉娜的恩怨? 不对,如果身份转换一下,就对得上了。 池秽这边正困惑呢,身后的卫生间里就传来某个骚包的声音,“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帅气的男人?” “什么,竟然是我!哦~美丽的镜子,谢谢你的认可!” “我也觉得自己很帅。” 池秽:想杀人。 结果下一秒,身后传来爆破的巨响。 池秽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只看见镜子碎了满地,洗手池旁边散落了满地的碎片,都沾着鲜红的血。 而原先站在镜子面前说话的柏寂野似乎是僵住了,池秽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应。 池秽有些担忧,飞速跨上台阶,从后面推了推柏寂野的背,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柏寂野还是没动,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池秽彻底慌了神,使了点劲儿,强硬地把柏寂野的肩膀往后掰。 这一次,柏寂野终于动了,四肢僵硬地缓缓转身。 血肉模糊的脸颊吓得池秽猛地后退几步。 但他仅仅缓了不超过半分钟,重新走上前,小心地抬起手,却又怕弄疼了柏寂野。 此时,池秽的声音都在打着颤,“柏寂野,你没事吧?” 柏寂野平直地嘴唇突然向两边扯开,越扯越长,最后整张嘴直接撕裂开来。 温热的血液喷了池秽满脸。 “禾岁!”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池秽怔怔地转过身,正对上柏寂野焦急万分的神情。 他愣了良久,迟疑地转回去,身后那人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她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桑榆。 桑榆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用一种诡谲阴暗,又带着点悲伤的眼神安静地看着池秽。 忽然,她朝池秽伸出了手,嗓音却像个天真淳朴的孩童,“你为什么不愿意和胡嘉娜解释呢?” 池秽没有出声。 她瞬间敛起笑容,目眦欲裂地瞪着池秽,“你还想陪我睡觉吗?” 没待池秽做出任何反应,手腕陡然被人握住,柏寂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傻了?为什么不跑?” 卫生间的门被人拉开又关上。 柏寂野叹息一声,用自己的袖子轻柔地擦拭掉池秽脸上的所有血迹。 狭小的密闭空间里,两人的距离过分得近了。 如果换做平时,池秽早已经推开柏寂野。 但这一次,他没有动,什么都没做,暧昧的距离依旧。 池秽像是一个丢失了魂魄的人,大脑完全宕机。 柏寂野心疼地看着他这副模样,还是没忍住把他揉进怀里。 相拥的瞬间,他无意识地碰到了池秽的手。 很冰。 还很僵硬。 柏寂野现在迫切地想要听到池秽的声音,说什么都好,哪怕骂他都行。 也许是两颗心脏隔得太近,所以池秽听到了他的心声。 虽然这非常不合常理,但柏寂野就爱这么想。 下一秒,如他所愿。 池秽张了张口,声音又哑又低,仿佛自带一种莫名的委屈。 他说,“柏寂野,我以为那真的是你。” 说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把头埋进了柏寂野的颈窝。 这个姿势,池秽的头刚好抵着柏寂野的下巴。 甚至有好几次,柏寂野的唇都不经意地擦过池秽的头发。 第一次是不小心的。 第二次依旧。 但他不敢保证,里面的每一次,他都没有私心。 柏寂野贪婪地嗅着池秽身上好闻的味道,声音放得极缓,好似在哄一个做了噩梦的小朋友,“禾岁,那不是我,别怕。” “刚刚我的声音,是从里面的卫生间里传出去的,而里面的镜子并没有碎,我也没有受伤。” 柏寂野略微退开身子,抬起池秽的下巴,好让他有机会细细地打量自己的脸。 “嗯?看清了吗?我的脸一点事都没有,别担心。” 池秽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心头一颤,鬼使神差般凑近了些。 只差一点,就要唇齿相触。 太近了。 他想。 柏寂野莫名觉得喉咙发紧,五脏六腑都有把烈火在燃烧。 他看着池秽疯狂颤抖的睫毛,还有红色未消的眼眶。 柏寂野没由来地想,他这么娇气,被欺负狠了,会不会哭? “砰——” 门外骤然响起拍门的声音,池秽彻底被拉回现实,一把推开柏寂野。 拍门的声音接连响了三五遍。 停了。 隔壁间也传来说话的声音,“野哥,这女鬼怎么又出现了?她的仇不是都报完了吗?” 池秽警惕地抬头,“刘光强?” 柏寂野点头,“嗯,剩下三个也在里面。” “她是来找我寻仇的。”池秽说完,把刚刚从手机里翻出的聊天记录递给柏寂野看。 后知后觉,他猛然回神。 “他们在里面躲多久了?” 柏寂野虽说不解,但还是答了,“我们在这待了多久,他们就躲了多久。” 池秽蹙起了眉,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卫生间隔音很差,所以,刚刚……他们全都听到了?” 刘光强“嘿嘿”笑了笑,“放心吧,池哥,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池秽:“……” 好一个什么都没听到。 第53章 面具人(二十三) 门外忽然没了声音,刘光强趴在门板上试图去听,却被天花板上的“水珠”砸中脑门。 他下意识抬手一抹,满手猩红。 刘光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双腿一软,要不是祁影扶着,他现在已经瘫倒在地。 “啊!”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天花板上倒挂着一具女尸,脸色惨白,尸斑一路蔓延到尸体的侧脸。 突然,女尸缓缓睁开眼睛,暴露出来的整个眼球都是眼白。 “咔嚓——” 女尸略一歪头,硬生生拧断了自己的脖子。 血迹斑斑的脑袋直接砸了下来,正好落在刘光强的脚边。 刘光强猛地瞪大眼睛,刚准备尖叫,就被祁影死死地捂住了嘴。 祁影用气音在他耳边提醒,“别出声,她看不见,只能听。” 刘光强崩溃地点了点头,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祁影这才松手,屏住呼吸,看着脚下的脑袋。 “叩叩叩——” 拍门板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谢淮安垂着眼,透过门下的空隙往外看,那是一双没有穿鞋的脚,白皙的脚背却被水草缠住,上面还沾着泥点。 尺寸看着很小,像个七八岁小孩儿的脚。 下一秒,随之响起来的声音也正如个女童一般稚嫩,“哥哥姐姐们,你们看到我的玩具了吗?” 刘光强一听到声音,瞬间就想起了自家闺女,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直到他看到陶花笺很轻地朝他和祁影摇了摇头。 脚边上的脑袋乍然滚了一圈,要不是有门板堵着,它这会儿已经滚到了外面。 但不可避免的是,人头碰到门板,发出了一声轻响。 门外的女孩儿“嘻嘻嘻”地笑了起来,“你们是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站在最靠近门板位置的刘光强莫名觉得脚踝发凉,再一低头,缝隙中出现一只又圆又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与人头不同的是,那只眼睛是最最接近平常孩童的眼睛,瞳仁大且黑,眼底还带着笑。 “找到你啦!” 门板骤然被敲得哐哐作响,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女孩儿天真烂漫的笑声。 再这样下去,这破门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一筹莫展之际,隔壁间传来池秽的声音,语气又快又急,“刘光强,把人头丢出去!” 刘光强愣愣地应了一声,赶紧照做。 做完这一切,拍门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刘光强刚松了一口气,另一道咀嚼的声音随之响起。 “坏了,她在吃什么?”刘光强不敢相信地接连后退好几步。 陶花笺:“人头。” “这是系统在报复你。”池秽说。 刘光强两眼一黑,抱着谢淮安的手臂摇个不停,“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还不想死……” 咀嚼的声音越来越大,尤其是头盖骨被女孩儿咬碎的时候,最为明显。 谢淮安透过上面的门缝去看,女孩正一脸餍足地享受着手里的人头。 原先那么大的一个人头,被她吃得只剩下一个馒头大小。 甚至在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女孩儿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上的脑浆。 意识到有人透过门缝在偷窥她,她又扬唇笑了起来,嗓音很甜,“玩具不见了,你愿意当我的新玩具吗?” 刘光强还没回神,脚腕就被一只极其冰凉的小手死死地握住。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拼命甩开,却始终难以摆脱。 慌乱之下,他想起了池秽刚刚说的那句话,连忙道歉,“爷爷!爷爷我错了!爷爷,救救我吧,我再也不随便忤逆您了!” 周围一片死寂,除了自己的惨叫声音,就是女孩儿诡异的嬉笑。 眼看着刘光强的脚踝差点就要被她硬生生折断,池秽也只好硬着头皮给他支招,“刘光强,现在,大声喊出你在小黑屋里背的守则!” “系统就是天!系统就是地!系统是我一辈子的爷爷!”刘光强张着嘴胡乱地喊,想都没有想。 【叮咚——】 【恭喜玩家刘光强顺利激活《系统生存保命守则》】 【已为您成功消灭“贪吃的小女孩儿”】 【已为您查询,本场副本,各位玩家可使用守则的次数为0】 …… 【叮咚——】 【温馨提示,距离副本通关还有一小时十分钟】 【请各位玩家尽快找到芭蕾舞鞋,并在指定的时间内烧毁它】 【祝你们好运!】 待到系统播报停止,刘光强淌了满身的汗,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出去,他总算能够肆无忌惮地喘着粗气。 洗了一把脸后,刘光强屁颠屁颠地往池秽那边凑,“池哥,以后您就是我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池秽没说什么,只是递给他几张纸,“擦擦汗吧。”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守则真的管用啊?”刘光强接过纸,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就连柏寂野都没有想到。 池秽摇摇头,“我不知道,当时情况太紧急了,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柏寂野:“也是,现在想想,原来系统给过我们提示的。” 刘光强“啊”了一声,“哪有提示?” 众人相视一笑,没有人回答。 “走了,赶紧去找芭蕾舞鞋,只剩十分钟了。” “诶不是,怎么就走了,提示到底是什么呀?”刘光强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柏寂野好笑地望着他,“强子,这标准答案都摆在你面前了,你还算不明白呢?” 刘光强天真地眨了眨眼,“啥意思?” 最后还是祁影好心地跟他解释,“先前不是说了吗?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因为不同的理由被关进了小黑屋,但是哪有那么多巧合,系统明显就是故意的。” “既然这样,就说明在小黑屋里背诵的那个守则一定会派上用场,要不然系统也没必要花那么多心思了,更何况还是虞总监考官亲自带我们去的呢?” 刘光强半懂不懂地点点头,“这系统也太会耍心眼子了吧?” “我还以为是他故意整我,谁能想到这是保命锦囊啊?” 第54章 面具人(二十四) 果然,姜东隅真的来了。 此时就站在湖边,背对着他们。 池秽等人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躲在了当初吊死范泽言的那棵树后面。 周围太暗,看不清姜东隅的神色,只能隐约借着月光,瞥见她眼下的淡淡泪痕。 她蹲下身,从包里取出打火机和蜡烛。火焰燃起,火光照亮了她的面庞。 姜东隅先在地上滴了几滴蜡油,再把蜡烛底部按在滴了蜡油的地方,等待它凝固。 做完这一切,姜东隅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她又从包里翻出纸钱,一张一张地点燃,看着它燃尽,才去点下一张。 “坏人都遭到了报应,你奶奶和宋棠芸也要搬家了。”姜东隅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每一句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最后一张纸钱燃尽,姜东隅顿然笑了起来,火光衬得她整张面庞温柔又凄美,“好可惜啊,芭蕾舞鞋你还没穿过,算了算了,我烧给你吧。” 池秽又一次回想起信里的内容,心中一万个谜题难以解开。 待到芭蕾舞鞋触碰到烈火的那一瞬间,众人才迟疑地僵住了身子。 “时间到了吗?她就烧了?”刘光强急得用气音在柏寂野耳边询问。 【滴——】 【npc姜东隅成功烧毁芭蕾舞鞋】 【距离晚上十一点还有00:00:01】 “差一秒?!”柏寂野差点怀疑人生,“这系统故意整我们吧?” 【各位玩家没有按时完成系统发布的任务,违反相关规定】 【特予各位玩家严重警告处分】 【时间将重新回到桑榆投湖前的第二天,回溯地下室真相】 【注:此期间内,副本中的npc并不能看到各位玩家的身影,请各位玩家利用这个机会,尽快找到通关的密匙】 众人眼前一黑,再次睁眼,他们听到了胡嘉娜的声音。 “姜东隅,你这裙子挺不错啊,是他家的新品吧?”胡嘉娜上下打量了一眼,语气听不出真心与否。 姜东隅殷勤地笑了笑,“新品又怎么样,哪里比得上我们家娜娜,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胡嘉娜明显被她夸开心了,示意姜东隅凑近一些,“有兴趣么?今晚带你去看一出好戏呗。” 姜东隅虽说不解,但答应得很快。 当天晚上,她被胡嘉娜带着去了学校荒废已久的地下室。 还没走近,她就听到了底下少女呜呜咽咽的抽噎声音。 姜东隅脸色有些难看,下意识拉了拉胡嘉娜的衣角,“娜娜,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胡嘉娜被突然拽住,明显不悦,“去了你不就知道了,快走吧。” 姜东隅抿了下唇,快步跟上。 走到没剩几节台阶的时候,她蓦然愣住了。 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骤然凝固,姜东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一旁的胡嘉娜很快注意到了她的反常,打趣道,“怎么?你朋友?” 话音刚落,不止是胡嘉娜,还有地上狼狈不堪的桑榆,都在同一时刻抬起头来,目光灼热地望着她。 姜东隅莫名有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她动了动唇,刻意别过视线,朝着胡嘉娜露出笑容,“没,我不认识。” 刹那间,原先剧烈挣扎着的桑榆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脑袋重重地砸在地上。 “哐当——” 听得姜东隅心头一颤。 “桑榆啊,咱们班的,成绩很好的那个小婊子。”胡嘉娜满不在意地说,“你不认识也正常,反正她在班里又没什么存在感。” 姜东隅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游离之际,她发现了。 从自己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桑榆的目光就没有从自己身上离开过一分一秒。 而此时此刻,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依旧没有恨意。 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失望和不解。 姜东隅看不下去了,发狠地咬住下唇。 比起恨来,她更接受不了失望。 胡嘉娜玩味地看着桑榆身后的两个男人,“注意点啊,别玩太过了……” 男人猥琐一笑,身下的动作越发变本加厉。 桑榆的眸子里一片死寂,泪水聚在地上,洇湿了脏乱粗糙的地面。 那天,姜东隅目睹了全部过程。 整整三个小时。 甚至到了最后,她跟着胡嘉娜离开地下室的过程中,姜东隅没忍住回头看了桑榆一眼。 此时,所有人都走了。 只留她一个人,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泪水早已流干。 或许是注意到了姜东隅的视线,她回望过来,吃力地扯开唇角…… 桑榆在笑。 …… 次日清晨,桑榆跟个没事人一样,回家,陪奶奶吃完饭,帮宋棠芸照看孩子。 她什么都没说,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哪怕说了,也等同于没说。 除了平添家人的烦恼,再也没有其他。 在这里,范泽言等人可以做到只手遮天,捏死她们一家,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而在这个偌大的世界,死了一只蚂蚁,也没有人会在意。 等到奶奶熟睡,桑榆才偷偷起身,褪去了外面的衣裳,露出一身青紫斑驳。 她把自己泡在冰水里面,泡到四肢发冷发硬,毫无知觉。 泡了一整个早上。 剩下一整个下午,她全都用来等待。 桑榆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既没有哭,也没有笑。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平静。 直到太阳落山,该去上学了。 她自我安慰: 算了,没有等到,那就不等了。 她收拾好书包,像往常一样,和奶奶挥手告别。 踏上熟悉的路途,她没由来地生出一种释怀。 今天她穿了那件最喜欢的白裙子,梳了漂亮的头发。 她笑着和路上的每一个行人挥手,同时在心里悄悄盘算: 学校让我不开心了,所以今天,逃个课吧。 那天她还真的没有去上学。 后来的每一天都没有。 第55章 面具人(二十五) 画面一转,眼前之人重新变回了姜东隅。 【叮咚——】 【通关倒计时:00:10:13】 【通关之前,务必保证姜东隅不被杀死】 系统提示音完毕,池秽猛然想起一点,既然死去的桑榆化作女鬼,让每一个伤害过她的人都付出了代价。 但一个小时前出现的那个女鬼,明显证明着她的复仇计划还没有就此结束。 又因为刚刚他们使用了系统守则,便意味着在桑榆看来,与梁知舟的恩怨已经了结。 而她最后一个复仇对象,是姜东隅。 可是鬼要杀人,人怎么拦? 他又不是阴阳先生。 这系统明摆着又是在给他们挖坑。 刚想到这里,周围再度陷入黑暗。 蜡烛被风吹灭了。 姜东隅弯腰,重新点了一遍。 火苗只亮了不到三秒,又灭了。 池秽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只觉得每一阵风都像妖风,阴气极重。 “都说夜里十一点到一点阴气最重,更何况今天还是桑榆的头七。”柏寂野暗自嘟囔道。 “一会儿真要杀人了,我们拦还是不拦?”池秽压低声音问他。 “反正我不想拦,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天经地义,有什么好拦的。” 柏寂野偷瞄祁影一眼,意有所指,“不过就算我们不拦,也还是会有人拦的。” 祁影不傻,自然知道柏寂野在暗戳戳地提醒自己,“野哥,我不去,这回听你的。” “哟,怎么突然开窍了?”柏寂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头。 祁影说:“你说得对,有仇报仇,天经地义。” 另一边,姜东隅明显慌了神,接连试了好几次,火光都被吹灭。 她只好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虽说不太方便,但也能勉强照明。 结果下一秒,手电筒的光亮也莫名暗掉。 姜东隅吓得一把丢了手机,浑身发软地瘫在地上。 乍然间,四周传来急剧的狗吠声,一声高过一声。 姜东隅知道,这是头七回魂。 她忽然跪在地上,口中念念叨叨,“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你知道的……如果我违抗她的命令……她一定会变着花样地整我……到时候我爸妈会打死我的……” “我本想登门道歉……但我害怕你会不原谅我……” “那天,我等了你很久。” 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儿重新站在姜东隅的面前。 她的嗓音嘶哑破碎,整个人都像是被硬生生地撕裂成了两半。 姜东隅听到这个声音,茫然地抬起头,在看清女孩儿这张脸的时候,她直接尖叫了起来,吓得连滚带爬,坠入了当初溺死桑榆的那条湖里。 “噗通——” 女孩儿失望地站起身,幽幽发问,“连你也害怕我吗?” 姜东隅在水里剧烈挣扎,水花四溅。 在即将窒息的上一秒钟,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很轻地托住,正一点一点往上。 她惊讶地想要回头,却被那人捂住了双眼。 迷迷糊糊之间,她只觉得对方的手比深夜的湖水还要冰凉。 再次睁眼的时候,她看到了梁知舟、傅渊迟、邻居大叔、语文老师,还有上次的那两个警官。 姜东隅的眼神闪躲,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问,“是你们救了我吗?谢谢……” 池秽安静地盯着她看了良久,说:“不是我们。” “因为你害怕见到她的模样,所以到了最后一刻,她捂住了你的眼睛。” 池秽这样一说,姜东隅瞬间懂了。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依旧在往下流淌的液体滴滴答答,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水还是泪。 池秽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都像是在报复,“刚刚你坠湖的时候,喊了一个名字。” 姜东隅:“什么?” 池秽残忍地弯唇一笑,念出了那两个字音,“东隅。” 姜东隅倏地瞪大眼睛,下一秒,她听到了池秽的声音。 “桑榆,你该醒过来了。”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关《面具人》】 【正在结算中……】 …… 【滴——】 【请问玩家是否选择走完后续情节】 池秽抬手,选择了“是”。 【情节加载中……】 刘光强趁着间隙,抓紧去问,“不是,怎么就通关了?” 池秽懒懒散散地笑了笑,“问你野哥。” 柏寂野倨傲地挑了个眉,“不讲,要不你们猜猜?” 刘光强:“???” 祁影想了一下,“是不是因为,这里的作息时间和现实生活是相反的?” 柏寂野满意地点头,“聪明。” 刘光强呆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相反的又咋了?” 祁影耐心地和他解释,“不是有句话说,梦境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吗?” 刘光强惊呆一次。 不过他又实在好学,“没别的了?就这一点啊?” 柏寂野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先前我不是把所有重要线索都告诉你们了吗?” 谢淮安垂眸想了想,“还有姜东隅若无其事地闯红灯,其实并不是违反交通法规,而是梦境中的红灯对应着现实里的绿灯。” 刘光强惊呆二次。 陶花笺接着分析,“姜东隅是左撇子那事儿,你不是说是因为右手被她妈打了,然后受了伤吗?” 刘光强点头,“是我说的啊。” 陶花笺嘲讽地笑了一下,“那你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她妈这样一个望女成凤的典型代表,动手打姜东隅哪个地方都说得过去,但怎么可能是右手?这跟自毁前程有什么区别?” “所以,姜东隅的手受伤了,就一定是相反的左手。” 刘光强惊呆三次,并表示感觉自己被熟人背刺了。 听完这些,柏寂野欣慰极了,有种自己亲手养大的小鸡崽都长大成家了的感觉。 池秽收回目光,不经意间笑了起来。 其实他一开始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怀疑。 毕竟现实里明明说的是桑榆喜欢芭蕾舞,到了信件之中却是姜东隅喜欢芭蕾舞。 系统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因此这绝不是bug,而是线索。 直到刚刚姜东隅在濒临死亡之际,脱口而出的那一声“东隅”。 下意识的习惯不会撒谎。 所有毫无章序的线索也在那个瞬间,在池秽的脑海中重新排列连接起来。 只有一种可能,梦境中的姜东隅,在现实生活中,她叫桑榆。 这也应了那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但只是单纯的名字上的替换,人生经历并无发生任何改变。 尽管副本已经结束,但池秽依旧在脑海中冒出一个想法: 也许姜东隅抽屉里的那些信件,是现实生活中最真实完整,且从未更改过的信物。 而姜东隅本人并不知道梦境中依旧包含着现实生活里的东西。 要不然像她这样小心谨慎的人,怎么会放任这样一份前后矛盾的信件大喇喇地摆在抽屉。 唯有一种可能,便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些信件的存在。 第56章 面具人(完) 【情节加载完成……】 桑榆从床上惊醒,愣愣地盯着某处出神。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开始回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姜东隅死了,投湖自杀。 姜奶奶跑去警察局哭诉,恳求他们还给孙女一个公道。 当天,警察开始介入调查。 范泽言、彭幻、胡嘉娜家里都很有钱,眼看着形势对自己不利,砸钱找来了姜东隅亲生父母。 她的亲生父母本就重男轻女,在姜东隅五岁的时候,就把她抛弃在一个破旧的巷子口,这么多年从未找过她。 范泽言等人更是很好地利用到这一点,只是稍稍地给了他们一点儿钱,就能够让他们跑到警察局去大吵大闹,混淆黑白。 甚至在老太太哭着求个公道的时候,他们指着老太太的鼻子质问她,“你和姜东隅有一丁半点的血缘关系吗?她是我们女儿,你一个老太婆多管什么闲事?” 普通人战胜不了资本。 更何况是她们这种底层小人物。 最后,姜东隅自杀这事彻底翻篇。 范泽言三人依旧整日游手好闲,挥金如土。 雄厚的家产给了他们足够的勇气和资本,但这本不该是他们丧尽天良的理由和借口。 桑榆父母依旧尖酸刻薄,咄咄逼人。 桑榆依旧混混度日,面具傍身。 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好像生活总在继续。 但仅仅过去不到一个月,再也没有人会提起姜东隅,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 似乎所有人也忘了他们的罪恶。 肇事者逍遥法外,受害者面目全非。 甚至在未来的高考当中,他们这一批人,都不用怎么努力,因为父母会替他们铺好一切的路。 而他们个个都会出国留学,潇洒几年,成了海归成功人士,回家接管公司。 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家里混吃等死,也是躺在金钱堆里,就算死了,埋葬的地方也是高档昂贵的公墓,天天有人打理。 桑榆甚至都不敢想,到了那个时候,姜东隅的坟头草该长得多高? 还有人会记得她吗? 越往下想,她越觉得压抑。 也许现实生活中没办法实现的事情,最终都会变为一个梦境。 比如替姜东隅翻案。 比如寻得姜东隅的原谅。 桑榆再也忍不住了,弯下腰,把整张脸埋进膝盖里面,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哭出声音。 哭着哭着,她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看啊,像她这样的人,连大声哭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桑榆知道,放声大哭的下场,就是被母亲扯着头发大骂一顿,再饿着肚子去上学。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地下室的那天,她站出来了,结局会不会有些不太一样? 算了,没有如果。 她是一个连朋友都可以抛弃的自私鬼。 猝然,房门被重重拍响,紧接着响起女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几点了还不起?我养你这个赔钱货有什么用?” 桑榆使劲儿地揉了一把脸,“起来了。” 她着急忙慌地从床上下来,站在镜子面前,洗漱,梳头。 每完成一步,她逆反的心理就越发强烈。 此时此刻,桑榆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一点,假设世界上存在如果,那么,如果她那天主动站出来了,或是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一天晚上就去寻找姜东隅,事情就是会变得不太一样。 姜东隅也不会自杀。 曾经那段逝去的光阴里,是桑榆的懦弱逼死了姜东隅,而未来望不到希望的日子里,她的懦弱也终将逼死她自己。 所以,她下定决心要做出改变。 桑榆收拾完书包,把那个u盘以及一切线索都锁进了柜子里面。 她在等,等未来她有了足够的能力给姜东隅翻案的那一天。 吃完早餐,桑榆收起笑容,出了家门。 她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当一个面具人了。 姜东隅从前告诉过她的话语,在此时骤然飘荡在她的脑海之中: 如果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做自己吧。 穿过大片大片的林荫,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桑榆疑惑地扭头去看。 映入眼帘的人是胡嘉娜,她今天穿了一件价格高昂的公主裙,脸上化了精致的妆。 桑榆愣了一下,下意识扬起笑容,“娜娜,你今天可真漂亮。” 第57章 您的朋友是酸辣牛肉面? 彼时下起了雪,雪花和雪粒混在一起,伴着呼啸的寒风纷纷而下。 这一次,虞青枫还是来了。 他撑着黑色的伞,站在风雪之中,遥遥地望着他们。 忽然,天边闪过一道绚丽,随即化作无数璀璨的烟火在黑暗中绽放。 “今天是什么日子?”刘光强疑惑发问。 柏寂野望着远处的身影,眼底泛起复杂酸涩的情绪。他勉强笑了一下,“十二月三十一日,要跨年了。” 祁影难以相信地张大了嘴,“系统里也能跨年啊?” 柏寂野好笑地盯着他,“当然,系统也是另一个拥有喧嚣和温情的小世界。” 他平复好心情,招呼着众人跟上他的步伐,“走咯,回家跨年。” 祁影犹豫地拽了拽柏寂野的衣角,“虞总教还在那里……我们不喊他一起吗?” 或许是注意到了祁影的停顿以及柏寂野的迟疑,虞青枫主动开口,“我提前派人给你们送过去了新鲜食材,今晚回去,好好放松休息一下吧,辛苦各位了。” 他的表情依旧很淡,让人看不出情绪。 祁影莫名有些心软,忍不住问他,“您不和我们一起吗?” 虞青枫摇摇头,“我和朋友约好了一起跨年。” 闻言,祁影总算作罢,露出笑容,“好,那提前祝您新年快乐!” “谢谢,你也是。” …… 回了屋子,池秽打开暖气,洗了个热水澡。 等他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架起了火锅,只有谢淮安一个人在那瞎忙活。 柏寂野正搂着祁影和刘光强吹牛逼。 池秽看不下去了,准备上前去给谢淮安打下手。 但他刚一走近,就被谢淮安手中的菜刀和黄瓜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你在做拍黄瓜?”池秽问他。 谢淮安一听,护食似的攥紧了黄瓜末端,“不是,在做面膜。” 池秽唇角抽了一下,“给陶花笺的?” 谢淮安邀功一般疯狂点头,“她说用黄瓜敷脸,效果很好,但又不想准备,所以我来帮她。” 池秽哑然片刻,抬手朝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这哥真是恋爱脑。 突然,客厅里陷入尴尬的沉默。 池秽顺势抬眼去望。 这会儿陶花笺刚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敞开的门后冒出大片大片的烟雾,水汽在镜面上凝结,覆了一层模糊的雾面。 陶花笺擦头发的手一顿,“干嘛都这样看着我?被我美得移不开眼了?” 柏寂野很是认真地问,“你家炼丹炉炸了?” 陶花笺:“……” “来来来,人都齐了,快吃饭吧!”祁影连忙打着圆场,顺便替每一个人摆好碗筷。 池秽刚一坐下,就听到祁影陡然变了腔调的声音,“完了,没有蘸料。” “野哥,这附近有便利店吗?” 柏寂野放下筷子,点点头,“楼下就有,我去买吧。” 祁影一把按住他即将起来的身子,“没事没事,我去就行。” 说罢,转身就开了门。 “诶,你知道在哪儿吗?” 祁影头也没回,“我能找到的!你们先吃,别管我——” 刚到楼下,祁影很远就瞥见了正对面的便利店。 在后面的货架上挑选好几款蘸料,祁影转身就去收银台结账。 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顿时僵住了身子。 “虞总教?”祁影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 下一秒,眼前这个坐在便利店里,捧着一桶泡面暖手的男人缓缓转身。 在看清对方的面容,祁影终于可以确定,大步迈出步子,站在男人眼前。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开口询问,“虞总教,这就是你说的‘和朋友一起跨年’?” 话刚说完,祁影侧身看了一眼泡面上的文字,大着胆子说:“还是说,您的朋友是酸辣牛肉面?” 虞青枫:“……” “多大人了,还撒这种谎?”祁影小声抱怨了一句,牵起虞青枫的手就往外走。 虞青枫因为窘状而微微发烫的脸颊,在出了便利店,凛冽的寒风打在脸上的时候,瞬间褪去热意。 他没怎么用力,但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挣脱开祁影的手,也许是祁影注意分寸,本就没有握紧,也许是一时出其不意,他忘记了收紧。 眼看着突然被挣开的手,祁影茫然地眨了眨眼,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又缓慢地抬头,眼神不解地看着虞青枫。 虞青枫无奈地回视过去,嗓音依旧温柔,“你要带我去哪儿?” 祁影固执地没有移开视线,真诚地邀请他,“虞总教,和我们一起跨年吧。” 虞青枫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无法自制地弯了一下,“别闹了,快回去吧,他们还在等你。” “多一个人还更热闹,为什么不去?”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祁影更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都倒在虞青枫的面前。 而虞青枫更像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年长者,无条件地包容,无条件地忍耐。 他安慰似的抬手,摸了摸祁影的头,“祁影小同学,我的泡面要凉了……” 怎料这话对当下的祁影来说并没有任何作用,他仿佛找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顺势往下说:“凉了就别吃了,跟我回去吃火锅!” 虞青枫说不过他,干脆换了个思路,“我发现系统的判定还真准啊。” “你这是在变相地骂我是个圣母吗?” 虞青枫连忙摇头,“不是,是在夸你善良。” 祁影垂下眼睫,看不清神色。 从虞青枫这个角度来看,莫名有点可怜。 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心软。 “跟你走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偏要我和你们一起跨年吗?” 祁影终于抬起头,眼睛亮亮的。而他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我小时候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每年这个时候,孤儿院里的老师、院长都回家跨年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坐在孤儿院高高的围墙上面,因为在那里,我可以窥探到很多家庭的热闹灯火,运气好的话,我还能欣赏一场烟花秀。” 祁影语气平静,但又不乏真挚,像是把自己所有的真心和诚意都掏了出来,再献宝似的捧到虞青枫的眼前。 他笑了一下,说:“偷偷告诉你,其实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在幻想着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他会朝我伸出手,带我到热闹之中去。” 而这个幻想一直延续了十八年之久,没有人朝他伸手。 今时今日,站在这里,他成为了朝别人伸出援手的那个人。 虞青枫认命似的叹出一口气,转身,朝着便利店的方向走远。 祁影焦急得下意识喊了他的名字,“虞青枫!” 虞青枫没有回头,声音远远传来,“回去拿伞。” 祁影愣在原地,忽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第58章 西海情歌 房门被敲响,池秽估摸着是祁影出门太急,没带钥匙,于是他起身开了门。 门后的虞青枫略显局促地打了个招呼,这副模样,看得池秽下意识愣住了。 祁影主动出声,替两人解围,“池哥,虞总教来和我们一起跨年。” 池秽后知后觉地点点头,侧过身,给他们让出一条小道,“欢迎。” 闻言,祁影立刻弯下腰去给虞青枫拿拖鞋。 好巧不巧,众人刚搬来没多久,平常家里也不会来什么客人,因此并没有多余的拖鞋。 似乎是看出了祁影的为难,虞青枫先一步开口,“没事,我不用拖鞋。” 祁影咬住下唇,慷慨极了,“要不,我的拖鞋借给你?” 虞青枫:“不用。” 祁影急着解释,语气又快又急,“我没有脚气!” 虞青枫怔了一下,随即勾唇轻笑,“不是这个意思,反正屋里不是有暖气吗?我穿不穿都行。” 左右为难之际,柏寂野出现在玄关面前,赤着脚,弯下腰,把鞋柜最上面的一双棉拖鞋递给虞青枫,“我怕热,不穿拖鞋,这双是新的,你穿吧。” 虞青枫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向柏寂野递给自己的棉拖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柏寂野见他没有接,直接把鞋放在虞青枫脚边的位置,旋即道,“既然来了,大家一起跨个年吧。” 没待虞青枫有任何反应,客厅里就传来刘光强的咆哮。 “野哥,你快回来!锅快糊了!!” 柏寂野一惊,撒腿就跑。 不出三秒,柏寂野的怒吼声音也响了起来。 “禾岁!救我!!” 池秽面无表情地走进去,顺手调小了电磁炉的火候。 这会儿虞青枫站在这里,都能一清二楚地听到每个人吵吵闹闹的声音。 他笑着摇了摇头,换好拖鞋,跟着祁影走进客厅。 刘光强刚一抬眼,惊讶地喊了一声,“虞总教?” 虞青枫还以为他会有些不太自在,结果下一秒,刘光强直接冲上前来,对着祁影一通乱摸,最后从他口袋里掏出几罐蘸料。 蘸料才刚撕开,柏寂野就跟饿狼扑食似的夺了过去,献媚一般朝池秽笑笑。 虞青枫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差点被刘光强扛了起来,一把摁在了椅子上。 拿碗筷,递酒水,倒蘸料。 一条龙服务到位。 “虞总教,你敞开了吃,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虞青枫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迟钝地点头,“……好。” 这声“好”字才刚出口,一个巨大的波龙虾头就如同从天而降一般砸进他的碗里。 虞青枫:“……” 刘光强讪讪一笑,“虞总教,您吃吗?” 虞青枫尴尬地笑了一下,把碗朝刘光强那边一推,“你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刘光强两眼放光,抓起波龙就是一顿乱啃。 祁影这边还在拼命地往自己碗里夹菜,虞青枫连连摆手,“够了够了够了。” 池秽依旧还是挑食,不止是对素菜,就连荤的他也很挑。 以至于柏寂野跟哄孩子似的一边耐心询问,一边悉心教导。 还主动上手替池秽挑鱼刺。 最后换来他的一句:“柏寂野,我不吃鱼。” 而谢淮安那边也不甘示弱,不过比起池秽来说,陶花笺的坏心思明显更多。 全程都在逗猫似的跟谢淮安耍花招。 等到谢淮安有点怀疑动摇的时候,她又眨巴着那双明媚动人的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谢淮安看。 不得不说,谢淮安那个死恋爱脑是真的无药可医。 还是连柏寂野都看不下去的那种程度。 有时候柏寂野都想把他脑子挖出来看看,与常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但在谢淮安眼里,他们半斤八两。 总之,整顿饭吃下来,界区划分得非常明显。 四人恋爱脑组,两人安分守己组,单人饕餮组。 刘光强的战斗力到底强到什么程度呢? 就是能让人看得莫名心慌。 主要还是怕火锅不够他吃,然后他把别人也吃了。 到了后面,满桌狼藉。 不过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等到凌晨的钟声敲响,电视机里放映着跨年夜的欢歌。 柏寂野被刘光强、谢淮安两个人轮番灌酒,瓶瓶罐罐散了一地,喝着喝着,三人又抱成一团,边哭边唱歌。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 “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 “爱像风筝断了线——” “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三个人当中,就属柏寂野声音最大,唱得最难听。 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看得池秽眉头一皱,明晃晃的嫌弃怎么都掩饰不住。 祁影趁机偷溜出来,送虞青枫下楼。 等到他重新回屋,沙发上乱嚎的三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陶花笺喝了点酒,这会儿已经熟睡。 而祁影找了一大圈,也不见剩下四人。 完了,不会喝得太多,不小心跳下去了吧? 这里可是十九楼! 这种想法才刚冒头,就把祁影整个人搞得震惊又错愕。 他冲到阳台,从上往下望。 还好还好,底下还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地。 等等,外面的雪下得又猛又急,会不会是因为时间太长,尸体被雪覆盖住了? 祁影越想越慌,挨个去开他们房间的门。 没有,都没有。 直到最后一间,是柏寂野的卧室。 祁影小心翼翼地推开,只见柏寂野左手搂着刘光强,右手搂着谢淮安,大喇喇地躺在水泥床上。 而此时池秽正一脸无语地盯着他们。 祁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同时又觉得好笑,扒着门缝看了许久。 听到一丁点声响,池秽警惕地回头,只瞧见门缝里祁影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他松了口气,走出卧室,顺便把门带上。 环顾了一圈桌上的残羹冷炙,还有沙发茶几上的一片混乱。 池秽和祁影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池哥,新年快乐。” 池秽稍一挑眉,心情极好,“新年快乐。” 简单收拾了一下,池秽拍了拍祁影的肩膀,“今天太晚了,先去休息吧,等明天大家醒了,再一起收拾。” 祁影乖巧地点点头,进了自己的卧室。 池秽关了客厅的灯,拉上窗帘,卸下满身疲惫,又冲了一遍热水澡。 待他躺下准备闭眼,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第59章 接过吻吗? 后半夜,睡梦之中的柏寂野感觉自己的脊椎骨快要断掉了。 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脑袋又昏又胀,身旁刘光强的呼噜声音还打得惊天动地。 柏寂野下了床,离开卧室,想着出去找点水喝。 结果客厅的灯竟还亮着。 乍然与柏寂野对上视线的祁影有些懵逼,就连放碗筷的手都顿住了。 柏寂野茫然地看了一圈整洁的客厅,哑声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祁影把剩下的碗筷收好,脱下身上的围裙,老实道,“睡不着。” “睡不着就一个人偷跑出来收拾房间?”客厅的灯光晃得柏寂野眼睛发酸,他下意识眯起了眼,攻击性骤然倍增。 祁影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撒娇似的喊他“野哥”。 柏寂野轻哼一声,“还剩多少没收?” 祁影诚实地回答,“都收完了。” “这么多碗筷,你全都洗完了?!”柏寂野不敢相信地再问了一遍。 祁影垂下眼,很轻地应了一声。 顿时,柏寂野莫名语塞,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只觉得喉咙口里有什么东西在烧,又苦又涩。 他沉默良久,注意到了祁影身上飞溅上去的水渍,“那什么……你快去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吧。” 祁影说了声“好”,抬脚准备离开。 在他将要开门的那一瞬间,柏寂野突然叫住他,嗓音低沉,既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深思熟虑。 “祁影,过于懂事的人,往往会成为第一个可悲的牺牲品。” 祁影回头,粲然一笑。 他说:“野哥,新年快乐!” 卧室的门被关上,落了锁。 空旷的客厅里,如今只剩下柏寂野一个人。 他忽然觉得心口闷得发慌,从抽屉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正欲点火,又垂眸想了想,还是决定起身,走到阳台外面。 客厅里的暖气和阳台外的寒流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与对比。 刚一出去,柏寂野就被冷风冻得打了个激灵。 他略微弯腰,用一只手勉强挡风。 猩红的火苗在夜里泛着微光。 柏寂野疲惫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和呼出的白气混在一起,缓缓朝着天空的方向飘去。 猝然,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随即,门后出现了池秽不喜不悲的面庞。 没待他走近,柏寂野就下意识掐了烟,声音也越发沙哑,却又莫名带着种别样的性感,“别出来,味道很重。” 池秽也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压根不想理会,自顾自地抬脚就走,三两步的距离,他就站在了柏寂野的身旁。 “我睡不着,出来看星星。”池秽淡淡地开口解释。 柏寂野点头,说:“下次我不在家里抽烟了,我去楼下。” 池秽忽的别过脸,盯着柏寂野看了良久,才道,“阳台可以。” 柏寂野没太听懂,“什么?” 池秽没有回答,而是朝他伸出了手,语气带点狎昵,“还有烟么?给我一支。” 柏寂野彻底愣住了,虽然不知道池秽到底要干嘛,但他还是把烟盒递给了对方,像是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池秽接过,熟练地附身,点烟。 他沉醉地闭上眼睛,贪婪地沉溺在尼古丁带来的巨大极乐当中。 柏寂野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有片刻的失神,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是不喜欢烟味吗?” 池秽重新睁眼,不知是不是柏寂野的错觉,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算不上清白,脸上还挂着轻佻的笑,“是不喜欢,但我有欲望。” 池秽意有所指地拨开烟盒,从里面再次取出一支烟,递到柏寂野唇边。 此时此刻,柏寂野感觉自己其实并没有酒醒,真正的他应该还躺在那张水泥床上醉生梦死才对。 他现在整个人甚至已经感受不到冷了。 柏寂野稍一抿唇,咬住香烟一头,眼神迷离地望着池秽的脸。 池秽蓦然靠近,用自己的香烟点燃柏寂野的。这个角度,从远处看来,他们像是正在接吻。 烟头的火光划破黑夜,相互映衬着彼此的脸。 柏寂野陡然退开身子,挑衅似的朝池秽脸上吐出烟圈。 烟雾袅袅而起,模糊了眼前全部的视线。 柏寂野看不清人,试图伸手去抓,却在前一秒钟被对方先一步攥住手腕。 随后响起的是池秽勾魂摄魄的低哑声音: “柏寂野,你是在索吻么?” 距离被骤然拉近,香烟被丢在脚下,碾碎。 柏寂野的鼻息之间,只剩下池秽身上的好闻花香。 像是某种沐浴露的味道。 他呼吸不稳,喉咙发紧,却还是努力克制住所有的冲动与热情,抬手钳制着池秽的下巴,嗓音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禾岁,你喝酒了?” 池秽朝他露出恶劣的笑容,“睡不着出来看星星,骗你的。” “我睡不着,开了一瓶新酒,你要陪我喝吗?” 柏寂野眼神幽暗地盯着池秽,脑海中快要炸出花来。 鬼使神差般,在池秽伸手去牵他的时候,柏寂野没有躲开。 任由他牵着,任由他领着自己往他的卧室里走去。 卧室里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狭小的空间太容易窒息,柏寂野简直就要喘不上气。 他无意识地后退几步,差点碰倒手边的酒瓶。 “我去开灯。”柏寂野逃一般地躲开视线。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想起,他这一趟是出来找水喝的。 结果倒好,水没喝到,还感觉愈发口渴。 柏寂野连着咽了好几口唾沫,刚准备走,就被池秽捧住脸颊,细细地打量起来。 池秽的指尖很轻地划过柏寂野的唇瓣,然后是锁骨,再往下,柏寂野及时制止了他。 他的后背已经渗出了薄汗,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柏寂野吐出一口气,垂下眼,认真地询问池秽,“你喜欢我吗?” 黑暗之中,他看到池秽很轻地眨了眨眼睛,反问他,“柏寂野,你接过吻吗?” 第60章 烟是这样,人亦如此 无数贪念与情欲在脑海中彻底炸开,柏寂野绝望地闭上眼睛,没由来地想,他好像走不掉了。 再次睁眼,柏寂野拿过手边的酒,仰头灌了一小口,俯身,摁着池秽的后脑勺吻了下去。 池秽的唇瓣很凉,在触碰到柏寂野轻探出来的舌尖时,牙关骤然一松。 再接着,他尝到了酒精混着苦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刺激着味蕾,继而调动起浑身的感官。 两人半推半就,倒在池秽卧室里的大床上。柏寂野抬高他的下巴,再一次覆上他的红唇。 趁着池秽闭眼的间隙,柏寂野贪婪地注视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还有眼底那挥之不去的灼热欲望。 “好热……” 池秽无意识呢喃一声,扯歪了自己松松垮垮的衣领。 柏寂野忽然间恢复所有的意识,猛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像是一个固执的孩子,低垂着眼,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禾岁,你喜欢我吗?” 没有回答。 一遍也没有。 但柏寂野依然在问,重复着问,锲而不舍地问,偏执地想要一个是或否的答案。 到了后来,他被池秽勾住要害,半强迫性地重新靠近。 压低身子,池秽凑到他耳边呼气,哑着嗓子喊他,“柏寂野……” 柏寂野心下一沉,最后问了一遍。 “……” 良久,卧室里陷入死寂。 所有暧昧的热潮都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柏寂野轻扯唇角,笑得两眼发红。 他替池秽收拢好散开的领口,擦去了额角的薄汗,以及唇上的水渍。 柏寂野下了床,又替池秽盖好被子,收起酒瓶。 关门的前一秒钟,他回想起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堪比浮光掠影。 仿佛平日里通关副本似的,他急迫地找寻着一个又一个线索,然后挑挑拣拣,从中选出有用的部分,再试图把它们连在一起。 直到最后一刻,柏寂野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原来那个问题,池秽很早就给出了回答。 在阳台的时候,他说过的,不喜欢,但他有欲望。 烟是这样,人亦如此。 所以他不是在刻意逃避问题,而是在给自己留点脸面。只要不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所有的体面就还能够勉强保留。 不至于闹得太过难看。 柏寂野自嘲地笑了一下,此时他才发现,感情和副本还是有点区别的。 起码他暂时不会因为副本里的某个情节,而嫉妒、不甘、发狂,像个失控的野兽。 把所有委屈咬碎了,咽到肚子里,连带着不好的失落情绪一起。 柏寂野没有回房间,也没去阳台。 而是坐着电梯下了楼。 雪地里落了点烟灰,但依旧倒映着月的浅白。 外面很冷,足够让他那些不正常的欲念尽数褪去。 夜里没什么人,柏寂野就沉默地坐在这里,点烟,再点烟。 抽到喉咙发痛,舌尖发苦,他才勉强忘掉方才那抹湿软的触觉。 长时间坐在这里,柏寂野半条胳膊都麻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便利店门口,他才迟钝地想起一点:这里的便利店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这个时候也并没有开门。 他干脆折返回去,丢掉空荡荡的烟盒。抬起头,安静地看着天。 看着天空从暗到明,看着繁星从有到无,感受着身上累积的愈发深厚的雪层,压弯了他的脊梁。 寒风拂过,一开始是冷,再后来是痛,紧接着是暖,最后彻底没了知觉,像个雪地里冻僵了的尸体。 等到便利店开始营业,柏寂野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早上五点半。 他站起身,抖落满身的雪。 走进便利店给自己买了一份热气腾腾的关东煮。 一边吃着,一边和店员说说笑笑。 仿佛刚才在雪地里坐着失神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柏寂野很快吃完,又去货架上挑了点零食和饭团,最后转了一圈,顺手拿了一罐蜂蜜。 做完这一切,开门到家的时候,已经六点了。 柏寂野先是回自己的房间看了一眼,床上的两个人或许是嫌睡得太冷,这会儿已经抱在一起,相拥而眠。 他退了出来,随即去厨房烧水。 正当他低着头研究手里那罐蜂蜜的时候,厨房与客厅相隔着的那扇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拉开,底下的摩擦声音尤其明显。 柏寂野讶然抬眸,看清来人是池秽,他下意识露出笑容,似乎与平日并无二致,“醒了?” 池秽点点头,拉开他面前的椅子坐下,语气带着迟疑,“柏寂野,昨晚……” 柏寂野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等待后话。 僵持不下的气氛在厨房里肆意蔓延,没有人率先开口。 安静了很久很久,池秽重新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赧,“我昨晚喝多了,但是我这个人,反射弧比较长,上脸也很慢……可能你们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反常……” 柏寂野敛了笑,严肃地看着他,“所以,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 又是一阵沉默。 池秽发狠地咬住下唇,又不知莫名想到了什么,倏地松开牙齿。 看他这模样,柏寂野瞬间懂了,强迫自己露出戏谑的笑意,“那怎么办?昨晚我也喝多了,口不择言的,是你一直引导着我……” “别说了!”池秽羞耻地垂下眼睫,不敢去看他。 柏寂野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靠在料理台旁,目光不经意地稍稍一瞥,有种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桀骜。 池秽舒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态,平静地开口,“昨晚是个意外,更何况我们只是接了个吻,并没有继续下一步。” “所以,你把这事忘了吧。” 果然。 柏寂野吃力地勾起唇角,感觉每一下呼吸都伴随着阵阵剧痛,但他还是跟个受虐狂似的,故意说出这种让彼此都会感到难受的话: “昨晚我试过了,还挺爽。”柏寂野恶意地盯着池秽磕破的唇角,“现在不想忘了,怎么办?” 池秽错愕地仰起头,好半晌没说话。 这个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十多秒钟,柏寂野眼睁睁地看着池秽眼底的情绪变了又变,与此同时,他也试想过无数种可能。 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在成功地跨越这片无边沉寂的下一瞬间,池秽报复性地漾开笑,语气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他说:“好啊,那就别忘。” 下一秒,字句诛心。 “柏寂野,当我的炮友吧。” 各取所需,无关情爱。 刹那间,柏寂野像是被人死死地攥住了心脏,一呼一吸都堵在喉咙口里,噎得生疼。 他残忍地笑起来,迎上池秽的目光,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被他亲手扯掉,暴露出内里遍布的疮痍与糜烂。 “池禾岁,别后悔。” 第61章 彩虹糖(一) 池秽再一睁眼,周围环境陌生又昏暗。 他的脑海中还回荡着陷入黑暗的前一秒钟,柏寂野认命似的垂下头,说出的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也许是情绪失控之下,柏寂野掐住他的下巴,那个粗暴的吻。 池秽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然后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叮咚——】 【欢迎玩家池秽来到副本《彩虹糖》】 【难度:五颗星】 【危险程度:三颗星】 【通关要求:在为期五天的实习工作中,保证不被辞退】 【通关条件:离开阳光福利院】 【注:若通关失败,玩家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背景输入:你是一个毕业已久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整日游手好闲。父母看不下去了,替你谋求了一份工作:在当地名不见经传的一家福利院里当老师。福利院的位置很偏,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那种。今天是你报到的第一天,父母特意叮嘱你要和同事们好好相处。】 【任务发放完毕,祝玩家池秽一切顺利!】 池秽拖着行李箱,跟着一个女教师到了办公室。 此时办公室里的沙发上,东倒西歪地瘫着四个人,一脸懵逼且没睡醒的状态。 更衬得角落里坐姿端正的柏寂野显眼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看到池秽的瞬间,柏寂野下意识别过视线,没敢看他。 女教师微微欠身,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我还有点事情要忙,麻烦你们在这稍作等候,院长晚点就到。” 池秽点头,“好,谢谢。” 待到女教师走后,柏寂野才站起身,把沙发上的每一个人轮番喊起来。 刘光强是最先醒的,睁眼的时候,还假模假样地揉了揉眼睛,眼底却毫无睡意,“野哥?这是哪儿啊?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柏寂野就静静地看着他表演,没有出声打断。 没多久,祁影和谢淮安也睁开眼睛,做出的表现与刘光强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有陶花笺还算诚实,看了看柏寂野,又看了看池秽,语气尤其认真,“你们不接着亲啦?” 池秽:“……” 完了,八成是今早在厨房的那一幕,被这几人偷看了去。 提起这事,就连柏寂野都觉得有点尴尬,故意重重地咳出声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带跑偏了。 忽然,紧闭的门又被打开。 池秽警惕地望向门口的方向,还以为是院长到了,结果却是另一批实习老师。 池秽后退几步,和他们拉开距离。 走在最前面的女生蓦然一笑,直接越过池秽,站在了柏寂野身旁,“阿野,还真的是你,这么巧!”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呆了。 其中当属陶花笺反应最大。她原本笑着的唇角瞬间绷直,对准柏寂野的方向,恶狠狠地啐了一声。 看那口型,应该是“死渣男”。 柏寂野没注意身后带有攻击性的眼神,只是不动声色地往池秽旁边靠近了些,语气不亲不疏,“薛霖,你怎么也在?” 薛霖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有酒窝,显得天真又可爱,“我来闯副本啊,真没想到,这次副本,竟然还能碰到除了团队之外的玩家,有意思多了。” “刚刚系统可是通知了,副本难度五颗星诶,我不管,关键时刻,你千万要保护好我!” 此时陶花笺的眼神简直要杀人。 她环抱着手臂,安静地等待着柏寂野的回答。 甚至她都已经做好了手刃柏寂野,手搂小禾岁的万全准备。 或许是注意到陶花笺的不满情绪,谢淮安安抚性地碰了一下她的衣角,却被陶花笺一把拍开,恶狠狠地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而此时的柏寂野依旧是笑,如果刚刚的挪动只能算是试探和伪装,那么现在,便是赤裸裸且明目张胆。 他直接走到池秽旁边,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口吻沾染上示弱的意味,可偏偏这话是说给薛霖听的。 “这种五星难度副本,我可保护不了你。”柏寂野故作惋惜地说,“我还要求着我们老大保护保护我呢。” 薛霖尴尬地笑了一下,“你还是那么爱开玩笑……不过,这位是?” 池秽冷着脸,把柏寂野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扯了下来,转头对薛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池秽,柏寂野的队友。” 薛霖露出了然的笑,主动向他示好,“你好,我是薛霖,阿野的好朋友。” 就是这样一句话,差点把陶花笺整个人都惹炸毛了。 不是,你说归说,说完还朝柏寂野抛个媚眼是怎么个事? 当我家小禾岁不存在吗?! 讲真的,要不是谢淮安和祁影一起拦着,陶花笺已经把这些话劈头盖脸地砸到这个小白莲身上了。 “啥好朋友,别听她瞎说。”柏寂野略显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满心满眼只剩下池秽,“就之前一起闯过副本,平常也没什么交集。” 被柏寂野当场拂了面子,薛霖有些无地自容,就算脸皮再厚,也是待不下去了,只好在慌乱之中随便找了个借口,那画面堪称是落荒而逃。 陶花笺总算找到了机会,上去直接给了柏寂野一拳,“可以啊,一级鉴茶师,我还以为你们男的都喜欢这种。” 柏寂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别的男人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永远不会喜欢的。” 陶花笺:“话别说得这么绝……” 柏寂野:“我是gay。” 陶花笺倏地闭上了嘴。 好的,哥。 不过,你这弯得有点太快吧,前一阵子不还铁骨铮铮男子汉吗? 新年快乐,我是男同? 第62章 彩虹糖(二)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院长终于来了,看起来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奶奶,长相慈祥,态度亲和。 但实话实说,她这副样子还真算不上体面。 身上的白衣服沾上了灰,后背还有脚印,就连脸上都挂了彩,看样子是一道抓痕,不像猫狗挠出来的。 院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首先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潘月梅,今年六十六岁,这是我担任阳光福利院院长的第十二年。” “现况你们也都看到了,近些年来,我们福利院的经营越来越难,想要维持现状都是一种奢侈,更别提什么发展。” 潘月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依旧化不开浓浓愁绪,“我知道你们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们,来到这里,为我们注入新鲜血液,是我们阳光福利院的荣幸。” “但不得不强调一点,这个地方,条件非常艰苦,纪律非常严明……”她忽然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犹豫。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后文。 良久,潘月梅失望地垂下眼,声音满是落寞,“孩子们并不懂事,喜欢恶作剧,欺负人,尤其是针对新来的老师……但我不想轻易放弃他们。” “所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是走是留,决定权在你们手上。” “选择离开,我现在立马让小高送你们出去。选择留下,就要无条件接受福利院的一切规章制度。” “孩子们,想好了吗?” 在场所有玩家都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没有人反驳,没有人抗议。 潘月梅欣慰地抬起头,声音有点哽咽,“最后,我唯一想要恳求你们一点……对这里的孩子多一点耐心和陪伴,好吗?” …… 没多久,刚才那个送池秽来这里的女老师又出现了,带领着众多玩家去放行李,搬宿舍。 池秽在临走之前特意问了一嘴,“潘院长,您身上的这些……是孩子们做的吗?” 潘月梅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池秽会在第一次见面就问出这种问题。 但她似乎并没有选择隐瞒,沉重地点点头,“我起初没告诉你们,是怕把好不容易招来的新老师都吓跑了,抱歉……但是孩子们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你们。” “能给他们一次机会吗?”她卑微地祈求。 池秽垂眸想了想,告诉她,“没事的院长,我随口一问,您别放在心上。说好了要留下来,我们就一定不会反悔。” 潘月梅感激地望着池秽,旋即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们!” 池秽摆了摆手,转身,跟上大众的步伐。 到老师宿舍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女老师抓紧给他们分发了时间安排表,站在楼梯口,扯着嗓子勉强维持秩序,“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好吗?” “我叫高沁,今年是我来到这里工作的第八年,以后大家不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 “刚刚发给大家的,是阳光福利院每天晚上的教师守夜表,两个人一组,每组轮流!守夜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保证小朋友们不要乱跑,老实睡觉就行。” “还有一点要提醒大家,在守夜过程中,教师不允许在午夜钟响之前离开,必须在钟响之后!” 高沁喘了口气,笑着疏散了人群,“最后,谢谢大家的到来!我相信,每个小朋友都会在你们的悉心照料下,茁壮成长,长成参天大树!” 玩家们非常给力地捧着场,纷纷拍手叫好,弄得高沁都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离开了。 宿舍是六人寝,上床下床,中间是三张并在一起的桌子。 教师宿舍安排成这样,条件确实艰苦。 好在他们宿舍就五个人,还都是那些老熟人,平常住得惯了,也刚好省去那些磨合期。 就是不知道陶花笺被分到了哪里。 要是和薛霖在一个宿舍,她估计又得炸。 池秽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这才有机会去看安排表上的内容。 结果只是看了一眼,池秽差点一头栽死在床上。 这逆天的缘分,害人不浅! 池秽轻嗤一声,把那张印着今晚他和柏寂野一起守夜的时间安排表格,平平整整地压在了床垫底下。 没事,炮友而已,大大方方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小三。 池秽努力说服自己。 三秒后,他发现,努力过了,但没说服。 他绝望地躺在床上,听着手边的闹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好死不死,按照时间表上定好的闹钟,又在池秽最最心烦意乱之际猝然响起,吵得震天动地。 他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又泼了捧凉水,起身,穿鞋,准备出门。 他并没有和柏寂野约好要一起走,甚至在出门的时候,两人都没有碰面。 可偏偏走到半途,池秽就听见了身后不远不近的脚步声音,步调带着某人特有的懒散松弛。 对方好像是故意落下几个步子,既没有大步追上前,实现反超,也不至于走得太慢,然后跟丢了。 好像一切节奏都被柏寂野死死地捏在手心之中,没有人会影响他的步伐,他也不会轻易停下来等着某个谁。 池秽没由来地生出些许难以察觉的失落情绪,但转念一想,又认为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柏寂野。 骄傲得不可一世,而他偏偏就有这个资本。 池秽咬紧牙关,骤然加快步伐,逼迫自己不去想他。 就当一切即将成功的时候,他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话头。 顷刻之间,溃不成军。 身旁起了点风,但池秽听清了,听得一清二楚。 他喊的是,“禾岁,你等等我呗!” 池秽尽量忽视掉所有本不该存在的别扭情绪,学着从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与口吻,故作不耐烦地转过身,就像曾经无数次的那样。 “柏寂野,你快点走!”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试着模仿从前的自己,可从前的自己压根不屑于模仿。 第63章 彩虹糖(三) 柏寂野快步追上池秽的身影,与他并肩而行。 除了久违的一路无言,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化。 直到高沁的出现,才终于打破这阵诡异的死寂。 “你们是池秽和柏寂野吧?”高沁拿着时间安排表格,确认了一遍。 两人同步点头,随即跟着高沁上了宿舍楼。 高沁走在前面,边走边向他们介绍,“这里一共三层。一层是储物间,二层是教室,三层是孩子们的宿舍。” 柏寂野下意识反问,“这楼看起来还挺高的,就只有三层吗?” 闻言,高沁露出窘迫的笑容,“实际上是五层,但是近些年来,生意不好做,给我们福利院捐款的老板也越来越少……先前的破楼已经塌了大半,院长说不能再让孩子们住在那里。” “所以她咬咬牙,勉强先装修了下面三层,至于上面两层,和毛坯房没什么区别。” 说罢,他们已经跟着高沁来到了三楼。 彼时不超过八点,走廊上还亮着几盏灯。高沁抬手指了指两间屋子,“一共两间宿舍,一间十五个人,你们俩商量一下,一人选一间。” “这是孩子们的床位表,八点之前,你们要完成点名工作。还有就是,要保证每个孩子晚上八点准时上床睡觉,不允许发出任何声响。”高沁分别递给两人一张纸质表格。 说完这些,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向两人,道,“如果在此期间,孩子们做出什么怪异反常的举动,你们直接无视就行。” 池秽:“无视不了呢?” 高沁慌乱地眨了眨眼睛,环顾一圈,在确认周围没有别人以后,她靠近了些,用极轻的声音说:“那就努力拖到午夜钟响,孩子们会乖乖听话的。” 池秽还没来得及问出那句“什么意思”,高沁就像如临大敌一般顺着台阶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淡淡收回视线,随便选了一间离自己更近的房间。 握住门把手,池秽使了点劲儿,转了一圈,没动。 里面被人上了锁。 池秽稍微侧身靠近门板,隐隐约约听到房间内传来阵阵嬉笑的声音。 他踌躇片刻,抬手敲响了门,“能让我进去吗?” 刹那间,屋内的动静骤然消失,静得出奇。 走廊上挂着的吊钟尤其劣质,秒针分针转动的“滴滴答答”声音过分刺耳。 一下一下,意外得贴合此时池秽的心跳频率。 他深呼一口气,耐心地再敲了一遍,“孩子们,院长让我来给你们守夜。” 倏地,门后的脚步声重新响起。 紧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响。 也不知是孩子们的恶趣味顺利地得到了发泄,还是内心深处尚存一点良知与懂事。 即使还没进门,但池秽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起码他不认为,这间屋子里住的十五个孩子会是什么善茬。 他再一次覆上门把手,开了门,里面一片昏暗。 池秽有点纳闷,毕竟刚刚自己被锁在门外的时候,他特意顺着门缝观察过,屋里有亮光。 这下又是闹的哪出? 池秽隔着敞开的门,望了一眼走廊上的钟。 还好,还剩十分钟到八点。 池秽走到门口,想要伸手去够开关,却摸到满手黏腻。 他强忍着不适,摁下了开关。 室内顿时变得敞亮。 这下,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所有。 房间的布局很简单,墙头墙尾是储物柜,屋子正中央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几张小床,连成一片。 而那些“罪魁祸首”,正排列整齐地站在池秽面前,仅仅四五步的距离。 池秽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红色颜料的手,沉声问,“谁做的?” 没有一个人说话,十五个孩子,无一例外的全部站在原地,双眼空洞无神,唇角却扬起怪异的笑。 就这样僵持了接近三分钟,池秽看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我们来点名。” 听到这话,孩子们像是目的得逞一般,惊喜地抬起头,脸上尽是难以掩盖的喜悦。 也许是池秽的暂时退让使他们略微放下戒备,也或许是他们心情不错,因而决定大发慈悲地放他一马。 所以在池秽点名的全过程中,难得没有人捣乱,甚至大家都很配合。 池秽收起表格,又问了一句,“你们都几岁了?” 出乎意料,他们依旧配合地回答了。 整间屋子一共十五个人,七个男生,八个女生。 两个四岁,十二个五岁,一个六岁。 池秽掐准时间,起身去关了门,“我们还有两分钟就要上床睡觉了,大家要去喝点水吗?” 此话一出,好几个孩子都举起手,“老师,我要喝水!” 池秽笑得温柔极了,“好呀,你们的水杯在哪儿?老师去帮你们拿。” 一个对他们言听计从的老师,没有人会不喜欢。 有人抬手指了指墙角的某个储物柜,颇有种颐指气使的感觉。 池秽也不恼,走到储物柜旁,蹲下身,取出里面所有的水杯。 但他并不急于分发,而是转身找了个脸盆。 正当孩子们一头雾水之际,池秽再一次笑了起来。 随后当着十五个孩子的面,一个一个地拧开盖子,把里面全部的水都倒进盆里。 十五杯水倒完,刚好一盆。 然后,他用这盆水洗干净了方才被颜料弄脏的手。 池秽站起身,透过变形的脸颊,仿佛看到了孩子们绷紧的后槽牙。 他走上前,轻柔地摸了摸为首男生的头,“乖孩子们,该去睡觉了。” 意料之中,没有人动。 池秽漫不经心地挑了个眉,故作惊讶道,“真是不好意思,老师忘了,你们还没喝水呢。” “正好,老师这里有好大一盆水,刚刚是哪个小朋友说要喝,老师现在给你们装,好吗?” 顿时,孩子们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盆已经被染成血红色的脏水。 而站在一旁的池秽,只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们脸上的每一帧变化。 半分钟后,为首的那个男生最先挪动步子,找到自己的床,随即安安静静地躺了下去。 看到他这副样子,剩下的十四个孩子也动了起来。 池秽在心里倒数下最后一秒。 八点整。 他起身去关了灯。 第64章 彩虹糖(四) 半夜撑着下巴犯困的池秽,手滑扑了个空,骤然清醒。 等他睁开眼睛,莫名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池秽迟疑地转过身,只见床上的十五个孩子都爬了起来,端坐在床尾,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池秽下意识打开手机,夜里十一点半。 “你们在做什么?”他站起身,语气带着点不满。 孩子们没说话,依旧是笑。 从一开始的微笑,到后来的咧着嘴笑,最后发出“桀桀桀”的诡异声响。 池秽陡然想起高沁说过,八点之后,不允许发出任何动静。 但是她又说,如果孩子们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无视就行。 那么这种情况下,他该怎么做? 池秽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他们先闭嘴为好,毕竟他可不想因为这几个毛孩子丢掉了工作。 “别笑了,睡觉!” 池秽没什么表情,神色淡漠地俯视着众人的“精彩表演”。 为首的男孩颇不服气地朝池秽龇了龇牙,看得池秽顿时血压飙升。 他随手抄过床头的一个枕头,对准男孩的脑袋就是一下。 “我再说一遍,睡觉!” 男孩兴许是被他打得懵了,又或许是在思考为什么这个新老师没有被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总之,他呆愣愣地仰望着池秽,许久没动。 池秽误以为他在挑衅,更加不耐烦了,转身就打算走。 不出片刻,他又折了回来。 没办法,钱难挣,屎难吃。 要说刚才动手打npc那事,纯粹是因为池秽起床气还没消,一时没忍住。 这会儿他稍稍清醒了些,又重新换回了那副“和蔼可亲”新老师形象。 奈何大家根本不愿买单。 毕竟有了刚刚那一下“枕头暴击”的前科,此时池秽朝他们步步逼近,在孩子们眼里,堪比阎王爷。 仿佛他下一秒就要把地上那盆脏水泼到自己脸上来。 还没待池秽走近,就一脸懵逼地看到众人纷纷打了个寒颤,然后十分乖巧懂事地躺回床上,闭紧双眼。 但不管怎么样,这些孩子总算消停了下来。 结果池秽刚松一口气,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听到走廊上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 他戒备地推开门,只露出一个脑袋。 下一秒,呼吸一滞。 他看到另一间屋子的门大喇喇地敞开,十五个小孩手拉着手,从房间里跑出来。 孩童的笑声响彻整条走廊。 他暗骂一声,估摸着柏寂野那个二傻子肯定是守夜把自己给守睡着了。 池秽猛地扭头,身后好几个蠢蠢欲动的脑袋瞬间收了回去。 他咬咬牙,嗓音越发狠厉,“你们都给我老实待着,我出去一趟,回来要是发现有人在此期间偷跑出去,我请你们所有人……喝一晚上的水!” 池秽目光意有所指地偏向地上的那盆颜料水。 说罢,为首的男生心虚地别过脸,看他那样子,估计是怕了。 池秽没有犹豫,从外面关上了门,随即快步跑到柏寂野守夜的那间屋子。 刚一踏入,果不其然。 某人正趴在桌上睡得正酣。 池秽忍无可忍,一把摇醒了他。 柏寂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他无意识呢喃一句,“禾岁……我在做梦吗?” 池秽疑惑地问,“你在说什么?” 柏寂野忽然凑近,捧住他的脸,就像元旦那天晚上一样。 池秽有一瞬间的怔愣,但记忆中的拥吻和亲昵并没有降临,反倒是柏寂野缓缓露出一个痴汉般的笑容,“嘿嘿……梦里的禾岁都这么漂亮……” 池秽倏地黑了脸,一脚踹在他的脚踝上,张口就骂,“柏寂野,我操你大爷!” 一睡醒来,突然被操了大爷的柏寂野茫然地眨着眼睛,眼底全是不解与委屈。 池秽瞪着他,没好气道,“你家被偷了。” “啊?!” 柏寂野立刻起身,左右顾盼,“是谁?是谁拐跑了我的禾岁?到底是谁?!” 池秽的嘴角抽了又抽。 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是真的会笑。 他疲惫地往门外走,也不管柏寂野会不会跟上。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柏寂野一个人,他才后知后觉地扫视一圈,空空荡荡。 完了! 他的娃丢了! 柏寂野大惊失色,冲到门口朝池秽喊,“禾岁,我的娃娃们都被妖精抓走啦!” 池秽心如死灰地动了动唇,“……抬头。” 柏寂野愣了一下,但还是照做。 旋即便看到了走廊尽头,手拉手的孩子们一边跑,一边哼着歌。 隔得太远,歌词听不太清。 但光听旋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儿歌惯用的伎俩。 趁着孩子们疯玩的间隙,柏寂野一把握住池秽的手腕,拉着他往楼上走。 池秽起初还挣扎了两下,走到半途终于恍然,讶然出声,“你是故意把孩子们引走的?” 柏寂野松开手,随意地勾唇一笑,表情和姿态都有些吊儿郎当,“既然他们贪玩,那我就让他们玩个够。这帮孩子比大人还精,不会轻易上当,所以我索性先睡一觉,放松他们的警惕。” 听完这些,池秽有一瞬间的失语,良久才吐出一句,“这么早就发力,不像你的风格。” 柏寂野忽然敛了笑,语气异常认真,“禾岁,你知道副本通关难度的最高等级是多少吗?” 池秽摇头。 “七级。”柏寂野话锋一转,说,“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玩了十一年的副本,总共通关二百二十多个,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六级以上的副本。” “甚至连六级副本,我都仅仅只见过两次。其中一次,我丢了半条命,另一次,我差点被系统抹杀。” 柏寂野无比郑重地把手搭在池秽肩上,“对于普通玩家来说,五级副本已经算是顶天的难度了。三年前,我和我的团队,总共五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走了出来。” “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柏寂野眼底的情绪非常复杂,哪怕池秽把它层层挑拣,点点剖析,他依旧看不完全。 这一次,池秽没有躲开,直视上柏寂野黑亮的眼睛,“我明白。” 良久,柏寂野收回了手,在即将抬脚的前一秒钟,他听到了池秽的声音。 “放心吧,柏寂野,我们都会活着走出这里。” “你不会再是孤身一人。” 第65章 彩虹糖(五) 三楼与四楼相接的楼梯尽头,有一扇木门,棕黄色,外表斑驳,沾了点类似于红油漆的东西。 柏寂野上前推了一下,推不动。 毛坯房还要上锁? 这说不通。 “算了,明天把刘光强喊来,他会撬锁。”柏寂野无奈之下,只好选择放弃。 等到他们重新回到三楼走廊,孩子们就站在他们正对面的位置,停下脚步。 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阴森森的笑。 这一次,他们终于听清了歌词唱的到底是什么。 “午夜钟声响” “保持安静别乱闯” “大大花园里” “小小花朵泥里藏” “三十红花儿” “含苞待放快成长” 孩子们一边唱,一边发出诡谲的声音。整个过程,他们的眼睛都在直勾勾地凝望着池秽和柏寂野。 两人被他们盯得心里莫名发毛。 池秽不经意间略微低头,然后看到了月光洒进走廊,一地银白之下,孩子们并排而立,面色如雪如霜。 再往下看,是赤裸的双脚。 池秽起初只觉得这一幕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倏然间,他猛地回神。 这些孩子都没有影子! 柏寂野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僵硬,扭头,看向墙上的吊钟。 夜里十一点五十九分。 柏寂野心头一颤,拉起池秽的手就准备跑。 可脚下还没迈出第一步,就仿佛被他们看穿了心事似的,笑眯眯地回望过来。 “咚——” “咚——” “咚——” 池秽倏地抬眸,凌晨十二点整。 眼前的孩子们瞬间消失,不留一丁点痕迹。 池秽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确认自己真的没有看错。 他顿了一下,重新回了宿舍。 开门进去,床上的孩子们睡意正浓,整间屋子里,甚至连翻身的动静都没有。 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迅速且离奇,就好像刚刚在宿舍里守夜的自己仅仅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可柏寂野的出现又直截了当地给他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凉水。 “我回去看过了,孩子们都还在床上,被子也是热的。”柏寂野变了脸色,沉声道,“没有人出去过。” 周围一片漆黑,偶尔有几道树影闪过,在玻璃窗上落下痕迹。 池秽疲惫地揉了揉后脖颈,“走吧,先回宿舍。” 一路上都静得出奇,只有风声和树影,以及身旁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脚步声音。 回到宿舍,剩下三个人都睡着了。 宿舍里没有开灯,池秽打着手电筒勉强洗漱完了。 等他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即将陷入梦境的前一秒钟,他又听到了床板处传来的隐约动静。 池秽的下铺是柏寂野,他想了想,抱着枕头翻了个身,没打算理会。 隔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 池秽莫名觉得耳熟,但依旧耐不住厌烦,干脆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摸着黑走下台阶,却发现下铺的柏寂野睡得正香。 池秽疑惑地环顾一圈,四周全是黑暗。 下一秒,那动静变得愈发清晰明显。 就连柏寂野也猛地睁眼,正对上池秽因为打量而稍稍转动着的眼珠子。 又黑又亮,在夜里泛着幽光。 柏寂野喉咙发紧,哑着嗓子问,“哪来的声音?” 池秽摇头,踮起脚尖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对准柏寂野的床铺底下。 他俯下身,半个头都钻了进去。 良久才站起来,手里捏着一只红色绣花鞋。 他和柏寂野交换了一个眼神,走到谢淮安床底去看,空的。 刘光强床底,依旧什么也没有。 完了,出去守夜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碰到脏东西的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要不要把他们叫起来?”柏寂野压低声音,凑在池秽耳边询问。 池秽紧闭双唇,拿不定主意。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正当两人犹豫之际,有人替他们做出了选择。 “咚咚咚——” 宿舍的门板被重重拍响。 力气大得,仿佛连周围的墙都在震动。 这下另外三人,想不醒都难了。 “你们俩大半夜不睡觉,背着我们偷情啊?”刘光强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嘟囔一声。 池秽顿时起了报复心理,把手电筒的光亮对准刘光强的手,旋即轻轻一抛,把绣花鞋丢他手里。 这会儿刘光强还没清醒,余光瞥见有什么不明物体朝自己这边来,下意识伸手去接。 在看清物品的全貌之后,他瞬间没了睡意,直接把鞋甩飞出去,好巧不巧,正好砸在门板之上。 发出的声音像是给了门外一个回应。 刘光强这会儿已经出了满身的汗,害怕地缩在池秽身后,怎奈自己个子太大,池秽的身板根本挡不住他一整个人。 他想了想,把祁影一起拉了过来。 两个人并排站着,勉强能够给刘光强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这哪来的鞋?”谢淮安问。 “柏寂野床底下捡的。” “……” “咚咚咚——” 那死动静又来了。 柏寂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慌张,“谁啊?” “你们有看到我的鞋吗?” 门外紧接着传来一道女童的声音,染上哭腔。 池秽蹲下身,捡起绣花鞋,左右打量了一遍。 这明显是女子出嫁的时候穿的。 可外面的那个却是一个小孩。 池秽回她,“这里没有你的鞋。” 女孩儿有些失落,“真的吗?可是……我的双脚就是在这里被人砍断的……” 门后的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柏寂野却有点想不通,既然高沁说过,午夜钟声响完以后,守夜的老师便可以自行离开。 那么方才,他们的所有举动都严格遵守着高沁给出的阳光福利院的各项规则制度。 明明没有违规,为什么会莫名染上不好的东西? 柏寂野回到自己的床上,找出手机,打开看了一眼。 夜里十一点三十三分! 这怎么可能? 柏寂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走廊上的吊钟有问题! 那刚刚的钟声又是怎么回事? 柏寂野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方才的经过。 但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再也想不起来刚刚发生过的一丁半点。 心烦意乱之际,门外的拍门声再次传来,更加疯狂,急促,像是在催命似的寻求回答。 “咚咚咚——” 第66章 彩虹糖(六) 柏寂野终于想起这声音的熟悉之处! 方才在走廊上,吊钟显示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周围响起的那个虚假的钟声就是这样。 二者简直如出一辙。 不过这到底是个什么声音? 又闷又沉。 像是某种重物砸在地上。 柏寂野收起手机,走到门板后面,对着门外的女孩儿道,“这里真的没有你的鞋。但是我可以帮你……” 女孩儿似乎惊喜极了,“谢谢你!” 柏寂野说:“凌晨十二点,准时来门口取鞋。” 门外的女孩儿瞬间敛了笑容,僵硬地抬起头,没有说话。 没过多久,那阵诡异的拍门声音彻底静止,一切都恢复平静。 再接着,柏寂野透过门板,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柏寂野收回目光,注意到此时的池秽已经握紧手机,正在垂眸看着那个让人惊讶的时间点。 刘光强有些后怕,问,“野哥,难道十二点的时候,我们真的要把这只绣花鞋还给她吗?” 柏寂野瞥着他,“当然不还。” “啊?不还?那我们不会被她掐死吧?要是十二点的时候,她来到门口发现没有鞋子,会不会直接破门而入?” 柏寂野无所谓地勾起唇角,“放心,她不敢来。” “至于这鞋,在我们没有找到另一只,并且弄清它的由来之前,必须留着。”柏寂野说。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柏寂野没有说明具体的原因,不过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刘光强就莫名有种强烈的安全感。 当然,不止柏寂野一个人,池秽也是。 所以有时候刘光强其实还挺纳闷的,纵使平日里一口一个“野哥”、“池哥”地叫着,但真要较起真来,就他这年纪,别说柏寂野了,就连池秽都得喊自己一声哥。 他也就是在自知之明这一点上表现得相当优秀。 毕竟刘光强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深知“抱紧大腿,能屈能伸”这两点的必要之处。 在这个地方,没人管你姓甚名谁,今年贵庚。 实力才是王道,谁实力强,谁就是哥! 但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刘光强看来,柏寂野和池秽总给自己一种特别相像的感觉。 虽然这话一旦说出了口,那两个当事人都可能会觉得非常荒谬。 但刘光强就是这么认为。 至于哪里相像,他说不清楚。 如果一定要说,也许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 像是活了几千年的妖怪,独来独往,看淡生死。 这也恰恰成为了元旦的那天早上,刘光强和另外四人意外撞见他们俩在厨房接吻时,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铺垫。 因为先前有了这种想法,所以在他意外窥见亲昵画面的那一瞬间,刘光强并不意外。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妖怪就应该和妖怪在一起。 刘光强放下戒备,重新躺回床上。 一夜好眠。 …… 翌日,池秽是被柏寂野的死亡闹钟吵醒的。 清晨六点半,一首正气十足的《好汉歌》在他耳边3d环绕。 任是他有什么起床气想要强忍,也被这歌声逼得不得不好好发泄一通。 至于池秽的发泄方式,也很简单: 暴打柏寂野一顿。 一来自己解了气,二来对方乐开了花。 一举两得,这是双赢。 洗漱完毕,高沁带他们去了教师食堂。 池秽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在现实生活中早起办公也仅仅只是空腹灌一杯咖啡提神外加续命。 但来了这里,柏寂野逼得他有了吃早餐的习惯。 要不然某人就会捏着个小包子,追在他身边喊一整天的“啊”。 起初池秽还难以理解这神经病的脑回路,问他,“你‘啊’什么‘啊’?” 柏寂野一本正经:“没学过吗?张开嘴巴‘啊啊啊’——” 池秽:“……” 最终,他认栽了。 但此时此刻,池秽看着眼前这桌早点,他是一点想吃的欲望也没有。 没有过滤,全是豆渣的豆浆、带着点韭菜味儿的馒头、还有卤成非洲货的茶叶蛋。 最最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碗堪比敌敌畏的鸡蛋花汤。 池秽黑着一张脸,一口没吃。 毕竟条件摆在这里,柏寂野也深知“池小公主”什么德性。 天生皇帝命,来了这里注定挨饿。 柏寂野正愁怎么办呢。 趁着刘光强和池秽去卫生间的间隙,柏寂野抓住机会,上前找高沁打听,“我们这里,外卖能进来吗?” 高沁苦笑一下,“这个地方在地图都显示不出来,怎么可能会有外卖小哥来。” 柏寂野不死心,“那附近有什么小超市或便利店吗?” 高沁:“没有。” “那你们平常都去哪里采购物资?” 高沁说:“每个月,福利院里都会安排不同的老师去镇上采购。” “镇上离这有多远?” 高沁:“这里叫不到车,福利院里也只有一辆破单车,如果骑单车去的话,光是来回路途,就要耗费将近五个小时。” 听完,柏寂野傻眼了。 真他妈破旧落后小山区。 高沁见他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有点好笑,“怎么了?你要出去干嘛?” 柏寂野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暗戳戳地朝高沁使了个眼色,“就那个,和我一起来的,最漂亮的那个男生……” 还没说完,高沁就认出来了,“是刚刚那个没吃早饭的池秽吧?” 柏寂野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很挑食,人又娇气,我怕他在这里住不惯,吃不惯。” “而且,他还特别犟。真遇到不喜欢吃的东西,就像刚刚那样,他宁愿饿死都不会委屈自己吃不爱吃的东西。” 高沁露出了然的笑,认真道,“你对他真好。” 闻言,柏寂野先是一愣,随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笑意却止不住地向上翻涌,嘚瑟极了,“是吗?哈哈哈哈我也觉得!” 高沁认同地附和几句,话锋一转,犹豫道,“这个月才刚刚开始,想要老师现在去镇上采购,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可能……只好靠你自己了。” “对了,我要先提醒你一点,如果你真的要去的话,最好尽快就去,因为实习生一旦转正,除了节假日外,不允许私自离开福利院,任何理由都不行。” 第67章 彩虹糖(七) 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池秽有点疑惑,看着面前啧个不停的陶花笺,他没忍住问,“谁又惹你了?” 没等对方回答,池秽先行替自己捏了把汗。 他就怕陶花笺张口说什么昨晚和薛霖打起来了之类的话。 好在,她并没有提及薛霖的名字,而是冷笑一声,朝不远处抬抬下巴,示意池秽去看。 池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柏寂野这会儿正在争分夺秒地和高沁搭话。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笑得谄媚极了。 又或许是此情此景,池秽的眼里不由得多了一层厚厚的死亡滤镜。 但一切都不重要,反正该做的柏寂野都做了,不该做的也没落下。 陶花笺趁乱一把揽住池秽的肩,安抚般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小禾岁,别难过,姐姐疼你。” 自从知道陶花笺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特殊嘴脸,池秽早已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通通产生免疫的效果。 也不再那么容易因为她说过的话而感到震惊了。 此时,他只知道,某人一旦看到这个场景,又要闹了。 池秽坚定地往旁边靠了点,躲开陶花笺的手,“我可不想登顶谢淮安的暗杀名单。” 陶花笺唇边的笑容顿时僵住,不满地大声控诉,“小禾岁,你不乖!” 池秽无所谓地哼哼两声,抬脚走了。 路过柏寂野和高沁的时候,他还顺便朝柏寂野比了个嘲讽意味十足的友好中指。 柏寂野愣了良久,刚和高沁确认完从这里到镇上的具体路线,再一抬头,就目睹了如此令人痛心的一幕。 算了,谁叫他坚强呢。 玻璃心的人是当不了恋爱脑的! 柏寂野回过神,大步追上池秽的身影。 以至于等刘光强从卫生间里出来,一个人都没了。 刘光强:说好了等我呢??? 心灰意冷之际,墙角处缓缓朝自己走来一个人。 然后对着满脸失望,蹲坐在地上的自己伸出了援助之手。 “小七,我就知道只有你是真的爱我!”刘光强站起身,直接给了他一个熊抱。 祁影被他勒得差点喘不上气,但还是认真地问,“谁是小七?” “当然是你!怎么样,这名字,是不是很可爱?”刘光强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祁影垂下眼,思考了许久,给出评价,“像一条狗的名字。” “……” 等到他们匆匆忙忙地赶到班里,孩子们已经开始用餐了。 具体工作,高沁事先跟他们每个人都交代过了。 就是看看孩子们有没有认真吃饭,教导他们不要挑食什么的。 想起这一点来,柏寂野就忍不住要凑到池秽边上犯个贱,“禾岁,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池秽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干脆打断施法,“不许问!” “什么?可以问?那我可就说了哦。”柏寂野嬉皮笑脸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然后一蹦三跳地下来,“如果老师也很挑食,该怎么教导小朋友们不要挑食啊?” 池秽两眼一黑,他就知道! 能从柏寂野嘴里蹦出来的东西,就没有几句好话。 他凶巴巴地瞪着柏寂野,故意这样说:“如果小朋友们挑食,揍一顿就老实了!尤其是某些管不住嘴巴,爱乱讲话的小朋友,最应该揍!” 闻言,柏寂野义正辞严地反驳他,“错!应该给老师也找一个老师,先让老师学会不要挑食,再给小朋友们以身作则。” 池秽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明显不想搭理他。 饭吃到一半,潘月梅忽然来了。 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些孩子在看到潘月梅的第一眼,全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院长好。”高沁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潘月梅点点头,巡视了一圈,扭头问高沁,“最近,孩子们都有好好吃饭吗?” 高沁回答,“有的,您放心吧院长。” “那各位新老师们还习惯吗?”她又问,这次把目光转向了大众。 柏寂野主动回她,“习惯的习惯的。” 听说这话,潘月梅满意地点了点头,背过手刚准备走,目光顿时变了方向。 半晌,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向前走了好几步,在最前面的一个孩子的餐桌前蹲下。 离得这么近,她看得清清楚楚。 错愕的神情在潘月梅的脸上缓缓浮现,她指着餐盘里的彩虹糖,拔高了音量,“菜谱里根本就没有这个,这是谁给孩子们安排的?!” 没有一个人动。 孩子们也放下筷子,惊愕地望着高沁。 柏寂野感到不解,问,“院长,这彩虹糖怎么了吗?” 潘月梅:“没怎么,但是规矩里写得清清楚楚,任何教师都不允许私自给孩子们加餐。” 柏寂野再问,“孩子们有糖尿病,不能吃糖?” 潘月梅的表情有点难看,“当然没有!” “那不就得了,只是一点彩虹糖而已,吃了又不会死人,干嘛这么大惊小怪?”陶花笺一时没忍住。 闻言,潘月梅立即流露出那种痛心疾首的情绪,“这是规定!!白纸黑字,全都写着!”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啊。”陶花笺说。 潘月梅被她这话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各位,第一天我就说过了,如果你们想要留在这里,必须遵守阳光福利院的各项规章制度。” 等她说完,池秽还是没忍住蹙紧了眉。 第一天的时候,他对这个院长的印象就不是很好,而今看来,果然没错。 哪个正常人会莫名其妙地对着几颗多出来的彩虹糖发这么大的脾气? 潘月梅呼出一口气,厉声道,“最后一次机会,谁干的?我希望你能够主动站出来!” 她的手里捏着一颗红色的彩虹糖,目光不善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老师。 而彼时,虽然没有人站出来,但孩子们的视线几乎暴露了所有的一切。 即使孩子们有着再多的心眼和恶趣味,可真正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也仅仅只是孩子,依旧会慌张,会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背后的人。 潘月梅冷哼一声,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一旁的高沁死死地攥紧拳头,低了很久的头在那一刻骤然抬起。 她发狠地咬住后槽牙,往前走了一步,刚欲张口,就听到了柏寂野先她一步的声音。 “是我干的!” 第68章 彩虹糖(八) 潘月梅眯起眼睛,重复了一遍,“真是你做的?” “柏寂野,你疯了?”陶花笺咬紧牙关,暗骂一声。 此时,池秽的表情也很奇怪,让人捉摸不透。 柏寂野点点头,笃定地说:“对,是我。” “你还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吗?”潘月梅不解地问。 柏寂野说:“想,当然想。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潘月梅沉默地盯着他看了良久,最后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这也怪我,你们刚来,规矩还没搞明白,是我不够上心。”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即将出现转机的时候,潘月梅话锋一转,道,“但是,今天这一遭,大家这么多人都看到了,我不做出一点表示,难以服众。” 都这样了,柏寂野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只好顺着她的话往下,“是,院长,您说的对,有什么处罚,我都愿意接受。” 潘月梅垂眸想了想,“如果我让你去禁闭室里反思一天,你能接受么?” 柏寂野:“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潘月梅脸色一变,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柏寂野连忙改口,“没什么,我现在就跟您走。” 潘月梅转身,临走前,目光若有若无地与高沁的视线缓缓擦过,柏寂野也注意到了,离开这里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高沁紧抿着的唇,还有饱含感激的眼神。 柏寂野顿时感到担忧,因为就算潘月梅表面上说这事已经过去了,但柏寂野心里知道,她绝对不会轻易相信自己这套说辞。 还有很大一部分可能,她甚至已经猜到了幕后的那个人就是高沁。 孩子们下意识的目光不会撒谎。 但她没有拆穿,一是看在高沁资历深,年纪小,这很难得。二是因为没必要。 杀鸡儆猴这一招永远适用在这种场合。 待到两人走远,孩子们才重新围了上来。 高沁努力憋住情绪,示意他们坐回去好好吃饭。 “柏寂野这回真沦陷了呀?” 窗外传来一道不怀好意戏谑声,池秽扭头去看,只见薛霖正抬脚往这边走来,身后站着两个男生,估计是她的队友。 听到男生的话,薛霖并没有什么表情。 相较起来,她对池秽表现出来的兴趣反倒是更浓。 一进门就主动和他打了招呼,这是其他人都没有过的待遇。 池秽淡漠地点了下头,继而转身面前高沁,“方便谈一谈吗?” 高沁犹豫了一下,随即把手中的勺子放下,跟着池秽走到门口。 刘光强等人非常有眼力见地没有跟出去,薛霖却不一样了,抬脚就准备走,幸亏被陶花笺一手拦下。 “不是,你怎么就听不懂我说话呢,柏寂野和池秽,在搞对象,能听明白么?”陶花笺试图用爱来感化对方。 薛霖好笑地看着她,“陶大小姐,这话你都说了一晚上了,还不腻啊?” “那你怎么还要追出去?柏寂野又不在,你表现给谁看?” 薛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嗓音是与昨日截然相反的低沉暗哑,却带着明显的揶揄,“反正不是表现给你看。” 陶花笺顿时急了,作势要掏手机,“我真想把你这副样子拍下来,昨天和柏寂野说话的时候怎么不是这种口吻呢?” “怎么?你很想让我用昨天那种口吻同你讲话?”薛霖略微弯腰,笑意从唇边漾开,“姐姐,拿出点实力给我看看。” 看到陶花笺脸上浮现出的错愕表情,薛霖似乎满意极了,不等她回神,就转身离开。 陶花笺被她急得差点喘不上气,指着某人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 起初骂薛霖,接着骂柏寂野,再然后骂刘光强、骂谢淮安、骂福利院、骂死副本、骂破系统,最后狠起来连自己也骂。 谢淮安和祁影,刘光强三人,缩在角落里,连个屁都不敢放。 谁能想到,半个月前,陶花笺也曾把他们几个当猴一样耍了个遍。 什么骚话情话张口就来。 完蛋,她这回是真遇到对手了。 还好没过多久,池秽结束了谈话。回来就看到可怜兮兮的三个大男人抱在一起,还有气成河豚的陶花笺。 “怎么了这是?” 陶花笺好面子,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吵架吵输了,只好忍下委屈,换了个话题,“没事,你和高沁谈得怎么样了?” 池秽摇摇头,“她什么都不愿意透露。” 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陶花笺朝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薛霖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她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回来?” 陶花笺愣了一下,“她不是出去找你了吗?” 池秽:“没有。” 靠…… 被骗了! 陶花笺顺势把池秽拉近了些,语重心长地劝他,“你小心那个薛霖,别和她离太近!” “为什么?” “我怕她给你使绊子!”陶花笺自认为自己简直一语道破天机。 池秽:“……” “还有,柏寂野和高沁没什么的,你别瞎想,也别听他们乱说。”陶花笺接着补充。 池秽故意逗她,“你怎么知道?柏寂野临走前凑你耳边说的?” “那倒没有……” 这会儿,三人团突然动了一下。 紧接着,刘光强努力举起手,想让池秽注意到他,“野哥跟我说了!” “说什么?” 刘光强清了清嗓子,“他说,只要借着这个好时机,就能顺利被关进禁闭室,这样就一整天都见不到你了。” 池秽唇角本就不太明显的笑意骤然消失,声音也冷了一个度,“所以,他不想见到我?” 一见这情形,谢淮安和祁影疯狂朝他使眼色。 怎奈刘光强这个傻缺并没有领悟到,反而笑嘻嘻地说:“应该是这意思吧。” 池秽边笑边点头,看得陶花笺心都凉了半截。 她那活生生的小情侣啊…… 心碎了一地。 第69章 彩虹糖(九) 而柏寂野这边,潘月梅把他带到了一楼储物间。 这间房间里还藏着另一间极小的单间,只有半个卫生间大小,堪堪放下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没有灯,没有电,手机也在进来的时候被人收走了。 潘月梅只留给他一句:“好好反省,明天早上五点准时放你出来。” 然后,禁闭室里彻底陷入黑暗与静谧。 柏寂野坐在这里,甚至听不到外面的风声,只有自己愈发剧烈的心跳声音。 因为他在想着池秽。 其实严格说来,他是一个在感情方面非常迟钝的人。 从前只觉得无所谓,维持现状就好,后来又自我欺骗,一切悸动都用荷尔蒙作祟来背锅,直到元旦那天,所有平静被骤然打破。 先前他最最引以为傲的,自以为掀不起任何波澜和水花的海面,在池秽出现的那一瞬间,一切海浪都不受控制地撞上礁石,激起浪花,扬起滔天巨浪。 如果是荷尔蒙作祟,他本该在那天晚上就和池秽自然而然地发生关系,并且在池秽赌气似的发出当炮友的邀约之时,他应该欣然接受。 可是上述的桩桩件件,对于柏寂野来说,简直难如登天。 他做不到,也不想做。 所以他宁愿在雪地里冻一个晚上,抽一晚上的烟,沉默地望着天空,他也不愿意把那些带着尖利刺头的荆棘对准池秽。 他情愿受伤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但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所以他慌了,下意识想要把自己蜷缩在安全区里,不肯迈出一步。 纵使爱是本能,但前提是,你感受过爱。 而在柏寂野这里,前提并不成立,结果自然不尽人意。 可他偏要固执这么一回。 不撞南墙不回头,只因为那个人是池秽。 他很特殊,太特殊了。 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来说明,柏寂野想,他会这样描述: 因为你的出现,我才发现原来我并不是疯子。 …… 次日,凌晨五点,柏寂野从禁闭室里出来。 这是在他二十一年光阴里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苦思冥想,一整个晚上,依旧没有想出结果。 但或许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见池秽。 非常想,迫切地想! 如果他运气不错,兴许还能讨到一个笑脸。 柏寂野觉得自己像是发了疯,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里肆意地狂奔着,快点,再快点…… 直到他切切实实地站在宿舍门口,摸摸口袋,没有钥匙。 他忘了带。 想要敲门,又瞧见窗外黑漆漆的天空。 他停滞良久,垂下手,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喘气。 喘着喘着,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陡然喷涌,四肢百骸,处处都泛着烫。 外面的风又夹杂着凉,混在滚烫之中,像是夏日里的一场暴雨。 下一秒,宿舍的门骤然开启,眼前露出一条小缝。 屋外的光亮悄悄溜了进去,窥探着内里的温暖。 柏寂野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池秽没什么情绪的双眸。 “傻站着干嘛?进来。”池秽的嗓音依旧清冷,有种像薄荷的清爽,却独独没有早上刚刚睡醒的嘶哑。 但柏寂野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太多,也没有回答池秽的问题,更没有动。 他认真地看着池秽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是一股脑地把真情真心真话全部说出,用一种近乎孩童真挚而诚恳的口吻。 “这一天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也许是我太笨,总是迟钝又粗心,搞不懂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会儿没见,我就特别特别想你。” 他看到了池秽脸上匆匆闪过的惊讶。 柏寂野忽然就笑了起来,心底再也没有被撞破心事的尴尬与无措,他接着说:“禁闭室里很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听不到,但我能够察觉到的,唯有一点。” 池秽动了动唇,问他,“是什么?” “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脏仿佛不再是属于我的东西。它剧烈地跳动着,我怎么也控制不住。” “它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和灵魂,代替我诉说着那些难以启齿的、因为性格无法意识到的、矛盾又热烈的爱。” “换句话来说,如果我无法发声,我的心脏会代替我说爱你。” 听到这话,池秽的瞳孔骤缩,他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想要逃离,却被柏寂野再次漾开的笑意刺得定在原地。 他看到柏寂野自嘲似的扯唇一笑,然后说:“其实,刚刚从禁闭室里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想明白这些,只是想你,想你想得快要发疯……” “直到我站在门口,再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所有的挣扎与困顿全都消失不见。我想,我或许找到答案了……” 平常一贯喜欢动手动脚,恨不得整个人贴在池秽身上的柏寂野,在这时却像一个无比青涩的毛头小子,双手垂在两侧,因为紧张而死死地蜷缩起来。 紧接着,池秽听到了柏寂野无比郑重的声音: “禾岁,我喜欢你。” “不是想和你当炮友的那种喜欢,是想和你谈恋爱的那种喜欢,想和你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柏寂野的笑容莫名有点拘谨,眼神却无比坚定,“我后悔了,能重新再选一次吗?” “我就是想要成为公主的骑士,做梦都想。” 柏寂野的眼底忽然起了一层水雾,他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视线变得清明,声音却依旧染上些许哽咽,“所以,禾岁公主,你给我这个机会吗?” 话音彻底落下,周围又一次陷入安静。 池秽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像一个呆愣愣的木偶,四肢僵硬,做不出任何反应。 就像这段感情,他也给不出一点回应。 池秽始终认为,自己是一潭死水,而柏寂野是奔流着的山溪,两者注定不该有什么交集。 柏寂野有着奔流入海的归宿,自己也有着发烂发臭的结局。 他们本不该变成这样的。 池秽想了想,挑挑拣拣,努力从自己身上找出几样旁人眼里的可取之处,寻觅良久,才发现少得可怜。 他屏住呼吸,认真询问柏寂野,“抛开我这一张脸,你还能喜欢我什么?” 又一次长久的寂静。 久到池秽以为柏寂野再也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失望地垂下头,不敢去看柏寂野的眼睛。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毕生难忘的回答: “我喜欢你高傲不屈的灵魂。” 第70章 彩虹糖(十) “喜欢你的小脾气,喜欢你嘴硬心软,喜欢你的别扭,喜欢你的固执,喜欢你的全部。” 所有在池秽眼里不好的地方,柏寂野都喜欢。 柏寂野很想伸手抱一抱他,不带任何情欲地抱他。 但这种情况下的池秽就是一只兔子,胆子小得要命,稍微一吓,就会跑掉。 所以他克制住了,旋即用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安静地等待着池秽的回答。 心脏跳得飞快,每一下都重重砸落。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不到一分钟的间隙,柏寂野觉得自己像是熬过了一整个世纪。 池秽温吞地开口,刚说完三个字,就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对不起……” 那一刻,柏寂野感觉自己心跳骤停,浑身像是泡在了冰水里面。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这大概是池秽第一次用如此卑微的口吻说话,甚至带点祈求,听得柏寂野莫名心软又心疼。 他又想起了元旦那天晚上,自己次次逼问,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柏寂野鼓足勇气,笑着问他,“禾岁,你喜欢我吗?” 池秽错愕地仰着脸,犹豫良久,“我不知道……” 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柏寂野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那你讨厌我吗?” 这一次,池秽答得很快,“不讨厌。” “对于你来说,我和刘光强、祁影、谢淮安是不是一样的存在?”柏寂野拧着眉,似乎非常害怕听到他接下来的回答。 闻言,池秽又是摇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池秽直白地说:“你有点特殊,但我形容不上来。” 听到这话,柏寂野的身躯终于开始渐渐回暖,血液重新流淌。他接着引导对方,一步又一步,“当你听到我说喜欢你,你会感到排斥吗?” “……好像不会。” “欢喜吗?” 池秽抿着唇,不答。 但这答案简直不言而喻。 柏寂野憋不住笑,语气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痞里痞气,“禾岁,你喜欢我。” “你目前没反应过来也没关系,我给你时间,等你顿悟。” “现在,我要开始追你了。” 池秽有点无措,又或许在斟酌,在彷徨,许久才抬头,眼睛亮亮的。 他说:“柏寂野,我们试试吧。” “真的假的?!”柏寂野激动得整个人差点跳起来。 那副傻逼样子,看得池秽忍不住逗他,“假的,你当我没说。” “别呀,禾岁,我刚刚都听到了!” “你听错了。” “不可能听错!” “那我们现在正在谈恋爱是吧?”柏寂野好似一个刚刚得到心心念念的玩具的小孩儿,总是忍不住接连确认好几遍,才肯放下心来。 “我的天,我们竟然在谈恋爱!” “禾岁,你快掐我一下,我现在太幸福了,我怕一切都是假的,到时候突然惊醒,发现我还坐在禁闭室的椅子上面。” 池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由衷道,“你还挺纯情的。” “当然,我发誓只对你一个人好。”柏寂野满脸的笑,喉咙口里都隐隐约约泛着蜜一般的甜。 话音刚落,宿舍里就传来刘光强的哀嚎。 “死gay能不能别吵人家睡觉?” “你不睡,别人还要睡呢!” 要换做平常,柏寂野指不定就要冲进去,把刘光强从被子里捞出来,好好地犯贱一回。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可是有男朋友的人,必须得和这种大龄男性保持距离! 看着站在原地莫名傻笑的柏寂野,池秽主动让开身子,“你还进不进来了?外面也不嫌冷?” “禾岁,你好关心我,你好爱我!”柏寂野进了宿舍,把门关上,嘴角的笑是一刻也不曾消停。 池秽:“……” “闭嘴,我去补会儿觉,你别出声。”池秽说完这话,人已经走到了床边。 “你没休息好啊?快睡快睡,我保证安静,不打扰你。” 池秽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不是也一晚上没睡?不去睡会儿?” “也?”柏寂野向来很会抓重点,“你昨晚为什么没睡?” 池秽刚躺下去的身子顿时僵住了。 他随口扯了个谎,“睡不着。” 反正他才不会跟柏寂野说,是因为生了一晚上的闷气,没心情睡觉。 “你住得惯吗?”柏寂野不由得又担心了起来,“还有这里的饭菜,你又不爱吃,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 “住得惯,我没那么娇气。” 柏寂野还欲张口,就被池秽直接打断。 “闭嘴,闭眼,睡觉。” 柏寂野立刻噤了声。 一晚上没睡,现在好不容易倒在床上,他原以为自己会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 没曾想,他躺在床上,脑海中回想起刚刚池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他激动得睡不着觉,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久久没有回神。 一想到他男朋友聪明漂亮还是个大长腿,柏寂野就觉得自己做梦都会笑醒。 可事实上,他却不是做梦笑醒的,而是被刘光强那大嗓门一嗓子嚎醒的。 刚一睁眼,就看到刘光强翘着个二郎腿,左拥右抱,大声地控诉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今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一对gay在我们宿舍门口偷情啊!” 注意到柏寂野这边的目光,刘光强瞥了一眼,还顺便和他打了个招呼,“野哥,你醒了?” 随后刘光强接着说,“那动静,搞得够吓人的,都把我吵醒了!” 柏寂野听不下去了,一骨碌爬起来了,朝着刘光强喊,“不是,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叫偷情?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正经谈恋爱呢?” “谁家正经恋爱跑到别人宿舍门口去谈啊,不是有鬼就是心虚!” 刘光强朝他们勾勾手指,笑得一脸猥琐,“而且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祁影好奇地眨眨眼睛,“什么?” “两人当中的其中一个,好像还是个舔狗,全程叽叽喳喳讲个不停,我就没怎么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一听到“舔狗”二字,谢淮安下意识看了一眼柏寂野。 柏寂野:“看我干嘛?!” 刘光强一拍手,想起来了,“真是特别巧!那舔狗声音很像咱野哥,不过那时候是凌晨五点多,我寻思,野哥不是关禁闭吗?怎么可能是他?” 谢淮安扭头问他,“你几点刑满释放的?” 柏寂野这下真的无言以对,干脆和盘托出,“五点……” 宿舍里莫名陷入诡异的安静。 第71章 彩虹糖(十一) 刘光强的眼神开始拼命闪躲,尬笑两声,“那什么……池哥还没醒是吧?我去叫他……” 结果刚一回头,他就撞上池秽略显疑惑的目光。 刘光强僵在原地,除了尬笑只剩无措。 柏寂野趁机去牵池秽的手,大大方方地展示一圈,语气要多嘚瑟有多嘚瑟,“不是舔狗,正牌男友!” 这话一出,谢淮安瞬间傻眼。 同样都是高考生,他凭什么直接保送? 谢淮安眯着眼,试探性地望向池秽,“真的假的?” 快说是假的!你快说啊! 池秽抛给柏寂野一个眼神,顺势抽回自己的手,然后拉开椅子,坐下。 一见这架势,谢淮安自认为稳了,嘲讽的话语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到池秽又轻又淡的声音。 “真的。” 谢淮安:“……” 不是,他凭什么? 柏寂野得意极了,紧挨着池秽坐下,随即朝谢淮安疯狂挤眉弄眼,调侃道,“没关系,你要记住一句至理名言:舔狗也有春天。” 谢淮安:“…………” 眼看着谢淮安即将碎成皮肤碎片,池秽连忙终止话题,开始商量正事。 他把那只红色绣花鞋丢在桌上,看向柏寂野,准备复盘,“昨天,你走之后,我单独去找过高沁,什么也没问出来,但我并不认为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昨晚,那个找鞋的女孩儿也没有再来。” 柏寂野敛了笑,“我猜到了。所以我故意让自己关进禁闭室,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弄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如果这话要换做平常,指不定多少人要起哄。不过在这之前,柏寂野很认真地跟他们每一个人都打过预防针,五星副本极具挑战性,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这个时候,没有人会轻易插话。 柏寂野接着说:“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试探潘月梅。” “昨晚,她来给我送过晚饭,陪我聊了一会儿。我故意在她面前提起,说什么我家里特穷特需要钱。” “起初她只是虚情假意地安慰我几句,后来我干脆直接暗示她: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 当时的潘月梅明显愣住了,将要起身离开的动作也骤然停止。 柏寂野下意识认为是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但潘月梅刚一坐下,就开始教导他做人做事,劝他不要去挣不干净的钱。 她的语气真挚极了,要不是彩虹糖一事太过极端蹊跷,柏寂野还真的会相信。 潘月梅绝对有问题,福利院也是。 但谁能保证问题的方向一定就是柏寂野所想的那样? 以至于他在听完潘月梅这些语重心长的教导之后,虽说没有打消怀疑的念头,但好歹排除了潘月梅私下做非法交易这种猜想。 柏寂野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潘月梅起身离开,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刻意顿了一下。 等到动作恢复如常,空气中慢慢悠悠地飘着一张薄薄的纸。 柏寂野四处张望了一圈,才发现角落里隐隐泛着红光的监控器。 可是,明明整个福利院都是她的,区区监控,更是想删随时就能够删,为什么要防备? 柏寂野一边想,一边走到门后,捡起那张纸。 蹲下身的时候,隐约瞥见从门缝底下漏进来的光亮,他忽然就懂了。 潘月梅怕的是隔墙有耳。 此时,那张纸条就这么大喇喇地摊在桌上,上面写着一个时间一个地点。 今晚八点,四楼。 “你这是成功打入内部了?”刘光强玩笑道。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柏寂野突然想起来了,问,“你们昨天有去撬锁吗?” 池秽:“去了,楼上两层确实是毛坯房,高沁没有说谎。” “对了,她让我们互相转告一下,守夜的老师,午夜钟响以后就要尽快回到宿舍,不要到处乱跑。”祁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差点忘了告诉你们。” “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池秽问。 祁影:“昨天晚上守夜的时候。” “你和谁一起守夜?” 祁影说:“薛霖。” “那你们昨晚有碰见什么反常的事吗?” 祁影犹豫了一下,“什么算反常?” “比如,有没有小孩专门和你对着干,或者诡异地盯着你笑,对你唱歌?”柏寂野稍微给他举了点例子。 祁影想了想,“好像没有。孩子们都很听话……一定要说反常的话,倒是薛霖有点……” “她怎么了?” 祁影拧着眉,似乎自我挣扎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准备开口,“她昨晚一直心不在焉的,中途我叫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应。” “我感觉她好像在躲着我……”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周围有很多人,她反倒不会表现出那种不自在感,只有和我独处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 刘光强好奇地问,“你们之前认识?” 祁影摇头,“应该不认识,但我觉得她很熟悉,我想不起来。” “柏寂野,薛霖在现实生活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池秽见祁影回答不出所以然来,索性把问题抛给柏寂野。 柏寂野一听这话,好男人属性大爆发,赶忙撇清关系,“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我和她只是一起闯过副本,又不熟。” 闻言,池秽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不是,你不信我啊?”柏寂野满脸委屈。 “我又没说什么,怎么就不信你了?” 柏寂野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时间长得仿佛要把池秽看出个洞来。 但有时候缘分还真说不清,也许是性格互补? 反正柏寂野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可一旦放在池秽身上,他的每一次情绪变化,表情变化,动作变化,柏寂野都能轻而易举地从中推断出他的意图。 比如这时,柏寂野抬眸,依旧盯着池秽,声音带点笑,但不明显,“池禾岁,你在吃醋吧?” 池秽不搭理他,佯装没听见。 但柏寂野一看到某人泛起酡红的侧脸,顿时明白了。 第72章 彩虹糖(十二) 今天还是一样的流程,照顾孩子们吃早餐,然后简单教点拼音、绘画之类的东西。 不过唯一有一点不同,因为今天是周一,有升旗仪式。 还好经过昨天彩虹糖那件事情,孩子们对新老师的敌意已经不再那么大了,现在基本能够维持在一个较为平衡的状态。 池秽起初以为真的只是单纯地升旗,没想到后面还有跑操,跳绳。 甚至老师们也要陪着孩子一起。 然后便出现了接下来的一幕: 几十个孩子手拉着手,奔跑在破旧的跑道上面。 柏寂野也和刘光强、祁影、谢淮安手拉着手,跟在孩子们后面。 要问为什么没有池秽和陶花笺,问就是前者嫌丢人,后者在和薛霖拌嘴。 目前她俩相处的状态很迷,池秽也搞不懂。 总之就是维持在一种陶花笺在炸毛的边缘反复横跳,薛霖在作死的边缘来回试探。 莫名诡异,却又出乎意料的和谐。 等所有项目全部结束,潘月梅重新整好队伍,站在比跑道高出一节的台阶上,温声细语地说:“孩子们,唱歌时间到啦!” 池秽一头雾水,下意识扭头去问高沁,“这是什么情况?” 高沁解释道,“是这样,我们福利院每周一升完旗,都会组织孩子们一起唱一遍院歌。” 柏寂野没忍住调侃,“国家有国歌,学校有校歌,现在就连福利院都有院歌。” 说罢,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而我,是一个帅哥。” 池秽很轻地掀了掀眼皮,说出来的话语简洁而有力,“滚。” “好嘞。”柏寂野溜得很快,又凑过去抱着刘光强求安慰。 池秽简直没眼看。 自从柏寂野几个小时前在宿舍公开了他俩的恋情,现在柏寂野做什么事情,丢什么人,池秽都觉得像是和自己绑定在一块儿了。 没准过会儿刘光强就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跟他控诉,最后再来一句:你男朋友是个傻叉! 关键刘光强骂就骂了,池秽还无法反驳。 刚试想完这一切,池秽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犹豫了,随即依旧认为面子大过天! 最后一点犹豫被他抛之脑后,池秽张口就来,“柏寂野!” “怎么啦?” “滚回来!” “好的。” …… 这会儿孩子们已经排好队伍,背着手,站在那里等待潘月梅说开始。 池秽刚开始并不太感兴趣,甚至控制不住地有些出神。 直到歌声响起,他顿感头皮发麻。 “午夜钟声响” “保持安静别乱闯” “大大花园里” “小小花朵泥里藏” “三十红花儿” “含苞待放快成长” 这和那天晚上,他们在走廊里听到的歌词如出一辙。 可明明当时唱着这首歌的孩子们,全都没有影子,后来也随着钟声响起而消失了。 为什么这首歌还会再一次出现在这里? 潘月梅说是院歌,也就是说,福利院里的每一个孩子都要学着去唱。 没有影子,钟响而散,诡谲的笑…… 除非,他们生前就是福利院里的孩子。 执念或者怨念,促使他们的鬼魂永远地停留在这里,什么时候了却,什么时候消散。 池秽猛然抬头,急迫地注视着跑道上站着的每一个孩子的表情。 一个,又一个…… 恰如同一个模板中雕刻出来的一样。 全都面无表情,死气沉沉。 那是本不该属于这个年纪里的颓败。 或者也可以说,是厌倦却又不得不妥协,是想要逃离却又不得不依附。 池秽偏头,想要去看柏寂野,却不经意间注意到角落里的祁影脸色惨白极了。 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东西,他把双手握成了拳。 柏寂野顺着他的视线,也随之目睹了祁影的全部变化。 不应该是这样。 祁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心知肚明。 温吞、善良、谦让、宽容…… 似乎一切美好的形容词都能与他完美挂钩。 他对待所有的感情,都是不会轻易流露的隐忍。 但这是第一次。 想起方才祁影在宿舍里说过的话,池秽下意识把目光转向薛霖。 出乎意料的是,她表现出来的,与平日并无异样。 如果一定要说,或许是更为平静冷漠,像一个看客。 池秽怕祁影出什么事,果断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柏寂野这次没有要求跟着,纵使他平常看起来方方面面都很不正经,但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如果他也走了,一下凭空消失三个新人老师,不光是高沁,潘月梅也必定会起疑心。 所以他不能走,更何况,刘光强和陶花笺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乱子。 另一边,池秽和祁影一前一后回了宿舍。 祁影看起来异常激动,一进门就反锁,还拉上了窗帘,左右顾盼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 池秽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 这一刻,两人的年龄差在此得到了尤其明显的展现。 即使更多时候,祁影表现出来的都是那些不符合这个年龄段的成熟,但遇到困难挫折的时候,他依旧无措得像一个孩子。 池秽没由来地想,这或许才应该是十八岁的少年应有的模样。 卸下一层又一层伪装,展露出内里最鲜活真实,生动美好的祁影。 可十八岁本就是一个不被定义的一个年龄。 不对。 任何年龄,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应该被轻易定义,不是吗? 祁影感受到头顶上的轻柔触觉,鼻子一酸,眼底的水雾又被他倔强地强压下去。 “池哥,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其实我小时候在福利院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 祁影略微抬头,眼睛盯着水蓝色的窗帘,不像是抱有目的地去看,更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又或许只是想要找到一个落脚点,才不至于让眼睛四处乱瞟。 “我在那里,待了六年。从我记事开始,院长就会教我们唱歌。” 祁影收回视线,看向池秽的眼眶通红。 那一刹,池秽突然预料到了他接下来的话。但他不敢相信,不敢设想。 之前在副本里所有的大胆推断都变成了虚影,池秽不敢伸手去碰,只因为虚影上悬浮着的那一个人,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而那一个人,他非常在乎。 第73章 彩虹糖(十三) “刚刚唱的那一首歌,我小时候也学过。” “是福利院里的老师教的。但是老师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亲切温柔,她们经常对福利院里的小朋友们拳打脚踢,恶言相向,我小时候最怕她们。” 果然…… 祁影接着说:“后来,福利院里莫名死了好多小朋友,我怀疑和老师们脱不开关系,但我那时候太小,什么也做不了。” “我还记得,当时有两个女生,玩得特别要好,名字我记不太清了,好像叫袁林笑和乔雨。” “袁林笑死了,院长说是意外身亡,让我们别太难过。” “我最后一次见到乔雨,是个晚上。” 祁影忽然顿了一下,嗓音发哑,“那天,我亲眼看着她……把袁林笑的尸体埋在花园的一块空地上,然后,种满了红玫瑰。” “第二天,她被一户人家收养了。” “在她离开福利院的半年后,玫瑰开得又红又艳,院长说这是块风水宝地,我听完只是笑,没有吭声。” “不到半年,福利院被警察封了,我被他们送到了新的福利院,那里很好,很漂亮。” “我体验到了,我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池秽哑然片刻,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 但祁影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主动扬起笑,“池哥,我没事,都过去了,你别担心,还是尽快想想当下面临的问题吧。” 经他这么一说,池秽才勉强放心。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懊恼,“这事得让柏寂野来回答,我没经验,不知道副本连接着现实这种说法是不是可行。” …… “副本连接着现实?”柏寂野喃喃自语般重复了一遍。 兴许是这句话让他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经历,柏寂野垂着眼睫,神色凝重,“是有这个可能的,我遇到过。” “假设它确实连接着现实,我们是不是就能在这些孩子当中找到名为袁林笑和乔雨的女孩儿?”池秽问。 柏寂野不太确定,不敢轻易定下结论,“很大一部分可能是这样。但是也有可能npc改了名字,不过我还没有碰到过。” “你还能找到之前高沁给你的那张床位表吗?”池秽又问。 “我找找。”柏寂野站起身,把自己的被子、床垫全都掀了,然后才勉强在角落里捡到一个叠成爱心形状的床位表。 柏寂野尴尬地笑了一下,把爱心拆开,却发现早在叠之前,他就已经把原先长方形的纸张徒手撕成了正方形。 而池秽什么也没说,只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关键时刻还得看祁影!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在看清祁影手上拿着的那张床位表时,池秽人都傻了。 一模一样。 他手上的那张,和自己手上的这张,一模一样! 有需要的时候没有一点默契,不需要的时候又巧得要命。 偏偏两人在毫无商量的情况下,选择了同一间房间,自然也就拿到了同一份床位表。 而他们必须的另外一份,在薛霖手里。 没办法,池秽只好先凑合着扫视一圈。 没有,都没有。 把自己手上的那张看完,他又去拿柏寂野那张。 也不管它到底破没破,少没少,反正能看多少是多少吧。 结果全都看完,还是没有。 池秽把柏寂野那张从头到尾数了一遍,十一个。 也就是说,被柏寂野撕掉的那一截里,还有四个小朋友的名字。 于是,去找高沁还是去找薛霖这一选择,成了一大难题。 犹豫再三,池秽还是选择去找高沁。 先不说去找薛霖,人家肯不肯给,就光是一个陶花笺,他们都搞不定的。 实话实说,要是真打起来,池秽、柏寂野、祁影外加一个刘光强都不一定拦得住她。 至于为什么没有谢淮安…… 因为只要陶花笺稍稍瞪他一眼,他就会像个鹌鹑似的呆在原地不敢动了。 再三斟酌,高沁无疑是他们当下最好最优的选择。 更何况柏寂野也算是她的半个恩人,恩人开口,总不至于不给吧? 就这样,柏寂野在池秽和祁影一通连哄带骗之下,厚着脸皮去找高沁再要一张床位表。 起初高沁还有些疑惑,问他,“我不是给过你了吗?” 柏寂野讪讪地摸了摸鼻尖,“被我弄丢了。” 高沁无奈地笑了一下,没有犹豫,直接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平整的床位表,递给他,还不忘提醒,“这次可要保管好了,别再弄丢。” “好好好,我一定。” 说罢,柏寂野拿着纸张就准备走。 高沁却在这个时候乍然叫住他。 柏寂野疑惑地转身,问,“怎么了?” 高沁似乎是有千言万语难以开口,只能别扭又担忧地看着他。 而她看了多久,柏寂野就用同样的时间安静地等了她多久,不曾出声催促。 “你……非要留下来吗?”高沁试探性地发问。 柏寂野听出了话里话外的含义,但还是故意和她打哑谜,“留下来不好吗?” 高沁下意识低下头,也许是看着柏寂野的眼睛,她难以说谎,难以隐瞒。 “这些话本来不应该轮到我来跟你说的,但你帮过我,我不想欠你人情,所以我给你一个忠告……” 高沁重新抬头,认真地告诉他,“柏寂野,你尽快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为什么?”柏寂野依旧执着地追问她。 “别问了,我不能说。”高沁为难得要命,语气满是心酸和无奈,“我真的没有办法告诉你……我还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算我求你了,别再折腾了,没有人想要知道你调查出来的所谓真相!” “你怎么知道?”柏寂野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总感觉每时每刻,高沁都要彻底把自己看穿。 看清每一处构架,看清每一块骨肉。 高沁不答,只是疲惫地笑,“你知道吗?有时候,失去希望的人们,反倒是更愿意生活在充满谎言和欺骗的世界当中。” “虽然彩虹是假的,但起码,我们曾经短暂地拥有过彩虹。” 第74章 彩虹糖(十四) 当晚,柏寂野应约上了四楼,一直到午夜钟响还没回来。 池秽刚从床上下来,就察觉到身后祁影灼热的视线。 “池哥,钟响了,你要去哪儿?”祁影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声音很轻。 池秽捏紧了手里的床位表,剩下四个名字之中,依旧没有出现袁林笑。 反倒是有乔雨。 既然规则和院歌中处处都在强调一点:午夜钟声响,保持安静别乱闯。 大多数玩家出于敬畏,都会选择遵守。 可池秽偏要铤而走险,试试违规的下场到底是什么? 如果运气不错,他或许会获得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如果运气差点,他的实习期可能会就此结束。 虽然实习期结束,只是违反了通关要求,并不会立刻变成游走npc,也许还是像上次那样,关个小黑屋。 但系统这么变态,临时改了惩罚也不是不可能。 不管怎么改,池秽都能接受,但他不想让祁影陪自己一起冒险。 他没说话,彷徨着,直到祁影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池哥,我成年了,不是小孩儿。”祁影穿好鞋,从床上下来,走到池秽身边,“更何况,我必须知道当年的真相,这很重要!” 池秽看着他,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原来祁影比自己高这么多。 这家伙的身高,快要赶上柏寂野了吧? 池秽没由来地想,心底却暗自赞同他刚刚的话。 确实,他不是小孩儿,有权利,也有担当。 “去花园。”池秽妥协般叹了口气,主动跟他解释,“床位表上只有乔雨的名字,我猜,袁林笑或许已经死了,就像你说的那样,被埋葬在了福利院的花园里。” 祁影:“刚刚回宿舍之前,我有留意过花园的位置,和我记忆中的大差不差。但是,这里没有空地……原先的空地,已经种满了红玫瑰。” 说完这话,两人都意识到,这种情况恰好与池秽方才说的“袁林笑已经死了”的猜想完美对应。 因为她已经死了,福利院的空地上才会出现红玫瑰,而那些红玫瑰,是乔雨亲手种下去的。 可池秽依旧感到不可思议。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哪里来的勇气去亲手埋葬一具尸体,至于玫瑰种子,她又是从哪儿寻到的? 不过,前者这种说法并不能完全站住脚。如果前提是乔雨被逼得无路可走,袁林笑无人安葬,那么,绝境之下的乔雨,或许什么都做得出来。 潘月梅无疑是作为探寻福利院背后交易的最好切入点,有柏寂野在,他们不必担心。 而当下,池秽要做的便是一个万全准备,倘若柏寂野那边出了什么差池,他们的团队还不至于彻底陷入迷惘。 所以,这一趟非去不可。 好在刘光强和谢淮安睡眠深,没听到动静,两人才能顺利地离开宿舍。 要不然池秽可不敢保证,吵醒了这两个,指不定又要争着吵着闹着要一起去。 他是去查线索,不是带孩子,这活得交给柏寂野。 从宿舍楼下来,周围连个路灯都没有。 也许是穷,也许是因为福利院里的某项规定说了,晚上七点之后,除守夜教师以外,其他无关人等,不允许私自外出。 这也干脆省了装路灯的必要。 祁影本想打开手电筒,但被池秽及时制止了,“太招摇了,先别开。” “你夜里视力怎么样?”池秽问。 问完这个问题,他下意识想起了柏寂野,因为那人在黑暗中的视力简直惊人,甚至能够做到摸着黑,精准地找到每一样东西的位置。 祁影想了想,“应该还可以。” 池秽松了口气,“你带路。” “池哥,你夜盲症吗?”祁影犹豫地张嘴询问。 “嗯。”池秽答完,怕他多想,旋即又补了一句,“有点,不严重。” “那就好,多吃胡萝卜,可以缓解夜盲症的。” 池秽张了张口,硬生生把那句“我这辈子最讨厌的食物就是胡萝卜”憋了回去,露出一个标准假笑,“你真贴心。” 祁影没听出池秽话语背后的无奈,只是莫名觉得对方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夸自己。 好在他没有深究,果断走在前面,给池秽带路。 两人刚刚走到花园入口,就被眼前忽然出现的明亮吓了一跳。 祁影反应迟钝,等到重新回神,他已经被池秽拉着在一个巨大盆栽背后蹲下。 池秽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扭头,眯起眼睛尽量去看。 眼前就是祁影说的那块种上红玫瑰的空地。 彼时,玫瑰花圃旁有三个人举着手电筒,弯着腰,手上拿着个小锄头,不断地向下刨坑。 至于为什么要拿小锄头,也许是怕动静闹得太大,把别人吸引过来。 那三个人很是面生,又或许由于池秽脸盲,认不出来。 “她们是今天早上和我们一起跑操的老师。”祁影压低声音,在池秽耳边提醒。 池秽这才恍然,装出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神情,显得淡漠又冷静。 实际上,内心简直不愿意相信。 我怎么不记得我见过他们? 祁影看不懂他的表情,只觉得池秽镇定自若的模样,让自己忍不住心生敬佩。 如果这时候柏寂野在这,指不定就要调侃一句:记住了,只要你会装,你也可以做到像他这样! “她们在做什么?”池秽努力去看,但视线依旧被形形色色的枝叶枝条挡住大半。 祁影略微歪头,从他这个角度来看,面前三位老师的举动简直一览无余。 但这是祁影第一次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多少还是有点紧张。他咽了咽口水,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池哥,她们好像在埋尸体……” 当事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抖,不光是声音,伸出来准备去拽池秽的手也是。 祁影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拼命克制,就是无济于事。 到了后面,他索性放弃挣扎,随便它怎么抖。 本来都调整好心态了,结果池秽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彻底破防: “理解,十八岁的小朋友,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没经验很正常。” 祁影绝望地闭上眼睛,但很快就睁开,抬手指向某个方向,“池哥,你看一下……那个是不是无头女尸?” 第75章 彩虹糖(十五) 池秽侧过身,顺着祁影手指的方向去看。 在花圃旁边,一具衣不蔽体的尸体浑身蜷缩在一起,看久了池秽才发现,那或许并不是死者生前自己蜷缩的,而是被人硬生生从手骨,到腿骨,全部拗断。 从而形成了一种扭曲又诡异的形态,四肢尽数外翻。 池秽想要获取更多信息,但碍于离得太远,看得不够细致,只能勉强用肉眼观看外加自行推测。 他垂眸想了想,果断掏出手机,打开相机,对准尸体的位置,选择放大。 这下他终于看清了,尸体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被撕得破碎的连衣裙,纯白色,只到大腿根的长度。 裸露出来的肌肤,雪白却布满青青紫紫的痕迹。 有的像鞭痕,有的像烫伤。 再把摄像头往上挪动,暴露出来的血淋淋的筋骨看得池秽心头一颤。 那确实是一具无头女尸。 并且还是个女童,年龄不超过十岁。 仔细点看,池秽终于发现了女尸脚上穿着的一只红色绣花鞋。 和他们手上的那只明显是一对! 祁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像在打鼓,每一下都越来越重,隐隐伴随着不太明显的窒息之感。 “这是袁林笑吗?”祁影刚问出口,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池秽也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更何况自己还是当年事情的知情者,连他自己都无法做出的判断,池秽又能怎么样呢? 果然,池秽沉默地摇了摇头,收起手机,指尖却意外触碰到屏幕上的拍照键。 好死不死,不仅响起了声音,还开了闪光灯。 就那么直直地照在女尸身上。 伴随着一声“咔嚓”。 池秽:“……” “谁?谁在那里?!” 紧接着,是锄头落地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池秽努力冷静下来,快速地给祁影分配工作,“我去把他们引开,你尽快过去拿绣花鞋,拿到就走,回宿舍,别停!” 说罢,池秽就准备起身跑。 可略微垂眸,又看到祁影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看着三人已经举着手电筒慢慢找过来,池秽急了,问他,“怎么了?” 祁影为难地笑了一下,坦白说:“池哥,我不敢碰尸体……要不这样行吗?我来引开他们,而且我不夜盲。” 池秽没时间想太多,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你注意安全。” “好。” 说完,祁影就站起身,故意弄出动静,朝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跑去。 三人很快注意到夜里匆匆闪过的身影,赶忙把手电筒对准祁影,拔腿去追。 还好这个地方祁影熟悉,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找到昔日最适合藏身的地方。 可是他低估了系统的刁钻古怪。 正当他凭着记忆跑到熟悉的巷子口时,他下意识去寻找曾经那个低矮的围墙,只要轻轻一翻,就能翻到另一头去。 而另一头是弯弯绕绕的小路,随便挑个路口进去,祁影就有办法绕到她们怀疑人生。 可事实却在这会儿无情地给了他一巴掌。 这里的围墙又高又厚,显然是翻修过了,连墙面上的青苔都不见踪影。 祁影顿时傻了眼。 身后的脚步越发逼近。 这下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孤立无援之际,身后有人捂住了他的嘴,连带着他一整个人往巷子另一头走,最后在一处隐蔽的屋檐底下停住脚步。 慌乱之中,祁影咬了对方的手。 身后那人吃痛地闷哼一声,嗓音却听不出几分责怪,反倒像是调侃,“我救了你,你还咬我,讲不讲道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祁影惊讶地回过头,“虞总教?” 虞青枫笑眯眯地望着他,隔着没多远的距离,他能够在祁影的眼里看到他自己。 “你怎么在这儿?”祁影警惕地把双手护在自己身前,“难道……你是副本里其他npc假扮的……还是说,你其实是鬼?!” 虞青枫没忍住,抬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这脑袋瓜,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要不你试试看?” 祁影半信半疑地盯着他,“试什么?” “试着离我近一点,然后再看看我会不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做小零食开胃。”虞青枫没什么表情,一脸平静地说。 祁影却被他这话惊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刚准备溜,就被虞青枫一把捞回来。 “跑什么?”虞青枫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语。 “快说,真正的虞总教在哪里?”祁影疯狂甩手,试图击退“妖精”。 虞青枫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但却少见的,没有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反倒认为有点可爱。 他无奈地叹着气,无意识中,声音也拉得很长,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祁影小同学,我要怎么做你才肯相信我?” 一听这称呼,祁影信了。 因为除了虞青枫以外,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你真是虞总教啊!” 祁影这话本意是在感叹,但虞青枫却误以为是疑问,又耐着性子回答了一遍,“如假包换。” “谁又违规了?你来抓人去小黑屋的?”经过上次那回,祁影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是,没有人违规。”虞青枫说,“我来闯副本。” “总监考官也要闯副本?”祁影表示不能理解。 虞青枫:“当然,总监考官也是人,也有任务。只不过,比起普通玩家,我们多了一点小小的特权。” “什么?” “我们可以自由选择进入副本的时间和地点。” 话音刚落,祁影听到了池秽在叫自己的声音。 他倏地回头,正好看见此时的池秽,手里捏着那只绣花鞋,摸着黑往自己这边来。 祁影怕他看不清,到时候摔了,赶忙跑上前,“不是说好了,你拿到鞋以后直接回宿舍吗?天这么黑,你又看不清,摔了怎么办?” 池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低声反问,“虞青枫怎么在这儿?” “他来闯副本。”祁影说。 池秽挑了个眉,随口说了一句,“稀奇。” 祁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没什么,回宿舍了。”池秽莫名看了看祁影,又看了看虞青枫,“你还跟我走吗?” 祁影被他问得突然一愣,“走啊,干嘛不走?” 池秽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第76章 彩虹糖(十六) 和虞青枫告完别,祁影便主动走在前面,充当池秽的引路灯。 结果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池秽,“池哥,你刚刚又折回来找我,是不是因为担心我一个人出什么事?” 池秽的神色顿时变得不太自在,不过他自认为天色过暗,祁影不会看清,也就大胆了些,没顾上掩饰。 即使嘴上依旧不留情面,“没有,我就是随便瞎逛,正好看到你了。” “原来是瞎逛啊?”祁影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很长,清晰地注视着池秽脸上的每一帧变化,“诶池哥,你听说过盲人喜欢在夜里散步这事儿吗?” 池秽:“…………” 祁影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好,他边走边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像是随口一提,“野哥之前跟我说过,你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还说……其实越别扭的人,越希望别人能够读懂他的潜台词。” “我看得出来,你对我们每一个都很好。”祁影微微垂眸,对着池秽露出笑容。 池秽没吭声,也不知道是听了还是没听。 花园离宿舍的路程并不太远,再加上两人的走路速度都不算慢,不到五分钟,他们便走到了大楼底下。 在即将迈上第一节台阶的时候,祁影终于听到池秽再次开口。 没头没尾的,甚至有点莫名其妙,但偏偏祁影就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说:“之前在动物小镇,你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尸体上面,我还记得。” 说这话的时候,池秽甚至都没有看他。 祁影听完,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笑。 确实,他本来就不害怕尸体。 方才的一切借口,也全是他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就连祁影自己都不知道。 只记得当时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把人引开,有一定的风险。 所以,还是换他来吧。 万一出了点什么意外,比起池秽而言,他更宁愿那是自己。 也许这是他很久之前就形成的一种习惯,也可以称作是“下意识”。 下意识把最好的留给朋友亲人,较好的留给陌生的人,最差最烂的通通留给他自己。 祁影半是认真,半是自嘲般笑了笑。这下他终于认清,系统抓他到这里来,确实不算冤枉。 回到宿舍,柏寂野还是没有回来。 反倒是陶花笺蹲坐在他们宿舍门口,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一见到他俩回来,陶花笺像是见到了胜利的曙光,猛地起身,“刚刚薛霖起床的时候,把我吵醒了。” “我躲在门口偷偷地看,发现她跟在你们身后出了宿舍。” 池秽瞬间感到头皮发麻,倒不是因为薛霖深夜跟踪他们,而是因为,薛霖全程跟在他们身后,但他们却没有丝毫察觉。 这很可怕! 池秽自认为自己的警惕性并不算差,可薛霖却能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甚至在事情结束以后,还能完美地全身而退。 可以说,要不是陶花笺提出这事,池秽可能永远都不会怀疑到薛霖头上。 明明她今天早上表现出来的是一派镇定,为什么还要在午夜时分偷偷跟他们一起去玫瑰花圃。 她在暗中调查什么? 等等—— 听到那些无厘头的歌词和歌调,再加上孩子们死气沉沉的表情,任凭是谁,在场亲眼目睹所有的一切,都不应该是这种过分镇定的状态! 更何况当事人祁影早已经慌得不成样子。 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因为薛霖阅历丰富,见多识广。 毕竟当时祁影的主要慌张,是来源于副本到底能不能连通现实生活,主要震惊,是因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莫名出现在副本里面。 这才是一个正常小白应该有的表现。 可先前也说了,薛霖不是小白,她自然也像柏寂野那样,清楚地了解副本可以来源于生活,所以她早已经司空见惯。 那么,是不是也有一种可能,薛霖也是这个副本的原故事中的人? 就像祁影那样。 两者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薛霖惯于伪装,且善于伪装。但她最为信手拈来的伪装套路,也恰恰成为池秽攻破一切虚假外壳的关键。 假设这个猜想成立,祁影说他们一起守夜的那天晚上,薛霖有点反常。甚至他还发现,薛霖一直在躲着自己。 这样一来,一切似乎都能够说通。 她兴许是被哪户人家收养了,后来也改了名字,所以祁影没有认出她来,只是觉得熟悉。而祁影没有改名,薛霖自然是认得。 乔雨……袁林笑…… 池秽再一次想起这两个名字。 雨……林…… 霖! 他瞬间反应过来,像是游鱼终于咬住了鱼钩。 薛霖就是乔雨! 这个副本里的时间线上,袁林笑已经死了,并且就是刚才出现在玫瑰花圃旁边的那具女尸。 所以,这并不是现实生活的完整倒影,只能算是倒影在水面上初具雏形,就被一块巨石强硬地改变了纹理。 水波漾开,倒影变得模糊,哪怕重新聚拢,也找不回当初的模样。 现实世界里,是乔雨亲手埋葬的袁林笑,到了副本之中,袁林笑尸骨未寒,玫瑰花圃就先一步出现在这里。 也就是说,副本里的玫瑰花圃,也许并不是乔雨亲手种下的。 但是,出现这些差别的意义又是什么? 池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线索再一次断在这里。 “薛霖回来了吗?”池秽问。 陶花笺摇头。 “先别管了,回去休息吧。”无奈之下,池秽只好作罢。 后半夜,躺在床上,池秽在脑海中重新梳理了一遍目前所有的线索。 直到次日清晨醒来,才想起床铺底下的另一只绣花鞋。 他把两只并在一起,系统提示音响起的瞬间,宿舍的门也被人推开。 第77章 彩虹糖(十七) 【叮咚——】 【恭喜玩家池秽解锁重要线索——红色绣花鞋】 【请尽快在实习期结束之前,把绣花鞋归还给原主人,可获得另一种通关副本的条件】 ……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过副本初级模式——红色绣花鞋】 【接下来,开启中级模式——地下交易】 【祝你们好运!】 系统的提示音结束,池秽呆愣愣地望着门口同样呆愣住的身影。 “你们昨晚干什么去了?另一只绣花鞋怎么找到的?” 柏寂野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动,整个人一半在门内,一半在门外,那样子莫名有点滑稽,像是脑子被门夹了似的。池秽没忍住笑,“你先进来行吗?” 柏寂野听了他的话,走进来,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 池秽没回答他,反倒是先问,“你昨晚什么情况?” 提起这事儿,柏寂野立刻正经多了,“潘月梅带我去了四楼,是毛坯房,但也不完全是。” “什么意思?” 柏寂野说:“周围是毛坯房不假,但里面家具电器样样齐全,根本不像一个毛坯房应有的配置。” “不应该啊,上次我和刘光强去的时候,确实是毛坯房,里面什么都没有。” 池秽有些疑惑,既然高沁说了,福利院根本没钱装修,那么在一堆毛坯房里摆放家具电器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接着问,“然后呢?潘月梅找你做什么?” 柏寂野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无语,说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紧了后槽牙,“她给了我一堆破布和棉花,问我是不是特别缺钱。” “我当然说是,结果她又搬来一台缝纫机,跟我说,做这种棉花娃娃还挺挣钱的,让我好好学一学,以后不要再为了钱去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你怎么说?” “我还能怎么办,只好照做呗。”柏寂野丧着脸,拼命地倒苦水,“然后我就踩了一晚上的缝纫机,做了五十八个棉花娃娃,她全程盯着我做!” 说完,柏寂野像是又想起了某些欣慰的事情,忽然勾起唇角,“还好她说话算话,真的给我折现了,一晚上290,还大发慈悲地不算我原材料费,发财了发财了,我正愁没钱呢。” 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模样,池秽没有笑,依旧一如既往地精准抓住重点所在,“你很缺钱?” “对呀,我提前向高沁打听过了,附近有个集市,我明天就骑着单车去赶集!”柏寂野的笑意过分纯真,像是一个得到了心爱礼物的孩童。 池秽问他,“你去集市干嘛?” “给我家宝宝买好吃的!”柏寂野直白地说。 池秽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旋即故作恼怒地呵斥他,“谁是你宝宝?” 不过这话落到柏寂野耳中,可就全然变了意思。 毕竟在某位重度恋爱脑的眼里,不管池秽是打是骂,都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咪,哪怕表情再凶,翻过爪垫,仍旧又软又可爱。 而且这话,本来就不像生气,更像是在要个名分。 如果两个离得很近的人,能够共享脑电波的话,池秽现在一定会胖揍他一顿。 柏寂野越想越满意,满意的同时,还很佩服自己的绝佳洞察能力。 他凑近了些,彼此的距离能够清晰地感触到温热的鼻息,只差一点,他就要碰到池秽的鼻尖。 池秽下意识想躲,却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不受控制,又或许是身体比他本人更加诚实。 他不想躲。 这种感觉其实有点奇怪,毕竟上次喝了点酒,晕晕乎乎的,而且还没有开灯,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只有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很亮很亮。 而换成这种场合,池秽实在没有经验,也不知道该怎样进行接下来的一步。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全部想法,柏寂野笑了笑,侧过脸,没有急着吻他,而是把脑袋埋进他的锁骨,仔细地嗅着对方身上的味道。 池秽整个人僵硬得不敢动,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结果下一秒,脑海中顿时闪过一道雷电,他彻底被定在原地,随着滚烫的感觉拼命向上翻涌。 柏寂野注意到他耳尖染上绯红,很轻地笑了一下,仿佛恶作剧得逞了一般。 池秽愣了良久,才缓缓意识到,柏寂野刚才在他耳边近乎呢喃的声音,唤的是:“禾岁宝宝。” 池秽努力平缓了自己的呼吸,声音依旧带着点颤,“柏寂野,我还没跟你说完……我昨晚发现的事情……” “那接着说,我听着呢。”柏寂野的鼻尖若有若无地蹭过池秽的侧脖颈。 池秽推了他一下,但没使多大劲儿,“你这样,我怎么说?” “可是这样我听得更清楚呀。”柏寂野简直大言不惭,脸皮厚得跟城墙一样。 池秽加了点劲儿,还是推不动,干脆放弃抵抗,接着刚才的思路往下讲,“昨晚我和祁影去花园了,看到了三名老师在埋尸体,女尸,身上很多伤,目前猜测她或许是袁林笑。” “另一只绣花鞋就在女尸脚上。回去以后,陶花笺说薛霖一路都跟着我们。”池秽觉得脖子有点痒,没忍住动了一下,“对了,我们还碰到了虞青枫,他说他也是这个副本里的玩家。” 说完,池秽垂眼,见柏寂野没有反应。 他戳了戳柏寂野的手,示意他出声。 结果柏寂野又蹭了蹭池秽的脖子,声音含着笑,“宝宝,你香香的。” 池秽:“……”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柏寂野怕他生气,连忙找补,“有呀,我当然听了。对了,你昨晚什么时候去的?” 池秽没好气道,“午夜钟响以后。” “什么?!”柏寂野这下终于舍得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池秽,“你故意违规?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到时候系统给出什么处罚又怎么办?” 池秽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淡的,“又不是第一次这样。” 听完这话,柏寂野更急了,但还是压抑住情绪,语气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如果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办?” 池秽:“没有如果。” “池禾岁!”柏寂野的声音陡然落回原地,甚至是更低的位置,“你根本就不在意我……” 第78章 彩虹糖(十八) “为什么这么说?”池秽依旧平静,让人找不出一点儿破绽。 以至于有时候柏寂野真的觉得,自己的猜想没有问题。 因为不在意,所以不屑于给予任何情绪波澜。 这就是池秽。 柏寂野看着他,赌气似的不肯说话,而池秽也是。 两人僵持着,对峙着。 不到最后一刻,柏寂野已经崩溃,倏地低下头,声音闷闷的,“禾岁,做很多事情之前,你能多想一想我吗?如果你受伤了,出事了,我会难过,会心疼……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我知道你只是答应跟我试试,只是试试,随时都可以断掉,决定权在你的手上。”柏寂野深吸一口气,重新抬头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但是,在断掉之前,你能不能……” 柏寂野突然顿住,慌乱地别过眼。 “能不能什么?”池秽小心翼翼地问他,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睡梦中的爱人。 他看到柏寂野无助地扣着手指甲,犹豫了良久,才缓缓地说:“你能不能试着把喜欢分给我一点……一点就够了,我不贪心。” 闻言,池秽忽然蹙起了眉,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柏寂野见到他这副表情,无奈地笑了笑,“对不起……对不起。” 下一秒,池秽走近,抬手抱住了他。 柏寂野愣住了,因为他感受到怀里的那个人,平日里冷淡惯了的那个人,浑身都在抖。 原来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平静。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伪装。 但却骗过了自己最亲最爱的人。 “柏寂野,你在担心我?”池秽努力学着柏寂野从前和自己说话的那种腔调,希望他能不那么难过。 柏寂野闭上眼睛,把池秽抱得更紧,“是,我很担心你。” “别担心,下次不会了。”池秽安抚性地拍着他的后背,依旧追问,“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喜欢你?” 柏寂野的身躯明显变得僵硬,他莫名觉得自己特别矫情。 可他就是委屈,委屈了就要说。 “元旦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们接吻的时候,我反复地问,你喜不喜欢我……十几二十遍,你都没有回答我,酒后吐真言,本能不会撒谎。” 柏寂野一条一条地罗列出来,既像控诉,又像撒娇,“哪怕在一起以后,你也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还不愿意亲我……” 话说到一半,池秽的脸陡然凑近,在柏寂野眼前放大,视线还没来得及聚焦,他便感受到了唇上的柔软。 池秽的吻青涩又认真,并不是蜻蜓点水 ,柏寂野能够察觉出他的努力。 可他就是不动,任由池秽亲着,像是恶意的报复。 池秽的牙齿磕到他的唇,他也不出声,甚至还会在池秽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故意揽住他的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不光如此,一整个过程,他都睁着眼睛。 直到池秽透过眼底微弱的视线瞥扫过来,脸颊顿时爆红。 等到亲吻结束,池秽的气息还未平稳,柏寂野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没喝醉。” 砰—— 宛若巨石坠入海面,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仅此一句话,柏寂野挣扎犹豫过的一切都被抛之脑后。 他不是舔狗! 不是!! 池禾岁爱他!!! 柏寂野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 池秽怎么也没有料想到,表面上冷漠又可怜的柏寂野,内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毕竟柏寂野深知,这是池秽第一次对自己称得上是百依百顺。 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这种机会真的难得,可要好好把握一下,不能表现出一副非常好哄的模样。 于是池秽还真的以为柏寂野在耿耿于怀,再次放软了语调,“你还在生气吗?” “嗯。” “对不起。”池秽认真地给他道歉。 这三个字刚说出口,柏寂野整颗心都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面,软得一塌糊涂。 方才所有的心机与策略都被他通通丢弃,柏寂野根本装不了一点,他只会心疼池秽,见不得池秽受一丁点的委屈。 哪怕这只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道歉。 可柏寂野就是接受不了。 不管池秽做错了什么,柏寂野都不想听到他对自己道歉。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谁管旁人怎么看。 柏寂野重新把人揉进怀里,温声哄他,接连在池秽的眼角落下吻,“不要说对不起,没生你的气,开玩笑呢……宝宝,你那么好那么好……” 池秽难得没有挣脱,而是仰起头来看着他,“柏寂野,你以后受了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就像今天这样,要全部说出来,说给我听。” “好。” 池秽又靠近了点,几乎是贴在柏寂野的耳边,“刚刚忘了告诉你。” “忘了什么?”柏寂野问。 唇瓣轻触在侧脸的瞬间,柏寂野终于听到了那句心心念念的声音,甚至比他所希求的那句更为动人。 池秽说的是: “柏寂野,我很爱你。” 第79章 彩虹糖(十九) 气氛正浓之际,宿舍的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 门后是刘光强和谢淮安扭打成一团的身影。 这下好了,两人打也不打了,闹也不闹了,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柏寂野和池秽。 “那什么……你们继续,我帮你们把门带上……”刘光强在这种时候,总是反应最快的那一个。 走的时候,还非常贴心地叫上了谢淮安。 池秽这边也猛然抽开身,佯装无事发生的模样,把自己关进卫生间,连着洗了好几遍的脸,热度还久久不散。 等到他出来的时候,祁影和刘光强已经回来了。只有谢淮安不见踪迹。 池秽怕刘光强又提起那事,急忙找个了话题带过,“谢淮安呢?” 刘光强半瘫在床上,乐呵呵地嗑着瓜子,“他啊,当舔狗去了。” “什么?”池秽没听懂。 刘光强意味深长地瞥了瞥柏寂野,解释道,“是这样,刚刚那一幕,狠狠地刺激到他弱小的心灵,所以他终于相信野哥说的那句话了。” “哪句话?” “舔狗也有春天。”刘光强笑起来,“这不是,又跑到他女神面前献殷勤去了。” 池秽:“……” 行吧,琐事都解决完了,也该算算账了。 池秽收回目光,看向祁影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故意在柏寂野面前问他,“昨天虞青枫是不是跟你说过,非普通玩家可以自由选择进入副本的时间?” 祁影愣愣地点了点头,没敢吭声,因为他察觉到了周围顿时降低的气压。 柏寂野不傻,也知道池秽聪明。 在场四人当中,只有刘光强蠢得没边,还在惊叹于特权的实用。 起初,池秽还留给柏寂野一小段坦白从宽的时间和机会,结果过了良久,某人依旧雷打不动。 于是池秽默认为对方吃硬不吃软。 等他挑眉看向柏寂野的时候,整张脸又冷又臭,“柏寂野,我记得你也不是普通玩家吧?” 沉默良久,柏寂野讪讪地笑了两声,“没有……其实我也很普通的。” 池秽没说话,每一寸目光都灼热得要命。 祁影向来很有眼力见,连忙薅起刘光强,回头还不忘来一句,“池哥,我先帮你去找薛霖。” “别走——”柏寂野苦苦挽留。 祁影露出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那什么……轻点打。” 柏寂野:“不要你离开……” 还没唱到下一句,宿舍的门又重新关上。 池秽往沙发上一坐,双腿随意地交叠在茶几下面,语气很淡,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就说呢,怎么这一次的副本进得这么突然,甚至连那个吻都还没有结束……” “说说吧,怎么回事?” 池秽看到柏寂野很轻地动了动唇,又在将要出声的时候陡然刹住,良久才结结巴巴地回应,“没……就是……我有点不好意思。” 池秽觉得稀奇极了,脱口而出,“就你这样的,还会觉得不好意思?” 柏寂野垂下头,一言不发,也不反驳。 池秽敛了笑,说:“两个选择,一,你自己说,二,我逼你说。” “怎么逼?”柏寂野试探性地抬眼,眼底尚存着一抹不太明显的希望。 下一秒,池秽亲手扼杀了那抹还没来得及蔓延的期盼与侥幸,笑得很温柔,“喜欢红玫瑰吗?” 柏寂野谨慎地想了想,犹豫地答,“喜欢……” “我把你和玫瑰种在一起,让你的骨肉成为最好的养料,滋养花田,怎么样?”池秽仍旧是笑着说的,以一种在和爱人说情话的口吻。 这话听得柏寂野汗毛倒竖,要是换做别人还好,柏寂野只会觉得对方在开玩笑,顶多是笑骂两句,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但池秽不一样,他身上的那股疯劲儿,让柏寂野下意识觉得,池秽不一定做不出这种事情。 而且还有可能边做边笑,边笑边说着我多么多么爱你。 直到这一刻,柏寂野才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是找了个疯批男朋友。 但转念一想,只是因为他无牵无挂,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所以他极端又偏执,屡次铤而走险。 这或许也是池秽昨晚故意违规的原因。 因为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柏寂野想,这其实是他自己的错。 没有给足池秽安全感,就是他的问题。 “我选第一个!” 可当下将要面临的问题,却又太过难以启齿,纵使柏寂野脸皮再厚。 “行,那你说吧。”池秽耐心地等着,没有催。 “因为那天早上,我们接吻的时候……我咳——了。”柏寂野强行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眼睛四处乱瞟,偷感十足。 池秽:“你嗓子不舒服?” “啊?对呀,我感冒了吧?”柏寂野直接顺着杆子往上爬,像个故作清纯无辜的……猴子。 “所以,那天你到底怎么了?” “我咳咳咳了。” 可谓是一回生二回熟,柏寂野装得越发得心应手。 “说人话。”池秽显然不吃他这一套。 “我说了呀,宝宝,你好凶哦。” 池秽瞪着他,冷冰冰地说:“别用这么恶心的声音跟我讲话!” “哦,知道了。”三分钟内,柏寂野的情绪来回切换,嗓音也是,时而委屈,时而扭捏。 不过没什么关系,因为不管他怎么作,到了最后,池秽都会让他直接心如死灰。 “别装,你搁这儿给我演三十六变呢?”池秽没好气道,“最后三秒钟。” “三、二、一。” 池秽数得飞快,柏寂野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好大声控诉,“我还没准备好!” “柏寂野,你以为我在跟你玩过家家吗?” 柏寂野的眼睛亮了亮,语气也有些激动,“真的吗?那我演爸爸,你演妈妈。” 池秽:“……” 终于,耐心耗尽。 池秽原先强忍着没有动手打人的心,也总算按捺不住。 拳头将要落下的时候,柏寂野怂了。 张口就来,毫不遮掩。 一字一句都像嚼碎了似的。 “我说我说我说……” 池秽收回手,看着他,“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啊,别后悔。” “屁话别多,让你说就说。”池秽不耐烦地说。 柏寂野恶狠狠地点点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声音也尤其洪亮,像是在说什么非常光彩的事情。 “那天早上,和你接吻的时候……”柏寂野下意识顿了一下,偷偷去打量池秽的脸色,在确认对方没有炸毛之前,他说完了后半句话: “我硬了。” 第80章 彩虹糖(二十) 空气突然安静。 池秽抿唇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禾岁?”柏寂野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像是在确认对方是死是活。 话音刚落,池秽转身就走,“我去找薛霖。” “……” 等到池秽走出宿舍,才背过身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再一摸脸,烫得惊人。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到陶花笺宿舍,然后抬手敲门的。 只能感受到脑海中又杂又乱的思绪飘飘荡荡。 开门的人是祁影,在见到池秽的第一眼,他明显愣了一下。 “池哥,你生病了吗?”祁影担忧地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脸很红。” 池秽:“……没事,热的。” 隆冬,热的。 祁影缓缓点头,没有追问。随后侧身,给池秽让道。 “我提前跟薛霖打过招呼了,她起初很不乐意,但一听到你的名字,她就愿意和我们合作了。” 池秽有点惊讶,抬脚走了进去。陶花笺一见他那模样,就十分流氓地吹着口哨,眼角眉梢都带着笑,“面若桃花,不愧是爱情的滋养。” 池秽:“……” 他懒得跟陶花笺争辩,抬眸看向薛霖,直奔主题,“你刚刚说,你愿意和我们合作?” 薛霖答得很快,“是,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 薛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了点,就站在池秽面前,一个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距离。 她说:“我必须要顺利通过这个副本。” 池秽拧起眉头,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无奈,“我没办法保证,只能尽量。” 好在薛霖并不是想要无理取闹,闻言,点头表示同意,又好心提醒他,“这是我的终极考核,通关以后,就能回到现实生活。所以,绝不要掉以轻心。” 池秽没说话,但显然已经事先知晓过副本的难度。 薛霖没多大反应,干脆换了个话题,“你们想要我怎么做?” 池秽扭头,看了祁影一眼。 祁影很快意会,拉上窗帘,关上门。 弄得跟什么非法交易似的。 但又不得不防,毕竟这里处处都是潘月梅的眼线。 池秽站得有些累了,拉了张椅子坐下,语调漫不经心,像是随口一说,“薛霖,或者叫你另一个名字吧……乔雨。” 薛霖唇边的笑意瞬间凝固,僵在嘴边,要落不落。 像是为了找回场子,她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初,语气是努力装出来的无所谓,但又带着明显的赞赏,“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池秽勾了勾唇,自动略过这个话题,“所以,我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薛霖也坐了下来,把头扭向窗外,声音淡淡的,似乎没带多少情绪,“你为什么不问祁影?” 顿时,连祁影这个当事人都震惊了,声音发虚,“我应该知道什么……” 这话倒是提醒了薛霖什么,她了然似的笑了笑,“抱歉,我忘了,你的命比我好。” 这些没头没尾的话语,听得祁影更加懵逼。 池秽顺着薛霖的视线往窗外望,试图调动她的情绪,于是主动找了个话题,“那些玫瑰花,是你亲手种下去的吗?” 薛霖的脸色总算出现了些许的变化,她纠正道,“不是玫瑰,是月季。” “你那时候才五六岁,哪来的种子?”池秽又问。 “不重要。”薛霖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抬眸的时候,双眼通红,“你们听说过恋童癖吗?” 池秽的心顿时沉入海底。 光听薛霖这种语气,不像是在询问他人,反倒像是在问自己。 这下不光是池秽和陶花笺,祁影也很意外。 不知道为什么,薛霖的眼睛从扭头回神的时候,就一直盯着祁影看。像是要把他翻来覆去看个遍,恨不得把人剥皮抽筋,好好看看内里的一切构造。 祁影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动了动唇,问,“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所以,你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是吗?”薛霖一脸平静,可语气里压抑着的复杂情绪却又翻涌上来,染上丝丝腥甜的味道。 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是她自己咬破了唇。 祁影不忍心看她这副模样,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不能撒谎,只好说是。 薛霖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无声地笑,笑到眼眶发红,泪水差点溢出来。 最后不咸不淡地评价一句,“虞青枫把你保护得很好。” “谁?!”祁影激动地站起身,迟疑地问,“你是说虞总教?和他有什么关系?” “还记得十三年前,你被院长叫出去的那天晚上吗?”薛霖的语速很慢,也许是在回忆,也许是不忍心回忆。 这次祁影总算有点印象,他说:“我记得,那天,院长把我叫出去,神神秘秘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然后我跟着她走到四楼门口,她在找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没等祁影说完,薛霖就先一步接了下去,“她接完电话,没有开门,而是送你回宿舍了,对吗?” 事实确实如此。 祁影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后来,是我替你上的四楼。”薛霖毫不遮掩眼底的怨恨,直白地看着他的眼睛,“而那通电话,是虞青枫打来的。他说他要赎你出去,院长听完他报的价,满意极了,当场就决定把你送回来。” “但那晚已经说好了的‘其他生意’,不能黄了,所以换我顶替上去。” 为什么是虞青枫?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搞得祁影又慌又乱。 到底是他忘了什么,还是虞青枫隐瞒了什么? 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些? 结果数不尽的疑问和谜题,到了嘴边,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祁影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死死地掐住了脖子,很长时间都喘不上气。 再然后,他听到了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 “四楼……是做什么的?” 祁影这样,像极了明知故问。 可他不听到薛霖的亲口回答,依旧不敢相信。 薛霖看着他,又笑了,“恋童癖交易场所。” 终于…… 祁影彻底被拉进了深渊。 自责、愧疚、疑惑? 到底是哪一种情绪占据上风? 他不知道。 也许都不是。 但他清楚,哪怕现在清晰明了地听到这些话从薛霖口中说出,他仍旧不敢相信。 第81章 彩虹糖(二十一) 池秽和祁影离开女生宿舍,回去的途中,两人皆是沉默。 池秽看似在把玩手指,实际上在细数从开始到现在的种种疑点和细节。 潘月梅第一天的浑身狼狈,应该不是福利院里的孩子无缘无故搞出来的。 毕竟这么几天的相处,池秽能够感受到,孩子们确实皮,且对新来的老师充满敌意,但绝不会无故动手打人。 所以,这很有可能是在强迫某个孩子进行非法交易的过程中留下来的。 可五六岁的孩子,他们能懂什么呢? 必定是有人在暗中教给他们各种防范意识。 池秽想了想,努力在福利院里的人群中搜寻着。 潘月梅是始作俑者,乔雨和袁林笑都是受害者…… 等等,池秽突然想起自己守夜的第一天晚上,起初孩子们是不愿意开门的,是在听到自己说了某一句话以后,才打开了门。 至于那一句话,他提到了“院长”。 所以当时不是孩子们的恶趣味得到了发泄,也无关什么良知与懂事。 而是因为他们在害怕。 害怕潘月梅。 所以彩虹糖事件的那天早上,孩子们在见到潘月梅的时候,全都变了神色。 他们害怕潘月梅,是不是就可以说明,他们知道潘月梅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是非常恶劣的? 可如果个个孩子都能够轻易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态的癖好,从而对变态的触碰和亲昵说不,世界上恋童癖的案例是不是会少了很多呢? 问题就出在这两点上: 一是防范意识不够,二是弱势群体力量渺小。 所以坏人便是利用这两点,完成犯罪。 但有病的是那些恋童癖者,肮脏的也是他们,而不是被玷污了的孩童。 这种时候,大人本应该主动站出来。保护弱小的同时,不要忘记耐心教导那些孩童。 可很多时候,真正被忽略的又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 大多数人下意识认为,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甚至大多仅仅存在于电影和小说之中。 以至于等到鲜花枯萎,才去哀悼凋谢的花蕊。 但是,很多事情本来都是“不应该”的。 不应该让侵害成为羞于启齿的事情,不应该让弱小成为肆意妄为的理由! 池秽陡然刹住脚步,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一个在背地里偷偷保护孩子们的人,最能俘获他们的芳心。 而她偷偷摸摸塞给孩子们的彩虹糖,也成为了黑白色的福利院里唯一一抹绚丽。 那个人是高沁。 所以她才会明里暗里地提醒柏寂野快点离开。 池秽想,兴许是先前来到这里的新老师们,全都无一例外地走上了不轨之路。 甚至还像祁影先前说过的那样,对孩子们拳打脚踢。 这也难怪孩子们会对每一次新来的老师百般刁难捉弄。 池秽收起思绪,反正当下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绣花鞋的原主,然后等待实习期结束。 绣花鞋的原主……池秽觉得今晚还得再跑花园里一趟。 不过,系统说的要还给原主…… 怎么还? 难道真的要把袁林笑挖出来,替她穿上吗? 想着想着,就走到了宿舍门口。 池秽推门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七扭八歪,像是用脚写的。 池秽忍着嫌弃拿起来看,三秒钟后,更嫌弃了。 上面写: 出去赶集,勿念勿动勿扰。 ——爱你的亲亲宝贝。 池秽这边刚把这张烂纸撕碎,丢进垃圾桶里。他就听到了祁影的声音: “池哥,我想出去一趟。” 好在实习期后两天,福利院里几乎没给他们安排什么活。 池秽当然知道祁影想要出去做什么,他没有拦,只是告诉对方,“去吧,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他希望祁影能够找到满意的结局。 祁影点点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到半途他才反应过来,他压根不知道虞青枫住在哪里,更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 上次的相遇像是昙花乍现,短暂得不可多得。 但尽管这样,祁影依旧固执得不愿意离开,就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安静地等待。 上下楼梯的人虽然并不算多,可他站得笔直,始终如一,因此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祁影一直等,从清晨到黄昏,饭也不吃,就站在那里。 他现在迫切地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想要见到虞青枫。 等到眼前出现某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祁影下意识以为是梦。 直到对方叫了自己的名字。 祁影迈出大步,走到虞青枫面前,张口的时候,才发觉嗓音嘶哑极了,“我们之前认识,对不对?” 虞青枫没说话,似乎不打算回答。 祁影也不知是等了太久,情绪上头,还是因为眼前这人的态度太过冷淡,衬得自己像个疯子。 这或许是祁影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感情。 从前但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会说,祁影是个软柿子,任人捏,跟没脾气似的。 就连系统都判定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圣母、老好人、呆木头。 彼时,祁影那张娃娃脸终于开始出现裂痕,分不清是愤怒还是焦急,但手下的动作最是从心。 他一把把虞青枫推到墙角,随即略微低头,俯视着他,哪怕眼底还是化不开的水雾,但周身笼罩着的侵略气息难以忽视。 这一次,他不再礼貌。 平日里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平静克制且有分寸的祁影,在此时此刻像是被情绪冲昏了头脑。 不可否认,这是独属于虞青枫一个人才有的待遇。 虞青枫似乎是愣住了,看着他这副模样,竟然还笑得出来,“你生气了吗?” 祁影的双手撑在虞青枫的身侧,几乎可以算是用自己的身躯笼罩上虞青枫的。 他说:“虞青枫,回答我的问题。” 第82章 彩虹糖(二十二) 虞青枫的脸上不见丝毫怒意,有的只剩纵容和浅笑。 以至于有时候祁影都差点忘了,其实他和柏寂野是同龄人。 也许是柏寂野整天没个正行,像个幼稚鬼,而虞青枫又太过稳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的韵味。 二者相较起来,确实很难让人相信,虞青枫仅仅只是比柏寂野大了六个月。 祁影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利用身高优势,强压着虞青枫不让他起身。 虞青枫依旧不恼,又像是被他气笑了,但脱口而出的骂声,不具有一丁点的攻击性和杀伤力,“小混蛋,当初好歹也是我养的你,现在怎么就恩将仇报了呢?” 话音刚落,似乎有道利剑直直地穿透时光之门,划破过往与现实的界限,让那些封尘已久的回忆铺天盖地地翻涌而来。 那些熟悉的、陌生的、怀念的、憎恶的,全都无一例外地随着潮水奔流不息,卷起滔滔巨浪。 祁影在一片喧嚣之中犹豫地开口,嗓音不似从前,面容也不似。 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模样,不变的,只剩下这个称呼。 “哥……” 不对,事实上,连这个称呼也被岁月湮灭。 那时候,祁影是福利院里最小的孩子,不光是年龄,还有个头。 他无姓无名,甚至被福利院院长捡到的时候,身上连个襁褓都没有,就那么赤裸裸地躺在雨水坑里,哭声却很嘹亮。 院长把他抱回了福利院,做好了几年后一切肮脏交易的准备。 最开始,福利院里的老师还有点耐心去照顾他,但这个耐心从来都不会超过三天。 三天之后,他在夜里饿得睡不着觉,放声大哭的时候,老师一旦被他的哭声吵醒,就使劲儿地去掐他的大腿。 婴儿皮肤嫩,再加上祁影天生就白,腿上的淤青太过明显,老师怕院长发现,找她们麻烦,于是便换了个招数。 等到祁影哭的时候,就把他抱到门口,再把房门一关,一整个晚上,哭到他嗓子哑了,没力气了,就自然消停了。 试验过好几天晚上,她们深觉效果不错,便把这种方法延续下去。 直到夜里被吵得睡不着觉的虞青枫偷偷溜出宿舍,把孩子抱回去,喂给他晚上吃剩的小米粥,再抱着他轻轻的摇,哄他入睡。 第二天,老师们当然发现了。 但这些人自私得要命,本来就不在意,眼看着有人能够替自己分担这些苦差事,乐意极了。果断把那些奶粉奶瓶什么的,全都交给虞青枫。 然后,便是四年。 最开始,祁影是没有名字的,福利院里的老师都喊他弃婴。但后来院里来了领导检查,这么喊也不是个事儿,院长嫌麻烦,懒得取名,干脆直接叫人祁影。 而虞青枫最开始也没有名字,被捡到的时候,只有襁褓里写着一个“虞”字。 所以那个时候,祁影总爱跟在虞青枫身后,甜甜地喊他“小鱼哥哥”。 他才四岁,不识字,也不知道是哪个“yu”,但结合小孩子的心理,他就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平日里熟知的“小鱼”。 如今十四年过去了,错失过彼此的那段光阴,纵使怎么努力,也都找不回来了。 而今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虞青枫,祁影没由来地想起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怔怔地抬起手,轻抚上自己的眼角。 还好,他没有落泪。 祁影缓缓让开身,撤去了遮挡在虞青枫身前的阴影,旋即后退几步,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虞青枫没有动,保持着原先的站姿望过来,问,“为什么没有改名?” 他懂事了,本应该知道,“祁影”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好。 闻言,祁影狼狈地扯了扯唇,似乎不敢抬头,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 可在开口的那一瞬,一切伪装都碎成粉末,他还是无法克制这些过于充盈的情绪,稍不注意,就会溢出来,甚至水漫金山。 他说:“我怕你找不到我……” 虞青枫眉心一蹙,但语气还是温柔的,化成了水,“祁影,抬头,看着我。” 一整个过程,他没有催促,没有逼迫,也没有动手。 只是安静地等着,等多久都无所谓。 毕竟,他等了整整十四年,再晚一秒一分一小时一天一个月……都没什么关系。 他可以等祁影心甘情愿,然后认真地听完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哥……”祁影很轻地吐出这么一个字来,宛若一种濒临死亡的求助。 他在呼唤虞青枫,让他拉自己一把。 可虞青枫没有动,重复着,“抬头,看我。” 他不知道祁影到底回想起了多少,也不知道祁影究竟是害怕还是懦弱。 此时此刻,他无动于衷,哪怕自己的心已经揪成一团,扯得人生疼。 但虞青枫想要让祁影知道,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他要看着祁影亲自走过来,勇敢地站在自己面前。 找回那份他该有的担当与勇气。 一份直面过往所有好与坏的勇气。 等了良久。 没有人出声。 就这么干耗着。 虞青枫的那颗心彻底下坠,就在即将冻得僵硬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听到了祁影的声音。 破碎的、沙哑的、不成语调的。 但他听清了。 祁影在问自己,“哥,当年……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仅此一刻,虞青枫忽然就心软了。 他怪不了别人,只能责怪自己。 是他不计后果,考虑不周,所以错失了祁影的成长,让他受了委屈。 而那些本该由自己教给他的东西,也都没了机会。 爱他最深的人是自己,逼他最狠的人还是自己。 虞青枫仰着头,把人抱进怀里,像是小时候那样安慰着他,“没不要你,是哥的错……” 那年,虞青枫发现了福利院背后的秘密,还发现了院长的安排表。 表格上显示着,下一位被送出去的人就是自己。 虞青枫咬咬牙,抱着熟睡中的祁影逃出了福利院。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晚的风多么刺骨,手电筒的光亮把他们逼到绝境。 身后是山崖,眼前是豺狼。 要是能够提前知晓结局,虞青枫绝不会放祁影回去。 但当时的他自知是死路一条,而祁影的人生本该是属于他自己的,虞青枫没办法替祁影决定是死是活。 他只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虞青枫把怀里的祁影放下,转身,跳下山崖。 再一睁眼,他被柏寂野的母亲所救,养在家里,教他读书认字,给予他温暖和爱。 一年时间里,虞青枫飞速成长,偷偷打工攒钱,暗地里给院长打电话,想要赎回祁影。 就像薛霖说过的那样,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 结果福利院被查封,祁影下落不明。 虞青枫找了他很多很多年。 第83章 彩虹糖(二十三) 听完所有的一切,祁影无措地愣在原地,茫然地眨着眼睛。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眼眶里的热流,以及虞青枫身上淡淡的气息。 其实他们当下的这个姿势,并不怎么协调,因为现在的祁影,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儿了。 他甚至比虞青枫还要高出半个头。 但祁影不在乎。 这个拥抱,他心心念念了无数个日夜。在那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深夜里,他总是会想起虞青枫。 想他的气味,想他的声音,想他的拥抱。 再闭上眼睛,缓了口气,才后知后觉,那时候,他连虞青枫的脸都不太记得了。 而今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这里,抱着自己,摸着自己的头,嗓音依旧温柔。 这是祁影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 他吸了吸鼻子,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与警惕,反复确认,“哥,我不是没有人要的孩子,对吧?” “对,祁影是世界上最最懂事的孩子,哥哥怎么舍得抛弃你呢?”虞青枫松开手,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尤其认真。 等到情绪彻底平复下来,祁影才迟缓地生出一种羞耻的感觉。 十八岁了,还在哥哥面前哭得像个孩子,好丢脸。 祁影抬起手,飞速抹了把脸,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尽管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很重的鼻音,“所以,结合当年的事情,你有什么思路吗?” 虞青枫点点头,说:“潘月梅绝对还在进行恋童癖交易,地点在四楼五楼,福利院里的其他老师也是帮凶。” “至于高沁,我对她没什么了解,当年的事件中并没有出现这个人。” 碍于今晚还要守夜,虞青枫并没有多待,只是简单分析了几句,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宿舍洗澡换衣服。 祁影逛了一圈,又回到了宿舍。 开门进去的时候,刘光强和谢淮安都在。 他环顾一圈,问,“池哥呢?” “他跟我们简单分享完现在的线索,给绣花鞋找主人去了。”刘光强嗑着瓜子,提醒他,“对了,他还交代我们,看住你,别让你四处瞎跑。” 这样一来,祁影即使不甘心,也不得老实待着。 …… 另一边,池秽已经把袁林笑的尸体挖了出来。 才过去一天,尸体就染上明显的腐烂气息。池秽强忍着恶心,把绣花鞋往尸体脚上一套。 没反应? 池秽拍了拍尸体的脚。 还是没反应。 他把绣花鞋脱下来,又放在女尸怀里。 依旧没反应。 池秽啧了一声,心想不应该啊。 难道这具尸体不是袁林笑? 池秽先把绣花鞋收起来,再把尸体重新埋回去。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决定先回趟宿舍。 门开到一半,里面立刻探出来三个脑袋,全都默契地盯着他手里的绣花鞋。 “你怎么又把这鞋拿回来了?”刘光强问。 池秽推门进去,把鞋放回桌面,然后坐下,“我把月季花圃底下的尸体挖出来了,没有反应,这不是她的鞋。” “那具尸体不是袁林笑吗?”祁影疑惑地皱着眉。 “我觉得不管尸体是不是袁林笑,这双鞋在女尸死亡之前,一定是穿在她的脚上的。”池秽随手拿起一只绣花鞋,语气笃定,“毕竟当初我们看到女尸被埋葬的时候,她的脚上就穿着其中一只。” 说起这个,池秽又想起了第一天守夜回来,有个女童敲响了他们宿舍的房门,一直询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自己的鞋。 她还说,她的双脚就是在这里被人砍断的。 而他们那天看到的这具女尸,就是手脚尽数被人拗断,然后扭曲盘旋在一起。 假设那晚的女童就是女尸的鬼魂,那么她为什么会找到他们宿舍来?并且还说,自己的双腿就是在这里被砍断的? 这不可能! 还有那天晚上,诡异的“咚咚咚”声又是什么。 不对,这不能假设。 池秽恍然回神,系统在某些细节的设置上,总是过分地追求细微差别。 所以女童很鲜明直白地点明了她的双脚是被人砍断的,而女尸的脚明显是被拗断的,这二者不能简单地归为一类。 所以女童也就不可能会是女尸的鬼魂。 但是,女童到底是人还是鬼呢? 池秽犹豫良久,依旧坚持原先的看法,“我觉得女尸就是袁林笑,否则薛霖不会那么肯定福利院的花园里,埋尸体的地方,种的是月季而不是玫瑰。” “就是因为她知道,在现实生活中,埋葬袁林笑的地方是月季花田,而不是玫瑰花田。” 祁影点头表示认同,随即接着道,“那这样就可以说明,袁林笑不是绣花鞋的主人。” “等等,我们是不是都遗漏掉了某个非常重要的点?”谢淮安突然插了一句,“系统让我们找的是绣花鞋的原主人。” 顿时,众人恍然回神。 既然袁林笑不是原主人,那就表明,这双绣花鞋原来并不是给袁林笑准备的,一定是因为她主动做了什么,或者是别人逼迫她做了什么,这双绣花鞋才会轮到她的手上。 第一眼见到这双绣花鞋的时候,池秽就看出来了,它是大红色的,是古代女子结婚时才会穿的。 究竟是谁变态成这样? 让这些不过五六岁大小的孩子穿上。 除了恋童癖者的猥琐嗜好,池秽再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所以,袁林笑并不是院长最开始定下来的人选,那双绣花鞋原先也并不是为她准备的。 是后来才换成了她,鞋子也穿在了她的脚上。 不过,在袁林笑之前的人,又会是谁呢? 池秽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名字。 ——乔雨。 第84章 彩虹糖(二十四) 好朋友,真的会好到甘愿牺牲自己吗? 池秽不知道。 但目前为止,乔雨是和袁林笑关系最为密切的人了。 他想了想,觉得明天早上去套一套乔雨的话,顺便问问孩子们关于院歌的事情。 其实池秽很早就怀疑过院歌了,从发现女尸的那天晚上开始。 “大大花园里” “小小花朵泥里藏” 花园,花朵,泥里藏。 事实上,泥里藏的不是花朵,而是孩子。 准确来说,是孩子的尸体。 “三十红花儿” “含苞待放快成长” 守夜那天,高沁说过,总共两间屋子,一间十五个人。 也就是说,总共三十个孩子,恰好和三十朵红花对上了号。 “含苞待放”这个词放在这里,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 池秽舒了口气,不经意间往窗外一瞥,发现天都黑了。 他扭头扫视一圈,冷不丁开口问,“柏寂野呢?” 这下发愣的人轮到了他们仨,“野哥没和你在一起啊?” 池秽摇头,拿出手机给他拨电话。 ——关机了。 他烦躁地站起身,“我出去一趟,你们不用跟着,如果一会儿潘月梅来查寝,帮我打个掩护。” 刘光强怔怔地应了,“那你注意安全!” 池秽直接从楼梯下来,一路狂奔,整个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 他越过那些花圃,朝着福利院大门那边跑,即使他压根不知道柏寂野到底朝着哪个方向去了。 身边的风蹭过侧脸,每一下都透着刺骨的寒。 池秽没顾得上喘气,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疯了,等到眼前隐隐约约出现某个熟悉的身影,在黑夜里一下一下地轻轻晃动,池秽陡然刹住脚步。 积攒了一路的骂声,池秽原以为会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可事实上,他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柏寂野,看着他满身狼狈,看着他满脸笑意…… 池秽忽然也跟着笑起来,猜不透几分揶揄,几分心疼,但无法反驳,里面包含着十成十的真心。 池秽仍然笑着,这是一种友好调侃的口吻,彼此隔着一小段路途望向对方,声音坠入黑夜,再传入对方耳中,多了些许别的意味。 “柏寂野,你怎么这么迟?” 柏寂野也笑,笑得腰都弯了,双手还扶在单车车头上,前面的铁篮子里装了一大袋零食。 他回答说:“我太贪玩了,忘了时间。” 池秽安静地听,安静地看,安静地体会着这无声却又浩大的爱。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洋流包裹,时而是暖,时而是寒。 但不论寒暖,他都能够清晰地意识到一点: 这是他这前半辈子,从未体验过的幸福。 好像从柏寂野出现的那一天起,幸福在他眼里,终于实现了具象化。 池秽走上前,一边细数着柏寂野身上的泥点,一边帮他推着单车。 “你去了八个小时,手机也关机了。”池秽淡淡地说。 “没电了。”柏寂野放慢脚步,刻意迁就池秽,“我的问题,对不起。” “我没怪你。”池秽停住脚步,偏头看他。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池秽的神情依旧淡漠,但看得出来,他的眼睛在笑。 “柏寂野,你的眼睛里盛了好多月光。”池秽问他,“怎么这么爱笑?” 柏寂野也停住,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因为一见到你,我就忍不住笑。” “为什么忍不住?” “见到你,很开心。”柏寂野诚实地说,“开心了,我就想笑。” 有时候感情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 一个小时前,还在认真严肃地跟祁影他们梳理副本思路的池秽,到了这时,又用一种近似孩童的天真语气,漫无目的地与柏寂野交谈。 他们之间,好像并不需要那些山盟海誓,铿锵诺言。 只要站在这里,看向彼此,月光和星光交相呼应,这便是最好的情话。 这一次,池秽难得主动伸手,想要去牵柏寂野,却被他抢先一步躲开。 柏寂野自知理亏,解释来得也快,“我手脏。” “没嫌你。”池秽说。 笑意从柏寂野唇角溢出来,他重新牵起池秽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一路上,柏寂野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去赶集的经历。 而池秽全程都在认真地听,没有出言打断他。 尽管他早就知道,这附近根本就没有集市,必须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能勉强看见人烟。 尽管他也知道,柏寂野所说的很多细节,都是他编造出来逗自己开心的。 不过他不在意,他什么都不在意。 只在意柏寂野。 门口到宿舍的距离,并不算远,兴许是夜里太黑,没有路灯,兴许是两人故意放慢步子。 以至于这一条路,他们走了很久。 久到……池秽甚至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求与妄想,他想和柏寂野一直这么走下去。 但是,道路总归是有尽头。 站在最后一节台阶上面,池秽忽然朝柏寂野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柏寂野把单车车筐里的袋子提下来,听从池秽的指令,往前走了几步。 下一秒,唇瓣上传来柔软的触觉。 起初是冰的,后来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热。 池秽退开身子的瞬间,柏寂野听到了他的声音,近乎呢喃: “我很担心你。” 第85章 彩虹糖(二十五) 次日,池秽私底下去找了乔雨。 对方起初满脸防备,直到看到门后站着的柏寂野,她才松了口气。 池秽本就善于捕捉他人的情绪变化,更何况乔雨只是孩子,不懂得隐藏。 他顺势蹲下身,用一种几乎与乔雨视线齐平的姿态,问,“你很害怕我?” 乔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上下转动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害怕他?”池秽抬手,指向柏寂野的位置。 “因为……他帮助过高老师。”乔雨犹豫地露出笑来,“他是好人。” 果然,他的猜想没有错。 高沁是整个福利院里唯一一个对孩子们百般呵护的人,所以在孩子们天真的世界里,谁对自己好,谁就是好人,谁对自己喜欢的人好,他也是好人。 在孩童的世界之中,好像人人、事事都可以分个好坏,甚至好坏仅仅只在他们的一念之间,随时都可能变卦,随时都在刷新。 池秽扭头,果断把门外的柏寂野叫进来。 等到柏寂野走近,池秽才把那双绣花鞋递到乔雨面前。 本以为这次,他们等来的终于会是系统提示音。 但不是! 在耳边响起,差点穿透耳膜的声音,是乔雨的尖叫。 她在看到绣花鞋的第一眼,忽然浑身蜷缩在一起,随后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躲到了墙角,用双手死死地捂住眼睛。 这种情况来得太过突然,池秽没敢妄动,怕刺激到乔雨。于是朝柏寂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去安慰乔雨。 柏寂野想了想,轻手轻脚地在乔雨面前蹲下,也不急着去拿掉她的手,就只是蹲下来,像朋友似的与她谈心。 “乔雨,你为什么害怕那双绣花鞋?” 听到柏寂野的声音响起,乔雨变得越发抗拒,手脚并用地去推开他。 慌乱之中,她感受到自己的脚有好几次都踢在了对方的身上。做完这一切,乔雨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茫然地抬头,眼眶含泪,发怔地看着柏寂野。 柏寂野与她对视片刻,抬手…… 乔雨习惯性地闭紧眼睛,等待着疼痛的来临。 但是,她却意外得到了一个短暂的拥抱。 等她重新回神,自己已经从地上起来,坐在椅子上面。 柏寂野就在她面前的地方蹲着,嗓音温和且带点哑,“别怕,如果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问了。” 乔雨低着头,没说话。 柏寂野和池秽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选择离开。 就在房门即将被关上的瞬间,乔雨发了疯似的往他们这边跑来,一路跌跌撞撞,眼神却无比坚定。 柏寂野松了手,停下来等她。 乔雨仰着头,说:“这双绣花鞋,谁穿了谁就会死!” “为什么这么说?”柏寂野连忙追问下去。 “这种鞋……袁林笑穿过,杜礼也穿过……她们都死掉了……” 柏寂野蹙起眉,问,“谁是杜礼?” “她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姐姐,你们第一天来守夜的时候,电灯开关上的口红就是她给我们的。” 池秽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刚想开口,就猛然想起守夜那天晚上,他伸手去开灯,然后沾了满手的红色颜料。 所以那不是红色颜料,而是口红?! 五六岁的孩子,哪里来的口红? 回想起上次薛霖说过的一切,一股强烈的恶心与反胃在喉咙口里拼命往上冒。 “杜礼是怎么死的?” 乔雨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从她穿上绣花鞋被院长带走的那天晚上,我们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别的小朋友都说她死了,袁林笑也是这样。” 借着这个机会,池秽又问她,“那你们那首院歌里面唱的三十红花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乔雨回答说:“在杜礼和袁林笑失踪之前,歌词唱的是三十二红花儿……” 直到这一刻池秽才真正懂得歌词背后的意思: 午夜总是老师们埋葬尸体的时候,所以禁止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乱跑。且在潘月梅的眼中,一旦被她选中,成为了交易对象,便不能再算是“红花儿”,也许在她的认知之中,“红花儿”就是含苞待放。 而潘月梅做的每一个举动,都在逼迫花骨朵提前绽放。 至于她选人的标准,甚至丧心病狂到“客人”需要什么年龄段,她就提供哪个年龄段。 所以,当初捡回祁影,并不是什么善意之举,而是因为,福利院里需要这些新鲜血液。 池秽想起“新鲜血液”这四个字,又联想到他们刚刚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潘月梅多么真挚,多么诚恳地请求他们留在这里,请求他们给这些孩子一个机会。 想起这些,池秽就很想吐,不光是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他转过身,和柏寂野离开教室,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才终于有机会破口大骂出来。 骂到后面,他没忍住问柏寂野,“十五年,几百个副本,你真的不会疯吗?” 柏寂野轻拍他的背,以示安抚,语调散漫,似乎不太在意,“刚开始确实难以接受,每次一出副本,都要缓很长时间。但系统从来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以至于有时候,我前脚刚出一个副本,后脚就进入下一个副本。” “循环往复,时间一长,连戒断反应也干脆省了。”柏寂野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后来有了机会,可以自主选择进入副本的时间,我都是一拖再拖,拖到系统不得不强制我进入副本的时候,我才会不情不愿地动身。” 柏寂野抬起头,看着池秽笑了一下,“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害怕。” “副本进得多了,扮演的角色多了,看过的故事多了,体会到的人性也越发赤裸裸……所以我总是彷徨、恐惧、挣扎。” 柏寂野说:“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从床上醒来,就会变成另一副模样,一副……我从前扮演过的模样。” 池秽垂下眼,很轻地询问他,“柏寂野,你有没有入戏太深过?” 闻言,柏寂野敛了笑。 他动了动唇,毫不掩饰,“有。” “我被一个一星副本,困住了整整一年。” 池秽还欲张口,就听到柏寂野接下来带点调侃的话音: “不是,你还真的信啊?” 池秽盯着他看了良久,最后还是收回目光,暗骂一声,扭头走了。 是让步,也是妥协。 柏寂野了然一笑,追上他的身影。 第86章 彩虹糖(二十六) 回到宿舍,池秽把刚才的经历简单给他们描述了一遍。 目前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尽快找到绣花鞋的原主人,这样才能触发通关副本的第二条路。 毕竟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系统就明确地说了,要想通关副本,既要保证在为期五天的实习期里不被辞退,还要在实习期结束以后离开阳光福利院。 而今天是第五天,如果没有特殊要求,他们本该在今天的实习期结束以后就动身离开。 可高沁说了,实习期结束,就默认转正,一旦转正,除节假日外,不得私自离开福利院。 这明显是硬性要求,再结合系统平日里的那个逼样,这条通关道路八成是行不通的。 所以,寻找绣花鞋原主人的这条副线,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众人在听完这些,可以判断出袁林笑不是绣花鞋的原主人,乔雨也不是。 “难道说,乔雨只是副本里虚构出来的倒影,绣花鞋真正的主人应该是代表真实的薛霖?”谢淮安语气迟疑,甚至还带点自我怀疑。 一时之间,竟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 就连池秽和柏寂野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良久,坐在最边缘的祁影忽然开口,“这双绣花鞋……应该是我的。” 等他说完,所有人都下意识蹙起眉头。 刘光强是第一个出言反问他的,“小七,你在说什么?” 祁影无奈地笑了,“强哥,我说,这鞋子是我的。” 柏寂野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莫名有种想要吸烟的烦躁。 他背过身,对着窗外,隔了一会儿才重新转过来,看向祁影,“理由呢?” 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柏寂野就后悔了。 他害怕祁影真的能够找出理由来说服自己,只要这样,绣花鞋的原主人是祁影这件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 可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想,池秽也是。 如果绣花鞋的原主人真的是祁影,是不是就能够充分说明,薛霖当天说的那句“你的命比我好”,完全不是空穴来风。 且在旁人眼里,薛霖就是替祁影承担了那些龌龊之事。内心卑劣的人,甚至还可以想得更严重,更夸张一些: 祁影间接地毁了薛霖的人生。 如果没有祁影,薛霖的结局或许不会变成这样。 薛霖曾经遭受过的那些苦难,本来全都是属于祁影的。 这算不算换命? 柏寂野不认为。 但祁影不一样,他敏感又自卑,善良且宽容。 他一定会把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如果某天薛霖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得又狠又脏,祁影可能都不会反驳,不会还口。只是安静地等她骂完,再垂下头,认真地说一句“对不起”。 这就是祁影,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劝得动他。 他说完道歉的话语,甚至都不敢奢求对方的原谅。因为在祁影眼里,在大多时候,道歉并不是为了寻求原谅,而是因为他做错了事情,所以要道歉。 至于原不原谅,完全取决于对方,他从来没有想过,用道歉卖惨的方式来强迫对方原谅自己。 薛霖这事更是这样。 只会更加严格,不会稍有松懈。 但这就是柏寂野最怕的地方。 他怕祁影跟自己较劲,一头钻进固有思维,宁愿困在里面,困一辈子。 柏寂野越看,越觉得后怕,干脆别过视线,尽量不去凝视祁影的眼睛。 但声音没办法阻绝。 他听到了祁影的理由。 是这么多个副本以来,从未有过的完整全面,也许是他在进步,也许是因为……他就是当事人。 “首先,这双绣花鞋是副本中的产物,所以原主人绝对不会是薛霖,因为在这个副本之中,已经存在着一个乔雨,二者不可得兼就是这么个道理。” “其次,现实世界里,袁林笑死了,是乔雨亲手埋葬的她,而在这个副本里,袁林笑依旧死在乔雨之前,但却是被福利院里的其他老师埋葬的。这里足以说明,现实和副本存在着一定的出路。” “至于这个出路……”祁影扭头望向池秽,接着说,“池哥先前猜测过,是不是因为袁林笑为乔雨牺牲了自己。” “我也赞同这种想法,并且认为,所谓的出路也许就是现实的袁林笑为乔雨牺牲了,而副本里的没有。” “最后,我们再跳回到那天薛霖说过的话上。她说,她代替我承受了那晚的苦难,成为了那个被送往四楼的孩子。”祁影的声音里明显带着隐忍的轻颤,“所以,假设上述猜测全都成立,过程如下……” “我是绣花鞋的原主,因为虞总教的庇佑,绣花鞋到了乔雨手上,而袁林笑顶替了乔雨,为她牺牲了自己……” 话还没说完,祁影自己先说不下去了,慌乱地低下头,垂下来的眼睫遮挡了大半的情绪,只能听到他哽咽地说: “对不起……” 柏寂野觉得揪心,又觉得窝火,但这气朝谁撒也不是。无处发泄,只能憋在心里,每一枪每一炮都只好对准自己。 他故意去拆祁影的台,显得有些无理取闹,“如果假设不成立呢?你怎么就那么肯定……” 祁影站起身,打断了柏寂野接下来的话,“野哥,成不成立,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随后,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红色绣花鞋,象征着死亡的鞋子,被他捧在怀里。 像一个最为真诚的赎罪者,心甘情愿地捧着,替自己犯下的罪孽忏悔。 哪怕当时的自己并不知情,哪怕他也是当年事件的受害者之一。 下一秒,系统的提示音陡然响起。 带着不合时宜的意味。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找到红色绣花鞋的原主人,并成功把绣花鞋归还】 【接下来,开启副本《彩虹糖》的通关副线】 【请各位玩家随机挑选一名福利院里的孩子】 【然后,杀死他】 【阳光福利院的大门即将为您敞开】 【注:福利院里的所有npc都是系统创造出来的一串数字代码,并非真人有血有肉,因此,各位玩家不必有负罪心理,大胆地选择你们的通关路线吧】 【祝你们好运!】 第87章 彩虹糖(二十七) 系统的播报声结束,祁影忽然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重新跌坐回椅子上。 池秽试图安慰他,却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坚强。 祁影注意到池秽伸到半空中的手,很轻地摇了摇头,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不得不承认,他调整得极快,“池哥,我没事,我们还是尽快想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吧?” “对啊,难道我们真的要去杀个孩子才能出去吗?”刘光强面露难色,系统提出的“杀孩子”这个要求,显然对他这个老父亲来说,比登天还难。 “虽然系统说了,孩子们只是一串冷冰冰的数字和代码,但起码我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刘光强意志非常坚定,毫无一丁点动摇的意思。 池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杀孩子是当然不可能的,但不保证在场的所有玩家都不会动摇。” 人心,总是经不起任何考验。 “至于我们现在,切入点还有一个。”池秽故意卖了个关子,没有明说。 “什么?”刘光强立刻上钩,凑上前去追问。 “先别急,去开门。”池秽说。 “又没人敲门,为什么要开?”刘光强嘴上虽然是这样说的,但身体却很诚实,这会儿已经站起身,走到宿舍门后拧动把手,把门打开。 刘光强对准敞开的宿舍大门比了个手势,看都没看一眼,就打算说“哪有人”。 不过还好他反应慢,这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听到了薛霖和陶花笺的声音。 刘光强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旋即把门关上。 陶花笺轻瞥刘光强一眼,揶揄道,“这么有诚意,特意到门口迎接我呢?” 刘光强没反驳,索性顺着她来,“是是是,您坐您坐,喝茶吗?” 反倒是薛霖上来就直接开门见山,“你怎么猜到我们会来?” 池秽挑了下眉,说:“你不是也说了,猜的。” “那你猜得还挺准。”薛霖的笑意意味不明,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短暂地落在祁影以及他手上的绣花鞋上。 池秽见人来齐了,主动抛出橄榄枝,“杜礼是谁?” 薛霖原先伪装良好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似乎是不愿意提起这个人的名字。 但挣扎良久,她还是答了,“是福利院里年纪最大的女生,也是我们那一批孩子当中,第一个受害者。” “她后来怎么样了?” 薛霖残忍地吐出真相,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话语也极其直白,“被砍断了四肢,装在一个木桶里面……你们可以把她理解为,简易版的人彘。” “阳光福利院午夜的钟声根本就不会响!”薛霖话锋一转,划破那些虚假的谎言,“在午夜响起的‘钟声’,是人彘木桶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的声音。” “每晚的这个时候,有着特殊癖好的变态们会把人彘从房间里放出来,让她们肆意在走廊,或者楼道里穿梭,制造出来的动静越大,他们越喜欢。” “咚咚咚——” “咚咚咚——” 这种声音再一次回荡在池秽的脑海之中。 再接着,他听到薛霖接着说:“有时候,人彘会来敲别人的宿舍门,那是她们在求救。” “要知道,她们的每一次求救,都冒着极大的风险,一旦被那些变态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求救…… 对了,这样就说得通了。 那天晚上,接连响起的拍门声音,是门外的女童在向他们求救。 而女童并不是鬼,而是被做成了人彘的杜礼。 因为她说,她的双脚就是在这个地方被砍断的。实际上,“这个地方”指的是四楼,也就是他们宿舍头顶上的那间房间。 杜礼是人,还是人彘,自然上不去有锁的四楼,所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与目标房间有着密切关系的他们宿舍。 想到这里,池秽骤然冒了一身的冷汗。 他还记得,后半夜,柏寂野拒绝杜礼的要求,把她打发走了以后,他们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音。 然后,拍门声和重物落地的声音都消失了。 人彘没有双腿,更不会有脚步声。 而福利院有规定,午夜钟响以后,大家都不准出门。且那是第一天晚上,各位玩家为了不被辞退,全都不会轻易妄动。 所以,这种时候出现的脚步声,就只剩下……那些变态。 那天晚上,杜礼一定被发现了! 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此刻,池秽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六个字。 难怪她后来的每一天晚上都没有出现,原来她不是害怕了,而是遇害了。 想到这里,池秽还没来得及张口,外面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刘光强去开了,门后是潘月梅。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情况之下,池秽看向潘月梅的眼神莫名带点心虚。 毕竟他确实很难解释,光天化日之下,为什么要五男两女的聚在同一间宿舍里,还拉着窗帘锁着门。 “那个……院长,您有什么事吗?”刘光强尬笑两声,主动发问。 潘月梅被他这么一问,总算回了神,道,“这是你们来到这里的第五天,实习期圆满结束了,我就是来问问,你们想好了吗?愿不愿意留下来?” “不需要什么考核吗?”柏寂野简直是被系统整怕了,一听到这话,立刻接下来问。 潘月梅被他的问题搞得怔愣了片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当然不需要了,只要你们点头,立马就可以转正。” 几人相视一笑,虚伪极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88章 彩虹糖(二十八) 当天下午,乔雨就出事了。 等池秽赶到教室的时候,只看见一屋狼藉,玩具和书籍散了满地。 “乔雨呢?” “她不听话,被马老师关进禁闭室了。”其中有个孩子怯怯地回答。 池秽看了柏寂野一眼,对方立即心领神会,上前带路。 刚走到禁闭室门口,里面就传来了女童尖利的哭声,以及女人喋喋不休的谩骂。 禁闭室的门敞开着,但依然很黑,也许是女人的咆哮声吓到了乔雨,也许是黑暗的环境之下,孩子本就容易害怕。 此时,池秽看不清里面的场景,只能听到乔雨的哭声越发凄厉。 “马老师,你在里面吗?”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试图打断这场闹剧。 结果确实也如他所愿。 马老师手下的动作一顿,直接拽着乔雨的胳膊,把她带到外面那间储物室来。 终于,他们看清了乔雨被泪水糊住的脸。 “怎么了?”柏寂野拧着眉,问。 马老师讪讪地笑了笑,“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午休开始,就一直哭闹个不停……我怕她打扰到其他孩子休息,就把她先带到这里来了。” 听完,池秽觉得蹊跷,毕竟乔雨不像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孩子,她更不会无缘无故地哭个不停,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在午休这段时间里,乔雨有见过其他人吗?” 这句话里的“其他人”,意味十分明显。 马老师显然听出了什么,瞬间收起笑脸,严肃地说:“没有,她谁也没见过!” 话刚说完,一旁被她死死按住肩膀的乔雨就挣扎着扑过来,在马老师的脸上留下又深又长的抓痕。 马老师吃痛地把乔雨甩了出去,口中骂骂咧咧地喊了几句,“小畜生,你敢打我!”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不知道为什么,马老师突然在一时之间卸下全部伪装,甚至当着池秽和柏寂野的面就准备动手。 池秽连忙去拦,“要不你先去处理伤口吧,这里交给我们。” 场面僵持良久,马老师愤愤地瞪了乔雨一眼,走了。 一切都恰如他们所愿。 储物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但这一次,乔雨对他们的防备显然更重,就连见到柏寂野的时候,也没有了上次的那种爱屋及乌,短暂依赖。 她没有动,蜷缩在角落里,用自己的手臂,努力地抱住自己小小的身躯。 尽管只是徒劳。 因为她的胳膊太小,根本不足以完全圈住自己的下半身。可是在她眼里,这个地方没有人愿意保护自己,所以她只能自力更生。 徒劳总比放弃来得体面。 池秽在她面前蹲下,拿出纸巾,想要替她擦拭掉脸上的泪痕。 就在他的手即将落在乔雨脸上的瞬间,乔雨猛然起身,攥住池秽的手,然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重重地咬住他的手腕。 每一下都发了狠劲儿。 像在发泄着自己这么多天以来,无法述说的委屈。 池秽动了动,试图把手抽回来。尝试过后,发现并不奏效,柏寂野刚准备去掰正乔雨的身子,池秽突然阻止了他。 因为他感受到了自己手背上的湿热。 面前这个,看起来比谁都要凶狠的女孩,浑身都在抖,牙关咬得死死的,却依旧控制不住颤动。 池秽意识到了,乔雨在哭。 他的心脏跟随着唇角稍稍一扯,有点疼。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这些痛感到底是来源于心脏,还是此时被乔雨咬破了,淌着血的手腕。 池秽抬起另一只手,很轻地摸了摸乔雨的头,看着她这副模样,池秽没由来地联想起薛霖,甚至是祁影。 手腕上的力道忽然减弱,最后彻底松开,随之响起的,是乔雨彻底崩溃的嚎啕大哭。 她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本来藏不住情绪的年纪里,她一个人背负了太多太多。 直到这一刻,池秽才真正意识到,祁影这种性格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隐忍得多了,自然就习惯了不争不抢,乃至包容万物。 虚掩着的门被人推开,室外的夕阳光线斜射进来,暖融融的,让人不禁开始期盼着今年的春。 在见到来人的第一眼,乔雨止住了哭声,匍匐着来到那人脚边,因为在她眼里,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值得她信赖的人。 而她,则可以靠着这些丝丝缕缕的爱意,撑过很多很多个冬天。 高沁心疼地把乔雨抱在怀里,让她依偎着自己,同时用手很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嘴里念念叨叨着,“别怕,宝贝,别怕……我来了……” …… 高沁把乔雨送到了自己的宿舍,替她换好干净的衣服,再哄她入眠。 等到做完所有的一切,她才轻轻地关上门,背靠着墙,脱力般滑倒在地。 “真的,你们尽快离开这里吧,趁着还有机会,赶紧走!”高沁吃力地笑了笑,像是自嘲,“千万不要像我一样,陷得越来越深。” “来不及了。”池秽说,“我们已经转正了。” 高沁茫然地抬起头,长久地盯着他们看,最后又似无可奈何般重新垂下头,声音哑极了,“从前我一直想着,只要找到机会,我就一定要摆脱这个人间炼狱。”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如果我也走了,孩子们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说实话,想要离开这里,对我来说,并不算难,但是想要带每一个孩子都离开这里,我筹谋了整整十年……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高沁疲惫地抹掉自己脸上的泪,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所以到了现在,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又做不到抛下她们一个人离开,于是我甘愿被困在这个地方。” “而每一次偷偷塞给她们的彩虹糖,我只是想要告诉她们,即使当下,你的人生一片灰暗,但没关系,未来还很长,前路漫漫,你们终将会逃离这里,去拥抱属于自己的多彩人生……” “可是时间长了……我发现这种说辞,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高沁弯下腰,把脸埋进手掌心里,泣不成声,“她们没有未来了……” 第89章 彩虹糖(二十九) 高沁重新抬眸,眼底多了几分决绝,“你们想要所谓的真相是吗?跟我来吧。” 池秽和柏寂野对视一眼,跟着高沁上了四楼。 她熟练地拿出钥匙打开门,门后果然如柏寂野上次说过的那样,家具电器样样齐全。 高沁似乎猜到了他们想要问什么,主动解释道,“之所以做成毛坯房,不是因为福利院没钱,潘月梅搞的那些肮脏交易,早就赚得盆满钵满。这样做一来是为了应对上面的检查,二来是在外来人闯入的时候,方便及时撤掉家具,伪造出一种真正的毛坯房的感觉。” 说后半句话的时候,高沁的目光明显意有所指。 推开几个房间的门,高沁接着解释,“现在还是傍晚,一般没有人。晚上才有生意。” 但显然,她今天带柏寂野和池秽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参观交易场所。 而是去看分赃现场! 高沁转了个身,朝着五楼走。 上面依旧是一样的布局,但有个监控死角,且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房间发生的一切事情,而对面的人很难注意到他们。 简直是完美的偷窥圣地。 池秽走进去,无意识地把手搭在墙上,黏黏的。 高沁好心提醒他,“这里刚刚翻修过,墙壁还没干透。” 池秽点点头,专心地等待着对面即将上演的好戏。 没多久,对面房间来了人,是潘月梅。 她坐在房间正中央的办公桌前,低头翻看着桌上的一份表格。 大约半分钟后,房门被人敲响。 进来的那人,池秽有印象,好像是福利院当中比较没有存在感的边缘老师。 经过池秽这么多天的观察,这人不好也不坏,但对待孩子们的态度总是透露出一股不耐烦。 潘月梅见她进来了,弯下腰,从椅子底下搬出一箩筐的钱。 成叠的摞在一起,全是红钞。 潘月梅先是和对方寒暄了几句,然后随手从中拿出两叠钱,递给她,“下个月继续努力。” 那人拿了钱,笑眯眯地走了。 差不多的时间间隔,又来了人……几个小时前见过的马老师也来了。 接下来都是一样的流程,不过潘月梅分钱的额度变得越来越大。 最后来的三人,是那天负责埋葬袁林笑尸体的老师。 她们分到的钱也是最多最厚的。 起初他俩都没搞懂,直到高沁说:“潘月梅每个月都会在这里分赃,过程是有讲究的。” “谁更能突破底线,对福利院的贡献更大,谁拿到的钱就更多,出场的顺序也更靠后。” 也就是说,前面来领钱的几个老师,顶多算是走个过场,偶尔帮点小忙,可以称得上是帮凶。而后面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反正,只要加入她们,成为其中的一员,基本可以算是衣食无忧了。” 在真正的利益面前,谁能够抵得住诱惑? 所以到了后来,整个福利院里只剩下高沁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但是连她都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撑多久。 三人刚走下台阶,到了宿舍门口,就听到老师们的尖叫声音。 “杀人了!!” 池秽心下一沉,朝着人群的方向跑过去。 彼时,操场上围满了人,刘光强他们也在。 被人群团团围住的,是两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腹部有明显的刀伤,鲜血跟不要命似的往下流淌,混在红色的橡胶跑道之上。 而杀人凶手,这时就站在人群之中,手里还紧紧地握着沾着血的刀。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都是男生,莫名眼熟。 池秽努力回想,直到听到那人的声音,他才反应过来,他们就是薛霖的队友。 “你们紧张什么?还不快动手,杀了她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见众人无动于衷,他突然把手里的刀丢在地上,“快去捡!刀都递到你们眼前了!!难道你们不想离开吗?” 此话一出,在场好几个玩家下意识走上前,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甚至已经有人捡起了其中一把刀,哪怕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系统乍然响起的提示音,无疑成为了当下逼迫他们动手的最后一击。 【叮咚——】 【恭喜玩家朱庆年、邓亚松顺利完成副本《彩虹糖》的副线任务】 【恭喜玩家朱庆年、邓亚松顺利通关《彩虹糖》】 【正在结算中……】 …… 【滴——】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过副本中级模式——地下交易】 【接下来,开启终极模式——彩虹糖】 【请各位玩家尽快完成主线任务或者副线任务】 【祝你们好运!】 提示音结束,朱庆年和邓亚松就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连带着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两个孩子的尸体。 在场的老师们一头雾水地互相望着,嘀嘀咕咕道,“我怎么在这?大家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散了吧,都散了。” 池秽这才意识到,消失的不仅是人,还有记忆。 这两个活生生的孩子,就这么被系统轻而易举地抹杀,不留一点痕迹。 有了刚刚那两个人的例子,其他玩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握刀的手也不再抖了。 可池秽依旧觉得不对劲,只能尽量稳住他们,“大家先别急,再等几天,如果几天过后,这条路依旧没有什么副作用,到时候你们再杀也来得及。” 众人面面相觑,看样子还在犹豫。 池秽加了把火,道,“如果因为我的问题,让你们错失了离开系统的机会,我保证想办法送你们平安出去,以你们为先。” 这显然是一个只赚不亏的卖命,傻子都知道接受,更何况这些人非但不是傻子,还个个精明得要命。 但不愿意接受的人似乎只有柏寂野。 他听完这话,顿时垮下脸,语气里既有无奈又有害怕,“池禾岁,第几次了?” “你非要把自己置身险境吗?” 池秽笑着回答,“不是险境,我们会胜利的。” “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柏寂野叹着气,简直拿他没办法。 “不是。”池秽摇头,讨好似的勾了勾他的指尖,然后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听到的声音说,“我是对你有信心。” 第90章 彩虹糖(三十) 柏寂野沉默地盯着他看了良久,最后认命般垂下头,牵起池秽的手。 “去哪?” “医务室!” …… 池秽只是简单地上个药,身边的傻缺就围了一整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 池秽受不了那些人的目光,及时叫停。 “池哥,我们接下来什么打算?”祁影问。 “副线必然是行不通的,就只能走主线。”池秽冷静地分析,“但福利院的种种规定都限制着我们,而且从我们转正开始,这里就没有信号了。” “既然出也出不去,报警也没有证据,那我们只好逼潘月梅一把,让她不得不让那些客人暴露在大众视野之下。” “你要毁了这里?”柏寂野的语气听不出多少反问,就像是走个形式。 “放火烧了四楼,潘月梅为了今后的生意,一定会选择拨打火警电话。” “那孩子们怎么办?”刘光强显然最关心这个。 池秽:“提前疏散,任务就交给你了。” “行,计划什么时候执行?” 池秽摇摇头,“不急,先等那俩人的结局出来以后再说,要不然我怕稳不住这些玩家。” 原以为他们还要再等上两三天,结果次日,潘月梅就把他们叫去开会。 会议就是简单地总结了一下他们实习期的情况,最后,即将散场的时候,潘月梅忽然说,“给你们介绍两个新同事。” 一听这人数,池秽顿时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秒,门后走来两个熟悉的面孔。 “你们好,我是朱庆年。” “我是邓亚松。” 面容没变,名字没变。 但很显然,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礼貌又略显疏离地与大家握手问好,俨然变成了两个真正的游走npc。 也许从前他们拼了命地想要逃离这里,回到现实,是因为现实里有他们曾经向往的人或事。 而到了现在,不论什么原因,不论是人还是事,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全都不重要了,全都被系统抹杀,一干二净,连同从前那两个有血有肉的躯体一起。 他们会浑浑噩噩,不知所谓,在这个冰冷的副本世界里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相同的,枯燥的生活。 但他们或许并不会感到厌倦,因为当他们成为游走npc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拥有人的情感。 系统给他们的设定之中,并没有所谓难过、厌烦、高兴等情绪变化。 不需要,也没必要。 这就是结局。 自这时起,一众玩家看向池秽的眼神都带着深深的感激与钦佩。 池秽没多做表示,刚一出门,就被薛霖神神秘秘地喊到别处去了。 阴暗的楼梯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池秽借着不远处的微弱光线,能够勉强看清薛霖脸上的神情。 “做什么?” 薛霖先是安抚他的情绪,“别紧张,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是吗?” “池秽,你那么聪明,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薛霖刻意扭头确认了一遍,发现没有其他人在,她才放心地往下说,“五星副本,超高难度,为什么潘月梅会提前预知到你们要上四楼,然后及时把家电搬走?” “还有柏寂野去缝了一晚上娃娃的那天,为什么她又没有搬,潘月梅明明知道你们是一伙儿的,没必要这样做。” “除非,她也不是故意的,因为她一开始是真的想要拉柏寂野入伙,一定是中途有人给她送了情报,告诉她柏寂野的真实目的。” “但那个时候,潘月梅再怎么快,也来不及了,只好先安排客人们离开,再用一个小小的谎言遮盖过去,骗柏寂野缝了一晚上的娃娃。” 薛霖一字一顿地说,“一整个过程中,必然要有一个内鬼!” “你怀疑高沁?”池秽没什么表情,很平静地反问。 “当然不是。”薛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我怀疑的是刘光强!” 听完这话,池秽的眉头瞬间皱成一团。 见他这模样,薛霖表示理解,“我知道你们关系好,但是,你是不是忘了刘光强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来到这里?” 对金钱的欲望过于强烈…… 池秽当然记得。 薛霖很快抓住池秽脸上露出的破绽,接着分析,“一个是爱财如命的人,另一个是腰缠万贯的人,你觉得,如果潘月梅找刘光强合作,并承诺会给他很多很多的钱,他会不会答应?” 池秽垂着眼,没说话。 薛霖见状,了然一笑,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我知道被好友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我希望你能尽快调整好状态。” 说完,她转身离开楼梯间,却在半道被人叫住。 “薛霖!” 喊她的人是陶花笺,脸上带着不太明显的愠色,“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了,你不是喜欢柏寂野吗?还缠着池秽做什么?” 薛霖好笑地望向她,语调很无所谓,“谁跟你说我喜欢柏寂野的?” 陶花笺愣了一下,迟疑地问,“难道你移情别恋了,现在喜欢池秽?” 薛霖挑了个眉,只是笑。 见对方一直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自己,陶花笺一把抱住自己,震惊极了,“你不会喜欢我吧?!” 薛霖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我不喜欢花瓶。” 本以为这话会激怒陶花笺,没想到她非但没有生气,还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认同,“你承认吧,你也为我的美色所着迷。” 薛霖:“……” “别瞎猜了,我谁都不喜欢,只喜欢我自己。”薛霖忽然敛了笑,很认真地告诉她。 陶花笺问,“那你之前装什么小绿茶,还一直黏着柏寂野?” 薛霖没有犹豫,直白地回答,“因为他很强。” “你慕强?” “不是。”薛霖说,“我必须要离开系统,回到现实世界,而我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所以我懂得抱大腿啊。” “懂了,男人只是你上位的工具是吧?”陶花笺感慨地叹了口气,“不过,你为什么那么想要回到现实?” 薛霖沉默片刻,笑着开口,“因为有人在等我。” 第91章 彩虹糖(三十一) 另一边,池秽从楼梯间出来,准备去找高沁。 起初没有选择报警,主要还是因为没有什么针对性强的证据,但他们没有,不代表高沁也没有。 像她说的那样,她筹划了整整十年,一定收集了很多足以给潘月梅等人定罪的证据,兴许是怕潘月梅狗急跳墙,拉着孩子们一起陪葬,所以高沁不敢冒险,一直在寻找天衣无缝的办法。 她就是过于心软,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伤,以至于越拖越久,受到伤害的人也越来越多。 所以这次,池秽不仅在逼潘月梅,也在逼高沁。 推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高沁就坐在那里,看那动作,应该是在整理资料。 见到池秽来,她放下手里的活,问,“找我有事?” 池秽:“我想找你帮个忙。”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人撞开,柏寂野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慌乱,目光在池秽和高沁两个人之间来回晃。 “怎么了?火急火燎的?”高沁疑惑地看着柏寂野。 池秽也感受到了柏寂野身上的不同寻常,但没待他开口,柏寂野已经走了过来,亲昵地把手搭在池秽的肩上,使了点劲儿,带着某种克制隐忍的意味。 “没事,跟他们玩捉迷藏呢,差点被找到了,吓死我了。”柏寂野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这下池秽不察觉到什么也很难了。 闻言,高沁似乎松了口气,继而把话题抛给池秽,“对了,你刚刚要找我帮什么忙来着?” 池秽迟疑片刻,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抽空能找个师傅帮我们宿舍阳台的电灯修一下吗?” 高沁半信半疑地盯着两人,眼神警惕又狡黠,最后所有的复杂情绪都被一个与平日并无差别的笑容收揽起来。 她说:“当然没问题!” 柏寂野的手骤然松了劲儿,紧绷着的后背也是,他只能尽量不要表现出来,随即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高沁点点头,“好,我就不送了。” 转过身,柏寂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池秽从未见他有过的戾气。 等他们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柏寂野才松开手,沉默地点烟。 池秽没有动,也没有流露出嫌弃的神情,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周围很静,只有柏寂野吐烟的轻微呼吸声,透过白灰色的烟雾,柏寂野看到了池秽的脸。 他把烟掐了,又打开楼梯间里的窗,嗓音发哑发颤,“抱歉。” “你怎么了?”池秽走上前,毫不犹豫。 望向池秽眼底无比纯澈的水光,柏寂野忽然就不忍心掀开那层遮羞布了。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才能让池秽不那么失望。 毕竟,在这之前的两个副本,甚至是在池秽现实生活中的十多年人生里,他都没有这样信赖过某一个人。 但看着池秽这副期待又执着的模样,柏寂野依旧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犹豫良久,从口袋里摸出仅剩的一颗彩虹糖,字句斟酌,最后缓缓发问,“如果某一天,有人告诉你,先前你对这个副本倾注的一切感情和信任都是没有意义的,你会怎么样?” 此话一出,池秽心里就有了数。 他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干脆坐在了最后一节台阶上,也不嫌脏。 许久,池秽平静地伸出手,“烟,还有吗?” 柏寂野跟着他蹲下,双手虔诚地捧住他的脸,俯身。 这是一个带有很浓的烟草气息的吻。 又苦又涩。 “别抽烟了,我抱抱你。”柏寂野试图去逗他笑,却发现此时此刻的自己,连一个虚伪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池秽终于愿意面对系统和他开的所有玩笑。 先是一步一步地设下圈套,当他们自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时候,再跳出一个绝对完美,绝对善良的人来,博取他们的信任,渗入他们的生活。 然后在所有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彻底击垮他们心底最后一道防线。 池秽只在这里待了六天,怀疑过所有人,却始终对她深信不疑。 而今面对着那些赤裸裸的真相,他都难以接受到这种程度。 那孩子们呢? 与她朝夕相处,把她当成世界上唯一一抹光亮的孩子们呢? 要怎么接受?要如何接受? 池秽不敢想。 “柏寂野,彩虹糖……有什么问题吗?”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愿意相信。 “别问了。” “我想知道!” 柏寂野垂下头,手里的彩虹糖被他攥紧,“上次见乔雨的时候,她偷偷塞给了我三颗这种彩虹糖,她说她一直都舍不得吃,但她愿意给我。” “刚刚我在宿舍整理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出来,被刘光强吃了一颗。” “他说这不是糖,糖不可能是苦的。” 柏寂野刻意把目光偏向别处,接着说,“我不信,尝了一颗。” “真的很苦。” “外面是甜的,和平常我们吃的那种彩虹糖的糖壳没有区别,但里面却是苦的。” “我拿着仅剩的一颗彩虹糖,去找虞青枫,他说他认得这东西,从前福利院的老师总会给他们吃。最开始他还不知道,以为真正的彩虹糖就是这个味道,后来福利院被查封,他去调查了背后的事情。” “彩色糖壳包裹着的,是抑制孩童生长发育的药丸。” 刹那间,池秽莫名想起孩子们经常唱的那首院歌。 歌曲的最后,是那句“含苞待放快成长”。 可是,潘月梅说的给孩子们一个机会是假的,院歌里唱的快成长是假的,阳光福利院提到的“阳光”是假的,高沁的关心以及苦苦挣扎也是假的。 连彩虹糖都是假的…… 最最最讽刺的是,孩子们吃了这么久的彩虹糖,都没有意识到真正的糖并不会苦。 因为她们从来没有尝过真正的彩虹糖。 没有机会,没有希望,没有庇护,没有未来。 他们会一直一直困在这里,直到尸骨寒透,再像那天晚上一样,被几个老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埋进土里,腐烂成泥,滋养着花田。 第92章 彩虹糖(三十二) 如今真相浮出水面,猛然回首,就会发现,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守夜的第一天晚上,池秽和柏寂野上了四楼,只有孩子们看到了。 而当晚的唯一目击证人,转头就把消息告诉了自己最信任的高沁。 这就是为什么潘月梅会临时改变主意,弃了柏寂野这颗棋子。 至于高沁为什么会主动揭露潘月梅的阴谋,纯粹是因为池秽和柏寂野早已经事先预知真相。而高沁做的,不过是再现分赃过程,对于他们的调查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帮助。 此举非但没有损害潘月梅等人的利益,还加深了池秽和柏寂野对高沁的信任。 可谓是一举两得。 黏黏腻腻还没有干的墙面,十分完美的偷窥地点……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除非,这是高沁和潘月梅联手为他们准备的观影台。 池秽越想越觉得可笑,他们本该意识到这些蹊跷之处的。 十年筹谋,真的带不走几个孩子吗? 十年挣扎,真的下不定这个决心吗? 十年经历,真的找不到所谓归途吗? 池秽不相信。 也许根本就不是因为她的心软,而是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报警的念头。 潘月梅的真面目彻底暴露,福利院里的其他老师也不躲不避,这个时候,必然要出现一个“救世主”。 所以,高沁来了。 一面做好人,一面做坏人。 好人自然能赢得孩子们的信赖,下意识认为自己是真的见到了光明。 但一整个过程中,池秽并不能肯定没有一个人产生过怀疑。 毕竟,在这之前,他也曾对高沁怀有戒备。 可是时间长了,当一个苦难深重的地方全是恶人,人们就会开始奢望从天而降一个神明,守护着这片土地。 很显然,孩子们都把高沁当做那个神明。 其实很多时候,人都是有私心的。 池秽也是。 因为他见不得这里遭受过的一切苦难,见不得这些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人性,所以他努力说服自己,哪怕高沁做了点什么可疑的事情,他都能尽量包容,尽量忍耐。 因为他害怕看到这种虚假谎言背后数不胜数的疮疤。 他害怕这个副本里出现的所有npc都是恶人。 他害怕孩子们无依无靠,风雨飘摇。 可事实上,这个副本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没有救世主,只有绝望且充满苦难的人生。 是他们的私心蒙蔽了自己的眼睛。 抛开一切不谈,彩虹糖事件算是暂时告一段落。重新梳理完这些线索,池秽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柏寂野方才的慌乱是因为什么。 倘若自己真的开了口,让高沁知道他们动了报警的念头,潘月梅绝对不会让他们继续活着。 这下,他终于深刻地意识到所谓的劫后余生。 来不及有过多的情绪,他必须立即正视不久前薛霖向他提出的那个质疑。 他们当中,一定出现了内鬼! 否则潘月梅绝不可能知道自己的阴谋已经暴露。 以至于把自己推出来,为的只是保住高沁。 刘光强,爱财如命,潘月梅,腰缠万贯…… 这些关键词还在池秽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 他站起身,把薛霖跟自己说过的话再给柏寂野重复了一遍。 听完这些的柏寂野并没有马上做出判断,而是先问池秽,“你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假设你有一把心爱的手枪,所有人都告诉你,这把枪有自己的意识,随时有可能把枪口对准你,威胁着你的生命,你会丢掉这支枪吗?”柏寂野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在遇到你之前,我不会丢,因为我觉得是死是活都没什么区别。”池秽顿了顿,给出答案,“但遇到你之后,我会丢掉。” 柏寂野的表情尤其复杂,看不清是失望更多,还是惊喜更多。 也许都没有,也许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所谓态度。 就在柏寂野即将准备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听到了池秽的声音。 “但我丢的是枪。”池秽认真地重复着,“只会是枪。” 柏寂野惊讶地转过身,动了动唇,“高沁这事,还没给你长教训呢?” 池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他,“难道你会放弃?” “不会。”柏寂野笑得又狂又痞,“我天生不记教训。” 池秽笑骂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头,“走了,傻逼!” “说真的,如果因为这个决定,我们死在这里怎么办?你会后悔吗?”池秽没忍住问出这个问题,即使他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想再听听柏寂野的。 柏寂野停住脚步,语气坚定,“不后悔,如果我们真的死了,算不算殉情?” “神经病。”池秽无语地蹙起眉,脸上尽是嫌弃。 回了宿舍,交代完这些事情,四周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其中当然是祁影这个当事人最难接受。 但没办法,他必须接受。 起初薛霖和陶花笺都没有来,后来到这里的也只有陶花笺一个人。 她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只是把自己和薛霖的那段谈话复述了一遍,“她说,现实世界之中,有人在等她。” 池秽点点头,紧接着拨通了报警电话。 这地太偏,警察要五个小时后才能赶到。 他扭头,望向刘光强,“既然我们有了这个彩虹糖作为线索,放火烧了四楼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刘光强同样注视着他的双眼,依旧那副憨憨傻傻的模样。 池秽短暂地闭上眼睛,在心底暗暗祈祷: 刘光强,不要让我对你失望。 因为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为你赌上了生命。 第93章 彩虹糖(三十三) 凌晨,池秽是被刘光强的喊叫声吵醒的。 “着火了!着火了!!” 他飞速起身,挨个摇醒宿舍里的人。 “怎么回事?” 刘光强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我不知道……” “先别傻站着了,快去救人!” 话刚说完,薛霖从对面宿舍走出来,表情很淡,却又带着明显的攻击性,“所有人都在熟睡中,着火了,为什么你第一时间就能够意识到?” “我……我一晚上没睡……我怕孩子们遇到危险,没敢睡。”刘光强莫名有种被戳穿了心事的窘迫,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底气不足地反驳她。 “究竟是怕孩子们遇到危险,还是怕孩子们逃离危险?”薛霖这话的意味可以说是非常明显了。 “闭嘴,别吵。”柏寂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冲进孩子们的宿舍,“先救人!” 火势几乎都集中在这两间宿舍,目的更是明确。那么就可以排除放火的人是潘月梅那边的,毕竟她不会亲手铲除掉自己的命根子。 宿舍里全是浓烟,再加上动静一大,孩子们全跑散了,根本没有人听指挥。 柏寂野扯着嗓子喊,能跑的让她们自己先跑,不能跑的先离开房间,在走廊等。 不得不提,这次还好他们来得及时,要不然这三十多个孩子都有可能命丧火海。 等到全部孩子都从宿舍里出来,四楼突然传来巨响。 池秽惊讶地往上跑,楼梯口站着的人是陶花笺和谢淮安。 此时,他们正在砸门! “上面也有火!”陶花笺捂住口鼻,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人彘! 池秽想起来了,连忙上前帮忙。 破门而入的瞬间,火舌飞速吞噬三人。 池秽尽量弯下腰,冲进去寻找,可刚迈出两步,就与从五楼下来的一个大肚子油腻男撞上视线。 此时,那个男人的手里牵着一根绳子。 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乔雨的脖子上。 今天她穿着白色碎花裙,脸上化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妖艳妆容,手脚并用,跪在地上,以一种狗的姿势。 池秽看得心里窝火,径直上前,朝着男人的肚子狠狠地来了一脚。 后背的脊梁砸在楼梯上,发出猪骨头断裂的声音。 男人吃痛地哀嚎着,池秽没理,解开乔雨脖子上的绳索,然后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似乎又嫌不够解气,池秽走上前,抬脚,恶狠狠地踩在男人脸上。 脚底不断来回地蹭,把男人脸上的横肉蹭得变形。 “我操你大爷!” 碍于孩子在场,他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只好收了脚,抱着乔雨走下楼梯。 另一边,谢淮安和陶花笺已经找到了存放人彘的房间,走近一口,两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陶花笺的眼泪几乎是瞬间落下,快到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坛子里的无数个脑袋,眨巴着圆溜溜的,天真无邪的眼睛,看向这两个陌生人。 谢淮安努力平复好心情,他知道自己不能乱了阵脚,因为这些人都等着他们来救。 可当他抱起坛子的时候,他又没由来地冒出另一个想法。 她们真正想要的,到底是获救还是解脱? 他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谢淮安想要控制住自己拼命颤抖的手,却发现怎么也停不下来,反而越抖越厉害。 怀里的那个坛子,女孩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尽管嗓音破碎得不成语调,但谢淮安还是听清了,她说:“谢谢你。” 他再也忍不住情绪,等到泪水夺眶而出的刹那,怀里的女孩又说,“别害怕,我不是鬼……不会害人……” 看到旁人的泪水的瞬间,她下意识想的却是:对方被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吓哭了。 而她做出的解释,也仅仅只是说自己不是鬼。 不是说自己是人。 或许是因为,连她们自己都不敢确定,这副模样,还算不算人…… 谢淮安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揪住,疼得他喘不上气,“不害怕,你很漂亮。” 听到他的话,女孩明显愣了一下,旋即缓缓露出笑容,小声又羞涩地说,“谢谢。” 等到下了楼,只剩下薛霖一个人。 她帮谢淮安把女孩放下,接着道,“你上去吧,这里我来守着。” 谢淮安点头,重新跑上四楼。 浓烟越发放肆,模糊了大半视线,谢淮安看不清人,只能勉强窥见一个跌跌撞撞的朦胧身影,在浓烟中来回穿梭。 视线再次聚焦的时候,他看到屋顶上的房梁乍然落下,落下的地点,在坛子的正上方。 隔得太远,他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那个身影极快地闪过,最后用自己的身躯,承下了那根房梁。 谢淮安眸光幽暗,大步跑过去,搬开陶花笺身上的房梁。 彼时,他的脑子一直隆隆作响,直到陶花笺吃力地扯着唇角,笑骂道,“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做好事,真他妈痛啊!” 谢淮安的眼眶瞬间红了,先是把陶花笺搀扶起来,再挪开坛子。 中途碰巧遇到柏寂野,他顺带把坛子搬了下去。 谢淮安转身,一看到陶花笺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就心疼得不行。 “你走得了吗?我抱你下去吧。” 陶花笺也不逞能,毕竟她最怕疼,这种时候有这么到位的服务,谁拒绝谁就是傻逼。 “好啊。”陶花笺大喇喇地往那一站,张开手,就等着谢淮安抱她了。 谢淮安伸手,把人抱起来,只觉得陶花笺的骨头硌得他手疼。 太瘦了。 想到这里,他又没忍住泪。 “大男人整天哭哭哭,这个家都被哭散了!”陶花笺故作嫌弃地去抹他脸上的泪,抹完又把手放在谢淮安衣服上蹭干净了。 “我又没死,你哭什么?”眼见并不奏效,陶花笺换了个思路,尽量不骂人。 谢淮安吸了吸鼻子,“我心疼你。” 终于下了三楼,陶花笺让谢淮安把自己放在最后一节台阶上,谢淮安照做。 结果望了一圈,池秽和柏寂野、刘光强、祁影,甚至是虞青枫都下来了,但独独不见薛霖和那些获救的孩子们。 众人相视一眼,心下皆是一沉。 楼下,警车已经到了。 潘月梅和高沁等人都被逮捕。 一切本该就此结束的。 但这个时候,真正放火的凶手,正站在顶楼吹着风,身边挟持着一大群孩子。 第94章 彩虹糖(完) “薛霖!” 天台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翻飞,衬得整个人疯狂极了。 薛霖的唇边噙着一抹诡异的笑,目光阴狠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楼下的警笛声响彻云霄,她就站在那里,安静又破碎。 “一切就要结束了,你要做什么?”柏寂野只能尽量稳住她的情绪,“坏人都得到了报应,我们也顺利通过了这个副本,相信我,你下来。” 薛霖依旧是笑,笑着笑着,眼泪被风吹落,散在夜里,无声无息。 “你不是说,有人在现实世界里等你吗?难道你不想回去吗?别做傻事!” 薛霖低着头,没说话。 “你说的那个人,是袁林笑,对吗?”角落里的虞青枫突然开口,嗓音低沉又温柔,却在下一秒钟彻底激怒薛霖。 “闭嘴!不准提她的名字!!”薛霖赤红着眼,破口大骂。 虞青枫显然不太在意,默默朝他们使了个眼色,继续吸引火力,“薛霖,当年,你真的是被薛家人收养了吗?” 薛霖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脸色,“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知道系统内的一切。”虞青枫淡淡地提醒她。 闻言,薛霖嗤笑一声,“那又怎么样?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我确实没有被薛家人收养,而是被他们买回去,当做发泄自己变态癖好的玩具!”薛霖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挖出那些人的心,喝了他们的血。 “我受尽屈辱,年龄大了,便不再符合他们的标准,只有我的阿笑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后来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虞青枫眯起眼睛,在黑暗中凝望着她的身影。 “什么事情?”薛霖满脸困惑,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出是真的还是装的。 虞青枫不留一点情面,残忍地说,“你不再符合他们的标准,于是,他们挑断了你的手筋脚筋,把你赶出了薛家,你沦落为街头乞丐,意外进了系统,是系统帮你修复了残疾。” “那又怎样?”听完这些,薛霖并没有多大反应。 “重点是,十三年前的晚上,院长选中了你,把绣花鞋递到你的手上,是袁林笑替你去的。” 虞青枫依旧冷静得不像个正常人类,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那天晚上,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当场死亡。” “你撒谎!!”薛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拼命地往后退。 “后来,你表现良好,从客人那里争取来了月季种子,以及埋葬袁林笑的机会。”虞青枫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最无防备的时候,下达最后一击,“你忘了吗?在这个副本里,你曾二次见到袁林笑的尸体。” “她已经死了,也没有人在等你。”虞青枫的嗓音冷到了极点,“薛霖,别再沉溺于自己的臆想之中了,去治病吧。” “你骗我!!”薛霖彻底崩溃,朝着虞青枫怒吼,“不可能,你们都在骗我!” 就是现在! 池秽和柏寂野接到指令,趁乱冲上前,把孩子们从高台上抱下来。 但此时的薛霖显然不太在意,只是垂下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可能……阿笑没有死……她没有死……” 跟踪池秽和祁影的那天晚上,她就目睹了全程,也见到了袁林笑的尸体。 可她拼命说服自己,这是现实与副本的差异,真正的袁林笑,还在现实世界里等待着自己。 自欺欺人,她认了。 楼下警笛的声音越发刺耳,薛霖绝望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落下,她慌乱又无助地点着头,“是啊,我看见过了,那天晚上,阿笑的尸体浑身是伤……” “她是因为我而死的……” 说完这些,薛霖崩溃地蹲下身,放声痛哭,“没有人在等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刻,她似乎再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这其实并不能够怪虞青枫太过残忍。 因为一旦离开系统,修复作用就会失效,薛霖会继续回到从前的乞讨生活,断手断脚,狼狈地,痛苦地活着。 而且现实有时候比真相还要残忍。 也许正如这个副本一样,她们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 谁也改变不了。 现实世界里的袁林笑为薛霖而死,副本里的袁林笑却不是。 池秽最初以为这是系统刻意制造出来的差异。 但是现在,他没由来地为这个差异找到了一个再完美不过的解释。 因为,这么傻的袁林笑,全世界只有一个。 也只有现实中的袁林笑,才会甘愿替薛霖去死。 这是副本怎么也复刻不出来的人情。 薛霖重新站起身,坦白了一切的一切,“是我把情报告诉潘月梅她们的,因为她答应我,只要我和她们合作,她们就会按照约定,放我离开福利院。” 从前还有惦念的薛霖,甚至愿意为了这个惦念,强忍着恶心,和自己现实中最为恨之入骨的人达成合作。 可是,一切都变了。 “对不起,是我背叛了你们……”薛霖狼狈地别过视线,没敢去看刘光强。 “没关系,你下来,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重新开始。”刘光强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朝她伸出手。 薛霖露出一个苦笑,迟疑地问,“臆想症……还能痊愈吗?” “一定可以的!”刘光强无比坚定地看着她。 薛霖犹豫了很久,缓慢地把手伸向刘光强,在指尖将要落下的时候,她蓦然笑了,笑出了满脸的泪,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可是……我不想痊愈了。” 薛霖骤然收回手,转过身,哼起了熟悉的歌谣。 “午夜钟声响” “保持安静别乱闯” “大大花园里” “小小花朵泥里藏” “三十红花儿” “含苞待放快成长” 一如当年,却又今非昔比。 她唱着,笑着,走着。 对身后的呼唤充耳不闻。 重来一次,她再也不要成为乔雨。 沉重地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滚落,又苦又咸。 薛霖又笑了起来,只不过不再睁眼,而是选择下坠。 她从罪恶的深渊一跃而下。 从此,了无牵挂。 一声巨响。 艳丽的花田绽放出妖冶的血红。 那一秒钟,没有人说话。 …… 警察查封了一整个福利院,带着剩下的人远赴市中心。 池秽和柏寂野都坐在警车后排,两人中间,夹着一个乔雨。 乔雨惊慌失措地来回打量着这些警察,其中一个女警特意转过身来安抚她的情绪。 女警伸手,抚摸着乔雨的头,旋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说,“别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乔雨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女警的眼神,一如当初看向高沁的。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关《彩虹糖》】 【正在结算中……】 第95章 阿桃 医院走廊,祁影孤独地站在窗前,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但却精准地认出了身后的人。 “虞总教,在副本里意外死亡的人,会怎么样?”祁影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平静如水。 可虞青枫知道,他很在意,非常在意! “失去所有记忆,变成游走npc。”虞青枫没办法对祁影撒谎,只能选择坦白。 “像朱庆年和邓亚松那样吗?”祁影终于转身,脸上只剩下茫然与无措,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虞青枫凝视着他,艰难地抬起手,落下的地方却不是祁影的头,而是他的肩膀。 “嗯,像他们一样。”虞青枫弯了弯唇角,无比认真地告诉他,“这或许会是薛霖最好的归宿。” 祁影知道虞青枫突然之间的变化意味着什么,摸头是对孩子,而他不需要。 紧接着,在祁影模糊且短暂的记忆之中,他看到虞青枫远去的身影,又陡然停住,转身,望向自己,天花板上的白色光线倒映在他的眼里,他说: “祁影,不要为了不属于自己的过错而自责。” 祁影无措地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听到虞青枫接下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提醒他,“下次见面,别再叫我虞总教了,要学着改口。” “那我应该叫什么?”祁影迟疑地问。 虞青枫意味深长地笑着,不答。 “虞哥?” 虞青枫摇头。 “青枫哥?” 虞青枫依旧摇头。 祁影呼出一口气,试探性地开口,“虞青枫?” 听到这个称呼的当事人,嘴角瞬间垮下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祁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某个尤其羞耻的称呼,没好意思叫,只好瞎扯,“忘了……” 一看对方这副神色,虞青枫就知道他一定记得,故意逗他,“是吗?要不我提醒提醒你?” 祁影飞速捂住耳朵,顺着楼梯落荒而逃。 …… 另一头的病房里,各有各的难念的经。 柏寂野一边帮池秽换药,一边俯身呼呼呼个不停。 那夸张程度,池秽都看不下去了,恨不得立刻抽回自己的手,怎奈柏寂野手劲儿太大,抽不回来。 无奈之下,他只好叹息似的吐出一句,“柏寂野,能别那么夸张吗?我又没说疼。” “我替你疼啊!”柏寂野拧着眉,手下的动作却非常轻,轻得都有些痒了。 不得不说,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池秽这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而另一间病房里的陶花笺已经喊得嗓子都哑了。 “不行,止痛药!!”陶花笺的后背受了伤,这会儿已经上过药了,只能趴在床上。 眼见没人理她,陶花笺便在混乱之中攥住谢淮安的衣角,嚷嚷道,“小安子,我要止痛药!!” 谢淮安犹豫地瞥她一眼,“你刚刚已经吃过一次了……” “事不过三!我没吃够!”陶花笺张口就来,哪管什么狗屁逻辑。 谢淮安知道她有多么怕疼,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陶花笺把止痛药当饭吃,到头来,为难的是他,挣扎的还是他。 “阿桃……” 这一声近乎呢喃的轻唤,让陶花笺整个人都精神了。 她警惕地睨着对方,口气不善,“你刚刚叫我什么?” 谢淮安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谓会被陶花笺听了去,明明自己已经刻意压低过音量。 “我没叫。”他矢口否认,一副无辜又真诚的模样。 陶花笺威胁般的眯起眼睛,沉默地盯着他看了良久,忽而扯唇笑了,语气满是嘲讽,“我是伤到了脊背,不是伤到了脑子。” 谢淮安一句都没有反驳,垂着头,扭扭捏捏地扣着自己的手指甲。 陶花笺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玩味地反问他,“你知道,上一个这么叫我的人,后来怎么样了吗?” 谢淮安的身躯明显僵硬住了,依旧没吭声。 “我亲手杀死了他。” 陶花笺挑起唇,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谢淮安,每一寸目光都像凌迟,逼得对方不得不抬起头,看着自己。 “还有,在这个世界上,凡是这么叫过我的人,尸骨都已经凉透了。”陶花笺温声细语地询问他,带着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温情,“你想试试吗?” 谢淮安安静地任由她看着,视线不偏不倚,直白又热烈,“我很想试试,你愿意让我试吗?” 闻言,陶花笺的神色瞬间变了。 原先一手拿捏着全部的节奏,牵着对方的鼻子往前走的陶花笺,在谢淮安这个问题问出口后,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慌乱。 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目睹了这些,谢淮安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博弈胜利了的得意神情,仍旧是淡淡的,不紧不慢,游刃有余。 似乎事事都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失控”这一词,也永远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阿桃。” 这一次,谢淮安不遮不掩,用正常音量重复了一遍,却丝毫没有挑衅的意味。 陶花笺忽然觉得看不透他,也猜不透他,眼前的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缠上自己的呢? 她记不清了。 好像是来到系统里第一天,洪亮宣布解散之后,这人就一股脑儿地穿过人群,然后站在自己眼前,无比郑重地做着自我介绍。 当时的陶花笺只是稍微打量了对方一眼,长相和性格看起来都太冷淡,不是她喜欢的那款。 以至于听完对方的自我介绍,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甚至还有点烦。 草草打发以后,她转身就钻进了一家酒吧。 就像柏寂野说过的那样,系统也是一个小世界,现实世界里有的那些场所,系统里几乎都有。 陶花笺好不容易摆脱那些“歪瓜裂枣”,情绪一上头,接连点了好几个符合自己审美标准的男模。 酒吧里的光线晃眼又眩目,周围是男男女女的嬉笑,以及dj响破天的声音。 杯子里的酒还没喝完,陶花笺的手腕就被人重重地攥住。 她迷蒙地抬起头,被酒精麻痹了的大脑跟不上反应,只知道摇摇晃晃地跟着对方离开。 第96章 淮安河 等车的时候,她觉得头晕,就靠在那人身上短暂地休憩。 那人的身躯宽厚结实,身上莫名有种阳光的味道,至于阳光到底什么味道,陶花笺说不清楚,只记得暖。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努力去分辨眼前这人的脸。 等到她和那人一起坐上出租车的后排,那人刚一落座,就果断和她拉开距离,全程都保持着一种礼貌与疏离。 陶花笺待得烦了,就开始耍酒疯。 她先是挪到那人面前,掐住他的下巴,掰正他的脸,凑近了看,觉得眼熟。 又在本就不太清醒的脑海中挑挑拣拣,隔了很久,陶花笺才嘟囔一声,“你是谢什么安……” 谢淮安没有反抗,而是认真地和她再一次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陶花笺也不知道记住了多少,胡乱地点头,旋即便跟个大八爪鱼似的,手脚都缠在谢淮安身上。 尽管满脸醉意,她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语气听不出正经,全是轻佻,“你要和我约一炮吗?” 谢淮安的呼吸不太平稳,但表现出来的,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他把陶花笺从自己身上放下来,再帮她整理好散乱的衣裙,端坐在一旁,回答她,“等你清醒了再说。” 当晚,进了酒店,陶花笺倒头就睡。 谢淮安替她脱了鞋子,盖上被子,最后再笨手笨脚地,一边看着网上教程,一边帮她卸妆。 做完所有的一切,他去冲了个澡,在沙发上躺下。 一晚上没合眼。 思绪渐渐收回,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陶花笺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扭曲的心理: 想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她是这么想的,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陶花笺忍着剧痛,坐起来,她知道谢淮安一定会心软,一定会忍不住靠近去扶自己。 这是在赌,但她有着百分之百的胜算。 陶花笺在谢淮安靠近的那一秒钟,抬手,掐着对方的脖子,恶狠狠地堵住他的唇瓣。 病房的门“咔嚓”一声。 开了。 房门似乎随着刘光强开门动作的僵硬而僵硬。 “不好意思,走错了。” 刘光强只愣了几秒,很快就回过神,脚底像是抹了油,飞速转身,把门带上。 谢淮安不敢动,怕碰到陶花笺的伤口。 等到陶花笺退开身子,双眼含泪地望向自己的时候,谢淮安还是愣住了。 虽然他知道,陶花笺这是疼的,与情绪无关。 “为什么不张嘴?”陶花笺故意这样说,她在逼谢淮安。 然而,她忘了,谢淮安像一个完全没脾气的人,用着和从前一样的话术,一样的神情,淡淡地答: “我在等你情愿。” “谢淮安,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陶花笺疑惑不解地问。 “我说过的,说过很多很多次。”谢淮安站在原地,目光自上而下,缓缓地瞥扫下来,“我喜欢你。” “你知道的,在我眼里,情爱就是狗屁!” “嗯,我知道。”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是这个例外?你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够打动我?” 谢淮安:“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 “那你就离我远点!” “这真的是你所希望的吗?”谢淮安的眼里闪过一抹浓重的遗憾,但很快被他掩去,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如果是,我会离开。” 陶花笺被这一句话彻底击溃,疯狂地吐出自己的种种不堪,既是在戳自己的心窝子,又是在狠狠地攥紧谢淮安的心。 “我做过很多错事,和很多男人睡过,我杀过人,坐过牢……”陶花笺的语气又快又急,字字句句都冒着冰渣,“我烂透了,别喜欢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谢淮安无力地垂下头,眼睫挡住了全部情绪。 以至于陶花笺也分不清,对于此时的谢淮安来说,到底是失落更多,还是懊悔更多。 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陶花笺看清了,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底,再也控制不住拼命向外流淌出来的,是数不尽的心疼,揉杂在满腔爱意之中。 他说:“但我不在意。” 这下,失语的人轮到了陶花笺。 她看到谢淮安尽量扯出笑,再用努力调整过的语气,耐心地告诉自己,“阿桃,我说过的,我喜欢你,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 陶花笺在自己眼底的热流将要盛不出的时候,猛地别过身,把整张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喊着,“谢淮安,我疼死了——” 谢淮安注意到她背后渗透出来的血渍,自责地皱起眉,“伤口裂开了,我去找医生。” “别去,上药那么疼,这种苦我一次就受够了!”陶花笺耍无赖一般拉着他的手,死活不让他走。 “不行,必须上药!” 陶花笺怕谢淮安去按床头那个呼叫按钮,只好随便编了个借口,“你哄哄我……” 闻言,谢淮安果真不动了。 陶花笺就是吃准了他是个不会哄人的呆木头。 怎料下一秒,谢淮安在床边坐下,语速很慢,像在讲故事,“我老家有一条小河,叫做淮安河。” “真的假的?”陶花笺起了兴趣,半信半疑地问,“你没骗我吧?” “当然没骗你。”谢淮安说,“如果我们能够活着走出系统,我带你去看那条淮安河。” 陶花笺想都没想,直接答应,“那说好了,你别食言!” “可以,不过前提是,你先上药。” 为了某人口中的那条淮安河,陶花笺忍了。 她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姿态,松开了握住谢淮安手腕的手,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算你狠!” 第97章 男朋友脑子有病怎么办? 次日,刘光强一大早被柏寂野从床上拖起来,视线还没聚焦,手里就被塞上了牙刷和牙杯。 “野哥,什么事这么急啊?”刘光强叼着牙刷,含糊不清地问。 “我昨晚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柏寂野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今天早上七点,总部举办割稻谷大赛,每个班都要参加!” “一月份,割稻谷,开玩笑呢?” 柏寂野懒得跟他废话,干脆把话摊开了说,“系统里的大多数东西都是假的,种稻谷更是异想天开。这玩意儿本来就是系统用数据制造出来的假东西而已,什么时候成熟,还不是系统说了算。” 刘光强这边才刚捋清水稻和系统的关系,柏寂野就没了人影。 想都不用想,哄“媳妇儿”去了。 池秽起床气很严重,没人敢叫他,整个宿舍也只有柏寂野最不怕死。 他摸着黑爬上了池秽的床,屋子里开了暖气,睡了一晚上的被窝也是暖烘烘的。 柏寂野顺势把池秽抱进怀里,只那么一秒,他忽然就不想起来了。 而池秽睡眠浅,被他这么一抱,人也醒得差不多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是柏寂野,又翻了个身,一脚把对方踹到床尾,然后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接着睡。 柏寂野狼狈地爬回去,一下一下地用嘴啄着池秽的脸,还故意弄出声响,吵得池秽又给他来了一脚! 好在柏寂野皮实,抗摔,且厚脸皮。 换做旁人,早就气得撒手不干,摔门而出。 但柏寂野非但没有生气,还重新凑上前,把池秽从被窝里捞出来,搂在怀里,腻腻歪歪地喊他宝宝。 池秽不应,他就一直喊,不厌其烦地喊。 池秽还是不应,他便改口去喊禾岁。 重复这个套路,一直等到池秽回应他以后,他才会停住,接着又凑上前亲池秽的眼睛,再然后是脸,嘴,手。 口中还自我陶醉地哼唱着几句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歌谣: “亲亲你的眼睛笑眯眯” “亲亲你的小脸摸摸你” “亲亲你的小嘴萌萌滴” “然后亲亲你的小手不分离” 池秽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柏寂野,你不适合唱歌!” “唔唔唔唔——”柏寂野一边比划着手,一边不要脸地舔了舔池秽的手心。 很好,池秽觉得自己现在彻底清醒了! 他愤愤地从柏寂野怀里钻出来,恨不得一头扎死在卫生间里。 结果,池秽洗漱的过程中,柏寂野还是不老实,把头紧紧地贴在门上,催命似的拍门,“禾岁,你好了没有——我一秒钟见不到你,我就觉得浑身没劲——” “没劲儿就滚!” 池秽倏地推开门,臭着一张脸往那一站,柏寂野……更爱了。 “帮我手机拿过来一下。” 柏寂野干活麻溜儿极了,很快把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拿过来,递到池秽手里。 池秽解锁,打开万能度娘,开始打字。 柏寂野顺势凑过去,下意识把他打出来的那行字读了出来: “男朋友脑子有病怎么办?!” 柏寂野眨巴着那双楚楚可怜的黑眼睛,随即亲昵地勾着池秽的胳膊,语气尤其认真,“禾岁,你好关心我!你真的好爱我!!” 池秽两眼一黑,把手机息了屏,丢回口袋里,转身就走。 果不其然,在经过柏寂野、池秽、刘光强三人的超级磨蹭之下,他们成功成为了最晚到的那个班级,且还迟到了十来分钟。 不过好在是虞青枫主持大局,他们班里好歹也有两个“关系户”,才不至于尴尬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陶花笺伤还没好,下不了地,即使谢淮安事先和虞青枫打过招呼,但她依旧吵着闹着也要来。 无奈之下,谢淮安只好给她搬来一张躺椅,让她坐在上面看着。 手握着镰刀的刘光强顿时傻了眼,扭头问柏寂野,“纯手动啊?没有机器吗?” 柏寂野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咱就是机器!” “这玩意儿比什么?比哪个班割的最多吗?”刘光强试图给自己找点动力,“赢了有啥奖励?” 柏寂野:“割的最多的前两名在下次进副本的时候能够获得一个特权,可以向系统提出一个要求,只要不过分,系统都会答应。” “割的最少的后两名,要去打扫一整栋教学楼。” 刘光强瞬间有了干劲,一脸天真地问,“我能让系统直接送我回现实吗?” “……” 柏寂野露出一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笑,“想屁吃吧!” 上方的梯田,虞青枫站在那里,宣布为期三个小时的割稻比赛正式开始。 池秽拿着镰刀没有动,看似不太在意,余光却在偷偷观察着别人的动作。 柏寂野立刻意识到,池小公主娇生惯养,这种农活自然是一窍不通。 他三两步跑到池秽面前,弯着腰,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让池秽不得不注意到自己。 等池秽蹙着眉头转身去看他的时候,柏寂野才一手握住镰刀,一手拽着稻谷上端嫩绿色的地方。 镰刀锋利的刀口一接触到末端的棕黄,上下便迅速分开,只留下稻田里一小截短短的“尾巴”。 割完这一簇,柏寂野站直身,朝池秽非常臭屁地挑了挑眉,求夸的意味太过明显。 池秽没搭理他,学完技术就偷溜走了,自顾自地跑到旁边开始有样学样。 柏寂野哪能就此放过这个机会,眼巴巴地跟上来,扯着嗓子喊,“禾岁,你偷学我的技术,还不夸夸我——” “怎么夸?”池秽抬眸,淡淡瞥扫过来。 柏寂野起了点坏心思,像个幼稚的小孩,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柏寂野同学棒不棒?” 池秽:“……” “快点回答我!” 眼看着某人着急得要命,一副“你要是不回答我,我就躺在稻田里撒泼打滚”的模样。 池秽无奈地叹了口气,配合他,“棒……” “柏寂野同学帅不帅气?” 池秽:“???” “帅……” “那好,你喜不喜欢柏寂野同学?” 池秽深呼一口气,刚准备骂人,却又被柏寂野无比可怜的目光噎了回去。 搞得他现在特想掏出手机,再搜一遍:男朋友有点像智障怎么办? “禾岁,你不说话,是不是不爱我了?” “喜欢喜欢喜欢……” “你爱不爱柏寂野同学?” “爱爱爱爱!!” 池秽现在几乎是放弃抵抗,柏寂野问什么,他就挑着柏寂野喜欢听的那个答案来说。 那能怎么办呢?自己亲手挑选的男朋友,蠢就蠢点吧,起码下雨还知道要往家里跑。 “非常好,最后一个问题,你最最最亲爱的男朋友,大宝贝是谁?大声喊出他的名字!!” 池秽无语的动了动唇,“柏寂野……” “大点声,我听不清——” 池秽真想一头钻进脚下的稻田里,把自己闷死也好。 结果下一秒,救世主出现了。 第98章 扶我!! 刘光强背对着两人,边割稻谷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结果一个没注意,一屁股把柏寂野撞飞出去,直接栽了个狗屎吃。 稻田底下是半湿半干的稀泥,柏寂野就那么脸朝着地,直僵僵地倒下去。 “啪嗒——” 溅起的泥点又落回到自己的后脑勺,一点儿不浪费。 “野哥!野哥你没事吧!!”刘光强慌慌张张地捧着满手的稻谷,一路小跑过来。 又一个没注意,雨鞋黏在泥地里了,拔不出来,以至于他整个人上半身已经跑出去了,下半身还停留在原地。 再一个狗吃屎! 关键是摔就摔吧,还他妈压在了柏寂野身上,割好的稻谷也满天乱飞,落得满头满身。 “强子——” 柏寂野在“废墟之中”狼狈地抬起一只手,哑声道,“我腰断了——” 刘光强努力从柏寂野身上爬起来,把手覆盖在柏寂野紧紧捂住的后腰上,语气跟哄孩子似的,“野哥,不疼不疼,我给你揉揉,痛痛飞走!” “操……”柏寂野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卑微的字音,“扶——我——” 刘光强没反应过来,疑惑地“啊”了一声。 “我——说——快——扶——我——” “服了服了,我真服你。”刘光强拼命点头,口中胡乱地嚷嚷几句。 “扶!我!!” 柏寂野凄厉地呻吟着,又试图自己站起来,却被刘光强一掌拍回泥地。 这一次溅起的泥浆,没有落到他的头顶,而是飞进了他的嘴里。 “禾岁——救——救我——” 彼时,柏寂野看起来特像个被人欺负的流浪汉,灰头土脸,说话还没人肯听。 池秽见他这副模样,也有点于心不忍。配合着刘光强一起把人从泥塘中解救出来以后,池秽还是没忍住弓着腰,笑个不停。 “野哥,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柏寂野恶狠狠地瞥他一眼,但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强子,说实话,你是不是嫉妒我长得帅?存心报复我是吧?” 刘光强彻底绷不住了,捂着肚子也开始笑。 只留下柏寂野一个弱小又无助的身影在风中颤抖。 “禾岁,你看他!” 柏寂野兴许是戏瘾犯了,眼眶里倒还真的给他挤出几抹泪花,将落未落的,看得人心里发痒。 “哦哟,小可怜。”池秽嘴上虽然是这样说的,但眼里的笑意根本藏不住一点儿,只能拼命忍着,然后再抬手给柏寂野擦脸。 看着对方用衣袖给自己擦脸,柏寂野愣了一下,旋即抓住池秽的手,强行让他停住动作,道,“算了,别擦了,你洁癖。” “我说了,没嫌你。”池秽说。 “真的不嫌?”柏寂野笑得一脸狡黠,任人一看,就是满肚子坏水的那种。 池秽没太在意,淡淡地应了一声。 怎料柏寂野就等着他这一声呢。 一听到答复,他跟打了鸡血似的,伸长脖子,略微低头,方便池秽下一步举动。 可惜对方是个不开窍的死脑筋。 “干嘛?”池秽一脸莫名,调侃道,“跟个大白鹅一样做什么?” 柏寂野差点被他气死,努力纠正他,“你刚刚不是说不嫌弃我吗?来证明一下。” 池秽:“怎么证明?” “你亲我一下。” 池秽下意识挑了个眉,用尽量委婉的口气来问,“这二者有什么关联吗?” 柏寂野大言不惭,“当然有!只要你亲我一下,就可以证明你的内心是不嫌弃我的!” 池秽没动,看着那张被泥浆糊了满嘴的唇,心生敬畏。 “……” “这样吧,亲脸也行……”柏寂野退了一步,可谓是非常宽容大度了。 池秽依旧没动。 毕竟某人连泥巴都吃了,那张脸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又不好糊弄人家,池秽想了想,搬出一个万能借口,“这么多人呢,影响不好。” “你害羞啊?”柏寂野贱兮兮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了然的笑,“那说好了,回家亲!” “行行行,你说了算。”池秽怕他纠缠,赶紧应下,“三小时的时间限制,你别打扰我了,我要专心割水稻。” “你很想赢吗?”柏寂野问。 “有点。”池秽弯着腰,一边割一边回答他,“毕竟是个特权,说不定到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他没有回头,只能意识到身后的柏寂野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和安静,虽然仅仅持续了没多长时间。 隔了一阵,柏寂野忽然很认真地问他,“禾岁,你很想回到现实吗?” 池秽迟疑地转过身,皱着眉,“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柏寂野无所谓地笑笑,“问着玩儿……所以,是吗?” 池秽垂下眼,不说话。 但在彼此都是聪明人的情况下,两人都明白,没否认即为默认。 池秽把视线对准柏寂野,声线也略微软了下来,却依旧带着某种不容反驳的威严。 “来到这里之前,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完。” 柏寂野的眼底匆匆闪过几道失落情绪,像流星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出片刻就被情绪主人用一贯的痞气笑容掩盖过去。 甚至让人听不出几分真假。 “如果有一天,你有一个很在意的人,他离不开这里……你愿意为了他留下来吗?”柏寂野说完这话,自己先没忍住,嗤笑出声。 从前,柏寂野总爱说池秽是一个很别扭的人,但反观当下,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越是在意,且难以得到的东西,柏寂野都会强行逼自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池秽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他也听懂了柏寂野的言外之意。 可他没办法撒谎,没办法对着柏寂野撒谎。 池秽残忍地勾起唇角,语气认真而坚定,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冷漠、偏执、独断专行。 没有人能够改变他的决定,也没有人能够操控他的人生。 他说:“柏寂野,我是一个利己主义的商人。” 柏寂野的眸光顿时陷入短暂的空洞,好半晌,他也笑了,笑得没心没肺。 “我知道了。” 他们只是彼此喜欢,又不是非谁不可。 他早就该意识到的,人生的这趟列车,孤单漫长,一去不复返,在旅途之中,每个人都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伴侣。 而伴侣只是起到相互陪伴,相互慰藉的作用,列车到了站,总会有旧人离开,新人出现。 这本来就是一个通俗且易懂的道理。 我喜欢你,但我依旧是我自己。 未来是我的,人生也是我的。 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也没什么应该留恋的,离别本身就是人生常态。 第99章 你依旧是你自己,我也不变 三个小时过得很快,虞青枫吹响哨子,站在田边上的箩筐里验收成果。 前面几个都还正常,到了柏寂野那筐,空空如也。 虞青枫疑惑地看看箩筐,又看看柏寂野,对方热得大汗淋漓,脸上还挂着无辜又真诚的笑。 “三个小时,你啥也没干,还出了一身的汗?”虞青枫语气迟疑。 柏寂野点头。 既然人家自己都承认了,虞青枫也不好再说什么,继而去翻池秽的筐。 原先扁扁的竹筐,硬生生被塞得圆鼓鼓的,虞青枫甚至都怀疑,要是自己来得晚点,这筐估计会被塞爆。 他弯腰,努力把筐里的稻谷掏出来,结果越掏越多,怎么也掏不完。 “这……真是你一个人割的?” 这一次,虞青枫的语气更加迟疑,连带着唇角都开始抽动。 池秽没说话,柏寂野先替他答了。 “是是是,这都是我家宝宝一个人割的!” 虞青枫:“……” 池秽顺势望过去,恰好与柏寂野邀功的目光对上,这下,他倒是真的有些分不清楚。 分不清柏寂野方才的沉默,到底是因为在专心割稻谷,还是因为不太开心。 直到这一刻,池秽没由来地开始怨恨柏寂野这种性格。 如果换做旁人,池秽自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穿对方的一切情绪。偏偏这个人是柏寂野,他整天笑嘻嘻的,像个小太阳,无时无刻不在发光发热。 可正是因为这样,他连悲伤都是笑着的。 让池秽看不明白,也猜不透。 就好比现在,他蹙着眉,看向柏寂野的眼神里带着不太明显的疑忌,而注意到这抹视线的柏寂野,同样扭头看过来,朝着池秽做了个鬼脸。 旋即,虞青枫宣布本次比赛的前两名是池秽和刘光强。 柏寂野又笑着去揽刘光强的肩,调侃道,“强子,可以啊!割稻专业户!” 刘光强“嘿嘿”笑了两声,解释说,“我在现实世界里就是干这活儿的,我家种了一整片稻田,等我们回到现实,我到时候请你们来帮忙割稻!!” “去你的!提前雇劳工是吧?”柏寂野笑骂一声。 …… 活动结束以后,池秽自己先回了宿舍,而柏寂野则是作为最后一名去打扫教学楼了。 剩下的一整个下午,柏寂野都不见人影。 等他傍晚回到宿舍的时候,池秽正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抽烟。 柏寂野没有出声,走上前,从后面把人圈在怀里,借着巧妙的身高差,略微弯腰,成一个极度放松的姿势,恰好可以把自己的下巴抵在池秽的肩上。 “怎么躲在这里?” 池秽把烟灰抖落,不太在意地说,“里面太闷。” “你打扫完了?” 柏寂野点点头,用自己的下巴去蹭池秽的锁骨,嗓音发哑,但含着明显的笑,“特权给你争取到了,你还不履行承诺?” “柏寂野。”池秽没太注意他口中的那个承诺是什么意思,而是先唤了他一声,然后说,“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的,本来这教学楼就轮不到你打扫。” “那有什么关系?”柏寂野理直气壮地反问他。 池秽夹着香烟的指节顿了一下,旋即小幅度地扭过头,淡淡地说,“不值得。” 彼此的距离很近,柏寂野甚至能够看清池秽脸上的微小绒毛,以及鼻尖那颗小痣。 他看得有些入迷,接下来的话也可以称得上是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柏寂野抬起手,隔空在池秽的鼻尖点了点,语气有点像孩童的天真,“禾岁,你鼻子上这颗痣,很漂亮。” 如果按照柏寂野这种心态和作风来发展,他或许会假模假样地回一句,“你喜欢?喜欢我送给你。” 可惜对面回话的人是池秽,他下意识拧眉,问,“你有没有在听?” “在听在听。”柏寂野敛了笑,随即换上一副正经的模样,认真回答他,“事事都分个值不值得,就像你说的那样:没必要。” “你喜欢的、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就帮你如愿。”柏寂野重新漾开笑,两颗虎牙平添了几抹孩子气,“你开心了,我才会开心。” “我说过的……”池秽犹豫地开口,又在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瞬间停住。 后面的话,他不想说,说出来太伤人心,而且也不必说,因为柏寂野自会明白。 “我知道。”柏寂野顺势掐掉他手里的烟,把人转了个身,让他面对着自己。 等到柏寂野俯下身,自己的鼻尖轻碰着池秽的鼻尖时,才缓缓出声,“我没想改变你,也没想捏塑你,你依旧是你自己,我也不变。” “但是,给予你更多更多的爱,会让我变得开心。”柏寂野发现自己说不清楚,垂下眼,念念叨叨地自我掰扯,“看到你过得幸福快乐,我也会开心。” 没待柏寂野说完,他自己先忍不住了,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一鼓作气,低下头,贴上了池秽的唇。 池秽整个人被他按在阳台围栏边上的时候,脑子还是懵的,直到对方灵活的舌尖往里探的时候,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池秽不懂得换气,哪怕柏寂野曾经坏笑着教过他很多次。可最终的结果,无一不是被某人强行摁着,亲到整张脸都发红发烫。 且每次刚退开身子,池秽微张着红润的唇克制地喘息之时,柏寂野都会重新贴上来,堵住他的唇。 以至于池秽次次都感觉自己下一秒钟就要窒息,然后再被柏寂野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拍后背,帮他顺气。 这次也毫无例外,甚至更加过火。 柏寂野趁着接吻的间隙,肆无忌惮地睁开眼睛,看着池秽满脸涨红,满身情欲,再恶意地偏过头,含住池秽小巧的耳垂,朝他耳廓吹气。 柏寂野的手顺着池秽衣服下摆探进去,宽大手掌上的厚茧磨过细腻的后腰肌肤,池秽冷不丁地抖了一下,嗓音发颤: “别在这里……” 第100章 不是嫌里面太闷? 柏寂野被他这种默许刺激到了,故意摁着池秽的腰,边吻边问他,“你想去哪里?” “……去里面。” 柏寂野笑着问他,“刚刚不是嫌里面太闷?” “柏寂野!”池秽这一声,本意是在警告,但到了这种场合之下,就没有丝毫的威慑力了,反倒像是在撒娇。 “在呢,宝宝。”柏寂野明知池秽是什么意思,就是装傻,想要逗他。 不过池秽向来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趁着对方说话的间隙,他发狠地咬住柏寂野的舌尖,逼得他不得不退开身子。 口腔里的铁锈腥味肆意蔓延,同时也彻底侵蚀了柏寂野最后一点理智。 他双手捧住池秽的脸,带着人往里走,边走边吻,热切的、激动的、虔诚的,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 等到池秽挣扎着爬起来,努力去够床头柜抽屉里的东西,柏寂野挑了挑眉,“准备还挺齐全?” “不是……房间自带的,跟我没关系……”池秽羞耻地别过脸,后半句话却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柏寂野知道他脸皮薄,这时候也没敢逗他,就怕逗着逗着,人家提上裤子转身就走,留自己一人独守空房,那可就太恐怖了。 毕竟试过了这个软床房,那个水泥床,他是再怎么样也不会回去了! “还没好?” 柏寂野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池秽,他的手里捏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玩意儿,还没撕开,手就抖得不行。 “别那么饥渴……” 池秽没好气地怼他,表面上看起来比谁都不紧不慢,实际上紧张且心急得要命。 不过柏寂野的心情却意外的好,话里话外都带着暗爽,“没经验?” 池秽感觉自己现在浑身都烫,被柏寂野这话一激,脑子更不清明了,胡乱回了一句,“去那儿,趴好。” 柏寂野:“???” 终于,撕开了。 眼看着柏寂野还没动,眼神里全是呆滞,池秽有点不耐烦,但还是沉下心来轻声哄他,“别怕,我尽量轻点。” 柏寂野:“???” “怎么趴?我不太会。”柏寂野的脸色说变就变,很快由一脸懵逼转变为楚楚可怜,“你能演示一下吗?” “这要怎么演示?”池秽皱着眉头,为难地打量着手里的东西。 柏寂野往旁边挪了一点,给池秽腾出位置,顺便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我先帮你拿着,你趴下,我在旁边努力学习学习。” 池秽半信半疑地瞥他一眼,这辈子,也就犯了这么一次浑,听信了柏寂野的鬼话。 等人趴下来以后,柏寂野随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纸盒,拿起来看了一眼,促狭一笑,语气尤其诚恳: “超大号,不适合你。” 此话一出,还没待池秽反应过来,柏寂野已经欺身而下,黑色的阴影笼罩了他一整个晚上,久久不散。 某人像个犁地的牛,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凌晨三四点。 池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已经换好了干爽的衣服,被窝是暖的,柏寂野也是,像个移动的大火炉。 他累得够呛,懒得动弹,直到隐隐瞧见柏寂野耳朵里塞着的白色耳机露出了边。 他小心翼翼地抬手,摘了其中一只,再给自己戴上。 耳机里播放的,是一首极其嘈杂的摇滚乐。 池秽迟疑良久,又把耳机摘了下来,打算重新给柏寂野戴回去。 结果手才伸到半空,被人抓了个正着。 耳边响起的,是柏寂野暗哑低沉的声音,且这道声音的主人,眉眼都染上笑,“抓到一个偷心盗贼。” 池秽尴尬地把耳机塞到他手里,别扭地找了个借口,“你耳机掉了,硌到了我的背,刚好帮你捡起来而已。” “这样吗?那真是谢谢我家宝宝。”柏寂野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池秽的,同一时间,手隔着衣服,覆盖在池秽的后腰上,嗓音尽是温情,“还疼不疼?” 池秽慌乱地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对不起宝宝,刚刚让你哭得那么伤心。”柏寂野把人又搂得紧了些,道歉的语气却听不出几分恳切。 池秽一听,又熟透了,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柏寂野,你他妈故意的吧!” “要是真有这个诚意,刚刚怎么不停?”池秽冷着脸质问他。 方才,某人非但装聋作哑没有停下,还在池秽抽噎着想要逃离的时候,一把攥住他的脚踝,硬生生把人拖回怀里,继续下一轮征伐。 想起这个,池秽藏匿在被子底下的手,使了点劲儿,在柏寂野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柏寂野笑着去牵他的手,又拉过来与自己十指相扣。 “真的不疼了?”柏寂野深知池秽什么德行,哪怕对方已经否认过了,他依旧不太放心,“要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讲。” 池秽心虚地点了点头,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连忙换了话题,“你睡觉为什么要戴耳机,还放这么炸的摇滚乐?” 柏寂野张口就来,“刚做完,兴奋得睡不着,放点音乐冷静冷静。” 池秽:“……” 玩笑归玩笑,池秽并没有就此放过。 因为他还记得,刚分宿舍的时候,柏寂野说过的那些话。 “你之前说,你没地方住,在垃圾堆旁边凑合了一宿。”池秽仰着脸,清晰地记得柏寂野从前说过的每一处细节,“那附近有个长椅,人还多,你睡着有安全感。” 柏寂野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惊讶的神情,随即又化为调侃,“宝宝,你好爱我,竟然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柏寂野,我没在和你开玩笑。”池秽严肃地强调了一遍,“我希望你能够对我坦诚,从今夜过后。” 柏寂野瞬间收起不正经的笑脸,怔怔地盯着池秽看了良久,似乎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小时候,我经常被我爸关进禁闭室,很长一段时间。”柏寂野尽量克制住情绪,逼自己不去回视池秽,“禁闭室里又黑又静,时间一长,当我从禁闭室里出来以后,我整夜整夜辗转难眠。” “后来我找了点法子,要么开着电视,要么听点音乐,总之,必须要身边有点声响,我才会有安全感。” 说完,连带着柏寂野与池秽一同沉默的,还有今晚的月色。 屋子里忽然陷入记忆中的死寂,但却不是一片黑暗。 因为,柏寂野抬起头,他在池秽的眼里看到了光芒与希望。 第101章 白色婚纱(一) 池秽猝不及防地抬起手,摘掉了柏寂野另一只耳机,嗓音坠入夜色,染上星光,“柏寂野,闭眼。” 柏寂野愣了很久,但还是照做。 视觉被无情剥夺,听觉触觉便无比灵敏,甚至是池秽一个简单的翻身动作,柏寂野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方向以及目标。 紧接着,在他最没有防备的那一刹,池秽抱住了他的腰,声音就缭绕在耳畔,听得他心都软了。 “你现在害怕吗?” 柏寂野诚实地摇头,“不害怕。” “周围很安静,没有歌声,也没有电视机。柏寂野,你为什么突然不怕了?”池秽似乎是为了追问出答案,似乎只是单纯的不太理解。 柏寂野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最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也许是因为你在身边。” 闻言,池秽沉默了一阵,忽然在黑暗中靠近。 一个吻,落在了柏寂野的眼睛。 这是池秽给予他的,独一份的安全感。 他说:“柏寂野,以后别听摇滚乐了,我陪着你,别害怕。” 柏寂野勾起唇角,笑得喉结上下滚动。他没忍住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唇角仍旧无法克制地向上扬起,指缝却莫名湿了。 此时此刻,他们两颗心脏离得极近,拥有着相似的跳动频率。 柏寂野突然就不那么在意了,不会再傻傻地去找池秽寻得一个永远,也不会打扰这个难得美好和谐的温情画面,他只想珍惜当下。 剩下的两三个小时,池秽睡得尤其安稳。 以至于再次睁眼的时候,看到周围无比陌生的环境,他还有点缓不过神。 先前虞青枫就已经通知过他们了,来到考核后期,进入副本的时间和地点,资深玩家都不再拥有选择的权利,柏寂野那样的也不例外。 不过还好谢淮安提前跟虞青枫打过招呼了,在陶花笺伤没好之前,系统不会给她安排任何副本。 环顾一圈四周的陈设,再感受一下某个私密处的隐隐疼痛,池秽只觉得命苦。 等到系统提示音无情地响起之时,更是彻底抹杀了池秽“这只是一个梦”的侥幸心理。 【叮咚——】 【欢迎玩家池秽来到副本《白色婚纱》】 【难度:五颗星】 【危险程度:三颗星】 【通关要求:在画廊里努力工作,认真负责,不得旷工怠工】 【通关条件:帮助女主人公摆脱悲惨命运】 【注:若通关失败,玩家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背景输入:你是当地繁华路段上一间画廊的工作人员,画廊的营业时间为上午9点到下午17点,你整日勤勤恳恳,积极招揽生意,却发现这个免费的画廊,根本就没几个客人会来,生意十分惨淡!这天,你收拾好画廊,正准备收工……】 【任务发放完毕,祝玩家池秽一切顺利!】 池秽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此时,他正置身于画廊的转角处,右手边靠近墙,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中的少女满脸娇羞,侧着身,目光投向画面之外的地方。 再往前走,墙上挂着的画依旧是这种风格,有雨后天晴的彩虹,有暴雨中替小猫撑伞的少年,还有嬉笑的孩童、傍晚的夕阳、海洋的潮汐。 画风无比唯美,几乎都是在用画笔记录下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美好瞬间。 不难猜想,背后的那个画家,应该是一个心思细腻,热爱生活的人。 忽然,不远处传来诡异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弹钢琴。 但这又不是普通的那种琴音,在婉转悠长之中,隐隐夹杂着某人隐忍与克制,兴许是背后之人的心境所致。 池秽把目光对准声音传来的地方——转角尽头的地下室! 他想了想,这会儿是下班时间,他的工作也已经完成了,所以,并不能算得上旷工怠工,就算被人发现,顶多只是怪他乱闯而已。 在确认系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胡乱处罚自己以后,池秽谨慎地迈出步子,顺着又黑又长的台阶往下。 走到地下室,扑面而来的是封尘已久的霉味,空气中的灰尘都格外呛鼻。 但钢琴的声音却骤然停止,以至于池秽都有些怀疑,这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的幻觉。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向前。 穿过极窄的廊道,视野终于变得开阔,正中央是一个很大的平台,尤其空旷。 两边的墙上,依旧有画,却不是挂上去的,而是用颜料画笔直接画在墙上的。 池秽把手电筒转了个方向,借着微光,细细观察着墙上的画。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玩意儿或许都称不上是画,整面墙,被黑黑红红的颜料占据了大半,还根本不像是拿画笔画上去的,反倒像是画家发泄情绪的时候,捧着一大桶颜料或者油漆,直接泼上去。 池秽略微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确实很爽很解压。 但再往前走,他便再也想不出任何解释。 彼时,廊道又恢复了窄长,人站在里面,莫名喘不上气,不光是压抑,还有一种形容不上来的难受。 池秽不经意间抬眼一看,顿时停住呼吸。 他的眼前依旧是一面宽阔的墙,墙上画着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眼型狭长,眼神黯淡,但它在笑。 透过那只眼睛,池秽看到了眼底的东西——另一只哭泣的眼睛。 琴声在这一刻恰到好处地重新响起,愈来愈激动,似乎要把琴键摁碎,像是钢琴主人含恨的悲鸣。 池秽呼出一口气,越过转角,来到另一处平台。 四周都是黑的,只有中间的空地上方,透下来一缕清晰的白光,倒映在地面上,勉强能够照亮四周的墙。 这下,池秽彻底屏住呼吸。 因为他看到,周围的无数面墙上,无一例外,全都画着黑漆漆的眼睛。 每一只,都在浅笑着盯着自己。 看得池秽后背发凉。 “咚——” 一声类似于闷哼的动静。 又或许是钢琴主人重重地拍了拍琴键。 帮助女主人公摆脱悲惨命运…… 池秽回想着系统给出的任务,目光一寸一寸地挪,贪婪地望向这里的每一只眼睛。 突然,煞白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身后陡然响起一道男声。 第102章 白色婚纱(二)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随意乱闯吗?”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话音落下的间隙,池秽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恭喜玩家池秽成功解锁重要人物——向之晏(画廊的主人)】 池秽飞速考虑了一下,决定夹着尾巴做人。 他先是挤出一抹讪讪的笑,然后朝向之晏鞠了个躬以示歉意,“不好意思,向先生,我听到这里有动静,还以为是遭贼了。” 闻言,向之晏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还沾着明显的慌。他说:“没事,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池秽点点头,顺着原路返回。 在即将迈上第一节台阶的时候,向之晏忽然叫住了他,再三斟酌后,淡淡地说:“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了。” 池秽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良久,最后转身,道,“好的,向先生。” 没办法,谁叫他是老板呢。 池秽坐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从来都是他压迫别人,还没试过被别人压迫。不过道理他还是懂的,自然不会和向之晏硬碰硬。 到家,简单收拾了一通,池秽在十几平米的小出租屋里暗自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 按照之前的套路来看,柏寂野和刘光强他们应该也已经进入了这个副本,而他目前要做的一大重要之事就是尽快和他们会合。 至于系统指的那个“女主人公”,也许和地下室里莫名传来的钢琴声脱不了干系。 池秽打算明天再去地下室一趟,白天要上班,又不能旷工怠工,所以只好等到下班之后的那段时间了。 次日,打工人的闹钟准时响起,顺利开启苦兮兮的新一天。 虽然画廊早上九点开业,但他七点半就得到,忙前忙后的,既要打扫画廊室内的卫生,又要擦玻璃、擦围栏、擦收银桌…… 没开玩笑,池秽来了这里一趟,感觉像在参加变形计。 好不容易熬到九点,正式营业了,果真如系统最初说的那样,生意惨淡。 池秽愤愤地丢了扫把,寻思他刚刚一个多小时都白打扫了呗! 好在向之晏似乎很少来画廊,也没有其他工作人员,只有他一个,池秽干脆往沙发上一瘫,掏出手机开始刷视频,一刷就是一早上。 中午十二点,池秽正准备去吃饭的时候,来客人了。 他立马换上标志性的职业假笑,“您好,要进来看看吗?免费的,不用门票。” 来人是个中年女人,气质温婉,脸上的妆很淡,但依旧美丽。 池秽看着她愣了神,一来是这人莫名眼熟,二来是她的脖子有点奇怪。 不对,不仅仅是脖子,女人的头和这具身体也非常不搭,甚至这颗人头,有种强行安装在脖子上的突兀。 或许是注意到了池秽的出神,女人僵硬地歪了歪头,更诡异了! 她伸出一只手,在池秽眼前挥了挥,“你好,能带我进去看看吗?” 这下,池秽终于知道怪异之处体现在哪里了。 女人伸出的那只手,浮肿、粗糙、黝黑,还有密密麻麻的老茧。 与这张雍容华贵面庞简直对不上号。 池秽迟疑片刻,偏过身,给女人让出一条道,“女士,您里边请。” 女人缓慢地抬脚,跨上台阶,一整个过程,动作都极其迟缓,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不熟练。 她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身体,是吗? 池秽没由来地冒出这么一个问题。 待到女人走近,站在自己面前,池秽才能够看清女人脖子上,以及手臂上青一块黑一块的斑点。 他心头一颤,认出来了。 那是尸斑! 女人似乎注意到了池秽毫不掩饰的目光,扭头,与池秽对视上,语气和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你怎么了?” 这副姿态,就仿佛项上的人头与下身的躯体,分别来自两个毫不相同的个体。 她们也许有着不同的长相,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命运,不同的人生…… 但很显然,她们的结局都是死亡。 池秽飞速别过视线,说着违心的话,“没什么,女士,您跟我来。” 他留意到了女人的步伐很慢,所以他刻意放慢脚步,同时也可以借着机会更好地观察女人身上的异样。 池秽摸着下巴,猜测女人这张人脸上的尸斑应该是被妆容盖住了,所以不太看得出来。 不过,光看女人的种种表现,池秽现在尤其怀疑一点,那就是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毕竟,她这副模样,不像装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们恰好走到了第一幅画面前,是那张少女图。 池秽抬手,指了指画,然后向女人简单介绍了一遍,说是介绍,不过是背稿子罢了。 但女人好像听得十分认真,并且津津有味,主动开口询问,“我能见一见这个画家吗?” 池秽没想过她会这么问,慢了半拍,才答复对方,“您稍等,我给我们老板打个电话,我问问他。” 兴许是向之晏压根没想过画廊还会来人,所以就没跟池秽交代得太细。 电话拨通,没响多久,那头就接了。 “向先生,这里有位女士想要见一见画廊第一幅画的作者。”池秽对着电话另一头的向之晏缓缓说道。 电话里传来向之晏平稳的呼吸声,不太明显,但能够让人听出他的不容反驳,“你告诉她,不方便,这位画家不打算见生人。” 池秽应了一声,把原话说给女人听。 怎料女人听完,情绪乍然变得激动,死死地拽着池秽的胳膊不放手,嘴里还一个劲儿地重复着,“我不是生人!她愿意见我的!!我很想她……” 池秽用肩膀夹着手机,先是安抚女人的情绪,再把这话说给向之晏听。 结果刚说完这话,向之晏那边就传来杯子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向之晏急促的呼吸与诘问,“她说什么?!” 池秽耐着性子再给他重复了一遍。 向之晏的嗓音顿时冷了个度,语速也很快,“你留住她,我马上回来!” 第103章 白色婚纱(三) 等到向之晏赶到的时候,池秽就端坐在收银台边上等着。 他先是环顾了一圈,再把焦急的目光投向池秽,声音带着急促的喘,“人呢?” 池秽指了指面前的沙发,眼皮都没掀一下,“这里坐着呢。” 向之晏扭头,呼气的声音越发明显,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你在逗我玩儿吗?” 良久,向之晏才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也许是他强大的教养支撑着他的理智,才不至于沉下脸破口大骂。 池秽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有了点反应,顺势抬眼望去…… 我操,人丢了! 池秽莫名心虚,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只眼,偷偷打量着对方的神色,然后再开始解释,“你回来前的十多分钟,我亲眼看着她坐在这里。”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我只看结果。”向之晏已经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一言一语都彰显着他的冷漠,“而结果就是,我被你一通电话骗了回来,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现在我有理由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出现过。”向之晏平静地看着池秽。 池秽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要不是对方是他老板,他这时候已经抡着拳头冲上去了。 不气不气不气……池秽接连在心中安慰了自己好几遍,才能勉强压住怒火,道,“画廊里有监控吧,打开看看就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说谎了。” 向之晏犹豫了一下,点头,打开收银桌上的电脑,开始调监控。 他开了倍数,从池秽今早来到画廊以后就开始看,有一段没一段地跳着看。 起初,池秽还是理直气壮地仰起头,恨不得立马调出那段视频,啪啪打响向之晏的脸。 结果还没等到女人出场,向之晏手一抖,监控的进度又跳回到早上十点左右。 画面中,池秽正悠哉悠哉地躺在沙发上,一手刷着视频,一手枕在自己后脑勺上。 向之晏点下暂停键,挑了个眉,眼神意味不明地看向池秽。 池秽自知自己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地道,但想要他主动认错,不可能! 他硬着头皮迎上向之晏的目光,义正辞严地说:“画廊又没生意,一早上都没来人,我闲着没事做。” 向之晏无声地与其对峙良久,半是妥协半是被说服地低下头,接着刚才的监控往下看。 没多久,画面中的池秽从沙发上起来,走到门口,隔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走向第一幅画。 他在那幅画面前停下,抬手自顾自地说着那些固定的介绍词。 一整个过程,画面中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向之晏看不下去了,中途退了出来,那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池秽拧了下眉,又想起刚刚女人脖子上的尸斑。 那么就可以说明,女人是鬼而不是人,且这个女鬼,只有他自己可以看到。 失算了,系统这个混账玩意儿,整天就喜欢让玩家各种出糗。 池秽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睫,尽量不去看向之晏。 本以为对方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一定会把自己臭骂一顿,严重点,甚至还有可能直接把自己炒了。 结果,向之晏竟然只是笑了一下,语气里还隐隐带着些许的担忧,“你是不是被昨晚的事情吓到了,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人家都把台阶铺到自己面前了,池秽当然顺势下来,“不好意思向先生,我昨晚确实有点失眠……今早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 “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这话谁都会说,尽管让人听不出几分真假。不过,大饼而已,画一画又不犯法。 池秽奉献了自己毕生的演技,只为了向之晏不要开除自己,否则,一切线索就要悲哀地断在这里。 好在,这饼,向之晏趁热吃了,“吃完”还硬要给池秽批剩下半天的假。 池秽故作客气地百般推脱,倘若真的请假了,他今晚的计划也要泡汤了。 但向之晏坚持要批,还说怕池秽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出问题,让他尽快回家补补觉。 池秽深知,先前推脱几次,顶多可以算是客套,可一旦超出了那个度,就很容易让人怀疑了。 见好就收,他明白这个道理。 池秽虚伪地笑了,刻意装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那真是太谢谢向先生了。” 于是,当天下午,他窝在出租屋里一直睡到晚上十一点多。 窝囊的一天,又要过去了。 池秽迷迷糊糊地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差个几十分钟,就要第二天了。 池秽快速思考了一遍,反正都这个时候了,欠下的那顿晚餐,吃不吃都无所谓了。 最后,他把被子一拉,蒙住头,一觉直接睡到天亮。 清晨半梦半醒的间隙,池秽没由来地想起一点:好像在遇到柏寂野之后,他就很少失眠了。 没待他深入往下想,闹钟先响了。 今晨九点,依旧没客人,他依旧玩了一早上的手机。 直到中午十二点多,和昨天几乎是一样的时间点,那个女人又出现了。 池秽热情地招待着她,而女人在见到池秽的第一眼,就不解地问,“昨天下午,我等了你们很久,你们为什么没来?” 池秽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您昨天在哪儿等的我们呢?” 女人说:“就在这里!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等你们。” 池秽尬笑两声,“抱歉,是我的失察。” 女人宽容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原谅了他。 “您今天……又来找人吗?”池秽问。 过了一天,女人身上的尸斑越发密集了,就连脸上的,都有些是化妆品也遮盖不住的程度。 闻言,女人摆了摆手,又指着自己手腕上挎着的大包,道,“我今天不来找人,我来买画。” 池秽眉心一跳,配合地问她,“您想买哪一幅呢?” 他下意识以为女人会说昨天看过的那幅少女图,结果却出人意料。 女人认真地说:“每一幅。” “女士,您确定吗?”池秽觉得自己现在的眼皮跳得很厉害,不光如此,还觉得莫名心慌。 然后,下一秒,一切心慌都有了可循之迹。 女人像是怕池秽不相信她的经济条件,索性把包取下来,放在收银台上,又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叠又一叠厚厚的红钞票。 池秽定睛一看,全是冥币! 第104章 白色婚纱(四) 池秽拿着那叠冥币,像是烫手山芋。 女人见状,拧起了细长的眉,问,“怎么,不卖吗?” “卖!当然卖!”池秽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试图从女人嘴里骗出一点儿有用的线索,“不过,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女人:“你说。” 池秽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墙上的画,“您很喜欢这个画家吗?” “不止喜欢,我很爱她。”女人的脸色变成了从未有过的柔和,连呼吸都是轻的,“她是我的女儿。” “那您为什么不直接去见她呢?”池秽下意识发问。 女人缓缓地摇头,眸光也逐渐暗下来,“见不到了,我找不到她。” 池秽猛然想起地下室里的琴音,以及诡异的涂鸦画作,甚至是无数只含泪的眼睛。 他迟疑片刻,道,“我或许能够帮您找到她。” “真的吗?”女人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振奋起来,“你要我怎么做,我都愿意!” “您先别着急,明天的这个时候,您再来一趟,我给你答复,好吗?” 池秽只能先稳住她,要不然真的没办法跟向之晏解释,为什么有人花一大堆的冥币,买走了满屋子的画。 女人闻言,感激得直接给池秽跪下。 池秽被她这一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扶她起来。 恰好下一瞬间,向之晏从画廊正门走了进来,女人顿时消失在池秽眼前,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向之晏疑惑地看着池秽脸上还未恢复的错愕神情,问,“你怎么了?” “没事。”池秽接连摇头,很快找了个话题带过去,“向先生,您怎么来了?” 向之晏没答,反问他,“你昨天说的那个女人,还有出现过吗?” 他的语气里掺着明显的试探意味。 可分明昨天的那个时候,他像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 更何况,向之晏自己都说了,那只是池秽的幻觉。 池秽搞不明白,为什么向之晏会突然关心起这个? 他到底是单纯地关心池秽,还是从始至终都在伪装? 伪装成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其实他内心里,害怕得不行? 池秽思忖片刻,撒了谎,“没有。向先生,这应该只是我一时没睡好,出现的幻觉,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向之晏好像松了口气,展现出一种较为隐晦的如释重负。 池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 当晚,同样的下班时间,池秽顺着原路接着往里走。 上次被向之晏打断,而没有继续向前的地方,有个荡秋千。 隔得太远,池秽隐约看到秋千上面坐着个小孩儿,边荡边笑,数着一二三四。 他走近了些,身后莫名吹来几缕冷风,阴森森的。 池秽扭头,注意到墙角有一个极小的孔,刚刚的风就是从这里漏进来的。 不止是风,外面的光亮也能顺着这个小孔溜进来些许。 可以说,偌大的地下室里,这是唯一能够通往外界的途径。 越走越近,视线越发明晰,黑暗笼罩着的荡秋千下,空无一人。 但它依旧在阴风中一下一下地晃着。 孩童的笑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天晚上熟悉的钢琴声。 池秽穿过转角,走到又一个空旷的平台,正对面的墙上,画着一位身穿白色婚纱的新娘。 仔细打量便可以发现,新娘和画廊中的少女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庞。 少女是笑着的,新娘也是。 前者发自内心,后者笑容扭曲。 而且,洁白的头纱上面沾着血珠,一直淌到新娘的额角,顺着往下,最后停留在诡异的笑唇之上。 但这些都不是这幅画最为怪异的地方,真正引人注意的,是新娘被剜空了的双眼。 也正是这两个空隙,让池秽意识到,这并不是墙,而是门。 他略微弯腰,透过这两个空隙往里面看,看到这扇门的后面,正中央的位置,摆着一件白色婚纱。 下一秒,有一双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 池秽倏地退开身,只觉得这双眼睛熟悉得可怕。 他想,他似乎见过这双眼睛,很多很多次。 池秽犹豫片刻,重新把脸贴近,试图再一次看到背后的双眼。 但女人却不见踪影。 他伸手试了试,一推,门开了。 角落里有一架钢琴,方才的那个女人,就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弹奏着。 钢琴发出的声音并不动听,仍旧像悲鸣。 但女人的神色很淡,如果捂住耳朵不去听的话,光是看,真的很容易产生一种眼前这人就是天生的钢琴家的错觉。 兴许是女人身上的气质太过突出,也或许是什么池秽也想不明白的原因,他就是一味地认为,女人莫名亲切且熟悉。 良久,一曲终了。 女人终于转过身,目光不是平静,而是死气。 那一刹,池秽猛然认出来了。 这双眼睛,和外面墙上画着无数只含泪的眼眸是一样的! 至于她身上过于熟悉的感觉,池秽也想起来了。 她和中午来买画的那个女士过于相像。 池秽意识到,她或许就是女士口中的那个女儿。 也是画廊里所有画的作者。 池秽眸光一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看到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白色婚纱旁边,伸手,抚摸着婚纱的每一寸,即使唇角带笑,但池秽看得出来,她的内心在流泪。 池秽的目光从女人脸上,落到女人手上。 这一看,他彻底愣了神。 十根纤纤玉指,每一根都被拔去了指甲。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池秽不敢想象。 他忽然就明白为什么方才的琴音并不好听,对于女人来说,还能够坚持弹琴,本来就是一种奢望。 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震惊,很轻地扭头望过来,嗓音破碎低哑。 她问,“这件婚纱……好看吗?” 池秽咽了咽口水,顺着女人的意,开始打量起这件白色婚纱。 纯白色,裙摆很长,立体且饱满。 即使没有穿在身上,也不似没骨头一般塌下去。 但不难认出,这件婚纱,便是门上画着的新娘穿的那件。 池秽诚实地回答,“很漂亮。” 女人又笑了笑,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个答案。 还没待池秽有什么反应,女人已经走上前,拉下婚纱后背的拉链。 下一秒,婚纱落地,露出了里面构架。 池秽茫然地抬眼,呼吸瞬间停滞。 第105章 白色婚纱(五) 婚纱内里的支架,是一具没有头颅的白骨。 女人再次望过来,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像一潭死水。 她动了动龟裂的唇,轻吐出一句话,“漂亮吧,她是我妈妈。” 刹那间,池秽感觉自己浑身都冷透了,像是被泡在冰窟里面。 眼前的种种都可以证明,女人母亲的死状尤其惨烈,甚至被头身分离。人头有着自己的意识,找到了一个新的躯体,然后化成鬼魂,寻找女儿。 而女儿似乎是被人困在了这里,母亲的尸骨也被有心之人拿来作为婚纱展示架。 下一秒,门被推开。 向之晏来了。 女人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那是明显的慌乱与憎恶,根本掩盖不住。 她下意识离向之晏远了些,连连后退的步子,却被向之晏轻而易举地弥补上来。 向之晏迈出长腿,很快逼近女人,全程的目光都没有分给池秽,也不知是刻意伪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对女人的关切。 他站在女人身旁,亲昵地揽住女人的腰,然后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挂着温柔且善解人意的笑,对池秽说:“是小童弹钢琴打扰到你了吗?” 池秽警惕地摇摇头,没说话。 见状,向之晏既不恼,也不刨根问底,而是微微垂头,当着池秽的面与之耳鬓厮磨。 “小童,我跟你说过的,受伤了就不要再弹钢琴了,怎么不听话?” 向之晏好看的剑眉略微皱起,语气却听不出几分责怪的意味,反倒像是纵容着爱人所有的小情绪和小别扭。 这种场合,任凭谁来观看,都会觉得他们一定彼此相爱。 如果忽略掉女人脸上的抗拒,以及裸露在外的那具白骨,池秽也会坚定不移地这样认为。 向之晏和女人挨得很近,池秽看不清他们藏匿在黑暗之中的身后举动,只能看到向之晏靠近女人的耳畔,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女人听完,脸色瞬间变了。 不出片刻,便转变为一种病态的乖顺。 向之晏满意地俯身,轻吻着女人的额头,随后退开身子,让女人回去休息。 池秽本以为她会离开地下室,没曾想,女人没有犹豫,转身走进了身后的屋子,开门的间隙,池秽注意到了,屋子里面依旧一片黑暗。 他愣了神,直到向之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向先生,抱歉。”池秽迅速颔首,担心向之晏为此辞退了自己。 沉默良久,向之晏忽然扯了扯唇角,声音染上哭腔,“她是我的未婚妻,叫做童淮橘,是一位着名的画家、钢琴家。” “很高的成就,对吧?” 池秽迟疑地点点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向之晏叹息着,把目光投向墙上的画,“我们高中相恋,大学见父母,一毕业就准备结婚,一切都很幸福美好,直到她妈妈意外离世……给了她很大的打击。” “她开始变得焦虑,敏感,多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甚至……出现幻觉。” 回忆起这些,向之晏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眉头紧锁,嗓音发哑,“她站在十八楼往下看,说她看到妈妈就在楼下朝自己挥手,我拼命拦着她,她又红着眼眶问我,为什么不让她们母女二人相见。”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我熬不住了,逼着她去了医院。” “医生说,她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但她又哭又闹,不愿意住院,我只好拿了药,带她回家。” 向之晏说:“她曾经说,她这辈子最喜爱的三样东西,一是画画,二是钢琴,三是我……所以我为了让她尽快好起来,为她开了一家画廊。” “确实,她的状态在一天一天变好,我以为这是上天给予我们的恩赐,却没想到,这只是灾难的开始。” 池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向之晏。 向之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起来狼狈极了,“那天,是画廊开业的第一天,很多客人慕名而来,她告诉我,这是她最最难忘的一天。” “我看着她出门,来到画廊,招待客人……又看着她掏出小刀,对准我,凄厉地喊着:我要杀了你!那一刻,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都碎掉了。” “在场很多客人,其中有人报了警,警察来到现场,把她的脑袋摁在地上。看到她在流泪,我心软了,主动靠近她,结果,她挣扎起身,一刀捅进了我的小腹。” “客人们再也忍不住了,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说她是个疯子……鲜血淌了一地,我浑身都冷,没在意别人的声音,我觉得,真正发疯的人是我。” 向之晏说到这里,泪水早已流了满面,“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哪怕她在嘶吼,在手脚并用地推开我,可我依旧忘不了,她第一次红着脸颊说爱我的那天。” “再然后,这件事情传遍了,媒体都在报道:着名画家童淮橘发疯捅伤未婚夫……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但我抵不住悠悠众口,她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画廊也不再有客人光顾。” “有的人在唏嘘天妒英才,有的人在暗自幸灾乐祸,还有的人在感慨世事无常,而我什么都不在意,我只是爱她。” 向之晏再也撑不住了,靠着墙,缓缓落回地面。 “经历了这些事情,她再也画不出正常的画作,每隔一天,画不出东西,她就亲手拔掉自己的一根指甲,像是在跟自己怄气。我拦不住她,等到十根指甲全部拔完,她也不能弹钢琴了。” “我家里人都在劝我和她分开,但我知道,她已经失去了自己最喜爱的两样东西,而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惦念。” “她什么都没有了,但她还有我,也只有我……”向之晏茫然地抬起头,即使满脸泪痕,眼神却无比坚定,“所以,我不能离开,我会娶她。” 池秽的目光又落回到那具白骨上面。 向之晏主动解释,“这是她上网买的,假的,你放心,别害怕。” 池秽犹豫了一下,开始思考童淮橘的命运。 系统说,他的任务就是改变女主人公的悲惨命运,那么当下这个女主人公是谁,可以说是显而易见。 既然她的过往已经浮现,池秽便要深究造成童淮橘发疯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起码他不认为,仅仅只是因为母亲的死亡。 不过事事都说不准,他不能太过武断。 但很明显,只要尽快安排童淮橘和母亲见上一面,就一定能够收获或多或少的重要线索。 第106章 白色婚纱(六) 池秽点点头,又听到向之晏的声音。 “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画廊雇用过很多个工作人员,他们在看到地下室的场景以后,全都辞职不干了。” 向之晏露出一个很是真诚的笑,“这也是我一开始不让你进地下室的原因。” “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继续待着这里,我也不勉强……” 池秽没有犹豫,说:“我愿意。” “谢谢。”向之晏有些喜出望外,又看了一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池秽收回目光,离开地下室。 一路上,他努力捋着近来的诸多线索,童淮橘的悲伤不像装出来的,至于疯,池秽暂时还没看出来。 童淮橘母亲尸体的头身衔接也确实很奇怪,因此池秽可以断定,那具身体绝对不是她自己的。 况且童淮橘自己都说了,那具白骨是她的母亲。 倘若代入到向之晏的话里来看,童淮橘因为母亲的死, 彻底疯了,在画廊上捅伤未婚夫,在地下室里尽情发泄自己的创作激情,因为和自己赌气,拔掉了自己十根手指甲…… 那么,她情绪上了头,从网上买来一具假的白骨,再配合上平日里的疯言疯语,逢人就说这是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说不通。 池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倒不是因为工作一天身心疲惫,而是因为玩了一整天的手机,眼睛有点酸涩。 他眨了眨眼睛,润湿瞳孔,开始考虑向之晏到底有没有撒谎。 童淮橘是真的疯了吗? 且真的是因为母亲的死而疯的吗? 这太重要了! 但很快,通过明天母女二人的见面,或许会得出结论。 池秽躺在床上,罕见地又开始失眠。 他翻了个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柏寂野那张贱兮兮的笑脸。 池秽随手抓了个枕头,蒙住自己的脸,打算以这种方式逼自己尽快入眠。 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池秽果真一宿没睡着,第二天到了画廊,卫生也懒得打扫了,瘫在沙发上直接睡了一整个早上。 在睡醒以后,他还不忘感慨,这工作是真的好,如果能顺延到现实中就更好了。 如果真这样的话,他那办公室也不打算坐了,谁爱坐谁坐吧,整天累死累活还不带消停的,旁人还以为他一个霸道总裁多么潇洒呢。 睡了一整个早上,又是同样的时间,女人来赴约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精神气似乎比前两日都要好得多。 池秽刻意避开了监控,领着女人往地下室走。 在看到周围墙上乱七八糟的涂鸦,以及无数只泪眼的时候,女人明显愣住了。 她缓缓抬起手,却在即将触碰到的前一秒钟陡然收回,显得克制又隐忍。 池秽看到了她无措的神情,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谁画的?”女人忍着泪,倔强地仰起头,重复着这个问题,“这双眼睛……” 她没敢接着往下说,但池秽知道,她认出来了。 忽然,身后传开木门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 女人狼狈地抬眼,恰好与童淮橘对上视线。 仅此一霎,女人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小跑着上前,一把抱住了童淮橘。 在彼此胳膊相触的瞬间,女人十分轻易地扑了个空。 而童淮橘则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径直从池秽身边穿过,然后蹲下身,在一堆杂乱的画板颜料之中挑挑拣拣,随手挑了罐没拆封的颜料,她打开盖子,徒手去挖里面的浓稠。 大红色的颜料沾了她满手,她不在意,旁若无人地用手把颜料抹开,丝毫没有被身后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所影响。 女人继扑空以后,仍旧不死心,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童淮橘面前,轻声细语地说:“宝贝,我是妈妈……你转过身,看看妈妈……” 童淮橘没有动,脸上也没有表情。 以至于在池秽看来,此时此刻,童淮橘比女人更像是一个已死之人。 女人努力平复情绪,再一次探出手,试图去摸童淮橘的脸。 不出意外,她的手并没有触碰到实体,而是直接穿过的童淮橘瘦削的侧脸,不留一点儿痕迹。 “怎么会这样?”女人有点着魔,一遍一遍地试,一遍又一遍地抬手,直到她开始注意到童淮橘没了指甲的十根手指。 强烈克制住的情绪彻底爆发,女人的哭声夹杂的数不尽的悲哀。 她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没参与,但在真正看到这一刻的时候,她只剩下嚎啕大哭,即使她知道,这无济于事。 “你的手……怎么搞的……” “对不起……是妈妈来得太晚了……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女人再也撑不住身子,整个人瘫倒在地,嘴里呜呜咽咽地重复着某个特殊称谓。 似乎是“阿童”。 到了这一刻,池秽才终于可以确定先前自己害怕的那个猜想。 他不忍心伤害女人,但他必须要说。 “她看不到你。” 女人茫然地抬起头,嗓音破碎得不成语调,“为什么……” 池秽深吸一口气,道,“你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周围陷入死寂。 池秽站在原地,垂下眼,看着女人沉默地抬起自己的手,左右顾盼,眼底是化不开的疑惑。 良久,女人吃力地昂起头,扯唇笑的时候,两行清泪淌下。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难怪我刚刚触碰不到她,难怪……我女儿很乖的,只要我叫她,她绝对不会故意不理我……原来是我死了,她听不到啊……” 女人说完这些,身影越来越淡,在即将消散的上一秒钟,童淮橘突然毫无征兆地扭过头,眉头蹙起,眼睛紧盯着女人所在的那个方向。 这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心灵感应,池秽说不清楚。 但是,也没必要说清楚。 爱本来就是一个既伟大又奇怪的东西。 女人望向童淮橘的眼睛,那是母女二人最为相像的地方。 她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池秽看到她动了动唇,她说的是:妈妈爱你。 第107章 白色婚纱(七) 女人的鬼魂彻底消散的瞬间,童淮橘猛地后退几步,吃痛地闷哼一声,抬手,捂住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池秽注意到了。 她真的不像个疯子。 或许是察觉到池秽不加掩饰的目光,童淮橘恶狠狠地瞪过来,“你怎么还在这里?就不怕我一会儿发疯,失手捅死你吗?” “真正的疯子是不会一直强调自己是疯子的。”池秽顿了一下,语速舒缓,“也许,你在渴望爱。” 童淮橘的眸光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又被轻佻和玩笑掩盖过去,“被你说对了,我渴望很多很多人爱我,然后,我要亲手把每一个说爱我的人通通杀死!” “你要试试吗?” 池秽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的手在流血。” 此话一出,童淮橘先前所有的爪牙和利刃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面,重重一击,满怀恶意,而对方给予了她无限的柔软。 “你……是向之晏派来的吗?”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童淮橘迟疑地眨了眨眼睛。 “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觉得生活特别痛苦?”池秽说。 “这不叫猜,这是显而易见。”童淮橘淡淡地回他。 “但是,饱受痛苦的人们,一般会分为三种情况。” 童淮橘愣了一下,“哪三种?” “一是对生活彻底绝望且了无牵挂的人,他们有很大的几率会走上自杀犯罪这一条不归之路。” 池秽适当停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童淮橘,接着说,“另外两种,是因为他们还有着牵挂与执念。” “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有放不下的人,后者有没报完的仇。但他们都曾渴望被爱。” 池秽问,“你是哪一种?” 童淮橘慌乱地别过脸,拒绝回答。 但事实上,答与不答,在池秽眼里都是同一种结果。 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因为池秽明白,纵使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舌灿莲花,枯萎的玫瑰也不会就此再现生机。 童淮橘也是这样。 想要让她在短时间内建立起对他人的信任,哪怕一丁半点,也完全是天方夜谭。 可池秽从一开始想要做的,就不是得到她的信任,因为这难如登天,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他要做的,只是逼童淮橘一把。 “连你也被‘意外死亡’四个字说服了吗?” 话音刚落,童淮橘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赤红着双眼,厉声质问,“你怎么知道?!” 池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说话。 童淮橘彻底被他激怒,倏地抬起手,掐住池秽的脖子,被拔去指甲的十根手指因为用力而开始渗血,沾在了池秽的下巴上。 她使了狠劲儿,额角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真的会杀了你!” 池秽被她掐得满脸涨红,都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他吃力地扯了扯唇角,那样子,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既不怕死也不怕疼。 他温柔地笑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好呀,杀了我,精神病患者杀人不负刑事责任。” 童淮橘的眼睛顿时漫上水雾,可手下的动作却比谁都要狠。 池秽的面容变得扭曲,好几个时刻,他甚至都觉得自己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 明明都这么痛了,他的脑海中还是会不争气地冒出柏寂野的笑脸。 池秽又一次笑了起来,与童淮橘四目相对。 她看清了童淮橘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 在他将要窒息昏死过去的前一秒钟,童淮橘骤然松手,浑身瘫软,背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在她松开手的刹那,池秽下意识别过脸,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拼命地咳嗽,咳到他眼冒金星,喉咙漫起铁锈般的腥甜。 但起码,他赌对了。 童淮橘不是疯子,池秽才是。 他张开双手,平躺在地上,没由来地开始笑。 越笑咳得越狠,但他不在意。 就连童淮橘看到了,都没忍住说,“其实你比我更像一个疯子。” “嗯,我就是疯子。”池秽毫不在意地说。 “你真的不怕我刚刚失手掐死你吗?”童淮橘感到不可思议。 池秽的答案显得有些模棱两可,反倒符合他一贯的作风,“这个世界上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童淮橘嗤笑一声,直白地告诉他,“我感觉到了,你刚刚在颤抖。” “承认吧,你也会害怕。” 说完,童淮橘看向池秽,他脸上的表情说不清到底是惊讶还是什么别的,反正不会是窘迫。 只有池秽自己心里明白,是柏寂野让他有了软肋,有了人一样的鲜血与骨肉。 而这一整个过程,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来浇灌。 不得不承认,柏寂野是天底下最有耐心,也最会爱人的园丁。 “你在笑什么?”童淮橘冷不丁冒出一句。 池秽无意识地模仿着柏寂野的话术,“开心了,我就想笑。” “虽然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我能够感受到,你被人爱着。”童淮橘毫无保留地向他坦白自己心底的感想。 黑暗之中,童淮橘没有听到池秽的回答,但能够看到池秽那双黑亮的瞳孔,在紧盯着自己。 “你一直看着我干嘛?” “我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池秽由衷道。 童淮橘轻哼一声,调侃道,“那你说的那个人还真是烂透了。” 池秽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因为他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一面落地镜,很大,能够把他们两个人完整地装进去。 童淮橘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主动开口,“这面镜子,是我在这个地方最喜欢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它能够让我离自己的梦想最近。” 池秽怔怔地抬眼,问,“你的梦想?成为一位优秀的画家?” 童淮橘笑起来,好看的眉眼宛若星辰,“不,那是之前的。” “我现在的梦想,是杀死镜子里的自己。” 第108章 白色婚纱(八) 池秽下意识蹙起眉,把童淮橘这句话反复拆解,不断咀嚼,才陡然意识到其中的怪异所在。 她不相信母亲是意外死亡,她也不是疯子,且支撑着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精神支柱只剩下复仇。 而今大仇未报,她舍不得死。 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池秽在童淮橘疑惑的目光中站起身,走到镜子面前,伸手去碰。 指尖在触碰到镜面的刹那,他整个人都被镜子吸了进去。 果然,他的猜想是对的。 在仇恨未却之前,童淮橘舍不得死,所以,她想要杀死的那个人,是过去的她自己。 过往的童淮橘就在镜子里面! 眼前视线渐渐清晰,池秽茫然地置身于学校的走廊之上,周围人来人往,有好几次都不经意地撞到了他的肩膀。 “快走,演出要开始了!” 好半晌,池秽才勉强捕捉到这个信息。 但明显可以看出,人群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学校艺术馆。 池秽缓过神来,大步跟上人流,混在其中,又在最没有防备的刹那被人攥住手腕。 池秽怔怔地扭头,恰好对上那双心心念念的笑眼。 “同学,要和我一起去参加元旦晚会吗?”柏寂野略微弯腰侧身,使得对方足以在嘈杂的人群中听清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 柏寂野抱怨似的拉长声音,“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 没待池秽吭声,柏寂野已经拉着他的手走进了艺术馆。 纵使人群拥挤杂乱,但两人的身高过分扎眼,以至于很多人把目光投向他们,紧接着是他们十指相扣的手。 高中,早恋本就引人注目,更何况当事人还是两个男生。 太过明目张胆了些。 池秽被这些人看得莫名有些不自在,试图挣开柏寂野的手,却换来了对方更大的力气反扣回去。 “连你也要松开我的手吗?”柏寂野垂下眼,故作委屈地问。 池秽无奈地轻叹一口气,“柏寂野……” “我在呢。” “这里有很多人!” “那有什么关系?”柏寂野理直气壮地反问他,“我牵我自己男朋友的手,碍到他们什么事了?” “除非,他们自己没有男朋友,然后嫉妒我!” 池秽:“……” “感觉你谈了个男朋友,还挺骄傲的?”池秽好笑道。 “不是谈到男朋友骄傲,是谈到你骄傲。”柏寂野顺势抬高池秽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像你这样好的人,愿意和我在一起,是我的福气。” 正是这一肆意大胆的举动,引得周围男男女女欢呼声不断,这事态再发展下去,估计要把教导主任引过来了。 池秽连忙拽着柏寂野入场,随便找了个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角落位置坐下。 “柏寂野,你疯了吧?”池秽努力压低声音,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 兴许是方才过于拥挤,兴许是傍晚的光线太过昏暗,直到进来艺术馆里,灯光照下来,柏寂野才注意到池秽脖子上一整圈的红色淤痕。 他倏地敛了笑,抬手,用指腹轻轻蹭着池秽的脖子,但就是不说话。 池秽后知后觉想用衣领去掩,没曾想就被柏寂野抓了个正着。 “这个……假的……来这之前,我遇到了一个npc,是个化妆师,一直拿我的脖子练手。” 柏寂野淡淡地掀起眼皮,安静地听着某人胡言乱语。 一般这种情况,柏寂野骂骂咧咧地数落他几句也就翻篇了,可这一次,他偏偏过分得安静。 池秽很快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 池秽不知道该怎么哄人,下意识想起的招数,也只剩下这三个毫无任何意义的字音。 “每次都是这样……你次次都不会改。”柏寂野没什么情绪,像是平静地述说一个事实。 “嗯。”池秽慌乱地低下头,无措地扣着自己的手指甲,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柏寂野的眉头瞬间拧成一团,“你知道的,我不想听你道歉。” 池秽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 两人都固执,不愿意妥协。 从前的每一次,妥协的人都是柏寂野,池秽看在眼里,所以这一次,让他来吧。 “好,以后不说了。”池秽忽然笑起来,试图用直白又热烈的话语来阐述思念,“这几天,我经常想起你。” 柏寂野的表情出现裂纹,他很想找到一个情绪的发泄口,但重新抬眼的时候才发现,一见到眼前的这个人,他就变成了一只没脾气的猫,任人揉捏玩弄。 主人一旦拿起逗猫棒的一端,他就会屁颠屁颠地跟上前去讨好。 似乎是注意到柏寂野脸上的痛苦神情,池秽愣了半拍,小心笨拙地问,“你有想起我吗?” 周遭的气压都骤然变低,柏寂野沉默地盯着他看了良久,这一整个期间,没有人开口打破沉寂,柏寂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切责备与心疼到了嘴边,都化为纵容的叹息,柏寂野的手重新覆盖回去,轻声问,“疼不疼?” “不疼。” “到底怎么弄的?” 池秽迟疑片刻,坦白说:“我把童淮橘逼急了,被她掐的。” “你不会反抗吗?就任由她掐?” 柏寂野睨他一眼,语气算不上好,“平常在我面前娇气得要命,接个吻都喘不上气,怎么我不在身边,什么苦什么累都能扛下,受了委屈还往肚子里面咽?” “池禾岁,你是不是傻?” “不是,但我不后悔。” 池秽认真地说:“她快要把我掐死的时候,我久违地感受到了恐惧。” “柏寂野,我开始害怕死亡了。” “是因为你。” 柏寂野的眼眶倏地发红,他咬咬牙,别过脸,恶狠狠地道,“你等着,我们出去再说,要不是顾及你的脸面……” “你要掐死我吗?” 柏寂野嗤笑一声,满身痞气,“老子亲死你!” 第109章 白色婚纱(九) 元旦晚会正式开始之前,刘光强也来了,好在这人就是个榆木脑袋,并没有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什么不对劲。 池秽为了缓解尴尬,主动问刘光强,“祁影和谢淮安呢?” 一提到他俩,刘光强没忍住笑了起来,“他俩啊,年龄不够,被安排去读初中了。” 池秽扭头往后望,高中部在前,初中部在后,可惜隔得太远,他并没有窥见祁影和谢淮安的身影。 没多久,演出开场。 池秽没怎么认真看,直到刘光强忽然很激动地去推他的手。 “台上弹钢琴的那个女生,叫童淮橘,家里特别有钱,父母不光给学校捐了好几栋楼,还资助了很多贫困学生。” 池秽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果然看见了曾经那个阳光明媚的童淮橘。 她穿着纯白的公主裙,脸上挂着自信而从容的浅笑。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过目不忘的长相。 原来她也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池秽没由来地想。 琴音悠扬婉转,回荡在艺术馆上方。 台下掌声响起,一曲终了,童淮橘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走到舞台中央,朝着观众鞠躬,完成谢幕礼。 一整个过程,她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以至于池秽很难把台上这个闪闪发光的女生,和不久前自己见到的那个堕落颓废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等到童淮橘重新抬头,视线不经意地与自己短暂地擦过,池秽才意识到,她们唯一不变的地方,兴许就是这双坚韧漂亮的眼睛。 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永远都会从她的眼底悄无声息地偷溜出来。 所以池秽才会觉得她很熟悉。 没待他收回目光,刘光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祁影和谢淮安都是她家给赞助的。” “你呢?” “我?我运气不错,随机到的身份是个普通家庭。”刘光强顿了一下,指着柏寂野大声控诉,“野哥这运气也是绝了,直接随机成了校长的关系户。” 池秽盯着刘光强看了半晌,对方识趣地主动回答,“你是查无此人。” 闻言,池秽意味不明地挑了个眉,即使有点惊讶,但也在常理之内。 毕竟按照这个副本目前的发展趋势来看,其他玩家一开始就降临在这里,只有他是“外来人”。 隔了一会儿,安静了很久的柏寂野才骤然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池秽总感觉他的语气里带着不满与愤恨。 倒不是那种实打实的愤恨,而是小孩儿闹别扭似的撒娇,也可以算是一种变相地寻求关注。 “别聊了!人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说完,他连头也没回,只留给两人一个黑发支棱的后脑勺。 “他怎么了?”刘光强心有余悸地问。 池秽抿了下唇,诚实道,“生气了。” “野哥竟然还会生气?”刘光强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事,嘴巴张得老大,“你在开玩笑吗?” “是个人都有脾气,不奇怪。”池秽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不是向来都对你百依百顺的吗?怎么忍心真的生你的气?”刘光强补充到一半,忽然瞥见池秽脖子上的痕迹,话锋一转,“你这脖子……” “很明显吗?” 池秽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刘光强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 “我说,我脖子上的痕迹,很明显吗?” 刘光强没有犹豫,一个劲儿地点头,“我看着都疼,更别说野哥了。” 显然,刘光强十分精准地猜到了柏寂野生气的原因。 “虽然野哥有时候挺好哄的,比我家闺女还要好哄。”刘光强难得用这种认真的口吻来说,“他整天笑嘻嘻的,幼稚还心软,像个小孩儿,但面对自己在意的东西,他又过分得固执,不肯轻易放手。” “一般情况下,这种人会过得很辛苦,也很难哄。因为凡是自己在意的东西,他都会想方设法地紧紧抓住,宁愿手心被割破,也不肯轻易放手。” “这样一来,在意的东西多了,他两只手又抓不过来,拆了东墙补西墙,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流失殆尽。” 刘光强无意识地拧了下眉,短暂的停顿也许是在斟酌用词,“可他又不像那些人一样贪得无厌,你没发现吗?他太容易满足了。” 池秽听到这话,莫名愣住了,重新回想才意识到,刘光强刚刚的停顿并不是在字句斟酌,而是因为,他是在提前为自己接下来的这句话感到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是,一个成年男人,一个偌大世界,值得他眷恋和在意的事物太少太少,少到贪婪也是一种奢望。 刘光强说:“他很固执,但他只在意你。” “所以,对于你来说,再也没有人会比他还要好哄了……抱一抱他吧,他会开心的。” 刘光强坐在原位,没有起身,显然不打算跟出去,而是要给两人留下充足的独处空间。 池秽坚定地站起身,刚准备追出去,还是没忍住回头对刘光强真心地说: “强子,我好像知道你老婆为什么愿意和你在一起了。” 这是池秽第一次这么叫他。 刘光强愣了半拍,故意和他开玩笑,“难道不是因为我帅气逼人的脸庞吗?” 池秽笑着摇了摇头,“她喜欢你的脸庞,更爱你的灵魂。” 第110章 白色婚纱(十) 池秽注意到刘光强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不待他细细拆解,最后又演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却无比真挚的笑容。 刘光强宽厚的手掌心落在池秽的右肩,池秽回给他一个笑,转身,大步追上柏寂野的身影。 穿过廊道与人群,柏寂野就在面前,背靠着艺术馆的玻璃门,站在高出平地一截的台阶上。 从池秽这个角度来看,看不到柏寂野的脸。只能瞧见他半个低垂着的脑袋,还有一只手护在唇边的举动。 池秽心下了然,大步走上前,每一步,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在即将碰到柏寂野后背的瞬间,池秽伸出的手被对方陡然一转,然后整个人都被柏寂野圈进怀里。 “嘘,别出声。” 柏寂野淡淡地提醒他,及时掐灭了烟。 池秽没搞懂什么情况,好在下一秒,转角处一前一后地走来两个人。 前面的是童淮橘,后面是个男生,非常眼熟。 池秽耐心地等他走近……看清了,那是向之晏。 “同学你好,能交个朋友吗?” 身后乍然响起的男声令童淮橘停住脚步,转头,首先吸引了她全部注意的,是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童淮橘礼貌克制地朝他伸手,“你好,我叫童淮橘,童年的童,淮橘为枳的淮橘。” 眼前的男生弯唇笑起来,同样伸出了手,握住了童淮橘的。 “我知道,你刚刚在上面弹钢琴,弹得超级棒,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童淮橘点点头,“谢谢,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意味深长地转了转眼珠子,缓缓道,“齐国的晏子出使楚国时,用‘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来回应楚王的挑衅。” “我们还挺有缘的,我叫向之晏。” 童淮橘讶然片刻,没忍住笑了。 等到二人逐渐走远,柏寂野才缓缓退开身子。 “追出来干嘛?”柏寂野含糊不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池秽故意逗他,“不是你叫我们快点跟上的吗?” 柏寂野愤愤地睨他一眼,重新去口袋里掏烟盒。 见他这模样,池秽走近了些,抬手戳了戳他的侧脸,笑道,“骗你的,出来哄人。” “哄谁?”柏寂野明知故问。 池秽背过手,“男朋友。” 这三个字从池秽嘴里说出来,再落回到柏寂野耳朵里,听得他心都酥麻了半边。 但口头上当然不能轻易认输。 于是他刻意板着张脸,道,“不认识。” 池秽也不恼,抬眼看了看时间,“那我先走了。” 说罢,他转身就准备走。 果不其然,柏寂野憋不住了,一把握着池秽的手腕,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就这么走了?走去哪儿?” 池秽理直气壮地回他,“马上就要零点了,我去找我男朋友说声新年快乐,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柏寂野倔强地直视着池秽的眼睛,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忍无可忍之际,摁住池秽的肩膀,把他抵在玻璃门上。 玻璃门被里面的红色窗帘完全挡住,里里外外都互相遮挡,看不到一丁半点。 但能够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各种声音,乐器混杂着人声,面前是池秽很轻的呼吸。 柏寂野一时间也分不清楚,让他心跳加速的,到底是哪一样东西。 “咚——” 这一次,不是系统提示音,而是久违的钟声。 烟火在天空绽放,漾出绚丽的光彩。 艺术馆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呐喊,有种要喊破天地的趋势。 池秽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双手勾住柏寂野的后脖颈,用气音说:“新年快乐!” 刘光强说得没错,他就是最好哄的那一个。 柏寂野放弃一切抵抗,欺身上前,吻住了池秽的唇。 仅仅是一句新年快乐,就让他丢盔卸甲,甘愿沉沦。 “新年快乐……” “我听到了,为什么要说第二遍?”柏寂野红着眼眶,嗓音发哑。 池秽趁着接吻的间隙,努力回答他,“这是上一次……欠你的……” 上一次? 柏寂野想起来了。 元旦的那天晚上,两人抵死缠绵,次日又剑拔弩张,一整个过程,都没来得及说出那句新年快乐。 原来他还记得。 原来不止是自己一个人始终耿耿于怀。 柏寂野退开身子,看着池秽因为缺氧而微微泛红的脸,再往下,是扎眼的淤青,布满了白皙的脖子。 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眼泪又涌了出来。 池秽无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你别哭啊……” 柏寂野吃力地扯了下唇角,把脸埋进池秽的锁骨,双手死死地禁锢着他,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面。 “真的……不要再有下次了……求你……我受不了……” 柏寂野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呢喃着,每一个字眼,都像刀片一样,嵌进池秽心口最为滚烫的位置。 “好,我保证。”池秽摸了摸他的头,安抚着他情绪失控的爱人。 在最后一波烟花炸开的瞬间,艺术馆里的人都冲了出来,欢呼呐喊着,把这个年纪拥有的少年气发挥得淋漓尽致。 也是那一刹,池秽终于听到了柏寂野类似于叹息的声音,有种从未出现过的卑微。 他说:“池禾岁,离开你,我真的会死掉!” 第111章 白色婚纱(十一)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过副本初级模式——地下室的女人】 【接下来,开启中级模式——镜中过往】 【祝你们好运!】 系统的提示音乍然响起,恰逢池秽和柏寂野顺着人群往回走的时候。 一个转身,他们就遇见了姗姗来迟的另外三人。 池秽先是跟各位确认了一遍系统任务,再复述一遍自己在画廊里的所见所闻。 刘光强听完,很快做出回应,“既然系统说要改变女主人公的悲惨命运,那我们趁事情还没发生之前,尽量规避掉那些风险不就行了?” 至于这个风险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你想阻止童淮橘和向之晏相恋?” 刘光强毫不犹豫地点头,“一切祸端从哪儿开始,就从哪里了结呗。” 池秽垂下眼,想了想,刘光强说的也不无道理。 如果说是向之晏给她带来了灾难,那么很简单,只要阻止向之晏接近童淮橘就行。 可难就难在,池秽并不能确定向之晏到底是不是所有苦难的罪恶之源。 难道真的要采取“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策略吗? 池秽犹豫良久,始终拿不定主意。 直到脑海中忽然冒出童淮橘和自己讲的最后一句话:“我现在的梦想,是杀死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自己”就是过去的童淮橘,必然是过去的自己做错了事,而当下的自己心存懊悔,才能产生这样极端的心理。 池秽呼出口气,下定了决心。 他想,不论怎么做,都再没有比这还要差的结局了吧。 “怎么阻止?”池秽问。 刘光强闻言,露出一个老奸巨猾的笑,抬手示意几人凑近些,“你们听没听说过,后来者居上。” 柏寂野狐疑地瞥他一眼,诧异极了,“你是后来者?” “当然不是我!”刘光强一把抱住自己,目光在祁影和谢淮安身上来回游离,“美男计,当然要找美男。” 祁影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小声地询问,“你想干嘛?” “小七,安安……”刘光强左看看右看看,眼神里全是戏。 这两个称呼叫得祁影和谢淮安同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祁影偷偷朝柏寂野使眼色,以为他能及时出面,一票否决刘光强这个无厘头的计划,也好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 没曾想,柏寂野竟然认可地拍了拍刘光强的肩,道,“你接着说。” “你们看啊,那个向之晏长得就跟个小白脸似的,既然童淮橘喜欢这一款,我们就派出我们阵营里的小白脸代表!” 谢淮安冷不丁地蹦出一句,“你说谁是小白脸?!” 刘光强嘿嘿笑了两声,布满老茧的粗糙掌心在祁影和谢淮安脸上分别摸了一把,“真润!” 祁影试图缩起脖子,往池秽身后躲。 经过刚刚那一出,他早已经意识到,柏寂野不是他的避风港,顶多算个破洞的网。 靠着这个破网,迟早有一天会顺着破洞滚落下去。因此,为了他今后的美好生活考虑,他必须尽快抱上一个全新的、稳如泰山的大腿。 池秽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谢淮安就没有他这种觉悟,还在不死不休地跟刘光强争辩着,“我和向之晏不一样,他是小白脸,我不是!” “行行行,你不是。”刘光强不跟他争,主打一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安安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帅吗?” 谢淮安疑惑地看着他,不太敢回答,生怕对方又给自己下套儿。 “就……还行吧。” 一听这话,刘光强直接两眼一黑又一黑。 他恨铁不成钢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语重心长地感慨道,“你要是有咱野哥三分的不要脸就好了。” 柏寂野茫然地抬起头,满脸问号。 “我问你,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刘光强步步引导着他。 谢淮安努努嘴,底气不是很足,“向野哥看齐,努力迎来舔狗的春天?” 刘光强被他噎了一下,表情生动又好笑。 柏寂野听了倒是非常受用,一个劲儿地瞎乐呵。 缓了好久,刘光强才纠正他,“是要对自己有信心!自信啊!!” “你知道你为什么还没追到小桃花吗?”刘光强故作神秘地问他。 谢淮安迟疑片刻,眨巴两下眼睛,语气尤其诚恳,就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学者,“为什么?” “她有没有和你说过,你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刘光强糊里糊涂地瞎蒙了一个。 没想到,还真给他猜对了。 谢淮安一听,就连连点头。 刘光强顺势往下吹,“因为她喜欢自信的男人!你想啊,一个大男人,整天扭扭捏捏,哭哭啼啼的,谁看了不心烦?” 方才正扭扭捏捏,哭哭啼啼的柏寂野同学,此时非常骄傲地仰起了自己的头颅。 “禾岁,你也是因为我的自信,才深深地爱上我的,对吧?” 池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闭嘴,别瞎掺和。” 柏寂野委屈地垂下头,还故意吸了吸鼻子,那死动静搞的,池秽都不忍心听下去。 没办法,谁叫他吸鼻子的声音太像猪叫,池秽真的很难忍住笑。 这么一笑,柏寂野的脸耷拉得更狠了,非要池秽把一只手伸出来给他牵才满意。 池秽照做以后,柏寂野终于收敛多了。 没多久,眼看着效果还不错,刘光强继续展开攻势,“还有,你要懂得逗对方开心,不要像一个死木头一样,多笑一笑,你看向之晏那小子就很爱笑。” 话一说完,柏寂野就扭头,冲池秽龇牙咧嘴,露出那口大白牙。 “你干嘛?” “我是不是也很爱笑?”柏寂野贱兮兮地问,“你喜欢吗?” 池秽由衷评价,“多吃点益达。” 第112章 白色婚纱(十二) 等刘光强说完,谢淮安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反正后半段几乎全在梦游,眼神呆呆的。 “一切就绪,全靠你了!” 谢淮安回过神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所以……我要怎么做?” 刘光强绝望地闭上眼睛,“哥刚刚教你的,你是一点儿没听啊?” “美男计,勾引她,引诱她,让她爱上你,懂不懂?”刘光强都要急死了,恨不得自己上。 怎料谢淮安非常不给面子,直接说:“她不可能会喜欢我。” “我刚刚一直在强调什么?自信!自信知不知道?!” 谢淮安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动作相当迟缓,“那我现在要怎么做?” “先去找她,在她面前刷个存在感。” 柏寂野塞给他一副无线蓝牙耳机,轮番给他出主意,“一会儿我们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别紧张。” 谢淮安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推到了童淮橘班级门口。 他先是按照柏寂野的指挥,敲了敲靠墙的玻璃窗,让靠窗的同学帮忙把童淮橘叫出来。 在等待的间隙里,耳机那头的刘光强还不忘提醒他,“多笑一笑!” 于是,谢淮安非常听话地挤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僵硬地挂在脸上,滑稽极了。 从班级门口出来的童淮橘迎面撞上他的视线,明显愣了一下。 谢淮安听着那头的指挥,笨拙地伸出手,跟个复读机似的重复着耳机里的声音,“你好,我叫柏……呃我叫谢淮安,刚刚结束的元旦晚会,你在台上弹钢琴的英姿,深深地吸引了我……” “啊?”童淮橘疑惑极了。 “不是,操!别挤我!我先说!” “你说啥呀说,人小姑娘弹个钢琴,你连英姿都整出来了!” “让我来!让我来!” 耳机里传来柏寂野和刘光强的推搡声音,吵得谢淮安更加紧张了,连嘴皮子都没忍住抖。 童淮橘勉强一笑,犹豫地抬起手,指着谢淮安的疯狂抖动的下唇,“你……别紧张,慢慢说。” 谢淮安无措地垂下手,僵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心里只能祈祷着这些人稍微靠谱一点儿。 童淮橘似乎是看穿了他的窘状,主动开口询问,“你是哪个huai?哪个an呀?” “淮河的淮,平安的安。” “好巧,我也是淮河的淮。”童淮橘弯弯唇角,暖心地漾开笑意,“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吧?” “知道,淮橘为枳,很好听。”谢淮安礼貌地回答说。 耳机那端的二人还在你争我抢,谢淮安干脆摘下耳机,重新抬眼看向童淮橘的时候,对方问,“那……还有什么事儿吗?” 这个时候,谢淮安不由得开始咒骂起那两个傻缺。 人家都主动问了,这让他怎么答? 救救我……救救我! 谢淮安咬咬牙,硬着头皮约人家出来,“明天学校组织的看海活动,我们队伍还差一个人,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吗?” 只能说有那种大股东给节假日拨款就是不一样,就连元旦三天假期,都有一场学校自费的,为期三天的看海活动。 学校要求学生们自由组队,可以跨班级,跨年级,一组七个人。 闻言,童淮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不过神情有点犹豫,“两个人一起行吗?我已经跟别人约好了。” “两个人也行!我们就差两个人!”谢淮安的改口来得很快。 童淮橘没怎么犹豫,很快答应下来,并且和谢淮安加好了联系方式。 毕竟这种活动就是为了要交朋友,多来几个陌生人又有什么关系,童淮橘性格好,向来不缺朋友,而她恰好又是那种喜欢热闹,害怕孤独的人,所以她广交好友,多多益善。 加完好友,童淮橘很轻地晃了晃手机,“那我先走了,我们明天见!” 谢淮安与她挥手告别,目送着她渐渐走远,在对方即将穿过转角的时候,谢淮安还是没忍住出声叫住她。 童淮橘听到声音,刹住脚步,回望过来,等着谢淮安的后续。 谢淮安动了动唇,声音不算大,但并不容易被人忽略,“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童淮橘的笑容瞬间绽放出来,眼底倒映着星光,“明天见,谢淮安。” 目睹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谢淮安这才松了口气,可这气还没吐匀,自己左膀右臂就被人同时勾住,连带着整个背往下压。 不是柏寂野和刘光强还能是谁? “怎么样怎么样?”刘光强兴冲冲地追问。 谢淮安无语地分给他俩一人一个眼神,“答应做你们实验的小白鼠,真是我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 “安安,别把话说得这么绝……” 谢淮安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我成功邀请她加入了我们的看海队伍。” 空气莫名安静了几秒。 几秒后,彻底炸开了锅。 “牛逼!” “安总大气!!” “你才是我亲哥!!!” 柏寂野听了最后一句话,笑骂一声,“我去你的,亲哥还挺多?” 刘光强大言不惭,把目光依次投向池秽、柏寂野、谢淮安,最后大喊一声,“你们都是我永远的哥!” 注意到祁影略显羞涩的眼神,刘光强摸了摸他的头,语气跟闹着玩儿似的,“小七,别看了,咱乖乖的,不跟人家老母鸡学,整天咯咯咯的……” “刘光强!你死了!!” 柏寂野率先打响了第一炮,追着刘光强又打又骂,虽然整个过程中,也没几下是真的使了劲儿的。 池秽和谢淮安则是一人拽着刘光强一边胳膊,柏寂野抱着肚子。 这样一来,三个人才勉强把刘光强短暂地制服了。 哪怕在这期间,刘光强拼命地喊着祁影的名字,祁影试图去救,又被三人恶霸似的眼神强行逼退回去。 “强哥,你自求多福。” 祁影留下这么一句话,溜了。 只剩下刘光强大骂一声,“小关系户!” 柏寂野瞬间笑喷了,慌乱之中,自己的脚和刘光强的脚互相绊着,最终连带着池秽和谢淮安都一起摔在地上。 “操——” 刘光强闷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那三坨不明物体摔在了自己身上。 “我是人肉垫吗?” 柏寂野嬉皮笑脸地去逗他,“大义!强子,这份恩情,我记你一辈子!” “我也记着呢。”谢淮安随之附和。 池秽笑了笑,“都记我账上!” 几人说说笑笑,最后不知怎的,又“扭打”成了一团,跟蛆似的,难舍难分。 祁影回来以后见到的,便是瘫在地上缓慢蠕动的四个蛆。 第113章 白色婚纱(十三) 次日,坐着学校统一安排的大巴,几人顺利抵达海边。 谢淮安先去领取他们这组的食材和烧烤架,然后就按刘光强所说的,全程形影不离地紧跟着童淮橘。 此时,童淮橘在和向之晏一起搭帐篷,谢淮安硬着头皮站在边上,“需要帮忙吗?” 向之晏短暂地抬起头,笑容和口吻都礼貌至极,无可挑剔,“暂时不需要,要不……辛苦你把烧烤架装一下?” 谢淮安没多想,点点头,就准备往烧烤架那边走。 怎料半路杀出个刘光强,主动揽了差事,“你弄得明白吗?让我来!” 谢淮安无措地瞥他一眼,随后就听到刘光强咬牙挤出来的声音: “形影不离!多在她面前晃悠!别被这小子抢占先机了!” 谢淮安愣住了,没待他做出其他反应,刘光强就已经推着他的后背,把人推回到童淮橘身边。 童淮橘似乎是注意到自己眼前突然出现的阴影,疑惑地仰起头,正对上谢淮安尴尬勉强的笑容。 “你……有事吗?” 谢淮安想了想,道,“需要我帮你撑伞吗?” “啊?”童淮橘可能是被他逗笑了,迟疑良久,抬手指了指天,“大冬天,没太阳,你帮我打伞?” “……” “我就想帮帮忙。”谢淮安讪讪地摸了摸鼻尖。 闻言,向之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提议道,“你可以先去捡点柴火,夜里我们就可以围着火堆取暖了。” 谢淮安像个任人指挥的机器人,别人说什么,他就去执行,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结果还没迈出两步,人又被柏寂野推了回来。 “让我去,你捡得明白吗?” 谢淮安:“???” 不经意抬眼瞧见谢淮安幽怨眼神的童淮橘没忍住好奇心,三两步小跑到他身边,问,“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谢淮安没什么表情,缓缓抬起头,眼眶倏地红了。 海风太大,把沙滩上的细沙都吹进了他的眼里。 童淮橘却当了真,满脸担忧地望着他,“你先别哭啊,有什么话好好说。” 谢淮安背过身,开始揉眼睛。 童淮橘估计以为他是自尊心强,好面子,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那脆弱的一面。 于是,童淮橘更关切了。 谢淮安往后挪一步,童淮橘就跟一步。 这怎么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形影不离呢? 谢淮安灵机一动,就着被自己揉得通红的双眼,拼命眨巴,声音也染上哭腔,“我没事的,你别担心,快回去搭帐篷吧,不要因为我的出现,影响了你和向同学……” 这话对于一贯重情重义的童淮橘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帐篷什么时候再搭都行,不急。”童淮橘顿了一下,接着说,“但如果你真的有什么苦衷,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会保护你的!” “真的吗?”谢淮安吸了吸鼻子,又开始抽抽搭搭地掉眼泪,“你真的愿意听我说吗?” “当然!” 谢淮安捂住嘴,倒不是因为悲伤过了头,而是因为他真的憋不住笑。 不过还好,被使劲儿捂住的笑声,混杂在假模假样的哭声之中,听起来反倒会更加逼真。 童淮橘瞬间就拧紧了眉,光看谢淮安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感觉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里人太多了……我不太好意思。” 童淮橘扭头,看了一眼向之晏,顿时了然。 她想都没想,立刻放下手中的帐篷零件,满怀歉意地把目光对准向之晏,“不好意思,我临时有点急事要处理,很快就回来……这一小段时间,可能要麻烦你了。” 不待向之晏有什么反应,池秽就拉着祁影闯入二人视野之中。 “不麻烦不麻烦,我们来搭,你去忙吧 ” 池秽说罢,就开始上手。 童淮橘感激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追上谢淮安的身影。 两人并肩走着,彼此隔着一小段距离,从这里走到沙滩的另一边。直到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童淮橘才开口,“你没事吧?” 谢淮安被她诚恳的眼神刺了一下,忽然就不忍心继续装下去了。 可是,来都来了,半途而废……不太好吧? 他犹豫片刻,莫名想起昨晚刘光强再三告诫自己的那一句话:男人的眼泪是女人的兴奋剂,虽然我刚刚说了,女生不喜欢男生整天哭哭啼啼的,但适当地示弱将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适当地示弱…… 既然这样,那就对不起了。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和那些人一组。”谢淮安故意垂下眼睫,营造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氛围感,“因为他们一直欺负我……” “他们欺负你?!怎么回事?”童淮橘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差。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婚了,我跟着好赌的爸。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就打我。”谢淮安说起这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语速也不慢,像是根本不需要时间来进行瞎编。 “我从小就很自卑,靠着助学金上学,在学校里被各种排挤、凌辱,他们都看不起我……” 童淮橘细长的眉直接拧成一团,那双漂亮的眼睛都饱含愤恨,“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校园霸凌!” “你别怕,以后我来保护你。”童淮橘想了想,又问,“他们当中,欺负你最狠的是哪一个?” 这个问题刚一抛出,谢淮安倏地噤声,僵在原地。 童淮橘还以为是他胆子小,不敢说,怕这里“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要遭报复。 其他暂且不谈,“隔墙有耳”倒是真的。 刘光强和柏寂野早就罢工不干了,一路跟踪二人,来到这里。 此时,两人就躲在沙滩后面的灌木丛背后,笑得一脸猥琐。 童淮橘环顾了一眼四周,开始一个一个地报名字,“是那个刘光强吗?他看着又高又胖,就是人有点不太聪明……” 谢淮安死死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又问,“难道是柏寂野?他那身肌肉练得还不错,看着就很会打人。” 谢淮安依旧不敢吭声。 “总不能是祁影吧?他看起来更像是会被别人欺负的样子。” 见谢淮安无动于衷,童淮橘瞬间懂了。 “那就是池秽了。” “他看着怪凶的,冰块脸。” 第114章 白色婚纱(十四) 谢淮安终于忍不住了,胡乱地点点头,管他呢,是谁都行。 眼看着童淮橘还欲继续,谢淮安连忙打断她,顺势往沙滩上一坐,浑身都放松下来。 童淮橘似乎也被他这种状态吸引了,没忍住跟着坐下来。 谢淮安扭头,笑道,“谢谢你。” “谢什么?” 童淮橘本以为他会回答什么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 没曾想,谢淮安依旧是笑,声音放得很轻,“谢谢你和我一起看海。” 童淮橘成功被他逗笑了,背靠着岩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瞎聊着。 “你当初怎么注意到我的?”童淮橘好奇地问。 “你弹钢琴很好听。” 果然,她听过很多遍这个答案了,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结果谢淮安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你手腕上的绷带。” 童淮橘意味不明地挑了个眉,“你还挺细心的。” “我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有一个独门绝技。” 童淮橘懒懒散散地扯了扯唇角,语气却无比认真,“身边有人喜欢我,我能够第一时间察觉到,而且十多年来,从未判断失误过。” “所以我凭借这项技能,提前拒绝了很多追求者。” 谢淮安明显愣住了。 童淮橘收回目光,望向大海的方向,呢喃了一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我对向之晏一见钟情了。” 童淮橘转头,看着谢淮安,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谢淮安与她对视片刻,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童淮橘同样安静地看着他,等到谢淮安这句话说完,她如释重负般站了起来,“那就好。不过,我说过会保护你,一直都作数。” “好,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好啊。”童淮橘说。 谢淮安吐出一口气,似乎只有在没人的情况下才敢大方坦白,“我也有一个一见钟情的人。” 注意到童淮橘脸上的错愕,谢淮安笑着站起来,朝着原来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等童淮橘,而是一个人渐渐走远。 直到看不见童淮橘的身影,刘光强和柏寂野才从身后追出来,一把搂住谢淮安的肩,“怎么走了?” “我说了,她不可能会喜欢我。”谢淮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怨道,“你的美男计失败了!” “怎么回事?你刚刚跟人家表白了?”柏寂野没搞懂情况。 “当然没有。” 刘光强:“你这不是废话吗?有小桃花在,他怎么敢?” 柏寂野笑了两声,表示赞同,“说的也是,那她怎么跟你说的?那会儿风太大了,我们听不清声音。” 谢淮安说:“她说她对向之晏一见钟情了。” 刘光强:“……” 话刚说完,三人就迎面撞上姗姗来迟的池秽和祁影。 池秽问,“你们谈崩了?怎么童淮橘一回去,就跟向之晏腻歪到一块儿去了?” 谢淮安绝望地又重复一遍事情的经过。 池秽听完,许久没有出声。 倒不是觉得棘手,而是觉得蹊跷。 因为不论他们怎么努力,故事的发展似乎总会朝着相同的趋势演变。 童淮橘还是会对向之晏一见钟情,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中级模式……镜中过往……”池秽无意识地嘟囔着。 对了! 既然是过往,便是已经确认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改变。 此时此刻,柏寂野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们的方法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过往没办法改变,想要改变女主人公的悲惨命运,不能从当下着手,而要从现实出发!” 也就是说,他们当下最重要的任务,并不是阻止童淮橘和向之晏在一起,而是尽快找出回到现实的办法。 谢淮安问,“是不是把故事线走完,我们就能回到现实了?” “应该是这样,但毕竟这是好几年,怎么可能完完整整地全部展现出来。” 池秽又想起童淮橘面对着镜子时的痛苦神情。 这是她的镜子,承载着她的痛苦,也关押着她的回忆。 而镜子的背后,大多是童淮橘印象深刻的回忆,不相干的事情可以暂时翻篇不提。 果然,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很快印证了池秽的猜想。 众人眼前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像是打了马赛克似的。再然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局外人,像是电影放映一般,眼前粗略地展现着童淮橘的过往。 大多是一些琐事,没什么特别的。 但每一个人都看得尤其认真,生怕错过一丝半点的重要信息。 高二,童淮橘和向之晏开始正式交往。 高三,童淮橘把向之晏介绍给自己父母认识。 高三毕业,童淮橘和向之晏准备出国留学。值得一提的是,向之晏这一趟的全部开销,都是童淮橘父母给他出的。 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童母坠楼身亡。 看到这里,池秽立刻瞪大眼睛,打起精神。 画面中的童淮橘哭得很伤心,但绝对不至于到达发疯的地步。 向之晏陪她从医院回来,耐心安慰着她,一晚上没合眼。 第二天凌晨四点,童淮橘收到了一则匿名发来的短信。 第115章 白色婚纱(十五) 那则信息非常简短,只有一个地址和时间,以及一句看似是吓唬人的话: 给你一次触碰真相的机会,来或不来,取决于你自己。 童淮橘看完,顺手删掉。 过去十八年朝夕相处,她非常了解自己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她乐观开朗,宽容美丽,而警方那边给出的结果竟然说她是自杀而亡。 但童淮橘知道,像她那样爱美的一个人,即使要死,也绝不会选择这种血肉模糊的死法。 她不愿意相信,也没理由相信。 哪怕给出结果的人是极具权威的警方。 可是警察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私心和贪念。 童淮橘自以为她已经看透了人性的恶。 翌日,她来到指定地点赴约。 是一家咖啡馆。 不知是不是傍晚的缘故,咖啡馆里没什么人,童淮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便开始了无比漫长的等待。 这期间她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戏耍了,也许这条短信只是背后之人的一个恶作剧,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相。 但出于某种特殊心理,她没走,依旧在等。 等到夕阳落山,童淮橘没撑住睡着了,她是被咖啡馆的店员叫醒的。 起初她还以为是咖啡馆要打烊了,正准备起身,店员就交给她一个u盘。 “这是刚刚那位先生让我交给您的。” 童淮橘顺着店员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个位置已经空了。 刚睡醒的缘故,童淮橘的声音有些哑,她刻意清了清嗓子,问,“他人呢?” 店员说:“结完账走了。” “走多久了?”童淮橘想试试能不能追上。 店员露出一个抱歉的笑,“他特意嘱咐我们,等他走远以后再把东西交给您。” 童淮橘有点失望地收回目光,很轻地点了点头。 一切细心的举动都足以证明,那个人并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既然对方不愿意露面,童淮橘也没必要一直追究下去。 她扭头看向店员,“能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脑吗?” 店员答应得很快。 童淮橘把u盘插进去的时候,心口没由来地急颤了一下,快到连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反应。 u盘里有一段视频,好几张照片,童淮橘一一点进去。 看清画面内容的第一秒,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像是在最没有防备的瞬间,被人一口咬在了心尖最脆弱易疼的位置。 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背后之人说出那句话的意思。 因为她一旦迈出这一步,一切都再也不能回头。 童淮橘感觉自己浑身都像被泡在了冰窖里面,刺骨的冷,锥心的疼。 此时的电脑上,清清楚楚地排列着向之晏对童家企业的种种觊觎与私心。 以及背后的各种小动作,使绊子,桩桩件件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向之晏甚至还在私底下与对家为伍,泄密、出卖、背刺,每一个词都能完美地和他扯上关系,切合万分。 童淮橘控制不住自己疯狂颤抖的手,紧接着点进了那个视频。 画面中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那两道声音,童淮橘再熟悉不过了。 一个是她挚爱的男人,一个是她深爱的母亲。 她看见昔日里温婉大方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质问着,泪水糊了满脸,像个狼狈无比的疯子。 她看见曾经文质彬彬的伴侣,露出她从未见过的恶心笑容,唇角弯起的每一寸弧度,都在漆黑寂静的夜晚里悄悄溃烂,连带着他一整个人烂进土里,生出蛆虫,令人作呕! 童淮橘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那个男人,亲手……把她的母亲推下了楼! 十八楼。 人往下坠,就那么眨眼的瞬间。 向之晏脸上的惊恐与错愕,甚至还没有持续三秒。 随着楼底下传来的一声巨响,向之晏动了动僵硬的唇角,陡然笑了起来。 再然后,他冷静地处理了一切线索,买通了警察,处理了后事,安慰了自己…… 童淮橘在这一刻,突然很想问他一句: 事情发生以后,你每一次看向我的目光,到底是爱意更多,还是恨意更多? 你真的……爱过我吗? 她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收起u盘,把电脑还给店员。 做完这一切,她再也没有任何力气,直直地跌坐回椅子上。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想了很多很多,多到……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想了什么。 也许是向之晏,也许是母亲,也许什么也没有。 等她重新睁开眼睛,向之晏的电话打了过来。 童淮橘自嘲地笑了,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第一次见面也是他蓄谋已久。 体贴是装的、誓言是假的、感情是脏的……一切她原以为的美好,都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如果她不是童淮橘,向之晏绝对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他真正喜欢的,不过是童淮橘背后的金钱势力罢了。 她早该意识到的。 是她间接害死了母亲。 一想起母亲,童淮橘心里又开始发酸。但抬手一摸,没有一滴泪。 她很想放声大哭,发泄出自己所有的压抑情绪。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刻,流泪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种妄想与奢侈。 童淮橘重新把目光落回到手机屏幕上,向之晏的电话还未停止,手机铃声响了又响,没人接,他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打。 她再也感受不到所谓的虚假温情,只觉得恶心,恶心地反胃,但一天没吃东西,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干呕。 从前她看到这些,估计还会下意识认为向之晏是真的很关心她,害怕她出什么事。 偏偏造化弄人,此时接到电话的,再也不是从前的童淮橘。 她把电话丢进包里,既没有关机,也没有挂断,就任由它响着。 童淮橘起身结了账,离开咖啡馆,顺着原路返回。 此时已近黄昏,深秋染上凉。 她瑟缩了一下,穿过一条小巷子。没隔多远,她就瞧见了巷尾另一头七八个纹了大花臂,垂头吸烟的壮汉。 童淮橘心头微颤,转身就准备走。 结果扭头,再一次被三三两两的人堵住了去路。 第116章 白色婚纱(十六) 童淮橘警惕地打量着这些人,声音不卑不亢,“你们想要做什么?” “有人想要见你。” 那人说完,直接上前打算把童淮橘架起来。 童淮橘见状,一把推开他的手,朝着另一个方向跑。 结果还没跑出几步,就被男人抓了回来。 男人的长相很凶,眼角有疤,瘦得脸颊凹陷,颧骨突出,看得童淮橘心里发毛。 男人示意手下把童淮橘松开,然后抬手甩了她两巴掌。 “劝你识趣点,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童淮橘被两巴掌扇得跌倒在地,耳鸣声音长久地持续着。 “把东西交出来。”男人顺势捏住童淮橘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 不用对方明说,童淮橘也知道男人想要的东西就是那个u盘。 这是可以给向之晏定罪的唯一证据! 童淮橘想了想,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男人听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笑了。 他一把甩开童淮橘的下巴,继而把目光投向了童淮橘的手。 “童大小姐,听说你钢琴绘画一绝?”男人猥琐地笑了起来,用那双粗糙宽厚,被烟熏得变了色的大手去牵童淮橘的手。 两者相触的瞬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童淮橘嫌恶地想把手抽回来,却遭到男人更加用力地拉扯。 他垂着眼,认真仔细地观察着童淮橘的手指,片刻才给出评价,“很漂亮的一双手……” “可惜了。” 童淮橘一听他这语气,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嗓音也越发尖利,“你要做什么?!” 男人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脸,抛给下属一个眼色,下属顿时露出了然的笑,开始从包里翻翻找找。 最后拿出一个镊子,一把小刀。 童淮橘被吓得拼命挣扎,却被男人死死按住。 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摁进了肮脏的泥水里,锋利的刀口顺着她的指甲盖戳进去,再往上一撬,鲜血喷涌。 童淮橘想叫,但嘴被男人捂住,只能发出模糊的求救声。 十根指甲被连根拔起,她差点疼昏过去,意识溃散的最后,她的眼里只剩下灰蒙蒙的天。 天空都是乌云,好像要下雨了。 她好疼好疼,但她还是哭不出来,为什么呢? 突然,一声闷雷滚动。 紧接着,雨点拼命砸在地上,洗刷着泥泞与血污。 童淮橘没有哭,而是笑了。 一段视频,几张照片,十根指甲,一场暴雨。 她终于看清了曾经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人。 都是假的,都是骗局,她蠢透了! 雨下得更大了。 童淮橘痛苦地闭上眼睛,想: 真好,老天在替我哭泣。 男人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摁进雨水里面,铺天盖地的打骂尽数落了下来。 周围很黑,很静。 她的世界只剩下滴滴答答、永不停歇的雨声。 突然,在她将要昏死过去的上一秒钟,疼痛停止了。 她被一个温热的躯体拥入怀抱,那个人替她挡下了一切。 童淮橘无意识地伸手,摸到那人的腹部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流。 温热的、沸腾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的。 童淮橘吃力地扬起唇角,眼泪终于在那一瞬间不争气地冒出来,混进雨水里,模糊了视线。 “向之晏,可以了,停止你的伪装吧。” 童淮橘把额头死死地抵在向之晏的胸膛,或许是听清了她的声音,向之晏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重重的身躯压了下来,却在即将触碰到童淮橘的瞬间,强行用右手撑住身子。 那一刻,童淮橘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她睡了两天两夜,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梦里的她真心希望自己这一觉可以一直一直沉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这样,她就不用面对母亲的死,向之晏的欺骗,以及……自己废掉的双手。 可梦境终究是梦境,谁也逃避不了现实。 她缓慢地掀开眼皮,鼻腔里迅速涌进医院的消毒水气味。 再然后,她看到了向之晏的脸。 童淮橘猛地别过头,不愿意看他。 向之晏像是被她这一举动激怒了似的,使劲捏住童淮橘的下巴,逼问她,“怎么?不敢看我吗?” 他的手劲很大,童淮橘都感觉自己的下巴快要被他捏碎了,但她依旧不肯妥协,瞪着眼,一字一顿地说:“看你,我嫌恶心!” 向之晏的反应是童淮橘从未想到的。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嗤笑,而是又变回了从前那副温柔至极的神情,脸上的那抹笑容也和过往如出一辙。 “为什么不肯乖乖听话呢?非要闹得这么难看吗?” 向之晏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知道的,我不想伤害你。” 童淮橘躲避似的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 “你为什么这么犟呢?”向之晏见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困惑,“如果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会一如既往地对你很好。” “你妈妈也是这样,非要去调查公司的事情,抓到我泄密的把柄,还要喋喋不休地质问我一通。” “在这之前,我是真的有把她当长辈看待,如果她不跟我计较,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绝对不会把她从十八楼推下去……” “你闭嘴!你不配提她!!” 童淮橘听着向之晏坦白了一切罪行,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或许是注意到童淮橘脸上的怒火,向之晏笑得更加疯狂肆意了,像个变态一样,千方百计地激怒她,看着她的丑态,以此来满足自己。 他抬手指了指隔壁病房,轻声细语地说:“你亲爱的爸爸,此时就躺在你隔壁房间的病床上,一墙之隔,也不算太远。” “怎么样?我贴心吗?” “你对他做了什么?!”童淮橘从床上坐起来,死死地掐着向之晏的胳膊。 才刚包扎完的十根手指,因为用力,又开始渗血,浸湿了纱布。 向之晏心疼地蹙起眉,“别激动嘛,伤口又裂开了,你最怕疼了……” 童淮橘不管不顾地质问他,每一个字都是拼尽全力嘶吼出来的。 向之晏被她吼得有些不满,撇了撇嘴,道,“放心,我可没有对他下死手,只不过是收购了他的公司,让他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了而已。” “而已?”童淮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他陌生极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在开车,一时间难以接受,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了。” “这样吧,你求我,我带你过去见他。” 第117章 白色婚纱(十七) 童淮橘无措地抬起头,安静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眼眶发酸发涩,她才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为什么?” 向之晏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不想回答,直接无视了她的不解,径直推门离开。 童淮橘落寞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看着墙角出神。 她莫名回想起在巷子里,向之晏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所有的阴霾。 那一刻,她确实动容了。 甚至还生出一种他是不是被人诬陷了的可笑想法。 视频照片清清楚楚,当事人也亲口承认,这下真的铁证如山。 那她为什么会下意识选择包庇呢? 童淮橘想不明白。 也许是她不相信爱,但仍旧渴望被爱。 所以她才会自欺欺人般给自己,给向之晏找到一个借口,哪怕这个借口满是漏洞,毫无逻辑。 …… 三天后,向之晏笑眯眯地带童淮橘来到一间画廊。 这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向之晏告诉她,“这是画廊开业的第一天,我邀请了很多客人来看,你可要好好表现。” 没待童淮橘出声,向之晏就拉着她走到画廊中央,一个众目睽睽的地方,他亲昵地牵着童淮橘的手,动情地说着自己和童淮橘的初遇。 可惜了,这些话要是早点说出口,童淮橘真的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太迟了,都太迟了。 现在的她,只会觉得想吐。 “这间画廊,是我特意为我的女朋友开的,我知道她很喜欢画画,也很喜欢钢琴。所以今天,我想在大家的见证之下,向她求婚……” 说完,向之晏在童淮橘面前单膝跪下,手里捏着一枚钻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定制的。 周围的人全在起哄。 “嫁给他——” “嫁给他——” 有人羡慕她的幸福,说她有一个痴情又专一的男朋友。 而这每一声祝福与哄笑,落在她的耳朵里,都像是落井下石般的嘲讽,黑暗正在一点一点地把她吞噬,逼她陷入绝境。 童淮橘下意识拧了拧眉。 向之晏牵着她的那只手也明显使了劲儿。 尽管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副伪装出来的深情和耐心。 但童淮橘明白,他既是在警告自己,也是在用父亲的性命来威胁自己。 这场求婚,她不得不同意,必须要同意! 童淮橘搞不明白他的意图,也只能配合。 她手上还缠着纱布,戒指没办法戴,向之晏并不在意,而是推着童淮橘去拆生日礼物。 此时,在她面前,立着一个用红布盖住的巨大物体,都到童淮橘的脖子了。 她在向之晏的指示下掀开布,露出了里面的纯白色婚纱。 人群里顿时发出艳羡的惊呼。 向之晏顺势走上前,从后面环抱住她,靠近她的耳朵,用只有彼此能够听到的声音说: “漂亮吗?这里面是你母亲的白骨。” 童淮橘倏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向之晏感受着她剧烈颤抖的身躯,满意地笑了,继而牵着她转过来,面向众人,露出幸福的、得偿所愿的笑容。 童淮橘却笑不出来,僵硬得像个木头。 向之晏在耳畔轻声催促她,她也充耳不闻。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直到向之晏再一次提起那具白骨,童淮橘终于忍不住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刀,赤红着眼睛,对着向之晏发泄着近来堆砌在一起的悲伤与愤怒: “我要杀了你!” 向之晏脸上的错愕,真的不像是演的。 他是一个完美的表演者。 而童淮橘,只是一个牺牲品。 众人纷纷惊呼,四下逃窜。 有人报了警,警察来到这里,制服了她,把她按在地上,就像那天在巷子里的那样。 童淮橘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她终于明白向之晏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为的是彻底毁掉她的人生。 在画廊开业当天,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喜爱的着名画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 用母亲的尸骨来激怒自己,逼自己发疯,对他动手,然后及时叫来警察,终止这场闹剧。 他是导演,所有人都要配合他。 而此时此刻,他的突然靠近,也是精心设计好的一环。 童淮橘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握紧小刀,捅进了向之晏的小腹。 既然她在旁人眼里已经是个疯子了,不妨就遂了他的愿。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媒体报道满天飞。 在这个打字不用负什么责任的时代里,人人都是雪崩前的任意一片雪花,是压死骆驼的任意一根稻草。 她的十八岁,正式告别光明,步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深渊。 这天晚上,童淮橘没由来地回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我这辈子最喜爱的三样东西,一是画画,二是钢琴,三是向之晏。” 当时的向之晏故意逗她,“我怎么才排第三?不行不行,你应该说‘一是向之晏’。” 童淮橘俏皮地眯起一只眼睛,改口道,“好吧好吧,一是向之晏,二是画画,三是钢琴。” 而今想想,还真是可笑。 她最深爱的那样东西,亲手毁掉了她所挚爱的另外两样。 甚至亲手毁掉了她的人生。 从前总听人说,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多少个人,茫茫人海中,彼此相爱又是多么多么难得。 当时的她不以为意,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幸运星。 现在她才发现,彼此相爱,难如登天。 人心最是捉摸不透了。 童淮橘的眼角淌下最后一滴泪。 从此,那个害怕孤单的人,被关在漆黑的地下室里,一个人孤独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在巷子那天下起的那场暴雨,雨停后,阴霾久久不散,笼罩着她一整个世界。 第118章 白色婚纱(十八)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过副本中级模式——镜中过往】 【接下来,开启终极模式——下坠地狱】 【回忆到此结束,请各位玩家走到镜子面前,顺利开启通往现实世界的大门】 系统提示音落下,众人眼前便出现了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和池秽先前看到的那面是一样的。 池秽走过去,刚准备伸手去碰,就瞧见身后的谢淮安一动不动,神情格外严肃。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了?”刘光强伸手拍了他一下,有点惊讶,“你身上怎么这么冰?” 谢淮安摇摇头,没说话。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柏寂野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谎言,选择直接戳破,“你刚刚在看那些回忆的时候就很反常,浑身僵硬,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闻言,谢淮安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肉里面,扎得他生疼。 “你们还记得这是几级副本吗?” 谢淮安依旧垂着眼,没抬头,冷不丁抛出的这个问题,把所有人都问愣住了。 五级,答案很明显,所有人都记得。 但谢淮安又说:“上一个五级副本,是《彩虹糖》,一个连接着现实世界的副本。”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五级副本到底难在哪里?上一次的《彩虹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不是吗?” 沉默在四周蔓延。 良久,柏寂野的声音缓缓响起,少了平日里插科打诨的不正经。 “因为五级副本是现实世界中某件往事的倒影,往事终成过往,过往难以逆转。” 柏寂野:“难的是人性。人总是自私的,哪怕再为慷慨的人,也有自己的私心。所以上一次,如果禾岁没有及时站出来制止他们,谁能保证那些玩家熬了太久,不会选择动手杀人?” 那些在他们眼里,善良的、温暖的、无私的,却有着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就连那些卑劣不堪的人,也有少数的可取之处。 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在副本当中,他们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互相猜忌,互相帮助,然后不断成长,不断挖掘着人性的多样。 也许对于这方面的探索,是永无止境的。 因为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人性的两种极端到底达到了哪种程度,善有更善,恶也有更恶。 更何况,单纯地用善与恶来概括这复杂的人性,本身就是一种以偏概全。 人是自私的,亦是无私的。 也许这种说法过于矛盾,但人类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个体。 说完,柏寂野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直到池秽开口,一处一处地清算着那些细节。 “你读初中的时候,是受人资助的吗?”池秽先是把目光对准祁影,然后是谢淮安。 两者皆是点头。 池秽又问刘光强,“你就是普通家庭,对吧?” 刘光强也点头。 终于,他呼出一口气,最后看向柏寂野,“你高中是在系统里就读的,对不对?” 柏寂野听到这里,喉咙莫名发紧,他或许猜到池秽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祁影和谢淮安是受人资助,刘光强是普通家庭,柏寂野在系统里就读的高中,虞青枫算是校董,所以他是关系户……而我没去过学校读书,请的私人家教,所以我是查无此人!” 所有的一切都和现实对应上了! 五级副本! 这又是谁的现实生活倒影? 都进展到终极副本了,并没有出现其他玩家,也就是说,这场五级副本里,只有他们五个人。 很明显,这不是他的过往,也不会是柏寂野的。 似乎没有人能够和这个悲惨故事扯上关系,因为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女生。 女生…… 池秽倏地抬起头,错愕的目光在焦灼的空气中与谢淮安短暂地擦过,蹭出花光。 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了答案,只是没有人愿意承认。 与其说是不愿意承认,倒不如说是不敢承认。 童淮橘的人生太苦了,它不应该属于陶花笺。 “对了,虞总教不是答应过我们了,在小桃花伤好之前,不会给她安排别的副本。”刘光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语速极快,试图用这个说法来说服自己。 “……” 又是一阵沉默。 静得人心里发慌。 等到谢淮安彻底把那层遮羞布撕开的时候,赤裸裸的真相反射过来的白光,晃得人眼睛疼。 他说:“每个人的副本通关要求是不一样的。” 池秽心头一颤,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开口的瞬间,声音都在抖,“你的是什么?” “禁止向其他玩家透露女主人公的真实身份。” “但是你们猜到了,所以刚刚系统正式通知我,通关要求失效。” 池秽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里像是有千千万万只蚂蚁在啃咬,起初是痒,后来是疼。 童淮橘……陶花笺…… 相同的名字缩写,原来这不是巧合。 原来她曾经喜欢弹钢琴,喜欢画画,成绩很好,家庭幸福。 原来这就是她不再相信爱情的缘故。 “她自己……能够意识到这是在副本里吗?”池秽很轻地问。 柏寂野迟疑地摇了摇头,“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应该和童淮橘融为一体了,全身心地与她共享着一切幸福,一切痛苦。” “在副本顺利通关之前,她不会记得后来发生过的一切,她不再是陶花笺,只是童淮橘。” 共享痛苦。 谢淮安狼狈地抬起头,在看清对方眼睛的那一刹,池秽忽然就明白起初他一直低着头的原因了。 因为低头,不会让别人轻易看见他那双赤红的双眼。 “是不是……她曾经受过的那些痛苦,不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通通都要重新再受一遍?” 谢淮安的声音带着哀求,这是旁人从未瞧见过的卑微。 可偏偏事实就是这般残酷,哪怕柏寂野不忍心说出答案,但只要一个眼神,谢淮安会明白全部。 “走吧……” 谢淮安艰难地迈出步子,站在镜子面前,然后无比沉重抬起手,触碰着镜面。 “我想救救她……” 第119章 白色婚纱(十九) 重新睁开眼睛,池秽又回到了画廊的地下室。 望着眼前那双倔强不屈的眼睛,池秽终于了然,为什么他会一直觉得熟悉。 不是仅仅因为童淮橘的眼睛和她死去的母亲过于相像,还因为这双眼睛,是系统在改变陶花笺面容的过程之中,唯一没有改动的地方。 保留下来的这双眼睛,永远都含着热泪。 或许是注意到池秽灼热的视线,童淮橘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脖颈,语气有点别扭,“你一直看我干嘛?”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吗?”池秽不太明显地扯了扯唇角,“你们真的很像,不是我的错觉。” 这一次,童淮橘没有反驳,只是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眼角眉梢不经意地被浅笑浸润,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我希望她未来的人生轨迹与我背道而驰。” 说完前半句,童淮橘顿了顿,眼底的笑,分不清是释然还是无奈。 她接着说,“因为黑暗的背后,总该会是光明吧?” 池秽也跟着笑起来,忽然提出一个请求,“昨天有一个男生来到画廊,他说他是你的忠实粉丝,你愿意见他一面吗?” 话音刚落,童淮橘想都没想,笑骂道,“别开玩笑了,我哪有什么粉丝?” “真的,不骗你。”池秽无比认真地告诉她,“他很喜欢你……喜欢你画的画,喜欢你弹的琴。” “那都是过去了。”童淮橘敛了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语调懒懒散散,“他喜欢的是过去的我,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过去的童淮橘确实优秀,值得很多很多人的喜欢。” 从前的她,关于自己值得被爱这一件事,毋庸置疑。 现在的她,却嗤之以鼻。 了解完一切前因后果的池秽,终于明白陶花笺一直以来保持的那种“贱命一条”的观念是怎样形成的。 曾经他没办法纠正,也不知道从何纠正起,但现在不一样了。 池秽说:“现在依旧。” 四个字,很轻,没什么起伏,落在空气中,眨眼就消失不见。可在童淮橘听起来,如雷贯耳。 以至于她愣了许久,始终没有回神。 “如果你真的了解过我,就一定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童淮橘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又用调侃般的话音游刃有余地掩盖过去,“这很可笑,真的。” 仿佛慌乱无措的人不是她,感受到善意的人也不是她。 童淮橘就像一个沙漠里渴了很久的旅人,黄沙漫天,望不到边,她本可以强撑着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可偏偏就要半路出现一个瓶子,她捡起来,仰头灌了一口。 那么大的一个瓶子里,仅仅装着寥寥几滴水,既不能解渴,还会让她产生久违的戒断反应。 于是在没有甘泉的后半段旅途中,她只能勉强靠着记忆,回忆着那滴水的滋味,痛苦地反复自我挣扎,愈陷愈深。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短暂相聚的背后,是一场盛大的离别。 明明结果都是离别,那么相聚的意义在哪? 是凭空多出来的戒断反应,还是别离时更加难以割舍的情怀? 不,都不是。 相聚的意义或许在于,我明知终要离别,但我能够克服重重思念,穿越重重阻碍,站在你的面前。 然后忍着疼痛,拥抱那个满身荆棘的你。 也许很痛,但那一刻,我们都是被爱意簇拥着的。 这就够了。 短暂的爱意,童淮橘依旧渴望,至死渴求。 她一边暗骂着自己的没出息,一边默默热泪盈眶,在池秽看不到的角落里,她抬手,抹去了唇角落下的那颗泪。 她以为池秽注意不到的每一个小动作,其实池秽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有人了解过你,知晓你隐藏锋芒的背后,是数不尽的疮疤与豁口,他不会远离你,不会害怕你。”池秽说,“他只会心疼地抱一抱你。” 童淮橘讶然地望着他的瞳孔,在那纯黑色的正中央,她看到了她自己。 “我感觉你像是一个会慷慨给予别人很多很多爱的人。”童淮橘由衷地说。 池秽弯起唇角,没有犹豫,“从前的我,是一个吝啬鬼。” “后来有人慷慨无私地给予了我很多很多的爱,所以我渐渐地长出羽翼,不再害怕翱翔。” “我是这样,你也可以。” 爱可以把你推下深渊,也可以助你重返人间。 童淮橘仰起头,固执地与池秽对视着,片刻,她别过脸,像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池秽没有强求,点了点头,如她所愿,转身离开。 在踏上第一节台阶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再然后,是童淮橘的声音。 池秽疑惑地扭头望去。 他看见了童淮橘含泪的笑,却无比坚定,模模糊糊之中,隐隐闪烁着当年的影子。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笑道,“祝你前程似锦。” “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池秽陡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没什么。”童淮橘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朝他挥手告别。 池秽迟疑地转过身,迈上最后一节台阶,迎来了外面无尽的光明。 不得不说,这间画廊的设计真的很压抑,地下室和展览厅,完全是两个极端。 池秽走到大厅,柏寂野他们就站在那里。 一见到他出来,谢淮安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池秽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愿意见你。” “你为什么不直接下去找她呢?” 察觉到谢淮安的沮丧情绪,刘光强没忍住发问。 谢淮安叹息似的缓缓开口,“她自尊心很强,不希望旁人看到她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在等她自愿把伤口展现在我面前。” 第120章 白色婚纱(二十) 次日,池秽来到地下室,却不见童淮橘的踪影。 他找了一通,依旧没人,只在钢琴上面找到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句话: 如果还有机会,我想见一见你说的那个人。 池秽顿时慌了神,从地下室里出来,把纸条塞给谢淮安看。 “她还能去哪儿?” 谢淮安发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缓慢地弥漫开以后,是迟来的疼痛。 他强迫自己清醒下来,努力回想当年的过往。 柏寂野的思路还算清晰,分析道,“既然向之晏有心囚禁她,她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地逃出去,更何况她手上还有伤。” “除非有人在暗中帮她。” 祁影下意识问,“会不会是当年给她u盘,告诉她真相的那个人?” “不会。”谢淮安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你怎么确定……” 祁影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淮安打断了。他平静地说:“因为我就是当年的那个人。” “我读初中那会儿,她和向之晏是高中部出了名的男神女神,我喜欢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后来,她和向之晏在一起了,我心甘情愿地祝福他们,没有不甘,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身边的那个位置,站着的那个人会是我。” “我不敢奢望太多,我希望她能幸福。” “再然后,她高中毕业了,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谢淮安不愿意回想起那段往事,但又必须回想,哪怕记忆中的那个地名早已经模糊不清。 他清了清嗓子,每往下回忆一点,身体的温度就往下降一点,到了最后,他浑身都快冻僵了。 “前一段时间,有个高中同学来画廊找她,并表示自己愿意帮她逃离这里。” “高中同学叫魏昼,以前追求过她,被她拒绝了。魏昼家里有钱有势,把人骗到了酒店,打算霸王硬上弓,情急之下,她失手捅死了魏昼,再接下来,她应该会去医院看望她父亲。” 谢淮安努力控制住情绪,才不至于哽咽出声。 童淮橘一切痛苦绝望的过往,就被他用这么几个轻飘飘的字眼描述完了。 一笔带过的伤痕,是童淮橘这辈子,注定难以释怀的往事。 听完这些,没有人说话,周围没入死一般的寂静。 池秽也终于懂得“坠入地狱”那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我们要去医院吗?” 不知是谁先开了这个口,又被灼热的气氛烧成灰烬,只剩下哑然。 此时此刻,谢淮安真的不忍心再继续下去了。他很想让系统按下暂停键,然后他会马不停蹄地飞奔到陶花笺身边,抱住她,不撒手。 烂进土里也好,遭人唾弃也罢,他再也不会忍让,再也不会轻易放手。 他的阿桃,本该拥有最光明灿烂的未来的。 “不去了,来不及的……”谢淮安吃力地说,“他们会回到画廊的。”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童淮橘会抵达医院,推开病房的门,眼前的一幕令她呼吸一滞。 女人嬴荡的呻吟在耳边响起,彻底击碎了童淮橘仅存的理智。 她凄厉地嘶吼着,对女人又打又骂,逼得她们跑出病房。 再然后,向之晏推门进来,以一种居高临下,近似施舍般地抚摸着她的脸,声音近乎变态,“自从妈妈死后,爸爸就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我怕他寂寞,特意找了几个人来陪他,你看这个服务,满意吗?” 童淮橘发了疯地咬住向之晏的手,发狠地咬,任凭向之晏怎么反抗她都不松口。 向之晏大骂一声,几个巴掌,把童淮橘甩在地上,头盖骨砸在地砖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童淮橘理智全无,匍匐着、怒瞪着、嘶哑着,一切野兽般的行为都彰显着她的疯狂。 向之晏一脚踹在了她的肚子上,垂下来的眼神,不屑又傲慢,像在看一条狗。 他摔门而出,来到隔壁处理伤口。 童淮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在地上躺了很久很久。 直到走廊外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她开始放声大笑,泪水打湿了头发,头发又挡住了视线。 她浑身是血,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魏昼的,还有的是向之晏的。 但这都不重要了。 童淮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亲手……拔掉了父亲的氧气管。 最后,她被处理完伤口的向之晏带上了车。 向之晏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也许是在期待着她的质问。 却不曾想,童淮橘什么也没说,疲惫地把头靠在车窗上,既没有哭闹,也没有逼问。 像是一具尸体。 她太累了,太累了…… 所以只好安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向之晏失望地收回视线,不再逗她。 就像是自己亲手养的宠物,不再黏人,也不听话,那么久而久之,主人便失去了对它的兴趣。 在向之晏眼里,这就是童淮橘可悲的一生。 车辆缓缓驶入巷口,谢淮安倏地站起来,望向车上模模糊糊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人凭空撕成了好几瓣。 他看到向之晏从车上走下来,正准备替童淮橘开车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那头传来童淮橘父亲的死讯和死因。 向之晏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副驾驶的方向,童淮橘不见了! 他瞬间慌了神。 因为童淮橘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也就意味着她亲手拔掉了自己最后一根软肋,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她。 连死亡也不能。 她已经疯了,像向之晏期望的那样。 向之晏莫名觉得后背发凉,僵硬地转过身,正对上童淮橘一双猩红的眼睛。 先前溅到脸上的血,没有人替她擦拭,这会儿已经干透了。 十指上的纱布,也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被她自己拆掉,露出里面接近血肉模糊的指尖。 而那双手上,死死地握着一把刀。 周身冒着寒光,宽大的刀背上,倒映着童淮橘那张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笑脸。 第121章 白色婚纱(二十一) 向之晏倏地瞪大眼睛,下一秒,那把刀目的明确地捅进了自己的小腹。 他下意识伸手捂住伤口,鲜血喷了满手都是,烧灼又滚烫。 但向之晏仅仅只是愣了几秒,伴随着吃痛的闷哼,他很快反应过来,抬脚把童淮橘踹倒在地,然后无法控制地扬起笑容。 他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咧着嘴角,握紧匕首的一端,狠狠一拔,把深陷血肉中的刀刃抽了出来。 童淮橘是疯子,他也是。 向之晏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说话的口吻甚至如同新婚夫妻似的,“为什么要离开我?” “乖乖留在我的身边,不好吗?” 他的眼底隐隐蒙上一层水雾,那是化不开的疑惑与委屈。 说话的同时,向之晏抬脚,一步一步地朝着童淮橘靠近。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童淮橘,在只剩下两三个步子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举起匕首,却陡然在半空中顿住。 再次开口,眼里的笑意全都漾出来了,仿佛一个绝对完美,绝对温柔的爱人。 “如果把你做成标本,你是不是就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了?” 向之晏用没有拿刀的那只手,轻柔地抚摸着身下那张憔悴的脸。 随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瘦了好多。” “拜谁所赐,你心里清楚。”童淮橘冷冷地说,想要挣扎起身,又被向之晏一脚踩住肚子,逼得她不得不落回地面。 “阿桃,我是那么的爱你。”向之晏垂下眼睫,声音听起来可怜极了。 直到这一次池秽才恍然大悟,原来先前童母模模糊糊叫出的那个称谓并不是“阿童”,而是“阿桃”。 只有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她。 而这一次,曾经的爱人就在眼前,脱口而出的称谓却让人恶心。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爱情,名正言顺地扮演受害之人。 童淮橘简直被气笑了,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任凭他怎么说,怎么做,一切都算了,不计较了。 不计较并不是释怀,仅仅是因为她没办法计较了,她认命了。 向之晏见到她这副模样,似乎非常不甘心,刻意软下嗓音,语气算得上是哄,“阿桃,再说一次你爱我,我就带你回家。” “所有的往事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只要你说爱我,我们就重新开始,好吗?” 童淮橘努力地仰头看着他,看着看着,没忍住嗤笑一声,问,“你说话算数吗?” 向之晏露出惊喜的神情,连忙点头,“当然,我不会骗你。” “那好,你凑近点,我说给你听。”童淮橘收起笑容,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 那个地方,也曾满满的都是自己。 向之晏听话地俯下身。 然后他清晰地感受到童淮橘在自己耳边呼出的热气,声音响起,仿佛有一道闪电顺着他的头顶劈下来,从头劈到脚。 童淮橘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比浓重的恨意,是那种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的程度! 她说:“向之晏,我恨透你了,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 说完,童淮橘笑了起来,张嘴咬住了向之晏的耳朵,用力一扯,鲜血四溅。 耳边迅速响起的,是向之晏凄厉的惨叫声。 他猛地站起身,捂住耳朵,目光狠毒地盯着身下的童淮橘,随后重新举起匕首,对准童淮橘心脏的位置…… 谢淮安就是在这一刹那冲上前去的。 匕首捅进谢淮安的腹部,旧伤崩裂,他再也撑不住身子,倒在地上。 向之晏被匆匆赶来的柏寂野踹翻在地,池秽顺势报了警。 系统提示音陡然响起,童淮橘的记忆终于恢复,面庞也变回了原先的模样。 现在的她只是陶花笺。 错愕的神情在她的脸上肆意蔓延,多年前的回忆与痛苦强行压在她的身上,令人快要喘不上气。 谢淮安却颤抖地抬起手,替她拭去眼角的血与泪。 “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啊?他伤不到我的!”陶花笺无助地质问着。 按照原来故事的发展轨迹,她会躲开这一刀,然后捅死向之晏,把他的尸体拆解,带到母亲坟头谢罪。 可是,有上帝视角的人只是陶花笺,不是谢淮安。 他不知道陶花笺能够躲开这一刀,只知道他的阿桃可能会受到伤害。 而这个“可能”的概率是多少,他没想过,也没打算想。 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赌,他赌不起。 “阿桃,别哭呀。”谢淮安吃力地笑起来,“为了我,不值得。” 仅此一瞬,陶花笺全都反应过来了,即使语气里还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那天给我u盘的人是你……在巷子里护住我的人……也是你,对不对?”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伤痕。 向之晏自私透了,又怎么会替她挡刀? 陶花笺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再一次淌了下来,“对不起,是我太蠢了……我认错了人。” 那天,陶花笺被向之晏的人强行带走,空留谢淮安一个人在暴雨中淋了整夜,等到他清醒过来,衣服已经和伤口黏在了一起。 天晴了。 他拖着狼狈的身躯回了家,连着发烧了三天。 但他闭口不谈,总觉得亏欠。 “如果当初我没有把那个u盘给你,结局会不会稍微有点不太一样?”谢淮安叹了口气,伤口一抽一抽的,疼得他直冒冷汗,“也许是我毁了你的人生……” “你在说什么屁话?”陶花笺慌乱地捂住他的伤口,试图用手阻止血液的喷涌。 眼看着血越流越多,120还在来的路上,陶花笺崩溃了。 “为什么止不住……为什么越来越多了……” “谢淮安,你别死,我求求你……” 此时,谢淮安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他再也没有力气抬手替陶花笺拭泪。 他觉得眼皮很沉,大脑很乱。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前兆吗? 谢淮安没由来地想。 “系统!我要用特权救他!!” 眼看着谢淮安的状态越来越差,池秽着急地拔高音量。 系统听到了他的求救,提示音终于响起。 【玩家谢淮安的死亡是通关副本的必要条件,故特权不予实施】 “什么他妈的必要条件?”池秽不满地大骂,“我要使用特权!” 【经系统检验,玩家池秽的特权要求属于不正当要求,不予实施】 “操你大爷的,我要用特权!!” 【滴滴滴——】 【系统出现故障,已进入维修状态】 【暂无法识别玩家池秽的无理要求】 第122章 白色婚纱(完) 谢淮安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每一次出声,每一个字,腹部胸腔、五脏六腑都有种快要被震碎的错觉。 但这本来就是注定好的结局,是他亲手替自己选择好的结局。 “没用的,别浪费特权了。”谢淮安痛苦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 那是一个和他们初次见到谢淮安时,如出一辙的笑容。 “为什么会没用?” “因为这是五级副本,这是现实过往的倒影,结局已经注定了,必须要有人死。” 相较于其他人,柏寂野冷静得不像一个正常人。 只有池秽知道,这是经历过无数次离别与死亡后,特定的、半强迫性的冷静。 因为没有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人人都慌张无措。 所以他必须要让自己强大,逼自己成长,这样才能长出宽大枝叶,庇护着那些他所在意的人。 “系统只是一串冰冷的数据,它没有感情,不会心软。”柏寂野冷若冰霜的脸上,未曾出现一丝一毫的悲伤情绪。 所以在系统眼中的悲惨命运,是杀人入狱,可在陶花笺眼里,那是大仇得报。 “也就意味着,陶花笺的悲惨命运永远无法逆转更改,除非有人代替她成为那个牺牲品。” “人都是自私的,谁愿意主动牺牲?”柏寂野幽深的瞳孔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情绪,速度极快,“这就是五级副本的难度所在。” “如果没有人愿意牺牲,副本便通关失败,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会变成游走npc,忘却前尘往事,不断重复着系统给我们安排好的剧情线,这和死亡没什么区别。” “系统更不会在意这个过程中到底杀死了多少的人,时间是用不完的,玩家死了一批,又有新的补上,它不会因为谁的死亡而驻足观望。” 柏寂野说:“很残酷对吧?但这就是现实。系统不要过程,只看结果,它在等一个甘愿牺牲自己的傻子。” 说完,柏寂野垂下眼,目光淡淡地扫过奄奄一息的谢淮安。 他的语气带着隐隐约约的调侃,是众人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模样。 “它很幸运,终于等到了。” 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谢淮安就是那个傻子。 听到这话,陶花笺、刘光强、祁影,皆是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柏寂野毫无破绽的脸。 “野哥……” 祁影攥紧衣角,似乎是不敢相信柏寂野会说出这种话来。 柏寂野泰然自若地回视过去,“没什么好奇怪的,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你就应该做好身边同伴随时死亡的准备。” 祁影被他这话堵得瞬间哑然,只觉得眼前这人陌生极了。 刘光强看不下去了,小声地抱怨,“那你也不应该这么冷漠吧……” “不然呢?”柏寂野反问他,“我还应该有什么表现?” “……” 周围气压降到了最低点。 再也没有人说话,只剩下谢淮安粗重的喘息声。 他艰难地掀起眼皮,一点一点地靠近,最后握住了柏寂野垂在身侧的手。 声音极哑极轻,再也没有任何起伏。 但柏寂野听清了。 他叫了自己一声。 “野哥……” 柏寂野一把甩开他的手,毫不拖泥带水,转身离开,消失在巷子尽头。 池秽也追了上去。 只剩下祁影和刘光强还没有动。 “去吧,跟野哥走,别恨他。” 谢淮安疲惫地往后靠了点,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 等到巷子里只剩下他和陶花笺两个人,他才听到陶花笺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 但谢淮安却敛了笑容,无比认真地告诉她,“阿桃,别恨任何人,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心甘情愿……” “柏寂野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大傻子!”陶花笺恶狠狠地说。 “是呀……我是傻子……你会记得我吗?” 陶花笺故意板着脸,告诉他,“不会,我永远不会记得一个死人!” 谢淮安笑了,“也好,忘了也好……你要开始新的生活,别困在过去了。” “如果说你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是这个,那么现在在这条时空线里,你没有坐牢、不受凌辱、大仇得报……” “所以,你能不能为了我,重新绽放一次?” 陶花笺失神地望着他的脸,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快要看不清了。 最后一刻,在她将要回答的那个时刻,系统的声音响起。 顿时,心跳骤停。 她感觉自己像是死过一回了。 【玩家谢淮安,宣告死亡】 …… 【叮咚——】 【故事的结局已成功被你们改写】 【向之晏锒铛入狱,后被判处死刑。童淮橘故意拔掉父亲的氧气管,虽是故意杀人,念及受害人的特殊情况,特予减刑】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关《白色婚纱》】 【正在结算中……】 第123章 骗你的,没有人爱我 离开副本,池秽和祁影、刘光强去了医院。 陶花笺的病床已经空了,用手去摸,还有余温。 三人分头寻找,祁影恰好撞上匆匆赶来的虞青枫。 虞青枫一见到他这副焦急的模样,脸上的歉意越发明显。在后台里目睹了副本的全部过程,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抱歉,我尽力了。”虞青枫说,“但五级副本比较特殊,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祁影表示理解,旋即向虞青枫说明了情况。 虞青枫:“我帮你们一起找吧,刚好我有话要和她说。” …… 而池秽则没有多想,直接去了天台。 果然,陶花笺就站在围栏边上。 晚风把她宽大的病号服吹起,衬得她整个人瘦弱不堪。 听到身后的开门声音,陶花笺没回头。 直到池秽站在她的面前,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哑,“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中,我还是童淮橘,并杀死了向之晏,然后,在法庭上,我被向之晏和魏昼收买的律师诬陷,说我不是正当防卫,属于恶意杀人。” “坏人有人撑腰,而我孤身一人,百口莫辩。” “他们把我的脑袋摁在桌上,逼我认罪。”陶花笺没有看着池秽,而是望着天空,自顾自地说,“那天我披头散发,满身是伤,狼狈得要命。” “我好疼好疼,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陶花笺扯了下唇角,嗓音发颤,“可我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呢?” 池秽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陶花笺肩上,安静地陪着她。 “法官问我认不认罪,我说我认了。” “他又问,所以你亲口承认,你是故意杀死向之晏和魏昼的,对不对?” 陶花笺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在颤抖,“我说,我认的罪名,只有一条。” “弑父。” 池秽下意识拧紧了眉。 被囚禁,被虐待,失去自由,失去梦想,失去双亲,差点被侵犯…… 明明她才是受害者。 可在法庭之上,所有人都在逼她认罪。 陶花笺接着说,“可惜没人相信我的话,然后我就被关进牢里了,稀里糊涂的,一待就是八年。” “刑满释放没多久,我忽然收到了一大笔补偿金,有人跟我说,抱歉啊,这是一起冤假错案,你清白了。” 陶花笺扭头看向池秽,“好笑吧?” “八年,一百万,一句‘抱歉,你清白了’,结束了。” “原来,只需要一百万就能买来一个人黄金般的八年。”陶花笺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入狱的那年,我十八岁,出来的时候,我二十六岁。” 陶花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肝肺生疼,“再然后,我在桥洞底下,把一部分的钱分给了那些乞丐,谢谢他们收留我的那些天,剩下的全捐给了妇女保护协会。” 池秽感觉心口突然抽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了陶花笺为什么会和桥洞扯上关系。 八年后,刚刚出狱的陶花笺没有了家,只能和乞丐抢占桥洞。 乞丐好心收留了她,她用那些曾经害得自己没了家的补偿金,给了乞丐们一个家。 “后来呢?” 池秽小心翼翼地问她,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在抖。 他不得不承认,他很害怕知晓结果。 陶花笺却说得轻松又随意,像在家常唠嗑,“后来,我投江自杀了,不过没死成,进了系统。” “最后,梦醒了,我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梦。”陶花笺自嘲般摇了摇头,“以前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要投江自杀。” “我跟他说,我不喜欢海,因为那里曾经溺死过我的爱人。” “他问我,我的爱人是谁?” “我告诉他……” 陶花笺忽然顿住了,不再说下去。 但池秽听出来了,陶花笺说的那个人是谢淮安。 谢淮安是想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隔了良久,陶花笺才继续说,“我说……骗你的,没有人爱我。” 说完,陶花笺自己先笑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好啦,故事分享完了,我们回去吧。” 不待池秽出声,陶花笺已经先一步迈出步子,走了好远。 池秽的眼神黯淡了一瞬,紧接着,他跟了上去。 重新回到病房,虞青枫在那里等她。 池秽和祁影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为他俩关上门。 病房里拉了窗帘,没有开吊灯,仅仅亮着一盏小夜灯。 这盏小夜灯,是当初谢淮安亲手装上去的。 橙黄色的温柔光线,莫名和某个人意外相像。 陶花笺别过脸,刻意不去看它。 虞青枫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也察觉到了她的留恋,因此,接下来的话语,会更难开口。 他迟疑片刻,道,“你的总考核已经顺利通过,随时都可以离开系统。” 在这之前,虞青枫已经告知过陶花笺了,《彩虹糖》结束后的下一个副本,有很大可能就是她的终极考核。 陶花笺听完,反应迟钝,但还是满脸惊喜,尽管伪装痕迹过于明显,“那真是太好了,我早就不想待在这里了。” 虞青枫淡淡地点头,还是没忍住提醒她,“开启终极考核前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你的欲望值持续降低,最后几乎接近于零。” 她的欲望……对爱情的排斥。 也就是说,在《白色婚纱》这个副本开始之前,陶花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她悄无声息地对某个人动了心。 那么现在呢? 她看清自己的内心了吗? 陶花笺不知道。 虞青枫观察到她的反应,重复一遍,“你确定好要离开了吗?” 陶花笺没说话。 虞青枫非常耐心地照顾着她的情绪,“没事,不急,你慢慢考虑。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走了。” 陶花笺看着虞青枫的身影越来越远,一如那天在地下室里,童淮橘看着池秽的身影越来越远。 那一次是因为怯弱,所以丧失了和“粉丝”见面的机会,这一次呢? 我还要再当胆小鬼吗? 陶花笺闭上眼睛,问自己。 脑海中无法自制地浮现出谢淮安的脸。 那一刻,陶花笺睁开眼睛,有了答案。 “虞总教!” 虞青枫陡然刹住脚步,动作行云流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救活他?” 虞青枫转过身,“有。下一个副本,他会变成游走npc,如果你留下来,替他通过这个副本,那么你们两个人就能一起回到现实世界。” “前提是,他不能再死第二次,替他通过副本的人也必须是你,因为你就是他的欲望。” 陶花笺毫不犹豫,“那我不走了!” “确定好了吗?” “我确定。” 虞青枫泯然一笑,准备替她把病房的门关上,在即将落锁的时候,门又被他推开。 他探出半个脑袋,语气尤其诚恳,“这个机会……其实是阿野努力向系统总部争取来的。” “副本的全部过程,我都看了。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只是……太害怕离别了。” 虞青枫的口吻甚至像是恳求,“你们能再多给他一点点时间吗?” 闻言,陶花笺愣了半拍,好半晌才笑道,“他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没有人当真。” “柏寂野就是一个藏不住情绪的倔强鬼,我们都知道的。” “他会是我们最最重要朋友,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第124章 谢谢你爱我 回到宿舍,池秽敲响了柏寂野的房门。 重复几遍后,门内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柏寂野,我进来了。”池秽顺势去拧门把手。 门没锁,开了。 卧室里没有开灯,也没有拉窗帘。 窗外的皎洁月光如流水般倾泻下来,勉强照亮了一处小小的角落。 柏寂野抱着膝盖,蜷缩在自己的水泥床上。听到门口的开门声,他没有动,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的天空看。 池秽抿了下唇,走过去,靠着他坐下。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池秽深呼一口气,笨拙地主动伸手,牵住柏寂野。 柏寂野的瞳仁总算很轻地动了一下。 池秽轻声问,“怎么不开灯?” “不想开。”柏寂野的声音闷闷的,但好在还有回复。 “你在看什么?” “看星星。”柏寂野对着阴沉沉的天空胡乱说着。 没有星星,就连方才的月亮也被乌云遮住。 池秽换了个离他更近的姿势,说,“别看星星了,看看我。” 柏寂野的身影明显僵住了,甚至把脸别过去了些,并不打算回头。 池秽叹息似的,问,“柏寂野,为什么不看我?” “……” 从池秽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柏寂野缓慢颤动的睫毛,像被雨打湿了的蝴蝶翅膀。 他的声音很哑,恰好在雷鸣声轰然而起的瞬间同时响起。 正常情况下绝对会被雷声盖过的话音,却在此时此刻,落在池秽的耳畔,无比清晰,振聋发聩。 他说的是:“不敢看你。” 池秽心尖的位置像是被人揪了一下,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雷声过后,暴雨骤然而至。 屋里很静,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雨声,以及彼此平缓的呼吸。 整个世界似乎都被这一场暴雨笼罩,以至于柏寂野不经意地生出一种错觉: 是不是这场雨过,他曾经犯下的所有罪孽都能就此洗刷干净? 柏寂野垂在身侧的手突然收紧,把头埋得更深,几乎要躲进膝盖里面。 池秽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柏寂野慌乱地垂下眼,试图用眼睫遮挡自己全部情绪,但颤抖的声音却暴露了一切。 “因为……我怕你会讨厌我。” 池秽接下来的动作彻底顿住了。 他茫然又无措地望着柏寂野近在咫尺的面庞,反复咀嚼着这个自己从未料想过的答案。 迟来的死寂令柏寂野越发心慌,时间拉得越远越长,他就觉得越发煎熬,宛如人间炼狱里的酷刑。 直到池秽在黑暗之中,无比温柔地捧住了柏寂野的脸。 再然后,唇瓣上传来熟悉又柔软的触感。 池秽的吻青涩又缓慢,甚至有好几次不小心磕到了柏寂野的牙齿。 但这都没关系,都不重要。 只是一个吻,就足以让柏寂野泪流满面。 或许是尝到了咸涩的眼泪味,池秽停下动作,稍微退开了些,鼻尖抵着鼻尖,额头贴着额头。 池秽跨坐在他的身上,专情地看着柏寂野的眼睛,唇瓣是软的,声音也是,像在哄人,“不讨厌你。” “经历了太多离别,你开始害怕戒断反应,下意识的嘴硬与排斥,这都是正常的,没有人会责怪你。” 露出无数荆棘与针尖的柏寂野,却意外得到了一个充满包容与爱意的拥抱。 他愣住了,久久没有反应,但眼泪却先一步掉落下来,砸在池秽的手臂上,烫得灼人。 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卸下所有伪装与防备,把脸埋进池秽的颈窝,失声痛哭。 “我怕谢淮安再也回不来了,我怕你们都会离开……” “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接受……我再也不要一个人了……” 习惯了孤单的人,一旦尝试过热闹的生活,就再也没办法回到原来的孤独之中。 “你不会一个人的。”池秽心疼地拍着他的后背,坚定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哭了很久,柏寂野嗓子都哑了,靠在池秽肩上休息。缓了很久,他才意识到,原来被爱着的人,连哭泣都有人安慰有人哄,拥抱也并不是什么奢侈品,他触手便可及。 柏寂野忽然笑了起来,冷不丁地蹦出一句,“下一个副本,是你的终极考核。” 池秽的手顿了一下,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禾岁,你离开这里以后,能不能留给我一点点时间?”柏寂野坐直身子,语气是哀求,脸上却挂着笑,“我会努力闯副本,尽快通过终极考核……虽然我试了十五年都没有成功,但这一次不一样……” 说到后半段,连柏寂野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接着说下去。 十五年都没通过的终极考核,又怎么会是一朝一夕能够轻易解决的呢? 他凭什么让池秽等他? “对不起,让我自私这么一回吧。”柏寂野自暴自弃地放下所有自尊,说,“求你……慢一点爱上别人。” 池秽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开口,“柏寂野,我们做吧。” “……” 窗外的雷雨声一阵高过一阵。 水泥床实在太硬,硌得他生疼。 柏寂野又像是报复似的,每一下都发了狠,红着眼眶,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禾岁。 在意识将要溃散的下一秒中,池秽终于听到了柏寂野哽咽似的声音。 他说:“谢谢你爱我。” 第125章 你会记得我吗? 情事结束,简单清理之后,柏寂野把池秽抱回了他自己房间。毕竟他的水泥床和池秽自己香香软软的大床铺简直没得比。 更何况今夜是池秽特意照顾他的情绪,才强忍着没有喊疼。不过柏寂野在帮对方清理的时候,还是注意到了后腰上青青紫紫的红痕。 有些是自己掐出来的,有些是被水泥床硌出来的。 柏寂野把人抱回到被窝里,池秽已经累得昏睡过去,几乎没什么意识,任由他吻着,从额头、鼻尖,到唇瓣。 看着爱人近在咫尺的睡颜,柏寂野鼻子一酸,差点忍不住泪。 明明池秽什么都给予他了,爱给了,性也给了,可他依旧贪心得想要更多。 所以在方才那场性爱当中,他才使了狠劲儿,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彻底失去理智。 不断地索取,不断地征伐,池秽破碎得不成语调的哭腔在他耳边响起,他一边心痛,一边继续。 似乎只要在这一时刻骤然停止,身下的这个人也会随之消失。 他不要离别,他只想要爱。 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想要非我不可、永恒唯一的爱。 柏寂野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伸出一只手,又轻又缓地触碰着池秽鼻尖的那颗小痣。 他张了张口,却只剩下哑然。 你会记得我吗? 柏寂野没有问出口。 但他垂在床边,勾住池秽小指的那一只手忽然感受到熟悉的触觉。 他倏地扭头去看。 是睡梦中的池秽突然动了动指尖。 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柏寂野笑起来,一颗心脏胀鼓鼓的,装的全是酸涩的汁液。 大雨落下,难过的水花淹没了全身。 柏寂野没由来地想起池秽第一次对自己袒露心声。 他说,我很爱你。 很符合当时的心境,或许那时,甚至是当下,池秽都真心爱着自己。 但他说的是“我很爱你”,不是“我一直爱你”。 谁也没办法保证未来会发生什么,池秽从未做过承诺,他只会实事求是地摆出一切对彼此感情不利的条件,试想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然后把选择权和决定权交到柏寂野手上。 他这么做并没有错,现实又合理。 不做承诺,不谈未来,不给希望。 对于池秽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状态。 其实柏寂野很早就明白了这些,只不过当时的他并不在意,或者说是还没考虑得这么周到,所以他沉迷当下,沉溺于情爱的浪漫与甜蜜。 以至于当分离将要来临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坦然接受身边之人的离开,是他一辈子也学不会的必修课。 柏寂野站起身,替池秽盖好被子,关了灯,离开卧室。 结果刚走出两步,脚底下就被好几张撕得破破烂烂的小纸片拦住了去路。 柏寂野愣了片刻,蹲下来,捡起一张,上面的字又方又正,妥妥的小学生字体。 “野哥,别难过,我们都懂你。” 柏寂野又捡起一张,这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字体。 “野哥,我们一直都在。” 再一张,又一张。 两种字体交叉变化,纸条上的留言也大差不差。柏寂野边看边摇头,笑意却顺着眼角眉梢偷溜出来。 “不要偷偷躲在房间里面掉小珍珠啦!” “我们会胜利的!” “安安会回来的,我还要带你们去看我家稻田呢!” 柏寂野小心仔细地捡起每一张纸条,再把有褶皱的地方摊平整,最后无比珍惜都收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刚站起来的下一秒,大门传来“咔嚓”一声。 柏寂野茫然地抬眼望去,正对上陶花笺漾出浅笑的眼睛。 她手里握着的那把伞,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柏寂野扭头看向客厅里的挂钟。 凌晨三点半。 “你怎么回来了?”柏寂野略显无措地盯着她。 陶花笺似乎又恢复了平日里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神情,随意地举起没有拿伞的另一只手,俏皮地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道,“怕你一个人悄悄在深夜里买醉,特意来给你补点货。” 柏寂野抿了下唇,许久没出声。 陶花笺顺势把酒放下,玩笑道,“怎么了?感动得说不出话了?” 按理来说,陶花笺应该是最恨他的那个人。 柏寂野想不明白,本来他都做好了一切不被理解和原谅的准备。 现实非但没有给他重重一击,反倒用柔软和温暖包裹住那颗急剧跳动着的心脏。 在冰天雪地里冻僵了的四肢百骸,逐渐注入暖流,浑身开始回暖。 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好。 柏寂野慌乱地点点头,语气却认真又诚恳,“谢谢。” 陶花笺迟疑片刻,笑骂一声,“矫情死了!” 说完,自己又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互相望着对方,注意到彼此泛红的眼圈,各自默契地别过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柏寂野接过陶花笺手里的酒,转身放进了厨房的柜子里。 “伤还没好,喝什么酒?回去睡觉。” 陶花笺半靠着洗手池,眉梢一挑,“你管得还挺宽?” “不乐意?”柏寂野反问一句。 “行行行,柏队长,您厉害。”陶花笺还是一如既往的口吻,“我呢……就乐意被您管着。” 柏寂野笑了两声,继而抛给她一把钥匙,“不开玩笑了,这是谢淮安给我的,他房间的钥匙。” 陶花笺顿时敛了笑,强装出来的乐观与开朗都让这一把钥匙骤然打回原形。 她想起来了,谢淮安在临死前很轻地碰了一下柏寂野的手。 而这把钥匙,就是在那时候塞到柏寂野手里的。 他没有把钥匙交给自己,也就说明着,他房间里有不想让自己看到的东西。 柏寂野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说:“他很爱你,所以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这东西都应该交到你的手里。” 陶花笺沉默地点点头,把钥匙攥进拳头里面,尖利的那端,刺破了她的手掌心。 她却感受不到疼。 第126章 谢淮安的遗书 陶花笺拿着钥匙,打开了谢淮安卧室的门。 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陶花笺走进去,一眼就注意到了桌上的那本笔记本。 看样子,款式很旧,封皮也泛黄卷边,应该有些年头了。 她拉开椅子坐下,翻开本子的第一页,看清第一句话的时候,她彻底愣住了,甚至忘了呼吸。 我好像遇到了一个,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人。 时间是十一年前,元旦。 再往后翻,点点滴滴的记录,全都是关于“她”的。 她弹钢琴很好听。 她的手受伤了。 她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她笑起来很漂亮。 我今天和她对视了。 …… 再然后,突然换了画风。 父亲又喝醉了。 父亲赌博输了钱,讨债的人找上门了。 父亲打了我。 父亲说我是畜生。 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开始记录那个“她”。 陶花笺忽然想起在《白色婚纱》那个副本里,谢淮安随口一编,用来骗童淮橘的谎言,原来都是真的。 父母离异,父亲好赌,喝得烂醉就开始打人。 这就是他渴望家庭的原因吗? 陶花笺接着往下看,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她”指的就是自己。 而谢淮安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因为在他眼里,像自己这样卑劣的烂人,提起“她”的名字,就是一种亵渎。 日记本里对“她”的描写,最后戛然停止在一句: 她有男朋友了。 后来,日记本里的记录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一次继续,内容又变回了“父亲”。 陶花笺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很残忍,可这偏偏就是事实。 在谢淮安的这段短暂人生之中,每天生活的中心,日记本里的重点对象,仅仅围绕“她”和“父亲”两个人展开。 一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少年心事,另一个是黑暗得望不到尽头的扭曲家庭。 也许在他眼里,靠着前者的微弱光芒,便可以义无反顾地踏上寻找黎明的黑暗之旅途。 可惜,后来的日子里,他连那抹微光也不剩了。 日记本里再一次提到“她”,是三年之后。 这个日期,陶花笺永远也不会忘记。 是她去咖啡馆取u盘,窥见一切真相的那天。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太没用了……她好疼好疼,流了好多血,我救不了她。 陶花笺心口莫名抽了一下,突如其来的疼痛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明明他根本感受不到,自己当时有多么得疼。 可谢淮安却在日记里清楚明白地写下这句:她好疼好疼。 疼的究竟是她,还是你? 那么你呢? 你是心疼她更多一点,还是自己身上的伤更疼一点? 陶花笺没由来地冒出了一连串没头没尾的问题,每一个都不需要解答,她心里早有答案。 再往下,是他翻来覆去的自我怀疑,自卑、自责……什么都有。 把真相这样残忍地摆在她的面前,真的是正确的吗? 如果没有我的这一举动,向之晏是不是就不会对她下死手了? 她的人生是被我毁掉的吗? 陶花笺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泪,哭着摇头说不是,反复地说。 回应她的,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日记本里的内容又一次停住,最后一句,他写的是: 我真该死。 那个时间,陶花笺依旧记得。 是自己被向之晏的律师诬陷,百口莫辩,在法庭上被人当疯子一样摁在桌面上的那天。 陶花笺似乎猜到了什么。 她有些不敢相信,颤抖着手,翻到了下一页,那个日记终于续上去的部分: 她的清白,我还给她了。 仅此一句话,陶花笺瞬间崩溃,捏着日记本泣不成声。 难怪他在副本里清楚地知晓将要发生的一切事情,因为八年时间,他暗自走访,私下调查,四处求人。 拼拼凑凑,才从权势滔天的向之晏和魏昼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地收集到一点点线索。 而他不厌其烦,屡战屡败,八年时间,他什么都做到了。 学拳击,学法律,学钢琴。 全都是因为她。 十一年暗恋,八年还清白。 这就是谢淮安赋予自己存在的意义。 可他却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哪怕他知道,只要自己把曾经为陶花笺付出过的东西,不说全部,凡是拿出一丁半点,陶花笺都得对他感激涕零。 “傻子……” 是啊,谢淮安是傻子。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爱我了。 从前谢淮安亲口说过的每一句“我在等她情愿”,此时此刻,全都变成了最尖最利的刀口,刺进陶花笺的心脏。 疼得她喘不上气。 陶花笺顿然想起自己出狱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了自己的姓名。 当时,工作人员问她要改什么姓,她愣了很久,想起母亲素日里最爱叫她的那个小名“阿桃”。 她笑了笑,就改成陶吧。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是,哪怕她画了很浓很夸张的妆容,改了名字,改了脾气性格,谢淮安还是一眼就能够认出她来。 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才会反复介绍,反复确认。 “陶同学,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吗?” 兴许是从前的童淮橘并不记得谢淮安,所以他希望后来的陶花笺能够记住自己。 屋外的风顺着门缝偷溜进来,吹动了桌上的日记本。 然后,陶花笺看清了,被风吹得差点合上的日记本,在封皮里的第一面就写了六个大字。 “谢淮安的遗书” 他的遗书,没有自己,全是陶花笺。 埋藏多年的少年心事,终有破土而出的那天。 雨停了,天晴了。 陶花笺把日记本收回抽屉里,闭上眼,在谢淮安的床上躺下。 安然入眠。 她说: 谢淮安,梦里见。 第127章 末世危机(一) 【叮咚——】 【欢迎各位玩家来到副本《末世危机》】 【难度:六颗星】 【危险程度:七颗星】 【通关要求:保护人类防御阵地】 【通关条件:解决末世危机】 【注:若通关失败,玩家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背景输入:两百年前,地球上开始出现大批变异物种,他们外表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差别,唯有浑身血液都是水蓝色的,攻击防御能力也是寻常人类的三至四倍。因此这种物种被称为蓝妖。 蓝妖体内的病毒,主要通过血液、唾液传播。刚被感染的人类,还能保持着一定的自主意识。但度过了三天的平稳期,蓝妖就会长出类似于兽的獠牙,外观和性格上也越发朝着野兽的方向靠近。 彻底兽化的蓝妖,以人类的新鲜血液为食,超过一定期限没有进食,蓝妖就会完全丧失理智,被欲望操控,见人就咬,不考虑后果。 由于蓝妖极其强大的武力值,这个星球很快就被蓝妖占领,人类濒临灭绝。 后来,未被感染的人类联合创办了一处人类防御阵地,那里有严密的设备将蓝妖阻挡在外,唯有人类可以在内生存。 规模越来越大,防御阵地外的人类却无法避免灾祸,总是接二连三地被蓝妖感染异化,到最后逐渐失去意识,蓝妖势力也由此不断壮大。 总部意识到了事态发展的严重性,很快便在防御阵地内成立了救援部队。救援部队人员都是在人类军校里选拔出的优秀学生。等他们一毕业,就自然而然地加入救援部队,把防御阵地外的人类同胞们带回家。 你们是防御阵地以外少量的一批幸存人类,现在正在被一群失控了的蓝妖追杀……】 【任务发放完毕,祝各位玩家一切顺利!】 池秽很轻地眨眨眼睛,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崎岖的山路几乎看不到尽头,遍地杂草干枯着连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战火的气息。 再然后,是刘光强和祁影的熊抱。 池秽眉心一跳,身体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大脑已经迅速把信息过了一遍。 他、刘光强、祁影,都是防御阵地外的幸存人类。 柏寂野和陶花笺不见踪影。 不过没等他张望着准备找人,身后就传来近似于野兽的咆哮声。 池秽心里顿时生出不太好的预感,缓缓转过身,眼前的一幕让他呼吸一滞。 面容躯体看起来都与常人无异的眼前之物,却在背后肩胛骨的地方,横空生出一对鹰的翅膀。 而他的身后,还有异化成猛虎的四肢、鸭嘴兽的脚蹼、天鹅的长颈…… 纵使形态多样,但他们眼底极浓极重的欲望却是相同的。 池秽咽了咽喉咙,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蓝妖。 相较于池秽,刘光强的反应就比较大了。脸上的表情,甚至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害怕更多,还是好奇和惊喜更多。 “酷!我也想要那对翅膀!” 祁影也察觉到了周围悄然升起的腾腾杀气,下意识拽了拽刘光强的衣角,“强哥,别看了,我们快跑吧……” 话刚说完,黑色翅膀瞬间张开,随之一起的,还有那口蝙蝠似的獠牙。 自从人类异化以后,这个星球就变了模样。 树木被砍,水土流失,遍地黄沙。 小桥流水之类的风光仅仅存在于防御阵地里的史书记载。 那对翅膀在半空中渐渐舒展,一下一下地扑腾,卷起的黄沙顺势形成了一个规模较小的沙尘暴。 池秽眼前的视线顿时变得模糊。 紧接着,他听到了老虎的怒吼,以及车轮碾过沙地的声音。 随后是一声枪响。 黄沙散开,视野逐渐开阔。 下一秒,子弹直接没入蓝妖的心脏,蓝色的鲜血无尽地喷涌出来。 蓝妖虽强大,但它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痛觉敏感。在普通人身上的伤,若是放到蓝妖身上,那些疼痛就会被瞬间放大至原来的五倍以上。 此时,中弹的蓝妖痛苦地抱头蜷缩起来,疼得满地打滚,却不会喊疼,只会像野兽一样舔舐自己的伤口,发出隐忍的闷哼呜咽。 不过没挣扎几下,它就没了气,瘫在地上,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化成了一滩“水坑”。 池秽重新抬起头,正好和举着冲锋枪,半个身子靠坐在越野车副驾的柏寂野对上视线。 注意到池秽的目光,柏寂野嘚瑟地朝他挑眉,顺便扬了扬自己手里的枪。 池秽不忍心地翻了个白眼,生无可恋道,“完了,这一枪,他能吹一辈子。” 说话的间隙,周围又响起好几道枪声。 池秽倏地抬头,却见柏寂野无辜地举起自己两只手,以示清白。 “小桃花?”刘光强是最先认出她的。 池秽顺着刘光强的目光望去,只见陶花笺穿着一套纯黑色的救援服,底下的那条工装裤,衬得她两条腿又长又直。 她平日里一贯散着的黑色卷发,在此时扎成了一道马尾披在身后,鼻梁和耳侧架着的,是一副黑色的防蓝光护目镜。 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飒爽。 刘光强激动地冲上前,差点踩到地上的“水坑”。 好在柏寂野及时制止。 “小心!” 刘光强怔怔地收回脚,疑惑极了,“这水坑不能踩吗?” 柏寂野收了枪,从车上下来。池秽这才注意到,他和陶花笺是一样的装扮。 唯一有区别的地方,也许就是他没有戴护目镜。 黑色靴子踩在沙地上,不出片刻就被黄沙覆上灰蒙蒙的一层。柏寂野不太在意地抖了抖脚,接着刘光强刚刚那个问题解释道,“这不是水坑,而是蓝妖的血。” “身死之后,躯体化为一摊假水,误导了很多的人,就这是蓝妖的狡诈之处。” 刘光强有些后怕地盯着“水坑”看了一会儿,果断绕开它,往两边的路走。 “上车!” 这会儿陶花笺已经坐回了驾驶位,缓缓摇下车窗,流氓似的吹了声口哨,“人类防御阵地,救援部队127号为你们保驾护航——” 刘光强已经迫不及待地坐上了越野车后座,一个劲儿地夸帅。 “野哥,你怎么没有护目镜?”刘光强一边把玩着车上的护目镜,一边扭头去问。 柏寂野:“你手上的那个,就是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戴?这么帅的东西……” 柏寂野非常绅士地替池秽拉开车门,轻嗤一声,语气不屑,却又格外欠揍,“我怕戴了这个,我家宝宝认不出我。” “……” 第128章 末世危机(二) 夜里雾茫茫一片,寂寥又空旷,时不时被狂风卷起的沙砾迅速划过越野车顶,发出刺耳的声响。 陶花笺扣上安全带,油门一脚踩到底,路边的灌木丛不断后退,丛林也渐渐没了影子,道路随之愈发开阔明晰。 “怎么这么快就天黑了?”刘光强担忧地望向窗外无比陌生的环境。 这里的天空不似正常世界的那样,每一缕云彩都像是被丢进了烂泥塘里,经过长时间的浸泡才打捞起来,显得浑浊极了。 天空的距离和地面很近,甚至给人一种越来越近的错觉。好像稍不注意,两者就会并在一起,把整个星球变成一个平面。 车里尤其安静,没人回答。 直到这一刻,末世的无力感和渺小感才隐隐漫上心头。 不过这种感觉还没持续太久,众人就被突如其来的急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身体由于安全带的束缚,伴随着惯性,重重地砸回车座靠背上。 柏寂野一脸懵逼地凑过去看,冷不丁地蹦出一句,“你确定你有驾照吗?” 此时,陶花笺已经把方向盘打了个转,一通胡乱操作下,前后雨刷都被打开。 在空无一人的黑夜中,莫名显得诡异。 在配上陶花笺那副理不直气也壮的口吻,柏寂野简直要气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驾照?” 柏寂野:“???” “没驾照你开什么车?” 说罢,柏寂野伸手去解她的安全带,“你下来,我开。” 陶花笺一把摁住他的手,语气诚恳又坚定,“虽然我没有驾照,但是我学过,能开,你信我!” 后排的刘光强和祁影不约而同地抹了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 柏寂野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看了良久,没人动,气氛僵持不下之际,池秽淡淡地问,“你什么时候学的?” 陶花笺趁柏寂野回头的间隙,一把拽回安全带,扣了回去。 “十六岁。” 不待众人出声,陶花笺已经踩着油门“飞”了出去。 “砰——” 车身一歪,柏寂野半个头都被甩到车窗上。 刘光强摇窗一看,两眼一黑,“掉沟里了!” 池秽抬眼,正对上陶花笺讪讪的笑容。 他哑然片刻,委婉地问,“你十六岁……跟谁学的?” 陶花笺大言不惭,“我表弟。” 池秽:“???” “你表弟多大?” “也没多大。” “没多大是多大?” 陶花笺的模样莫名有点心虚,虚掩着唇,“比我小,没你大。” 池秽:“……” 他心一横,试探性地报出一个数,“十五岁?” 陶花笺干脆垂下头。 池秽:“十岁?” “……” 池秽深吸一口气,“五岁?” 陶花笺都快把头埋进地底下了,但受不住柏寂野和池秽轮番轰炸的灼热目光,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四岁……” 又是一阵死寂。 池秽脸上的笑容都快烂了。 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陶花笺心里发毛。 “四岁……”池秽倒吸一口凉气,满脸不解,“他怎么教的你?” “那个儿童专用的充电小轿车,他教我开的,油门一踩就能走,特别好操作……” 陶花笺不敢说,自己就着一个儿童玩具,快快乐乐地玩了一整个暑假。 “儿童小轿车?”刘光强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真行!” 陶花笺被这么一夸,瞬间有了底气,“是吧,你也觉得我车技好?” “我觉得你的脸皮,真像咱野哥的。” 陶花笺眨巴两下眼睛,反应很快,“你骂我?!” 柏寂野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诶诶诶,怎么说话的?” “各位大朋友们,咱能先别聊了,下车推一把么?”池秽看着这三个幼稚鬼,真的束手无策。 “不跟你们争,我家禾岁喊我呢。” 柏寂野贱兮兮地甩了个嘚瑟至极的眼神给二人,然后就屁颠屁颠地跑下车。 陶花笺无语地翻着白眼,正欲下车,就见刘光强、池秽、祁影全都下来了。 柏寂野看到她的身影,愣了一拍,道,“你下来干嘛?” “推车啊。” “我们四个大老爷们儿都在这,这种糙活儿哪轮到到你?”柏寂野摆了摆手,示意地坐回车上。 见她不动,柏寂野干脆叉着腰,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哎哟我的大钢琴家,怎么这么犟呢?” “难道,你在质疑我们的实力吗?” 说罢,柏寂野和刘光强非常臭屁地举起自己的肱二头肌,边展示,边抛媚眼。 陶花笺笑骂一声,“傻逼。” 缓慢地挪动步子,回到车上的时候,陶花笺半边身子还是麻的。 也许是因为震惊到极致的不可思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反正自出狱以后,一旦有人向她主动示好,给予她金钱、尊重、信任、亦或者是爱,她都会觉得非常不真实。 以至于长久地呆愣在原地,四肢僵硬,手脚冰凉。 有时候她也忘了,现在她所有奢望的一切东西,都是曾经的自己最不缺的。 真心是这样,朋友是这样,爱更是这样。 那些美好的过往,隔得太久太远,竟隐隐生出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十八岁丧父丧母,被最爱、最信任的人亲手毁掉人生,八年的牢狱之苦,足以杀死从前那个娇生惯养、阳光热情的童淮橘。 一切苦难来临之际,幸福化作泡影。 所以当下回想起来,反倒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陶花笺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强行忍住热泪。 在朋友们吵吵嚷嚷的笑语声中,越野车“哐当”一下,动了。 陶花笺忽而笑了起来。 原来被爱的感觉是这样。 久违了。 第129章 末世危机(三) 终于,车子重新上路,按照系统给的地图,穿过黄沙屏障,抵达另一片丛林。 前方五十米的位置,有好几辆款式相同的越野车停在那里。 柏寂野这边还没出声,那头就有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朝着车头不断地挥手。 池秽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同样的一身救援服,腰后别着一把短枪。 男人五官硬朗,身姿挺拔,脸上却疲惫难掩,直到越野车结结实实地在面前停下,男人似乎才松了口气。 柏寂野和陶花笺先下了车,快步走到男人面前呈立正姿势: “报告!人类防御阵地,救援部队126号顺利归位!” “报告!人类防御阵地,救援部队127号顺利归位!” 男人回给他们一个军礼,把目光投向刚从车上走下来的池秽三人。 “人类防御阵地,救援部队002号为你们保驾护航——” 刘光强被这阵仗吓到了,许久没有动。 或许是注意到他脸上的呆愣神情,男人缓和了表情,缓缓露出笑容,“你们好,我叫严峥冥,是当今人类防御阵地的领事人。” “大家不要慌张,今夜先在这里稍作歇息,等明天一早,我们就接着赶路。” “有任何突发情况,都不要擅自行动,我们救援队会尽最大的努力,带你们回家 ” 说罢,另外几辆越野车上也陆陆续续地走下来好几个人。 其中有一个戴着棉帽,脸蛋儿红扑扑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从车上下来,人却不过车门那么高。 棉帽两端各系着一个毛茸茸的小棉球,随着她的一蹦一跳,也跟着上下扑腾。 刘光强的嗓音顿时变了,又是惊讶又是困惑地喊她,“闺女——” 小姑娘听到熟悉的声音,敏锐地转过身,在看清刘光强以后,她直接冲了过来,一把扑进刘光强的怀里。 刘光强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抱着她,一边带着哭腔询问,“闺女啊,你怎么也来了?” 小姑娘非常懂事地替他擦掉眼泪,天真地说,“我太想爸爸了,想着想着,一觉醒来就到孤儿院了。” 说到这里,小姑娘开始哭哭啼啼地掉眼泪,声音含糊不清,“呜呜呜爸爸……你别不要我啊……” 刘光强这个女儿奴可是心疼坏了,粗糙的大手怕弄疼了她,就改用衣角很轻地蹭。把眼泪擦干净后,他又心疼地把人重新抱起来,耐心地解释,“爸爸当然不会不要你,你就是爸爸最最最喜欢的宝贝!” “真的吗?”小姑娘止住哭声,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刘光强脸上的,是池秽从未目睹过的满腔柔情。 刘光强见着自家闺女的脸上露出笑来,便去牵她的手,把人带到柏寂野和池秽跟前,“这我闺女,可爱吧?” 小姑娘显然不是个内向的性格,被刘光强哄好以后,就眨巴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嗓音甜丝丝的,“大哥哥们好,我是刘君兰,今年六岁了。” 柏寂野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认真夸赞道,“君子如兰,好名字。” 柏寂野原先听着没什么问题的称呼,但转念一想,却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叫我哥,你女儿也叫我哥,这辈分……” “行吧,野哥,我懂你。”刘光强顺势揪了一把刘君兰棉帽上的毛球,主动教她,“闺女,叫错人了,你应该叫他柏叔叔。” 柏寂野听完,那句“去你的”还没骂出口,就硬生生憋了回去。 速度快得差点给自己憋出内伤,但碍于孩子在场,他只能默不作声地朝刘光强比了个大拇指。 刘君兰这个小朋友当然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疑惑地仰起头,问,“爸爸,这个大哥哥看起来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叫他叔叔?” 眼看着刘光强还想教坏自家闺女,柏寂野连忙阻止,笑嘻嘻地凑上前,“说得对,你别听你爸瞎说,就叫哥哥!” “柏哥哥。”刘君兰非常给面子地叫了一声。 正当柏寂野沉迷于自己的魅力无法自拔的时候,刘君兰已经转身走向了池秽和祁影,那眼神亮晶晶的,和看向柏寂野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柏寂野颇不服气。 刘光强本着一个看戏吃瓜的态度,果断给闺女挖坑,“闺女,你很喜欢这两个哥哥吗?” 然后他就亲眼看到刘君兰略显害羞地点点头,“这两个哥哥长得好看!” 柏寂野:“……” “小兰兰——”柏寂野鬼哭狼嚎似的叫了她一声,“难道我不好看吗?” 刘君兰似乎是被他问住了,盯着柏寂野看了很久,换了种方式答,“你看起来身体很好。”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高情商回答,不得了。 “什么叫……身体很好?” 刘光强毫不留情地说:“又黑又壮!” “……” 池秽真没绷住,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不信!”柏寂野当然不愿意接受,“你凭什么恶意揣测一个六岁孩童的简单心理?” 刘光强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因为她以前也夸我看起来身体很好。” 柏寂野:“……” 实话实说,真不怪这小家伙,毕竟池秽和祁影都是偏向于白净帅哥那一款的,哪怕池秽表情比较臭,但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俘获小孩子的芳心。 而柏寂野这种标准身材的八块腹肌,鼓鼓胀胀的胸肌、肱二头肌,小麦色皮肤,看起来侵略性实在太强了,很容易给小朋友带来压迫感。 一定要说的话,可能有点不顾人死活的性张力。 相较于这款,小朋友反倒更愿意亲近祁影那种亲和力十足的白净小帅哥。 此时,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柏寂野已经开始人身攻击了,“他俩这种细狗身材到底有什么好的?!” 刘光强挑了个眉,笑道,“对呀,我也不知道某人为什么这么痴迷池哥的细狗身材……” 柏寂野被他噎了一下,扭头就注意到池秽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的目光。 没曾想,这小家伙比谢淮安还要狗腿。 见到陶花笺的第一眼,她的眼里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漂亮姐姐——” 陶花笺被这一声“漂亮姐姐”喊得心花怒放,立刻把刘君兰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只有柏寂野一个人受伤的结局达成了。 于是,池秽的腰上就凭空多出了一条巨大的八爪鱼,缠住自己整个人。 关键是那八爪鱼还会嘤嘤嘤。 “为什么你们都是漂亮姐姐、好看哥哥……只有我是好身体的大叔……” “禾岁,你爱不爱我?” 池秽无奈扶额,又来了,真没完了。 “你……” 柏寂野得寸进尺地凑上来,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只是你不好意思说出来,这样吧……” “爱我你就亲亲我!” “滚!” 第130章 末世危机(四) 哄刘君兰睡着以后,刘光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几人围坐在篝火旁,默契地保持沉默。 “《彩虹糖》那个副本,福利院着火的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是因为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特别像我闺女。”刘光强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火堆,火苗顺着木棍攀上来,溅出了一丁点火星。 池秽听了他的话,才想起薛霖当初为了栽赃给刘光强,特意提到了刘光强是在场第一个发现着火了的人。 因为他一晚上忧心忡忡,睡不着觉,所以才能第一个发现火灾。 这样终于说得通了。 池秽拧着眉,问,“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说?” 刘光强懊恼地叹了口气,“后来孩子们获救的时候,我一个一个都确认过去了,没有我闺女。况且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天方夜谭,既然没有,就是万幸,所以我就安慰自己,是我眼花认错了人。” “下一个《白色婚纱》副本,我也确实没有再见过她,这更加证实了我的错误猜想,我就不再执着了。” 柏寂野回忆起刘君兰刚刚说过的话,缓慢地摩挲着下巴,“根据你闺女的描述,她很有可能是因为太想你了,当思念到达了顶峰,欲望激活系统,系统就会把她带到你的身边。” “她既然来到了这里,就是以一位玩家的身份,但她才六岁,系统不至于那么丧心病狂,让一个六岁的孩子独自去闯副本,完成各种主线副线任务。” 柏寂野顿了一下,看向刘光强,“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也就是她和你的命运绑定在了一块儿,她只要负责活下去,你来完成各种任务,只要你通关了,她也会跟着通关。” “不过,这种绑定是单项的,对你并没有影响 。”柏寂野善意提醒他,“当然,上述并没有什么实际依据,全是我的猜测。” 也就是,倘若有一天刘君兰死在副本里,而刘光强顺利通关了,那么刘君兰的死并不会对刘光强的通关造成什么不利影响。 但刘君兰的命运却掌握在刘光强手上。 这就是一个父亲沉重的责任和担子。 “有一点,实在奇怪。”祁影困惑地眨了下眼睛,“如果刘君兰作为一名玩家,并且暂时看作她是在《彩虹糖》副本时才进的系统,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出现在《白色婚纱》副本里?” 如果能够找出刘君兰在《白色婚纱》副本里存在的痕迹,或是出现过的证明,柏寂野的上述猜测也就可以得到证实了。 “有,她出现过。”池秽的脑海中冷不丁地冒出地下室里一边唱歌一边荡秋千的孩童,“刘光强,我现在需要跟你确认几点,你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她平常喜欢荡秋千吗?”池秽问。 刘光强没有犹豫,眼神异常坚定,“喜欢,我们家的秋千架就是我亲手装上去的。” 池秽点点头,接着问,“好,那么……她在荡秋千的时候有什么小癖好吗?” “小癖好……”刘光强低着头重复了一遍,“好像没有。” “你再想想,很重要。”池秽耐心地引导着他,“有没有什么容易被忽视的,但又异于常人的小举动?” “我想起来了!”刘光强灵光乍现,语气有些激动,“她喜欢边荡边数着一二三四。” 对上了!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池秽抿了下唇,扭头看向陶花笺,“画廊的地下室里……有没有荡秋千?” 陶花笺即使一头雾水,但还是很快给出答案,“没有,绝对没有!” 池秽张了张口,只觉得喉咙干涩难言。 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和刘光强说明,才能让他稍微不那么崩溃。 也许,真相本来就不需要任何的修饰,本应该和盘托出,因为这才是对当事人最大的尊重。 池秽清了清嗓子,说,“我在《白色婚纱》副本里见过她,她就在画廊的地下室里笑着荡秋千。” “怎么会……” 刘光强这一次的愚钝,反而像是伪装出来的。 明明从前的他就算不明白这些,也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些什么。 可偏偏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只是不忍心揭穿他。 明明从前那些显而易见的线索,他通通都捋不清楚。 可偏偏这一次,他聪明且敏锐,不点就通。 荡秋千那一幕,显然是系统安排出来吓退玩家的惯用伎俩。 这是在现实世界中根本就不会出现的鬼神之类。 也就是说,刘君兰也变成了系统手下的一颗棋子,肆意摆弄,浑浑噩噩,没有灵魂,没有自尊。 变成了一个游走npc。 而每一个副本开始前,通关要求和条件发布后,系统都会附带上一句话。 【注:若通关失败,玩家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通关失败…… 对于刘君兰来说,通关失败,就是在副本里面死亡。 其实真正的刘君兰早在《彩虹糖》副本里就已经死了。 六岁的孩子,五星级难度副本。 想要活下来,本就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她出现的那个副本,是在一个对孩童恶意极大的、毫无人性的福利院里。 她怎么能活? 最为细思极恐的一点是刘光强方才说的,他在幸存的孩子中并没有见到刘君兰的身影。 两者恰好形成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相互映照,相互解释。 通过其中一者,就可以轻易地推出另外一者,这就是系统布下这场局的目的所在。 刘光强像是被人死死地掐住了呼吸道,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呼不出去。 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当时死掉的孩子,是不是只有两种死法……” 没有人说话,但人人都心知肚明。 一是被那群人渣直接折磨致死,像袁林笑那样,二是慢性折磨,最后做成人彘,像杜礼那样。 后者比前者更为煎熬。 但只有祁影知道,只要满足了某个必须条件,就一定会被做成人彘。 那个条件是:年纪大于五岁。 第131章 末世危机(五) 无边的夜色肆意弥漫,坠入静谧的汪洋,溺死在里面,再也掀不起一点儿风浪。 刘光强保持着原先的坐姿没有动,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周围安静了很久很久,每一分每一秒,池秽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忽而掠过几只飞禽,尖利的叫声划破长空,听得人心慌。 篝火的微光把刘光强整张面庞照得又红又亮,从池秽这个角度来看,他十分牵强地认为,自己在这张脸上无比明晰地窥见了从前的刘光强的模样。 就像那张老照片中的那样。 明明二者几乎再也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可池秽偏偏就是无法控制地生出一个如此固执的想法。 直到他亲眼看着刘光强掉下的泪珠没入火苗之中,彻底消失不见,他才后知后觉。 原来刘光强也有着普通人类似的正常情绪,多变情绪。 非要较真来看,其实他和柏寂野还挺像的。装傻充愣、整日整日的嬉皮笑脸,让人猜不透他们的真正情绪。 可比起柏寂野来,刘光强做得更狠更绝。 毕竟能够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刘光强能够独自一人留意过当时福利院里每一个孩子的脸,并且还能够做到彻底的全身而退且不遭人怀疑,这就足以证明他绝对不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知且无能。 不仅如此,池秽又想起上一次的《白色婚纱》副本,他们被分散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任务,闯着不同的副本初级模式。 就像他当初必须要意识到镜子里藏着童淮橘的过往才能顺利进入副本中级模式。 这是个人战,没人能帮你。 同时也就意味着,刘光强一个人搞定这些并不棘手。 池秽甚至怀疑,先前那些三四星的副本,哪怕他们都不在,刘光强一个人也能轻松通过。 他还真是藏的一手好拙。 比柏寂野还能藏。 池秽很轻地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的刘光强,忽然觉得陌生。 再结合一下他来到这里的原因:对金钱的渴望太过强烈。 一个爱财如命的人,再怎么也不至于像个傻子。 他早该意识到的。 池秽没有出声,而且扭头和柏寂野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场依旧没有人说话,也许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也许是心知肚明不必揭穿。 他相信,像刘光强那样的聪明人,也该意识到了。 果然,过了十几秒钟,刘光强清了清嗓子,脸上终于不再是那副插科打诨的笑脸。 他的嗓音暗哑极了,首次展现出自己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 但他开口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们知道我闺女为什么要戴个帽子吗?” 刘光强没等众人回答,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眼底却只剩哀愁,“她最爱美了,可惜头发都掉光了……” “先天性白血病,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只能化疗。” “我老婆难产死了,只留给我一个女儿,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守着家里的几亩稻田,日子也还过得去。”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要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刘光强皱起眉,似乎真的十分困惑,“高昂的费用,拖着我拼命向前跑,一刻也不敢停下。” “我卖了房子,卖了稻谷,把家里能够变卖的东西全都卖了。”刘光强说,“白天我就去工地搬砖,下班后再去医院陪我闺女,等她熟睡以后,我又去附近的便利店兼职。” “医生说医院的走廊不让睡人,建议我花二十块钱打一张小床,就在我闺女旁边,二十块钱……说实话,我真拿不出来。” “我说不用了,我家离这里很近,我回家睡就行了。然后我转身就走,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凌晨三四点,街上几乎没人了,我困得受不了了,就会去自家稻田里凑合一晚上。” 刘光强仰起头,满不在意地看着天空。但池秽知道,他是害怕眼泪会落下来。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年的冬天特别特别冷,我家在榕城,靠海的南方城市,那年却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刘光强飞速眨了眨眼睛,用一种近似开玩笑的口吻说,“那时候我睡在稻田里,第二天身上都是冰碴子。” “再后来,入春了,雪停了,就当我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我闺女的病情又恶化了。” “同一天,工地的体检报告出来了,我被诊断为高血压,医生说是过度肥胖和不良生活习惯引起的,不出意料,我被工地辞退了。” “回去的路上,我就想不明白,我好好的一个健壮小伙子,怎么就过度肥胖导致高血压了呢?” 刘光强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接着说,“然后我转头就走进了一家卖猪饲料的小店,借他们的秤一称,才发现我前前后后竟然胖了五十多斤。” “我想啊想,想不明白,直到店铺老板上下打量着我这身穿着,有点嫌弃地问我要买什么,我说,对不起啊,我暂时还没有钱买。” “结果就是,我被他轰出了店铺。”刘光强说到这里,似乎是被自己逗笑了,“你们猜,他最后跟我说了一句什么?” 池秽看着他的笑容,心口莫名被人揪紧,发酸发疼。 他特别想打断刘光强,恳求他别再笑了。 他真的会心疼。 见没有人回答,刘光强也不急,自己给自己捧场,“他说,死胖子,一身的肥肉,是不是激素吃多了?” “他一说这个,我立刻就想起来了,上个月我接了个活儿,试吃减肥药的,高风险高报酬,我才不管什么风险,直接就答应了,一连吃了大半个月,后来被检查出来,说是激素超标了。” “好笑吧?不良商家的减肥药,越吃越肥。” 第132章 末世危机(六) 刘光强不经意地别过脸,嗓音却还是哽咽了,当那层伪装被稍稍开了一个口子,一切情绪便再也克制不住,仿佛岩浆一样喷涌出来。 他吸了吸鼻子,故作镇定地继续说,“我那时候是真差钱啊,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 “再接着,我去卖血,挂牌游街,扮小丑当出气筒,什么打一巴掌五块钱,痛骂一顿两块钱,我都干过。” “可是我闺女的状态还是一天比一天差,她以前那么爱笑,现在却只能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颤抖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拉着她一起去死。我觉得,既然我们都这么痛苦了,还不如就这样算了。黄泉路上有我陪着她,她起码不会孤单了。” 刘光强狼狈地抬手,抹了把脸,“现在想想,我当初真他妈不是人啊。” “怎么就这么自私,这么脆弱呢?” “我本来都做好了一切赴死的准备,直到有一天早上,我看见我闺女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男生,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是个大学生。” “那天,他跟我聊了很多很多。他说他是一个白血病痊愈患者,深知病痛带来的苦难是多么难熬,但依旧希望我能坚持下去,不要放弃。” “他看着我闺女躺在病床上,告诉我,‘她就像一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蝴蝶,请你再多给她一点点时间,不要轻易扼杀她的美丽,可以吗?’” “他说我是一个很棒的父亲,我看着他,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这是这么多个绝望的日日夜夜里,第一次有人给我肯定。”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小小年纪满脸忧愁,他笑着摇头,只说自己姓方,在等一个属于他的夏天。” “等他离开以后,我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摸到了一团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钱,零零散散的,一共七百三十九块五毛。” 那天,刘光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攥着那些钱,蹲在医院走廊上嚎啕大哭。 像个最纯粹、最质朴的孩子。 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安慰他。 但他依旧热爱这个世界。 从方先生出现的那一刻起,黑夜被从中撕裂,他窥见到了久违的白昼。 即使后来的日子,依旧痛苦,依旧煎熬,让他不敢回忆。 可他再也没有动过死亡的念头,一心只想着活下来,活下来……哪怕是苟活也好。 兴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呼救,系统出现了,把他带到这里,让他能够短暂地逃离现实的苦楚。 却不曾想,这才是灾难的开始。 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又笑着叹息。 池秽看着他,先前一切未知的、困惑的地方,全都得到了最最合理的解释。 原来,他把头发剃了,是为了陪他闺女一起。 原来,他容貌改变,身材走样,全都是有原因的。 原来这才是他渴望金钱的理由,不是有着什么下三滥的坏心思。 桩桩件件,全都情有可原。 字字句句,全都戳人心肺。 柏寂野无言地站起身,拍了拍刘光强的肩膀,声音哑极了,“强子,最后一次机会,保护好你闺女,只要你们平安通过这个副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君兰的情况和谢淮安是一样的。 在副本里死亡,变成游走npc,只要保证她不要二次死亡,一切都还有机会。 “系统那里,我去说,你别担心。” 刘光强胡乱地点点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只会一边抹泪,一边重复道谢。 柏寂野刚刚迈出的步子陡然刹住,转身望向刘光强,语气郑重又认真,“强子,过去的那段时光,辛苦你了。” 刘光强茫然无措地抬起头,瞬间失了声。 因为他没有想过,当一个苦难永久地被时光洪流挟带着泥沙匆匆卷走,湮灭了全部痕迹,还有人顺着曾经的步履回头去看,一步一步循着旧迹,翻过光阴,重新站在受害者面前,为他弥补上那一句他曾经心心念念的肯定。 “明天会更好的。”陶花笺同样认真地告诉他。 祁影和池秽也站起来,朝他伸手,一起给了他一个无比温暖的拥抱。 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 旧时的疮疤被缠绕包裹,渐渐愈合,长出新的血肉。 不谢苦难,唯谢挚友。 这天晚上,他难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再一次回到了榕城的那片稻田。 那时正值丰收,稻谷迎风飘扬,稻浪滚滚。 而他坐在稻田里,教柏寂野用秸秆编制平安符。 柏寂野手笨,怎么也学不会,没学两下,就腻腻歪歪跑去缠着池秽了。 他笑骂一声,把闺女举在肩头,带着她在稻田上奔跑。 远处的陶花笺和谢淮安只是安静地看着,笑容就溢了出来。 梦醒以后,刘光强才意识到,其实这个梦境本就漏洞百出。 用秸秆来编平安符,他早就教过柏寂野了,而柏寂野非但没有不耐烦,还学得非常快。 且凭着陶花笺这种性格,也绝不会像梦里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 不过,漏洞百出那又怎样? 他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是这些人。 第133章 末世危机(七) 次日清晨,漫天的烟尘遮挡了大片视线,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错觉,就仿佛这个尘世间并没有发生那么多的不堪和罪恶。 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脸疲态,但还是可以透过那些薄薄的身躯,看到他们炽热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着,那是他们对新生的渴望与热忱。 确实,只要进了人类防御阵地,他们的后半生就再也不用颠沛流离,那里层层防御之下,守护的是安宁与幸福。 严峥冥抬头望了一眼雾蒙蒙的天,嗓音带着一种贯穿人心的坚定,“大家再坚持一下,天会亮的,明天也会朝你招手。” “也许,我们还能赶上元旦的第一场雪。” 池秽有些惊讶,毕竟末世之中,荒草丛生,就连天空都给人一种将落未落的感觉,竟然还有四季轮转? 严峥冥似乎看穿了他的讶然,解释道,“自从蓝妖大举进犯,人类防御阵地是唯一一个四时交替的地方,也是最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无论是气候还是环境。” 说罢,他上了车,顺利启动,打响了返程途中第一声炮火。 身后的越野车紧随其后,车窗被外面的枝杈刮过,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君兰窝在刘光强怀里,仰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问他,“爸爸,我们要回家了吗?” 刘光强顿时就心软了,慌乱中别过视线,不敢去看小姑娘无比纯澈的眼睛。 也许在福利院里的痛苦她都不记得了,忘了也好,忘了就不那么煎熬了。 可惜,他忘不掉。 作为一个父亲,他永远都不敢忘。 太痛了。 他恨不得被砍断手脚、挑断筋骨的人是他自己。 刘光强努力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温柔地摸着刘君兰的头,轻声安慰她,“嗯,我们回家,爸爸陪你过元旦。” 刘君兰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惊讶,“元旦不是已经过了吗?怎么还能再过一次呀?” “爸爸……”不等刘光强回答,刘君兰就耷拉着脸,神情有点委屈,“元旦那天,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为什么没有出现?也没有和我说新年快乐。” “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刘光强把人搂在怀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无意义的歉意。 每一句都过分诚恳,字句发自肺腑。 可是“对不起”三个字,向来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话了。 歉意可以脱口而出,过错却没办法轻易弥补。 刘君兰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但她很快就不再纠结,暖心地扬起笑脸,“没关系的,我原谅你。” 窗外闪过无数荒芜,匆匆一瞥的瞬间,身后传来巨响。 池秽猛地扭头: 地裂开了! 严峥冥的声音顺着通话器隐隐响起,“大家不要慌张,跟紧我……” 话说到一半,陡然停止,随后是严峥冥压抑在嗓子眼里的暗骂声。 “是蓝妖!” 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满脸恐惧地指着身后早已丧失理智的猛兽。 “就它一个,拿枪来,老子干爆它!” 同车副驾驶位上的男人恶狠狠地回头去望,把枪口抵在车窗开的一小条缝上,眯起一只眼睛,摆出瞄准姿势。 池秽看着他扣下扳机,又被强大的后坐力震回副驾驶位上。 子弹穿过浓雾…… 偏了。 堪堪擦过蓝妖身侧,甚至没有见血。 男人咬咬牙,不顾旁人阻拦,把车窗摇到最低,重新瞄准。 刚刚那一枪,本就是打草惊蛇。蓝妖扑腾着羽翼,飞到半空中,俯视着这片即将四崩五裂的土地。 与此同时,男人抬高了枪口,明目张胆地与蓝妖对上视线。 扳机被再次扣下的前一秒钟,卷起一阵狂风,极大的冲击力直接把车窗撕裂。 “啪——” 玻璃渣碎得到处都是,好几片最为锋利的部分更是穿透了男人的手骨。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心下一沉,徒手把碎片拔出来。 通话器总算恢复正常,传来严峥冥的警告。 男人却充耳不闻,又一次举起枪,对准盘旋在越野车上方的蓝妖。 这一次,碎的不是车窗玻璃。 而是一整辆车。 速度太快,池秽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男人所在的那辆越野车就被凭空掀翻在地,车的四个轮子朝上,车顶也凹了进去。 再然后,蓝妖用双翅把残破不堪的越野车卷起,甩飞出去十米多远。 整辆车都被压成了废铁片,不难想象,车里的人会是怎样。 “哐当”一声,听得人心里发颤。 通话器里传来严峥冥粗重的呼吸声,他似乎是用力地捶了捶方向盘,怒吼一声,“我说了不要私自行动!不要私自行动!!这就是下场!” 顿时,周围陷入沉默,没有人反驳。 严峥冥那边把油门踩到了底,穿过重重树影。 期间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严队,我们不是有枪吗?为什么要当逃兵?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杀不死一只蓝妖吗?” 严峥冥绷紧后槽牙,语气不善,但这显然已经是特意压抑过的后果了,“战场上第一个死的人,就是像你这种狂妄自大,刚愎自用还自以为自己就是英雄的蠢货!” 莫名挨了骂,那人自然不服气,还欲反驳,就听到柏寂野嗤笑一声,开了口,“你瞎啊?地都裂开了,怎么可能就一只蓝妖?” “现在不跑,等死吗?” 柏寂野这个问题刚一抛出来,那人脸上就挂不住了,青一阵白一阵的。 严峥冥若有若无地瞥了柏寂野一眼,话却是对在场每一个人说的。 “抱歉,刚刚是我情绪太激动了。” 池秽挑了个眉,因为他实在没想到严峥冥会主动示弱。 他的惊讶程度,不亚于你上班第一天迟到,而老板非但没有骂你,还跟你道歉说:对不起,是我们公司把上班时间调得太早了,没有考虑到你们员工的感受,我们马上就改正,这种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虽然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只要道歉的话一出,既能服众,还能某些人乖乖闭嘴。 可池秽还是不敢相信,严峥冥居然如此轻易地放下了所有身段。 还是说,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没有架子的领导? 第134章 末世危机(八) 越野车在广袤的土地上疾驰而过,扬起的黄沙混杂在空气中的尘埃里,把四周环境搞得乌烟瘴气。 严峥冥忽然刹住车,后面的车辆紧跟着停下。 池秽疑惑地扭头去看,注意到严峥冥紧锁的眉头,以及他目光所在之处,有个不明物体……似乎在朝他们这边挥手。 严峥冥警惕地拿好手电筒,打开车门,猫着腰下了车。 手电筒煞白的光线亮起来的瞬间,池秽终于看清了那个不明物体。 它长着一张人的面孔,身后却有尾巴和翅膀。 在确认对方是蓝妖以后,严峥冥果断掏出腰后别着的手枪,举起来,枪口对准蓝妖的致命位置。 眼看着严峥冥就要扣下扳机,池秽连忙制止,“等等——” “它好像怀孕了。” 池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蓝妖高高隆起的腹部。 严峥冥也注意到了,眉头拧得更紧,但拿枪的手依旧稳稳当当,丝毫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祁影舔了舔干燥的唇瓣,紧张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还是鼓起勇气,说,“也许她在向我们求救。” 此话一出,严峥冥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悦的神情,语气也带着刺,“不可能!蓝妖是野兽,生性凶猛狡诈,绝不会向人类低头!” “是,但她是母亲……” 祁影不死心地重复一遍,“她受伤了,在求我们救救她的孩子。” 严峥冥的眼底闪过一抹狠厉,嗓音冷到了骨子里,“别天真了,它没有真情,也没有理智,更不会有母性。” “之前早就有过这种案例了,蓝妖假装受伤,博取人类的同情心,等到人类靠近,想要对它施以援手的时候,它就会恶狠狠地反咬一口。” “妖和人是不一样的,它就是天生的坏种,教不好。”严峥冥冷冷地看了祁影一眼,“现在不是你那无用的圣母心泛滥的时候。” 祁影哑声道,“可是他们在变成妖之前,也是活生生的人。” 严峥冥垂下眼,没说话。 那只蓝妖似乎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停止了舔舐伤口,而是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每一步都尤其困难。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它是谎言被戳穿了,有些恼羞成怒想要报复的时候,严峥冥猛地扣下扳机。 一声枪响,子弹直直地穿过了蓝妖的心脏。 也许是错觉,池秽在它的脸上似乎看到了很淡的笑。 下一秒,它“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才是它原来想要做的事情。 严峥冥愣住了,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没有出声。 尸体渐渐融化,化成了一滩水坑。 严峥冥收回视线,重新回到驾驶座。 越野车再次启动,通话器里吵吵嚷嚷,一路上都在讨论着方才那个死去的蓝妖母亲。 唯有严峥冥再也不曾说话。 “要我说,严队做得对,怀孕了又怎么样?生出来也是祸害人间,早点解决早点省心。” “蓝妖与人类本来就是不共戴天,别再想着什么和平共处了,就凭蓝妖霸占了我们的家园,我们凭什么和它们和平共处?” “就算它刚刚跪下了又能够说明什么?谁能保证它一定没有害人之心?说不定刚刚那一跪,只是临死前的逢场作戏罢了。” “不可能和解的,蓝妖就是个贱骨头,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永远没办法和人类相提并论。” 池秽被这些叽叽喳喳的话吵得心烦,干脆摘下耳机,图个清净。 祁影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池哥,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为什么这么说?”池秽反问他。 祁影想了想,“就……就感觉蓝妖残害了我们好多人类同胞,我刚刚那样说那样做,是不是像个叛徒?” 池秽轻叹一口气,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或错,对于你来说,只要问心无愧,那就是最好的答案。”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其实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只要你不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那样就足够了。”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选择吗?”池秽问。 祁影犹豫地扭头看向窗外,“会……我会的。” 池秽笑起来,“那就好。” 其实有时候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犯罪的是人类,背锅的却是蓝妖。 是不是所有人都忘了,“蓝妖”这一种族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因为人类对环境与资源的大肆挥霍。 大气污染、臭氧空洞、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海洋污染、能源短缺、乱砍滥伐、土地沙漠化、水土流失…… 桩桩件件,都是出自于全体人类的“共同努力”。 环境遭到污染,各种病毒滋生蔓延,席卷着一整个人类世界。蓝妖便是人类经过多重病变演变成为的新物种。 就像祁影说的那样,在变成蓝妖之前,他们也都是人,有血有肉,有心有情的人。 直到这一刻,地球将要毁灭的上一刻,依旧没有人愿意主动承认自己的过错。 更不会有一个人类代表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代表全体人类承认过错。 这就是自私又自大的人类,这就是自诩万物主宰者的人类。 总有一天,我们会遭受反噬。 不是蓝妖霸占了人类的家园,归根到底,其实是人类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家园。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倘若再不转变,人类必然会走向无法控制的衰败。 池秽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转过身,恰好和柏寂野带着安抚性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足以让人心颤。 第135章 末世危机(九) 傍晚,越野车停靠在路边。 人类防御阵地的大门缓缓打开,众人下了车,欢呼着,呐喊着,这一刻,不可否认,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新生。 刘君兰被刘光强牵着,蹦蹦跳跳地小跑起来,满脸笑意,“爸爸,我们要回家了!” 刘光强看得心都化了,点头附和她,“是呀,我们回家了。” 人类防御阵地门前,外来的人类都要经过病毒扫描和三天隔离期。 扫描台太高,刘君兰够不到,刘光强便抱她起来,让她把额头抵在机器上。 大屏幕瞬间由红转蓝,严峥冥大惊失色,迈着长腿走过来,反复检查着扫描机器。 刘光强有点懵,把刘君兰放下来,问,“严队……这,什么情况?” 严峥冥神色凝重,漆黑得望不到底的瞳孔好似深潭,把一切让人看不清,猜不透的情绪糅杂在一起。 “被异化者三天内就会彻底失去理智。”严峥冥的善意提醒不紧不慢地在耳边响起。 如雷轰顶。 刘光强疑惑不解地皱了皱眉,“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池秽第一时间就感到心慌,没由来地替刘君兰捏一把汗。 严峥冥淡淡瞥扫过去,视线从扫描机器落回到刘君兰脸上,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冰锥,每一下都砸在刘光强心口,“她被感染了。” “……” 周围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扭头回望着这个不过六岁大的孩子。 刘光强因为急剧的震惊与悲伤,差点失声,嗓音也由此变得嘶哑尖利,尽管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褪去,“怎么可能……一路上我都陪着我家闺女,蓝妖没有机会接近到她的。” 注意到那台扫描机器,刘光强似乎在顷刻之间找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拽着严峥冥的袖口,语气又快又急,“对!一定是这台机器出了问题!严队,你再好好看看……” 严峥冥握住他的手,把他的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掰下来,依旧冷静又残酷,“机器不会出问题。” 出问题的是人。 “是,一路上确实没有蓝妖靠近过她,但你能保证她在得到救援之前也没有受到伤害吗?” 严峥冥说,“乱世之下,危机四伏,当日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然被蓝妖团团围住,如若我出现得再晚一些,恐怕你们父女俩还见不上这一面。” 严峥冥这一番话,把刘光强堵得哑口无言。 刘君兰或许是猜到了什么,很轻地拉了拉刘光强的手,“爸爸……” 刘光强在闺女面前蹲下,无比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 严峥冥垂下眼,不敢去看这一幕,“抱歉。”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懂了。因为见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所以好像连泪水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太过多余。 刘光强站起身,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严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 长久的沉默,刘光强忽然就明白了。 这是系统安排好的结局,无法改变,无法逆转,他注定要看着刘君兰不受控制地走向系统给她安排好的命运。 就像一个合格的游走npc,完成她的主线任务,这便是她存在的意义。 刘光强没忍住笑了起来,觉得自己这么多天以来的揪心与惶恐都那么可笑。 无意义,无光明,无归宿。 好像他的人生也是这样。 像是存在于别人的棋盘之上,他和刘君兰都只是一颗棋子,任人摆布。 最讽刺的是,曾经只差一点点,他就要认清自己棋子的身份。偏偏上天就爱和他开玩笑,在彻底绝望之前,再一次诱导他走向那个冒着微光的洞口。 害得他下意识以为顺着洞口走出去,拨开云雾和杂草,就能够窥见久违又难得的光明。 结果历尽千帆,兜兜转转,他不怕苦,不怕累,磕得头破血流,也从未惧怕过任何事物。 他只害怕死亡。 因为他死了,刘君兰就会过得很苦很苦。 小姑娘运气不好,当了他的闺女,这一辈子都在吃苦。 所以他就想,如果自己把那些苦难都咽进肚子里,打碎了牙齿也不倾吐出来,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而他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早已习惯自欺欺人。 他很能忍耐,忍耐痛苦,忍耐孤单,忍耐绝望……为的只是活下去,哪怕活得痛不欲生,他也能够逼迫自己活下去。 可惜到了最后,他遍体鳞伤地走到洞口,颤抖着双手去拨开杂草,微光的背后,是另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 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这抹光是否真的存在? 兴许,它只是自己在濒临崩溃的时候,没出息地幻想出来的东西。 而今信念崩塌,万物俱毁。 终是黄粱一场梦。 刘光强疲惫地闭上眼睛,泪水滑落。 刘君兰在慌乱之中牵住了他的手,这一刻,刘光强再也忍不住情绪,弓着身子,哽咽着,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是爸爸没有保护好你……” 对不起,我们没有未来了。 池秽不忍心别过脸,却也无可奈何。 从他进入这个系统的第一天起,他就听过很多人夸他聪明。 冷酷,无情,理性。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如果他们说得都是真的,那就好了…… 如果他足够聪明,是不是就能想到拯救刘光强的办法。 如果他真的无情,是不是就不会觉得心脏疼得喘不上气。 他站在这里,没由来地想起第一次通关副本,虞青枫约他谈话,告诉他,真正的共情能力是不需要刻意装扮出来的。 虞青枫说,当他能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是他名正言顺地离开系统的日子。 池秽叹出一口气,想,这一天或许很快就要到来了。 柏寂野察觉到了池秽的悲伤,安慰似的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那一刻,他终于感受到池秽颤抖的身躯。 第136章 末世危机(十) 严峥冥告诉他,“她很快就会变成蓝妖,你该放手了。” 刘光强浑浊的瞳孔里染着笑,“在我看来,她不是蓝妖,只是我的孩子……因为她需要我,所以我陪着她。”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这么失败的父亲,但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如果有人来教教他,怎么样才能挽救闺女的性命,他想,他可以跪下来一步一顿地听他说。就算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他想他也是愿意的。 最后的最后,黄沙烟尘中,一位父亲牵着孩子的手,缓缓地朝着人类防御阵地相反的方向走。 柏寂野下意识追了几步,却被防御阵地的大门拦住。 严峥冥摇摇头,“人类防御阵地,非特殊情况,只进不出。” “强子——” 情急之下,柏寂野干脆喊了出来。 他看到刘光强顿住了脚步,但仅此一瞬。 那个平日里乐观善良的男人没有回头,而是抬高自己的一只手,背对着他们,用力挥舞着。 完成了告别仪式,英雄自此落幕。 身后的声音隔得越来越远,最终彻底听不清了。 刘光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像是用尽了生平所有的力气。 “系统,我要使用特权。” 【叮咚——】 【玩家刘光强,顺利激活特权,请说出你的诉求】 刘光强没有犹豫,说,“我要让我闺女活下去,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经系统检验,玩家刘光强的特权要求属于不正当要求,不予实施】 果然……他早已预料到了结果。 “那什么可以实施?” 【注:此特权仅针对记忆相关的要求,默认恢复记忆,或是抹去记忆】 【机会只有一次,一旦生效,不予撤回】 刘光强沉默了很久,久到,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我要抹去所有人关于我的记忆。” 【请玩家刘光强再次确认】 “我确认。” 【滴——】 【特权已顺利实施,玩家刘光强已被系统抹杀一切存在痕迹】 刘光强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毕竟副本才进展到三分之一,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死会影响到其他人的通关情绪。 他一身轻松地来,也该一身轻松地走。 刘光强没来得及和他们说,其实他特别喜欢“强子”这个称呼。以前他爸妈还没死的时候,家里的亲人朋友都喜欢这么叫他。 后来死的死,散的散,他孤身一人,带个孩子,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所以在刚来到副本的时候,柏寂野拿着个花名册在台上点名,意外地喊他“强子”,那一刻,他是惊喜又惊讶的。 以至于后来,他对柏寂野死心塌地。 这根本不是什么慕强心理,只是因为那个称呼。 柏寂野叫了他一声“强子”,他便愿意为柏寂野效忠,甚至把命都给他。 刘光强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缺爱的表现,但他只知道,他孤单了太久太久。 周围的热风卷起风沙,刘光强掏出口袋里的钱包,把夹层中的唯一一张三口之家的合照取出来。 他粗糙的指腹轻柔地抚摸过照片的每一寸,留恋地望着照片上面容清秀的女人。 隔得太久,发生了太多事情,很多时候看着这张照片,他都会下意识认为照片上的男人并不是自己。 实在是太过陌生了,陌生得让他不敢承认。 似乎只要固执地没有承认,他就不用正视自己曾经发生的那些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是非要认清现实,活在幻影中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还有梦可以做,起码生活还不是全无希望。 也许某天午后,他会从一张温馨的大床上醒来,下一秒映入眼帘的,是妻子温柔的笑。 刘光强多么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他就是懦夫,不愿意直面现实的懦夫。 而今,他苦笑一声,亲手撕碎了这张照片。 他不想某天自己的尸骨被发现的时候,身上还带着这张的照片。 尽管只是千分之一的概率,但刘光强仍旧害怕他们会依据这张照片想起自己。 既然都要死了,也没什么好留念的,不如彻底毁掉,以绝后患。 刘光强重新牵起刘君兰的手,缓慢地走着。 半途中,刘君兰冷不丁地问他,“爸爸,我是怪物吗?” “不是,你永远是爸爸最爱的孩子。” 一路上形形色色,那是他们来时便看过的“风景”。 父女俩走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大地荒芜,夕阳也是。 可刘光强却觉得他们运气不错,居然还能看到夕阳。 这是临死之际最后的回光返照吗? “高高的青山上,萱草花开放” “采一朵,送给我,小小的姑娘” “把它别在你的发梢,捧在我心上” …… 刘光强忽然扯着嗓子唱了起来,时间似乎被拉回了他第一次教刘君兰唱这首歌的时候。 刘君兰从小没有母亲,但他始终都在重复着告诉闺女: 妈妈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刘光强笑着,唱着,泪流满面。 “陪着你,长大了,再看你做新娘” 结局是什么,不重要了。 人们总喜欢说,下辈子,我们还要再做父女。 但刘光强却想说,下辈子,投个好胎吧,不要再遇到我这么窝囊的父亲了。 可是,我又是真的爱你。 …… 【玩家刘光强,宣告死亡】 第137章 末世危机(十一) 为期三天的隔离期,池秽和柏寂野被关在了不同的房间里。 池秽和柏寂野,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门开还有一个医护人员寸步不离地看着他,这可苦了柏寂野了。 手机到了这里,完全没了信号。柏寂野黑溜溜的眼珠子略微一转,就是一肚子坏水。 “哎呦——哎呦——好疼啊——” 他双腿一蹬,嘴巴一张就是喊。 果然,隔离室的门很快被打开,屋外穿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着急忙慌地上前来查看他的情况。 “你怎么了?哪里疼?” “肚子疼。” 医护人员顺着柏寂野捂着的地方,摁了一下,“这儿疼吗?” “疼!特别疼!” “这是胃,不是肚子。” 柏寂野顺势改口,“哦对,那我就是胃疼,好疼啊——我受不了了——感觉有几万只蚂蚁在啃食我的胃!” “你昨晚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我不知道。” 医护人员担忧地拧着眉,“那你老实待着,我去医务室给你拿点药。” “好好好,你快去吧。”柏寂野眼看着计谋得逞,一脸奸笑,“路上慢点走,别着急啊。” 医护人员似乎没有看穿他的心思,临走前还非常不放心地回头张望了好几眼。 柏寂野冲她摆摆手,露出朴实无华的笑容。 结果人前脚刚走,柏寂野后脚就跳窗翻了出去,顺着上下楼外墙紧贴着的一根水管爬上去,活脱脱像个猴子。 好在他这么多年在系统里待着,学的东西只多不少,这点高度根本难不倒他,三两分钟就跳到了池秽的窗台上。 里面拉了窗帘,柏寂野看不见。 幸亏窗户没锁,他直接推开窗户跳了进去。 屋里没开灯,全是黑的,他知道池秽有点夜盲,这会儿估计看不清自己,但开窗的动静池秽不可能没有听到。 “谁在那里?” 柏寂野挑了挑眉,突然起了点坏心思,故意不回答他,欺负池秽夜盲,便大喇喇地走到池秽跟前,把人扑倒在床上。 池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手脚并用地去推他。 直到黑暗之中,他听到柏寂野顺着唇角漏出来的一声轻笑。 然后,他的下巴被人捏住,熟悉的气息和触感侵袭而来,掠夺了他的全部呼吸。 池秽认出了他,渐渐放松,不再挣扎。 刚刚还嚷嚷着胃疼的某人,这会儿吻得却比谁都卖力,恨不得把人拆之入腹。 “好想好想你……”柏寂野的唇瓣缓缓下移,落到池秽的脖颈和锁骨,“我想了你九百九十九万次。” 池秽有点招架不住,被他摁住腰窝的时候,整个人下意识地抬高胸膛,眼尾又潮又红,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带着颤。 “我们才分开不到三个小时……” “嗯,我离不开你。”柏寂野淡淡附和,大手却不老实地顺着池秽衣摆探进去,“离开你,我会死掉……” 柏寂野练过枪,手掌上都是茧,掌心蹭过池秽的肌肤,让他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柏寂野似乎非常满意这种反应,嘴上却故作矜持,“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哭什么?” 他抬手抹掉池秽眼角沁出来的生理性泪水,重新堵住池秽的唇。 唇齿在辗转之间不经意地磕碰,混杂在暧昧的喘息声中。 池秽被他再一次逼红了眼,挣扎不见效,他便伸手去捶柏寂野的后背,怎料越捶,柏寂野欺负得越狠。 终于在池秽将要窒息的前一秒钟,柏寂野退开身子,故意把耳朵靠近池秽,听着他的喘息呻吟,以及气息不稳时瞪着那双赤红的眼睛,大骂自己变态。 柏寂野抬手抹掉池秽唇瓣上的水润,俯下身,舔弄着池秽上下滚动的喉结,嗓音又哑又低,“禾岁,再骂一遍。” 池秽难耐地仰起头,声音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完整且有意义的话语。 “我特意把人支走,就是为了上来和你偷情。”柏寂野没羞没臊地说,“你别勾我,我待不了太久。” 池秽咬紧后槽牙,“谁他妈一上来就又亲又抱!” “这能怪我吗?我只是想亲亲你。”柏寂野又在池秽唇上啄了一下,“谁叫你又是塌腰又是喘气的。” “我塌你妈的腰……”池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居然有这么厚的脸皮。 柏寂野故技重施,惹得池秽迅速弓起身子,蜷成了一个虾米。 “看吧,你这不就是?” 池秽怒视着他,薄唇轻吐,“畜生。” 柏寂野瞬间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这话应该留到待会儿再说。” 池秽还没反应过来柏寂野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被一个翻身,以一种极其羞耻的姿势趴在了床上。 “柏寂野,放开我!”池秽急了,低声呵斥他。 柏寂野宽大的身躯笼罩下来,周身的侵略气息随之而来,一手并起池秽两只手腕,一手开始解皮带。 池秽挺腰,试图反抗,纤细的腰腹就被柏寂野一手搂住,指腹游离在他的薄肌上,动作又缓又轻,像是用羽毛在挠。 池秽闷哼一声,手腕就被皮带扣住。 柏寂野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宝宝,现在可以喊了。” “不要!有监控,会被人看到!”池秽情急之下,连忙开口。 “别怕,我开了屏蔽模式,虞青枫看不到,副本里的npc也看不到。”柏寂野在说话的间隙,毫不留情地进去,道,“你这副样子,只能给我一个人看。” “别忍着,我爱你。”柏寂野虔诚地俯下身,吻在池秽后颈。 这期间内,池秽才意识到柏寂野有多么疯狂。 门外传来催命似的敲门声,柏寂野充耳不闻,把池秽转了个身,让他面对着自己。 爱,他重复地说着,重复地做着。 贯穿灵魂深处的痛楚,足以让池秽牢牢记住一切。 “我爱你……禾岁……我只爱你……永远爱你……” 迷迷糊糊之间,池秽感受到了柏寂野的热泪。 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第138章 末世危机(十二) 好在柏寂野懂得收敛,一次结束,便把人抱起来,让池秽靠在自己肩上喘气。 池秽困得要死,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柏寂野胡乱捞了一通,没找到池秽的衣服,再三思考之下,还是捡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白衬衫,勉强给池秽套上。 眼看着柏寂野就要直接开门出去,池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咬牙道,“你先把裤子穿起来……” “抱你去洗澡,穿什么裤子?反正一会儿都要脱。”柏寂野无所谓地说。 每一次都是这样,疯狂的情事结束,池秽总是不敢去看他,与其说是不敢,倒不如说是不好意思。 柏寂野一是知道他脸皮薄,二是怕他着凉,所以才事先给他套上衬衫。反观自己,似乎天生就不怕冷,穿或不穿也就无所谓了。 池秽被柏寂野搂着腰,衬衫太薄,柏寂野手上的温度又高,隔着布料传递过来,烫得池秽收缩了一下。 “抖什么?”柏寂野明知故问。 池秽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嗓音有种情事过后特有的沙哑,性感极了,“你先松开我……” 柏寂野手下的力道加重了些,坏笑着反问他,“为什么?” 池秽的呼吸声音顿时变得粗重,慌乱之中,挣扎地想要逃离,却被柏寂野死死地禁锢在怀里。 柏寂野轻笑一声,很懂得见好就收。他把人重新拉回怀里,揉乱了池秽的头发,语气满是纵容,“别跑,不逗你了,等会儿着凉了怎么办?” 见池秽不吭声,只是睁着那双染上水雾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池秽的眼型本就偏向狭长,平日里看起来冷若冰霜,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错觉。但只有柏寂野见过他哭红双眼,眼尾潮湿,眼眶含情,眼神迷离的模样。 只有他一个人见过。 也只能让他一个人看见。 柏寂野一想起这个,偏执的占有欲瞬间将他整颗心脏重重包裹起来。 他磨了磨后槽牙,没忍住把目光落回到池秽红润的唇上。 那里还有他自己咬出来的牙印。 明明身下早已承受不住,泪水不断涌出,池秽却发狠地咬住自己的唇瓣,宁可咬破,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柏寂野心疼地撬开他的唇,逼他松口。 池秽整个人沉浮在欲海当中,濒临崩溃之际,他再也忍不住,张口咬住了柏寂野的肩膀。 彼时,注意到柏寂野灼热的视线,池秽不自在地垂下头,问,“还去洗澡吗?” “轰”的一声,欲望在柏寂野脑海中炸开了花。 他挑起唇角,果断把人重新扑倒,“不去了,再来一次。” 池秽没意识到他突然变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以至于被吻住唇瓣的时候,他脑袋还是懵的,只能听到薄薄的门板后面传来阵阵脚步声。 池秽瞪大眼睛,慌乱中伸手去推柏寂野,意料之中,根本推不动。 “起来……有人来了……” 池秽的声音夹在深吻之中,含含糊糊的,即使听不太清,也能明白个大概意思。 柏寂野冷不丁地睁开眼睛,直接被池秽一脚踹下了床。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一条裤子飞到了他的头上,紧接着响起来的,是池秽又愤又急的声音。 “快点穿!” 柏寂野愣了半拍,捡起裤子往里套,等他穿完站起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点,“我靠,我内裤呢?” 池秽皱着眉瞪他一眼,把被子翻来覆去地抖了好几遍也没找到。 下一秒,敲门声响起。 医护人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嗓音温温柔柔的,让池秽莫名生出一种罪恶感。 “池先生,我刚刚听到屋子里传来了挺大的动静,您没事吧?” 不得不说,这姑娘形容得还是太过保守了些。 池秽轻咳一声,“我没事,刚刚……屋里进了一只老鼠。” 柏寂野倏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抬手指着自己。 池秽手动把他的脸转到另一边,表示现在不想看见他。 门外的医护人员似乎是松了口气,“那就好,这种时候有很多欲求不满的变态会偷溜进别人房间……我也是担心,不过您没事就好。” 柏寂野:“???” 池秽接腔很快,“没事的,变态的人我见得多了,有经验。” 眼前这个就很变态。 医护人员笑了两声,“时间到了,要测体温了,您方便的话,我直接进来了?” “等等——”池秽急得声音都变了。 “怎么了吗?”医护人员犹豫地问。 池秽压低声音,催柏寂野快点。 “我没穿内裤!” 池秽冷酷地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别穿了,滚。” 柏寂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可怜巴巴地说:“你刚刚在床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池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忘了,全都忘了。” “拔吊无情的渣男!”柏寂野低声控诉道。 池秽不搭理他,一个劲儿地点头,主打一个你说的都对。 “皮带也不见了……” 池秽:“不用不行吗?” 柏寂野一脸委屈地松开那只紧紧攥住裤头手。 “啪——” 深黑色的工装裤直接落回地上,某人的小弟弟就这么大喇喇地昂起首来。 池秽:“……” “池先生,您在听吗?” 池秽两眼一黑,蹲下身,迅速帮柏寂野把裤子提起来,“就这么着吧,你勉强穿着,快走快走,不送你了……” “我怎么走?” “废话,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一个偷情的人还想要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吗?” 柏寂野茫然无措地张了张嘴,“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男朋友,真男朋友,正宫!” 眼看着都火烧眉毛了,池秽哪管得了那么多,索性推着柏寂野往窗口走,边走边催,最后稀里糊涂地在柏寂野脸上亲了几口。 以至于狼狈地提着裤子,从窗户翻出去的柏寂野还觉得自己走了大运: 刚刚禾岁主动给了我好几枚香吻,一定是舍不得我走! 果然,我就知道,我家亲亲小禾岁是最爱我的! 柏寂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但这一幕在拿药回来,并且找了柏寂野半天的医护人员眼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确认。 妈呀,这年头活得久了,在这里就能见到猴子爬墙。 第139章 末世危机(十三) 送走柏寂野,池秽没找着裤子,他一个大男人,门口的医护人员又是个小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光着两条腿直接走过去开门。 但门又被反锁了,只能他从里面打开。 池秽想了想,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大粽子,然后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后,拧动门锁。 在见到池秽的第一眼,门口站着的医护人员显然愣住了。 池秽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我有点怕冷。” 闻言,小姑娘尬笑两声,“那我一会儿给你送点衣服过来吧。” “麻烦了。” 其实这才是池秽的真正目的,毕竟他稍后还要去洗澡,总不能像柏寂野那样光着身子到处跑。 小姑娘试探性地指了指门后,“那个……要不我们先进去?” 池秽拧着眉,语气是尽量的委婉,“我屋子里有点乱,就在这行吗?” “好像不太行……不光要测体温,还要抽血、测心跳脉搏。”小姑娘露出为难的笑容,随即又十分贴心地为他解围,“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池秽慌乱地开始回想方才发生过的每一幕,再三确认自己把该收的东西都收起来以后,才缓缓侧过身,给对方让出一条道。 小姑娘礼貌又克制地点点头,走进去,虽然眼睛没有胡乱地瞟,但她还是注意到了。 床上的被子被池秽卷走,而今皱皱巴巴的床单上,孤苦伶仃地躺着一条男士内裤…… 池秽:“……” 真他妈想弄死柏寂野! 池秽低着头,一把抓起内裤,想都没想,直接丢进了垃圾桶里。一整个过程,他都没脸见人。 “这不是我的。” 说完这话,池秽瞬间就后悔了。 怎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池秽窘迫地抿了抿唇,“我窗户没关,刚才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正好落到我床上。” “内裤会飞……”小姑娘斟酌半天才说出这四个字,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 像是为了避免尴尬,小姑娘主动略过话题,“我先帮你抽血吧,伸出一只手。” 池秽坐回床上,把被子叠到腰腹以下,然后伸出了右手。 小姑娘拿着针管的手忽然顿住了。 池秽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就瞧见了自己……布满红痕的手。 “呃……” 空气莫名陷入诡异的沉寂。 还没待池秽想好瞎编的理由,小姑娘就抬手,隔空指了指池秽的脖子,“你这里……很多大红点。” “这里蚊子太多了。”池秽张口就来,“我特别招蚊子。” 小姑娘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倏地涨红了脸,紧接着不断点头,不再讲话,只是低低地应上几声。 等她做完一切检查,脸颊已经像个熟透的红苹果,根本不敢去看池秽。 “嗯……各项指标都很正常……那我先走了。”小姑娘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讲话的声音也又细又小,“您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了。” 池秽松了口气,看着她出了门,果断重新落锁。 等他走回来,站在小姑娘刚刚站的那个位置上,眼睛一偏,恰好和床头柜上缠成一团的黑色皮带“四目相对”。 “……” 忽地,在这张床上所有暧昧朦胧的记忆灌入脑海,周围温度骤然升高,气氛变得黏腻焦灼。 池秽的呼吸声有点不稳,他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转身进了浴室。 结果浴室里的水流声音才刚响起,又陡然停止。 池秽顶着那张死人脸开门出来,径直走到床头柜旁,把那条皮带也扔进了垃圾桶。 …… 没多久,小姑娘敲了敲门,把衣服放在了门口。 “对了,池先生,里面还有一张纸条,是楼下那个柏先生拜托我交给你的。” 池秽应了一声,过了好久才探出头来取。 因为他不敢让别人见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刚才洗澡的时候,面前就是落地镜,因此自己身上的斑驳痕迹,池秽轻易便能看到。 原本还好,不算明显,等他洗完热水澡出来,原先淡淡的吻痕变得越发艳红,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池秽在心里把柏寂野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换上衣服,他倒是不急着去拆纸条,而是先跑回浴室把那扇落地镜藏在了柜子里面。 这种东西要是让柏寂野发现了,怕是会出事。 池秽简单把屋子收拾了一遍,随后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拆着纸条。 纸张很薄,在拆的过程中,池秽就已经能够看到背后透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字迹。 在看清第一句话的时候,池秽只能表示:这很柏寂野。 亲亲大宝贝,我好想你呀~ 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想抱抱你,想亲亲你~ 看到这里,池秽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傻逼波浪号,傻逼柏寂野。 恰好这里有个折痕,要把纸张摊开才能看到接下来的部分。 池秽突然有点庆幸,起码这样还能留给自己一点时间缓缓。 要不然他生怕自己会被柏寂野气死。 池秽犹豫了一下,摊开剩下半部分。 顿时,呼吸停滞。 洗完澡记得吹干头发,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手脚都很凉,我不在你身边,没办法帮你捂热,你记得多泡泡脚,等热了再躺到床上。 早点休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很多时候都在闭着眼睛装睡。失眠了就多想想我,不要有太多烦恼,我知道你什么心理,想着想着就会开始自我怀疑。 错了!你是世界上最好最乖的宝宝,我会永远爱你。 突如其来的,直击人心的真心,莫名搞得池秽鼻子一酸。 他忽然很想见到柏寂野,迫切地想。 第140章 末世危机(十四) 柏寂野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碰了自己的脸。 他缓缓睁开眼睛,恰好与黑暗中的池秽对上视线。 “禾岁?”柏寂野瞬间清醒了,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反手握住池秽的手腕,“你刚刚摸我了。” 池秽故作嫌弃地睨他一眼,“你口水流出来了,我帮你擦一下。” “骗人,我睡觉流不流口水,你最清楚了。” 柏寂野见他穿得单薄,连忙把人拽进被窝里,让他与自己面对着面,额头抵着额头。 这种姿势,近得足以交换鼻息。 “你怎么下来了?” 池秽把攥着衬衫的那只手举起来,不咸不淡地答,“来还你衬衫。” 柏寂野顺势牵起池秽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谁家大晚上还衬衫啊?说吧,你是不是对我别有所图?” “我怕你没衣服穿,没别的了,你别太自恋。” 事实证明,天塌下来,都有池秽的嘴顶着。 不过柏寂野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读懂他的所有潜台词,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如果这真的是一种天赋,那么是不是便可以说明,我生来就会爱你。 这是本能。 “禾岁,承认吧,你就是想我了。” 池秽没吭声,小小一个,缩在柏寂野怀里,看得柏寂野心都化了,忍不住凑上前吻他。 “怎么进来的?”柏寂野趁着接吻的间隙,笑着追问他,“嗯?小傲娇鬼。” 池秽被他吻得七荤八素,认真地回答,“撬锁。” “你还会撬锁?” 眼看着就要擦枪走火,池秽赶忙推开他,“别亲了……” “为什么不给亲?”柏寂野故意逗他。 “我腰疼。” 只需要仅此一瞬,柏寂野立刻心软,把人拉到自己怀里,老实乖巧地给池秽揉腰。 他轻嗅着池秽身上好闻的沐浴露香,接着刚才那个问题,“谁教你撬锁了?” 闻言,池秽皱起眉,疑惑地苦思良久,“我不记得了……” “对了,我在你的衬衫口袋里翻出了两样东西。”池秽忽然想起这个,把衬衫递到柏寂野手中,示意他去摸口袋里的东西。 柏寂野听话地照做,果真翻到了两样东西。 一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二是一串用秸秆编成的平安符。 前者他记得,是祁影写给他的。 可是里面偏偏有着两种不相同的字迹。 后者他也记得,是上次割稻大赛的时候,他躲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偷懒,亲手为池秽编了这个。 可是他原本是不会编的。 柏寂野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依照记忆,把平安福递到池秽手上,“这是用禾穗的秸秆编的,‘彼黍离离,彼稷之穗’,‘穗’与‘岁’又同音,寓意岁岁平安,象征着光明与希望。” “我本来是打算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的,但是……我好像并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在哪天。”柏寂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纵使他查遍系统里关于池秽的所有资料信息,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直到下一秒,屋外传来零点的钟声。 池秽无比认真地告诉他,“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柏寂野无措地眨了眨眼睛,心口闷闷地疼。 他想要心疼池秽的一切过往,一切遭遇,可偏偏他根本就不了解池秽的过往和遭遇。 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柏寂野顿然失了声,在感情方面,他迟钝,懦弱,摇摆不定。 窗外的烟花在人类防御阵地上空绽放,池秽背过身,望向窗外,眼底倒映着烟火的绚烂与缤纷。 这一刻,柏寂野尤其坚定。 “禾岁,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如……从今往后的每一年,每一年的今天,我都陪你过生日吧。” 池秽茫然地转过身,看着柏寂野格外诚恳的眼眸,里面闪烁着比晨光还要明亮的光辉。 池秽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自己一旦答应,就变相于许给柏寂野自己的一辈子。 可是一辈子太过遥远,他不敢轻易许诺。 他更不敢保证,像他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人,是否真的能够维持住当下这种正常人的恋爱状态。 他怕自己会发疯,间接地伤害到柏寂野。 望向柏寂野瞳孔里满是期待的微光,池秽残忍地扯起唇角,笑了起来,“柏寂野,新年快乐。” 话题被终结,主动权又重新回到池秽的手上。 即使他没有正面回答,柏寂野也会懂得他的意思。 不接受就是拒绝。 “嗯,新年快乐。”柏寂野配合着他,也跟着笑,“没想到在短短半年时间里,我们竟然一起度过了三个新年。” 副本外一次,《白色婚纱》一次,现在又一次。 柏寂野玩笑道,“像不像我们已经在系统里相知相守相爱了整整三年?” 池秽只是笑,不答。 “禾岁,如果我们之间……是实打实的三年陪伴,你有可能为了我留下来吗?”柏寂野敛了笑,哑声问他。 池秽舒出一口气,态度干脆利落,“不可能。” “那就好。”柏寂野如释重负般漾出笑意,声音好似叹息,“不遗憾了。” 我们没有三年,哪怕有,也没有未来。 柏寂野阖上眼睛,把池秽抱得很紧,像是害怕他下一秒钟就会消失不见。 池秽莫名想起柏寂野在写给自己的纸条上说,不要有太多烦恼。 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甚至在情事最为疯狂的时候,从眼角淌下来的那滴热泪,都能够表明一切。 池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而他只能无动于衷,隔岸观火。 最后,柏寂野在池秽的唇上落下一吻。 声音哽咽。 “晚安,禾岁。” 第141章 末世危机(十五) 三天隔离期很快结束,有人给他们分配了相应的宿舍和工作。 池秽提前看过宿舍分配表格,双人间,他的舍友是个不认识的人。结果当天下午他推开门,只见到坐在床上嘿嘿傻笑的柏寂野。 不用想就知道,柏寂野又厚着脸皮去找别人求了多久。 他知道池秽不愿意和陌生人住在一起。 池秽隔着不远的距离望着他,忽然意识到在这段感情之中,好像从来都是柏寂野付出得更多。 柏寂野朝他迈出了一步又一步,而他却无动于衷,甚至不断后退。 他没办法给予柏寂野所希求的回应。 池秽开始思考,当初答应要和柏寂野试一试的这个选择是否正确。 柏寂野注意到他的出神,敛了笑,“怎么了?” “我有点后悔了。” “什么?”柏寂野下意识眯了眯眼,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池秽自嘲地笑了笑,没说话。 他在柏寂野的注视中放下行李,整理好衣服,随即若无其事地推门出去。在将要迈出第一个步子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陡然回头,道,“傻站着干嘛?走了。” 柏寂野慢了半拍,大步跟上池秽的步伐,边走边玩笑着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说你后悔和我在一起了。” “……” 池秽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依旧沉默。 这种表现并不容易穿帮,因为它很符合池秽一贯的作风,倘若让别人来瞧,一定看不出什么反常。 但柏寂野不是别人。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比柏寂野还要了解池秽。 两人走得不快,肩并着肩,垂在身侧的手背偶尔相贴,不必过分亲密,也能让柏寂野惶恐地担忧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以后。 没关系的,不论未来怎样,起码当下,他们彼此相爱。 柏寂野深呼一口气,试图说服自己,然后重新扬起笑脸。 陶花笺和祁影的突然出现,总算打破了这种怪异的氛围。 四人在人类防御阵地的广场集合,等着严峥冥的到来。 一早就有人和他们说过了,人类防御阵地不养闲人,凡是进到这里来的人类,总部都会给他们安排大大小小的差事。 结果等了良久,严峥冥不曾出现,却等来了一个他们从未料想过的熟人。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严领事临时有个会议,今天由我来带大家熟悉这里的环境。” 陶花笺激动地扑上前,想要去碰他的手臂,却被男人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 “谢淮安?”陶花笺嗓音发虚,眼底的情绪都快要溢出来了。 谢淮安迟疑地指了指自己,试探性地问,“我们认识吗?” 陶花笺的眼泪在那一刻倏然落下,红着眼眶,委屈又难过地盯着他看。 “你……别哭啊。”谢淮安似乎有点无措,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到她面前,“小姐,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陶花笺没有碰纸,而是带着很重的鼻音反问他,“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谢淮安哑然片刻,上上下下地把人重新打量了一遍,然后尤其肯定地说,“抱歉,我真的不认识你。” 闻言,陶花笺失望地低下头,直到听见谢淮安满是困惑的声音。 “但是好奇怪,看到你哭了,我好像有点疼。”谢淮安自顾自地嘟囔着,右手隔着胸膛,贴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看到你哭,我会比你先疼。 哪怕记忆全无,本能会代替我爱你。 陶花笺重新抬起头,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模糊了那些往事,以及眼前这个视她如珍宝的人。 “对不起。”谢淮安说。 “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了,但一定是因为我。”谢淮安的语气格外真诚,“既然我让你掉眼泪了,就应该和你道歉。” “对不起。”谢淮安又重复了一遍。 陶花笺怔怔地看着他,回想起他的一切,回想起那些过往,无论是不堪的,还是痛苦到不愿意的回忆到,直至今日,都应该做个彻彻底底的了断。 从前的每一次“初见”,谢淮安都会固执地向她重复自己的名字。 他希望陶花笺记得他,只是记住他的名字,不用记得他的好。 后来陶花笺做到了,因为害怕忘记他,所以把他的名字纹在了锁骨的位置。 没有人知道,但“谢淮安”早已融入她的骨血。 这一次,让她来做那个先开口的人。 陶花笺看向她,学着谢淮安从前的口吻,说,“你好,我叫陶花笺,你要记住我。” 谢淮安明显愣住了,抬头的瞬间,彼此四目相对,像是再一次回到了那些年。 他笑起来,眉眼漂亮极了,“好,我会记得你。” 第142章 末世危机(十六) 谢淮安给他们分配了工作,分别在四个不同的地点。 另外三人已经领完任务各自离开了,现在只剩下池秽和谢淮安两人。 “人类防御阵地的创始人,编号001,拯救了我们所有人,被大家奉为神明。”谢淮安抬手指着眼前的一座人形雕塑。 池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座雕塑和柏寂野差不多高,呈神像的站立姿势,面庞温润儒雅,眼神却无比坚毅。 谢淮安说:“这座神像是严领事亲手打造的,一比一还原的那种,每天都有人来这里上香祈福。你的工作就是每天把001神像早晚各擦拭一遍,保证它的安全即可。” 池秽观察到谢淮安脸上的悲怆,自知事情没那么简单,主动问他,“001是怎么死的?” 谢淮安警惕地瞥他一眼。 池秽立刻补充道,“我没恶意,只是好奇,我感觉你们很崇敬他。” “当然。”谢淮安渐渐卸下防备,“他是我们人类防御阵地的英雄。” “当初蓝妖大举进犯,旧防御阵地根本抵挡不住,却顽固地不肯撤离。那时候001只是一个普通的救援人员,没什么话语权,因此哪怕他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他的话。” “然后001带着愿意追随他的人类离开了旧防御阵地,一路上躲过无数蓝妖的绞杀围堵,最终创立了新的人类防御阵地,也就是现在这里。001也在此过程中不幸感染,自刎而亡。” “严领事和001是挚友,得知001的死讯,他悲痛欲绝,阵地内的人类也对001爱戴有加,因为不舍得001的牺牲,所以就有了这座神像。” 谢淮安无比熟练地说完这段话,不难猜想,他曾经和多少人说过这些。 池秽却起了疑心,为什么他会了解得这么事无巨细? 大事清楚也就罢了,小事也能处处了解细节? “001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如果是,那就说得通了。 可偏偏谢淮安摇头了,“没有,这些都是严领事和曾经那些老一辈当事人告诉我的,后来,我们整个人类防御阵地都知道这段往事。” “你考虑过真假吗?”池秽懒得遮掩,直接问。 谢淮安拧着眉,显然有些不悦,“这有什么值得撒谎的吗?” 池秽深知谢淮安现在已经变成了系统里的游走npc,没有自己的自主意识,他的一切语言动作,都是跟随着系统的指令。 所以他没必要跟一个npc争论,免得最后还吃力不讨好。 “确实没有,是我说错话了。”池秽飞速带过这个话题。 谢淮安没说话,但好歹是稳住了情绪。 “既然都交代完了,那我先去干活了?”池秽说完,也没管谢淮安同没同意,转身就走到神像跟前,弯着腰,从神像的下半身开始往上擦。 谢淮安只看了两眼,便转身离开了。 确认对方走远,池秽停下动作,再一次打量起这个神像。 系统的提示音陡然响起。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过副本初级模式——末世逃生】 【接下来,开启中级模式——裴回神像】 【祝你们好运!】 池秽垂下眼睫,暗自重复着这个名字。 “君王冥漠不可见,铜雀歌舞空裴回。” 他莫名想起了《铜雀台》中的这句诗。 忽然,虚掩的红色木门被人推开,池秽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干布,躲到了神像背后。 明明这是他的正经工作,没什么必要闪躲。但池秽就是固执地认为,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能窥探到最为真实的反应。 来人是穿着黑色大衣的严峥冥,他的神色很淡,一举一动都有条不紊。 严峥冥径直穿过石柱,与神像隔着一张小木桌,不远不近地相互望着。从池秽现在这个角度来看,严峥冥脸上的神情尤其古怪。 像是一种压抑许久,再也忍不住流露出来的暴戾,可偏偏他的眉宇之间却是过分浓重且明显的哀伤。 池秽蹙起眉,觉得他陌生又矛盾。 但当年的真相绝对不像谢淮安告诉自己的那般简单。 就这样对峙了良久,严峥冥忽而笑了起来,那个笑容,颇有种不属于他身上该有的温柔。 随后,他走上前,捻起三根香,点了火,退回到方才的位置,跪在地面的软垫上。 池秽看到他无比虔诚地拜了三拜,起身,往前走。正当池秽以为他要把香插到香炉里的时候,严峥冥却垂下手,把香丢在地上,抬脚踩上去,捻灭了火。 池秽不敢相信地后退了一步,再一抬眼,严峥冥已经绕过桌子,朝神像这边步步紧逼。 他以为严峥冥发现了自己,一颗心胡乱地狂颤。 结果,严峥冥在神像面前停住脚步,彼此只隔着十多厘米,他本来就不矮,但在裴回的神像面前,他甚至还要微微抬头。 池秽紧张地屏住呼吸,透过狭小的缝隙,只能勉强看到严峥冥半个身子。 这一刻,他看清了严峥冥满是柔情的双眸。 太奇怪了,那种眼神,并不像是看着昔日挚友时该表现出来的。 反倒像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居高临下地俯视,带着私心和……欲望。 池秽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这个眼神……不会错! 下一秒,严峥冥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缓慢地抬起手,笑着抚摸上神像冰冷僵硬的面颊。 刹那间,他僵住了,脸上贪婪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宛若一个沮丧颓废的孩子,疑惑不解地问,“怎么这么凉?” 严峥冥并不在意周围的死寂,自顾自地说,“好久没来看你了,你有想我吗?” “听他们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有乖乖听话。”严峥冥的神情和动作都轻柔到了极致,有种不符合他这张脸的疯狂,“这样就对了,以这种方式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我那么爱你……为你付出了一切……” “不要离开我,像现在这样就好,我要把你关起来,为你犯下的过错赎罪……” “亲爱的,永远不要离开我。” 第143章 末世危机(十七) 严峥冥离开之后,池秽才敢出来,冷汗冒了一身。 他望着严峥冥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严峥冥身上的那种矛盾感,池秽始终不能理解,又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以至于他在很多时候都把这归根于是自己的错觉。 如今看来,这绝对不可能是错觉。 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好人,严峥冥是这样,裴回也是。 起码池秽暂时还没有完全把这个号称001,被人们视为神明的裴回代入一个绝对善良,绝对正义的角色。 他摸着下巴,回忆起方才严峥冥的那些疯言疯语。 他说他很爱裴回,想把他关起来。 姑且不去考量严峥冥口中的“爱”到底是什么成分,光凭他说过的上半句话:“像现在这样就好”,就足够引人无限遐思。 现在这样是什么样? 难道说,他的目的得逞了吗? 还有,为什么是裴回为他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 如果他真的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又怎么会被人们视为神明?可是如果这并非什么滔天大罪,又哪里有必要用“赎罪”这种程度颇深的词语来形容? 除非,要么是裴回的罪孽不为人知,要么是那个过错只是单单针对严峥冥一个人的。 两种说法就摆在眼前,池秽却一个也不想选择。 或许是他的潜意识里认为,还有第三种更能够让人信服的说法。 只是他暂时还想不到。 “中级模式——裴回神像。”池秽疑惑地皱着眉,呢喃着。 既然能够作为中级模式的噱头,裴回神像绝对不简单。 池秽忽地精神起来,想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做法。 有没有可能,真正的裴回并没有死,而是被严峥冥藏了起来! 像金丝雀那样。 正巧刚才严峥冥假模假样地跪下来给他上香,最后却没有把香插上去,而是踩灭了。 因为给活人上香是禁忌,所以他才这么做。 倘若这样想的话,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是,严峥冥会把他藏在哪里? 既然他说,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裴回都有好好听话,那么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裴回被严峥冥藏在了一个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试着代入一下信徒的角色,他们一定不会允许自己信仰的神明遭人践踏,更不必说眼睁睁看着他被囚禁而无动于衷这种事情的发生。 所以便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裴回被囚禁在一个人人都能够看到的地方,但没有人意识到那个地方藏着裴回,甚至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严峥冥刚才所有的怪异举动都是对着这座神像。 池秽倏地抬眼…… 面前的神像却消失不见! 池秽莫名觉得后背发凉,转过身,神像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相差半个头的距离格外有压迫感,再加上屋子里空旷冷清的基调,衬得神像那张面庞越发怪异。 池秽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的脸看。 观察良久,他发觉这座神像除了位置的改变,似乎再无其他。 不对! 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几乎没什么表情。 但是现在,神像在笑。 无法抑制上扬的唇角,像是有人在操控他的一举一动。 而它发生改变的时机,恰好是自己意识到这座神像里面有可能藏着裴回的时候! 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把神像砸开,迷雾终会散去。 池秽扭头环顾了一圈,顺势抄起地上的椅子,目光平静,与神像空洞的眼睛对上视线。 下一秒,池秽面不改色举着椅子砸了下去。 第一下,神像的脸颊出现裂纹。 第二下,第三下…… “哗啦——” 神像浑身“血肉”如雪崩般渐渐瓦解,池秽捡起一块碎片,用指腹轻轻地捻了捻。 很薄的一层,难怪这么容易砸开。 它果真不是实心的。 池秽随手丢了椅子,抬起脚,对准神像的肚子重重地踢上去,把神像踹翻在地。 大大小小的碎片散了一地,暴露出里面那具僵硬的躯体。 面容已经模糊不清,身上的血肉甚至还泛着浅浅的蓝。池秽实在没办法辨认这具尸体的主人。 不过它既然出现在这里,也不难猜测,这或许就是裴回。 池秽站起身,迈出第一个步子,眼前瞬间陷入漆黑。 再次睁眼,他看到一个面容温润如玉的男子,把另一个人抵在车门上。 那人的身躯被男子挡住大半,只能隐隐瞥见他紧蹙的眉,略微听见他压抑在嗓子眼里的低吼。 男子似乎很满意他这种反应,笑着退开身子,调侃似的唤了他一声,“严副官……” 这下,池秽彻底看清了那人的脸。 他是严峥冥。 那么严峥冥身前的那个男子……有很大程度就是裴回。 池秽稍一比较,只能说那座神像的还原程度确实很高。 下一秒,严峥冥如他所愿地叫出了那个称呼。 “裴长官,请你自重!” 严峥冥的脸色又羞又恼,克制地别过身,不去看裴回的眼睛。 裴回挑眉,轻而易举地捏住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 他的视线顺着严峥冥那张脸渐渐往下,灼热的目光落在严峥冥身上,他似乎被烫了一下,骤然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正好贴在冰凉的车盖上。 说实话,严峥冥的长相并不是那种白净书生的款式,恰恰相反,小麦色皮肤,健壮的身躯,硬朗的轮廓线条,无一不彰显着他的男性魅力。 而裴回的长相又过于柔美,带着点雌雄莫辨的意味,皮肤白,上挑的狐狸眼。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凭着这副人畜无害的面孔,仗着自己的身高,把严峥冥堵在这里,动弹不得。 “我们这种关系,谈什么自重?”裴回笑眼弯弯,指腹在严峥冥的下巴上轻蹭。 严峥冥咬着牙,眼神阴狠,“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别天真了,我们只是上下属而已。” 裴回失望地停住动作,认真地告诉他,“上下属之间并不需要上床。” 这种事情被他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搞得严峥冥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 “我说过很多次了,那只是一个意外!”严峥冥恶意地挑唇讥笑,“裴长官,你不会当真了吧?” “……” 注意到裴回无措的神情,严峥冥满意地笑了,一把挣脱裴回的禁锢,转身就走。 结果没走出两步,手腕又被裴回攥住,整个人顺势被带了回来。强烈的侵略气息扑鼻而来,笼罩在严峥冥上空。 彼此离得很近,严峥冥能够轻易地观察到裴回的每一个小举动。 他看到裴回恶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嗓音低哑又暧昧,同时带着赌气的成分,“对,我当真了。” 温热的唇瓣覆盖下来…… 池秽茫然地眨眨眼睛,待他回过神来,脑海中不停地蹦出一个接一个的问号。 可能是习俗原因,他们这边的挚友是不接吻的哈。 第144章 末世危机(十八) 光凭这些,池秽又实在难以推断出这俩人的关系。 说情侣吧,真不像,单看严峥冥瞪着裴回的眼神,反倒像是仇人。 说仇人吧,又说不通,到底是谁家仇人既接吻还上床的? 不过倒是可以简单地证明这里没人会看到自己,毕竟这俩人都吻到如此忘我的境界了,就算脸皮再厚,也做不出当着第三个人的面接吻的事吧? 除非他们看不到自己,这样就合理多了。 暧昧的水声和喘息格外明显,池秽轻咳一下,默默转过身,心如死灰。 在等待的间隙里,他忽然生出一种怀疑。就目前两人的表现来看,明显是裴回更疯一点,甚至有可能是他强迫的严峥冥,可为什么到了后来,疯言疯语的人却变成了严峥冥? 难道他如今这副模样,都是被裴回的强制爱逼出来的? 池秽光是这么设想,心里就直犯恶心。 他犹豫了一会儿,重新转过身,开始观察严峥冥的反应。 迷离的眼神……主动勾住对方的脖子…… “啧。”池秽自顾自地分析,“看着也不像是被强迫的啊……” 他观察得格外认真,最后恨不得凑到两人跟前去看,幸亏裴回及时起身,制止了“悲剧”的发生。 严峥冥大敞着胸膛,靠在车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那模样性感又勾人,唇瓣上的水渍衬得双唇红润极了。 裴回的眸光暗了一瞬,眼底的欲望被自己强行逼退下去,笑着问他,“舒服吗?” 严峥冥冷哼一声,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服,丢下一句,“要是我哪天被蓝妖感染了,我非得传染给你不可。” “可以。”裴回毫不犹豫地接腔,“能和你接吻,死也值了。” 严峥冥残忍地勾起唇角,一字一顿道,“你真贱啊。” 不知是这种话听得多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裴回并没有多大反应,甚至还附和似的点了点头。 短暂的温存结束,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恢复到了最初的上下属。裴回没有越界,严峥冥不再恶言相向。 就连池秽都认为他们的伪装没有任何破绽。 新的一轮任务依旧在继续,熟悉的越野车在沙漠中疾驰而过。 这一次,池秽看到的场景和返程途中看到的那一幕几乎如出一辙。 ——怀有身孕的蓝妖母亲在向人类求救。 这时的裴回和后来的严峥冥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决定。 当那颗子弹穿透了蓝妖的胸膛,池秽明显注意到严峥冥脸上的扭曲神情。 很显然,不止池秽注意到了,作为当事人的裴回自然没有忽略。 他理直气壮地对上严峥冥的眼睛,平静地说,“蓝妖无药可医,留下只会给人类带来更多的灾难。” “你怎么知道无药可医?”严峥冥冷冷地反问他。 裴回没有急着和他争辩,态度依旧温和,“这是所有人类公认的事实。” 严峥冥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良久,最后嗤笑一声,嗓音冷到了骨子里,“裴回,你真是一点没变。” …… 池秽觉得不解,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严峥冥,导致后来的他开始试着理解曾经的裴回,甚至做出了和他一样的决定。 车子重新启动,四周沦为僵局。 望着裴回的侧脸,严峥冥冷不丁地开口,“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蓝妖,你还会坚信蓝妖无药可医这个观点吗?” 裴回踩下刹车,情绪难得有点失控,“严峥冥,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他没有回答,也不急着要个答案,而是一条一条,一点一点地把他们的往事罗列出来,像是在算账。 “五年前,是我把你从蓝妖群中救出来,悉心培养,把你当做我的接班人来看待。”裴回深呼一口气,接着说,“第一次学枪,你害怕地缩进我怀里,而现如今你这一手好枪法,是我教出来的。” “你撩拨我,勾我的手,抱我,吻我,桩桩件件,暧昧的事全让你做尽了!第一次上床,是你红着脸、喘着气钻进我的被子里,我以为这就是我们心意相通的证明。” 裴回摇下一半的车窗,试图让窗外的风吹进来,浇灭他的怒气,好让他冷静下来。 “但你次次回避,躲着我,骂着我,忽然之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严峥冥,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明明这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为什么到了你这里,就搞得像是我强迫了你呢?” “是,我喜欢你,这不假。但如果你只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想要图个新鲜……” 话没说完,裴回就被严峥冥堵住了嘴。 再次退开身体的时候,他只能看到严峥冥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你喜欢我,终于舍得开口了。”严峥冥脸上是少见的淡笑,声音像是叹息,隐隐藏着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这下,裴回彻底愣住了。 他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峥冥就这么笑着,看着他。 眼神交错的瞬间,惊喜混杂着惊讶一同涌上心头。 紧接着,他终于听到了严峥冥的声音: “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久很久。” 裴回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无措地傻笑着。 再然后,严峥冥毫无征兆地抛出另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会!” “你喜欢我,喜欢到甘愿为我去死吗?” “为什么要问这些,很奇怪。” “嗯,我就是一个怪人。”严峥冥说。 裴回思索片刻,“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死亡或许也没那么可怕。” 严峥冥与他对视许久,没忍住垂下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说:“那我就放心了。” 第145章 末世危机(十九) 画面一转,任务圆满结束。 裴回和严峥冥被人们团团围住,高呼“英雄万岁”。 严峥冥下意识扭头,与裴回笑着对上视线。 彼时,夕阳染红半边天,橙黄的光线铺满了回家的路,直直延伸到更远的天边。 那一刻,也许裴回会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们是彼此相爱着的。 美好短暂易逝,犹如昙花一现。 不待池秽反应,眼前的场景又变幻成了一处空旷的荒地。 人们围成一圈,好奇地张望着。 正中央的位置,是失去意识的严峥冥,以及不久前欢呼雀跃着的幸存者们。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面容尤其刚毅,浑身上下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人抱着干柴快步上前,把严峥冥等人用柴火死死围住。 男人右手举着火把,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他皱着眉,步步靠近。 池秽看着手中火把溅出来的火星,莫名觉得身躯一热,心里也开始替地上那些昏迷不醒的人担忧起来。 倘若虞青枫能够读懂他的所思所想,一定会觉得极其震撼。 毕竟,就连池秽自己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像个正常人类一样同情他人苦难。 眼看着火把的位置越来越靠下,在场所有人都认真地盯着,却没有一个人肯主动站出来制止。 池秽抿紧唇瓣,愈发不解。 为首的这个男人,既然能够一下召集这么多人,还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可见地位显然不一般。 而严峥冥好歹也是人类救援队的副长官,换做旁人,不可能轻易动他。 除非,男人的地位还要在严峥冥,甚至是裴回之上? 但是他为什么要烧死严峥冥? 难道是严峥冥和裴回的事情被他发现了? 然后这个老顽固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裴回这个恋爱脑又不愿意放手,所以男人才会痛下杀手? 一想到恋爱脑,池秽没忍住顿了一下,思绪也逐渐偏移到别的地方去。 他重重地摇了摇头,逼自己清醒过来。 于是,他又发现了一个说不太通的地方。 如果男人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要杀严峥冥,为什么还要拉这些幸存者来给他陪葬? 池秽有点摸不着头脑,打算再往下看看。 男人的手微微一抖,火把瞬间落下,干柴上似乎是喷了酒精,火焰燃得很快,迅速顺着一端蔓延到另一端。 “不要——” 熟悉的声音传来,裴回直接越过人群,徒手拨开点燃的木柴,把意识模糊的严峥冥抱进怀里。 男人被他的动作惊到了,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向前走了一步,张了张口,似乎是要呵斥。 但话到嘴边,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又陡然转了个弯,变成了明显克制过的音量和口吻: “裴回,让开。” 火光把裴回的脸照亮,他卑微地仰起头,跪在男人面前,急切地说,“领事,我有办法……我找到办法了……他们可以不死……” 被裴回叫做领事的男人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嗓音冷透了,可偏偏他就只是在陈述一个所有人都公认的事实,“蓝妖无药可医。” 且这个事实,曾经的裴回也深信不疑。 他狼狈地抹了把眼泪,固执地重复,“有的,我找到办法了,我可以救活他们……” “裴回,你骗得了自己,但你骗不了我。”领事似乎是被他脸上的泪刺激到了,难得软下语气,半蹲在他面前,像一个长辈似的摸摸他的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别做傻事,孩子。” “领事,我求您了,会有办法的……再给我一点时间……”裴回毫不犹豫地俯下身,给众人磕头。 额头的皮肤重重地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很快渗出鲜血,染出的颜色,就像那日傍晚的天。 就像他说的那样,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知道裴回自幼懂事,争强好胜。 而今,从前那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哭着道歉,哭着恳求。 裴回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领事,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爱他……” 既然说出这话,就足以说明裴回想过后果,也知道蓝妖不除,将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多大的灾难。 他甚至清楚,此时此刻他跪在这里,哭着替蓝妖求情,与此同时,在人类防御阵地以外的地方,又有多少家庭因为蓝妖袭击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但是他控制不了。 他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爱人死去。 “裴回,你不是神明,救不了他们。” 领事的眼神似乎变了,不再那么狠厉。多出来的东西,旁人看不明白。 但裴回看出来了,那是失望。 他收回自己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回,眼底结了一层冰霜。 “我给你三天时间,第三天夕阳落山的时候,如果你还没有找到解救方法,我会按照原来的计划……烧死他们。” 三天时间,是蓝妖失控的期限。 “这三天里,我会派人给他们注射特殊药剂,保证他们处于昏睡状态。” 说罢,领事转身离开。 裴回忽然跟着站了起来,出声叫住他。 男人没有回头,又一次提醒他。 “裴回,我说过了,你不是神明。早点接受现实吧。” 裴回强忍着泪,苦涩地笑起来,“领事,谢谢……谢谢您。” 第146章 末世危机(二十) 各种书籍药剂散落满地,裴回忽然想起返程途中,严峥冥罕见地反问自己:你怎么知道蓝妖无药可医? 他毫不犹豫说,这是所有人类公认的事实。 而今那个理直气壮的裴回,却要经历千难万险来打破这个公认的事实。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矛盾。 当苦难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一切口号和大义都能脱口而出。甚至可以随意地假想,倘若这事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我也必然会为了人类未来奉献所有。 因为只是口头说说,没有人会跟你斤斤计较,哪怕有人计较,这些苦难也不会由于你随口一说就即刻降临。 所以口号喊得愈发响亮,大义来得愈发简单,似乎只要发表那些抨击蓝妖,吹捧人类的言论,人人就都是英雄。 像是为了维护自私又自傲的人类群体,以此来保住自己最后一点点颜面与自尊,仿佛只要把过错全都推到蓝妖身上,他们就能高举正义,高呼人类万岁。 蓝妖无法发声替自己辩解,对于人类来说,干脆直接省了“捂嘴”这个环节。 如今感染的人变成自己的爱人,裴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都错了。 如果说蓝妖是不断蔓延的罪孽藤蔓,那么人类便是罪孽的源头,是开端,是恶果。 如果说这场千百年后的末世危机必然发生,那么毁掉一切事物的罪魁祸首只会是人类自己。 无药可医…… 真的是这样吗? 当蓝妖危机第一次爆发的时候,上层阶级做了什么? 抢物资、争地盘、暴动不断、招兵买马……新型高端武器层出不穷,飞机、大炮、导弹,各式各样,每一种尖端的矛头尽数对准蓝妖——曾经的人类同胞们。 乱世之下,秩序全无。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忙着自保、忙着修城墙、忙着杀敌…… 只要稍稍把那些时间多腾出来一丁半点,稍稍把那些金钱多拨出来一分一毫,用于医疗事业,研究蓝妖病毒,那么,今天站在这里的所有人,还会那么悲愤昂扬地喊出那句“蓝妖无药可医”吗? 裴回自嘲地笑了起来,眼眶酸涩。 天际遥遥挂着一轮明月,月牙似的,初露锋芒。弯出的柔软弧度,只能勉强盛下离人的泪光,多出的泪花部分,只好溢出来,摇摇晃晃地往下坠。 飘着,荡着,在暴雨中瑟瑟发抖,悄悄呜咽……坠入黑夜,再无归途。 裴回试图转身,寻找来时的路。 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怀有身孕的蓝妖母亲向自己求救的时候,裴回想,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打开车门,一路狂奔。 救她,只为救她。 是她,而不是它。 没有机会了,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 残忍吗? 可是,在剥夺蓝妖活着的权利时,人类同样得残忍。 裴回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从始至终坚信的那份责任,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拯救人类命运,创建人类家园…… 他做得真的对吗? 二十多年光阴,重复着这个信念,朝着相同的方向稳步迈进,他真的……是善良的吗? 变相的杀人,难道就不是犯罪了吗? 裴回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笑不出来,哭不出声,只剩下哑然。 在这之前,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 无数个日夜的咬牙坚持,汗与泪混在一起,他却品出了血腥。 过去数载,匆匆流年,他救过很多很多的人。 如今站在这里,他脱力得撑不住身子,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只想问一句: 谁能来救救我? 是谁都好,救救我……救救我的爱人。 “……” 连寂静的深夜都不愿给予回应。 飞鸟倦了,树影晃着,苍茫天地之间,他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可悲可叹,可惜可怜。 当晚,三天期限的最后一个晚上,裴回正式叛逃,带走了防御阵地里人人唾弃,人人辱骂的“罪孽”。 池秽眯起双眼,开始把真相与谢淮安口中的错误传言进行比对。 旧的人类防御阵地里,001并不是普通救援人员,更不是没有话语权。况且,在他离开之前,旧的人类防御阵地并没有被攻陷。 所谓的冲锋陷阵,英勇杀敌,都是假的。 恰恰相反,裴回的选择可以算是一个懦弱又勇敢的决定。 忠心耿耿的裴长官,结局却是叛逃。 出人意料,但又合情合理。 池秽觉得裴回就像一个被养在瓶子里的小人,通过小小的一方瓶口,外界不断向他传输那些错误的观念和消息,他听了,信了,照做了。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成长了,不光是身体,还有心理。瓶子再也容纳不下他的身躯,却强硬地想要把他困住。 裴回年纪尚轻,两者力量悬殊,最终败下阵来。 于是,他接着留在了这里,与其说是顿悟,不如说是妥协。但瓶子过分明显的束缚,却也让他越来越痛苦。 再然后,外界对他的施压越来越严重,他开始产生逆反心理,利用自己宽厚的肩膀,与瓶子作斗争。 终于,瓶子困不住他了。 在旁人眼里的叛逃,对于裴回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 第147章 末世危机(二十一) 画面又一次翻转。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很轻地颤抖了一下。 池秽努力集中精力去看,待到视线聚焦,他却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裴回跪在地上,手腕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正在往外喷血。而他的脸上,是池秽从未见过的疯狂。 再接着,他看到裴回拿刀割破了身下那人的手,彼此的红蓝血液交融在一起,逐渐变得澄澈,颜色越来越淡,最后陡然之间变成艳丽的红。 裴回的眼神瞬间变了,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激动到极致的诡异光芒。 他成功了! 蓝妖不是无药可医! 裴回把自己手上的豁口割大了些,方便血液流出。然后他撑着膝盖,一步一跪地挪到每一个人面前,用自己的鲜血替他们解毒。 做完这一切,裴回才站起身,推开隔壁房间的门。一张窄小简陋的木床上,严峥冥双目紧闭,安静地躺在那里。 裴回控制不住情绪,又是哭又是笑的。当他走近,看到严峥冥因为痛苦而紧紧蹙成一团的眉头,一切复杂情绪又尽数变成了心疼。 他俯下身,丝毫不介意地在严峥冥额头上落下一吻。 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想都没想,坐起身,恶狠狠地咬住了裴回的肩膀。 犬牙刺破肌肤,很快开始渗血。 裴回本能地想要推开,却意外发现怀里的严峥冥抖得厉害,似乎只有在舔舐到鲜血的时候,才能不那么痛苦。 裴回意识到,严峥冥的兽化期应该快到了,如果不及时进食,真的会丧失全部理智。 他深呼一口气,不再挣扎,任凭严峥冥撕咬着,发泄着兽欲。 破皮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微风轻拂,伤口泛着刺痛。 裴回紧紧地抱着严峥冥,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头,安抚他的情绪。 咬住肩膀的力道渐渐松了,裴回趁机划破严峥冥的手臂,逼迫两人血液相融。 也许是手臂传来的阵痛刺激到严峥冥了,他猛然收紧牙关,力道大得恨不得把裴回肩上的皮肉扯下来一块。 裴回闷哼一声,也使了劲儿,攥住严峥冥的手臂不放,直到确认对方体内的血液已经彻底变红为止,才肯重新收回手。 严峥冥的眼底逐渐变得清明,也开始出现模模糊糊的自主意识,等到裴回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因为脱力而倒在地上。 下一秒,房门被人推开。 刚刚恢复自主意识,从蓝妖重新变回人类的新生者们,全都一脸疑惑地紧盯着地上的裴回。 严峥冥也站了起来,茫然地眨着眼睛。 因为他们先前打过特殊药剂,所以失去了意识,后来是因为兽化期到来,意识也接近于零。 如今的状况非常明显,这段单方面付出的往事,只有裴回一个人记得。 不过没关系,大家都活过来就好。 只要他们离开这里,把消灭蓝妖病毒的方法告诉其他人,人类命运就会得到改变。 裴回一想到这里,没忍住笑了。 不曾想,屋子里静得出奇,所有人都俯视着他,目光晦暗不明。 在裴回最没防备的下一个瞬间,严峥冥骤然举起了手里的枪,枪口正对着裴回的眉心。 “你……”裴回不可思议地冒出了一个字音。 “裴长官,你的肩膀在流血。”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了这个口,嗓音发哑发颤。 裴回顺着他的提示,抬手覆盖住肩上的伤口。他摸了一把,又把沾了血的指尖放在眼前看了一眼。 蓝色的。 这是刚刚被严峥冥咬过的地方,也就是说,他被严峥冥感染了。 如果放在从前,他一定会慌不择路,但现在不一样了。什么感染不感染的,想要痊愈,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裴回放松随意地勾起唇角,指着自己的伤口,“这个啊?没事,我找到治疗蓝妖病毒的办法了。” “裴长官,蓝妖是无药可医的。”严峥冥的视线淡淡地瞥扫下来,眼底的情绪太过陌生,裴回实在读不明白。 可他说出这话,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反驳。 因为就像裴回自己曾经说过,这是一个全体人类公认的事实。 遭报应了…… 裴回无奈地叹了口气,试图站起身,却被严峥冥的枪逼得不得不坐回地上。 尽管难以接受,难以相信,但他还是保持着明面上的体面与从容,尽量把事情的全部过程阐述清楚。 “你们不记得了,上次任务结束以后,你们都被蓝妖感染了,大家要放火烧死你们,是我带你们逃出了人类防御阵地,来到这里,我没日没夜地研究这些,就是为了救你们啊。” 裴回怕他们不信,焦急地指着近处一张小木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满桌的医药典籍。 “就在半个小时前,我的伤口不小心碰到了阿伟的蓝色血液,结果我们两人的血液竟然融合在一起了,我激动地试了一遍又一遍,发现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 “也就是说,只要让正常人类的新鲜血液与蓝妖的蓝血接触,使它们相互融合,蓝妖病毒危机就能顺利解决。” 裴回一口气说完了全部,语气尤其真诚。 正对上严峥冥冷淡的目光时,裴回总算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你们不相信我?” 刚刚被裴回称作阿伟的男人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语速也很慢,“裴长官,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你知道的,蓝妖病毒就是通过蓝色血液传播,而你现在却说,化解病毒的办法就是沾染上蓝妖的血……” “还有,我们并不记得自己被蓝妖感染过。” 裴回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能吃力地仰起头,看向严峥冥。 所有人都可以不懂我,但你一定要理解我的所作所为…… 裴回拼命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一定要得到严峥冥的信任。 只要严峥冥相信他,过去的一切痛苦与煎熬,他都可以闭口不谈,认为所有都是值得。 严峥冥注意到他期待的神情,回视上去,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裴回被这眼神深深地刺了一下,在心口最柔软的位置,猝不及防地塌了下去。 他看到严峥冥很轻地动了动唇,一字一顿地说: “裴回,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解决蓝妖危机的办法。” “当初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蓝妖……无药可医。” 第148章 末世危机(二十二) 池秽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蓝妖病毒传播的途径是通过蓝色血液,治疗的方法也是通过蓝色血液。 在没有第一例实践成功之前,没有人会主动站出来当那个实验小白鼠。 更何况,多年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早已侵蚀了他们的思想,所有人都坚信:蓝妖无药可医。 以至于当真正的解决办法就摆在面前的盒子里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敢伸手去拆开盒子。 人人都想苟活下去,没有人愿意惹祸上身。 又一个考验人心的手段,在绝对的风险面前,谁愿意冒险献出自己的血液? 结果无非就只有两种。一是血液顺利融合,蓝妖危机得到解决,人类未来重现生机;二是融合失败,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被裴回感染,和他一起变成蓝妖。 前者看起来多么宏伟高尚,但只要一想到后者,前者再怎么诱人都不管用了。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个人利益永远都是摆在第一位的。 所以,人心本来就经不起考验。 池秽没由来地想起这个六星副本的通关条件:解决末世危机。 这下他终于知道难度在哪里了。 想要让自私的人类变得无私,真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要想解决末世危机,必然要践行这个血液融合法,也必然要出现一个甘愿冒着极大风险的尝试者。 可如果真的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人们不会称他为英雄,而是叫他傻子。 要赌吗? 可是谁又值得你赌上生命呢? 池秽看着裴回脸上错愕的表情,没由来地想,到底是“蓝妖无药可医”这个观念过于深入人心,还是人心本就自私贪婪,一切说辞为的只是掩盖自己的欲念。 这向来是个无解的命题。 因为没有人会承认,只要他们不主动承认,就没人能够给他们定罪,也就能自然而然地像个体面人一样自由自在地活着。 地下室依旧阴暗,在看不到的角落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严峥冥倏地抬起枪,冷静地说,“裴回,这一枪,是为了全体人类的共同未来。” “我们是正义的。” 裴回终于意识到事情的失控,死寂的瞳孔里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他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裴回动了动唇,用口型询问对方,显得固执、小心、笨拙。 严峥冥看懂了,他问的是,“你爱过我吗?” 他残忍地勾起唇角,扣下扳机,在未曾给予裴回任何是或否的答案之前。 目的得逞了,他就是想要裴回带着遗憾和困惑,痛苦地死去。 蓝色的血液飞溅到医疗相关的书籍上面,严峥冥没什么情绪,随手丢了枪。 做完这一切,他却愣在了原地,许久没有动。 直到周围的人出声叫他,他才茫然又无措地抬眼,眼圈明显发红。 “严副队,刚刚有人来报,人类防御阵地被蓝妖攻占,现已经彻底沦陷。” 严峥冥还是没动,盯着裴回没有瞑目的尸体出神。 那人又试探性地喊了严峥冥一声。 “严副队,我们……” 严峥冥的表情实在让人猜不透,僵持了很久,他总算挪动步子,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走。 在即将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又突然刹住脚步,哑声道,“把这里烧了吧。” “什么?”那人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严峥冥没有回头,淡淡地说,“烧了,这里的一切本来都不应该存在,犯下的过错,及时纠正就好。” 这番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但依旧由着他。垂眸注意到地上的尸体,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裴长官怎么办?他是为了我们人类未来而牺牲的!” 有了第一个人,第二,第三……也就容易多了。 方才纵容地看着严峥冥对着裴回举起枪,扣下扳机,杀死他。 一整个过程,没有人说不。 却在裴回死后,人人都说他是英雄。 严峥冥迈出第一步,语调随意,“那你们想怎么样?” “……” “我们为裴长官修一座神像吧。”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这是对英雄最好的褒奖吗? 在生前逼死他,在死后祭奠他。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都不那么重要了。 人人都奉裴回为神明,殊不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曾亲手杀死了神。 让他跌落神坛的人是他们,把他捧上神坛的人也是他们。 严峥冥莫名大笑起来,眼睛赤红,神色悲怆,像个疯子。 后来,他重新修建了新的人类防御阵地,给裴回修了神像,供人烧香祈福。 人类防御阵地的规模越发壮大,众人统一口径,对外说着那段匆匆往事。 所有人都默认裴回是英勇牺牲,所有人都默认严峥冥是临时受命,临危不乱。 在这场精心构思的戏码当中,所有人都是英雄。 最后的画面短暂地停留在寺庙里,裴回的神像面前。 池秽推开门走进去,系统提示音随之响起。 【请各位玩家尽快找到重回现实的方法】 闻言,池秽一愣,为什么是“各位玩家”? 难道在这个独立空间以内,不止只有他一个人? 此想法一出,不待池秽深究,身后的门开了。 第149章 末世危机(二十三) 池秽警惕地抬眸望过去,瞳孔里倒映出严峥冥似笑非笑的脸。 他飞速思忖,毫不犹豫地躲进了右手边的木门后面。 后背抵着墙,硌得他生疼。池秽沉默地转了个身,异常熟练地伸手,指尖覆上墙面,只轻轻一推,墙动了。 这一举动,就连池秽自己都怔愣住了。 这扇木门就藏匿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之中,虽说不算隐蔽,但对于寺庙并不熟悉的人来说,绝不可能一眼就注意到它。 更何况还是在这般千钧一发的情急时刻。 池秽想不通,自己明明才来过这里一次,为什么既能发现木门,还能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触碰墙上的机关。 不对,身体是属于他自己的,意识也是。池秽可以很明确地意识到,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对这里非常熟悉。 难道,他以前来过这里? 可这又不是普通的熟悉,而是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两者交错在一起,以至于池秽有些恍惚,不太敢认。 池秽下意识蹙起眉,指腹在粗糙的墙面上轻轻地蹭。 顺着木门极窄的缝隙,外面隐隐透来微薄的光。池秽屏住呼吸,低头看到严峥冥的脚步越来越近。 他目的明确,径直而来,也就是说,这个地方,严峥冥一定知道。 那为什么他也会知道? 过去二十多年光阴,他确定自己并没有丧失某段记忆,那么为什么严峥冥根本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回忆中? 等等,池秽陡然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兴许是跳入了一个思维误区。 这里的背景是几千年,甚至是几万年以后的世界,哪怕有系统的存在,池秽也不认为自己可以坐着时光穿梭机来到这个地方,这个时刻,并且顺利地熟悉这个寺庙的一切构造,然后系统抹去了他的记忆,再送他重新回到这个副本。 太荒谬了。 从误区里跳出来,不再局限于一口枯井,池秽忽然想,谁能够保证,我还是我自己呢? 此想法还没来得及站住脚,木门骤然震了一下,池秽知道,是门前的严峥冥握住了把手。 他咬咬牙,依旧熟练,弯腰钻进墙后的密道,再把机关复原。 一切步骤都相当行云流水,不带任何迟疑与停顿,像是这种事情,他做过千遍万遍。 墙的后面,是另一方天地。 沿着极长极窄的密道,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那里又是一扇木门,锁着的。 池秽轻车熟路地踮起脚,伸手去够木门上方的挂画,把它取下来,扣开画框的背板,钥匙就在那里面。 他现在已经没工夫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凭空多出这段记忆,甚至无知无觉,只在关键事物赤裸裸地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才会毫无征兆地显现出来,仿佛系统突然赋予他的一种超能力似的。 也许,一切疑惑不解的东西,就藏在这扇门后。 池秽有预感。 他把钥匙插进去,在转动的前一秒钟,他下意识抬起手,捂住了心脏的位置。 那儿剧烈地跳动着。 但就在不久前,严峥冥开枪的上一个瞬间,池秽清楚明了地感受到自己心口的位置闷闷地疼。 像是被难过的情绪灌满了一整个心脏,一呼一吸,都疼痛难忍。 他为什么难过? 不知道。 即使那是属于池秽自己的心脏,他也不太明白。 乃至他把自己和自己心脏剥离出来,看作两个独立的个体,也就说,不是他在难过,而是他的心脏在难过。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说得通。 如果说前者是心理上的疼痛,那么后来,枪声响起,耳膜差点就被震碎,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闪着金属光泽的银色子弹在空气中飞速划过,简直要划破尘埃与水汽凝结而成的,几乎不存在的屏障。 最后,他疼得站不起身,冷汗直流。 心脏倏地炸开,连同那些鼓鼓胀胀的难过情绪一起,混杂着血肉,连接着经脉。 池秽这辈子都没有忍受过这样的痛楚。 感觉像是死过了一回。 他缓缓把手放下,抿了下唇,正好切合着他的犹豫时间,给了他足够的喘息与斟酌的机会。 池秽深呼出一口气,右手握住钥匙的一端,轻轻一拧,门开了。 那个瞬间,他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无数未知的、复杂的、困顿的东西,充斥在这间灰尘满天的屋子之中。 池秽心口一颤,陡然想到了一个离奇却又无比合理的答案。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他就通过npc的种种行为,推断出这里的人看不到他。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是存在在这个地方的人? 也许……他就是裴回? 不,严谨点来说,他是裴回的潜意识。 共享着裴回的所见所闻,透过裴回的眼睛来了解这个世界。同时,也共享着他的痛苦。 第150章 末世危机(二十四) 池秽抬脚走进去,径直来到桌边。 棕红色的桌面显得复古而简约,即使上面已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依旧可以看清桌上深深浅浅的各式花纹。 桌子下方有三个抽屉,中间大,两边小。池秽半蹲下身,拉开中间那格抽屉,拿出安稳地平躺在里面的记录本。 翻开第一页,池秽彻底推翻了先前那个想法。 他不是裴回,更不可能是他的潜意识。 因为这本日记本的主人是严峥冥。 也就是说,这间屋子、这个密道、这扇木门、一切机关手段,全都和严峥冥脱不了干系。 既然他能够熟知大多数的细节,且自身藏匿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他就一定不是这个世界背景下的具体的人或物。 那么他一定是模糊的,难以捕捉的,甚至是肉眼看不到的。 池秽闭上眼睛,把各种线索从头到尾又梳理了一遍。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其实并不知晓严峥冥和裴回的具体过往和具体关系,很多东西都要他一点一点地慢慢推理。 就比如他知道这里有日记本,但他不知道日记本里的内容。 如此也就能够排除“完整”的这一可能性。 在没有别的线索乍然出现,打破他先前的思路和猜想的前提下,池秽暂时可以认为,他是属于严峥冥意识里的一部分。 而丢失的另一部分,或许就是在这个地方与他同时出现的其他玩家。 池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开始翻看手中的记录本。 第一页看下来,内容很简单,姑且可以概括为: 二十多年前,裴回还是副长官,在一次救援任务返回途中,遇到了一位挥手朝人类求救的有孕蓝妖。裴回依旧坚定自己的选择,举起枪,杀死了它。 这件事情又一次出现在这里,池秽并不觉得奇怪。 奇怪的应该是,这明明是属于严峥冥的记录本,为什么会记载二十多年前关于裴回的事情? 他知道自从蓝妖出现以后,世界大乱,幸存的人类也愈来愈少。防御阵地总部顺势研发了一款新药,使得人类的生长以及衰老速度大约变成了从前的三分之一。 也就是说,实际上过去的二十多年对于裴回来说,生理上的变化仅仅不到七年。 他还记得,那天在越野车上,裴回说自己曾在五年前把严峥冥从蓝妖群里拯救出来。 那么便可以证明,记录本里记载的这个事件,也就是七年前的事情,严峥冥并不在场。 至于偷偷记下这一切,除非他是向当年的当事人打听了这些。 可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么做的意义又是什么? 那天严峥冥在越野车上,冷静又冷酷地质问裴回,而所有矛盾的开端,都是因为裴回亲手杀死了那个蓝妖母亲。 七年前的事情再一次戏剧般地重新上演,裴回仍旧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根据严峥冥的表现,池秽猜想他或许早就心生不满,也就是说,他对“蓝妖无药可医”这个大众观点嗤之以鼻。 但偏偏在裴回临死之际,反复强调,反复说明,更是直接把化解蓝妖危机的方法摆在他的眼前,这分明是个很好的机会,不是吗? 严峥冥却不肯相信了。 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在最为关键的那一刻,成为杀死爱人的一颗子弹。 严峥冥用裴回亲手教给自己的枪法,然后杀死了他。 太矛盾了。 池秽想不通,干脆继续往下翻。 纸张上了年头,已经老旧泛黄,池秽动作很轻,害怕稍不注意,脆弱的纸页就会在自己手里碎了个彻底,如同那些泡影似的匆匆过往。 看清记录本上的字迹,池秽彻底愣住了。 力透纸背的字迹,足以见得当事人并不像伪装出来的那般镇定自若。也许当初严峥冥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某一天会被第二个人打开,让所有的秘密窥见天光。 池秽莫名觉得周围的空气少得可怜,尘土像是凝固了,在稀薄的空气里极其缓慢地来回飘着,每一次动作都似濒临死亡前的痛苦呻吟。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抱怨风声太吵,太闹,不仅扰乱了思绪,还吹动了页面。 后知后觉的,池秽猝然收回手,猛地意识到,这不是风。 而是他的手在抖,心在颤。 池秽索性放弃思考,安静地盯着桌面上的记录本出神。 室内很暗,破旧的窗帘半掩着,隐隐约约的微弱光线悄无声息地顺着缝隙溜了进来,落在桌上,照亮了严峥冥漂亮有力的字体。 池秽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把记录本合上,起身,离开。 直到走出这间屋子,站在敞亮的空地上,感受着阳光的温度,手指间能够清楚明显地感受到流动的鲜活气息,池秽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可一旦闭上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依旧是严峥冥写下的那个秘密: 那年裴回亲手杀死的那个蓝妖母亲,腹中的胎儿竟然奇迹般活了下来,挣脱束缚,从母体里强硬极端地撕开血肉,睁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幕,便是裴回渐行渐远的背影。 而他,成为了世界上唯一一例意识清醒,能够自主思考,不需要依赖人类的新鲜血液生存的蓝妖。 他不会失控,永远都是冷静克制,清醒理性。 他就是严峥冥! 这种事情,就算说出来估计也没有人会相信。 就连严峥冥自己都无法搞懂这背后的一切前因后果。 但他默认这是强烈的恨意所带来的惊喜。 人们总说蓝妖的报复心理很强,这一点,严峥冥从未否认。 确实,这就是事实。 所以,他拼命地活下来了,一环接一环,所有人都被他算计在里面。 那天的夕阳很美,刚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严峥冥什么都不懂,但蓝妖极其聪明的伟大基因足以让他在短时间内迅速弄清当天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他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便只剩下了复仇。 第151章 末世危机(二十五) 尚未出生的蓝妖的幼崽,早在母体里成型的那一刻就拥有了成年人类的智力值,它们甚至能够透过母体,清楚地看到外界发生的种种。 这是人类也不曾捕捉到的信息。 如今,它就写在严峥冥的记录本里。 池秽根据上面的日期推断,在严峥冥被蓝妖“感染”后,失去意识的那三天时间里,裴回没日没夜地查阅医书,想破了脑袋…… 而在记录本里,这三天时间并不是所谓的空窗期。 恰恰相反,他如同往日般认真地写着、愤怒地写着、带着恨意,笔墨渗透到背面,又被底下那张纸抹糊。 也就是说,严峥冥从始至终都没有失去过意识。 他清醒地看着裴回的努力,看着他的歇斯底里……甚至,是以一种欣赏的目光,目睹了裴回的全部绝望。 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他亲手替裴回布置好了陷阱,亲昵地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一点一点靠近,最后看着他坠落深渊。 不论裴回有没有找到真正的解救方法,结局都是固定的。他一定会死,一定会走向严峥冥为他铺好的黄泉路。 蜜糖包裹之下,是直穿喉咙的锋利刀片。 不过,还有一点,池秽不太明白。 既然严峥冥本身就是蓝妖,为什么在先前多次检测的时候没有测出来,偏偏在这一次露了馅。 不对,不是露馅,他是故意的! 光凭蓝妖的智力,找到“解药”并不困难,可绝大多数蓝妖都浑浑噩噩,毫无理智可言,以至于深陷泥潭,越来越深,最后无法自拔。 超高的智力也成为了蓝妖身上并不起什么实际作用的附属品。 但严峥冥不一样,再也没有人比他还要清醒了。 所以,他一定知道人类和蓝妖的血液一旦融合,就能顺利化解这次危机。 可他为什么不这样做? 池秽迟疑半晌,心中早有答案。 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会付出,他们只会摇旗呐喊,只会见风使舵。 心中的警钟轰然响起,池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严峥冥想要蓝妖彻底占领这个世界! 他要让人类为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一点一点地付出代价! 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冤有头债有主,没什么好唏嘘遗憾的。 哪怕裴回一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明白,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但不可否认,他也是在为自己旧年犯下的过错赎罪。 读完全部内容,池秽仍旧想不通一点。 也就是裴回临死前执着已久的那个问题。 严峥冥到底有没有爱过裴回? 重要吗? 也许吧。 可这个答案,或许连严峥冥自己都没办法给出。 在越野车上,严峥冥态度强硬地从裴回口中逼问出他的心意,在确认那个肯定答案的瞬间,严峥冥到底是发自内心的庆幸更多,还是计谋得逞的喜悦更多? 意味不明地询问,假设自己变成蓝妖,得知裴回心甘情愿为了自己去死…… 把裴回的尸体用圣洁的神像包裹起来,藏的到底是宿敌,还是爱人?是赎罪,还是庇护? 严峥冥,你当真没有动过心吗? “……” 池秽到现在还记得,记录本的最后一页,裴回死亡当日,严峥冥写下: 如果你不是裴回就好了。 既然他动摇了,又如何能说明所有的一切都骗局,而没有一丝一缕的真心在里面呢? 算了,不重要了。 因为没有如果。 兜兜转转,池秽重新回到寺庙,站在裴回的神像面前,认真地凝望着它。 前尘往事从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吧。 池秽慢步上前,一脚踹倒了神像。 再一次四崩五裂。 但这一次,兴许是时间间隔并不算远,尸体还没有完全变干变硬,以至于神像倒下的时候,碎片四散,有几滴不明液体飞溅到池秽的手臂上。 池秽犹豫了一下,抬起手,垂眸看了看。 蓝色的……血液。 飞速颤抖的眼睫暴露了池秽当下所有的情绪,他没吭声,也没抬手,只是安静又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臂。 下一秒,系统提示音响起,缓缓把他的思绪拉回。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过副本中级模式——裴回神像】 【接下来,开启终极模式——蓝妖危机】 【诡谲的神像,到底是祈福还是诅咒?】 …… 【滴滴滴——】 【经检验,玩家池秽意外感染蓝妖病毒,生命值正在不断降低】 【现已自动为您开辟第二条通关副线】 【请玩家池秽在不向他人泄露解救办法的前提下,找到第一个站出来的“奉献者”】 【请各位玩家尽快找到“严峥冥”的秘密,并化解这次蓝妖危机,拯救人类世界】 【注:违反系统相关规定的玩家将会遭到系统抹杀处理】 【祝你们好运!】 池秽再次睁眼,又重新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寺庙里。 他从一地狼藉中抬起头,望向门口那个方向,池秽看到了严峥冥眼睛里闪烁着无比讶然的微弱光芒。 他下意识清了清嗓子,直白地说:“神像里包藏的东西,到底是你的私心,还是民众心里的神明?” 严峥冥眯起眼睛,带着威胁性的目光瞥扫过来,却在听清池秽这番话的时候陡然变了神色。 “你怎么知道?!” 他拔高音量,也变了嗓音。 池秽淡然地看过去,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接着说,“亲手杀死了裴回,你后悔过吗?” “闭嘴!”严峥冥瞪着赤红的双眼,嗓音猛地变得尖利,“不准提他的名字!” “严领事。”池秽笑着叫出了这个称呼,低着头,缓慢地斟酌着,问,“上一次出任务的那天,你举起枪,亲手杀死了那个蓝妖母亲……” 严峥冥的瞳孔瞬间放大,里面闪过的恐惧与惊慌,差点都要溢出来了。 池秽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疑惑不解地微皱眉头,像一个虚心请教的学生。 “那一刻,你有想起裴回吗?” “想起他的时候,你究竟想的是他亲手教给你的枪法,还是他举起枪对准你和你母亲时,那双冰冷又粗糙的大手?” 第152章 末世危机(二十六) 池秽了解他们的全部过往,自然知道刀子往哪里扎最痛。 但这一定是无法避免的经历,他必须要逼严峥冥一把,才有可能从他口中套出系统所说的那个秘密。 果然,一击毙命。 严峥冥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神情不自在,眼睛来回乱瞟,却依旧不忘执着又愤怒地质问池秽,“是谁告诉你的?!” “不重要。”池秽说,“重要的是,倘若我把人类防御阵地里的其他人都拉过来……一起欣赏这出好戏,你觉得怎么样?” 严峥冥的眸光暗了暗,低垂着头,就连肩膀都在颤抖。 池秽愣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严峥冥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可惜你不是他。” 池秽喉头一紧,更加困惑了,“什么?” 严峥冥忽然咧着嘴,仰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池秽这张脸。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眼神太过悲切,以至于池秽隐隐生出一种错觉,就仿佛严峥冥正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可是,他和裴回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这么做的意义又在哪里? 不待池秽出声,他就听到了严峥冥类似于叹息的声音。 他说:“我后悔了。” 池秽怔怔地盯着他,先前做好的一切心理防备都骤然崩塌。 对于裴回和严峥冥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池秽没办法做出判断,更何况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没必要分个孰对孰错。 这四个字相较起来,太沉太重了,池秽接不住,而应该让裴回来听。 池秽下意识看了一眼地上的神像碎片,他思忖片刻,后退一步。 再望一眼,他认命了。 池秽果断地转身离开,顺便替严峥冥关上了寺庙的正门。 这的确是个极好的机会,在多重压力之下,池秽很容易从严峥冥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不得不承认,他心软了。 原来虞青枫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当你有一天能够真正共情他人的喜与悲时,便是你将要离开系统的日子。 池秽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把手背上不易觉察的蓝色血液擦干净了。 系统要求寻找的第一个“奉献者”,压根不用怀疑。 他知道那是柏寂野,也只会是柏寂野。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 偏偏柏寂野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池秽每一次一不小心的动摇,都是因为柏寂野给予了他太多太多。 这个人很好,好到他不甘心就此离开。 下一次体检就在今天,两个小时之后,池秽已经预料好了结果,他一定会以蓝妖的身份被赶出人类防御阵地,外面危险重重,他不希望柏寂野随他一起。 但这并不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即使他被赶了出去,变成蓝妖,谁能保证他一定就会失控呢? 不是还有一个先例摆在那里吗? 想到这个,池秽没忍住笑了出来。 兜兜转转,柏寂野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教给他的那些,最终在紧急关头还是被他抛之脑后。 以身犯险,这才是池秽。 如果说严峥冥是因为过于强烈的恨意才成功保持了理智,那么,爱又何尝不能? 他在赌,用命来赌。 赌柏寂野对他的爱足够纯粹,赌自己对柏寂野的情谊同样炽热。 前者他从未怀疑,始终坚信。 柏寂野是天底下最好的爱人——这是池秽藏在心底,一直没有说出口的真心话。 他的爱意蔓延到四面八方,贯穿了池秽一整个贫瘠且破碎的荒野。 然后,荒野不再萧条颓败,它开始出现生机,长出小草,最后变成一片欣欣向荣的广阔原野。 站在这里,回想起自己如梦如幻的前半段人生,池秽没由来地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从前的自己靠着幻想死亡而痛苦地活着,如今的自己,祈祷爱意可跨千山万水,可抵千难万难。 爱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二十四岁的池秽终于深信不疑。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与释然,哪怕,他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也许是穷途末路。 池秽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径直回了宿舍。 推门而入的瞬间,他恰好和抬眼往门口方向看过来的柏寂野对上视线。 那一刻,他心脏跳得飞快。 柏寂野似乎迟疑了一会儿,才笑着开口,“没受伤吧?” 池秽愣住了。 再怎么样,他也没想过柏寂野第一个问出口的问题会是这个。 “你也进入了幻境之中吗?” 柏寂野点头,“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他笑得眉眼弯弯,宛若星辰,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孩子气又格外明显。 顺着池秽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瞧见柏寂野眼底亮晶晶的微光,俨然一副骄傲求夸的幼稚模样。 他越是这样,池秽越觉得愧疚。 但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起码还能够暂时拖住柏寂野,让他不要和自己一起冒险。 似乎是留意到了对方的心不在焉,柏寂野故意撇了撇嘴,道,“你都还没问我是怎么认出你的!” “再给你一次机会,快问我……” “柏寂野。”池秽漠然抬眸,语气比初见那天还要冷淡,“我要走了。” “在幻境之中,我完成了系统的副线任务,获得了提前离开的资格。” 第153章 末世危机(二十七) 柏寂野的笑容顿时凝固,他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仿佛他现在正在发自内心地恭喜池秽。 “这么快?”柏寂野重新挤出一抹笑意,“不愧是我家宝宝……真棒。” 像是偶然间触碰到了某个敏感位置,柏寂野慌乱地站起身,糊里糊涂地抹了把脸,在屋子里来回转悠。 “那什么……要收行李吗?我帮你。” 不待池秽出声,柏寂野已经在衣柜面前弯下腰,动作又快又熟练,全程没有抬头。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勉强遮住自己通红的双眸。 池秽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平静地看着柏寂野疯狂颤抖的手腕,看着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企图逼迫自己停止抖动。 太狼狈了。 明明柏寂野没有回头,但还是感受到了池秽灼热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他自嘲地笑了两声,不断地说着抱歉,“你等等我……马上就能收好,我送你走吧……” 然后,柏寂野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开始哽咽。 压抑在喉咙口的呜咽,听得池秽心口绞痛,忽然间很想蹲下身再抱抱他。 可是,再拥抱一次,就舍不得离开了。 他平复好情绪,冷酷地打断了柏寂野的举动,“别收了,衣服我不要了。” 果然,柏寂野拿衣服的手猛地一顿,黑发支棱的后脑勺似乎蔫了下去。 他的声音很轻,没什么别的复杂情绪,好像只是单纯地询问,“那鞋子呢?” 柏寂野终于转过身,却依旧坐在地上,艰难地仰头看向池秽。 “不要了。” 柏寂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盆栽呢?” “不要了。” “地毯呢?” “……” 固执的人啊,只会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一遍一遍地挽留。 池秽没吭声,沉默地与他对视。 那一刻,柏寂野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眼底闪着死而复燃的火光。 他继续问,反复地问,声音哑得不成语调,“电脑呢?” “书桌呢?” 那……我呢? “柏寂野,我回来不是为了和你告别的。”池秽很轻地动了动唇,“而是……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这里。” 柏寂野无措地仰望着他。 下一秒,心肺俱碎。 耳边强烈的耳鸣声轰然袭来,猝不及防的,击碎了他全部希冀。 隔了许久,他才听清池秽接下来说的话。 “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池秽整个人都出奇冷静,“所有东西,我都不要了。” “……” 又是一阵死寂。 池秽盯着他看了几秒,说:“柏寂野,再见。” 柏寂野茫然地抬起手,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想追出去,想挽留,想祈求…… 可到头来才发现,本能真的不会骗人。 他刚才明明是想要站起来的,告别这么重要的场合,他怎么能狼狈得跌坐在地? 倘若某一天池秽偶尔想起他的时候,柏寂野还是希望能够给他留下一个较好的印象,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是,本能促使他停下动作,没有起身。 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 他站不起来。 双腿发软发颤,任凭他怎么努力,都会重新摔回地面。 可是,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柏寂野就一直在为终会到来的离别而做准备。 他比谁都要清醒,却甘愿清醒地堕落。 但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选择。 不后悔。 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会觉得他很好相处,什么情绪心事都摆在明面上,绝不藏着掖着。 他也不像池秽那样,口是心非,嘴硬心软。 他总是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 以至于很多时候,没人能够分辨柏寂野口中的到底是真话假话,但碍于他满脸真诚,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相信。 再后来,或是自己造出的谎言,或是旁人传出的谣言,即使被人误解,他也懒得解释。 人活这一辈子,没必要事事都斤斤计较,更何况千人千面,万人万解,他没办法做到人人满意,更没办法挨家挨户地解释过去。 于是索性放任不管,也就愈发逍遥自在。 仅此一招,这么多年下来,次次效果惊人,唯独在池秽这里处处碰壁。 其实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比如在稻田里做出的那个假设,小心翼翼地朝前迈出试探性的一小步,在池秽毫不犹豫给出拒绝答案的时候,他依旧能够没心没肺地笑着。 比如提议要陪池秽过今后的每一年生日,在池秽回避话题说出那句新年快乐的时候,他依旧能够插科打诨地说着。 再比如那天从宿舍出去,池秽无心说的一句后悔…… 他听到了,听得一清二楚。 哪怕池秽的沉默就是变相地给出答案,他仍旧能够强迫自己不去计较。 哪怕池秽真的后悔了,柏寂野也不会怪他。 他很早就说过,他们只是试试。 尝试的过程,有开始,自然也有结束。 所以柏寂野只会把全部错误归结于自己。 是他自己做得不够好,这才没能留住池秽。 短暂地拥有过,他已经很幸运了。 柏寂野痛苦地闭上眼睛,这样想着。 第154章 末世危机(二十八) 宿舍的门被人敲响,持续了很长时间。 陶花笺暗骂一声,直接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见到屋内满地狼藉的时候,她还是愣住了。 祁影缓缓从陶花笺身后探出脑袋,满脸担忧,“野哥……你没事吧?” 柏寂野没动,失神的眼睛望着窗台。 陶花笺啧了一声,大步走上前,企图一语点醒梦中人,“大哥,别看了,你老婆跑了。” 柏寂野终于有了反应。 虽然只是慢吞吞地把头转了过来,语气也半死不活的,“哦。” “哦?!”陶花笺倏地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昔日的顶级恋爱脑竟然能够在短时间内蜕变成这副模样,“你还敢哦?!” 柏寂野短暂地掀了掀眼皮,又把头扭了回去。 这下陶花笺才注意到他通红的双眼。 她忽然觉得嗓子眼里像是卡了根鱼刺似的,好半天没说话。 也许是柏寂野平日里嬉皮笑脸惯了,以至于陶花笺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还真有点错愕。 祁影垂在身侧的手迅速蜷起又张开,动作不断重复着,却依旧难掩他的慌张。 他没由来地想起元旦那天晚上,柏寂野从卧室里出来,在看到自己已经独自把满桌碗筷收拾干净的时候,他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心疼。 祁影是个很敏感的人,对情绪感知也尤为擅长。 所以在柏寂野看向自己的第一眼,祁影就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的眼神。 可他依旧震惊,不可思议。 因为在离开福利院后颠沛流离的这些年里,再也没有人心疼过他。 在虞青枫看来他下落不明的那些时光,他并没有被人收养,也不曾获得过一时半刻的庇护与温暖。 但他实在太容易满足了。 在这喧嚣人间中无比艰难地走着,一点善意,他能铭记多年,一簇火光,他能熬过寒冬。 待到春暖又黎明,他便能忘却一切愁苦,重新笑看人生。 祁影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抱怨,只会感谢,不会索求,只会给予。 直到这一刻,他依旧对柏寂野说过的那句话印象深刻——“祁影,过于懂事的人,往往会成为第一个可悲的牺牲品。” 而站在这里,望向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祁影很想把这句同样的话说给柏寂野听。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们在一味付出,不求回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远到……甚至忘了归途。 祁影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即使门的背后就是光明,只有一步之遥便能窥见天光,前提也得是柏寂野愿意迈出这一步。 没有人能够帮他,他必须自行振作。 这很残酷,对吗? 可对于柏寂野来说并不算什么。 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他都是这样一个人走过来的。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相互取暖的人,习惯了天寒地冻的环境,他忽然感受到久违的暖。而今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雪地里冻得太久,再一次触碰到暖意的瞬间,他本应该是疼痛难忍的。 哪怕反应迟钝,先前的痛楚也会在这一刻变本加厉地全部还回来。 陶花笺习惯性后退一步,把现状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面前,任他选择。 “池秽被医疗部的人员确诊感染了蓝妖病毒,现在严峥冥要把他赶出人类防御阵地。” 柏寂野倏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眯着眸子。 他说他将要离开了,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系统都会庇佑他平安无恙的。 柏寂野自我安慰着。 可不出三秒,他仍旧没忍住拔腿朝着门外跑。 陶花笺急得在身后拔高音量提醒他,“男子汉大屁股,你待会儿可千万别哭啊!” “……” 柏寂野没回头,一颗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停。 直到临近人类防御阵地的大门,隐约瞥见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柏寂野才陡然刹住脚步,愣在原地,像个提线木偶,只会呆呆地望着对方。 池秽的神色很冷淡,甚至没什么情绪,目光只是稍稍一顿,与柏寂野的视线浅浅擦过。 转瞬即逝的轻触,令他心头一颤。 柏寂野读不懂池秽眼睛里的情绪,所以才会误以为没什么情绪。 他太了解池秽了,这个人很能藏事儿,很能硬扛,口是心非,别扭得要命。 他也同样的了解这个系统。 终极考核,从来就没有半途通关的先例,更别说什么副线任务。 也许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也只有情绪上头的柏寂野才会相信。 可这一刻,他又无比希望池秽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因为下一秒,他看到人类防御阵地的大门开了,池秽毫不犹豫地收回视线,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会儿已近黄昏,漫天风沙被暖色光线包裹起来,交错着,融合着,诡异又和谐,随着池秽的身影愈发靠近而愈发朦胧。 渐渐的,柏寂野看不清人影了。 彼时,他的脑海中仅仅闪过一个念头:他的爱人正在走向死亡! 柏寂野咬紧后槽牙,偏头对上严峥冥似笑非笑的黑色瞳孔。 【请各位玩家尽快找到“严峥冥”的秘密,并化解这次蓝妖危机,拯救人类世界】 这是柏寂野从幻境出来前最后接收到的任务。 一整个过程,他始终没有弄懂自己的身份,但却能够看穿池秽就是严峥冥意识的一部分。 既然他能够透过裴回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不妨大胆猜想,他就是裴回意识的一部分。 可偏偏在严峥冥举起枪杀死裴回的时候,他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恰恰相反,他目睹了池秽的隐忍与痛楚。 事实上,柏寂野并不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池秽的身份。而是在裴回死后,严峥冥为他修了神像,然后……柏寂野看到了池秽飘飘荡荡、无处安放的灵魂。 死的人是裴回,倘若先前的假想没有出错,那么灵魂离体、飘荡无依的人也应该是柏寂野才对。 结果却是裴回死了,柏寂野依旧能够通过某个人的视角来窥探万物。 池秽却不能了。 除非,是他们弄反了顺序。 池秽才是裴回意识的一部分,柏寂野是严峥冥意识的一部分。 好像这样就说得通了。 不,不对! 柏寂野能够肯定的是,他绝对是通过裴回的视角来看待这段往事的。 这样,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死的人不是裴回。 第155章 末世危机(二十九) 柏寂野慌乱地抬起头,迎面撞上严峥冥灼热的视线。 再然后,他看到严峥冥轻扯唇角,用口型对自己说:“和我一起看着人类走向灭亡吧。” 下一秒,狂风与飞沙之中,人类防御阵地的大门徐徐开启,一切罪孽随之涌来,铺天盖地。 柏寂野倏地瞪大眼睛,几乎是吼出声的,“住手!” 失控发狂的蓝妖肆意袭来,危难关头,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严峥冥似乎非常满意这一幕场景,脸上的笑容疯狂而扭曲,像是两个不同性格的人糅合在一起。 陡然间,柏寂野全都搞懂了! 迷离的真相在风沙中渐渐露出尖角,纵使它离奇古怪,不符合一贯的常理与逻辑,但放在裴回和严峥冥身上,或许是最好的解释。 “裴回死后,你做的所有事情,重建人类防御阵地、修神像、奉神明、上香火……桩桩件件,你都在为往日的过错忏悔。” 柏寂野的语速很慢,像是在陈述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闻言,严峥冥依旧在笑,丝毫没有心事被戳穿的窘迫。 忽而,柏寂野话锋一转,目光直白凌厉地穿透严峥冥的内心,吐出他的罪孽以及不堪回首的种种过往。 “其实,严峥冥根本就不曾忏悔,对吗?裴回。” 替严峥冥向自己忏悔,然后,你原谅了他。 柏寂野淡然抬眸,明显瞥见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唇边的笑意僵硬着,迟迟不曾收回。 两人对视着,对峙着,肉体、灵魂与部分意识在短暂地拉锯,像是要把他一分为二。 但这种感觉裴回早已习惯。 也许是当初严峥冥昏迷不醒的时候,裴回的欲望过于强烈,甚至甘愿被感染的那个人变成自己,甘愿替严峥冥受罪,所以在开枪的那一秒钟,彼此灵魂互换。 于是裴回的灵魂住进了严峥冥的躯体,代替他祭奠曾经死去的自己。 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在这具身体里拉锯碰撞,逐渐融为一体,以至于有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更像严峥冥,有时候又更像他自己。 那天枪声响起,事后的长久失神与通红眼圈,都是属于裴回的茫然若失。 这很荒谬,对吧? 裴回也这样想。 明明对于严峥冥来说,这是一种大仇得报,恩怨已解。可偏偏造化弄人,对于裴回来说,却是陷入新一轮的无尽痛苦与万丈深渊。 裴回,彷徨之意。 或许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 正如他这一生都要在彷徨踱步中艰难度过。 每当他站在镜子面前,望着里面他爱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面庞,裴回甚至没有自我了结的勇气。 他是贱命一条,但严峥冥不是。 哪怕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哪怕他用谎言和阴谋为自己布置好了天罗地网…… 裴回背过身,抬头望向前方。 夕阳西下,黄沙遍野。 又是这个场景。 裴回曾经无数次和严峥冥并肩而行,带着流落在外的幸存者们返回家园,载着歌舞,被奉为英雄。 碰巧每一次,都是黄昏。 裴回很轻地闭上眼睛,既像回忆,又似逃避。 他在等他的爱人穿过漫天黄沙,笑着重新站在他的面前。 再次开口,字句嘶哑破碎。 “是啊,他没有忏悔,但我原谅了他。” 我凭着我的私心,原谅了我的爱人。 过往的最后,裴回成为了世界上第二个有清醒意识且没有变异的蓝妖。 即便他用的是严峥冥的身体,但他身上依旧流淌着蓝色的血液。 没有人能够解释原因。 后来,裴回亲手打造了一座牢笼,用来囚禁昔日的爱人,为他泯灭的神性忏悔。 但他再也不会傻乎乎地告诉任何人化解蓝妖病毒的办法,因为在绝对的自身利益面前,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 他是神明,也是叛徒,是英雄,更是罪犯。 死去的是他自己,也是他爱人的灵魂。 裴回扭头,视线落回到防御阵地内的人类身上。 他们不会用枪,便举起弓箭,矛头对准正前方的蓝妖阵营。 “果然,无论过了多久,他们还是这样。” 裴回的话音刚落,无数支箭齐齐发射,划破沉闷的空气,在耳边响起“咻咻”的声音。 箭头没入蓝妖腹部的时候,会发出闷闷的声响,随即蓝色血液飞溅,淌了满地。 柏寂野扯着嗓子大声呼喊,“停下!大家听我说——蓝妖病毒是有化解办法的!!” 又是一阵躁动。 没有人理会他,自顾自地逃亡、射箭、呼救。 柏寂野挤进人群,一遍一遍地拔高音量,固执地重复着这些话语。 终于,有人冷眼睨着他,粗着嗓子道,“别扯了,蓝妖无药可医!” 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柏寂野听得烦了腻了,却又无法反驳。 “大家先把弓箭放下……” “……” 众人面面相觑着,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选择无视柏寂野的任何举动。 局面再一次陷入混乱。 这一幕场景,和当年裴回所经历过的那些如出一辙。 还不待柏寂野有什么别的反应,方才被箭射中,瘫倒在地上化成泥水的蓝妖又重新凝聚在一起,变回了完整的、有血有肉的强健躯体。 众人彻底慌了,接连射出去好几支箭,次次正中心脏。 结果却是一遍又一遍地死亡,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复原。 杀不死…… 蓝妖已经进化到某种永生不死的程度了吗? 有人先手丢了弓箭,转身砸开仓库的玻璃门。 炮车、坦克、枪支齐齐上阵。 即使他们不太懂得使用,但在面对蓝妖这种堪比仇敌的物种时,恨意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勇气,促使他们做出无比惊人的举动。 柏寂野喊得嗓子都哑了,在推搡之间,祁影完全被夹在中间,无法动弹。 好在彼时陶花笺身旁站着的人是谢淮安,本能会驱使他不断靠近,给予陶花笺慷慨无私的保护。 确认完现场的状况,柏寂野突然一惊,因为他猛地想起,池秽还站在外面,下落不明…… 难道他已经顺利离开系统了吗? 柏寂野试图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 可下一秒,他看到庞大的蓝妖队伍之中,池秽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失焦的瞳孔充分说明,池秽已经丧失了全部意识,完全失去理智。 不出片刻,他动了。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柏寂野一颗心揪得很紧,心里不断重复着:他或许已经离开了,就算没有,系统也会庇佑他平安无事的。 身旁已经有人开始搭弓挽箭,目标正对池秽。 “别放箭!” “不要!!” 柏寂野好不容易建起的心理防线骤然崩塌。 他再也不会去计较这些。 哪怕这是系统骗局也好,他心甘情愿,自投罗网。 柏寂野穿过人群,朝着池秽的方向狂奔而去。 不知是扬起的细沙进了眼睛,还是吹过的暖风糊了视线。 柏寂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眼眶里的热泪在迅速转动。耳膜差点要被震破,却依旧回响着池秽最后说的那声再见。 真的还能再见吗? 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你,还是系统用来考验我的一个障眼法?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枪林弹雨,我陪你扛。 第156章 末世危机(三十) 当柏寂野真正地拥抱住那个脆弱的躯体,他才恍然生出一种久违的真实感。 池秽被他揉进怀里,死死地笼罩住,有种刻进骨血里的狠劲儿。 无数支箭从半空中落下,疼痛袭来之际,彻底失控的池秽也随之咬住了他的肩膀。 柏寂野闷哼一声,喉咙口里泛起猩甜,他却叹息着笑了起来,“还好……还好赶上了……” 还好,这些箭是落在我的身上。 怀里的池秽迟钝地眨了眨眼睛,渐渐松了力,抬起头,眼神不解地望向柏寂野。 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到了不远处祁影和陶花笺的嘶吼。 柏寂野身上疼,心口也疼。尤其是池秽无措的目光落下来的瞬间,钻心的疼。 他敛了笑,颤抖的双手很轻地捧住池秽的脸,替他擦拭去脸上的血滴。 那是箭头划破柏寂野的后背,飞溅出来的鲜血。 这一次,柏寂野难得温柔,池秽难得顺从。 “禾岁,再爱我一次,好不好?”柏寂野的声音极轻,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因为他是一个胆小鬼,只敢在池秽不清醒的时候说着真心话。 事实证明,池秽先前的预想都是对的。 柏寂野就是那个傻子。 但他给予了那个敏感多疑、缺乏安全感的傲娇鬼,最最毋庸置疑的爱意。 以至于池秽怀疑过很多人,很多事,但唯独不曾怀疑过柏寂野对自己的感情。 可惜他没有意识,没办法回应,只会呆呆地盯着柏寂野,上下打量。 否则,他一定会满足柏寂野的全部要求。 池秽不懂,为什么面前这个男人灰头土脸却又泪流满面?为什么他受了满身的伤却还一声不吭?为什么他要抱着自己,抱得那么紧,久久不愿意松手? 他下意识伸手,用手掌心去接柏寂野顺着下巴掉下来的泪珠。 柏寂野愣了一下,哑声道,“禾岁……是你吗?” 泪水落下的瞬间,红蓝血液终于交融,沿着四肢百骸逐渐蔓延开来。 池秽感受到浑身缓慢流动的血液,还有舒张的脉搏,跳动的心脏。 他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柏寂野的,低声呢喃着,“是我……阿野,是我。” 不是幻境,也不是骗局。 “你为什么要追出来?”池秽压抑着声音,断断续续地抽噎着,“我那么狠心,你为什么不走?” 柏寂野吃力地用自己的指尖勾了勾池秽的小拇指,音量小得几近气音,但池秽还是听清了。 并且,振聋发聩。 他说的是:“因为……我爱你呀……” 鼻息之间,只剩下浓浓的血腥味。 柏寂野觉得眼皮很沉,周围很冷,刺骨的冷,冷得他直打颤。 伴随着“轰隆隆”的耳鸣,池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却听不太清。 蓝妖攻势很猛,人群再一次沦陷。 场景如同野兽残杀一般,互相啃食、撕咬,咒骂…… 而裴回只是背着手,神色淡漠地注视着所有的一切。 这就是他所希求的结局吗? 并不见得。 这样做让他感到快乐了吗? 当然没有。 那么,意义又是什么呢? 没有意义。 裴回自嘲地笑了起来。 是啊,没有意义,这件事情是这样,他的人生也是这样。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到了最后,他却不知道该去恨谁,又该去爱谁。 曾经他试图去爱这个世界,却被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后来他试图去恨这个世界,却发现世界太大,时间太快,每个人都渺小得宛若一粒尘埃,上天更不会因为你而停下脚步,听你诉说那些恨意的来源和归处。 没有人在意这些。 所以,他便失去了恨的权利。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他是一具没有灵魂、没有价值的躯壳。 裴回死了,严峥冥也死了。 而今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是彼此肆意疯长的罪恶之源。 “轰——” 脚下的大地出现裂痕,随即塌陷下去小小的一角。 不出片刻,又是一角。 这才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可塌陷的速度太快,根本逃不出圈子。 如今能让柏寂野活下去的办法,便是尽快离开系统,让他得到及时救治。 池秽很快想明白了这一点,把柏寂野挪到一旁,让他肩靠着树干,以防碰到背后的伤口。 他走上前,观察着塌陷速度以及蓝妖的各种变化。 似乎蓝妖的数量越多,塌陷的速度就会越快,面积也会逐步扩大。 那么反过来,兴许也是如此。 现如今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彻底化解蓝妖危机。 结果、过程不论怎么样,都会无一例外地回到当初系统给出的那个通关任务上。 如果说在平常时日,让人们相信这套说辞或许难如登天。 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人人都是受害者,人人的生命都将遭到威胁和迫害。 所以,在绝对的个人利益面前,救命稻草永远会被很多人短暂地抱以信赖。 既然都是绝处,何不竭力逢生。 更何况,他刚刚还当着这些人的面,由一个失去理智的蓝妖重新变回了人类。 “当人类和蓝妖的血液融合在一起,危机便能够化解。” “不要让私心熄灭了最后的火光,不要让偏见蒙蔽了你的双眼。” 池秽的视线一个一个地扫过每一个人,每一个蓝妖,“你们认真看看,这些被感染的蓝妖们,有多少曾经是你的朋友,你的亲人,或是你的挚爱?” “蓝妖不是病毒,病的是人心。” “最后一次机会,不用什么灵丹妙药、仙草甘露,仅仅只是需要一个拥抱,一个久违的拥抱,收起私心,打破偏见的拥抱。” “人类命运,掌握在每一个人手中!” 第157章 末世危机(三十一) 周围太乱,看不清谁是第一个行动的人。 但池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尘土飞扬,模糊了大半视线。 他并不能透过这些陌生的面庞来窥探他们的内心,也不知道所谓人性到底有没有邪恶的底线,更难以判断众人浑浊眼眸里流露出来的真情有几分真假。 可是他不在意。 起码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是无私的。 爱会勾起一切回忆,重新唤醒良知。 好在,他们顿悟得还不算太迟。 想到这里,池秽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那个孤独的背影。 裴回,你运气太差了。 猛然间,一声巨响,倏地拉回池秽所有思绪。 他飞速扭过头,只看见跌倒在地,神色慌乱错愕的陶花笺,以及…… 挡在她面前的谢淮安。 在所有人最没有防备的瞬间,蓝妖穿过人群,锋利的指尖划破空气,直直朝着陶花笺逼近。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危机,包括陶花笺自己。 以至于她被一股强大的外力突然推开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再转身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如出一辙的痛苦神情,她彻底僵住了。 蓝妖的兽爪从谢淮安的后背一整个穿透过去,彼时,陶花笺和他们离得很近,她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 那是内脏破碎的声音。 蓝色浓稠汁液顺着谢淮安的腹部缓缓滴落下来,就砸在陶花笺的眼前。 一滴,两滴…… 每一声,都震得陶花笺近乎耳鸣。 不可否认,这一遭结束,池秽方才所有的努力都化为灰烬,再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谢淮安。 一声枪响。 子弹从侧边穿过蓝妖的脑袋。 而这一次,动手的人变成了池秽。 一个坚信蓝妖与人类并无区别的中立人士。 他开枪杀死蓝妖的这一举动,就仿佛是在变相地承认:蓝妖是兽,不是人。 因为只有野兽才会发疯失控,伤人害人。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偏见与私心,最终还是成为了他的枷锁桎梏。 这就是人的矛盾之处。 只有当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能迟钝地意识到其实我也没多善良。 哪怕他明明知道,这是蓝妖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失手做出的错误行径,他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也没办法认识自己的错误。 这种时候,他们需要的应该是包容和理解,然后再是纠正。 可是扪心自问,在听到谢淮安痛苦的闷哼声时,池秽是真的恨啊。 恨到忍不住亲手杀死了这个蓝妖。 恨到打破原则,恨到功亏一篑。 他做不到宽容,哪怕凶手在本质上也是一个受害者。 他仍旧被自私的残影笼罩着,每走一步,它都紧紧跟着,步步不离,还会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冒一下头,逼他认清事实。 每一个人都有私心,池秽也不例外。 也许,就连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私心。 直到这一刹那,池秽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紧紧握住的枪,这才意识到系统一开始说的七星难度副本,原来远不止先前表现出来的那样。 谢淮安没了支撑,直接跪倒在地。 他喘着粗气,却吃力笑了起来,说:“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陶花笺不住地摇头,拼命地否认,泣不成声。 如果时间还能回到她第一次在副本里见到谢淮安的时候,她一定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更不会主动向他提起彼此的关系。 她想,她能够克制好情绪,努力不掉眼泪。 她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再强求了。 她只要谢淮安活着。 “没有……我们不认识……”陶花笺断断续续地说,“谢淮安……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面……” 如果早点这样说,谢淮安是不是就不会为她挡下这致命一击了? 太迟了……可惜,没有如果。 陶花笺开始陷入自我怀疑的强大漩涡,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她是祸种,贪婪地吸食着谢淮安人生沃土上的点滴养分,害他干枯,逼他贫瘠,让他走投无路。 谢淮安,重来一次吧。 你的人生不应该有我的存在。 下次见面,记得学聪明点,离我越远越好。 不要再拯救我了,就看着我发烂发臭,然后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人死后,会有轮回吗? 陶花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泪水打湿了发梢,像是淋了一场暴雨。 夕阳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光阴亦是。 岁月仿佛翻山越岭,又一次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天黄昏。 那些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落下帷幕。 从《白色婚纱》副本出来的那天,翻开谢淮安日记本的那一刻,她本以为自己全都释怀,全都放下了。 直到此时此刻,鼻腔里萦绕着铁锈的腥味,顺着她低垂双眼的视线来看,只能窥见谢淮安满是泥沟和淤血的手指尖。 陶花笺终于意识到,她或许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里了。 前者是八年前的那场滂沱大雨,而今是谢淮安蒙上水雾的,满是悲伤的双眸。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刻骨铭心的疼痛。 彼时,两人离得很近,却分不清快要死掉的人到底是谁。 陶花笺不敢动,更不敢抬头,哪怕她知道错过了这最后一面,未来的自己回忆起来,一定会埋怨悔恨,甚至想把当下的自己千刀万剐。 忽然,她感受到手掌心的温热。 几乎是下意识的,陶花笺错愕地抬头,正对上谢淮安很浅很淡的笑脸。 他说:“这样吗?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但我不会无缘无故的,为了一个陌生人而死。” “我的心告诉我,它只属于你。” 谢淮安狼狈地漾出笑意,引导性地牵起陶花笺的右手,让她抚摸上自己微弱跳动着的心脏。 夕阳光线撒了满地,落下金黄。 最后一秒钟,她听到谢淮安近乎呢喃的声音: “阿桃,你撒谎了。” 陶花笺顿时愣住。 但泪水始终是她最诚实的东西。 “……” 这一次,并没有系统播报。 因为谢淮安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重蹈覆辙的命运,是他为自己选择好的结局。 第158章 末世危机(完) 一时之间,没有人动。 嘈杂的声音宛若海浪,层层袭来,逼得池秽无路可退。 他没由来地想,他们今天或许都要死在这里了。 遗憾吗? 不遗憾了。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再苦再累都要顽强地走下去,哪怕是笑着走向死亡。 池秽下意识闭上眼睛,回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 再一睁眼,他彻底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裴回无比淡漠,让人难以琢磨的脸上出现了释怀般的笑容。 然后,他转过身,平静地面对着那些曾经杀死过自己的人们。 他又笑了,笑意很浅,落得个满身轻松。 “他说的是对的。”裴回的目光穿过众人,投向遥远且望不到边的天际。 那一刻,他似乎真的变成了寺庙里的那座神像,有着凡人少有的慈悲与圣洁。 可细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眉心微蹙,指尖蜷起,那双漂亮狭长的眸子里……含着热泪。 这就是他被泯灭了的神性。 也许是从柏寂野方才那番话里猜出了个大概,也许是这人身上的气质格外熟悉,以至于对着严峥冥这副刚毅的面容,七零八碎的试探声音缓缓响起,带着犹豫,带着愧疚,又带着想要赎罪的一颗真心。 “严……裴长官……” 裴回没有否认,也没有应声。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不曾偏过分毫。 局面僵持良久,夕阳已经跨下半个山头,毫不吝啬地播撒下最后的光芒。 夕阳落下,这个时代也该落幕了。 山的那边,是更为漫长的黑夜吗? 不,不是。 那是新生的希冀。 爱可以战胜仇恨,一如黑夜终会迎来光明。 那些罪孽、过错、不堪过往。 就此随风散了吧。 “去吧,拥抱属于你们的太阳。” “人类命运,掌握在每一个人手中。” “……” 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紧紧跟随着裴回的步伐。 看着他渐行渐远,看着他朝着尘土飞扬的宽敞大道上慢慢地走。 “裴长官——” 裴回没有回头,依旧走着。 像曾经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 只不过,这一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池秽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事情发展的怪异之处。 那天在寺庙里,他为什么能够一眼就认出自己。 “可惜你不是他。” 这个“他”,指的一定就是严峥冥。 那么池秽和严峥冥唯一有交集的地方,只有在那场幻境之中。 既然裴回说出这一句话,是不是也就意味着…… 他知道幻境的存在,也知道池秽进入幻境,成为了严峥冥意识的一小部分。 但他却不曾疑惑,不曾惊讶。 甚至默许了幻境的存在,默许了系统的存在。 他刚刚说的是“拥抱属于你们的太阳”,为什么是“属于你们”,而不属于他自己? 池秽重新抬起头,望向那个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背影。 一个大胆又荒谬的想法顿时冒了出来,占据他全部感官。 为什么在众人喊出那声“裴长官”时,他没有回头? 不是憎恨,更不是赌气。 因为他不是裴回,所以便不回头。 池秽想,也许只有像他们这样的玩家才能知道系统的存在吧。 那么,他便不是裴回,而是一个通关失败,变成了游走npc的早期玩家。 重复着系统赋予他的命运,一遍一遍,永生永世地困在这里。 这一刻,池秽确信,刚才的一切举动都是短暂恢复了记忆的“裴回”做出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走向死亡,没有人知道原因。 但池秽猜想,游走npc不止是他一个。 或许还有“严峥冥”。 而他走向死亡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提早结束这个故事线,然后重新开始又一轮的命运循环。 一直都在重复,本应该没什么好计较留恋的才对。 可如果,他向往的是“严峥冥”存在的那个世界呢? 早点结束,便能早点见面。次次重复,次次死亡,这样,每一次故事线的开端,他们都会是久别重逢。 倘若不是记忆丧失,彼此或许还能笑着相拥,再诉上一句:“好久不见。” 可惜,池秽永远都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君王冥漠不可见,铜雀歌舞空裴回。” 往事如流水,一去不复返。 所有的一切终将落下帷幕,夕阳是这样,“裴回”和“严峥冥”是这样,他们亦是这样。 听到系统久违的提示音,池秽终于笑了起来: 再见,柏寂野。 我始终是个心狠冷漠的人。 但你不一样。 你会幸福的。 …… 【叮咚——】 【恭喜各位玩家顺利通关《末世危机》】 【正在结算中……】 第159章 恭喜你,自由了 又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已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虞青枫依旧坐在他正对面的位置,双手交叠,搭在桌沿。 他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扫射过来,落在池秽脸上的每一寸破绽,仿佛要把他看穿。 良久,他笑着开口,语气还算真诚,“还记得上次坐在这里,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池秽犹豫地点点头,反问他,“今天是我能够名正言顺地离开系统的日子吗?” 虞青枫下意识挑起半边眉,抽出右手,把玩着桌上的小杯盏,带着漫不经心的从容,“不是这句话。” “那天我告诉过你,真正的共情能力是不需要伪装的,你骗得了别人,但你骗不了我。” 他刻意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给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又或许只是单纯地停顿,没有别的意味。 他说:“现在,我想收回当初那句话。” 虞青枫似笑非笑的眸子,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把所有情绪都罩在里头,让人看得不太真切。 池秽不解地仰起头,等待着他的后文。 不曾想,虞青枫却没打算往下说了。 “为什么?” 池秽的双手藏匿在桌子下面,无意识地死死蜷起,暴露出他内心的慌乱及不安。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隐隐发颤。 闻言,虞青枫站了起来,走到办公室靠墙位置的保险箱旁,弯腰,从里面取出一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东西,递到池秽手中。 “从里面挑出你的那份,可以销毁了。” 池秽狐疑地睨他一眼,伸手去拆袋子。 ——那是他来到系统第一天,虞青枫要求他填写的个人信息调查表。 袋子里有厚厚一叠,池秽一张一张地往下翻。 名字或是熟悉,或是陌生,都将成为过往,以至于他不曾犹豫分毫。 直到,看到某个毫不相干的名字。 池秽捻起纸张边角,下意识读出了那个名字,“刘光强……” 他扭头,看向虞青枫,问,“他是谁?” 为什么我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会发自内心地感到难过? 虞青枫淡然回视,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玩家而已。” 池秽僵直地站在那里,始终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动。胳膊半举着,甚至开始发酸发麻,可他的脑海中就是找不到一丁半点关于刘光强的回忆。 是他多想了吗? 也许吧。 池秽自嘲地笑了笑,把刘光强的个人信息表放回去,然后从中找出了自己的那一张。 “恭喜你,自由了。”虞青枫说。 “……” 奇怪,明明当初千方百计地想要离开,而今目的达成了,他却笑不出来。 池秽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像是随口一提,为了转移话题似的,“这里面怎么没有陶花笺的?” 虞青枫提醒他,“你在医院里陪了柏寂野一天一夜,那时候她就离开了。” 虞青枫还记得那天,陶花笺取回个人信息表,随后毫不犹豫地点火烧了。 就在这个地方,彼时池秽脚底下的位置,昨天傍晚还残留着纸张的灰烬。 正如那个人,来了,走了,最后抹去一切痕迹。 满身伤痕地来,又遍体鳞伤地走。 刘光强是这样,谢淮安是这样,陶花笺更是这样。 甚至若干个副本以后,祁影和柏寂野更是这样。 种种鲜明的例子摆在眼前,这是虞青枫第一次怀疑这个系统存在的正确与否。 好像自那人的气息渐渐散尽,她一手创造出来的系统中心,已经开始朝着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不断演变,背道而驰。 倘若事态真的有一天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他想,他会亲手毁了这里,就像那人曾经告诫过自己的那样。 而从始至终,柏寂野绝不会被牵扯进来一分一毫。 不论过去多久,这永远是她对柏寂野最后的庇护。 虞青枫观察着池秽脸上讶然的神情,下一步,他猜到了对方想要问些什么。 于是先一步回答: “没办法的,谢淮安回不来了。” 顿时,办公室里陷入死寂。 唯有墙上的挂钟正在一下一下地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 隔了许久,虞青枫终于听到池秽带着鼻音的嗓音。 “好,我明白了。” 他依旧是那副倔强不屈的模样,漂亮的眼睛鲜少流露出脆弱情绪,大多时候,他眼底盛着的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寒潭,即使透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但不得不承认,他仍旧极具吸引力,让人无法自制地想要靠近。 和虞青枫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如出一辙的姿态。 虞青枫望着他的脸庞,忽而生出一种恍惚。 时光好像重新被拉回那个泛着寒意的严冬,系统内部下了场大雪,池秽满脸戾气,半靠着墙,哪怕心情极差,在准备走进自己办公室之前,还是礼貌性地敲了敲门。 所以虞青枫一眼就记住了他,包括他的名字,包括他的模样,包括那双眼睛。 现在想想,真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 注意到对方失神的瞳孔,池秽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怎么了?” 仅此一声,陡然把虞青枫拉回了原地。 他想起来了,池秽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系统内部并没有下雪,下雪是在元旦,他记混了。 虞青枫笑了起来,小幅度地摇着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他都记不清细节,也记不清事件的具体发展了。 岁月朝前奔跑,无知无觉之中,记忆早已被时光磨平了棱角,蒙上一层青灰,等你伸手想要去擦拭挽留,才发现为时已晚,事事徒劳。 但是,我们都要向前看,不是吗? 虞青枫抬起头,恰好迎上窗台倾洒下来的浅薄微光。 然后,他听到了池秽简短的告别。 “再见,虞青枫。” 纵使彼此深知,他们都不会再见了。 不过都不重要了。 起码当下,夕阳正艳。 挥手告别,永远都不算太迟。 重逢亦是。 第160章 寂野 柏寂野睁开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里又白又宽敞的天花板。 他艰难地动了动身子,背上的伤口被绷带扯到,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乱动,我去叫医生。”虞青枫的嗓音像是被泉水浸润过,清亮而澄澈。 或许是刚醒的缘故,柏寂野的反应相当迟钝,却还是在虞青枫站起身将要走的那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 意外的,这次挽留更像是为了弥补当初那个没有留住池秽的遗憾而成功的。 柏寂野有一瞬间的恍惚,缓缓眨了下眼睛,声音沙哑极了,“哥,禾岁呢?” 听到这个称呼,虞青枫彻底愣住了,失神地望向柏寂野近在咫尺的憔悴面容。 这个称呼,后来他常常听祁影叫着,可唯独不曾听到它从柏寂野的口中说出来过。 以前柏寂野的妈妈还没有死的时候,她就多次向柏寂野强调称谓的重要所在。慢慢的,那个倔强的小毛孩开始改口,叫他“青枫哥”。 再然后,妈妈死了,虞青枫下意识以为他会立刻改口,就像从前那样,我行我素。 可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柏寂野依旧保持着先前的习惯,礼貌疏离,隐忍克制。 虞青枫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不想开那个口罢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面用纸糊成的墙。 旁人看来,无比坚固。唯有亲身经历过的当事人才知道,这堵墙有多么的不堪一击,甚至不用手去推,只要风浪大些,它就会自行坍塌。 起初他自顾自地认为,也许柏寂野没有改口的缘故,是他内心的别扭固执情绪在跟自己较劲。 使用着旧时的称呼,保持着旧时的习惯,一切照旧,一切如故,但彼此心里清楚,他们的全部变化,早已使过往的自己面目全非,找不到一丁点影子。 这种想法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很多很多年,不曾变过。他始终坚信,所以从未想着去找柏寂野求证。 直到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柏寂野不是较劲,更不是记仇…… 他只是想妈妈了。 因为这个小孩从小没有人教,做事总是小心翼翼且懵懂莽撞,不待他拼命长出羽翼学会飞翔,就先一步被母亲抛下,空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等待。 而这场等待,没有期限,没有规则。 既是徒劳,也是无望。 绞尽脑汁想不到别的办法,笨小孩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做旧事,说旧话,持旧习,念旧人。 每一次都是这样,没有人和他告别。 只有他一边挽留,一边失去,一边痛苦,一边沉沦。 虞青枫知道这个称谓的突然转变,到底意味着什么。 别看柏寂野每次在副本里冷静又清醒的表现,实际上,遇到真正在意的事情,他就是个傻子。 这一声“哥”,带着明显的讨好与示弱。 因为柏寂野正在害怕。 他害怕虞青枫意气用事,不愿意告诉自己关于池秽的下落。 这种想法简直荒谬,对吧? 但对于被痛苦冲昏了头脑的柏寂野来说,太正常且合理不过了。 他没有别的机会了。 所以,一点风险都不能冒,他赌不起了。 虞青枫叹了口气,在柏寂野的病床边弯腰,回握住他的手,目光和语气都无比柔和,说话的内容却字句诛心。 “他走了。” 良久的沉默。 虞青枫看到柏寂野别过脸,盯着窗外安静地出神。 从这个角度望去,只能瞧见他落寞无助的背影,以及在黄昏下微微颤抖的睫毛。 虞青枫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口被千言万语死死堵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斟酌踌躇之际,他终于听到柏寂野疑惑不解的声音。 很轻,像羽毛似的,挠过心尖最软最脆弱的地方。 “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喜欢不告而别呢?” 他的半张脸融进黑暗之中,侧对着虞青枫的另外半张脸上,浮现出来的神情并不是愤怒,口吻也不是埋怨。 就像只是单纯的困惑,希望有人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正确或错误,都不重要,只要有人能够回答就好。 可是,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复杂的情绪把两人包裹起来,虞青枫心口发酸,垂在半空中的手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他试图安慰面前这个落寞的疯子: “阿野,在你醒来之前,池秽已经和你道过别了。”虞青枫刻意压低了音量,语气仿佛在哄,“下一个副本,是你和祁影的终极副本。” “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六年,你也是时候离开了。”虞青枫顿了顿,接着说,“振作点,池秽在等你。” 石子砸向水面,仍旧没有在柏寂野宛若死水般的双眸里掀起浪花。 闻言,他苦涩地笑了笑,话音只起了个头,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把头埋进膝盖里,掩饰着自己的狼狈。 “没用的……” 虞青枫不忍心见他这副模样,“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 “我试过了……”柏寂野自暴自弃地哽咽着,“试了十六年……哥,我永远都走不出这个地方……” 它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柏寂野面前。 走不出,跨不过,便只能被它的阴霾牢牢笼罩。 自此,他的人生就是寸草不生的荒芜寂野。 “……” 虞青枫听着他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犹豫许久,俯身抱住了他。 这是他们孩童时期也不曾有过的亲密。 虞青枫摸了摸他的头,认真地告诉他: “再试一次吧,你只管去做,剩下的,交给我。” 第161章 比起这些,我更害怕失去你 医院附近有条江,江边木桥被芦苇簇拥着。褐色的苇絮随风飘荡,柏寂野下意识伸手去接,无数回忆接踵而来,伴随着阵阵刺痛。 这条江和上次他们在《面具人》副本里看到的那条尤其相似,就连芦苇干枯的程度都恰到好处。 只不过,上一次伸手去接苇絮的人是池秽,而这一次变成了他。 虞青枫离开以后,柏寂野闲来无事,躲着护士偷偷溜下了楼,四处瞎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彼时天刚蒙蒙亮,天空的颜色和芦苇很像,仿佛老电影结尾里的最后一幕。 他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画面失真,还是瞳孔失焦。 背上的伤口仍在作痛,柏寂野沿着木桥走过去,走到尽头,在最后几节台阶相连着江面的地方停下。 他蜷起双腿,坐下来。 单薄宽大的病号服被风吹起,柏寂野吸了吸鼻子,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膝盖,把下巴抵在上面,隔着远远的,缭绕着雾气的江面,望向对岸。 江水在风中凌乱,遇到礁石,顺势扬起水花,溅在柏寂野身侧的木阶上,落下深褐色的水渍,宛如浓墨晕染。 他坐在这里,脑海中没由来地回响起池秽当初说过的那句话: “我希望你,伸手就能抓住风。” 柏寂野笑了起来,膝盖处的布料却被洇湿。他问自己,你真的自由了吗? 隔得太久太久,十六年,五千多个日夜,你还能学着去做一个正常人吗? 看着江水翻涌,你心里在想什么? 还会想死吗? 最后一个问题抛出来,连柏寂野自己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在愣神的间隙,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带着颤: “柏寂野——” 他没有动,像个呆呆的木偶,再也感受不到周围的空气流动。 那人似乎是往前走了几步,努力压抑着情绪,又叫了一遍。 终于,柏寂野确信这并不是幻听。 他迟疑地转过身,眼眶里盛着的热泪,全被染上惊慌失措的色彩。 喉咙发紧,嗓音发哑,那一颗沉寂已久的心脏重新注入鲜血,开始急剧地跳动。 这一刻,他心底一片清明,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他不想死,只想池秽。 “禾岁……” 带着试探与卑劣的呼唤,是他心底最真挚热忱的真心。 几秒钟的时间,池秽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站在他的眼底。 彼此之间的距离,只要伸手就能相触。 “你……落下什么东西了吗?”柏寂野无措地眨眨眼睛,害怕眼泪会不争气地掉下来,“我帮你找……” 脱口而出的话语,往往不经过大脑思考,纯粹是下意识的举动,遵从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却像一柄利剑,狠狠地刺穿池秽的身躯。 “对不起……”池秽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说,“柏寂野,我来找你。” “你就是我的心脏,没了你,我活不下去。” “刚刚离开的路上,我就在想,为什么我好疼好疼,疼得喘不上气……后来我才知道,是你在经历痛苦,所以我也一样。” 利己主义的商人,甘愿为爱放弃一切。 一字一句,好似针尖锋芒,伴随着寒风呼啸,疼,太疼了。 柏寂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毫不犹豫地抱住池秽,发狠地把人禁锢在怀里。 后背的伤口再一次裂开,鲜血渗透纱布,蹭过池秽的指尖。 他迅速推了柏寂野一下,“你的伤还没好。” “别动,让我抱一抱,求你了。”柏寂野的声音近乎叹息,鼻尖正对着侧颈,贪婪地嗅着池秽身上的气息。 一切复杂的痛楚糅杂在一起,有的是生理上的,有的是心理上的,来回拉锯交错,差点把柏寂野逼疯。 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想要很多很多爱的疯子。 “禾岁,你别走,我舍不得你……” 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柏寂野崩溃地袒露全部心声,“别离开我,我爱你……我只爱你……”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池秽不断地点头,泪流满面,“阿野,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爱。” “起初,我怕耽误你,我怕配不上你,我怕我会发疯,怕我们爱到最后,结局还是分开。” 池秽退开身子,微微俯身,让彼此额头相抵。他伸手,捧住柏寂野的脸,哑声道,“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比起这些,我更害怕失去你。” “如果你永远不能离开,那我愿意陪着你,生生世世。” “……” 他们彼此相互依偎着,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橙黄光线落下满地光斑,彼时,便是最好的年华。 池秽把头靠在柏寂野肩上,像随口一问,“你是不是看过我们所有人的个人信息了?” 闻言,柏寂野笑起来,连带着肩膀都在抖,“你怎么知道?” “猜的。”池秽说。 光听这语气,柏寂野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警惕地别过脸,正对上池秽狡猾转悠着的双眸。 柏寂野伸手去戳他腰部敏感的位置,笑着说,“小骗子。” 池秽被这一下刺激得蜷缩起来,声音含糊不清,“柏寂野,你好讨厌啊。” “又讨厌我啦?” “嗯,讨厌你。”池秽坐正身子,故意往另一边挪了点距离。 柏寂野跟着挪过去,非要和池秽紧挨在一起,然后顺势牵起了他的手,俯身,在手背上轻轻地落下一吻。 “没关系,我爱你。” 池秽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情不自禁地慢慢靠近,含住了柏寂野的唇瓣。 这个吻并不激烈,很是安静,恰恰切合着当下四周的氛围。 温柔缱绻,就连寒冬的江水都是暖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永远溺死在这里。 最后一刻,他听到了柏寂野无比郑重的声音: “禾岁,下一个是我的终极副本。” “再等等,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第162章 无尽循环(一) 【欢迎各位玩家来到副本《无尽循环》】 【难度:七颗星】 【危险程度:两颗星】 【通关要求:无】 【通关条件:无】 【注:若通关失败,玩家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背景输入:你是一个私人家教,被一家富人花高价请来,教导家中只有八岁的独生子。这个家的男女主人是家庭联姻而凑到一起的,没什么感情,就连性爱方面,也只是纯粹地当成一个传宗接代的任务,点到即止。孩子出生后,更是被他们完完全全地当成继承人来培养,要求极其严格,不容置喙,仿佛被格式化的机器人。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你才意识到这个家庭的种种诡异之处远不止如此……】 【接下来,开启副本初级模式——时空回溯】 【请玩家池秽改变故事发展原轨迹,阻止主人公与“他”的相见】 【祝你好运】 听完背景介绍,池秽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直到拐角处走来一个白白净净,穿着小西服的男生,他彻底愣住了。 七星副本,也就是柏寂野所说的最高难度副本,他在这里待了十六年,也不曾见过的副本。 既没有通关要求也没有通关条件,那么就意味着,这场副本必须要顺利通过三个不同等级的模式才能解锁通关条件。 这必然是一场血战。 池秽忽然为自己先前向虞青枫特意争取来的机会感到庆幸——还好,七星副本,有他陪着柏寂野一起。 眼前的小男生没什么表情,恭恭敬敬地喊他,“老师。” 看向这张熟悉的面孔,池秽心头一颤,即使做过无数次事先准备,在开口的瞬间,他依旧哑了嗓子。 “你好,池秽同学。” 【池秽】点了下头,抬手指着楼梯的方向,说:“我的卧室在三楼,请您跟我来。” 池秽下意识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早上五点四十分。 是他一贯开始学习的时间。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如今看来,仍旧感慨。 回忆像钝刀,每一帧画面都似凌迟。 池秽深吸一口气,又觉得肋骨生疼,一呼一吸之间,疼得他喘不上气。 明明事先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却非要固执地再问一遍,“你吃早餐了吗?” 【池秽】诚实地摇摇头,“母亲说,吃早餐不在今天的规划范围之内。” “那你就没有想过要打破规则吗?”池秽微微弯腰,轻声询问他,又像是在问当下的自己。 【池秽】茫然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扭头望向墙上的挂钟,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都是死水,掀不起波澜。 “老师,还有两分钟就要到我的上课时间了,麻烦您尽快可以吗?” 果然,池秽猜到了最后的答案。 他无奈地点点头,跟着【池秽】走上三楼,推开房门,卧室里的布置和他小时候一样,整洁规范。 大到被子怎么叠,椅子放在哪儿,小到墙角该用什么颜色的小夜灯,铅笔该削成几厘米……全都是有规则、有要求的,他必须按部就班地完成每天的计划。 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池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又碍于某些不太好的规定而不敢说。 池秽当然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他所有小动作。 他拉开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说,“想说什么你就说,和我相处的时候,没必要遵守那个破规则。” 【池秽】的瞳孔倏地放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池秽向来不喜欢小孩儿,对小时候的自己也不例外,更别说什么哄人了。 不光是他,柏寂野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他那种没个正行的二愣子,不把人逗哭都算是他收敛了。 想起这个,池秽没忍住抿住唇,虽然极浅的笑意还是漫了出来。 【池秽】偷偷睨他一眼,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你管我?”池秽反问他。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一大一小干瞪着眼,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池秽】的表情有点委屈,但更多的是不满与震惊,兴许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不讲道理的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良久,他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你就不怕我去告你的状吗?” “向谁告?”池秽几乎是脱口而出。 两人面对着面,互相望着对方那只有三四分相似的脸。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他还要了解小时候的自己,所以池秽知道,他不会告状,也没人愿意听他告的状。 此话一出口,【池秽】顿时垂下眼睫,自顾自地坐正身子,开始翻书写题,不再搭腔。 他甚至没有任何脾气,像个任人欺侮的不倒翁。 其实也不全是。 池秽依稀,小时候的自己还是有点脾气的,即使只是生闷气,不肯表现出来,但不能完全把它看作没有。 因为他不是没有脾气,而是找不到发脾气的途径。 如果他运气好点,遇到一个会宠他的人,也许结果就不是这样了。 池秽撑着下巴,盯着【池秽】近在咫尺的面庞出神。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我还挺可怜的? 此想法一出,池秽没忍住摇头笑了。 以前没有人可怜过他,但再怎么样池秽都没想过,未来的某一天,竟然会是长大后的自己来可怜他。 第163章 无尽循环(二) 一上午的课程结束,池秽伸了个懒腰,用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走吧,下楼吃饭。” 【池秽】淡淡地瞥他一眼,没动。 “午饭总在规划范围之内了吧?” 【池秽】伸手,捧住桌上的小闹钟,眼巴巴地望着。即使动作还带有孩童天生的稚气,语气口吻却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现在不是我的吃饭时间。” 池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嗤笑出声,“吃饭就是吃饭,分什么时间?” 这句话对于当下的池秽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从前的自己来说,还是太晚了些。 如果这个问题能够早点问出口就好了。 可显然【池秽】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或者说是早已经习惯,甚至懒得反驳。 于是他又安安静静地捧着那个小闹钟,等待着它准时响起。 池秽不再吭声,沉默地站在一旁,陪着他一起等。 大约过了三分钟,闹钟才响一秒,【池秽】果断摁掉,然后把闹钟放回原来的位置,从椅子上站起身,朝着门口的方向缓缓走去。 这一次,池秽没有开口质问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明明已经饥肠辘辘,为什么还要保持着所谓的体面和礼节? 因为他记得,“慢条斯理”也是那些规则里必不可少的一条。 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很难改掉,以至于哪怕后来池秽真正独立了,自主了,能够自行决定今天吃什么食物,什么时候吃,吃或不吃,但他的身上依旧保留着原来的习惯。 依旧被童年阴影笼罩起来,不像个正常人类。 起初在《动物小镇》里,柏寂野说他不光挑食,饭量还小,娇气又难养。 但其实不是的。 挑食是后天养成的毛病,是池秽自拥有自由权利的那一天起,他一点一点惯出来的。 他不讨厌黄瓜,不讨厌油麦菜,不讨厌茄子,也不讨厌萝卜。 他只是在和自己较劲。 和幼时那个没有灵魂,没有主见,没有自由的池秽较劲。 以上所有东西,仅仅只限于“不讨厌”,不讨厌,但也不喜欢。 可从前的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更别谈什么喜欢与否,所以他在逃离牢笼的第一天,就给自己买了很多很多的甜点。 那个午后,他坐在大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身下的高楼大厦,麻木地咀嚼着,不停地重复着。 蛋糕太甜了,糖果也是,又齁又腻。 但这些东西都是小时候的自己所梦寐以求的。 自那天起,他变得偏执又疯狂,买着小时候难以得到却又发狂渴求的东西,吃着小时候难以吃到却又念念不忘的食物。 哪怕这样做,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是一种折磨。 就比如吃甜的。 以前听人说过,如果生活太苦的话,那就吃点甜食吧。 池秽信了。 后来才发现,这都是骗人的假话。 为什么他的人生还是又苦又涩?每走一步,都需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来释怀。再回头一看,原来和他并肩而行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即使这样,他仍旧可以清醒地沉沦下去。 依旧嗜糖如命,依旧寸步难行。 因为他知道,一旦离开了这个虚假的谎言,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支撑着他走完接下来这段艰难且荒芜的岁月了。 穿西装要保持身形,所以尽管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他每天的饭量都是经过严格规定的。 多年下来,终成习惯,刻进骨血里,连同他懦弱卑怯的这颗心一起。 在旁人眼中像是挑剔的坏毛病,是池秽唯一一次纵容自己而渐渐演化成的东西。 后来,他坐在曾经父母希望他坐的办公室里,穿着高档定制的合身西装,所有人见到他,都要毕恭毕敬地叫一声总裁。 很多年后蓦然回首,他才恍然: 他是一个中药罐子,再多的糖都润不甜他的内里。 贫瘠、荒凉、苦涩…… 但这就是父母替他选择好的人生,决定好的道路。 他规规矩矩地走着,走着,走着……再也回不了头。 池秽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随手拉开卧室门,趁着【池秽】吃饭的功夫,把二楼阳台的门锁上了。 既然系统说要阻止【池秽】和“他”的见面,那么就一定要切断唯一逃离途径。 他还记得,父母去公司上班的时候,会把家里的大门小门通通锁上。他每天待在豪华的屋子里,仿佛囚笼里的金丝雀,哪儿也不能去。 三楼太高,风险太大,于是经过他长时间的观察思考,最终把目标对准了二楼阳台。 他当初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摔在楼下的草坪上,除了脚踝的扭伤,没什么大碍。 第一次走出这里,呼吸着外面自由的空气,他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走着,但对于那时的池秽来说,这已经很满足了。 再然后,他会遇到一个奇怪的小孩儿,没有名字,瘦瘦小小的,浑身是伤。临别之前,他还会塞给自己一盒火柴,也就是《动物小镇》里救下刘光强的那盒。 池秽把当时的故事线梳理了一遍,又抬手使劲儿推了推阳台的玻璃门,确定它已经完全锁死了,他才放心。 转过身,池秽陡然一惊,恰好和角落里直勾勾望着自己的【池秽】对上视线。 他莫名有种做了亏心事又被当场抓包的窘迫。 池秽深呼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说:“你这小孩儿走路怎么没声?” 【池秽】的目光又烫又直,目的明确地穿过池秽,落在了他身后的玻璃门上。 “你刚刚在做什么?” 第164章 无尽循环(三) “我看这玻璃门有点脏了,”池秽果断地说,“帮你们擦一擦。” 【池秽】眯着眼睛,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眼神,让池秽莫名觉得心里发毛。 良久,【池秽】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家里有保姆。” 池秽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池秽】的目光淡淡瞥扫过来,那神情很难形容,如果非要描述的话,就很像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池秽光是站在那里不动,还没听到对方接下来的声音,就觉得他会骂得很脏。 果不其然,【池秽】非常贴心地询问他,“如果你不甘心只当我们家的家教,还想承包保姆的活儿,我可以去帮你说一声。”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不用谢。” 池秽:“……” 他后槽牙都快咬碎了,这小家伙儿却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不,不对! 他是在报复! 报复自己今早对他冷嘲热讽。 当时他表面上装作不太在意,甚至没有搭腔,实际早就记在心上,等着下一次报复的机会! 池秽略显震惊地抬眸望过去,正对上【池秽】闪着狡黠光芒的黑色瞳孔。 他们简直如出一辙,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 【池秽】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楼上的方向走去。 池秽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暗骂一句,“小兔崽子!” 果然,遇到柏寂野以后,他那炉火纯青的气人水平直线下降,连带着脾气都变好很多了。 却不曾想,人善被人欺! 不过能治池秽的也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两人刚走到卧室门口,【池秽】口中的那个保姆阿姨就跟了上来。 也许是这个家里格外严格的规章制度,以至于请来的保姆都尤其讲究,哪怕卧室的门就这么大喇喇地敞着,她也没有直接探头进来,而是礼貌地先敲了敲门。 池秽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下意识扭头转向【池秽】。 “不是,你玩真的?”池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生动,“这么快就叫她上来和我交接工作么?” 【池秽】又一次用那种看傻子似的眼神望向池秽,语气非常诚恳,“我现在突然有点怀疑,你真的能教好我吗?” 池秽被噎了一下,刚想反驳,就听到保姆阿姨说:“池少爷,太太让您去书房等她。” 【池秽】点点头,直接起身往门外走,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 池秽本来就已经司空见惯,再加上他还沉浸在刚刚的尴尬之中,这会儿并没有心情去管太多。 “先生,太太叫您也一起去。” 池秽迟疑地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我?” “是的。” 池秽下意识拧紧了眉。 因为他并不记得曾经发生过这件事情。 其实他这个人很奇怪,凡是幸福快乐的事情,他都很容易忘记。可偏偏越是痛苦、越是艰难的岁月,他总会铭记很久。 所以,关于童年往事,从他记事开始,一直到接管公司,每一帧每一幕,他几乎都历历在目。 因此,池秽可以确信,当年并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是系统的干预。 第165章 无尽循环(四) 书房的门是敞开的,池秽知道,一般这种情况,都是里面已经有人坐在那里等他。 他深呼一口气,迈出第一个步子。 自以为多年过去,心智成熟,对过往的人或事也就不那么执着。 可当他久违地再一次看清那张面庞,池秽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怔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那个熟悉的称谓像一根鱼刺,梗在喉咙里,不论是吐出还是咽下,都有种将要划破黏膜的疼痛。 女人一身黑色职业装,脸上画着淡妆,脚下踩着细高跟,依旧是那副往年不变的精明干练模样。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女人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侧身,扭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池秽几乎是逃一般地别开视线。 直到身侧的【池秽】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妈妈。” 女人很轻地掀了掀眼皮,没吭声,只是眼神示意他走过来。 【池秽】收到指令,很快照做,仿佛一个听话懂事的提线木偶。 可惜的是,木偶没有灵魂。 女人重新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语气很平静,倒不像是在发问。 那张漂亮的脸被咖啡杯里冒出的腾腾热气萦绕起来,从池秽这个角度来看,并不是很真切,这也就更加凸显了她声音的存在性。 “何老师,怎么站着不动?” 猛然间,池秽的思绪从多年前的某个午后陡然落回当下。 他记起来了。 如今站在这里,面对着曾经的妈妈,他不再是池秽,只是一个姓何的家教。 所以,他不应该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和念头。 池秽蜷在身侧的手骤然松开,在女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把掌心的汗擦了个干净,然后才缓步走过去,故作镇定地走过去。 女人替他拉开面前的椅子,问,“喝茶还是咖啡?” “白水。”池秽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果然,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仅此一瞬,她就倒好一杯白水,推到池秽面前。 池秽坐下来,捧起杯子一饮而尽。 就当着女人的面。 因为他还记得,从前女人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那时候的池秽左看看右看看,一直没有做出决定。摇摆不定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茶和咖啡,他都不喜欢。 确实,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这两者反倒不如白水。 可是妈妈说过,咖啡和茶,是招待客人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所以那天,池秽选择了咖啡。 而且不被允许加糖。 池秽扯了扯唇角,忽然觉得自己过于幼稚。童年时没机会没胆量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只好换个身份,重新再来一次。 而女人没有质疑他的答案,唯一一次“听话”地照做。 扪心自问,他痛快了吗? 书房里的空气像是被渐渐抽空,池秽感觉周围又闷又热,快要喘不上气。殊不知,那是心乱。 女人的指尖在桌面上很轻很慢地敲着,大约过了一分钟,门后又传来脚步声。 女人终于说话:“介绍一下,这是我请来的新家教,以后负责教学公司管理的方面的内容。何老师,你们熟悉配合一下。” 在听到女人的话时,池秽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因此也听得似懂非懂的,唯有身躯先一步转动,瞧见了身后那人的脸。 虞青枫…… 池秽倏地回过神来,整个人都清醒多了。 这个笑容……不会错! 虞青枫朝他伸出手,“何老师,你好。” 池秽警惕地握住虞青枫伸出的手,虽然只握住半截,但他还是清楚明了地感受到了虞青枫的小动作。 ——他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 有话要和我说吗? 池秽神色复杂地瞥他一眼。 女人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池秽多虑了些,但不管怎样,他们被及时地阻隔开了。 “池秽,带虞老师去楼上,先按照原来的计划上课,至于新的计划表,我今晚八点之前会给你。” 女人的口吻,完全就是上属命令下属的感觉,不带一分一毫的其他情感,一如她这个人一样,冷冰冰的,像个冷血动物。 【池秽】点头,领着虞青枫离开书房。 池秽看着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打算跟上去,却被女人拦住。 池秽不太自在地揉了揉后脖颈,让语气尽量正常一点,“您还有什么事吗?” 女人似乎是在斟酌,又似乎没有。 一整个过程,她都死死地盯着池秽,盯着池秽瞳孔最中央的倒影位置。 池秽被她看得莫名心慌,说话也有点结巴,“那个,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女人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反问他,“为什么喜欢白水?” 池秽讶然抬眸,安静地看着她。 彼此在沉默中对峙着,对视着,谁也不让谁。 隔了很久,池秽没忍住嗤笑一声,分不清到底是嘲讽意味包含得更多,还是释怀更多。 也许都差不多,也许都不是。 但这种情况之下,池秽永远都会是第一个低头打破僵局的人。 只因为她是妈妈。 池秽的唇边噙着一抹散漫轻佻的笑,神似柏寂野的同时,也意外切合女人平日里最讨厌的模样。 池秽当然知道她会讨厌。 是的没错,他就是在报复。 无论是小时候的池秽,亦或者是长大后的池秽,唯一不变的,就是这极其偏执的报复心。 池秽笑起来,说:“白水比茶和咖啡都要健康。” 闻言,周围气氛再一次降下冰点。 女人眯了眯眸子,神色晦暗不明。 池秽顺势给出由衷建议,“多多保重身体吧,有时候……事业并不是你的一切。” 如果你能够早点听我的话,你就不会中年熬夜中风,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医院病床上,身边也没个值得信任的人。 池秽知道她向来刚强,从不肯轻易示弱,更不会听取他的建议。 以至于池秽在开口的瞬间,就没想过得到回应。 他转过身,朝着门外走。 就在将要跨过那高出一小截的门槛时,女人突然叫住他。 池秽身形一僵,没回头,但他听到了女人的声音。 “谢谢!” 心脏的某个部位骤然收紧,池秽笑了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掩去眼底拼命漫起来的雾气,才不至于被模糊了双眼。 第166章 无尽循环(五) 上了楼,虞青枫刻意放慢脚步,为的只是等身后的池秽慢慢跟上来。 【池秽】很快察觉到异常,惊异地扭头,望着他。 这小孩儿也是奇怪,不主动问,只是用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 那时候的池秽就已经有种生人勿近的气场了。 虞青枫隐隐感觉对方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不太友好,有点像当初池秽第一次在系统内部见到自己,表现出来的那种诡异情绪。 说不清具体是怎么样的,但虞青枫就是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敌意。 他没管,而是压低声音询问池秽,“你说话,这小孩儿会听吗?” 池秽淡淡掀起眼皮,反问他,“你觉得呢?” 虞青枫分别看了他俩一眼,由衷道,“好像不太会。” “那怎么办?”虞青枫非常为难地瞥了【池秽】一眼。 【池秽】注意到这边的视线,也回视过来,带着疑惑和不太明显的挑衅。 “简单,把门一锁,一切就都解决了。”池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虞青枫:“?” “他不会哭吗?” “你忘了?”池秽平静地说,“怪物不会流泪。” 虞青枫倏地瞪大眼睛,看到了池秽依旧冷淡的神色。 明明他心里知道,池秽说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把这句话和“报复”一词联系起来。 从《动物小镇》里出来以后,他直白了断地否认了池秽的共情能力。一切理由破绽,全都是来自于副本回放画面之中,池秽和柏寂野从地下室里逃出来的那一幕。 当时,池秽问柏寂野:兔子仰头看向天空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直到现在,虞青枫仍旧记得池秽接下来说的那句话: “它们在想怎样才能不痛不痒地死掉。” 那天,他把个人信息表还给池秽,目送池秽离开,他以为故事自此就要落下帷幕。 直到傍晚时分,他推开办公室的门,隔着不远的距离,隐隐约约看到桌面上放着一张纸。 虞青枫走过去,拿起它。 纸张的边缘被他下意识捏得皱起,指尖因为用力,也开始泛着白。 虞青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再一次确认——这是池秽的个人信息表。 他放弃了。 放弃了回到现实的机会,放弃了无数人心心念念的自由。 甚至,在尚未知晓柏寂野即将开启终极副本之前,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困在这里的心理准备。 就是这样一个人,虞青枫说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进入新的副本,来到这里之前,他看见了全部过程。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虞青枫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池秽一开始对自己流露出来的敌意,是因为那套西装。 “西装革履,道貌岸然”,他说那是他最讨厌的人。 起初他并不理解,直到刚才见到女人的第一眼,他全都明白了。 而那天他仰望天空,揣测着兔子的所思所想,并不是虞青枫自以为的伪装。 他一时忘了池秽是个怎样的人,也忘了他那蒙上纤尘的外表下,其实藏着满腔热血与无限骄傲。 所以他不屑于伪装,更不屑于模仿。 感同身受在那一刻得到了彻彻底底的具象化,如果虞青枫能够早点知道这些隐情,再一次看到那副画面,他想,他甚至会分不清同样被关押在笼子里的池秽和兔子,究竟哪一个更加痛苦? “对不起。”虞青枫说。 闻言,池秽愣了两秒,迟疑地问,“怎么了?” 果然,他只是随口一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敏感心虚的人是他,施暴者也是他。 虞青枫苦涩地笑了笑,“没什么。” 池秽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沉默片刻,推门走进卧室。 没过多久,他又走了出来,顺带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池秽】既没有哭闹,也不曾吭声。 这种性格,让虞青枫不由得联想到了小时候的祁影。 明明两者不论是在性格、长相、还是为人处世方面,都是天差地别。 可偏偏一旦遇到事情,两者总会下意识地选择沉默,选择隐忍,最后再慢慢妥协。 也许对于从小缺爱的人来说,连哭都是一种奢侈。 是奢侈,亦是徒劳。 因为无用,便不再尝试。 “放心,不会哭。”池秽注意到他错愕的神情,会错了意。 虞青枫胡乱点点头,调整好呼吸,开始说正事。 “还记得《面具人》副本里,你和柏寂野一起关的那间禁闭室吗?” “当天晚上,你有没有觉得柏寂野有点反常?” 池秽想了想,说出那个一早就怀疑了很久的答案,“他是不是对禁闭室有什么执念?” 为什么被女鬼堵在卫生间里,心里却还想着要关禁闭? 池秽知道柏寂野是个极其不正经的人,但他的不正经,从来不会用错地方。 下一秒,他听到了虞青枫的回答。 “对。因为禁闭室里,有他的母亲。” 第167章 无尽循环(六) 所以总考核没通过,被系统扫地出门,柏寂野说他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什么和女鬼打啵,什么清正廉洁不愿意接受虞青枫开的“小灶”,全部都是假的。 池秽早该知道,这人一贯喜欢装傻装蒜。 在这儿待了十六年,系统相关规则他比谁都要清楚,不可能屡次犯规,屡次被罚,除非……他就是故意的。 “柏寂野的母亲真的在里面吗?”池秽试探发问。 虞青枫说:“是,也不全是。” “关于他们母子俩的往事,我了解得不多。我只知道这个系统是柏寂野母亲创造出来的虚拟空间,在那间禁闭室里,存在着她三分之一的灵魂。”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十多年过去,她的灵魂气息越来越淡,留下来的痕迹也越来越浅,从一开始的残影形态,到现如今几乎看不见摸不着的状态。” “而她很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事先叮嘱过我,当她的灵魂逐渐消散,系统就会失去控制,朝着无法逆转的不定向趋势逐步演化。倘若结果是好的,那便皆大欢喜,如若结果违背了她创造这里的初心,那便要我亲手毁掉这里。” 池秽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想,他或许猜到了虞青枫接下来要说的话。 “现在,你要毁掉这里吗?” 虞青枫:“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是这种虚拟空间。” “越来越多无辜的人被拉进系统,由现实生活中承受的压力,转变为系统里经历的更为致命的痛苦。”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系统的存在也就没了意义。” “比如谢淮安、比如陶花笺、薛霖……再比如你。” 太多太多了。 “我不无辜。”池秽忽然这么说。 虞青枫侧过脸,和池秽巧妙地对视上了。 那一刻,虞青枫感觉自己快被池秽看穿了。 “别跟我道歉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池秽自嘲般笑了笑,“我的共情能力确实差到了极点。” “那天我从你的办公室里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和你争辩了吗?” 池秽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了,我能够来到这里,并不是什么系统的bug。” “系统所说的,我的共情能力很差,不是无法与他人共情,而是无法与自己共情。”,池秽下意识停顿了片刻,垂下眼帘,那语气既像是在反问,又像是在自问,“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难道不就是最大的问题吗?” 虞青枫讶然抬眸,一时有点无措。 他没想到池秽其实什么都听明白了。 “那另外三分之二呢?”池秽陡然换了个话题,试图追溯到旧事的源头。 “我不知道。”虞青枫说,“也许,它在某个地方等待着柏寂野的出现。” “那你呢?”池秽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还记得柏寂野说过,母亲最喜欢的人就是虞青枫,甚至爱虞青枫,胜过爱自己。 所以,你呢? 她又会在哪里等你? 虞青枫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只是笑,没说话。 这副笑脸,池秽见得多了。而今再见,只觉得刺眼。 “毁掉这个系统的前提,必须要让当前所有玩家顺利通过终极副本,且现在处于终极副本进行时的,只有祁影和柏寂野。” “七星副本对于任何玩家来说,几乎不可能独立通关,所以团队的重要性就体现在这里。” “终极副本,没有局外人能够打扰,他们俩都是这样。但唯有一个特例……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扇上了锁的门,并且它只会为门主人最爱的人而敞开。” 虞青枫迟疑地望向池秽,眼神却无比坚定,“池秽,只有你能够打开柏寂野的心门。” “你想让我怎么做?”池秽问。 “你的心会告诉你一切答案。”虞青枫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祥和,“那里也会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往事。” “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 闻言,池秽沉默地点点头,然后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虞青枫看到他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他便随之安静下来,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默契。 良久,他终于听到了池秽的声音。 他说:“可是祁影呢?” 话音刚落,虞青枫扯了下唇角,语气似乎与平日并无差别,“他没得选,只能独自面对。” “你应该去的,否则,他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 池秽仰头,往前走了一步,把虞青枫逼到角落里。 “没用的,我试过。”虞青枫狼狈地摇了摇头,声音混在含糊不清的笑里,“我不是他的挚爱,他的心门自然也就不会为我敞开。” 池秽顿时有点震惊,喃喃自语般重复道,“怎么可能……怎么会连你都不行……” “没什么好意外的,童年时候的玩伴,你会记一辈子吗?”虞青枫看似坦然地摊了摊手。 这下池秽彻底噤了声,所有反问的话语都被卡在喉咙里,然后重新咽回去。 比如,为什么要说违心话? 比如,你甘心吗? 再比如……虞青枫,你真的只是把他当做童年时的一个玩伴吗? 可惜时机不对,这些问题池秽也并不打算问。唯有一点,他一定要说。 “你说过的,七星副本,独立通关难如登天,所以,你打算眼睁睁地看着祁影死亡?” 他知道,爱或不爱本身就不是什么事事寻本溯源,讲究前因后果的事情。没有人规定付出一定要有回报,回报一定要与付出成正比。 但人都会有私心。所以哪怕付出者私心想要得到一定的回报,这也并不可耻,且是人之常情。 因此,池秽本不该这样质问虞青枫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没有得到回报的付出者。 无论是感情的回应,还是物质的回报,他都一无所有。 更何况,他不是不想拯救祁影,而是不能。 可偏偏池秽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样问他。 也许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意味,就能够促使他认清自己的内心。 紧接着,池秽听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回答: “鲜血浇灌的玫瑰永远不会枯萎。” 池秽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骤然陷入昏暗。 第168章 无尽循环(七) 四周很静,光线很暗。 隐隐流动的空气凉丝丝的,像是潜入了海洋深处。 池秽摸索着慢慢往前走,耳边由远到近地响起孩童的声音。 随着音量的提高,他的视线也随之变得清明。 池秽下意识眨了眨眼,泪水润湿了干涩的瞳孔。再一睁眼,他又一次回到了那间旧教室。 这里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依旧破败,依旧荒芜。 池秽环顾一圈,最后在眼前墙上的涂鸦处停住脚步。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与墙面将触未触之际,孩童的笑声紧接传来。 池秽有片刻的失神。 这个声音……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回忆在海底冒着水泡,发出的沉闷声音充斥在池秽的大脑皮层,洗刷着往事,席卷过流年。 池秽冷不丁地扭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彼时,池秽看清了眼前的所有。 一时之间,海水似乎沸腾了,正在汹涌叫嚣着往上盘旋。 那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胸腔里急剧跳动着的,到底是他的心脏,还是柏寂野的。 因为池秽认出来了。 此时站在自己面前,左手被女人牵住,右手拿着画笔往墙上涂涂画画的那个男孩……就是柏寂野。 鼻骨和额骨连接处的那道疤痕,池秽不会认错。 时间在这一刹那仿佛被重新拉回十多年前,而错失过那段光阴的池秽,能够借着这个系统,窥探到柏寂野的内心世界。 然后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先前看到的杂乱涂鸦,竟然出自柏寂野的手笔。原来所有人都说是孤苦伶仃的柏寂野,竟然也曾短暂地拥有过爱。 池秽贪婪地看着,珍惜每一个画面,系统却没再给他机会。 【欢迎各位玩家来到副本《无尽循环》】 【难度:七颗星】 【危险程度:两颗星】 【通关要求:无】 【通关条件:无】 【注:若通关失败,玩家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背景输入:“你”出生于一个商人家庭,父亲柏尚城白手起家,创办公司。母亲陆韫茗出身名门,温婉贤淑。二人情投意合,年少早早完婚。旁人皆是艳羡,认为他们两人既是门当户对,又是琴瑟和鸣。而你作为父母爱情的结晶,自然受到了外界不少关注。这一天,你回到家,看到匍匐在地且泪流满面的母亲,你会……】 【接下来,开启副本初级模式——时空回溯】 【请玩家柏寂野还原故事发展轨迹,加速主人公与“他”的相见】 【祝你好运】 系统提示音草草结束,池秽彻底僵在原地。 眼前已经浮现出柏寂野的身影,可他依旧没有回神。 脑海中还在不停地回荡着系统的提示任务——还原故事发展轨迹。 而他自己的任务,是改变故事发展轨迹。 两个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的选择。 也就是说,在这场七星级难度的终极副本里,他和柏寂野两人之中,永远都只会有一个人活着走出来。 不光如此,各自完成自己任务的过程当中,在系统的操控下,彼此早已越来越远。 最为可笑的是,他们做这一切努力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更加靠近对方,然后彼此相拥。 可惜谁也没有上帝视角,恰恰又碰上一个爱开玩笑,喜欢捉弄人的系统。即使在濒临失控,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它依旧致力于让每一位玩家都遍体鳞伤地看着这世间风光。 它不用动手,只需借刀杀人。 且那把刀的最后归宿,不仅对准了受害者,也对准了“凶手”本身。 池秽忽然感到庆幸。 还好他走进了这扇门,穿过了这段年华,现在才有机会站在这里,以俯瞰的角度纵观全局。 他看到柏寂野习惯性地推门而入,眼前一幕正如系统最后说的那样: 陆韫茗匍匐着,那双眼睛红得快要滴血。 男孩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肩上的书包没来得及放下,就被一双大手牢牢地拽住。 男人磁性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速很慢,甚至莫名沾了点诡异的温柔。 “阿野……” 下一秒,男孩与身后站着的柏寂野齐刷刷地抬眼望过去。 男人满意地勾起唇角,没有一丝犹豫,大手拽住女人的头发,拼命往上拉。 光凭男人毫无破绽的面庞,很容易产生一种他没怎么使劲儿的错觉。但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男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足以说明一切。 笑意在他脸上肆意疯长,像海草似的把【柏寂野】一整个人缠绕起来,捂住口鼻,钻进口腔,落回到胃里。 窒息感与反胃感同时涌了上来,糅杂在一起,形成一张严丝合缝的大网,把人死死地罩在里面。 男人察觉到【柏寂野】的恐惧,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全是病态的疯狂。 他咧着嘴角,一字一顿地说,“小狗不听话,就要接受惩罚。” 每说一个字,【柏寂野】就剧烈抖动一下。 直到男人说完,他徐徐把目光落到陆韫茗身上,声音断断续续,抖得不成语调,但还是能够勉强听出那两个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字音。 他说的是:“爸爸……” 柏尚城大笑起来,陡然松开手,陆韫茗的头没了支撑,又重重地砸回地上。 【柏寂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小举动很快被柏尚城捕捉到,他皱起眉,脸上挂着明显的不悦。 思忖片刻,他站直身子,抬高右脚……被擦得崭亮的皮鞋压在陆韫茗头上,带着皮鞋原有的难闻气息。 柏尚城朝【柏寂野】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自己身边。 【柏寂野】看了看陆韫茗,良久才挪动脚步…… 柏尚城顺势勾住他的肩膀,即使是在询问,语气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阿野,上学累了吗?爸爸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愿意吗?” 【柏寂野】没敢吭声,缩着脖子,一言不发。 每当这个时候,柏尚城就会默认他十分乐意。 “……” 待二人走后,地上的陆韫茗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又洗了把脸,最后把自己反锁在了卧室里面。 池秽注意到了,她浑身是伤,唯独脸上没有。 细想便会明白背后的原因。 池秽叹出一口气,把视线移到原来门口的位置。 这会儿柏寂野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脸上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 就好像……其实当事人并不是他。 池秽没由来地想起一个词:脱敏疗法。 他思考的时候习惯性眯起眼睛,这也会使眼前柏寂野的轮廓变得模糊。 影影绰绰之间,无数光影交叠。 池秽突然很想当面问他一句: 十六年,困住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第169章 无尽循环(八) 这是柏寂野的内心世界,池秽自然也就能够窥探到他的所思所想。 在这之前,他原以为柏寂野想的会是什么后续情节、童年往事,却不曾想,此时他完全处于放空状态,什么都不想,只是定定地站着。 过分的平静宛如死水,掀不起任何波澜。 从深陷一盘死棋局,到脱身而出,以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审视过往,这一过程,他花了十六年的时间。 每一次直面痛苦,如同针头刺进肉里,鲜血飞溅出来,伴随着猛烈的疼痛,下一次,再下一次,永不停歇地重复,直到那块皮肉烂掉,失去知觉,再也流不出血。 那一刻,他也许真的放下了。但只有柏寂野自己知道,那处伤口仍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隐隐作痛,悄然冒一下头,又被他自己残忍地摁回去。 痛觉不会消失,疮疤也永远留在那里。每当他以为自己将要伸手抓住满天星光之际,垂眼一看,那些伤口就是最好的提醒。 赤裸裸地提醒着他,他是个疯子。 柏寂野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半截入土的人,上半截光鲜亮丽,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下半截却早已腐烂发臭,几乎要与烂泥融为一体。 他向来苦苦追求的璀璨星光,最终变成了晃瞎他双眼的最佳利器。 柏寂野忽然动了动蜷在身侧的手,抬眸,看向客厅电视柜旁的一盆含羞草。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根本没有人会有闲情雅致去细心栽培这种东西,更何况含羞草的长势足以说明主人对它的上心程度。 柏寂野认出来了,这是他放在自己宿舍阳台里的那盆。 起初养它的原因,是觉得它很像池秽。 看着漂亮,不怎么开花,还含有微量毒素,可明知这样,还是让人忍不住靠近,忍不住触碰。 看起来比谁都凶,但只要轻轻一碰,浑身叶片就害羞得蜷缩起来。唯一和池秽不同的一点,也许是它比池秽好养太多。 于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柏寂野把它买了下来,放在阳台,时不时就给它浇浇花,松松土。 宿舍里所有人都知道柏寂野把这盆含羞草当做宝来看待,池秽问过他原因,而柏寂野当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池秽傻笑。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那时候就已经喜欢上池秽了。 也就是说,这盆含羞草是副本之外的东西,本来不属于这个时间和地点。它就像一个意外惊喜,突然出现在柏寂野贫瘠无趣的童年之中。 柏寂野看着它,心情都莫名好了起来。他在电视柜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像过去戳池秽额头那样,碰了碰含羞草嫩绿色的叶片。 直到看它做出类似于害羞的反应,柏寂野才满意地收回手。 根据先前的推断和经验,他知道副本中人物看不到自己,所以举止也就愈发肆无忌惮。 柏寂野想了想,秉承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观念,心一狠,眼一闭,搬起那盆含羞草就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他当然知道柏尚城要把【柏寂野】带去哪里,也清楚明白地记得地下室里昏暗潮湿的环境。 那间地下室对于幼时的他来说,兴许是最熟悉的地方。电击棒的大小、皮鞭的长度、乃至针管的位置,他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出当时的情形。 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不仁,不再有什么生理或心理反应。 柏寂野弯腰把含羞草放下来,就放在通往地下室的那条长阶尽头。 一旦柏尚城从里面出来,看到这盆含羞草挡了他的路,就一定会有所反应。 倘若没有,那就说明这盆含羞草只有柏寂野一个人能够看到。 柏寂野懒懒散散地半靠着墙,先是看了一眼时间,然后闭目假寐。 他掐准了时间睁眼,恰好幽暗的地下楼梯处传来亮光,一晃一晃的,随着柏尚城的脚步越来越近。 再接着,柏寂野看到他径直越过了这盆含羞草,没有一丁点犹豫迟疑。 这下柏寂野终于可以确信,这就是系统给他的某种暗示。 一个只有玩家能够看到,而副本里的npc看不到的东西,只会是通关系统的重要线索。 不过,一盆含羞草而已,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况且这个副本柏寂野早已经历了十几二十次,对情节的发展以及通关的细节早就铭记于心。 如果这东西是线索,便是纯粹的画蛇添足,根本没有必要。但如果这是警示,就很值得深究推敲了。 系统到底在暗示他什么? 柏寂野在思考的时候习惯性拧紧眉头,指腹在下巴上来回轻蹭。 他环顾一圈,反复观察,最终确认相较于之前,这盆含羞草的确是这场副本里唯一发生变化的东西。 既然是相较于之前,那么不妨把玩家的自身条件变化也拿出来做个对比。 柏寂野思绪一僵,手臂缓缓落回半空,眯着眼,斜睨着自己脚边的含羞草。 那一刻,有一个答案在柏寂野心中探出了头。 他不得不承认,池秽的出现,就是那个变化。 副本里的含羞草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到,也正说明这是仅存于柏寂野心中的事物。 而在他的心里,含羞草象征着池秽。 这样一来,也就说得通了。 可柏寂野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系统为什么要用“池秽”来暗示自己? 难道说……池秽也处在当前的这个副本里? 第170章 无尽循环(九) 画面之外的池秽扯了扯唇角,狼狈地笑起来。 含羞草渴望肆意生长,拼命地延展枝叶。 但柏寂野不知道,含羞草就是池秽。只要自己伸手一碰,他就蜷缩起来。 以至于在这个副本之中,柏寂野依旧惦念着副本之外的池秽,幻想着他们的未来。所以他做的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通关。 冥冥之中,柏寂野成为了池秽通关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反之亦然。 池秽没想到自己舍身犯险,反倒阻碍了柏寂野的前行。 彼此有着截然不同的通关任务,自然也就有着截然相反的终点位置。 两者难以同进退,也就不能共生死。 背道而驰是注定的结局,谁也无法改变。 如果池秽没有来到这里,他会按照原来的计划,服从系统的要求,改变故事发展轨迹。 而无形之中,柏寂野的那双大手会不断地从中作梗,使前路变得漫长且艰辛。 两种力量相互拼搏拉锯,那种结局,池秽不敢想象。 转念一想,一切仿佛都是定局。 来到这里之前,虞青枫告诉他——系统突然下达指令,宣布唯有玩家能够留在这里。 这样一来,只剩下两种选择。 一是离开,二是恢复池秽的玩家身份。 最终是虞青枫冒着风险,替他捏造了一份假的玩家身份证明,才使得他没有遭到系统的驱逐。即使这样,池秽仍旧需要像普通玩家一样进入副本。 不过这没什么,恰恰顺了池秽的意。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所走的每一步,都在系统的监视之下。 自作聪明的主张和手段,撕破了外衣来看,其实正好迎合着系统的目的。 不论柏寂野还是池秽,甚至是虞青枫,他们都被算计在这场局里。 睁着眼睛,清醒地往火坑里跳。 《无尽循环》,循环的是什么?困住柏寂野的又是什么? 池秽不知道。 也许是这个困住了柏寂野十六年的终极副本,也许是在渴望爱,也许是极端的恨…… 又或许,困住柏寂野的,就是他自己。 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连柏寂野自己都不行。 当前的现状就像一根平衡木,过于稳定安逸,让人找不到破局的突破口。 池秽想遍了所有线索,最终确定:打破平衡就是最有效的破冰方法。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无私奉献的牺牲者。 我希望那个人会是我。 收回视线,仅此一瞬之间,他做好了全部准备。 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柏寂野很聪明,可惜这一次,他没有读懂系统的暗示。可惜……他就笨在了这一回。 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淡,褪去色泽,开始变得模糊失真。 旧电影的胶片效果又一次再现,池秽感觉身体突然很轻,像是一片云彩飘在半空,跟随着风,荡呀,荡…… 透过重重芦苇,拨开厚重的苇絮,他看到木桥上的身影,在江风中轻轻地晃。 那一霎,池秽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利己主义的商人,放弃金钱,放弃自由,放弃生命。 他想,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曾经至死渴求的爱。 不光得到了,甚至是百倍千倍,源源不断地向他流淌而来。 这就够了,他很满足。 不如就让故事停在这里,停在最美好的地方,停在彼此最为相爱的那年。 他希望柏寂野能够记住自己,又害怕他会记得太久太久,迟迟没有开启新的生活。 池秽又一次笑起来,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在多年前的自己身边坐下。 “在看什么?” 池秽顺着他仰望天空的角度望去,即使问出了口,也没指望他会回答。 【池秽】迟疑了很久,才缓缓转过头,重新抛给池秽另一个问题,“哪里能够买到福尔马林?” “你想把谁泡在里面?”池秽毫不犹豫地问他,“爸爸?还是妈妈?” “我没有。” 任凭【池秽】心机有多重,可他骨子里依旧是个孩子。让人当场戳穿了心事,自然会慌。 不过他的伪装其实还算是好的,起码没有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拼命解释。 虽然这样,池秽还是有点意外。 他没想过像对方这种戒备心理很强的小孩,竟然会主动把真心话说给自己听。 池秽抿了下唇,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相信你,不会做出那种事。” “什么?” 【池秽】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被惊到了。他张着嘴,瞪着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池秽没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回忆随之涌来,温暖的潮水把他包围。 这一刻,他无比理解面前的这个孩子。 就像在《动物小镇》里,柏寂野玩笑似的问他,“你在撒娇吗?” 那时候的错愕与慌乱,持续到现在,池秽还清楚明白得记得。 如今看着这张面庞,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脸色,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以及发自内心的害怕。 试探真心,试探真情。 却害怕又一次误以为自己得到了爱。 池秽在他面前微微弯腰,尽量与他平视。 透过漆黑清亮的眸子,他好像看到了【池秽】更加不可思议的目光。 紧接着,是【池秽】近乎剖白心迹似的话音。 他说:“我在想,怎么才能不痛不痒地死掉。” 池秽的笑意在那个瞬间穿过黑暗,倒映在他的眼底。 彼此相视无言,池秽却能够读懂对方的一切想法。 比如池秽知道,因为他暂时没有想到不痛不痒的死法,所以他痛苦地苟活了二十四年。 比如他还知道,买福尔马林是因为他起了杀心,甚至在脑海中规划好了犯罪过程。 而最终的受害人,是他的亲生父母。 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池秽还要了解他了。 所以他仍旧知道,【池秽】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坏种,是天赋很高的杀人犯。 但同时,他又是一个渴望爱和自由的小孩儿。 只要一丁点善意,他便能放下所有仇恨,带着满身刺痛去拥抱这个世界。 第171章 无尽循环(十) “想要自由吗?”池秽抬眼,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跟我走吧。” 他眼底的纯澈真假参半,却被【池秽】一眼看穿。 “你是在利用我吗?”【池秽】回视过去,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 “你觉得呢?” 听到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池秽】下意识眯起眼睛,说:“反锁阳台的门,试图阻止我逃离这里。这种做法并不算明智,只要我想走,你拦不住我。”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池秽】刻意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所有计划?” “你到底是谁?来到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池秽保持着双手交叠的姿势没有动,身上莫名染着柏寂野独有的散漫感。闻言,他唇边噙着的那抹笑意更深了些,目光几乎没有从【池秽】脸上挪开。 “你希望我是谁?” 依旧是惯用的反问语气,带点不易察觉的轻佻和戏谑,宛若长蛇攀上肩头,在还未张口撕咬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有毒没毒。 【池秽】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我希望你是神明,看我过得这么苦了,施舍我一点爱吧。” “是吗?”池秽缓缓收了笑,残忍地告诉他,“可惜我不是神明。至于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想借你的手,杀死我自己。” 事实证明,毒蛇远不止一条。 幼年时期的池秽依旧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要是我不愿意呢?”【池秽】乖巧地笑起来,那双眼睛即使已经略显狭长,但还是保留着孩童天生的稚气与懵懂,“渴望死亡的人,生活对他来说一定很痛苦吧?” 【池秽】的笑容绽放开来,突然显得有点诡谲,“既然这样,你怎么能轻易死掉?” “不如陪我一起痛苦。” “你会愿意的。”池秽无比淡定地说。 因为我就是你,所以我完全了解你那多到快要溢出来的坏,以及少得可怜的好。 顿时,【池秽】愣了神,笑容也僵在唇边,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他缓缓站起身,朝着门外走。 池秽问他,“去哪儿?” “找自由。” 【池秽】短暂地闭上眼睛,甘愿被人利用。 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一个仅仅相处不到两天的家庭教师袒露真心,况且,在他的一言一语之中,从未有过对自己的讨好谄媚。甚至相反,他刻薄、冷淡、还不近人情。 【池秽】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 “……” 这一次,他依旧是从二楼阳台跳下去的。 但不同的是,他没有摔在草坪上,也没有扭伤脚踝。 因为有人把他稳稳当当地接在怀里。 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夕阳光线裹在尘埃中缓缓落下。 他们并肩走着,彼此之间隔着两三个拳头的距离。 走到一个分岔路口,池秽突然刹住脚步,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池秽】看到他紧张地咽了下喉咙,嗓音含着笑,同时又带着不太明显的颤。 他伸手揉乱了【池秽】额前的碎发,却无比郑重地告诉他,“渴望死亡的人,不一定全是因为恨,还有可能是因为爱。” “当爱拥有了具体形态,死亡便不再那么可怕。” “禾岁。”池秽温柔地唤了他一声,以家教的身份,用类似于柏寂野的口吻,“未来有一天,你伸手就能抓住风。” 【池秽】茫然无措地眨了眨眼睛,他或许听懂了,又或许没听懂。 但不论怎样,这些都是独属于池秽和柏寂野的独家回忆,结果不会因为生或死的命运而轻易改变。 夕阳很暖,沐浴在风中,池秽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在一个最没有防备的瞬间,他感受到头顶上同样轻柔的抚摸。 【池秽】笨拙地学着他的模样,学着去爱。 池秽没由来地想起刚刚在来的路上,【池秽】直白地向自己抱怨,说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虞青枫。 池秽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于是笑着告诉他,“如果你认真了解过他,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再然后,出于好奇,池秽又问,“那你为什么愿意相信我?” 他犹豫了一阵,说:“因为你也相信我了。” 池秽被他这一回答逗得直乐,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孩童的心灵有多么单纯。 因为你相信我,所以我也相信你。 因为你刚才摸我的头安慰了我,所以在你悲伤难过的时候,我也会摸一摸你。 原来,孩童的天真无邪,他也曾经拥有。 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明,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个正常人类。 如果在生命的尽头能够得到肯定的答案,那就不遗憾了。 池秽站起身,后退一步,指着身后的方向说:“去吧,往前走,勇敢地走下去。” 你的自由永远等待着你的到来。 无论什么时候,也永远都不算太迟。 池秽朝他挥手,说了再见。 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远到差点就要消失在道路尽头,【池秽】忽然转过身,大喊着问他,“你会在这里等我吗?” 这小孩很聪明,兴许是嗅到了离别的气息,所以感到不安。 “会的。” 请允许我向你说出最后一个谎言。 池秽的神情平静又柔和,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这一只孤鹤。 盘旋于天际,他不再迷茫。 当一切伪装与盔甲卸下,露出内里的柔软,池秽闭上眼睛,眼前终于还是浮现出了柏寂野的面孔。 泪水不经意间涌了出来,可他却是笑着的。 他想,他应该猜到【池秽】将要去见的那个小孩儿是谁了。 他会告诉【池秽】,这个世界其实是美好善良的,即使他自己的生活也烂得一团糟。 再然后,他会送给【池秽】一盒火柴,并且告诉他,如果你的生活一片黑暗,那么就划亮火柴,让它照亮你的人生。 如果你需要帮助,就划亮火柴,我便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说来也好笑,这种谎话,当时的【池秽】竟然信了。 乃至十八岁的池秽依旧深信不疑。 直到父亲遭遇车祸当场死亡,母亲因为过度劳累中风入院,一个晚上,公司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 十八岁的池秽扛不住这么重的担子,明明早已被压弯了脊梁,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懦弱。哪怕是濒临崩溃之际,他也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划亮火柴,祈祷着对方的出现。 那天晚上,奇迹没有发生。 有人毁掉了誓言。 池秽把火柴收起来,花了一晚上时间,逼迫自己长大。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打开过这盒火柴,也不会再做这些无意义的举动。 如今想想,再结合柏寂野先前对自己的各种态度,池秽知道,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可惜,让你久等了…… 所以这一次,别再等我了。 池秽算着时间,也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悄然流逝。 曾经他迫切地想要体会到死亡的感受,现在终究还是如愿了。 后悔吗? 不后悔。 他想,我这一生,到底该用怎样罪大恶极的笔墨来书写呢? 池秽抬起头,看着漫天霞光,慢慢地闭上双眼。 就让答案交给时间。 …… 【玩家池秽宣告死亡】 第172章 无尽循环(十一) 【恭喜玩家柏寂野顺利通过副本初级模式——时空回溯】 【接下来,开启中极模式——无尽循环】 柏寂野下意识闭上眼睛。哪怕系统不说规则,他也清楚地明白一切。因为他无比熟悉接下来的故事情节,无比熟悉通关的所有条件与种种艰难。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副本为什么叫做“无尽循环”。 这个地方就像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牢笼,将他永远困在这里,不断重复着无用的痛苦回忆。 他好似深陷在沼泽里面,越挣扎,陷越深。 柏寂野不曾对任何人提过,其实这么些年来,他连中级模式都没有通过。 所以他从未见过终极副本那扇门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耳边系统的播报提示音渐渐散去,随着夕阳一起,没入山头。 在声音彻底消失的最后一秒钟,柏寂野莫名踉跄了一下,心口骤缩,那种绞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给捏碎。 他茫然地睁开眼,右手死死地捂住心脏的位置,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逼得不得不弯下了腰。 他赤红着双眼,偏头吐了一口血沫。 但比这疼痛感更为强烈的,是宛如无底深渊般的恐慌,正在一点一点地把他吞噬。 柏寂野从来不相信有什么心灵感应,但这一刻,或许没有比这还要具备说服力的理由了。 恍惚间,一个可怕的想法攀上心头,顺着血脉摸索到了心脏的位置,然后在柏寂野最没有防备的瞬间,倏地咬了一口。 刚刚系统播报……说的是“恭喜玩家柏寂野”,而不是“恭喜各位玩家”。 可是,根据含羞草的暗示,他猜测池秽可能也处在这个副本里。 既然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柏寂野的呼吸很急,颤抖的指尖顺着领口探进去,取出那个挂在脖子上,与心脏仅隔着胸膛而相互感应的平安符。 在进入这个副本之前,池秽忽然叫住他,然后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把这个平安符往柏寂野手里塞。 当时柏寂野好笑地望着他,问他想要干嘛。池秽掀起眼皮,认真地说:“你不是说这东西是用禾穗编的吗?” 柏寂野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但还是点了点头。再接着,池秽就不吭声了。 任凭柏寂野怎么追问,他都不答。后来被吵得烦了,池秽干脆伸手去堵他的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问那么多做什么?” 池秽佯装恼火,气鼓鼓的侧脸落在柏寂野眼里,简直毫无杀伤力。 那时只记得接吻,却忘了思忖其中深意。 直到这一刻,禾穗平安符被柏寂野捏在手心里,汗水打湿了上端连接着的红绳,他垂下眼,终于读懂了池秽别扭傲娇背后的意思。 那天,他想说的是:“让禾岁保佑你。” 柏寂野无措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泪眼迷蒙之中,他看到【柏寂野】笑着朝【池秽】挥手,小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池秽】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犹豫,但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他还是说了,并且反问对方,“那你呢?” 【柏寂野】张了张口,正准备说,突然想起母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说:“像你这样的人,只会给别人带来厄运。” 孩童的心理大多简单又善良,【柏寂野】也不例外。他想,他喜欢面前这个大哥哥,所以他不希望自己会给对方带来厄运。 而避免厄运的最好方法,就是强迫自己不去靠近他,甚至是远离他。 从小就在心底埋下自卑的种子,终有一天会开花结果,长成参天大树。 于是,【柏寂野】努力保持住微笑,告诉他,“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吧。” 即使他知道,没有下次了。 或许【柏寂野】在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好了自己的消亡,只不过他的反应太过迟钝,久久没有意识到而已。 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在画面看不到的地方,【池秽】狼狈地奔跑着,找到最初的十字路口,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安静地等待着。 等了很久,腿都麻了,他便找了个石砖坐下。 直到天色越来越暗,雨势越来越大。 【池秽】终于意识到,那是一个谎言。 没有人愿意等他。 他垂下眼,只花了不到三秒钟就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 再接着,他本想走,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像无处可去了。 被长时间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离开了囚牢,就真的自由了吗? 可惜,他早已丧失了觅食的能力,也就没办法像寻常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 雨水打湿了身上的衬衣,黏在肩胛骨上。【池秽】没由来地想,要是母亲在这儿,是不是又要说他没有礼数了。 可是他不想讲礼数,他只想要一个平凡人的拥抱,哪怕不暖,哪怕短暂,那也足够了。 视线变得越发模糊,【池秽】在暴雨中瑟缩着,冷得直打寒颤。 他忽然很想死掉,拉着所有人陪葬。 那个长发男人就是在这个瞬间映入自己的眼帘。 他们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男人很奇怪,也没有打伞,在暴雨中渐渐走远。 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折回来,把一柄崭新的雨伞放在【池秽】身旁。 他依旧什么也没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池秽】愣了很久,呆呆地望着男人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道路尽头。 【池秽】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伞柄的位置。 切切实实的触感穿透他的身躯,直击灵魂。 仅此一瞬,他愿意放下一切仇恨,重新踏上回家的路。 他不再偷偷研究福尔马林,也不再想着死亡。这一次,他坦然自若地接受了所有的不公。 不论未来怎样,起码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站在伞下,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第173章 无尽循环(十二) 泪水滑落下来,灼热滚烫。 柏寂野似乎又看到那个跌跌撞撞的自己,扬着笑脸跑到母亲面前,兴高采烈地和她分享着不久前的交友经历。 而陆韫茗却大惊失色,满脸慌乱,笃定地告诉他,“不可能!没有人会愿意和你做朋友!” 【柏寂野】的笑脸顿时垮下来,失望地眨了眨眼睛,正欲反驳,就听到陆韫茗问他,“你怎么逃出去的?” 【柏寂野】心虚地低下头,却又不敢不答,“翻墙……” 此话一出,陆韫茗瞬间暴怒,瞪着双眼,大声呵斥他,“柏寂野,你不长记性是不是?上一回翻墙偷跑被柏尚城逮了个正着,腿都被打骨折了,你还敢试?” 陆韫茗情绪激动地摁住他的肩膀,强烈的慌张与恐惧之下,她甚至已经口不择言,“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别再偷跑出去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会和你这样的疯子成为朋友!!” 后半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连带着手下的力道也猛地加大。 陆韫茗看着他的眼睛,那双与柏尚城尤为相像的眼睛,一切罪恶不堪的过往涌上心头,赤裸裸地提醒着她——面前这个孩子,是你人生中最大的污点! 如果没有他,你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不必受柏尚城那个畜生的威胁牵制。 扪心自问,你为什么要给他取这样的名字? 寂野寂野…… 因为你自以为他是你人生阔野上唯一一抹寂寥。 柏寂野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但眼睛却一眨不眨,茫然和困顿的水雾融在瞳孔中央,他动了动干裂的唇,无助地呢喃,带着惊恐与不解,“妈妈……” 听到这个称呼,陆韫茗彻底愣住了。 她后知后觉地把柏寂野抱进怀里,痛恨自己的失控,懊悔自己的暴戾。 母子相拥的瞬间,陆韫茗泪如雨下,轻柔地摸着柏寂野的后脑勺,试图安抚他。 却意外发现,从始至终,柏寂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感觉心口攥得生疼,被撕裂一般的痛楚宛若浪花层层袭来。 她那乖巧懂事的儿子,哪怕受了委屈,也是一声不吭。陆韫茗知道他在害怕,所以不敢落泪。 尽管这很残忍,可是有些话,她必须要说。 陆韫茗在柏寂野眼角落下一吻,牵起他的手,认真地告诉他,“阿野,你说的那个大哥哥,他是假的,只存在于你的幻想之中,忘掉吧,把一切都忘了。” 身旁的【柏寂野】没有说话,安静地跟着陆韫茗慢慢地走着。 在将要迈上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柏寂野】突然顿住脚步,仰头看向陆韫茗,嗓音是孩童特有的清亮。 “妈妈,我以后不会再偷跑了。”【柏寂野】小心地瞥她一眼,带着讨好的意味,“也会把大哥哥忘掉,再也不会提起。我会听话,你别生我的气,可以吗?” 如果池秽有幸看到这一幕,那么他一定能够读懂柏寂野向自己告白那天说过的那句话。 “因为你的出现,我才发现原来我并不是疯子。” 原来在池秽看不到的地方,所有人都说他是疯子。 …… 母子二人的背影越来越远,柏寂野迟疑地收回视线,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冷汗顺着鬓角淌下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那些自以为已经释怀了的童年往事再一次摆在自己面前,他还是会痛。 这个困住柏寂野的副本,把他那饱受折磨的童年牢牢钳制,却成为了他希求的、渴望的、不愿意走出来的重重迷雾。 时间一长,他就变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怪物,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甚至心甘情愿。 但这一次,他想勇敢一回。 因为有人在等他。 柏寂野艰难地直起身,向前走。 踏入家门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这具身躯久违的渺小。很快,他将又一次变回【柏寂野】。 可他,依旧是他。 沿着又黑又长的台阶往下走,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这种感觉,没有人比他还要熟悉。 这里没有灯,也不需要灯。因为长时间处在一个漆黑无光的环境之下,柏寂野的夜里视力变得极好,以至于后来进了系统,成了人人艳羡的“超能力”。 而这一过程的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 柏寂野在门前停下,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又回想起自己与池秽之间的点点滴滴。 虽然还是会莫名心痛,但他不再畏惧。 柏寂野深呼一口气,抬手,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地下室虚掩着的门。 目光透过空气中的尘埃,落在柏尚城手中紧紧抓着的铁链上。 仅此一眼,柏寂野突然有种快要窒息的错觉。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痛恨自己拥有这种能力。 恍惚间,腹部有一团烈火,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柏寂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恨不得被那团烈火直接燃成一簇灰烬。 他试图发声,想要嘶吼,脖颈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力道大得差点把喉咙捏碎。 绝望的海浪铺天盖地地落下,耳边轰隆作响,伴随着阵阵耳鸣。在其他感官被极度弱化的情况下,视觉也就越发明晰。 柏寂野瞪大双眸,目眦尽裂。 从前每一次副本被模模糊糊遮掩过去的东西,终于在今天显现出原形。 ——柏尚城手里攥着的,是一根狗绳。 而绳子的另一端…… 绑着柏寂野。 第174章 无尽循环(十三) 这一刻,无数记忆灌入脑海。 为什么母亲会害怕自己? 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母亲从没想过逃跑? 为什么他在十一月天还要穿着单薄的短袖? 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是疯子? 柏寂野忽然间全都弄明白了。 原来小狗不是母亲,而是他自己…… 地下室里又闷又热,他身上流了汗,狗毛就黏在上面,连带着一整张皮更加服帖。 原来他不是天生就那么怕热。 柏寂野没忍住扯了扯唇角,自顾自地笑起来。他笑得双眼通红,喉间发颤。 有时候遗忘真是最好的良药,哪怕被人叫做懦夫,他也不愿意想起这些破事。 忘了,就不那么痛了。 所以他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小房子,把自己关起来,与世隔绝,永远不对其他人敞开心门。他以为这样就能蒙蔽双眼,卑劣地享受着当下的幸福。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逼我想起来啊?”柏寂野低着头,茫然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 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他下意识伸手去接。泪与指尖相触的瞬间,十指仿佛被烫了一下,猛地蜷缩起来。 与此同时,一声巨响。 向来阴晴不定的柏尚城把满桌的文件夹扫了一地。 半跪在地上的【柏寂野】垂着眼,不敢看他。 也不知是哪一举动刺激到了柏尚城,又或许这只是柏尚城单纯的恶趣味,他咧着嘴大笑起来,一把抓起桌面上的烟灰缸,使了狠劲儿,朝着亲生儿子的方向砸去。 【柏寂野】没躲,来不及躲,更不敢躲。 “哐当——” 厚厚的烟灰缸砸在柏寂野眉骨与鼻骨之间相连的位置,锋利的边角瞬间划破那层皮肤。温热的血液顺着鼻梁淌下来,在【柏寂野】脸上拉出一条很长的血迹。 柏尚城顺势抬脚,把【柏寂野】踹倒在地,然后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角落里的柏寂野睐望着他,神色很淡,带着刺骨的寒。 恨意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满得甚至溢出。 他平静地看着,没什么动作。因为他知道,半分钟后,柏尚城会突发心脏病,痛苦地瘫在地上,哀嚎、呻吟、求救…… 地下室里唯一可以救他性命的药,刚刚被他连同那些文件夹一起扫翻在地。 这会儿就落在【柏寂野】的手边。 下一秒,柏寂野忽觉浑身一轻,眼前陷入黑暗。 他并不意外,反倒多了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畅快与期待。 十六年前的柏寂野以为柏尚城对自己尚存一丝父爱,于是心软地把药递给了他,然后跟着母亲逃离了这个家。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柏尚城也终有一天会找到他们。 因为当初他的一时心软,为今后的自己埋下了一颗苦果。 再后来,进入系统,经历这么多次终极考核,他仍旧狠不下心,以至于次次考核以失败告终,次次停留在中级模式无法向前。 他痛恨自己的心慈手软,恨得发疯。 直到今天,当所有真相赤裸裸地展现在自面前,柏寂野不信自己还会无动于衷。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每一支箭的矛头都无一例外地对准了自己。 这一次,他会把柏尚城曾经强加在他身上的种种苦楚,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视线渐渐明晰,柏寂野睁开眼睛,借着孩童时的身躯,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柏尚城的求救。 “阿野……乖……把药……递给我……” 柏寂野捡起药罐,冷静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 蓦然,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看起来与平日并无二致。 柏尚城看到这个笑容,顿时松了口气,颤抖着双手打算去接。 就在即将碰到柏寂野手心里紧攥着的药罐时,他骤然扑了个空。 柏尚城愣了一下,又因为明显的窒息感和疼痛感难以发作。他艰难地笑了笑,气若游丝,“阿野……听话……把东西给我……” 柏寂野残忍地勾了勾唇,捏住他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把骨头捏碎。 这不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力气和神情! 柏尚城顿时慌了神,惊恐地望着他,连连后退。 他偏头咳了几声,质问的声音含糊不清地混在里面,“你……你到底是谁?!” 疯狂的笑意攀上柏寂野的眉梢,他用着这个小小的身躯,脸上的血迹未干,笑意邪魅,两种矛盾又奇异的感觉相互交融碰撞,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邪灵。 “想要这个吗?”柏寂野又一次笑起来,摇了摇手里的药罐,缓缓凑到柏尚城耳边,轻声细语地说,“做梦。” 身下的柏尚城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类似于哭腔。 柏寂野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脸越涨越红,气息越来越弱……他的笑意也逐渐褪去。 柏寂野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但不可否认,看到柏尚城快要死了,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慌乱。 这一刻,他仿佛变回了这个五岁的孩子,天真无邪,善良美好。仇恨与罪孽在他眼里似乎随时都可以轻易释怀。 手中的药罐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更紧,指甲扎进肉里,他却不觉得疼。 从前柏寂野始终认为,爱比恨来得纯粹,而今他才发现,爱和恨一样矛盾。 他想,他或许错了。 是他高估了自己。 他根本,根本就毫无长进…… 他还是那个柏寂野,随时都会心软的柏寂野。 即使他知道,一旦他选择救活柏尚城,他就会再一次止步于中级模式,失去回到现实世界的机会,然后重头开始。 可是,池秽在等他。 柏寂野感觉到自己眼眶里打转着的热泪,他笑起来,亲手拔出伤口上最尖利的那根倒刺。 药罐重新落回地面,稳稳当当地滚到柏尚城手里。 柏寂野崩溃地跑出地下室,一路跌跌撞撞。 他说…… 对不起,禾岁,我还是做不到。 第175章 无尽循环(十四) 身侧呼啸的狂风似乎要将柏寂野的侧脸划破,奔跑途中,上衣口袋里的平安符掉了下来。 他顿住脚步,弯腰去捡。 柏寂野捏住红线一端,试图把整个平安符一起拉上来。刚到半空,红线毫无征兆地从中间崩断,变成两截。 下面那截连着平安符的直接往下掉,在系统提示音响起的时候落回地面。 【恭喜玩家柏尚城顺利通过副本中级模式——无尽循环】 【接下来,开启终极模式——一梦华胥】 这下柏寂野彻底僵住了。 明明他已经做好了又一次失败的准备,为什么系统却提示他顺利通关? 这不可能! 难道……这一次的通关要求是救活柏尚城? 他不知道。但当前情形,也容不得他思考太多,只好硬着头皮穿过系统制造出来的虚拟空间,开启终极模式。 突如其来的刺眼光亮让柏寂野下意识捂住了眼睛,等到适应了周围光线,他才缓慢地放下胳膊。 看清四周环境的刹那,他差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因为此时,他正置身于半年前火箭班第一次集合点名的那间教室。 教室依旧很破,前门后门自上次被弄坏以后,便一直坏着,没人来修。 柏寂野就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而周围却空空荡荡。 联想起刚刚那个断掉的平安符,柏寂野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过多久,洪亮拿着花名册走进来,径直站上讲台,全程没有分给柏寂野半个眼神。 他旁若无人地翻开第一页,开始点名。 “刘光强。” 柏寂野听到这个名字,眼眶莫名感到酸涩,但却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紧接着: “陶花笺。” “谢淮安。” “祁影。” “池秽。” “……” 每一声,都没有人应。 柏寂野早就看不下去了,中途提醒过洪亮,但对方压根没理他,自顾自地念完了这些名字。 最后,洪亮终于抬起头,望向教室里唯一一个人,缓缓念出他的名字。 “柏寂野。” 柏寂野慢了半拍,举起手喊了声到。 “落实情况是怎样的?”洪亮的视线穿过大半个教室,落在柏寂野身上,显得莫名哀伤。 “2024届火箭班,应到六人……”柏寂野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实到……一人。” 他的语气带着试探,眼神也是。 若是换做平常,柏寂野早就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和洪亮开玩笑。但今天却不太一样。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天的洪亮格外严肃。 也许是心情不好? “洪主任……” 柏寂野刚起了个头,就听到洪亮接着他刚才的落实情况,说完了后半句话: “剩余五人已全部完成个人信息注销。” 听到这话,柏寂野坐不住了,“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注销?” 历来,玩家哪怕是回到了现实世界,他的个人信息也不会被注销,顶多是被取回。 而柏寂野知道个人信息注销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说明玩家已经被副本同化,成为里面的游走npc。 可是洪亮刚才说……他们五人都已经注销了个人信息,这是为什么? 刘光强是谁,他不认识。 陶花笺回到了现实世界,谢淮安死了,祁影进入了他的终极副本,池秽在等自己。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柏寂野疑惑地蹙着眉,看向洪亮,焦急地等着对方的答复。 洪亮没说话,只是把夹在花名册底下的一张纸递到柏寂野面前,示意他伸手去拿。 柏寂野半信半疑地瞥他一眼,把那张纸拿起来,凑到眼前细细察看。 刘光强(男):死于蓝妖病毒,现已被同化。 陶花笺(女):执念过深,二次进入副本,现已被同化。 谢淮安(男):二次死亡,现已被同化。 祁影(男):困于终极副本,现已被同化。 池秽(男):死因不明,现已被同化。 薄薄的纸张被柏寂野捏得又破又皱,他紧盯着纸上的字迹,却始终不敢相信,也不能理解。 陶花笺为什么会二次进入副本? 祁影为什么会困于终极副本? 池秽为什么是死因不明? 昔日挚友,还未相逢,就被系统强硬地扣上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悲惨命运。 不论是谁来了,都会一样得难以接受。 这样的结局,配不上他们至纯至善的灵魂。 “为什么?” 柏寂野固执地想要一个解释,但他忘了,洪亮、虞青枫,包括他自己,都是系统手下的一只小小蚂蚁。 随时都可以轻易碾死,不需要给出任何理由。 他道命运不公。 可惜没人理会。 因为这是一个人人都明白的现状。 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稀奇古怪,反而坦然接受了。 一梦华胥…… 柏寂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仰头看向讲台上的洪亮,声音带着哀求,“洪主任,我能……看看他们的梦境吗?” 第176章 无尽循环(十五) 洪亮抬头,与柏寂野对上视线。 “柏寂野,回去吧。” 空气静默,两人在此长久地对峙着。 在那张脸上,柏寂野看到了洪亮刚毅面容背后的苍老。 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对虞青枫抱有偏见,是洪亮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新的宿舍。 那时候,洪亮宽厚的臂膀能够为柏寂野挡下一切风雨。他总是不苟言笑,满是老茧的手掌被烟熏得变了色。可柏寂野仍旧喜欢粘着他,整日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像个麻雀。 如今再次回首,他才恍然。 原来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柏寂野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只觉得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很不真实。他甚至怀疑这些到底是不是一场梦,梦醒了,池秽就一如既往地躺在他身旁。 是吧,也许就是这样的。 柏寂野攥紧手中的平安符,试图说服自己。 回家……我要回家,禾岁在等我。 他低着头,谁也不管,谁也不看。像个丢了魂的木头小人,一路走着。 道路弯弯绕绕,崎岖不平,柏寂野不小心绊了一下,摔倒在水泥地上。 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唯一能够调动他情绪的只是那个粘了灰的平安符。 柏寂野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把它捧在手心里,用指尖细致地扫去上面的灰。 手指被地板磨出了血,柏寂野没注意,血迹弄到了平安符上,顺着禾穗秸秆之间的细小缝隙,渗到里面。 他终于瞥见那一抹鲜红,猛地俯身,换另一只手继续擦拭。 血渗得太深,天气又冷,血液一接触到周围冰冷的空气就迅速凝固,除了柏寂野手指尖上汩汩冒出的血流还有温度。 情急之下,柏寂野拽到平安符一角的那个小结,顿时,秸秆四散,变成了一团皱皱巴巴的枯草。 他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接。 “为什么都散开了?”柏寂野轻轻呢喃着,呼出的白气在半空中拉得很长,“有人教过我的……我会编……” 他笨拙地拾起一根秸秆,想了想,又拿一根,把两者串起来,打了个结。手腕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结歪了,柏寂野又伸手去拆。来来往往,重复多次,本就因为时间长而渐渐失去韧劲的秸秆被绷得太紧,陡然从三分之一处断开。 随之崩断的,还有柏寂野心里最后一根理智的琴弦。 “我明明会编的……” “为什么编不好了……” 他眼眶很红,但眼泪就是倔强地不肯落下。 忽然,有人在柏寂野面前蹲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柏寂野倏地抬头,在看清来人是虞青枫后,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眼泪就是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落下,模糊了全部视线。 他哽咽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着问虞青枫,“哥……我编不好了……你帮帮我……” 他满脸是泪,满手是血,一些是摔出来的,还有一些是被干枯的秸秆割出来的。但他浑然不觉,依旧一个劲儿地把手里的秸秆往虞青枫那边塞。 虞青枫皱着眉,看着满地混在血泊里的秸秆,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形状。 他握住柏寂野的手,想要让他冷静下来。可刚一碰到,他就发觉柏寂野不止手,乃至全身都在颤抖,无法自制地抖。 “哥,求你了……帮我编好它……”柏寂野卑微地弓着身子,眼底尚存一抹微光,“要是禾岁看到平安符散了……他会伤心的……” “阿野!” 虞青枫不忍心看他这样,摁住他两边肩膀,“看着我!你冷静点!” 一对上那双眼睛,虞青枫顿感心口绞痛,仿佛地上的那些鲜血全是来源于他自己。 虞青枫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残忍。哪怕他比谁都明白,此时的柏寂野需要的是纵容、是安慰,甚至是拥抱。 可是他不能任性,也不会有人惯着他。 柏寂野拥有的爱少得可怜,他不能肆意挥霍,只能逼自己坚强。 所以前路等待着他的,没有拥抱,只有赤裸裸的真相。 他必须清醒地面对往日的所有疮疤,不光这样,他还要亲手剖开,替年少的自己完成这场肢解。 “平安符散了,就再也编不回来了。”虞青枫加重了手下的力道,目光无比平静,一如他这种不似正常人类的冷漠无情,“没有人在等你,也没有人能救你。” “柏寂野,你不是小孩子了,童年的那些苦难并不能够说明什么,换来的也只会是一些拥有怜悯之心的人短暂的同情。” “可惜事事都有期限,同情也是。如果你依旧像现在这样无动于衷,浑浑噩噩,没有人会爱你,更不会有人可怜你。” 虞青枫一把拽住他的衣领,逼迫他仰头看向自己。他一字一顿地说,给足了柏寂野反应的时间,“池秽死了,他是为你而死的!当身处于同一个终极副本,你们有着截然相反的通关任务,他毫不犹豫选择了你的未来。” “而你,从始至终都幼稚且自私!永远不懂得什么是爱!” 虞青枫一把甩开柏寂野,站起身,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想看他们的梦境回忆是吗?” “好,我成全你。” 柏寂野茫然无措地抬起头,连带着眼里最后一点亮光也熄了。 第177章 无尽循环(十六) 虞青枫一把拽起地上的柏寂野,领着他走进那间暗无天日的禁闭室。 周围很黑,虞青枫松开了柏寂野的手,任由他坠入黑暗之中。 在这种环境下,听觉触觉也就越发敏感。柏寂野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心脏也跟着飞速跳动起来。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他。 越往前走,身边流动的空气越冷。借着极其微弱的光芒,他隐约瞧见不远处的地方泛着蓝蓝的幽光。 直觉告诉他,那就是尽头。 柏寂野短暂地平复了心情,迈出第一个步子。 “阿野。” 有人在叫他。 柏寂野愣在原地,来回追寻着。 这个声音,他不会认错! “阿野……” 柏寂野浑身血液在那一刻骤然凝固,四肢僵硬,不得动弹。 “妈……” 他的声音含在嘴里,模糊不清,又好像在这个不经意的瞬间,重新回到那个破旧的出租屋。 陆韫茗带着他逃了出来,收养了虞青枫。自那时起,母亲性情大变,整日念念叨叨,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话。 她不让柏寂野和其他人接触,也不让他上学,不让他交朋友。 当时的柏寂野不能理解,但依旧照做。现如今,他或许懂了母亲严厉且极端性格背后的良苦用心。 再后来,柏尚城找了这里,带着一群人闯进他们的家。 陆韫茗在逃跑途中意外摔倒,柏寂野回头想要拉她一把,却听到母亲尤为恐惧的颤抖声音。 她说的是:“求你……求求你别杀我……” 那一刻柏寂野究竟是什么感觉,他不记得了。 也许是震惊,也许是惊恐,又也许是意料之中。 母亲好像一直都不喜欢他。甚至那天夕阳西下,陆韫茗哭着抱住柏寂野,牵着他的手回家。很多年后柏寂野再次想起来,都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再后来,陆韫茗被柏尚城抓了回去,没多久她就病了。那天,柏寂野偷偷溜进医院,想来见她一面。 趴在病房门口,他暗自试想着待会儿母亲见到自己的惊喜神情。可才刚碰到门把手,病房里就传来果篮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响起的,是陆韫茗撕心裂肺的嘶吼:“滚出去!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或许柏尚城真的做到了,他成功把柏寂野培养成了另一个自己。” “不,应该说那是一个比他自己还要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毫无一点人性的恶魔!” “……” 那晚的夕阳艳得快要滴血。 柏寂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耳边充斥着母亲说过的那些话。 后来,他依旧会去医院看望母亲。 虽然只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偷偷看上那么一眼。 半个月后,母亲死了。 他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不对,他本身就是没人要的孩子。 渐渐从回忆里抽身,柏寂野苦涩地扯唇笑了。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所有人给予他的爱都是转瞬即逝的,像烟火一样,绽放在遥远的天际。 很美很美…… 可惜没人教过他,伸手去抓烟火,手会被灼伤。 此刻的这声呼唤没有回应,就像是多年前柏寂野无数次小心地试探,却始终没有得到母亲的半个眼神。 下一秒,幽光闪闪的尽头传来了浑厚的嗓音,宛若一道神的口谕。 【因何而来?】 不远处的蓝光倒映过来,盛在柏寂野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两种颜色融合在一起,平添了一抹诡魅。 他动了动唇,轻吐出两个字,“欲望。” 【求财或是求生?】 【为爱或是为情?】 柏寂野平静地望过去,脑海中飞速地闪过十六年来的点点滴滴。 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玩家,所有人都以为他超尘拔俗,四大皆空。 可他们似乎忘了,只有欲望太强的人才会来到这里。 柏寂野,不求钱财,不为情爱。 他说:“寻死。” 我为寻死而来,我因寻死而生。 没有人知道,在陆韫茗死后,柏寂野到底去了哪里。 但如果有人意外去到当地最偏僻、最落败的天桥桥洞底下一瞧,便能发现,那里有一具无名男尸。 年龄不过四五岁,却比平常孩童都要瘦小。他没有穿上衣,暴露在空气外面的肌肤泛着大片大片的紫青痕迹。再仔细看,就能观察到他手臂上、后腰上、胸口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电击痕迹。 腹部上插着的那把刀,似乎是这孩子亲手捅进去的。 倘若你再有耐心一点,稍微在桥洞附近转一圈,又会发现整个桥洞里最温暖的地方,躺着一窝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 那年冬天很冷,小狗却不觉得。 因为有个善良可怜的孩子,把自己的上衣脱了下来,给它们搭了窝。 可惜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去到那里。 那座天桥太旧了,底下破破烂烂的也挡不住什么风。当地的乞丐向来聪明,还没入冬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去处。 可是柏寂野也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新修的桥洞更加温暖? 是啊,那里或许温暖,是个过冬避寒的好地方,但却不是一个合适的葬身地。 次年春,施工队伍来到这里重修天桥。 桥身桥柱尽数落下,是是非非都化为灰烬,随风散了。 那天来了很多围观的人,时不时就有人问起,桥洞下面的小狗还活着吗? 来来往往,都是问小狗的。 只是问小狗的。 有个姑娘笑着回答,“那一窝小狗吗?早就被人领回家养着了,它们现在很幸福!” 第178章 无尽循环(十七) 话语刚落,周围陷入死寂。 眼前冒着蓝色幽光的洞口徐徐向两边敞开,光的背后,是一扇门。 系统提示音陡然响起: 【“暂离真境,来混尘俗,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 【恭喜玩家柏寂野成功解锁终极模式“一梦华胥”的通关条件——开启你眼前的这扇门】 【密匙就藏在梦境之中,唯有各位npc甘愿从梦境中醒来,回归现实,方能打碎梦境,开启大门】 【注:若通关失败,玩家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打碎梦境……”柏寂野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忽然,他的眼前亮了起来。 黑暗寂静的禁闭室里渐渐开始出现生机。 柏寂野诧异地抬眸,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面庞。里面的每一张,他都无比熟悉。 他缓缓伸出手,试图与画面中的人物相触,却在将要碰到的一刹那扑了个空。 这就是系统所说的梦境。 一个假的、捏造出来的美好世界。 而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被系统同化,也就意味着,他们接受了另一个自己的消亡。 每一帧画面都异常真实,以至于好几个不经意的瞬间,柏寂野差点都忍不住要陷进去了。 在这个世界里,陶花笺先遇到的人是谢淮安,两人相识相知相爱相恋,顺利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陶花笺依旧家庭美满,大学毕业后从事着自己热爱的艺术行业。谢淮安的父母不曾离异,父亲上进且顾家,母亲温柔而贤惠。 阳光福利院没有进行肮脏的地下交易,福利院里的老师和院长都对孩子们很好。祁影和虞青枫没有分开,在这里一起度过了十五个年头。两人成绩优异,奖学金和助学金足够他们完成接下来的学业。 刘光强的妻子没有因为难产死亡,可爱的女儿也不曾患有白血病。一家三口,和谐幸福,家里的稻田丰收了,生活也越过越好,蒸蒸日上。 就连薛霖也重新回到了医院,接受了袁林笑早已死亡的事实,配合地接受医生治疗。 这一刻,不论是曾经铭记的、深爱的,或是早就遗忘了的人或事,他全都想起来了。 铺天盖地的回忆奔腾而来,将要把他淹没。在层层叠叠的浪花之中,他没由来地想,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那就够了。 可是,禾岁呢? 柏寂野又一次想起先前突然断裂的平安符,心里阵阵发慌。 他左右张望着,试图在一大堆虚幻的梦境之中找到池秽的身影。 没有……都没有。 最后,柏寂野突然在最角落的位置停住脚步。 那个梦境比起别的,少了那些花里胡哨的蓝色幽光,而画面中的内容,也显得萧瑟又凄凉。 那是一座孤坟。 没有墓碑。 坟头长满了杂草。 柏寂野顿时停止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孤坟背后的东西。 那是一片海,海边密密麻麻的一整排芦苇丛。 他曾说苇絮随风飘荡,自由自在。 所以,他把自己埋葬在了海边,一个有芦苇的地方。 柏寂野撑不住身子,猛地向前栽倒,最终直直地跪在那座孤坟面前。 他想要唤一声“禾岁”,却在“禾”字刚出口时就忍不住哽咽。情绪一旦开了口子,便如洪水一般决堤而出,再也克制不住。 为什么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只有你不能如愿? “因为他的梦里没有你,所以他说,他情愿死去。” 柏寂野听到了身后虞青枫的声音,但没有回头,而是俯身捧起池秽坟头上的一把黄土,捻在手心里,让风缓缓吹散它。 “如果他们从梦中醒来,会怎么样?”柏寂野依旧没有回头,甚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会死吗?” 虞青枫没说话。 但沉默恰恰说明了一切。 柏寂野点点头,声音近乎叹息,却带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决绝,“禾岁,你终于自由了。” 如果活着太苦,我放你离开。 “上一次割稻大赛的那个特权,池秽留给了你。”虞青枫说,“它可以恢复这些被同化的玩家的记忆,让他们顺利从梦境中醒来。” “……”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柏寂野垂着头,额前的几缕碎发散落下来,遮住他极具攻击性的眉眼。 过了很久,他才缓慢地摇摇头,嗓音破碎低哑,“不用了……” “什么?”虞青枫没明白他的意思。 柏寂野红着眼眶抬起头,朝虞青枫笑了一下,“幸福地活在梦里……总比痛苦地面对现实要来得好很多吧……” 虞青枫眯起眼睛看着他,“所以,你也不打算走了,是吗?” 玩家沉溺梦境无法醒来,也就意味着柏寂野通关失败,即将变成副本里的游走npc。 这么多年来,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柏寂野又一次笑起来,声音很轻,“哥,我知道我过去每一次终极副本失败的时候,都是你在背后护着我,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几回的游走npc了……” “但这一次,我太累了,走不动了,让我去陪陪他吧……”柏寂野狼狈地仰起头,看着虞青枫,“你别管我了。” 虞青枫突然在他身旁蹲下,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暗哑,“没用的……” 【滴——】 【检测到玩家柏寂野的精神值剧烈下降,现已自动为其使用“记忆特权”】 【特权使用后,梦境中的各位npc会立刻恢复现世记忆】 柏寂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不要——” 【滴——】 【使用成功】 顿时,画面静止,唯有故事里的主人公还拥有独立的自我意识。 陶花笺愣在原地,一连串的记忆涌入脑海,她痛苦地皱紧了眉,试图缓解这种疼痛。 执念过深,二次进入系统…… 她全记起来了。 回到现实世界,问了无数的人,她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谢淮安口中的那条淮安河。 一切都是假的。 她没办法靠着谎言活一辈子。 晴空之下,陶花笺肆意地大笑起来。 谢淮安无意间发现了父亲藏在抽屉里的烟酒,终于意识到所有都是假象。 他推开窗户,从五楼一跃而下。 刘光强坐在一旁,看着稻田里嬉笑打闹的母女二人,再一揉眼睛,一切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祁影站在阳光福利院大门后面,与门外的虞青枫仅仅隔着一扇铁门互相望着。 他笑起来依旧温暖,却双眼含泪,“哥,我做了一个无法言说的美梦。” 医院病房里,薛霖闭上眼睛,痛苦地流下最后一滴热泪。 “我自愿,放弃治疗。” “……” 池秽坟前的黄土被风吹散了,散到天涯海角,不见踪迹。 随着系统提示音的响起。 门开了。 第179章 无尽循环(十八) 那张他曾心心念念的熟悉面孔,终于出现在了这扇门后。 即使只是一个很淡很浅的虚影。 在见到柏寂野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瞬,然后弯唇露出和蔼的笑容。 “阿野,你都长这么大了。”陆韫茗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想抱一抱他。 却不曾想柏寂野看向自己的眼神冷若冰霜,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恨。 “我是妈妈呀……”陆韫茗不愿相信昔日一贯喜欢粘着自己的孩子,如今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你……不认得妈妈了吗?” “你想利用我做些什么?”柏寂野直截了当地问她,省去了那些在他眼里不必要的寒暄。 “我没想利用你。”陆韫茗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但我的时间不多了。阿野,再让妈妈抱一抱你,可以吗?” 柏寂野没有回应她的热情,只觉得可笑,“你知道吗?曾经的我有多么渴望你现在所说的这个拥抱。” 陆韫茗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但我那是迫不得已!” “这是我一手创造出来的系统,利用它,我预料到了你的最终结局……阿野,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如今系统逐渐失去控制,你必须要毁掉这个地方,青枫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为什么是我?”柏寂野无助地质问她,“为什么那个人要是我?” “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为什么要替你收拾烂摊子?” “明明你什么都没有给予我,为什么还要突然出现,剥夺我的选择的权利?” 柏寂野瞪着那双赤红的眼,歇斯底里地冲着自己的母亲咆哮,“是你害死了我的爱人和朋友!” 陆韫茗想要解释,但早已泣不成声。她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命力正在飞速地流逝,剩下唯一一点气力,甚至不足以支撑她走到柏寂野面前。 “对不起阿野,但妈妈真的……真的很爱你……” 柏寂野猜到她又要消失,拼尽全力试图抓住那抹即将散尽的虚影。 可惜,没有人会等他。 柏寂野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狼狈至极,他却忽然放声笑了起来。 那双漂亮的眸子红得快要滴血,他蜷缩起来,开始剧烈地咳嗽,每一下都震天动地,口腔顿时弥漫起铁锈的腥气。 柏寂野仿佛一只被捕上岸的鱼,起初剧烈地挣扎,想要逆天改命。 一番努力过后,他遍体鳞伤,苟延残喘,却依旧什么也没有留住。 好像所有人都在骗他,所有人都离他而去。 早知道短暂的爱意就像漏斗里的细沙,终有一天会流失殆尽,那么,他一开始便不敢奢望。 早知天命难违,他干脆认了。 不争不抢,随波逐流。 如果这样,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了? 柏寂野吃力地笑了笑,偏头吐了口血沫。一呼一吸间,每一下都牵动着内脏,一抽一抽地疼。 重来一次吧,无需自由选择,是谁都好,是谁都行……只要,他不再成为柏寂野。 平安符的秸秆散了满地,柏寂野努力伸手去够,最后勉强摸到一截满是血污的红线。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艰难,动作也笨拙僵硬,手是脏的,衣服也是。 细细算来,他似乎只剩下这颗鲜活的心脏还算干净。 可惜它碎了,被一次一次来回碾压践踏,变成了一摊肉泥。 他的真心,没有人要。 五岁的柏寂野身死桥洞,无人替他收尸。 二十一岁的柏寂野希望自己运气好点,能够拥有一座无名的墓碑。 算了,不重来了。 人间这一遭,他走得太苦太累了。 且容他自私一回吧。 柏寂野闭上眼睛,把手中的红线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弱。 最后,他彻底陷入了无边黑暗。 这里有风,拂过侧脸,是暖的。 他听到了很多很多的声音,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有的很远,有的很近。 这是濒临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吗? “阿野又说胡话了,怎么办?我陪不了他太久。” “我想创造一个独立的虚拟空间,代替我肩负那些母亲应该负的责任。” “我想创造出不同的故事,教他爱和成长。” 柏寂野愣住了。 这个声音……是陆韫茗的。 原来这才是她创造出这个系统的原因。 可是,为什么说胡话的人变成了柏寂野? 【叮咚——】 【恭喜激活系统0626,乐意为您效劳】 0626…… 柏寂野的生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困顿之际,周围忽然亮了起来。 此时,在柏寂野面前的是一间老旧的出租屋。 他无比熟悉,熟悉里面每一件家具的摆放,熟悉这里的一年四季。 心里有个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扇门的背后,就是他所希求的真相大白。 可惜,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却不敢走进去了。 他害怕门后面的真相太过残忍,会在一瞬间把他先前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倏地冲垮,又害怕所谓真相太过平淡,平淡到毫无悬念,更衬得他现在的一切慌张都是徒劳。 又是一个傍晚,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朦朦胧胧的光线之间,他似乎窥见了天际遥远的彩虹。 彩虹的对面,熟悉的挚爱与旧友笑着朝他挥手。 那一刻,柏寂野深呼一口气,终于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门。 房间里正中央是一张木桌,桌上有两份文件,外表都被覆上厚厚的纤尘。 柏寂野犹豫地伸出手,翻开第一页。 那是一份精神分裂症诊断书。 开头姓名那一栏,赫然写着“柏寂野”。 他伸出的手顿时僵住,隔了很久,释然般的笑意才缓缓漾开。 精神分裂促使柏寂野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伴随着严重的幻想被爱。 所以陆韫茗不让他去上学,不让他外出,不让他交朋友……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原来小狗是他,说胡话的是他,生病的人也是他。 柏寂野甚至不敢回想,那天他笑着告诉母亲,我遇到了一个大哥哥,他说他愿意和我做朋友。 那一刻,陆韫茗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听。 翻开下一份文件,柏寂野强忍了很久的情绪在那一瞬间骤然崩溃。 这是一份手写的遗书,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在述说着爱。 【阿野,非常抱歉以这种形式告诉你,妈妈到底有多么爱你。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恨透了我吧?对不起,虽然这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三个字,但妈妈依旧要对你说。】 【我错失了你的童年,错过了你的成长,常常用极端严厉的方式逼你成长。我时常会想,如果我没有过早地窥见你的命运,如果我能够早点发现你的病状,如果我早点勇敢,带你逃出牢笼,那么,你会不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阿野,请原谅我的自私和软弱,只能以疏离冷漠的方式逼你离开,逼你亲自走向死亡。我知道这对于一个不过五岁的孩子来说有多么残忍。当我第一次在系统里见到你,小小的一个,又羞又怯,浑身是伤,我多想冲破束缚,好好地抱一抱你。可惜我做不到了……】 【看到你每一次坚定自己的选择,不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妈妈都由衷地替你感到骄傲。你优秀又聪明,是我私心地想要把你困在这里,不让你走。十六年的无尽循环,我终于等到你学会去爱,享受被爱的那一天。池秽是个很好的孩子,妈妈希望你们在相爱的过程中慢慢抚平彼此曾经受过的伤痛。最后,我仍旧希望你去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