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猴子,乖乖》 第1页 [bl同人] 《(西游记同人)[西游]猴子,乖乖》作者:三夜天【完结+番外】 文案一:本仙君还是一只妖精的时候与齐天大圣结下了梁子,本想死后,所有孽债也都随着一笔勾销。谁知本仙君却重生了,而且还成了仙。 以后在天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可如何是好? 文案二:猴子爱上桃树,有啥稀奇的不? 不稀奇不稀奇 可桃树爱上猴子就震撼震惊了不? 嗯 尤其最后这俩还是真心相爱的 可喜可贺 本仙君:有点小开心 猴子:就只有一点么? 传说中怼天怼地的齐天大圣,本仙君说西不敢朝东,谁信? 内容标籤: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古典名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悟空;金欢喜 ┃ 配角:预收:以糖吻深柜(古穿今) ┃ 其它: 第1章 一 我就是天庭上那个传说中,无论是在《封神榜》上,还是在《功德簿》上都查无此人的散仙。 玉帝他老人家心善,收留我这个「无户籍」人口,不仅将自己在西山的三间草屋赐予我暂住,而且还派了个清闲差事给我,让我在蟠桃园打理王母娘娘的九千蟠桃树,随便把草屋前的二亩三分荒地拾掇出来种桃花。 玉帝赐了个仙号给我,叫「丞显元君」。 本仙君是前几日才从老君口中得知,一般只有女仙才受封「元君」,而男仙大多都叫「真君」、「灵君」诸类。 得知此事后,本仙君闭门不出,在家照了三天镜子,可眼睛都快瞅瞎了依然没看出自己这倜傥无双的样貌究竟哪里长得像位女子,只好自我安慰,玉帝他老人家事务繁忙,忙昏了头,不慎才在赐号上出了差错。 元君就元君罢,一个用来被人叫的虚名而已,本仙君体瘦心宽,不爱计较。何况天庭众仙友们平日也只称我为「丞显」,「元君」俩字往往自动省了。本仙君究竟是「元君」还是「真君」,估计除了我自己,没几个人记得清。 他们还不能适应本仙君的新封号。 莫说他们不能适应,本仙君自己亦没来得及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本仙君从飞升至今,尚不足三月。 我本是下界的一株桃花树,长在「忘君山」东面一个叫做「老鸹窝」的山坳里。 山坳里有一片桃花林,生长着三千株与我一样的桃树。但我与它们又有不同。 人家一棵棵长得枝干挺拔,春去秋来,开花结果。我却是一棵从不开花的歪脖树。作为一棵活生生的桃花树,却不会开花结果,简直是岂有此理,有违伦道! 我一度为此郁郁寡欢,对月垂泪,后来发现于事无补也就只好作罢了。想来本仙君体瘦心宽的性子,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罢。 「老鸹窝」名符其实,有很多老鸹,每天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相中了哪棵桃树,就叼来枯枝干草在上面搭窝。本仙君因为全身上下光秃秃的,老鸹们也许瞧着别致,于是都喜欢把窝搭在我头上。 如是过了千百年,林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花瓣落下来化作春泥,泥厚到了三尺,等旁边的几棵桃树开开谢谢几十载,子孙繁衍数十代,都老得不能再老,剩下一堆枯枝残骸,我还活着,顶着一身密密麻麻的老鸹窝,好好的活着。 本仙君不仅活着,而且开花了! 那天早晨,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和尚从「忘君山」「老鸹窝」经过,走到我身边时,许是被我身上满满的老鸹窝所震撼,他怔了一怔又笑了一笑,然后突然「噗通!」一声蹲坐下,在我脚边打起了坐。 老和尚念了一段经文。 诵经声入耳,如露如电,那一瞬,我只感觉自己枯木又逢春,每一个枝桠好像都积蓄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亟待爆发。那种感觉着实奇妙,我下意识抖了下身子,「噼噼啪啪」抖掉了那些鸟窝,腰也挺得直了些,一鼓作气,顷刻灼灼桃花覆了满身,剎那金光万丈,笼罩了整座「忘君山」。 千年等得一树花,铁树也不过如此罢? 我瞅着自己一身的嫣粉,很是欢欣。 然,好景不长,倏忽而已。 没等我仔细欣赏自己身上开出的小花,尝一口自己身上结出的果子,只听「咔嚓」一声,我的树干竟然…断了。 老和尚见此,拖长了调子念了句「阿弥陀佛」,摇着头,拿出一个金色的罩子把我装了,带去了西天。 西天四千神佛全汇聚在灵山,佛界正在准备五百年一次的「佛法大会」。带我去西天的那位和尚不是别人,正是通晓过去的佛陀——燃灯。 大会前夕,燃灯古佛带着那个金罩子去见了如来。我本下界一株歪脖烂桃花,三生有幸,得见我佛真身。 燃灯打开罩子,如来一双佛眼满含悲悯地望着我,不知怎得,我就有些困了。睡得迷迷煳煳之间,我听到如来与燃灯议论。 如来道:「你明知一千年前,他为了在一瞬之间结出四千颗桃子,耗尽仙元,险些魂散。怎么如今他伤势刚有所好转,你却又让他在瞬间开出四千朵花来?唉——你看你看,他树干折了吧。」 燃灯道:「我只是看他睡了太久,想叫醒他,也许用力过勐。」 「……」我打了个呵欠,伸了下断裂的老腰,睡着了。 第2页 梦醒之时,「佛法大会」刚刚开始。 四千神佛,齐聚一室。 燃灯,如来,弥勒三位通晓过去,现在,未来的佛陀位于上首,座于莲花台。 燃灯在右,弥勒在左,如来居中。下面以如来十大弟子为首,诸佛分两排而立,谈经论道。 燃灯把我也带去了,依旧装在罩子里,不过换成了一个水晶材质的透明罩子,让我受佛音薰陶,得诸佛点化。 通过那个透明罩子的反光,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全貌。我不是一棵普通的桃树,而是天上地下,三界之中,唯一一棵金色的桃树。 本仙君十分震惊,难道就因为我是「金」桃树,所以比「铁」树更难开花吗?难道这就是我当了数千年不开花的歪脖树的原因? 不过,面对一棵金闪闪的桃树,觉得惊奇的人好像只有我自己。如来、燃灯、观音、文殊,甚至金蝉子,所有人都一脸淡定且从容,似乎在他们心中,我的真身本该如此。 但也有一人例外,那人的震惊比我更甚。当燃灯端着罩子把我拿出来时,那人直接从自己的莲花座上弹了起来,任旁边的净坛使者拉也拉不住。 「悟空,休得胡闹。」如来道。 净坛使者道:「大师兄。」 金蝉子微阖双目,面容清冷,默默诵经。 那人一袭红衣,金髮金眸,长着一张俊得天花乱坠都无法夸赞的脸。他急着往前沖,却被净坛和几位金身罗汉拉住,挣扎之间那张俊脸终于扭曲起来,化成了一只猴子的模样。他祭出一把桃木剑,木剑无刃,在他手中却依然能发出冷冽寒光。 「悟空!」观音沉声一喝,「你要搅了这会不成?」 「罢了。」如来嗟嘆一声,佛掌一抬,示意众人不要继续阻拦。 那人收了剑,连脸都没有顾得变回去,就跑了过来。他的手指修长,根根骨节分明,虽然略显苍白但藏着内劲,捧起那盏琉璃密多罩时,手有些发抖。他的表情不怎么好看,淡金色的眸子有些发红,嘴唇颤抖,很久才哑声说了两个字:「欢…喜…」 我知草木无心,我知身为一棵歪脖树,我亦无心。 若我有心,我当真心觉得,「欢喜」二字,着实好听。我突然想到一句话,深觉耳熟,似乎很久以前,出自我口—— 「你若长留,我自欢喜。」 被猴子一通乱搅,原定为七七四十九天的佛法大会,变成了九九八十一天。 于是,我在燃灯古佛膝头听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大乘佛法,直听到蜕了凡心,立了仙根,至于腰上的伤…不知哪天晚上一觉醒来,它自个儿就好了。 我只在法会上见过那猴子一次,之后再见,又是一千年后,在本仙君飞升成仙的「封神大典」上。 本仙君土生土长于「忘君山」下「老鸹窝」,在凡界时未曾修过半天的「道」。后来被燃灯古佛带去灵山大雷音寺,听的也是九九八十一天的上乘佛法,悟的也是「佛」理,按道理说应该修得「佛」性,谁知却偏偏立了「仙」根。 「佛法大会」后,燃灯一直将本仙君养在那个罩子里。过了千年,我没有坐化立地成佛,反而一道天雷落下噼开了罩子,让本仙君得道飞升,成了天庭玉帝那边的一个无名无籍的散仙。 本仙君飞升那天,正赶上天庭举办「封神大典」,玉帝与几位帝君都在玉清宫凌霄殿,为那些从下界飞升上来的小神仙赐官赐福。 从一品到九品,各宫各殿,但凡有空了的职位都给安排过去。修为高品德好的,自然位高权重,道行浅品行差些的就随便安排个不要紧的差事打发了。 本仙君飞升时,排场忒大,那道天雷不仅噼开了那盏罗密琉璃罩,还噼裂了下界的几座山,搅翻了几片海。 世间之事,有因有果,有始有结。因本仙君飞升而害下界遭殃,这是始因;本仙君去镇山定海,还人间太平,这是结果。 本仙君在人间耗时一月,终于把裂开的几座山和倾覆的几汪海恢復原貌。等我赶回天庭接受封赐时,大典已经接近尾声。 玉清宫在三重天,正对着南天门,是以本仙君刚从一团仙云上跳下来,进了南天门,就看到玉清宫门前的「万仙广场」上人头攒动,各路仙家的护体灵光七彩斑斓,争相辉映。 彼时,玉清宫门前站着两位仙官。 一位身穿灰色道袍,鹤髮童颜的仙使——玉帝座前使者,鹤仙童,鹤龄。旁边是一位身穿天青色道袍的文官,人间二十三岁青年的模样,也是面如冠玉,仪表堂堂,乃是少阳宫里掌管封神榜的仙官——真应灵君。 彼时,真应手持封神榜,鹤龄捧着花名册,前者点兵封神,后者念着花名册请新飞升的仙官们入玉清宫受玉帝赐福。 本仙君的出现似乎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无论是正在下棋的老君、太白,还是正在捋红线的月老,或者是在交头接耳的千里眼顺风耳,齐齐向我看过来。 「这人是谁啊?」 「一个时辰前地动山摇,飞升的不会是他吧?」 「哟,瞅瞅这一身护体金光,都要闪瞎了人眼啦!」 「这模样,啧啧,好一个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简直啦!」 「什么味儿?好香,是他身上的吗?」 「这味儿…我闻着像桃花,听说凡间有一种酒,叫做桃花醉…」 第3页 许久不曾听人这般夸赞,本仙君甚是欢喜,于是抬首挺胸站得越发笔挺,脚下的步子不疾不徐,气定神闲,随心所欲。 谁知还未走到玉清宫前见过两位仙使,突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挡在了路的中间。 那人一身红衣,金髮金眸,长发微蜷,佩戴赤金打造的护额。他脚踩黑色穿云靴,腰间一根金束带,左手负于身后,右手压在腰间的一把桃木剑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袖口佩着一副金色护腕。 剑是一把无鞘的桃木剑,剑身除了几道驱魔辟邪的梵文咒语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剑柄不知被主人反反覆覆把玩抚摸过多少次,此时已经被摩搓得圆润,泛着微光。 他未开口,定定看着我,此人我恍惚有些印象,应该在哪里见过。可既然他没有要打招唿的意思,本仙君也懒得搭理,只擦着他的肩膀走过去。 行至玉清宫前,我对鹤龄与真应抱拳作了一揖,直起身时亦笑得温谦有礼,道:「在下来迟了片刻,还望两位仙使不要见怪。」 「无妨。」真应点头,翻阅着手中的封神榜,想必是发现上面没有本仙君的名字,他为难地问:「不知这位仙友…你的名…」 「不知这位仙友,如何称唿?」身后那红衣男子突然后退一步追了过来,左手搭在我腕子上不轻不重地虚握住。 这个动作让本仙君有些意外,我偏过头去瞧他一眼,见他金眸灼灼,剎那如繁花万千。 本仙君记起了当日灵山法会,有只手执木剑的猴子,敢怒目冷对诸天神佛,红衣烈烈,如遗世独立,三界无双。 我用另一只手轻轻将他的手拂开,双手抱拳,略微颔首,客客气气地唤了声:「大圣。」 他压在桃木剑柄上的那只手似乎收紧了些,指骨泛起青白。 我淡笑道:「我姓金,名欢喜。 第2章 二 本仙君并不认为自己的名讳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猴子似乎有些被我的自报家门惊到了,他金眸一凌脸色微变,上前欲捉住本仙君的手细问。 这时,真应灵君道:"这位仙友,《封神榜》上未见你的名字,我带你去见了玉帝再说吧。」 「有劳。」本仙君向真应道谢,回头对猴子笑了笑:"大圣,小仙要去见玉帝了,不知您还有何赐教」 猴子的神色已经恢復过来,刚才的失态仿佛只是本仙君看花了眼。他收回手,弯起嘴角,道:"去吧。」 本仙君微微颔首,转身随着真应进了玉清宫,感到身后有道视线一直追随,于是回了下头,遥遥对上一双淡金色的眸子。本仙君怔了一下,猴子却神色如常,他笑着对本仙君点头示意,召来筋斗云走了。 「仙君,这边请。」真应道。本仙君回神,跟着他走去凌霄殿。 殿中除了玉帝之外还有两人,紫衣的那位应该是少阳宫里的东华帝君,青衣的那位若本仙君记得不错,应该是善卜的文昌帝君。 「玉帝,人已经带来了。」真应道。 本仙君低头作揖:「小仙金欢喜,见过玉帝及两位帝君。」 玉帝高坐龙椅之上,掀起尊贵的眼皮淡淡扫了本仙君一眼,一抬手,道:「真应,你先退下。」 「是。」真应灵君低头,退了出去。 「玉帝。」本仙君把身子俯得更低了些。 「欢喜,快坐。」玉帝走下龙椅,一直走到本仙君面前。他牵过本仙君的腕子把我拉到凳子旁,按着我坐下,不无担忧道:「听说燃灯害你扭了腰?」 「咳!」得玉帝如此厚待,本仙君诚惶诚恐,忙道:「回禀玉帝,小伤而已,已无大碍。」 「没事就好。」玉帝欣慰地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鬍,在旁边一张凳子上坐下,盯着本仙君看了会儿,又道:「瘦了,是不是瘦了?」 「嗯,瘦了,的确瘦了。」文昌帝君摇着卦筒占卜,头也不抬道。 东华帝君懒懒打了个呵欠,手肘支着膝盖,手心托着下颌,闭眼假寐。 本仙君扯了下嘴角,幽幽道:「也许不是瘦了,只是跟以前比,模样长开了些而已…」 「唉,欢喜啊…」玉帝嘆了一声,拍拍本仙君的手背,「真是辛苦你了。」 本仙君立刻从凳子站起来,腰杆挺得笔直,一本正经道:「为仙民服务,为苍生造福,不辛苦!」 「好!好!还是你懂事儿,不让朕操心。」玉帝笑得鬍子都抖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看来偶尔说两句漂亮话还是有必要的。 本仙君道:「为玉帝分忧解劳,是我等分内之事,小仙时刻听候玉帝差遣。」 「朕正打算向你说这件事儿。」玉帝道,示意本仙君坐下。 本仙君从善如流,乖乖坐回去,道:「您直说无妨。」 「那个…」玉帝捋捋鬍子,笑道:「欢喜啊,你这次飞升,声势很大,朕听说你崩坏了下界的几座山,还崩了燃灯佛祖的一件法器。」 「……」本仙君干笑一声,连连摆手,十分谦逊:「不敢当,不敢当,凑巧儿而已。」 「你无需紧张。」玉帝笑了笑,道:「朕的意思是…按照你如今的修为和品德,朕本应该给你安排一个要紧的仙职。但念你腰伤初愈,现在应该静养,所以…思来想去,朕打算给你安排一个闲职。」 本仙君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问:「什么闲职?」 第4页 「自从两千五百年前斗战胜佛大闹天宫之后,王母的蟠桃园至今无人管理,这差事清闲得很,就捉捉虫打打药松松土而已。」玉帝道:「如果你愿意去看守蟠桃园,朕西山有套度假用的别墅,就送给你了,别墅前面还带着花园呢。」 「……」天上有这么好的事儿?本仙君严肃道:「玉帝,请您实话告诉我,为什么要打发我去看守蟠桃园?」 「哈!」玉帝尴尬地笑了一声,「其实是…是因为你来晚了,封神大典早就结束了。如今天庭所有空缺的职位都有人补齐,你是多出来的那个,所以这一届的《封神榜》上才没有你的名字。」 「我是多余的?」本仙君嘴角一抽。 玉帝怕是以为本仙君心中难过了,他安慰道:「欢喜放心,以后朕看那些新飞上来的小神仙谁不顺眼,就立刻掀了他的乌纱帽,让你去补上!或者你自己相中了哪个,揪住他的小辫子,把他踢下去!」 「别!不必了,玉帝!」本仙君眼角一抽,笑得有气无力:「小仙以为…蟠桃园挺好,西山别墅也好,听说西山背阴,是避暑的好去处,眼瞅着夏天快到了,正用的到。」 笑话!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本仙君怎么可能去做?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玉帝笑逐颜开。说着他坐回龙椅,命人取了纸笔,在龙案上摊开一道捲轴,记录道:任命金欢喜为「蟠桃园护花使者」,赐仙号「丞显元君」,赏花园洋房一座。 本仙君领了官服之后又留下陪玉帝下了会儿棋,顺便探讨一下「桃花醉」的酿造方法。 桃花醉是凡间常见的一种清酒,微甜,不易醉人。 玉帝他老人家对本仙君诉苦,说自己喝多了王母的琼浆,有些发腻,想要换换口味儿。本仙君再三保证,等蟠桃园的桃花开了一定採花瓣为他酿酒,他才答应放本仙君回府,临走之前又赐了一位乖巧的小童子给我使唤,叫做「子童」。 本仙君走出玉清宫时,外面看热闹的人群早就散了,只留下大堆大堆的花生壳和瓜子皮儿,还有吃完各种糕点之后丢下的五颜六色的包装纸,被清风一吹,飘飘悠悠,甚至有一张还飘到了刻着「玉清宫」三个大字的金牌匾上。 保护环境,仙仙有责。 本仙君对子童道:「你去玉清宫向鹤仙童借一把扫帚,再借一个簸箕。」 「君上,您是要…」子童不解。 本仙君从地上捡起一枚遗落的花生,剥出果仁抛进嘴里,道:「本仙君闲不住,想打扫打扫卫生。」 「是,君上。」子童明白过来,跑进玉清宫,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两把扫帚和一个簸箕,他道:「我和您一起打扫,这样快一些。」 子童如此上道,让本仙君深感欣慰。点点头,我笑道:「孺子可教也。」 本仙君与子童一人一把扫帚,一左一右对着头扫,一时间四周只有扫帚穗子摩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 本仙君把果皮纸屑扫成一个小堆,转身去取簸箕,一伸手却触到了片红色的衣角。 猴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本仙君身后,他没说话,只是把扫帚从本仙君手中接了过去,拿着簸箕盛了垃圾,把它们倒进不远处的一只白色大桶。 「大圣。」本仙君瞎客气道:「我来就好,这点儿小事就不麻烦你了。」 猴子不管本仙君说了什么,依然认认真真扫着地。不得不说,他拿扫帚的姿势比本仙君好看,扫的也比本仙君干净。扫完了远处,他又回到本仙君身边,依旧弯着腰,道:「脚,挪一下。」虽然是命令,但丝毫没有命令的语气,嗓音温和。 本仙君低头一看,原来我脚下踩了一片垃圾,不由跳开几步,老脸微红。 猴子闷头把本仙君脚边的垃圾收进簸箕。 本仙君忍不住瞪了子童一眼,传密音骂他一句,怪他为何齐天大圣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着实尴尬。 子童摊摊手,同样传密音喊冤,说那猴子无声无息出现,他也是刚看到。 于是,子童与我,主僕二人皆凌乱的站在风中,看着大圣爷帮我们把一整个广场的垃圾全打扫干净。末了,他不忘一弹指把玉清宫上方匾额上的那张七彩包装纸也取下来,撮成一团「piu~」丢进了那只大白桶。 「多谢大圣爷!」子童很有眼力见地跑过来道谢,他抱着扫帚和簸箕去还给鹤龄。 广场上只剩了猴子与本仙君两人,而且他淡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好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本仙君只好走过去,双手抱拳,作揖答谢,「多——」 猴子皱了下眉头,抬手托住本仙君的手肘,挡下本仙君要拜给他的一个大礼,道:「你跟我,不必如此客气。」 本仙君直起身来,笑:「那好,以后我便不再客气。」 「嗯。」他点了下头,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掌心托着一个方方正正的藕粉色油纸包送到本仙君面前。 本仙君道:「这是…」 「桃花酥。」猴子道,「今日封神大典,玉帝派人准备了糕点瓜果,我多拿了一块,给你吧。」 本仙君自然认得那是今日封神大典上用的糕点,因为方才一簸箕一簸箕装的废纸如这块藕粉色油纸如出一辙,而且在各种糕点中,本仙君的确偏爱桃花酥一些。只不过,本仙君不甚明白,猴子送我这个干什么? 第5页 「时候不早了,回去早些休息。」猴子拉过本仙君的手,把那块糕点放在我手中,转身走了。 「君上!」子童跑过来,追着猴子的背影看,问我:「大圣爷为什么要帮您扫地啊?」 本仙君拆开桃花酥的包装,极优雅地咬了一口,同样看着猴子渐远的背影,边嚼边道:「他也许是吃饱了桃花酥,撑得吧。」 第3章 三 西山在五重天,本仙君尚未去过,不大认路,是子童走在前面引着。 走在三丈宽的天街上,本仙君遇到了一位身穿墨蓝色道袍的仙者,他肤色略黑,长相十分冷峻,手中拿着一把无鞘的三尺宝剑。 剑身漆黑,看不出材质,但人未靠近就能感受到剑上的肃杀之气。 此道友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带了兵器的小仙,一行人步伐匆匆地不知要往哪里走。 同天为仙,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既然今日迎面撞上了,本仙君想上前打个招唿。谁知,此道友却连正眼也不看一下本仙君,迳自走过去了,甚至还因为我主僕二人挡了他的去路,脸上露出一丝不快。 「这位是哪个宫里的,好大的排场!」本仙君拍打拍打衣袖,随口问道。 本仙君深知如今天庭随便拎出一个小仙官来,官职都比我这个无名无籍的破「护花使者」要高出丈许,纯粹出于心中好奇才有此一问,绝无半点儿泛酸或冒犯的意思。 「有自知之明」以及「体瘦心宽」是本仙君唯二的优良品格,值得人人效仿,发扬光大。 待一行人走远了些,子童才上前揪住本仙君的衣角,低声道:「君上,此人是少阳宫东华帝君面前的红人,红得发紫的红!」 「哦?」本仙君一挑眉毛,「那是怎么个红法儿?」 子童边走边道:「真应灵君您今天见过了吧?他是少阳宫司文的仙官,掌管《封神榜》,而方才走过去的这位,叫玄澈真君,与真应灵君平级,司武。」 「哦,厉害。」本仙君由衷道。 子童道:「真应灵君飞升后用了三千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这个玄澈真君…上一届封神大典刚飞升的,一飞升就立刻被帝君提拔走了。」 「啊,只比我早一届飞升么?」本仙君闻此不由感嘆,「人比人,气死人。他真的厉害了。」 「何止是厉害啊。」子童嘆道。 不知是否是本仙君想多了,我感觉子童这句话另有深意,好像含了半边在口中欲言又止。可他似乎又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本仙君也只好不问了。 如此一路边聊边走,大概用了三炷香的时间终于走到了西山脚下。 本仙君手搭凉棚,眯着眼睛仰头看去。 西山陡而高,一眼望不到顶,半山腰!云雾蒸腾,仙气裊裊,的确是一处修仙养性的好地方。若仔细看,在云层之后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座房子。 本仙君一喜,心道:这莫不是玉帝赐给本仙君的花园洋房? 「子童,快走!随我去看新房!」本仙君道,撩起衣摆迈开腿就开始爬山。 山虽然陡了些,好在有一条石头铺成的小路,不算难爬,本仙君又施了个日行千里的小法术,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那座宅子前。 得见玉帝口中的「花园洋房」,本仙君心中一热,眼中也跟着一热,险些老泪纵横—— 本仙君打死都不愿意承认,我也许是被坑了。 子童迟了片刻追上来,看到本仙君欲哭无泪的表情后也没怎么意外,只道:「君上,您现在是不是很想哭?」 本仙君拿袖子蹭蹭眼角,道:「子童啊,不瞒你说,此时此刻,本仙君发自内心地想对玉帝老…老人家,对他老人家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子童默然。他对着眼前三间连窗户都没煳严实只有两道承重墙、四面透风的茅草屋摇摇头,转身又对着旁边一块两亩大小、杂草横生的荒地嘆了口气,才道:「君上,您也怨不得玉帝。他没有骗你,这里曾经真的是花园,您面前的曾经也真的是洋房。」 本仙君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我体瘦心宽,我不在意」,冷静道:「曾经…是指几千年前,还是指上古时期?」 「没有几千,也就几百。」子童道,「君上,我们进屋说。」 茅屋有一扇残破不堪的灰色木门,因为墙壁大部分坍塌,其实那扇门已经可有可无,因为即使没有门,本仙君照样可以堂而皇之地从墙洞或者窗子上钻进去。 但本仙君不做这种有失身份有失体面的事,于是伸手去推门,谁知手指尖刚碰到门上的兽首,「光当——!」一声,门自己就倒了。 本仙君被掀起的灰尘呛得险些背过气去,咳嗽几声,拿袖子扫扫灰,才看清了屋内的摆设。 屋子被屏风隔成三间,中间是大堂,一左一右是各一间耳室可以当卧房或者书房。一张梨木方桌,四条板凳,一大一小两张床,一个书柜,两个衣橱…还好,除去房子旧了些外,屋内家具倒是齐全,也算干净整洁。 走到方桌前坐下,本仙君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吧,等你说完了,我们两个去把这房子修一修。」 子童道:「君上可还记得刚才遇到的那位玄澈真君?」 本仙君笑了笑:「就算本仙君记性差些,也不至于刚遇到的人转眼就忘了,怎么,此事与他有关?」 第6页 「嗯。」子童点头:「刚才在路上,未免人多眼杂,子童不敢多说。现在既然君上您问了,我就跟您讲一讲,您就当听个故事。」 「好。」本仙君指指凳子,「你坐下说。」 子童坐下,道:「君上有所不知,五百年前魔界入侵东荒五域之一的荒邑域,有一位剑修以一己之力,不惜毁掉自己的肉身,最终击退魔兵,救了那些凡人。按理说…立下如此功德,他应该在肉身损毁那刻就飞升的,可奇怪的是…封神榜上并没有他的名字。」 「哦?」本仙君道:「还有此事?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位真君?」 「不是玄澈真君。」子童摇头,「不过也跟他有些关系。那个人是他师兄,好像叫…苏,苏长修。那苏长修见自己飞升无望,一念入魔,放弃正途入了魔道。他死都死啦,又化作厉鬼,以魂修魔,最后竟然成了魔君。三百年前他率领魔兵攻打天庭,掀翻了好多宫殿,这别墅还有门前的园子,就是那时候被毁的。」 「嚯,又一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本仙君不禁唏嘘。 子童道:「他的下场可比大圣爷悽惨多了。大圣被佛祖降住之后只是镇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而已,可苏长修那个魔头,如今却双肩被打入销魂钉,封印全部法力,关在无间地狱日夜受无间业火焚烧,永世不得超生!」 「呵…」本仙君从桌上拾了一个杯子在手中把玩,低笑道:「你怎知道,其实他在五行山下的那五百年…并不比无间地狱更好受。」 子童歪歪脑袋:「咦?君上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本仙君嘆了口气:「唉——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了,好好的房子,重修要好多仙币呢。」子童环视着屋子,惋惜道:「以前这里可气派了,都是那苏长修…」 「刚说了你孺子可教,怎么又不开窍了。」本仙君拍了下他的头,道:「我是说苏长修此人,可惜了。」 子童揉着头,一脸茫然:「他有什么好可惜的?」 本仙君道:「你可知,连几位帝君都不敢保证自己能以一人之力守住一域百姓,苏长修一个剑修却可以,足以见得此人无论是修为还是胸怀,皆可担当大任。如今他却因一念之差堕入魔道,岂不可惜?」 「好像也是…」子童讷讷点头,突然向本仙君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不过君上,我还听其他人说,原本《封神榜》上的名字是有苏长修的,可不知怎得,最后变成了叶长青。」 「叶长青?」 「对了,叶长青就是玄澈真君的俗名。」子童把声音压得极低,「传闻,魔兵就是叶长青与魔族勾结里应外合放进荒邑域的,可最后…救人的那个没能飞升却入了魔,害人的那个反而被东华帝君看中,屡屡破格提拔,短短五百年就已经成为少阳宫里司武的上仙。您刚才说他厉害,他何止是厉害啊,啧啧。」 听到此处,本仙君总算明白了在路上子童为何欲言又止,也知道他含在口中一半的话是什么了。我也有些好奇当年苏长修未能飞升的原因,总归不能与本仙君一样,因为他也是「多余」的那个吧?奈何天庭不比凡间,有些八卦可以拿来议论,有些话却不能乱说。 「咳。」本仙君轻咳一声,肃然道:「子童,方才这些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以后少跟别人议论。」 「是,君上。」子童揪着衣角吐了下舌头。他年龄尚小,总角晏晏,不过凡间十二三岁的模样。 「走,随本君去修缮房屋罢。」本仙君笑道。我对小辈后生一向宽容,往往严肃不过三秒。虽然子童飞升的时间比本仙君还要早个五百年,但如果算上我在凡间的两千多年,本仙君的确要虚长他一千岁,勉强能够以长辈自居。 我主僕二人绕着西山逛了一圈,捡回来几捆干草。茅屋的房顶破了几个大洞,遇到下雨天怕是会漏,需要补一补。 本仙君抱着一捆干草跃上屋顶,刚补了东边的窟窿,西边又塌了,忙去补西边,北边又塌了,如此来来回回补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堵上了大大小小的窟窿。 本仙君拿袖子擦擦额角的汗,苦笑一声:「想当初,女娲娘娘补天恐怕都没有本仙君这么累。」 「君上,房子先这样吧,我看这土墙就快倒了,修也修不好。不如直接推了它,等改天您再去趟南海,到观音大士的紫竹林砍几棵竹子回来。竹屋可比土胚房雅致多了,冬暖夏凉,住起来也舒服。」子童仰头看着本仙君,问:「您看如何?」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只是不知观音大士愿不愿舍几棵竹子给我们。」本仙君道,拍拍手上的草屑正要跳回地面,却看到有个青衫小童正急急忙忙从山下跑来,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第4章 四 「仙君,我乃兜率宫烧火小仙,青芒。」青衫小童爬上山来后对房顶上的本仙君作了一揖。 当着外人的面上房揭瓦着实不好,本仙君一跃,轻巧落地,扯板正了衣摆,转身道:「仙使,屋里请。」 青芒看了眼本仙君的陋室,虽然没有面露鄙夷,但也是十分不待见的。他退后一步,客气道:「不必了,青芒传句话就走。」 「哦?」本仙君回头望他一眼,心中瞭然,笑道:「本仙君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仙使既然不愿进,那就在外面说。不知你来此处,所为何事?」 第7页 青芒将手中一物递上。 子童上前接了,看清上面的字后拿给本仙君过目,他轻唿一声:「君上,是太上老君给您的请柬。」 「请柬?」本仙君拿过请柬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诚邀丞显元君前往兜率宫一聚,参加本君的丹炉重启仪式」。本仙君屈起食指摸摸下巴,盯着那几个字,问:「丹炉重启仪式…是什么仪式?」 青芒解释:「早几年我家君上的炼丹炉被人砸了,最近刚修好,明日重新开炉炼丹,是以名之为「丹炉重启」仪式。」 「原来如此。」本仙君恍然,刚要点头,又觉哪里不对,于是笑问:「那个…两千五百年前被齐天大圣打翻的丹炉,不是早就修好了么?怎么现在…」 「……」青芒不语。 「君上您有所不知。」子童在旁边道:「老君的丹炉,三百年前又被苏长修推倒了一次,这次连炉底都给凿穿了。」 「呵呵,原来如此。」本仙君低笑,心中对苏长修此人又多了几分好奇。将请柬收入袖中,我道:「有劳仙使代丞显谢过老君,明日我一定去。」 青芒走后,本仙君与子童一人一间耳室,早早就歇下了。 在人间一月,本仙君忙着移山治水,回天庭后又立刻去参加封神大典,未曾休息片刻。直到现在,终于得了半日空闲,于是本仙君一沾枕头便立刻睡得酣畅淋漓。 一夜无梦,次日神清气爽。 子童还未醒来。 小孩子喜欢睏觉,本仙君见时辰尚早,不耽误去兜率宫,索性随他去睡了,自己出门去山上到处转转。 昨天只顾得拾掇干草,本仙君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西山的风景。今日一看,果然发现—— 其实西山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西山虽然是五重天上的一座仙山,却连本仙君在下界生活的「忘君山」下「老鸹窝」一半美好都不如。到处光秃秃的,除了荒草还是荒草,俨然是一座久无人烟的荒山。 本仙君在「忘君山」看惯了花团锦簇,千娇百媚的花骨朵儿争相斗艷,如今乍一见西山的荒凉有些不习惯,想着日后有时间,一定要把门前那块荒地开闢出来,种一些花花草草解闷儿消遣。 不过,虽然西山风景是差了些,却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本仙君在那三间草堂之后不远处发现了一汪清泉,泉水清澈见底,潺潺而流,水面生着白烟,颇有几分王母娘娘瑶池仙境的韵味。本仙君伸手掬起一把泉水,水温微热,润滑如清玉,又尝了一口,味道清冽甘甜,十分爽口。 「好水,好泉。」本仙君贊道,总算平復了些心中被玉帝欺瞒坑骗带来的郁郁不满。 风过,水面碧波微漾,盪起一圈圈涟漪,待其静好如初时,这一汪泉水宛如一面一丈见方的巨大平镜,镜子上映出本仙君的脸。 化得人身之后,本仙君还从未照过镜子。昨日玉清宫外有人夸本仙君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玉帝也说我瘦了,本仙君只是听听而已,并未当真,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如今究竟长成了什么模样。 此时望着那倒影,本仙君却是微微一怔。 水中那人一身月白色长衫,双眸狭长,五官如经过精心雕琢,轮廓鲜明。眉色与唇色都生得极淡,长及腰线的墨发随意挑起几缕用一根月白色髮带松松绑在脑后,倒是有几分富家公子的样子。 这张脸,说是「万里挑一」的确有些夸张了,但本仙君若往人群中一站,应该也不至于让人找不到。 难怪玉帝他老人家一见面就说本仙君瘦了。我对着水上的倒影摸摸自己略尖的下巴颏,沉沉嘆了口气,心中惆怅不已,道:「毫无肉感,的确瘦了不少,跟换了张脸没甚区别。」 惆怅归惆怅,本仙君对自己如今的样貌还是颇为满意的,只是蹲在泉边照了半天镜子,却总感觉少了点儿什么。 直到走回茅屋,无意在百宝架的最底层发现一把玉骨摺扇,本仙君才恍然大悟,是了,少了一把文人墨客用来耍弄风骚的摺扇,否则对不起本仙君如今这副玉树临风的皮相。 本仙君「唰——」展开扇子,拿在手中摇了摇,缕缕清风,颇为舒畅。奈何扇面空空,无诗无画,拿在手中难免少了几分雅趣。 彼时子童已经起床了,本仙君让他取来墨宝,把扇子摊在书案上,提笔蘸了颜料「刷刷刷」一通乱甩,空白的扇面上立刻出现了大片的嫣粉。 「君上,您画的是什么?」子童道。 本仙君落下最后一笔,拿起扇子,吹了吹,「老鸹窝的桃花林,我老家。」 「桃…咳,桃花林?」子童直言不讳,童言无忌,道:「这明明就是三岁小儿都会的随手涂鸦,哪里像花了。」 「咳!咳!」本仙君咳嗽一声,严肃道:「子童,这是意象艺术,画中情境,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哦。」子童钦佩道:「君上厉害。」 子童如此天真无邪,对本仙君所言深信不疑,不禁让我心生愧疚,老脸一红。其实,本仙君并不会作画,但这种事情…怎么能承认呢? 本仙君淡淡应了声「嗯」,「啪」将扇子收起来,合在掌心,一本正经道:「时候不早了,本仙君要去兜率宫,你在家如果闲着没事儿,可以把门前那块地里的荒草薅一薅。」 兜率宫在三十三重天,一步一步走着去就比较远了,本仙君只好招来一朵云彩飞着去,路上遇到不少仙家,看样子应该也是应约去兜率宫的。不知老君这次宴请了多少人,连本仙君这个无名无籍的「护花使者」都收到了请柬,莫不是整个天宫的人都到了罢? 第8页 本仙君因为刚飞升,与诸位道友之间还不熟悉,往往是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得我。不过,本仙君还是十分客套地一一向他们打招唿。遇到脾气好的,会对本仙君点个头,遇到脾气不好的,只当没看到本仙君这个人。 本仙君体瘦心宽,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跟在月老之后递交了拜帖,进入兜率宫。 进去之后本仙君才有些意外的发现,受邀的神仙官职皆在正三品以上,比如太白金星、月老、赤脚大仙等等,只有本仙君自己一个小到没品的散仙。 怕是其中另有蹊跷,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本仙君权当凑个热闹。 「感谢各位上仙前来参加我家君上的丹炉重启仪式,大家请随我来。」青芒奉老君之命,前来接引我们去丹房。 老君的炼丹房,里面的摆设比本仙君的三间草堂还寒酸,除了一个炉子之外别无它物。 太上老君此时正蹲在炉子前点火,他左手往炉膛里添柴,右手拿着蒲扇往灶门里扇风,但只有呛人的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并看不到火苗。 那丹炉有一人高,整体赤金色,上有浮雕,三足鼎立于地面,炉底被火烤的久了有些黢黑,但不影响美观。 影响美观的是炉子上东一块西一块,红黄蓝紫不一的补丁。 本仙君猜测,应该是老君在修炉子时找不到最开始铸造丹炉的材料,只好随便取些其它东西代替。 想来,这口丹炉屡屡被人打翻,又屡屡被修补完整,曲曲折折数千年还没报废,它应该也算是一口坚强不屈性格刚烈的好炉子了。 炉子好归好,但迟迟点不着火是个大问题。 太白金星道:「老君啊,你这柴火是不是潮了,要不咱换一根试试?」 太上老君头也不回道:「有烟出来,说明快着了,再等等。」 话音刚落,只见「唿——」一下,炉膛里的三味真火冒出数丈,轰轰烈烈的烧了起来。 「看,这不就着了。」太上老君笑呵呵地站起来,接过青芒递过去的湿帕子擦着手上和脸上的锅灰。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一时之间,丹房内全部是贺喜的声音,本仙君官微言轻,只能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跟着附和,「恭喜,恭喜。」 「小仙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上仙,这是我亲手写的贺词,望您笑纳。」 「这对玉如意,是下仙从东海…」 「……」本仙君出门时就感觉少带了些什么,现在终于发现,我忘记准备贺礼了。本仙君初来天庭就受到三清之一的太上老君邀请,参加他的丹炉重启仪式,却空手而来,真是失礼至极! 正在本仙君着急心焦之时,青芒已经端着百纳盒到了本仙君面前。本仙君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里面已经有几颗夜明珠、一对玉如意、一幅丹青… 「那个…」本仙君干笑,「呵呵。」 见青芒站在本仙君身边不走,众仙友们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 「他是谁?」 「不认识,昨天刚飞升的吧?」 「对,昨天最后才来的那个。当时大圣爷还问他话来着…」 「仙君。」青芒掂了掂盒子,示意本仙君把礼物放进去。 天庭近来已经这么开放了?可以光明正大的收份子钱?天规呢?律例呢? 「小仙…身无长物,没什么值钱的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本仙君如实道,言辞恳切。 「这年头,不带份子钱也好意思参加宴会,哈哈,笑死了。」 「真是!前些天西海龙君龙母两人大婚,光份子钱都收了一个屋子装不下。」 「西海龙君怎么又结婚?他们去年不是刚结过一次么?」 「结了和离,和离之后再结呗。以前西海龙君多穷啊,现在,啧啧,每年结一次婚,靠收份子钱已经登上天庭富豪榜啦!」 「……」本仙君对一屋子道友露出个尴尬不失礼貌的笑,右手伸进左袖子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枚碗口大小的桃子,为难道:「我这里只有一枚桃子,若不嫌弃,就权当贺礼了。」 「呵——第一次见金色的桃子!」众仙盯着本仙君掌心托着的一枚金桃,瞪直了眼睛。 本仙君淡笑不语,正要把桃子放入百纳盒,这时突然有一只手将本仙君的腕子捏住。 对方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力道却拿捏地正好,捏得本仙君不轻不重。本仙君动作一顿,视线上移,一路扫过金色护腕和一片红衣,最后对上猴子的金色眸子。 方才刚进兜率宫的大门时,本仙君就已经看到一身红衣的猴子了。大圣爷够威风,无论走在哪里都惹人瞩目,让人一眼望去就再难移开视线。不过那时他正与几位上仙聊得热闹,怕是没有瞧见角落里的我,未免自讨没趣,本仙君也没有上前打招唿。 本仙君只顾得凝神汇气,用法力催生出一颗桃子送给太上老君做贺礼,竟没注意到猴子是何时过来的。 「大圣。」青芒对猴子行礼。 本仙君的手腕被捏着,不便拱手作揖,只好对猴子点了下头,道:「大圣,你这是何意?」 「他的贺礼,我代交了。诺,这是我们两人的。」猴子道,说着他把金桃从本仙君手里取下,然后向青芒的百纳盒里丢了两颗灰色的小石头。 第9页 石头砸在盒子里,发出「当」「当」两声,不甚悦耳。 青芒的面皮随着那两声抽搐了两下,面露不悦,却又不敢对猴子发作。 猴子把那枚金桃还给本仙君。 本仙君动了动被拉住的右手,道:「大圣,这手…你要牵到什么时候?」 猴子一怔,松开手,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欢…喜…」 这时传来一声狗吠,「汪呜!」接着人群躁动起来,有人大喊:「啊!哪来的疯狗!疯狗咬人啦!」 本仙君转身扎进人群,挤到前面一看,好嘛! 有条半人多高的巨型黑獒正扑在一位身穿蓝色道袍的仙者身上,张开血盆大口,涎水狂流。铁扫帚一般的狗尾巴上滋滋啦啦冒着火花,俨然是火烧尾巴了。 那位可怜的道友被扑倒在地,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六神无主,闭眼叨念着:「狗兄!狗兄且住!误会,这是一个误会啊~~~」 第5章 五 那只黑獒尾巴着火,兽性大发,森森一排獠牙正对着蓝衣道友的颈上动脉。如果它猎奇心起,真的想尝一口神仙肉的滋味儿,估计那人的脖子不断也只剩连着筋了。 笑话!我堂堂天界,人才辈出,泱泱数千仙友,岂容一只恶犬在此撒野?!是以,本仙君料想,不消片刻定会有人出手相助。 果然,有一位手持荷花的仙姑垫着脚尖,在人群里喊道:「这是谁家的恶犬!赶快领走啊!」 有人回道:「看模样像是二郎显圣真君家的哮天犬,可它个头平日里看起来没有这么大啊!」 又有一位手拄铁杖的胖仙者站了出来,但也不敢轻易靠近,只伸着脖子对地上的蓝衣道友道:「吕兄,稳住!你一定能赢!」 「汪呜!」黑獒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冒着绿光,看到胖仙者手中有个拐杖,以为要打自己,于是对着他兇狠地吠了一声,又呲了呲牙。 「哎呦喂!」胖仙者一声惊唿,吓得后退三步。 再看太上老君,他和青芒主僕两人忙着保护丹炉,防止狗一发疯把炉子撞翻,更顾不得管狗咬人的事。 托塔天王喊道:「已经有人去叫杨戬来了,现在,谁能暂时稳住这条狗,请站出人群三步!」 「……」本仙君心道,等显圣真君来了,估计这狗已经吃饱喝足,那仙友也一命呜唿了罢。救人一命怎么说也算是件功德,本仙君与道友同天为官,不能见死不救。 谁知本仙君刚一抬腿,鞋底还未落到地面,身后忽而传来一片掌声。 「这位仙友,好胆量!快去救人罢!」 难道有人比本仙君先站出来了?此人是谁? 「他是昨天刚飞升的,与我等还不熟,却想不到这么仗义!」 「艺高人胆大,听说他飞升把下界的许多山都崩坏了。」 听起来有些像我啊。本仙君心生好奇,转头四下看了看,想见识一下这位艺高人胆大的仙友之真容。一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站在距本仙君三步开外的地方。 「……」本仙君哭笑不得,心知是他们退后三步把我舍了出来。 本仙君体瘦心宽,依然不与他们计较。何况这边狗口夺人已然刻不容缓,本仙君也顾不得计较。 本仙君上前一步,合上扇子对狗一指,道:「君狗动口不动…不对,应该是,动手不动…」 好像都不对,无论动口还是动手,对于一只狗来说都不合适。 「喂,这位道友,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回来吧,等杨戬来了再说。」 「无碍,无碍。」本仙君笑着回身,对众仙友拱拱手。猴子站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看着我,本仙君不由一囧,干笑几声,对他点了下头算是招唿,道:「大家放心,没问题。」 话毕,本仙君见与狗讲理不通,只好动手解决,飞起一脚对着黑獒脑门正中踢了过去。 那狗也许是被本仙君斯文的外表欺骗了,见我开始只与它讲道理,以为不会动手,毫无防备之下,竟被本仙君一脚踹到天上,转了一个圈儿后才落地。 不过黑獒的平衡能力甚好,它自己在空中调整了姿势,四脚稳稳着地,落地后只懵了一瞬间,甩甩头,发现本仙君能文能武之后便不再客气,也不去管地上的蓝衣道友了,大吼一声「汪呜!」对本仙君扑了过来。 「啊——」身后一片惊唿,「要出人命了,哮天犬要闯祸了!」 本仙君嘴角微勾,后退的同时抬起右手,轻喝一声:「般若,去!」 只见一串杏仁大小的金色铃铛从本仙君腕子上脱下,对着黑獒飞了过去,快如闪电。铃铛有五枚,与一根红色丝线编在一起,普通手串的模样。 手串飞到黑獒近前时突然金光一闪,陡然变大,化成了一枚金色项圈,牢牢卡在黑獒的颈子上。于此同时,铃铛不动自响,炼丹房里飘起一阵佛音。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復如是…」 佛音入耳,悠悠荡荡,使听者内心平和,戾气尽消。 「汪呜~」黑獒俯在地上哼了一哼,身体慢慢变成原来一半大小,乖乖不动了。 「这铃声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耳力好的,听出来般若所奏之音,惊道:「那铃铛是怎么回事,为何能奏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 第10页 本仙君走过去,正要俯身把狗抱起来,随便把般若取下,人群突然「唿啦」冲上来将我团团围住。 「这位道友,你修的是什么道?」太白道,「这铃铛又是何物?」 「这个…」本仙君也不知自己修得是何道,准确说我压根没修过一天的道,只听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老和尚念经。本仙君此次飞升,着实有些莫名其妙,如果非要为我的道法取一个名字,应该是…佛道吧? 本仙君淡笑:「小仙修的是「佛道」,至于这铃铛…是小仙前几日去下界治水时,路过一地摊,花二两银子淘来的,名为般若。」 「佛道啊…」太白与月老对视一眼,「是我老煳涂了不成,怎么不记得三千道法里面还有「佛道」一说?」 月老压低了声音道:「也许是你我在天上待久了,对下界修道之事孤陋寡闻,少见多怪。」 太白点点头,摸着鬍子,对本仙君露出和蔼的笑:「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厉害,佛道厉害。能拿一个地摊货当法器,更是厉害。」 「呵呵…」本仙君只得回以一笑。 老君走过来道:「这位小道友可是新飞升的蟠桃园护花使者,丞显元君?」 本仙君忙拱拱手,恭顺道:「正是在下。」 此言一出,原本落在本仙君身上的那些或探究或赞赏或…不一的眼神却全部变成了同情。 一位黄杉仙者走来,拍拍本仙君的肩膀,摇头嘆气道:「屈才了,道友有如此神通却去当园丁,委屈你了。」 本仙君笑:「呵呵,不委屈,不委屈。」 文曲星君走来,拍拍本仙君的肩膀,摇头嘆气:「丞显君,不要气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本仙君笑着点头:「正是,正是。」 武德星君走来,拍拍本仙君的肩膀,摇头嘆气:「丞显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要相信自己!」 本仙君的脸已经快笑僵了,道:「是是,多谢,多谢。」 月老手里揽着一坨红绳,空不出手拍本仙君的肩膀,只嘆了口气,道:「丞显啊,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成仙即是缘,无论官大官小,珍惜这段缘吧。」 本仙君笑中带泪,低头道:「会的,会的。多谢月老开导。」 本仙君制服恶犬,似乎一战成名了。丹房内所有人都上前跟本仙君客套,安慰我说不要气馁,不要自暴自弃,要坚强,相信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本仙君只得一一陪笑,点头称是,最后笑得肌肉僵硬,总算应付完了一屋子人。大家热闹也瞧完了,贺礼也送到了,见没自己什么事,于是纷纷挥挥衣袖招来一片云彩,打道回府。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丹房,一时之间只剩了五人一狗。 老君与青芒在往炉膛里添柴烧火,顾不得其它。那位蓝衣道友心有余悸,还躺在地上未曾缓过神来。刚才人人都在安慰本仙君,猴子却站在一边没动,这会儿人都散完了,他才慢悠悠踱了过来。 本仙君揉着脸上僵硬的肌肉,想对猴子笑一笑,却发现做不到。只好干巴巴地面无表情道:「大圣,方才安慰的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您如果真的想说点儿什么,麻烦说点儿别的罢。」 「呵——」猴子眼中似乎盛着笑意,他道:「我与观音大士有些交情,如果你要去南海借些竹子,我倒是可以随你走一遭。」 本仙君一愣,「哦?你怎知我要去南海紫竹林?」 猴子笑而不答,温声唤道:「欢喜。」 本仙君又是一愣,摆摆手,道:「大圣还是和其它仙友一样,叫我丞显罢。」 猴子却固执得令人感动,又唤了一声:「欢喜。」 「……」本仙君被猴子的执着感动的心口一热,偏过脸去,道:「罢了罢了,随你。」 这时,地上的蓝衣仙者终于回了魂。他挣扎着爬起来,对本仙君行大礼,千恩万谢,道:「在下吕洞宾,多谢小道友救命之恩。」 原来此人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那刚才手拿荷花的仙姑莫不是何仙姑,手执铁杖的瘸腿胖仙是铁拐李? 本仙君「唰」张开扇子,淡笑道:「举手之劳,不敢当。不过这只狗为何突然狂性大发要攻击吕仙你呢?」 吕洞宾拍着身上的灰,愤愤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方才炉膛里一个火星儿崩出来,好巧不巧落在这只狗尾巴上。本君见它尾巴烧着了,于是想踩一脚把火灭了,免得它引火烧身。谁知道这小畜生,回头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咬。」 「原来如此。」本仙君摇摇扇子,宽慰道:「吕仙心善,反而是这只狗不通情理,不识好懒了。」 吕洞宾嘆了口气,目光不意落在本仙君的扇面上,眼神一亮,贊道:「好画!这画绝了!」 「……」本仙君嘴角一抽,脸好像不僵了。 他问:「这画,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本仙君咳嗽一声,忍笑道:「不才,在下。」 「此画意象传神,虽然全画只有一种颜色,看似乱煳一气,实则让人仿佛身处桃花十里,灼灼妖冶。」吕洞宾不知是在客套还是说真的,「想不到道友对书画造诣颇深,佩服佩服。」 「呵…」猴子在旁听着,忍俊不禁,也走过来看,甚至从本仙君手中把扇子拿了,自个儿把量。 玉骨摺扇,青玉通透,扇上桃花灼灼。猴子拿在手中时,碧色嫣红,与他的金色护腕也算相互辉映,倒是十分耐看。 第11页 本仙君突然想把扇子送人了,可又怕对方嫌弃我画工粗拙,不堪入目,是以也只是想了想,没有开口。 「的确是好画。」猴子将扇子把量了半天,甚至还扇了两下,最后下定结论。 「咳。」本仙君用右拳挡住嘴唇,轻轻咳嗽一声。 吕洞宾道:「画是好画,但扇面还是显得空了些,要是再题几个字,就好了。」 本仙君望着扇上的留白处,「题字?」 猴子将摺扇送还与我,微微笑道:「欢喜,你可知吕仙的剑术与墨宝是天庭的两大风景,平日旁人千金难求吕仙一字,如今他开口要帮你在扇子上写上一笔,还不快答应?」 「大圣过奖了。」吕洞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我:「小道友,你意下如何?」 既然是千金难求,本仙君自然乐意。于是爽快地把扇子递上,笑道:「求之不得,只是不知道…在上面写些什么才好呢?」 吕洞宾取出随身带着的千年墨,又拿了笔,凝思道:「容我想想。」 猴子道:「不用想了,就写「你若欢喜,我愿长留」罢。」 第6章 六 猴子道:「不用想了,就写「你若欢喜,我愿长留」罢。」 猴子这话,本仙君感觉有些耳熟,开始琢磨不透他的用意了,于是偏头看他一眼。 不料猴子亦在看我,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欢喜,你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本仙君呵呵两声,随意应付着。吕洞宾对猴子点了下头,执笔挥就,八个狼毫小篆跃然纸上,一气呵成。本仙君望着那字,老脸微热,直拿起扇子摇了几下扇出一缕风来,才觉得好些了。 题完字,吕洞宾又与本仙君客套了几句,才离开了。走时又说,他对本仙君精湛的画技十分佩服,希望日后本仙君有时间能常去他府上小聚,交流一下绘画心得。 扇子上那画确实是本仙君随手胡乱涂鸦的,我一株桃树,从未舞文弄墨,几时会作画了? 但看到吕仙如此热情相邀,本仙君又不忍拂了他的意,只得干笑一声,道:「一定,一定!有空就去!」 吕洞宾这才欢喜地走了。 这边猴子一直忍笑,等吕仙一走,终于笑出声来。 本仙君瞪他一眼,道:「笑什么?大圣看不出来么,人家只是跟本仙君客套客套,觉得我刚才仗义相救,不忍心打击了我的自尊,扫了我的颜面,这才夸这画好看。其实罢…」顿了顿,本仙君郁郁嘆了口气,「连子童都说了,这画…连三岁孩童画的都不如…」 「挺好的。」猴子走近一步,肩膀靠着本仙君的肩膀,凑过来看着扇子,道:「我看画的挺好的。」 「真的?」本仙君狐疑,看到猴子真假难辨的笑后,「啪」将扇子合了,道:「假的罢。」 猴子淡笑:「吕洞宾善书画,身上更有文人的傲骨,假话奉承话之类,他是不会说的。所以他说好,就一定是真好。」 「……」本仙君扫了一地的颜面此时好像又重新捡了起来,下意识把腰挺得更直了些,又听猴子道:「我也真心实意,认为你画的不错。」 本仙君:「……」 在「老鸹窝」当一棵不开花的歪脖树时,本仙君曾听到几只老鸹闲聊说起齐天大圣,说他近年性子变了些,但她们却没告诉本仙君,猴子如今说话也变得这般直接。 其实,猴子以前的性子大概也直的罢,「嫉恶如仇口直心快」是大圣的一贯作风。可不该是如今这种直法,平平淡淡几句,就让本仙君的老脸发烫,心跳得无处安放。 本仙君淡淡「嗯」了声,转身去看那只狗。方才忙着与人寒暄,竟把「狗咬人」的始作俑者忘在一边了。 此时,黑獒只有刚才一半大小,被般若锁住命门,只能无力的趴在地上,戾气消去后,它的眼睛是冰蓝色,湿漉漉的,望过来时竟有几分可怜。 本仙君刚一蹲下,它立刻贴着地面爬过来,毛茸茸的狗头讨好似的蹭了蹭我的鞋面。本仙君心软,伸手拍拍它的头,语重心长道:「你啊你,刚才误会人家了。人家是要帮你灭火,不是想踩你的尾巴。别委屈了,我这就帮你把铃铛解了,回去找你主人去吧。」 「呜~」黑獒哼了一声。 「般若,没事了。」本仙君用指肚在般若身上挠了挠,金芒稍纵即逝,那个挂了五枚金铃铛的狗项圈徒然放大,从黑獒颈子里退了下来。本仙君一抬手,它便化回一根红绳,纠缠于我的腕子上。 哮天犬乃神兽,制服它消耗法力甚多,般若回来后显然有些没精打采,我摇了摇铃铛,过了好久它才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丁玲——」 本仙君放下心来,谁知黑獒此时眼中迸出一丝血光,前爪一抬,利刃对着般若扫了过来。 本仙君迅速收神,想要起身躲避却已经来不及,眼看那只沾满黑毛的利爪就要落在我手腕上,猴子轻飘飘一脚过来,将狗踢出丈余。 猴子扣住本仙君的肩膀,提着我退到一旁,站稳之后立即捉了我的右手细看,道:「可伤到了?」 哮天犬此时终于落地,一声惨叫。本仙君还在懵然之中,又被狗叫吸引,转头去看,没顾得搭理猴子。只见它被猴子踹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一双冰蓝色的眸子血色尽退。 奇怪的是,狗的身子又比刚才小了一些,最后变得与本仙君的鞋一样大小,我心中好奇,不禁「咦?」了一声。 第12页 猴子执着本仙君的手,又问了一遍:「欢喜,可伤到了?」 或许是本仙君听错了,猴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本仙君对猴子摇头,把手收了回来,「无碍。」我道,「多谢大圣出手相助。」 猴子神色稍缓,「不必客气。」 本仙君又道:「大圣,刚才那一脚,你不该踢。」 「……」 本仙君走过去,捏着狗的后脖颈子把它拎到怀里抱着,哮天犬双目紧闭,唿吸甚微,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我道:「打狗也要看主人罢,狗如今成了这样,您怎么向二郎真君交待?」 「一个狗崽子,有什么好交待的?」猴子道。 本仙君皱眉:「话不能这么说。」 猴子见本仙君不悦,笑了一声,道:「今日你我可是帮了杨戬一个大忙,他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 「嗯?」本仙君不解,想要再问,怀里的毛团却战慄不止,喉咙发出阵阵呜咽,没等本仙君低头去看,突然双臂一沉,怀里多出一个光熘熘的少年郎来。 「!」本仙君吓得心一哆嗦,差点儿把那八九岁大的孩子给丢出去。猴子反应倒快,信手变化出一条黑色的毯子罩了下来,把化作人身的哮天犬裹住。 「这是…」本仙君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奇闻异事,震撼不已。 猴子道:「吕仙看花了眼,狗尾巴上的火并非炉膛里崩出来的,而是天雷业火。这狗崽子修炼数千年,比你我的年岁恐怕都大,到了今日,是他修成人身之日。」 本仙君:「……」 「那,刚才他发狂…」 「哮天犬其实是一只小巴狗,并不是刚才你看到的黑獒。」猴子道,微微皱眉:「不过…也许是某些原因使他仙力运行不畅,无法顺利变成人身,所以才身体胀大,兽性大发。」 「所以…我们踹他两脚,反而帮他打通了受阻的灵脉?」本仙君恍然,见怀中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乖巧可人,昏昏睡着,不由心生怜惜,道:「这孩子,长得真讨巧。」 「别抱着了,怪沉的。」猴子道,伸过手来,「给我吧。」 本仙君摇头:「不沉不沉,才八九岁,轻着呢。」 「八九岁也怪沉的。」猴子道。 「真的不…」本仙君道,话未说完,门外一阵脚步声,进来一位长三只眼的神官。 猴子把手收了回去,双臂环于身前,微抬下巴,不冷不热道:「杨戬,把你家狗崽子带回去,好好圏着。」 看来齐天大圣与显圣真君素来不和,传言非虚。 杨戬微冷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两圈都没定下来。 本仙君猜测他也许是在找一只黑色的巴狗,于是上前一步,把少年双手奉上,道:「真君,别找了,你家狗子在这儿呢。」 杨戬一顿,看到少年后,他睁大了第三只眼睛。 「惊不惊奇?意不意外?」本仙君问,心知猴子说的对,八九岁的娃娃抱久了胳膊也会累,我只盼杨戬快点把人接过去。 杨戬对现实的接受能力超出了本仙君的预计,他只迟疑了片刻,立马伸手把少年抱在了怀里,喊了声:「哮天。」见没动静,他问,「哮天怎么了?」 「呵呵,没怎么,就是被我和齐天大圣一人踢了一脚,他可能还要再昏一会儿才能醒。」本仙君如实道,甩了甩酸痛的胳膊。 「……」杨戬查看了下哮天犬的伤势,应该是发现了些什么,对本仙君道:「多谢。」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大圣罢。」本仙君道,指了指旁边的猴子,「最后一脚,是他踢的。」 「二郎神君的谢,不敢当。」猴子的语气依旧不冷不热。 杨戬淡淡瞥了猴子一眼,道:「这毯子是你用猴毛变的罢,一股猴子味儿。」 本仙君拿扇面挡住下半张脸,「咳吭」清了清嗓子。 猴子冷笑:「与狗待久了就是不一样,鼻子都变灵了。」 「……」杨戬噎了一下,不再回应。他用毯子把哮天犬包严实,又对本仙君说了一声「多谢」才离开。走到门边时,杨戬回了一下头,侧目对着猴子道:「猴子,你身上的某些性子,该改改了。别忘了,你曾错过一次,难道还想再错第二次吗?」 本仙君一怔,回头看到猴子唇边的笑一点点僵下去,他似乎极不愿地骄傲地「哼」了一声,但眼中一闪而过的悔意瞒不过我。 错?齐天大圣岂会犯错?大圣爷即使是真的错了,也是对的罢。 杨戬带着哮天犬走了,好像也把本仙君心里的一小点儿什么东西带走了。我想问一问,他最后一句话指的是什么,可看猴子的样子,怕不是我该问的,便也只好罢了。 「欢喜。」发现本仙君在看他,猴子唤了我一声,他的声音较之前似乎低沉了些,也喑哑了些。 「嗯?」本仙君向他走过去,「怎么?」 「没事。」猴子摇摇头,笑道:「走罢,你不是还要去南海么?」 第7章 七 出了兜率宫,走在去南海的路上,本仙君仍然没有想通老君为何邀我这个无名无籍的「护花使者」去参加他的宴会,他既没有收到本仙君的贺礼,亦没有占得本仙君的便宜,这样一算老君岂不亏了? 不过,走时猴子却对老君说了一句「多谢。」 谢什么? 本仙君突然想到,猴子是西天如来那边的,若老君宴请的都是仙界的神官,怕也没有猴子什么事儿了。 第13页 猴子与本仙君,都是原本不该出现在宴会上,却偏偏又出现,而且留到最后的人。 不仅留到最后,还一起走了。 猴子说,从兜率宫去南海甚远,若是乘普通的云驾寻常的雾,至少要走上一天一夜,旅途跋涉,不如坐他的筋斗云快,而且平稳安全。 本仙君从未去过南海,并不认识路,当即从善如流,道:「也好,多谢了。」 「你与我,不必客气。」猴子道,他比本仙君高出三指,说话时唿出的气息正落在我耳侧,些微刺痒。 本仙君朝旁边退了一步。 猴子转身朝天外吹了声口哨,一息时间未到,便有一朵淡紫色晕着七彩浅芒的云落在脚边。猴子的一双黑色金线暗绣云纹短靴稳稳踏了上去,又回头伸出一只手来拉我。他掌心向上,手纹深而不乱,金色护腕不松不紧地包住袖口,露出小半截有力的腕子。 本仙君这才看清,猴子护腕上雕刻着的是三两枝桃花,正含苞怒放,灼而不妖,煞是可人。 「上来。」见本仙君发怔,猴子动了动手指,便勾魂儿一般,让本仙君不由自主把手搭了上去。猴子就势牵住,拉我上了筋斗云。 「我去南海借竹子,还要劳烦大圣亲自相送,真是有劳了。」本仙君心中过意不去,不想承太多人情。 猴子自然地松了本仙君的手,拧起眉头,问:「你对谁,都这般客气么?」 「我…」本仙君抬头,看到猴子一副受伤很深的表情,被唬得往后退了一步,谁知一脚踩在云朵边缘,脚底一滑险些掉下去。 「欢喜!」猴子捞了一把,胳膊扣住了本仙君的腰。 「嗯!」本仙君的老腰千年前断过一次,也许是留下了病根,被猴子一揽一抱,竟然从腰椎向上,整个嵴背都麻了一下。 「怎么不当心些。」猴子温声责备,把筋斗云变大了些,这样我们的活动空间也能大一些。 本仙君站稳之后,用手隔开猴子,干笑几声,「呵呵,脚滑,脚滑,我小山坳出来的没见过世面,头一次坐筋斗云,难免兴奋,让大圣看笑话了。」 「……」猴子一愣,嘴角扬起夸张的弧度,笑了一会儿,才嘆了口气:「唉,你啊…」 猴子这口气嘆得也是莫名其妙,好像欲言又止。本仙君往深处想的时候,看到他突然矮下身去,躺在了软绵绵的云朵上,枕着一只胳膊,看着清蓝蓝的天色变得沉默不语。 本仙君的脚就站在他头边,或许猴子一偏头,就能亲吻到本仙君的鞋帮子。虽然我的鞋还算干净,脚也没有异味,但本仙君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往远处挪了两步。可猴子躺得太低,本仙君自个儿站那么高,着实尴尬,犹豫再三,我终于还是坐了下去。 筋斗云载着我二人嗖嗖飞着,周围的一切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倒退,本仙君向下望了一眼,越过几重天宫,看到下界的一些高山河流,宫殿长城,不过缥缈的一小点儿,至于那些凡人,更是宛如蝼蚁。 本仙君心中感慨,突然悲从中来,我支起一条腿,抱着膝盖,双眼平视,目光放空,想着—— 筋斗云的速度快,时间如白驹过隙,亦是倏忽而已。数千年流光,转瞬即逝,再回头去看时就会发现,明明「人是」,「物是」,但有些不知名的东西却已经「面目全非」了。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像齐天大圣一样的能在万众瞩目时身披金甲脚踏祥云的盖世英雄。」猴子幽幽道。 他的声音响起的太突然,让本仙君怔了下。回味过来他的话时,我才低笑一声,「是么?那人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罢,也不看看,大圣爷是谁都能比的么?」 「……」 本仙君没有回头去看猴子的表情,只感觉他的手似乎抬了一下想要覆在我背上,但最后又放下了。默了一会儿,我又道:「听到这话时,大圣心里一定很不屑罢?」 「的确。」猴子也不否认,他屈起一条腿,换了个惬意的姿势,「那时我心里只想了四个字,不自量力。」 「想来也是。」我笑了笑,「换谁听了这话,都会觉得他异想天开,不自量力。」 「可是…」猴子缓缓吐了口浊气,好像在吐一个埋了几千年的心事,又道:「最后,他却做到了。」 本仙君身子微微一震。 「何止是万众瞩目,这满天神佛,三界众生,人人都看到他金甲披身,是一个盖世英雄。」猴子道。 本仙君知道此时此刻,我应该附和一句「厉害,厉害」,可不知怎得,我偏偏脱口道:「如此一来,大圣爷的脸岂非很痛?」 原本接下来本仙君也许会听到一段伤情往事,结果此言一出,猴子的嘴角抽了抽,转过来直盯着我,不说话了。 「那个…呵呵。」本仙君干笑,「我一时口快,无意冒犯。」 猴子倒也没恼,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又龇了下嘴,感受了下,笑道:「好像还真是。」 「……」本仙君却笑不出来了,心里突然有些委屈,很委屈,只「嗯」了声,淡淡道:「大圣被打脸的次数甚少,偶有一次,觉得痛也是应该的。」 这时,筋斗云颠了一下,似乎是撞到了地面,原来是南海到了。 猴子起身,本仙君随后。不想筋斗云却勾住了本仙君的裤脚,我一抬腿,被拌住,直接扑在了猴子背上。 第14页 「…」猴子身子一硬,本仙君忙扶着他的肩膀站稳,尴尬地笑了一声,「抱歉,抱歉。」 「小心些。」猴子回头对我道,又踹了筋斗云一脚,声线微冷:「胡闹。」 「……」那云彩委屈巴巴地拧作一团,飞走了,走时还一飞三回头。 筋斗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本仙君体瘦心宽,本不想计较的,没想到猴子对那云彩管教甚严。本仙君道:「小孩子都爱玩,不碍事。」 猴子道:「也不知谁教的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本仙君不解,「什么叫…乱七八糟?」 猴子笑了笑,「没什么,去见观音罢。」 猴子西天取经时应该没少来走观音大士的后门,对南海仙境的弯弯路熟得跟自家的花果山一样,带着本仙君直接去见了观音。 彼时观音大士正坐在莲池旁边,拿着鱼食餵池中的一尾锦鲤。这锦鲤听说还是两千年前金蝉西游取经,经过通天河遇险时,观音大士出手相救,收服的那一只。 「小仙丞显元君,见过观音大士。」本仙君规规矩矩行礼。 观音大士满面慈善,对本仙君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几棵竹子而已,稍后让悟空带你去取。」 观音大士,观三界疾苦。她老人家一定是知道本仙君的寒舍已经快要墙倒屋塌,十分疾苦,所以才早有预料本仙君会来讨竹子。 本仙君感激不已,忙再次低头拱手,千恩万谢,「多谢,多谢啦!观音大士,您菩萨心肠,救小仙于危难,多谢!」 观音大士笑着摆摆手,「你且退下,我与悟空有些话要说。」 「……」本仙君一愣,笑凝在嘴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猴子。心道难道猴子不是专程送我来南海,而是原本就要来找观音大士,带我来只是顺路? 猴子朝旁边一指,道:「你先去那边亭子里坐坐,我稍后带你去紫竹林。」 顺着猴子的指向,本仙君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八角小亭,红木为柱,琉璃为顶,很是雅致。 「是。」本仙君对观音大士略微颔首,顺从地走到亭子里,捡起桌上的点心咬了一口,听到身后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亭子与莲池不远不近,传来过来的话只是只言片语,本仙君并不能听清具体是什么,不过却真真切切听到了「金蝉子」三个字。 观音大士的口味怕是比较清淡,糕点本仙君吃起来乏而无味,噎得我嗓子难受,一口下去卡在胸中,上不去下不来,憋得满腔郁郁。本仙君顺顺胸口的闷气,走出亭子,往更远处而去。 偷听别人说话非君子所为,既然人家不想让本仙君听,本仙君耳力又好得出奇,听了自己烦闷不说还要惹人生厌,何苦为之? 不过走出去没多久,本仙君就有些后悔,因为我发现自己陷入一片假山石林之中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无奈地嘆了口气,这里是观音大士的府邸,本仙君不好莽撞乱闯,只好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盼望猴子与观音聊完金蝉子的事之后还能有心思想起我,发现我不在亭中还愿意找一找。 般若还是没怎么有精神,一直怏怏地缠在本仙君的腕子上,来时一路都没发出半点儿声音。本仙君闲得无聊,于是与它说话解闷儿,又吹了口仙气儿给它,它才活泼了些,跳了几下发出「叮铃」的声音。 「好般若,这次是我的错。」本仙君歉疚,道:「我不知哮天犬的境界已经不是神兽,而是能够化成人身的超神,害你灵力耗损过度了。」 般若飘下来,在本仙君脸颊上蹭了蹭,五个铃铛一起跳着,安慰本仙君,说自己没事,刚才只是太困了。 「别闹了,快再休息休息。」本仙君接住它,重新将其缠回腕子上,道:「如果你不跟我一样,也是个路痴就好了…」 这会儿功夫,猴子已经找过来了。本仙君深感意外,竟没有让我等太久。 「你不在亭子里,怎么自己跑这儿来了?」猴子道,也不知他是怎么找来的,额上布了一层薄汗。他伸手过来拉我。 本仙君就着他的手站起来,拍拍土,笑了笑,「我见南海风景宜人,就想随处看看,谁知迷了路。你与观音大士,说完要紧事了?」 「……」猴子一顿,淡淡「嗯」了一声。 本仙君这才看到,他另一只手中拿了一把纯白无光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斧头。 没等本仙君问,猴子已经沿着一条路走了,解释道:「紫竹林的竹子与普通竹子不同,火烧不化,水浸不腐,一般的法术或者法器都不能折其分毫。」 本仙君追上去:「所以,这把斧头是用来砍竹子的?」 「嗯。」猴子背着手,虽然拿着一把略显笨重的斧头,却丝毫不影响他从容肆意的姿态。 本仙君心想,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世上有一个就够了。 第8章 八 紫竹林在南海之滨,由一只黑熊精看守。猴子与他看似很熟,彼此只点了下头,就带着本仙君旁若无人地走进林子了。 紫竹萧萧,竹影婆娑,与普通翠竹比起来,又多了几分淡雅的韵味。林风从根根挺拔的竹干间穿过,缕缕清香,平白生起一点脉脉情意。 猴子停了下来,问道:「你要需要几棵?」 本仙君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那三间屋子,除了承重墙之外全要翻新,不确定道:「大概…三,三千棵罢。」 第15页 我心想,三千棵竹子,一斧头一斧头的砍,还不能用法术,本仙君要砍到猴年马月哩。 猴子抬手在一棵杯口粗细的竹子上弹了一下,竹子立即发出一声沉闷的「当——」,说明它长得很结实。 「就要它了!」本仙君挑中了第一棵竹子,十分欢喜,正伸手要去接斧子砍,却见猴子抡起斧子「咔——」一声,将其斩了下来。 本仙君:「……」 「还要哪棵?」猴子把倒在地上的竹子踢到旁边的空地上,敲敲另一棵,回头问:「这个如何?」 本仙君很是感动,忙点头:「好!」 猴子又是「咔」一下,将其斩下来,踢到一边堆着。见本仙君发愣,他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挑竹子。」 「嗯。」本仙君回神,应了一声,跑去敲竹子,道:「这一棵,这个,还有这个我都要。嗯,这一根也不错…」 我与猴子,一前一后,一个挑竹子,一个砍竹子,配合得还算默契。没多久便砍倒一片,具体多少根没数,不过即使不到三千,也差不太多了。 虽然大圣爷能者多劳,但不用法术,拼的就是体力。三千棵竹子砍完时,他虽然看不出累,但额角还是有了细汗,领口不知何时也扯开了一些。 本仙君心中过意不去,却又无以为报,正发愁,突然灵光一现。我道:「大圣帮了我的大忙,快吃颗桃子,消消渴罢。」说着,我把那颗原本要送给老君的桃子递了过去。 谁知猴子却不承本仙君的情,脸色微变,声线一冷,道:「我不吃,而且以后休要让我看到你把桃子送人。」 「……」三界之中唯一一棵金桃树身上结出的果子,多少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猴子竟然不要。 「你如果真的要谢…」猴子的声音软了几分,指指本仙君别在腰带上的扇子,道:「就把那扇子送我罢。」 本仙君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扇子。且不说这扇子画工拙劣,而且材质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猴子为何看上它了?我把扇子捂住,笑了两声,道:「这扇子不值钱,不值钱。」 「我喜欢就好。」猴子弯了下嘴角,勾勾手指,不问自取地把本仙君的扇子勾走了。他「唰」张开扇子,拿在手中摇了两下,望着扇面上的字画,满意道:「甚好,甚好。」 「……」本仙君干笑:「大圣的审美倒是与吕仙神似。」 猴子含笑看我一眼,「怎么?」 「没怎么。」本仙君摇头,腆着脸笑道:「送礼不送贵的,只送对的。既然您看着满意,小仙要是再磨叽,就显得小气了。」 「呵——走罢。」猴子笑了一声,收起扇子。他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百纳袋,走到竹子垛前,将三千根竹子全部装了进去。 本仙君跟上几步,「大圣,袋子给我拿吧,三千棵竹子,拎着怪沉的。」 猴子道:「无碍。」 「……」本仙君心里一热,想猴子今日怎么这般体贴了?不过大圣爷做事向来粗中有细,原本应该也是极体贴的一个人罢。 听说紫竹林的竹子要百年才能长高一尺,千年才能长粗一指,而本仙君砍的那些竹子,细的也有两寸多,不知已经长了几千年,想必观世音菩萨当初种它们时也很不容易。所以走时本仙君想再回莲池对她老人家道声谢,但猴子说不用了,今日西天有小法会,观音大士此时已经前往西天庭赴会,不在南海。 「既然如此,改日见了观音,我再当面道谢罢。」本仙君道,想起猴子也是西天庭的人,于是问:「既然西天有会,大圣为何不与观音大士一同赴会?」 「我?」猴子笑望我一眼,「方才我已经让观音代为转告如来,今日我有要事,不去赴会。」 「要事?」 猴子又道:「再说…那些佛法佛理,听来颇多无趣,不听也罢。」 「……」本仙君屈起食指抵着鼻尖,笑道:「这还像是斗战胜佛说的话吗,您好歹也是佛吧?」 「欢喜。」猴子偏头在本仙君耳侧唿出一口热气,「你是想说…我应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么?」 「没有,没有。」本仙君的耳廓想必是被灼得红了,听到猴子一声愉悦的轻笑。 本仙君眼观鼻鼻观心,立在筋斗云上不再说话。猴子站在我旁边,亦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 本仙君猜测,既然猴子说有要事要办,应该只是好心送我一程,半路就会把我搁下。谁知筋斗云却一路飞到了西山,最终在本仙君的三间茅屋前停下。 「大老远的把我送回来,真是太谢谢啦!」本仙君不无感激道:「大圣不是还有事去办么?快走罢,不耽误你了!」 「你不是要修房子么?」猴子正经道,率先跳下筋斗云,一双金眸灼灼,淡淡扫了眼本仙君快要倾塌的草堂,却是忍不住连笑数声:「哈哈,这房子,玉帝老儿倒是把你好打发。」 「咳咳,大圣。」本仙君虽然心中贊同猴子的说法,但还是为玉帝他老人家分辨了几句,道:「一栋房子而已,除了这个,玉帝他老人家对我还是很好的。」 「你是指护花使者,还是指开荒种地?」猴子道,瞥了眼正埋头苦干的子童一眼。 本仙君再次干笑:「呵呵,这差事清闲。」 彼时,子童正在门前的荒地里薅草,他的动作不慢。本仙君才离开半日,三亩二分地的草已经让他薅了个七七八八。听到我与猴子的说话声,他回头,见猴子在,愣了一下才放开手中的活儿,跑过来行了一礼,「大圣,君上。」 第16页 猴子点点头。本仙君看到堆在一起小山高的草垛,怕累坏了这孩子,于是道:「别干了,快去歇歇罢。」 子童抹了把汗,「我还不累。」 「去吧。」猴子一抬手,取出扇子摇了两下。 「……」见本仙君的扇子到了猴子手中,子童诧异地张了张嘴。 本仙君解释:「那个…承蒙大圣不弃,这扇子我送…」 「哦,我懂,我懂。」子童在与猴子对视一眼后忙不迭点头。这孩子思维转得有些快,也不知是真懂还是假懂,一熘烟跑了,喊着:「我去屋后的阴凉地歇歇,晒死了。」 「小孩子,失礼之处,大圣莫怪。」本仙君道,「大圣,去忙你的罢。」 「不急。」猴子收了筋斗云,打量着草堂,道:「除了承重墙,好像都要换一换。」 「是啊。」本仙君嘆气。 「换吧。」猴子道,将宽大的外袍解了,又摘下一双金护腕递给我。 「嗯?」本仙君一愣。 猴子温声道:「帮我拿着。」 本仙君伸手接了,猴子的护腕冰凉凉沉甸甸,拿在手中时上面的花纹比远观更清晰几分。几枝桃花灼灼,让本仙君一时恍惚。 猴子只穿了一件暗红色金线弹花里衣,将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露出半截匀称有力的小臂。许是感觉衣摆有些碍事,他撩起几片塞进腰带里,再抬手,只听「轰」一声,原本摇摇欲坠的土墙终于倒了。 「……」本仙君回神,就见猴子扬手掀走地上的土块烂泥,又清理掉灰尘,从地上捡起几根竹子并排插在原本土墙的位置上。 本仙君只知齐天大圣的看家本领是降妖伏魔,却从未听说猴子干起农活家务也这般有模有样,没多大会儿,屋子的外围墙已经有了雏形。 猴子的鬓上有了细汗,汇聚成滴,缓缓流着。本仙君想起屋后的那汪泉,于是回屋把猴子的东西放下,找出块布巾,跑去泉边浸湿了。回来时,本仙君看到猴子正在用最后的几根短小的竹子围篱笆,我把布巾递过去,道:「擦擦罢。」 「还有最后几根。」猴子忙起来,有些顾不上我。本仙君看着一滴汗从猴子额角顺到脸颊又到下巴,最后落进不知何时微微敞开的领口,他的衣服被汗水湿了大片,暗红变成了绛紫。 本仙君将布巾往前送了几分,在猴子额上沾了沾,为他拭去几颗将要汇在一起的汗珠。 猴子动作一顿,似是不敢再动。 「凉水浸过的,舒服罢?」本仙君问,又轻轻为他擦了擦耳鬓和脸颊。 「……」猴子动作僵硬地抬手覆上本仙君的手背,牢牢将布巾与本仙君的手一起捉了,道:「的确凉快许多,多谢。」 本仙君抽回手,淡笑:「大圣不是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么?」 「呵——」猴子低笑,抓着布巾在脸上抹了几把,回身去插最后几根竹子。 本仙君倚在刚筑好的篱笆上,望着焕然一新的竹舍,道:「听子童说,我这三间草屋本是玉帝避暑用的花园洋房,是三百年前有个叫做苏长修的人,学你大闹天宫,掀了这房子,又毁了这花园。所以房子才变成如今这副破破烂烂的样子了。」 猴子应了声「哦?」,问:「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本仙君转头看着他,「虽然南北东西中五天庭素来各自为政,互不相干,而你是西天庭如来佛祖的人,中天庭被人祸害也与你并无干系。但大圣向来嫉恶如仇,中天庭出事你不会坐视不理,却为何任凭一个魔修毁了三十三重天宫阙?」 猴子笑了,不答反问:「你对我很了解吗?怎知我一定会出手相助?」 「我…」本仙君语塞,被堵得脸皮一阵青白。 猴子见本仙君无话可说,笑着解释道:「我那时不在天界。」 本仙君一定是眼瞎了,才从猴子的笑里看出几分苦涩。我问:「不在天界…你去做什么了?」 似乎没料到本仙君会穷问不舍,猴子愣了一下。默然片刻,他缓缓道:「我在守灵。」 第9章 九 预留番外 第10章 十 猴子愣了一下,默然片刻,他缓缓道:「我在守灵。」 本仙君微怔,立时在记忆中搜寻了下,却不记得哪日听说猴子的至亲之人有谁殁了。 金蝉子好好待在大雷音寺陪如来念经,观世音菩萨几个时辰前我才刚见过。猴子说守灵…他守的谁的灵? 本仙君想起杨戬的话,他说猴子错了,莫非与此事有关。本仙君瞧了眼猴子,他并无过多悲伤之意,想来他所守之人已经逝去多时,猴子心中早已搁下了罢。 猴子不说,本仙君也不多问,说到底这都是他的私事,我一个外人,掺和不得。 「怎么出神了,想什么呢?」本仙君耳边一热,猴子不轻不重的声音飘了过来。 本仙君看到猴子已经干完手里的活,正笑望着我。我摇摇头,「没想什么,只是觉得…小仙初来天庭,多亏大圣照拂了。」 「呵…」猴子放下挽着的袖子和衣摆,笑了一声。 本仙君问:「你笑什么?」 猴子学着本仙君的样子倚在篱笆上,偏头看我,笑道:「我笑…你心里明明想的不是这些。」 「……」本仙君没想到被猴子看穿了,我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干笑两声:「呃呵呵,时候不早了,大圣是不是该走了?难不成您还要留下来吃饭?」 第17页 猴子不知何时摸出了扇子,展开,正反两面轮着看,应道:「未尝不可。」 「您还真不客气。」本仙君心道。 猴子轻飘飘道:「你说什么?大点儿声。」 本仙君:「……」 「那个…呵呵。」本仙君站直了身子,进屋抱出了猴子的外袍还有护腕,「大圣不是还有要事去办么,我都耽误您一天了,赶紧走罢。」 「喏…」猴子扬起一边眉毛,好笑地看着我,对于本仙君的「逐客令」似乎没怎么有反应。他接过护腕,慢条斯理地扣在腕子上,然后张开了胳膊。 本仙君把衣服往前一送,「穿吧。」 「插了这么多竹子,胳膊有些疼…」猴子道,说得跟真的似得。 「……」本仙君一怔,猴子的意思是…让我给他穿? 猴子不动,在等着什么。 本仙君抿了下嘴唇,心一横,穿就穿罢,又不会要命。我抖开那件火红的袍子,顺着猴子展开的胳膊,把衣服套了上去。 给别人穿衣服不如给自己穿轻松,好在猴子配合。见他披在身后的金色绻发被压进衣服,本仙君将之抽了出来,又仔仔细细整理了衣领。 猴子比本仙君高出三指,他微低头,轻暖的唿吸有节律地喷在本仙君鼻尖,有些痒。 本仙君偏头躲了一下,抬眼对上猴子的一双金眸,那里面映着我的倒影,脸颊染着酡粉,好像喝醉了一般。本仙君动作一顿,指尖按在猴子领口,忘记了动作。 猴子笑了:「你脸红什么?」 「……」本仙君下意识一个哆嗦,接着手指一滑,好巧不巧滑进猴子衣服里,指肚按在他的锁骨。 猴子一僵,笑意凝固。 非礼勿摸。 本仙君忙收手,谁知「唰——」一下,指尖挂到衣服,将半个领口都揭开了,而他右边锁骨之下的位置,赫然有一枚铜钱大小的「卍」形印记。 「这是…」本仙君蓦地瞳孔一缩,然而,我刚一开口,猴子已经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整个人都扔了出去。 「嗯!」本仙君后退三步才勉强站稳,再抬头时猴子已经整理好了衣服,将那枚印记掩了过去。 若本仙君没有认错,那应该是「堕佛印」。 「堕佛之印」并不是人人可有,亦不是随便一点小错就能烙在身上的。 在西天庭,只有犯下足以动摇六道三界根基的大罪,才会被佛祖用三藏佛经焚烧九九八十一日所得的一根「卍佛法针」,亲手在身上烙下一枚黑色印记。而有了这枚「堕佛印」之后,若再动此念,痛如万针穿心过,非常人所能忍。 猴子笑意全无,脸色阴沉,神情之中又有一点点挣扎,不再看我。我踱过去,嘆了口气,「有什么好躲的,给我看一眼罢。」 猴子动了下胳膊,终究没有再推开我。 本仙君轻轻扯开他的领口,仔细看着那印。猴子的皮肤偏白,使得黑色的「堕佛印」更加黝黑,好像能把人拉进无底的罪恶之渊。 「别看了,都过去了。」猴子轻声道,拢上了衣领。他说得轻松,但若真的如他所言,都过去了,此时他声线里的颤抖又是为何?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才…」我问,即使被衣服盖着,我依然不忍移开视线。 猴子侧过身去,不想多言,「我该走了。」 「猴子!站住!」 猴子一顿。 「君上,看看我在后山找到了什么?」这时子童轻快的声音传来。 猴子往声音源头看了眼,突然抓住本仙君的胳膊,带我跃上屋顶。 本仙君的第一反应就是心疼我刚修好的屋子,忙道:「轻点儿轻点儿。」 房顶我昨天刚修好,回头再给踩塌了。 猴子手上用力一按,本仙君猝不及防「噗通」躺了下去,转眼又见猴子躺在了我身边。 本仙君不解,「大圣这是何意?」 猴子枕着自己的左臂,也不语。 「呀,房子已经修好啦!君上,我在后山的泉里摸了鱼,晚上吃鱼庆祝呗?」子童在下面喊着,怕是在屋里没看到我,又道:「咦?君上,您在吗?人呢?」 「子…唔!」本仙君刚要坐起来,应一声,谁知猴子伸手捂住我的嘴,一把又将我按了回去。 「既然刚才你不想让我走,就安安静静陪我在上面待会儿。」猴子道,依旧没有看我。 「君上?大圣?」子童还在喊着。 猴子的手捂住了本仙君的大半张脸,他掌心微凉,轻轻压着我的唇。本仙君眨眨眼,就不想答应子童了,就这样罢,躺着也挺好。 子童见没人答应,也就不再唤,不知道他在下面忙活什么,没多久从地面飘起几缕炊烟。 猴子没有把手收回的意思,本仙君也没有去推他。我轻声道:「烙这枚印时…疼不疼?」 「……」猴子没出声,也许是本仙君一说话嘴唇碰到他手心,弄得他痒了,他的手颤了下。 本仙君用余光瞧了他一眼,见他在看天,于是本仙君也去看天,却看不出有什么好看的。 又躺了会儿,本仙君开始困了,忍不住张大嘴打了个呵欠。猴子这才把他的手拿开,偏过头看到我眼角因为打呵欠挤出来的湿痕,蹙眉,用指腹轻轻揩了一下。 「困了。」本仙君翻了个身,脸颊枕着手背,下意识往猴子身边缩了缩,「你若再不说话,我可要睡了。」 第18页 四周寂寂,因为没有树,所以连风声都没有,能听到的只有猴子的唿吸声。 虽然已经接近黄昏,但日头依旧很毒,隔着眼皮依旧照得本仙君眼前明晃晃的。 微微眯眼,我用手挡了一下,从眼皮挣开的一条缝里模模煳煳看到,猴子信手幻出一把纸伞,遮住了从西方射来的阳光。 那伞破得要命,米色的油纸烂的只剩了碎片,用浆煳勉强粘在几根竹片做的伞骨上。从所剩无多的油纸上,依稀能看出伞上有花,三三两两的桃花枝,凋零枝头,残破不堪。 「疼,疼得要命。」 这是本仙君睡着之前,听到猴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与其是在说,更像是在嘆息,听得本仙君心口发堵,蓦地有些疼。 本仙君做了一个梦。 梦到茫茫戈壁,万里狂沙;梦到漫漫桃林,九千繁花;梦到有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手持一把桃木剑,身负一柄桃花伞。他仰着头望向比他高出一头的红衣男子,用带着一点点稚气的声音道:「长留哥哥,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像齐天大圣那样身披金甲脚踏祥云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皆是梦罢了,一梦千年。 再醒来,天色已黑,本仙君正躺在竹舍的床榻上,子童在掌灯。 本仙君撑着身子坐起来,找鞋下地。 「君上,您醒了。」子童帮我把鞋摆好,道:「刚才我找了您好久,原来您在房顶上睡了啊。」 「唔…」本仙君答应着,梦的有些多,撑得头痛,我揉着额角,问:「猴子呢?」 「您说大圣?刚走了。」子童道。 「走了…」本仙君点点头,意识到自己谁在床上,觉得哪里不对,又问:「我是怎么从屋顶上下来的?」 「还能怎么下来,大圣爷抱下来的呗。今天我才发现,大圣人很好很随和啊,一点也不如传说中那么凶。」子童道,「我回来时见您不在,以为您出去了。谁知过了半个时辰,大圣抱着您从房顶上跳下来。他说我叫您时,您睡着了没听到,他也不好把您叫醒,于是才没答应。我想留他吃饭,但他把您搁下,又在床边坐了会儿就走了。」 「……」什么叫子童叫我时我在睡觉?明明是猴子捂住本仙君的嘴,不让我答应罢?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搁猴子身上全是狗屁! 「呵呵呵…是,我睡着了,害你担心了。」本仙君扶额干笑。只是猴子好不容易愿意抱我一回,我竟然就这样睡了,着实可惜。 子童却十分开心:「君上,我烤了鱼片,还热呢。」 本仙君走去洁面,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笑着道:「子童乖,你自己吃罢,我要去西天一趟。」 子童满脸疑惑:「您去西天庭干什么?」 本仙君笑而不语,迳自走了。未几,到了西天灵山脚下,守山灵童过来迎我。 「仙君,来灵山何事?」 本仙君将「般若铃」从腕子上取下,递过去,道:「劳烦把这个交给燃灯佛祖,就说…金桃求见。」 第11章 十一 本仙君将「般若铃」从腕子上摘下,递过去,道:「劳烦把这个交给燃灯佛祖,就说…金桃求见。」 守山灵童双手合十,低头道:「佛祖半刻钟前刚去了南天庭,估摸着此刻已经坐在炎帝的炎阳殿了。」 「哦?」本仙君一顿,「我来的有这么不凑巧么?」 「的确不太凑巧。」守山灵童道,见本仙君有些失望,他问:「仙君是有急事必须见佛祖么?或者您可以先进寺中喝茶小憩个十天半月,等佛祖从南天庭回来再说?」 本仙君:「……」 若本仙君真的在大雷音寺等上十天半月,回头怕是子童烤的鱼片上都要长毛咧! 「不了,不了。」本仙君笑了两声,将「般若」收回,道:「并非一定要见佛祖,只是我心中有些疑问想请佛祖解答,既然他老人家不在,我自己去藏经阁查阅卷宗也是可以的。」 「那好,仙君请随我来。」守山灵童道。 本仙君已不是第一次来灵山,亦不是第一次进大雷音寺,可望着山顶罩着的五色祥光,瑞霭千重,依旧对这一真佛圣境心生敬畏。 大雷音寺坐落于灵山之巅,本仙君随灵童进了寺门,沿着一条青砖小路走着,没多久面前出现了一条宽约五六丈的长河,未见船舶,河上只架了一座宽不足三寸的独木桥。站在岸边往下看,河水白浪滔天,十分汹涌。 本仙君一脚踏在桥上,对面便是一座恢弘的五层阁楼,上书「藏经阁」。本仙君微微眯眼,望着金芒万丈的楼宇,道:「当初金蝉师徒四人,为得三十五部经书踏上凌云渡,这「凌云渡」说的可是此处?」 「正是。」守山灵童道:「进藏经阁前必先净身,此活水,腾云不得、驾雾不得、摆渡不得,只有心无杂念,方可踩着这桥脚踏实地走过去,所谓心诚则灵。」 「嗯。」本仙君点头应是,撩起衣摆登上凌云渡。走在桥上,本仙君才发现,虽然河面看起来不过九丈,但真要渡河时却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本仙君走了足足半个时辰一双腿脚才终于重新回到岸上。 守山灵童帮我打开藏经阁的门,道:「仙君请,一楼藏有三千小乘佛法,二楼藏有三千大乘佛法,三楼…」 「不知,诸佛的《各传》被收在何处?」本仙君打断他的话。 第19页 与凡界一些伟人都有「名人传」相同,佛界乃至仙界每人也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各传」,用来记录飞升以后的经歷。 自然,这里的「每人」并不包括本仙君。因为《封神榜》上少了我的名字,在三界中我并不算是正规的神仙,便也没有专门的册子用来记录我。 守山灵童微微一愣,不答反问:「您要查谁?」 本仙君笑:「斗战胜佛。」 「他…」守山灵童神色微变,他默了会儿,抬眼看了看通往楼上的木阶,道:「在五楼西北角的书架上。」 「唔…有劳。」本仙君点点头,拾阶而上,按照守山灵童说的方位找过去。 猴子的《各传》并不难找。一本红底嵌金的册子,册子的封皮上描着一只猴子,足踏祥云,身披金甲,好一个威风凛凛。书厚有足足三指,拎在手中的份量不亚于一块青砖,十分累人。 本仙君捧着册子,背靠书架席地而坐。翻开内页,从第一页读到最后一页,从盛夏读到立秋,待合上书走出藏经阁时,已经是两月之后了。 本仙君乃朽木一截,从没读过书,更没上过私塾,认识的字不多,看起书来自然就慢。若不是那本册子里配有细緻的插图作为辅助阅读,本仙君可能还要再晚几个月出来。这也是本仙君想直接问佛祖,而不是去查卷宗的原因。 守山灵童还在门外守着,不过他已经脱了夏天的薄衫,换了件厚实的袈裟披着。见本仙君出来,他忙递上一件衫子给我,道:「仙君,您看个书咋这么慢唉!我等您出来等得天都凉了,快,您也加件衣服吧,别冻着。」 本仙君被小风一吹,打了个哆嗦,立刻从善如流接过那件青色的僧袍披上,暂时暖身。赔笑道:「真是抱歉,让你久等了。」 守山灵童问:「仙君,您可查到自己想查的了?」 本仙君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可知…为何大圣的《各传》少了两千年前那一页?」 守山灵童摇摇头,疑惑道:「少了么?一直在阁楼里放着从未被其他人碰过,怎么会少了呢?」 「罢了,少了便少了吧。」本仙君笑了笑,裹紧身上的僧袍。 「佛祖已经从炎阳殿回来了,您还要去找他问个究竟吗?」守山灵童问。 本仙君回忆了一下猴子的《各传》中所记的内容,摇摇头,道:「不必了,我想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就不叨扰佛祖静修了。」 书中所记内容与本仙君在下界听那些老鸹朋友讲得传闻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猴子在过去两千年至一千八百年间不知所终,至于两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在他消失的两百年里,又去了何处,并无记载。 而那两百年似乎是个分结点,因为猴子回来后,再无人见过他的金箍棒,而被猴子拿在手中的兵器变成了一把普普通通的桃木剑。书中没有提起猴子的「堕佛印」是何时烙上的,也许就发生在那两百年中。 无论是燃灯还是如来,应该都不会任由猴子的各传被撕去一页,如今既然那页纸少了,怕也是经佛祖默许的。既然如此,即便本仙君跑去佛祖座前去问,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灵山这趟,本仙君是白来了。 守山灵童将本仙君送至寺门外。正要告辞,转身遇到两人。 一人金眸红衣,正是猴子无疑。另一人手持九环锡杖,身着锦襕袈裟,唇红若丹肌白胜雪,眉目间几许清冷,则是金蝉。 彼时,他二人正在一棵桐树下。猴子双手在胸前一抄,懒懒靠着树干,一条腿作为重心支地,另一条则随意地屈起,说话时眉眼含笑。金蝉时不时应上两句,虽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亮的。泛黄的梧桐叶子簌簌而落,飘在他们周围,从本仙君的角度看去,很有意境。 本仙君招来一朵薄云,正要踏上去,金蝉抬头间看到了我。 他微微一愣,朝我喊了声「元君」,又朝猴子喊了声「悟空」,似是在提醒他我在这边。 猴子往本仙君这边看过来,放下手,缓缓站直了身子。 「呵呵。」本仙君见无法顺利熘走,只好干笑两声,从云彩上下来。沖金蝉招招手,走过去,,道:「想不到小仙飞升把功德佛您都惊动了。元君不敢当,您叫我一声丞显就是了。」又对猴子点点头,唤了声「大圣。」 猴子走近几步,站在金蝉旁边。见我是从大雷音寺走出来的,他皱了下眉,问:「你来西天做什么?」 「嗯,没做什么,就是去藏经阁看了本画册。」本仙君诚恳道。 我这不算撒谎,不识字只看图,可不就相当于在看画册么? 猴子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噙着几分笑意,问:「好看么?」 本仙君亦笑:「好看。」 「……」猴子突然不语,敛起笑打量着我。 本仙君被瞅的心里发毛,还未看清发生何事,猴子已经到了本仙君面前,吓得我往后一个趔趄差点儿蹲到地上。 「这件僧袍不适合你。」猴子道,说着一把将其从本仙君身上抖了下来。 守山灵童远远看见猴子解了我的衣服,或许以为他玩性大发欺负人,于是扯着嗓子提醒道:「大圣,仙君来时未带厚重衣服,现在天气凉了,没有那件袍子怕是要着凉。」 猴子面露不耐,淡淡道:「我知道。」说着便解了自己的外袍将本仙君裹了起来。 第20页 「…」本仙君一愣,心中平白多了几分暖意,正想道声谢,却听金蝉在一旁喊道:「悟空,走吧。」 猴子又为我拢了下领口,才转身跟着金蝉往寺里走了。本仙君回头望着猴子的背影,张张嘴,道谢的话没能出口,又想问问这衣服是水洗还是干洗,还回去时用不用叠,最后也没能问出口。只好嘆了口气,踩着云彩回我的西山去了。 「君上!」两月不见,子童似乎长高了些,头上绑着的两个发球也变成了一个。他跑过来,道:「您可回来了,前几日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娥过来,说蟠桃园的桃子熟了,到了该摘的时候。这两个月您没去打理,有的还生了虫。」 「坏了,我怎么把正事儿给忘了。」本仙君一拍脑门,道了声不妙,忙回屋换上利落的衣服,又拿了竹篓就往蟠桃园跑。 蟠桃园的桃子根据品相和功效可分为三个等级: 有的三百年一开花,三百年一结果,三百年一成熟,可果腹;有的一千年一开花,一千年一结果,一千年一成熟,可治病;还有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可续命。 而园里的桃树自打本仙君有记忆以来,不多不少,恰有九千棵。一二三级各三千棵。不过,也有传闻,在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以前,蟠桃园原本有九千零一棵桃树,后来猴子耍泼,用金箍棒砸倒一棵,这才只剩了九千。不过,记载此事的史册在猴子大闹天宫时被一把火烧了,所以究竟如何,谁也无从得知。 本仙君赶到蟠桃园的时候,几位仙娥已经拿着篮子在摘果子了。见了本仙君,她们说说笑笑围过来,道:「你就是新来的护花使者?」 「几位仙姑好,叫我丞显便是。」本仙君道,「我来晚了几日,错过了收果的日子,怎么样,坏果不多吧?」 「还好,只有个别的长了虫眼,还有几个被太白养的金丝雀啄了几口。」一位黄衫仙娥道。 听问题不大,本仙君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惋惜,道:「是我失职了,等下次再结果,我一定提前在果子上套个袋子,再在园子里扎几个稻草人。」 一位紫杉仙娥道:「唉,仙君快别说了,先捡好果子摘了给王母娘娘送去吧,她着急酿果酒呢!」 本仙君不再多说,立刻跟着她们一起摘果子,这一忙活,又是一日一夜。等回到西山竹屋时,本仙君已经精疲力竭,躺在床上不想再动。仔细想想,好像自本仙君飞升以来,先是去凡界治水一月,接着马不停蹄参加封神大典,回头又修葺房屋,然后蹲在藏经阁不分昼夜地查阅卷宗…还未曾休息过。 本仙君这一躺,又是半月。等我从床上爬起来,踏出房门的时候,终于恢復体力,伸个懒腰,神清气爽。 想起猴子的衣服还挂在墙上未来得及洗,他也不说来取。本仙君拿着衣服,正要去后山的泉边亲手洗了,让子童跑一趟花果山,就看到子童与鹤仙使一起走来。 「见过元君。」鹤龄对本仙君行礼。 本仙君将猴子的衣服叠了两下抱在身前,回礼道:「仙使来此,可是玉帝有所吩咐?」 鹤龄点头:「正是,请元君随我往玉清宫走一趟罢。」 本仙君将衣服递给子童,「送去花果山。」 「不洗了?」子童问。 本仙君笑了笑:「不洗也罢,省得万一洗掉了色,更加不好交代。」 进了玉清宫,本仙君在前殿没有看到人,喊了一声「玉帝」也没得到回应,便沿着右侧的一个通道往后殿走去。果然,玉帝正躺在一张铺了三层云锦的软塌上…睏觉。 「玉帝,玉帝!」本仙君连叫两声,又轻轻推了一下玉帝的手肘,他老人家才「嗯!」得一声又哆嗦了下,从梦中醒转。 「唔…是欢喜来了啊…」玉帝咕哝一声,坐起身。 「您喝酒了。」本仙君闻到一股琼浆的味道。 玉帝摆摆手:「别提了,王母新酿的果酒,非要让本帝试喝。这不喝了两口就开始犯困了。」 「玉帝日理万机,为三界众生操劳,也当珍重自己的身子才是。」本仙君道。 玉帝眼神一亮,站起来拉住本仙君的胳膊,「欢喜,那你愿不愿意为本帝分忧解劳?」 「呵呵。」本仙君干笑一声,道:「责无旁贷!」 「你肯主动答应再好不过。」玉帝捋着鬍子嘆了口气。 本仙君觉得玉帝话音不对,便问:「您此话何意?难不成…还有被动答应…?」 「因为你尚未入仙籍,柢山一趟,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玉帝道,神情有些无奈,「所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 「柢山?」本仙君蹙眉:「柢山隶属青丘一带,不该是九尾狐一族的地界么?」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副本终于打开了,嘤嘤嘤~打滚卖萌~滚来滚去~ 第12章 十二 玉帝他老人家说,最近几日柢山一带新盖起了几座玉帝庙,信徒暴增,香火鼎盛。 本仙君道:「这是好事儿啊,有人供奉您,说明您在凡间百姓心目中的地位高,旁人可是求之不得呢。」 玉帝摇摇头,道:「欢喜,你有所不知。」 本仙君:「哦,此话怎讲?」 玉帝解释道:「本帝掌管天界诸神,位高权重,下界那些凡人一般是供奉不起的。每年光是大小节日,用来祭祀的猪鸭牛羊瓜果糖水都抵得上普通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他们宁愿盖十座土地庙,也负担不起一座玉帝庙。」 第21页 「嗯…」本仙君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您把排场降小一些,祭祀的要求降低一些,横竖您一年到头也吃不了那么多牛羊肉,别铺张浪费不就得了?」 玉帝淡淡看了本仙君一眼,道:「重点不是这些。」 「嗯?」本仙君问:「那是什么?」 玉帝道:「重点是,几乎一夜之间,柢山突然建起数座庙来供奉本帝。」 「所以,有很多人一夜暴富?」 「……」玉帝望向本仙君的眼神有些无奈,我猜他老人家大概是后悔把这趟差事交给我了。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不排除一夜暴富的可能性。但那些人并非平白无故供奉本帝,而是有求于我。」 「……」本仙君未开口,等玉帝说下去。 「据柢山山民在祭祀时烧上天的通天符所言,近半年来,经常有过路女子被人揭去脸皮,抛尸荒野。有人向官府报案,但查了数月毫无所获。于是『犯案者并非凡人,而是妖魔』的传言逐渐蔓延开来。」玉帝道。 「呵——」本仙君笑了一声,「什么妖魔,或许只是办案人员查不出案子,想要推卸责任罢了。」 玉帝捋捋鬍子,往书架边踱了几步,道:「开始本帝也如此以为,于是派了几名仙官下去。一方面协助查案,另一方面也让那些凡人知道,我们这些做神仙的真的会在天上保佑他们,安抚人心。结果…所有遣下去的仙官,皆有去无回,与天庭断了联繫。」 本仙君皱眉。 玉帝的表情变得凝重,他抬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墨色封皮的册子丢给我,道:「这是柢山山神伯柝留在山神庙书房里的手札,上面记录了他巡山时的所见所闻,你自己看吧。」 「是。」本仙君应着,忙低头「哗哗哗」翻着册子,却见册子上密密麻麻全是小篆,连半个插图都没有。那些字或许认得我,但我不认得它们。尬笑一声,我把册子还回去,道:「呵呵,玉帝,小仙看书慢得很,您有话还是直说了罢。」 玉帝也没多想,点头道:「也好。」他把册子翻到最后一页,瞄了一眼,道:「伯柝在手札上记载,他在巡山时发现山中有魔族的气息,怀疑是魔界之人所为。」 「魔界?」本仙君想到了子童提起的那个苏长修,问:「魔君苏长修不是已经被打入无间地狱了么?此时的魔族难道不该群龙无首,一盘散沙,怎么还会兴风作浪?」 「你知道苏长修?」玉帝有些意外。 本仙君笑了笑:「偶尔听子童说起过,说他效仿齐天大圣,在三百年前率领魔兵大闹天宫。不过下场极悽惨,被打入无间地狱受业火焚烧,永世不得超生。」 玉帝点头,又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苏长修之后,魔族又换过两界君主。老魔君只在位不到一年,便被现任魔君绞死。如今的魔君叫做戟夜,他即位后几次三番找我仙界麻烦,若伯柝说这件事是魔族在捣鬼,并非不可信。」 「这样啊…」本仙君瞭然,又问:「然后呢,伯柝的手札上还写了什么?」 玉帝嘆了口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的手札就记录到此处,最后一句话尚未写完,人就不知所终。」他看着我,「欢喜,如今所有仙官皆有去无回,本帝忧思极焚。今早在喝王母的果酒时想到你,才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本仙君一顿,蓦地嵴背发寒,后退一步,转身欲逃,心道:万一玉帝猜错了,我岂不也将与之前的几位道友一样小命不保?跑趟小差打个小杂可以,但送命的大事本仙君可就要掂量掂量了。 本仙君惜命得紧哟! 玉帝似成竹在胸,亲切地牵住本仙君甩来甩去的手,将我拉了回去,笑道:「你虽然已是金身,但名义上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神仙。不管对方是妖是魔,定还不知道你的存在。不如…你就扮作凡人,去柢山探个究竟。」 本仙君拼命挣扎,抵死不从,喊道:「玉帝!玉帝!您听我说!就算柢山有妖魔作祟,该出面的也是青丘狐族的几位狐仙姑奶奶,八桿子也打不到小仙这里来啊!」 玉帝道:「忘了告诉你。青丘的几位仙姑要么外出云游未归,要么身体报恙去闭关了,否则还真轮不到你。」 「……」本仙君默哀,哭丧着脸问:「我能…能不去吗?」 玉帝笑如狐狸,手上看似没怎么用劲儿却箍得本仙君的腕子生疼,他眯眼淡笑,「不能。」 「那…容我回西山对子童说一声。」本仙君见已无迴转的余地,心凉了一半,「那孩子跟我两个月,种地除草没少干苦力。今日一别,有可能是一生一…」 「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玉帝终于不耐烦了,一甩胳膊将本仙君扔出窗外。 不过几息时间,本仙君已经屁股着地,摔在了一条两丈宽的大街上。 「嘶——」本仙君扶着生疼的老腰倒抽一口冷气。这一下摔得好,养了一千年才养好的腰伤怕是要復发了。翻手正想托出一块冰拿来冷敷,谁知在心里念了好几遍法诀,手心却连一丝凉气都没冒出来。 玉帝他老人家好算计,怕本仙君装扮不出凡人,竟封了我的法力。 「大家快看,这人是谁啊。」有一位买花的大妈道,走过来瞧我。 一货郎摇头:「不知道,好像是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第22页 随他们一声喊,很快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看到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位头戴方巾的妇人道。 旁边的也许是她相公,那人道:「别瞎说,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神仙就是妖了!」 「妖?!」人群惊惶起来,「快跑啊~杀人夺脸的妖怪来啦!」边喊边抱头乱窜。 「大家别慌,别慌!」本仙君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尽量表现的和气,免得吓坏这些凡人,道:「我不是妖,也不是神。」 「那你怎么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人问。 「我不是从天上掉下来,而是从墙上掉下来的。」本仙君道。 「墙?」 本仙君点头:「在下家教甚严,我爹娘轻易不让我出门,所以只好翻墙出来,谁知不慎摔落。」 买花大妈将信将疑,她往本仙君身后看了一眼,问:「难道…您是新搬迁来的…金家的公子?」 「金家?」本仙君一愣,回头去看。 只见本仙君身后是一座偌大的宅院,坐北朝南,红漆巨门,琉璃金瓦,廊腰缦回,檐牙高琢。门上悬着一块金扁,上书两个斗样大字「金府」,好不气派。 本仙君只是情急之下找了个说辞,哪想到这么巧,身后真的有一座高墙大院。我正在犹豫是答「是」,还是答「不是」,这时,金府的大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位面目慈善管家打扮的六旬老者,对我道:「少爷,夫人喊您回家吃饭。」 「……」 这大宅门前的牌匾上带着「金」字,显然是冲着本仙君而来。只是本仙君初来此处,还未摸清状况,此时有人跑来认亲,一时间分辨不出对方是敌是友。如今我法力又被封住,万一识人不淑,岂不糟糕? 那老者一直在门前等着,大有本仙君不随他进去不罢休的架势。 本仙君微微皱眉,只好轻轻晃动了一下右手,听「般若」只是发出一声「丁铃」的脆响,并无异样。 「唉——又被母上大人逮住了。」本仙君装模作样嘆了口气,然后一脸不情愿地跟着老者进了金府,「大家都散了吧,不要瞧热闹了。」 进门之后,本仙君才发现,金府大宅只是从外面看起来宏伟气派,里面的空间却小的可怜,没有院子,只是由一个半旧不新的山洞改造出来的空间,山洞上方倒立着尖锐的钟乳石,上面滴着冰凉的水。光线昏暗,好几次那些尖石头差点儿戳破本仙君的头皮。 洞内有许多山隙,本仙君现在走着的也是一条稍宽的缝隙。里面的路相互交错,构造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迷失方向。 走到一个分叉口,本仙君站在中间相对宽敞的地方,不再前行。 老者指着右边那条缝隙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上仙,这边请。」 本仙君拂开他的手,抱臂而立,含笑道:「走到此处,阁下是否该告诉我,尔等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13章 十三 「走到此处,阁下是否该告诉我,尔等三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上仙好眼力,竟看得出我二人藏身此处。」 本仙君话音刚落,从前面那个黑漆漆的缝隙里传来一声略显沧桑的女音。随后飘出一阵轻烟,待烟雾散去,出现一男一女两人。 男者是位五十上下的老叟,花白头髮,枯枝挽发。女者半老,风韵尤在,身段婀娜,媚眼如丝,漆黑的头髮用一根迷毂挽成髮髻。两人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但遮不住身上仙风道骨。 本仙君笑而不语。 其实,并非是我眼力好,而是「般若」觉察出洞里有其他人的气息,提前告知于我而已。 男者对本仙君行了一礼,道:「杻阳城土地公、土地婆奉玉帝之命,在此恭候上仙多时了。」 「有劳二位。」本仙君回礼,微微侧身看了眼向前引我进来的老者,问:「那…这位老人家是…」 「回上仙,小神是土地庙的庙祝。」老者笑眯眯道。 本仙君打量着这个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山洞,不禁嘴角一抽,「难道,此处就是传说中的土地庙?」 「呃哈哈。」土地公面露愧色,尬笑数声,道:「柢山方圆百里之内,百姓都不富裕,修不起庙宇…所以只好随便挖个山洞给我们这些小神。寒舍简陋,让上仙见笑了。」 「没有,没有。」本仙君忙摆手,十分诚恳道:「山洞挺好的,冬暖夏凉。」心里却在想玉帝的话—— 下界百姓生活疾苦,他们宁愿建十座土地庙,也供不起一尊玉皇大帝像。 如今柢山百姓穷得连一座土地庙都要拿山洞充数,又从何得来大把的金钱去盖玉帝庙? 土地道:「上仙,玉帝说,您在凡界的这几日因为法力暂时被封,与天庭联繫起来多有不便。可他老人家打心眼里疼您呀,怕您有急事需要向天庭求助,所以就命小神夫妻二人接应您。届时您只要跺跺脚,再喊一声『土地土地,百无禁忌』,小神自会现身。」 「…呵呵…」本仙君干笑一声,抹抹眼角:「玉帝他老人家带我如斯,除了感动,我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道:若真的是妖魔作祟,他们对天庭派下来的仙官赶尽杀绝,连山神伯柝都敢掳走,还会怕小小土地么? 话虽这样说,但出门在外,又被剥了一身的法力,本仙君知道自己定有需要用人的时候。于是忙应下,道:「我在此先谢过二位了。既然二位久居杻阳城,距离柢山不过三十里,想必对柢山出现杀人剥脸之事有所耳闻。你们知道多少,可否告诉我?」 第23页 土地婆眼眶微红,道:「杻阳城就在柢山脚下,山神庙离我们土地庙也不远。伯柝与我夫妻做了几百年的邻居,我们膝下无子,心中早已把那孩子当成亲儿子般疼爱。原本他每月都会来一次,带些山中野味孝敬我们。可就在半年前,却断了联繫。我们本想寻去柢山,就听说柢山有妖魔作祟,伯柝那孩子…不知所终。」 「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本仙君瞭然,不无惋惜地嘆了口气,道:「你们也不要太难过,没有消息,有时反而是好消息。」 土地公点头表示认同,他揽着土地婆的肩膀安慰着,示意本仙君跟他走,道:「上仙请跟小神来。」 本仙君跟着走进方才土地公藏身的那个缝隙,没几步就来到了另一个山洞。 洞中光线依旧昏暗,四周充斥着一股恶臭,唿吸之间呛得本仙君头昏眼花,一口闷气卡在胸前隐隐作呕。 「咳咳!」本仙君掩住口鼻,问:「这什么味儿?」 土地公生了簇小火苗,点燃了岩壁上的青烛灯。本仙君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赫然躺着一具女尸。 女尸身穿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头戴簪花,体型曼妙,看起来不过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身上半点儿血渍都没有,安安静静躺在地上,若不是她的一张脸皮已经被人揭去,露出红白相间的骨肉,旁人定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这具女尸是不久前杻阳县查案后,被衙役丢在乱葬岗,小神捡回来的。」土地解释:「想也许能从她身上找到伯柝失踪的原因。可惜能力有限没发现什么有用信息,又担心尸体腐烂毁坏了证据,才用冻尸术暂时将其保存了下来。」 冻尸术不算什么高级法术,普通散仙也能使得出来,可保凡人尸体一年不腐。 「处理得当,若本仙君还能活着回到天庭,一定在玉帝面前替你夫妻美言几句。」本仙君点头,忍着恶臭带来的不适,走过去查看尸体。 「上仙说得哪里话,您一定能活着回去的!」土地婆道。 本仙君蹲下身,仔细瞧着女尸被剥脸皮的边缘,悠悠嘆了口气,「但愿罢。」 兇手的刀功了得,女尸的伤口沿着髮际至耳侧至下颌,断口平整线条圆润,剥皮的时候,真的只剥了薄薄一层皮,连一丝丝多余的肉都没有带走。 本仙君方才闻到的那股刺鼻的恶臭正是从女尸身上散发出来的,然而却并不是尸臭。方才离得远我没分辨出来,现在靠得近了,才觉得这味道有几分熟悉。 「上仙可有什么发现?」土地公在旁边等了一会儿,见本仙君起身才过来问。 「除了可以断定的确不是人为之外,并无所获。」本仙君摇头,微微蹙眉,「土地,被害的女尸,都是这种妙龄女子么?」 「这…」土地公想了想,道:「除了城西王员外家的四十岁还未出阁的老闺女外,其它死者都是这般年纪的。」 「这样?」本仙君略一沉思,笑道:「行了,这具尸体请你们送还给她的家人,让她入土为安罢。至于兇手是何人,我还要进山去看过才知。」 「上仙慢走,有困难一定要记得找我。」土地公道,让庙祝将本仙君送到洞外。 本仙君再次站在大街上之前掉下来的位置,回身望着「金府」气派的大门,方知玉帝命我来柢山绝不是如他所言突然决定的,否则他不会提前让土地变出一座宅子在这里当幌子,又为本仙君安排一个劳什子新身份,金家少爷——金欢喜。 既来之,则安之。本仙君体瘦心宽,尽力学着为了苍生…将生死置之度外罢。 迎着晚秋的朝阳,本仙君沿着大街向城外走去。 杻阳城就在柢山脚下,两者相距不过三十里。 「哈哈哈,你莫不是傻子吧?不打残你就是好的了,快滚!」 本仙君正走着,经过一家酒馆门前,突然从门内飞出一名白衣少年。 他似乎与店家起了争执,被两名壮汉提熘着胳膊直接扔了出来,好巧不巧砸在本仙君身上,害得我一个屁股蹲狠狠坐了下去。 「斯——」本仙君再次扶着老腰抽了口冷气,欲哭无泪,道:「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有本仙君做人肉垫子,少年并无大碍。他身子倒是极灵巧,一骨碌从本仙君身上翻下去,爬了起来。 本仙君正揉着腰,突然有只手伸到眼前,掌心向上,纹路深而不乱,袖口用一截黑纱紧紧缠绕,黑白鲜明,显得干脆利落。 单看这只手,对方应该是习武之人,又怎么会被两个只会蛮力的大汉当麻袋一样丢来丢去? 本仙君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不由一怔。 少年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年纪,脸庞已经褪去稚气,有了逐渐明朗的稜角。青丝如墨,肌白胜雪,便是比起猴子,也不输几分。而他一双狭长的眸子,竟然是银色! 少年把手又往前送了几分要拉本仙君起来,道:「哥哥你是摔伤了么,怎还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猴子要来陪媳妇啦~ 第14章 十四 少年把手又往前送了几分要拉本仙君起来,道:「哥哥你是摔伤了么,怎还不起来?」 「还好。」本仙君怕他心里愧疚,于是忍着痛笑了笑,手搭上去,借着少年的力量站起来,一边拍土一边道:「你呢,没摔着罢。」 第24页 「没有。」少年淡笑摇头,收回了手。他一双淡银色的眼眸冷冽如刀,寒光乍现,不似凡人。 「喂!墨迹什么啊,挨打还没挨够不是,傻了吧唧的。」那两名草莽大汉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盘龙刺青,抱臂一左一右站在酒楼门前,不断奚落少年。 白衣少年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本仙君看不惯那两人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冲动之下忍不住掺和了一脚,挡在少年面前,道:「大家有话好好说嘛,不要使用暴力。如今天下太平,为什么你们总是想着打架呢?何况…这孩子还这么小,虐童真的不太好。」 「你是什么人?」左边的莽汉粗声粗气道:「为什么帮这个傻子说话?你跟他是一伙的?」 「傻子?」本仙君这才注意到,那两名莽汉一共也就说了三句话,却有三次提到「傻」这个字。我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少年,见他双目炯炯有神,心思清明,根本与「傻」毫不相干,便问:「他长得明明很机灵啊,哪里傻了?」 「哈哈哈。」右边那名莽汉不屑地嗤笑一声,道:「他不傻,不傻能把自己身上全部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接济叫花子吗?请要饭的吃大餐,老子在阙香楼干了这么多年打手,还是第一次遇到。」 本仙君一愣,回头道:「你…」 少年垂眸,神情未变。 莽汉又道:「结果他牛皮吹大了,吃饭的人太多,他身上的钱不够,即使把兵器抵了也还差一大截。老子才只是把他轰出来,没扒光他的衣服抵债都是仁慈了!这位公子你说说,世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傻哔——啊哈哈!」 本仙君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少年见乞丐流浪街头心有不忍,于是做东请客吃饭。结果乞丐饭量大,把少年的钱花光了,甚至害他把兵器也抵了出去。 「这怎么能是傻呢?」世人愚昧,以「白」为「黑」。 本仙君决心要把一千年前从西天道法会上听来的大乘佛法讲给那两个大汉听,好好开化开化他们。我语重心长道:「这明明是心有大善,是…」 然而,没等本仙君把一句话说完,少年低笑一声,道:「没错,我就是傻。」 没来由的,本仙君的心疼了一下。 怕对方因为好心没有得到好报而遭受打击,决定捨弃正途转身邪道,于是想安慰他几句,却看到少年已经转身走了,只余一个背影给我。 本仙君攥了攥拳头,觉得掌心有些硌,才想起方才庙祝送我出土地庙时,往我手里塞了十两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庙祝说,上仙啊,在凡界有什么都不如有钱好使! 、 起初本仙君还不信,现在倒开始有些信了。 「喂,你的兵器!我这里有些钱,要不我帮你赎回来罢?」本仙君沖少年喊道。 「不了,谢谢哥哥!」少年没回头,抬起胳膊晃了晃手以示告别,步子迈地极轻快潇洒:「我自己的东西,以后自己回来取!」 自立自强,心有大善,本仙君由衷欣赏。 「公子,人家根本不领你的情,你这就多管闲事了不是?」那莽汉沖本仙君摇摇头,大抵是认为本仙君也是个傻子罢。 「呵呵。」本仙君傻笑一声,仰头望了眼这家分外气派的三层酒楼,见门上悬着一块金字招牌,写着三个字,或许就是他们提起过的「阙香楼」罢。 「怎么,公子要进来饮一杯吗?」大汉道。 没有仙法支撑,本仙君的确有些饿了。我扶着酸疼的老腰走了进去,找一桌靠窗的位置坐下,往桌面上摆一锭碎银,对小二道:「沏一壶茶,煮一碗上汤排骨面。」 小二问:「不需要烫酒么?」 本仙君闻着从邻座飘过来的桃花醉的味道,笑了笑:「喝酒误事,今日就先罢了。本公子改日再来,一定尝一尝你家的桃花醉。」 「哎呦,看不出来,公子您还是懂酒的行家啊,闻一闻就知道我家什么酒最好!」小二道,拿着银子笑嘻嘻去传膳。 本仙君百无聊赖,坐在窗边,单手支颐打量着大厅里的酒客。 杻阳百姓多穷苦,即使有人下得起馆子,看他们的衣着也大都是粗布麻衣,顶多是没有补丁的麻衣而已,很少见绫罗绸缎,更不用说一边角落里还坐着几桌乞丐。 我猜想,这些乞丐应该就是方才那名少年宴请的,而大街上,吃不饱穿不暖的更是数不胜数。 这样的一座穷得叮噹响的城,城中百姓竟在短短数月时间内修了五六座玉帝庙,让人怎么想都觉得事有蹊跷。 「公子,您的茶~您的面~」没多久,小二送来的茶和面,「慢慢享用,有需要再叫小的!」 「有劳。」本仙君道,摸出两枚铜板塞到他手中,「拿着吧。」 人情世故,「人情」本仙君一截实心朽木暂时是琢磨不透了,但「世故」多少还是懂些的。 茶水的口感淡了些,味道并不浓郁醇香,不过一碗十足分量的排骨面用于饱腹足够了。 本仙君吃饱喝足,悠悠打了个嗝,觉得大庭广众之下难免不雅,禁不住老脸一红。万幸人人都忙着吃饭,无人注意到我。本仙君赶紧脚底抹油,起身要走,毕竟人命关天,柢山之事容不得拖延。 「公子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哈!」小二沖本仙君招唿。 第25页 本仙君点头算是答应,走到门外,未等迈下台阶,突然「轰隆——!」一声,惊雷炸响,一道闪子噼下来,生生把本仙君打算落脚的那块地噼出一道三尺方圆的焦黑色大坑。 「……」本仙君一个哆嗦,后怕不已,想自己差一点儿腿脚不保。我抬头去看,万里高空逐渐聚来层层乌云,而在云层之后,雷公电母风神雨神正在卖力地为杻阳这片土地布施入冬之前的最后一场雨。 风神箕伯最先看到本仙君,忙去提醒雷公电母,让他们打闪的时候不要误伤到我。 雷公雷震子顺着往下一看,见本仙君面前被他噼出一个大坑,表情怎一个尴尬了得,他「呵呵」地笑了笑,用密音对我道:「哎呀,丞显君,真是对不住啊对不住,方才那一下本君失了准头,没伤到你罢?」 「……」本仙君想说「没伤到,但吓得不轻」,奈何没有法力无法用密音传回去,只好什么都不说,仰着头对风雨雷电四人咧咧嘴,又摇摇头表示无碍。 雷公电母松了口气,继续卖力「啪啪啪」打闪去了。 本仙君无奈地掀了掀眼皮,望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和越来越大的雨势,心里犯了难。这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它将我困在「阙香楼」的屋檐下,寸步难行,可如何是好? 雨水从天而降掉落屋檐上,沿着青砖瓦片上的石槽汇聚成注,哗哗流成道道水帘。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气息,烟雨朦胧,如置身云山雾海,难辨虚实。雨珠如玉珠,砸落地面,反弹而起时溅出细小水花,沾湿了本仙君的衣角。 「公子,要不您先回店里坐坐,等雨停了再走?」小二念着本仙君方才给他的两枚铜板,热情地招唿我进去。 「这雨…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了了。」本仙君望着正打闪唿风唤雨在兴头上的风雨雷电四神,嘆了口气,道:「罢了,就这样吧。」 本仙君弯腰挽起裤脚,撩着衣摆迈下台阶。预想中兜头浇下的雨水并未来临。 本仙君一怔,只见自己身旁站了一人,头上多了一把伞。 伞为米色,破烂得只剩了一些碎片,用浆煳勉强黏在几根竹片做得伞骨上。所剩无多的油纸上依稀能看出伞上有花,三三两两的桃花枝,凋零枝头,残破不堪。一处空白的地方还歪歪扭扭题了两个狗爬似的字——「尧光」。 那人一身红衣,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只不过眸色与发色已经变成了黑色。他摘了护额,袖口的一双金色护腕亦换成由棕黑色兽皮所制,看起来倒是比在天上时少了几分张扬,收敛许多。 「大圣…」本仙君微仰起头,望着那把伞,张张嘴,欲言又止。 猴子注视着纸伞边缘形成的水幕,没有看我,淡淡道:「在凡界,欢喜,你唤我长留罢。」 「长…留。」本仙君似嘆非嘆,率先走出一步,「你怎么得空来凡界了?」 「听说你在此处,过来看看。」猴子执伞跟上。 本仙君道:「衣服我没来得及洗就让子童给你送去了,你见到了罢?」 「嗯。」猴子应了声,见本仙君肩膀湿了一块,他将伞往本仙君这边倾斜了些,问:「方才你欲言又止,想说什么?」 「没什么。」本仙君笑了笑,「就是想表达一下…这把伞旧得厉害,早该扔了。硬用仙法撑着,还不如换一把新的。」 「换新的?」猴子一顿,默了会儿,笑道:「也好,待你哪天得了空,做一把新的给我罢。」 第15章 十五 「换新的?」猴子一顿,默了会儿,笑道:「也好,待你哪天得了空,做一把新的给我罢。」 「张口就要,您倒是真不见外。」本仙君讽了回去。 猴子也不恼,问:「你来到这里后,可有什么发现?」 本仙君道:「所获不多,只有一点点眉目而已。死者的尸首我已见过,大多数为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真是可惜。」 猴子点头表示瞭然,没再说什么。 我二人一路向柢山走着,风雨渐大,路上已经少有行人。 风吹得路边店家门前的招子摇摆不定,甚至有的树木被折断了枝干,偏偏猴子手中的纸伞纹丝不动,罩着这一方天地,将风雨隔离在外。 三十里路,看似不远,若是驾雾也就一息时间罢了,但若像本仙君这样一步一步走过去,还是要费些时间的。 本仙君想起几千年前猴子曾随金蝉子西天取经。当时他明明能一个筋斗云就翻到西天去,却不得不陪着金蝉经歷九九八十一难,一步一个脚印,歷时十七年才抵达灵山脚下。 我想问一问,猴子今日陪本仙君走去柢山,不知他心中是否想到了当年陪金蝉取经的日子。但我心知一个是金蝉,一个是我,本来也是比不得的,若真的问了,反而显得本仙君跟小孩子似得不懂事了。 也许是阴雨天的原因,本仙君心中突然多出几分平白的伤感。 雷公打闪的准头不太好,但雨神布雨的准头却把握得极有分寸。 一整团乌云,不大不小,堪堪将整座杻阳城笼罩住。是以,等我与猴子一迈出杻阳城门时,头顶乌云尽散,晴光大好。 猴子收了伞,抖净伞上沾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将其折起来装入百纳袋中。 本仙君回头望了一眼,见一道三丈高的青石城墙隔出了两个世界——城内暴雨滂沱,城外艷阳当空,着实稀奇。 第26页 出城后,走了十几里官道,遇到一个岔路口。 往前是宽阔的青石板路,一左一右各有一条羊肠小道。 猴子停了下来,问:「走哪边?」 「等一下哈,我看看。」本仙君在袖子里摸了摸,掏出庙祝给我的一张羊皮地图,先确定了柢山的方位,又找到猴子与我如今的位置,比量了下,道:「图上说…应该走右边这条。」 「嗯?」猴子往后边迈了一步,突然又转回头来。本仙君正要把地图收起来,他按住我的手,往图上瞄了一眼,悠悠舒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本仙君问。 「就知道不能相信你。」猴子笑道,往左边走去,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你把地图拿反了。」 「……」本仙君低头一看,还真是。 「呃哈哈,哈哈,意外,只是个意外。」我追上去两步,解释着:「这图画得…力透纸背,正反两面墨迹的颜色一样深,我一时没看清而已嘛。」 「哦。」猴子漫不经心的语气,瞥了我一眼,笑得更开。 本仙君的脸红了红,悄咪咪把地图收起来,默默对猴子翻了个白眼。 本仙君不仅「正反」不分,偶尔还「左右」不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认错路了,谁爱笑就笑去罢。本仙君活了几千年,年岁大了,也看得开了,不计较这些。 只是,乡间小道不比宽阔的官道好走,路上坑坑洼洼,本仙君走得也磕磕绊绊。本来没什么,奈何本仙君之前从天上摔下来,后来又被少年撞到,牵动了腰间的旧伤,一翻奔波下来,后腰的隐痛越演越烈起来。 猴子似乎察觉出本仙君走得较之前慢了,他有意识地放慢脚步,道:「怎么了?」 「腰有些痛。」本仙君直言,苦笑一声:「怕是老毛病犯了。」 「是么,我看看。」猴子蹙眉,停了下来。他走到本仙君身后,右手隔着衣物压上本仙君的腰椎,「这里?」 「……」猴子大概是在掌心汇了些灵力,否则不会那么热,隔着布料还能烫得本仙君嵴背一阵酥麻。我几不可察地颤了下,脸颊发烫,摇头道:「不…不是那里…」 猴子把手往右边移了寸许,并起食指与中指,在本仙君腰侧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温声问:「那…是这里?这里疼?」 「……」本仙君稍稍打了个哆嗦,耳朵都开始烫了起来,低着头小声道:「这里也不…不疼,就是…」 「就是什么?」猴子的语气听起来分外忧心。 「就是…」本仙君道:「就是被你戳得有些痒…」 「呃…」猴子愣了一下,不过松了口气。他把手又往左边移了移,同样轻轻一戳。 「嗷——」 本仙君一声嚎了出来,痛得差点儿飙泪,颤悠悠喊着:「就是…就是这里,哎呦!疼疼疼!我说…您下手也轻点儿啊。」 「够轻的了。」猴子的声音有些委屈,他轻轻为本仙君揉着患处,道:「没伤到骨头,只是筋肉被扯伤了而已。」 「啊…这么说,不是旧伤復发了?」本仙君一喜,道:「不是就太好了,要是腰这么早就坏了,以后可怎么办?」 猴子饶有兴味地「嗯?」了一声。 与猴子在一起谈论腰力如何,的确影响不太好。本仙君瘪瘪嘴,住了口。 猴子耐心地又为本仙君按摩了会儿,「现在好些了?」 「好多了。」本仙君活动了下,发觉真的不痛了,便腆着脸笑:「哎呀,真是多谢啦!大…」 猴子笑望着我,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大…大什么?」 「长…长留啊…」对上猴子的视线,本仙君嘴角一僵,笑里突然没了底气,「呵呵」两声应付过去,道:「快走吧,时候不早了…」 本仙君闷头往前走着,没再去看猴子的表情,远远把他甩在了后面。猴子不疾不徐地跟着,始终与我保持在三丈的距离,倒也没被落下。 又走了十几里路,终于得见柢山。 那是一座比本仙君的西山还穷酸的山,虽然极高,半山腰处爬满了云层,但整座山上真真是连一棵花草都没有,十分荒芜。 柢山虽然没有草木,但溪流泉泊很多,而且都是活水。也不知水源在何处,所有的溪流都呈现出自上而下的流势,潺潺涓涓,清澈见底。 本仙君在一条小溪边蹲下身,挽起衣袖想要掬一把水。 一来看看水质,探明柢山异事是否与此水有关,二来走得太久,我口有些渴了。 本仙君把双手抄进水中那刻,只感到彻骨的寒意沿着指骨瞬间传遍全身,就像有无数把细小的刀子在生刮人的骨肉。没有法力护体,本仙君受不住疼,「啊——」轻唿一声,忙把手抽了回来。才一瞬,本仙君的指尖已经冻得发红,失去了知觉。 「这水有古怪。」本仙君冻得瑟瑟发抖,把手放在嘴边,一边呵气取暖一边道。 猴子站在岸边,微微眯眼,沖不远处扬了下巴,道:「欢喜,你看那里。」 第16章 十六 猴子站在岸边,微微眯眼,沖不远处扬了下巴,道:「欢喜,你看那里。」 本仙君顺着往上游看去,只见清浅的溪水中,有一张薄而透明的奶白色纸状物正顺流而下。隔得远,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它在水下被折射出莹白的冷光,让人心底生出几分寒意。 第27页 「那是?」本仙君看了眼猴子,猴子亦摇头。 很快那东西就顺着流水漂到本仙君面前,我把衣袖又往上挽了挽,直露出半截胳膊,往下探着身子想去捞那张似纸非纸的东西,但溪水彻骨的温度让本仙君心有余悸。我正弯腰,手还未触到水面,一道白影晃过,水中已空无一物。 本仙君一顿,回头看到那东西已到了猴子手中。他并指捏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对着日光打量着湿淋淋的一张皮状物。 本仙君起身,放下袖子,朝猴子走去。 猴子空着的那只手一翻,幻出一条棉质方巾递给我,道:「先把手上的冷水擦了。」 「……」本仙君一愣,望着雪白的帕子迟疑了一下。 猴子见我不接,也不说话。他用方巾将本仙君通红的指尖包裹住,轻轻蘸尽了上面的水迹。 「其实…我搁身上蹭蹭就好啦。」或许猴子只是出于好心,但数千年来第一次被人伺候着擦手,本仙君多少有些难为情。 猴子倒没觉得有什么,他收起方巾,才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我看,「你看着像什么?」 「唔…我瞧瞧。」本仙君道,把东西拿在手中细看。 那物薄如蝉翼,摊开的手掌大小,触手温润,质地细腻,上面还挖有极对称的四个窟窿。 「无论是摸起来还是看起来…它都有点儿像凡人易容用的人皮面具,而且无论质地还是做工都是上等。」本仙君道。 猴子淡笑,「你再看看。」 「有什么不对…吗?」本仙君把面具撑开,举到眼前对着日光,立时汗毛倒竖了起来。 那张皮虽然细腻,但贴近髮际的地方依然能看出细小的毛孔和碎发,鼻翼和唇角这些地方的肌肤纹路也清晰可辨。凡人制作仿真的人皮面具多用树脂橡胶浇筑,即使做工精细以假乱真,也绝仿不出毛孔细纹这些只有生人活物才有的东西。 「这不是人皮面具,这就是一张人皮。」本仙君骇然。 猴子未语,示意本仙君继续说。 本仙君道:「看肤质,肌肤柔滑,吹弹可破,年龄应该在十六到二十之间。巴掌小脸,五官娇美,没有斑点瑕丝,应该是个美人儿。」 猴子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问:「说完了?」 「完了。」本仙君点头,以为猴子还会补充点儿什么。谁知,猴子只是笑了笑,把那张皮拽走随手丢到了水里。 「哎,您别扔啊…」本仙君道一着急,心想这张皮的特徵与被害少女皆吻合,以后也许要用作证物呢。 猴子不以为意,似笑非笑:「既然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多留无益。或者…欢喜觉得是个美人儿,丢了可惜?」 猴子无理取闹,本仙君白了他一眼,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叨念着:「您快别开玩笑了,再怎么美人儿也成了死人不是?」 猴子低笑一声,抬步跟上,道:「你想去上游?」 「柢山这么大,查探起来绝非易事。既然这张被剥下的人皮是从上游来的,我们不妨先去源头看看。」本仙君道。 猴子点头,表示认同,又问:「你手还冷吗?」 「……」 话题转得太快,本仙君懵了一下,才搓搓手,笑道:「刚才就暖过来了。」 猴子「嗯」了声。 「不过…虽然现在临近入冬天气转凉,但这水的温度冷得不正常。」本仙君道,说着面前又出现了一条小溪。 「等我一下。」本仙君跑过去,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我只伸出一指,蜻蜓点水一般在水面蘸了下。果然,指尖刚触到水面就冻得指骨生痛。我一边甩手一边哆嗦着道:「这里的水也…也一样冷…」 猴子面露无奈,取出方巾为我擦手,温声责问:「你是不是傻,为何每次都要亲自下手去试?」 「不然呢?」本仙君问。 猴子指指水面升起的层层白雾,道:「寒气这么重,看都看得到,还用试么?」 「呵呵呵。」本仙君反握住猴子的手,隔着布巾狠狠捏了一把,皮笑肉不笑,「您怎么不早说?」 本仙君那一下用上了吃奶的力气,猴子却面不改色,笑岑岑道:「您也没早问啊。」 「……」 猴子抽回手,笑:「得,是我的错。」 本仙君亦笑,「算了吧,我可看不出您有认错的诚意。」 说笑间又走出一段山路,到了差不多半山腰的位置。 本仙君后知后觉,意识到我们一直疏忽了某个重要问题,问:「我听说柢山新建了好几个玉帝庙,可一路走来…我们是不是连一座都没看到?」 「是。」猴子道,「不仅如此,柢山看起来太平得很。」 猴子火眼金睛,对妖气魔气一类更是明察秋毫,他说「太平」就一定是太平。 本仙君皱眉:「这就奇怪了,如果没有妖邪,那张人皮是从何而来?水又为何这么古怪?」 「不过,也不排除对方法力在我之上,用障眼法隐藏了自己的气息。」猴子又道。 「比你还…」本仙君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担心我保护不了你?」猴子笑问。 「……」本仙君移开视线,微微低头,「没…谁说要你保护啦,不用…我只是担心…如果对方真的大有来头,您就别掺和进来了。」 第28页 「喂,骗你的。」猴子轻轻撞了一下本仙君的肩膀。 「嗯?」本仙君茫然抬头。 猴子对我眨眨眼,笑道:「能用障眼法瞒过我这双眼睛的大妖怪,要么已经死绝了,要么就还没出世。」 方才那话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必定是大言不惭,可从猴子口中说出来,却偏偏让人信服。 这一刻,本仙君突然有些恍惚,就像看到猴子金甲披身足踏祥云。 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天下唯有一个;敢如此洒脱不羁任性而为的人,三界亦唯有一个。 本仙君笑了笑,没有说话。 该说的我早已对猴子说过,包括那句「我信你」。 随后,再逆流而上,依然没见到玉帝庙的只砖片瓦,但溪水的温度却似乎越来越低,甚至空气里都瀰漫着一股寒意。 本仙君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顺着溪流转了一道弯,望见山的背阴面,终于看到了山中溪流湖泊的源头,也明白为何所有的水都这么冷。 有道是,「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 柢山之巅,背对太阳的北面,是万里无垠的皑皑白雪和一座座由冰雪化成的冰山,所谓「源头活水」,乃是冰川消融之后的雪水。 此时,狂风骤起,漫天飞雪。 雪粒子打在脸上、眼中的滋味儿并不好受,既让人脸痛,又让人睁不开眼。 「柢山原来是一座雪山么?」本仙君道,望着与天上白云交接一处的雪漠冰原,心想来时玉帝他老人家可没有对我交代这么清楚。 猴子道:「我未曾来过青丘一带,了解不多,现在看起来,应该是吧。」 「雪山也罢,来都来了。」本仙君道:「只是,还不知玉帝他老人家的庙建在何处,否则你我还能暂时进去避避,等雪停了再说。」 「玉帝老儿的庙…」猴子抬手往前一指,「那几个小丘是不是?」 「哪儿?我看看。」本仙君手搭凉棚,见前方有五座大小形状统一的方形雪丘,就好像建筑物被大雪覆盖一般。等我想仔细确定一下时,突然眼睛刺痛,一片白芒模煳了视线。 「长留。」本仙君低声唤道,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伸手胡乱抓了一下。 猴子尾音上扬得「嗯?」了一声,直到本仙君紧紧扣住他的小臂,才身子一僵。他将我扶住,声色微厉,道:「你怎么了?」 「……」本仙君把一只手挡在眼前晃了晃,却丝毫感受不到光线明暗的变化。对着风雪吹来的方向,我道:「我的眼睛,好像看不到了…」 第17章 十七 本仙君把一只手挡在眼前晃了晃,却丝毫感受不到光线的明暗变化。对着风雪吹来的方向,我道:「我的眼睛,好像看不到了…」 「什么?」本仙君看不到猴子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眼前晃动时带起的微风。 「别晃了。」本仙君无奈苦笑,「没骗你,我真瞎了。」 突然陷入黑暗,本仙君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猴子捉住我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问:「方才的事儿?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不舒服,只是突然的一下,就看不到了。」本仙君道。猴子的掌心有些凉,但被牵住时我心里倒踏实了几分。 「怕是凡人常说的雪盲,如今你没有法力护体,眼睛受不住着漫天苍白。」猴子冷「哼」一声,道,「玉帝老儿这般坑你,回去一定跟他算帐!」 「别!」猴子话里满是火气,毫不让人怀疑他现在就有可能杀上天去,本仙君忙摸索着拉住他的袖角,轻轻扯动了几下。 因为判断不出猴子在什么方位,只记得他比我稍高几个指头,于是我对着空气微仰起脸,道:「玉帝他老人家素来待我不薄,这次怪只怪我自己大意,再说雪盲歇个两天就过来了,不碍事…」 「……」 猴子突然默了,四周陷入诡异的安静,只有风声夹着冰雪在耳边吹过。 本仙君的世界一片黑暗,冰凉的雪沫子落在脸上鬓角,衣摆被吹得扬起,只有指尖被猴子握住的地方,传来一点点温度。 有什么越靠越近,伴着温热的唿吸,轻轻扑在本仙君脸上。 本仙君在青天白日之下,做了一场沉浸在无尽黑暗中的梦。 梦中,夜色昏沉,银月当空,嶙峋的奇峰之下,冰火交融。 我梦着自己化身为一株桃树,花满枝头,灼烈如火,看着那人在「善」与「恶」、「罪」与「悔」的边缘苦苦挣扎。 黎明将近,我终于在天之涯,海之角,看到了一粒星星。 星空下,漫天飞雪。 蓦地,我唇上一凉,恰似雪落在嘴角,于无声处融化。 梦醒,本仙君正被猴子横抱在怀里。他一手从本仙君腋下穿过,一手托着本仙君的腿弯,踏在冰原之上,步子迈得极稳。 在西山时,是猴子第一次抱我。奈何那时本仙君睡得沉,没有察觉丝毫。如今再次被他这般抱在怀里,我才发现猴子的怀抱大而不空,动作轻而不松,窝起来很是舒服。 然而,千八百年里不知被本仙君搁在哪儿的「矜持」又从何处冒了出来,明知被猴子抱的机会寥寥可数,此时应该安然享受才是,我却老脸一热。 「前面那几座应该是玉帝老儿的庙宇,我带你过去看看。」猴子道,不知他现在有没有在看我,又是什么表情。 第29页 担心猴子看到本仙君脸红,我把头埋在他心口,轻轻推了把猴子的肩,闷声道:「放…放下吧,我只是眼睛坏了,腿又没瘸,自己能走。」 「地上滑。」猴子道,将本仙君又往上託了几分,声线微沉:「你多少搂着点儿我。」 「啊?」本仙君一怔,慌得手不知往哪里放,问:「搂…搂哪儿?」 「嗯!」猴子突然脚底打滑,抱着我往前一栽。 「哎!」本仙君感觉猴子要把我扔出去了,吓得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身子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再不敢动,心狂跳不已,后怕道:「慢点儿咱,差点儿摔了。」 猴子似乎轻笑了声,解释道:「刚才踩到一块碎冰。」 猴子若不笑,本仙君也许就信了。偏偏他笑的十分得意,让本仙君不禁怀疑他方才是故意为之。 罢了,真真假假,好像也没必要计较那么清楚。 本仙君放松身子,在他怀中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道:「快到了罢?」 「还有一段距离。」猴子道,笑问:「怎么,待得腻了?」 「……」本仙君低头不语。 其实,我是盼着这条路能再长一些,最好永远也到不了头。 为何明明是猴子自愿抱我,我却感觉自己处处理亏,如同偷了谁欠了谁一般。 「岂有此理!」本仙君忿忿道,不觉念出了声。 猴子耳朵灵便,他一顿,偏头问我:「什么岂有此理?」 「没什么,呃哈哈。」本仙君笑,下巴搁在猴子肩上,在他看不到时咬牙切齿对自己一番痛斥。 「……」猴子默了会儿,突然道:「既然没什么…你心跳为何会那么快?」 「有么?」本仙君摸摸自己的心口,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摒息细听,却好像真的听见有谁的心跳声「砰砰」不止。我寻声把耳朵贴在猴子心口,「咚咚咚」有力而快速的心跳声清晰传来。我不由一怔,尴尬道:「那个…好像是您自个儿的罢。」 「是么?」猴子停下来,应该是在感受,过了会儿才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风雪大了,我们快些赶路,进庙里避避。」 「嗯。」本仙君状似乖巧地应了一声,识趣地终止了方才的话题。 本仙君突然有些辨不清猴子这么做的意图,堂堂堂齐天大圣,为何会自降身份跑来柢山帮衬我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仙。更有之前,他几次三番相助,帮我修葺房屋。 并非我异想天开不懂得掂量自己的身份,可猴子这般…容不得本仙君不往多了去想。 可本仙君又不敢往多了去想。 我怕自己越想越多,越要越多,最后却发现不过又是一场空欢喜罢了。 猴子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停下。本仙君猜测,应该是到了地方。 果然,片刻后听猴子道:「没想到,玉帝老儿的五座庙,竟然被盖在了一处。」 话毕,猴子抬脚开了门,抱着本仙君走进大殿,「啧!」嘆了一声,听起来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 本仙君因为眼睛看不到,心里更加好奇,便抓了猴子的胳膊,问道:「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第18章 十八 本仙君因为眼睛看不到,心里更加好奇,便抓了猴子的胳膊,问道:「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猴子笑:「玉帝老儿的这桩庙,可谓是十分气派了。」 本仙君问:「怎么个气派法儿?」 「纯金打造,雕龙画凤,哪儿哪儿都是暴发户的气质。金光闪闪,即便我有火眼金睛,也快要被闪瞎了。」猴子道,抱着本仙君沿着某个方向走了几步,似乎到了一扇门前。他停下来,依旧是轻轻用脚开了门。 「哟,比雪盲还厉害。」本仙君称奇,又问:「你看到玉帝的神像了吗?」 猴子点头:「高大威勐,气吞山河。」 「高…」本仙君张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考虑到玉帝的法相就在此处,万一我说的话被他老人家听到,回天庭后再找我的麻烦,就得不偿失了,于是作罢。 猴子却把本仙君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玉帝的样貌文雅秀气,长眉若柳,芝兰玉树,他如果不蓄起那一撮山羊鬍,俨然与凡界那些白面小生无异。若说殿上这尊是武圣关云长便也罢了,说是玉帝…呵呵。」 「话也不能这样说。」本仙君忙道,「这些凡人又没有见过玉帝真身,在塑造神像时自然是想当然而为之。如今,他们将玉帝的法相造的高大威勐,定是因为他们心里相信玉帝他老人家掌管仙界,威严不可侵犯。」 话毕,本仙君又笑了两声,心道:玉帝啊,千般不敬万般不尊都是猴子的事与我无关,小仙将马屁拍得这么响,您老可一定要听到啊! 「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观音大士。」猴子不疑有它,将本仙君放下来,「世人只听说过『提篮观音』『送子观音』,便以为观音大士的法相是女儿身,庙里的菩萨像也都是慈眉善目的女子形象,却不知西天诸佛,佛性由心而生,本无男女之分。」 本仙君摸着身下柔软的褥子,猜测那是一张床,而我与猴子现在应该在玉帝庙的偏殿。听猴子说佛本无分男女,便忍不住调侃。 许是一路走来氛围尚好,我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用手指着猴子某处,一脸坏笑,问:「你现在也算是佛了罢?真的不分男女么?」 第30页 猴子并指卡住本仙君的腕子,轻轻格开了我的手,「怎么,欢喜着急要探个究竟?」 「……」的确有些逾矩了,本仙君悻悻收回手,尴笑一声:「哈哈,玩笑,玩笑而已啦。」 猴子低笑一声,道:「我是半路出家,最近还想着还俗,所以不在你理解的那个范围之内,算是异数。」 「还俗?」本仙君一愣,听着猴子的声音离我不远,于是偏头往声音的方向,讶异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在空门里待久了,想出门看看。」猴子慢悠悠道。 猴子的解释说了跟没说一样,太过牵强。本仙君想细问,忽地意识到自己管的有些宽了,猴子出家还是还俗,都该与我无干才是,便住了嘴。 「欸,你有没有…」说笑归说笑,本仙君还没忘了正事。因为失明,本仙君想知道庙里情况如何都要依靠猴子转述。我正想问一问猴子,除了「暴发户的气质」之外,他有没有发现庙中还有其它不对劲的地方。 这时,本仙君身侧的床铺微微下陷,似乎有人爬上床来。我一惊,身子立刻不自觉地崩了起来。 「长留?」 「嗯。」猴子应了一声,和衣在本仙君身边躺下。 本仙君往床内侧挪了挪,问:「你上床来做什么?」 「天色已晚。」猴子道:「走了一天,该歇息了。」 「我知道。」本仙君道:「歇息就歇息,为何…」 猴子翻了个身,似乎有些不快,「只一张床,不睡这里,你让我睡地上不成?」 「……」话说到这份上,本仙君若再拒人千里,就显得太过没有人情了,只好默许。我侧身而卧,背对着猴子,问:「庙里还有没有其它异常的地方,我看不到,你对我说说。」 「偌大的一座空殿,供桌上只有寥寥半炉香火,冷清的很,没什么好看的。」猴子如是道。 本仙君蹙眉,翻过身来:「不对啊,我得到的消息可是,庙里香火鼎盛,信徒暴增。」 「呵。」猴子哧了声,道:「庙建在柢山之巅,要上香就要爬山,而且是爬雪山。只要不是想自讨苦吃,谁会跑来这里上香?」 本仙君撑起半边身子,托着腮帮,寻思着:「难不成玉帝他老人家又诓我?」 「不见得。」猴子笑了几声,「你也没有那么傻,哪是那么好诓的?」 「对。」本仙君点头,重新躺回去。刚闭上眼睛,又觉得猴子方才那句有些不对,问:「欸?您这话什么意思?」 猴子不愿再纠缠,含笑道:「好了好了,快些睡觉罢。歇歇眼睛,也许明早你就能看到了。」 本仙君瘪嘴,见自己说不过猴子,心里生了一股闷气。可在气闷之余,好像还有些其它的什么,丝丝缕缕,酸酸麻麻,让人好不畅快。 本仙君屈起膝盖,抱臂侧卧,缩作一团。猴子许是以为我冷了,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条锦被,轻轻搭在了我身上。 「你说…」本仙君抽了下鼻子,将锦被拉到下巴处,只露了一个脑袋在外面,「今日你我走了一天,除了那张人皮面具之外毫无所获,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个其它法子?」 猴子「哦?」了一声,饶有兴味道:「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嗯…」本仙君冥想了会儿,道:「不管对方究竟是何物,既然它躲起来让我们找不见它,倒不如我们想法引它出来,让它自投罗网?」 「唔…」猴子斟酌了下,道:「好主意。你想怎么引它自投罗网?」 「嘿!」本仙君拉下被角,翻身对着猴子,谄媚地道:「这就要看您…愿不愿意帮忙了。」 「我?」猴子一愣,意识到什么,义正言辞地拒绝道:「不行!」 本仙君胡乱一抓,竟真的扳住了猴子的肩膀。怕他逃了,我死死抠住,腆着脸道:「在高老庄,您降伏当时还是猪妖的净坛使者时,不是变过一次女儿身么?那您今天就再变一次呗?谁爱扒脸就让它来扒,我还不信了,有谁能把您的脸扒了去。」 「……」猴子无语,本仙君又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好自己将戏演足,笑得堪比春花。我往猴子身边挪了挪,晃着他的胳膊,乞求着:「拜託了您,就这一次,帮帮忙成不?回头,回头等我园子里的桃子熟了,让子童多打包几个给您送去?」 「说得就跟我惦记你那几个桃子一样。」猴子哼了哼,拉开了本仙君的手。 「除了桃子,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让人惦记的啦。」本仙君苦巴巴道,知道猴子的花果山不缺桃子,想来是看不上我开得条件了,嘆息道:「您不帮就算了,我再想想其它办法。」 「罢了。」猴子语气稍软,「下不为例。」 「!」本仙君一喜,「这么说您答应了?」 猴子「嗯」了声。 「现在已经变了么?不用太漂亮,高小姐的模样就够俊俏了。」本仙君道,忙不迭去摸猴子的脸,却感觉「高小姐」的鼻樑高了点儿,眉弓突了点儿,眉毛粗浓了点儿,面部轮廓也略显生硬,怎么不太像娇滴滴的大小姐? 我在猴子脸上抚了好几遍,最后指尖顿在他微凉的唇上,颤了颤…唇形很像猴子啊?不会是猴子还没来得及变成高小姐吧?就算变了,男女授受不亲,猴子的脸也不该是本仙君能随便摸的。 第31页 本仙君手一哆嗦,刚要收回,却被猴子一把捉住拉了回去。 猴子的唇瓣贴着本仙君的指肚,一开一合,声线微哑:「你…摸够了没有?」 「啊…那个…呃哈哈。」本仙君脸颊滚烫,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下去,丢人丢到西山了啊!尬笑数声,我用力抽手,「吭哧」着道:「我是一时乐昏了头,您别介…松手,松手…疼…」 「金欢喜,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些?」猴子一字一顿道,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他非但没松手,反而翻身压下,直用巧劲儿将本仙君牢牢锁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本仙君看不到猴子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来越近的气息,本能的一个偏头躲了过去。这时,「般若」突然在本仙君腕子上狂跳不止,毫无规律的铃声在整个偏殿中响了起来。 猴子一顿,本仙君刚要提醒猴子庙外有异,他一个俯身将我护住,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屋嵴整个砸了下来,玉帝庙竟然…塌了。 第19章 十九 在无数破砖烂瓦压下来的时候,猴子释放护体金光将废墟掀离四周。一切发生的太快,本仙君只感觉一股气浪冲出,尚来不仅反应,已经被猴子打横抱起,转瞬来到庙外。 疾风骤雪迎面而来。 虽然视线一片黑暗,本仙君仍感觉到笼罩在周围的威压和来自对面的肃杀之气。 「原来庙中有人。」一人道,声音不远不近,略微低哑中带着几分青涩,听起来像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说话时,他语气轻佻,满是狂妄之意。 「什么人?」本仙君窝在猴子怀里,十分警醒地侧耳细听,左手不动声色地摸上「般若」。 猴子将我稳稳托住,道:「魔。」 「魔?」少年轻蔑地笑了一声,凉凉道:「也就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天神,才整日把妖啊魔啊挂在嘴边。」 「庙是你推的?」猴子问。 少年也不否认,「是。」 「柢山的命案也是你做的?」本仙君问。 我可是记得玉帝他老人家说过,伯柝的手札中记载,他在巡山时发现了魔族的踪迹。若果真是少年做的,倒真对上号了。 「命案?呵——」少年冷笑一声,没有否认,道:「想打架就动手吧。」 「……」 本仙君还想问一下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没等开口,有数枚暗器类的东西朝我和猴子破空而来,卷带着摄人的寒意,仿若寒冬时的冰刃。 猴子一跃,轻巧避开。 「三百年前,九寒山上的那头水麒麟,是被你所杀?」猴子声音极冷。 「杀了它多没意思?」少年不屑道,又祭出几枚冰刃。 本仙君听不懂猴子与他在说什么,也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水麒麟」是何物,我却略知一二。 水麒麟与龙、凤、玄龟并称四大神兽,在万万年前随帝君参加过上古之战,并立下赫赫战功,已经到了「超神」的境界。哪怕是玉帝,见了「水麒麟」,都要尊称一声「上神」。 不过近万年来,三界中很少听到关于四大神兽的传说,世人只以为它们早已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为何听猴子所言,水麒麟不像是归隐,而是被少年所害? 猴子双手抱着本仙君,往后退了几步避开攻势,道:「此言何意?」 少年轻快地笑了数声,道:「你想知道?」 本仙君心中一紧,不会怕什么来什么吧?接着果然听到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兽吼,使脚下的地都跟着震了几下。 水麒麟,属阴,其性极寒,可触水成冰,专门克火,而猴子无论是「七十二般变化」还是「火眼金睛」,皆属火性。 「……」猴子虽未说话,我却感觉到了他气息的变化。与方才的从容不同,此时猴子抱着我的胳膊紧了几分,唿吸也逐渐放缓,变得戒备起来。 那魔族少年可以驱策上古神兽,绝非寻常。不想让猴子因我分心,本仙君道:「放我下来。」 「无碍。」猴子温声道,未曾松手。 水麒麟一声咆哮,一股寒气以灭顶之势压了下来。 猴子错开一步,飞身而起,沉声唤道:「水逆!出!」 本仙君听到「水逆」二字,身子一震。 「木剑?」少年似有惊愕,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收回心神,不以为意地哧了声。 「铛——」一下兵刃相撞,有冰块碎裂的「咔嚓」声响起。 寒意化解,消散无踪。 下一刻,无数细小的冰棱如同骤雨,往四面八方急速散落。 「嗯!」本仙君面上一痛,右颊颧骨处有热流缓缓滑过。我用手揩了一下,火辣辣的疼,许是被碎冰蹭破了皮。 不过那头水麒麟受水逆与般若双双一击,应该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欢喜。」猴子见我受伤,声线微沉,周身气息更加冰冷。 本仙君摇头:「不碍事,不疼。你呢,水麒麟没伤到你罢?」 「二打一,你们天神都这样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吗?」少年见自己未占上风,不满道,「不公平,不公平。」 「二打一?」本仙君忍不住说教,「小兄弟,你一人一兽,明明也是二啊,怎么就一了呢?」 「一人一兽?」少年笑。 「他的确是一个人。」猴子道,知道我看不见,他解释:「因为水麒麟…已经与他的右臂融为一体了。」 第32页 「!」本仙君心中一骇。 我第一次听说,三界之中有人能把一头神兽炼化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少年故作委屈道:「都说过了,我没杀它。」 「……」本仙君忍着头皮发麻的不适感,干咳一声,严肃道:「那个…即便水麒麟与你算是一个人,那也不是我们以二敌一,以多欺少,而是你以五敌二,想将我们围而攻之。」 少年「哦?」了声,连道:「有趣,有趣。」 他吹了声口哨,引出玉帝庙废墟之中的四头雪狮,「真不巧,竟被你识出来了。不过,今天这架打得倒也尽兴,我还以为你们天界都是些没骨气的怂包呢。」 「……」本仙君斥道:「欸,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猴子漫不经心道:「我贊同。」 「……」本仙君推了一把猴子的肩膀,「放我下来!」 玉帝,您老要看清楚,小仙正在表明跟猴子划!清!界!线!的决心。所有大不敬的话都不是我说的,要罚也别罚到我头上哟。 「……」猴子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本仙君脸上,见我心意已决,也只好不说什么,将我放了下来。不过他没有真的松手,而是牵起本仙君的左手,十指交握。 「呵呵。」少年笑了几声,拍拍雪狮的头,道:「一二三四,走啦,该回家啦。」 「吼!!!」一二三四四头雪狮齐声大吼,一串清脆的狮铃声响起,又逐渐远去,少年的气息也慢慢淡在了空气中。 「走了?」本仙君将「般若」重新扣在腕子上。 猴子挽了一个剑花,将「水逆」收起,道:「走了。」 「你可知…他是何人?」本仙君忍不住好奇。 「……」猴子默了会儿,道:「玄衣少年,未曾见过。不过他能将水麒麟炼化,又是魔族中人,想来,身份也不难猜。」 「魔君戟夜。」本仙君道,笑嘆:「我真没想到,新一届的魔界君主,竟然是个少年郎。可惜了…我因为眼盲,竟错失了一睹魔君风采的机会。」 「感到遗憾了?」猴子笑问。 本仙君诚实点头,「的确遗憾。」 「其实他长得…也就那么回事罢。」猴子轻飘飘道。 「是么?」本仙君扬眉,不禁心中愉悦。 这时,本仙君的右颊一凉,竟是猴子的唇贴了上来。「!」我一震,下意识后退。猴子单手揽过我的腰,温声道:「别动。」又加重了语气,半威胁道:「被水麒麟所伤,非同小可。伤在脸上,当心破相。」 「……」本仙君虽然不觉得自己貌若潘安,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老老实实不再动,任猴子吮走了伤口的血珠,施法为我疗伤。 本仙君的脸颊被猴子蹭的有些痒,心尖儿也好像被什么轻轻挠了几下,骚动不安。四周太静,耳边只剩了猴子的吐息之声。我想,若不找点儿话说,时间便有些难熬,于是道:「哎,你怎么不问问,方才为何我任由他走了?」 「难道不是因为,你也认为,戟夜并非兇手么?」猴子道。 本仙君道:「我在土地庙时见过被害女尸,尸体上的气味恶臭无比,但并非尸臭。我猜应该是从兇手身上沾的,可刚才与戟夜交手,他身上并无臭味。」 「我倒认为,魔族虽向来与天界不合,但从未做过祸害凡人的事,所以,此事不会是魔族所为。」猴子指腹在我的伤口处又抚了几下,道:「暂且止住血了,回去后记得找药仙讨些外创药膏来敷。」 「嗯。」本仙君答应着,往猴子身边凑了凑,笑问:「话虽这样说…如果方才真的动起手来,你与戟夜…谁将更胜一筹?」 「……」 猴子尚未开口,突然地动山摇起来。 「不好。」猴子道,抓起我跃上一朵矮云。 只听「轰——」一下,雪烟滚滚,直冲九霄。 「难道是刚才打斗太激烈,引发了雪崩?」本仙君无奈抚额。 猴子亦无奈:「也不排除那四头白毛畜生最后叫得声音太大才导致雪崩。」 「……」本仙君无言以对,只能「呵呵」干笑,「玉帝他老人家的庙还在吗?」 「全被雪埋了。」猴子道,顿了顿,「不过,从此处至上往下看去,在那五座庙后,还隐藏着一座破庙。」 「破庙?」 「嗯。」猴子描述:「残垣断壁,只砖片瓦,潦倒不堪。」 本仙君起疑,道:「我们下去看看吧。」 「好。」猴子道,等下方的雪崩趋于稳定之后,他抓起我,跳回地面,落在一处院子里。 这座破庙应该有些年头了,门窗皆已腐朽,庭院里飘着阵阵朽木的酸腐味。地上杂草横生,半空中挂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每走一步,都有丝网黏在本仙君脸上,难受至极。 「咳咳!」本仙君呛了一口灰尘,即使看不到庙中景象,也能猜出几分,定是十分荒芜凄凉。「这是什么庙?山神庙?」我问。 「门上的匾额已经腐了,无法判断。」猴子道,引着我走,「你当心些,地上太乱。」 走近大殿,猴子推开殿门,动作一顿。 「怎么了?」本仙君问。 猴子道:「庙里有人。」 「有…」本仙君刚张口,忽听屋内传来一阵「悉嗦」,接着有少年的声音—— 第33页 「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俗话说「两攻相遇,必有一受」,猴子和魔君戟夜都是小攻,而且同属人设逆天的一类,正面扛上了谁强谁若真的很难…科科… 不过,戟夜和猴子目测也就扛这一次吧,嘤嘤嘤 划重点: 听说小天使『老九』最近感冒啦,降温注意保暖哈,有直男癌的作者菌只会说【多喝水,多喝热水】嘤嘤嘤… 不过,欢喜说,他可以请你吃桃子~自产自销的金桃子,包治百病,比唐僧肉还稀罕咧~么么啾~ 第20章 二十 「有…」本仙君刚张口,忽听屋内传来一阵「悉嗦」,接着有少年的声音—— 「哥哥?」 除此之外,还有几人低沉的说话声,和重物碰创的「叮啷」声,可惜十分纷杂,难辨清楚。但这少年的声音本仙君听起来却有些熟悉,仔细想了一下,可不就是昨日在大街上撞到的那名白衣少年么? 「是你,好巧!」本仙君道。 猴子问我:「你认识这些凡人?」 「我与这位公子有一面之缘。」本仙君道。 初见少年时,他看起来不过是名普普通通的人间少年,顶多是个会些功夫的侠客。而且,这庙隐藏在五座玉帝庙之后,若不是雪崩,就连我和猴子也很难发现它的存在,少年与这些凡人又因何会出现在庙中? 本仙君心中起了几丝疑虑,便问:「你怎么在这儿?」 少年道:「大雪封山,进来避避。」 「……」 本仙君想问的是他为何上山,为何会出现在庙中,也不知这少年是真的年少懵懂,不明白我在问什么,还是揣着明白装煳涂,才给出这么一个模稜两可的回答。 不过,既然猴子说庙里的都是凡人,自然也包括少年在内。如此一来,即便他对自己登山的意图有所隐瞒,一个凡人而已,想来与柢山一事并无关系,本仙君也就不再多问了。 「两位公子,外面风大雪大,您快进屋,把门关上啊。」一位老者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本仙君凭耳力判断了下,殿中至少有十人在,且除了那名老者外,皆是青壮年。 「老人家说的是。」本仙君应了声,转身摸索着去关门。 猴子轻轻将门扣上,引我进屋,走到一处停下,在我耳边道:「坐。」 本仙君从善如流,一屁股蹲下,「啧…」嘆了一声。 我以为自己坐的会是一块木头或者石头之类,没想到这么破的庙里竟然还有松软的蒲团。 本仙君行动多有不便,处处都要依靠猴子的指引。少年怕是瞧出了什么,问:「哥哥,你的眼睛怎么了?」 也不知猴子让我坐的地方距离少年的位置有多远,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一口一个「哥哥」叫着,语气却是极淡的,听不出半分亲昵。 「害了雪盲。」本仙君道,我还记得他的长相,眉宇之间也是极冷淡的。 「雪盲?」少年微有迟疑。 一串轻缓的脚步声传来,少年似乎走到了本仙君面前。 不知他做了什么惹到猴子不快,我听到猴子伸臂拦住了他的动作。 「我并无恶意。」少年淡淡道,「这位红衣服的哥哥,你无需紧张。」 原来这少年是逮住一个年龄比他大的都叫「哥哥」啊,本仙君还以为他待我格外亲呢,看来是我再一次自作多情了。 「长留。」本仙君轻轻扯了下猴子的衣角。有猴子在,我倒不担心少年会对我做什么,反而有些担心,猴子不讲道理起来,拿一个凡人撒疯。 「……」猴子没说话,稍微动了一下,我猜是让开了。 「我看下你的眼睛。」少年蹲下,接着便有一只微凉的手托住了本仙君的下巴,向上抬了几分。 「哥哥,你把眼睁大些,可有不适?」少年道,音调和他的力道一般,不轻不重的。 本仙君头一次被人拿捏在手中打量,又是当着猴子的面,多少有些尴尬。我摇了下头,干巴巴道:「没什么不适,那个…你能不能先松手?」 「……」衣料摩擦的轻响,猴子亦蹲了下来。 少年把手移开,本仙君刚说喘口气,猴子的手却替换过来。 本仙君:「……」 猴子一手绕过本仙君的肩膀,一手轻轻固定住本仙君的下颌,将我护在怀中。 「这样,你可能瞧清楚了?」猴子问,话是对少年说的。 少年「嗯」了声,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些瓶瓶罐罐,倒出许多带有幽香的药膏,用一块软布蘸了些许,敷在我的眼睛上,道:「长留哥哥,这药需等一会儿才起作用,你扶着他不要乱动。」 在少年说出「长留哥哥」四字时,本仙君明显感觉猴子捏着我下巴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一下,我的心口也跟着收紧,涩涩得疼了起来。 本仙君感觉在软布之下,眼睛被那古怪的药膏煞得生疼,忍不住有滚烫的热流溢出眼眶,直将纱布浸湿。我伸手想把那惹人厌烦害我落泪的布给扯下来,手尚未摸到一片布角,却被猴子捉住,握在掌心。 「欢喜…别动。」猴子的声音有种不寻常的低哑,他攥得我的手都疼了也不知松开,下巴抵在我发顶,温声哄着:「忍忍罢,虽说雪盲歇个几日自己也能好了,但早些恢復,于你也是好事。」 第34页 「疼…」本仙君道,说不清哪里疼,这般被猴子揽着,浑身好像没有一处是不难受的。 「哪里疼?」猴子道,有一些焦急。 「哪儿哪儿都疼。」我扯了下嘴角,也不知自己的表情是哭是笑,抑或哭笑不得,由着性子道:「松手罢,我不动便是。」 「……」猴子默了会儿,松手道:「好,我不动你。」 「这药有这么疼么?」有人道:「方才这位小兄弟也给我用了,没觉得啊?」 空气蓦地安静下来。 那些凡人大抵是觉得本仙君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儿小事就喊疼,太过娇贵,心中轻蔑罢。 良久,少年开口:「药因人而异,也许是欢喜哥哥体质特殊,才格外疼了。」 「哦,原来如此。」那人道,又转过来安慰我:「这位公子,忍一忍罢,疼也就一会儿,很快就能将布取下来啦。」 「嗯。」本仙君点头,随着动作又有一颗泪珠溢出,这次没能落在布上,而是从眼角滑落。 没等本仙君拿袖子去擦,猴子已经用姆指肚轻轻为我拭去了那滴泪。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耳边除了猴子悠缓的唿吸声,什么也没有。 本仙君与猴子,原本也什么都没有。若非要有个什么,也是本仙君曾树傻桃多,一厢情愿罢了。 那些人安慰完本仙君,又开始「叮咣」去忙自己手边的事了,听起来像是在凿石头一般。 过了不到半刻,少年对我道:「欢喜哥哥,你摘下软布试试罢。」 「这就好了?」本仙君半信半疑,将软布揭下,试着张开眼睛。一日未见阳光,初时有些不适,我微微眯眼,逐渐适应着。待视线清明,落入我眼中的,是猴子的一张放大的脸,神色寂寂,眸中猩红。他半跪在我面前,单手扶着我的肩,问:「如何?看得到了么?」 「看…看得到了。」本仙君偏过脸,躲开了猴子的目光。这一下,我看到了这间破庙的全貌,也看清了这些凡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间庙堂极高,也极空荡,两人合抱的红木柱子上刻着描金的云纹,琉璃做的穹顶上也是各种金片宝石,数不胜数,很是气派恢宏。唯有地上歪倒的桌椅板凳、破烂的门框窗棂、凌乱的蛛网旧纱、厚得埋到人小腿的灰尘,以及供桌上倾倒的一鼎香炉燃了一半的红烛,还有…一尊真人大小的破旧神像,在告诉世人,这间庙也曾辉煌过,只是今日被本仙君误闯进来,不慎瞧见了它的落魄。 那神像也被塑造的金光闪闪,不过现在倒在地上,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不清具体的模样,更无从得知他是天上的哪位道友。 彼时,那十几名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正拿着凿子在墙壁上抠凿。 本仙君看到有人凿下来一枚宝石装进了衣兜,嘴里念了句什么「真君莫怪,小人也是迫不得已。」他口中的「真君」指的应该就是间庙的主人,殿上的尊神像。想这位道友若在天上看到自己的神像被掀倒,庙中财务也被人偷了去,不知作何感想。我忍不住打抱不平,道:「你们拿人家的财宝也就罢了,这屋子脏成这样,作为回报,不该给人家打扫打扫吗?」 那人一愣,将我三人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公子,看您三位衣着华丽,定是外地来的。您有所不知,并非是我们贪图庙里的财宝,而是为了修玉帝庙,急需用钱,不得已而为之。」 「嗯?」本仙君问:「你们建玉帝庙的钱,都是从这里来的么?」 「你们继续凿,老夫给他们解释。」老者本坐在地上监工,此时起身道:「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这座庙叫做「修文殿」,供奉的是「修文真君」。据老者说,这庙在他曾爷爷的曾爷爷的曾爷爷那辈儿就有了,差不多存在了千百年。修文真君究竟是何人,因为年代久远无从考证,但始终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拜修文,保平安」,即使是现在,这种传说也在。 那时的杻阳还不像现在这么穷,多得是财大气粗的富豪,大家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修了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庙宇,专门来供奉「修文真君」,甚至还仿着他的真身,塑了神像给他。 可不知为何,五百年前忽有一夜,杻阳百姓正在睡梦中,天雷炸响,一道明火从天而落,噼了这桩庙观。 天亮时,乡亲们结伴上山查看,见天火将庙里一切能烧的东西都燃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了这些财宝和用纯金打造的神像歪倒在地。有人想把神像扶起来,却发现扶了又倒,竟是再也扶不起来。有人念及「修文真君」对自己的庇佑,想出资将庙修缮一番,将香炉点上,却发现每在墙上添一砖就碎一砖,而那香…竟再也点不燃。 后来,杻阳城没了「修文真君」的庇佑,逐渐没落。但百姓淳朴,人人都念着真君的好,即使穷得揭不开锅,也没人想打庙里这些宝石的主意。 「若非这次山中闹鬼,我们说什么都不会偷真君的东西。」老者说道此处,眼中已经湿润,「现在拜真君不管用了,我们才只好用这些钱建庙拜玉帝。」 「原来如此。」本仙君瞭然,注意到对方一直在强调「修文真君」,可我不记得天上有这位道友,于是看向猴子。猴子对我摇了摇头,表示亦从未听说过。我不由挑眉,天上又冒出来一个像我一样无名无籍的神仙,这便有趣了。 第35页 老者又道:「虽然真君离开了杻阳,但我们还是会和供奉真神一样,在心中供奉他的。他是个好人。」 「好…人?!」本仙君一愣,「我是不是理解错了,他是人,不是真的神仙?」 「听我太爷爷说,是人。」老者道。 本仙君蹙眉,「你确定…这尊神像扶不起来?」 老者点头:「老夫扶了它一辈子,行将就木,却从未扶起来过。」 「竟有此事?」本仙君与猴子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走到神像前,我蹲下身,伸手去扫神像上的灰尘,却见每扫掉一层就又有一层落上去。猴子示意我让开些,他单手扣住神像的肩膀,将其从地上託了起来,然而没等松手,只听「轰」一声,神像又重新倒了下去。 「几位公子,这下您信了罢。」老者道:「不是我们贪图钱财,不讲人义。我们也想将庙修一修打扫打扫,可出了怪事,地扫不净,神像也扶不起啊…」 「……」本仙君突然想到一人,「修文真君」,那人的名字里似乎也带了个「修」字。又看了眼神像,本仙君摇头轻笑:「不用扶了,若他甘愿堕落,沉溺地狱,旁人即便想拉他上天堂,也是徒劳。」 「你既说他在地狱…」这时,自从我们开始谈论「修文真君」就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少年突然开口,他走到本仙君身边却没有看我,而是垂眸望着灰尘之下的神像,淡银色的眼眸透着冷冽,缓缓道:「那么你呢,欢喜哥哥,你是在地狱,还是天堂?」 作者有话要说:想吃桃子的小伙伴排排坐,金欢喜【树傻桃多】,发给大家人手一个~ 第21章 二一 「我?」被少年问得一怔,本仙君偏头看向猴子,见他眸中带笑,似乎也很期待我将如何回答。那边正在凿墙的众人此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皆看过来。 「我啊…」本仙君站直了身子,笑着嘆了一口尾音婉转的气,道:「我,自在人间。」 「……」银眸微敛,少年蹙眉道:「在人间?还能有这种选择么?」 猴子拂掌而笑,贊道:「好一个『自在人间』。」 「哪里哪里。」本仙君对猴子拱拱手,笑道:「信口一说,谬赞谬赞。」注意到少年望向神像的眼中多了几分哀愁,还有些其它情绪,稀薄如浅雾,看不真切,我收起与猴子玩笑的心思,问道:「怎么,难道你认识这位『修文真君』?」 少年不答反问:「何谓『人间』?」 本仙君亦问:「那你说说,何谓地狱,何谓天堂?」 少年转过脸来看着我,有些茫然。 「此间,不正是人间么?」我笑道:「若做不到穷凶极恶,又不甘至真至善,人间,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三界六道,芸芸众生,管它人神妖魔,谁又不是在苦苦挣扎,受尽煎熬?」 「好!好好好!」墙边有名男子鼓掌道,「公子你说得太好啦,玄玄乎乎的,我虽然听不懂,但就是感觉很高深,很对很正确啊。」 「哧——」猴子笑出声来。本仙君对他丢了个白眼,摆手道:「哎呀,听不懂就算啦!」 本仙君自个儿都云里雾里,你们这群凡人能听得懂才怪咧! 「欢喜哥哥,你说的对。」少年凝视本仙君良久,突然道。 本仙君咋舌:「你听懂了?!」 「听懂了。」少年点头,神色不復黯然,逐渐明媚起来。他走到靠近神像头部的位置蹲下,用袖口轻轻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小公子,都说了,根本擦不干净的,擦一层又自个儿生一层,反反覆覆无穷尽,你何苦白费力气?」有人好心提醒。 少年动作一顿,道:「欢喜哥哥,那你说,是不是等他能堪破你说的道理时,便能离开地狱了?」 「……」见少年如此执着于一尊神像,本仙君忍不住怀疑他来柢山本就是为了此事。 然而,少年的年纪看起来至多不会超过十八,依老者所言,修文真君是千八百年前出现在杻阳城的。如此一来,两个人之间隔了千年,又怎么会认识? 除非…少年祖籍杻阳,祖上得过修文真君的庇佑,他如此顾念修文真君,是为了替自家老祖宗还愿。 本仙君越想越觉得是,想不到这孩子如此重情义有孝心,让我不忍心告诉他,「无间地狱」是关押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之地。但凡入得地狱,除非得到佛祖的超度,否则是不可能离开的,又何谈回到人间?更何况,他所顾念的这位修文真君很可能就是那个数百年前让天上无论是神是佛都记恨在心、将本仙君好好一座花园洋房拆成三间破草屋的恶鬼,苏长修。 可到底是本仙君心软了些,不忍打击到他幼小的心灵,于是道:「可以是可以,但他能不能懂这个道理,又什么时候才能懂,不好说。」 「我相信他。」少年坚定道。 「我们也相信真君。」那些凡人道:「真君是个好人,哪有好人不得好报的?方才我听公子你说,真君现在在地狱,哪有好人下地狱的?我们都相信,终有一日,真君能离开那个地方。」 「那是肯定的,好人一定有好报啦。」本仙君笑了笑,心中却犯起嘀咕。 这些人一口咬定修文真君是个好人,按道理他当初应该飞升成神了,为何我和猴子却皆记不起天上有这么一号人物?又或者,是本仙君误会了,修文真君并非身在地狱的苏长修,而是另有其人。而且他已经飞升,只不过被玉帝重新封了仙号,比如「真应灵君」比如「玄澈真君」比如「妙渊水君」,不再叫「修文真君」罢了。不管究竟是哪种情况,我想回天庭之后最好是问一问玉帝。 第36页 虽然本仙君相信玉帝英明神武,但毕竟他老人家事务繁重,难免哪天一个不慎就断出一桩冤假错案来,错失一名好神仙。凡界那些「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的说辞在仙界并不适用,毕竟大家都知道,修行不易,且修且珍惜。 那群人喋喋议论着关于修文真君的传闻,好一会儿才消停了,又开始去凿墙抠宝石和金箔。少年没再说什么,垂首立着,如果忽略掉他那双仿若腊月寒冰的银眸,看起来倒也乖巧。 猴子的金眸已不多见,但他毕竟是女娲石孕育而生,超出三界不在五行,算是异数。可少年一个凡人却有着一双淡银色的眸子,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本仙君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猴子或许见本仙君一直在看少年的眼睛,于是向我传来密音:「你可知,方才拥有麒麟臂的玄衣少年,也是这样一双银眸?」 「!」本仙君一震,差点儿喊出声来,生生憋住了。人太多不方便说话,本仙君暂时又不能密音传给猴子,只好拉了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在他掌心写着:「样貌也相同?」猴子摇头。本仙君又写,「你确定这少年,是凡人?」猴子点头,也许觉得只点头还不够,又传来密音,道:「他身上没有丝毫戾气,反而灵台清明,带着几分仙气。虽然是凡人,应该也是道家修行之人。」 「嗯?」本仙君再次瞧了眼少年,记起在「阙香楼」时,我无意中看到墙壁上悬着一把剑。那剑比普通的剑要细小一些,长不过两尺三寸,通体纯白,没有剑刃,看起来极为古怪,不过倒像是一件神兵。 试问一家以卖酒菜谋生的饭馆,谁没事会将一把古怪的剑挂在大堂上?避邪吗?少年又说自己将兵器抵给店家当酒钱了,想必那把剑是他的。「他是剑修」我在猴子手上写道,猴子笑道:「你对他,看似了解甚多。」 本仙君写道:「大圣,冤枉哦!我也才比您老多见过他一次而已。」 猴子就势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本仙君的手指,便如占了什么天大便宜一样,笑意渐深。 此番下界,这猴子多次对本仙君动手动脚,简直是越来越不庄重了! 但本仙君十分庄重,时刻谨记身负玉帝重託。 我下界不是要与斗战胜佛游山玩水增进感情,以示「中天道家」与「西天佛家」两方交好,而是为了捉鬼除妖,救一方百姓于水火。 「咳吭!」本仙君抽回手,掩唇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问少年:「那个…说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告…」 「安问心。」少年道,又恢復了冷淡,好像只有问及修文真君时,他的话才多一些。 「无常问心,但求无愧。问心这名儿起得真…哈——好,」本仙君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呵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谁取的?」 安问心默了会儿,淡淡道:「我自己。」 「自己?」本仙君一愣,点点头,道:「也罢。问心哪,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哥哥请说。」安问心道。 我与猴子对视一眼,见他无异议,才道:「你能不能先带着这些人下山?」 这些人都是男子没有女人,也不担心遇到那个专扒人脸皮的妖怪,安问心既然是修士,应该也懂些奇门之术,护送他们下山绰绰有余。 「你们来此,并不是单纯的避雪罢?」安问心平淡道,似乎已经洞察本仙君的来意。 「是,也不是。」本仙君虽然意外他的通透,但还是真假参半道:「怎么说呢,杻阳城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二,我二人是捉妖师,协助官府彻查此事,这不,刚上山我却害了雪盲,又遇到雪崩,就…」 「好,这事我应下了。」安问心道。 「谢谢啦。」本仙君诚信感激,对一边在凿墙的人道:「大家先停一停,不用再取庙里的金箔盖玉帝庙啦,玉帝他老人家已经感受到大家的真诚,不久就会派天神下凡来捉妖。」 「真的?」众人半信半疑。 本仙君严肃道:「自然是真的,所以大家先回家,免得天神来了,与妖怪打起来,这么多人挤在屋里他们活动不开手脚。」 「说的是,公子说的是。」众人点头,「您说什么好像都很有道理的样子。」 什么叫好像…本来就很有道理好不? 我挥挥手,笑容可掬:「雪天路滑,大家下山的时候一定要手牵着手牵着手,不要摔跤,现在由这位问心公子送大家下山,好不好啊?」 「好!」众人抬着脸,一齐张嘴答应着,排成一队,手拉手跟着安问心走出庙门。 「呵——」 本仙君听到了猴子的笑声,回头瞪他一眼,「笑什么?」 猴子道:「你觉不觉得,自己方才的样子很像凡界的教书先生目送小学生排排队下学回家。」 「哪有。」本仙君一窘,矢口否认。见人都走干净了,我道:「快变!」 「变什么?」猴子眨眨眼一脸无辜,竟然在跟本仙君装傻。本仙君推了他一把,笑道:「是说好的,高小姐啊!为了不让你在众人面前出洋相,我还特意把安问心还有其他人都支走了。」 「……」猴子或许眼睛眨多了,累得眼角一抽,皮笑肉不笑道:「欢喜如此贴心,我好感动。」 「客气了不是?」本仙君讪笑,「嘿嘿,您可是答应了的,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第37页 「……」猴子背过身去。 「变吧变吧。」本仙君软下嗓子,卖力讨好:「帮帮忙啦,小仙答应不告诉别人就是,只把那物引来,其它的交给我,不劳您费心成不?」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猴子道,音调却变了,一唿一吸一谈一吐之间,怎是一个「哝哝婉转,娇弱无力」可以形容的? 「大圣?」本仙君轻声唤道,被猴子娇软的声音骇得气儿都不敢喘大声,笑更是不敢笑一下。 猴子未动。 我改口道:「长留?」 猴子仍旧没有转过身来。 猴子不动,本仙君只好自个儿动。我一步跳到猴子面前,本想戏弄地喊一声「高小姐!」,但瞅见猴子变换后的样貌,差点儿闪了舌头。本仙君后退一步跳开三尺,颤巍巍道:「您…您确定这是高小姐?!」 第22章 二二 本仙君眼前的这位「高小姐」,杏眼樱唇柳眉俏鼻,墨发如云青丝如黛,只看五官确实是一位清秀佳人。可谁能告诉我…那块遮住整个右脸的紫红色胎记以及满下巴的络腮鬍…是什么鬼? 「这真的是高小姐?传说中的闭月羞花呢?沉鱼落雁呢?」本仙君上上下下将猴子从头到脚瞧了五六遍。 猴子用那双小杏眼剜了本仙君一下,娇弱道:「正是。」 「……」本仙君不自觉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胳膊,道:「您还是好好说话罢,用高小姐的原声,小仙听着别扭。」 「既然变了,自然要变得像一些,声音也要原配的好。」猴子笑。 「不用,现在妖怪不还没来吗?再说…就您现在这样,如果我是妖怪,我铁定不会惦记您这张脸皮的。」本仙君苦笑,再让猴子这样发嗲下去,我的鸡皮疙瘩都兜不住了。 「怎么?高小姐不行么?」猴子蹙眉,不过声音倒真的变回了正常。 「肯定不行。」本仙君摇头,问:「说真的,我没见过高小姐,您可别骗我。当初…您就是变成这样,诓着净坛使者背着您逃出高老庄,连夜跑了八百里山路?」 「是啊。」猴子淡定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那呆子瞧着高小姐的模样可心就够了。」 「看来是真爱啊。」本仙君嘆道,「想净坛使者一副好样貌在天界也是数得上号的,没有前三也得前十罢。我一直以为能被他看上眼的姑娘定是个绝世美人儿,唉……」 猴子「嗯?」了声,问:「为何嘆气?」 「不为什么,就是有一点儿小心酸。」本仙君酸熘熘道:「这世道,好猪都去拱白菜了。」 「哈——哈哈。」猴子忍俊不禁,朗声大笑,结合他一张高小姐的脸,本仙君实在是没眼看。我摆摆手,十分不待见道:「得了,您快变回去罢,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猴子看来也不愿一直披着高小姐的皮,立刻从善如流地变回原貌。本仙君四下瞅瞅,找到一块方木当凳子坐了,手肘支着膝盖,托着腮帮子开始发愁,就听猴子学着本仙君的样子嘆了口气。 我挪挪屁股让出一点儿地,问:「你又为什么嘆气?」 猴子在我旁边坐下来,撑着下巴悠悠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小心酸。这世道,好猪都去拱白菜了,好猴子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猪去拱白菜了,猴子就去吃桃子啊。」本仙君没带脑子,接口道。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歪头看到猴子正右手托腮,眸中盛着浅浅的笑意。 本仙君面上一热,忙移开视线,讪笑几声,道:「呵呵,算了,您的花果山什么珍果没有,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罢,没必要一定是桃子啦,像香蕉啊、橘子啊、榴槤啦…都不错。」 「……」 等了一会儿,本仙君见猴子也没个动静,忍不住偏头去看,见他还维持着之前闲散的姿势,笑意未减。视线相对时,本仙君心里突地冒出一条细小的绿色枝桠,上面还嵌着几粒鼓囊囊的花苞。 难不成本仙君一棵千年老树,竟被猴子三言两语勾得要开花了不成? 然而,如今已过了花期,即使能开花,怕也是结不出什么好果子。 不合时宜,可惜了。 本仙君出手如刀,「咔嚓」一下扭掉了那支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枝。我嘆了口气,焉头耷脑道:「刚才就开个玩笑,您别介意。」 猴子见本仙君突然没了精气神儿,敛起笑不无担忧道:「欢喜?」 本仙君抱着膝盖,望向门边,「玩笑开够了,咱说点儿正事儿罢。用高小姐的脸肯定不行了,现在怎么办?」 「……」猴子喉结滚了两下,似有话要对我说。听本仙君又扯回高小姐身上了,只好将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接着道:「其实…高翠兰的样貌也并非那么不堪入目,若有香粉把脸上的胎记遮一遮,再用刀子将旺盛的鬍子颳了,的确是花容月貌。而且她人美心善,也不枉八戒曾对她一往情深。」 听到这话,本仙君心里是有些高兴的,可被方才的事一闹,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哦。」本仙君应了声,「所以…?」 「欢喜,你看…」猴子轻轻拍了下我的右臂,「这样可以了么?」 「……」本仙君依旧抱着膝盖,慢悠悠转头,不由一怔,瞳孔微放。 云鬓微乱,玉容娇楚,眉如远黛,蹙起的眉峰间似乎夹着淡淡的薄愁,肤白莹润,樱唇微微嘟起,娇媚之态,欲语还休。莫说是「花容月貌」之姿了,就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三界第一惊天地泣鬼神也不为过。 第38页 猴子变得的确是三界第一美女子。 「嫦娥…仙子?」本仙君道:「你变她做什么?」 「你不是说越美越好么?」猴子道,一脸无辜。 这次猴子是真无辜,怪本仙君没有跟他解释清楚。我道:「的确是越美越好,但不能变嫦娥仙子。你再想想,在凡界时还见过什么美人儿,仿着她的模样随便变一个都行。或者…不比着葫芦画瓢,原创一个也行。」 「为何?」猴子不解,不过还是依言暂时放过了嫦娥仙子那张绝世美颜,换了张他自以为漂亮的脸蛋。模样也算看得过去,不能惊为天人,至少百里挑一。 「这张脸皮就挺好。」本仙君端详着猴子,道,「若真的用嫦娥仙子的脸,也许会穿帮。」 「你的意思,对方见过嫦娥?」猴子道。 「我还不能确定。」本仙君道:「不过,很有可能…你与她也有过交道。」 「哦?」猴子挑眉,「你怎么知道是熟人?」 本仙君笑了笑,「本来我也没想到这一层,方才在外面遇到那几头雪狮,才突然觉得,在土地庙时闻到的气味儿很像是…」 「咔嚓!」门外传来脚踩断枯枝的声音。 「嘘——」猴子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闪身移到门后,拿捏着嗓子用女声问:「谁?」 猴子的手还未摸到门闩,对方已经推开了门。 首先出现在本仙君视线的是一只黑色短靴,夹着外界的风雪和刺骨冷意,接着是一袭白衣,青色斗笠。 我看着他身形极为眼熟,但因为斗笠上的灰色轻纱遮住了脸,只能隐约看到朦胧的面部剪影,一时无法判断来者究竟何人。 这时,他将斗笠取下,抖净上面的积雪,抬起头来。 本仙君一愣:「怎么是你?」 第23章 二三 「欢喜哥哥。」安问心去而復返。 本仙君有些意外:「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来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安问心道,许是没看到猴子,他问:「长留哥哥呢?」 「呃,他…」本仙君看了眼站在他身后一身女装的猴子,尴尬地咧咧嘴角,「呵呵呵,他去…」 安问心顺着本仙君的目光转过头去,看到身着鹅黄色襦裙的猴子时愣了一下。 猴子表情僵硬,也不说话。想来也是,被人撞见了穿女装,若是如本仙君这般体瘦心宽的人也就罢了,脸皮厚些不会觉得难为情。可那是堂堂堂齐天大圣,三界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传出去总归不太好。 「这个…」本仙君十分体谅大圣的难处,正想编个段子对安问心解释,就说猴子离开了,现在这位是新来的女道士。谁知那孩子慧眼如炬,未等我开口就喊:「长留哥哥。」 本仙君:「……」 「……」猴子嘴角一抽。 「都变成这样了你还能认得出来?」本仙君讶然。 「呵——」安问心走去将斗笠扣在供桌上,淡笑道:「在你们初踏入这间屋子时,我听到长留哥哥问你,『你可认识这些凡人』,既然我等是凡人,那您二位定不是凡人了罢。我观察良久,欢喜哥哥你的言谈又绝非妖魔,那自然是天上的天神了。既然是天神,长留哥哥若想施一个变幻之术,虽然不易,但也不难罢?」 「是,你说的是。」本仙君点头。 猴子见被人识破变幻之术,也不再隐瞒,走过来道:「一直在庙中等着总不是办法,我看…需要去外面走一走,至少让对方看到有女子出现。」 「我正有此意。」本仙君道,顿了顿,「不过…你要把法力收一收,不要让对方瞧出来。」 猴子点头,敛了周身法力,彻底变得与凡人无异。 本仙君上前一步,「我跟你一起去罢。」 猴子正欲开门,闻言一顿,「外面风大雪大,你的眼睛受不住。」 「欢喜哥哥,给你这个。」安问心将他的斗笠递了过来,「这顶灰纱织得密,可以将雪原的白色过滤掉一些。」 「是么?」本仙君接过斗笠在手中掂了掂,摸上灰色的纱幔,看似轻薄质地却很密实,挡在眼前,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浅灰色。「多谢啦!」本仙君感激道,把斗笠扣在头上,三两步走到猴子身边,笑道:「这样可以了罢?」 「……」猴子沉默注视了我一会儿,突然抬起手来。 「嗯?」本仙君本能地后退。 「帽子戴歪了。」猴子无奈道,仔细扶正了我的帽檐儿,将系带在我下巴处打了个活结。 「好…好了吧?」也不知猴子是怎么想的,明明变作女儿身了,身高却还是比本仙君高出三指。在他做这些的时候,本仙君一看到他那张粉面含春的脸就忍不住心虚,只好把眼睛斜向一边。 身高真的这么重要吗?难道长得比本仙君高能让人很得意? 猴子一本正经地背过右手,转身开了门,淡淡道:「好了,走罢。」 本仙君立刻跟上去。 这次有了安问心赠与的纱幔遮住视线,出门不久本仙君就适应了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 猴子与我也没走出太远,找了快平坦的空地就停下了。 因为积雪太厚,本仙君每迈出一步脚,就会深深陷进雪中半天都拔不出来,走远了着实太累。不过猴子还好,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即使不用法力却仍旧如履平地。但为了照顾我,他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 第39页 本仙君不禁想起昨晚,猴子之所以愿意抱着我走,也许并不是因为担心雪天路滑害我摔跤,而是因为他早已料到本仙君老胳膊老腿儿太过笨拙,怕我陷在雪中走不动道儿进而耽误了行程。 对于昨晚的事,本仙君原本还有些感动,现在一想又心安理得起来。 「想什么呢?」猴子脆铃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本仙君尚不能适应猴子彻底换了张脸,变了个人,微微一怔才收回了思绪。「没想什么。」本仙君弯弯嘴角摇了下头,知道从现在开始就应该将戏演足,于是一把执了猴子的手,道:「来来来,陪哥哥玩雪。」 「……」猴子没料到本仙君会如此称唿他,表情有些愕然。但只是一瞬而已,很快就十分配合地跟在本仙君身后蹦蹦跳跳,欢快地应着:「打雪仗还是堆雪人儿?」那娇软的声音,害得本仙君忍不住要吐了。 本仙君想了想,道:「要不,咱堆雪人罢?」 「好啊。」猴子道答应着,开始低头琢磨怎么才能滚出个大雪球做雪人的身子。 本仙君瞅准时机从地上捞起一团雪捏实在了,「biu~」朝猴子砸过去。一击即中,砸在猴子的脖子里,雪团碎开,无数雪沫子全灌进了他领口。 「斯——」猴子毫无防备,被冰得一个激灵,抽了口冷气。他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抬头瞪着我喊道:「金欢喜!你耍——」话说到一半便冷得咧咧嘴住了口,忙着去抖衣服里面的雪块。 「……」本仙君方才只是童心未泯,想和猴子开个玩笑,没真想把雪丢进他衣服里。柢山之巅有诸多不寻常之处,雪的温度也低的异乎寻常,猴子觉得冷并不奇怪。我看他冻得一阵哆嗦,心中过意不去,掩饰性地讪笑几声,赔着不是道:「对不住啊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哼!」猴子瞪圆一双小杏眼。 「……」本仙君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设身处地的为猴子一想,的确是我做的过分了,只好过去帮猴子抖衣服。 「来来来,哥哥帮你。」本仙君道,一把扯住猴子的衣领,揪着他的前襟卖力抖落起来。 「不用…」猴子神色缓了几分,做势要去格开我的手。 「不是冷吗?把雪抖出来就好了。」本仙君认真道,继续扯猴子的衣服。 「……」猴子的脸突然变得有些红了,声音矮了下去,「真不用…」 「跟我客气什么?」本仙君动作不停,不经意一把抓上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我一顿,「咦?」了声,道:「这是…」说着又轻轻捏了一下试试手感,却被猴子一下拍开了。 「摸够了没有?」猴子声线微冷,不过听起来有些外强中干。 本仙君抬头,见他双颊绯红,才意识到什么。我呆呆看着自己方才捏的不亦乐乎的手,又看看猴子胸前对称的两团,蓦地脸上发热直冒火气,尴尬地恨不能昏死过去,「那个…我刚才是不是捏到你…那…嗯哼…了?」 猴子的视线有些闪躲,耳根的红晕久久未消。 「餵?」本仙君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往他面前凑了凑,道「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嗯?!」话未说完,猴子突然转身一把扣住了本仙君的后腰,将我整个人都压向怀中。 天可怜见! 被一个比自己高出三指的俊俏姑娘以压倒姿势揽住,本仙君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实则,本仙君什么也不敢想。 猴子人越靠越近,我已经懵了。 「便宜占够了没有?」猴子用他自己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道,嘴唇在开合间似乎无意中蹭到了本仙君的耳廓,有些凉,激得我忍不住打了个不大的寒颤。 猴子身上的气息冷冽却让人心安,本能让本仙君想要靠近,理智却逼着本仙君往后仰着身子去躲。稍微与猴子拉开一点点距离,本仙君连忙摇头。 猴子拉长了尾音「嗯?」了一声,俯身再次拉近了我二人的距离,慢悠悠道:「摇头…那就是没够的意思?」语气微沉。 「……」本仙君不得不继续向后躺去躲猴子。 我又不是身娇体软的孩童或者大姑娘,骨骼柔软,可以随便噼叉下腰。想我一个千年老树,腰又断过几次,猴子这样逼我…实在有点儿欺人太甚了。 猴子这问题着实刁钻,本仙君摇头不是,点头又好像承认了自己是存心占他便宜。在这两难之际,本仙君正想跟猴子打个商量,有话咱能不能站着好好说,我的老腰这时却终于撑不住了—— 「噗——」一声,我与猴子双双倒在了雪里。 「……」 「……」 雪太厚,本仙君整个人都嵌进了雪中。猴子压在上方,右手尚托在我腰椎骨的位置。 「你怎么不站稳些?」猴子埋怨。 本仙君也憋屈:「你不也没拉住吗?」 「…」猴子至上而下望着我,默了会儿,温声问:「可伤着了?」 「没…」本仙君摇了下头,「不过…若不是有你的手在后面护着,我的老腰也许真的要再断一次了。」 「……」 「……」 本仙君与猴子四目相对,空气突然诡异地安静了起来。 雪比方才下得又大了些,猴子在我上方挡住的大半风雪,很快他发上眉间都结了薄薄一层冰霜。斗笠经这一摔,落了下来,只剩了薄薄一层灰色的轻纱遮在本仙君眼前。隔着那层纱,本仙君看不清雪原本来的颜色,同样也瞧不真切猴子眼眸中多出来的淡淡一丝情绪。 第40页 一切都是灰濛濛的,视线如斯,心绪如斯。 不知就这样彼此相顾,看了多久,本仙君方才回神。轻轻推了他一把,我轻声道:「先起来罢,哪有人一直埋在雪里的?」 说话时,有一片轻盈的雪花落在猴子眉梢,又极轻地旋落下来,停在了本仙君唇角。 猴子缓缓低头,用他似雪微凉的唇瓣印上了那片雪花,良久未动,直到用体温将其融化。 我微启唇,雪水带着一丝甜蜜,从唇齿间沁入口中,听他声音低哑,在我耳边道:「你若欢喜,我愿长留。我说过的话,一向是作数的…」 第24章 二四 猴子吻得极轻,还没等本仙君有个什么表示,便蜻蜓点水一样离开了。他左手垫在本仙君脑后,右手缓缓揭开了挡在我眼前的灰色纱幔。 轻纱一点点滑落,撩动我的眼睫,有些痒。我眨了下眼睛,闭上又睁开时,终于看清猴子的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为淡金,如破碎的金色琉璃,闪着细碎又斑驳的微光,又像是漫天璀璨中夹着的一点点伤情。 望着那双金眸,我一时竟有些痴了。我不知究竟要有怎样的过往,才能让一位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拥有这般温柔缱倦又溢满浓郁悲伤的眼神。只这一刻,我心中最深处的某个角落,极清晰尖锐的疼了一下。 猴子说,「你若欢喜,我愿长留。」 这话我听着是有些熟悉的,可不就是兜率宫那日,猴子让吕仙在扇子上题的那八个字么? 可我记得的,却不是这句,而是一千年前灵山法会,还是燃灯佛祖案头一棵歪脖树的我初见猴子时,脑海中响起的靡靡之音—— 你若长留,我自欢喜。 在我神游太虚之时,唇上再次一凉。 猴子干净清透的食指尖轻轻在我唇锋点了一点,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下口,随即俯身吻了下来。 「唔嗯…」我不自觉瞪大了眼睛。 若说方才猴子一触即分,如梦似幻,这次却是真真切切了。他眼中的灼烈好似能将人烫伤,些微干燥的唇瓣似雪微凉。我定定与猴子四目相对,胸口相贴,隔着衣服的布料,不知是谁的心脏跳的极为奔放。 「你,哭了…」猴子微哑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他抬手,遮住了我的眼。 当世界重新陷入了黑暗,唿吸跟着放缓,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交织在一起的心跳声。 「长留。」我攀上猴子的颈子,闭着眼睛,任滚烫的泪水携着所有的委屈向外发泄。方一开口,猴子的舌便滑了进来,将我干涩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吞没,「长留…哥哥…」 若又是我一厢情愿,我也认了。 千年一梦,是梦,就该有醒的时候。 只是本仙君不知,如今置身这一方雪原,与猴子做这些,究竟是梦是醒? 大抵真是一场梦罢,因为本仙君很快就醒了。原因无它,只因猴子吻得忘情,竟一时忘记变幻之术,恢復了真身。 一袭红衣艷烈如火,金髮微鬈,赤金的护额覆在眉心正中。 若非不慎与猴子额头抵到额头,那冷冰冰的金属玩意儿将本仙君娇贵的脑门儿硌得生疼,本仙君也许这一时半刻真要陷在猴子的温柔乡里出不来了。 猴子方才已经将手移开,捧着本仙君的脸。本仙君睁开眼时,能看到猴子闭起的眼皮。他的眼睛内双,眼睑有薄薄的一层,闪着淡金的光泽,倒是好看得紧。 我猜,大抵是因为火眼金睛的缘故吧。 本仙君只瞧了几息时间,就立刻公事公办地去推猴子的肩膀,含混不清道:「唔…大圣,大…停下,唔…」 「……」猴子「嚯」掀开眼皮,露出一双湿润又动情的金色眼眸。 「!」本仙君的心跳蓦地漏了半拍。 猴子似乎意犹未尽,本仙君突然喊停,他有几许茫然,还有些悻悻然的不舍。不过,还是十分配合地放开了我,「嗯?」了一声,低头轻一下重一下地在我嘴角啄着,问:「怎么了?」 「那个…」本仙君的手按上猴子的脸,将他的头推向一边,红着脸道:「您看看您这身衣裳,再看看您这金光闪闪的造型,真身都出来了,怕是要坏事儿…」 「……」猴子的脸皮僵了下,被本仙君按着无法转过头来,只好斜着眼睛看我,歪着嘴巴说话,干巴巴道:「你先把手拿开。」 「哦。」本仙君傻木木地收回手,垂下眼皮不大好意思看他,支吾道:「要是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方才我已施了结界,旁人是瞧不见的。」猴子笑了笑,「你总不希望,我披着女儿身的皮,与你…」 「你!」本仙君吹鬍子瞪眼睛,一把将猴子从我身上掀了下去,「起开!起开!」 「怎么生气了?」猴子见本仙君突然黑脸,变成了丈二和尚,一脸茫然加委屈。 「我气我自己不成吗?」本仙君从人形雪坑里爬出来,拍着身上的雪,忿忿道:「我气我当了几千年的老铁树,到了大圣您这儿,却差点儿晚节不保!」 这只死猴子,亏我还以为他是情到深处难自禁,动情之下才不小心现了真身,却原来他竟还有功夫和心思去布施一个劳什子结界! 猴子站在一边,垂手而立,看着我抖衣服拍雪。也不知他是真知道自己惹到我了还是装得,不过看起来乖乖的,有几分认错的诚意。 第41页 本仙君没心情理他,方才差点儿「失身」,即便我脸皮厚些,偶尔也需要尴尬尴尬害羞害羞罢?等我整理好衣服,抬腿想要走人,急匆匆迈了两步,听猴子在旁边喊了一句「哎,欢喜,当心!」我正琢磨当心什么,脑门就「咚!」一声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坚硬墙壁。 猴子布的结界… 「哎呦!」本仙君捂着头,被反冲的力道震得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下去。没坐在地上,被猴子接住了。 「没…哈,没事儿吧?」猴子做人忒不地道,本仙君被撞得头昏眼花他竟然还笑。扶我站稳后,嘴角咧开的弧度半天没下去,他偏偏还憋着不笑,着实可气。 本仙君心里极委屈,低着头不说话。 「撞疼了?」猴子的语气软了几分,终于正经起来。他扳正了我的肩膀,屈指托我的下巴,望着我的额头,「哟」了一声,皱着眉不无心疼道:「怎么都红了。」 不说还好,他这一声「哟,都红了」,害得本仙君极没出息得抽起了鼻子,「还不都赖你!没事儿弄个什么结界,还透明的。」我道。 「是,我不好。」猴子低头,凑过来轻轻往我额头唿气,认真道:「来,我给你吹一吹就不疼了。」 「算了,算了。」本仙君耳根一热,挥着手扇风散热,道:「我小人不计大人过,您也别吹了,快变回去,顺道把这结界撤了,咱该回修文殿办正事儿了。」 「那我方才对你说的事儿呢?」猴子道,少有的严肃。 本仙君一愣,「你对我说什么了?」 「你若欢喜,我愿…」 「这不是那日你让吕仙在扇子上题的字么,有什么问题吗?」本仙君道。 「还有呢?」猴子不死心。 「还有什么?」本仙君反问。 猴子眼中有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道:「你说过,我若长…」 「时间隔得太久,我活得又太长,这辈子说过很多话,但大多数说过去就忘了。」本仙君打断他,笑了笑,道:「即便我真的说过什么,大圣,您就当那时小仙年轻,不懂事儿罢。再说,既然您那时没放在心上,现在又何必再提起来自扰?」 「……」猴子的脸色白了几分,他嘴唇颤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本仙君摇头嘆了口气,走到结界边缘,掌心覆上去,推了几把没能推开,于是道:「烦请大圣帮忙撤了结界。」 良久,猴子俯身抄起地上的纱帽,走来扣在我头上。照例打了个活结,又将灰纱整理好确保能护住我的眼睛,他才幻回女儿身,抬手将结界撤下,密音传我道:「先解决完柢山的麻烦,至于你我之事,回仙界再说。」话毕,自然地执了我的手,沿来路走去。 我知猴子为何有话不直接在结界内对我说,而要等到结界打开之后才用密音传我。 猴子无非是不想留给本仙君反驳的余地罢了。 本仙君由他了。 因为本仙君深知,我与猴子之间差得根本不是什么解释,也没有什么误会。是以,即使回到仙界,依然无话可说。 待我二人回到修文殿时,安问心正坐在供桌上,双手撑着桌案,双腿自然垂下,俏皮地摆动着,望着地上的神像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年纪不大,偶尔也会做一些充满孩子气的事,但遇事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睿智,倒是难得。 听到开门声,他从桌子上跳下来,脸上的孩子气褪去大半,道:「回来了,事情可还顺利?」 「……」本仙君想起方才在雪中发生的事,不动声色地将手从猴子掌心抽了回来,道:「顺利,接下来就剩等着对方主动上门了。」 「欢喜哥哥好能沉得住气。」安问心笑道:「你怎笃定对方一定会自动上门?」 「并非是我沉得住气。」本仙君笑了笑,「不过…我们着急,她却比我们更急,因为她的那张脸…已经拖不得这么久了。」 安问心一扬眉:「欢喜哥哥知道对方是何人?」 「嗖——」 这时,一道白影从半开的门前闪过,跃到了院子里不知哪个角落。它的白色与雪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出现过。但一股略带骚气的臭味随风盪进屋来,证明庙里除了我三人,的确多了其它什么。 「嘘——」本仙君打了个眼色,低声道:「来了。」 转身看向猴子,本想说接下来要拜託他了,但心中恍过在结界中的所作所为,一时无言。 猴子似乎觉察出本仙君想说什么,温声道:「放心。」 本仙君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嗯」字,又道:「她可能比较难缠,你小心些应付。」 第25章 二五 本仙君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嗯」字,又道:「她可能比较难缠,你小心些应付。」 猴子给了本仙君一个「你且安心」的眼神,迳自走到供桌前,跪在一张落满了灰尘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猴子是想扮作修文真君的女信徒。 亏他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来,这「修文殿」都倒闭了千八百年了,早没了信徒供奉,如今凭空冒出他这么个「女子」来跪拜,来者能信才怪! 然而,现下似乎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姑且一试。 本仙君与安问心打了个对眼,彼此心照不宣,双双钻进供桌底下,暂时隐藏起来,静观其变。桌子上铺着一张针织明黄色大毛毯,周边垂下的流苏刚好能将我们遮个严实。 第42页 未几,门「吱嘎——」一声打得更开,有凉风「嗖嗖——」灌入,吹动毛毯下摆,也送进来一股子狐骚味儿。 不知猴子在外面如何了,反正本仙君与安问心皆忍不住以手掩鼻,能少唿吸就少唿吸。 正当本仙君憋不住要换气儿的时候,殿内想起一串轻盈的脚步声。很快,那声音就到了近前,在供桌前停了下来。从毛毯下摆至地面的一点点空隙中,本仙君看到猴子旁边的另一个蒲团上跪了一人,看起来像是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 「青丘狐族之人?」猴子密音道,似乎有些意外。 「……」本仙君心道:是啊,人家可是财大势大,身份尊贵的狐仙奶奶。 「这位妹妹,这庙都废了几百年了,你还来此处,求什么?」狐仙奶奶道,声音怎一个柔媚入骨,酥香诱人。 传闻,青丘狐族擅长媚术。在其施法之时,但凡与之对视者,会立刻被收了心智,供其驱使。本仙君忽有些担心,我怕猴子心智不坚,万一中了狐仙奶奶的媚术,可如何是好? 「我求的是姻缘。」猴子声音发嗲,分毫不输。 姻缘…呵呵,本仙君冷笑,你一个和尚,不好好念经修行,求劳什子姻缘?不过听他对答如流,想来暂时神志还是清楚的罢。 「姻缘…」狐仙奶奶娇笑一声,惑音道:「妹妹长得如此俊俏,将来一定能觅一桩好亲事。」 「那是自然。」猴子笑了笑,自得道:「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脚踏祥云,身披金甲,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脚踏祥云,呵呵,那岂不是神仙了?」狐仙奶奶道。 猴子道:「未必是神。有的神,恶事做尽,还不如妖。」 「……」狐仙奶奶被猴子这句话哽了一下,过了会儿才轻笑一声,道:「妹妹说的是。不过,男人嘛,爱的无非就是一个『美』字。妹妹,你虽然生得极美,但尚有不足之处,若想勾得你那位盖世英雄的真心,还差些火候。」 猴子「哦?」了一声,问:「比如呢?」 「比如这双眼皮。」狐仙奶奶道:「如今最时兴的就是那种又宽又厚的大双眼皮,你的眼皮好看是好看,但还是窄了些。」 「眼皮…」猴子似乎有些心动,又问;「还有哪里不对?」 狐仙奶奶道:「还有你的发迹线,那个美人尖儿瞅着有些别扭。现在时兴姐姐我这种圆弧流畅额头饱满的类型。」 「呵呵。」猴子怕是忍不住笑了,道:「那姐姐可有办法助我?」 「咱们姐妹之间,说这么客气干什么。」狐仙奶奶道:「你若信我,就躺下,闭上眼睛,放松身体,让我帮你拉个双眼皮再修正一下发迹线,顺道再为你隆鼻纹眉,如此就完美了。」 「嗯…」猴子有些犹豫。 狐仙奶奶问:「你还有什么顾虑?」 猴子想了想,道:「姐姐,你以白纱遮面,又懂得这么多美容养颜的方法,想必…白纱之下的容颜,定是美极,能让我看看吗?」 这姑奶奶忒墨迹!扒个脸皮罗嗦这么多干什么?猴子也是,直接动手打就好了,跟她废什么话?还死乞白赖要看人家姑娘的脸!害得本仙君在桌子底下蹲着,腿都蹲麻了! 「你想看?」狐仙奶奶故作神秘撒着娇「哼」了一声,道:「你且放松安安静静躺下,等我为你的面部做完微调,再给你看。」 猴子从善如流,笑着应了一声「好」,听声音像是准备躺下了。 不就是扒个脸皮么?为什么对方一再强调「放松」「躺下」? 本仙君皱眉,琢磨良久,突然想起这么个传说。 这个传说虽然无从考证,但并非空穴来风,而且说起来跟猴子还沾着那么点儿关系。 传说一千五百年前,金蝉子转世「玄奘法师」,携猴子一行四人西天取经,歷九九八十一难方成正果。途中遇无数妖魔,无一不想将金蝉子食之入腹。唐僧肉,食之,一片足以长生。但唐僧肉却不是随意吃的,油煎不得、炖煮不得,必须架起大蒸笼上文火清蒸。而且还不能吓到他,必须在他最轻松惬意的时候上笼,蒸出来的肉才鲜嫩可口,吃了才能确保长生。 难不成…这青丘祖传的「以容易容」之术,也与吃唐僧肉一样,有这么多讲究? 想到此处,本仙君心中一紧。猴子明明可以动手揭了对方的老底,却为何迟迟没有动手,反而十分配合地说躺就躺?不会是着了这只狐狸的道儿,中了她的媚术了吧?若是如此,可就麻烦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丝异动,听起来像是烛台或者杯盏等物件掉在地上的声音。 安问心反应倒快,撩起毯子窜了出去,接着是一阵打斗声。本仙君也想钻出去瞧个究竟,谁知,手刚摸到一根流苏,还没等往上掀,突然从脚脖子处传来阴森森的一股凉意,有两只干巴巴宛如枯树的手从地下伸了出来,死死攥着我,让我动弹不得。 本仙君被腿上的惊悚触感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回头狠狠蹬了两下脚,也没挣脱。可气本仙君下凡之前被玉帝封了法力,否则寻常小妖小怪又怎么能奈何得了我?见一时脱不了身,本仙君只好试图以气势压人,于是冷冷道:「究竟是何人在拖本仙君的后腿?」 说着我催动法诀将般若变为项圈大小的金环,对着那两只手「咚!」「咚!」一阵勐敲,「砸死你!砸死你!还不松手?!」 第43页 「哎呦!」地下传来一声略显苍老的唿痛声,一男声求饶道:「上仙且住,上仙且住!是小神,小神啊!您不记得了吗?」 「你…」本仙君一顿,举着般若没再继续敲下去。这声音,我听着有几分耳熟,正在回忆属于何人时,从地下升出一位头髮花□□神抖擞的矮胖男子。 「土地公?」本仙君一愣,「怎么是你?」 「正是小仙。」土地公死死抱住我的大腿,赔着笑脸道:「唐突上仙了,上仙莫怪。」 「罢了。」本仙君摆摆手,道:「是你就好办了,你快松手,我要出去看看猴…大圣怎么样了,随便帮忙打个下手。」 「上仙去不得!」土地惶恐地大喊一声,更加卖力地拖住我的后腿,甚至整个身子都攀了上来。 「为何?」本仙君又是一愣。 「这…」土地讪笑几声,道:「呵呵,您就别为难小仙了,反正,您只要相信,大圣爷可以应付狐仙姑奶奶即可。」 「你也知她是狐仙?」本仙君心中起了一丝疑虑。见土地公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我意识到什么,问:「不让本仙君出手,究竟是你自个儿的意思,还是玉帝的意思?」 「欸!」土地趴在本仙君腿上,可怜巴巴地道:「仙君啊,您就别问了。小仙答应了玉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说着,他眼一闭,心一横,大吼一声:「您还是用刚才那环儿,敲死我罢!反正敲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那我真敲啦哈!」本仙君瞪了瞪眼睛,装模作样举起般若,勐地砸下。 「哎呦!别别别!」土地骇得赶忙闭上了眼睛。 本仙君在距离他脑门还有三寸的地方停下,呵道:「说!」 土地哆嗦着道:「上仙,您也不想想,青丘狐族那一大家子都是什么人,是您能得罪得起的么?别说是您了,就算玉帝,也要卖她们一些面子。咱仙界不好跟她们撕破脸啊! 柢山出了这事儿,除了大圣爷他没家没小也不怕得罪人之外,谁出面都不合适…可大圣爷又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何况当年大闹天宫,玉帝与他还有些过节,所以才…」 第26章 二六 土地的这三两句解释,本仙君听得清楚,但没听太明白。 许是本仙君朽木一截,原本就缺个通透的脑子少颗七窍玲珑的心罢。 本仙君勾勾指头示意他靠近些。 土地凑过来问:「上仙还有何吩咐?」 本仙君压低了声音道:「嗳,土地公我问你,你方才这些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被玉帝他老人家…利用了?」 「嘿嘿。」土地咧咧嘴,「话也不能这么说。」 「呔!你个不实在的,少诓我!」本仙君骂了一声,将他推出去几分,道:「本仙君只是单纯了些,又不是真的傻。」 「……」土地瞅着我不语,仍旧很负责地死抱着本仙君的大腿,生怕一不留神我从桌子底下爬出去。 玉帝这台「美人借刀杀人戏」倒是唱得妙,可嘆本仙君就这么煳里煳涂成了他抛给猴子的那个「美人儿」,猴子也或许煳里煳涂又或许心里明镜儿一样但嘴上不说地成了他刺向青丘的那把「刀」。 青丘狐族是参加过上古之战的天神后裔,可以说,人家一大家子都是天界的开国功臣,生下来的小狐狸不用修炼即为仙胎,出了青丘的地界就会被人尊称一声「仙姑」。 而天界,除了几位帝君之外,哪个神仙不是自个儿经过千年修炼百世轮迴,最后挨过数道雷劫才得以飞升的? 这一点,玉帝也不能例外。 我可是听说,玉帝在凡界时,本家姓「张」。 万万年来,青丘狐族隐居山林,不问三界中事,多得诸神敬重,与天界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若此次柢山的案子乃青丘的某位仙姑所为,玉帝碍于双方几万年来的交情,不好公事公办派神官处理,导致与青丘撕破脸皮,也算情有可原。 若由猴子出面,一来,他能担此任;二来,若事情真的闹大了,猴子是西天如来的人,青丘即便要上天讨个说法,也不干他玉帝的事儿。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猴子不是人人都能支使得动的,让他心甘情愿难比登天。 人人皆知—— 猴子只对一人的话唯命是从,便是金蝉子;只对两人的话可以考虑一二,便是如来与观音。 但只有约莫三五人知道—— 猴子与本仙君之间还掺着些芝麻绿豆点儿大小的旧事。 那三五人之中,玉帝算是其一,加以利用,不足为奇。他之所以在本仙君下界之前封了我的法力,或许并非真的是「凡是来柢山的神官,皆下落不明无一生还」,而是想逼着猴子不得不下界助我一臂之力。 说起玉帝他老人家,论「文」,文采不及文曲星君、吕仙这些文神;论「武」又不及武曲星君、李天王这些武神;论「辈份」论「资歷」论「德高望重」,更是比不过东华帝君、文昌帝君、北太帝君这些上神,又何以坐上仙界的第一把交椅? 纵观天下之利器,制人者莫过于「攻心」二字。用暴力以暴制暴,虽然是解决问题的计策,但绝非良策。玉帝能安稳坐在龙椅上,依靠的绝不是与人斗法,而是知人善任,让无论多么无能的小仙,譬如本仙君我,亦能为仙界的建设大业发光发热。 第44页 想通此结,本仙君也就不记恨玉帝了。毕竟我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该体谅他老人家的难处时理应体谅体谅。 只是,让本仙君感到意外的是,明知是被玉帝利用,猴子却还是来了。按我与猴子之间浅薄的交情,他本无须如此。 「你撒手罢。」本仙君头痛地按着额角。 「上仙,您真的不要为难小神了。」土地哭丧着脸道。 「唉…」本仙君嘆了口气,「大圣对本仙君如此仗义,我也不能无情无义,弃他不顾不是?」 土地执拗道:「上仙,玉帝可是说了,若小神这次能拦得住您,完事儿之后就给我升级加薪。再说,若您此时出去,不是明摆着告诉青丘那些姑奶奶,我仙界要与她们为敌么?」 「本仙君连个仙籍都没有,算个劳什子仙界中人?」本仙君无奈地笑了一声,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若玉帝怪罪下来,我一人担着便是。」 听本仙君将责任揽了个一干二净,土地立刻展露笑颜,道:「哎哎,上仙,您早这么说不就得了?」说着便松了手。 本仙君:「……」 外面的打斗声不止,听起来极为沉闷,不像是兵器相撞,反而像是肉搏之声。 本仙君撩起流苏向外看去,修文殿内的座椅摆设倒得倒,歪得歪,已经一片狼藉。 五丈见方的空间被一只体型巨大的四尾银狐占满,猴子与安问心被挤到了东南方向的那个墙角,连活动腿脚的空间都所剩无多,更别说大展身手与那狐狸斗法了。 那银狐全身毛髮雪白,两只尖耳直竖,若体型能变小一些,看着倒也可爱。唯一不足之处,便是她右眼偏下的腮边长着一撮黑色的杂毛,生生破坏了整体的美感。此时,她对着猴子二人,双目猩红闪着凶光,四尾陡然变得粗长,不断向猴子他们甩去,每一下都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让人闪避不及。 安问心赤手空拳,就势在地上一滚,惊险避开。猴子已经恢復真身,手持一把木剑与银狐对峙。狐尾一扫,将木剑牢牢捲住。猴子就势将剑身倾斜,借力打力,剑锋划过狐狸的尾稍,生生将那条数丈长的尾巴砍掉一截。 「你这死猴子!」银狐吃痛,悽惨地叫了一声,破口大骂。她收起那条断尾,怒火滔天,一气之下把剩余三尾全甩向猴子。一左一右缠住猴子的手腕,另一尾在快到猴子面前时化作一支银箭刺向猴子眉心。 猴子一时挣脱不得手腕的束缚,见那支银箭越来越近,瞳孔些微放大。 本仙君瞧着心急,忙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喊道:「你是不是傻,拿把凡界烂大街的木头剑打架顶什么用?你的如意金箍棒呢?用金箍棒啊!」 「……」难得猴子在危急关头还能分出心神看我一眼,明明勉强才支撑住,他还是对我弯了下嘴角,「我将如意…放在了别处…」 「在别处那就把它召回来啊!」本仙君急了,若非我现在乃一介凡身,定已经沖了上去。 「现在未到它回我身边的时候。」猴子望着我的眼神不知为何多了些歉疚,笑了笑,他道:「因为它要替我守护一位…很重要的人。」 「很重…」本仙君一愣,心头好似被浇了桶冰水,瞬间凉了下去。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竟重要到让他连性命都不顾。明明一棒子就能解决的事,他非要拿把破木头剑在那里瞎比划。 这件事经不得推敲。 猴子曾对许多人说过,他说终此一生,金蝉子是他至亲至近之人。他在五行山下受刑五百年,亦等了五百年,不过是为了等得一日,圆了他与金蝉二人的一个「缘」字。 想来…猴子所说之人,便是金蝉罢。 五行山下苦等五百年,西游路上风雨十七载,如今成佛已有上千个春秋,日后更是能长长久久。想到此处,本仙君心中有一丝不快,很陌生的感觉,苦中泛着酸。 那定不是我,我想。我本下界一棵歪脖烂桃树,草木皆无心,又何来心中苦涩一说? 可的确不舒服,如鲠在喉,卡得人难受。 为了不使猴子瞧出本仙君心里的那一点点不乐意,我只好尽量避免与猴子视线相对。 「去!」本仙君轻喝一声,在那支银箭即将触到猴子眉心时,将般若化作金环丢了出去。 两物相撞,发出「铛——」一声脆响,那支箭已经被迫偏转了方向,死死钉进墙里。该狐狸倒霉,她竟一时半刻拔不出那条尾巴,不过片刻功夫,四尾仅剩了两尾。 便在这时,安问心不知何时手心托出一把由寒气幻化的湛蓝色冰刀,一刀削断了狐狸缠住猴子右手的尾巴。与此同时,猴子剑锋微挑,将银狐仅余的一尾斩下。 「啊啊啊!」银狐一声惨叫,受到重创,轰然倒地。 「好般若,下面看你的了。」本仙君安抚地摸了摸金环上的铃铛,般若瞬间长大数倍,化成一枚巨大的项圈套在了银狐颈间。 霎时,《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殿内迴荡,梵音阵阵,逐渐淡化着银狐身上的戾气。 本仙君这才抽空去看安问心手中的那把冰刀。刀长不过一尺,是把断刀,通体晶莹呈半透明状,散发着湛蓝色的光泽。刀柄连着安问心的手心,看似长在他手上一样,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多谢。」猴子走来,对安问心颔首,以示感谢他方才出手相助。 第45页 「不客气。」安问心笑了笑,「其实…我与二位一样,也是上山捉妖的。」 本仙君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两步,看着蓝光在安问心掌心一点点淡去,最后消失无踪,蹙眉道:「方才那是什么?刀吗?你的兵器不是被…」 「你说这个?」安问心摊开手,手心立刻又冒出一点点蓝光,细看是一把断刀的轮廓。他摇头道:「这把刀唤为『夭月』,不知为何,我生来就在我体内了。至于我的兵器,还在阙香楼…和长留哥哥一样,也是把剑。」 「剑…」本仙君看向猴子,他正拿了一块白色软布,低头凝眉极认真地细细擦拭着「水逆」刃上沾着的血迹,似乎是珍视至极。 我格住他的手,攥住帕子,嘆了口气,道:「别擦了,已经够干净的了。」 猴子一顿,笑得有些苦涩,「我知道。我只是怕,不擦干净些,时间隔得太久,有一天我会忘了它本来的样子。」 「……」本仙君有些动容,抬眸道:「这把剑…」 本仙君方一开口,听身后的银狐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害不害臊啊?而且还跟老和尚一样念经,烦都要烦死了!我有什么错,为何你们都要阻止我?!」 本仙君心道:都杀人扒脸了,还没错?!姑奶奶哟,是谁给了你这么良好的自我感觉?! 见猴子与安问心望着我身后面露异色,于是回头。银狐已经恢復人身,窝在地上缩作一团,受制于般若,无法动弹。一身白衣,的确是位曼妙女子,只是那张脸… 本仙君惊异道:「你不该是被毁容了吗?怎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还有一点点尾,下一章结束 第27章 二七 本仙君惊异道:「你不该是被毁容了吗?怎么…」 狐狸白我一眼,「我长这样,与毁容又有何区别?」 「……」本仙君望着她右边脸颊上一块四分之一巴掌大小的黑色胎记,诚恳道:「说得倒也是…」 狐狸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本仙君又道:「可如果只注重外表未免太过浅薄,内在美才最珍贵。」 「咳吭!」 「咳咳吭!」 猴子与安问心在我身后不约而同地一阵勐咳。 「你们咳什么?被灰呛到了?」本仙君回头,见他两人向上翻着眼皮在看天,皆一幅忍俊不禁的模样,心想我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了。 「我就知道,你们男人都是要看脸的!」狐狸对本仙君怒目而视,吼道:「嘴上说着什么仙女的美貌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但要是长得不好看,谁稀得去挑你的灵魂出来看?!」 「……」本仙君无端被她骂得面红耳赤,好像我再不辩解几句,自己就真的成了个以貌取人的无良子。于是,我皮笑肉不笑道:「姑娘,不是所有的男子都看脸的,不信你问他。」说着我向后指了指猴子,「嗳,你快说句公道话。」 「是。若我喜欢的人,无论他的样貌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依然喜欢。」猴子十分配合道,末了,又唤了声「欢喜。」 「欸?」本仙君一愣,回头看他。 猴子笑得温柔,「没事,就是突然想叫你的名字。」 本仙君「哦」了声,对猴子扯扯嘴角,迅速转回头来。 这猴子没事儿唤我的名字作甚,害得本仙君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还以为他有话要说。 「漂亮话谁不会说!」狐狸又翻了个白眼。 本仙君仔细琢磨了下狐狸的话,总感觉她看似嚣张跋扈,心里却有些自卑在的,于是道:「姑娘,你是不是对容貌看得过于重了些?」 「想我青丘狐族的女子,哪个不是有着天人之姿,凭什么只有我跟别人不一样,打娘胎里脸上就有这样一块胎记,无论用什么仙丹妙药都祛不掉!」狐狸怨愤道:「你既然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因为这张脸受到多少欺凌和嘲笑,又凭什么来对我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一个人的相貌是天生的,即使你再怎么不中意,也于事无不啊。」本仙君道:「倒不如看开些,让自己活得快乐。若是真心爱你的人,定不会厌弃你脸上的那块斑。」 「没错,样貌的确是天生的,但后天可以弥补。」狐狸不知想到了什么,勾起红唇笑了一声,「所以我要收集世间最美女子的面孔,炼制「修颜贴」,来养护我的皮肤淡化我的黑斑。」 猴子上前一步,表情有些凝重,道:「身为神胄,本应守护凡界一方平安,你却为了私慾而残害无辜凡人,这样做…与妖又有何异?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么?」 「可悲?呵——」狐狸笑嘆一声,偏过脸去,轻咬下唇,道:「可悲也比受人冷眼,可怜兮兮的好。」 猴子「哧——」了声,对她无话可说。 事情到了此处,似乎已经明了,是狐狸为了炼制「修颜贴」才杀了那些凡人女子。本仙君正打算带狐狸回天庭交差,突然想起山神伯柝至今仍下落不明,于是问她:「既然柢山之事是你所为,那…你可知山神伯柝的下落?」 「对啊对啊,小神的干儿子被您藏哪儿啦?」土地突然从供桌底下钻了出来。 「你还没走?」本仙君奇道。 「不看着您和大圣爷平安回天庭,小神终究不放心不是?」土地道,向猴子拱手作揖,客客气气喊了声「大圣,有失远迎,还请莫怪。」 第46页 「听说此事过后,你就要位列仙班了?」猴子瞥他一眼,轻飘飘道。 土地抱着自己的手杖,笑嘻嘻道:「哎!托您和丞显元君的福,也许能升个一官半职罢。」 猴子没再看他,不咸不淡道:「待你升职那天见了玉帝,转告他一声,就说下次再有这种事,让他亲自来找我。」 「一定一定。」土地应着,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拿狐狸转移话题,道:「仙姑,如果您知道小儿的下落,请您告诉小神罢。」 「……」狐狸沉默不语,好像自从我们提起「伯柝」二字后,一直聒噪不休的她就开始变得安静下来。 「嗯?」本仙君支着下巴,在心里将柢山之事重新捋了一遍,发现尚有几点可疑之处未探明白。我道:「若你真的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为何在半年前才开始炼制「修颜贴」?」 「我…」狐狸语塞,不耐烦地瘪瘪嘴,「要你管!不是想抓我回天庭吗?那就抓吧,反正青丘的同族都当我是异类,少我一个也不少。」 本仙君道:「土地公,若本仙君记得不错,昨天你可是说过,你与土地婆是在半年前发现伯柝失踪的?」 「正是。」土地公回道,问:「可是…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这就要问仙姑了。」本仙君弯了下嘴角,缓缓道:「仙姑,可否劳烦你对我们说说,你与伯柝的关系?」 「!」狐狸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你…」 「我想…伯柝应该就是你口中的那个「男人」罢?」本仙君道:「原本,你因为受人嘲笑,或许有些介意自己的容貌,但还没有极端到想要换脸修容的地步。可半年前,你遇到伯柝,对他一见倾心。然而,他却以貌取人,这让你无法接受,才有了要祛除胎记的念头,并且付诸行动。」 「哈哈,哈哈哈!」狐狸大笑,「你是何时飞升的小神仙,老身去天庭那几次怎么没见过你?这么能推理,你怎么不去写话本子卖了讨生活?」 「你只需要回答,我方才说的对不对罢?」本仙君任她去笑,也不恼。 狐狸笑出了眼泪,点着头道:「没错,人是我杀的,伯柝也是我关的。他小小一个柢山山神,若斗法自然敌不过我。」 「你将伯柝关在了何处?」本仙君见她松口,忙趁势追问。 「我的狐狸窝。」狐狸冷冷道。 「般若。」本仙君唤道,取下狐狸颈子上的项圈,还她自由之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劳烦仙姑带路。」 如今她四尾皆断,法力散尽,一时半刻恢復不过来,不用担心会逃走。 「欢喜哥哥,既然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就不跟着你们去狐狸窝了。」安问心道。 本仙君已经走出去几步,闻言回头,「留你自个儿一个人在这里不太好吧?」 「我…」安问心看了眼因为方才的打斗而变得一片狼藉的修文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会儿我就下山了,走之前想为苏苏把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清理一下。」 本仙君一时没转过弯来,「叔叔是…」 「……」猴子轻轻撞了下我的手肘,对着地上的神像努努嘴。本仙君立时会意,心想,原来修文真君是安问心的叔叔。 可是按年龄差,两者差了上千岁,按辈份论的话应该是至少隔了几百房的「远房」表叔。这么八桿子打不着的远亲他还跑来祭拜,真有孝心。 本仙君笑着点点头,道:「也好,你要下山,我和大圣也要带这位仙姑回天庭,终须一别,那就后会有期啦。」 辞别了安问心,我与猴子三人正要跟着狐狸去她的老窝救伯柝,突然凭空降下一位神官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来者是名身穿玄黑色战甲的男子,双手各持一把长约一尺的黑色短』枪,枪头长不过三寸,却是由世上最坚硬之物金刚石所制,寒气逼人。 他剑眉星目,俊朗不凡,眼神自带一股冰冷,眉宇间满是坚毅,本就高大的身材被铠甲衬得更多了几分男儿气概,颇有大将风范。 「阿柝?」狐狸瞳孔微张,看似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柝儿!」土地则是惊喜。 「大圣,上仙。」伯柝先对猴子和我行了一礼,又对着土地喊了一声「爹」。 「你就是伯柝?」本仙君将他打量了一遍,身上未见有伤,也没像其它被人囚禁的那般憔悴狼狈,反而看起来气色极好孔武有力,一点点都没有被人苛待的迹象。 伯柝点头,「正是小神。」 「孩子,这些日子你去哪儿啦,可把我和你干娘担心死了。」土地道。 「我…」伯柝看向狐狸,眼中的冷意褪去几分,「我和卿卿在一起。」 卿卿,我想应是狐狸的名字。 「柝儿,究竟是不是你以貌取人,伤了仙姑的心?」土地一副老父亲的沉痛表情。 「……」伯柝低着头,默不作声。 卿卿消去戾气后眼眸清澈有神,她望着伯柝,眼中逐渐聚拢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无人开口,一时间修文殿中变得死寂。 良久,卿卿低笑一声,目光哀痛又决绝,她指着伯柝控诉着,声音悽厉,字句沥血,一字一顿道:「呵——没错,就是这个臭男人逼我至此!我认了,所有的罪,我都认了!」 本仙君无意在低头之间看到伯柝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攒成一团,似在压抑什么,便问:「伯柝,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第47页 「……」卿卿眼中的紧张之色一闪而过,她嗤笑一声,「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伯柝声线微颤:「小神只想问一问,若她被带回天庭…将受到什么惩处?」 见伯柝不反驳,土地唉声嘆气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明明是个正直的好孩子,怎么把人家好好一个姑娘给伤成这样了,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土地,你也别太忧虑。」本仙君安抚道,对伯柝轻轻摇头:「抱歉,我刚飞升不久,对天规天条了解不多。 猴子淡淡道:「按照天规,应剔除仙筋,抽掉仙骨,打入畜生道轮迴十世,方可再世为人。在人间尝尽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直到偿尽罪孽,才可重新修行。」 伯柝脸色白了几分。 本仙君听得一怔,脱口道:「下场这么惨?」 猴子无奈地笑了笑,「确实这么惨。」 「大圣,仙君,小神有个不情之请。」 本仙君「喏」了声,笑道:「直说无妨。」 伯柝看了眼卿卿,道:「卿卿误入歧途,此事也算因我而起,所以我想…如果要押送她去天庭的话,这个人应由我来。」 「嗯…」本仙君摸着下巴考虑片刻,觉得他的要求不算过分,虽说他与卿卿乃孽缘一场,但总该有个了结,于是欣然答应,「也好,路上给你们最后留一点儿时间,若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尽快说罢。」 「多谢。」伯柝很是感激,说着将身受重伤的卿卿搀扶住,跟在我和猴子身后准备回天庭。 猴子招来筋斗云,本仙君暂无法力,自个儿无法腾云,只好与他同乘一个。考虑到伯柝与卿卿或许有什么私密话要说,本仙君特许他们单独乘另一朵云走,猴子在他们的云上牵了股绳带着,也不担心走散。 「上仙,别忘了您答应我要在玉帝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的。」土地追出庙门,仰头喊道。 安问心站在门边,笑着对我和猴子挥挥手,「两位哥哥,再见!」 「本以为要在下界折腾些时日才能回天,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本仙君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 猴子瞥我一眼,笑道:「早些回去不更好,难不成你还想在雪山上多留几日?」 「不是不是。」本仙君忙摇头,「我可不想再害一次雪盲,才不去雪山。」 「呵——」猴子低笑了声,平视远方,悠悠道:「我说过,待柢山一事有了结果,回到天庭后要将你我之间的事拿出来理一理,你可还记得?」 「记,记得。」本仙君含煳着应了声,皱着眉道:「只是…我总感觉哪里有说不通的地方,柢山这事儿,好像还没完…」 「别打岔!」猴子声线微沉,似乎有些恼了。 本仙君叫屈:「不是打岔,真的,我真觉得这事儿它还没…」 这时,一道似银非银的冷光将周围停滞的空气划破,一支玄黑色的短枪极速而来,长不过三寸的金刚石箭头无坚不摧,刺向猴子后心。 猴子正与我说着话,似乎没注意到危险。 但从本仙君的角度却瞧得清楚,此时提醒猴子已然来不及,我没有多想,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谁知那支短枪的速度比我预料的还要快些,没等我收手,直直钉入我的右肩。 「嗯!」我闷哼一声,被枪带来的巨大冲力掼得后退几步,一脚踏到筋斗云的边缘,向下坠去。万里高空,我想,这枪射不死我,我也要摔死了。或许,本仙君将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被活活摔死的神仙罢。 我早知伯柝的原身是一只修炼数千年的穿山甲,但我没想到,他用来开山穿石的两把枪,穿起人肉来会这么疼,否则我定不会为猴子挡那一下,毕竟猴子是女娲石所生,谁比谁更硬还不一定呢。 疼死我了,视线都有些模煳,我看到一抹红色落在我眼前,却分不清那究竟是从我肩膀溅出的血,还是猴子的衣角。直到落势稍缓,我才确定真的是猴子将我接住了。 猴子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将我横抱在怀里。他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除了阴冷别无其它。 「啊!」伯柝那边传来一声惨叫,似乎有人受伤。我听到卿卿焦急地喊着:「阿柝,阿柝,你怎么样了?」 「别,别为难他了,此事听由玉帝发落罢。」本仙君用还能动弹的那只手轻轻扯了下猴子的衣襟。 「……」猴子不语,脸色阴得可怕。 「嗳…我问问你…」本仙君勉强扯了下嘴角,问:「你和那支金刚枪头…谁更硬?」 「……」猴子似乎不愿搭理我,过了好久,才淡淡道:「我。」顿了顿,「金欢喜,你喜欢自作主张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最后这句话,猴子说得急,情绪颇为激动,甚至抱着我的手臂都有些颤抖。 「别说了,咳!」本仙君咳了一声,呛出一口血来,往他怀里缩了缩,闷声道:「要不说我傻呢?」 「哎。」猴子的语气还是软了下来,「我带你回天庭找药仙。」 经猴子温言软语地一哄,意识模煳之间,本仙君就像是被人灌了一碗迷魂汤,这一刻什么都不想管了。我抱着猴子的颈子趴在他肩头,哼唧了一声,可怜凄凄道:「长留哥哥…欢喜可要疼死了…」 猴子一顿,「你唤我什么?」 第48页 「……」意识消失的最后,我听猴子问我:「你不是说忘了么?以前的事,你究竟还记得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卿卿和伯柝的事情还没完,卿卿不坏,伯柝也不是渣男,先暂时搁下,以后回来说。 下一章开始进入第三卷 【五行山.枕黄梁】,欢喜关于猴子的回忆杀~ 第28章 二八 猴子问我,关于那些前尘过往,我究竟还记得多少。 本仙君活了数千年,年岁大了,近来记性变得不太好,许多事的确已经没什么印象。 但总有那么一两件事、一两副场景、一两个人,我怕的却不是「记不得」,而是「忘不掉」。 众所周知,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有九千棵桃树,一二三级各三千棵。 有三千棵三百年一开花,三百年一结果,三百年一成熟,可果腹;有三千棵一千年一开花,一千年一结果,一千年一成熟,可治病;还有三千棵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可续命。 但也有传闻,在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以前,蟠桃园原本有九千零一棵桃树,后来猴子耍泼,用金箍棒砸倒一棵,这才只剩了九千。 凡间有擅「算术」者,曰:王母娘娘的蟠桃林,或一百年、或一千年、或三千年,以最小公倍数乘之,九千年乃一道轮迴。每逾轮迴,满园桃花齐绽,繁花九千,灼灼艷艷。 本仙君一截朽木,大字尚且不识几个,算术就更不用说了。那人算得对与不对,我无从得知。 但本仙君知道,关于「蟠桃园原本有九千零一棵桃树」传闻的前半截确有其事,因为好巧不巧,本仙君正是传闻中那棵「被大圣爷一棒子砸倒」的第九千零一棵桃树。 飞升之前,本仙君虽然在忘君山老鸹窝待过一阵儿,但鲜少有人知晓,我的祖籍并非那个小山窝,而是五重天上的蟠桃园。 如此说来,本仙君也算是出身名门。 但据史册记载,蟠桃园建园伊始,的确只有桃树九千棵。 在万万年后的某天,玉帝不知去何方仙游,回来的途中偶然间觅得一株歪脖桃树,便将其带回了仙界。 「此株生于混沌,乃树中龙凤,桃中翡翠。」 说这话时,玉帝他老人家亲手挖了个坑,将我种在蟠桃园中。 不仅玉帝他老人家对我另眼青睐,我在仙界安家落户那日,西天如来也派了使者来表示祝贺。 来使是一位面容清俊的年轻和尚,身披锦襕袈裟,金色的佛光护体,耀眼夺目,眉心一朵银莲,清贵绝尘。他是我自登天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没有之一。 我听玉帝唤他「金蝉」,又说他是西天如来的第二大弟子。 由玉帝亲手栽种,西天诸佛布佛光加持,在天界乃至三界之中,如此殊荣,绝无仅有。 一时间,作为一株长得干干巴巴、歪歪扭扭、老树枯枝的歪脖烂桃花,本仙君在仙界众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甚至一些品级稍低的小神仙中风头无二,尊贵非常。 此后数千年,仙界的小仙童们都以能一睹本仙君芳华为荣,走时不忘跪在树下拜一拜,求本仙君保佑他们桃花运旺盛些;俏丽丽的小仙娥们纷纷托着盛了仙露的净瓶,每日清晨都哼着俏皮的歌儿为本仙君浇水施肥;蟠桃园中的一些地仙或者是有了灵识的花仙树怪,也是一早一晚不忘来向本仙君请安,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唤我一声「灵桃仙」。 「灵桃仙」这名字不中听,本仙君听着不太受用,但因为玉帝的一句话以及佛祖的青睐,本仙君在仙界的小日子过得却极风光极滋润,比我之前待得那个到处雾蒙蒙灰扑扑气团一样的「混沌境」好了不止几千万倍。 「灵桃仙,小神吴刚,求您保佑我今年桃花朵朵开,能与嫦娥仙子花前月下互诉衷肠。」 这人忒奇怪,他又不和我一样是棵桃树,做什么非要开桃花?互诉衷肠又是什么意思? 「灵桃仙,求您茁壮成长早日开花结果,您是玉帝身边的红树,红得发紫的红,小女子这般照顾您,您别忘了在玉帝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这仙姑也奇怪,我明明是一颗灰扑扑的老干树,身上哪里红了?何况我尚不会开口说话,又如何美言? 「灵桃仙,您长得真是高大伟岸玉树临风,和园子里其它妖艷贱树有着云泥之别!你是树中翘楚,是这园中之王。」 呔!这白鬍子老地仙眼神儿莫不是出了毛病,怎么净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只是一棵歪脖树,又如何高大伟岸得起来? 那时本仙君年龄尚小,资歷浅薄,不懂得太多人情世故,也看不透其实那些人夸我也好贊我也罢,本意都不在我,而在于奉承玉帝,毕竟本仙君是他老人家亲手所种从下界不知哪座山头儿提拔上来的。 于是,好话听得多了,久而久之,本仙君也逐渐相信了,自己真的与园子里剩余那九千棵桃树有所不同。 我就是树中龙凤。 我就是桃中翡翠。 本仙君开始朦朦胧胧地有了一个念头。 原本我生活的地方暗无天日,而且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平时连个说话解闷的近邻都没有。是玉帝他老人家心善,将我带到蟠桃园来享福,吃穿不愁,受人尊敬。我想担得起那些小仙童对我的恭敬,对得起小仙娥对我的照顾,也配得上玉帝他老人家那句「树中龙凤,桃中翡翠」的称赞和信赖。 第49页 作为一棵果树,开花结果就是我的本分。我想:待我开花那日,花满枝头,一定胜得过这满园艷色;待我结果那日,硕果纍纍,一定是最大最甜的那颗。 为了开出最美的花,结出最大最甜的果子,本仙君向下努力扎根汲取水分养分,向上努力生长吸纳日月精华。 事实证明,本仙君这棵歪脖树的确与园子里的其它树有所不同。 蟠桃园的桃树,九千年一道轮迴。 时间看似漫长,可当你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而不懈奋斗时,说过也快,弹指一挥,便是冬去春来,夏满芒夏。 在本仙君为了成龙成凤成翡翠而努力的时候,九千年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 九千年后,满园桃花齐绽、繁花九千,灼灼艷艷,引得蝶舞莺歌,百兽欢愉,好不热闹。 唯有本仙君自己,依旧一棵歪脖树,干枝枯叶,萋潦一身,莫说是花满枝头了,连半个花苞都没有。 那天,王母娘娘命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组织了一场游园会,诚邀仙界诸仙以及下界有些名望的散仙修士进入蟠桃园,喝琼浆,品玉露,观美景,闻花香。 每人游园经过我身边时,都会「啧——」一声,道:「这不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树中龙凤桃中翡翠灵桃仙嘛?怎么别人都开花了,它却还是光秃秃一棵树?」 望着园中昔日的邻居同伴,如今他们都挺直了腰板儿努力在众神面前展示自己的芬芳与美丽,我心中羡慕不已。 又是数个春秋,花开花谢,旁人的枝桠上皆挂满了桃子,我仍无半点儿开花的迹象。 这日,王母娘娘命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组织了一场蟠桃会,诚邀仙界诸仙以及下界有些名望的散仙修士进入瑶池仙境,喝琼浆,品玉露,观美景,尝仙桃。 每人从瑶池离开时不忘来一趟蟠桃园,在我身下转个几圈,「咦?」一声,道:「这棵树究竟行不行啊?这都一万八千年了仍没个动静,当日玉帝种下它时,真的说过「日后三界有难,要依仗一棵树来渡劫」这种话?」 一位地仙摇摇头:「种树时小神也在场,玉帝的话不是这么说的。而且自树种下后,他老人家也没再来过,许是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不见得真的对这棵树另眼相待。」 「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应该是大家在口口相传之间把这棵树的形象过于美化了。不就是一棵歪脖树嘛,像凡间,每个村子的村口都会有一棵和这差不多的歪脖树啊,没什么好稀奇的。」 「也是,蟠桃园嘛,这么多棵树,多它一棵不多,少它一棵也不少,之前我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了,竟然把一棵连花都不会开的歪脖树当神仙一样供奉,脑子被张果老的驴踢了不是?」 这些神仙叽里咕噜一番议论,三言两语之间,本仙君就从「灵桃仙」被打回了原形—— 一棵连花都开不了的百无是处的歪脖树。 自此以后,再没有小仙娥来为我浇水施肥,那位叫做「吴刚」的莽汉也没再出现,那些曾敬我如天神的地仙灵怪皆对我嗤之以鼻,便是旁边几棵有了灵识与我关系不错的桃树也开始一早一晚对我奚落一番,更有甚者,不知是哪几位仙家圈养的金丝雀从笼中飞出,结伴在我头上搭窝拉屎。 后来,不知怎地,凡界一些鸟儿听说蟠桃园有这么一棵不会开花专供鸟儿拉屎的树,也纷纷大着胆子飞到五重天,以在我头上留下些属于自己的「气息」为荣。 再后来,有一名三只眼睛的小男孩抱了一只小狗的尸体来,在我树根处挖了个坑,边挖边抽抽搭搭道:「听说凡间的小孩子,心爱的小猫小狗死了,都会埋在村头的歪脖树下。虽然蟠桃园不是村口,但你好歹是棵歪脖树啊。我把哮天埋你这里了,希望它来世能托生个好人家,重新修炼,位列仙班,到时,我还和此生一样疼它宠它。」 本仙君茫茫然,不解为何短短数日,自己的生活和地位会发生如此急流而下的变化。 那时我是有些害怕的,甚至开始想念自己在混沌境的日子。 虽说混沌境终日昏暗,也孤寂得很,但至少日子清淡,不用我费心去应付这些根本就不懂得的人、事、物,也不用担心被旁人欺负,甚至连凡界飞上来的一只小家雀儿都敢在我头上拉屎。 我也不得不信了,朽木终究是朽木,当不了栋樑,歪脖树只能是歪脖树,无论被别人捧得多高,依然无法真正「高大伟岸」,可笑我还曾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而努力汲取养分吸纳日月精华。 我的确与众不同,人家三千年一开花一结果叫做「大器晚成」,我数万年没什么动静,就只能是「一无是处」了。想到此处,我终日郁郁寡欢,对月垂泪;黯然神伤,日渐消瘦。 这一恍,就又是九千年一道轮迴,蟠桃会会期将近。 自从意识到自己不会开花结果后,这些年,我最怕的就是「游园会」与「蟠桃会」。因为每到此时,少不了有人对我一番嘲笑,说什么『树中龙凤、桃中翡翠也不过如此,不会开发结果也就罢了,长得还丑,歪歪扭扭,树却没有树的样子』。 我听着,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拼命往下低头。可惜脖子长得不直熘儿,想低头都做不到。我心里委屈得紧,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转儿,直到头顶一个鸟窝里传来雏鸟的啼鸣,接着那小东西一泡热尿洒出来,我也忍不住张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第50页 我哭得眼泪飞飙,肩膀耸动。 众仙惊道:「哎哟哟,这棵树怎么突然晃这么厉害?树枝上还沁出水来了,是露水吗?」 滚犊子的露水!那是小爷的眼泪好嘛!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古板的老神仙自然无法相信,我只是一棵连普通桃树都比不上的歪脖树,未曾修行过半日,却会哭会难过。莫说他们不信,我自个儿瞅着自个儿狂飙的眼泪,也唬了一跳。 「呵——」 正在我懵懂得盯着自己的一颗泪珠发呆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低笑。那人声音煞是好听,以至于让我自动忽略了其中的一点点嘲弄与调笑。 不知何时,在那群白衣与白鬍子一起飘飘的老神仙中,出现了一名身穿红色衣裳的男子。 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比之前那个光着头的和尚金蝉子还要好看千倍百倍,可惜我没上过学堂形容词匮乏,形容不出他之一二,只知那人金髮微鬈,烈衣如火,带着赤金的护额,一双金眸里是睥睨天下的桀骜与骄傲,让人不敢直视。 偏偏我却傻傻直视了,盯着他呆呆看了半天,听身边人极客气恭顺地唤他「大圣」。后来几日我才知道,他是新上天的神官,姓孙,名悟空,号齐天大圣,是看守天马的「弼马温」。 那大圣抬起右手,我看到他修长的指骨,骨节根根分明,指尖干净,温度微凉,轻轻抚上我的一根枝桠,拭走了上面的一颗泪珠。 「大圣爷,您要採集露珠么?」一位很有眼力见的地仙笑眯眯道:「这棵树不中用,几万年了就没开过花,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您如果想要仙露,去旁边几棵树上采吧,花瓣上的露珠更香甜不是?」 「是么?」那人勾起唇角,笑容极为放肆,便是什么都瞧不进眼中。他凝视着指尖的水珠,突然将指尖送到唇边,将那滴泪吮入口中。 我打了个不小的寒战,树干里有什么在「怦怦」直跳,紧张地盯着他如染朱一般的红唇,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紧张个什么。 良久,他蹙眉,轻飘飘道:「你说的对,这滴露,苦的。」说着他微微抬头,望着我长得畸形的脖子,眉头拧得更紧:「这树,长得也丑。」 「……」我半张着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哗哗」又流了出来。 「是吧是吧。」地仙笑得更开,「大圣,您就别管这棵歪脖树了,去尝尝旁边几颗花瓣上结出的仙露吧,肯定比这棵好喝。」 「……」那人却没动,直到我委屈得挤出越来越多的「金豆豆」,他才笑了,道:「丑是丑了些,模样还算可爱。」 话毕,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一跃,轻轻松松坐在了我歪歪扭扭地那根树杈上,靠着我的肩膀,惬意地枕着自己的手臂,翘起二郎腿。 我一时没有准备,受不住他的重量,「咔嚓」一声胳膊险些脱臼。那人听到了,不动声色地施了个轻身之法,看似压着我的胳膊,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力道了。 「啊哈——」他懒懒打了个呵欠,冲下面摆摆手,笑道:「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俺老孙走得累了,想在这棵树上,歇歇脚。」 作者有话要说:欢喜小时候真的是 树傻桃多,傻白甜,猴子那时候也有一点点顽皮,猴性还在,所以如果两个人一起耍的时候做出什么不符合常理和正常人三观的事儿…多包涵…等取经路上磨磨性子就好啦~ 第29章 二九 那时本仙君还不知「弼马温」是比芝麻绿豆还要更小的小官,见他一发话,方才那些围成一团奚落我的人纷纷散了,便以为他是如玉帝那般身份尊贵的上神。 待那些人走后,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壶酒,撩起衣摆,支起右腿,拎着酒壶仰面往口中灌着,姿态洒然,笑容肆意。清澈的酒液从壶嘴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冰雕玉柱般的弧线,他仰着欣长的颈子,喉结上下滚动,苍白修长的手指与金色的酒壶形成强烈的对比,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很少有人能将大红与赤金衬得那么好看,他是我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很少有人会夸我一棵歪脖树「可爱」,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我有些好奇,于是偷着瞟了他几眼,又怕被他发现,便小心翼翼用细小的枝桠挡了眼睛,只留一道缝儿透出些视线。 「传说中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他喝了几口,许是觉得腻了,信手一扬,将剩下半壶酒尽数洒在了地上。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躺着,他掂着酒壶,轻笑一声,轻飘飘一丢,壶耳好巧不巧就挂在了我嘴边的一根小枝桠上。 他眯起眼睛假寐,唿吸一点点匀了。我瞅着面前的赤金酒壶,看着壶中仅余的一滴酒正挂在壶嘴上,马上就要滴落,坠入青泥。想起方才这人就是仰头从壶嘴里接了酒喝的,莹润的酒液将他点朱似的红唇浸得好像有了光彩,便迷了心窍一般,张口去接那滴正落下的酒,想尝一尝他尝过的东西。 清凉的一滴落在我唇上,我伸出舌尖一卷,咂咂嘴,发现是甜的,带着淡淡的清幽果香,好喝!可惜只有一滴,我不甘心地伸出软枝,捧起酒壶,将壶嘴朝下空了半天,好不容易又倒出几滴,立刻张口接了,直到确定壶里再倒不出什么,才悄咪咪将壶放回原位。 第51页 哪曾想,那琼浆虽然是果酒,后劲儿却不小,我又是第一次沾上酒气,没多久竟然醉了。醉得晕晕乎乎,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 这时,又有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家雀儿衔了枯枝,跑来我头上搭窝,尖利的爪子直抓得我头皮生痛,也不知头髮断了几根。想我受人欺凌万八千年了,从来都是忍气吞声,今日借着酒劲儿,却不想再忍了。 若註定「马善被人骑,树善被鸟欺」,我便也破罐破摔,当一次恶树罢,耍泼撒疯谁不会? 「啊!!!」我大吼一声,树躯一震,道:「走开走开都走开!!!」 这一下,直接震掉了头上顶着的数千个鸟窝,同时也把那位大圣爷…从我身上…震了下去。 觉察异动,他「嚯!」睁开眼睛,反应极敏地在半空维持住平衡,又在落地之前调整了站姿,一双藕丝步云履稳稳踏在地面。 「……」被饶了清梦,他不悦地扫了我一眼。 「……」我被他盯得心里发虚,不敢再动。然而,更让我汗颜的是,下一刻,「噼噼啪啪」的鸟窝砸下来,倒了他一身的鸟毛鸟粪鸟蛋壳。 「……」立时,吓得我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心道:大圣,这怪不得我,即使怪我,我也不是诚心的。 他蹙起眉头,满脸厌恶得瞅着自己好端端一身衣裳变得狼狈不堪。 本以为他会一气之下折了我的老腰,可他却只捻了个法诀,三两下弹净了身上的那些秽物后,转身就要走了,并没有怪罪于我。 正在我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那人走出几步,突然又折了回来。他一扬手,掀起一股凌厉的气浪打向我肩头。这一下来势汹汹,若真的打到身上,一整条树枝怕是保不住了,唬得我忙伸手格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他盛怒的面容。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未来临,隔了一息时间,我听到耳边传来悽厉的鹰啸声,接着「扑通——」一声,有只灰扑扑的庞然大物撞上我的肩膀,又重重摔落地面,不再动弹。 我壮着胆子从手指缝里偷瞄了一眼,原来方才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头威武雄壮的秃鹰,也想在我头上安家落户。好嘛!它那一爪子铁钩一样锃光发亮,力发千钧,就我这小身板儿,被它抓一下,铁定要废了。 我方知,刚才他不是要打我,而是在救我。我本想跟他道声谢,于是拼命摇晃着身子,可无口难言,只能发出「沙沙」的树干摩擦声,又摇下来几根羽毛和几块鸟屎。 「……」那大圣爷望着扑嗍嗍落下来的羽毛等物,嘴角不禁一抽,自觉地往后退开三尺,这才避免了再次被淋一身秽物的厄运。 我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有失体面,也不够矜持,于是作罢,变得安静如鸡。 等我终于树静风止,他单手支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绕我走了一圈,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之物,眼放异彩:「你这棵桃树,似乎与众不同了些。」 曾几何时,我自以为与众不同,我乃树中龙凤,桃中翡翠。 事实证明,我的确是与众不同,我乃朽木一截,百无一用。 我以为他与旁人不一样,至少不会欺负我奚落我,却原来,他也和那些人一般,嘲笑我不会开花结果么?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难受,梗着脖子垂着头,恹恹地没了精神,却见他不知何时重新跃上我肩头,依旧是懒散地侧卧着,在我耳边含笑道:「看你这样受人欺凌却还活得欢喜,竟让我想起一句诗,『千磨万击还坚劲,仍尔东西南北风』,若有一日你能得了灵识化身为人,想来定也是位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的谦谦君子罢。」顿了顿,他翻了个身,下巴搁在我肩窝,轻嘆了一声:「也不一定,或许是位清清秀秀的小仙娥呢。」 他说的不错,桃树与其它诸多树木不同,未化形之前乃雌雄同株,即便修行得道,究竟是男是女,也只有到了化形那日才能知晓,事先不可预料。 可「芝兰玉树,朗月入怀,谦谦君子」,多好听的词儿啊,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我莫名觉得他是在夸我。 什么样的笑容是嘲笑与戏弄,什么样的笑容带着善意与赞许,我尚能分得清。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亲亲他,嗯…亲近的亲。 大抵是酒劲儿还在罢,我斗着胆子,伸出全身最柔软最娇嫩的那根枝桠,凑到他脸颊边,极轻地蹭了蹭。我怕不用最软的那根,其它枯枝干叶会惹他嫌弃,又怕皴裂的老树皮刮伤了他的脸颊。 可即使是最软最细最嫩的一根,依然是干巴巴皱巴巴丑巴巴,一下就将他的脸颊刮出了几道细细的血丝。望着伤口处沁出的几颗血珠,我呆了一下,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或许闯祸了,心虚地急忙要收回手。 这时,他眯起眼睛「嗯?」了一声,手腕一翻,便将我的那根枝条不轻不重地拿捏在了指尖。 第30章 三十 这时,他眯起眼睛「嗯?」了一声,手腕一翻,便将我的那根枝条不轻不重地拿捏在了指尖。 「!」我一个激灵,不敢再动。 他用指腹轻轻磨蹭着那根枝条的柔嫩顶端,弄得我痒痒的,就像被人挠了胳肢窝一般。 我忍不住「咯咯咯!」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又不敢动作幅度太大被他瞧出什么,便只好忍着,直到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眼泪。有一瞬,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瞧出我有和常人一样的知觉,才故意这般逗弄我了。 第52页 可他的表情严肃而专注,淡金色的眸子里闪着晶亮亮的光,充满着好奇,并不像是在与人开玩笑的样子,更像是一名幼稚的孩童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好奇心使然,想要一探究竟。他挠了会儿我的痒痒肉,指尖一顿,然后捏着那根枝条凑到眼前开始仔细打量起来。 如此一来,我离他更近了,近到能感受得他温热的唿吸,看得他根根清晰的睫毛,听得他砰砰有力的心跳。自然,我也瞧见他脸上的一串血珠。 他的肤色偏白,脸颊上一道细细的红色划痕仿若月老手中的一条红线,沁出的血珠便是线上缀着的一串茕茕宝石,让人心疼之余,又会觉得煞是好看。 「斯——」盯着我看了良久,他像是痛觉迟钝才感觉到疼似得抽了口冷气,左手指腹在脸上轻轻一抹。 「别呀!」我轻唿,可他还是揩走了那滴血珠,伤口也随之癒合。我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多好看的红线啊,我亲手划的,就这样没了。 他看到指尖沾着的血迹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接着轻轻蹙起好看的眉头,似在冥思。 方才洒他一身秽物他没有动怒,现在又让他挂了花儿,我想,他总该有些脾气了罢。 谁知,他却松开了我,手肘撑在我长歪了的那根树杈上,托着下巴,佯怒道:「你的胆子也忒大了些,就不怕俺老孙一棒子敲折了你么?」 「怕哟。」见他面露不悦,我无端感到后背起了一阵冷风,于是缩了下脖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知自己有错在先,我跪地求饶便是。不过在他看来,大概是一棵歪脖树在没有颳风时依然能抖几下,又发出「沙沙」的枝叶摩擦声罢。 「无风自动?」他一愣,又摇着头笑了,自言自语道:「一定是我想岔了,你就是一棵树,又如何能听得懂我说什么?」 「……」我鼓了下腮帮子,小声咕哝着:「只要您别总是对着我念诗,或者说太多四个字的成语就成。大白话…我还是能听得懂的…」 「不过…」他淡金色的眼珠一转,瞄了眼我光秃秃灰扑扑的枝干,笑道:「初来天庭时我便听说蟠桃园里养了棵不会开花结果的桃树,今日随着他们游园,就想见见。」 「……」亏得我刚才还把他当好人,将自己感动得一塌煳涂,甚至还放下矜持主动去亲…近了他,原来又是一个慕我的「丑名」前来参观的,着实气人! 我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瘪着嘴也不知在跟谁闹脾气。 那大圣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明明我都生气了,他还不识趣地在那里叨叨不休,道:「如今见着了,我突然有些好奇,若有朝一日你开得花来,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神他妈知道我开花时是什么光景,小爷我又没开过花!你问我,我问谁?! 「您爱上哪歇脚就去哪儿歇罢,总之别赖我身上,做树,我也是有骨气的!小爷不伺候了!」我被他一句话气得浑身打颤,热血上用,脑门一热,甩手将他从我身上掀了下去。 「咦?!」第二次无缘无故从树上摔下来,他有些发懵,一头雾水,站在树下缓了好一会儿,表情才自然了些,一甩袖子抬腿走了。 「完了完了,你得罪人了!」一只在我头顶盘桓良久,伺机准备下来搭窝的家雀儿叽叽喳喳道:「你知道刚才你摔的是谁吗?」 「谁?」我扒拉了下被她扯乱的头髮,「不是看守天马的弼马温么?」 小家雀儿扑闪着翅膀:「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哎呀,你整天待在园子里不出去,消息不灵通自然不知道,他可是连玉帝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大人物咧。」 「这么尊贵?」我心里突突了一下,开始有些怕了。那些地仙已经给够了我气受,若再得罪一个这么尊贵的人,以后我在天上岂还有好日子过? 「不仅尊贵,听说脾气还不好,一言不合就抡他那根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大棒槌,东海就让他给搅翻了,冥君十殿阎罗联手也打不过他,还被他撕了生死簿,可厉害了呢!」小家雀儿添油加醋一番,正说得起劲儿,不知看到了什么,勐地瞪大了她那双绿豆小眼,「嗖!」一下飞出老高,喊叫着:「你自求多福罢,大圣爷回来找你报仇了!」 「!」我大惊,转身一看,那人果然已经折了回来。他不仅去而復返,而且肩上还扛了一根碗口粗细的金棒槌。 「听说他脾气还不好,一言不合就抡那根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大棒槌,东海…」 我想想雀儿的话,又看看他肩上那根精钢玄铁镀金的如意金箍棒,怎么瞧都觉得那东西「唿唿」往外冒寒气,下一刻就能抡过来将我砸死。吓得我肝胆俱颤,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带着哭腔道:「好大圣,我,我知错了…」 「怎么抖成了这个样子?」他疑惑地皱着眉头道,站在离树下一丈开外的地方,生怕再有些奇怪的东西掉在身上。等我将全身的鸟毛鸟窝全抖落干净了,他才又走近了些,身上并无杀气,没有要打人的意思。 我注意到那根棒槌一端挑着由数以千计的桃花花瓣聚成的巨大花团,萦绕着金色的流光,引得蜜蜂蝴蝶绕着锦簇的花团上下飞舞。 「咦?」我不解地唿了一声,暂时将对他的畏惧放在一边,歪着脑袋好奇地看他想做什么。 做了万八千年的歪脖树,我没开过花,不知有朝一日,自己开花将是怎样的光景。 第53页 然而,当他动作潇洒地打了个响指,轻轻挥动那根棒子,撒下漫天繁花,花又纷纷扬扬落在我干枯皴裂的枝干上… 那一刻,我从他淡金色的眸子里,看到了我自己。他宛若琉璃的瞳仁里盛着笑,也盛着我。灼灼繁花覆了我满身,剎那金光倾泄,胜却满园春色。 他站在花开最盛的一根枝下,微微仰头,抬手捻起一朵正欲飘落的花瓣,放在鼻端轻嗅。恰有一缕浅淡的阳光洒下,在他脸上映出一道斑驳的光影,衬得他凌厉的面部轮廓仿佛也温柔了几分。 「原来,若有朝一日你开得花来…竟是这样的光景。」他望着我,眼中有一丝惊艷,将花瓣摊在掌心,轻轻吹出一口气,那朵浅粉的花儿便轻轻飘了起来,好巧不巧落在我的唇角。 我呆呆张口含住那朵花,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他,竟有些痴了。为他眼中的我,更为我身下的他。我在自己心里,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从未有人待我这样好过,虽然他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时好奇,才摘了这许多花撒在我身上,但我宁愿自欺欺人地以为,他是真心想圆了我开一次花的梦想。 让我知道,虽然我只是一棵歪脖树,虽然我长得又丑又干巴,但那都是没开花之前的模样。若真的开出花来,我就是树中龙凤,我就是桃中翡翠。 他给了我信心,让我坚信,一棵没有梦想的桃树不是棵好桃树,虽然这梦想如今我还只能想想而已,但我已经知足了! 这时,看守蟠桃园的地仙不知去哪儿打了个瞌睡回来,见有棵正在花期的树突然变秃了,跑来道:「哎呦呦,大圣爷,您怎么把园东头那棵桃树上的花全薅了?」 「……」我这边正感动得眼含热泪,听到此句,硬是笑得挤掉了两颗金豆豆。 合着我身上的这些花瓣,是他从一棵树上偷来的。这人也是忒实在,就不会每棵树上偷个一两朵吗?九千棵桃树也足够了,偏偏可着一棵树偷。好端端一棵花树变秃树,不被人发现才怪哩! 「俺老孙想薅哪棵薅哪棵,」他瞥一眼那人,缓缓捋着手中的棒槌,「怎么,你有意见?」 「没,没意见。」地仙忙甩头,看到我一身繁花,惊讶道:「这是哪来的树?原本那棵歪脖树呢?大圣啊,虽说那棵树不招人待见,但毕竟是玉帝当年亲手所种,您玩便玩了,可不能胡来,将树给刨了啊!」 「不招人待见吗?」他偏头瞧了眼我,含笑道:「我瞧着挺好。」 「……」我面上突地一热,也不知红了没有。 「可…」地仙还想再说。 「放心罢,树没丢。」他被罗嗦得有些烦了,不耐地摆摆手,朝我一指,「这不就是吗?」 「它…」地仙一愣,从我身上揪下一朵花来,发现是被人粘上去的,并非是真的开花,哭笑不得道:「嘿嘿,您真会玩儿。」 「呵——」他轻笑了声,将棒槌变作绣花针大小,收了起来。见地仙不走,问:「怎么,你还有事?」 「哦,是这样。」地仙哈哈腰,道:「这不蟠桃大会就要举办了么,西天庭那边也派了人来,玉帝想届时遣几名武神表演赛马助兴,让小神请您去天马园挑几匹好马备用。」 「西天庭的人也参加?」 「可不!」地仙道,抬头时看到一人,立刻堆着笑脸迎了过去,道:「圣僧,玉帝不是让您在天马园等着么,您怎么又自个儿过来了?」 「既是蟠桃盛会,岂有不来蟠桃园一观的道理?」来人道,语气虽然含笑,但听起来依旧冷冷清清。 一阵轻缓从容的脚步,未几,那人走到树下,一袭纯白袈裟,眉目冷俊,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道:「这位想必就是齐天大圣了罢,在下乃如来座下弟子,金蝉。」 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两人,如今就在我身下会了面,此情此景,我真想哭着吟诗一首。 突然,不知何处起了妖风,一下将我身上的花瓣吹了个干干净净,露出我灰扑扑丑巴巴的本身,而那些花瓣纷纷扬扬洒下来,飘在他二人周遭,下了好一场应景合情的桃花雨。 「……」我瞪目结舌,口中含着的花瓣也随着落下来,飘到金蝉子肩头。 那大圣信手捻了花瓣,嘴角微弯,笑道:「什么大圣,一个诨号罢了。我姓孙,名悟空。」 第31章 三一 「孙…悟空?」我默默重复了一遍, 知道「大圣」并非他的真名, 他姓「孙」, 名「悟空」。 等我再抬头时, 他与金蝉已经并肩走得远了,只留下一红一白, 看起来颇为契合的背部剪影,以及一串清朗的笑声。 …… 「哈哈, 我以为你们西天庭的人都只会打坐念经呢, 原来还会骑马。」 「略通一二,有劳大圣帮我挑一匹了。」 「好说好说!欸,我说你也别大圣大圣的了,叫我『悟空』便是,名字嘛, 本来就是留着给人叫的。」 「嗯, 悟空。」 …… 我猜, 他应该是如地仙所说,与金蝉一起到天马园挑马去了。 「哎呀呀, 那猴子也真是瞎胡闹, 园东头那棵树三千年一开花,硬是让他全给薅了!」待他走后, 地仙望着满地的落花,摇着头直嘆气:「让王母知道了,我该如何交差才是?」说着,他一脸嫌弃地对我翻了个白眼, 唾了一口。 第54页 「呸!一棵丑巴巴的歪脖树还妄想着开花结果,若不是你,那只死猴子也不会一时兴起弄坏了王母娘娘最珍爱的那棵树!」 自从被人发现不会开花后,这些年我没少被人挤兑,比这更难听的话也听过,早已不放在心上,我只望着那人与金蝉离去的方向,随地仙去说。 我不知大圣这一去,何时才能再来,又会不会再来。若不再来,就又只剩了我自个儿守着这满园艷色了。以前守了数万年,我都没觉得有什么,时间虽然漫长,但熬一熬总算过来了。可今日遇到他,我知此后的日子定不会那么容易熬过去了。 因为有一种温暖,没尝过时不觉得冷。可一旦尝过,日后即便是守着十丈业火,只要不是那个人,都将是天寒地冻。 后来几日,由于我身上的鸟窝被抖落得差不多了,那些曾在我头顶安家落户的鸟儿也不再来。我的日子过得清静是清静了些,但心里却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怅然若失。 雀儿倒是来过几次,落在枝头歇息时无意说起「蟠桃会」与「赛马会」。 她说,大圣爷为金蝉子挑了一匹白色龙马,可日行千里。 她说,大圣爷这几日一直在马场陪着金蝉子驯马练马,她竟不知大圣也有这么好脾气这么有耐性的时候。 她说,他与他,鲜衣怒马,胜却万千繁花。 那又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噢? 我穷尽脑汁依旧想像不出,唯一有印象的是,那日我花「开」满身,他站在最盛的那枝下,捻起一片花瓣放在鼻端轻嗅,眉眼含笑,神情专注而温柔。 我想,不过如此了罢。 会期将近,前来蟠桃园参观的仙者日益增多,前来採摘蟠桃招待宾客的仙娥也日渐多了起来。 数百年一次的盛会,本就办得盛大而隆重,这次又有西天庭的贵人前来参加,更是盛况空前。 按理说,身为看守天马的神官,这段时间应该是弼马温最忙的时候。我没料到,在蟠桃会前夕,他竟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人,金蝉。 彼时,我正无聊假寐,忽闻树下飘来一阵醉人的果酒香,于是睁开眼来,看到他与金蝉倚着我的树干,席地而坐。金蝉手中拿着一串念珠,他手中则拎着一壶酒。 那酒我尝过,甜的,好喝!于是瞪着眼睛巴巴瞧着他,想等他喝剩了不要了,将壶一丢,我好捡个漏儿,捧着壶偷喝几口。 这时,他一顿。我眼睛亮了亮,心想又喝腻了罢?却见他手握着壶身,往前一送,笑着对金蝉道:「嗳,你也来一口?这酒滋味儿是差了些,但消遣用还马马虎虎。」 金蝉子的唇,色淡而薄削,不说话时轻轻抿着,就成了一条直线。他向后仰了下头,躲过壶嘴溅出的一滴酒水,嘴角弯出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笑得极为含蓄,道:「悟空你又忘了,我出家人,不喝酒。」 「噢,对对,对。」他的表情有些懊恼,尴尬又孩子气地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笑道:「不喝便罢,俺老孙也不喝了。」说着随手一丢,壶飞起来,好巧不巧再次挂在了我嘴边。 「……」这次壶里酒剩得多,但我却突然没了想喝的欲望,只望着清澈的酒液一滴一滴缓缓落下,溅在树杈上,又碎成千万点晶莹。有点儿难受,鼻子好像不通气儿了,堵得发酸。 偷听别人说话有失礼数,虽然我只是一截朽木,但却是一根品德高尚的木头,不屑于这种小人才有的行径,于是我抽了下鼻子,瘪瘪嘴,躲到一边去了。 他二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大听清,但不时传来的笑声却分外清晰,隔了会儿,我听到只言片语。 「你的真身是猴子?」 「正是正是!想不想看看?」 「呵——」 「在天上还未有人见过我的真身,俺可是第一个给你看了!」 「嗯?」并非是我存心偷听,是他自己情绪激动,说话声音大了些,才传入我的耳朵。 说这话时,他定想不到,其实园中除了他与金蝉之外,还有第三人在场,便是我。 知道偷看不好,但我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怕被发现,经过再三纠结,最终决定只从手指缝里偷偷瞄一眼。 一眼足矣。 他脚踩藕丝步云履,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好一个威风赫赫的齐天大圣,即便是长了一脸金灿灿的毛儿,也是一只俊俏无双的美猴王。 猴子取出他的金箍棒,三两步跳到一旁的空地上,开心地耍给金蝉子看。金蝉子坐在我脚边,倚着我的小腿,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眼中似有赞赏。 「……」我瘪瘪嘴,背过身去,心道:猴子没事儿瞎舞弄什么破棍子,金光灿灿闪着灵光,小爷的眼睛晃都要被晃瞎了! 猴子也只耍了一会儿,金蝉子说了句什么,他便停了。收起金箍棒,变回人身,没多久过来一位小仙童将金蝉唤走了,说是玉帝为了明日的蟠桃大会,有很重要的事找他商量。 我以为猴子也要随着一起去,谁知回头却见他仍旧站在树下,望着金蝉离去的背影,不复方才的欢欣,神情带着几丝落寞。 他是因何落寞,又是为何心烦呢? 静立片刻,他突然抬头,视线相对,我心头一震,蓦地漏跳几拍。 等我反应过来自己的紧张其实是多余的,因为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时,他已经往繁花深处走去。 第55页 「喂,丑桃儿!」雀儿飞回来,这次她还带了一名腹部长着红毛的伙伴来,叽叽喳喳道:「几天不见,你怎么没精打采的,都瘦了。」 「别瞎说,我什么时候胖过?我身材一直很纤瘦的!」我鼓着脸辩驳。 「嘿!我才没瞎说。」雀儿道:「你以前已经够丑的了,现在一瘦,脸又苦哈哈的,就更不好看了!丑得我都不想在你身上搭窝了,咱们江湖再见罢!」 「要走就快走罢!」我跺跺脚,吼道:「您要真走了,我还要谢谢您咧!」 「有病啊!谁得罪你了你找谁去,沖我发什么火?!」雀儿气哼哼道,与那只红腹鹦鹉一起飞走了。 谁得罪我了? 我被问得一怔,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可心里的确有团火窝着,堵得难受。我只好找出根已经彻底枯萎的树枝,用指甲抠着上面的老树皮,权当发泄。 「哟。」在我抠秃噜三根树枝后,树下传来猴子的调笑,「怎么?几日不见,你又换了新花样,这次不掉鸟窝,改掉树皮了?」 「嗯?」我动作一顿,低头看去,见他如前几日一样扛着一团锦簇的桃花去而復返,忙放下手中的枯枝,眨巴两下眼睛,安静坐好。 猴子照例将花撒在我身上,收起棒子后,轻身一跃,靠在我肩头。瞥见树枝上挂着的酒壶,他伸手取下来晃了晃,见里面还有很多,竟仰头全送进口中。 「欸!」我伸手想去阻拦,刚一碰到他的袖角却被躲开了。 我皱皱眉,担忧地望着他:「酒不是这样喝的呀,而且…而且你不是说不喜欢喝琼浆吗?」 「你…」猴子丢了酒壶,偏过头看我一眼。他也许是有些醉了,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湿润,如蒙了雾一般。伸手拨弄着我的枝条,他轻笑一声:「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你能听的懂我说什么,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 「我真的听的懂啊。」我忙道,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与他的对在一起。也许是错觉,我觉得今日的猴子与往日不同,至少,前几日的他,区区一壶琼浆,是不会醉的。 「一棵树而已,想来你是不会明白的。」猴子的笑容里突然多了几分苦涩,他翻了个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我的指尖,嘆道:「你看看天上这些人,他们表面上敬畏我,唤我一声大圣。可实际上呢?我知道,他们对我,只有畏,没有敬,他们只是怕我手中的这根棒子!」 我想起那日猴子与金蝉前脚刚走,地仙就骂着「死猴子捣坏了王母的树」,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这便是猴子口中所言的「只有畏,没有敬」么? 猴子枕着自己的手背,道:「弼马温是做什么的我也打探清楚了,玉帝老儿打发我去给他餵马,忒不地道!蟠桃会连下界的散仙都请了,却连一张请帖都没给我,偏偏还要让我帮着他挑选赛马的马匹。」 原来猴子和我一样,在这天庭过得并不快乐。我一直以为他身份尊贵,便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没有烦心事了。如今见他醉眼微醺,缩在我肩膀处,我心里莫名疼了一下。 「俺老孙也就是不跟玉帝老儿一般见识,不想计较,否则…」猴子道,话没说完,他不知想起什么,笑里多了几分暖意:「他是第一个愿意真心待我的,不会因为惧怕我才毕恭毕敬,在我面前,他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他说…他的理想是度化众生…」 猴子说的「他」,我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指的是金蝉。「梦想」是什么,「度化众生」又是什么,我听不大懂,但我想…我也不惧怕猴子啊,因为我曾见过他温柔的一面,如今又见了他脆弱的一面。 我也愿意真心待他,倘若…我一棵朽木,也能有心的话。 「嗳!」正说着话,猴子突然揪住我的手指尖,轻轻晃了下,笑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既然现在你已经尝过开花的滋味儿,想不想再尝尝结果子的趣味儿?」 「……」猴子话题转的有些快,我反应不及,就见他不知用了什么法诀,「嗖——」一下变成一颗碗口大的巨桃,趴在我肩上「哧嗤」偷笑,问:「你猜,若有人来摘桃,看到你结了果子,会不会很意外,又会不会将我也摘了去?」 看着他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那般笑得开心,我发现,能不能结果子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现在这样就挺好。 没多久,他趴在我肩头睡着了,睡时还是桃子的模样。我低下头,嘴唇贴上他的脸颊,极轻的碰了一下。 果不其然,第二日负责采桃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挎着竹篮来到蟠桃园,看到我身上有颗又大又水灵的仙桃,无不意外,抢着将猴子变得桃子揪下来,拿去邀赏。 「真是奇了,万八千年不开花的老铁树竟然结果子了!」七仙女道。 猴子窝在橙衣仙子的竹篮里,对我扬了下眉梢。我想招招手回应,晃掉了一树的花瓣。猴子昨夜对我说了,他说这次他偷花偷得巧妙,每棵树上摘了两朵,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蟠桃会举办了整整三日,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有看到。 只是到了第三日,不知哪位仙家的座骑,一头火麒麟突然发狂,搅了大会,又惊了天马。成千上万的御用天马闯出天马园,将天界踏得一片狼藉。 第56页 受惊的马最难驯服,众仙家皆腾云驾雾,能飞多高飞多高,生怕被马撞到。天马闯入瑶池,又闯入蟠桃园,将满园桃树撞了个七零八落,粉身碎骨,更有一头膘肥体壮的成年雄马,一头砥在我身上,生生撞断了我的老腰。 「啊呀!」我一声痛唿,趴在地上不能动弹。那疯马瞪圆了铜铃大小的眼睛,扬起前蹄,正要一脚踩下。 正是这时,猴子足踏祥云,身披金甲,在万众瞩目之时,挥起金箍棒,一棒子扫走了那头疯马。随之,他捋了一把毫毛,轻轻一吹,化出数以万计的分身。 虽然每一只猴子都手拿棒槌,都身披金甲,都能一下驯服一头疯马,但我却能一眼就从千万只猴子中认出他来。 猴子曾留给我诸多印象,或冷傲或不羁,或洒脱或惬意,或温柔或脆弱,但唯有这次,我知道,自己穷极一生,也再难忘却了。 自那时起,我便有了一个理想,我的理想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与猴子这般,在万众瞩目时,成为一个身披金甲足踏祥云的盖世英雄! 这也是我第一次有了想要修炼成人的念头,想与他并肩,或站在最高的云端,或者策马扬鞭。 那一次的蟠桃盛会,因为火麒麟惊了天马,天马又撒疯,终于成了一场闹剧。 闹剧之后,蟠桃园一片凋零,大多数的树木皆枯死,我的伤情算是轻的,只是断了腰,命还在,但依然昏了数月。 数月之后,我再醒来,天界已是另一番模样。 房倒墙塌,到处是大火之后的灰烬,众天神来去匆匆,身上脸上或多或少也都带着伤。 我拉住一只过路的鸟儿,问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我,猴子大闹天宫,被投入老君的丹炉中煅烧七七四十九日,最后却捣了丹炉,又放火烧了天宫,一路打杀到玉清宫凌霄殿,无人能敌。无奈之下,玉帝请了西天如来。 如今,曾威风赫赫战无不敌的齐天大圣,已经被压在了五行山下,被封印法力,受冰火之刑,昼夜交替无停歇。 「什么?」我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久久未能回神。 第32章 三二 我突然记起猴子说过, 「俺老孙也就是不跟玉帝老儿一般见识, 不想计较, 否则…」否则怎样他那时没说, 但我想这次,他或许是真的不想再忍了罢。 也对, 我认识的猴子,本就不像是能忍气吞声的人。我如是想着。 恍惚又过了百年, 我腰伤好了些, 那些死树也被刨去种上新的,蟠桃园里的桃树不多不少还是九千零一棵。 这百年中,我依旧拼命汲取养分,吸收日月精华,但却不再是为了开花结果, 而是为了修得人身。但时间隔得太久, 我已经不大记得猴子的事, 只记得那日天马闯入蟠桃园,他身披金甲足踏祥云, 一棒挥下时深深望过来的那一眼。 我以为我已经释然了, 即便他在五行山下受冰火之刑,也都再与我无关。 直到那日, 玉帝与东华、北太、文昌几位帝君突然跑来游园,同来的还有西天的金蝉与弥勒,几人在我身下说话,提起当年猴子大闹天宫的事, 我才意识道,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想再见他一眼。 金蝉子问,他们这样做会不会过分了些,把猴子压在山下,他于心不忍。 玉帝摸摸鬍子,看我一眼,为难地摇摇头。 弥勒佛祖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又说了六个字—— 时也,运也,命也。 这六字是我此生听过的最玄妙的六个字,然而究竟「妙」在何处又「玄」在何处,等本仙君悟明白时,已经是隔世的事了。 接下来,文昌帝君摇着他的卦筒卜了一卦,玉帝与弥勒在他分析卦象时又说了几句晦涩难懂的禅语,提到「苍生」提到「劫数」,听得我云里雾里。金蝉子则在一旁静默伫立,双手合十,虔心诵经。 猴子曾对我说过,金蝉子的理想是普渡众生。 我瞅着金蝉瘦削的肩背,苍寂的神情,心想,这么一个看起来孱弱清瘦的人儿,又如何能担得起「三界众生」的重量呢?单是想想,都让人心疼罢。可他的眼神充满着慈悲与坚韧,让人相信,在他看似脆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盛了大爱的心。 我敬佩金蝉,却开始想念起猴子来。他与金蝉相反,世人只见过威风凛凛骄傲又不羁的大圣爷,唯有我,见过猴子在醉酒后,流露出的一点点脆弱。 「他腰上的伤,恢復如何了?」我正望着金蝉出神的时候,弥勒伸手覆在我枝干的断口处,汇了一些灵力进去。 玉帝道:「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事了,只怕再犯。而且断口处留下的疤,一时也祛不掉了。」 「疤…」弥勒的拇指肚在我腰上按了按,略一沉思,笑道:「这个好说,本座这里有道箍儿,可以拿来一用。」话毕,他取出一个带着五枚小铃铛的金箍,卡在了我腰间的断口处。 我低头瞧了一眼,见那环儿呈赤金色,可大可小,能随着心意变化。如今套在我腰上,约莫碗口粗细,宽逾两指,一方面可以遮挡伤疤,另一方面也可以帮我固定刚恢復不久的骨头,是个好东西! 「谢谢,谢谢佛祖啦!」我感激地连连作揖。 「善哉善哉。」弥勒慈爱地摸摸我的枝干,笑眯眯道:「记住,此物名为『般若』,它的铃声可以消退百兽的兽性与戾气,于你…或许有用。」 第57页 「?!」我一愣,这老和尚是在跟我说话?他能看得到我?而且…这金铃铛…是件法器?可我一棵树,要件能驯服百兽的铃铛干什么? 「哎!」我正想问个清楚,抬头却见弥勒与玉帝一行已经走了。金蝉子目送他们远去,将袈裟下摆往上提了提,席地坐在我脚边。 他目光放空,不知落在何处,我也瞧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他倚在我身上的姿势,与那天猴子耍金箍棒给他看时,一般模样。 素闻「打坐」「入定」「修禅」三门是西天佛家的必修之课,但我没想到金蝉子已经将这三门功课修行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他竟然能坐在我身下以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滴水未进,粒米未食,维持了整整三日。若非三日后,有个小沙弥前来将其唤走,也许他能一直坐着,直到天荒地老去。 「真不愧是如来座下第二大弟子,境界就是不一般。」我由衷贊道,坐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一手托腮,将双腿盪鞦韆一般悠来悠去,晃了几下腿,却觉得哪里不对。 我乃一截朽木,哪里来的腿脚,又何处来的手去托什么腮帮子?!登时,我被自己骇出了一身白毛汗,低头一瞧,发现不知何时,我的灵识已经修得人身,正以一名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坐在枝头。 我心一喜,正想跳下树来,去五行山找猴子,却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只在那棵树上,根本无法离开,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一团模煳的灵体,并无肉身,也瞧不出具体的样貌,不知道好看不好看。 「喂,大叔,你修炼也是这样么?」我皱着眉头,伸长了脖子去问旁边一棵老树。 那是一棵野生枸杞,年岁比我大,在我来蟠桃园之前就有了,这些年一直在潜心修炼。据他自己说,他相中了园北头的一棵野山椒,一直想跟人家搭话,奈何离得远够不到,所以才想等修得了人身后,可以从泥窝里将腿脚拔出来,走过去跟人家表明心意。 「别问我,我境界还没你高呢!」那棵老树道,又问:「我是因为年纪大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心仪的姑娘,急着去告白,你年纪轻轻的,又不搞对象,也这么急着修行干什么?」 「您说这话就浅薄了不是?」我道,「虽然我不谈对象,可我有理想啊!我要去实现理想!树生要是没有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得了罢!」老树毫不客气地泼我一头冷水,「咸鱼啊,翻了身也还是咸鱼哦。」 「……」我一时语塞,瘪着嘴对他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逗你玩呢。」老树笑起来,道:「有理想是好事儿啊,你还年轻,多奋斗,不像我,年纪大了只想着找个老伴过日子就成。对了,你的理想是什么?」 「那个…」我搅了下手指,歪头想着那日猴子的风采,一扬下巴,信誓旦旦道:「我的树生理想是,有朝一日成为像齐天大圣那般,脚踏祥云身披金甲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齐天大圣?」老树一怔,问:「他一百年前不是被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了吗?」 「没错…」我眨巴下眼睛,无奈道:「所以我才想早日修得人身,离开土壤,离开这里,再去见他一面。」 「你想去凡界?」老树犹疑道。 我点头,嘆了口气:「是啊,可修行太慢了,现在我还只是一团灵体,莫说是离开蟠桃园了,连我的肉身,这棵树都离不开。」 老树道:「其实…我倒有一个办法,只是年代久了,不知好不好用。」 我眼睛一亮,道:「您说来听听。」 「既然你离不开这棵树,何不带着它一起下界去?」老树道:「你只要想个法子将树根拔了,跳下去不就成了?」 「这主意说实话…」我斟酌了下,悠悠道:「有点儿馊…」 是夜,蟠桃园无故起了一阵龙捲骤风,摧枯拉朽,园中许多花草树木皆不幸遭殃。 一众生灵能避则避,唯有我这棵本就看起来不堪一吹的歪脖树,梗着脖子伸着脑袋求风神婆婆可劲儿吹。 只听「咔嚓——」一声,我脚下的地面呈放射状裂开数丈,露出数以万计细小柔软的根茎。我趁着风势正盛,急忙将根枝抽离土壤。然而,却有几根婴孩手臂粗细的侧根扎得极深,连接着我的命脉,任我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老树从避风口探出个脑袋,见我在拔根,惊道:「你还真犯傻,要自断根茎去下界啊?!白天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别当真嘛,这法子如果真的管用,我早用了,何苦还在这里修行?!」 「……」大风吹得我悠悠荡荡根本站不住脚,最粗的根已经裸露在外面,眼瞅着就要断了。 「孩子,别傻了!咱是树啊!树要是没有根,必死无疑啊!」老树心善,哪怕自己被狂风吹得弯了腰,依旧沖我喊着:「你快去把根埋好,去下界的事儿,回头咱再想办法!」 「您这话怎么不,不早说?!」我慌忙去扒拉石头泥块等物想要重新将自己埋起来,这时风势徒增,「咔!」一声,扯断了我的命脉。 「哎呦!」我哀嚎一声,痛得双眼发黑,整个被风卷到了半空,意识消失前模煳看到,原本我待得那个树坑里有断了的半截树根在瞬间迸发出数道金光,划破阴霾的夜空,将整个蟠桃园照得昼亮。 第58页 第33章 三三 那股大风来得着实邪气, 形成一个巨大的龙捲将我裹着, 不知在天上飘荡了多久。因为断了根茎, 我元气大伤, 莫说是百年修为散了个一干二净,便是意识也一直是模煳的。 期间我倒是因为剧痛醒过几次, 往下看时,见到山川河流、雪原湖泊、绿林花海、长街闹市…知道自己差不多快到凡界了, 才沉沉睡去。 等再醒来, 我发现自己正卡在一面峭壁的岩缝中。那缝隙生得不大不小,我的根刚好深深嵌在其中,露出半个身子悬在崖壁上,距离地面不过三丈。 我强打精神,仔细观察了下自己的处境, 发现这块崖壁属于一座石山, 山上少有草木, 下方是一道山谷,地面如被烈火熏烧过一般, 到处是灰烬以及石头被煅烧过后的碎块, 空中一片阴霾,飞鸟无踪。 原来, 这里是座寸草不生鸟也不惜得拉屎的荒山。 这也忒倒楣! 受伤一事暂且不说,真疼起来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我本想借着风势离开蟠桃园去找猴子,如今五行山的影子还没看着, 却被无端吹到这么个荒郊野岭来,又被石头卡住挣脱不得,可如何是好? 我试着推了下那块岩石,它却巍然不动。 「倒楣,倒楣,真倒楣!」我又气又急,忍不住埋怨,都怪那棵老枸杞,没事儿开什么玩笑,险些将我一条命都瞎煳弄过去,才落得现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正在这时,「唿——」一声轻啸,没等我反应,整道山谷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有三条火龙一跃腾至半空,张开五爪踏在火浪之巅,一双青黄色的兽眸被火光映得通红,仿若染血。它们彼此交缠纠结着,时而盘旋而上,时而随着火浪沉浮,张开巨口吞吐着橙红色的烈焰,每道火光又会幻化成细小的幼龙,在火海遨游。所到之处,「噼噼啪啪」的爆破声响起,山石焚化成灰,随着热风消散无踪。更有不知是铜水还是铁水的液体,被火烧化,沿着岩壁上的凹槽滚滚流下,直烫得空气都生出一股青烟。 直到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何这里如此荒芜了。十丈业火,人间地狱,莫过于斯。 若是被火舌燎到哪怕一下,我想自己都命不久矣,于是拼命将身子往岩缝里缩,看能不能避过火势。谁知才刚抽了一根枝条,为首的那条火龙神尾一摆,扫落了我脚边的一块碎石,它将斗大的赤红双眸瞪得熘圆,龙首一抬,瞬间,尚滴着流火的龙鬚已经伸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下脖子,与龙神四目相对。搁在平时,借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与这么个庞然大物对视,但此时我却明白,冯管心里多怂,至少气场上,绝不能示弱。 「……」我勉励瞪着眼睛,鼓起腮帮子,作出一副盛怒的模样,其实藏在岩缝下的腿脚一直在没出息地打摆子。 龙神凝视了我片刻,庞大的龙首越来越近。 「……」我不自主地攥紧五指,手心起了一层薄汗,快要支撑不住。 这时,自我脚下的山缝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似有嘲讽—— 「上面交待你们折腾的是俺老孙,你没事欺负一棵小桃树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短小,嘤嘤嘤! 下一章欢喜就会为了猴子,开花结果啦~ 第34章 三四 这时, 自我脚下的山缝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似有嘲讽—— 「上面交待你们折腾的是俺老孙, 你没事欺负一棵小桃树干什么?」 我一怔, 为何是猴子的声音,难道这里就是五行山么?是了, 在仙界时常有人说,齐天大圣被关在五行山下受冰火之刑, 想必我所见到的正是「火刑」了。 听声音, 猴子离我不远,但从我这个角度,若不弯腰俯身,并看不到他,也不知他情况如何是否无恙。可龙神正挡在我面前, 一时半刻相持不下, 我也不好轻举妄动。 「轰——」 龙神摇头摆尾, 焦躁地晃动着巨大的身子,听到猴子的话, 它微微一顿。其余两条火龙亦发现了我的存在, 从火浪的顶峰逶迤而下,探过头来一齐打量着我。 见怒目相对没起到作用, 我不得已陪了笑脸道:「我虽是一截木头,但身量纤细,经不得烧的!」 「轰——」 三条巨龙彼此相顾一眼,互相碰了碰龙鬚, 似在交流。过了会儿,中间那条龙神凑上来,在我腰间嗅了嗅,摇摇头,龙尾一摆,沉入火海之中。随之,其余两条龙神亦掉头转身,没入一片火浪。 「……」我低头看到腰间的「般若」似受到外界热浪的影响,微微颤动,不时散发出阵阵隐晦暗沉的金色光晕,而那几条龙正是在看到「般若」后,才转身离开的。 难道…它们惧怕这个铃铛? 然而,容不得我细想,下方的火海中传来猴子压抑的闷哼,「呃啊——」,接着便飘上来一串生肉被烤熟的烟火气。 「!」我一震,蓦地想起猴子是被封了法力压在这里受刑的,也就是说,虽然方才他说话时声音尚且自然,其实却已经以血肉之躯生生在此苦挨了上百年了么? 「大圣,大圣!」我心里着急,拼命摇晃着身子,试图弯腰去看他情况如何,可下方不时掀上来的滚滚热浪直扑上我的脸,烫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看到龙神翻腾时偶尔露出火海的一截嵴背。 第59页 我听猴子长笑一声:「烧吧,即便是烧死我,俺老孙也绝不会说一个『错』字!纵使我成魔,也是被你们这漫天神佛所逼迫!哈——可若我成魔,你们又能奈我何?」 猴子为何会这样说,蟠桃大会之后,在我昏迷的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尚且记得他身披金甲脚踏祥云的模样,转瞬为何却到了如今与天地为敌的地步? 火势渐大,猴子的声音被火浪盖住,逐渐湮灭下去。 明知之前百年他每天都会经歷一遭火焚之刑,但如今我瞧见了,依然心有不忍。我宁愿被烧得是自己,也好过他在此间遭罪。纵使天地皆与他为敌,我却愿意信他,信他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那时,我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要投身于下方的十丈火海,若不能救他浴火新生,做个伴也是好的。 如是想着,我腰间一热,「般若」震动不已,「丁铃」作响,突地从我身上脱下化作一枚金色飞环。我的信念像是瞬间与它达成某种契合,心里只是想着要制服火龙,它便「嗖——」飞出,在龙神再次越出海面时,「铛!」一下撞在巨大的龙首上,霎时碰撞出万点火花。 「好般若!再来一下!」我心道,般若便又「铛铛铛」在龙头上狠狠砸了几下,直叫那条龙眼前发懵,晕头转向,翻腾几下之后沉入火海,再没有浮上来。 「般若般若,你厉害啦!」我贊道。 猴子看到般若后,自然而然地发现了我的存在,冲上喊道:「喂,上面那个,你是哪儿来的妖精,这又是什么法器?」 「大圣,您不记得我啦?」我低着头冲下面喊:「我是蟠桃园那棵歪脖树呀,和您一起喝过酒睡过觉哩!这串铃铛是个老和尚送我的,怎么样,厉害吧?」 「呔!我问你话呢,你摇什么树枝子?」猴子不耐道。 「……」我本还有话要说,闻此,差点儿咬断了舌头。我怎忘了,自己百年修为毁于一股骤风,好不容易修成人形的灵识也尽数散了。 在猴子眼中,我现在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我说话,于他也不过是树摇叶子而已。 「你不说话便不说话罢。」猴子道,语气稍缓:「你帮我收拾这条恶龙,这份情俺老孙先记在心里。我现在法力暂时被封,这百年受尽了它们的窝囊气!等我出去,定…」 「轰——」这时又有两条火龙乘势而上。 「般若!」我急喝一声,驱策着般若去结果掉它们。 「且慢!」猴子突然出声制止,响亮亮道:「留它们一命在,否则回头我吃什么?」 「嗯?」我不解何意,但还是乖顺地将「般若」招了回来。 那两条龙神见已失势,又翻腾了几下就退去了。没多久,火势减小,最终化为点点火星,闪烁几下灭了。 我也终于能够看清猴子的方位和处境。 猴子与我一样被夹在一道山缝里,只露了头与左臂在外面,曾经艷烈无双的红衣已变得残破不堪,布满被火烧之后的破洞灰烬,袖扣的金色护腕不知何终,碎片掩盖之下的半截小臂上随处可见被烧伤的疤痕,脸上头髮上也尽是灰尘和崩裂的碎石,整个人都被风霜打击得憔悴不已,分外狼狈。 我也懂得了他方才为何会说,「留它们一条命在,否则回头我吃什么?」 猴子正用他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左手,抓起一把刚被烈火焚烧成灰烬、尚带着火星的岩石拼命往嘴里塞着。因为吃得急,他时不时会被噎到,于是又就着山上被沖刷出来的沟壑,张口去接流下来的铁水解渴。 刚烧化的铁水,烫得发红,他竟… 我愣愣看着,莫说心疼了,手指尖儿都疼得发抖。五行山环境恶劣,无一草一木,自然缺少东西可以果腹,所以…这些年,猴子都是依靠「吃土」「喝被烧融的铁水」维生么? 曾经,我见过他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模样,那一幕刻在我心里,此生再抹不去。 此刻,我又见了他最狼狈最落魄的模样,这一幕扎在我心头,比任何东西都震撼。 在所有人都奚落我欺辱我时,是他保护我,让我「开花」,让我惊艷于自己,更惊艷于他。 遑论对错,在我心中,他就是足踏祥云身披金甲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一日是,一直是。 「大圣…」我眼眶发酸,视线模煳,只有猴子往口中塞土的动作无限放大,越来越清晰。 我心中似有团气顶着,在识海里横冲直撞,想要冲破桎梏。我试着趋势那团气,让它汇于一点,同时全身的力量也凝于最顶端的一根枝上。 「咔。」一声几不可察的细响,我感觉到极轻的痛意,带着一点点痒麻,似乎身上的枯树皮脱落了些,抽出了新枝。 我想开花结果,将我所有的,最好的一切都给他,怎么能吃土呢,猴子都爱吃桃子罢? 从来没有这么厌弃过自己,我恨自己不会开花结果,才会在猴子最需要的时候无能为力。可此时此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界,我却是唯一能相信他帮助他的人了。 盖世英雄又如何?若连一人都守不住,又何谈万众瞩目?! 「啊啊啊!!!」我全身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从体内沖了出来。 是一朵花苞,小到不能再小的浅粉色花苞。 「!」我被自己唬了一跳,揉揉眼睛再看,的确是花苞,粉粉嫩嫩,煞是可爱。 第60页 「哪里来的花香?」猴子鼻子倒是极灵敏,他撒开手中的土,艰难地从石缝中抬起头,向我望过来。 不知他有没有认出我是蟠桃园的那棵歪脖树。想来隔了百年,他应该不记得了罢。可当看到我枝头的那朵花苞时,他微微一愣,眼中晶晶亮亮的,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我见他弯起嘴角,笑了一声,道:「多少年了,我险些忘记了花香为何,又有多少年,我没在这山下,见过一个活物了。」 「……」我心中泛酸,想说点儿什么。 猴子道:「你来了也好,这样…我就不是一个人了。只是这山中太苦,我又怕你承受不住。」 「我还想当英雄咧,吃点儿苦又算什么?」我努力装得快乐,摇摆着身子道,努力使使劲儿,瞬间花苞又长大了些。 「哦?」猴子一扬眉毛,难得还有精力好奇。 第一次开花,我很兴奋,更兴奋地是能开花给猴子看,于是立刻又卯足了劲儿往上顶了一下。 「啵儿——」花苞打开,绽出一朵五瓣的小花。 「呀!」我轻唿一声,瞬间觉得自己也很厉害了,一边洋洋得意地晃着身子向猴子显摆,一边继续使劲儿开花。 猴子先前笑中还带着几丝玩味儿,见我一口气由小花苞变成盛放的桃花,也不敢大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嗯!」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全力以赴,只见金光迸射,那朵花…变成了一颗金灿灿的桃子。 「!」猴子瞳孔微张,面露讶色。 「……」我心中虽激动于自己终于结出了果子,但却没有多少力气去仔细打量它了。 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原来我与其它桃树不同,别人结果消耗的是养分,而我却要消耗自己的元神。 被风吹断了根,我本有伤在身,如今又分出大半元神凝在果子里,便只剩了勉强伸出枝桠将桃子送到猴子手边的力气。 「你…」猴子或许也瞧出我身体不大好了,微微蹙眉,迟迟不肯伸手去接我递上的桃子。 「别吃土了,吃…吃颗桃子罢。它与普通的仙桃不同,吃一口,顶你十年八载不会饿了。」我哭丧着脸,勉强扯了下嘴角:「就这一颗…不吃搁坏了,下次再想吃,我怕是…没力气结给你吃了…」 「……」也不知他听懂了我的话没有,一直在迟疑。 我想直接将桃子送到他嘴边,也好过他迟迟不接。但离得太远,始终差半臂的距离,我又是低着头,有些头重脚轻,脱力时手中一滑,从手中脱落。 若是它掉下山去,凭我和猴子两人的胳膊加一起都够不到,那就真的要浪费掉我大半个元神了。 登时,我又急又气,不知哪根血脉不对付了,胸口一闷,咳出口血来。见到血,我吓坏了,哭腔道:「你干什么不接呀,我又不会害你。现在倒好,你要把我气死了…呜…」 「别哭了,桃子没丢。」猴子道。 「……」我抽抽鼻子,移开正在擦泪的手,往下看去,见猴子一把将桃捞住,攥在手心。他将桃子托起来给我看,解释着:「我方才并非有意不接,只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金色的桃子,忍不住多看几眼而已。」 我却没怎么听猴子的解释,见他被火烤的黑黢黢的脸上沾了我的眼泪,被沖刷出一道道白色的痕迹,只顾得笑了,「呵呵呵,咯儿。」 见我笑得花枝乱颤,猴子也弯了下嘴角,他把量了下桃子,又嗅了嗅,道:「挺香。」话毕他抬头看着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嗯。」我道,又想他听不懂我的话,于是改为点头,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只瞬间的功夫,沿着陡峭的岩壁蔓延开来厚达几尺的坚冰,将我和猴子冻成了冰雕。也是这瞬间,仿佛有道强势的吸引力将我的灵识抽出,吸入一片茫莽的昏暗空间。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欢喜就不是树啦,但猴子也许是「猴子」了orz 第35章 三五 早知五行山下有「冰火之刑」, 却没想到火刑才刚结束, 紧接着我与猴子便一起被冻在冰层之下。但冰刑与火刑似有不同, 此刻即便是被冻住, 也没有多少冷意,身体甚至感受不到丝毫痛楚, 反而无比的放松,像是睡着后沉入梦乡一般。 我的灵识被一股强大的能源力吸入一道黝黑的深渊, 如同进了一条黑色隧道, 不断被撕裂又重新拼接,没有疼痛,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力量强劲中带着温柔,逐渐熨帖着我的四肢百骸。 隧道中并非全黑, 偶尔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淡金色光斑, 从光晕中隐约能看到模煳的影像, 就像是某种记忆的碎片。 我本想伸手去抓一片放在眼前细看,突然从前方透出一道刺眼的银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吸引力减小, 下坠的趋势减缓,似乎已经到了隧道的尽头。 「啊呀!」我从隧道中掉出来, 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吃痛轻唿一声,发觉不知何时我已经到了一片山林之中。 与五行山不同,这座山上的花草树木长势十分讨喜, 也不知是什么节令,山上竟长满了桃树香蕉之类,此刻硕果纍纍,正是丰收的季节。此刻,我正在半山腰的一片树林中,地上铺满了落叶与香草,还有小虫和蜜蜂,菌菇长在老树的根部,蚂蚁在运送着食物。 「好痛…」我哼了一声,揉揉屁股,始觉不对。我一截朽木,哪里来的屁股?将手拢在眼前,我抬头对着阳光,有耀眼的光线透过指缝落下来,我眯了下眼睛,喃喃道:「唔,手指…肉肉的手指…」说着,我又戳了下自己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亦是软乎乎肥嘟嘟的,不由一愣,忙低头看地上的影子。 第61页 正午刚过,太阳些微西斜,非但没有将我的影子拉长,反而压缩地又扁又粗,看起来圆滚滚像一个小糰子,看身量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未及冠的少年郎。 若是灵体化身为人,是不会有影子的。既然如今在阳光下有我的影子,就说明现在的我是带着肉身一起来的。究竟发生了什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我明明百年修为尽数弥散,肉身为何又突然能够化作人形了? 一时间,我心中涌出无数疑惑。 思路尚未来得及捋清,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四足落地,步子极缓有度。我勐地回头,看到有只吊睛白毛勐虎正从我身后慢慢靠近,张开血盆大口,不定何时就要扑将过来。 「?!」我一呆,站在那里与它大眼瞪起小眼,也不动弹。不是我不想逃,而是第一次用双腿走路,不大习惯,抬不动腿。 「吼——」那庞然大物对着我咧嘴呲牙,嘶吼一声,震得半个林子都跟着晃了一晃,它俯低身子,前爪在地上磨搓着,扬起几片腐叶,忽地后腿一蹬,纵身跃起,朝我扑来。 「啊!」我下意识拿胳膊一挡,白虎的利爪狠狠扫了过来,几乎抓到我的小臂。 危机关头,突然有道敏捷的身影,抓着一条缠在树上的藤蔓悠了过来。他左手抓着藤条,右手轻松一抄,揽过我的腰,将我带上半空,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跑!等着被吃吗?」 「嚎——」白虎见到口的猎物如煮熟的鸭子,结果却凭空飞了,立刻一声怒吼,窜上半空,伸出利爪去追赶我们。 「想追上我,笑话!」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抱着我跃上枝头,轻松自如地在桃树梢头跳来跳去,躲避攻击。 「嗯?」我这才从方才的危难中回过神来,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从他怀里抬头一看,惊道:「猴子?!」 「猴子怎么了?可是猴子救的你咧!」猴子哼哼道:「你也不说声谢谢?」 此刻他毛脸雷公嘴,裸着上半身,腰间也只围了条由三片巨型香蕉叶作成的草裙,看起来…与在天上时很是不同,若非我曾见过他为金蝉舞弄金箍棒时的原身,定认不出眼前这只衣着「淳朴」「简单粗暴」的猴子,是堂堂堂齐天大圣。 「谢…谢谢。」我道,贴着猴子毛茸茸的胸膛,脸颊没来由的发烫。我大抵是病了,害了「热症」,我如是想。 「你胳膊也勾着点儿我的脖子。」猴子道,他用一只手将我抱着,另一只手抓着藤蔓飞掠着,脚下的白虎怒不可遏,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吓得林中山鸟飞绝。 「……」我有些迟疑 猴子回头看了眼,见白虎逐渐被甩在后面,他松了口气,低头看看我,皱着眉头道:「你吃什么长得,太重了。」 「……」我好想明白点儿他的意思了,他嫌我胖,怕待会儿一只手搂不住我,才说让我主动抱他的脖子。好吧,我从善如流,立刻一把捞住他的脖子,同时腿也死死缠在他的腰,严肃问:「这样行了吧?」 「行罢。」猴子道。 因为我缠得紧,他跳跃时活动有些不便,但也没说什么让我松开的话。又将我往上託了托,再跳几下,就到了桃林的边缘,而那头白虎不知何时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不知所终。 猴子松开藤条,横抱着我,跳下树梢,稳稳落回一块平坦的地面。空地旁边是一汪百丈见方的巨大水潭,水潭对面是一道高达千丈的天然瀑布,瀑布如一道白练悬在半空,水势磅礴,仿佛从天而落,泻入深潭,溅起的水花都有数丈高,声音如雷鸣爆闪,震耳欲聋。 「这是…」我隐隐约约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亦隐隐约约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境。 「这是俺老孙的花果山水帘洞!」猴子道,声音里不无自得,唤了声:「孩儿们,快出来!」 他话音方落,立刻从后面几块巨石后窜出一群大小不一活蹦乱窜的猴子,皆赤着上身,腰间围着草叶编织的衣裙,围着我们兴沖沖喊:「大王回来啦!大王巡山回来啦!」 一只模样俊俏的通臂猿猴上前道:「大王,后山那头勐虎已经咬伤咱好几个兄弟了,咱们吃尽了它的苦头。它现在走了没有?」 「还没。」猴子摇头。 一只毛猴本还笑着,听到白虎还在,立刻哭丧着脸,道:「大王,当初咱们可说了,谁能第一个进了水帘洞谁的本领大,俺们就称他为王,唯他马首是瞻!现在您是大王了,您可要保护我们啊!」 「好说好说,等改日寻个机会,我定带你们想办法将这害物除了!」猴子应着:「我说过会护着你们,就一定会!俺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天生地养,没有亲人,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有我一口果子吃,就绝不让你们遭罪。」 「咱家大王说话算话,大家放心罢!」通臂猿猴道,看了眼猴子怀里的我,问:「大王,您这次巡山,怎么还带回了个娃娃崽儿?」 猴子低头望我一眼,道:「此事说来话长,都别在外面待着了,先回洞里再说。」 「是。」通臂猿猴道,开始招唿着大家排队,准备穿过水帘瀑布回到石窟。 猴子抱着我走到潭边,刚要跃起,想起什么,他回头道:「去找张大些的芭蕉叶来。」 有小猴子忙去找叶子,没多会儿递上一张。 第62页 猴子接过,盖在我身上,道:「盖上些,别将衣服打湿了。」 「……」我心中一暖,揪住芭蕉叶将自己包了个严实,只留脑袋在外面,认真瞧着猴子。 我知,这是他的梦境。 所谓「冰刑」,本意并非「冰冻」,而是「冷静」。 佛祖将猴子关押在此,或许有他的用意。这些,我从玉帝与弥勒的话中多少也猜出一些。想来,佛祖是想磨掉猴子身上的某些他看不过眼的性子,又或者是想教诲猴子一些,他本没有的东西。 在猴子心中,也许…在他刚出世不久,花果山的那段日子,是最逍遥,也最难忘的罢。又或许,被压在五行山下百年,他日有所思,正怀念着花果山的一草一木,猴子猴孙。 只是,我不知,为何我与猴子交情浅薄,竟也能无端被捲入他的梦中。 猴子也不管我一直盯着他看,将我往怀中一压,纵身跃入水帘。水幕之后,别有洞天。石头雕砌的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猴子将我放下,旋身已经做到一架缠满花藤的鞦韆上,接过小猴儿递上的一挂香蕉,他掰下一个最大的,随手丢给了我。 「自个儿找地方坐。」猴子道,又掰下几个香蕉,赏赐给身边几名小头目模样的猴子,其中就有那只通臂猿猴。 也许是桃树天生惧怕猴子罢,我面对满屋的小猴,心里有些胆怯,搂着猴子递的香蕉,傻站着也不敢乱动。 「喂,那个娃崽儿,我家大王让你坐你就坐!」一只额头长着白毛的老猴沖我道。 「哦。」我应着,又瞄了眼猴子。 「坐呗。」猴子两下扒开一根香蕉,咬一口,盪悠着鞦韆,笑道:「你不想坐,难不成还想让我抱你不成?」 「呦呦呦,抱一抱啊抱一抱~」一群猴子跟着瞎起闹,「我也想让大王抱抱,呦呦,求抱抱。」 我面色一窘,低下了头。 「去去去,一边儿玩去!」猴子佯怒,将手中的香蕉皮往那群猴子中一丢。 「哎呀!」小猴儿们笑嘻嘻躲过去,沖我做着鬼脸,一边散开一边道「抱一抱,哈哈哈!」 「……」我拿手指戳了戳香蕉皮。 「想吃就扒啊,总不能不会吧?」猴子问我,不知何时已经从鞦韆上下来,跳到我面前,伸手拿过那根香蕉,将皮扒到一半,重新递过来:「给,吃罢。」 「谢谢。」我道,踌躇着将香蕉凑到嘴边,先闻了一下,见是香甜的,才小心翼翼地用牙尖咬下一点点果肉。第一次用嘴吃东西,而不是用根或者叶子枝干,这感觉…着实其妙。香蕉入口有些凉,甜丝丝的,我眼神一亮,「好吃!谢谢你,大圣!你是好人!」 「大圣?」猴子一愣,「那是什么?」 「……」我抬头,见他茫然,才记起现在他还不是齐天大圣,只是只刚出世不久的猴子,于是吐吐舌头,摇头道:「没,没什么,反正就是谢谢你啦!」 「大圣…」他好像有些执着,又小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品味着,笑道:「听起来听威风嘛。」 「那是自然啦!」我鼓着腮帮子,挺起小胸脯:「那可是脚踏祥云身披金甲的盖世英雄咧!」 「盖世英雄?呵——」猴子轻笑一声,转身跳到石头砌的宝座上,翘起二郎腿,身体微微前倾,问:「你把他夸这么好,难道仰慕于他?」 「我…」我张口,脸一红,低头将香蕉含住,不再说话。 「哈哈。」猴子笑得更欢,「被我说中了。」 「什么盖世英雄,有我家大王俊吗?」小猴儿咋唿,「我家大王才厉害,才是英雄咧!」 「哎!」猴子摆手,示意那群小猴儿不要乱说话吓到我,等我吃完香蕉,他又丢了个橘子过来,不过也许是瞅着我不会剥香蕉,这次他是将橘子剥好才丢到我怀中的。 我躲到一边去吃橘子,凉凉的,酸酸甜甜,也好吃! 一群小猴好奇地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打量我,还有一群小猴儿缠着猴子问,他是怎么遇到我,又是如何从虎口将我救下的。 猴子无比夸张地侃着方才他救下我时的英勇事迹,就差把自己夸成三头六臂了,听得那些天真的小猴儿两眼发直,喊着:「大王真真是盖世英雄!」甚至有只猴儿热血沸腾,一下冲到我面前:「我家大王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他?嗳,以身相许,你愿意吗?」 第36章 三六 「你说什么?」我一懵, 咬了一半的橘子瓣应声掉在了地上。 「……」猴子正笑着跟猴子猴孙吹牛, 听到这句话也愣了下, 随后含笑看着我。 我:「……」 「不好啦, 马猴将军死啦!马猴将军死啦!」这时,冲上前一只灰毛小猴儿哭着跑来。 猴子笑容僵住, 从宝座上弹起来,惊道:「发生何事?」 通臂猿猴解释:「回大王, 马猴将军年事已高, 老死了!」 「死?」猴子茫然,走下宝座。有人抬了马猴的尸体来,他走过去摸了摸,看了看,脸色越发苍白:「凉的, 硬的, 眼睛再也不会睁开…这就是死么?」 「……」猴子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无人作答。 猴子开始发抖, 他抬起头, 茫然中带着对生命逝去的畏惧,又问:「是不是, 我们都一样…终有一天,会死?」 第63页 「……」依旧无人应答,即使心知肚明,却谁都不愿意承认。 我走过去, 握住他的手,道:「是。」 猴子一震,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指。 也是这时,眼前的水帘仙洞「轰——」一声崩塌下来。 猴子梦中种种皆化作幻象中的一抔尘土,只有我手心里传来的温度,滚烫炙热,无比真实。洞窟崩塌,瓦砾飞溅,洞外本如白练的水帘瀑布颜色突然变得黢黑,黑水涌入水帘洞,瞬间没过我的头顶。 幻境被毁,噩梦惊醒。 「嗯…」 我被弹出猴子的梦境,灵识回归本体,发现覆盖着岩壁的冰层不知何时已经褪去,泥土被浸润得潮湿,烈火焚烧过后的痕迹被沖刷掩埋,已不復先前的沉重。 「呃啊!」 随即,自下方传来一声不加掩饰的怒喝,猴子亦从梦中醒来。 在我与猴子双双被冻住的那一刻,时间仿佛也随之凝滞,画面定格。再醒来时,夜色昏沉,我还是那棵伤了根茎又断了腰的歪脖树,猴子仍旧仰头望着我,手中托着一颗金桃。 他眼中有片刻的迟疑与茫然,将金桃送到鼻端轻嗅,然后咬了一口。剎那,金黄的果肉迸射出耀眼的金芒,在猴子唇边流转,将连月色都照不进的幽深崖底照得亮如白昼,也让我看清了他的脸。 「谢谢你的桃子。」猴子笑着沖我晃晃手中还剩大半个的金桃,低下头,好像捨不得一口气吃似的,嘆道:「我快记不清,有多久没吃桃子了。」 「……」我有气无力地摇了下树枝,心神虚耗过多,有些心力不支,只能垂头软趴趴地挂在岩壁上,听他去说,心里想着:你也别高兴太早,我只有这一颗桃子,吃了这顿就没有下顿了。 「滋味儿不错。」猴子道,他嚼着果肉,些微新奇地将桃子拿远了点儿,「不过…现在的桃子都已经进化成这样了么,以前我怎么没听说过世上还有金桃?」 「…别说您不知道了,我也是头一次见。」我动了一下,昏昏欲睡。心想,或多或少,我也是与众不同了些罢,虽然数万年不会开花,但如今刚一结果,就结出颗天地间唯一的金果,值得拿出去显摆显摆。 若日后还有机会回到蟠桃园,我定要让那群狗眼看…唔,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方才,我做了个梦。」猴子还是将桃子吃完了,他抓了把土擦手,趴在地上,回忆着:「梦到自己第一次看到『死亡』,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怕』。我倒不是惧怕死亡,只是看着身边前一刻还一起说笑的伙伴,下一刻却不动不语,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我怕天地间,终有一日,会只剩下我一个。」 「……」我心中微动。原以为在幻境崩塌前一刻,我所感受到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是来自猴子对死亡的恐惧,却原来是对孤独的畏惧么?所以,最后一刻,当我拉住他的手时,他才会反握住,握得那么紧? 我往石头边探了探身子,趴在边缘望着下面的猴子。见他脸颊枕着自己的手背一动不动,没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渐深,寒风骤起,虽然并不怎么好过,但至少没有烈焰炙烤,也没有坚冰封印,「冰火之刑」总算消停会儿了。 想来,在我来之前的百年岁月,猴子也是这般度过的罢。可惜,即便是我来了,现在于他,也不过是现实中的一棵桃树,以及梦中的一个幻影。甚至,等他梦醒时,会不会再记得我尚不能确定。 「唉…」我心中莫名泛起一股酸意,嘆一口气,支着腮看了会儿猴子,后来实在累了,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热浪迎面而来,火龙腾跃半空,又是一场新的酷刑。我从睡梦中醒来,耳边依旧是「噼噼啪啪」岩石爆裂的声音,被烧化的铁水蜿蜒流下,下方传来猴子压抑克制的闷哼。 又来了… 我精神一震,睡意全无。经过一晚的休息,体力恢復了些,我直了直身子,朝着不断在火海中翻腾的两条龙神扬起下巴,喝道:「般若!」 般若横空飞出,迸射金光,朝龙首撞去。「铛!」一声巨响,火光飞溅,龙神起势一顿,在半空中晃了晃身子,重重倒下。火海蓦地拔高数丈,气浪直扑我面门,般若一个迴旋,飞来挡在我身前,布下一层佛光。也是这时,十丈业火迅速消退,只留下山谷间被烧得黢黑的大地,空气逐渐冷却,一切恢復如初。 「好般若,谢谢你!」我道,将般若收回,正想看看猴子的情况,一低头,见他一双金眸眨也不眨正凝视着我。 「方才那铃铛,是佛门中物罢?」他道,声音微沉,「是西天庭的哪个和尚派你来的?」 「我…」见猴子面色不善,我记起猴子是被如来关在这里,所以他很可能因此对西天庭的和尚怀恨在心,若我说铃铛是弥勒送的,他定要连着一起记恨我了。于是我赶忙摇头,道:「我不知道铃铛是哪儿的,也没有哪个和尚派我来加害你,是我自己想来陪你的!」 「……」猴子微微蹙眉,见我将树枝晃得厉害,他沉思片刻,好像想通了般,眼中有了笑意,道:「在西天庭,我只认识金蝉一人,是他让你来陪我的罢?」 我:「……」 第37章 三七 猴子眼中有了笑意, 道:「在西天庭, 我只认识金蝉一人, 是他让你来陪我的罢?」 第64页 我:「……」 金蝉金蝉又是金蝉!简直要气死人了!偏偏我现在说什么猴子也听不懂, 没法解释我与金蝉并无深交,只好一口闷气憋在心头, 上不去下不来,对着西天庭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之后的大半天, 猴子又说了些什么, 我却不想听了,只将身子贴在岩壁上,石头冷冰冰的,好一个透心凉。我心疑道:平素我也不是棵如此心胸狭隘的树啊,为何最近百年, 却变得斤斤计较起来?猴子爱提谁的名字就提谁的名字, 一句「金蝉」又如何, 怎么偏偏我却听不得了? 怪哉? 怪哉! 正在我打算仔细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调整心态, 平和对待「猴子对金蝉颇有好感」这件事时, 四周响起极细的「沙沙」声,随之寒气席捲而来, 冰层在瞬间覆盖了整个岩壁,我与猴子…再次被冻成了冰雕。 又来…有完没完了还?我在心底狂吼,一股邪火泄了出来。 这时,一股强势的引力生生将我的灵识抽离体内, 继而捲入无尽的幽深隧道,身体似乎被撕裂继而重新组合… 有了上一次的经歷,这次我没有太多意外,无非是受到「冰刑」的波及,不慎再次被捲入猴子梦中而已,我只好奇,他又做了什么梦。 片刻,黑暗深处现出一点红光,似乎到了尽头,我不断下坠,望着前方的光源处,瞳孔微微放大。又近了些,突然红光大盛,同时一股阴森的寒意迎面扑来,我本能地抬胳膊挡了一下,脚踩到实地,已经出了隧道,来到另一方空间。 我移开手,看到自己正站在一条仿若没有尽头的长街上,这似乎是一座城。 抬头尽是黑色的天空,也看不到一粒星星,整个空间全部是漆黑的,唯有路两旁店铺房屋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在闪烁着诡谲的光,非但起不到多少照明的作用,反而将整座城市都蒙上了一层阴森凄寂的色彩。 那些房屋千幢万幢,样式却是清一色的三层石楼,墙壁的颜色青白,外形全部是一扇方门上开两扇圆窗,一点儿想像力都没有,千篇一律。脚下的路也是用青石板之类的材质铺成的,但比石板更凉一些,踩上去时也不如石板光滑,疙疙瘩瘩十分硌脚。路上熙熙攘攘,行人很多,大都穿着灰色或者白色的素衣长褂,身上笼罩着团团迷雾,折射着大红灯笼映射出的红光。 店铺门前的白布做的招子在阵阵阴冷的凉风中飘飘摇摇,上面蒙着层阴森的青绿色光晕。店家开门迎客,头上绑着两个小发球的童子站在门前吆喝,卖酒的、卖茶的、置换古玩的、开裁缝店的、酒楼客栈…应有尽有,不胜枚举。 「这是哪儿?」我茫然地望着周遭诡异的景象,想找到猴子的身影。既然是他将我拖进梦里来的,想必他就在不远处,我找一找应该能看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有更夫提着灯笼,敲着锣鼓从街上走过。灯笼的外罩莹润有光,里面的灯芯火焰似蓝非蓝,带着浅浅的绿。他走的不快,但偏偏给人一种很迅速的感觉,甚至脚不沾地。 我正四处张望着寻找猴子,没注意更夫已经提着灯笼经过,一个转身,与他相撞在一起。 「嗯。」我轻唿一声,跌坐在地,手掌按在地上,摸到黏煳煳的一滩腥臭液体。我抬手借着微弱的光一看,竟是一手的血,地上铺的也不是什么青石板,而是一块块的人头骨! 「啊!」我骇得叫出声来,手撑着地往后秃噜了几步,毫不意外又摸到几块人头骨。 路边正经过的一男一女听到声音,在我身边停顿了会儿,木讷地转过身,雪白的脸上面无表情,死盯着我。 女子凉凉道:「谁家的小孩子这么皮,没事儿在大街上瞎咋唿什么,都吓坏人家的小心脏了呢。」说着,她伸手去拍胸口,才拍了一下,只听「咔嚓——」她的胳膊掉在了地上。 我:「……」 女子面不改色,将腰僵硬地弯成九十度,用另一只手把断臂捡起来,若无其事地「咔!」把胳膊接了回去,摇头道:「我昨天新定做的胳膊,没想到这么不结实,回去记得提醒我给那家店一个差评,让他们全额退…」 话没说完,她的头又在我面前「咔」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滚,到一个馄饨摊前,差点儿就滚进了冒着蓝火的灶膛。 「啊,姐姐,你的头又掉了!」后面一名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孩喊了声。 「还不快把我捡起来!」那头掉在地上,竟然还会说话,嘴巴张得极大,一开一合的,冒着黑红的血雾。 馄炖摊老闆拿着一只用头盖骨和小腿骨做成的汤勺,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搅弄着热锅里油轰轰的热汤。他一扬勺,舀起红白相间的浓汤,咧着白森森的獠牙,问:「想吃馄饨啊?想吃坐凳子上等着,别忘锅底下扎啊!」 我看到他勺子里像极了紫菜丝的头髮丝,还有未剔干净的手指甲,险些吐了出来,「呕——」 这时,还没等我看清少年是怎么动作的,他就已经飘到灶膛前,一把将女子的头捡了起来。他一边将头放回女子脖子上,一边道:「姐,你别乱动了!五马分尸分的彻底,你的身子是我拼了好久才拼凑回去的,再动就又要散了!」 等按好了头,那姐弟俩又看了我一眼,才一脸冷漠地继续走了。 第65页 那更夫被我撞得身子一晃,灯笼扑闪了几下,眼见得要灭,他伸手扶住乱晃的灯笼,总算保住了那点微弱的火光。走出几步,见我还在地上蹲着,又折回来,伸出手过来拉我:「摔疼了吗是?」 我望着他五指残缺不全,腐肉横生的手,下意识吞了下口水,磕磕巴巴道:「这…这是哪里?」 「你是新来的吧?」他直起腰,将灯笼往前一送,灯光直扑我面门,照出他在灯笼后一张泛着绿光的阴恻恻的脸,「这是阴间,黄泉路啊…」 「黄…黄泉路?!」我喉咙发干,直盯着他手中那只用人皮煳出来的灯笼,以及灯芯上燃着的固体尸油。 「没错,就是黄泉路。」他冰凉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数遍,笑道:「一看你就是刚死不久的小鬼吧,瞧,肉还热乎乎软扭扭的。是哪个鬼差勾的你的魂,他也太不负责任了!为什么不拎着你走,害得你迷路了?」 「我,我不是…」我摇头。现在究竟是梦是真,我真的已经变成鬼了?我往后退了一步,站在路口巴望着,要是能见到猴子就好了。 「你要去奈何桥还是轮迴路?」更夫看起来是个好心的,耐着性子问我:「别在街上站着了,省得有恶鬼欺负你是新来的。这样吧,既然负责押送你的鬼差不在,你先跟我走,等明一早天亮了,想去哪里我送你去?」说着,他就过来拉我。 「我找人…」我道,挣了一把,躲开他。 这时,从背后走来一行三人,是两名鬼差用漆黑的锁链扣住一名红衣男子的喉咙,拉扯着他玩我们这方向走。 那锁链上唿唿燃着蓝色火焰,锁扣之间缠绕着蓝紫色的雷电闪光。那男子身上的衣服,也是这黄泉路上一片青灰中唯一一抹艷色,很是惹眼。 我被吸引,忍不住靠边站站,探头去看。 更夫挡在我身前,伸出胳膊将我护住,亦新奇地看着来人,同时对我解释:「看到没,这种链子锁着的都是恶鬼,那上面的火,能将人困在地狱咧!你是要投胎的吗?如果想投胎,就要离那链子远一些,别被伤到了!后退,后退!」 我被更夫推得后退一步,红衣男子擦身过去,我听他道:「我已经习得长生之术,你们勾不得我的魂!是哪个浑货派你们来的?!」 「大圣!」我格开更夫,上前拉住猴子的衣角,此时他已经变身为人,金髮红衣,与在天庭时无意。 猴子本在骂那两名鬼差,被我拉住,步子一顿,回过头来。 我心神微震,凝视着他,脑中浮现出上次入梦,他一手抱着我飞在桃林枝头。他…还记得我的模样,记得我吗? 「快走,十殿阎罗还在等着召见你呢!」鬼差推搡着猴子。 猴子偏过脸,眸中冷漠,似乎对我全无印象,跟着鬼差走了。 「大圣!大圣!」我叫着追出几步,更夫又将我拖住,没多久,不知从何处冲来一群幽魂野鬼,整条黄泉路变得格外拥挤,猴子的背影也消失在人海。 「放开!」我使尽力气挣开更夫,拔腿追去,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因为没看清猴子究竟被鬼差带去何方,我也只在街上跑了一会儿,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就停住了。 面前出现一幢与之前青灰色不同的花楼。青竹搭的墙壁,上面挂满鲜艷的彼岸花,楼分三层,每一层朝向街道的一边都开着窗口,窗口前站在位俏丽丽的姑娘在往楼下撒花。大门是拱形的,缠绕着紫罗兰花藤,门前站着两位三十左右的美艷妇人,每有一人从楼前经过,她们都笑着上前拉扯。 我只在楼前停顿了一刻,前方突然出现了猴子的身影,他正与两名鬼差缠斗,已经挣脱了夺命锁的束缚。我见他飞起一脚将其中一名鬼差掀翻在地,又举起金箍棒,一下砸向另一人。 鬼差「噗通!」跪地求饶,「大圣,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不知道为何上面要勾您的魂!生死簿上写的一清二楚,您可要去看啊!」 「生死簿?」猴子收了棍子,饶那小差一命,冷冷道:「生死簿在何处?」 我听那小差又说了个地址,猴子转身要走,想必是找十殿阎罗算帐了。 我忙去追,谁知花楼前的大姐一把将我拖住,笑岑岑道:「小公子,进来快活啊~」 「……」我不大懂她的「快活」指的是什么,不过看到楼里进进出出的男女衣衫不整,耳鬓厮磨,想来也不是什么鲜亮事,便一边挣着一边道:「我不去,我还小。」 「呵呵,不小啦!我看您有十四了罢。」大姐死死拖着我,「只要十串冥币,而且,我家姑娘里也有和你一般年纪的,大家一起聊聊天说说话啊~」 「不不不,真不用!」我见猴子要走远了,急得满头大汗,气道:「我不找姑娘,我断袖!」 「断…」大姐一愣,悻悻松手,一个白眼翻过来,撵我道:「去去去,我们楼里都是正经姑娘,不招待断袖!」说着她指着街头另一家花楼,道:「看到没?你要找相好的,去他们家,那家秦楼专做小倌儿生意!」 「哦。」我得以脱身,正要去追猴子,却见不知何时他竟折回来,站在花楼前抬头张望着,还没等那位大姐拉客,他自个儿抬腿…走了进去。 我:「……」 说好的去看生死簿呢?大圣,您为何要逛花楼?! 第66页 既然猴子都进去了,我自然也从善如流跟着进去。 大姐一把将我拦住:「你不能进,你还小!」 我道:「我十四了,不算小。」 「那…你断袖!」大姐道。 我:「……」 她指着旁边一个木板道:「没看到上面写什么吗?『断袖『与『太监『不可入内,我家姑娘唯这两种不接待!」 这时,有只狗沖我摇摇尾巴,堂而皇之的进了花楼。 「……」狗都能进,我竟不能?岂有此理! 等狗走远了,我一指猴子的背影,挺胸抬头,道:「看到没,刚才进去的红衣服那个,那是我相公!我要进去找他!」 第38章 三八 等狗走远了, 我一指猴子的背影, 挺胸抬头, 道:「看到没, 刚才进去的红衣服那个,那是我相公!我要进去找他!」 「什么?!」大姐将眼珠子瞪得老大, 「你相公进去了?」 「所以我才要进去。」我忙不迭点头,见猴子已经走进花楼, 被露天大厅里飘摇的红色纱幔遮住, 转瞬就看不到人影了,我趁大姐正惊讶的空档,一撞她的肩膀,她抬手一推,我稍稍矮身从她胳膊下钻了过去, 「嗖——」一下箭矢一样射进花楼。 「……」刚才我似乎只迈了一步, 竟然可以移动数丈之远。 我将手掌摊在眼前, 念力催动,心神合一, 几乎没怎么费劲儿就看到有紫金色的灵光在掌心流转, 才意识到在猴子的梦境,我似乎被他赋予了法力。 门外的大姐不知为何没有追进来, 也许是觉得我一个小孩子即便是进入楼中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吧。一时不知猴子去了哪间屋子,我只好先停下粗略打量一眼楼内的布置。 花楼分三层,呈「回」字形,四面开了许多房间, 中间是露天的大厅。整体格调以「黑」与「红」为主,以红色丝线挂着红色的轻纱,将偌大的中央舞台围了起来,倒是颇符合鬼域的风俗。 彼时,正有几名容貌俊美的舞姬在台上跳舞,台下或站或坐,看客爆满。 先前进来的那条狗走至一个不算偏僻的角落,倏而化作人身狗头的灰衣男子,坐在一张圆桌旁,边嗑瓜子边与旁边另一个猪身人面的男子对着台上舞姬评头论足,不时赞嘆一声,拂掌叫好。 台下的看客模样长得千奇百怪,但几乎都没怎么有表情,即使是台上舞曲进行到精彩处,他们热烈欢唿,也只是皮笑肉不笑,神情木讷,言辞空泛,似乎只是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看起来极为古怪。明明在街上时,遇到更夫以及馄饨摊老闆,他们虽同为鬼魂,却不像这些人一样看起来只是一副皮囊。 我心中生起几许不安,想着还是尽快找到猴子为好。虽说这只是梦境而已,若真有不测,或许他可以从梦中惊醒,得以解脱。但毕竟是刑罚,如果在梦中受伤,现实中又会如何,尚不能知,还是小心为妙。 方才我看着猴子进门,他看起来并非临时起意才进楼中,而像是早有打算,似乎顺着右边楼梯往上走了。我正要上楼,这时有两名身穿「无常服」的鬼差押解了三名青衣男子进门。左边的鬼差长有牛头,右边的鬼差带着马面,三名男子倒是模样清秀,斯斯文文。 他五人刚一进门,立刻有小寰端了瓜果茶水上前招待。鬼差找了张空桌坐下,点了几杯酒水菜餚,接着拿钥匙打开那三名男子的手铐脚镣以及脖子上的夺命锁,请他们吃饭。 「给,你们的上路饭,吃了这些好上路投胎!」马面道,将一碗稀沥沥的米汤往前一送。 「辛苦马爷相送一程,若我来世能投一个好人家,一定多烧些纸钱供奉您。」中间一男子道,他不无感激地笑着,此时脸上还是有表情的。 对比之下,显得与四周的行尸走肉画风迥异,于是我忍不住多看一眼。 「谢谢马爷牛爷。」其余两人咧着嘴附和,「我三人进京赶考,遭遇强盗,不幸殒命,多亏两位一路护送到这里。」 牛头马面对望一眼,牛头打着哈哈,对旁边静立侍候的小寰一招手。小寰极有眼力,立刻会意,转身跑到红色帷幔后方,没多久再出来时,身后跟了三名年轻美貌的姑娘。 我站的位置较偏,不算惹眼,但走在最后一名的粉杉姑娘从帐子后面出来时似乎注意到我的存在,偏头勾着眼角朝我瞥了一眼,嘴角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发寒,就像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捋了下,难受得紧。 此地怕不宜久留,我后退了步,往帷幔深处走了些,打算沿着扶梯上楼。余光无意间瞥到左边那位男子接过粉衣姑娘敬上的一杯酒,仰头饮尽,几人围坐一桌,边欣赏台上舞蹈边聊着些什么。 几句说笑过后,突然有人暴喝:「姑娘,张某虽无看轻你们的意思,但我乃一介书生,生前清清白白,如今化作亡魂,也绝不会干这种事!告辞!」话毕,中间那名书生起身,满脸气愤地甩袖离开了。 而其余两人继续与那三名女子谈笑,饮酒言欢,甚至将一杯浑黄的酒水以口相传。 这种事情不是我这年龄该看的,我忙转头,却见只眨眼的功夫那两人竟然被吸走了魂魄,变成一具皮笑肉不笑的行尸走肉。他们的三魂七魄迅速枯萎,凝成蛋黄大小的白色糰子,被三名女子分食。同时,凳子上长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藤蔓,将那两人的腿脚绑住,从此再也离不开半步。 第67页 楼中男子之所以面无表情如行尸走肉,是因为被人吸食了三魂七魄。鬼差常押解了鬼魂来此,若抵得住美色,便可安然离去,转世投胎。若抵不住,则被困在花楼永生永世,醉生梦死! 「色戒…」冥冥中,我脑海迴荡着一个有些陌生的词语。直到此时,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若这里是猴子的梦境,作为被捲入此境的「闯入者」,我应该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造梦者」才对,就像在花果山时那般。 然而,从我进入此境开始,看到的一幕幕,大多数时间猴子并不在场,也就是说,如今我与猴子并非置身梦中。 可此处若不是梦境,又是什么地方? 正在这时,花楼里的「鸨妈妈」领了一排七个姑娘从对面的木梯上了三楼,打开一扇门,挥着扑满香粉的手帕,笑呵呵道:「姑娘们,里面可是大圣爷呢,你们可不要怠慢了~」 「……」大圣…难道猴子在那个房间? 第39章 三九 姑娘们成一排, 进了房间, 「鸨妈妈」也跟进去, 没一会儿又独自退了出来, 笑着对里面的人哈哈腰,关上门顺着楼梯下来往后面的院子里去了。 我抬头看向三楼那间屋子, 外观看起来与其它房间无异,镂空雕刻的门窗上煳着青灰色的薄纱, 屋内燃着红烛, 烛光只能将人影投在窗纸上,无法看清屋内之人具体在做什么。 见「鸨妈妈」消失在后院,大厅里的人都在饮酒作乐,很少有人会注意到我,于是提了一口气, 手在楼梯扶手上一撑, 就横空跃到了对面的木梯上。又是一跃, 轻松到了那扇门前。 虽不知此境究竟是什么地方,但不可否认, 在这里, 我的身手变得敏捷了许多,体内似乎也有着某种力量。 隔着一扇门, 屋内不时响起的说话声变得模煳不清,窗上人物的剪影随着烛光晃动,虚实难辨。 我在门外听了会儿,毫无所获, 正打算在窗纸上掏个窟窿往里面看,这时隔壁房间的门「铛!」一下被打开,从里面出来一名衣衫不整香肩半露的漂亮女子。 女子满脸娇羞,面朝屋内,笑着后退:「张生~来呀,哈哈~」她一手撩起长发,用丰满的嘴唇叼住漆黑髮丝,眼神魅惑,沖房内勾勾手指:「来追我啊~」 「荷香,你个磨人的小妖精!」屋内一声轻笑,有名膀臂粗壮的长髯大汉追了出来,他将袖子往上一卷,一个俯冲朝女子扑去。 「呀!」女子灵活往旁边一挪,躲了过去,再次勾勾手指:「来呀~」 「我还不信了,爷今天捉不到你个小妖精!」大汉一声暴喝,再次扑去。 荷香这次却出奇地没躲没闪,被大汉一把抱住。 「嘿嘿,这次我看你哪里跑!」大汉讪笑一声,油腻的大嘴就往荷香雪白的肩膀上啃。谁知还未碰到荷香丁点儿,突然脸色一变,五官瞬间扭曲成一团,眨眼功夫竟「轰!!!」一声炸裂,化作了无数黑色粉末,就这样凭空在我眼前消失了。 黑色粉末迅速散开,形成不断扩散的巨大雾团,在黑雾中心,有个不大的东西闪着微弱的金光。 「哼!」荷香勾起嘴角,目光冰冷。她一把拉好衣服,伸手在黑雾中凭空一抓,抓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金色人偶,看衣着和髮髻,正是方才那名髯须旺盛的大汉。 「还说什么西天圣佛,罗汉转世,定力却烂得一笔,老娘才随便勾勾,还不是立马就堕落了?」荷香不屑地嗤笑一声,瞥一眼手中那尊小金人,冷哼一声:「我还当活佛的精元能是什么好货色呢,原来也不过如此,白费了老娘这许多力气!」说着将大汉的魂魄炼化的金像收入衣袋。 她往楼下看了看,见又有鬼差押送新的鬼魂进来,犀利的目光锁定新的猎物,忙调整表情打理衣衫,换上娇笑跑下楼去。 我转头望向对面,长廊里同样有追逐打闹的男女,一旦有男子与楼里的姑娘发生肢体接触,立刻「轰!」一下幻散成无数粉末,灵魂变成一尊不同材质的人形塑像。 方才的大汉是罗汉转世,三魂七魄可化为金身,还有一些凡人,元神普通,变成的小人分为木质、铁质、铜质、银质… 据我所见,金色人偶已然难得,荷香却说「不过如此」,难道…还有比金色元神更上乘的吗? 然而,如今并非追究这个的时候。 我终于明白为何此间花楼只接待除「断袖」与「太监」以外的男子,因为只有这些人才有可能被女色迷惑,进而与楼中的姑娘们发生因为「欲」而生的肢体接触,被夺走魂魄,变成一尊人偶,供她们吸食。而被夺走魂魄的鬼魂,将永远留在这里,再无转世投胎的机会。 书生是。大汉是。猴子会不会也…?! 我不敢多想,立刻转身去推门。这时有几名端着酒菜的小寰从木阶上下来,朝这边走来。我忙退到一根红漆木柱旁,凭栏而立,仰头望天,等她们从我背后走过去。 「听说屋里面是位大人物咧。」走在最前面端着酒水的那名小寰道,「他的元神应该不止是金的,而是我们见也没见过的稀罕物呢。」 后面端着烧鸡的小寰道:「妈妈说了,此次情况特殊,如果能将他放倒就放倒,如果放不倒也千万不要硬来,因为如果打起架来,咱们不是他的对手。」 「如果放不倒而让他逃了,那就可惜了。」再后面一位捧着桃子的小寰道:「这都多少次了,每次都是眼见得就成功了,却让他逃走,功亏一篑。」 第68页 「前几次是他运气好,侥倖逃脱。」端酒水的小寰道:「也不想想咱们『十方幻境』是吃素的么?」 我搭在护栏上的手微微收紧,心道,原来此地叫做『十方幻境』,并非猴子的梦境,也不知小寰口中的「大人物」指的又是谁。 小寰们走到我身后那间屋子前就不再继续走了,一人上前叩门,道:「大圣,您的酒菜。」 「送进来。」屋里人道,声音带着几丝慵懒,有些熟悉的声音。 走在前面的小寰推开门,带领着姐妹走进去。我忙回头,想趁门开的瞬间往屋里偷看一眼,谁知走在最后的小寰突然在我身边一顿,回过头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小寰道,一张白兮兮的脸上毫无血色,说话时只有嘴角在动,面无表情。 不好,被发现了! 我直了直身子,强装镇定道:「我在楼上看风景。」 「看风景?」小寰面无表情打量着我,黑漆漆的眼睛中突然红光大盛,勐地朝我伸手。 「!」我后退一步,右手翻转,正要格挡,对方冷冰冰的手指已经捏上我的脸颊。 我:「……」 「胖嘟嘟的。」小寰依旧面无表情,她揪起我脸上的肉用力一拧,平缓道:「肉也软,可爱,想亲。」 我:「……」 小寰将东西往怀里一揣,空出两只手,过来就要捧我的脸,嘴巴嘟起,眼见得就要凑上来。 「别…」我脸一垮,快要哭出来,急忙往后仰着脖子躲,唤着:「姐姐,使不得,使不得!」 「好可爱,真想亲!」小寰又说了一遍,扳着我的头,往怀里一扯。 「春兰,闹什么呢!」领头的小寰回过头来,一声冷喝,「还不快将东西送进来。」 「噢。」春兰在离我右边脸颊一指之隔的地方停住,瘪瘪嘴,怏怏不乐地答应着,不得不松开了手。她端着托盘,一步三回头不舍地往屋里走。 「唿——」我拍怕胸口,松了口气,靠在柱子上平復心绪。脸颊蓦地被一条黏煳煳湿漉漉的东西扫了一下,那物上似乎还带着如荆棘一样的倒刺,颳得我脸颊生痛。 「啊。」我轻唿一声,诧异地抬头,看到春兰正心满意足地将她那条长达数尺的紫红色舌头收回口中。视线相对,她甚至意犹未尽地用舌尖舔了下嘴唇,凉凉道:「哈哈,终于亲到了!」才进屋里去了。 「……」我心有余悸地摸摸脸颊,却摸到了一点血迹,怕是她舌头上的刺将我的皮肉刮破了。也不知她想表达的究竟是「可爱,想亲」还是「可爱,想吃」。 忽然之间,我有些头痛,这「十方幻境」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似乎除我之外,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 未几,那几名小寰送完东西出来,再次从我身边经过,皆视我如无物,只有春兰面无表情地朝我吐了下舌头,咧着嘴一直念叨:「可爱!见惯了那些生勐的老男人,乍一见小糰子,真可爱。」 我:「……」 春兰一行终于走的远了,我忙上前,本想推门,想起方才荷香衣衫不整春光外泄的模样,又怕撞见什么不好的或者羞耻的画面,纠纠结结之后,我决定还是先在窗户纸上捅一个窟窿,观察清楚里面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进。 我踮起脚尖,扒着窗棱,手指对着一处梅花形镂雕的轻纱纸戳过去,点出一个黄豆大小的洞来。 我凑过去,通过小洞往里瞧。由于角度问题,最先出现在我我视线的是一张翠玉为骨的扇形屏风,扇面由一张薄到透明,白到发光的兽皮做成,上面用特制的颜料描着大片的桃花,映着翡翠的绿色,贵气中不乏清新。 整个房间被屏风隔开为两间,我藏身的这扇窗子属于内室,空无一人。外室的情景也能看到一些,有张圆桌,摆着些酒菜,酒菜我见过,刚被小寰送进去那些。有几名身穿彩衣的年轻女子围着桌子坐成一圈,还有一人红衣,背对着我坐着。 他的身影被屏风挡去大半,只露出左半边身子,手自然地搭在桌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面,发出「哒哒」的轻响。 看起来一切还算安稳,至少大家喝酒喝酒吃菜吃菜,没有人像荷香那样脱衣服玩。我放心了些,又想不对,兴许酒菜里有什么问题呢?刚才小寰送酒菜来,可是用了「放倒」二字,难道…菜里或者酒里有毒? 想到此处,我心一凉,刚要推门。这时红衣那人左手一翻,抓起一根黑色骨筷,「嗖——」朝这边扔了过来。 第40章 四十 想到此处, 我心一凉, 刚要推门。这时红衣那人左手一翻, 抓起一根黑色骨筷, 「嗖——」朝我这边扔了过来。 只在瞬间,划破空气, 直击我的右眼。 我瞳孔微放,急忙侧身, 堪堪避过, 让那根筷子擦着我的脸颊从耳边掠过,「挡!」一下钉进身后的一根红漆木柱。 对方发觉隔墙有耳,这是要伤我? 我心戚戚然,些许伤神,回头时却看到那根筷子插入柱子中深约三指, 上面挂着一只通体全黑的嗜血蝙蝠, 又眸中一亮。 也许, 他并非是要伤我,而是见蝙蝠要叮咬我, 才出手相救? 没等我多想, 身后的门「吱嘎——」打开了,走出一名身穿湖蓝色纱裙的曼妙女子。 女子道:「大圣让你进去。」 第69页 「我?」我半张开口, 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问:「你…确定是在叫…我…进去?」 「自然是你。」蓝衣女子抬手拍了下我的脑门儿,嗔道:「还不快走。」 我狐疑地看着她,又看看打开的房门, 低着头跟她走进屋去。 「大圣,人来了。」蓝衣女子将我引到桌子旁,她在一张方凳前坐下。 甫一进屋,我立刻感觉对面有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盯得我心头髮紧,嵴背发凉。我抬头,正对上猴子一双浅淡的金色眸子。 「大圣。」我道,不知他叫我进屋是为了什么,于是静静等他开口。 猴子沉默了会儿,復又低下头去。旁边的一位粉杉少女在他面前的白玉杯中斟了半杯清酒,猴子伸手接了。 「且慢!」我一伸手。 「嗯?」猴子一顿,掀起尊贵的眼皮瞥我一眼。屋内八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我。 「酒…酒里…」我被盯得不自在,脸颊微微涨红,一句「酒里有毒」终究是难以启齿。有毒没毒,堂堂堂齐天大圣应该能分辨出来罢?万一酒是安全的,我这么一吼,岂不闹了笑话? 见我迟迟不说后半句,猴子不耐,仰头将酒喝了,搁下酒杯也不看我,淡声道:「你是什么人,站在外面多时了?」 我道:「我是…」 「你虽然能进我们这『明月小楼』,但我见你有血有肉,而且还是热乎的,不像是鬼罢?」没等我回答,一名鹅黄衫子的姑娘抢道。 我忙道:「我不是…」 那姑娘立刻又道:「哦,我记起来了,你是前几天妈妈收进楼里的跑堂小厮。」 「……」 我是跑堂的?我自个儿怎么不知道?! 「对对对。」 「是是是。」 「我想起来了,他可不就是新来的跑堂的,一个小树妖,叫『春来』嘛。」 众人纷纷附和。 「呵呵。」我干笑,心想,厉害了,我才进『明月小楼』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仅有了新身份,连名字都有了。 不过…说到「名字」,好像人人都有名字,譬如「孙悟空」,譬如「金蝉子」,就我没有。 那么我的名字又该是什么呢? 「春来」,冬去春来、冰消雪融、万物復甦… 不行不行,这二字虽然生动,但不好听!我相不中! 若以后猴子问起我的名字,我该如何答呢?我抬眼偷偷去瞥猴子,见他也在看我,面上一热,忙重新低下头去。 「你是明月楼的跑堂?」猴子问我。 「那个…」既然这些魑魅一直认为我是她们的「自己人」,就目前来说,我若否认,也许会惹麻烦,于是只好认了,点头道:「嗯。」 「小弟弟真可爱。」蓝衣少女抬手在我脸上捏了又捏,「瞧这眼睛,可水灵!脸颊粉粉的,像桃花一样,皮肤真好。」 我:「……」 姐姐们,当着猴子的面这么夸我真的好吗,我会害臊的啊! 「哟!」粉杉少女见蓝衣少女捏的起劲儿,也凑上来,看到我脸颊上被春兰的舌尖刮出的血痕,心疼道:「脸上这是怎么了,都出血了!」 猴子眸色微沉,「啪嗒」将手中的酒杯扣在桌上。 「姐姐,没关系的,不疼。」我拿手背擦擦脸上的血,摇头道。 「不疼也不行,等一下,姐姐去给你拿伤药。」猴子右手边一名身穿藕粉色纱裙的少女道,她起身出去,没多大会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翠绿色的药膏。 几人挣着为我涂药,顺手不忘捏捏我肉嘟嘟的脸颊,越捏越欢喜。 「怎么保养的,真嫩啊。」 「我的皮肤要是也这么好,就不用费心花大价钱去买护肤品了。」 「护肤品算什么?你们听说荷香了吗?要不人家是楼里的头牌呢,隔三差五去整容修脸,什么隆鼻纹眉都…」 「荷香说她是微调。」 「嘁——微调就不叫整容啦?」 「即便是她整过容,也挡不住我羡慕她的业绩,一天能掏空十几个大汉呢。」 「……」大姐们,当着我一个小孩子说这些,不太好罢?再说…您几位正准备「掏空」的对象,齐天大圣,还在屋里坐着呢。 我见猴子坐在那里吃吃喝喝,眼观鼻,鼻观心,对这群小女人的叽喳充耳不闻,好似没听见一般。 「别看了,那猴子听不到我们说什么。」蓝衣女子意犹未尽地再次摸了我一把,笑道:「这是咱们自家姐妹的私房话,怎么能让一只猴子听了去,在说话之前我早布了结界,将他隔在外面了。」 我:「……」 你们姐妹的私房话,为什么要给我听? 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蓝衣少女咧嘴笑了声,道:「春来,嘿嘿,咱们是自己人罢?」 「呵呵。」我干笑:「应该…」 「应该?」蓝衣女子面露不悦。 「大概…」我继续笑。 「大概?」一群女子集体不悦,目露凶光。 「没错,我们都是自己人!」我点头,坚定道。 「是自己人就好办了。」蓝衣女子恢復笑颜,「春来啊,姐姐们有一事想请你帮帮忙。」 「姐姐请讲。」我道:「是关于护肤保养的吗?」 「比保养简单。」藕粉色少女笑道:「妈妈让我们吸取猴子的精元,但他不近女色,我等尝试过多次,都没有收穫,所以…你去试试吧。」 第70页 这比「保养护肤」简单吗? 「多次…是几次?」我问。 蓝衣少女摇头,嘆息道:「隔一天来一次,已经连续一百多年了,具体多少次我已经数不清了,你自个儿掰手指算罢。」 「呵呵,」我笑:「屡试屡败?」 「……」她们面面相觑,十分惭愧。 「不过,屡败屡试,锲而不捨,精神诚可畏。」我又道,「几位姐姐也都可以说是意志坚定的奇女子啦。」 「嘻嘻,好说好说,让你说的都不好意思啦。」她们笑成一团,不忘问:「怎么样,你帮不帮我们?」 「帮…罢。」我踌躇,「可是怎么帮呢?他不近女色,我又能找谁去…」 「所以呀。」蓝衣女子道:「我们一致怀疑,也许他是个断袖!」 「噗——」我没忍住,一口口水喷了出去,弄花了对面黄衣小姐姐的脸,害她香粉煳了一脸,「呀,抱歉,我只是太…太惊讶…」 黄衣小姐姐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 蓝衣女子道:「你知道的,妈妈一直厌恶男色,楼里别说是小倌了,就连雄性物种都不多见,你是唯一一株雄性桃树。」 「姐姐,我雌雄一体。」我纠正:「只有到了化形那日,变成人身,才能看出来究竟是男是女。」 她们一脸怪异地望着我:「你现在不就是人身吗?」 「…」我一怔,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恍然过来,一拍脑门,懊恼不已:「我怎么忘了,自己不是树了。」 「你去勾引他试试,不成功便成仁。」她们对我寄予厚望,「放心,此事我们瞒着妈妈,等事成之后,姐姐屋里有好多不同品质的精元,你相中哪个就随便拿去吃吧。」 「嗯…」我想了想,「姐姐,有一事我还不大明白。」 「问罢。」 「有趣的灵魂千千万,妈妈为何非要猴子的魂魄?」我道:「都一百年了还不肯放弃,往好了说叫『坚持不懈,有毅力』,往坏了说,就叫『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谁知道呢。」黄衣小姐姐摇头:「妈妈让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听说是上面交代的,务必将齐天大圣的精元留下,让他再难离开『十方幻境』。」 「『上面』是…」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屋嵴。 「这事儿就不归我们管啦!」蓝衣女子道:「接下来就看你的啦,快去取他的精元罢,拜託你了,姐姐爱你哦。」 「……」我脸一红。 「脸红了,可爱。」她们齐道:「想亲。」 「别别别!」一听「想亲」我就不自觉想起春兰的长舌头,立刻头皮发麻。 万幸她们也没真的亲上来。否则一人一口,一口刮掉我一层脸皮,七个人下来,我腮帮子上的肉虽然多了些,但经不得她们这法儿亲欸,定要露出里面的骨头了。 「接下来就看你的啦!」蓝衣少女将结界撤去。 「……」我心道:我虽然是妖精,但我不会吸人精元欸! 这才发现她们竟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在陪猴子吃饭。那么…刚才扎堆围着我转悠,捏我脸的人,都是谁?难不成刚才只是她们纷纷灵魂出鞘,与我进行的镜花水月一场「神交」? 「大圣,今天的酒菜可还对胃口?」藕粉少女亲自斟酒。 猴子伸手格开:「还好,比天上琼浆不差许多。」 「喝酒多没趣味儿,要不…让人表演个节目罢。」黄衫小姐姐道。 猴子眯眼瞧她,淡声问:「哦?今天是肚皮舞还是钢管舞或者脱衣舞?」 我:「……」猴子艷福不浅哪,这么多漂亮姑娘…他真的不会心动吗? 猴子又道:「或者是油锅玉手捞铜板铁锤酥胸碎大石雪足飞天踩钢丝?」 「呀。」我嘆了一声。 猴子一顿,淡淡扫了我一眼。 我忙带上笑脸,呵呵道:「咱们姑娘真是多才多艺,文武兼备呀。」 「……」猴子移回目光,若我没看错,他似乎弯了下嘴角。指尖沾了些酒水,他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写写画画,漫不经心道:「可惜这些,在过去一百多年中我都看过了,没意思得紧,早就腻了。还有没有什么新花样,拿出来试试。」 「要新花样啊,好啊。」她们咧咧嘴角,笑着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向外走去。蓝衣少女走在最后,关门时不忘向我打个眼色,意为「好春来,全靠你了,不成功,就成仁了」。 我心道:肯定不会成功的!至少在我「成人」之前,与猴子…怎么可能会那个呢…对吧,不可能的! 等人走后,偌大的房间中仅剩了我与猴子二人。他坐着,我站在他对面,勉强比他高出一个头来。然而,即便是比他高些,气息上却还是处于劣势,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好不自在,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出奇的安静,远处的空气是冷的,只有围在我脸颊周围的空气热得难耐,不能再让他这么直勾勾看着我了,我想,我要先声夺人! 「大…」我一开口,谁知他突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吓得我哆嗦一下,后退半步。猴子却转身往屏风后的内室走了。我:「…」 「不是有什么新花样要玩么,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还不进来。」猴子淡淡的声线自屏风后传来。 我没多犹豫,紧张地揪着衣角,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进去,却见猴子不知何时已经解了外袍,只着了暗红色的里衣,那衣服边沿用金线扎了一圈,只有领口和袖口绣着几道暗纹,状似紫荆花,又似凤尾花。 第71页 我愣愣站在屏风旁边,不知进退,心想:真好看,这世上绝没有比猴子更好看的人了!他穿不穿衣服都好看!可是…他对着我脱衣服干什么? 这时,有人从原先我偷看时戳破的那层窗户纸上的小洞里伸进一根细管,吹了些白色粉末进来。与此同时,我的鼻端涌上一股令人燥热的异香。 我立刻昏沉了,血往上涌,从未有过的感觉。猜测,莫不是被暗算了罢?可如果是暗算就不要这么明显了啊,黄衣小姐姐,我从小洞洞里都看到你了啊喂! 「酒喝多了,有些热。」猴子道,好像在对我解释,转身坐到了雕花梨木大床上,倚着床头,支起一条腿。他将解下的衣服随手一丢,罩在我头上,淡声道:「帮我收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歇一歇,带你离开。」 衣服上满是猴子的气味儿,兜头罩下来,扑的我面红心热。我几下将头上的大红袍子扯下来,抱在怀里,磨磨蹭蹭走到床边,晕晕乎乎的,也没注意到猴子后半句说了什么,道:「我没喝酒,但好像也有些热哩。」 「嗯?」猴子本已经闭眼假寐,听到我的话,重新睁开眼来。淡金色的眸子从我异常绯红的脸上掠过,眉头拧起,他稍微往前倾了下身子,脸色微变。 我抱着他的衣服,一抬屁股挨着他的脚背坐到床边,支支吾吾道:「那个…我也想坐床上歇歇。」 「你确定自己没事?」他问我,神色恢復了些。 「还好罢。」我笑了笑,揪着他的衣服,问:「我能不能先把衣服放下,抱着它,好像更热了。」 「放罢。」猴子见我没事,他重新靠回去,神色终于恢復如常了。可他似乎不大想理睬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到了猴子里侧,将衣服叠得整齐,放在床尾。可似乎并非是衣服的原因,因为我还是有些不适,便只好往猴子身边爬了爬,学着他的样子倚在床头坐着,支起一条腿,闭上眼睛。 都说「心静自然凉」,但我静了会儿,发现并无好转,只好解下最外面一层的衣服。默了会儿,又想找点儿事儿做去分散注意力,于是睁开眼看看猴子,道:「大圣…?」 「唔。」猴子应了声,但没睁眼。 「你睡了吗?」我问。 「睡了。」他道。 我瘪瘪嘴,睡了还说话,骗谁呢? 「好热啊。」我嘆了口气,想起弥勒佛总是拿着小扇子还敞着衣服的前襟,那样散热一定很快罢?于是,我也将领口往下拉了拉,摊开胳膊呈「大」字形摊在床上,道:「我睡不着,能跟你说说话吗?」 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上次在花果山时就想说了,但他那时只是一只不通太多人性的猴子,说了他也不会明白,才只好忍了。现在,他既然已经是齐天大圣,我若说我仰慕他,他定会懂得我的意思罢。 而且,若回到现实,我又会变成一棵树,再想与他说话,又不知要猴年马月了。如今虽然只是幻境,就当我自欺欺人罢,我不想顾及什么以后,只想在当下,对他说一句,我心悦他。 「大圣。」我头脑混沌,迷迷煳煳伸手捉了他的胳膊抱着,虽然语言断续含煳,心中却涌着满腔热血,道:「有句话,我…我埋在心底上百年了,我心…」 「既然你想聊聊,那便说说罢。」猴子「嚯!」睁开眼来,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床上拉起来,拖到眼前,道:「你这只小妖精不是明月楼里的人罢。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何从昨晚开始,无论是花果山还是黄泉路,直到这十方幻境,一直跟着我?」 第41章 四一 猴子下手不重, 倒不至于弄疼了我, 只是被他勐地一晃, 头更晕了些。 我双颊绯红, 唿着热气,眼睛睁得老大, 视线却一直都是模煳的,眼前好像浮了一层红云, 根本看不清猴子的表情。只是原本滑到嘴边的话, 被他这么一打岔,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我…」我支唔着,挣了下手腕,心里没觉得有什么委屈,眼中却不争气地涌上水汽, 含出一泡泪来。 「……」猴子一愣, 手劲儿又松了些。见我衣领敞着, 露着肉乎乎圆滚滚的肚皮,只为我将衣服拉好, 声音柔和了几分, 「我就问一问你是何人,你怎么还哭了?」 「都说了, 我热得慌嘛!」我抽抽鼻子,拿手背去揉眼睛。猴子刚才那般冷着脸质问我,我还以为他要打人呢。 「你的意思是热哭的咯?」猴子莞尔,指腹摸上我的脸颊, 揩走了两粒金豆豆。 他的指尖仿佛有着魔力,凉凉的,覆在我喷火一样的脸上时很舒服。我见他不凶人了,胆子大了些,用肥肥的小手一把捧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蹭着,舒服地眯起眼睛。 猴子难得没有不耐烦,甚至有一瞬,我以为自己模煳中看到他眼中含着一点点纵容的笑意。他道:「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道:「在蟠桃园时,你救过我,对我有恩。在别人都欺负我嘲笑我时,也只有你愿意相信我保护我…所以我,我立志,日后定要成为您这样的盖世英雄…」 「盖世英雄,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了,哈哈。」猴子笑了,道:「然而,我未曾去过蟠桃园,亦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 第72页 「嗯?」我愣了下,疑惑不已。 猴子为何不记得在天庭的事了?难道,十方幻境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在猴子做「弼马温」之前,还没发展到他去天庭那段时间?所以,他记得花果山,记得被勾魂来到黄泉路,却不记得位列仙班之后的事?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十方幻境」是另一个平行空间,入得此境的人会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将生平最难忘的经歷重新走一遍。而在幻境之外,才是现实世界。 猴子还在等我一个答覆。 然而,在这幻境中,即便我将一切都告诉他,回到现实中,他又能否记得?还是不要全说罢。幻境里的猴子还是骄傲的,若他得知自己在现实中被如来佛祖压在五行山下,失去法力失去自由,一定会难以承受。万一因此在幻境中发生意外,还能不能回到现实就难说了。 我决定暂不告诉猴子发生了什么,只道:「大概是您贵人多忘事,将我忘了。不过不打紧,横竖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可我心中却难受得紧。现实中我只是一棵树,能与猴子说话的机会不多,好不容易能与他说句话了,偏偏现在他还不记得我,也不知天上还有一棵歪脖树。 见我恹恹不乐,没精打采,猴子皱着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欸?」我抬头,眨巴下眼睛。 猴子屈指拭走我腮边的一颗泪,温声解释道:「告诉我你的名字罢,我定记得住,以后再也不会忘了。」 「大…大圣…」我见猴子目光诚挚,不像是说假的,心中一热。不管他是否真能说话算话永远记得我,只在这一刻,我是愿意相信他的。 一时感动,我竟忘了深究,为何猴子会对我这么好了。但也没高兴太久,立刻就犯了难。刚才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可我没有名字啊。 见我迟迟不答,猴子问:「不想说吗?」 「不!」我忙摇头,揪紧脑筋想给自己取一个名字。苍天不负,我竟真的想起两个字来,「欢喜。」 「欢喜?」 我点头,「我的名字!我叫欢喜!」 我记得猴子说过,他说「看你这样受人欺凌却还活得欢喜,竟让我想起一句诗,『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若有一日,你能得了灵识化身为人,想来定也是位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的谦谦君子罢。」 虽然听不大懂,但我喜欢「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这句诗,也喜欢「欢喜」这两字,更喜欢「芝兰玉树朗月入怀的谦谦君子」。 都说桃树妖雌雄同株,究竟是男是女,全靠造化与信念。我如今得了男儿身,兴许与猴子那句「君子」脱不了干系。 我想,「欢喜」便是我的名字罢。只可惜,我的样貌又肥又软,个头儿也矮出天际,距离「芝兰玉树朗月入怀」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看来以后要更努力减肥长个儿才是。 「欢喜…」猴子默念了遍,笑道:「好,我记住了。」顿了顿,復道:「你也可以不叫我大圣,我有名字的。」 「嗯,我知道。」我道,「悟空,对不对?」 「你怎知道?」猴子讶异。 我笑:「都说了,我认识你了嘛。」 猴子笑了,「不过…悟空是我在拜师修行时,师父为我取得法号。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俗名。」 「俗…俗名?」我歪歪头。 「长留。」他认真道:「我姓孙,名长留。」 猴子不是对金蝉说过,他叫「孙悟空」吗?为何到了我这里,却改了个名字?俗名,不是师父正经取得,说白了就是他在凡界走动时,随口取得化名罢? 我垂下头,心里有些失落。 猴子抬手,掌心在我额头不轻不重按了一下,笑问:「可记住了?」 我点头,「记住了,长留哥哥。」 「……」听我唤「哥哥」,猴子动作一顿,默了会儿,他「嗯」了声,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罢。」说着,他勾手够到床尾的衣服,当着我的面前穿上。 我没动,仰头望着他,声线有些哑了,口干着问:「你知道明月楼不宜久留,为什么还要进来?」 猴子一本正经地道:「饿。」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罢!我道:「不兴煳弄人的呀,明明街上有很多卖饭卖零嘴的,怎么不能吃了,干嘛非要冒险进明月楼来?」 「街上?」猴子笑着,挑起右边眉毛:「你是指头髮做的紫菜蛋花汤,还是说人肉做的大馄饨,或者铁板烤人掌,红油烤乳婴?」 「别,别说了。」我摆手,「这都是什么东西啊,能吃吗?」 「你来时定也看到了馄饨摊罢,那些东西都不是正常人能吃得下的。」猴子道,「只有这明月楼里的酒菜,勉强是真的酒和真的菜。我饿了,自然要进来吃饭啊。」 「这…」我顿时哭笑不得,原来猴子进来的理由竟如此简单,亏我还设想了千万种。想他是不是被人下了圈套或者有什么要事不得不进来,可… 「可,楼里的鬼妓能吸人魂魄,食人精元,你看不出吗?」我蹙眉。 猴子一抄手,眉毛扬得更高:「看出来了,每次来,那些魑魅都在想方设法勾引我,往菜里酒里汤里,变着花样下迷药。」 第73页 「……」我半张着嘴,幻想着猴子中毒后,意乱情迷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出。耗费半天精力,反而觉得自己浑身燥热,软绵乏力,跟中了迷药一般。 糟糕!我该不会是中了迷药罢? 热得实在难受,我用手扇着风,问:「长留哥哥,中迷药时,症状如何?」 猴子一摊手:「那些药对我不起作用,具体症状,我形容不出,听说,大抵就是酥软无力浑身燥热罢。」 我:「……」 「不说了。」猴子道,过来拉我:「菜也吃了,酒也喝了,这里妖魔聚集,鱼龙混杂,不安全,你先随我走罢。」 「可能…走,走不了了。」我哭丧着脸,往床角一缩,抱着膝盖把头埋起来,闷声道:「我,好好像中…中迷药了。」 「什么?」猴子一愣,「你刚才不是说无碍吗?」 「我还小嘛!我又不懂得…」我抽抽鼻子,哼唧道:「怎么办?会不会死掉?」 「……」猴子伫立片刻,坐回床边,身体前倾,伸臂捉住我的肩膀轻轻一拉,「过来些,我看看。」 「别!你别碰我!」我哭腔道,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被猴子一碰突然麻了一下,就跟中了电击似的。 我被电击过,在混沌境时,一道闪电噼下来,身子要软上三天三夜呢。 猴子却不顾,见我不肯过去,他竟上了床来,一手扳住我的肩膀,另一手抚着我的头,温声道:「欢喜,抬起头,我看看。」 「难受…」我轻颤着,忍不住顺着猴子的掌心,一下一下轻蹭着。 他能抚慰我,我知道他的掌心是凉的,指尖也是凉的,他衣服的料子是真丝做的,更是凉的,可舒服。 我眼中噙着泪,眼角红红的,什么都看不清了,只知道往凉意的源头靠过去,扎进他怀里再也不想出来。 「欢喜?」猴子唤我,有什么贴在我额头,凉凉的。 我拉下猴子的手,往我微敞开的领口探去,直到他冰冷的手心覆在我圆滚滚的肚皮,才觉得舒服些了。 猴子指尖一颤,不慎戳到我的肚脐。「嗯。」我轻唿一声,不安地动了下,想去解自己的衣服,一层层的布料太碍事了,还闷热得慌。 「不行!」猴子斩钉截铁道,一把按住我的手,将我褪下的衣服重新扯好。 热了都不让脱衣服吗?谁家的道理? 我委屈地落下泪来,可怜巴巴地抬眼瞅他,但视线模煳,看不清他的表情,咕哝着:「热,长留哥哥,我难受…」 猴子摸摸我的额头和脸颊,温声道:「热也不行,你还太小了。怪我大意,忘了『绾合欢』虽对我不起作用,但对你…」 「对我…怎么?」我难得还有力气刨根问底。 「没怎么。」猴子淡声道,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铭感点,将我打横抱起,走下床。 迷迷煳煳觉得被猴子抱着走,我刚在他怀里调整了姿势,他突然停下,「咚!」一下将我丢进一个盛满冷水的木桶里。 「啊呀!」我个子小,水一下没过我的头顶,狠狠呛了一口,又被冷水一激,意识登时清醒大半,挥着胳膊挣扎着,「救…救命…欸?」 猴子随后亦跳进桶中,揪着我的后脖颈子,将我拎出水面,蹙眉道:「你怎么这么矮,掉水里都看不到头顶。」 我:「……」 「过来。」他坐下去,胳膊稍稍用劲儿,将我放到腿上,圈在怀中防止呛到,淡淡道:「清醒了就告诉我一声。」 我一直以为猴子手凉,胸怀便也是凉的了。出乎意料,围在四周的冰水刺骨,可贴在我背后的胸膛,却有暖意传来。 刚进冰水中时,我刺激之下就好像有些清醒了。但背靠着猴子暖哄哄的胸膛,我又不愿醒。 无论在天庭还是凡界,在现实还是幻境,猴子都是对我最好的人了,护我信我疼我帮我。 在我心中,无论他如何落魄,都没有谁能抵得过他,再也不会有人了。 我仰慕他,心悦他。 我动了下,猴子不知想起什么,突然一把捉住我的手,牢牢攥紧掌心,冷声道:「别脱衣服。」 我:「……」 猴子的身子似乎绷紧了些,手却规规矩矩放着,只护着我不被呛到,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你现在,还太小。」 我:「……」 第42章 四二 猴子的身子似乎绷紧了些, 手却还规规矩矩放着, 只护着我不被呛到, 自言自语般道:「你现在, 还太小。」 我:「……」 他说的这是什么浑话!合着等我年龄再大些,热了就能随便脱衣服了?自然是不能的呀, 我又不是如此随便的人。若不是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跟他亲近,不拿他当外人, 我才不在他面前解衣服哩。 我瘪瘪嘴, 软下身子靠着猴子,没再说话,安安静静贪恋着这片刻独处的时光。心里天马行空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很满足,好像也没方才那么难受了。 猴子始终攥着我的手, 我不开口让他松开, 他就一直拉着, 掌心摁到我的小肚皮上。 他摁到我的痒痒肉了,我想说。 我却没说, 也没敢笑, 一直忍着。我怕我说了他会将手移开,甚至都不愿意再抱我了, 毕竟机会难得。结果就是忍笑忍得肩膀跟着颤啊颤的。 第74页 「嗯?」猴子低头,往怀里看着,「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么?」说着又摸了下我的额头和脸颊。 「没…咯咯, 咯咯咯。」我一开口,笑声还是从唇边溢了出来。不笑还罢,一笑便越发不可收拾。我扭动身子,躲开猴子微凉的指腹,笑道:「痒,咯咯,好痒…」 「痒?」猴子似乎不能理解,「药劲儿?」 「肚皮,咯咯,长留哥哥,你弄得我肚子好痒,哈哈…」我在水里扑腾着,溅出一些水花,「痒痒肉,你摸到我的痒痒肉了…」 「痒痒肉?这里吗?」猴子淡声问,伸出一指轻轻在我腰侧戳了戳,立刻一道酸麻的奇痒蔓延开来,我身子不自觉绷紧,弓起腰捧腹笑起来:「哎呦!痒死了,啊哈哈…」 猴子可讨厌,我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竟上瘾一般又戳了几下。 我在他怀里打着滚儿,笑得一抽一抽的,声音却带了哭腔,「好哥哥,快住手,我…啊啊啊,不行了,笑死了,喘不上…咯儿!气来了…」 猴子将我正往水下沉的身子接住,不再逗我,含笑道:「醒了?」 「嗯!」我揉揉笑得发僵的脸颊,擦擦笑出的眼泪,点了下头。一想不对,如果我承认已经解了毒,猴子就不会对我这般好了,于是又忙摇头,「嗯嗯。」 猴子将我揽在怀中,淡笑:「到底是『嗯』还是『嗯嗯』,想清楚再回答。」 我:「……」 大圣,不要这么对我笑啦,害得我都不好意思诓你了阿餵。 我红着脸,眨巴下眼睛,重重点头:「嗯!没事了好像…」 「既然没事,咱就走。」猴子谓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我以为见我好转,他定要丢下我不管了,谁知他却将我横抱出水面,出了浴桶。 衣服湿透,甫一出来,被冷气一吹,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猴子见状,将我搂紧了些,使了个法儿,原地烘干了我们的衣服。 我想起一事,揪住猴子的袖子,道:「刚才我一定是傻了,竟忘了告诉你,听那些鬼妓说,有人要取你性命。不是她们一定要采你的魂魄滋养,她们也不想得罪你,是有人逼得。」 「什么人?」猴子抱我走到门边。 我手指向上,指指天花板:「具体没说,只说是『上面的人』,要不…咱上去看看?」 猴子:「……」 我明显看到他嘴角一抽,面部的肌肉也跟着抖了一下。半响,他才笑着道:「果然,你还是太小了。」 「也不小啦,十三四了呢。」我分辨。怕猴子抱我开门不方便,于是贴心地主动伸手去开门。谁曾想,才刚摸到门框,指尖却跟被针扎了一样勐然刺痛。「啊!」我轻唿一声,将手收回。 猴子金眸微凌。 那扇紧闭着的门「唰」得打开,门外却早已不是雕楼画栋的听香水榭亭台楼阁,也没了三层小楼红漆木柱轻纱帷幔,而变成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混沌之地。原本该是走廊的位置变成一道宽达数十丈,深不可测的无尽深渊。 当低头向深渊中凝视时,下方好似有也无数双猩红的眼睛在向上望着,闪烁着幽光。 上方的天空与脚下的深渊连成一片,无数黑色的嗜血蝙蝠在空中飞来飞去,长着普通蝙蝠的翅膀却有着比鹰更锋利的喙与利爪,翅膀煽动掀起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向下俯冲过来。而在蝙蝠群之后的黑暗中,似乎还有什么更要害的东西隐藏着,逐渐靠近。 「这是…」我心中一骇,瞳孔微微放大,看到方才刺到我手指的东西像芒刺一样很快爬边整扇门,那竟然是无数的白色蛛丝,一根根,尽头湮没在黑暗中。 「你方才不是说,有人要取我性命么?」猴子冷笑。他勾起嘴角,露出右边一颗亮而锋利的犬齿。几乎没做什么动作,空中的嗜血蝙蝠却齐齐发出悽厉的惨叫,口中迸出腥臭的黑血,「扑嗍嗍」坠入深渊。 我知他的冷意并非针对我,但还是觉得有些害怕。此时的猴子给我的感觉很陌生,与我在天庭认识的大圣不大一样。我以为他是齐天大圣,是盖世英雄,这便是懂他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我窝在他怀中,呆呆看着他与妖魔邪祟缠斗。也许是背景不一样,这里不比天庭,没有祥云没有瑞气,只有越来越浓的魔气和黑暗,以至于有一瞬,我几乎以为正抱着我的人,不是齐天大圣,而是一个魔。 「大圣…」我唤道,长留哥哥是他的俗名,我记得的。但在我心里,唯有「大圣」二字,才抵得上身披金甲足踏祥云的盖世英雄。 猴子后退一步,扳过我的脸,往怀中一按。 「嗯!」我的脸颊一下贴上他心口。他按着我的头,力道虽然不重,但也让我无法动弹。这姿势不大舒服,闷得我有些喘不上气,正想挣扎一下,他却不知如何变出一件斗篷将我罩住,淡声道:「别动,有蝙蝠血。」 话音方落,我听到重物砸地的闷响,浓重的腥臭味冲刺鼻端。被斗蓬罩住,我看不清发生什么,猜测许是蝙蝠飞进屋里来了,猴子怕我被污血溅到,才将我按住。 这么一想,心中立刻涌出些暖意,方才的陌生感与疏离感一扫而尽。 猴子边打边退,但嗜血蝙蝠似乎数量庞大,一波接上一波,总也没个干净,直到屋内蝙蝠尸体堆到三尺,猴子已经没了落脚的地方。 第75页 「……」猴子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若不是抱着我,兴许会忍不住搔头皮。他骂道:「艹,真是麻烦!」 我:「……」 「长留哥哥,不准骂人。」我道,在斗蓬下扯着他的衣服。 猴子道:「我知道,可这群丑东西虽然本身没有法力,但数量多如牛毛,杀也杀不尽,实在烦人!」 猴子说的是,的确烦人。我方才见他将自己的毫毛化成金针,一针刺破一只蝙蝠。按这个算法,如果蝙蝠太多,猴子的毛或许不够用,的确不是办法。 「你将我放下罢,不打紧。」我道:「蝙蝠这东西怕火也怕光,要不咱生个火试试?」 「你不早说?」猴子道,又退了几步,似乎到了墙角的一块空地。 我道:「我也刚想起来,但那是普通的蝙蝠,不吸血。吸血的怕不怕火我也不知…」 「轰——」一股热浪掀起,耀眼的火光隔着薄纱斗篷映入我双眸。 猴子笑道:「哈哈,全烧死了。」 我:「……」 我三两下将斗篷从身上秃噜下来,露出头一看,屋内早已空空,只剩了一些黑色粉末状的灰烬,化作点点黑光,消散在空中。 「大圣,您动作也太快了,我话还没说完。」我道,翻身要从猴子怀中下来。 药劲儿过去有一会儿了,我已经恢復了些力气,便不能再劳烦猴子抱我,毕竟我有自知之明—— 我个子虽小,但长得极肥,他抱久了耽误事儿不说,胳膊隔天怕是会疼。 「你现在有力气了?」猴子突然问我。 我点头。 「能站吗?」他又道,低头笑望着我,嘴角却噙着一抹令人心悸的冷意。 「……」虽不愿承认,但我还是点头,「能。」 「能站了就下去!」猴子道,话毕他眸色一沉,直接松了手。 我:「……」 不是罢,原来他早抱我抱得不耐烦了啊!不想抱早说啊喂,横竖我也不是喜欢强买强卖死缠烂打的人。 我分外委屈,低着头,拖着还有些软绵无力的腿,想往旁边站一些,最好是缩在墙角,免得惹猴子麻烦。 「你去哪儿?」猴子一把揪住我的后脖梗子,将我拎了回来,丢到身后。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一根精钢玄铁所铸的赤金盘纹棒子。 门前原本挤满嗜血蝙蝠的地方此时正趴着一只生有九足的赤红色蜘蛛,它的身躯硕大无比,堪堪抵得过一座两层小楼,长着螃蟹一样的巨大鰲钳,身后是像蝎子一样的尾巴,头上还有几撮黑白花纹的绒毛。滚圆的肚子灯笼一样红彤彤的,里面仿佛烧着了火焰—— ——炽焰蛛。 猴子双手紧握金箍棒,对着那东西比量了下,未曾回头,声线微沉,道:「这个才真麻烦,你别乱跑,老实在我身后待着。」 第43章 四三 猴子双手紧握金箍棒, 对着那东西比量了下, 未曾回头, 声线微沉, 道:「这个才真麻烦,你别乱跑, 老实在我身后待着。」 我幼时,初来蟠桃园, 曾被一只毒蜘蛛蛰过脚踝, 可疼了,红肿了数月才算消停,是以对蜘蛛蜜蜂一类长有毒针的动物有些畏惧。 猴子不说,我尚未发现门外来了个庞然大物,如今看到一只比我的个头要大出数十倍的蜘蛛, 立刻缩起脖子, 乖乖躲在猴子身后。 「怕吗?」猴子问我。他眼神如刀, 冷冷望着逐渐靠近的炽焰蛛。它用巨大锋利的鰲钳对着房门一撞,那扇上等红木镂雕古董门连带着整面承重墙轰然倒塌。猴子反身抱起我, 纵身一跃躲过砸下来的墙壁, 站在残垣上。 「不…不怕。」我在他怀中仰着脸,对他摇摇头。但瞅着炽焰蛛, 还是忍不住缩缩脖子,瞪着眼睛吞了下口水。 「哈哈。」猴子笑了,将我放下,朗声道:「不是想当盖世英雄么?当英雄, 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忘记恐惧。」 我一怔,望着猴子明朗桀骜的神情,仿佛明白了什么。我挺起小胸脯,目光坚定,又说了一遍,「我不怕!」 「嗯。」猴子愉悦地一扬眉,抬手揉了把我的头。 「吱咔——」 这时,炽焰蛛发出一声怪叫,九足飞快地交替移动,转瞬已经来到猴子身后。长达两丈的铁黑色蝎尾高高扬起,尾分九节,每一节都包裹着厚厚一层甲壳,如精钢玄铁,坚不可摧。末节的蝎尾细小如针,不过寸许,却散发着妖冶的黑色光晕,顶端环绕紫黑色的雷光,如闪如电,狠狠甩了过来。 「干罢!」我大喝一声,「咱俩一起上,我才不怕它!」 猴子笑得更开,却将我拦住,道:「这次就算了,我打,你看着。」话毕,他迅速转身,将金箍棒一横,格住蝎尾。 我:「……」 瞬间,金箍棒与蝎尾的铁甲相撞,迸发无数火花。 两人的力量相当,久持不下。 炽焰蛛九足摩擦地面,蓄力,向前勐地一跃,将猴子推得后退数步。 「长留哥哥,当心!」我急道。 猴子右脚在地上狠狠一踏,稳住身子,暴喝道:「艹!你仗着腿多了不起啊!」 「吱!」炽焰蛛又进一步。 「如意!」猴子沉声怒喝,握住金箍棒两端对摺。只见原本碗口粗细的精钢棒子,瞬间软得拧成了一条麻花,形成锁扣,像绞钳一样牢牢将蝎尾锁住。 第76页 炽焰蛛暴跳而起。猴子握住金箍棒用力一绞,「咔!」一声,将蝎尾顶端的毒针掰了下来。 「好样儿的!」我在一旁喝彩。 猴子分出心神,对我弯了下嘴角。 炽焰蛛发出惨叫,却依然不肯示弱。它深吸一口气,将肚子撑的滚圆,直到在腹中将那股气炼成一道圆形气团,才从尾部泄出。 气浪催发数道黑色毒汁,向四周迸射出来。 毒汁原本是用于蛰人,奈何它的尾针被折断,才只好以这种「喷」的方式发挥作用。若不慎溅到皮肤,立刻犹如被强酸灼烧,腐蚀入骨。 猴子神色微变,松开蝎尾,撤后数步,一下跃到蜘蛛浑圆的嵴背上。炽焰蛛体型庞大,兇勐有余,灵活不足。猴子在它背上,这下,它是如论如何也够不到了,立刻变得狂躁起来,在坎坷的地面跑来跑去,横冲直撞。 我见猴子骑着一头比小楼还大的蜘蛛,竟觉得十分威风,便忍不住笑了起来。谁知,炽焰蛛还不算太傻,见攻击不到猴子,竟对我沖了过来。它张开鰲钳,一把抓过来。 「呀!」我向后一退,一脚踏空,从废墟上栽了下去,就地翻了几个跟头,惊险避过一剪。得亏我肉多,只是被碎石刮伤了皮肉,没伤到骨头。 炽焰蛛一击不中也不气馁,抬起钳子「唰唰唰」可劲儿插我。万幸,我虽然胖了些,但十分灵活,跳来跳去滚来滚去,每次都能侥倖躲过。可没多会儿就没了力气,速度一缓,给了那东西可乘之机,巨大的鰲钳刺向我脑门。 望着那只硕大无比的赤黑色鰲钳越来越近,我眼前似乎浮现出那年那时,天马受惊,扬起碗口大的铁蹄,对我一脚踏下的场景。 漫天霞彩,晴光万丈。是猴子身披金甲,足踏祥云,在万众瞩目时,从天而降,将我自马蹄下救出。 遥想当年,我一阵恍惚,失了魂,丢了神,竟忘记躲避炽焰蛛。 「欢喜!」猴子带了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一手揽过我的腰,将我拖到怀中,在最后一刻,擦着鰲钳的利刃一矮身,将我扑在地上往旁边翻滚。 「嗯!」受到撞击,我回过神来,几许茫然地看他一脸焦急,轻声道:「大…大圣?」 「你想什么呢?」他问,将我按在怀里,以手臂包围,紧紧护着我肥润的身子向一边滚去,语气中却难掩怒气,「怎么躲都不知道躲?」 「没想什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摇头。他的心跳得极快,我将手按在他心口,想,他定是气坏了才会这般凶我,于是道:「长留哥哥,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我是…」猴子语气稍软,想解释些什么,这时炽焰蛛抬起双钳,在头顶狠狠对撞发出「铛!」的声音,下一刻,它突然鼓起原本属于丝囊的地方,「唿——」突出数道赤红的烈焰。 感受到热度变化,猴子勐地回头,金眸立时一凌。 炽焰蛛将「蛛网」与「烈焰」相融合,撒下一道疏密有度的「火网」,兜头将我们罩下,避无可避。 「!」我瞳孔一缩。 猴子反应极快地解下他的外袍,将我整个包住。他俯冲下来,趴在我身上,手足撑地,用嵴背撑起了那张火网,留给我他身下小小的一点安全空间。 炽焰蛛腹中的「炽焰」堪比业火灼热,能将活物焚化,也能让死物痛不欲生,我知其恐怖。 果然,很快我便闻到了一股肉被烧焦的气味儿,耳边似乎有人压抑的闷哼。然而,我却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灼痛感,盖在我身上的血红袍子是真丝做的,反而凉凉的,极舒服。 「大圣!」我挣扎起来,喊道:「你做了什么?你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受伤了?」 「嗯!」猴子闷哼一声,撑在我耳侧的胳膊隐隐发颤,却依然笑着说:「我这件衣服,刀枪不入,水火不浸,『炽焰』虽然厉害,但…应该也能抵挡片刻…」 「你把衣服给我了,那你怎么办?」我哭腔道。被衣服盖着,我什么都看不到,不能分辨猴子的表情,也看不到他是否被烧伤了。 肯定被烧伤了,否则哪里来的烤肉味儿?而且他的身子在颤,一定很疼罢。 「我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点儿火…呵呵,嗯…还奈何不了我。」猴子故作轻松道。 「不…我不要,大圣…」这次我是真的哭了,拼命去扯包在身上的衣服,「我不要你在五行山受了业火焚烧,到了这里,为了护我,还来遭罪!我怎样都好,疼一些也能忍,我自小儿被人欺负惯了,我不怕的!可你不行!你不能遭受这些…」 「欢喜…」猴子的声音开始有些哑了,他笑了声,「你不是说,你仰慕的人,是盖世英雄么?」 「是。」我道。 「现在,英雄想对你说…」猴子声音渐低。 「说什么?!」我忙道。 「他说…」猴子俯身,隔着衣料,在我耳侧道:「他想让你,如在花果山水帘洞那时一般,再紧紧牵住他的手,可以么?」 「!」我一怔。 「刚才,我是骗你的…」猴子道:「没有人能忘记『恐惧』,英雄也一样。」 「不,我不怕。」我道,摸到他的手,紧紧握住:「大圣,不管你以后记不记得,我都想告诉你,欢喜不怕你!我也和金蝉一样,不是因为怕你才对你好,才叫你『大圣』的!我是真心实意,我…我…」 第77页 我心悦你。 「花果山那日,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亡,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恐惧』,但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义无反顾地…握住我的手。」猴子收紧五指,将我的小手紧紧包裹住,温声道:「我记得你,虽然那时还不知你的名字,但去灵台山求学的几年里,我没有一刻,曾忘记过你…」 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对我说这些? 这里是幻境啊!这里发生的一切只是幻影,等他离开后,这里的种种于他不过大梦一场,他或许会忘记啊! 可—— 我就是自欺欺人!我就是执迷不悟!我就是痴心妄想! 我未见黄河心难死! 我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当真是傻了!才愿意去赌上全部,相信猴子说的是真的!信他即使醒来,依旧记得在这十方幻境里,与我的一切。 「大圣。」我心中坚定,虽然有些羞涩,但还是道:「虽然我还小,但长长总会大的…」 「……」猴子似乎轻快地笑了,额头隔着布料抵着我的额头,道:「好,我等着。」 「你伤怎样了?」我问。 「无碍。」猴子道,「这点儿小火,伤不到我。」 「你欺负我被蒙着头,看不见,才诓我吗?」我心疼道,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怎么才能搞死那只臭蜘蛛,它都快要把我的亲亲大圣给烧死了。 「诓你作甚?」猴子道。我感觉他的手在地上撑了下,接着身上重量一轻,是猴子爬起来了。 「艹你妈的,去死罢!」猴子暴喝一声。 我听有什么「轰——」倒了,也不顾火是否还烧着,立刻手脚并用地挣开了那件袍子。 猴子竟然将金箍棒化作一根巨大的金色绣花针,一下钉进炽焰蛛眉心正中,直让它头骨碎裂,瞬间气息全无。腿脚无力,轰然倾倒。它庞大的身躯犹如石山崩塌,当真是震得脚下土地狠狠晃了几晃。 我看到猴子背后,衣服被烧穿的窟窿,以及露出的下面被烧黑的皮肉。 「还说没事…」我从地上爬起来,垫着脚尖去看他的伤势。猴子收了金箍棒,回过身来,咧咧嘴:「小伤而已。我修道时,原本就与『火』脱不开关系,业火伤不到我,反而有益。」 「真的?」我狐疑地望着他,抽抽鼻子。 「真的。」猴子点头,伸手揩走我的眼泪。 「可背上,明明受伤了。」我转到他身后,盯着一片焦黑的伤口。 猴子嘴角一抽:「……」 「疼吗?」我问,又道:「一定很疼。」 猴子接过衣服,套在身上遮住伤口,装模作样咳嗽一声,淡淡道:「不疼。」 果然很疼!我想。 我歪歪头,伸出右手,将仅余的最后一点儿法力汇到指尖,让其开出一朵小花,最后变成一颗只有杏子那么大的小金桃。 「金色的桃子?」猴子微讶。 我将桃子往前一送,「吃罢,吃了伤就好了。」 猴子略有迟疑,但还是伸手接了。 在他摸到桃子的那刻,我轻轻一掰,金桃从我指尖脱离。同时,我全身的力气也如被抽空了般,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猴子将我接在怀中,神色微变,问:「伤到哪里了?」 「没,没伤到。」我扯了下嘴角,弱声道:「你还要去找十殿阎罗,而且…而且在这里有人要害你,你身上有伤会吃亏的…可惜,我之前已经结过一次桃子,剩得元神不多了,现在只有这个小桃子,也不知道够不够给你治伤的。」 「什么?」猴子紧紧箍着我的肩膀,额角鼓起青筋,呵道:「你说,这桃子是你的元神?!」 「不打紧,我…咳,我还给自己留了些,死…死不了的…」我道,「长留哥哥,你吃了桃子再去找生死簿罢,我…我有些累,想睡一睡,就不陪你去了…」 猴子神情焦急,微凉的手掌抚着我的额头和脸颊,将我拥入怀中。 欢喜!欢喜!别睡!欢喜…别睡欢喜别睡… 这是我离开十方幻境之前,听到猴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在我脑海激盪,直至模煳。 可惜我没能亲眼看他将那颗小到不能再小的金桃吃下去,终究放心不下。我不知他能否平安找到生死簿,又是否能查清楚,究竟是谁要加害他。我不知那个要加害于他的「上面的人」,究竟是幻境中人,还是真实存在于现实中。 甚至不知,所谓「十方幻境」,究竟是猴子的大梦一场,还是我自己的浮生一梦,毕竟从蟠桃园被龙捲风吹走后,路上我一直困困欲睡的。 但我却知道,是梦,就有醒的时候。 在幻境中我睡在猴子怀里,在现实中,我却该醒了。 只盼猴子能记得,我叫欢喜,曾唤他一声「长留哥哥」。 他曾许诺,会永远记得我。 我信了。 第44章 四四 黄粱一梦, 本仙君做得酣畅, 将那些早已尘封的旧事梦了个一干二净, 亦将那些想忘却也难忘的记忆捡了个清清楚楚。 本仙君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与猴子在五行山下那些日子, 此次若非他突然问起我还记得些什么,我想, 此生此世,我都是不大可能再去回想那些东西的。 梦醒时, 我正躺在一处完全陌生的房间, 雪白的墙壁上爬满了灰绿色的藤蔓,开着浅黄色的小花,桌椅板凳亦是由枯藤编制的,我身下睡得床也是,一盏青灯, 灯芯如豆, 光线昏暗, 看起来竟是比本仙君的西山竹舍还要寒酸。 第78页 只是看起来寒酸而已,要造一间这样的屋子, 难比登天。 墙上的藤蔓名为「罗幕」, 是顶上等的仙药,开出的花闻一闻, 吸一口满满都是灵气;编制凳子的枯枝名唤「迎色」,亦是顶上等的仙药,搁在房中,有平心静气安神之效, 能催化伤口癒合。 至于我身下的床板,名为「云随」,更是不必说了,天上地下仅此一件。说它能「起死回生」有些夸张了,但据此也差不太多,是老君最最珍爱之物,珍藏在兜率宫。 传闻数千年前,紫微星君逢「生劫」欲渡,谁知在去凡间渡劫的半道儿上却出了些岔子,险些殒命,于是想借太上老君的「云随」一用。结果文昌帝君亲自出面,费了半天口舌,依旧无功而返。好在紫微星君命大福大,即使没能在「云随」上躺一躺,歷经坎坷,最后却也平安渡劫,重列仙班了。 所以…本仙君这是在哪里?怎么睡在了太上老君的宝贝疙瘩上了?! 「唔…」本仙君按按生痛的眉心,奈何却怎么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来的这个地方,只是右肩的伤口还有些隐痛,伤了筋骨,没怎么有力气。我打量着屋内,见没有人在,正想起身下地,出去看看,这时门外传来几人的说话声。 「丞显元君还没醒吗?这都睡了几个月了,也该醒了罢?」 「应该快了,但也不好说,君上说丞显元君与别人不一样,他的心脏长在了右边,肩上那一箭只差寸许就伤到心脉,可严重了。他失了太多血,身子虚,多睡睡也是好事儿。」 「伤得是有些严重了,我还记得那天大圣爷将他送来时,他一身素衣,生生被染成血衣了…」 「说到大圣,我还没见他这么失态过。他一贯是什么都不放在眼中的,可那天,抱着丞显元君跑进『殷理殿』时,喊咱家君上出来救人,眼睛都红了。你是没看见,直到君上说丞显元君伤势虽重,但性命无碍时,他的脸色才好看些了,在那之前,手一直都是抖的。」 「哎呦,当时屋里一片混乱,捣药的捣药,烧水的烧水,去兜率宫搬床的搬床,都在忙活着救人,我哪还顾得着着管这些啊。」 「也就你对什么都不上心才没看到,大圣抱着丞显元君从南天门一路过来,沿路所有人都看到了。现在外面可都传开了,丞显元君与大圣关系非比寻常,听说这次玉帝交代他的差事,还是大圣帮着完成的呢。」 「我说为什么这些天总有仙家跑来咱这里,提着礼品探望丞显元君的病情,按理说,他才刚飞升不到三月,名不见经传,跟诸神都不熟,甚至都没搭过话,怎么人人还都跑来慰问,原来他们是看在大圣的面子啊。」 本仙君:「……」 怎么还冲着猴子的面子才来看我了? 犯不着啊犯不着!我想,本仙君跟猴子之间是什么关系?本仙君与他本没什么关系啊。所以谁也不用为了卖猴子的人情而破费,买礼品过来慰问我,横竖大家相互之间没什么交情,我又官微人轻。 又想,猴子怎么也不跟人家解释解释,别让大家都误会了,才传出什么「丞显元君与齐天大圣关系非比寻常」这种闲话来。 我脸皮厚些,倒是不怕一些风言风语,但他不一样。他是佛门中人,讲究的就是一个清静。 「欸?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了,自从丞显元君病情稳定之后,大圣爷好像就再没来过了罢?」 「前几天金蝉来过一趟,大圣爷随他回西天了。最近几日,丞显元君的药都是咱家君上亲自换的。」 听到「金蝉」二字,本仙君一怔,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我本已经起身到一半,现在又重新躺回去,拿被子蒙了头,侧身躬腰把自己缩成了一只虾米。 「胡说什么呢,不是让你们为丞显送药了么,还不进去?」门外由远而近响起一声温和的男音,隔着云被传入本仙君的耳朵。 「是,君上。我等知错。」几名小仙娥立刻停止了议论,接着房门「吱——」被打开,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响起,有人先后进屋,最终在床边停下。 「这——」见我蒙着头,小仙娥们大抵是面面相觑了,相互推卸着责任:「君上,这被子绝不是我们蒙的!今早我等离开时,他还睡得好好的!如今人要是不幸被憋死了,可跟我们没关系啊!」 「……」本仙君闻此,只好自个儿将被子掀了,露出头来,干笑两声,「呵呵,不打紧不打紧,是我自个儿蒙的,刚才有股穿堂风,吹得我眼睛疼,进被子里躲一躲。」 「仙君,那您眼睛现在没事了吧?」小仙娥殷勤地问,「我看您眼眶都红了,带着泪痕,也是被风吹的?」 「唔…兴许是。」本仙君用衣袖拭了拭眼角,「之前在雪山害过雪盲,可能留下病根了。」 「我家君上是专给人看病的,您要是眼睛不舒服,就给他说。」小仙娥道,提起他家仙君时颇为自豪,晶亮亮的小眼睛瞅着床前一名儒雅男子,颇为倾慕。 男子身穿一件浅绿色道袍,头束玉冠,剑眉星目,十分俊朗。许是与草药打交道久了,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视线相对,他对我略一颔首,淡笑:「药仙,仇无计。」说着,他示意仙娥将药放在桌上,秉退众人。 待人走了,本仙君撑着床,坐起来,对他拱拱手,笑道:「生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九天之上顶顶大名的仇无计,仇公子,久仰了!」 第79页 仇无计含笑,道:「仙君的眼睛既然无碍,何故要诓我府里的女婢?」 「果然瞒不过公子的法眼。」本仙君苦笑,摆摆手,「一言难尽,你就不要问了。听说我这一睡就是三月,一直赖在你府上,真是叨扰了。」 「无妨。大圣所託,我自当尽力。」仇无计道,捏起一个翠玉小瓶,在床边坐下,伸手欲解我衣襟。 「使不得!」本仙君一把揪住衣领。 仇无计一顿。 本仙君笑:「那个…我已无碍,就不劳烦药仙亲自动手了。」 「我是医者。」仇无计道,「众生在我眼中皆是一般,丞显君不必为此感到难为情。」 「不是难为情啦。」本仙君道:「又不是男女有别,我有什么好羞涩的。只是…只是我不大习惯被人照顾,打小儿受伤,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处理的。」 「是么?」仇无计看我一眼,将我的袍子退至肩下,露出已经快要癒合的伤口,倒出些药膏,轻轻揉开,笑道:「在你昏迷时,我见大圣对你百般照顾,呵护有加,还以为仙君早该习惯了这些。」 药膏微凉,仇无计认真将其在我伤口处推开。他淡褐色的眼珠中倒映着我右肩雪白的皮肤,眼神一片坦荡。本仙君却老脸一红,垂眸支唔着:「那个…你别瞎说,小仙跟大圣也不熟,人家照顾我,只是出于上仙对小神仙的照拂罢了。」 「仙君虽然这样认为,但大圣自己可不是这样说的。」仇无计眼含揶揄,他收了药膏,递来一碗汤药。 本仙君的右手尚没有力气,只好用左手接了药碗,闷头喝着,问:「他说什么?」 仇无计笑道:「大圣命我好生照顾你,万不能出了差错。我便问他,你是他什么人,怎么如此上心,大圣说…你是他家里的。」 「噗——」本仙君勐一抬头,将口中含着的最后一点药渣喷了个干净,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药仙顶着一头汤汤水水,表情哭笑不得,极为尴尬。 「啊…抱歉抱歉。」本仙君搁下药碗,拽过床头的一块方巾,忙着去给人擦擦,「你不该逗我的,我这人就这样,喜欢一惊一乍。毁了你好好一身衣裳,真是对不住了…」 「不用擦,没事没事。」仇无计回过神来,伸手阻止我。 「用的,用的。」本仙君道,艰难地伸着胳膊去擦:「你救了我,已经是大恩了,我再弄坏你的衣裳,太不应该。」 「真不用…」仇无计无奈了,站起身,退到离床三步远的地方,「一件衣裳而已。」 「我还是…」本仙君见够不到,想要下床,一抬手,却被人搀住了小臂。我一愣,顺着那只指骨修长的手向上看去,看到熟悉的金色护腕,桃花绣纹。 猴子不知何时进来的,此刻正站在我身边。他左手掌心向上,稳稳托着我的小臂,右手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抹布,道:「伤还没好,别乱动。你想做什么,我去给你做。」 「……」本仙君怔怔望着他,不知是否错觉,猴子的脸色比平时稍白,憔悴许多,淡金色的眸子也不似平日有神,极为黯淡。 「大圣,丞显君刚一醒,小神可是立刻通知您了。」仇无计道,「至于衣服就算了,我怎好劳烦您亲自动手。」 「嗯。」猴子点头,斜眼在他打湿的衣摆上一扫,也没说什么,只把那块抹布递过去。 「嘿,丞显元君刚才真是太客气了,非要给我擦。」仇无计笑嘻嘻道,将抹布接了,自个儿在湿的地方擦了两下,摸摸鼻子,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猴子在床边坐下,想说点儿什么。 这时,屋门再次被打开,从外面涌进来一群小神仙,他们拎着礼盒,笑眯眯地过来对我问好,道:「听说丞显君大病初癒,可喜可贺,特备薄礼,不成敬意!」 「…阁下是?」本仙君绝没见过他。 「小仙是谁不重要,只要您好好的就行了。」小神仙道,然后跟才发现猴子在似的,「咦?」一声,「大圣,您也在啊,额呵呵,好巧好巧!小仙听说丞显君因工受伤,特来慰问呢!」 「你们怎么进来了?不是说,将礼物搁在门外,不要进来吗?丞显君需要静养!」仇无计去而復返,喊道:「哎呦,走走走,赶紧走!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儿!」 等人都被撵走了,仇无计在门口伸伸头,笑道:「大圣啊,抱歉,刚才我没拦住,您二位继续。」 本仙君:「……」 我瞅瞅猴子,颇为头痛得嘆了口气,道:「柢山那日…有劳您及时将我送来药仙这里医治,还去兜率宫向老君讨来他的床给我用。只是…您怎么不向大家解释解释,他们都误会了。」 「误会什么?」猴子问,凝视着我。 「误会…」本仙君羞于启齿,「误会你我关系非比寻常,甚至还有人说…我是…」 「你说这个?」猴子表情极淡,「没什么好解释的,他们没有说错,这里面也没有误会。」 「大圣,您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本仙君指自己的右肩,苦笑:「小仙都伤成这样了,您忍心逗我吗?」 「为什么…」猴子皱着眉头,黯淡的眼神中压抑着什么,望着我,哑声问:「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为什么』…」本仙君一怔。 第80页 猴子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字一顿道:「你当真…不留、一点儿、余地了么?」 「!」本仙君蓦地心头震痛,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方才一看到猴子,我就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儿,周身的气息阴沉,不像是针对我,却又像是针对我。 「欢喜!」猴子将我接在怀中,他拥着我,整个人都在战慄着。 「小仙…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被猴子一句话惊得冷汗涔涔,生怕他发现什么,将身子绷得硬邦邦的,无力地靠在他怀中,尤自强笑。 「没事…」猴子将脸埋在我肩头,声音嘶哑,「我只是觉得,你与我突然生分疏远许多,心里就有些难受了…」 「……」幸好猴子没说出什么要命的话,否则本仙君也许真的要再昏一次了。我松了口气,身子也在他怀中疲软下来,扯扯嘴角:「哪有生疏,你不就是想听我唤你一声『长留哥哥』么?」 「嗯。」猴子的下巴压在我肩上,轻轻蹭了蹭,哑声道:「一声…不够。」 「长留哥哥,长留哥哥。」本仙君含着泪,没皮没脸地捏着嗓子,像幼时那般,又奶声奶气地唤了几声,问:「现在可够了?」 「还不够。」猴子道,偏头在我颈间啄了一下,又捧了我的脸,蜻蜓点水般,无比珍视地浅吻着,「我不知如何才能够,又如何…才能让你信了,你若欢喜,我是愿意…长留的…」 「……」我稍稍偏过脸,躲开了猴子。从他怀里爬出来,道:「这都多久前的话了,你怎么还记得,提它做什么,快别提了。」 猴子眼神越暗,他默了片刻,像下了很大决心才做出的决定,道:「在柢山时,你不是问我,如意去了何处么?」 「是问过。」本仙君道,「那时你说,它在替你守护一位顶要紧的人。」 「我带你去。」猴子淡声道,不由分说地将本仙君拉到床边,从床下扒出鞋子给我穿上。 「唉唉,我自己会穿!」本仙君急道。 猴子为我提上了短靴,接着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招来筋斗云,抬脚踏了上去。 「走,回花果山。」猴子对筋斗云下令道。 筋斗云躬起背,伸了个懒腰,愉悦地蹦达了下,载着我二人「嗖——」飞了出去。 「那个…要不你将我放下罢。」本仙君在猴子怀中抬头,轻轻揪了下他的衣襟。 「你伤还没好。」猴子道,又将我向上託了托。 本仙君道:「不对啊,我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 「是么?」猴子目视前方,淡淡道:「那就是我想抱着你。」 「……」本仙君一怔,心中溢出一股酸楚。我安安静静靠在他怀中,揪住他一小撮微鬈的金髮在指尖缠绕把玩,听着他的心跳,没再说话。 从九重天到花果山,于筋斗云来说不过片刻。 猴子带我跳下云端,来到一片果林。我曾来过,那时我年龄尚小,在猴子梦中。 果林中的果树以桃树居多,掺着一些香蕉苹果樱桃椰子梨等不同时令的果木,很是茂盛。 我还记得在十方幻境,猴子一手抱着我,一手拽了树藤,躲避一只白虎。现在再看那些树,仍旧似曾相识,往昔种种,歷歷在目。 「猴儿们呢?」本仙君环着猴子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四下找着,「怎么没看到你的猴子猴孙?」 「这一片林子,是花果山禁地,除了我,谁都不可进来。」猴子道,稳稳走着,穿云靴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既然是禁地…我来也不太好罢?」我道,挣着要下来,「要不我还是回去罢,不看金箍棒了。我又不是没见过金箍棒,好奇心没那么重。」 「你不一样。」猴子声音一沉,在密林中的一小片空前停住脚步,将我放下,「到了。」 「嗯?」我怀着些许好奇回头,却是一怔。 那是两座并排紧挨的青石冢,一左一右,右边稍大,左边稍小。小的是一座死人坟,墓穴的入口被封死。大的却是一座活人墓,入口前的青草被人踏得歪倒了些,一看就是经常有人出入。 坟墓四周栽着一圈圈细瘦的桃枝,还不到成人膝盖这么高,小指粗细,上面只有三两朵花。每一朵却是被人悉心打理过的,甚至施了法术在上面,确保常年花开不败。 此刻,金箍棒正深深插入那座小墓的左前方,俨然是一位战功赫赫的武神,又像是最忠心的守卫者,护着墓中之人。 墓前各有一块石碑,上面被人一笔一画刻了字,朱红色,宛若泣血。 我望着石碑上熟悉的笔迹,认清那字,蓦地双眼发黑,踉跄着退了三四步,两腿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进入下一卷,【取经之路漫迢迢,谁家欢喜单相思】 emmmm,下一卷虽然名为【单相思】,但不虐,是情窦初开初恋小甜饼 相信我,笔芯 第45章 四五 「长留, 欢…喜…」 我跪坐在石碑前, 望着上面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眼睛睁到最大, 任泪水淌出。肩头的伤口仿佛有了热度,重新不可遏制得疼了起来。它离心脏太近, 让我心口也跟着如被人狠狠攥住,揪得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守的灵、要护的人是…是我…」 视线变得模煳, 我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只有一片灼灼的桃花红。手覆上冰冷的石碑,刺骨的凉意让人心悸。我听到耳边有人声音喑哑地嘶喊着,每一个字都好像滚在刀刃上,字字沥血。 第81页 「大圣,你不知我用了多久, 才逼迫自己忘记这些…你为何非要, 旧事重提…?」 这绝不是我的声音, 我想。 我体瘦心宽,我不会计较。 但这声音满含着怨愤与委屈, 含着不甘与绝望, 它定不是我的。 可它却真真实实的迴荡在我脑海,再挥之不去。 猴子站在我身后, 静默不语。 山风吹起他的衣摆,不断翻飞,猎猎作响。他望着那座生人冢,脸色微白, 金色的眸子里仿佛有着万种情绪,欲言又止,止却欲言,最后皆化为一声微哑的嘆息—— 「欢喜…」 风势渐大,晴朗的天空逐渐聚起层层密布的乌云,化作倾盆而下的骤雨。如碎珠落地,溅在脚边的青石上,噼啪作响,同时也将猴子与我,浇得一身湿透。 耳边是唿啸的风声雨声,雨幕遮了一切,我连最后一点儿花色都看不清了,只剩漫天灰白。良久,猴子翻手取出一把破旧纸伞,撑开,罩在我头顶,遮住雨势。 所剩无多的油纸用浆煳勉强黏在几根竹片做成的伞骨上,纸上描着三三两两的桃花枝,花已凋零,残破一地,一处空白的地方还歪歪扭扭题了两个狗爬似的字——「尧光」。 猴子将手轻轻搭在我肩上,似想按住我悲涌的情绪,缓声道:「那时…所有人都对我说,你元神已碎,仙元耗尽…我却是不信的,我不能信,也不敢信。欢喜,你看,这些桃树是你走那年我亲手种下的,如今它们已经长大了,会开花了,你也终于…回来了…」 是了,若非猴子提醒,本仙君真的已经忘了,两千年前,我已死过一次。 所以如今即便被人在这荒山野岭偷着盖了座坟,建了个衣冠冢,再修一个活死人墓,顺便拿点儿花花草草点心水果来祭奠祭奠,也算不上稀奇。毕竟本仙君前世活的时候精精彩彩,死的时候也是轰轰烈烈,该有人记着,总归不能白活一世。 两千五百年前,本仙君在十方幻境中自毁仙元,才催生出一颗金桃赠与猴子。我当时年龄尚小,不懂得利害,又一门心思地想为猴子医治烧伤,没控制住分量,将元神耗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的一点点只够吊着一口气在。 我本以为,十方幻境是针对猴子的心魔所设,我作为一个不慎闯入境中的外人,即便是在里面受了些伤,只要离开幻境回到现实,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哪曾想,在猴子怀中睡着后,我的确被弹出幻境,然而却是带着几乎枯竭的仙元回到了肉身。 我的元神回归肉身时,猴子仍陷在十方幻境中,尚未甦醒。他双目微阖,眉头紧锁,额角冷汗涔涔,就像被梦魇住一般。也许是在幻境中遇到什么麻烦事了罢,我猜测,知道余下来的一切,他只能独自面对了,除了心急之外,我竟什么都做不了。还好临走之前,我将桃子留给了他,这样即使没我陪着,以那颗金桃的效力,在危急时刻保他一命应该不成问题。 但我也因为那颗桃子,元气大伤,害了场重病。终日意识昏沉,如陷入混沌之境,丧失了五观五感,对外界之物再无所知。似乎睡了一场弥天大觉,又做了一场醒来就忘的春秋大梦。 待我伤好,不知又是几百年过去了。我睁开眼,看到原本被业火烧得尽是灰烬的五行山,竟然奇异地长满了茂盛的果木,开遍了芬芳的花草,彩蝶蜜蜂在枝头花梢飞舞着,没有数尺寒冰,也没了十丈业火。 我知,在我沉睡的数百年中,猴子心魔已灭,刑期将满,也许不日他就要离开五行山了。 我心中雀跃,真心为他感到高兴,低头去喊他,「长留哥哥!」却听到「咔嚓」「咔嚓」枯枝断裂的声音,接着我身上原本就不太茂密的细小枝干纷纷化作腐朽的粉末,掉落崖底,不多大会儿就只剩了一根歪歪扭扭的主干。 「!」我吓得一怔,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心想,我没有花没有叶子,丑巴巴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连树枝子都不剩了,这可怎么办啊?加上我周围都是翠生生红艷艷的花草,对比之下,我的长相就太寒酸了。 又想,长留哥哥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人,我这邋遢模样,怎配得他?不免心中难过,瘪着嘴,恹恹地耷拉着脑袋。 「小桃树,你又活过来了吗?」 这时,猴子叫我。他还被压在山下,能活动的空间不大,只能吃力地偏着头,才能勉强看到我。许是这些日子不用继续受刑,他的神情明快许多,语气也比几百年前轻松了。 「前些年我睡了一觉,做了场梦,醒来后却见你全身枯萎,枝干脱落,以为你已经死了,还伤心了好一阵欸。」猴子笑嘻嘻道,「不过现在见你抽了新枝,应该没事了罢?」 「新枝…」我疑惑地瞅瞅身上,才发现枯枝断裂的地方不知何时冒出黄豆粒大小的绿色嫩芽,痒痒的,似乎在往外长大。我心一喜,天知道,从小到大,我身上还从未抽过新枝,一直都是枯枝败叶的模样。这么说…我也随着新生了? 「是啊是啊,长留哥哥,你成功战胜心魔离开幻境,我也新生啦,双喜,双喜~」我愉快道,又摇了下身子,想让他夸夸我,回想着在幻境中他待我这么好,我想,他是不会吝啬几句赞美之词的罢。 「你很开心嘛,小桃树。」猴子笑道。 「自然开心啊!」我点头如捣蒜。心想,既然我说什么猴子都听不懂,那就做一些动作给他看,等我再长大一些,法力再多一些,早早修炼成人,就可以面对面和他交流了。 第82页 可似乎有什么不对。猴子为何一直称唿我为「小桃树」,而并非「欢喜」?我明明告诉过他,我叫欢喜,而他亦答应了我,会永远记得我。 他为何不称唿我的名字?我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在幻境中,我是一只桃树妖,在现实中,我是一棵桃树。 在幻境中,我说我曾认识他,在现实中,我就长在他头顶不过一丈的位置。 在幻境中,我说我仰慕他,在现实中,我对他摇身子晃脑袋十分热情。 即便我忘记直接告诉他「欸,大圣,其实我就是你头顶上那棵歪脖树!」以他的机灵劲儿,也该对上号了罢? 呔!这事儿也怪我,我该对他直说的,偏偏脑子一抽给忘了。 可即便是我不直说,即便是凭以上三点不足以让他认出我,那么…那两颗险些要了我性命的金桃呢?难道也不足以让他联想到,幻境中的「欢喜」与现实中的「歪脖树」是同一人吗? 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接受,并非是猴子不会联想,而是—— 我信了他的话,而他…却将我…忘了。 「大圣…」我望着他,嘆了口气,苦笑一声,喃喃道:「我好像有点儿…难过…」 猴子见我本摇身子摇得起劲儿,突然安静了,又恹头耷脑的没精神,于是唤了我一声,道:「嗳。」 「我没事…」我缩了缩身子,紧紧抱着自己,笑了笑,「跟你没关系,怪我自己笨。」 猴子蹙眉,好像在斟酌着想说些什么。 这时,从山谷尽头的小路上跑来一名小和尚,他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订了补丁的粗布袈裟,脖子里挂着一小串佛珠,手中捧着一个木碗,碗中盛着白白的米饭。 等他走得近了,我又看到他身材消瘦,容貌清秀,眉眼间带着几许梳理和冷淡。不过脆生生喊着一句「大圣!」却听不出什么冷淡来,分外亲昵。 小和尚捧着碗,攀着山崖上凸起的岩石,吃力地爬到猴子身边。坐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小石头上,他将碗送到猴子面前,道:「今天有大善人去庙里送香火,给了三袋白米呢!师父蒸了一锅,刚盛了一碗我立刻先给你送来了,快吃吧。」 我愣愣望着他两人,不知怎地,竟想起在天界时,金蝉与猴子并肩坐在我脚边的场景。 猴子接过碗,又看了我一眼,才回头对小和尚笑着说了句「多谢」。 我不大懂他想吃就吃,为何还要看我。可那一眼看得我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就像自己亲手种了一片菜园,费力浇水施肥,盼了春去夏走,好不容易到了秋天要丰收的时候,夜里却被贼人将菜给偷走了。 小光头!还我的菜来!我心道,长留哥哥,你怎么不吃桃子了?干什么吃他的米饭? 「慢点儿吃,别噎着。」小和尚道,伸手摸到袖子里,掏出一个大毛桃,笑道:「吃完了米饭,还有桃子呢。我早晨去化缘,也是好人家给的。」 我「哇——」得一声哭出来。 猴子不是不吃桃子了,而是不再需要我的桃子了。有人又送饭又送水果,难怪他心情比几百年前好了。都怪我这一觉睡得太久,才让那个小光头钻了空子。 「下雨了?」小和尚摸摸头上的水滴,疑惑地抬头。 「……」我揉着眼睛,咕哝着,「神特么的雨水,我难受,想哭。」 小和尚看到我,眼神一亮,喜道:「大圣,这棵小树活了!它竟然真的活了!」 怎么见我活了,他比猴子还高兴? 「嗯。」猴子淡淡应了声,道:「今早刚抽的新枝。」 「我就说嘛,它肯定会活过来的,也不枉我在过去几年里,每隔一天就去挑山泉来灌溉它,又捉虫又撒大粪肥的。」小和尚道,「看来还是有效果的,明天我再去挑些水浇它。」 「……」我愣住。 在睡着的日子,我隐约能觉察到有人在悉心的照顾我,虽然那种感觉极不真实。我一直以为是在做梦,却没想到都是真的。 这个小和尚与猴子一样,不嫌弃我丑,他是第二对我好的人了,也许,没有他的照顾,我真的会死罢。想到这里,我突然讨厌不起他来了,就像在天界时,金蝉也是顶好看的人,我也不讨厌他。 「师父常说,『爱』与『善』能造化一切,我本来还是不信的。」小和尚道,他欣慰地望着我,「没想到,慈悲心真的可以让枯木逢春,起死回生呢。」 「或许…不是慈悲让它起死回生,而是你的慈悲,才让它起死回生罢。」猴子笑了笑,抬手揉了下小和尚光秃秃的小脑瓜,眼中含着点儿我不大懂的东西,说的也是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小和尚不解,问:「大圣莫开玩笑,我又不是神仙下凡,佛陀转世,怎么可能让死物復生呢?」 「你还小。」猴子淡笑,说话时,他又往我这边看了眼,「有很多事,虽还未发生,但早已有定数,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了。」 的确,那时的我还小,那名叫做「江流儿」的小和尚更是稚嫩。 后来又过了几年,江流儿长大了,成为大唐最负盛名的玄奘法师。他开坛讲法,普渡众生,深得太宗倚重,赐袈裟,赐法杖,赐龙马,赐「御弟」封号,命其去西天大雷音寺,拜见佛祖,求取真经。 第83页 那天,他来向我和猴子辞行。他穿着雪白衣裳,披着鲜艷袈裟,早已不復幼时的稚气,眉宇间的冷淡仿若浓墨,又氲开了些,层层渲染,带着淡淡的愁绪与悲悯。 这次,他是真的冷淡了,气质如此,言谈举止亦是如此。以至于我有一种冲动,忍不住心疼,想伸手去揉开他眉间紧锁的淡愁。 他牵着太宗钦赐龙马,来到山下,双手合十,狭长的眸子微微阖起,道:「大圣,小桃仙,贫僧要去西天拜佛求经,此去路途遥远,定是千万兇险,不知何时能回,亦不知能否回来,今日来向你们辞行,就此别过了。」 他模样如冰如玉,和猴子一样,是顶好看的人,眉心一朵银莲封印,封住前尘旧事,封住他曾为如来佛祖坐下第二弟子的所有记忆。 我认得他,他是金蝉。 我想,猴子应该也认出金蝉来了,否则他不会说—— 「玄奘,你带我走,我随你去。我守在山下五百年,只为了等今日。既然你想普度众生,多度我一个,又何妨?」 第46章 四六 猴子说, 「玄奘, 你带我走。既然你想普度众生, 多度我一个, 又何妨?」 轻飘飘一句话,可在我听来, 却是十分扎心了。我屏住唿吸,盯着金蝉薄削的嘴唇, 等他一声答覆。 金蝉站在山下, 微微仰头,凝视着猴子,淡褐色的眼珠如含着碎冰。他静默。 猴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巴望着。 我也巴望着。 我巴望金蝉能够答应,因为只有他答应带猴子走, 猴子才能离开五行山, 得到他盼了五百年的自由。他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不应该龙困浅滩,永远屈尊在此。 可我又巴望着金蝉能够拒绝。我发现自己竟然有着一颗令人憎恶的私心, 私心里, 我想让猴子永远留在五行山,陪在我身边。 我甘愿仰视他, 而且想只有我能够仰视他。 若猴子走了,我再想见他,定不会如我从蟠桃园到五行山一样,再有那么一股通情达理的妖风, 可以天涯海角,将我送到他身边去。 「好。」金蝉浅笑,道:「我来度你。」 「我来度你」四字,将尘埃落定。 猴子盼了五百年,我却好像过了一世。 我为猴子感到十分的高兴,却为自己感到一丁点儿的难过。 「山顶上有道封印,你去揭了!揭了我就能出来了。」猴子难掩兴奋,「快去,快去!」 金蝉点头,将白马拴在一块石头上,挽起衣袖露出半截白嫩的小臂,攀着崖壁上的岩石,吃力地向上攀去。经过我身边时,他脚下突然打滑,险些摔下山崖。 「圣僧,当心!」我伸手搀了他一把,用枝干勾住他的袈裟。「嗯!」金蝉又一声闷哼,岩石崩裂,他失去重心勐地向下一坠。袈裟将我们连在了一起,这一下,我被拉得弯下腰去,腰间的断口隐隐作痛起来。 「斯——」我疼得抽了口冷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力将金蝉往上拖,喊着:「抓紧我别松手,加油,我拉你爬上来啊!」 猴子听到声响,一抬头,见金蝉整个人都挂在我瘦弱的身子上,而我又承不住他的重量,害他就快掉下山崖,即刻急了,道:「攀住石头啊,别只揪着那棵树,它撑不住你的。嘿,你怎恁笨?」 「……」金蝉的脸色红了下,试着去用脚勾旁边的石头,憋着一口气道:「我…知,知道了。」 「对对,踩住它。」猴子在下面指挥,「重心右移,从树上逐渐移到腿上。踩稳…」 猴子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数落金蝉笨手笨脚,但句句透着对他的关心,听得我有些不是滋味儿。但我也知道,金蝉是唯一能让猴子得到自由的人,所以忍着腰间的剧痛,片刻也不敢撒手,死死拽住金蝉的衣服,生怕他摔下去。 好在金蝉虽然文弱,但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最终踩到一块稳当的石头,才慢慢将全部的重量分到石头上一些,又开始往上爬。 我不敢大意,一直用手垫着他的脚,他向上爬一步,我就用枝干托着他向上一步。直到他爬得高了,我再也够不到,才意识到自己竟比他还累,出了一身热汗不说,腰间的旧伤疼得我压根儿直不起身子来。 般若觉察有异,立刻收缩,紧紧卡住我的腰椎骨上固定住,又生出阵阵暖意,帮我疗伤。 「不打紧,都是老毛病啦。」我擦擦额角疼出的冷汗,安慰着闷闷不乐的般若,道:「唔,是,我年纪轻轻的腰就不好,以后是挺麻烦的…但,我还年轻嘛,慢慢休养会好的!再说,我还有你啊,你对我也顶好的!」 般若委屈地在我身上蹭了蹭,弄得我腰有些痒,恍惚又想起在幻境时,猴子挠我的痒痒肉来着,便笑出了声。然而,笑过之后,又有些心酸,我安慰自己,就当那是一场梦罢,以后别再想了。 般若没多久就不再动了,它的法力似乎有些虚耗过度,懒懒地盘在我腰上,变得极为安静。我轻轻用手摸着它滑熘熘的身子,安抚着它,无意间低头,对上猴子的视线。 我以为他仰着头,一直在看金蝉爬山,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转了视线,开始盯着我的腰看的? 五百年前在蟠桃园被天马撞断了腰,断口处形成一圈凸起的疤痕,既不光滑,颜色也铁青,与我纤细的身子极不相称,十分丑陋。平时有般若卡在上面,或许看不到,但方才它动了那么几下,疤痕就露出来了,而且还有为了救金蝉,新生出的一点点裂缝。 第84页 我不知一道丑陋的疤痕有什么好看的,猴子为何移不开眼。明知那块疤围着我的腰一圈,遮也遮不住,但我依旧拼命用手去捂着,乞求着:「别看了,长留哥哥,求求你别看了。」 「……」猴子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这时,整座五行山「轰」得裂开数道缝隙,剧烈地震动起来,无数碎石从山巅滚落。 「封印已除,你出来罢。」金蝉在山顶道,手中攥着一张刚揭下来的符咒。 猴子将原本的话咽下,抬眼去看金蝉,喊道:「现在不行,我一出来,山就要塌了!你先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避起来,我再出来。」 「嗯,好。」金蝉应着。方才的山崩改变了山体山貌,崖壁不再陡峭,而是变成了一道平滑的山坡。金蝉躺在山坡上,向下翻滚,没多大会儿就滚到山脚下。未来得及拍净身上的土,他立刻去牵马,将马送到一个石头崩不到的地方。 「玄奘!哎!」猴子远远对他招手,「你再过来!」 金蝉安顿好他的马,又走回来,「大圣。」 「上面那棵小桃树,你看看能不能把它从岩石缝里抱出来。」猴子嘻皮笑脸道:「嗳,俺老孙这一出山,山可就要崩啦!这棵树在俺头上长了四百年,也算是陪了俺四百年,你就当帮帮我的忙,去救救它,再怎么说,俺也不忍它被石头埋了。」 「……」金蝉不动。 「怎么?你不肯帮么?」猴子敛了笑,用手拍打着地面,道:「呔,这棵树当初你也养了好久呢,忍心么?」 「阿弥陀佛。」金蝉双手合十,淡声道:「救,自然是救的。即便大圣不说,贫僧安顿好我的马,也自然会回来救小桃仙,毕竟它方才在危机时刻,也算救我一命。我方才静默,只是在想,这里花草树木这么多,大圣为何…偏偏只让我救小桃仙一个?」 我精神一震,支起耳朵。 「……」猴子默了会儿,才道:「它陪我最久,而且还助我打败火龙。」 我:「……」我还以为他能说出点儿别的,不过…刚来他还是记得我一点点好的,值得高兴。 金蝉却道:「众生平等,救一个是救,救所有也是救。」 猴子咧了下嘴:「……」 我也忍不住咋舌:「……」 金蝉爬到我身边,徒手去扒石头土块,等将我的根全部从石缝里刨出来时,他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煳。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我,滚下山去,重新找了块空地种下,又回头去刨旁边的一些小花小草,又端了山上的几个蚂蚁窝马蜂窝毒蛇窝,将它们捧到安全的地方。 别看他文弱,干起活来可有劲儿!不眠不休三日后,竟真的将整座五行山上的花花草草虫鸟百兽转移了个干净。不过,他也因此被蚂蚁叮了三百二十八次,被蜜蜂蛰了一百二十三次,被毒蛇咬了七十六口,被勐兽抓了七八下… 猴子见他一身是伤惨兮兮,面露不忍,问他要不要紧。 金蝉虚弱地拄着法杖,摇摇头,道:「佛祖能割肉餵鹰…贫僧这点儿伤…咳,又算得了什么?」 我远远看着,为他担心,想金蝉伤成这样,可比「割肉」严重多了,会不会死啊。 「你认为对,去做就好。」猴子缓声道,「现在你退后些,我真的要出来了。」 金蝉拄着法杖,一步三摇,艰难地走到我身后躲起来,路上又栽了几个大跟头。他伤得真的很重。 金蝉甫一躲好,忽然一声巨响石破天惊,碎石飞溅烟尘铺天盖地,遮住整个天空。一片混沌中,云端有金芒乍现,一人足踏祥云,身披金甲,手持金箍棒,凛然一喝:「哈哈,俺老孙,终于出来啦!」 我不知金蝉作何感想,只知这一刻,望着筋斗云在云海翻腾,望着猴子来去如风,我热泪盈眶。 他等了五百年,我又何尝不是? 待烟尘散尽,猴子落回地面,向我跑来。 「长留哥哥!」我张开胳膊,只想抱抱他。 猴子一顿,停了下来。我微愣,听猴子急切地唤了一声「江流儿!」,然后伸手接住终于不支的金蝉,打横抱在了怀里。 唔…我怎忘了,方才山崩时,金蝉一直躲在我身后,猴子向我跑来,自然也是向金蝉跑来。 「出师未捷…身,咳,身先死…」金蝉躺在猴子怀里,半闭着眼睛,一边咳着乌黑的毒血,一边喃喃:「长使英雄…咳…泪满襟,阿弥陀佛…」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有闲心去念诗?金蝉啊金蝉,你在天上时,冷清是冷清,但好歹人也是冰清玉洁十分通透的,怎么投了个胎,转了个世,变得这么迂腐啦?可急死我了哟! 我开始担心长留哥哥,若他跟着金蝉走了,以后还能不能有好日子过,谁知一着急,一使劲儿,头顶竟「啵」一下,开出朵小花来。我试了下,发现自己体内灵力充沛,元神在过去的几百年沉睡中竟也奇蹟般的修补好了,登时一喜。 有了!我灵光一闪,又使使劲儿,立刻结出颗指甲盖大小的小桃子。这次,我控制好了分量,只分出一点点元神在桃子里,沖猴子喊着:「长留哥哥,快看我,看我!」 然而,两人一直沉溺在生离死别的悲伤中,谁也没注意到我身上有颗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保人长生不老万寿无疆的金桃子。 金蝉哽咽道:「我…我有负陛下所託,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不能去西天取经了…」 第85页 猴子摇头,伸手为他擦血:「不会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 「死不了的!」我鼓着腮帮子大喊,「我有药!」 「咳!」金蝉勐地一颤,喷出一大口血,像是将心头血都咳出来了。他全身打着摆子,一偏头,面朝我昏了过去。 「江流儿,江流儿!」猴子拍他的脸颊,「我带你去兜率空讨颗仙丹,别死啊。」 「嗯…」金蝉勉强撑着睁开眼,终于看到我身上的桃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一把攥住我的桃子,道:「金桃子,世上怎么会有金桃子?!」 我:「……」 猴子顺着抬眼一瞧,脸色微变。 金蝉有些好奇地想要将桃子摘下来,我暗自催促:「快摘,快摘!」 「且慢!」猴子扣住他的手腕,「别动那颗桃子!」 「嗯?」金蝉不解,「为什么不能摘?也许是蛇毒所致,我口有些渴了…想吃桃子…」 「……」猴子道:「金色的桃子实属罕见,也许有毒呢。」 「谁有毒?你吃过的,有毒没毒,心里没点儿数啊?」我气道,主动将桃子从身上脱离,塞到金蝉手中。 金蝉也没客气,塞嘴里就吃了。吃完又回味了下,道:「比普通桃子甜了些,挺好吃,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猴子沉着脸淡淡「嗯」了声,又莫名其妙瞪我一眼。救人一命,我没觉得自己有错,但猴子这般怒气沖沖地瞧着我,还是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可惜只有一颗。」金蝉意犹未尽,惋惜地嘆着气,但脸色已经恢復,嘴唇也不黑了,神采奕奕。 「一颗就够了。」猴子看着我道,将他放下。 金蝉意识到自己竟然奇蹟般的好了,匪夷所思地盯着我,「这…这…小桃仙,它竟能…起死回生?」 猴子没肯定,但也没否认。他从内袍上撕下一块干净红色布条,伸手一圈一圈,密密实实在我腰间缠着。 「……」我低头看他手指灵活,认真为我包扎伤口,原来他之前盯着我的腰看,不是嫌弃我,而是在担心我的伤情么?可想到他马上就要跟着金蝉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鼻头一酸。 「小桃树,我要走了,你在这里好好的。」猴子在我伤口上绑了个红色的蝴蝶结,又紧了紧,才凑到我耳侧,淡声道:「还有…以后少拿桃子送人,否则被我知道了,无论走得多远,定会折回来打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欢喜就变美少年啦! 第47章 四七 猴子说, 如果知道我将桃子送人, 一定会回来打我! 无论是在仙界还是在十方幻境, 他几时对我放过这种「狠话」?何况我是为了救人才赠与金蝉桃子, 我有何错? 被猴子的话一激,我登时委屈起来, 嘴一撇,含起一包热泪在眼中, 愣愣瞧着他, 满脑子都是猴子挥着金箍棒胖揍我屁股的模样。仅是想想都觉得疼! 等我脑海中那阵连篇的浮想终于谢幕,猴子与金蝉已经走了。有言说「站得高看的远」,我努力挺直了腰杆,瞪大眼睛,望着通往山谷出口的曲折小路, 路上只有一串脚印, 再无他们的身影, 更没有诗和远方。 「长…长留哥哥…你别走…」眼眶中憋了好久的泪水终于再盛不住,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直到猴子鲜红的衣裳消失在天际, 我才意识到, 我并不是因为听到猴子要打我,心里害怕, 才委屈地想哭。而是因为我知道,当他说出那句话时,就是在跟我告别。 猴子真的要随金蝉走了,我捨不得。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凡情的滋味儿, 其名「生离」。 那时我尚不懂自己为何会有这种陌生的情绪,只知道一想到再见不到猴子,心里突然很疼。那痛楚比我当初被天马撞断腰肢,比我当初被骤风吹断根茎,都要疼千倍万倍,让我不能自己。 我哭了三天,直到眼眶干涩,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我哭累了,也再也不想哭了。横竖哭也没用,走了就是走了,我哭他也不会放下金蝉,回来陪我。 他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应该随金蝉一起成就大业,普渡众生,受万人敬仰,而我只是一棵连泥窝窝都离不开的歪脖桃树,身份卑微。堂堂堂齐天大圣,又怎么会为了一只树妖,而长留于此呢? 我该放下。 我放不下。 恍惚数年已过。 我以百兽为伴,以雨露为食,汲天地灵气,集日月精华,在山下潜心修炼。我已很少去主动想起猴子,唯有在深夜,望着爬上树梢的一轮圆月,听着深谷中传来野兽的嘶鸣,才会念起猴子来,然后越发努力地修行。 或许是沾了猴子的光,得以去幻境歷练,如今我的体质与在蟠桃园时大不相同,仙元变得更加稳固,灵力也充沛许多,甚至在练习了几次后,可以很好的控制那些突然暴增的灵力。 比如我可以控制自己何时开花结果,花开几朵,桃子是大是小;我也可以让生长在身边的一些本已枯萎的花花草草重新充满生机;又过了数月,我甚至能让山顶距我最远的一棵老干树,枯木逢春,吐出新芽来。 并非只有植物,偶尔有些重伤的野兽从我身边跑过时,我也会帮忙给它们治一治,只要不是死透了,就都能医活。 玉帝他老人家说过,我这棵桃树与众不同。我是树中龙凤,桃中翡翠。 第86页 这话,玉帝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想到我这块被土疙瘩包裹了数万年的翡翠,竟有一日,真的开了心窍,化身为人。 那日是个阴雨天,又是在深更半夜,天上没什么星星月亮,我就寻思着,既然没办法吸取日月精华了,不如躺下困个觉罢,横竖自猴子走后,我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于是,我在自己身上找了个相对粗实的枝干,躺了下去。 雨势很大,不过因为是夏天,下下雨倒也凉快。我躺在雨里,边睡觉边洗澡,挺舒服。后半夜甚至还梦到了猴子,梦到他取得真经,立地成佛。佛祖赐给他一座宏伟的和尚庙,让他剃度,拿着一把三尺多长的大铡刀追着他跑。猴子跑不过,硬生生被金蝉和佛祖按在地上,剃光了金灿灿的头髮,变成了像金蝉那样的光头和尚。 妈呀!我的长留哥哥变和尚了?光头的猴子就不好看了!我不认! 「不要!」我被光头的猴子吓得一个激灵,打着滚儿从树杈上翻下来,「噗通」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嗯!」我闷哼了声,揉着摔疼的脑门,从泥水里爬了起来。彼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夏季暴雨早已过去,乌云消散,东方露出天空的一点点白。等水面的淤泥沉淀,恢復平静,我在镜面一般的水中看到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倒影。 我的个子比在十方幻境时长高了足足有一个脑袋那么多,褪去了婴儿肥之后,尚带着一点点稚气的脸庞,轮廓分明许多。头髮和眼珠一样是纯黑的,软软的髮丝用一支桃树枝松松挽着,一身浅粉的袍子,就像一朵桃花中最淡的那抹颜色,距离「谦谦君子」,看起来好像…又接近了些。 「我变人啦!哈哈!」我欣喜地用小脚丫踩着水,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涟漪模煳了水中的倒影,我就等水面平静后,继续欣赏自己的模样。欣赏够了就再踩几脚,如此往復,玩得不亦乐乎。我捏捏自己的脸,摸摸自己的身子,踢踢腿脚,又将手指摊开挡在眼前,对着刚升起的太阳看自己修长的手指头。 「啦啦啦~我变成人啦啦啦~」我开心地哼着不成调的歌,在小水洼里,光着脚丫转了个圈。 一圈之后,我面朝山谷的出口,嘴角的笑容凝固。变成人又如何?天大地大,我不过是一只树妖,又能到何处去呢? 我有些茫然,突然想不清楚为何自己要执意修炼成人。 即使成人,也改变不了猴子早已离开的事实,而且变成人之后,要吃要喝,还要承受凡人才有的诸多苦恼,何苦为之?倒不如安安分分做一棵不愁吃穿,无忧无虑的树。 想到这里,我嘆了口气,重新缩回歪脖树里,假装自己还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好了。此后几日,我过得浑浑噩噩,漫无目的。 饿了,跳下树,去山里采些果子,渴了,就去半山腰的小溪旁喝口凉水。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是施个隐身术,呆坐在枝头望着离开山谷的那条路发呆,这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日,我照例捧着一兜野果,隐身盘腿坐在树杈上神游。这时,从远处跑来一辆疾驰的马车,车后面还追着一群满脸横肉手持刀剑的大汉。马车夫满脸惊慌,不断用皮鞭抽打着马匹,催促它们跑快些,口中还喊着:「救命!救命!」 我回神,怀着好奇,向下看了一眼,原来是有人遇到强盗了。强盗大概有十五人,骑着快马。山路崎岖,马车跑起来不如强盗的快马轻便,眼见得就要被追到。车帘晃动,我看到车里似乎还坐着一名少妇和两名男童。 然而,此地乃大唐边境,少有人烟,又是深山野谷,哪里来什么英雄好汉去救马车上的众人呢?我在心中哀嘆,世间马上就又要多出几名亡魂了。正想闭上眼睛,不去看接下血腥的一面。这时,怀中的野果「咕噜」滚了一下,我一愣,突然意识到—— 我不就是人么?英雄好汉,路见不平! 「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你们还配做强盗吗?」我冷喝一声,从树梢跃下,飞起一脚将强盗跑在最前的那匹马踹趴下。 「哎呦!」强盗头子从马上掉下来,一个狗吃屎趴在地上,满嘴是血,牙掉了一地。他惊恐地看着四周,哆嗦着道:「谁?是谁打的爷?又是谁在说话?」 我:「……」 我怎忘了,我现在还隐着身呢,尴尬了。 众强盗惊恐万分,扼马停下,面面相觑,抖如筛糠。 「大白天的,活见鬼了吗?」 车夫赶着马跑出一阵儿,觉得身后有异,大着胆子停下来,回头去看。车里的妇女孩童也看过来。 「呵呵呵。」我干笑几声,显了身,道:「抱歉,是我打的。」 「一个毛头小子,还装神弄鬼?」强盗暴喝,挥刀砍向我面门。 笑话,区区凡人,也想欺负小爷? 我冷笑,双手背后,右脚轻踏地面,一下跃起,对着强盗长满毛鬍子的脸盘「匡匡匡」一阵勐踢,直打得他鼻青脸肿,叫苦连连,却毫无还手的余地。 「饶命,好汉饶命!」众强盗见自家大哥讨了苦头,纷纷下马,跪地求饶。 「行了,我也不为难你们,但是以后不要再害人了。」我道,「至少,盗亦有道,别欺负女人和孩子。而且,此地乃国之边境,时有战乱,尔等身为男儿,不知为国效力,却跑来欺负自己人,是何道理?」 第87页 「少侠说的是!少侠说的是!」强盗们道,「我等这就去投身军营,若不能马革裹尸为国捐躯,就一定要捍卫我大唐雄风!」说着捡了兵器牵着马,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我:「……」 「少侠,多谢!」马夫见强盗已走,掉头回来,向我道谢:「多谢少侠救我一家四口的性命!感激不尽!」 「力所能及而已。」我笑了笑,「孩子们受惊了吧。」 「还好还好。」马夫道,望着强盗离去的方向,皱起眉,「少侠,您就这样放那些强盗走了?他们虽然说是去参军,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说话算话,真的能改邪归正啊。」 「但凡他们有一丝改过念头,我们都要给他机会。」我奇异地发觉自己竟然跟金蝉子学会了,变得心慈手软起来。我道:「你不能保证他们不去参军,但也不能确定他们一定不去参军。所以…我只能度他们一时,确保他们在此时此刻,不会为非作歹。」 「度一时?」马夫问:「你度得了他们一时,那谁来度他们一世呢?」 「这…」我被问得一愣,突然想起金蝉和猴子,于是道:「会有人的。有得道高僧会来普渡众生。虽然现在,众生皆苦,但到了那日,世间就不会再有这么多苦难了。」 「嗯。」马夫道:「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但少侠,今天还是谢谢你啦!你刚才冲出来救我一家,威风凛凛的模样,真的像是一位盖世英雄呢!」 「盖世英雄…」我心头一震,突然记起很久以前,自己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树生要是没有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我的树生理想是,有朝一日,成为像齐天大圣那般,脚踏祥云身披金甲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少侠?」马夫唤我。 「嗯?」我回神,笑了笑,「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自己该去做什么。」 「什么?」对方不解。 「没什么。」我笑道,挥挥手:「就此别过。」 我要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像猴子一样,能在万众瞩目时身披金甲足踏祥云的盖!世!英!雄!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 用枯草编了双草鞋穿上;又用兽皮制作了一个小水袋,装满溪水挂在腰间;最后去林子里采了一大包野果背在身后。 做完这些后,我向那些曾经被我救治过的花花草草鸟兽鱼虫一一道别,沿着山谷出口那条路,一路向西。 路上,我曾在两军交战时,帮助正义的一方救出被俘虏的将军;曾在公主被野兽强掳时,帮助老国王救回最爱的女儿;曾在百姓们被黑巫师坑骗用活人祭祀求雨时,帮助他们拆穿骗局挖沟渠引河水灌溉农田;我也曾扶瞎了眼睛的老奶奶过马路,帮走失的女童找到爹娘,为失去双手的老汉徒手拍榴槤,替断了双腿的丈夫单膝跪鸡蛋… 实现梦想,要从现在做起,从点滴小事做起,不怕苦不怕累。做这些事时,我感觉自己离梦想又进了一步。 我离开大唐,步行向西,经过鹰愁涧、乌斯藏国、云栈洞高老庄,经过浮屠山、黄风岭、流沙河,经过万寿山五庄观、平顶山莲花洞……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我不知自己为何偏偏执意西行。只是心中隐隐期待着,路过某个国度,某个小镇,某座山林,遇到沿途的士兵、小贩、樵夫,听他们在闲时候偶尔说起—— 有师徒四人从这里经过,西天拜佛,求取真经。 我在努力实现着自己的梦想,走着猴子走过的路,听有关他和金蝉西天取经的传说。 我知道,猴子已经不仅仅是我自己心中的英雄了,世人都这样称他,称他威风凛凛,是惩恶扬善斩妖除魔的盖世英雄。 真好。 然而,这一切美好,都终止于某一天,我吃完了随身携带的野果,腹中空空,飢肠辘辘,来到一座繁华的城镇,在街上守着一笼屉香喷喷的肉包。 包子铺老闆笑眯眯地拿起一个包子让我闻,可真香!想吃!但他告诉我,要一文钱。 我揉揉扁扁的肚皮,摸摸口袋:完蛋!肚子空!钱袋,也空! 「能…给我一个包子吗?」我吞吞口水。 「给?白给的给?」老闆问。 「呵呵…」我不好意思地笑,「行吗?」 「到底买不买?不买快让开,影响我做生意了!」老闆不快道,推了我一把。 天知道,我已经半月没吃东西了,早就饿得眼冒金星,被他一推,险些坐在地上。 我后退数步,后背撞到城墙,扶着生痛的额头,转身看到有很多人围在城墙边,大声议论着什么。 原来墙上贴的是一张告示,上面写着些洋洋洒洒的大字。我上前去,抓住一个看起来还算面善的阿婆,问道:「婆婆,告示上写了什么?」 阿婆说:「镇上马员外家的小姐被恶鬼缠身了,要花重金请除妖师捉鬼除妖。」 我忙道:「多重的金?够买肉包吗?」 阿婆怪异地看着我:「买肉包的钱算钱吗?这可是十两黄金,黄金咧!」 看阿婆夸张的表情,十两黄金应该可以把包子铺包下来了吧?有门儿! 「我去!」我道,上前一把将告示揭了。 「唉唉唉,你行吗就揭我家老爷贴的告示?」一个小斯怀疑地望着我,「你这模样…长得也不像道士啊?别捣乱,哪凉快去哪儿待着吧。」 第88页 「当然行啊。」我信心满满道:「我捉过鬼,也除过妖,有些经验。」 那人看我饿得两眼发黑,又脚踩草鞋,不屑道:「哟——真当自己是大圣爷啊,还斩妖除魔,明明就是个穷酸小子,骗吃骗喝呢吧。」 我一听,急了,道:「谁骗吃骗喝了?我的理想就是成为大圣爷那般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我一直为此努……」 「嗤——」 我身后传来一声不算友善的轻笑。这声音极为耳熟,我愣住。接着,另一个陌生但明显很不友善的声音咋胡道: 「猴哥儿,这小子竟敢拿自己跟你相提并论,也太狂了罢!」 第48章 四八 「理想, 你跟我谈理想, 哈哈!」小厮与同伴相视一笑, 「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了没?他在跟咱们谈理想, 哈哈!哎哥,你懂理想那玩意儿是什么吗?能吃吗?」 「肯定是不能的啊, 哈哈!」另一人闹笑:「瞅瞅他饿得这样儿,如果理想能吃他肯定早就吃的渣都不剩了呀!」 围观的百姓也跟着「哧嗤」笑起来。我却不顾, 勐然回头, 「长留哥、哥……」话到最后,声音却小了下去。我身后并无猴子的身影,只有一群凑过来看热闹的人,对我投来或怀疑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视线穿过人群,我看到通往城门的那条长街尽头, 金蝉一身素色袈裟坐在马上, 后面跟着一位身穿深褐色僧袍的大鬍子和尚挑着行李, 前面有位一身月白袍子的公子在牵马引路,而猴子则一袭红衣, 随意将金箍棒扛在肩上, 步态悠闲地跟在马侧。 他们师徒四人有说有笑,正悠悠赶路。 我捏着告纸的手慢慢收紧, 见他们正准备出城,嘴唇颤动,有很多唿之欲出的话憋在口中。终于,我还是冲出人群, 抢上前一步,喊了声:「长留哥哥!」 猴子一顿,本摇摇摆摆不正经的身子似乎站直了些。 「悟空,发生何事?你怎么不走了?」金蝉回头,他看了眼猴子,又看了眼我。 「没事。」猴子淡声道,终究没有回头。他接过白衣那人手中的缰绳牵了,一行人继续往西去了。 我站在长街中央,目送他们远去,心中好像释然了些什么,但同时又揪起了些什么。我转身,问之前那位面善的阿婆,「婆婆,出了城,再向西去,是什么地方?」 「出城向西…是,是女儿国吧。」阿婆道,她有些不确定,又帮我问了旁边的几位小哥,才笃定道:「没错,就是女儿国,说起这女儿国啊,国民个个都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一位男子都没有。听说,女国君最近修改了国法,打算有史以来第一次招婿呢!」 「对,是有这么回事儿。」众人纷纷称是。看来女儿国国王招婿真的是开天闢地的稀罕事了,只不过片刻功夫,那些人都不再议论我能否捉妖,而开始讨论女儿国国王的招婿标准。 「有车!还必须是三匹白到没有一丝杂色的宝马拉着的、铺着金丝软褥的超豪华马车!」 「有房!还必须是至少五栋避暑胜地三层园林大别墅!」 「有爹有娘!还必须是爹爹有权有势,娘亲会带孩子!」 「还要有模样,有身材,有能力,有头髮!」 有头髮…我无意想起金蝉子,唔…他是光头和尚,肯定是不符合招婿标准了。猴子和那位白衣公子的模样倒是不错,而且猴子在花果山的房产,可不止一处,车子啦,爹娘什么的,他如果想变几个,也变得出。 「都安静!我家老爷来啦!」 我正胡思乱想着,那两名小厮声音突然高起来。他们推开众人,跑去点头哈腰地迎接一位坐了四抬轿子的老者。 「小三小四,咱家重金悬赏请人捉鬼的告示,有人揭了没?」马员外当真不愧为有钱人,吃得是油光满面大腹便便,半白的鬚髮锃亮,神采奕奕。 小三儿道:「回老爷,还没人呢。」 「没人可怎么办,我姑娘翠娥可等不及了,正被那鬼控制着想要上吊呢,谁去把她拦住…」马员外道,话未说完,发现墙上告纸不见了,问:「不是说没人揭吗?没人揭,告示去哪儿啦?」 「在我这儿!」我道,走上前拱拱手,「马老爷,告示是我揭的,事不宜迟,这就去救人吧。」 「你?」马老爷打量着我。 「老爷,这小子就是来捣乱的,他这穷酸样儿,怎么可能会捉鬼嘛。」小四儿道,撵我,「走走走,人命关天,不是你吓唬弄得,再不走我就不客气啦。」 「嗯?」马老爷一抬手,示意他闭嘴。他半信半疑地道:「这位小兄弟,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我道:「人命关天,我自然不会开玩笑。何况,我饿成这样儿了都,急需用钱,这笔赏金对我来说很重要。」 「赏金不是揭了告示就能拿的,必须要救回我女儿才行。」马员外道。 我点头,「一定!」 「带他回府。」马员外吩咐,兀自上了轿子。小三小四两人虽然还是不大愿意相信我,但奉主人命,也不再说什么了。 我随在轿子后面往马员外家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街上散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早已不见了那取经四人的身影。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轿子被抬进一座宏伟辉煌的大宅子。一路走来,穿过好几条街,我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奢侈豪华的宅院,毫不夸张,整座城怕也找不出第二家如此富丽堂皇的了。然而,在宅子的琉璃瓦片之上,却笼罩着浓重的鬼气,阴森森,颇为压抑。 第89页 我还未跨进大门,因为感受到那股气息,竟有种毛骨悚然难以唿吸的感觉,仿佛被一根极细且坚韧的丝线勒住了脖子。 不是仿佛… 我垂眸,看到真真切切有根头髮丝绕着在我颈子上,另一端遥遥伸向半空,隐匿在黑色鬼气的最深处。看来,笼在上方的黑气应该是恶鬼布下的一层结界,因为感受到有不同于自己的灵力出现,于是自行启动防御攻击我。我伸手摸向颈子,尖锐的疼,指尖沾了一点血珠。 那根头髮竟然将我的颈子勒破了皮! 师父说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特么找死! 我眼神一凛,冷喝一声:「水逆!」右手一翻,将一把桃木剑紧握手中。 木剑无鞘,剑身除了几道驱魔辟邪的梵文咒语之外,没有任何装饰。我举剑,对着那股头髮重重一挥。那根头髮瞬时迸射一道黑光,随后化为灰烬。上方的黑色雾团变得焦躁起来,不断旋转,震动不已。 「小兄弟,不进来吗?」马员外下了轿子,回头见我还在门外,又回来迎我。 我将「水逆」收在身后,看了眼上方已经裂开一道缝隙的结界,抬腿从缝隙中迈进院子,笑道:「这就来了。」 马员外见我背着一把木剑,问:「这把剑能成吗?要不我去找把铁的或者金的银的都行,木头剑…看起来有些不堪一击啊…」 我淡笑不语。 马员外并非第一个质疑「水逆」是把木头剑的人,以前每次拿它出来,都会有人问我,为何放着金剑银剑不用,非要用一把木剑。 最初我还愿意费些口舌解释,可说得次数多了便开始懒得解释。因为此事说来,话是十分长的。 话说我虽是一名树妖,有些法力,但并非生来就会捉妖驱鬼,就像一个人他有很大的力气,但也并非一定能全部发挥出自己的力气。 此事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我离开两界山,一路西行,做好事不留名,但帮助的都是凡人,行的也都是凡间的「义气」,从未遇到过妖魔鬼怪。 直到路经一个叫做「满仓国」的地方。 满仓国百姓以播种谷物为生,名符其实,连年丰收,粮仓满满。然而,那一年不知怎地,却发生了数百年难得一遇的旱灾,粮食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国王请来巫师求雨,黑心巫师却让活人做祭,而且必须是十八岁左右的少年郎。 很不幸,彼时我正在路边扶老奶奶过马路,被征祭品的官兵捉住,与其余一十九名少年一起,被五花大绑,关进铁笼,打算沉海献给龙神。我一边安抚受到惊吓的同伴,一边想办法从笼子里脱身,与那个黑心巫师缠斗数个回合。 结果对方也是个有些法力的,他拿拂尘甩来甩去,竟将我缠住,再次绑了起来。黑巫师对国王进言,说我是妖。他拿了一张黄纸,在上面写写画画,不知道神叨什么,将纸贴在我脑门儿上,竟让我在举国人民面前,现了形。 「树妖!大家看清楚了,它是一只歪脖树!」黑巫师道,「就是它惹怒龙神,龙神才不降雨的!」 登时,几名力士将我抬上高台,绑在一根铁柱子上。台下百姓纷纷回家拿了火把,热油,柴火…往高台上丢,欲将我烧死。甚至,高举火把的人中还包括方才险些与我一起沉海的十九名少年,以及他们的父母。 「烧死这个妖怪!」 「烧死他,龙神就会下雨给我们啦!」 我望着台下层层火把,脚边堆的像山一样的柴火,气味刺鼻的煤油,满含憎恶的面孔…明明前一刻,我还与他们说定,让我假装被俘混进那些被捉住的少年中,等待时机救他们出来。如今的场面,不可谓不让人寒心。 熊熊烈火在我脚边烧起,暴露在外的细小树根很快被点燃,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燃声。那张黄符封住了我的法力,我想反抗,却只能看着自己的树根一点点被烧成灰烬。 好疼!疼死了! 我的灵识依旧是少年模样,在距离火舌最远的一根树枝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望着已经蔓延到树干的烈火,我无助地嘶喊着,「大圣,救命!大圣,救命!大圣!救命啊!好疼,我要被烧死了!」 然而,没有人能听得到我喊什么,更没有人能看得到我恐惧的眼神。或许那名的巫师可以看得到听得到,但他只是越发疯狂地甩动着手中的拂尘,助长火势。 「凭你,也想坏我好事?哼,这就是下场!」黑巫师用密音传我,他笑得极为张狂。 青色的烟雾升上来,整棵树都着了起来,就连我的灵识藏身的那枝树干,也开始有小火苗窜上来。 「疼!好疼!长留哥哥,求你暂且搁下金蝉,来救救我罢!」我抱着一根树枝,想再向上爬一些,躲避火焰。 这时「咔」一声脆响,树干终于被烧断了。我腰间有伤,本就容易断的。树冠重重倒下,将我扔进火海。 我看到有片红色衣角自我面前拂过,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猴子走之前,曾在我腰间系下一块布条,如今我腰断,布条自然也就脱落了。 「不,不要…」那块布条是猴子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我怎么能任凭它被火烧化呢?我跪趴在火海中,找来找去,热浪翻腾,蒸得我视线模煳。终于,我在火幕之后看到一片红色,以为是那块布条,立刻挣扎着爬过去,一伸手,却拽到了谁的裤脚。 第90页 「!」我一愣,僵硬地抬头。 那人将我抱起,金色的眸子亮的骇人。他稳稳走下高台,一双黑靴所踏之处,火焰即刻熄灭。台下百姓纷纷退让,满脸惊骇地看着他,抖如筛糠。最终,他停在黑巫师面前。 「你?你是…?」巫师面露畏色,但还是强撑着,将拂尘挡在身前,喝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阻止我捉妖,就一定是跟这个树妖一伙的!」说着他开始鼓动人心,「大家别怕,把这小子和这只树妖一起,统统烧死!」 「妖?」他嗤笑一声,金眸微微眯起,盛放异彩。未见有什么动作,那巫师竟一声惨叫,七窍迸出血注,朝地上倒了下去,化成一只死的不能再死的臭鲶鱼。 我听他冷笑,「还说别人,你自己,不就是妖么?」 他为我揭了额上的黄符,还我自由。我伤得甚重,昏迷难醒,隐隐间觉得唇上微凉,有人渡了些灵力进来。 待我伤好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山间小溪的岸边,身下铺着一件大红袍子。我感觉自己手腕上除了般若铃,还繫着其它什么,一抬手,看到是猴子留给我的那根布条。 布条在我手腕绕了数圈,美美打着个蝴蝶结。而那红衣人只穿了暗红色的内袍,正坐在我身边,支起一条腿,抱着膝盖,望着平静的水面出神。 我坐起来,揉揉被火熏得还有些疼的眼睛,偏头唤道:「你是……长留哥哥吗?」 「嘘——」他伸出一指挡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咬了下嘴唇,没再说话。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歪着头去看水面。 「那根布条,对你很重要?」他突然问。 「……」我抬手,望着手腕上的蝴蝶结,摇摇头,道:「我也说不清,应该…很重要罢。」 「……」他眼中亮了下,但不像在对着那个鲶鱼精时那般骇人,看起来有些愉悦在里面。 「你这样总是被欺负,不行啊。」他嘴角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也不看我,道:「这样吧,你喊我一声好哥哥,我教你怎么用法术,这笔买卖,你觉得划算吗?」 「好…哥哥?」我一怔。 「欸,喊得真好听!」他笑着在我头上揉一把,道:「再喊一声。」 我脸一红,却不肯张嘴了。 那人轻笑了声,也不坚持。他手指抵着眉尖,想了想,道:「符,你得会画符。只有会画符了,才能不再怕符,也就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人揪住小尾巴,现出原形。还有兵器,打架得有兵器才成…」他如突然转过头来,问:「你喜欢用什么兵器?」 「兵…」我歪歪头,「棍…棍子罢,像金箍棒那样的,能横扫一大片妖魔鬼怪的。」 「哈——金箍棒?哈哈,笑死我!」他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咳,金箍棒,孙猴子的金箍棒,哈哈哈!」 「……」我脸一红,低下头闷闷道:「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不可能,但自己偷摸着想想还是可以的罢?」 他不管我说什么,一直笑。我将头低得越深。 「剑怎么样?」他突然止住笑,转头看我,温声道:「方才,你被烧断了一根树枝,我给你捡回来了。我看那木料是天上地下都难求的,而且又是你自己身上出的。我用它为你做把剑罢,以后你用起它来,肯定会比金银铜铁之类的兵刃更顺手。」 「……」我呆呆望着他掌心托出的一根断枝,惊愕地想着:妈呀,这不就是我的胳膊吗?我胳膊怎么断了?不过好在我树枝比较多,断了只是疼一会儿而已,不打紧。 「那就剑罢。」我笑着点头,「谢谢师父。」 「喂,叫什么师父?要叫好哥哥的。」他不满道。 我鼓鼓腮帮子,道:「就师父啦,你传授我法术,可不就是师父吗?」 我心道:让我喊你好哥哥,想得美!连长留哥哥,我才只喊过一次「好哥哥」咧。 「得,师父就师父罢。」他也不恼,笑着起身到河边捡了几块石头,支起一个小小的石台。他把树枝架在石台上面,取出刨子,削起木头来。 我跑过去,蹲在旁边看着。没多大会儿,断枝就在他手中成了一把剑的形状。他又取出刻刀,在上面仔仔细细地雕刻着可以驱除邪祟的咒语。 「好了。」刻下最后一道符,他吹干净上面的木屑,递给我,道:「给!记住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是他找死!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老妖怪,不要怂,一定要用这把剑捅死他!」 他在河边陪了我三月,教了我三月的剑法,也教我画了三个月的捉鬼符。在那三个月里,我们很少走出林子,唯一一次,是帮助满仓国的百姓修沟渠,把小溪里的水引到田里去灌溉禾苗。 因为剑是在水边做的,所以我为它取名「水逆」。后来,仗着这把剑,我当真捅死了成百上千的大小妖怪,百捅百中,剑无鬚髮。 这便是我这把剑的来歷,我回想着,又想起那人一袭红衣,自火海中将我抱起。很像猴子,但我知道,不可能是。 猴子一直随在金蝉身边,前去西天取经,又怎会分出三月时间,跑到满仓国教我这些东西? 第49章 四九 「木头剑怎么能行呢?」 「不行的吧?」 「要不…我让人去库房帮你寻一把铁剑, 也比这个强罢?」 第91页 马员外似乎对我降妖驱鬼的能力有所怀疑, 在走到马小姐的闺房之前, 他口中一直在碎碎念着, 铁了心要送我一把金刚玄铁的宝剑。没办法,最终我只好将「水逆」的由来简明扼要地向他说了一遍。 我告诉他, 「水逆」乃一位得道高人所赠,而且桃木本身就有辟邪的能力, 一般小妖小鬼看到桃木做的「刀剑戟」之类, 皆能避则避。言外之意,木剑虽然轻贱,但比玄铁宝剑更好使,马员外才总算将心放回了肚子,引着我到了马小姐的闺房。 「小姐!小姐!上吊使不得, 快下来啊啊啊!」 还未进门, 马员外听到屋内小寰哭天抢地的声音, 动作麻利地上前,飞起一脚将门踹开。 小姐的闺房内几多雅致。墙边的绣架上挂着几股彩色丝线, 还铺着一幅未绣完的绣品。窗子半开, 床前摆着几盆青翠的盆栽。一看这小姐就是位大家闺秀,温婉贤良的可人儿。 彼时, 正中的屋嵴上正倒垂着一条黑绫,马小姐身穿素衣,披头散髮,巴掌大的小脸被头髮遮住大半, 只露出空洞的眸子,呆滞地望着那条黑色长绫。她赤着雪白的足,踩在一张乌木方凳上,揪着长绫,正将自己纤细的脖子往那环儿上挂。 一旁的小丫鬟吓得直抹眼泪,哭唧唧,却拿自家决心赴死的小姐没办法。 马员外见此登时变了脸色,急得直打哆嗦,喊道:「人都死了吗?!还不快去将小姐拦下来哟~我的宝贝闺女~」 「是,老爷!」小三小四立刻奔进屋内。 一个拿了剪刀去割吊着马小姐脖子的黑色长绫;另一个忙着抱马小姐的大腿意图将人从凳子上抱下来。谁知,那条长绫韧性有余,无论小三儿怎么割都割不断,马小姐的力气也变得出离常理的大,一脚就将小四儿踹飞了。 小四儿向门外飞来,直砸到马员外身上。我左手抓住马员外的肩膀往前一送,右手用剑横着一档,接住小四儿,才没让他们真的硬撞在一起。 「真是邪门儿了,小姐的力气突然大得都能赶上后院正在拉磨的那头驴了!」小四儿站定之后,扶着帽子道。 马员外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吼:「怎么说话呢啊?!」 「息怒息怒,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赶忙拉架,问道:「马老爷,小姐的闺房,我能进罢?」 「进,进进进。」马老爷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就是请你来驱鬼的,当然能进啦,快快快!」 「嗯。」我点头,走进房中。小三儿还在卖力的剪那条黑色长绫,见我过去,他顾不得回头,道:「我们马府啊,有钱!吃穿用度,全都是用上等材料。不说别的,单说我家小姐今天上吊用的这条黑绫,就不一般的结实,瞅瞅,割不断哪。」 我:「……」 「呵呵,真有钱。」我敷衍道,接过他手中的剪刀,示意他闪到一边儿去。 马员外走来,抬头望着吊在环儿上的马小姐,忍不住心酸,眼泛泪光。他抹抹眼角,开始兴师问罪,道:「这条黑绫是谁买的?以后咱家再也不要买这么结实的布了,留着上吊用吗?」 「谁…谁买的?」小三与小四儿同时一愣,面面相觑,「这不是库房里的吧,咦,哪来的黑绫呢?」 我用剪刀在黑绫上戳了几下,发现那物并不是戳不烂剪不断,而是,每戳出一个窟窿,每剪断一寸,它自个儿就又在瞬间修补完整了,而且料子顺顺滑滑,带着一丝兰花精油的香气。 「这条黑绫,虽然很像丝绸,但…并不是。」我收了剪刀。 马员外一怔:「不是丝绸,是什么?」 「我有一个不大好问出口,但必须问的问题。」我道。 小三儿一个白眼:「问就问,哪儿那么多废话!」 我对马员外拱拱手,道:「敢问马老爷,令爱平时洗髮护髮,用的皂角精油之类…可是兰花香的?」 「是,我家小姐喜欢兰花,平时洗头或者沐浴后,都会用兰花精油护理。」一旁的小寰抽嗒嗒道,她指着窗台上的几个花盆,「公子您看,那里还栽着几株兰花呢。两天前,小姐还好好的,亲自为花儿浇了水,谁知到夜里突然被邪物缠上,摄走魂魄,变成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只一门心思想要上吊寻死。」 「好,我知道了。」我点头,对众人道:「若我推断不错,吊住马小姐的这条黑绫,不是丝绸,而是…头髮,而且是她自己的头髮。」 「头…头髮?!」马员外大骇,「怎么会是翠娥的头髮呢?」 我道:「缠住翠娥小姐的,应该是一只『食发鬼』。」 「食发鬼?」马员外又是一惊,他拉住我的手,「这鬼厉害吗?小兄弟,不,法师!法师,您能降得住它吗?」 我一把将手抽回,又觉此举不太礼貌,于是拍拍他的手背,道:「您少安毋躁。人间有帝王掌权,鬼界也有冥王掌控。鬼做事,也有鬼的规矩。据我所知,按照『鬼例』,食发鬼一般只以未出阁少女的秀髮为食,而且食量很小,不会伤人性命的。」 「不伤人性命?不伤人性命它又为什么要缠住我女儿不放?人都要被它吊死啦!」马员外气得哆嗦,道:「而且,在门外时,它不是还伤了你吗?这叫『不伤人性命』?」 「它方才用头髮丝攻击我,应该是怕我误了它的事,才先下手为强。它虽然害得翠娥姑娘上吊,但吊了两天了,不也没被吊死吗?」我道,顿了顿,「至于城中未出阁的姑娘这么多,它却为何偏偏缠上马小姐,箇中缘由,也许只有您知道了。」 第92页 「我?」马员外脸上的肉狠狠颤了一下,瞪着眼睛道:「我知道什么?!」 我道:「食发鬼喜欢吃婴儿的胎髮,并由此与婴儿结下『鬼缘』,之后便以其秀髮为食,直到女婴长大,嫁作人妇,这段『鬼缘』才会结束。食发鬼亦随之离去,寻找下一名结缘者。 偶尔也有男婴,那便待其成家变为人夫时,食发鬼才会离开。因此,男女婴儿第一次之胎髮,不可乘方便随意乱丢。 您想想,在翠娥小姐出生后,她的第一撮胎毛被丢在什么地方了?或者丢的时候,旁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事、物?许是您有什么地方惹到这只鬼了,它才不惜违背『食发鬼不得伤人性命』鬼例,冒着被冥王惩戒的风险来伤害翠娥姑娘。」 「我想想,让老夫想想。」马员外抚额道,十分苦恼:「不是,这都过了十七年的事儿啦,我哪儿还记得翠娥第一次剃胎毛,毛被丢到哪里了。」 「……」我揉揉眉心,「也是,也是。这可怎么办呢?找不到结鬼缘的媒介,便也救不了翠娥小姐,因为只要鬼缘还在,食发鬼一死,翠娥小姐也命不久矣了。」 「老爷,小姐不是常说,她从小到大,只剪过一次头髮吗?小姐本不愿剪头髮,为此还跟您闹了三天,最后您送了一把象牙梳子给她,才哄好了呢。」小寰在一旁提醒。 「梳子…」马员外微微失神,突然脸色煞白,惊恐道:「梳子!就是那把象牙梳!」说着他蹲在地上,抱头道:「是我,我不该啊!我不该一时起了贪念,将梳子带回家来,才害了翠娥被鬼缠上…」 原来,十三年前的马家还不是城中首富,马员外也只是一名小小更夫,家中住的是漏雨连连的破草屋,过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 某日夜里他出去打更,路过某位「张」姓大户家门前,发现有强盗将整个张府的老老少少屠杀了个干净。 原本他心中害怕,丢下手中的灯笼锣鼓等物转头就跑。可跑出去一段路,又想,也许张府中还有些财宝被遗漏了,自己或许可以捡个漏,于是又壮着胆子,踏过成堆的尸体潜入房中一阵翻找。 虽然张府几乎被洗劫一空,但他还是在张小姐闺房的床底下,找到一把象牙梳。那物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像是古董,值不少银子。他瞅着四下无人,便将梳子揣进兜里,带回了家。 再说马翠娥,虽然她现在一头秀髮乌黑亮丽,但幼时却头髮细黄,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镇上有老人家说,小孩子将胎毛剃了,重新再长出的头髮就会变得浓黑。于是马夫人回家后,二话不说,揪住马翠娥蓄了三年才勉强绑成小辫的头髮,一刀给剃了。 马翠娥因此哭闹不止。马夫人想起自家日子过得清贫,女儿又不懂事,丈夫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越想越发觉自己的苦日子没了头,心中泛酸,也随着女儿大哭起来。 这时,马员外从张府匆匆回家,见妻女抱在一起哭。妻哭穷,女哭小辫子,于是笑呵呵将价值连城的象牙梳取出来,给她二人看,并且用梳子梳了马翠娥刚剃下来不久的头髮。马翠娥对那把象牙梳爱不释手,拿着梳子才不再哭闹了。后来,马员外听取夫人劝告,偷偷卖了梳子,换了笔钱,开始做些生意,又过了几年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若说在翠娥剪胎毛的时候,有什么异常…也只有那把梳子了。」马员外道,悔不当初:「都怪我…我不该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事情也没有这么糟啦。」我安慰她,「现在既然知道『鬼缘』的媒介是那把梳子,只要找到它就好办啦。」 「梳子好找,当初我卖给钱庄李老闆了,他喜欢收藏古物,东西肯定还在他那里。」马员外道,说着立刻修书一封,又附上比当初卖时多二十倍的价钱,让小三送去钱庄,借那把梳子一用。 一个时辰后,小三不负重託,带着梳子回来。我取过一张黄纸,用事先备好的子母血画了张通灵符,贴到梳子上。立时,我的神识离体,进入一片白光之中,模煳看到前方有位白衣女子,于是走了过去。 「法师,情况如何了?」马员外焦急道。 我从阴阳交接之境退出来,发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小三儿递来一块方巾,我接了,擦擦额角,笑道:「没事,是张小姐。」 「张小姐?!」马员外一下蹲到地上,颤声道:「她…她想做什么?她家满门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捡了她家一把梳子而已!」 「员外莫慌,张小姐没有恶意。」我忙道,掺他起来,「张小姐说,这把梳子,是她平日梳头用的,被灭门那日,她亲眼看到强盗入室,抢劫不说,又将她凌辱致死,她心有不甘,魂魄附在梳子上成了鬼。她迟迟不去冥界报导,只为了寻找兇手,为父母报仇。但鬼留在人间需要消耗能量,她不忍伤人性命,只好以头髮为食,才成了一只『食发鬼』,与翠娥姑娘结下鬼缘。」 「那她为什么…」 我道:「两天前,有名大汉去钱庄存钱,张小姐无意看到,认出是当年屠她满门的强盗,于是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惊动你,让你帮忙去报官。至于你偷拿她梳子的事儿,她也不计较啦。」 马员外道:「一定一定,只要她肯放过翠娥,我一定出钱出力,为张家讨回公道!法师,您快救救小女罢。」 第93页 我点头,回身将那把象牙梳插进头髮做成的黑色长绫中,只见原本怎么都剪不断的黑绫,竟齐刷刷地断了。马翠娥僵硬笔挺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小寰极有眼力地将小姐扶了,搀回床上去了。 此后几日,马员外忙于张家的旧案,马小姐的身子经过几日修养也无大碍。马员外极慷慨,按照约定给了我十两赏金之后,又盛情款待,留我在府中小住了几日,让我陪马小姐闲话家常。 马老爷说他为女儿择婿的标准绝没有女儿国国王高,不要求有车有房有爹有娘有颜有貌有头髮,只要对翠娥小姐真心好就够了。 我不大懂他对我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但经他一提醒,我方想起按照脚程,猴子他们此刻肯定已经交换了通关牒文,离开女儿国,往下一处去了。于是也起身告辞。 走时,翠娥小姐剪下她的一缕头髮编成一个漂亮的平安结。她说「水逆」身上除了符咒别无其它,看起来极单调,非要将那平安结绑在剑柄上做装饰,我推辞不过,也只好由她了。再说,她的头髮柔顺水滑,带着兰花的香味儿,手也巧,编得结煞是好看,带着也新鲜。 「欢喜,接下来你是要去女儿国吗?」马翠娥送我到马府外。 「是啊。」我道,想她身子刚好见不得风,便催促她:「你快回屋吧,不用送了。」 翠娥道:「我提醒你,进女儿国之前,水袋里要装满水,轻易不要喝她们河里的水。」 我一愣,问:「为什么?」 翠娥红着脸,支唔着:「因为…会,会怀孕…」 「怀孕?」我脸一热,道:「姑娘家的,少说这个!好啦,谢谢提醒,我会注意的,就此别过。」 翠娥点头,在小寰的搀扶下回了金府。我拨了下剑柄上挂着的平安结,嘴角微弯,将「水逆」背在身后,目光笃定地向女儿国走去。 这一路,又是半月有余。 女儿国街上的繁华绝不亚于大唐,旌旗酒肆,不胜其数。可奇的是,无论是店中掌柜还是街边小贩,或者巡逻的士兵游走的路人,无论老幼,或者伤残与否,所有人都是女人。 看来之前那位阿婆所言非虚,女儿国中的臣民皆为女子。 我刚走进城门,立刻成了一道奇观,「轰」一下人群围上来,像观赏什么稀罕物一样瞅着我。 「哪里来的小哥哥,俊死啦!」 「哎呦!要死啦要死啦!他看我了,害羞!」 我:「……」 又有人道:「最近是怎么了,为何老有男子进入咱女儿国?」 另一人道:「可不,一个月前从大唐来了四个取经人,除了那个大鬍子模样差了些,其余三人可是个顶个儿的俊唻!现在那四人还没走呢,这又来一个小哥哥,模样也是俊的要死啦!哈哈哈!」 我不禁皱眉,都一个多月了,猴子他们还没走吗? 「小哥哥,你年龄几何?婚配与否?」一名娇俏女子拉了我的手。 「呵呵呵…」我尴尬地笑,但还是如实道:「十八,没有。」 其余人皆红着脸,捂嘴偷笑,道:「小梁,你抓着人家的手作甚,难不成也想学女王,为自己招婿不成?」 被称作小梁的女子登时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松开我,道:「女王和圣僧佳偶天成,也是咱们能拿出来开玩笑的么?」 「圣僧?」我道:「哪个圣僧?」不会是猴子罢? 「还能哪个?」小梁道:「圣僧只有一个,便是大唐的玄奘法师啊。」 另一人道:「你看看街上这些灯笼,这些彩旗,全都是在为圣僧和国王的婚事做准备呢。」 竟然是金蝉…说好的有车有房,有爹有娘,有头髮呢?! 「真爱了,国王与圣僧绝对是真爱了。」众人议论开来,「圣僧愿为女王还俗,女王愿为圣僧将皇位拱手相送。好感动…」 「是挺感动…」我喃喃,但却无法相信金蝉会为了一位女子而动凡心,割捨下他普渡众生救世济民的宏愿。我更难以想像,若金蝉真的倾心于女王,猴子又作何感想? 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还是为了证明一些压根不存在的东西,我决定拿悬赏得来的十两黄金,去城中最高的一家酒楼,包下视角最好的一间上房,小住几晚,静等三日后女王与金蝉大婚。 那房子,坐北朝南,有一整面墙的窗子,正对着皇宫,也没有什么遮拦物。身为妖,我的视力原本就比凡人好些,加之此处距离皇宫不远,到时只要守在窗边,宫中大婚的盛况就能看得到。 在金蝉大婚前夕,我想到明日婚礼无论真假,猴子应该都会露面,心中些许忐忑。加之天气炎热,窗外蝉鸣聒噪,吵得我更加难以入眠,只好让店家送了些宵夜上楼。我临窗而立,端着一碟桃花酥,吃得有滋有味,目视着远处繁华的宫灯,假想着明日婚礼的盛况。 哪曾想,在黝黑的夜空中,突然有道幽幽的绿光从我窗前掠过,带着浓重的毫不收敛的妖气。我一怔,见光团一头扎进数重宫殿之后,也就是片刻,又折回来,再次从我窗前掠过。 这次我看得清了,那是一名分外妖娆的女妖,正携了已经昏迷不醒的金蝉,打算遁走!怕是猴子那边出了什么纰漏,没看好金蝉,才让女妖得手。 我将手中余下半块桃花酥匆匆塞进口中,鼓着腮嚼着点心,抓起「水逆」,翻窗跃出,追着女妖而去。 第94页 虽不知那是什么妖怪,但应该有些道行,她速度极快。我怕跟丢,只好奋力追赶,又怕追的太近打草惊蛇,颇费周折。好在她的洞府也不算远,在皇城外的一座小山丘上。 我见她跳下云端,携着金蝉跳进一个地洞,于是跟下来,站在洞口向下瞧了瞧。洞穴口窄而下宽,深不见底,极深处笼着妖冶的白雾,浓雾之后有什么在闪着红红绿绿的光。 我正犹豫着是自己下去,还是去皇宫找猴子来救人,这时,突然从洞穴里闪出一道极细的黑影,像针似得一下叮在我左手的虎口处。 刺痛之后,一阵奇麻从伤口逐渐蔓延开来,我身子一晃,脚下踏空,向洞底坠去。我心道不妙,那妖怪怕是早就发现我在跟她,隐身躲在洞口没下去。这下可好,我竟被人给暗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明…明天,欢喜终于要和…和和…猴子谈恋…恋爱啦!拉手手,亲口口!小树林儿,小帐篷,拉灯!嘤——捂脸 第50章 五十 不知那地洞究竟有多深, 我向下坠了一炷香时间, 双脚才算踏到了实地。 本以为地洞幽深, 洞中视线一定是昏暗的, 却没想到洞壁上镶嵌着许多金贵的宝石,红红绿绿色彩斑斓, 将视野照得通亮。 此地山洞套着山洞,道路四通八达, 曲曲折折, 若非久居在此,很容易迷路。墙壁有些潮湿,渗着些水珠。女妖携着金蝉不知去了何处。我被蛰了一下,那股奇麻一直从虎口沿着手臂经脉向上蔓延着,所幸速度并不算快, 目前为止, 我也仅是左手全无知觉而已, 并无大碍。 我想既然已经下到地穴,不如先找到金蝉, 再从长计议。何况我若想爬回地面, 就要通过头顶这个垂直向上的不知有几千丈长的隧道,如今我只剩了一条胳膊能用, 爬上去谈何容易。于是只好随便从面前几个小山洞中选了一个,硬着头皮向前走。 洞中空间狭小,我只能猫着腰走,稍微不注意头就会顶到湿漉漉的石壁。没走几步, 空间变大,视线却突然暗了许多。我一抬脚,听到「扑哧」一声,似是踩破了什么东西,步子一顿。 「哎呦,谁踩我肚子啦!」有女声道。 「生人味儿,我闻到肉味儿啦。」声音听起来颇为兴奋。 「你是指姑娘从皇宫带回来的那个俊俏和尚吗?」前者道。 「……」金蝉?看来我走对方向了,此处应该距离女妖的藏身处不远。 被踩到肚子的小妖又哼了声:「好疼,究竟是谁,特么踩死我啦,还不快把臭脚移开!」 「你是不是傻?」后者骂道:「正在拿脚踩你的这个人,不就是生人吗?」 「你们在说我?」我一愣,忙将草鞋抬离地面,垂眸一瞧,见正趴在我脚边喋喋不休的小妖,竟然是两尾花斑响尾蝎。 深褐色的外壳,背上长着些橙色波浪纹,尾巴细长,顶端的毒针为白色,生有甲片。当其在地上爬时,甲片摩擦地面,会发出响声,故而名为「响尾蝎」。 彼时,有只蝎子肚皮被我无意间一脚踩破,肠穿肚烂,一张绿豆大小的嘴巴却还开开合合地说着话。她捂着肚子,道:「疼死我了,肠子出来了,我会不会死…?」 「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道。 「……」蝎子精气息奄奄,翻着白眼。 「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我们蝎子洞!」另一只蝎子十分活泼地蹦达着,喊道:「我要去告诉姑娘!让她来抓你!」 「且慢!」我一听她要去通风报信,这还了得,忙抢上前一步想拦住她,谁知一脚迈出,「噗」又踩在了她的肚子上。 「啊啊啊——」那只蝎子精惨叫,「完了,我肚子也烂了,要死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刚才你如果不去通风报信就好啦。」我忙道。我来洞中只为了找金蝉的下落,踩伤这两只还未修炼成人形的小妖非我本意。于是蹲下身,将她们捡起来,托在掌心,道:「你们答应我,不要大喊大叫,我就发发善心救救你们。」 「真的?」她们将信将疑。 我点头,「自然是真的。」说着,我将灵力汇于指尖,开出比绿豆大不多少的花,结了两颗比芝麻还小的果子,一人分给她们一颗。 她们吞下桃子,伤口癒合,重新活泼地蹦达起来,一边蹦达一边举着尾巴在我手上狂戳,喊着:「我蛰死你,蛰死你!让你踩我,让你擅闯我们蝎子洞!蛰死你!」 「呔!你们怎么说话跟放…咳,出尔反尔呢?」我惊道,一甩手将那两只蝎子丢了出去。 虽说方才我是用左手托着蝎子的,此刻麻意已经蔓延到手腕,即使被蝎子蛰了也不会觉得太疼。但腿麻过的人应该都有此感受:如果在正麻着的时候,突然被人狠狠掼这么两下,滋味儿可谓是十足的酸爽。 我只觉酸麻感勐然窜上左肩,整条胳膊都被一股奇异的感觉包围,接着鼻子好像也被人捅了麻骨,差点儿没崩住,涌出泪来,真真是哭笑不得。 「哈哈,中了我的蝎毒,现在轮到你要死啦!」蝎子撞到石壁,又弹回地面。她们在地上翻了几翻打了个滚儿才爬起来,然后手拉手一起蹦着,迅速向深处跑去。 胳膊已经麻得很难抬起来,我低头去看,见手心被蛰的地方已经开始红肿,伤口发黑,的确有中毒的迹象。 第95页 「呵,蛇蝎心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嘆息,听跑在前方的蝎子精喊着:「姑娘姑娘,我们姐妹捉住了一个坏人,您快来啊啊——」 「这可怨不得我了。」我冷声道,追出去几步,右腕翻转,水逆划出一道剑气沖向前方黑暗处,蝎子精的声音戛然而止。 水逆百捅百中,剑无虚发。即便是不看我也知道,此刻那两只蝎子定已从脑门儿到尾巴,被均匀地一分为二,再也蹦达不起来了。 「御弟哥哥~方才你与那女王温言软语,浓情蜜意,怎么到了我这里…却,却突然冷淡起来了?」 我一路追那两名小妖,不觉已经走到路的尽头,来到另一间更宽阔的洞穴。我正想进去,突然听到洞内有女子的说话声,妖气也比之前更浓了些。方才蝎子精一直在喊着「姑娘」,想来洞中说话的这位,就是携走金蝉的「姑娘」了。 我使了个隐身法,藏在岩壁的一块凸起后,向洞里看去。见那女妖随意披散着长发,穿了件薄如蝉翼的浅褐色纱衣,媚眼如丝,正侧身坐在床上对着金蝉子撩大腿。金蝉则就地而坐,双目紧闭,默默诵经,额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女妖柔柔对金蝉吹了口气,软声道:「御弟哥哥,你怎不回答我?为何到了我这里,却有所不同了?」 金蝉坐如清莲,淡声道:「妖与人,岂可相提并论?」 女妖面露愠色,她坐起身子,一条雪白的长腿踏在距金蝉不足半尺之处,一把扣住金蝉的手腕,怒极反笑,「哥哥,你少说这些来惹怒我,我也不是娇滴滴的女国王,力气可大得很呢!」 「阿弥陀佛。」金蝉阖眸,语气不变。 女妖冷哼一声,抓着金蝉的手腕向前一推,一把将金蝉掼到地上。她跳下床,赤着足走到金蝉身边,踩着他雪白的袈裟,也不再遮掩,冷冷道:「我若不是怜惜你,大可以今晚就杀了那女王,夺了她的王位!到时,我才是高高在上的王,也能保你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嚯呀!这女妖野心倒是不小,不仅想夺了女王的人,还想夺了人家的王位,未免也太恶毒! 金蝉转世之后,托生的这具身子本就孱弱,又被女妖一推,直接一口热血喷了出来,趴在地上竟是再爬不起来。他轻轻咳嗽,冷清的眸子半阖着,明明是趴着,姿态却高傲的让人不敢直视。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不要伤人,孽海无涯,回头是岸…咳咳,唔…」 「怎么,你心疼那女王?!」这下女妖是真的恼了,她气急败坏地喊着:「既然你一心为她,我留你也没用!我得不到的,谁都别想得到!都说吃了你的肉可以长生!今天我就先摔死你,然后再蒸了你来吃!」 女妖薅着金蝉的衣领,像丢破麻袋一样将他甩来甩去。金蝉的背撞到墙,腿撞到柱子,脑袋撞到灯台…好好一个人,不大工夫就浑身是伤,口鼻喷血,脸也青种起来。偏偏他却傲气得跟个什么似的,就是不肯服软,看得我胆战心惊。 怎么办啊?再让金蝉这么傲下去,不等猴子来,他可就要被人打死了! 女妖摔累了,一屁股蹲在石床上,又将金蝉拖到身前。她扳着金蝉的下巴,喝道:「睁开眼,看着我!」 「……」金蝉痛得浑身打颤,却依旧双目紧闭。我想,大姐,你把人打这么狠,他肯定早就昏迷了,还怎么睁开眼睛看着你?! 金蝉的「不服从」更加激怒女妖,她指甲暴涨,一把掐住金蝉的颈子,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不是要普渡众生吗?你不是要救世济民吗?你不是为那女王心软,想要救她吗?我这就杀了你!让你所有的夙愿都成空,让你救个p!去死吧!」 女妖五指一紧! 「住手!」我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挥剑一斩而下!那女妖反应极快,旋身将金蝉挡在身前做人肉盾牌。 「!」我只得将剑锋向右偏了寸许,半路收了剑势。结果遭到剑气回嗜,被震得后退一步,后背撞到墙。谁知无意启动了墙上的机括,有数道铁爪伸出,擒住了我的手脚。我挣了几下,那铁爪却越收越紧,捏的我右臂生痛,左臂酸麻。 「别挣扎了,这铁爪和捆仙锁一样,一旦被它抓住,越挣扎只会越紧。」女妖轻蔑地瞥我一眼,「你从皇城一直跟到我洞里,方才就藏在石头后面,老娘早发现你了。」 「在洞口,就是你蛰的我?」我问,「这什么玩意儿,麻死了!」 「自然是老娘的蝎子毒了。」女妖道,「不过我倒奇了,我蛰你一下,你为何没有全身麻痹而死,反而还活蹦乱跳的?」 「我这算什么活蹦乱跳,你的蝎子蝎孙才活泼呢。」我笑:「你的毒对我也不是一点儿作用没有,至少我现在左臂毫无知觉,已经废了。」 「没死也没关系,我再蛰你一次,这次蛰在你脑门上,保你脑子麻痹,必死无疑!」女妖道,话毕,撅起尾巴向我刺来。 危机时候,金蝉突然伸手捉住蝎尾,竟帮我挡住了那致命一针。登时,他全身抽搐不止,吐出一口血来。 我失声道:「圣僧!」 女妖一怔,悲声道:「御弟哥哥,你救他干什么?」 金蝉用悲悯的眼光望着女妖,弱声道:「贫僧,咳,贫僧现在不是在救他,更不是在救…救女王,咳,而是在救你…」 第96页 我见金蝉气若游丝,还在说这种打哑谜一样的禅语,忙道:「你快别说话了,再多说一句,也许真的会死在这里。」 然而,金蝉并不怕死。他只看了我一眼,投来一个心意已决的目光,继续道:「女施主,贫僧…是在救你…若我死了能度化你,那么,贫僧甘愿赴死…」 女妖蹙起眉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奄奄一息的金蝉,道:「度…我…?你说,你是为了度化我…是为了我好?」 金蝉道:「女施主,孽海无边…回头是岸…」 女妖有所动容。 「嘿,妖怪!你竟将人掳到此处,让我一顿好找!」 这时突然「轰」一下,屋顶被人捅出个窟窿,有人跳入洞中挥起金箍棒横向一扫,将那女妖掀飞数丈。 「猴哥儿,都说了让你不要这么狂躁,放着正门不走,没事儿砸人家屋顶干什么。」随后一位俊雅无双的白衣公子扛着一把与他气质云泥之别的九尺钉耙,悠悠踱入洞中,后面还跟着一位大鬍子和尚。 猴子将金蝉从地上接起来,单手揽着。我挂在墙上无法动弹,只望着他的侧影,喊了声:「长留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半夜还有一更,说好的今天谈恋爱就必须谈恋爱!小伙伴们等不及的明天起来再看吧!我们要谈恋爱爱爱爱! 第51章 五一 我挂在墙上无法动弹, 只望着他的侧影, 喊了声:「长留哥哥。」 「……」猴子的肩膀略微僵硬。 八戒斜眼扫过来, 看到我后眸光一亮, 摆正了身子,笑嘻嘻道:「暧, 这不是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口出狂言的那小子吗,哟, 这是怎么了, 学英雄逞英雄,反倒把自己逞到墙上去啦,哈哈。」 他一张嘴也忒损,直奚落得我脸颊发热,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瞅瞅猴子, 些许心虚地低下头去。 沙和尚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他走到猴子身边, 关切地道:「大师兄,师父怎样了?」 「应该是中了毒。」猴子淡淡道, 「方才进来时我已看过, 这里是个蝎子洞,这女妖是只蝎子精。」 「蝎子毒?伤在哪里了?」沙和尚问, 拉过金蝉的胳膊寻找伤口。 我道:「手上,方才圣僧为了救我,用手挡了一下,被蛰了手。」 「一群臭男人, 闯我闺阁!」蝎子精缓过气来,化作一尾足有一丈大的母蝎子,飞速爬过来,举着尾巴要蛰人。 八戒将钉耙一横,挡住母蝎,与她斗作一团,转瞬就是数十回合。 猴子将昏迷的金蝉放到石床上,对沙僧道:「你照顾师父,我去收拾那只蝎子。」 「嗯嗯。」沙僧忙不迭点头,拉过金蝉的手,找到伤口后,用小刀在上面划一个小小的「十」字,放出毒血。 猴子潇洒地将金箍棒在身前转了几圈,往八戒与蝎子精那边走了几步。我望着他,移不开眼睛,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直到他脚下一顿,转过身,朝我走来。 「大…大圣…你不是要去收拾蝎子吗?」我下意识攥紧了右手,嗯……左手无知觉,或许也攥紧了罢。 「嗯。」猴子淡声道:「但是先帮你脱身再去也不迟。」 「……」我心中一暖。 猴子将金箍棒变作一根小指尖粗细的金针。他走到我身边,把针插进铁爪上的一些小洞里,不知在捣鼓什么。他身上没什么味道,却又好像有着什么味道。只要有他在,无论是仙界人间,无论现实虚幻,无论冰山火海,我的一颗心,都能觉得踏实。 在捅扣住我左手腕的一只铁爪时,猴子金色的鬈髮垂下来些,扫在我手背上。我明明手麻木的毫无知觉,却依旧着魔一般,能感受到它们温度与柔软。 「抱歉,都是为了救我圣僧才中了毒。」我偏过脸看着他,真心诚意道。我对金蝉怀着些愧疚,若不是救我,他或许不会伤得这么重。 猴子捅开那只铁爪后又换了一只,继续捅着。默了会儿,他温声道:「师父一向慈悲,今日无论是不是你,他都会救的。」 猴子这样说,或许是想让我心中的愧疚减轻一些。但我还是不无羡艷地道,「是啊,圣僧人真好,大家都喜欢他,要是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猴子动作一顿,转过头来看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磕磕巴巴道:「怎…怎么了?」 「没怎么。」猴子收回视线,又捣鼓几下,捅开另一只铁爪。他将我从墙上半搂半扶地抱下来,淡淡道:「你无需羡慕旁人。」 我的胳膊只在他肩上搭了一下,还没等搂着他的脖子,在他松开我时,我便也松开了他。心想,怎么被猴子看出我羡慕金蝉来了? 没错,我的确羡慕金蝉,羡慕他能有猴子全心全意护着,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总会有人奋不顾身地跑来救他。我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应了一声「嗯」。 「艹!你这妖怪,蛰死俺老猪啦!」八戒正与女妖斗法,突然一个跟头翻下来,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听他的话,好像也着了这只蝎子的道,被蛰了。 蝎子精得以抽身,她知道斗不过猴子,竟再次向石床上的金蝉冲去。猴子浑身煞气陡盛,抢身上前,一棒将女妖击得甲壳崩裂,血水横流。 我本想上去助猴子一臂之力,但左臂的酸麻又蔓延开一些,使我左半身都有些不太灵便,只好作罢。不过看情景,猴子一人足矣。果然,不多时蝎子精便失去还手力气,只能被动挨打,身子慢慢变小,最后化作一只不足半个巴掌大小的蝎子,缩了几下,不再动弹。 第97页 猴子将其捡起来,取出一个棕色瓷瓶,装了进去。八戒在地上打着滚儿,看到猴子将只死蝎子装起来,不忘问:「猴哥儿,你…你要一只死蝎子作甚?」 「泡酒。」猴子淡声道,向我投来一个眼神,「给,收好。」说着便将那瓶丢了过来。 「嗯。」我答应着,见瓶子丢的有些高,于是想跳起来去接,却因为身子发麻,攥住瓶子的那刻,人也扑在了地上。 我:「……」 猴子正往金蝉那边走,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回头,见我趴在地上,皱着眉道:「怎么笨手笨脚的,可摔疼了?」 「不疼!不疼!」我忙爬起来,心想:不疼,就是麻… 猴子不再多说,走到床边查看金蝉的情况。沙僧一直忙着为金蝉清除毒血,斑纹响尾蝎的毒无药可解,除非是将毒素清理干净,否则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中毒者就会全身麻痹抽搐不止,窒息而亡。 「毒清的如何了?」猴子道。沙僧将位置让开一些,抹抹嘴边的污血,「我吸的差不多了,应该干净了。」 猴子点头,「去漱漱水,仔细不要将毒素吞入口中。」 沙僧立刻听话地跑去漱嘴。猴子坐在床边,搭上金蝉的脉,静息片刻,突然眉头一皱。这时,金蝉抽搐起来,猴子立刻拉了他的手,凑到伤口处吸出一口黑血。 「大圣!」我一惊,担心猴子中毒,便立刻过去递上随身的水袋给他漱口。 猴子将血吐了,接过水袋,问:「这水,不是从西凉女国的河里取的罢?」 「不是。」我道:「我知道女儿国的水不能喝,这是我进城之前,从城外带的,剩得不多了。」 「不是就好。」猴子打开水袋,凑到金蝉嘴边。他将金蝉的头稍微托起,温声道:「来,喝口水会好些。」 「这是我给你…」我眼神一暗,张张嘴,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金蝉咕咚咕咚将我仅剩的一口水喝完了。 「你们怎么搞的,都没人管俺老猪了。」八戒倒在地上,一身白衣惹了灰尘,俊雅的样貌因为中毒抽搐而发生变形,纠结成一团。他有些委屈的道:「猴哥儿,我也中毒了!你快过来,给我也吸吸。」 我见八戒的痛苦不像有假,而猴子专心照顾金蝉顾不得他,便拖着麻了一半的身子,走过去,道:「你伤哪儿了,我帮你吸。」 八戒本难受得要哭,听到我打算帮他,立刻又腆着脸笑,他道:「嘿嘿,还是你好啊,小英雄~快快快,方才那母夜叉蛰我屁股了,左边儿那半儿!」 我:「……」 「怎么?你也不帮我吗?」八戒又哭丧着脸起来,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带着蝶翅的漂亮髮簪,开始诉苦:「翠兰哪,猪哥哥可想你!我今天也许要死在这里了,去不了西天取不了经,也没办法荣归高老庄这个故里,回家探望你…」 「好,我…我帮你…」我被他哭得头疼,胳膊好像也更麻了,只好答应。他听此,立刻掀起衣摆趴在地上,撅起屁股等我去吸。我不情不愿地挪过去,蹲在地上,伸手想按住他乱颤的屁股,突然被人捏住后脖梗子给拎开了。 「嗯!」我一缩脖子。猴子将我放下地,回身一脚踹在八戒屁股上,喝道:「你这呆子,瞎搞什么?」 「大圣…」我拉拉猴子的袖角,「他是真难受…」 「我知道他难受。」猴子不悦道:「难受自个儿想办法,你去给他吸什么?」 「我……」 「怎么啦?」沙僧出去漱口,回来见气氛稍有异样,问道:「大师兄,二师兄怎么啦?」 「沙师弟!我的好师弟!你快来帮我吸屁股!」八戒看到沙和尚,好像看到了救星,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一阵勐嚎,将自己中毒的原委夸张了十倍。 沙和尚一听,感动得热泪盈眶,登时一口一声「好师哥,甭跟我客气,我一定要救你!」话毕,他一把褪下八戒的裤子,趴了上去。 「这……」我被八戒的巧舌如簧惊到,一时对着他的屁股发起了呆。 猴子伸手捂住我的眼睛,道:「还看?」 一股热浪从脸颊直到耳根,慢慢烧了起来,我想,我的脸定是红了。猴子不知想到什么,手一直覆在我眼前,久久没有移开。这让我有种错觉,以为他也是打心眼里,愿意跟我亲近的。可想起前几日在街上遇到他时,他明明很冷淡,又开始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我眨眨眼,睫毛蹭到猴子的掌心。他许是感觉到痒了,手一颤,从我眼前移开了。我转身见他横抱起金蝉,淡淡道:「走罢,回皇宫。」 「欸!」沙僧顺从地应着,帮几乎全麻的八戒提好裤子,将他背在身上,吃力地跟上猴子的脚步。 「……」我一愣,回皇宫?他们回皇宫了,我怎么办?我是该回客栈,还是跟着他们一起走呢? 正在我纠结的时候,猴子停下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 「哦。」我木木地答应着,踉踉跄跄跑几步,跟在猴子身侧。见过金蝉与八戒毒发的情景,我有些奇怪,这蝎子毒好像对我格外宽容些,没让我立刻倒地不起。否则,我若不能走路了,猴子抱金蝉,沙僧背八戒,谁来管我? 我该庆幸自己抗毒能力强才是,可不知怎地,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倒想如金蝉这般大病一场,也好有个人来关心关心。 第98页 想到这里,我开始有一点儿想念起师父来了。满仓国那次是我伤得最重的一次,若不是那场大火,若不是师父,或许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我半边身子麻木,走不太快,幸好沙和尚背着八戒,也走得慢。猴子为了照顾两名师弟的脚程,所以也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程,所以我勉强跟得上。 直到进了皇宫,猴子让我在他们师兄弟暂住的院子等着,他则带着金蝉去见女王。金蝉是在与女王论经谈心的时候被掳走的,亲眼看着金蝉从眼前消失,她吓坏了,又焦急,必须亲眼看到金蝉无事才好。 八戒一直「哼哼」,吵着说自己想翠兰了。沙和尚将他背到屋里床上,忙前忙后地照顾他。 皇宫重地,我没有女王的命令擅自进来,已经是违逆了,更不好随意走动。我本想跟着八戒二人进屋,奈何腿一路走来,到了此刻已经麻得再迈不开一步,只好蹲在园子里的一株桃花树下,等着猴子回来。想等他安顿好金蝉,得了空,我再告诉他我也中毒的事儿,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我解了这毒,毕竟身子一点点失去知觉的滋味儿并不好受。 等人的滋味儿也不好受,我等着等着,就趴在膝盖上睡着了。麻意终于蔓延到全身,除了思维虽然木讷但勉强算是转着的,身子其它部位却是一丝知觉都没了。 朦朦胧胧间,我感觉有人加了件衣裳在我背上。虽然是夏天,但夜里还是有些凉,现在倒是暖和许多。我想睁开眼,可惜眼皮也麻得使不上力气,睁不开眼。 「你为何不对我说,你也被蝎子蛰了?」猴子道,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有些心疼,又有些埋怨。他拉过我的左手,在伤口处划了个十字,微凉的唇覆上去。 我心道:我不是想瞒你,只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而已。 我感受到自己体内血液沸腾的声音,它们全部叫嚣着往猴子口中涌,争着抢着。我想,猴子就是将我的血吮食干净,我也心甘情愿。 「若不是金蝉对我说,你左臂好像受了些伤,所以过来看看,你打算瞒我到何时?嗯?」他温声问着。我在心里想着他此刻的表情,或许是皱着一点点眉头,想骂我笨,却又不忍心。 在满仓国时,师父教我练剑。开始我总是笨手笨脚,弄自己一身伤。怕他嫌我是个笨徒弟,我便偷偷将身上的伤用衣服盖了,从未给他看过。直到某天下河洗身子,不慎被他撞见。 见我满身瘀青,还有自己划的剑痕落下的疤,师父的语气也是这般,欲言又止,想骂又捨不得骂,只能微微皱着眉,拿我没办法,作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 我突然想,也许师父和猴子…真的是一个人罢?也许他并没有忘记幻境中的一切,也没有忘记我。 猴子自然不会将我的血都吸干净,没多久,毒血除净,他放下我的手,又摸摸我的额角和脸颊。此时我已经有知觉了,也能动,可依旧想闭着眼睛,好让他多怜惜我一会儿。 猴子陪我在树下坐着,我不「醒」他便也不动。最后还是我自己先忍不住了,睁开眼睛,可没能看到他皱着眉,也没看到他苦恼的样子。他只是静静坐着,望着我出神。 「大…圣?你在看什么?」我问。 「没什么。」猴子回神,笑了笑,伸手为我拢了下衣服,道:「只是发现,曾经长在我头顶的那棵小桃树,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 「你…」我一怔,「你怎么知道我是…?」 「你手上的那个铃铛,不就是以前卡在腰上的环儿么?还有那根布条,我亲手从衣服上撕下来的,我认得。」猴子解释,他起身向屋内走去,道:「夜深了,走,回屋睡罢。」 「不对!」我从地上爬起来,沖他道:「长留哥哥,幻境里的一切你都还记得,是不是?还有满仓国,师父…师父也是你,对吗?」 第52章 五二 「不对!」我从地上爬起来, 沖他喊道:「长留哥哥, 幻境里的一切你都还记得, 是不是?还有满仓国, 师父…师父也是你,对吗?」 「……」猴子一顿, 满树盛放的桃花映着他些许僵硬地背影。 「……」我向他靠近,站在他身后, 轻声问:「那场火中, 我看到的人…是你吗?」 猴子沉默。良久,他抬手有些头疼得揉揉眉尖,摸着额上的一道金箍,笑了一声,有些无奈地道:「哎呀, 是与不是, 你非要打探那么清楚吗?有这么重…」 「很重要。」我道:「对我来说, 就是顶重要的事儿。」 「……」猴子又是一愣,他稍微低头, 指尖抵着眉心似乎默默做出了个艰难的决定。他回过身来, 嘴角微翘,道:「那只蝎子还在身上罢?」 「嗳?」我一歪头。 猴子抬手似乎想揉我的头, 但是一比划,却发现我的个头到了他眉骨的高度。他再想摸我的头,须举着胳膊,有些不得劲儿了, 便眸光微敛,又将手放下,简单说了两个字:「泡酒。」 猴子怎知我会酿酒?我的确会酿酒。 这也得亏这些年,我一路西行游歷,经歷丰富见多识广了些。 早年间,我经过一家酒坊,坊里有位瞎眼阿婆擅酿桃花醉。奈何阿婆当时已经重病在床。她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可以再酿一坛桃花醉,死后带到地下,与她那早逝的嗜酒相公团聚畅饮。 第99页 我见她院子里栽满了桃花树,可惜阿婆眼睛看不到,无法上树摘采,于是好心帮她摘了一篮桃花。阿婆感激我的好意,又担心自己死后,独门酿酒的手艺失传,于是拼着最后一口力气,将配方告诉了我。 后来,我追随猴子的脚步西行,随身的野果吃完了,盘缠也用尽时,偶尔也会酿些桃花酒出来卖,攒够了盘缠再上路。 然而,我从未对旁人提起过,我还有酿酒的手艺。除了师父。那也不是我主动提的。 当时在满仓国,我被鲤鱼精陷害,不只是被烧伤,腰间的旧伤也復发了,一日比一日疼起来,是师父为我正了骨,又用药酒帮我按摩。 林子里经常会有毒蛇蝎子等毒物出没,趁人不备偷袭。 师父斩杀了一些,我觉得将它们的尸体丢了怪可惜,毕竟都是名贵药材,便拿来酿酒泡酒,留着按摩用。用不完的就分给满仓国的百姓,挖沟渠引水是个体力活儿,参与其中的人,最后哪个不是弄得手腕胳膊浑身疼,少不得治跌打损伤的药。 所以… 仿佛有一束光,较月华柔软,较阳光炙热,毫无徵兆却又准确无误地照进我心底。剎那间,过去的五百年仿佛都被凝缩成微不足道的一小点儿,全部化成火海中,猴子周身胜放的华彩。 「……」我张口,唿之欲出的话偏偏梗在喉头,还很青涩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勉强挤出两字:「大、圣…」 猴子终究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但又好像将我疑惑的一切都明说了。我没问他是如何在取经的路上,分出三月时间跑到满仓国陪我,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满仓国遇难的。我想,对于猴子来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想做,就都是能做得到的罢。 猴子笑着朝我伸手,掌心向上,赤金的护腕在月光下倾泻着微凉的光。我取出之前他给我的褐色小瓶,搁在他掌心。 猴子:「……」 「呵——」猴子笑了声,收紧五指将瓶子攥住,转身淡淡道:「回屋罢。明日向女王讨来通关牒文,就该启程上路了。」 「……」我跟在他身侧,没出声。心底的那束光却好像暗了些,猴子终究是要走的,这点我早就清楚,只是依然很难抑住心里的一点点酸楚。 明明曾经的我不是这样的。还是一棵树时,我明明只要仰视他就心满意足了,从没有像如今这么贪心过。 许是觉察到我情绪的低落,猴子侧脸,道:「别想那么多。」 「嗯。」我点头,但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 女王爱屋及乌,因为喜欢金蝉,所以对他的三个徒弟也是极为优待的。她分了一整个院子给猴子他们,每人一个房间。八戒有伤在身,需要沙僧照顾,是以今晚他二人同屋。 院子里还有两间屋子,一间是沙僧的,一间是猴子的。猴子走在前面,到了长廊尽头的一间屋子处推门进去,我却在门前停步,有些进退两难。 退了,今晚我不知睡在何处。 虽然沙和尚那屋空着,但我与他毕竟不熟,总不好住人家屋子。 进了,却难免尴尬。 虽然我与猴子熟络些,以前也算在荒郊野岭共眠过,但共处一室却还是第一次。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自然另当别论。 猴子却好像没觉得什么不妥,他进屋后迳自走去酒架上取了一坛酒,一掌拍开封泥,将那尾蝎子倒了进去,十分自然地道:「还不过来。」 我进屋,在门边想了想,还是将门关上了。猴子将封泥重新盖好,一手托起酒罈。我看到他掌心与坛底相接的地方生出淡淡的白烟,没多久,罈子里传来酒水沸腾的「咕嘟」声。我张大了眼,道:「你将蝎子…煮了?」 猴子从桌上掀起一个白净的小碟,重新拆了封泥,将滚烫的酒水倒在里面一些,道:「不是在煮蝎子,而是在煮酒。」他拾起小碟,走进由菸灰色纱幔隔开的里间,道:「过来,到床上去。」 「嗯…嗯?」我大抵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于是撩起纱幔进屋,爬上床开始解衣服。 猴子一直端着滚烫的酒,等我将衣物退至腰下乖乖趴到床上后,他才在床边坐下,指尖沾了些药酒覆在我腰上,轻轻揉着。 在蝎子洞时,我被剑气反噬撞到墙上,腰的确有些不太舒服。猴子解了铁爪,将我从墙上半抱下来时,无意按到我的腰,当时我是闷哼了声的。他或许听到了,才想起拿那只母蝎子的尸首来泡酒。 猴子的指腹有些凉,酒水却又滚烫着,与肌肤相触,感觉些微其妙。我趴在床上,脸颊枕着手背,偏着脸看他。猴子极专心,只盯着自己的指尖,我以为他在认真寻找穴位和脉络,这时他突然抬头,问:「你是不是又瘦了些?我记得…我明明记得,以前你腰上…还是有些肉的?」 「哈?」我正望着他出神,想着认真起来的猴子更好看了,哪知他看着我时,心里竟然在想这个。我脸一热,窘迫道:「可能罢,我长大了…人长大了,总会变的。」 「好像也长高了不少。」猴子又道。 我心想,我怎么可能一直是最初那个矮矮胖胖的小糰子啊。猴子看着挺机灵,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我道:「大概…是高了些,到你眉骨了吗?没有也快了应该…」 「嗯。」猴子算是肯定了我的估测,默了会儿,道:「你不能再长高了。」 第100页 我:「?」 猴子将最后一点药酒倒在掌心,擦湿手掌,两手覆在我腰上,从中间慢慢往两边推着。 我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后腰被猴子抚过的地方,好像每一寸都烫得骇人。「嗯…」我不小心哼出声,忙用手捂住嘴,把脸转向里侧,瞪着眼睛肩膀轻颤着。 「怎么了?」猴子动作一顿。 「没事…」我摇头,一开口,声音却有种不寻常的喑哑。以前猴子为我上药,我倒没觉得难为情,如今却不知怎地,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莫名其妙生出诸多异样。 「……」猴子似乎意识到什么,但也没说破。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移开,淡声道:「好了。」 「昂。」我应着,忙爬起来找衣服穿上。 「别动。」猴子一手按上我肩头,将我推回床上趴着,掀起一床薄被搭在我背上,道:「刚上完药,别乱动。」 「大圣,我叫你长留哥哥,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我往床里侧挪了挪。 猴子将盛酒的小碟放回桌上,回来时听到我如是问,有些讶异:「你为何这么想?」 我看着他,道:「前些天在街上,我喊你,你都没理我。还有在满仓国时,你也不认…」 「没有不喜欢。」猴子和衣在外侧躺下,手搭在腹部,闭目淡声道:「别想那么多,此事跟你没关系,是…」 「是什么?」我撑起身子。 「是…」猴子睁开眼,有些犹豫和挣扎。我趴回床上,翻了个身与他一样平躺着,打着呵欠道:「你要是觉得为难,就不必说了。」 「欢喜。」猴子唤我。 「嗯?」我撑起一点儿精神。 猴子道:「因为…在十方幻境之中,自你走后,我看到了点儿东西。」顿了顿,他復道:「是关于金蝉的。」 第53章 五三 等猴子将幻境中的一切讲完, 天色已经微亮。 几乎一夜未眠, 然而, 我却没怎么有睡意, 有的只是对金蝉的心疼与敬仰。我想,猴子一定也心疼他, 才会不回头的追随着金蝉,护他西天取经。但除了心疼之外还有没有其他, 我分不清, 猴子自己又能否分得清呢? 猴子说,从十方幻境之中可知过去事。他离开明月楼后不久,误入一地,无意看到金蝉在转世为玄奘,西天取经之前, 已经轮迴过九世。彼时, 恰逢西天四千神佛遇到五百年一度的生劫, 并且在劫难逃。金蝉为了帮诸天神佛渡劫,不惜割肉削骨。 西经一路, 每遇到一难, 几乎总有妖魔想要捉了金蝉去吃,说吃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其言非虚。对于凡人来说, 食其肉可以长生。对于仙人来说,食其肉可以避劫消难。 「他们是安稳了,可有谁想过金蝉?该有多疼。」猴子枕着胳膊,不平道:「当时要是我在场, 便是闹他个天翻地覆,也不会让那些老和尚动他分毫。」 猴子吹熄了灯,借着微白的天色,我尚不能看清他说话的表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我翻了个身,看着猴子,道:「这是他的命吧,他若不捨得割肉,四千神佛就都要死了啊,以一人之力救这么多人,想想其实也…」 「我不信命。」猴子没等我说完,道:「我从来都不信命。」 「……」我突然不知说什么了,想了想,小声道:「那,也许…也许是金蝉自己心甘情愿呢?他如此悲天悯人,心怀众生,他……」 「自愿?」猴子「哧」地笑了一声,就像他还知道点儿什么,但隐瞒没说一样,道:「怎么可能呢?」 「……」 猴子偏了头,在半昏的晨光中打量着我,问:「如果是你,你会愿意?」 「我……」我有些惭愧,垂眸道:「自然,我做不到金蝉那般无私,且莫说我不能让神佛避劫消难,让凡人长生不死。即便可以,我也捨不得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哈哈。」猴子笑了,他抬手揉揉我的额头,「没事没事。」 我想起点儿什么,又道:「除非……」 「除非什么?」猴子眉尖轻佻。 「算了。」我摇头,突然有些倦意了。打着呵欠,我往猴子身边缩了缩,轻轻阖上眼皮,不大想动。心里却想着,但如果是为了猴子,即便是将自己的命搭进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唔,睡了?」猴子见我久无动静,伸手帮我掖了下被角。 第一次与猴子同睡一榻,我本以为自己会侷促,却没想到,阖眼不久便很快睡踏实了。甚至后来,我竟将头靠在他肩膀,又枕上他的胳膊。也不知究竟怎么倒腾的睡姿,一觉醒来,天色大亮,猴子还在睡,我的脸正贴在他胸膛,被他圈在怀里。 「???」 「!!!」 我一骇,顾不得在温柔乡里多待一会儿了,直接挣开猴子,一咕噜爬出他的怀抱,抱着被子跪坐在床上,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大、大大大、大圣…」 「嗯……」猴子的中衣半敞着,被子掀开后背冷风一吹,许是有些冷,便圈起胳膊想捞点儿什么取暖。捞了半天,却捞了个空,这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淡金的眸子里带着将醒未醒的懵懂与慵懒,眯着眼睛看我:「你…坐着干什么?」 「我…我我我…」我瞅瞅抱在怀里的被子,再看看猴子冻得可怜兮兮的样子,红着脸道:「我睡饱了,不…不不不睡了。」说着,将被子一下闷在猴子头上,抓过衣服要跳下床。 第101页 谁知,猴子动作极敏地扒开被子,一抬手卡住我的后脖梗子,让我挣脱不得。他轻飘飘道:「你干什么去?」 我手脚并用,挣扎着,也只能是胡乱挥舞,道:「下,下床。」 猴子手上微微用力,道:「回…」 「大圣,圣僧已无大碍,女王邀您与其他两位小师父共同用膳。」 这时,门外传来小寰的声音,将我从猴子冰凉的手掌下解救出来。说来也怪,猴子的手明明在被窝里捂了一夜,却好像怎么都捂不热似的。 猴子松开钳住我的手,淡淡道:「知道了」,我却听出里面似乎有些不满,也许是没有自然醒而是被吵醒的缘故吧,我想。 我抱着衣服跳下床,往身上套着。幸好昨晚为了上药,只是脱了外衫,解了上衣而已,穿起来不算太耗时。等我再抬头,猴子已经下了床。 这么快?嗯…我才想起他昨晚是和衣睡的,只要爬起来整里一下仪容即可。 「看什么?」猴子被我打量着,有些奇怪。我道:「没什么,就是…您起床气是不是有点儿大?」 「……」猴子一脸平静,道:「平时风餐露宿荒郊野岭的,倒地就睡,现在难得睡一次皇宫,软褥玉枕,又有…咳,不多睡会儿岂不可惜?」 「是,是挺可惜。」我一想也是,猴子跟着金蝉这一路,肯定吃了不少苦。净钻深山老林了,难得睡个安稳觉。 . 西凉女国虽然繁华,但国土面积甚小,皇宫也不算太大。但建的金碧辉煌,很是气派。猴子带我沿着长廊七拐八拐,又经过几座假山,走过几道石桥,不多久便到了用膳的地方。彼时金蝉与女王已经入座了。 我本以为,传说中的女王一定是高高在上,霸气威严的女强人,衣着也是以深沉或者华贵为主,没想到,她却是一位身穿湖绿色纱裙,略施薄粉,清清秀秀的少女模样。在金蝉身边,尽管金蝉面色苍白身子孱弱,也显得那女王过分娇小,楚楚动人了。 真心说一句,挺般配。 「悟空。」金蝉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虚弱,道:「昨晚,女王已经答应我,交换通关牒文,放我们西行了。」 猴子在他身边坐下,又拉了一张凳子给我,问:「可说好了,不反悔?」 我以为他在问金蝉,谁知女王却开了口。她双颊泛红,有些害羞,道:「说好了。大圣,你说的对。御弟哥哥西行,是为了普渡众生。我也是众生一员,这样说起来,他也是为我。」 「???」我心道:难怪明明说好了今日女王与金蝉大婚,猴子昨晚却笃定地告诉我说今天就可以拿到通关牒文。可猴子什么时候和女王勾搭上了?而且如此巧言善辩,三言两语就将女王煳弄了?再说了,女王陛下,那个…金蝉心里有众生,和心里只有你一个,它能一样吗? 这一瞬,我突然感觉,女王和猴子是一样的人,明知有些付出或许得不到实质的回应,却依旧义无反顾。或许也正因为此,猴子才能三言两语将她说服罢。 我一直盯着女王看,发觉不礼貌,忙移了下目光。无意对上金蝉的,发现他在看我,于是点了下头,道:「圣僧。」 金蝉微笑:「小桃仙。」 「啊,您…」我一愣。 猴子往我面前的小碗里夹了一筷子菜,道:「在蝎子洞中时,师父就已经认出你来了。你手腕上这根金镯子,想不认出来都难。」 「哦,原来如此。」我笑了笑,对金蝉道:「圣僧,大圣也是因为这个镯子,才认出我来的。」 金蝉微微颔首,见猴子已经动了筷子,皱眉,「悟空,休得无礼。你两位师弟还没来,女王陛下也没开始用膳,你怎可先行?」 我瞅瞅猴子夹给我的一只素鸡腿,放下了本来要去抓的手:「……」 「我哪里管过这个?」猴子不乐道,但还是搁下了筷子。 女王笑道:「没事没事,大圣真性情,不用受宫里这些规矩的约束。而且咱这里又没外人,尽兴就好。」 「说的是。」猴子附和。 金蝉嘆了口气,「唉,我这徒儿。」语气带着无奈,但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地纵容和宠溺。 我一愣,心中突然飞快地恍过一个念头:或许金蝉对猴子也。可我看他时,他只对我淡淡一笑,就像对着众生任何一人一样,温和、慈悲,并无任何不同。他看猴子时,似乎也无不同。 正说着,沙和尚与八戒也进了屋来。 八戒伤了屁股,走路不大得劲儿,由悟净搀扶着。甫一进屋,他便抱怨着:「师父,你看看猴哥儿,有好吃好喝的也不叫我,自个儿先跑来吃了。」 猴子道:「你这呆子,我不是见你受了伤,想让你多睡会儿吗?什么好吃的,我们都还没动筷子,等你来呢!」 八戒挨着我坐下,瞥见我碗里的鸡腿,咋唿一声:「哎哎哎,没动筷没动筷,那这小子碗里是什么?」 我:「……」 「好了好了,休要胡闹。」金蝉出面化解,对女王歉然道:「抱歉,大清早的就让你看我这几个徒弟的笑话。」 女王道:「御弟哥哥不必挂怀,热闹,吵吵才热闹。大家开动吧,用膳。」 「谁吵啦。」八戒俊脸一垮,道:「我在跟猴哥讨论兄弟情。」说着,他越过我的肩膀,拍了下猴子,道:「死猴子,你说句话。」 第102页 猴子一撂筷子,呵道:「呔,你个呆子!」 我缩了下脖子,拿筷子默默戳着鸡腿。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别吵啦!」悟净道,拿筷子去撕素鸡的屁股。撕了两下没掉,我帮他按住,撕掉。悟净感激地对我笑了笑,将屁股夹给八戒,道:「二师兄,你屁股不是疼吗。来来来,吃什么补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补偿断更,今天n更,一口气更到真假孙悟空!有人来抢欢喜抢师父抢师弟抢花果山啦! 第54章 五四 悟净感激地对我笑了笑, 将鸡屁股夹给八戒, 道:「二师兄, 你屁股不是疼吗。来来来, 吃什么补什么。」 悟净此言一出,八戒的表情立刻崩了。他尴尬地搔搔鼻尖, 把鸡屁股塞到口中,「哼」了一声。 悟净性情温和憨厚, 也不在意, 又为八戒夹了些大补的药膳。 既然已经得到女王的应允,众人便开始纷纷操动筷子开吃。这一餐是女王专为金蝉践行所设,所以大多数是素斋。那些鸡鸭鱼虽然看起来栩栩如生,一口咬下去,却都是黄豆味儿。 其实我想吃肉:「嘤——」 「怎么了, 不合胃口?」猴子夹了一筷子青笋过来, 听到我在哼哼, 问了一声。 「没,我只是想吃…」我抓着黄豆皮做成的鸡腿, 险些将「我要吃烧鸡」喊出口。话到一半想起金蝉定听不得这话, 只好止住了,改为:「桃花酥…」 猴子道:「你喜欢吃那个?」 「……」我才看到, 金蝉面前正有一碟桃花酥,而且看起来他对那碟酥很感兴趣,时不时捏一块优雅地放进口中。 那酥被糕点师傅切成工工整整的小方块,桃花色, 粉嫩嫩,一口就能吃一块,看起来就香甜。 我原本并无特别爱吃的东西,如今也忍不住吞起口水。但不好意思跟金蝉抢,我小声道:「要不算了罢,也不是特别喜欢…」 「师父。」猴子将我面前的一盘糯米素鸡端到金蝉面前,笑道:「师父,别光顾着吃甜点,尝尝这只素鸡,很不错。」 「是么?」金蝉淡淡道,将那叠桃花酥换给猴子。 猴子得了便宜,笑着把小碟子搁在我面前,往我耳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还想吃什么,别难为情。够不到的告诉我,我给你拿。」 「……」我被猴子唿出的热气熏得耳根一红,把脸埋在碟子上,点头闷声道:「嗯。」 猴子愉悦地勾了下唇角。 不过宫廷桃花酥真的不是外面酒楼里那些随便能比的,超好吃,我才吃了一块就爱上了。 「猴哥,你和小英雄俩人嘀咕什么呢?」八戒笑嘻嘻凑过来。 猴子道:「去去去,怎么哪儿都有你。」 「哎,小英雄。」八戒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你和这只死猴子怎么认识的?那天我在街上,可是听说了你要做他这样的大英雄。嗨,他算什么英雄,又不稳重,还毛躁,连俺老猪半点儿也不如。」 猴子踹他一脚,「滚!」 八戒挪挪脚,又要开口。我面红耳赤,道:「你快别一口一个英雄取笑我了,我连你都不如,又怎么能跟大圣比?」 八戒:「……」 「哈哈哈。」猴子大笑,为金蝉添了些菜,又往我碗里不断夹着,道:「吃吃吃,别管那呆子,吃你的。」 悟净反应慢了些,但也觉出来不对,问道:「二师兄,他的意思是,是不是说,你比不上大师兄啊?」 八戒颇酸的哼了一声,道:「比不上就比不上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要不每次遇到妖怪,都要猴子打前锋呢。」 「御弟哥哥,你的徒弟们不仅各个身怀绝技,而且还都这么有趣啊。」女王笑道。 金蝉淡笑:「初觉有趣,但如果每天都这么吵,也是头疼得很。」 用完膳,女王拉着金蝉又说了一小会儿话,谈论的不再是儿女私情,而是治国与百姓。 悟净去收拾行装。八戒喊着有伤,坐在凳子上不愿动弹,从怀中摸出那枚带着蝶翅的髮簪对着发呆。猴子回屋将之前那坛蝎子酒封装成几个小瓶,装在随身的百宝袋中。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是走是留,于是搬了凳子坐在八戒身边一起发呆,脑海中想着在满仓国时与猴子的点点滴滴。 昨晚我问猴子,在满仓国救我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他算是默认了。我一时激动,便没在意那么多。现在冷静下来,又觉得,如今的猴子与记忆里的「师父」好像有些不同。 当时我被那场大火熏坏了眼睛,很长时间看东西都有些模煳。我只知,救我之人一身红衣,金髮金眸,五官轮廓与猴子极为相似,甚至声音也一模一样。但言行举止,却又有着极大不同。 我曾亲耳听过,师父说「孙猴子」,言语之中甚至带着几分不屑与轻蔑。猴子狂,但救我那人更狂。不仅如此,师父的娇狂与傲慢仿佛与生俱来,他的狂情野气毫不收敛,可以用「肆无忌惮」一词形容。而如今的猴子,在金蝉的管束薰陶之下,早已经潜移默化,虽然偶尔展现出一些野性,但比起以前,比起在幻境中,也的确收敛许多了。 我还记得—— 师父在火海中将我横抱在怀中时的珍视;渡灵力时以口相传;教我练剑时也向来是握着我的手亲自传授;为我上药时说说笑笑更是从不避讳。而反观昨夜,猴子在蝎子洞中将我从墙上接下来时只是半抱着,很快就松了手;为我上药时也显得很拘谨每一下都注意着分寸。 第103页 倒不是说猴子有分寸知礼节或者收敛些什么的不好,只是对比之下,猴子与师父,简直判若两人。难道是碍于金蝉在,他才故意冷淡疏远了我?可是方才用膳时,他似乎又很照顾我。 摸不透啊摸不透。我拍拍后脑勺,想得脑汁儿疼。 「喂,你有自残倾向?」八戒敲着二郎腿道。 「啊?」我回神,道:「没有啊。」 「不是自残,那你没事儿拍什么脑袋。」八戒笑道。他不纠结不皱脸不与猴子对骂时,笑容温和,极为俊美。 我尴尬地咧咧嘴:「可能刚才想事情太投入了罢。」 八戒正色道:「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我:「对你说…」 「我怎么了?」八戒道:「猴哥是我的好猴哥,你又是他罩着的人。算起来,你也得喊我一声哥哥罢。自家人,有什么说什么呗。」 我窘迫:「谁,谁跟你自家人了。」 「你不是对猴子有意思吗?」八戒问。 「!!!」我跳起来,道:「别瞎说!」 「得了吧,你看猴子的眼神,就跟翠兰看我一样。」他笑,示意我坐回去。 我从善如流,望着他手中的髮簪,问:「翠兰姑娘…」 「我老婆。」八戒道,他惆怅地嘆了口气,「刚成婚第二天,我就跟着师父走了。这都多少年了,唉…不知何时才能回去。她是凡人,寿数上比不过我这只猪妖,日后万一我真的要成仙成佛,才更是苦了她了。守一辈子活寡,早知道…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跟她成亲了,这样她顶多伤心几年,也不用苦一辈子。」 我安慰他:「别太担心,也许翠兰姑娘没有等你,人家早就改嫁了呢。」 「我艹,有你这样说话的吗?!」八戒坐直了身子,惊愕地望着我。 我道:「抱歉,是不是扎你心了。」顿了顿,道:「其实,如果你真的想翠兰姑娘了,可以抽空回去看看她啊。不用两三月,三五天的时间总还有罢。」 「你当取经是游山玩水啊。」八戒嗤笑了声,道:「一天也不行。这一路妖魔鬼怪多得是,走了我们哪个,师父都可能有危险。猴哥水性不好,遇到水生的妖魔还要靠我和沙师弟将妖怪引上岸来,我可走不得。猴哥更是了。他若走了,妖怪来了我和沙师弟应付不了。」 「大圣他…」我觉得哪里不对。 八戒继续道:「我记得三年前罢,猴子说有件很要紧的事,只离开一日。师父当时也同意了,可他前脚刚走,后脚妖怪便将师父掳走了。万幸我师兄弟之间互留了紧急口令,我才将他召回来,去救了师父。」 「所以说,三年前…大圣他,未、未曾离开过金…圣僧?」我一字一顿道,声音有些发颤。 八戒尤未察觉我的异样,道:「他倒是想离开呢,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儿让他非去不可。可他听到我的召唤,还是回来救了师父。我只记得师父脱险后,猴子却疯了一样喊着什么,就跟你刚才似的,捶自己的头,拿脚跺妖怪洞的石头墙,反正啊…整个就一神经病…最后要不是师父念了紧箍咒,他可能就要把自己折腾废了…」 八戒回忆着,听得我一阵心痛,又一阵心寒。 三年前,难道是我在满仓国遇难时那次? 听八戒的意思,猴子也许是要救我,但是为了救金蝉,他两难之下,还是舍了我。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 猴子上手的神兵是金箍棒,而师父教我的是剑法;猴子捉妖向来是上去就打,而师父却会画「捉妖符」! 所以,昨晚猴子并非默认了一切。又或者,他默认的只是「还记得十方幻境中的事」,而并非他曾去满仓国救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距离真假美猴王还有好多,可能要到明天了。目测晚上还有一更,但我要出去活动活动,小伙伴们晚上不要刷太早~ 还有,大家不要着急,当年猴子没有不管欢喜,他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欢喜小可爱,大写加粗双箭头! 第55章 五五 「餵, 你怎么了, 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八戒将话说完, 停下来喘气的时候瞥向我, 神色颇为复杂。 「没事…」我微微喘息着,试图平復心中翻涌的情绪—— 如果当初救我的不是猴子, 那又会是谁?我追逐了这么久,执着了这么久的人, 到底…是谁?! 头有些发昏, 我在凳子上坐着,却怎么都坐不住。视线中仿佛出现了一人,红衣金髮,但我却怎么都看不清楚,他究竟是猴子还是师父。心口好像压了什么, 闷得难受。我揪着胸口的衣服, 茫然而侷促地找着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 可直觉告诉我,我丢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我苦苦追寻着、执着着, 却依旧抵不过金蝉, 我究竟在坚持什么?是理想吗?是想成为如猴子一般的盖世英雄?可如果真的是理想,也许此刻我便不会这么难受了。 不是理想, 从始至终,我追逐的,只是猴子一人而已。我不得不承认了,从蟠桃园到五行山、从五行山到十方幻境、从十方幻境到万里迢迢取经路, 我追的…从来都只有猴子这个人,只有他!可是…我又图什么呢?! 「我…没事…」我勐地站起身。八戒紧张地盯着我,道:「你究竟怎么了,我看你状态不对劲啊。」 第104页 「我得走了。」我有些茫然地道:「你…你帮我和长留哥哥,和圣僧他们说一声,就说我不耽搁你们取经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猴子去拿药酒,这会儿快回来了,你就算急着走,也不在意这一时半刻吧。」八戒喊住我,道:「要道别的话,你亲自对他说呗。」 「不用等他…我,我不等他了。」我道,拉开门。也许是知道今日金蝉要与女王道别,外面很应景的飘着稀沥沥的小雨。我仰头望着突然阴霾的天空,有雨落在我眼中,涩涩的。然而,真到了要走的时候,我却迈不开第一步,脚怎么都捨不得踏出那间屋子。 雨天,我的鞋是草鞋,怕踩水。 「你又不走了?」八戒笑了声,他起身走来,步子稳健的根本不像屁股有伤的样子。 「怎么下雨了?」我道:「刚才天不是还晴着呢?」 「你是不是没伞啊,哈哈。」八戒打量着我。 「我有伞。」我道。 八戒道:「有伞怎么不用?」 「……」我沉默,垂下眸子,终究还是迈出了那一步,走进雨中。 「哎,你!」八戒似乎是想拉我,但只抬了下胳膊便顿住了,他看着某个方向,喊了声:「猴哥。」 「!」我一愣,停下脚步,抬起头来,见猴子在我对面。他也没有打伞,但他的衣袍水火不浸,雨珠落在他身上也只是汇聚成行,缓缓流淌而已。 「要走了,怎么也不对我说一声?」猴子温声道,声音响在雨中,听起来有些远。 「没有刻意不对你说,不是刚才你不在嘛。」我笑,但我知道,那笑,并不好看。 猴子微微一怔,默了会儿,他向前迈了几步,到我面前。摸出百宝袋,将分装好的药瓶递过来,道:「走的话,带着这个,以后腰再疼了,记得用。」 我不接,抬眸望着他,问:「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今日让我带着这几瓶药离开。」 「是。」猴子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他嘴角微翘,将我肩头的一缕湿法整理服帖了,道:「西天太遥远,欢喜,你别跟着,回去吧。」 「我知道。」我轻轻挡开猴子的手,仍旧不肯去接那些药,道:「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跟着你们,我这就走了。嗯…这次遇到,也只是巧合,我是无意看到圣僧被女妖捉住才…」 猴子金眸闪烁,隔在雨帘之后,道:「不用解释,你跟我,不用解释这么多。」 「长留哥哥,我…我喜欢…」我咬着下唇,用尽了力气却怎么都说不出那句话。同时我也知道,以后能对猴子说这句话的机会将更少。 猴子耐心等着,问:「喜欢什么?」 「喜欢…桃花酥。」我道:「药我就不用了,以后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我记住了。」猴子笑了笑,也不知他说记住,究竟指的是记住哪个。他将药收起来,似随口问道:「你的伞呢?」 「这点小雨,没事的。」我亦笑,对他招招手,「那…我先走啦,以后等有机会再见。」 话毕,我没再看猴子,转身奔进了雨中。 有些话,我想,若不是情非得已,还是烂在肚子里比较好。我知道猴子对我好,但那或许只是出于照顾或者一种对弱小的自然而然的疼爱。但我也知道,我对他并非单纯的仰慕和敬爱。然而,这种关系是不对等的。 所以,即便我说了,也只会困扰他。如果不说,至少我还可以喊他一声「长留哥哥」。 猴子没错,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想保护的人。可我也没错,我想,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啊。那么,究竟是哪里错了呢?我需要时间去想通这个问题,只有想通了,我才能决定,自己究竟是永远离开,还是依旧永不回头地追下去。 . 听说猴子与金蝉一行是在雨停的时候离开的皇宫。彼时晴空万里,有弯彩虹在天空高高架起,美得绚丽。女王亲自率领仪仗队的姑娘们送金蝉出城,烟花炮竹齐放,虽然没能举办婚礼,但热闹的场面也与之相差无几了。 街上人声鼎沸,两侧的酒楼,窗子上也趴满了看热闹的人。然而,我躺在客栈的床上,浑身无力,半点儿都不想动。打扫客房的小姐姐问我要不要传膳,问了几声得不到应答,关心地过来看了眼,她告诉我,我有些发烧,许是受寒了。 「我白天淋了雨。」我如是道,心里却并不认为,一只妖也能如凡人那般孱弱,淋场牛毛小雨就会受寒。 小姐姐好心地为我端来一碗姜汤。有些辣,又有些甜,滋味儿不算难受。我喝姜汤的时候,她问我:「你看到下雨,不会买把伞,或者找个地方避一避吗?」 「我有伞。」我道,搁下碗,用手背一抹嘴,手搁在被子里凭空一翻,取出我的「尧光」拿给她看,「没骗你罢,我真的有伞。」 「有伞还淋病了?」她无奈道。 我将「尧光」捂在怀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捨不得嘛,这伞毕竟是纸做的,被淋几次晒几次,迟早要坏!」 「呦呦,什么伞这么重要,我看看。」小姐姐道。我递给她。她拿我打趣:「喜欢的姑娘送的?」 「哪有啊!」我脸一热,辩解道:「师父给我做的,他亲手做的,世上只有这一把呢!」 我将师父错当成猴子,将他对我的好全记成猴子的功劳,已经很对不起他了。这把伞,是他为了保护我的受伤的眼睛,煳来遮日光用的,原本就不能真正当成雨伞用。我若弄坏了,岂不更对不起他? 第105页 她「唰」得将伞展开,俊俏的小脸抽了几抽,满脸嫌弃—— 伞的做工不算太好,米黄色的油纸勉强用浆煳粘在几根竹片上,风一吹好像就能折了一般。伞上还画着三三两两的桃花枝,画工更是一言难尽。明明想画花满枝头,却生生画成了零落一地。空白的地方又歪歪扭扭题了两个狗爬似的字——「尧光」。 「这是什么啊?」小姐姐道:「能用吗?风一吹就坏了罢?」 我道:「我师父手已经很巧啦,又不是专业的工匠,煳成这样不错啊。」 小姐姐神色复杂,盯着那画,又道:「那这画呢?不会也是你师父画的罢?这么丑,三岁小孩画的都比这好看。」 我道:「不是啊,那是我自己画的。其实,其实我不会画画,画成这样也不错啦。」 「字呢?」这次小姐姐很明智地没有妄自断定上面的字是出自谁的手笔,但显然她也已经不报希望了。 我道:「师父写的。」见她嫌弃又重了几分,忙道:「我师父很优秀的,至少…他还会写字,我是连字都不会写的。」 「你们师徒俩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嗳。」她唉声嘆气。 我忙道:「别瞎说啊,什么一对儿,这话能随便说吗?」 「说说怎么啦。又不是真的指成双成对的意思。」她将伞收了还我,道:「哎,你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我看你长得俊秀,挺像是有学问的人啊。」 「我不识字。」我道,又觉得太过绝对了,便改为:「也识一些,但是不多。」 她想了想,道:「这样吧,反正这几日你一直住在这里不走,以后每天等我忙完手头的活计,都过来教你认一些字吧。」 「好啊。」我笑:「那就多谢啦。」 . 此后数日,我才知小姐姐名为女苑,是当地一位乡绅家的女儿,上过私塾,认识很多字。后来家道中落,她才来客栈谋生活。 女苑为我找来很多书,有带画的,也有不带画的。但一般情况下,我只挑带画的看。她便笑我偷懒,学得不认真。 我道:「女师父,带画的也已经够为难我了,也许…也许我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就是开不了窍呢?」 女苑装模作样拿戒尺轻轻敲我脑袋,笑骂:「滚!哪有人的脑袋真是木头?即便是木头,经过我的调教,也保准开窍喽!」 「呵呵…」我干笑,心道:但我真的是块木头啊哈哈。 . 十两黄金虽然很多,但也有用尽的时候。我在客栈住了一月,终于用尽了最后一文钱。 但这十两金子以及一月时间也不算百花,至少,我学会了几十个常用字,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我想,或许我应该找到猴子,将心里话说出来。唯有这样,我才能对自己有所交代,才能心甘情愿,才能不会再无论在哪里、做什么、吃饭、睡觉、学字、念书,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一个。 即便是死心,也要猴子亲口拒绝我;否则,由着我自己将一颗心埋起来,不见天日,它也只会逐渐腐烂越发生痛,却永远也不会死。 想通此结,我在女儿国找了家酒铺,帮着老闆酿了几坛桃花醉赚了些盘缠,便匆匆上路了。老闆心善,走之前拿出一小坛送我,让我带着路上喝。喝酒误事,我只是带着,没什么想喝的欲望。再说,那酒是我自个儿酿的,不新鲜。 翻过几个山头,经过几座城池,一路顺当,倒没经歷什么磨难。想来是猴子他们前脚刚走过去,已经将所有麻烦都除尽了,也算间接性为我扫清了路。 即便如此,我却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追到他四人的脚步。我更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天气,与这样一个猴子,以这样一种情景,见面—— 七月暴雨,泥泞山路,天色地色黄成一片。 混合着泥沙的雨水飞溅,猴子赤金的鬈髮、眼眸,一切都仿佛带着雨水的冰冷。血色的衣袍被泥点儿玷污,不再水火不浸,又或许是他自己解除了那道法术,使得湿透了的布料贴在身上,包裹住他骄傲却又卑微的身躯。 骄傲,是因为在我心中,他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足踏祥云,身披金甲。 卑微,是因为在我面前,他长身跪在那里宛若石雕,光芒尽敛,戾气全消。 我未曾见猴子跪过任何人。 天! 地! 神! 佛! 可他,偏偏跪了金蝉! 这一刻,我清晰地听到,有什么碎了。伴随着我的声音,如响在遥不可及的天边。我说—— 「大圣!!!你站起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第一章就是真假孙悟空!!!啦啦啦!!!小伙伴们不要慌!!!猴子真的从来没有抛弃过欢喜!!!相信我!!! 第56章 五六 猴子怎么可以下跪呢??? 他明明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穿云靴!踏祥云! 披金甲!挽长风! 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 他威风凛凛!他傲气凌人! 他、怎么、可以、下跪呢??? 不可以啊!!! 他这一跪, 跪碎的不仅仅是他的傲骨, 还碾碎了我追逐了五百年的梦啊。 . 「大圣!!!你站起来啊!!!」 第106页 我绝望的声音响在天边, 夹杂着风雨声, 听起来是如此的不真实。泪水、雨水、泥水,分不清是什么, 落了我一脸,将视线模煳。我跑过去, 扑到他身边, 用颤抖的手拼了命地拽着他的胳膊,试图将他从泥沼中拉起来。 「你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啊!!!」 猴子嵴背挺得笔直,动也不动,过分苍白的脸色让他看起来犹如一座披了红衣的冰雕。他的表情也是冰冷的, 我未曾见过。任我怎么拉他, 他都不为所动, 淡金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光,却不是对着我, 而是对着面前背对着他、尽是决绝的金蝉。 「悟空, 你走罢。从今日起,你我师徒…情分已尽。」金蝉背对着猴子, 一身雪白袈裟同样早已湿透,在漆黑的雨夜泛着冷玉般的萤光。 「那些人,是歹人,该杀。」猴子不答我, 他的目光落在金蝉背上,带着淡淡的哀伤,坚持道:「我没错。」 「可他们是凡人!」一向冷清温和的金蝉竟难得动怒,他气得将袖袍狠狠一甩,喝道:「难道在你眼中,他们的命,如蝼蚁,如草芥,随便你一棒子下去,就该死吗?!」 「可他们差点儿杀了你!」猴子道:「即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强盗就是强盗!我杀他一个,便是救了十个!杀他十个,便是救了一百!也不行吗?!」 「如果你非要这样想…」金蝉一顿,持着九环锡杖,踏过泥泞向一间废弃竹舍走去,淡声道:「枉我玄奘立志普渡众生,但…我败了,我承认,今生今世…我度不了你,你走罢……」 猴子的眼珠转了一下,他追随着金蝉,望向竹舍。 「……」我看到猴子的金眸中,琉璃碎了一地。于是麻木的意识好像恢復了些知觉,我勐地转头瞪着金蝉,道:「不是的!大圣才不会轻贱任何一位凡人的性命!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你!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为了你,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在改变自己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 金蝉脚步一顿,却未曾回头,他走进去竹舍避雨,随手合上了门。 「欢喜。」猴子终于有了反应,他将手搭在我手背上,极轻地握住。 猴子的手在雨水里泡久了,变得异常的凉。但肌肤相贴的位置,又似乎有着滚烫的热度源源传来。我望着他,有种难以明说的心疼。 「大、圣…」我的声音终于弱下来。 「大圣」二字,或许猴子早已听得耳腻,曾有无数人这般称唿他,无一不是带着敬畏,对他来说,这只是随随便便一个称唿而已。但对于我,这二字,太重了。喊出它来,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脱力地在他身边跪下,手上却还有一丝力气,死死揪着他的袖子,声线微哑,道:「他已经不是金蝉了,他没有前世的记忆,即便长得再像,他也已经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了,他叫江流儿也好,叫玄奘也罢,可他都不再是金蝉子了。没错,他的确如金蝉一样慈悲,但他却比金蝉固执,他不会懂你的……」 猴子攥住我的手,将我从他衣袖上一点点拉开,淡声道:「这是我与他的事,与你无关,你别插手。」 「……」我怔了下,心道:怎么会跟我没关系呢? 只有我知道,猴子为了金蝉究竟付出多少啊。似乎在天庭时,猴子第一次遇到金蝉,就为他挑选赛马,又陪他骑马练马。更不用说只因为在十方幻境见到金蝉悲惨的前世,他便决定誓死护他西天取经了。 但猴子说的似乎也对…无论他再怎么默默付出,都是他与金蝉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然而,猴子心甘情愿,我也心甘情愿。 我颓然地低头,喃喃道:「怎么可能跟我没关系呢,长留哥哥,我…我喜欢你啊…」 「……」猴子过分修长的手指极不自然地弯曲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然而最终只是垂下手,将双拳紧紧攒成一团,力道之大,让手背鼓起了淡青的血管。 我喜欢你啊。 曾经我无数次在心中对猴子说出这句话,同时也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究竟会在何时何地以怎样的方式向猴子说出这句话。我一度以为,「喜欢你」三个字,有着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得我夜不能寐;又卡在我喉头,让我不吐不快之余却欲言又止。 现在说出来了,反而觉得,也就那样吧,好像没什么难的,分量也不如我想像中那么重。 面对猴子,我就像在表演着一场独角戏。天上下着雨,我取出师父送我的那把伞,撑在猴子头顶。不管他有无回应,我一字一句说着。 「我喜欢你,五百年了啊。以前,我还是蟠桃园的一棵歪脖树,人人都嘲笑我奚落我时,只有你对我最好了,帮我开花,又变成一颗大桃子逗我开心… 也许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什么,甚至,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存在。那些事只是你自己觉得有趣,所以就去做了。可对我来说,那是我在最冷最黑暗里,看到的唯一一束光。 我,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你了啊,大圣…」 「……」猴子跪得笔直,手指紧紧握着,整个肩膀都在颤动。他胸口起伏着,眉头蹙起,良久,才翘起嘴角,淡淡道:「对不起…」 「不用,不用说对不起。」听得猴子说出这三个字,我反而笑了。泪水涌出,我道:「你不欠我什么,是我欠的你。但,即便是金蝉已经不是从前的金蝉了,你依旧决定守着他吗?」 第107页 「是。」猴子毫不犹豫。 「好,我明白了。」我点头,拉过猴子的手,我把尧光塞进他手中,从泥泞中起身朝竹舍走去。 猴子眸光一闪。 我走到竹舍门前,道:「圣僧,请你再给大圣一次机会吧,他知错了。」 「小桃仙,此事与你无关,你也无须再劝。是他自己嗜杀成性,屡教不改。」金蝉平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告诉他,从今以后我再没他这个徒儿,他若再不走,我便要念紧箍咒了。」 紧箍咒?呵,我倒是忘了,金蝉手中还有这么个法宝在。有人说,得不到的都是宝,拿得到的都是草。这话半点儿不错。我心中的盖世英雄,到了金蝉这里,即便是为他下跪,他都可以无动于衷吗? 「圣僧,你扪心自问,西行一路,他究竟为你付出过多少?」我道:「你可知,大圣从未跪过任何人,但他今日却跪了你。也只有你,才能让他站起来,只要你一句话。」 屋内传来八戒和悟净的声音:「是啊师父,这一路每次遇到妖怪都是大师兄救你,即便是杀人不对,你怎么能赶他走呢?外面还下着雨呢,您快让大师兄起来吧,师父!」 「没有他,我有你们两个也一样。」金蝉淡声道:「别说了,我心意已决。他愿意跪,就让他跪,跪累了,自然会起来。」 「师父,唉!师父,别念紧箍咒啊!」悟净急道。话音未落,我听到猴子一声闷哼。 「师父,快别念了,再念大师兄都要给你念死了!」八戒也忍不住说情,「虽说那几个强盗是人吧,但坏事做尽,被猴子杀了,死的也不冤啊。」 「圣僧,」我迈出一步,缓缓跪了下去,道:「好,你让他跪,我便也陪他跪。你心怀众生,我也是众生中的一个,你不忍伤那些强盗,又能忍心看着我长跪在雨中吗?」 「呃啊!」猴子的赤金护额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散发着淡金光泽的金箍,正不断收缩着。他痛苦得表情都有些扭曲起来,维持不住跪姿,倒在地上,抱头缩成一团。见我跪下,他蓦地瞳孔放大,望着我的方向,口中喊着什么,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听不真切。 在雨幕之后,我隐隐听到猴子喊了我的名字。我知猴子此刻在遭受着怎样的苦难,心也跟着被揪成一团。但无论猴子怎样唤我,我都没有回头,只如同他方才一样跪得笔直,道:「圣僧,我求你,再给大圣一次机会罢。」 「……」金蝉一顿,嘆息道:「小桃仙,你这又是何苦?」 被冰冷的雨水沖刷着,冻得我瑟瑟发抖。我上下牙齿打着架,身子摇摇欲坠,声音都带着一丝轻颤,道:「苦、他之所苦。」 「好了,这场好戏演到这里,也该结束了。」这时,我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随即,我头顶雨势止住。 我身子微僵,缓缓抬起头,看到尧光正遮在我头顶。 握住尧光的,是一只极为苍白的手,指节修长,袖口一副赤金的护腕,包裹着艷色衣袍。再向上,是一张与猴子一模一样的脸,只不同的是,他望向我的眼神,是猴子未曾有过的温柔。 亦或者说,只有在十方幻境时,猴子才会这般看我。 「大圣?」我的心跳蓦地快了些,一眨不眨地望着猴子。他左手执伞,右手将我自地上搀扶起来。在地上跪得久了,我双腿发软,不由向下滑去。 猴子单手将我抱了起来,心疼又气恼地皱着眉头,道:「谁准你下跪了,嗯?」 我听他扬起的尾音,微微一怔,脱口道:「师父。」随后想起什么,勐地转头,看到—— 猴子原先跪着的地方,只剩了一滩水迹。猴子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抢媳妇抢师父抢师弟抢花果山抢猴子猴孙的戏码即将已经…咳咳,从下一章开始,欢喜有人疼啦… 第57章 五七 我听他扬起的尾音, 微微一怔, 脱口道:「师父。」随后想起什么, 勐地转头, 看到—— 猴子原先跪着地地方,只剩了一滩水迹。猴子不见了! 「餵, 我在这儿,你向后看什么呢?」猴子道, 抱着我的胳膊又紧了一分。 「没、没看什么。」我收回视线, 心里却有无数的疑惑,他虽然是猴子的模样,可语气神态分明与师父极像。我忙低头看看他的衣裳,见他衣服下摆膝盖的位置还有方才跪出的泥渍,疑虑才消了几分, 但还是有些不确定地道:「你是…大圣?」 「少拿我跟那只臭猴子相提并论!」见我认错了人, 他有些不悦, 道:「他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你不是仰慕他吗?他对你又好,你仰慕他又有何用?倒不如喊我一声好哥哥, 仰慕仰慕我才是!」 「师, 师父。」若说方才我还抱有一些幻想,自欺欺人地以为他是猴子。如今他说出这种话来, 我却只好认清现实了。望着他那张与猴子酷似的脸,不知怎地,我所有委屈一起涌了上来。 我道:「师父,你别对我开这种玩笑了, 你怎知道…就在今夜,就在方才…我,我的梦碎了,所有的都没了!师父,我什么都没了。」说着,我一下环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恸哭起来。 「……」师父一僵,伞从手中滑落。风雨齐来,将我二人包裹住。良久,他嘆了口气,手搭在我背上轻轻拍着,笑得有些无奈,道:「傻欢喜,你还有我啊。我会陪着你,臭猴子不要你,我要。」 第108页 「……」我边哭边笑,捶打他,道:「傻师父,能一样吗?这能一样吗?哈哈哈咯儿。」 「哈哈,好了好了,觉得委屈,哭两声就算了,哪能一直没完啊。」师父道,将我拉开一些,单手捧着我的脸,佯怒道:「谁让你对屋里那和尚下跪了?我特么早看他不顺眼了,固执死板的要命!」 「哎,师父!」我忙捂住他的嘴,一边抽噎一边,道:「别、别瞎说,那是圣僧,金蝉子转世!」 猴子走去将被风吹到一边的伞捡起来,将大半都罩在我上空,哼了一声,道:「就像你说的,他是金蝉子转世,既然多了转世两个字,就意味着已经不是原来那人了。也不知何时孙悟空那猴子的脾气竟变得这么能忍了,和尚这般作践他,他还赖着不走,非要等人家念什么紧箍咒才肯捲铺盖捲儿滚蛋。」 「……」师父虽然语气不怎么好,又骂了几句脏话,可每一句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可谓是十分扎心了。我苦笑,道:「师父,你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都这么难受了,你还说……」 师父道:「若是我,早特么一棍子下去,将那老和尚送到西天去了!他简直欺人太甚!」 「没有吧。」虽然我也觉得师父说的都对,但还是适当为金蝉分辨了一句,道:「这次圣僧只是气急了,才赶大圣走的。其实他对大圣也挺好的,一直挺关照,听说还为他缝过虎皮裙。像我吧,手就笨,我是不会做针线活的。」 「我又没说和尚欺负猴子,我说的是他欺负你!」师父道,又说:「针不针线活不重要,若是喜欢一个人,便只是喜欢这个人而已,至于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缺点优点,都是这个人的一部分啊。」 「金蝉也没、也没欺负我。」我低下头,听师父把话说得这么酸,我忍不住又犯起矫情来,心里委屈得难受。 见我这样,师父有些无奈,道:「算了,这次先不跟他们计较,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问:「嗯?去哪儿?」 「筋斗云!」师父朝夜空吹了声响亮的哨子,立刻有团白色云朵飞来悬空停在他脚边。他将我抱上筋斗云,神神秘秘道:「到了再告诉你。」 我踩着脚下软绵绵的云团,惊得整个人都懵住了,磕磕巴巴道:「师、师父,你、你怎么有、有筋斗云?」 筋斗云一下十万八千里,「嗖——」得便载着我们沖向云霄。 师父「嗯?」了声,扬起眉梢,笑眯眯道:「猴子能有,我为什么不能有?难道我比他差吗?」 「这……」我一怔,哭笑不得,道:「您这个问题可就有些赖皮了,让我怎么答啊。」 「自然是说实话。」师父的语气突然正经起来,弄得我有些不习惯。 我侧着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打量他。之前在满仓国,我因为眼睛模煳,一直没能完全看清师父的长相或者其他特徵。后来眼睛好了,他也离开了,有些遗憾。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他,距离不远不近,虽未相贴,却触手可及。他虽然有着与猴子一模一样的样貌,但我却能一眼瞧出不同来。 我想,刚才我不该认错,怎么会错把师父当猴子呢? 师父笑起来时明明比猴子轻松多了,他的一切情绪都是随心而发,喜怒哀乐,想什么就是什么。而猴子,一道紧箍咒,一个金蝉子,已经将他变得再也不是五百年前那个肆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了。 更确切的说,现在的师父,很像以前的猴子。不,不是像,根本就是。我怔怔想着,不觉就盯着他出了神。 「还没看够么?唿!」这时师父突然转过头来,飞快而调皮地在我耳边吹了口气。 「啊呀!」我轻唿一声,本能地一缩脖子,往旁边跳了一步。谁知一脚踏空,身子一歪。「师父!」吓得我胡乱一抓去维持平衡,竟一下抓到了他冰凉的手,彼此手指穿插,十指交扣,紧紧相握。 师父本来也是要拉我的,如今手牵在一起,倒让他愣了一下。随即,他十分愉快地大笑起来,就势一拉,我便撞进他胸膛。他环住我,笑道:「哈哈,怎样,你心里可有答案了?我与那只臭猴子比,哪个好?」 「……」这一下撞的我眼睛都有些直了,木木地趴在他怀里,支支吾吾道:「师、师父更好。」 「哈哈,哈哈哈。」这下他笑得更开心了,金色的眸子里亮亮的,就像是闪着星星,道:「口是心非。」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个答案。」 我脸一热,忸怩地去推他。他松开手,佯装正经地转过身,背着一只手,嘴角却翘着在偷乐。 我瘪瘪嘴,想他还真是大人的模样,小孩子心性,明知是哄他开心的,竟然还真的愿意相信。又想,若他真的是猴子,该有多好。哪怕猴子对我,有这万分之一,该多好。 彼时,筋斗云早已飞到乌云以上,不受风雨阻挡,上方天空微白,霞光万里。师父将尧光上沾的水珠抖落干净,收起来。脚下山峦重叠,树海翻腾,途径不知哪个国度,华丽恢弘的宫殿幢幢,集市热闹,路上的行人看起来还不如蚂蚁大小,十分有趣。 又过了会儿,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脚下的云层逐渐稀薄,闹市远远落在身后。出现在斜前方的,是一座长满茂盛果树的石山。远远便可听到山上有巨大的瀑布「隆隆」声,夹杂着几声吱吱喳喳的猴儿吵闹声。 第109页 我愣了下,恍惚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个地方,但一时却又想不出此地是何处。直到师父降下筋斗云,稳稳落在一块空地上。我望着面前一道瀑布宛如白练,从天而降,砸在深潭里溅起数丈高的水花,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终才记起,此处我的确来过,十方幻境,在猴子梦中—— 花果山。 这时,师父高喝一声:「你家大王回来啦,孩儿们,还不快出来! 第58章 五八 这时, 师父高喝一声:「你家大王回来啦, 孩儿们, 还不快出来!」 「大王回来啦!」 「大王回来啦!」 「大王回来啦!」 一时间, 欢快的喊叫声传遍整个山坳,树冠上、草丛里、岩石后, 突然窜出成百上千数不尽的猴头儿。他们先是探出头来瞧个新鲜,看到师父后, 咕噜噜的眼珠一亮, 一边招唿着同伴快出来,一边飞快地蹦蹦跳跳跑上前来迎接。 「大家快出来啊,大王回来啦!」 「大王!大王!大王!」 「轰——」一下猴子们涌上来,将师父围了个严实,同时也将我挤到了人群之外。 我:「……」 猴儿们好热情啊, 比我上次在猴子梦里看到的还要热情。想来也是, 猴子随金蝉西天取经, 鲜少回来,这些小猴子们肯定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猴子了, 自然思念的很。可思念归思念, 他们怎么连来的是不是自家大王都分不清?这人虽然与猴子像,可他明明是师父啊? 不过, 我又一想,也就很快明白了。 这些小猴儿上一次见猴子,定是许久以前了。那时的猴子,脾气性子还没有被金蝉磨得像现在这般温和忍耐, 言行之间自有一种狂情野气。 而这些,师父身上都有。 连我都认为师父与曾经的齐天大圣一模一样,险些认错,更不用说是这些涉世未深心思单纯的猴儿们了。 我想,如今哪怕猴子与师父站在一起,让这些猴儿们指一指,谁才是他家大王,他们怕也会认定了师父才是,而猴子是个冒牌货色。 然而,即便再像,师父终究不是猴子,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跑到人家家里来,占领人家的花果山,还抢人家的猴子猴孙,有些不太好。 我望着猴群中的师父,皱着眉头,考虑要不要劝一劝。玩耍虽好,但不要玩过了头。私心里,我还是不大想让他带着一张猴子一模一样的脸,去抢猴子的东西。 也是这时,师父很快注意到我被挤远了,立刻长臂一捞,伸手拎住我的后脖梗子,将我拖了回去,慢悠悠道:「你去哪儿?别乱跑,老实在我身边待着。」 . 「你去哪儿?」 「这个才真麻烦,你别乱跑,老实在我身后待着。」 . 「!」我勐地一缩脖子,脑海飞快闪过什么,但没来得及捉摸。只是记起,他喜欢拎我脖子的动作与猴子如出一辙。 不知怎么搞的,我有些依恋这种师父偶尔给出的、像极了猴子的熟悉感,突然暂时不想对这些小猴儿拆穿眼前这位不是他们家大王的事了。 师父不知道方才我在心中想着什么,他抬起右臂从后面绕过我的肩,手耷拉在我胸前,将身体的重量压下来些,把我圈在身前,朗声对猴儿们笑道:「哎!孩儿们,想我了没???」 猴儿们排排站,仰着头,呆着脸,张大了嘴巴,齐声吶喊:「想!!!」 「哈哈!」猴子开怀大笑,又问:「有多想???」 猴儿们将双手合拢,做成喇叭状将嘴巴圈住,再次大喊:「想——死——啦!!!」 声如洪钟,响彻九霄,震得我再次缩了下脖子,挣着想用手捂耳朵。 师父却十分得意。他将下巴搁在我肩上,拉开我捂耳朵的手,在我耳边轻笑道:「瞅瞅,我多受欢迎啊。」又道:「你也试着喜欢喜欢我呗?」 我窘迫地拨开他的手,小声道:「你别闹啊…」 师父的下巴又往下压了几分,赖皮地拖长了尾音,道:「我没闹啊——」 以前没注意到师父的下巴是尖是圆,这会儿却让他戳得我肩膀疼,于是心中冒出个与重点毫不相关的念头:嗯,师父很俊,师父的下巴原来是有一点儿尖的啊。 之所以说是「有点儿尖」,是因为我只是有一点点酸疼的感觉,并不难受,反而觉得这种相处有种「十分亲密」的感觉。 猴子们的听觉和机敏程度一向很好,师父的声音不算大,他也没有刻意压低,所以我们说了什么,小猴子们几乎全都听到了。他们一个个人精儿似的,捂着嘴偷偷笑,问:「哎呀大王,您带回来的这位公子是谁啊?还一直护着搂着的,方才只分开一刻都不行了?」 「是谁?」师父扬起眉毛,没等我反应,他突然站直身子,揽着我的腰,飞身一跃跳到一块高高的石台上。抬手示意他们安静,他笑嘻嘻宣布着:「自然是顶要紧,顶矜贵的人儿了!孩儿们,都给我看好了,我身边这位,是……」 「够了!」我挣脱他的手,沉声喝道。 师父被我这一声吼得有些发懵,些许茫然地住了口。 底下的猴儿们也大眼瞪小眼,愣愣抬头看我。 「我没心思跟你开这种玩笑。」我道,话毕,跳下石台,撞开拥挤的人群,向山中跑去。 第110页 「欢喜!」师父的声音有些焦急,像是跳下石台,追了上来。 . 「大王对他好,他还不乐意了?」 「就是就是,不识抬举!」 「太过分了!能被大王喜欢,是他的福气才是!」 猴儿们回过神来,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 「大王从没带外人回来过,这还是头一次呢!」 「大王是真的很喜欢他,眼神都不一样,亮得很,亮得很呢!」 「可这位贵人的脾气也太大了吧,竟然敢跟大王甩脸子!」 「没办法啊,谁让大王喜欢呢?」 . 我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跑,在深山老林里像没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不管方向,不管前方究竟有什么。哪怕前方有勐虎,我想,都不会比我身后的一切更可怕。 方才在石台之上,有一瞬,我是将师父当猴子看的。我承认自己意志不坚,才会被师父那张与猴子一模一样的脸迷得荤七素八。他偏偏还说出那种真假难辨的玩笑话来逗我,真是太过分了! 「欢喜!」 但无论我怎么拼命跑,师父的脚步和声音还是越来越近了,似乎就在身后。他喊着:「你别乱跑,山中有阵法!」 我:「???!!!」 师父话音刚落,我「倏——」地脚下踏空,坠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下一章拉手手,亲口口,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59章 五九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啊,小伙伴们,前面还有一章,手动翻一翻yaoyao~ 「为什么啊?」我喊:「师父!山上有陷阱!你为什么不早说???」 上方隐隐传来师父的声音, 他似乎在洞口朝下喊了句什么, 随之跳了下来。 我没听清师父的话, 只听到一句「不要」什么什么的。原以为下方十分兇险, 但我平稳落地之后,发现那只是个寻常山洞, 里面既没有野兽,也没有机关, 只有方方正正四面石墙, 围成了洞底狭小的空间。 的确十分狭小了,虽说我不算太瘦,但也只是勉强能活动开手脚而已。这地洞,目测最多只能容纳两人。真搞不懂,猴子设阵法便设阵法, 挖这么小一个山洞干什么? 考虑到师父随后也要掉下来, 我担心他砸到我, 于是往左边那道墙的方向挪了挪,想给他腾个地方。谁知, 胳膊无意中贴到墙壁, 却一下被某种巨大的吸引力扯住,瞬间被吸到墙里面的空间去了。 「啊!」我一惊, 勐然意识到,方才师父喊得是:「不要乱动,离墙远点儿!」 . 「咦?」 墙内的世界与墙外看起来似乎并无不同,依然是花果山的风景, 山山水水,花鸟鱼虫,树上结着累累的果子,小猴子们三五成群结着伴,说说笑笑地爬上树去摘果子。近处蝶飞蜂舞,百兽相互追逐嬉戏,远处重霭飘渺,霞光铺满整个天空,看起来十分美好。 这里确定是「陷阱」,而不是「仙境」? 然而,正当我在庆幸时,脑门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哎呦!」我捂着火辣辣疼得头,抬眼一看,不知何时,那些原本还在摘果子的猴子们手里拿着桃核、核桃壳、石头子儿、枯树枝等物,正怒气沖沖地瞪着我。 「……」我顿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僵着脸呵呵笑着,抬手朝树上招招,打招唿道:「你们好,我、我是来花果山做客的、误入此地…迷、迷路、路…」 「又来一个抢我们果子的!打死他啊!!!」一只看起来上了年岁的通臂猿猴从树上跳下来,一声令下,招唿着猴子猴孙们。大家一起动手,「嗖嗖嗖」从树上往下丢东西砸我。 「啊!救命啊!」我一见苗头不对,掉头飞跑。本想使道仙法飞天或者遁地,可不知怎地,我在心里念了三遍法诀,却怎么都使不出来。怕是因为在阵中,灵力发挥不出作用。 「他跑的还真快啊!大家快捉住他,等大王求学回来了,把这个小毛贼上交给大王,肯定重重有赏!」 成群的猴子或者跳下树来,或者拽着树藤盪悠,或者直接在树上蹿跳,十分活跃地追着我跑,边跑边丢果子砸我。 「嘣嘣嘣!」几下,我头上已经肿了好几个大包,跑的又不如猴子们快,真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边跑边喊:「我不是小偷!师父!师父救命啊!大圣!」 眼见得身后的猴群越来越近,我正无处可躲,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座黄土堆砌的城墙,高达数丈,只有一扇青铜巨门。 那门上面刻着青面獠牙的怪兽浮雕,看起来极重,我想自己是推不动的。可如今除了进到门后面避一避,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我硬着头皮,憋住一口气,用肩膀拼命朝青铜巨门撞去。 只听「彭!」一声巨响,门没开,我却进去了! 「大家别追了,那小子跑到修罗场了!他进得去可就出不来了!大家继续回去摘果子,守山吧。」 我听到门后传来通臂猿猴的声音,正在思考他的话是几个意思,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哞——」接着一头雄壮的青牛抵着犄角向我冲来!这青铜门后,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牛坑! 牛坑高达数百丈,向上望不见头,而且坑壁陡峭光滑,难以攀爬。坑里有无数的白骨腐肉,看起来奇形怪状,不全是人类的尸骨,但皆被牛蹄踩踏的稀巴烂。 第111页 此刻,我正处在坑底的一个角落,对面便是成千上万双目炯炯的雄壮青牛,它们后脚磨地,蓄力向我狂奔。我在惊骇中注意到,自己本是桃花浅粉的衣服,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件大红袍子。 牛的眼睛天生对红色敏感,受到刺激后,疯了一般,我现在无疑已经成了它们的眼中的活靶子。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忙转身狂拍身后的那扇门,试图将门打开回到原本的世界。但那扇青铜门似乎只能进不能出,任我怎么撞都撞不开。我带了哭腔,边拍边道:「开门啊!快开门啊!救命!我还没活够,不想死啊!」 「哞——」我拍打青铜门的动作无疑更加激怒牛群,它们一起发出疯狂而沉重的低吼,奔腾时将地面都震得颤了几颤,眼见得就要撞过来。 情急之下,我后背死死贴着铜门,吓得闭上了眼睛,大喊一声:「大圣!」 就在这时,有人穿墙而过,一把揽过我,轻巧一翻,移动到安全地带。同时,我听到一声轻喝:「定!」 瞬间,牛叫声、奔腾声、地面震颤声,统统消失不见。我所能听到的,只有一人有力的心跳声,感觉到的,也只有对方比那铜门更坚实的胸膛。 我惊魂未定地一把搂住那人的脖子,将自己整个都挂在他身上。在他怀中仰头,喘息着道:「大…师、师父…」 「什么大师父,还小师父呢!艹,告诉你掉下去后别乱跑别乱碰,你耳朵里塞驴毛了吗,怎么喊你别跑别跑,你都听不到?」师父胸膛亦微微起伏着,不知是因为追我累得,还是因为他现在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的情绪。 牛群皆被他用定身法定住,一个个仿若石雕,不能再动。 知道自己安全了,我长舒一口气,又被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引得发笑,便忍不住趴在他肩头笑起来。 师父单手抱着我,左手向上一握,竟将一道婴儿手臂粗细的精钢锁链握在手中。我才发现,原来牛坑上方的有无数跟铁索悬着,隐藏在黑暗中。他脚轻踏地面,一跃而起,盪鞦韆一般向牛坑上方而去。似乎余怒未消,他瞪我一眼,道:「笑,笑什么笑,差点儿被牛顶死,很好玩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摇头,道:「只是觉得你发脾气,看起来非但不吓人,而且还…还很好看。」 「好看?」师父这下是再也气不起来了,他嘴角微翘,哼了声,道:「这算什么脾气,你之所以认为我动起怒来不吓人,是因为没有看到我真正动怒的模样。」 我歪歪头:「真的动怒?那是什么模样?」 他深深望我一眼,笑着摇头,道:「你没机会看到了。」 我追问:「为什么?」 他道:「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对你发脾气。」 「……」他这样说,我竟有些感动,一时哑口无言。 等师父带我悠着飞了会儿,我记起在猴子梦中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揽着我,手握藤条,躲避一头勐虎。虽然已隔五百年,可回想起来,那段记忆似乎与现在的情景有了某种程度的重合。我看着他,心中无比热烈地悸动起来,有什么叫嚣着,唿之欲出。 「为什么我们不通过那扇青铜门走出去?」我问,靠在他怀中,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他换了一根铁索握着,边飞边道:「那扇门,只能进,不能出。」 「哦,是么?」我道,又问:「方才,门外面的猴群,还有坑里的牛,都是怎么回事儿?」 他没有看我,道:「这些都是死灵,不是活的。当初我出东海远赴灵台山求学,孩儿们留守山中。谁知来了一群妖魔,砸了我的山,抢了我的果子,杀了我无数孩儿。于是,我在回山那日,便杀尽那些妖怪为死去的猴儿们报了仇。」 我认真听着,遥想着他坐着一张小竹筏,歷经千难万险才漂到东海对岸,又经过几度暑寒,刻苦修炼,终才练就了一身本事。待他不说话了,我才收回神思,又问:「那…你是怎么报的仇?」 「……」他默了会儿,淡声道:「我不想说,太脏。」 「那时的你,才是真的发了脾气么?」我环着他的脖子,轻声道:「你说吧,我不嫌你,我想知道。」 「我…」他缓声道:「我用法设了个牛坑,但凡进入牛坑之人,自会有一套红衣披在身上,脱不下,扯不掉。我将那些妖物打进青铜门后,丢下牛坑,变成牛的活靶子。方才你也看到了,他们全都被牛践踏得稀烂,再无转世超生的可能。」 我静默不语。他想起旧事,声音略微低沉,继续道:「后来我入地府,消了猴族的生死簿。但那些枉死的孩儿们却已经成了鬼魂,无力回天了。是以,我将他们的魂魄带回花果山中,设了阵法养着。可怜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死了,一直还以为自己活着…」 我道:「他们还盼望着有一天你从灵台山求学回来,能帮助他们打倒那些欺负他们的妖怪和偷果子的毛贼,替他们报仇雪恨。」 很久,他才极轻地应了一句「是,我答应过他们,我去求长生之法,回山后永远保护他们」。 明明已经死了,却因为一句或许永远不可能兑现的承诺,而依然坚守着。即使化成鬼魂,依然相信有那么一个人,会义无反顾地回来保护自己。这是多么深的执念,又需要多么大的信任啊。 第112页 可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他值得被如此信赖,他只要答应了的,就一定会兑现,并且义无反顾。我也终于理解了,为何猴子会不回头的跟金蝉走,哪怕被误解也不离弃。因为,那是他答应了的。 「我答应了会永远保护他们,可惜还是回来晚了。其实,反而是他们,几百年来,一直在阵中守护着花果山,但凡有贸然闯山者,会被他们用果子砸个半死。」他的声音变得低哑,自嘲一般笑了声,问:「啊,看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该不会觉得牛坑啊、踩个稀巴烂啊之类的,太残忍吧?」 我摇头,「怎么会呢?你一向是有仇必报的啊。别忘了,你还教过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特么找死』呢!」 「哈哈。」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一挑眉毛,道:「艹!这么恶毒?确定是我教的?」 「的确是你教的。」我伏在他肩膀,心跳快如擂鼓,偏头轻轻吻了下他的耳垂,含着泪道:「长留…哥哥…」 彼时我们已经出了牛坑,闻言,他抓着铁索的手一滑,抱着我「噗通!」摔落地面。 他护着我的头,在草地上滚了几滚。停下来时,他压在我上方,嘴角抽搐着,气急败坏地一拳狠狠砸在我耳侧的地面,低吼道:「长留哥哥!长留哥哥!你特么还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第60章 六十 看着他一脸抓狂, 我清晰地道:「是。」 「为什么啊——」他用手撑着额角, 长嘆一声:「我都这样了, 你怎么还能把我跟那只臭猴子联繫在一起, 你脑子里究竟在琢磨什么啊?」 我抑制住激烈的心跳,平静道:「长留哥哥, 你知道在那场大火中,我有多疼, 又有多么多么期盼你能来救我吗?」 「……」他微微怔住, 撑在额角的手垂了下来。 我想继续强装平静,可对上他突然变得异常柔软的神情,便不知怎地,眼眶一酸,泪水涌了出来。 我将手背搭在眼睛上遮住泪光, 道:「你又知道, 后来我好不容易接受救我的人不是你的现实, 却发现你在救金蝉与救我之间,选择了救他以后, 心里有多难过多绝望吗?」 「欢喜。」他低下头来, 低声唤着我的名字,温声哄着:「好了, 你别哭啊…」 「我不哭,我才没哭。」我摇头,却始终不肯将手拿下来,道:「我不懂为什么让你说一句, 你也是关心我在乎我的,从来没有抛弃我…会有这么难。你为什么不肯让我知道你是愿意对我好,比对金蝉还好的?」 「对不起……」他有些慌了,声音柔得几乎要化成水来,满含歉意道:「但,我真的不是他…」 我哽咽着:「可刚才你明明都认了的。」 他很奇怪,问:「我认了什么?」 我道:「你认了这里是你的花果山,猴子猴孙是你的猴子猴孙,也认了你去灵台山求学。你还有筋斗云。」说到这里,我想起什么,移开手,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问:「金箍棒呢?虽然没见你拿出来,你是不是也有啊?」 「……」他脸色几变,半晌儿才点头「嗯」了声,朝天一唤:「如意!」接着便有一根精钢玄铁两头扎金的棒子从天而降,定定立在旁边,甚至欢快地朝我们弯了下腰,又点了下头。 他:「……」 我:「……」 「还说不是,还说不是,还说不是…」我手脚并用,对着他一阵勐捶勐踹,分不清此刻心情究竟是悲怒喜哀中的哪个,只道:「求学的经歷是独一无二的,金箍棒和筋斗云天上地下也只有一个,若你不是大圣,还能是哪个。你还不认?」 「……」我打他,他也不躲,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倒是旁边的如意见我动手,十分护短地在地上跳了几跳,恐吓似的对着我发出嗡鸣声。 「……」我的动作轻了下来,有些害怕地看了金箍棒一眼,怕它打我。结果他一个眼刀过去,金箍棒浑身一颤,向后退了几步,躲一边儿去了。见此,我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耍泼一样张口一下咬住他的肩膀。 「嗯!」他闷哼了声,手指慢慢收拢。 「现在连金箍棒都听你的话了,你认不认?」我咬着他,闷声道。 他痛得呲牙裂嘴,紧握的拳头却突然松开了。抚着我的背,将我圈在怀中,道:「认,我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你快松口,要咬死我吗?」 「!」我没想到猴子会答得这么痛快,还以为他还要继续抵赖一会儿。这下倒好,该换我不知所措了。 我如被雷噼了一样傻傻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满心都是狂喜,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怔怔松开口。 「你…说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我认了。」他俯视着我,慢慢低下头。 我试着唤了一声:「长留哥…哥?」谁知他倏然靠近,我唇上一凉。 「唔嗯!」我:「???!!!」 「我认了,只要你能欢喜,我都认。」他在我唇角一下一下轻啄着,将头低到最小心翼翼的姿态,哑声道:「你若愿意,唤我长留哥哥也无妨。但我跟那只猴子不一样…我是为你而生,只为你……」 他一句「我是为你而生,只为你」一下触到了我心底最敏感的地方,仿佛有根细细的小刺一下扎进去,不至于流血,却带着酸麻的痛意。 第113页 「师…师父……」我不自觉地拥住他,闭上眼睛笨拙地回应着。 他全然不復平日的侵略性,动作温柔。 林风阵阵,落叶掀起「沙沙」的声音。 光影交错间,待我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张两丈方圆的石床上,上面铺着白虎皮做成的柔软褥子。 即使被剥个精光,躺在上面也不觉得凉。 「我是他,又不是他。三年前,我听到你在唤我,便自然而然地去了。欢喜,我见不得你难过,一点儿也不。」 我见不得你难过,一点儿也不。 这是我从后山被抱回水帘洞的路上,听过他说的最温柔最动人的情话,好像这辈子,也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轻易就让我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了。 「呀,大王!大王,您、您、您…哎呦!羞羞!羞羞羞!」 由小石子儿串成的帘子挡在门前,将水帘洞隔成内外不同的房间。 彼时我正躺在猴子寝殿的石床上。他没有走正门,是以在外间嬉闹的小猴子们并不知道屋内有人。突然听到内间有声响,便拨开帘子伸着头看,一下撞了个正着。 「呀!」我一头扎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 「滚蛋!」他掀起一张薄毯将我盖住,捞起床底下的靴子对着小猴子砸过去,骂道:「以后我的房间,没有命令谁也不许进!滚滚滚!哪凉快去哪玩去吧!」 「嘻嘻嘻,嘻嘻嘻。」小猴子们吐吐舌头,欢腾地跑出去。 金箍棒像小尾巴一样跟了我们一路,此刻却又像忠心的武士一般,站到帘子后,严肃地守着门,不再让人进来。 「好啦,没事了。」他道,将我从怀里扒拉出来。 「师父,它……」我红着脸,瞥一眼金箍棒。 「如意没有眼睛的。」他笑。 我又道:「那它……」 他道:「也没有耳朵……」 我:「……」 他敛起笑,认真又严肃地看着我,声音低哑,道:「臭猴子无法做到的事,就交由我来替他做罢。」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或者下下章长留·真·哥哥 就来啦 第61章 六一 「臭猴子无法做到的事, 就交由我来替他做罢。」 . 翌日。待我醒来, 天已大亮。 睡梦中, 他那句话一直迴荡在我耳边, 它仿佛潜入了我的梦境,变成一曲催眠的歌谣, 让我如坠入九霄之上的云朵里,虽然浮浮沉沉, 却睡得格外安稳。 直到我醒来, 那声音才依恋不舍地散去。意识到自己正缩在一人怀中,我赶忙睁眼。一人入了我的眼,他轻阖双眸,嘴角弯起带着餮足的笑意。阳光透过洞外的水帘折射进来,投在他脸上, 晕出淡金的光泽。 他还未醒。 能比他先醒来, 真好。 我想着, 忍不住屏住唿吸,又注视了他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 阳光移动了寸许, 终于照在我脸上,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 动了动小脑袋,又往他怀中扎,想再睡个回笼觉。谁知,不动还好, 一动,却发现腰酸得厉害。 「嗯……」我轻哼了声,不安地嗗噜了下身子。 「唔,醒了?」他没睁眼,声音听起来懒懒的,手却覆到我后腰,轻轻揉着,问:「怎么,腰又疼了?」 「不疼。」我摇头,想起昨晚,不禁脸红了一下,明知故问道:「师父,什么叫大圣做不到的,你替他做?你就是替他做昨晚这个么?他还想做什么?」 「嗯?」他睁开右边那只眼睛,看了我一下,笑着道:「呦呦呦,都隔了一夜了,你怎么还记得?」 「我,我就问问嘛。」我道,窘迫地低下头去。 他只笑了一阵儿,又重新闭了眼,为我揉了一会儿腰,道:「好点了没?」 「好些了。」我道:「其实没关系的,像这种情况,即使腰没旧伤,搁谁也都会酸一阵儿罢?」 「嗯,也对。」他点了下头,过了会儿,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正经道:「不过,下次我还是得轻点儿。」 「……」我用手捂住脸,哭笑不得道:「哎呀,您瞎说什么啊,羞不羞?」 他拉我的手,凑到我面前,眼含促狭,道:「怎么,害羞了?」 「胡、胡说,我才没有!」我道,鼓着腮帮子瞪他,却见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般若还在,猴子送我的红绸带却不见了!那是他唯一送我的东西,最重要的东西!立时,我两眼发直,变得无措起来。挣开他的手,我掀开被窝慌张地去找:「哪儿呢,怎么不见了?」 「欢喜?」他慢慢皱起眉头,疑惑道:「你在找什么?」 「布条,大圣送我的布条。」我顾不得看他,又怕被他压在身下了,于是请他让一让,道:「看你有没有压住啊,你见过的,就是那根…你之前还帮我系在手腕上的那根,不见了。」 「……」他缓缓坐起身,薄被滑到腰间,露出精壮的胸膛,残存着昨晚的痕迹。我无意瞥见,耳根一热,立刻别扭地移开眼去,支唔道:「你也、也帮我找找罢,挺重要的。」 「……」他不动,也不语,只定定望着我,眸中金光凛冽。 气氛突然有些沉闷,夹着一点淡淡的尴尬。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不妥。按照常理,经过昨晚之事,我似乎应该和他…温存?温存?然后一齐起床?如今我却着急忙慌地推开他去找猴子送我的东西。如此一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翻脸无情」的意思了,也难怪他的脸色不大好看。 第114页 「那个…」我想说点儿什么,可又一时词穷,只好闷头找衣服穿,垂眸道:「可能昨天掉林子里了,我去找找。」话毕,心虚地不敢去看他,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穿鞋。 「别找了。」他道,微凉的指尖按在我手背。 「嗯?」我一顿,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另一只手伸来,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一大一小两枚由红绸编制的指环,指环上还用类似于金线一样的东西掐出一朵精巧的桃花。 「在这里。」他道,声音有些低沉。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道:「什么?」 「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他又说了一遍。话毕,他握着我的手,将那枚小的指环轻轻套在我左手第四指上,就像方才的尴尬不存在一样,他恢復如常,温声解释着:「在你睡着时,我闲着没事儿,用它做了两枚戒指。戴上看看,大小合适么?」 「……」他微微低头,托着我的手,像是在认真把量戒指合不合适一般。我看着他,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只知心里好像瞬间被什么填满了。合适,自然是合适的。昨晚迷迷煳煳睡着时,我的确感觉有人握着我的手,捉了我的手指捏了又捏,想来是他在编戒指时,试我指围的大小罢。 「挺好的。」我坐在床边,双腿自然垂着,转了半边身子凑过去与他一起看,笑着道:「你的呢,我给你戴上试试吧。」 他顺从地伸出左手,我接过戒指,给他套上。「你手真巧。」我诚心道,瞅着戒指上精巧的梅花,问:「这是金线么?你怎么想起用金线编小花的?」 他将手与我的并在一起,欣赏片刻后,满意地笑着,道:「啊——这不是金线啊,是我的头髮。」 我:「???」 他笑意扩大,补充道:「昨天晚上被你揪下来好几根,我想吧…丢了怪可惜啊——」 我:「!!!」 用掉的头髮编小花,正常人真的不会觉得,很噁心吗?!也许我不是正常人吧,我想,我反而有点儿小开心。 「喂,收了我的戒指,睡了我的床,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他无赖道。 我动动那根手指,嘴巴一翘,想说「不!」却觉得戒指上似乎还连着点儿什么,若隐若现间,现出一根比头髮丝还纤细的红线,区区绕绕,另一端连在他的戒指上。 我弹了一下那根线,柔韧有余,问:「这是什么?」 「红线。」他道。 我道:「我看出来了,它当然是红色的线啊。可我问的是,这根线,是什么线…」 「红线啊。」他道,声音小了几分,「昨晚你睡着了,我闲着没事儿,去月老那里向他讨来的。」说话时,他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没想到他也有窘迫的时候,我竟觉得他这模样格外可爱,同时又有些无奈,道:「可是…可是月老的姻缘线,只管得了凡人,管不了妖,更管不了神啊。」 「我不管。」他道:「总之,有了这根线,还有这指环,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无论你开心或者不开心,或者遇到危险,我就都能知道了。」 「!」我心中一动,难道他如此大费周折,只是为了能护我平安长乐吗?似乎从未有人将我如此放在心上过,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噗——」我笑了,数百年以来,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毫无徵兆却又顺理成章的松开了。我歪歪头,狡黠地望着他,问道:「那你说说,我现在开心吗,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你在想——」他拉长了话音,微一用力,将我扯入怀中,笑嘻嘻道:「师父对我好好噢,我好喜欢他啊——」 「!!!」我无奈地闭上眼睛,手掌按着额头,长嘆一声,道:「师父,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你这样厚脸皮的人啊!!!」 「有吗?」他装模作样摸摸脸。 我一把捏住他的脸,往两边扯着,笑着喊:「有,而且厚得都可以开屏了!」 「别闹。」他拉开我的手,咧咧嘴:「艹!你这小爪子,扭死我了!快看看,脸肿了没?」 我收回手,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摇头道:「没,就是红了一点点。」 「哼!」他惩罚似的拍了下我的脑门儿,力道却轻的更像是在抚摸。 我调整了下坐姿,靠在他身上,伸出左手看着那枚红绸指环,轻声道:「长留哥哥,三年前,你是不是也因为这根布条,才知道我遇险的?」 「给你时,我在上面施了法的。」他笑道,伸出指尖拨弄着上面的小桃花,「不过当时走得急,现在闲下来终于能做对儿戒指出来,你看,比之前的烂布条好看多了吧?」 我道:「都好看,我都很喜欢。」 「欢喜。」他将我的手握在掌心,突然唤了我的名字。 我「嗯?」了声。 「你能不能……」他欲言又止。 我笑道:「怎么啦,有话就说啊,这么吞吞吐吐的,都不像你了。」 「呵——」他轻笑一声,道:「是,你说的是。」话毕,他将我推开一些,扳着我的肩膀,望着我的眼睛,严肃道:「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少跟猴子来往,更要离金蝉远一些?」 「?」我一愣,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的严肃只维持了片刻,随即便笑嘻嘻道:「我心里只有你,自然希望你心里也只有我一个。你要的,那只臭猴子根本给不了,但我能。所以…你把对他的喜欢都给我,不好吗?」 第115页 . 此后数日,我一直在想,究竟如何才能将对一个人的喜欢,毫无保留的全部转交给另一个人。可试了几次,却始终无法做到。我明明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师父了,但似乎这种「喜欢」与对猴子的「喜欢」又不太一样。 我没回答他,他后来也没再提过此事。 我在花果山住了几日,渐渐地,山里的小猴儿也都与我玩的熟了。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对猴儿们解释我们的关系,以至于,那些猴子们见了我,皆嘻嘻嘻偷笑。若被我发现了,才蹦蹦跳跳跑过来打招唿,喊一声:「大王家的!」 虽一向自诩脸皮厚实,体瘦心宽,但不得不承认,其实我脸皮极薄,而且心眼儿小的比芝麻粒子还不如,又记仇,又容易生闷气。自然,这些话对着外人,我是不会承认的。 「什么大王家的,我才不是你们大王家的咧!」我道,羞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一只小猴儿天真地道:「上了我家大王的床,那就是我家大王的人哪!你是不知道,山里有成百上千只母猴,巴不得往大王身边挤呢!」 「母猴?!」我道,在心里盘算了下猴子搂着一只大母猴的样子,于是心里在好笑之余,又生出一股闷气—— 他敢?! 「还说不是我家大王的人,你看看,俺们才一说你,你就脸红了!」一只大马猴道。 我分辨:「哪有,你再说?」 「谁再说一句,我将他的嘴巴封上。」他笑着走来,一手揽过我的肩。 猴子去一看到他,立刻激动起来,喊着:「大王,大王!」 他一摆手,道:「都散开去玩吧,别围着了。」 小猴儿「轰」一下散了。我扒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少装模作样,他们那样喊我,肯定是你授意的。」 「喊喊怎么啦,又没说错。」他笑道:「守着花果山,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山大王。小的们等了几百年,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压寨夫人,高兴嘛。」 说话间,到了一架鞦韆前。我一抬屁股坐上去,他自觉地站后面帮我推鞦韆,松手后不忘张开胳膊护着我防止摔下来。 我惬意地悠着腿,笑骂:「起开!你说谁压寨夫人?!」 他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想了想,道:「那…压寨相公?」 「!」我被他酸得手一滑,整个人从鞦韆上飞了出去。但知道他肯定会将我接住,便也没害怕。 果然,飞到最高点后才只往下落了三尺,便掉入他怀中。我自觉地环着他的脖子,他抱着我缓慢地旋转而落,血色的衣摆在山风的鼓动下扬成一朵花的形状。 「哇塞——」 「哇塞——」 小猴子们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朝天看着,惊嘆道:「大王真帅啊,要死啦!要死啦!我天!」 这些小猴子也太夸张了吧?我心想,他有怎么帅?于是抬头去看,谁知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我目光一缩。他「哈哈」大笑起来,稳稳将我放下,问:「还玩鞦韆吗?」 「不玩了。」我道。 「嗯。」他牵起我的手,道:「那去玩别的。在花果山,其它的我不敢保证,但吃的玩的,肯定是不缺的。」 「我不想玩了…」我道。 他皱着眉:「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不是。」我摇头,望着满山桃花,道:「你看,山上这么多花,我想采一些酿酒。之前在满仓国虽然也酿过,但只有三个月时间,太仓促了,酿出来的酒不好喝。桃花酒,埋在地下的时间越长,取出来喝时才越香。我想多酿一些给你,埋在树底下。这样的话,以后每次过年过节,你都可以拿出来喝。」 他一扬眉:「你说,是专为我一人酿的?」 「……」我望着他期待的眼神,点头笑道:「嗯!」 . 他发动满山的猴子一齐帮我采桃花,又亲自去东海极地取了深海活水。 后山那片果林里的果树虽然长得非常杂,但还是有一片比较集中的,长了大约三千棵桃树。我用采来的桃花和深海水,酿了许多坛酒,几乎在每棵花树下面都埋了一坛。 想着以后过个千百年,取出一坛,拍开封泥,桃花醉的醇香飘散开,有喜欢它欣赏它的人,拿了碗,大碗喝着,感觉真好。 其实,有些事,有些人,跟酿酒也差不太多罢。时间越久,就越喜欢。也越觉得,放下,不如不放下。 这样想着,我有些入神。等再回神时,他已经将最后一坛酒埋好了。我们对着头,蹲在地上,守着一棵看起来有上千年的老树,大眼睛瞪着大眼睛,默了会儿,「噗——」一齐笑了。 「大王!大王!」这时,有只小猴子跑来,道:「山里来客人啦!」 被扰了清静,他有些不悦,道:「怎么毛毛躁躁的,谁来啦,说!」 小猴子喘了口气,道:「一个大鬍子的和尚,说是您师弟!」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非3p! 第62章 六二 水帘洞前。 悟净手执降妖宝杖, 满脸因为发怒而升起的黑气, 壮硕的身子宛如铁塔一般立在那里, 引得一群好奇心重的小猴子围观。 更有胆子大的猴子, 竟敢揪着他的衣服往上攀爬,像面布袋一般挂在悟净肩膀上打着滴熘儿, 又伸手去揪他的鬍子和头髮。 第116页 「呀!鬍子的毛毛是真的!哈哈,好玩!」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我试一下!哦, 真的是真的耶!」 「让开让开都让开!我也要薅一把!」 悟净的性子向来耿直端方, 哪受过像这群无赖小猴儿这般的捉弄,于是脸色黑的更厉害了。他气得用宝杖敲打着地面,甩掉身上挂着的小猴子,低吼道:「走开走开!去叫你家大王来!走开!别捉弄我!」 然而,悟净虽然发怒, 毕竟老实温吞惯了, 是以只是黑脸而已, 并未真的动手打人。小猴子们被他甩到地上,本来还有一些害怕。但缩在地上观察了会儿, 觉得这大鬍子生气起来的模样竟有些好玩, 便立刻再次一哄而上,揪衣服的揪衣服, 薅头髮的薅头髮,将他本就不多的头髮薅了个七七八八。 「玩玩就行啦,这样欺负人,好像有些过头了。」我道, 对悟净的遭遇深感同情。 「我这师弟,平日温吞惯了,偶尔发一次火,我想多看几眼。」他笑,但还是从石头后面走出来,一声呵止了小猴子的玩闹,道:「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远来是客的道理,我没教过你们吗?不好生招待着来客,干什么欺负人?」 刚才明明自己看热闹看得开心,现在又装模作样地当好人,我想他的性子真的跟那群小猴子一样,有些顽皮了,只好笑着摇摇头,跟上他,朝悟净走去。 小猴子知道自家大王不是真的在数落自己,便嘻皮笑脸了一阵,才从悟净身上退下来,慢慢散了。 悟净牛眼一瞪,道:「少假惺惺地装好人,我算是看透你了!大师兄,枉我一直尊爱你敬仰你,喊你一声哥哥,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悟净说的话不大对劲儿,气也生得莫名其妙。 我正想问一问,却听他极轻地笑了一声,对方无礼他也不发怒,只轻飘飘道:「我的好师弟,你大老远的来一趟,有话咱去屋里说?」 「谁去你的猴窝?我怕惹得一身猴骚味儿!」悟净由于气愤,握着宝杖的手一紧。 他眸色暗了几分,又重复了一遍,道:「进去说。」 这次在我看来,他似乎才有些不悦了。 悟净毕竟与猴子相处过十余年,对他的脾气秉性还是了解的,自然也觉察出他语气不善来,但还是堵着气,道:「我是来要东西的!」 怕对方是想找个台阶下,我劝道:「沙师父,有话还是进洞里去说吧,这里这么多小猴子在,太吵不说,也不方便不是?」 悟净瞥我一眼,没好气道:「你跟这猴子是一伙儿的,也不是好人!」 我:「……」 他不语,只冷冷看着悟净。双方僵持了会儿,悟净终于妥协,一个勐子扎下去,穿过瀑布,进了洞中。他横抱起我,亦飞跃瀑布,回到洞内。 「坐!」他对浑身被水淋得湿漉漉的悟净道,转身将我搁在一张吊椅上,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又吩咐小猴子端上好果好酒招待客人。 吊椅是一张用常青藤编织的长长的椅子,两端用柔软的树藤吊在两棵对着长得连理树上,青藤上开着粉的、黄的、白的、浅蓝色的小花,可以坐开三四个人,偶尔累了,躺在上面休息也不错。 悟净将法杖铛一下插在地上,一屁股蹲在对面的石凳上,对我们怒目而视。有小猴子端了桃子香蕉等瓜果给他,他也不搭理。 「他不吃,就拿过来。」他淡声道,脚在地面轻轻一蹬,吊椅就如鞦韆一样悠悠的晃了起来。 小猴子端着果子殷勤地上前。 他挑出一个长得光鲜的橘子,两下扒了皮,往自己口中丢了两瓣,才将剩下的大半个递给我,「这么甜的橘子,又不愁没人吃。欢喜,给。」 我接过,掰着往嘴里送,一尝还真是,可甜了。 之前我曾吃过一个酸橘子,酸得我牙齿都软了,自那以后每次再次橘子,他都扒开后亲自尝了,见是甜的才给我。 「现在,我还尊你一声大师兄,是看在这么多年兄弟情谊的份上!」悟净见总不理他,耐不住了,暴躁道:「你知道,我来可不是吃橘子的!更不是来看你丫的吃橘子!」 「呵——」他笑而不语,悠悠晃着吊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是因为开心才笑。 我觉得气氛有哪里不对,便支起耳朵,放慢了咀嚼的动作。 悟净又道:「师父说了,只要你将拿走的东西交出来,你打人的事他可以既往不咎!往后他只当没你这个徒弟罢了!你爱怎么逍遥快活,也没人会拘束你的性子了!」 我咽下口中的橘子,道:「你是不是误会了,这些天我们一直都在花果山,并没有离开过啊。」 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左手第四指上的红绸指环,翘着嘴角,道:「吃橘子吧。别理他,他也被那罗嗦的给和尚折磨疯了。 我:「……」 悟净「腾!」地站起,吼道:「少装蒜了!你半夜里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心里清楚!一棒子敲晕师父,又偷走我们的行礼!行李也就罢了,那里面可有我们的通关牒文,还有锦襕袈裟,以及九环锡杖!你个臭不要脸的猢狲!」 我想起他曾在夜里我睡着时编指环,甚至到三重天找月老讨姻缘线,心里立刻「咯噔」一声。没错,他夜里的精力的确旺盛的厉害,难免会做出什么事儿。但是打伤金蝉还有偷走行李这种事,我却是不相信他会做的,于是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沙师父,你别着急,坐下来冷静说。」 第117页 他将手搭在我肩上,瞥一眼悟净,淡淡道:「我的好师弟,方才这些污言秽语,都是八戒那呆子教你的吧?据我所知,你可不会骂人哦。」 「特么要你管!」悟净脸上一阵青白,吼道:「反正东西就是你拿的,你认不认吧!!!」 「哈哈哈!」他长笑一声,从吊椅上跳下来,走到殿中,朗声道:「是我做的,我当然认。」 「你!」悟净见他走近,立刻戒备地拿起宝杖。 「师父!」我急道,也从吊椅上跳下来,拉着他的袖角,「没做过的事,怎么能认呢?」 他对我笑了笑,温声道:「真是我做的。我早就看那和尚迂腐透顶,不顺眼了。」 「是…是因为我吗?」金蝉子不是谁都能打得,上面可有四千神佛罩着。我担心他因此闯祸,惹了不该惹的人,担心地要命。 他淡声道:「与你无关,我是替猴子打的。」 「少罗嗦!」悟净亮出宝杖,喝道:「将东西交出来!」 他一动。悟净后退一步。我以为他要与悟净打斗,立刻拉着他,道:「别冲动,既然拿了他的东西,就赶紧还回去吧。还有…还有,若你还想随金蝉去西天,去便是,我、我没关系的。」 「呔!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丢下你?」他拍了下我的脑门,道:「若想取经,我自己也能去!带着你一起去!把你带在身边护着,看那猴子还能说什么!」话毕,他拍拍手,道:「孩儿们,将几位贵客都请上来!」 「贵客?」我一愣,寻声看去。 几名马猴领着金蝉、八戒、白龙马,从一道石门后走来。 我:「???!!!」金蝉和八戒何时来的水帘洞,我怎么不知道? 「师父!二师兄,你们怎么……」悟净正要上前迎接,突然从后面又出来一位身穿花褂的大鬍子沙和尚,正挑着一旦行李。登时,悟净脸色一变。 「师父我已经有了,师弟我也有了,取经四人组,一个也不差。所以我们还要去西天求取真经…为什么要将东西还你?」他笑道,走过去接金蝉,唤了声:「师父。」 「好悟空,我的亲亲徒儿。」金蝉笑眯眯道。 我望着眼前的一幕,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寒意。金蝉是假的,八戒也是假的,悟净…更是假的。面前的他,让我感到些许陌生。这些天,他看似时时刻刻与我在一起,可背地里究竟在计划着什么? 他扶着「金蝉」,走到悟净面前,笑嘻嘻道:「看看,和尚我也有了,通关牒文我也有了!经书什么的,就交给我来取吧,你和你家师父,回去好好歇歇。」 「歇你妹儿的大头鬼!」悟净道。他跳到「假悟净」面前,与他大眼瞪小眼。 「假悟净」见有人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也很吃惊,喊道:「你是哪里来的冒牌货,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样子?」 悟净怒目道:「好你个妖怪,竟然恶人先告状了!」 「假悟净」不甘示弱,道:「你是假的,我是真的!」 悟净道:「我是真的,你才是假的!」 「假悟净」道:「我是真的,你才是假的!」 悟净道:「你是假的,我是真的!」 「你是假的,我是真的!」「假悟净」喊。 悟净道:「我是假的,你是……」 「假悟净」忙不迭点头:「对对对,你是假的!」 「去你妈的!」悟净见自己说不过,暴跳起来,一宝杖将「假悟净」掀翻。 「哎哟!」「假悟净」哀嚎一声,倒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儿,抽搐几下,突然两眼一翻死了过去。「倏」得一下变成了一只小猴子。 「好你个妖怪!」悟净勃然大怒,挥动宝杖击来。 他身子一动,闪到一边避开,却不还手。我既担心他不还手被伤到,又担心他还了手伤到悟净,便挡在他身前,质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何要变出圣僧,又想自己去西天取经呢?」 悟净止住宝杖,道:「小桃仙,他打伤师父,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大圣了!你还护着他干什么?让开!」 「让开?」他周身气息渐冷,将我拉到身后,对悟净冷笑道:「好,他让开了。可那又如何,你以为,你会是我的对手?」 「!」悟净一愣,默不作声了。 我挣开他的钳制,面对着他,轻声道:「师父,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些天,你,你与我在一起时,究竟在想什么?别让我以为,我对你一点儿都不了解好吗?」 「……」他不语,只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金眸灼灼,似烧着一团烈焰。良久,他衣袖一甩,将悟净掀出了水帘洞,喝道:「滚!」又几下,将假的金蝉八戒等也统统掀了出去。他避着我的视线,手垂在身侧,隐隐有些颤抖。 水帘外传来悟净的痛骂声,他喊道:「等着!你给我等着!我要去南海请观音大士来教训你!到时候就不怕你不把东西还回来了!」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追着他的视线,去捧他的脸,焦急道:「我相信你不会真的伤害金蝉,你是有苦衷的。你看着我,告诉我好吗…嗯唔!」一语未完,他一把将我拉近,低头封住了我的唇。 「唔…师,师父…嗯。」他紧紧箍着我,将我压在怀中,像是发了狠,让我不能唿吸了。我挣着,声音破碎,道:「嗯,师,长留…哥哥,放开我先……」 第118页 「欢喜……」我的挣扎似乎起到了作用,他动作温柔了下来,在我唇角浅吻几下,才不捨得松开了我。我看到他一双眼睛里压抑着什么,好像困兽的挣扎。 我喘息着,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于是与他对视不语。 喉结滚动,良久,他望着我,哑声道:「你答应我,不要继续跟在金蝉师徒身后,随他去取经了。离金蝉远一些,离猴子远一些,可以吗?你若答应,我便将这些东西还回去,放他们西行。」 这话,他以前也对我说过,当时我以为是玩笑,便没在意。现在又说,我有些不解,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你让我离猴子远些,或许我能理解。但金蝉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 「他会害了你!会害了你!」他厉喝,像是忍了很久,终于发泄一般,激动地额角的青色血管都凸了起来。 「为什么会害……」我一怔。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他吸了口气,将我揽在怀中,揉着我的头,软声道:「总之,我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我更加迷惑了,但怕惹他激动,又想劝他将金蝉的东西还回去,只好点头道:「行,我记住了。」 他「嗯」了声,极轻地嘆了口气。 「大大大大,大王!」这时,有一名小猴跑进洞中,道:「门外又、又又又、又来了一个大王!」 「!」我一震,忙从他怀中挣了出来,转身向外看。他缓缓向前迈出一步,站在我身侧。 隔着水帘,隐约有两人正往这边而来。一人花布大褂,一人艷艷红衣。 「大师兄,原来这些天你一直在观音大士那里,是师父和我们误会你了!真是对不住!打伤师父的那个妖怪此刻应该还在洞中吧!你可一定要把咱的行李要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修罗场!小伙伴们请做好心理准备!还有,本卷大概还有三章结束,也是本文最虐(大雾)的三章!下一卷就是现在进行时,就再也再也再也再也不会虐欢喜啦!该猴子勤勤恳恳绞尽脑汁死皮赖脸不择手段追媳妇了! 第63章 六三 望着帘外越来越近的红色身影, 我抢前一步, 却被他冰凉的手指一把捉住腕子, 紧紧箍着, 无法上前。 我回头看他,疑惑道:「师父?」 他望着我, 金眸含笑,淡声道:「你相信我吗?」 虽不知他为何如此问, 但我还是点头, 道:「信!」 「那……」他弯起嘴角,道:「你答应我,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只看着就好。」 「嗯?」我茫然。 「妖怪!我大师兄来啦, 看你还怎么抵赖!」这时悟净如常一个勐子扎进水帘洞。 水花飞溅, 颗颗晶莹, 宛若冷玉。 他未见有丝毫动作,却在身前掀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格挡了飞溅的水珠, 护我周全。 隔着那道屏障,我看到猴子与悟净一齐进来。他从容穿过水帘, 云靴金甲,红衣灼艷,点滴未湿。恍惚记起,在十方幻境中, 猴子曾说过,他那件袍子水火不浸的。 正是这样一件水火不浸的战衣,才配包裹住他一颗炙热而坚毅的心。他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此刻,英雄金眸沉寂,正深深向我望来,其间含着的却是比数日之前更坚决的冷漠。 对上那双眸子,我唿吸微微一滞,忽地心口沉闷而又不可遏制的疼了起来,「大圣」两字徘徊在嘴边,却失去了唿唤的勇气。 半晌,猴子将视线偏了偏,移到我与师父交握的手上,一顿之后,才俊颜愈冷地望向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师父始终牵着我的手,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只是那笑仅浮于表面,很难到达眼底。他道:「哟,我的好师弟,你搬的救兵终于到了呀,哈哈。」 猴子不再看我,他眼神骤冷,面无表情道:「放开他。」 「大王!大王加油!」 「大王好棒!我们爱你!」 「大王!请务必打倒那个冒充你的妖怪!」 「大王!我们热爱小公子!请不要让妖怪把小公子抢走了!」 「大王!给你比心!」 不知何时,洞内挤满了看热闹瞧新鲜的小猴子。在他们心中,或许以为自家大王是无所不能的罢,是以才会不分局势地胡乱吶喊助威。只是不知他们口中的大王,指的究竟是师父,还是猴子。 但我却清晰的觉察到,有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在他两人间缓慢蔓延,一场大战稍触即发;但似乎又有一种更深层的缘由,在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衡,所以两人谁也没有动手。 「放开他?」师父一扬眉,笑岑岑道:「哦,原来你不是来讨行李的啊。」 悟净大声道:「我大师兄当然是来拿行李的!不过,小桃仙也要跟我们走!你这个妖怪,打不死你!」 「滚!」师父笑着,声音却透出一股不耐烦,道:「你两位大师兄都还在这里站着没死呢,哪里轮到你说话的份儿?」 「……」悟净语塞。 猴子又说了一遍,「放开他。」这次,他将目光转向了我,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我心一悸,缓缓将手从师父掌心抽出。 「……」掌心一空,师父的肩膀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慢慢攥紧了手指。 第119页 悟净对我道:「小桃仙,你还没看清楚么,你身边的那个是妖怪!快过来,到我和大师兄这边来!」 我为难地在原地挪挪脚,却迟迟踏不出那一步,一指旁边的行李,小声咕哝道:「东西都在那边地上呢。」 「……」猴子嘴角微微牵动,冷漠的表情碎了几分。 「哈哈哈!哈哈!!!」师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在哭。他的眼泪飙了出来,大笑道:「看到了没有!猴子!他终于不要你了!哈哈!」 见他情绪激动,我忙抓着他的胳膊,不无担忧道:「师父。」 猴子的冷漠被愤怒代替,他上前一步,喝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师父轻轻拉开我的手,他拭了下眼角的泪花,慢条斯理道:「自然是做那些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了。」 「该死!」猴子怒喝。 「大师兄,什么是你想做却不敢做?」悟净茫然道。 「你气什么?」师父敛起笑,正色道:「猴子,如今这局面岂不更好,你取你的经,将他交给我。当初,你我不正是这样约定的么?」 「约定…?」我一愣,忙去看猴子,道:「大圣?」 猴子只看了我一眼,便目光一缩,立刻将视线移开了。他召唤出金箍棒,朝师父横眉一指,冷声道:「我只让你护他,却没让你动他,更没让你动金蝉子。既然你动了,那就必!须!死!」 「开打了!」 「开打了!」 猴群一片欢腾。 我挡在师父身前,直视着金箍棒的锋芒,道:「大圣!你不能动他!」 「欢喜,让开。」猴子不容置疑道:「跟他在一起,会害了你。」 「你才是在害他!」师父喝道:「孙悟空!你自诩什么齐天大圣!什么盖世英雄!可事实呢!你连自己喜欢他!爱他!都不敢承认!你将自己的心藏得这么深,整天过得这么压抑……」 「我没有!」猴子抢道:「我不爱他!我爱上谁,都不会爱上他!」 . 「我不爱他!我爱上谁,都不会爱上他!」 . 「!!!」我蓦地张大了眼睛,如遭雷击。 虽早已知自己的追逐或许无果,但亲耳听到他承认,又是另一番滋味儿。这句话,几乎绝了我所有的念头。如陷入深渊,我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欢喜。」猴子唤我,声音带了丝不易察觉地轻颤。 我听得出他的无奈,因为我的执着而无奈。 他都知道,我喜欢他,追逐他,为他放弃了多少我本来的软弱,又拾起了多少本不该属于我的坚强,所有种种,他都知道。 正如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他,只是有意对我视而不见而已。自然,他也无须回应我什么。因为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也是我自欺欺人。 「没有?」师父怒极反笑,道:「那三年前,是谁因为无法脱身,才造化出一个我来,求我赶去满仓国救他的?半月前,又是谁怜惜他向金蝉下跪,才逼迫我再次出来,求我带他走的?」 「孙长留!」猴子眼中好像要烧出火来,怒喝:「住口!」 「孙长留?好啊猴子,你终于肯承认我的名字了。」师父冷笑着点头,道:「那你为何不敢承认,我是你的执念,是你对他的爱,是你早在五百年前十方幻境中,就埋下的一颗种子呢?」顿了顿,他勾起嘴角,用极其缓慢却又极其残忍的语气,道:「我就在你体内,在你灵魂深处,我是你的影子,是你的另一面,我…就是你!」 「长留哥哥?!」我一震,回过神来,死死抓着师父的衣摆,仰头道:「师父,你说…你真的是…我的长留哥哥?这些天,我时常唤你,你答应着,并非是在诓我,也不是在陪我自欺欺人?」 他将我从地上搀起来,伸手轻轻拭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眼泪,目光温柔,笑着道:「是啊,我一直在。瞒了你这么久,对不起啊欢喜……」 「没有,没有对不起,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摇头,勐地扑进他怀中,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期望抱着他,喜极而泣:「师父是你,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啊…你啊。」他笑着将我揉进怀中抱了一会儿,又轻轻推开,皱着眉,有些为难地道:「还是对不起啊……」 我抬眸,道:「嗯?对不起什么?」 「没什么。」他笑着摇摇头,目光落在我身后,徒然凌厉起来。几乎是瞬间,他将我拉到身后,用身体挡住,同时祭出金箍棒。 「你不是我的执念!」猴子的脸色苍白到吓人,他金眸一凛,金箍棒砸来,喝道:「你是我的心魔!是心魔,就该死!」 「好,那便看看,我们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又倒底怎样才是对他好罢。」长留哥哥将手中的金箍棒一横,道:「猴子,我奉劝你,若你一意孤行,终有一天,你会后悔今天!后悔方才!后悔你对他说的每句话!」 两件同样的上古神兵相撞,发出「铛!」一声巨响,气浪横向冲出,掀翻了一众看热闹的小猴,洞内山石崩裂。 我抢上前一步,喊道:「大圣,长留哥哥,你们别打了!」 悟净想插手战局,助猴子一臂之力,却被两人释放的灵力震得连退数步,迟迟无法上前。加之两人战作一团,无论样貌衣着兵器皆一模一样,开始他尚能分得清谁是猴子,后来却被搅了个晕头转向,只在一边着急的打着转转。最后跑来问我:「小桃仙,你跟我大师兄熟得很,你帮我看看,哪个是我大师兄?」 第120页 我望着在半空中斗法的两人,道:「都是,一个是长留哥哥,一个是大圣…可能,都是他…罢……」 谁真谁假,我已经不想分这么清楚了。我只知道,那两人,一个是我仰慕的盖世英雄,一个却是我喜欢的长留哥哥。两人无论是谁受到伤害,皆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又或者,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不知怎地变成了两个。 我想起—— 在揭马员外贴的告示时遇见猴子,那时他对我冷淡至极;可后来在女儿国一齐用膳时,又对我百般维护。 将我从蝎子洞的墙上抱下来时只是一触即分,可回到宫中时又主动提出与我同榻而眠。 猴子的态度这般时冷时热,或许是因为,在金蝉与世人面前时,他是齐天大圣,而在我身边时,他才是长留哥哥。 「别打了!别打了!」我道,祭出水逆,冲上去想要将两人隔开,却被金箍棒下凌厉又强势的灵光击得弹出数丈,狠狠摔在地上。 胸口一震激盪,五脏六腑好似被绞碎了一般剧痛起来,水逆脱手,我伏在地上「哇——」喷出口血来。 「欢喜!」长留哥哥注意到我上前时,就将如意力道完全卸掉了。但因为猴子攻势勐烈,才使我弹飞出去。他生生受下猴子一击,连退数步,勉强从缠斗中抽身出来,奔到我身边将我抱起,查看我的伤势,道:「你怎么样,哪里痛?」 猴子落回地面,负手将金箍棒收在身后。向我身边迈了一步,却又忍住了。他眼神闪烁,只站在原地盯着我胸前衣襟上的血迹发怔。 「没,没事…」我摇头,示意他不要担心,撑着身子坐起来,擦擦嘴角的血渍,道:「长留哥哥,你呢?刚才大圣是不是打到你了,伤到了吗?」 「他伤不了我。」长留哥哥笑着道:「我们本是同身,他会多少招式,我就会多少招式。他心里想什么,我心里就想什么,他又怎能伤得到我?」 我拉住他的手,又看看脸色苍白冰冷的猴子,道:「这样说来,你们岂不要斗个没完?」 「方才你答应我的,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插手。」他不答反笑,将我抱到悟净身边放下,道:「我的好师弟,甭管你心里再怎么向着那个臭猴子,麻烦帮我照顾下他。」 「你…你也是我大师兄?」悟净的表情有些纠结,他瞅瞅猴子,又瞅瞅长留哥哥,才别扭道:「我脑子还没二师兄好使,都被你们真真假假弄晕了。不过小桃仙就交给我吧,我会帮着你…你们照顾他的。」 长留哥哥对悟净点点头,我竟从他眼中看出一点点感激来。他转身对着猴子,再次握紧了金箍棒,吹了声口哨,才笑嘻嘻道:「嘿!臭猴子!咱俩还从来没有正正经经比一次吧?今天就当着欢喜的面儿打一架,谁赢了,以后就听谁的!」 猴子侧身对着他,没动地方,道:「孙长留,这才是你大费周折,引我来此的目的吧。」听不出情绪。 长留哥哥也没否认,笑道:「现在就动手吧。别耽搁,我剩得时间不多了。」 我一愣,问:「什么时间不多了?你要去……」 这时,猴子转过身来,淡声道:「你不会是我的对手,因为有一招我会,而你却永远也使不出来。」 第64章 □□ 这时, 猴子转过身来, 淡声道:「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因为有一招我会, 而你却永远也使不出来。」 「哦,是么?」长留哥哥一挑眉毛, 笑着道:「那便试试吧。」话毕,如意横出。 他二人几乎是同时, 以同样的招式, 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力道,在瞬间就过了数招。两根精钢的棒子乒桌球乓相撞着,灵力波向四周狂射,顷刻间就将水帘洞里石桌、石床、石凳等物炸了个七七八八。 小猴子们被掀倒在地上之后本在哀嚎, 见自家洞府被毁, 干脆直接大哭起来, 喊着:「大王!大王们!别打了,再打咱家都被毁啦!」 长留哥哥边打边道:「说的是!」 猴子虽未说话, 但看起来也有些惋惜。 悟净与我齐道:「所以啊, 为了不糟蹋东西,都停手罢。」 长留哥哥看我一眼, 道:「说好了不准插手的,看我怎么替你教训这个臭猴子!」 我哭笑不得:「你们根本就是同一人,即使分出高低上下,又能如何?」 「出去打!」长留哥哥道:「这里空间太小, 我活动不开手脚,想来你与我一样。」 猴子分出心神向我看了一眼,算是默许了长留哥哥的提议。 两人且打且退,很快出了洞府。 听着外面的打斗声,我心中难安,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出去看看。 「小桃仙,你不放心,是不是?」悟净同样忧心忡忡,道:「今天若不是亲眼见了,我真想不出,我大师兄竟然还有另一面。」 我道:「虽然这几天我隐隐约约有了这方面的猜测,但始终不敢确定。今日见了,我和你一样意外。」 悟净看着我,神色复杂,沉默一会儿,才道:「你和我大师兄,是不是在搞对象儿?」 「咳,咳咳!」我一骇,呛咳了声,嘴角又溢出一小股血来。 悟净变了脸色,往口袋里摸着找手帕,道:「你,你怎么又吐血了?」 我用袖子一抹嘴,笑得苍白,道:「没事儿,方才冲上去时震伤了器脏,受了些内伤。」 第121页 「要紧吗?」悟净摸出了帕子,但血已经被我用袖子抹净了。 「不要紧,死不了的,我命硬,被拦腰折断过好几次不也没事吗。」我道:「不过,你方才那句话吓到我了。什么搞对象,你可别乱说。」 「还说不是,戒指,我都看到你和那个假的大…我是说和那个就是,就是那个谁……」悟净抓抓脑袋又搔搔下巴,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怎么称唿长留哥哥,只好含煳带过,道:「你们手上都带了戒指了,肯定确定关系了吧。」 「啊…戒指啊,你说戒指。」我低头,看着左手第四指上的红绸指环,嘴角不自觉地浮起笑意,道:「的确是他亲手做的。」 「哎呦!」悟净一扶额头,道:「在女儿国时,二师兄就私下里对我说过,说你和大师兄互相看对眼了,还说三年前他着急想去救的人是你,我还不信。你们怎么,怎么能……哎!他是和尚啊!佛门中人怎么行呢?」 「佛门中人不…不行吧…」我的笑容凝住。 「自然不行了。」悟净道:「佛门中人应该六根清净,肯定不能谈情说爱啊。」 「……」我向外张望着,不大想继续这个话题。 悟净接着道:「我觉得大师兄说的对,你那个长、长留哥哥,根本就是他的心魔,是大师兄还没断干净的六根。如果一会儿大师兄将他杀了,那才真正算是堕入空门了!也只有他一心向佛,以后才能安心跟在师父身边,去西天求取真经。」 「!」 不是的!肯定不是这样的!我想,悟净的脑子还不如八戒好使,他说的肯定不对。 长留哥哥与大圣都是猴子的另一面,就像是一片叶子有正反两面一样。原本,叶子的两面应该长在一起的,他们也是。只有两人合在一起,才是完完整整的猴子,不该分离。 长留哥哥肯定不是猴子的心魔,他只单纯的是猴子的另一面;大圣也绝不是为了斩断猴子的六根,才想要长留哥哥死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可明知道悟净说的不对,我却找不出半点儿错处来反驳他。心里一着急,胸口血气翻涌,便又要咳嗽。不过这次,我将涌到嘴边的血沫子咽下去了。 悟净问:「你咽了什么?」 「血。」我道。 悟净道:「你竟然喝血?」 我道:「我自己的,吐出来岂不浪费?」 「……」悟净摆摆手,示意他管不了这么多,又道:「不管怎么说,从普渡众生的角度,从责任,从…从各方面来说,大师兄必须除掉心魔。」 「长留哥哥不是心魔!」我道,突然意识长留哥哥只是想与猴子分出胜负,可猴子方才说了,他的目的却是要杀了长留哥哥。 一个只想打架不想伤人,另一个却一心要杀人不想打架。如此一来,即便是双方能力相当,结果谁胜谁负却是可以预料的。而若猴子胜了,那长留哥哥岂不……?! 「不行,我要出去看看他们。」我道,撑着地想要起来。 悟净将我按住,道:「我答应过大…就是,就是另一个大师兄,要照看好你!你有伤在身,出去也帮不到忙,还是耐心等他们分出胜负吧。」 「你不去,我自己去。」我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悟净没有办法,只好扶着我,道:「好好好,走吧走吧。」 悟净将我背出洞外。 九天之上,长留哥哥与猴子斗得昏天黑地,却依旧是旗鼓相当,难分胜负。他们飞得太高,金箍棒的碰撞声又太响,引来无数过路的天神尊者妖魔鬼怪驻足观看。 有人道:—— 「啊?怎么两个大圣爷?」 「噢!我的天!一个大圣已经难以应付了,两个让我们怎么活?」 「神哪!大圣爷不是随金蝉去西天取经了吗?怎么跑这里变戏法来啦?真会玩儿,自己打自己很有意思?」 观音大士途经此地,看到后,问:「两个猴儿?悟空,哪个是你?」 猴子道:「观音大士,我是真的!」 长留哥哥笑:「那个…观音哪,我也不假。」 我:「……」 围观众人:「???」 观音大士难得皱眉,道:「我也看不出你们谁真谁假了,这样吧,我且念几句紧箍咒儿,你们谁疼,谁就是真的。」 「!!!」这法子看起来不错,可仔细一想,有点儿不利落,因为我知道,上面两个都是真的,都会疼。 猴子与长留哥哥对招的动作明显一顿,一齐张嘴,似要说点儿什么。看那口型,像是「不要念!」,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念咒声响起。他二人脸色一变,立刻痛得面容扭曲起来。 「谁是真疼?」观音念了一会儿,停下来问。 猴子喘息着,道:「我是真疼!」 长留哥哥道:「我也不假!嘿,观音!您这法子好像不顶用啊。」 「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观音有些为难。这时,有人自告奋勇道:「我来!」 我闻声一看,那人长得黑漆漆一张脸,身边跟了一头像豹子不是豹子豺狗不是豺狗狮子不是狮子的神兽。有人认出他来,道:「是冥君与谛听!」 冥君道:「我听小鬼儿说,大圣在此遇到难处了,有一妖魔变化成他的模样出来骗人,于是带着谛听过来看看。」说着,他摸摸谛听的头,道:「小听,去看看。」 第122页 谛听俯首,趴在地上耐心听了会儿,却是脸色大变。冥君道:「你听出什么了?」 谛听道:「君上,我虽听得清,但此事不可说破。」又对猴子二人道:「两位大圣,您二人的秘密,天知地不知,我知你们知。言尽于此。」话毕,便钻到冥君胯下,驮着他回地府了。 天知…天,指的是?我皱眉,捉摸着一般情况下,在凡人口中,「天」指的是玉帝。但对于佛门中人,「天」应该是…佛祖?! 「悟空!」不知为何,我突然听到了金蝉的声音,回头一看,竟然是八戒背着他来了。 生平第一次被人带着飞,落地时金蝉的脸色煞白,被数万丈高空吓出一身冷汗。然而,他却顾不得擦,只小跑着上前,对猴子他们喊道:「我知错了,我知你是为我好,也知是我误会你了。悟空,待此事了结,你回来吧。」 金蝉看似软弱,骨子里却倔强地厉害。世上能让他主动认错并且请求的人,怕是只有猴子自己了罢。即便是我,听到他如此软言温语,主动示弱,也不禁心生动容,忍不住要应一声「好,我跟你回去」,更不用说是一直待他极好的猴子了。 我忙抬头向猴子看去,谁知他却没在看金蝉,而是在看我。四目相对,我二人皆微微一愣。到底是他先移开了目光,对金蝉淡淡唤了声:「师父。」 长留哥哥似乎有意捉弄,也跟着笑眯眯唤了一声:「师父!」 这下立刻将金蝉弄晕了,他茫然道:「你们…哪个才是我徒儿?」 长留哥哥笑而不语。猴子脸色阴沉,也不说话。 我和悟净被围观的人群挤到最不起眼的角落,沖金蝉喊道:「圣僧,都是,都是!」 长留哥哥本背对着我,听到声音后忙回头,隔着人海,道:「不是让你在洞里歇着…」话未说完,他似是感应到猴子心中的想法,眼神一凛,骂道:「艹,猴子!你竟然要跟我来这招!」 我对他因何突然骂人尚在懵懂中,就见猴子将金箍棒的一端化为利剑,转身向我刺来!他目光冰冷,淡淡道:「孙长留,方才你不是说我所有的招式,你都会么?那这一招,你试着接接看。」 他要杀我!猴子竟然要杀我!我如被钉在原地,望着剑刃折射出的冷锋,浑身冰凉,血液近乎凝固。我想,我懂得方才猴子看我那一眼的其中含义了。他挣扎过,犹豫要不要出这一招。可无论他是否犹豫过,他最终还是出招了。 悟净大惊,喊道:「大师兄,你要干什么?!」 长留哥哥向猴子追去,想要阻止他。偏偏他会的猴子亦都会,每一招都被猴子轻松化解。而他,却偏偏奈何不了猴子向我刺来的这一剑。 唯一一次,我在长留哥哥眼中看到了恐惧,他沖我大喊:「你傻了吗?闪开那个地方!欢喜,快闪开!」 我也想闪开,可偏偏动不了。剑锋冰冷,猴子的目光也冰冷,已经彻底将我冻住了。又或许并非冻住,而是猴子施了定身法,让我不得动弹! 「欢喜!」长留哥哥一把将金箍棒甩出,随即扑到我身上,终于抢在猴子之前将我护住。 也是这时,剑锋携眷着骤风,凛冽而过,一剑没入他后心。 「嗯呃!」长留哥哥闷哼一声,趴在我肩头,半身的重量全都压了下来。他一身红衣,有血也看不出,可血水涓涓滴落地面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我瞳孔骤然放大,眼角几乎崩裂,瞪着赤红的眼睛,任泪水溢出眼眶。然而,我却没有勇气抬手拥住他,怕碰到他疼,更怕我一动让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再难起身。 他却缓缓抬手,极轻地拥住了我。比起体力不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因为怜惜我,才用了那么轻的力道。他似乎吞咽了口什么,就像我在洞中时那样,苦笑一声,哽咽着道:「欢喜,是我小看那只猴子了,他、他这招儿,太、太特么损了。他说的对,这招我不会用,我、我也接不住…」 我张着口,嘴唇颤抖,手也不受控制地发抖,想叫他的名字却失声了一般,只瞪着眼睛,哭得泪流满面,然而半丝声音都没有溢出。越过长留哥哥的肩膀,我看清了猴子的一双眼。曾经我留恋于那双金色眼珠中的琉璃华彩,此刻,我却从来没有过得厌恶其中的冰冷。 他与长留哥哥,怎么可能是同一人呢?突然间,我有些不敢相信他们是同一人了。 我望着他,想问他为何他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我,又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长留哥哥。 难道喜欢一个人,仰慕一个人,也是错吗? 若这些是错,那我承认,我当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了。 猴子再次避开了我的视线。好笑得紧,他做了这种事,竟然还会心虚得不敢看我。他收了剑,淡声道:「你明知我不会真的对他下手,明知若你挡上来,这一剑刺的便是你,你为何还要挡?」 「呵——」长留哥哥笑了一声,道:「知道是一码事儿,挡上来却是本能。我不像你,做事喜欢想那么多…咳,本能让我去做,我就做了。让我去爱,我也爱了……」 「……」长留哥哥压在我身上,越来越重。终于,我支撑不住,一下跌坐在地。失去的直觉在震盪之下似乎恢復了,我一把将长留哥哥揽住。他身子一歪,倒在我怀中,眼眸微阖,不復往日的神采。嘴唇煞白,嘴角却连一丝血迹也没有。想来他和我一样怕将血吐了浪费,于是全给咽了。 第123页 「长留哥哥,长留哥哥……」我唤道,除了他的名字,我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说什么好。我厌弃自己,想我或许该听他的话,不要硬缠着悟净将我背出来。若我不出来,猴子也不会用我做诱饵伤他。 「欢喜,别哭,我…咳,我看不得你难过,一点儿也不。」他道,说话间,他呛咳一阵儿,唇缝隐约可见一丝殷红,偏偏被他忍住了。 我拿袖子抹干净脸上的泪,道:「没难过,我没难过。」可怎么才能不难过?我不争气地再次眼泪飞飙,咧着嘴大哭:「不行啊!我做不到不难过,长留哥哥,你不要有事,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才能一直欢喜下去,求求你,不要抛下我,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啊。」 「傻,傻瓜…」他嘆了口气,口中的血水终于大股大股的开始往外涌。他捂着嘴,不想给我看,可那些液体依然从他指缝中向外溢出。发现是徒劳之后,他颓然垂下手臂,微阖的眼角极缓地溢出一行清澈的水迹,柔声道:「没事,我答应你,会永远陪着你,守你一世欢喜…别哭了。」 我不信,哭道:「你骗人,你都要死了,还怎么陪我护我?你骗人!」 「真的,我与你同在。」他笑着道,稍稍抬起左手。我忙握住他的手。他动了下第四指,声音逐渐小了下去,道:「你看,这是我们的姻缘线…咳,还有红绸指环,只要它们还在,我就…就一直在。」 「好,我记着。」我点头,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 他眼神一点点暗下去,声音也越来越低,道:「但你也要记着答应我的话…离金蝉远一些,离西天庭…也远一些…躲得远远的…」 「是,我答应你。」我道:「还有大圣,我记得的,我答应你,以后都离金蝉和大圣他们四人远远的。」 「猴子啊…」他眼光倏得一亮,似想起什么,提起一点儿精神,转头看向猴子,对着他笑起来。 我亦抬头,寻着长留哥哥的目光望向猴子。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茫然,甚至包含着沉痛与无奈,还有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的心思难猜,远没有长留哥哥这般单纯。 长留哥哥道:「猴子啊,别嘴硬,告诉我…咳,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了?」 猴子不语,只盯着我。我却不想看他了,低头对长留哥哥道:「你别说话了,省些力气。我……!」我蓦地想起自己的桃子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立时一喜,道:「我想起来了!你可以不用死,我这就结一个桃……」 「住手!」 「住手!」 这次,猴子倒是与长留哥哥意见出奇的一致,他们几乎同时变了脸色,同时喝出声,又同时伸手挡我。可惜,长留哥哥终究体力不支,倒是猴子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欢喜。」 「别拦我!」我瞪着他,恶狠狠道:「我不想更恨你!」 「!」猴子一震,讷讷松开手来。 我又要去结桃子,这时长留哥哥「哇」呕出一口血来。我忙去给他擦血,他却握住了我的手,摇摇头,道:「别白费周折了,我只是猴子分出的一道魂,你、救不了我的…」 「!」我更加绝望起来,茫然道:「那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长留哥哥没有回答我,他残存的体力已经不够说那么多话了,只弯起嘴角,对我笑着缓缓合上了眼睛。 我听清了他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若欢喜,我愿长留。我与你…同在。」 「不,不要!长留哥哥!!!」我唿喊着,想将他抱在怀中,却发觉他突然轻了,身子逐渐透明,化成漫天金色萤光,几息时间便消散了。 「长留哥哥,长留哥哥,不要走,不要啊!!!」我跪在地上,拼命想要握住那些光点,却是徒劳。我嘶吼着,挣扎着,仿佛忘却了自己,只想着挽留住他,直到肺腑一阵绞痛,血气翻涌,喷出一口血来。 「欢喜!」猴子神色微变,抢上前一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 「别碰我。」我勐地一推他的肩膀,跪坐在地,低着头道。无意看到地上方才长留哥哥躺过的地上,有一枚小小的红色指环静静躺着,忙用颤抖的指尖将其捡起,小心地攥进掌心。 这时,突然自空中撒下一片佛光。那光满含慈悲,温暖而柔软,仿若能造化万物。 我抬头,看到一尊金佛法相坐于莲花金台,正笑望着我。 众人皆下跪,道:「拜见如来佛祖。」 我攥着着长留哥哥的戒指,往前走了几步,跪在如来的莲花座下,给他磕头,央求道:「求佛祖,指点迷津。」 「悟空!」 「大师兄!」 「大圣!」 突然,众人着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身看去,却见猴子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扶着金箍棒勉强撑着身子,身上与长留哥哥同一个地方,被一剑从背后穿心而过,原本水火不浸的红色衣裳早已被血水浸得湿透。 而他握着金箍棒的左手第四指上,赫然带着一枚红绸指环。 我摊开掌心,长留哥哥的那枚戒指却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还想三章之内让欢喜狗带儿好进入下一卷,但感觉那样似乎又太仓促了。嘤嘤嘤—— 第65章 六五 「啊, 大圣受伤了!」 第124页 「怎么回事, 没看到刚才那妖怪伤到大圣啊, 他怎么……」 众人疑惑不解, 议论纷纷。 「大师兄!」 「猴哥!」 八戒与悟净几乎同时往前奔。 「别、别过来…」猴子单膝跪在地上,左手扶着金箍棒, 垂头喘息着道。说话间,他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 口中溢出大股的鲜血, 溅在地上。 八戒与悟净止在原地。 金蝉担忧又焦急地唤着:「悟空!」正要往猴子身边跑。这时,猴子用金箍棒撑着身子,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盯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脑海有一瞬的空白。空茫无神的视线落在第四指的指环上,手指微微颤动, 显出上面拴着的一条细如髮丝的红线。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根红线, 直到望见线的彼端, 猴子正艰难地向我走来。每一走步,都会在他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一个鲜如火莲的血印。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平日殷红的唇瓣此时也几近透明。那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让他步履艰难,几乎每走一步, 都要停下来歇好久,使得他身后的血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金蝉已经呆住了,他站在不远处,再不敢上前。向来冷清的眸子里涌上浓浓的悲伤, 他泪眼模煳,看着猴子艰难却坚决地向我走来。 我怔怔望着他,明明方才几乎恨他入骨,明明方才他亲手杀了长留哥哥,可看他这般模样,我的心脏依旧紧缩成一团。半炷香时间,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唿吸或者倒抽凉气。我缓缓起身,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不知自己为何要站起来。 直到他在据我一步之遥时,因为体力不支,终于再次踉跄,我不加思考地迈出一步,一把搀住了他的胳膊。 这时我才明白,根本不用管我方才为何会站起身,只是本能而已。 可他有些重,依然在我面前缓缓跪了下去,我便也跟着身子一软,跪坐在地上。 「为……什么……」我茫然,不解他为何会受伤,不解他为何伤重至此却执拗地非要到我身边来,更不解他为何会有长留哥哥的戒指。 「我们本是一体,杀他…咳,便是杀我……」猴子抬眸,眼中竟有一丝凄楚,琉璃尽碎,化成点点泪光。 我一震,道:「你、你明知伤了他,你也会受到同样的伤害,却还执意杀他,难道仅仅因为…因为他爱我,因为他是你的心魔吗?」 「咳!」猴子呛咳数声,垂首低低喘息着。 「哈哈,哈哈哈!」我心中蓦地涌出莫大的悲凉,勾着嘴角,笑道:「你犯得着吗?宁愿冒着死的风险,也要斩断与我的牵连。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你手上的那枚指环是长留哥哥的,你既然厌弃他,便还回来吧。」 说着,我向猴子伸手。猴子低着头,缓缓抬起左手,凝视着他手上的那枚红绸指环。良久,他将手放下,低笑一声,道:「指环…咳,亏他想得出这种花哨东西…」 「你不给吗?」我问,望着牵在我们之间的那根红线,哑着嗓子缓声道:「那好,戒指你带着罢,这根红线,就此斩断。」 话毕,我将水逆祭出,对着那根细如髮丝的姻缘线挥下。谁知,在剑刃与其仅剩一纸之隔的时候,猴子竟一把将水逆握住,血水立刻从他指缝中溢出,沿着剑刃滚落进地面的泥沙中。 「!」我怔住,握剑的手瞬间失去了力气,微颤着,我道:「放手!」 「……」猴子低着头,殷红的血珠与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形成鲜明到刺目的对比。他紧紧握着剑锋,骨节泛着青白。 剑已经被他攥在手中,我只是虚握着。我有些不知所措,底气不足地喝道:「放手!再用力你的指头会断的!」 「呵——」他笑了声,轻易就将水逆从我手中夺走,丢在了地上。没等我说话,他声音虚弱却清晰地道:「他说的对,我后悔了……」 「?」 「欢喜,我…后悔了……」他道,缓缓抬起头来。 对上他的视线,我目光一缩,道:「后、后悔什么?」 「后悔…唔!」话未说完,他突然脸色微变,勐地按住心口,喷出口血来。身子一震,朝我倒了过来。 「!」 「大圣!」金蝉大喊,狂奔过来。 直到猴子歪倒在我怀中,我才反应过来,讷讷低头。看到他金眸微阖,一点点失去生机,就像方才长留哥哥倒在我怀中时一样。麻痹多时的神经瞬间刺痛起来,我抱着他,为他按住伤口,胡乱擦着似乎总也擦不尽的血,道:「大圣,不,不要…不要让我刚看着长留哥哥离开,又看着你…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欢、欢喜……」猴子虚弱地扯了下嘴角,眸光含笑。他伸出左手,眼神迷离地望着那枚指环,就像在嚮往着什么,道:「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在羡慕他…虽然他只能活在我心里,可…却是我最真最嚮往的自己。啊…不对,他才是我…」 「是,你们是同一个人…」我点头,哽咽着道:「大圣,你会没事的罢,你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肯定不会有事的吧?」 金蝉跑到我身后便停下了。虽然经过转世,他已经失去了金蝉子的记忆,但心底的那份通透却一直在。他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克制,什么时候又该放肆。就像此刻,猴子这般,他心中的疼不会比我更少,却依然能保持情绪上的一丝清醒。 第125页 我却比不得他,我只会紧紧拥着猴子,无助又茫然地哭着絮絮叨叨,听得猴子都有些不耐烦了。他用笑声打断我,勉强撑着最后一点儿力气,对我勾勾手指,道:「欢喜,你、咳,你将耳朵凑过来些,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什么秘密?」我疑惑,稍稍俯下身子,低头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听他用只够我听到的声音道:「我、我才不是什么盖世英雄,英雄要救护天下人…而我,咳,我只想护你一个…就够了。」 「……」一直在我眼眶打转的泪水此刻终于滚了下来,我将头埋在他颈间,泣不成声:「你不要说这种话哄我了,你是骗子,我不管你是大圣还是长留哥哥,你都是骗子。你方才还要杀我,现在又说要护我,你让我怎么信?很好玩儿吗,这样折磨我,让我一颗心死了又活,反反覆覆,让我这么难过,很好玩儿是吗?」 「不好玩儿。」猴子道,他将我推开些。看到我眼角的泪痕,他皱起眉头,手颤巍巍抬起一些,由于体力不支,又不得不放下。 见此,我忙握住他的手。按着他的意思,我捧着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覆在我脸上。他用大拇指将我脸上的泪揩去,轻声问道:「欢喜,你…可还愿信我?」 「……」我稍一迟疑,他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手从我掌心滑落。我忙握住他冰凉的指尖,点头道:「信,我还信你!」 他缓缓阖上眼睛,嘴角微扬,无声道:「那便…等我……」 . 如来说,长留哥哥名为「六耳」,亦为「六根」。「六根」又生出「二心」来,才会让猴子一分为二,化成两个人。 一人为「本我」,守心,是大圣。 一人为「自我」,守性,是长留哥哥。 对于一位堕入空门的人来说,六根必须除净,所以长留哥哥必须要从猴子的意识里消失。 可惜他白对我说这么多了,因为我朽木一截,压根儿什么都听不懂。 如来将猴子救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人,可以甘心为金蝉赴汤蹈火,护他西天取经,又怎会捨得眼睁睁看着猴子死呢? 更何况,猴子早就销了自己的生死簿。即便如来不救他,他想死,好像也不大容易。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正在灵山脚下一座草房的院子里种花草,又采了很多野桃花,酿了好几坛桃花醉。我拎着水壶给一株灵草浇了些水,直起腰时,蓦地发觉自己被猴子诓了。他根本不会死,却害我那时白白为他流了那么多眼泪,又害我求着佛祖救他回魂。 为此,我生了三天闷气。三日后,便吃睡照旧了。 猴子随金蝉走了,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倒在我怀中时的那句「等我」。我还没想清楚自己是否该等他,也没能在他醒来再见上他一面,便被如来请到灵山做客。 我虽答应过长留哥哥,以后离金蝉子远远的,离灵山也远远的。可我对不起他,再一次没有听他的话,竟跑来灵山脚下安家了。 但这也不能完全怨我,毕竟如来佛祖是九天之上的尊佛,他亲自相邀,我下界区区一只小树妖,又怎好拒绝呢?更何况,他出面救了猴子。于情于理,我都该承他这个人情。 猴子尚且不知我被如来带回了灵山。我费尽巴拉点着锅底的火,烧着一锅不怎么美味但勉强能下咽的野菜汤时,一边添柴,一边想着,等猴子取经回来,要登上灵山就必须从我门前经过。到时他若看到我,定会很意外,兴许还会吓一跳。 我不知道长留哥哥是否真的从猴子的意识里消失了,但直觉告诉我,他似乎还活着,活在猴子心底的最深处。猴子明明还活得好好的,长留哥哥肯定也能平安无事。不是说了,他们本为一人么? . 「我家大王取经快回来了吧?」一只小猴子拽着我的衣角,仰头问着。 「快了罢。」我道,卸下肩上扛着的一麻袋干草,擦擦额角的热汗。 通臂猿猴笑嘻嘻道:「嘿,大王家里的,你来就来了呗,还带什么礼物,这大老远的!」说着他接过麻袋,打开一看,笑容僵了一下,道:「哟,还是草。咱花果山啥都不缺,草尤其多咧!」 我便笑着道:「猿猴将军,你有所不知,这些草是我自己爬灵山时挖的。它们受佛光普照,与普通的草不同,拿来熬了汤喝,可以延年益寿,治病强身呢。」 「是吗?」通臂猿猴恢復了笑容,将麻袋交给一旁的小猴子,道:「您之前和大王一起酿的酒,差不多已经到了年份了,可以拿出来喝了。」 我在石凳上坐下,捡起一个果子,在身上擦擦,咬一口,边嚼边道:「那个不急,等大圣回来一起喝才好。酒这东西,越搁的年头长,越香越好喝。」 花果山在数年前被砸了个七七八八,但经过猴子们的同心戮力,加上我偶尔也过来帮衬帮衬,如今已经重建完毕,恢復了旧貌。 猴子的孩儿们虽然大多数都比我的年岁还大,但他们都愿意将我当猴子一样看待,极为尊敬。数年下来,我也习惯拿他们当小辈儿看待,在自己的能力之余多多照拂他们一下。 「我家大王能讨到您做相公,真是有福了。」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小猴子撅着红屁股过来为我添茶。 看她乖巧的小模样,不禁让我想起五百年前在十方幻境中的自己,也是这般肥润浑圆的小糰子。于是,我将她抱到膝盖上,又拿出一块金丝糖给她嗉着。 第126页 那糖是我受邀去大雷音寺听如来讲经的时候,他老人家给我的。本来有三块,但另外两块我在家闲着没事儿时,塞嘴里嚼了。本还想给猴子留一块尝尝,又一想,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爱吃糖的人,便作罢了。 只是听禅念经挺没意思,我对如来他老人家坦言,说我听不懂经书,请他下次再有什么道法会,别再叫我去了。在场的都是神、佛、仙,只有我自己是个小妖不说。人家说到经书都能谈上两句,我却大字都不识几个,岂不丢人现眼? 丢我自己的人也就罢了,经过真假猴子那件事后,人人都知我与猴子有那么层不大可以扯到明面上来的关系,默认我是受他照拂的小妖。所以,我若表现不好,猴子也会跟着丢人。我怎么能让猴子因为我丢了脸面呢? 「那你就不蒸馒头争口气呗。」小猴崽子坐在我腿上,将金丝糖嚼的「嘎嘣」响,边吃边道:「有时间也去念念书,多识几个字,为我家大王长长脸。」 「念书……」我道:「我没书啊,花果山有吗?」 小崽子吃干净糖,又舔舔手指,道:「我们都是猴子,有果子吃有山洞睡就行了,要书干什么,自然是没有的。」 「哦。」我点头,道:「那算了罢,认识几个常用字,会写我自己和大圣的名字,就够了。」 「怎么能算了呢?你跟我们不一样,你现在是人了,要是没文化,那该多可怕啊。」小崽子道:「你不是住在灵山么?大雷音寺肯定有藏经阁吧,藏经阁里有书啊。如来佛祖还有弥勒佛祖,他们都对你这么好,还给你吃糖吃点心,肯定也不会吝啬借你几本书看的。」 我一想也是,诸天神佛似乎都待我不错,几本书而已,想弄来看应该不难。是以,从花果山回去后,我没急着回家给花浇水,直接爬上灵山之巅,向如来讨了一把藏经阁的钥匙。 那时的藏经阁还未经过迁址翻新,只是念经堂旁边的一座老旧的两层木楼。门前既没有凌云渡,更没有独木桥。自然,也没有灵童看守。 起初,我还有些诧异为何如此轻易就得到了进出藏经阁的权限,后来看到屋里上万卷藏书,随便挑出几本带画的,读的津津有味儿,便也忘了自己最初的疑惑是什么了。 只是,我万没料到,会在一摞带着插图的画册中,看到金蝉子的《各传》。 上面记载着金蝉轮迴九世,每一世都为了救诸天神佛,不惜受蒸笼活煮,割肉剔骨。插图画的极为逼真,将当时的惨象描绘的淋漓尽致,结合着只言片语的文字描述,我仿佛听到了金蝉在蒸笼里,炙热的高温下,悽厉而无助的惨叫声。 我又记起在女儿国时,猴子说他在十方幻境中看到金蝉的过去。当他提到金蝉割肉削骨时的苍凉一笑,他说:「自愿?怎么可能呢?」 金蝉并非自愿!又或者说,他虽甘愿救人,却忍不住被活活蒸熟割肉削骨的痛楚!几番从蒸笼里挣脱出来,最后众人不得不绑了他的手脚,将他扔回去! 「怎么可能呢?」我捧着那本册子,震惊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金蝉子,他的过去,竟是这般悽惨么?莫说是猴子了,若我足够强大,亦想拼了命的护他疼他。想来金蝉看似冷清,遭到这样的对待,其实内心比谁都更无助敏感吧。 我指尖发颤,又向后翻了几页。后面的内容倒不如之前几页沉重血腥,而是在赞颂金蝉的功德。 「金蝉子之骨肉,食之,可生死人、肉白骨,助仙人渡劫,帮妖魔飞升,让凡人永生。」 「然,食金蝉乃下下之选,更是不得已而为之。故而,金蝉子愿以身饲佛,实乃无量之功德。」 「另有一上策,乃……」 我念着,忙向后翻,却发现那是最后一页。因为书的右下角破损了些,最关键的一句竟缺失了。 「金桃。」这时,门外传来守山灵童的声音,他道:「大唐来的取经人已经在山下了,佛祖说这两日,藏经阁只对他们开放,无关人等暂时迴避。你快出来吧。」 第66章 六六 「大唐来的取经人已经在山下了, 佛祖说这两日, 藏经阁只对他们开放, 无关人等暂时迴避。你快出来吧。」 . 得知金蝉子的前世极为悽惨时, 我本已骇得手抖心抖,守山灵童一句「取经人已至」, 直接让我将手中那本金蝉子的《各传》扔在了地上。 《各传》蓝灰色的封皮朝上,「金蝉子」三个大字大喇喇呈现在灵童面前。他微微一愣。 「啊…那个…」我心虚地低下头, 用食指搔搔鼻尖, 笑着打哈哈道:「我刚拿起来,还没来得及看。唔…我也不怎么识字,这是什么书啊?」话毕,弯腰将其捡起来,搁回了原处。 灵童山下打量了我一眼, 想来是他习惯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说假话, 便以为所有人都不会说假话了,也不怀疑我所言非真, 答道:「那本是金蝉子的《各传》, 记载了他的生平。」 「哦,这样啊。」我应道, 随在他身后出了藏经阁。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十分好奇缺了的那一句究竟是什么。 我突然想到,金蝉子的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我结出的桃子也可以让人起死回生。所以, 那个更好的「上策」,总该不会是吃我的桃子吧?如此一来,我身上岂不担负了拯救苍生的重任?哈哈! 第127页 可是又想,这种推测未免有些太过荒诞了,毕竟我只是一棵歪脖树,又没有如金蝉那般尊贵的身份和万人敬仰的地位,更比不上他的样貌和气质。 我觉得,拿自己跟金蝉比,简直就是自取其辱。任谁看了,也都会说欢喜哪儿哪儿看起来都比不过金蝉啊,比他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咧。 我心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沿着山道一路小跑着下了灵山。 「心里乱」,是因为得知猴子回来了。距离上次一别过了七八年,而且他走时又是那般情景,一日之内我经歷数度悲喜,感觉如在梦中一般,后来猴子对我说的一切大多数都是恍惚的。 这几年中我时常回想那日,发觉他一句「等我」,似乎向我承诺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如今他回来了,我不知究竟该以何身份或者态度与他相见,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唿呢?还是由着性子跑上去跟他抱一抱? 至于这「一路小跑」,却跟心急见到猴子断没有半点儿关系。实在是因为山道太陡,逼得我不得不加快了脚程,甚至几次三番险些从山上滚下来。 嗯…其实跟着急见猴子也有芝麻粒大点儿的关系啦。而且,路上我脚滑了几次,也确实滚了几滚。 . 等我连跑带滚到达山下时,发冠也晃得歪了,衣服也颳得破了,脸上蹭满了灰,鞋还跑掉了一只。怎么说呢?总之就是不能用一个「狼狈」可以形容的。 然而,山下并无猴子的身影,连金蝉与悟净等人的影子也没有一个。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难道在我下山的同时,他们师徒四人已经从另一边山上,彼此走岔啦? 想到这种可能,我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猴子,这一路我所有的纠结和忐忑,也显得多余甚至可笑了。 我嘆了口气,平復了下因为奔跑而变得急促的唿吸,垂下脑袋,精神恹恹地往我的草屋走。 路上看到小石子儿,便泄愤似得忍不住抬腿踢上一脚;遇到野草之类的,也忍不住泄愤一样上手扇一巴掌。 我不知自己的气究竟是哪里来的,只是觉得委屈。想我盼星星盼月亮地在山下等了猴子七八年,却连他取经回来的第一面都没见着,真的好气啊。 要是我方才没有下山,直接在大雷音寺门外等着就好了,定能遇得上他。现在可好,猴子进了雷音寺,要传经还要接受如来的封赏,或许又得陪金蝉将经书送回大唐… 总之事儿多着呢,更不会有时间见我。等他彻底闲下来时,定是几年之后了。 就这样错失了近期唯一一次见他的机会,哎呦,我怎么那么笨呢。 我嘴里叼着一根鸡骨草,慢悠悠走到我的小屋前,正要推开篱笆门,动作一顿。 不对!家里有生人来过,因为院子里栓了一匹马。 白龙马?! . 「哎嘿嘿,师父,这如来待咱不薄啊。咱还没登灵山呢,就在山下盖了个小屋给咱歇歇脚。」八戒的大嗓门。 金蝉淡声道:「休要乱说,这屋子明显是有主人的。你看,锅碗瓢盆都是刚刷洗干净的,院子里的桃花树还有蔬菜也都被人精心打理过。」 「是啊,二师兄。」悟净道:「没经过主人的允许,师父本不让进来,是你一路喊着饿,非要进来歇脚找吃食。既然进来了,你就安静会儿,歇你的脚吧!」 「哟,经还没取到,你的脾气倒是变大了,竟然敢跟着师父一起数落我了是吧?」八戒道:「再说了,也不是我自己一定要进来的,是猴子说可以进。他不拿自己当外人,随便吃人家桌子上的果子和点心,我为什么却连说句话的自由都没啦?你再说我,信不信打你!」 悟净赶忙道:「师父,大师兄!你们看他!」 猴子骂道:「你个好吃懒做的呆子!只会欺负老实人!我看想讨打的是你才对!」 「!」听到猴子的声音,我一愣,方才平復下来的心再次急促地跳起来。我将手搭在篱笆门上,深吸一口气,蓄了半天的勇气才终于一把推了出去。 门栅摩擦地面,发出「吱嘎——」的声音。 屋内静了一瞬。一瞬之后。 金蝉温声道:「悟空,你去看看,是不是屋主人回来了。」 我刚迈进院子,草屋的木门便被打开,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双黑靴一袭红袍,以及一张我朝朝暮暮思念的冷俊容颜。 彼时,猴子的手正扣在门上,赤金的护腕折射着正午骄阳的光芒,十分晃眼。我呆在原地,微微张口,口中叼着的鸡骨草掉在了地上。 这些年,我在草屋的墙边栽了一整排的桃花树。一边栽树一边思念猴子的点点滴滴,每当想起他来,皆会不自觉地在心底将他美化几分,让他更俊、更强,让他光芒万丈,让他唿风喝雨,让他披金甲、踏祥云。 如今花期已至,早已开得满园艷色。然而,此刻猴子立在一片灼灼的花海正中,竟让它们在瞬间失了颜色。 此刻我才发现自己以前的那些幻想简直可笑。即便没有金甲祥云,没有漫天华彩,亦没有我的想像力,猴子只需随处一站,又随便一个姿势,已然足够让我再也移不开眼。 他抬头。视线相对。 我心中一阵悸动,在下山的路上想好的所有用来打招唿的话,此刻早已在脑中乱成了一锅稀粥。我抬起那只光着的脚朝前挪了一步,觉得不妥,便又窘迫地将那只穿了鞋的脚搁在前头。 第128页 如此倒腾了几下脚,已经距离猴子很近了,却仍旧没有想清楚见面后的第一句话究竟该说什么。 猴子站在两层木阶之上,居高临下,虽是俯视,但目光平静温和,只是其中好像…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 哪里不对! 见他的态度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冷淡了,我心里「咯噔」一声。因为窘迫而发烫的脸颊,似乎也如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那般,热度顷刻间就被冷却了。 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让我再梦醒一次。我仓皇转身,想假装今日不曾见到他,落荒而逃。 这时,猴子却像是在家里等侯离人多时那般,极轻地笑了一声,道:「既然回家了,怎不进屋?」 「!」我如被定在原地,再迈不开步子。 感觉左手第四指好像被什么扯住,低头一看,原来是指环上的那根红线,这才记起猴子将戒指送我时曾说过,他说只要我戴着这红绸戒指一日,红线未断,无论走到哪里有无危险或者情绪如何,他都知道。 他知道! 这些年,我想他,念他,以主人的身份帮他照顾他的猴子猴孙,让他在我心里披金甲踏祥云…所有所有,他都知道! 所以,在此处见到我,他不会感到意外,也不会感到惊喜,更不会感到惊吓。因为他早就知道我被如来请到灵山做客来了,也知这间房子是我的! 不仅如此,方才我在来的路上小鹿乱撞,激动又忐忑的心情,他怕是也一清二楚。 想到此处,我知道这次自己真的是丢人丢到家了,忙一把捂住脸,低头对地长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猴子却淡笑道:「欢喜,过来。」 我磨磨蹭蹭往后倒退了几步,却始终不敢回头去看他。我想他现在的笑,应是嘲笑的笑吧。 「过来。」猴子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的声音突然近了,听起来好像就在身后。 我忙转身,谁知回头间,竟一下撞进了他怀中。 第67章 六七 「猴哥儿, 是不是主人家回来啦?快点儿的, 我着急开饭!」八戒兴沖沖跑出来, 看到我一头扎在猴子怀中, 登时大叫一声,「嗷!我的老天爷!猴哥儿, 你怎么…你们,哎呦, 这房子是自己人的啊!」 「……」八戒什么都不说还好, 被他这一叫唤,悟净也跑出来看,还有金蝉。我的脸「唰」得红了,忙捂着被撞到的额头,从猴子怀中退了出来。一抬头, 他的笑容朗若清风。我微微一怔, 下意识唤道:「长留哥哥。」 「进屋再说。」猴子笑着道, 转身往屋里走。我忙迈开腿跟上,在登上木阶时, 对站在门内侧的金蝉点了下头, 道:「圣僧。」 「小桃仙,又是好久不见。」金蝉淡声道。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但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似乎只有猴子才能让他失去冷静,变得不再像一位得道高僧,而是如我这种凡夫俗子一样,拥有大悲大喜。 金蝉会在平日温声唤着「悟空」, 也会在猴子受伤时焦急又惊恐地大喊「大圣!」他与我一样,心里都有着一个梦。但他又与我不一样,他除了猴子,还有芸芸众生,所以他始终隐藏着,克制着,瞒着猴子。但他瞒不了我,因为偷偷喜欢着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我和他一样清楚。 如今一看到金蝉,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他那本各传上画的插图。那图竟然还是彩色的,灰色的蒸锅、橘色的烈火、粉色的骨肉、赤色的血液、青色的夜叉、金色的罗汉…西天庭满堂华彩,却不及那一刻,金蝉淡色的眼珠中悲悯、决绝、痛苦、无助…所有交织在一起所化成的一抹凄色。 我不禁想,这五百年中,他始终记得自己被活活蒸熟片片割肉的那日,又是如何才能维持着如今的冷清与从容呢?若被吃的是我,我定是夜夜难以入眠,日日被噩梦缠绕了。虽然我的身份地位不及他,没有同情他的资格,但我依然同情他,心疼他。我想,猴子也是吧。或许,除了当时在场的四千神佛之外,我和猴子是唯二知道金蝉秘密的人了。 「是啊,好久不见哈。」我笑了笑,招唿着:「坐,您坐,别客气,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一样的。」说着,我跑到桌子旁边去给金蝉倒水,却见三个杯子里已经倒了水,还热乎,不同程度的被喝去一些。 我一愣。猴子坐在凳子上,从桌上捡起一枚我早晨采来的野果,丢进嘴里,道:「我给他们倒的。」 我心想,随便乱动我的茶具,猴子这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是吧。不见外便不见外吧,其实也挺好。我笑岑岑端着果子去给金蝉吃,金蝉捏了一个,尝一口,直夸赞果子甜。我又去给悟净吃,悟净亦赞不绝口。等到了八戒面前,我端给他,他却不大待见,只喊着:「啊呀,就咱这关系,嗯,是吧。你怎么能只给我吃果子呢,快快快,好酒好菜招唿着,全都端上来。」 「呆子,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猴子骂了一声。八戒呛声道:「这年头化缘多难啊,好不容易遇到亲人了,我想吃顿好的,怎么啦?」 「有饭,有饭,等着!」我忙道,搁下盛果子的小盘子,从墙角拿起自制的小铲子跑进了院子。 我的院子里不仅有花,还有菜,全是自己种的,也没洒药,可干净!跑到菜园里,我挽起袖子和裤脚,蹲在地上,瞅准一棵长势讨喜的莴笋正要开始挖土,猴子冰凉的指尖却覆在了我手背上。 第129页 「嗯?」我抬头,见猴子不知何时跟着我出了屋,此刻也卷了袖子,蹲在我身边,我们头靠着头,耳鬓险些磨在了一起。我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看着他,道:「我挖些新鲜蔬菜给圣僧吃,你快回屋里去吧,园里昨天才浇的水,地上都是泥,再弄脏了你的衣裳。」 「给我罢。」猴子淡声道。他伸手先帮我扶正了之前摔歪的发冠,又自然地将铲子从我手中接了过去。他取出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粉色油纸包,递给我,道:「你若不愿意回屋,就在田埂上站着。」 我接过纸包瞅了瞅,掂着觉得不重,闻起来又有种淡淡的甜香,于是问:「这里面是什么?」 猴子铲开一块泥巴,头也不抬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我站到旁边的田埂子上,解开绳子,一层层将油纸打开。酥油与桃花的混合香味儿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一层,四块小巧粉嫩的点心出现在我掌心。 「呀,桃花酥!」我轻轻叫出了声。 猴子这才抬头,笑着道:「我记得在西凉女国时你说过,喜欢吃桃花酥。来时在山脚下的一个镇子看到有卖,就给你带了些。」 「嘻嘻,真好。」我道,捏了一块塞进口中,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猴子问:「什么真好?」 「真好吃啊。」我道,心想,自然是你真好啦! 「呵——」猴子低笑了声,他抬起左手,动了动第四指,那根红线立刻显现出来,轻轻扯着我的手指。 我心里想什么,猴子只要动动手指就知道啊。完了!我立刻红了脸,支唔着道:「谢谢你的点心啦,你人也挺好的!」 猴子愉悦地弯了下嘴角,回身继续去挖莴笋了。挖了几棵后,又刨了些菠菜,摘了几根豆角,最后又挖了几块红薯。 彼时我已经吃完了桃花酥,便跟他一起抱了挖来的蔬菜拿到水池边去洗,最后到厨房。我撸着滑下来一些的袖子,将余下的活儿全揽在身上,道:「你去陪圣僧他们吧,剩下做饭了,我来做。」 猴子扬起一边眉毛,抱臂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抡起大刀「匡匡匡」剁着莴笋,道:「你轻点儿倚那个门框,前几天有个钉子掉了我还没来得及修,不结实,别倚坏了。」 实则,被他这么盯着看,我抡刀的动作都变得僵硬了。猴子摆正了身子,但依然望着我。我没办法,只好道:「那个…树底下有些酒,你和沙师父几个要喝吗?如果喝的话,就挖一坛出来吧。」 猴子去挖酒了。我忙趁这个空档将切好的莴苣放到锅里翻炒,又倒了一把盐和一些酱油醋。等猴子回来,我已经盛好了一大盘。猴子凑过来看,我便将盘子给他,道:「你别一直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了,若想帮忙,就帮我把这个端进屋。八戒哥哥不是喊着饿了么,去给他吃。」 「不急,我尝尝先。」猴子伸手从盘子里捏起一根莴苣条,放进口中。 「唉,怎么用手捏…」我道,话未说完,却见猴子皱起了好看的眉头,满脸的一言难尽。 我试探性地问:「怎么…味道不好吗?」 「好吃啊,我喜欢。」猴子道,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他又捏了几根送进嘴里,吃完不忘吮一下手指。 「其实……」我欲言又止,有些小尴尬。 我不会做饭,那菜肯定咸了,因为我习惯性会抓一大把盐撒锅里。自己吃也就罢了,怎么都好说,但招待客人就有些不妥当了。 猴子将盘子接过放在灶台上,又道:「不过啊,八戒他们的口味比较淡,也许会不喜欢。这盘放这里,待会儿我吃。他们的那份,我来做吧。」 「咦?」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新奇道:「大圣,你也会做饭吗?」 猴子将莴苣切成均匀的细丝,道:「那是,我在灵台山的头三年,师父什么也没教给我,只让我在灶房帮着挑水做饭了。」 「哈哈,这一点我倒没想到。」我笑,拉了个小木墩儿当凳子,坐在他旁边看他做饭。 猴子笑道:「你没想到的事,多了去了。」 他这句话无意拨动了我的某根神经,我突然想起金蝉的事来,于是小声道:「是有很多事,无论如何我也是想不到,也不敢信的。」 猴子翻炒着莴苣,回头看我一眼,道:「说得这么感慨,什么事啊?」 我眨眨眼,托腮道:「你不是动动手指头就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那你猜啊。」 猴子一愣,笑了。笑完后又认真道:「读心术虽然可以知道你想什么,但是,我想你应该不喜欢这种心里的秘密始终被别人窥探的感觉,所以…除了情非得已或者偶尔玩笑一下,我是不会用的。」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涌上一丝暖意。其实我也没什么秘密,若有,也是曾经的事了。曾经我喜欢他,倾慕他,可如今,此事不仅猴子知道,更闹得天下皆知,早就不算是秘密了。何况对于我来说,他也不是「别人」,即便他想时时刻刻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也乐意。 「哎,究竟什么事儿,被你吊的我好奇心都起来了。」猴子抱怨一声,即将炒熟了的莴笋倒进盘子。 我道:「我在大雷音寺的藏经阁看到金蝉的《各传》了,上面记载的内容和你在十方幻境看到的一样,金蝉死命挣扎,却被那些有着慈悲心肠的尊者们绑了手脚丢进蒸笼。金蝉有一颗救世的心,可下场却太惨了。」 第130页 「……」猴子突然默了,我明显感觉到他的唿吸放沉。 我瞅瞅他的脸色,见看不出太多异样,便接着道:「书上还说,当时还有另一种更好的选择,尊者们也都议论过了。可是究竟是什么,最后一句少掉了,我没能知道。我想,你在十方幻境中,不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了当年那场诸佛分食金蝉的大道法会么?所以尊者们口中的『更好的方法』是什么,你也一定听到了。那个…究竟是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晚上八点爆更,欢喜就要……然后转下一卷…甜死人不偿命…嘤…… 第68章 六八 「……」猴子沉默了会儿, 拿过豆角切着, 道:「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我道:「我想知道既然有更好的办法, 为什么还要吃人?虽然对于金蝉或者对于西天诸佛来说, 那只是一场劫数而已,而且金蝉即便是死了一世, 还会有下一世可以重活。但在外人看来,仍旧太残忍了, 不是吗?」 「的确有更好的方法, 但凭那时的条件……」猴子突然转头,深深望了我一眼,道:「那个方法尚行不通。」 「行不通?」我一愣,问:「那个方法的实施条件要求这么高吗?究竟是什么啊?」 「西天取经。」猴子道,将豆角倒进锅里。 「西天取经?!」我再次一愣:「这个方法比让金蝉捨身温和多了, 而且也不难实现啊。你和圣僧现在不正是在取经么?」 猴子不再看我的眼睛, 背着身子去翻炒, 继续道:「大乘佛法可普渡众生,只要有人诚心取经, 并将经文传颂与世间, 自可助诸天神佛渡劫。只是,那时尚未有合适的取经人选, 而且西天一路要经歷诸多磨难,耗时太久。而彼时西天诸佛的劫数已至,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等一个凡人取得经书,再等经书被传颂于世。所以只好让金蝉捨身, 以解燃眉之急。等劫数度过之后,再慢慢寻找取经人,以为下一次渡劫做准备。」 「这样啊。」我点头,道:「长留哥哥,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决心保护金蝉西天取经的?」 「我?」猴子轻笑一声,道:「欢喜啊,你好像总是喜欢把我想得十分伟大。你现在看我,是不是能在我头顶看到光环?」 我当真往他头上看去,诚实道:「金色的光环没有,金色的紧箍咒倒有一个。」 「哈哈。」猴子的心情似乎不错,笑道:「等见了如来,我定让他将我头上这箍摘下来。」 「见了如来…」胳膊支在膝盖上,我托着腮帮子,仰望着他,幽幽道:「那时…你就该成佛了吧?」 「或许吧。」猴子道,他盛了菜,端着往屋里走。 我站起来,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苦笑一声。原以为等他回来了,便真的是回来了。却忘了即便他回来,依然是空门弟子,要守西天的规矩的。 「怎么了?回屋吃饭啊。」猴子见我没跟上,回头喊我。我应了声,急忙跟着进屋了。 . 金蝉师徒几人歷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到达灵山脚下,面见如来取得真经在即,都很激动。 现在他们是在我的草堂,知道自己并无危险,不用战战兢兢防狼防鬼防怪防人心,是以精神上又很放松。 即便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寡言少语的金蝉,在吃饭时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露出一点儿笑模样。 金蝉说:「悟空,这顿饭是你做的啊?」 猴子笑着道:「怎么,不合胃口?」 金蝉抿着嘴角,笑得极含蓄,淡声道:「挺好的,我很喜欢。」 猴子不再说话,为金蝉添了一筷子清炒莴笋,然后将我做的那盘盐炒莴笋拉到自己面前,就着桃花醉吃得津津有味。 金蝉见猴子喝酒,只是皱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八戒说他也要来一碗酒,猴子便给他倒了些。又问悟净喝不喝,悟净一脸惊惶,甩着脑袋道:「不不不,我不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猴子与八戒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他师兄弟二人难得有不吵嘴的时候,看起来一片和乐,很温馨。 我默默扒着饭,不得不说,猴子做饭的手艺比他写字的功力好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味道美得都快赶上仙界的厨神了。我虽未吃过厨神做的饭,但闻过饭的味道。那时我还只是一棵歪脖树,香味儿从三重天玉帝的玉清宫一熘儿向上,都飘到蟠桃园啦!可馋死个人! 只是,猴子的厨艺虽好,但看着他师徒四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我心中难免有一些些不是滋味儿,总感觉自己像个外人那般,想横插一脚却也找不到插脚的地方。比如他们谈论的乌鸡国国王、比如谈论通天河、再比如…… 这些事,我虽然听旁人说过,但毕竟不是亲身经歷,做不到感同身受,只在一边默默吃饭静静听着。等吃饱了饭,我藉口出去消食,正要起身,猴子却将手按在我手背上,紧紧握住。 「嗯?」我偏头看他。他向我投来一个令人心安的眼神。于是我又释然了。 他们师徒四人感情深厚,的确不容许旁人横插进去。可那又如何呢?我只想跟猴子好,其他人于我,即便关系疏远一些,也没大关系罢。 . 用膳过后,金蝉说要动身登灵山拜见佛祖了。为了表示自己对真佛的尊敬以及誓要取得真经的诚心,金蝉特意换上了当初观世音大士钦赐的锦澜袈裟,又取出了自己的法器,九环锡杖。 第131页 八戒与悟净也认真整理了自己的仪容仪表,八戒甚至还灌了几口凉水将自己口中的酒气涮干净。 猴子笑他:「你个呆子,以为涮干净嘴如来就不知道你喝了酒啦?」 「这可如何是好。」八戒道:「如来爷爷该不会怪罪我吧?早知道我就不该贪杯了。」 猴子道:「放心吧,如来要管的事儿多了去了,可没工夫搭理你。」 「悟空。」金蝉淡声道:「好了,别说他了,我们登上吧。」 「嘿嘿嘿,师父着急了。」八戒笑嘻嘻道:「这马上就要见佛祖了,大功即将告成,师父就开始紧张了。」 金蝉道:「八戒,休得乱说!为师哪里有紧张?」说着转身牵了龙马,迳自出了院子。八戒笑着紧随其后。悟净对我点点头,挑起行李跟了上去。 「长留哥哥!」我一把攥住猴子的衣袖。 猴子「嗯?」了声,问:「怎么了?」 「你……你见了佛祖……」我尚未想好要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拉住他。 我有种令人惶惶不安的直觉,猴子这一去,或许会发生点儿什么。我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很荒唐可笑,毕竟世上能为难猴子的人并不多,而且他取得真经后便是立下了大功德,连佛祖都会护着他,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样想着,我安心了些,缓缓松了手。 「猴哥儿,你快点儿的。师父都等不及要见佛祖了!」八戒爬了一段山路后,扯着大嗓门喊道。 猴子不理他,将身体微微前倾,附在我耳侧,温声道:「你去花果山等我。」 我一愣,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说起来有些自私,我担心猴子成了佛,要守着戒律清规,从此跟我划清界限。只是没想到,猴子竟然比我自己更懂我,早一步看透了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得了他这句保证,这次我是真的安心了。回过神来,猴子已经一跃翻过篱笆,沿着山路去追金蝉等人了。我将手拢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喊道:「好啊,那我去花果山等你!」 我的家当不多,也就一些锅碗瓢盆被子褥子之类。猴子走后,我找了个大麻袋,将那些东西随便装一装,往肩上一扛,便算是搬家了。 . 「我家大王取经快回来了吧?」 花果山的猴子们盼星星盼月亮,日夜盼着猴子能回来。我每次来花果山,他们见我的第一面一贯是问我,猴子是否回来了,或者是猴子何时能回来。 我的回答则是—— 「啊,还没有。」或者「嗯,快了罢。」 这次他们又问,我终于可以对他们说:「已经回来啦!大圣现在正要去见佛祖,等见完了佛祖,拿到经书之后,就会回来看你们啦!」 「真的吗?」 「真的真的吗?」 「真的真的真的吗?」 小猴子们一听,全部围了上来,抱着我的大腿,仰着脸问:「欢喜哥哥,我家大王真的回来啦!」 「是。」我笑着摸摸一个小猴子的头,他的金毛和猴子的颜色极像,只是一根根只有不到半寸的长度,摸起来极扎手。 「太好啦,大王回来啦!」他们欢腾着。 有几个极有眼力见的马猴忙将我的行李接了,道:「大王家里的,你把被子都拿来啦,是不是打算以后都跟我家大王过日子啦?」 「!」我被问得脸一红,道:「我就先……先搬过来住,住几天嘛。」 「嘻嘻。」马猴将军帮我安置行李,道:「其实啊,大家都很喜欢你的,别说小住,就是长住,住多久我们都欢迎的。到时侯大王回来了,咱一起玩,多开心。唔,我将大王主意可多了,会玩儿!」 「是吗?」我挑起一边眉毛,帮着铺床,摆放我的锅碗瓢盆,道:「怎么会玩儿了,说来听听?」 「比如…」马猴将军回忆着,有些苦恼地摇摇头:「我想不起来啦,大王自从被压五行山,至今已经有五百多年没有和我们一起玩耍了,当时玩的什么游戏,我早就忘记了。」 「是啊…五百年了呢。」我望着左手第四指上的那枚指环,轻轻嘆了口气:「我认识大圣,也有五百多年了呢。现在回头去想,箇中滋味儿……」 后面的话,我未说出口。 五百年的风风雨雨,让猴子从桀骜难训恣意洒然的大圣,变成如今沉稳端方的猴子。亦让我从天真懵懂不知情滋味儿的朽木,变成如今有了悲喜哀怒的俗人。其中酸甜苦辣咸,究竟是何种滋味儿,又岂是一句话能说得清的? 唯有我知。我知足矣。 . 只是我没想到,猴子去雷音寺面见佛祖,一去便是半年。 半年后,他未曾回山。因为有人大闹西天庭,与西天诸佛,打起来了! 那一日,漫天血光,即便是素来祥云千层瑞气万丈的西天庭,也被层层镶嵌着金边的乌云笼罩,一片惨象,宛若最深层的厄鼻地狱。 兵器的碰撞声,嘶喊声,哀嚎声…虽然我在花果山,距离西天甚远,却也隐隐约约能听得到,也能看得到。 「发生了什么?」通臂猿猴站在石台上,往西天眺望,道:「谁特么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跑去西天庭闹事!我家大王可是西天庭的斗战胜佛了,谁敢惹事,打不死他!」 「……」我望着诡谲的红光,心底突然有些不安,皱眉道:「猿猴将军,你照顾一下大家,我去西天看看。」 第132页 「那你当心哈。」通背猿猴道。 我点点头,带上水逆下了山。走到山下时,西天已经逐渐恢復平静。我看到一人,一下愣住。 猴子站在山下,仿佛经歷了一场恶战,他浑身是血,脸上、手背上……但凡露着的部位布满了伤口。我不知他是怎么从西天走回来的,似乎强撑着一口气,摇摇欲坠。 看到我之后,他哽咽了一下,笑得极尽绝望,唤道:「欢喜…」 我忙上前,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衣角,他便如一尊破败的石雕,在我面前轰然倒了下去。 第69章 六九 我望着面前一身雪白袈裟, 清冷如玉的金蝉, 道:「圣僧。」 金蝉不语, 他的笑容极温和。 注意到他眉心的那朵银莲封印已经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硃砂红痣,映着他雪白的皮肤, 在清冷中又平添了一丝灼烈。我微微恍惚,知道是金蝉回来了, 便低头尊敬地道:「金蝉。」 金蝉伸手虚虚托住我的胳膊, 温声道:「金桃,你我二人已经这么熟了,无须这些虚礼。」 我道:「是。」 金蝉隔着水帘,向洞中看了一眼,道:「悟空他……」 「大圣的伤还未好, 这些日子一直在睡着。」我道, 一边引着金蝉往水帘洞走, 「你要见他吗?当心这水帘,别沾湿了衣裳。」 「这个和尚是谁啊, 我们怎么没见过?」 「第一次来吧?」 「哦, 该不会是大王的师父吧?」 「就是他把我们大王带走的,害得他一直无法回山, 最后又从西天带了一身的伤回来的?」 「不喜欢,不喜欢他!让他走!讨厌这个和尚!」 「对对对,我也不喜欢这个和尚,赶他走!」 小猴子们从树上石头后探出头来, 先是对金蝉的身份表示好奇,过了一会儿竟开始排斥起他来,纷纷拿了果壳丢他。 金蝉不得不用袖子去挡脸。我忙喝道:「干什么呢?这位是大圣的恩师,西天如来座下的二弟子金蝉,岂是容你们胡闹和非礼的?」 「欢喜哥哥,我们不喜欢他,只喜欢你!」猴崽子道。 「……」我沉下脸来,佯怒道:「别瞎说,快去采些新鲜果子拿来给圣僧吃。」 小猴子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我转身对金蝉抱歉地笑了笑,道:「对不起啊,这些小猴子平时被长留…被大圣娇惯坏了,瞎胡闹,你别往心里去。」 「依我看,并非是悟空在惯他们,而是你宠的吧。」金蝉淡笑,只是他这话说的,让我有一点点尴尬,只得干笑一声,道:「他们天真无邪,谁见了都会不自觉的疼一疼吧。」 「嗯。」金蝉没有多说。 我道:「小猴崽子去采果子了,咱也别在外面站着,进洞里去吧。你不是要见他么?」 「金桃。」金蝉喊住我。 我顿住,回头:「嗯?」 金蝉道:「我今日来,不是找悟空的,而是找你。」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尖,见金蝉点头,往后退了两步,道:「也好,那我们就不进洞里去了。我也有些话,想要问一问你。」 . 「这块石头挺平整,我们就坐这里说罢。」我道,率先在山林里的一块青石上坐下,又拿袖子为金蝉扫干净石头上的灰,示意他也坐。 金蝉见我给他擦石头,愣了下,才极优雅地整理好袈裟,缓缓坐下了。他对我点头一笑,道:「多谢。」 我亦笑:「谢什么?你这衣裳一看就很金贵,而且白色的不好洗,弄脏了多麻烦?」 「呵——」这次,金蝉的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他望着我,凝视良久,直到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才道:「你这人,接触下来,比我想像中有趣多了,也难怪悟空待你与其他人不同。」 「不同?嘿,有吗?」我明知故问,垂眸盯着地面不远处一朵小蘑菇,道:「大圣待你也与待旁人不同呀。」 金蝉轻轻嘆了口气,语气略微苦涩:「或许吧。」 我用指尖拨弄着地面才冒出芽的小草,道:「你喜欢他,你瞒得过大圣,但瞒不过我。」 金蝉笑了:「披金甲踏祥云的盖世英雄,三界中的齐天大圣,谁不喜欢?」 「多得是人不喜欢,即便是喜欢也不一定是真心的。」我道,偏头望着他,「你懂我的意思,我说的喜欢指的是什么。」 金蝉目光平静,淡色的眼珠望向远方,并不看我,也没回答。 我知道,此时对于一个一心救世心怀苍生的圣僧来说,「沉默」已经是他所能给我的最好的「答案」了。 「你还没说,找我做什么?」我想起他来的目的。 金蝉道:「前几日,有人血洗西天庭,你…知道罢?」 「嗯,听说了。」我点头,想起那日在山下见到浑身是血的猴子,不免心中后怕。 这些日子,猴子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我很想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但又无法问他。 既然今日金蝉来了,又主动提起那日的事,我不妨问他一下,于是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何事?大圣为何带了一身的伤回来?」 金蝉看我一眼,道:「你可知,血洗西天庭的人,是谁?」 对上金蝉的视线,我突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直觉告诉我,这几日我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果然,他道:「是悟空。」 第133页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金蝉验证,我还是被惊了一下,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怎么做?」 我知猴子的性子,即便是他完完全全像长留哥哥一般有仇必报,也不会做这种无端弒神杀佛的事。更何况,如今的猴子,早已与曾经大不相同,更不会做出这种事了。 金蝉有些犹豫,默了会儿,才轻声道:「是…是为了我。」 「!」我蓦地张大了眼睛。 我想,在猜测此事是猴子所为时,怎么就没有一起猜到,他是为了金蝉呢?又或者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原来猴子为了金蝉,可以与漫天神佛为敌,可以为他背负罪孽,不惜入魔吗?金蝉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师父?或者仅仅是因为同情与怜悯而生出的保护欲吗? 也许金蝉对他究竟有多重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罢? 金蝉解释道:「金桃,你听说过佛门常说的『生劫』么?」 我耳边响起「嗡嗡」的蜂鸣声,看着金蝉的嘴在动,于是茫然地点点头。 「生劫五百年一次,渡得过,便可平安再活五百年,渡不过,就要坐化了。」金蝉继续道:「曾经我转世九次,换四千神佛平安渡劫。原本以为这次能取得真经,普渡众生,可…谁料经书竟然是无字的天书。」 「无字?为什么会无字啊?」我喃喃,「怎么可能会无字呢?当初不是都说好了,要用大乘佛法普渡众生吗?」 「可能…可能是天机出了纰漏罢。」金蝉不确定道:「可不管是不是纰漏,天命就是天命,无字天书渡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任何人。而新的『生劫』马上就要到了,悟空不忍见我再次被打入轮迴,于是……」 「那会怎么样呢?」我问:「金蝉,你是不是还要像上次一样,经歷九世轮迴,每一世都悽惨而死?如果这样的话,长留哥哥,一定会伤心吧?又或者,他会入魔?这次他与诸天神佛为敌,血洗西天庭,所作所为,已经与魔相差无几了。」 「所以,我想请你在我进入轮迴之后好好照顾他,帮他护住心脉,一定不要让他堕入魔道。」金蝉道。 即便是谈论生死面对爱恨,金蝉依然能保持着清醒和冷静,好像永远知道正确的选择是什么,也永远不会茫然。这一点,我永远都做不到。 「这便是你来找我的目的?」我问,扯扯嘴角,涩然道:「即便今日你不求我,我也会照顾他,为他护住心脉的。只是,你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吧?你确定不要将你的心意告诉他,让他知道,你心里除了苍生,还是有他的?」 「不用了,这就当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秘密罢。」金蝉笑着摇摇头,起身道:「我要回去了,进入轮迴之前还要净身沐浴,诸多礼节,兴许…金桃,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经过轮迴再回来,我或许是我,但也或许已经不是我了。希望到那时,我能将今日与你说的一切都忘个干净。」 我站起来,追出去一步,喊道:「那大圣呢?你也要把他忘了吗?」 金蝉一顿,没有回头,淡声道:「阿弥陀佛,金桃,你要知道,我一心修佛,有些事记得…不如不记得。」 「你真狠!」我道:「你对自己太狠了,对他也太狠了!你将一切都忘了,他怎么办?」 「他…」金蝉轻笑一声,道:「他有你啊…」 话毕他脚下生出一朵莲花金座,升上天去。他的身影依旧孤傲清冷,只是逐渐得远了。 我愣愣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金蝉雪白的袈裟与天边的云朵融为一体,直到再看不见,直到仰着的脖子麻木,直到夜幕降临,手脚被山风冻得冰凉,直到一人走来,从后面轻轻将我拥住。 于是,我轻易沉醉于猴子温暖的怀抱,放松身子,靠在他胸堂。由于久未开口,我的嗓子有些干涩,哑声道:「长留哥哥,你醒了?」 「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猴子收紧了胳膊,好像一松手我就会不见了似的。他睡了数日,刚醒来时,声音还带着一点点喑哑和虚弱,但温柔依旧。 「白天金蝉来了,我与他说了会儿话。」我道,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握住了猴子的手。 「……」猴子的身子明显有了一点点不自然的僵硬,良久,他低头吻了下我的耳廓,低声道:「说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我与他在一起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你啊。」我笑,扒拉下耳朵,道:「你别动我了,好痒的。」 「回去吧。」猴子又吻了一下,才松开我,牵起我的手,道:「我想你了,欢喜,很想你…」 第70章 七十 猴子说, 他想我了。在西天的半年中, 他时常会想起我。在取经的路上, 亦是对我放心不下。 似乎他这句话, 暂时让我忘记金蝉对我说过什么了。猴子没有提及无字天书以及金蝉不得不再次进入轮迴捨身献佛的事,甚至都没有对我解释一句, 他为何会带着满身伤痕回到花果山。 我想,他也许是如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向他说起金蝉一样, 他也不知该如何对我开口吧。 . 马猴将军说的不错, 猴子很会玩。等他的伤势又好了些,便整日带着我与小猴子们玩老鹰捉小鸡,或者一二三木头人。 嗯……我觉得有些不公平。 第134页 因为每次老鹰捉小鸡,他当老鹰,我做母鸡时, 被捉的往往是我这只「老母鸡」;而若是他做母鸡, 我做老鹰, 则游戏就演变成了「母鸡捉老鹰」;至于一二三木头人,则更不用说了, 猴子一个定身法将我们全部定住, 便人人都是「木头人」了。 他瞎胡闹。于是我率领所有的小猴子一起抗议。 「大王!你耍赖!」 「大王!你耍赖!每次都只捉欢喜哥哥,不捉我们!」 「大王!你耍赖!每次捉了欢喜哥哥还要亲一亲, 以前捉我们时,你都不亲的!」 猴子登高一唿:「滚滚滚!抗议无效!」 我瞪他:「长留哥哥!你太过分了!大家明明一起玩,咱们的游戏规则请公平一点儿好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猴子将手一抄, 抖着腿,又勾勾手指道:「哎,上来,到我耳朵边来说。」 我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块大石头,扶着他的肩膀,踮起一点点脚尖,凑到他耳朵边,道:「我说……」顿了顿,我大叫一声「啊——!」 「我艹了!」猴子赶忙将耳朵移开,死死捂住。他退开一步,嘴角抽搐地看着我,道:「过分了,你这样就过分了啊,聒死我了要!聋了聋了。」 「真聋了?」我狐疑地看着他,上前拉开他的捂耳朵的手,道:「别捂着,我这样说话,你还能听到吗?」 「听不到。」猴子摇头。我又向前凑了凑,问:「现在呢?」 猴子摇头,「听——不——到!」说着,他突然狡黠一笑,转身将我抱起扛在了肩上。 我大惊失色,蹬着腿大喊:「救命,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让你皮,让你吵我耳朵。」猴子笑着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我的屁股,恐吓道:「别乱动,否则一会儿摔了别怪我。」 我果然听话,乖乖不动了。只是趴在他肩上,头朝下,被他晃得脑袋晕乎乎的,好像困扰了我多日的「金蝉」「生劫」「无字天书」等等,全部随着被晃成了一团浆煳,印象模煳了。于是我心情也不自觉得好了很多,将那日的事都忘了。 在一群小猴子的喝彩中,猴子将我一路扛去了水帘洞。几个猴崽子还想往洞里跟,却被猴子用一道结界搁在外面了。他将我仍在他那张巨大的铺了白虎皮褥子的石床上,紧接着也上了床。 在这张床上,我只与长留哥哥睡过一夜,便是从牛坑里出来的那次。我将自己的行李带来花果山,让马猴将军帮我倒腾了个房间,这些日子一直睡在自己房间里。 如今被猴子这般扛到他床上,我忙往床内侧滚了几滚,揪着自己的衣服,红着脸,道:「大白天的,你要做什么?」 猴子正在脱靴子,闻言动作一顿,回头见我羞答答小媳妇模样,立时笑了。他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道:「你脑瓜里瞎想什么呢?」 「……」我脸更红了,尴尬地转了个身,拉过被子蒙住头,背对着猴子把自己缩成了虾米。 猴子在我身边躺下,也没碰我。房内突然变得极为安静,隔着被子我尚能听到他的唿吸。 过了会儿,猴子也许以为我睡着了,他轻轻唤了声:「欢喜?」 我本想拉开被子露出头,但感觉他接下来还有话要说,于是忍了,屏住唿吸等着。 可猴子什么也没说。他放轻了动作,翻身慢慢靠过来,胳膊从我腋下穿过,轻轻拥住了我。 直到我真的快要睡着了,才模模煳煳听他极小声道:「欢喜,他们骗了我,经书是无字的,现在…我该拿你怎么办?」 该拿我怎么办?不该是拿金蝉怎么办么?还是说他想护着金蝉,想为了金蝉与西天为敌,却又顾忌着我?是我的存在…让他为难了? 我在最后一丝清醒弥留之际胡乱想着,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沉沉睡着了。等再醒来,只以为自己做了个梦,连猴子对我说的那句话,也忘了个干净。 猴子不在。我赤着脚下床。在门外在玩蹴鞠的小猴子看到后,忙催着我去穿鞋,说地上凉,又说他家大王的两位师弟来做客了,正在隔壁房间说事。 我去穿了鞋,洗漱完之后在床边坐了会儿,觉得无趣,于是跑出门和那群小猴子一起玩蹴鞠。我本想去找猴子,可又怕他师兄弟三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议,不方便我听到,才作罢了。 与小猴子玩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蹴鞠,我却连半个球都没进,感觉今日运道不顺,便没有了继续玩的兴致;,摆摆手道:「今天我倒楣,老是踢不进!不玩了不玩了,你们玩吧。」 小猴崽子拉住我,道:「欢喜哥哥,再玩一次嘛!最后一次!也许就时来运转了呢?」 我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只好道:「好吧,最后一次啦。」 于是大家又开始传球,有人把球传给我,我飞起一脚,结果没踢到球…鞋反而掉了…! 「我艹了!」我可能跟长留哥哥学会了,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气鼓鼓地道:「都说了不玩了,真特么倒楣!」 「欢喜哥哥别生气,我去给你捡鞋。」小崽子道。我一摆手,道:「你接着玩吧,我自己去捡就行。」 鞋飞得不远,只是落的地方有些凑巧,正好掉在猴子与八戒三人待的那间屋子门前了。我赤着一只脚,灰熘熘跑去捡鞋,正蹲下穿鞋的时候,无意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第135页 悟净焦急道:「怎么办啊大师兄,明天师父就要上蒸笼了。」 我一怔,他们原来在议论金蝉的事么?不知怎地,我穿好鞋之后竟移不开步,仍旧蹲在门外听着。 猴子沉默:「……」 八戒咋唿:「猴哥儿,你倒是说句话啊。」 猴子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听不出情绪。 悟净又道:「大师兄,前些天你在西天大闹一通。你以为你打伤了那么多人,真的可以独善其身跑到花果山躲清闲啊?还不是师父给你善后,在如来面前跪了三天三夜为你求情,如来才宽容你了。如今师父再次捨身献佛的。可是,明明有更好的方法,而且时机已经成熟,咱们为什么不用呢?」 猴子有些难以置信,道:「什么?师父为我,跪了三天三夜?」 我心道:金蝉默默为猴子做了这么多,竟然还不让猴子知道,他应该很喜欢,很爱猴子吧?可是,怎么又有更好的方法了?不是说猴子他们取的是无字天书,根本没有用吗? 「这还有假,只是师父不让我们对你说罢了。」八戒道:「吃了师父的肉,也无非是再撑五百年而已。可吃了金桃,可就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再有生劫了。一劳永逸啊,我的哥!」 金…桃?我茫然地眨眨眼睛,心想,他们是在说我吗? 悟净急了,道:「师父不想你为此为难,所以一直没能开口。可我想了,不就是几个桃子嘛,大师兄,你去给欢喜小师傅说一说,让他结几颗出来不就好了。还是,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师父被活活蒸死?」 猴子他们真的是在说我!我的桃子能帮诸天神佛渡劫永生?我比金蝉还管用?而且这次…金蝉是为了护我,才献身的? 信息量太大了,我一时消化不过来,只好石化了一般,傻愣愣地蹲在门前,听他们道。 「你说,师父是为了欢喜,才甘愿献身的……」猴子道,这次他的声音可以听出明显的发颤。 「不然呢?」八戒道:「我和沙师弟是才听说,若想让那棵金桃树开花结果,就必须先让他动情。但你不一样。你早在十方幻境时就知道唯有金桃可以永生,亦知道唯有动情才能让他开花结果。你敢说,当初自己接近他,不是为了这个?如今他不止一次为你开花结果,你现在怎么就不能去给他说说,让他再为了你,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呢?」 . 「你早在十方幻境时就知道,唯有金桃可以永生,亦唯有动情才能让金桃开花结果。你敢说,当初你接近他,不是为了这个?」 . 「!」 听到八戒的话,我如遭雷噼。 猴子知道!他一早就知道我才是那个能让诸天神佛顺利渡劫的良药!也只有我,才可以救金蝉! 而当初猴子说「五百年前,条件尚不允许」,指的也不是他说的「没找到取经人」或者「等不及取经」,而是那时的我…还不会开花! 猴子骗我,他一直在骗我! 那么,他接近我,待我好,究竟是真心的,还是只为了骗我动情,让我能够开花结果呢?我想起那天金蝉来找我时说的话,他说猴子为了他,甘与诸天神佛为敌。猴子是护着金蝉的,从始至终,正如我一直追在他后面一样,他亦无怨无悔地一直跟着金蝉。 可,别人不知道,难道猴子也能不知道吗?我是可以结出让人起死回生的金桃来,但结桃子,耗费的是我的元神哪! 我又想起在十方幻境,我见他被炽焰蛛的火烧伤后,用所剩不多的元神结出一个桃子,小心翼翼又无比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两次,在五行山的日子,我有两次如此郑重地将桃子给他吃,告诉他,那是我的元神。想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我是天上地下唯一一株金桃树了吧。 那他,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接近我了吗?或者更晚一些,又或者更早一些?然而,无论是三者中的哪一个,我都觉得,那时元神伴着真心拱手相送的自己,显得多么可笑,又多么凄凉啊。 但八戒说错了。猴子从未主动接近过我。是我,一直在追着他走。 我如飞蛾扑火,倾尽所有,只为了无限接近心中嚮往的那个太阳。可等我发现,那太阳的热度并非我能承受时,早已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我仓皇起身,跌跌撞撞跑开了。究竟是谁给我的勇气,让我一直蹲在门外偷听呢?又是谁给我的勇气,让我等着猴子开口,请我结几个桃子给金蝉呢?没有人给我,所以,我只能逃了。 假装没听到吧,假装什么都不懂。可是,听到了就是听到了,怎么才能假装呢? 「欢喜哥哥,你去哪里啊?不玩了吗?」小猴子抱着灰色的椭圆形球体,一脸天真的望着我。 我抹掉眼角溢出的一滴泪,笑着走过去抱抱他,道:「不玩了,你们玩吧,我下山转转,兴许晚上就回来了。但也或许……」 但也或许就不回来了罢,我还没想好。 但我已经在心底想好了另一个决定。我不想等着猴子求我救金蝉。 既然金蝉是为了救我才捨身献佛,我不欠他,还他就是。不就是几颗桃子嘛,小爷很有骨气,给他便是! 小猴子懵懵懂懂看着我落寞离开,只疑惑了一小会儿,便又和同伴们一起玩耍起来了。 我没有动用法力,徒步走下山去。走到半山腰时,突然左手第四指上的红线疯了一样乱跳起来,扯得我的手指都有些痛了。 第136页 我一迟疑,低头将那根线红得异常鲜艷,甚至闪着金光,它绷得笔直,似乎就快断了。我讷讷抬起左手,望着那枚指环,知道是猴子发现我不在了,正作法找我,并用读心术探查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笑了。也不知猴子当初将这枚指环交给我时,究竟是为我好,还是只为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不对,指环是长留哥哥给我的,他待我是真的好,应该不会害我。可,猴子花样那么多,本领又大,也许长留哥哥也是他用戏法变出来骗我的呢? 不对,好像我现在心里想什么,猴子都知道吧?哈哈,他现在一定急疯了,否则也不会这么拼命地扯那根线。不过也好,我还有那么一丝丝幻想在,希望八戒说的都是假的。 于是,我在心中默念:「长留哥哥,我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你别着急,我现在平安无事。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也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红线立刻安静了,过了会儿,才轻轻颤动了一下。 知猴子听到我说什么了,我继续在心底道:「我问你,在过去五百年中,你可曾想过让我替代金蝉?若是,你就扯一下线,若不是,便扯两下。」略一顿,我喘了口气,补充道:「别骗我。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你骗我。」 良久,我的第四指被轻轻扯动了一下。我死死盯着那根手指,想等它动第二下。可过了很久很久,红线依旧死寂。我知道,我可以死心了。 「长留哥哥,你救过我多次,我欠你的,我也愿还。金蝉的事交给我吧,我救他便是。只是,若有来生,我只求你我,不相欠,不相见,不相念。」 我伸手去摘那枚指环,却发现怎么都摘不掉了。我又取出水逆去斩那根狂颤抖的红线,可猴子一直能先一步窥探到我的心思。他在线上注了磅礴的灵力,我的剑刚碰到红线,便立刻被弹开,切也切不断。 我想,大圣,你将事做的好绝啊?可你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吗?嘴边扬起一抹讥笑,我举剑,一下将第四指齐根斩断。 横竖我是棵树,别的不多,但枝干没有几千也有几百。断一根手指无非疼一下而已,随后就立刻长出新的了。望着地上那根断指,红线落入泥沙中,终于不再颤动了。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儿,我在那根断指上狠狠踏了一脚,骂一声「真是我艹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这时,我听到身后隐隐传来猴子的声音,又像是在天上,只不过隔的有些远,听不太准。我突然想到,方才猴子探了那么久,早就该确定了我的大体方位,此时即便是红线已断,也差不多该找过来了。 我可不想被抓回去,怎么办?我疾走两步,看到路边半山腰的桃林,立刻一头扎了进去。林子里桃树居多,但也有梨子杏子诸类。猴子火眼金睛,我要藏里面不容易。可,我的真身便是一棵树啊。 火眼金睛看到的本就是在妖物幻化成人之后,识破他的真身。而我的真身就是一棵桃树,只要我变回桃树的模样,往树堆里一扎,任他去找,这千千万万棵树里怕也找不出我来了。 于是,我将自己恢復真身,站在了树棵桃树之间。也是这时,猴子的身影出现在我之前站的位置。他在路边站了会儿,应该是在查探我的气息。突然,他俯身从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 从我的位置,只能看到他一个侧脸。他的手捏着我那根断指,不住的发抖,脸色更是沉得可怕,好像要杀人一般。看来我逃跑,真的是惹怒他了。不过也多亏我跑的快,否则被他捏着的或许不是断指,而是我的小脖梗子了。 我正庆幸着,谁知猴子好像察觉了什么,勐地转头,一双灼目的金色眼眸冷冷往我这边看来! 作者有话要说:欢喜今天还是没凉…下一章继续…嘤嘤嘤…还有,猴子真的不渣,真的不渣…把所有板砖给作者菌,把小花花留给大圣吧… 第71章 七一 望见他眸中的冷色, 我不由得在心底打了个哆嗦。他似在发怒, 但又不像是单纯的怒火。他有一些焦急地奔进林子里来, 目光如炬, 恨不能穿透层层密林。 我知道他在找我,因为没有了那根红线, 我就脱离了他的掌控。第一次探查不到我的内心,无法确定我的位置, 甚至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是否还平安,他一定很焦躁,从他的眼神和奔跑时起伏的胸口就看到得出。 最终,他在我面前停下来。他喘息着,脸色微微发白, 捏着我的断指, 转动目光找寻着。可我就在他面前, 他却认不出我。 他早已忘记在蟠桃园时的我了。 如今我化成曾经的模样,一棵丑巴巴的歪脖树, 他就站在我面前, 却还在满树林地找我。 我想,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近距离看猴子了罢。那么近, 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离我这么近过。我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就能吻到他的额头。若再低一点点头,就能碰到他微微启开的唇。 可似乎,他也从未离我如此远过。他虽然在我面前, 我却第一次如此明确地知道,他属于另一个人,从来都不曾属于我。甚至,就连我们相识的这一场,都是出于他对金蝉的保护。 我想起五百年前的自己,以及五百年前的猴子。那时他为我采来一树的鲜花,又亲自变成一颗大桃子逗我开心。于是,我轻易就对他动情了。 第137页 很傻,不是吗?他才只对我一点点好,甚至都不是刻意对我好,只是图他自己开心而已,我却因此无法自拔了。现在想来,让我心动的,并且一直执着到今日的,也只不过是当初猴子将落花扬在我身上后,他宛若琉璃的瞳仁中盛着的笑容,以及那个被灼灼繁华覆了满身金光倾泻间胜却满园春色的我自己罢了。 . 猴子在我身边停了一会儿便又向林子深处跑去了。他好像怀疑我藏在某棵树的后面,或者爬上树隐藏在一片叶林花海中,于是总是不停地往树冠上瞧。 我望着他渐远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才不舍地收了目光,解下腰间缠着的一株青藤,化回了人身。我腰上的伤痕太明显,而且般若也在,若不缠一条青藤将疤痕与般若遮住,即便我变成一棵树,他也能一眼认出。 等确定猴子去了别处寻找,暂时不会返回来,我忙招了一朵矮云,往西天而去。那云真的很矮,距离地面还不足一丈。因为我担心飞得高了,猴子仰头时会看到。 . 灵山有诸多规矩,说起来挺麻烦,其中便有一条,「非西天庭人士,登灵山不得运用法力,必须从山脚下一步一个脚印地爬」,这也是之前我每次登山都要耗费半天时间,并且有机会沿路挖很多仙草的缘故。 这次,等我飞到灵山脚下,跳下云端准备登山时,远远望见守山灵童站在山路口,不知在接引谁。 我区区凡界一小妖,自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是在等着接我,但出于礼数,还是主动去打了招唿。我道:「灵童,你好啊,大清早的在这里等谁呢?」 「金桃。」守山灵童客客气气对我点头,他脸上还带着瘀青,一只胳膊吊在胸前,看起来伤得不轻。我想也许是半月前被猴子大闹西天时打的吧。他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请随我来吧,诸位佛祖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一愣,问:「佛祖怎知我今日会来?」 守山灵童道:「佛祖洞悉万物,自然知道你今日会来。」 「啊…你说的好有道理。」我恍然大悟,随着灵童登上了一朵金色莲花台,道:「那可真是麻烦你了,明明伤得快半身不遂了,还要来山下接我。」 「……」守山灵童嘴角一抽,瞥我一眼,没再说话。 . 「拜见佛祖。」我双手合十,低头向如来弥勒燃灯三人请安。 如来坐的位置极高,他的法相也极高大,金光闪闪,宛若一座巨大的金山。不,在我面前的是三座亮瞎人眼的大金山。相比之下,我显得微渺到还不如一只蚂蚁。此刻,三座金山一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满含慈悲的佛眼深沉地望来,在我身上投下层层暖意。 如来道:「金桃,明日便是我佛门子弟五百年一度的大道法会,亦是我西天诸佛的生劫。你决意代替金蝉,主动献出金桃吗?」 他的声音亮如洪钟,听着没怎么用力,而且他的嘴巴离我又很远,可偏偏整座大殿都在迴荡着他的声音。「嗡——」「嗡——」「嗡——」灌入我的耳朵。 我道:「是,我甘愿助西天诸佛渡劫。」 「很好。」如来笑容慈爱,道:「此举功在千秋,德庇三界。金桃,届时,世人都会感激你的。」 「会不会有人感激,我并不在乎。」我拱拱手,道:「但我有一个条件,希望您能答应。否则,说什么我都不会将桃子交出来的。」 如来道:「那是自然,我们是不会强迫你交出桃子的。」 弥勒在一旁提醒道:「结不结桃子,开不开花,只在金桃一念之间。若他真的不想将桃子交出来,咱逼他好像也没用吧?」 「……」我面无表情。 燃灯喝一口清茶,缓缓将杯子搁下,扬起他长长的白眉毛,笑道:「哦,什么条件你说来听听,看我等能不能办得到吧。」 我笑:「很简单,明天,我只想披金甲,踏祥云。在我结桃子的时候,我想有一万个人…至少要一万个人在场。我要当万众瞩目的大英雄!」 「哦,你说这个啊。」如来略一沉思,道:「这个简单。」 我又道:「不过,有一个人我不希望他在那时出现,所以有劳三位佛祖出面,帮我挡上一挡。不过…」我眼神稍暗,「或许即便不拦着,他也不会出现吧。」 我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如来他们似乎早已心中有数,于是也不多问,只互相对望一眼,点头道:「好。」 「多谢佛祖。」我道。 如来一抬手,立刻上前一位青衣小沙弥。他长得眉目清秀,面白唇红,很是讨喜,偏偏目光与气质皆有几分金蝉的神韵,清冷如玉。 如来道:「金桃,在参加大道法会之前,你要先沐浴更衣,还要行诸多礼节,且让空明带你去吧。」 . 空明是那小和尚的名字,他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年纪,在人间也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偏偏他沉默寡言,浑身上下都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在。许是经书念多了,才少了些少年人的活泼吧。 空明小和尚带我去沐浴焚香,路上我试着与他说话,可几次三番搭腔,他都不理我,只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平和地往前走。 我觉得他这人没趣得很,于是也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了。 第138页 没多久,到了天池圣地。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汪热气腾腾的灵泉,水面上飘着仙雾,四周山林环绕,长满郁郁葱葱的树木,很美,也很好。 空明淡淡道:「就是这里,你去洗澡吧。」 这是他一路走来,第一次对我说话。我有些讶异,他的声音如丝弦扣月,又如琴瑟击石,极好听。 于是我道:「你的声音这么好听,只用来念经真是可惜啦。」 他用疑惑地眼神看着我,道:「我这一路都在想,师父常说佛祖曾割肉餵鹰,金蝉曾以身饲佛,而如今…你只是一只妖,为何也甘愿献出自己的元神,来救与你毫不相干的我呢?」 「……」原来他一路不说话,并非是因为性格寡淡,而是因为在思考问题。可他的问题有些复杂,我一时答不上来。 空明小和尚皱着眉头,看起来极为困惑,道:「佛祖、金蝉、你,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思想觉悟都这么高,做的事都这么伟大呢?」 「……」他这个问题我似乎能解,于是扯扯嘴角,道:「佛祖与金蝉甘愿捨身,是因为他们都有一颗慈悲心啊,悲天悯人,以救苍生为己任。」 空明道:「那你呢?你难道不是吗?」 「我?」我转身沿着青石台阶一步步走进灵泉,将身子沉入水面,苦笑道:「你说我伟大,可真是太抬举我了。我之所以愿意献身,一是因为我欠了别人的情,要还人情债;二是因为我曾有一个追逐一生的梦想,如今梦碎了,就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活着了。我想啊,做人其实挺难的,还不如做半截什么都不懂的朽木好。」 「啊?」空明显然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他道:「你因为受到挫折就赴死,这明显不就是逃避吗?」 「呵,刚才我同你说话,你不理我。现在怎么又突然话多起来了?」我笑得颇多无奈,疲惫地抬抬手,道:「赶紧走吧,别在这里站着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静一静。」 . 空明走后,我在温泉中泡了会儿。我这辈子还没泡过这么好的温泉,可舒服! 我将身子靠在岸边,手拍着水,看着水花飞溅,在阳光照射下,似乎出现了一弯彩虹。我眯起眼睛,望着忽远忽近的彩虹桥,似乎在桥上看到了猴子的身影。 我伸出手,虚握住那道影子,就好像握住了自己执着了五百年的梦。 我知道,明日当我出现在大道法会上时,一定是金甲披身脚踏祥云的,会有至少一万个人看着我,让我在万众瞩目时,成为所有人心中的盖世英雄。我会在最光辉最灿烂时,将花开满全身;亦在最光辉最灿烂时,带着微笑与荣耀离开。 这样想着,我的内心似乎平和了许多,身子慢慢放松,闭上眼睛向水中沉去。 过了不知多久,我突然感觉有什么将我淹没,温热的流体轻轻划过肌肤,不失温柔,却是那么的沉重。如同被巨石压住了心口,我好像快不能唿吸了。 「唿啦!」有人跳入水中,将我从水底托出水面。他的力气不算大,只能半拖半抱着我,将我带到岸上。 「金桃,金桃……」那人低低唤着,轻轻拍打我的脸颊,又一下一下按压我的胸口。 「咳!咳咳咳!」我呛出两口积水,缓缓睁开了眼睛。眨掉睫毛上沾着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泉水的水珠,望着俯在我上方的那张如冰似玉的脸,茫然道:「咳,金…金蝉,我…咳咳,我这是怎么了?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听说你来了灵山,在此沐浴,我便过来看看。谁知你竟然溺水了,还好还好,你能醒来。」金蝉道,将我扶起来。为了救我,他跳入水中,此刻一身洁白的袈裟已经湿透了,他唇上也沾着水珠,看起来就像一朵刚出水的清莲。 「谢谢你,咳咳。」我胸口还是有些不舒服,又呛咳了几声。金蝉体贴地为我拍拍背。我感觉好些了,才垂眸,轻声解释道:「可能,可能我睡着了吧。」 「只是睡着了啊。」金蝉一怔,然后抿着嘴轻轻笑了,道:「我还以为你……」 我喘了口气,道:「以为什么?」 「没什么。」金蝉淡声道,他认真瞅着我,问:「你已经知道自己是诸佛渡生劫的关键了,那你…真的决定,明日在大道法会上献出桃子吗?」 「是。」我道。 金蝉道:「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你知道,即使没有你,有我也一样。而且,悟空那里…」 「大圣……」我笑了笑,道:「的确。大圣没有我可以,但他不能没有你啊。」 金蝉忙道:「我不是说这个,金桃,我是说明日的大道法会。」 「我知道你说的是大道法会。」我道:「金蝉,上次你去花果山时怎么不直接对我说我才是解救诸佛的良药呢?你为了护着我,愿意牺牲自己。可你怎么不想想,如果我眼睁睁看着你因我而死,却无动于衷的话,我的良心得坏成什么样啊?而且,牺牲我一个,可以救那么多人,也不算亏吧?」 「……」我这一问,倒让金蝉语塞了。沉默了会儿,他道:「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但结桃子要消耗诸多元神,金桃,我担心你明日会……」 「会死么?」我笑着打断他。 「……」金蝉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同情,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特制的白玉净瓶递给我。 第139页 我接过瓶子,好奇地打量着,道:「这里面是什么?」 「是……」金蝉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他很少有这种时候。 我心中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进而一阵莫名的烦躁,于是沉声道:「这里面是什么?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是不会收的!」 「这里面是…」金蝉道:「是我的半个元神。」 「!」我一惊,差点儿把净瓶掉在地上,道:「你给我你的元神做什么?」 金蝉道:「凭你自己不足五百年的修为,四千颗桃子结出来,定会使你元神枯竭,若魂飞魄散了,便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了。明日在大道法会之前两个时辰,你记得将这半个元神吞下,确保与你自己的融合。我数千年的修为,定够帮你结桃子的了。」 「不,金蝉,圣僧,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道,忙把东西还给他,「你的修为再高,少了一半的元神,也要至少数百年才能恢復吧?我没事,你不用顾及我的。」 金蝉将瓶子推给我,道:「金桃,我不是为你,即便今日不是你,是别人,我也一样会将元神分一半给他的。」 是了,金蝉一向慈悲,我若是别人,他也一定会救的。看这架势,今日我似乎推辞不掉了,只好暂时收下。但我万万不敢真的吞了他的元神,否则他若因为少了半个元神以后出现什么不适,我该怎么对猴子交代? 我将净瓶收入怀中,不无感激道:「那就多谢你啦。」 「不谢。」金蝉摇摇头。这时空明取了一件明日大道法会上要穿的新衣服拿来给我换,金蝉不方便多待,便起身走了。 我目送他离开,觉得他步伐稳健,不像是少了半个元神后孱弱的样子,心里有些疑惑,于是打开净瓶的盖子,往里面瞧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我的心蓦地如被烈火煎熬,狠狠灼痛起来。 那半个元神,或者说是几乎一整个元神,蕴含的灵力根本不像金蝉的灵力那般温润清透,细水长流。相反,它如九天洪泉一般磅礴汹涌,带着雷霆之势,霸道又凌厉。可金芒与赤色交织,偏又生出几分温柔缱倦来。 净瓶里的元神,不是金蝉的,而是猴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中午用一章2000字的短小君,欢喜就真…真的凉了。感觉自己不会控制字数,明明我计划这一章就凉的,可还是爆字数了,嘤嘤嘤 第72章 七二 空明小和尚将「忘空斩」收进宝匣中, 又拿扫帚和簸箕清理了一地凌乱的碎发。他伸手搀住我, 道:「金桃, 大道法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咱这就过去罢。」 我对着水晶镜看了眼自己的仪容,一身月白色袍子, 还带着一点少年人稚气的脸盘轮廓逐渐分明,一条银灰色的抹额宽约二指, 不得说, 我曾经粗衣草鞋枯枝挽发,看起来极为邋遢。但只要修一修头髮,换身衣裳,稍一打扮,就沖我这温文尔雅清润如玉的气质, 距离三盏清辉朗月入怀的谦谦君子, 已然相去不远了。 空明见我照镜子, 问:「可还满意?」 我拨一拨垂在肩膀的头髮,道:「满意是满意, 可你确定只剃了我三千根头髮丝么?我怎么瞧着, 鬓角两侧的头髮好像也短了些?」 「阿弥陀佛。」空明双手合十,道:「是这样的。我在为你剃完三千烦恼丝后, 突然发觉整体形象有些不…怎么说呢,就是不完美罢。为了衬托你的气质,于是自作主张帮你将其余的髮丝也修了修。如果让你觉得不满意了,真是抱歉。」 我摆摆手, 道:「算了算了,挺好看的,这辈子我还没这么好看过。再说了,我若真的不满意,你难道还有本事把我断了的头髮给接回去不成?」 「这……」空明小和尚一愣,为难地摇摇头,「这个……自然是不能的。」 「玩笑而已,你别当真啊。」我拍拍他的肩膀,道:「谢谢你这一整天都在照顾我,为我挑新衣服还有梳头髮,那……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呢?」 空明道:「阿弥陀佛,你请说。你为了我佛门肯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不管你要求我什么,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笑了:「你不用紧张,没有赴汤蹈火这么严重,我就是想让你在我死后,替我转交一件东西给大圣。」说着我将净瓶取出,递给他,转念一想,又道:「或者……不给大圣,等你改日见了金蝉,给他也一样。」 「瓶子里是什么?」空明接过净瓶,好奇地打量着。 我严肃一些,道:「你别问了,也别打开。总之这里面是顶要紧的东西,你交给金蝉,他看到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空明应下,将东西收了,带我去参加大道法会。 . 彼时,整个西天庭金光万丈,瑞气千条。四千神佛早已到场。 会场中间是一条宽无边际的通天大道,以金砖铺地,以玉石点缀,在一片耀眼夺目的金光中闪烁着玉石清冷的萤光。 路两侧以及前方升起紫金色的祥云,路上有金色的莲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荣枯只在瞬息之间,却是瞬息而万变。 金身罗汉分列两排,面朝大路,相对站立。降龙与伏虎两位尊者化身为一条金龙与一头白虎,翱翔九天之上,正在表演着一出精妙绝伦又激斗惨烈的龙虎相搏。下方诸位菩萨分别站在自己的莲花台上,各位大小尊佛端坐于莲花金台,极目而视,观着龙虎斗,忍不住一片喝彩。 第140页 大道法会五百年一次,相当于仙界的蟠桃盛会,西天诸佛极为重视,每每都要大办特办,十分隆重。 这次的法会更甚,前来赴会的人不只有西天四千神佛,还包括天庭的玉帝、文昌帝君、东华帝君,南天庭的炎帝、南阳帝君,北天庭的北太帝君,甚至地府的冥君以及十殿阎罗全都来了。 东西南北中,五大天庭,除了东天庭的东苏帝君去凡间歷劫至今未归,无法到场之外,有身份的几位全部到场。本着佛道儒三家一体,友好互助的精神,如来为几位帝君圣人赐了宝座,高高立于人海上空,高得上半边身子恨不能隐在云雾中。 时隔五百年,再见到玉帝他老人家,我突然想起他将我带回蟠桃园那日就曾说过。他说我是「树中龙凤,桃中翡翠」,身上承担着极重的责任,即便是天塌下来,人人都倒了,我这棵歪脖树也不能倒。 这句话,我曾信过,而且是盲目的自信,自信心都快彭出来了。我自命不凡,我眼高于顶,我以为自己真的与众不同,可以坦然享受蟠桃园那些仙娥、地仙、小花妖对我的照顾和羡慕。 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歪脖树。人人皆可践踏,不管什么鸟儿都能在我头上拉屎。讥讽、嘲笑、唾弃…几乎一夜之间,我所有的自信皆被磨得没了,变得胆小、敏感、自卑。 后来…又怎么了呢?好象是猴子罢?我望着人头攒动的广场,看着笑容和善眼含慈悲的诸佛,我的目光在人海中流转想找到一抹宛若烈火的艷色,却发觉…我突然有些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办?猴子呢?好像是猴子不厌弃我,又撒了一树的鲜花在我身上罢? 我记不太清了。 我记得的,只是,我曾有一个梦想,执着了五百年,今日终于要成真了。穿云靴踏祥云,披金甲挽长风,我就是那个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金桃,金桃?你还好吧?」空明小和尚搀着我的胳膊,扶我进入会场。所有人皆侧目,向我望来。 「嗯?」我回神,头脑开始发昏,里面似乎有什么在一点点流逝着。我揉揉胀痛的额角,道:「没事,我没事。」再抬头,对上金蝉的目光。 金蝉身后一左一右站着八戒与悟净,他旁边还有一个空位,想来是猴子的。我望着那朵空心金莲,才想起今日猴子是不会来了。因为昨日我曾求过如来,请他无论如何,都不要让猴子出现在这里。 我不想再见到他了,一眼都不想。多看一眼,便多爱一分,多爱一分,我便多苦一分。一直追在他身后祈求回应,甚至不求回应,真的太累了。而这份累,日积月累下来,在昨日听他亲口承认,我与他的一场相识不过是缘于他的算计,缘于他急切救护金蝉的心时,终于将我最后一丁点儿的坚持压碎了。 我已同猴子说过,今生我欠他的,我甘愿还,几颗桃子而已,我捨得出去。只不过,我若万幸还能有来世,只求与他再不相欠、不相见、不相念。 此刻,金蝉正不无担忧地望着我,似在询问:「我给你的元神,你吞了吗?」 「……」我对他点头,示意让他安心。 金蝉得到我的答覆之后,弯了下嘴角,却在低下头的瞬间,脸色突然「唰」得惨白起来。他自然知道,元神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猴子的。想来,得知我吞了猴子的元神后,他一方面为我松了口气,另一方面,更为猴子心疼罢? 说来也怪,猴子因何决定要将他的元神给了我呢?是因为我替金蝉赴死,他心中难安,感到愧疚吗?其实他大可不必,明明他在心中早已于五百年前就决定了的,今日再假惺惺送来这半个元神,于我又有何用? 即使救得了我的命,让我带着一颗死了的心苟活于世,也无非是让这世间再多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呵,哈哈!哈哈哈!」我大笑,心口却空洞得疼着,「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不解地望着我,但碍于佛祖与几位帝君皆未开口,谁也不好乱了规矩。 悟净一脸懵懂,瞪着牛眼看我笑。 八戒却皱了眉头,轻轻扯了下悟净的衣角,以口型道:「猴哥儿呢?自成佛以来,第一次大道法会,他不来参加么?」 悟净摇头,道:「昨日他出去追欢喜小师傅,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八戒道:「是我的错,我怎么知道结桃子要耗费欢喜的元神啊,我还以为只是他动动手指头就行了呢。现在怎么办?猴子下落不明,欢喜要是因此…你说,要不我们去拦一拦?」 悟净苦瓜脸,道:「二师兄,我也不想看着欢喜小师傅送死,可怎么拦啊?这么多神仙尊者菩萨在,咱俩要是拦了,岂不是造反?要是造反,身上会被烙上『堕佛印』,那可就是佛界的千古罪人了。」 八戒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再说,就凭我们两人,也打不过这么多神佛。还是得猴哥在,要是他想救欢喜,说什么我也要帮他。」 悟净道:「那我也帮,我听你们俩的。」 八戒眼珠转了转,似乎再找猴子:「死猴子呢?他人呢?艹!老子都准备好跟他一起造反了!等帮他抢了人,要是西天庭再容不下我,我就回我的高老庄,和翠兰过日子去!」 悟净问:「那我呢?」 第141页 八戒瞥他一眼,「你回你的流沙河!」 「咳!」金蝉注意到身后他二人的互动,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后边,扯了下两人的衣服。 八戒与悟净对望一眼,皆闭了口。 默了片刻,悟净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八戒道:「不对啊,二师兄。如果大师兄把欢喜小师傅带走,那今日要死的人,不就是师父了?大师兄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死啊?」 「……」八戒语塞,狠狠瞪了悟净一眼,道:「就你问题多!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猴子了,他爱怎么地怎么地吧!」 「咳咳!」金蝉又咳了声,这次悟净与八戒才算真的安静了。 我经过他三人身边,金蝉垂眸默念经文,悟净满眼同情。倒是八戒,也许是因为之前在女儿国时我与他聊了许久的天,又听他讲了翠兰的故事,他对我感觉亲切,神色之中竟流露出心疼来。 比起同情和怜悯,八戒的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疼,却让我心中暖和许多。我对他点点头,弯起嘴角,笑着唤了声:「八戒哥哥。」许是没有料到我会对他笑,他先是一怔,才回了个浅淡的笑意。 从会场入口沿着通天大道走到如来座下,我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因为那条路实在是太长了,而且我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生出一朵金色莲花。大抵是同为花木,惺惺相惜的缘故,我不大捨得踩到花上去,只好放轻了脚步,于是越走越慢。 彼时降龙伏虎两位尊者也已经表演完毕,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如来佛手一挥,自金玉地砖上生出一朵巨大的莲花台,只比他自己的小一半,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自己就已经坐在花心正中了。 「大道法会,现在开始。」如来道,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响彻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众人纷纷拿出经书念诵,一时间,整个会场飘荡的全部是谈经论道的声音。大家前后左右不时相互讨论切磋一下,遇到观点不同就当场打上一架,谁赢了听谁的。打完架,决出对错输赢之后,双手合十,朝对方念一句:「阿弥陀佛」,便又和好如初了。 这么多人在一起谈经论道打群架,真真是天下,不,天上奇观。可惜了,我文盲一个,听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好百无聊赖地蹲在莲花台上打瞌睡。 如来与弥勒几位佛祖待我极好,记得我曾说过不愿参加法会,更不愿听人念经,一听就困,还十分贴心地为我准备了点心糖果等好吃的零嘴儿搁在莲花台上,我蹲在上面敞开了吃。而且还有耳塞给我用,拿来塞耳朵,这样就不用听那些念咒一样的经文了。 大道法会召开了七七四十九日,在场所有人,出我之外,皆连续七七四十九日没有阖上眼睛,一直在不停的论经、打架、论经、打架、论经…我则是不停地吃东西、打瞌睡、吃东西、打瞌睡、吃东西…… 直到大会接近尾声,有人收集了大家讨论的结果,写在金箔上呈给如来。如来与弥勒三人过目后,对现有经书需要修改和补充的地方逐一确定,然后命人拿去誊写。一切事务都完善妥当了,我也吃完了点心,睡饱了觉,众人再次将视线投到我身上来。 这时,九天之上闷雷滚滚,原本的祥云仙雾突然变得黑如染墨,条条黑龙在云层翻腾,天边出现了一幅不断切换的画卷—— 有人被断去手足滚入油锅、有人被剜去双目投进火海、有人被剥净衣物扔上刀山、有人被扒皮抽筋丢进牛坑… 西天与地狱好像在这一瞬间打开了某道冥冥中存在的缺口,一念地狱,一念天堂。画卷中的景象不断旋转,突然化成一道可以吞噬万物的缺口。有些修为尚浅的小沙弥直接被吸入隧道,堕入地狱。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定力不佳的人开始抱头疯跑,却越跑越被吸的寸步难行。 「方才你看到的,是他们前世死后的景象,也是他们的心魔,即所谓『生劫』。」如来对我道,他依旧从容,目光慈爱。 我看着他,道:「您也有前世吗?」 如来笑而不语。燃灯缓缓道:「金桃,去吧。」 话毕,我所坐的莲花台突然急速旋转起来,忽地,一道金光乍现,它竟变成了一副金光闪闪的盔甲。我一迟疑,金甲已经披在了我的身上,随之,我脚下生出一朵七彩云,带我腾上空中。 太高了,我飞的真的太高了,以至于,目之所及,不仅是诸天神佛,还有下界的微渺到连芝麻粒都不如的芸芸众生,三界六道,牲畜妖魔,只要我想看,就都看得到。自然,只要他们仰头,亦同样能看得到以层层密布的黑云为背景的,金光灿灿的我。 何止一万个?何止万众瞩目?不止!这一刻,我是愿意相信的,相信我是如猴子一样的盖世英雄,披金甲,踏祥云,不止万众瞩目!三界六道,谁敢说我不是英雄? 可是,为什么我从他们眼中看不到一丁点儿对英雄的崇拜?直到我撕碎金甲,化成一棵金光万丈的三界唯一的金桃树,我将元神逼至每一条枝干,在一瞬间开出万朵桃花,我依然没有从他们眼中看到我想要的。 只有惊艷。 我听到下方有人小声说:「啊,金色的桃花…真美啊…」 美么? 或许罢。 足够了,一句「惊艷」也足够了。 是我自己忘了。在最初的最初,未遇到猴子之前,我的梦想根本就不是想要成为什么狗屁的大英雄,我想要的,我的初心,只是…只是,有朝一日,自己能如最普通的桃树一样,开满一树的繁华么? 第142页 很好啊。我想,现在这样就很好呀。我终于可以丢掉自己不切实际的傻念头,安安分分做一棵树了。 至于「万众瞩目的大英雄」,世上有一个就够了。 说着大英雄,我就好像真的看到他了,一身红衣,金色的眼眸一如五百年前在蟠桃园时的初见。 我有些后悔了,后悔昨日向佛祖提的那个请求。要是猴子在就好了,我就能自己开一树的花给他看,再也不用他费劲儿采了花,搁在我身上了。 然而,花只开了一瞬间,便迅速凋零了。随之我身上结出四千颗金灿灿的桃子。但也可能是四万颗,元神消耗得差不多,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数自己究竟是多少了。 我只是拼命地往外挤,将最后一点儿元神也榨干,以确保让每一个小枝桠上都挂满金灿灿的桃子。 够了吗?应该够分给他们,换金蝉此后百世、千世、万世…永生永世…都平安无虞了罢? 金蝉却变了脸色,他一下站起来,惊愕地望着我,道:「金桃!我给你的元神,你没吃吗?!」 「……」我不能说话了,变成了一棵树,我已经没办法开口了。更何况,即便我现在是人身,也在没有力气开口了。 无数的桃子从我身上脱落,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众人纷纷伸手去接了桃子,我的枝干在最后一颗桃子脱落之后,便瞬间枯萎,一根一根,「噼噼啪啪」得断裂,风化成粉末了。 我想说,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吞猴子的元神呢?他将元神给我,只为了求自己一个心安罢。可他怎不想想,他将我诓的这么惨,骗了我五百年,我却连恨他都不捨得,又怎会捨得吞了他的元神,害他一身修为,毁于一旦呢? 「欢喜!」八戒飞了上来,将正在慢慢变回人身的我接住。 「……」八戒待我可好,我感激他没有直接让我从天上掉下来,摔在冰冷的金玉地砖上。 倒在八戒怀中慢慢落回地面时,我无意间偏头,看到猴子就在灵山脚下。 在我看来他只是极小的一小点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因为太远了。我站得太高,根本就看不清他。 可我知道一定是他。 因为只有他,无论隔得多远,永远能一下就吸引住我的目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挥着金箍棒不断去砸如来布下的结界。 可我知道,他一定进不来。 如来答应过我,不会让猴子进入会场的。九天之上的尊佛,坐拥数十万年神力,他的结界,又岂是猴子可以轻易砸碎的?更何况,猴子将大半的元神都分给了我,此刻定也是重伤在身的。 「金桃,金桃。」金蝉跑来看我。悟净也急急上前。八戒横抱着我,急声大喊:「还有没有救?别顾着吃桃子了,谁来看看,人还有没有救?」 「用元神,悟空的元神。」金蝉道,「他的元神已经枯竭了,只有在还未魂飞魄散时,立刻补上才行。」 「猴哥儿呢?猴哥人去哪儿了?」八戒道。 悟净道:「来不及了,师父,用我们的元神不行吗,用我老沙的补罢。」 金蝉无奈地摇头,道:「我等本事受劫之人,原本就要依靠金桃渡劫,所以即便是将我们的元神给他也无用。只有悟空乃女娲石所生,不在五行之中,不用受劫,他的才行。」 八戒急了,骂道:「艹!猴子死哪儿去啦!」 金蝉拦住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问:「悟空的元神呢?我给你的,金桃,你……你……」 「……」我不语,疲惫地阖上了眼睛。空明不知我给他的是元神,自然不知金蝉找的就是他收起来的净瓶。 「轰——!!!」 这时突然一声巨响,整个灵山都狠狠抖了几下。众人大惊,道:「什么声音?发生了什么?」 这声响真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害得我原本已经快散了的魂魄勐地一缩,又回到了体内。我凭着最后一丝力气缓缓睁眼,看到猴子不知何时竟敲碎了如来的结界,乘着筋斗云登上灵山来。 「啊,是大圣!」 「怎么回事儿?刚才那一声,是他做的?」 「是了,好像大圣和金桃关系匪浅罢?」 此时,猴子的一身红衣破如烂缕,整条右臂被结界碎片划得血肉模煳,手臂的青筋暴起,握着金箍棒不住颤抖,每向我走一步,脚下就有一个血印。他脸上亦多是碎片的划痕,脸色极白,应是少了半个元神的缘故,亦或者其他。 我笑了,无声道:「你还是…披金甲,踏祥云…的时候,好看……」 「……」猴子不语,他的脸色阴沉地可怕,双目赤红,浑身浴血。见他走来,金蝉忙走过去迎,道:「悟空,你……」 「让开!」猴子道,声音不是多重,但带着明显的冷意,眼底更是深黑到摸不见底。金蝉手一缩,本正要抓他的胳膊,此时则改为扣住他的肩膀,沉声道:「悟空,你要做什么?」 这次猴子没说话,而是直接反手将金蝉打了出去。 金蝉捂着肩膀后退数步,惊愕地望着猴子。悟净道:「大师兄,你…你打师父,你疯啦?」 「猴,猴哥儿?」八戒见猴子神色不对,而且直冲着他走来,吓得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意识到我还他怀中,又慢慢往前挪了一小步,道:「师父说,要用你的元…」 第143页 「谁准你自作主张了?!啊?!」猴子走到近前,冰冷的手指一下握住我的手腕,红着眼睛吼道:「为什么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为什么擅自决定自己跑来灵山,为什么我给你了元神,你却不用啊?!!!」 我被他的声音吵得耳朵疼,便又睁大一点儿眼睛,奇异的是,我竟在他眼底看到了一点点泪光。 猴子吼完那句后,便没了声响。他伸手想将我接在怀中,也是这时,我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散了。猴子望着自己一下就从我身体穿透的手,愣了下,他瞳孔微放,难以置信地低唤道:「欢喜?」 意识到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他有些惊惶,忙掰过我的脸,将唇死死压在我唇上,将元神并着灵力一起往我口中渡着。 我能感受到那份能量带来的炙热,可它们在我身上游走,还没来得及到达我已经枯竭的识海,便随着我正在逐渐消散的身体一点点消散了。 「不,不要,欢喜…」猴子的怀抱终于空了,他试图去抓什么。 金蝉缓缓走来,轻嘆道:「他魂魄以散,没有用了…」 「啪嗒。」 「啪嗒。」 两下轻响,落在地上的是一把桃木剑,以及一把油纸伞。 . 临死之前,我尚能得到猴子的一吻,怎么算,好像都是我赚了。 · 只是,若有来生,请让我做回一棵百窍不通,无悲无喜,无情无爱的桃花树罢! · 今生我欠他什么,想来已经还得清了。若我万幸还有来世,只求忘了这一切,与猴子,不相欠,不相见,不相念。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我们家神神叨叨的仙君终于回来啦!从下一章开始进入最后一卷,开启虐猴子以及日常撒糖模式! 第73章 七三 大抵一下救了这么多人, 乃无量的功德, 本仙君若因此而死, 天道也难容罢。 于是, 本仙君当真重生了。 而且,如本仙君所愿, 重生为「忘君山」东面一个叫做「老鸹窝」的山坳里的一株桃花树。 . 成为一棵树后,本仙君先是用了整整一千年, 忘记了自己是谁;然后又用了整整一千年, 才忘了猴子是谁。 . 可如今,猴子将我带来花果山,他只用了一句话,一座青石冢,便轻易将本仙君这两千年来所有的努力都摧毁了。 我跪坐在坟前, 手覆上冰冷的石碑, 竭力嘶喊着:「大圣, 你不知我用了多久,才逼迫自己忘记这些…你为何非要, 旧事重提?!!!」 猴子站在本仙君身后, 山风吹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他望着那座生人冢, 金色的眸子里仿佛有着万种情绪,欲言又止,止却欲言。 他想碰我,又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抬着手,迟迟不敢搭上我的肩,最后只声音微哑,道:「欢喜…」 风势渐大,骤雨倾盆而下,浇得我们一身湿透。 雨幕遮了一切,我连最后一抹花色都看不清了,视线一片灰白。良久,猴子取出已经残破不堪的尧光,罩在我头顶,遮住雨势。 他终于还是将手搭在我肩上,似想安抚我悲涌的情绪。可他的手却在隐隐颤抖,似是比我更甚,声音低缓道:「那时…所有人都对我说你元神已碎,魂飞魄散,我却是不信的。我不敢信,也不能信…」 「……」本仙君的哭声渐止了,深吸口气,将所有情绪都埋进心中。我苦笑一声,道:「呵——我倒宁愿你信了。」 「!」猴子一震。 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顺着本仙君的脸颊缓缓流着,我继续道:「你信了,我忘了。从此之后,你我相逢即是陌路,两不相干,岂不正好?」 「!」这次,猴子直接向后退开一步,他手一松,尧光落在了地上。 我用手撑着石碑,缓缓站起来。转身不去管猴子死寂的神色,迳自从他身边走过,淡淡道:「横竖,最开始,你与我的相识,也不过一场算计而已,就这样罢。」 「……」猴子僵硬地偏过头,看我与他擦肩而过。胸口微微起伏,突然,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放开我!」我一顿,用力挣开他的手,直到骨节「咔嚓」轻响,猴子手一松,我忙急步想要离开。 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一整排的猴子挡住我的去路。本仙君向左转,同样是一整排,向右转也是。四面八方冒出成百上千只一模一样的猴子,将我团团围住。他们同样一身湿透,狼狈却坚决。 「好啊,大圣。」本仙君望着他变幻出的无数复制品,没有回头,笑容冰凉道:「是我低估你了,能一下就变出这么多分身,看来,变出长留哥哥来煳弄我,对你来说不过只是小菜一碟了?」 「欢喜。」猴子轻轻嘆了口气,道:「你明知不是,却非要这么说吗?」 本仙君道:「我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什么时候真心对我好,什么时候又是虚情假意,我早已分不清了。」 「……」猴子说不出话了,四周一片死寂,但那些木偶一般成群的猴子却在瞬间消失了。 本仙君面无表情,抬腿欲走,忽听猴子低吼道:「我爱你!!!」 「……」本仙君顿住。 猴子转身,温暖的身子勐地贴了过来,就像一堵墙突然撞过来,撞得我往前一栽险些摔倒,随即被他从后面紧紧拥住,才稳住了平衡。 第144页 他抱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勒得本仙君的胳膊都有些痛了。可依然不及他那句话给我的震撼更大。 那句话,让本仙君愣住了。 「我爱你…欢喜,两千年,我等了两千年,想对你说的,只有这三个字…」猴子道,他把脸埋在我肩头,「从前我没对你说过,可等我想说的时候,又怕你真的将一切都忘了。」 本仙君不确定他是不是哭了,因为雨声盖住了他一部分声音,我能听到的只有他断断续续的哽咽和喘息。 本以为斩断情根后,我便再不会为谁感到心疼,可见他如此,我心头还是有些微涩,忍不住低声道:「哭什么,你该是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怎么能哭呢?」 「我才不是什么英雄,早就不是了。遇到你之后,我想的,爱的,护的,有你一个就够了。」猴子道,他拥着我,始终不肯抬头。 「……」这话猴子很久以前也对本仙君说过,那时我十分笃信,可如今…却不敢再信了。 猴子哽咽道:「是,我承认,最开始我曾有想过拿你的桃子去换金蝉的性命。」 「!」我勐地一震,接着在猴子怀中拼命挣扎起来。过去的事,我半分都不想再提,偏偏猴子句句戳心。可我越挣,他的手臂收得越紧,直到我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双腿一软,缓缓向下滑去。雨水冲进我的眼睛,眼眶涩涩的胀痛着,冰凉的液体从我眼角滑落,我不住地祈求他,道:「别说了,大圣,我求你,求你别说了……」 猴子扳过我的身子,让我正对着他。随着我的身子下滑,他也一起跪坐在地上。他将我整个搂在怀中,轻轻捧着我的脸,低头直视着我的眼睛,温声道:「我要说,我不想与你不相念、不相见。欢喜,我爱你,在十方幻境时,当你拉我的手,将一颗桃子小心翼翼又无比郑重地交到我手上,告诉我,那是你的元神……」 猴子的眼中没有泪,可悲伤的目光让本仙君觉得他在哭。我仿佛在他宛若琉璃的眸子里看到了另一个猴子,他受了莫大的委屈,正嚎啕大哭着。 同时,他眼中也映着着我,只有十二三岁模样的,还是一名孩童的我。我将桃子交给他时,笑得心满意足,就好像把一颗尚且懵懂的心也交出去了。 这种感觉极不舒服,本仙君偏过脸,躲闪着他的目光。 「你看着我。」猴子见本仙君躲他,再次捏住我的下巴,逼着我去看他的眼睛。 「嗯……」本仙君难受地皱皱眉。猴子手上力道渐松,但依旧扳着我,道:「看着我的眼睛,我不会再骗你。我只骗过你那一次,真的,只一次。」 「一次…还不够么?」本仙君问。 「对不起…」猴子轻声道:「可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金桃是你的元神所化。等我知道了,才意识到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舍了性命护我的人。虽然我并不需要别人护我,可也希望有那么一个人能…」顿了顿,他认真道:「也是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没动过让你去替金蝉的念头,再也没有…」 「……」本仙君眼珠转了下,视线终于与他的交汇在一点。 「我不知那天金蝉来花果山究竟对你说了什么,可我对他,从来只有怜惜之意,未曾有过半分情爱之心。那时你留下一句『希望与我不相欠不相见不相念』,然后就与我断了一切联繫。等我找到灵山,却发现如来设了结界,我根本进不去后,你知道我有多怕吗?」 说到这里,猴子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似乎他若松手,本仙君便又会不见了。他无奈又心疼地道:「我怕你赌气傻唿唿就将自己的元神全部献出去,于是将我自己的分一半给你。我又怕你不肯收,才让金蝉说是他的,可你还是犯傻,竟然…」 「所以…你最后将元神给我,还是默认了让我去替金蝉,不是么?」本仙君轻声打断他。 「……」猴子一愣,嘴角颤动着,良久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他无话可说。 因为本仙君说的,即是他想的。在最后的最后,他的确是舍了我。即使本仙君信他,信他今日所言句句属实,信他对我的心疼和爱护非虚,信他对金蝉只有怜惜,信他一颗七窍玲珑心大半都是属于我的。 可那又如何?「大半」终究不是「全部」,不是么?在最后,他选择的依旧是金蝉,不是么? 猴子慢慢松了手,将我放开了。 雨势渐止,风也住了。乌云散去,晴光大好。地上有小片的积水。 本仙君起身,踏着坑坑洼洼的积水向山下走去。猴子也起身,他不说话,也不再拦我,只在本仙君后面跟着,我走一步他便也走一步。 本仙君肩上有伤未愈,又泡了雨水,此时正隐隐作痛,便用手按着伤处,走走停停。猴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始终落后我三步的距离,亦走走停停。 待本仙君走出禁地,终于看到三五成群的小猴子在树上嬉闹。其中不乏两千年前与我玩得好的,大家曾一起踢过蹴鞠。 此时他们虽都已成年,但依然活泼好动,上窜下跳。 有人在树上盪鞦韆,看到猴子后,眼睛一亮,喊道:「大王!大王回来啦!」 「大王何时回来的,我怎么没注意啊?」另一小马猴道。 一只有些年纪的通臂猿猴注意到本仙君,道:「嗳?前面那人是谁?大王怎么一直跟在他后面呢?」 第145页 小马猴摇头:「不知道,没见过嗳。话说,自从欢喜哥哥离开后,这是大王两千年来,第一次带外人回来吧?」 通臂猿猴道:「是是是。走,大伙儿过去看看,看那人是谁。」 话毕,一群小猴子从树上跳着,跑到我前方,好奇地张着眼睛看。 一只胸脯有白毛的小猴摇头道:「不认识!不认识!不过比欢喜哥哥高,好像也比他好看嗳。」 小马猴新奇道:「是吗?好看吗?我看看!」说着他用尾巴缠住树枝,来了个倒挂金钩,从树上倒吊着头凑过来看我。他这一下,脸险些与我撞上。 「!」突然有一张猴子脸掉在眼前,本仙君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星星,你做什么?」猴子沉声道,似在呵斥他。 星星瞅瞅本仙君,对猴子眨眼讨好地笑了笑,然后爬回树上,招唿同伴,道:「这人比欢喜哥哥俊,鑑定完毕!」 「是吗?是吗?」 猴子们纷纷跳下树,堵在我面前,打量着我。 「他是谁啊,大王为什么带他回来?」 「刚才大王为了他,都吼星星了是吧?」 「以前大王最喜欢星星了,从来不捨得吼他的。」 本仙君被堵在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猴子方才在墓前时,将话说得那么好听,又是情啊又是爱啊。到了这会儿,本仙君遇到难处了,他却只会杵在本仙君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竟不知道过来帮我解围! 没办法,本仙君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开口,请请猴子们让一让,我要回家。谁知,还未开口,不知谁喊了一句:—— 「我只要欢喜哥哥,不要这个人!他长得再好看也没用!」 这一下如点燃了炸药包,猴群立刻沸腾起来。 「大王等了欢喜哥哥两千年,听说欢喜哥哥几个月前回到天庭了。现在大王马上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不能半路被这个小狐狸精占了便宜!」 「对对对!不管他是谁,我们只要欢喜哥哥!不能让他占了便宜!欢喜哥哥不在,我们要替他把大王看住了!」 「打他!把这个好看的男狐狸精打跑!」 「让他勾引大王!打死他!」 立刻,猴子们将手中没吃干净的果子朝本仙君丢了过来。 本仙君:「……」 本仙君的仙职再小,法力再微,肩上的伤在重,此刻再怎么没有力气,可…好歹也是个两千多岁的老神仙罢?即使小猴子们拿东西砸我,他们天真无邪,可爱得紧,而且又不懂法力,本仙君好意思还手吗? 「别别别!」本仙君一边摆手,一边用袖子挡脸,同时不忘后退着去躲,直唿:「误会啊,误会,全是误会!我不是狐狸精啊,我是……嗯!」谁知退着退着,就退到了猴子怀里。 猴子一手揽住本仙君的肩膀,另一只手一挥,将砸过来的果壳等物掀了出去。 「大王,你怎么还帮他啊,你不要欢喜哥哥啦?」小马猴气鼓鼓道。 「滚!你看清楚了,这个就是你欢喜哥哥!」猴子忍着怒意道。 「啊?!」一排小猴不约而同地张开嘴,惊掉了下巴,道:「不可能啊,明明和以前一点点点点点点都不一样啊,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猴子不再理他们,拉着本仙君上上下下瞧了好几遍,不失焦急地问:「欢喜,有没有被砸到哪里?」 本仙君格开猴子的手,淡声道:「没砸到,大圣不必担心。」 猴子松了口气。 「欢喜哥哥?」一只小猴迟疑地过来拉本仙君的袖角:「你真的是欢喜哥哥吗?」 「啊,是,我是。」本仙君笑着摸摸他的头,道:「你是小崽子罢,我还记得你。」 「呀!真的是你!」小崽子开心地抱我,又蹦又跳,道:「这个是欢喜哥哥,小伙伴们!欢喜哥哥终于回来啦!大王也不用独守空房啦!我们也不用防狐狸精啦!」 「呵呵,呵呵呵。」本仙君干笑,被他扯着胳膊晃啊晃的。 「住手,你欢喜哥哥肩上有伤。」猴子道,伸手拎开了小崽子。回头见我湿嗒嗒的衣服上,肩膀处渗出一点粉红,他眸色一沉,道:「你伤口裂了,走,随我去换药,再换身衣裳。」 本仙君笑了,道:「大圣,如今过了两千年,小仙变得又何止容貌?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懵懂无知的小树妖了,这些连你的猴儿们都瞧得出来,你怎么却不明白呢?」 猴子过来拉我的手一顿,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了。 本仙君继续道:「换药换衣裳什么的,就算了罢,我回西山让子童帮我弄。至于两千年前的那些旧事,麻烦您以后请不要再提了,毕竟情情爱爱,都是后生小辈们才谈的。到了你我这个年纪,若还能做个朋友,以后在天上见了,相互打个招唿便是。若您…」 「若我什么?」猴子收了手,此刻他的脸色可谓是很难看了,吓得那些小猴子纷纷躲到树上去。 本仙君底气突然不足,但还是道:「若您连朋友都不想跟我做了,也成。大不了以后在路上见到了,小仙躲着您走……」 第74章 七四 本仙君说以后在天上见了, 要绕着猴子走。 谁知猴子听了后, 却直接将本仙君背在身上, 送来了西山。 猴子说, 本仙君的情绪太激动了,又有赌气的成分在, 所以今天说的话、做的事、下的决定…统统都欠考量,做不得数。 第146页 猴子还说, 既然本仙君不愿在花果山多待, 又执意要回西山,他便先将我送回来,让我好好冷静冷静,一切等过了气头儿再说。 不管如何,他都等我。 . 「子童, 你过来。」本仙君理理新换上的干燥衣服, 对子童示意。 子童本要洗本仙君换下的衣服, 听到招唿忙搁下木盆跑来,道:「君上, 什么事儿?」 本仙君坐在桌边, 撑着下巴,问:「哎, 你看看,我像是在跟谁赌气的样子吗?」 「这个……」子童认真地瞅我两眼,摇头道:「不像啊。您这么温和,怎么会跟人赌气呢?」 「就是啊。」本仙君若有所思, 道:「那就奇怪了,为何他却说我在跟他斗气?要说到冷静,两千年的时间还不够我冷静的吗?我早就冷静了。」 「谁说您啦?」子童不知本仙君与猴子之间的恩怨,对我这番话听得一头雾水。 本仙君笑着一摆手,道:「没谁,你不是要去洗衣服吗?去罢。」 「嗯。」子童应着,端起木盆。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君上,大圣从花果山大老远的送您回来,您怎么也不请人家进屋里来坐坐?这会儿,他还在外面站着呢。」 本仙君正倒一杯茶,动作一顿,抬眸往门外扫了一眼,道:「他还没走?」 子童摇头道:「没呢,跟一块『望夫石』似的,搁外面杵着呢!」 「什么『望夫石』,没文化不懂就别乱说。」本仙君佯怒,骂他一句,等将茶添满后才语气稍缓,道:「你去洗衣服吧,别管这些了。他爱站多久便站多久,累了渴了困了,自然会走。」 「哦。」子童懵懵懂懂点点头,端着衣服走了。 本仙君添过几次茶后,觉得茶味儿越来越淡了,喝着没什么意思,便搁下杯子,开始在屋里来回慢慢踱着。 无趣。 本仙君的竹舍家居简陋,屋里没什么摆设,想找个东西随手把玩打发时间都不成。而且偌大一座山,不仅荒无人烟,连鸟屎都没有,只子童与我主僕二人。到底是比不上花果山,山美水美,猴子多了热闹,能吃能玩的也多。 意识到自己正惦记着花果山的好时,本仙君已经走到了窗边。窗子半开着,山风轻轻吹来,却因为是七月,不觉得凉爽不说,反而还带着一股燥热。 猴子此刻正站在日头底下,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这会儿被晒得发红了,看起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晶亮的汗珠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只笔直地站着,也不去擦一下。 本仙君站的位置,我能瞧得见他,他却瞧不见我。看了会儿,本仙君轻嘆一口气,收回视线,正想将窗子完全合上。这时,子童洗完了衣裳,端着空了的木盆过去和猴子搭了句话。 本仙君看到子童手里拿了个水壶递给猴子,猴子没接,但对子童说了句什么。子童点着头,下意识往窗边看了眼,猴子也一眼扫来。 「……」无意对上猴子的视线,本仙君目光一缩,接着如什么也没看到一般,面无表情地缓缓合上了窗子。 不一会儿,子童进屋,道:「君上,大圣说,天气太热,而且您肩上的伤又沾了水,最好再往药仙那里走一趟,重新换换药包扎一下。」 「去找什么药仙,多麻烦?要不就你帮我换吧。」本仙君道。 猴子还在外面,本仙君现在不大想见到他,可他好像粘上我了,任怎么撵都撵不走。他说想让本仙君冷静冷静,可他怎不想想,如他这般始终在门外守着,本仙君除了躲他还是躲他,吓得连大门都不敢出了,还怎么冷静? 子童为难道:「不行啊,君上。咱家实在是太…太寒酸了,根本没有药啊。」 本仙君抽了抽嘴角:「……」 子童又道:「大圣还说了,如果您觉得跟药仙不熟不好意思去,或者怕疼什么的,他有的是时间陪您去。」 「一点儿小伤而已,算了罢。」本仙君打了个呵欠,懒懒道:「那什么,本仙君有些乏了,去困个午觉解解乏,有什么事儿,记得叫我。」 「那,大圣那边怎么交代?」子童问。 本仙君坐到床上,踢掉短靴,将被子撩开一半时,猴子方才在日头底下的模样从眼前一晃而过。我想了想,道:「让他走吧,就说是我的意思。这大热天的,总在外面站着不是办法,万一晒秃噜皮了,正巧被路过的哪位仙友看到,传出去说本仙君苛待了大圣,可就不大好了。」 「明明请他进来就能解决的事儿,您非要啰嗦这么多。」子小声嘀咕。 本仙君瞥他:「嗯?」 子童缩缩脖子,吐舌道:「得,我这就去传达您的意思,让他走。」 本仙君说要睏觉,并非完全是想躲着猴子。许是今日情绪起伏有些大了,我的确身子乏得紧,之前猴子背我回来,我已趴在他背上断断续续睡了四五觉了。然而,如今和衣躺在床上,仍旧一闭眼就很快睡着了。 接着便是一个接一个地做着梦,没完没了,皆是那些前尘旧事。 本仙君这才发现,其实在过去的两千年中,我还是一棵树时,也时常做这些梦,只是当时它们都是模煳的,醒来后便不再有印象了。现在当本仙君回忆起一切来,梦才变得清晰了。 我不曾真正忘记过,如此刻骨铭心,又怎会轻易忘了?两千年,远不够忘记。说是忘了,只不过是本仙君不愿回忆,自欺欺人罢了。 第147页 . 待本仙君醒来时,夜色已深,屋外电闪雷鸣。 子童一脸焦急地看着我,见我睁眼,他忙道:「君上,外…外头下雨了。」 「下呗。」本仙君道,下床塔拉着鞋走到桌边找吃的,后知后觉,意识到子童很着急的样子,回头问:「你急成这样,难道咱家屋顶漏水了?」 「……」子童摇头:「不是屋顶,是大圣。大圣还在外面呢。」 本仙君一愣,道:「不是告诉你让他走了吗?」 子童道:「说了啊,可大圣不走,我有什么办法?」 本仙君问:「雨下的很大?」 子童指指屋外的电闪雷鸣,道:「大不大,您自个儿听听。」 「咔!」一道闪电噼在本仙君院子里,震得我一个哆嗦。 「是,好像挺大。」本仙君道,「不过,他习惯了随身带着伞,人也不傻,不会让自己被淋到的,放心吧。」 子童没说话,跑到门边伸头看了一眼,又跑回来,道:「不是啊,君上,大圣没有伞,而且我看他的样子,身上都湿透了,脸色也不好,在外面淋久了,怕是要受寒。」 「嗯?」本仙君疑惑。 当初我陨身时将尧光遗落在灵山会场,这些年一直被猴子收着,之前见他拿出来多次,怎么这会儿却又不在他身上了?似乎,昨日在墓前,伞掉在地上了罢。 想到此处,本仙君走到窗前,将窗户拉开一道缝,果然看到猴子站在雷雨中,虽然衣衫湿透,神色疲惫,却站得笔直,如一尊倔强的雕塑。我忽地记起很久以前,也是如今日这般的一个雨夜,猴子跪在金蝉面前,任我如何拉他求他,他都不肯起来,不禁心生感慨,有些于心不忍。 雷电密集,雨势滂沱。而且它们好像认准了猴子一般,只响在猴子身边。 本仙君亲眼看着几道闪电在他脚边炸开,地上留下一道深黑的痕迹,心想,这样下去迟早会噼到猴子。即使不被噼到,这么大的雨,淋得久了恐怕他也… 于是,本仙君对子童道:「有伞吗?去给他送把。」 子童忙去拿了伞,正要跑出门,本仙君唤住他,道:「哎,等等!」 子童停下,道:「怎么了?」 本仙君走过去,道:「把伞给我罢,我去给他送。」 「哎!」子童开心地答应着,道:「大圣挺可怜的,君上,要不您让他到屋里来吧。」 「你不用管了,回屋里睡吧。」本仙君抬手摸摸他的头,撑开伞,走出门去。 「欢喜。」猴子看到本仙君出去,眼神立刻亮了起来。他向我走了两步,他头顶的那片乌云于是也跟着移动了两步。 「大圣,你说,你这样折腾自己,又是何苦?」本仙君嘆了口气,将伞分给他一些。 「我说过,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愿意见我,愿意冷静地面对我为止。」猴子道,他握住伞柄,同时也极小心地握住我的手,低头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 本仙君望着他睫毛沾着的水珠,「哧——」得笑了一声,道:「所以,这就是你请雷公电母风神雨神来帮着你演苦肉计的理由么?」 本仙君是诚心想给猴子送把伞,可刚迈出门,抬头无意间看到隐藏在云层之后的一片衣角,才知是猴子请人来帮着演了一出苦肉计。 一时间,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哭的是猴子好手段,险些再次将本仙君骗了;笑的则是,难为他为了让本仙君心软,竟如此煞费心思。 「……」猴子心虚地目光一缩,移开眼,淡声道:「都停下罢,被发现了。」 随之,风停雨住。风雨雷电四神在半空中现身。 风神道:「大圣啊,小神可是尽力了。」 雨神笑岑岑道:「那个…丞显君,对不住了,我等也不是故意要骗你,实在是受迫于大圣的淫威。」 「……」猴子黑着脸想反驳,但瞅瞅我,将张开一半的嘴巴又闭上了。 雷公道:「大圣,小神就说此法不可行吧。您和丞显君兄弟俩若闹了什么矛盾,还得自己将话说开了,把心结解了,小神可不趟这浑水了。」 电母道:「老头子,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大圣与丞显君是好兄弟了?人家,人家…唉!」 「电母,你想说什么啊?」雨神风神一起道。 「没什么没什么。」电母摆手,拉着雷公走了,道:「快快快回家,睡了一半被大圣招来,现在回去,被窝一定还热乎着。」 风神雨神见势,亦打了个招唿,一前一后腾云离去。 本仙君看着猴子,猴子也看我。 「你…这是什么表情?」猴子微皱着眉,带着点儿讨好,试探性地问:「生气了?」 「不生气,这点儿小事儿,犯得着么?」本仙君似笑非笑,将伞往猴子怀中一推。 「欢……」猴子本还想说点什么,现在只好将伞接住。等他抬头,本仙君已经转身往山下走了。猴子收了伞,紧追几步,问:「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去?」 本仙君头也不回,道:「去找仇无计,我肩膀疼,换药。」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小伙伴提起「长留哥哥」,emmmm…他肯定是回不来啦(●.●) 不过目测下一章有新人物登场(华丽丽又一个意外飞升的老仙君),如果需要有人当猴子的 假·情敌 ,作者菌可以安排一下,刺激刺激猴子,啦啦啦 第148页 第75章 七五 猴子收了伞, 紧追几步, 问:「大半夜的, 你干什么去?」 本仙君头也不回, 道:「去找仇无计,我肩膀疼, 换药。」 「我跟你去。」猴子道,拉住了本仙君的手腕。 本仙君一顿, 向他侧头, 「既然大圣知道此刻是夜深时分,定也知,若被人撞见你我在药仙府上同进同出,恐怕不妥罢。」 猴子不由分说,招来筋斗云, 将本仙君半拉半抱着登了上去。 「没什么不妥, 谁爱说谁去说吧, 我不在乎。」猴子道,等筋斗云飞得高了, 确定本仙君无法从他身边熘走, 他才松开了我的腕子。 本仙君转转手腕,往远处看着。 九重天以下的诸天庭有昼夜之分, 而到了九重天以上的高度,却是不分昼夜一片通明了。此时,前方的云层浅薄,万里无风, 天色清明,晴光甚好。 望着如此美景,本仙君不大好说出煞风景的话,但还是轻轻舒了口气,道:「我在乎。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可现在我想通了,您是佛门中人,怎么说…也不能让人随便传什么闲话……」 「不是了。」猴子淡声道:「已经不是了。」 「!」本仙君一愣,不知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勐地转头看他,道:「不是什么?」 「不是佛门中人。」猴子望着我的眼睛,一脸平静道:「我还俗了。」 「什么?!」本仙君惊道,忙伸手去摘他护额。 猴子十分配合地稍稍低头,让我不费力气地将其向上移了寸许。 看到他额上的象徵着金身的一点硃砂佛印已经不復存在之时,本仙君心中有些茫然。指腹轻轻磨着他原本该印着硃砂的位置,我喃喃道:「为什么,你…好不容易才摆脱『妖身』,修得正果,怎么金身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没事的。」猴子扯扯嘴角,含笑道:「我想还俗已经不是一两日的事了,记得在柢山时,我便对你说过。」 「是,你是说过。」本仙君轻轻点头,被猴子笑得心头五味杂陈。 「还俗」二字,说起来轻巧,但佛门规矩众多,岂是说还俗便还俗的?而且猴子又是西天的「斗战胜佛」,身份举足轻重,若想脱离佛门,数道天雷是少不得的。而且佛骨生生从体内剔除又是怎样的痛苦,只有经歷过的人,才能真正知道。 自古以来,因为承受不住剔佛骨的痛楚,还未踏出空门便丢了性命的,大有人在;因为失去佛骨毁掉金身,而修为尽失,落得连凡人的体魄都不如的,亦不乏少数;而在剔佛骨的过程中守不住心脉,一念入魔,堕入阿鼻地狱的人,更是比比皆是。 而猴子却笑着对本仙君说,「啊,我还俗啦,早就对你说过,我想还俗了。」就像是在说,「啊,我吃饱啦。今天的面条不错啊。」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又多么让人…心疼的事啊。 猴子似乎看透了本仙君此刻的心思,他拉下本仙君的手,轻握着,笑道:「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是好好的吗?」本仙君抽回手,凝视着他,道:「你这几天照过镜子没有,脸色白的吓人。」 「……」猴子手一空,低头蹭蹭鼻尖,笑的有些不自然,道:「啊,真没事,都好的差不多了。」 本仙君移开目光,淡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猴子如实道:「你还昏迷的时候,我想等你醒来,给你个惊喜。」 难怪本仙君醒来看到猴子的第一眼,就觉得他的脸色白得不自然,人也显得异常憔悴。 「呵呵。」本仙君冷笑一声,道:「惊吓还差不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这不是瞎胡闹吗?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明明有伤在身,刚才竟然还主动找罪受,被雨淋被雷噼,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反正生死簿都被我销了,又死不了。」猴子小声分辨。 「你!」本仙君突然不知说什么好。 猴子忙道:「你别生气啊,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呵呵。」本仙君继续冷笑,道:「小仙不生气。为这点儿小事儿,犯得着吗?再说了,大圣您是谁啊,厉害着呢,用得着别人担心吗?」话毕,我将手背在身后,转身不再去看猴子了。 「真生气了?」猴子凑过脸来,追着我问。 「没有。」本仙君道,「真没有。」其实,比起生气,我还是后怕更多一些吧。 说话间,已经到了药仙府上。还未进门,已经可以闻见院子里飘荡的药香味儿。 本仙君二人下了筋斗云,小药童十分伶俐地跑出来迎接,带着我们去找仇无计。 院子里站满了人,各位仙家平日再风光,一旦生病了,有个头疼脑热的,风采就会大打折扣,一个个无精打采长吁短嘆,呻吟声一片。 「怎么了这是?」本仙君疑惑。 药童解释道:「近日三重天起了一阵流感,众仙家一起害了伤寒。这不,都来求医问药来了。我家君上正在药房忙着赶制驱寒除湿的药丸呢。」 彼时,仇无计正埋首在堆成小山一般的药材后,两手抓满捣成烂泥的药膏,将它们搓成药丸。见本仙君与猴子来了,他起身过来打招唿。 「大圣,丞显君,有失远迎啊。」仇无计伸出满是药泥的手。 第149页 本仙君望着他的手,尴尬地笑了笑,道:「您这是忙着呢哈,握手就不必了,您继续忙,我再等一等。」 仇无计意识到自己手上都是药,也觉得不妥,于是亦尴尬地咧咧嘴,将手按到水盆里去洗,道:「不忙不忙,只是二位来的凑巧而已。唔,丞显君是来换药的罢。」 「嗯,是。」本仙君点头。 猴子道:「他的伤口似乎又裂了,而且白天沾了水。」 「沾了水?」仇无计道:「这个可能要严重些了,丞显君,你找个凳子坐下,我给你看看。」 猴子拉过来一张太师椅。本仙君从善如流,坐了上去,伸手解开衣服,褪到半身处,露出整个右肩。猴子看到纱布上渗出的淡粉色的血迹,眸色一沉,道:「无计,你说…他的伤口是不是恢復得有些过于慢了?这都三个月了,怎么还会撕裂,迟迟不肯癒合?」 「这个,小仙只能说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伤口癒合的速度,也因人而异罢。」仇无计洗完手,取过帕子擦着,往本仙君这边瞥了眼,笑眯眯道:「丞显君,今日大圣在这儿,拆纱布这种事儿,就不用小仙动手了罢。」 本仙君拿他曾经说过的话回嘴,道:「您是医者,怎么可以对本仙君撒手不管呢?」 「呵——」仇无计笑了声,搁下帕子,往门外走着,道:「我去取药。方才您也看到门外了,还有人排队等着看病,为了节省时间,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纱布已经拆好了。」 「哎!」本仙君喊住他,道:「那什么,大圣的身子好像也有些不适,你先来给他看看,需要什么药,一起拿过来。」 猴子眼神微亮。仇无计退回来,为猴子把了下脉,突然眉头一紧。 「怎么了?」本仙君道。 猴子与仇无计交换了个眼神。仇无计松开猴子的脉,笑道:「无大碍,虚火过旺,吃些降火药就好了。」 猴子缓缓理了下袖口。 「呃,降火……」本仙君坐在冷板凳上,光着背,总觉得就这样对着猴子有些不妥。这时,他冰凉的手指尖一下按上本仙君的肩膀,吓得我身子一紧,轻唿道:「啊!」 「我拆纱布。」猴子道,语气含笑:「你别听仇无计瞎说,什么虚火过旺,他胡乱编的。」 本仙君面红耳赤,猴子一圈圈给我解着纱布,我则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只是解到最后一层时,半干的血渍被撕裂,疼得有些难忍。 「嗯!」本仙君闷哼了声,声音不大,但猴子还是听到了。他掌心向上,本仙君便一把抓着他的手,紧紧握住。猴子就势将我虚揽在怀中,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撕着最后一点儿纱布,温声道:「再忍一下,就快好了。」 「嗯。」本仙君趴在他臂弯里,疼得指甲都快掐进他肉里,闷声道:「那轻点儿啊——啊!!!」本仙君惨叫一声,泪水直接飙出了眼眶。 「斯——」猴子被我掐得抽了口冷气。他丢掉纱布,轻轻拍着本仙君的后脑,道:「好了好了,解下来了已经。」 「哟,大圣动作蛮快啊。」仇无计取了药回来。 本仙君抹抹眼角,从猴子臂弯里退了出来。猴子轻咳一声,道:「你看看他的伤口。」 「剩下的交给我吧。」仇无计道,将手中的一大包药材递给猴子,颇为严肃地道:「降火的,一日一服,三碗水煎做一碗,连服七日。七日后再来,需要调药或者其他什么,视情况再说。」 猴子接了,淡声道:「多谢。」 「分内之事,不必言谢。」仇无计道。猴子退开一步。仇无计过来看我的伤口。 「伤口发白,一看就是在水中泡得久了。已经结痂的伤口在水里还能泡开呢,何况还是你这未完全癒合的。」仇无计有些无奈。他取出一片薄薄的银刀。猴子托出一簇小火苗。仇无计将刀子在火上烤了烤,道:「得先处理一下才能上药,可能有点儿疼,忍一下哈。」 本仙君:「……」 . 仇无计究竟是怎样为本仙君「处理」伤口的,本仙君不想回忆,更不想细说。 总之,药方里堆得如小山一样的药材,被本仙君几嗓子吼下来,直接倒了。而猴子的胳膊上,也被本仙君掐满了指甲印。 太特么疼了。 最关键的是,直到本仙君遭完了罪,重新包上纱布,小药童才跑来提醒,说是新采的麻药到了。 呵呵,有麻药你特么早说啊! 唔…是,本仙君体瘦心宽,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本仙君不生气,不生气。 呵呵,怎么可能呢?!本仙君气得在回去的路上,可是一句话都没说!!! 猴子见本仙君沉着脸,他也不自讨没趣,安静在一旁立着,送我回了西山。 彼时天色大亮,子童已经起床开始做晨练,拾掇竹舍前的二亩三分地。 见本仙君回来了,子童跑来道:「君上,您昨晚去哪里了?今早起来看不到您,我担心到现在。」 本仙君道:「往药仙那里去了一趟。我现在不想说话,地里的活儿你做得来就做,做不来就先放着,等我回屋歇一歇,回头再说。」 「您不舒服啊,那先去歇着吧。这些活我都做得来。」子童道。 本仙君摆摆手,示意随他了,接着拖着疲惫地身子回屋了,并且顺手关上了门。 第150页 「哎,欢……」猴子正抬腿想要跟进屋,险些被门夹到鼻子。 子童在后面吃吃笑,道:「大圣,我看您想进我家君上的门,好像不容易啊,哈哈。」 猴子转身,一撸袖子,道:「地里都是什么活儿,你对我说说,我看能不能做。」 子童道:「您多厉害,肯定能啊。就是将这些荒草锄干净了,让地里的树苗露出来就好。」 「……」本仙君倚在门后,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再想想猴子还俗的事儿,心里有些说不出滋味儿。 . 此后数日,本仙君以养伤为由,甚少出门。但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每日皆有那么几位仙友轮着往我府上跑,带着礼品之类。 本仙君想了想,于是那天大半夜的,我与猴子出现在药仙那里,被前去看病的仙友们看到,他们才知道我已经离开药仙那里,回家养伤了。 本仙君命子童每天都要清点一遍,「哪位仙友来了」「带了什么」之类,日后等本仙君伤愈了,再一一登门造访,将礼物还回去。 子童奉命行事,每晚熄灯之前都来向本仙君回报,不忘再说一句:「君上,大圣还在外面呢。地里的草已经除净了,菜籽也撒下了,树苗也浇水了,您看…拿他怎么办啊?」 拿猴子怎么办啊?本仙君也头痛此事。 七日之后,子童又向本仙君说起此事。本仙君揉揉眉尖,嘆了口气,终于将门打开了。 猴子正在给一株小桃树捉虫,听到开门声,他抬了下头。看到我之后,才搁下手中的工具,慢慢直起身来。见我朝他走,他笑着喊道:「哎,你别动,地里刚浇了水,弄脏了你的鞋子。我过去。」 本仙君便站在田地头子上,等着他走来。 昔日披金甲踏祥云的盖世英雄,此刻挽着裤脚撸着袖子,一双云靴上沾满黄泥,甚至脸颊上也落了泥点儿。但他的笑容里仿佛盛着阳光,毫无徵兆地洒入我眼中。 等他走近,本仙君弯了下嘴角,道:「大圣,你走罢。这些日子你想什么,我知道。只是,有件事…我想,我还是得对你说。」 「什么?」猴子的笑容有些凝固。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本仙君淡笑:「只不过,早在两千年前大道法会那天,小仙曾请空明小和尚为我剃了三千根头髮。您知道的,小仙本是树妖。那三千根头髮,是我全部的情根。既然情根已断,我便再不会动情了。对你,或者对其它人……」 「……」这次,猴子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脸色死寂,良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你昏迷时,仇无计为你治伤,看出不对,已经对我说了……」 「!」本仙君一愣,想起猴子曾失控地握着我的肩膀质问「你当真…不留、一点儿、余地了么?」原来那时并非是我的错觉,他真的已经知道了。 「呵——」收回心神,本仙君苦笑,道:「既然你早已知道我没了情根,根本不会对你动情。这些天,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还是,你要的不过是一副皮囊,有情与无,都没…唔嗯?!」 未等本仙君说完,猴子突然低头,微凉而干燥的唇瓣压上来,将我所有的话堵回口中。 「唔……」本仙君忘记闭上眼睛,与猴子四目相对。他望着我,金色的眼眸中映着我的眼睛,而我微微放大的纯黑瞳仁中,亦有他的身影。 「大,嗯,大圣…」本仙君好不容易才从唇缝间挤出几个字,伸手去推他的肩,却被猴子捉了手。 猴子揉开我的手指,带着几分强势地让我将手心按在自己心口处,同时加深了那个吻。 「嘭嘭嘭——」 在本仙君的掌心下,好像马上就要跳出来的心脏,似乎在帮着猴子证明什么。 第76章 七六 「哎呦!」子童本扒在门后面看本仙君和猴子说话。等本仙君回屋时, 刚拉开门, 始料不及的他一下朝我栽倒过来。 本仙君将他扶住, 佯怒道:「躲门后面干什么呢?」 「嘿嘿。」子童咧着嘴笑, 将头探出门外,瞅着猴子离去的背影, 道:「君上,今儿个真稀奇, 大圣怎么肯走了呢?」 本仙君合上门, 道:「他不走干什么,继续留在这里帮着你干活儿吗?」 「我又没让大圣干那些粗活,是他自个儿非要帮忙的。」子童委屈地瘪瘪嘴,又腆着脸凑过来,道:「君上, 刚才我可是看到了, 他亲你!」 「一定是你看错了。」本仙君道。 子童不依, 道:「真的。君上,您和大圣…真的和大家说的那样吗?」 本仙君敲他脑门, 道:「哪样?」 「就是……」子童的脸颊突然红了, 他不好意思地揉揉额角,道:「没哪样, 您当我没说罢。」说着,他飞快地跑回房间,笑嘻嘻地关上了门。 子童虽然飞升的时间比本仙君早,但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并不知有时候,感情的事绝非「看起来」或者「听起来」那么简单的事。 本仙君站在堂中,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急剧的心跳声似乎还在,猴子那一吻带给我的悸动,久久未能平復。 . 「感受到你自己的心跳了吗?」 「……」 「这样…就够了。」 猴子只说了一句「这样就够了」,便抛下本仙君,转身走了。直到他走,我尚未完全回神,嘴唇上的热辣刺痛犹在,我不知他的「够了」究竟指的什么。 第151页 · 「君上,大圣今天没有来唉。」清早起来,子童拉开门,朝外看了眼,道。 本仙君整理着仪容,准备去仇无计那里换药,道:「没来便没来呗,之前撵都撵不走,如今不来岂不更好?」 · 「君上,大圣今天也没来唉。」子童锄着地里新冒出来的杂草,道:「前几日大圣才锄过的草,今天又长出来了。」 本仙君蹲在地头上,撸着袖子一棵一棵地拔着草,淡声道:「他身子不太好,许是在家养伤了。」 · 「君上,水桶太沉了,咱俩一起抬都费力。」子童挑着扁担的一头,道:「要是大圣在,这二亩三分地,他只用半个时辰就能浇完,咱俩却弄了一天了。」 本仙君扛着扁担的另一端,捶着生痛的老腰,愁眉苦脸道:「是啊,要是猴子…」 「呀,君上,你想大圣了?」子童勐一停,扁担一晃,水桶倾斜,水洒出一半来,溅了本仙君一裤脚。 本仙君道:「好好走路,好不容易挑来的水,全洒了吧?」 · 「这些天,登门送礼的人也渐渐少了。咱家一下冷清了不少。」等地里的活都忙完一阵子,子童干脆坐在门栏上,托着腮道:「现在连大圣也不来了……」 本仙君也觉得在西山的日子逐渐变得无趣了,正不知该做些什么。经子童提醒,才记起诸位仙家送的礼品尚未一一回復答谢,于是起身道:「子童,我之前让你记录的礼物清单还在吗?」 子童点头:「在呢。」 本仙君道:「去拿来,再备上些薄礼,随我去还礼。」 子童道:「君上,咱家一穷二白,拿什么还礼?」 「这……」本仙君略一沉思,道:「这个好说,把太白的礼物送给赤脚大仙,把赤脚大仙的礼物送给吕仙…以此类推。」 「……」子童干巴巴瞧着我,半天才道:「君上,您真聪明。」话毕,他跑去备礼,本仙君在堂屋等着。 谁知,子童去了不到片刻,外面突然雷声大作,地动山摇,本仙君的西山几乎要被颠倒了个儿,桌椅板凳直接飞了起来。 「君上,发生了什么?」子童在里屋大喊。 「不知道啊……」本仙君扶着扶着墙,勉强稳住身子。这时,「轰」得一声,房顶掉了下来,直接砸在本仙君头上,猴子帮我盖的竹舍竟然塌了。 「……」本仙君捂着右边额角,鲜血直流。子童从一堆破竹子烂草里面爬出来,也是衣裳褴褛,被砸破了头。 因为没有了房屋的遮拦,本仙君看到在九天玄霄之外,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吉祥鸟盘旋而起,羽翼扇起骤风,迎着九道天雷而上。雷声,风声混杂在一起迸射出万道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是…下界有人要飞升了?」天降异象,看着眼前这一幕,子童道:「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封神大典也都过去三四个月了,什么人会赶着这个时候飞升呢?」 本仙君抬头看着天上的吉祥鸟,道:「不管他是什么人,毁了我的房子,又伤了我的人,绝对不能轻饶了他。走,今天咱不去送礼了,去南天门看看,找那人算帐!」 作者有话要说:新人物出场啦,欢喜的*#&/%$#%… 今天火车上的短小君,作者菌要去参加复试,请假两天,27号准时回来! 第77章 七七 本仙君与子童从西山匆匆赶往南天门, 还没走到地方, 远远看见玉清宫门前的「万仙广场」上挤满了人, 场面比本仙君飞升那日更要热闹几分。 只不同的是, 本仙君那时,参加封神大典的诸位仙友无不衣冠齐楚, 风姿绰约。而今日汇在广场上的人,却大都数灰头土脸, 衣衫褴褛, 更有甚者,竟与本仙君一样,头破血流。这场面,活脱脱像是地震之后重灾区现场。 「看来遭难的不止咱一家。」本仙君对子童道:「这下好了,大家联合起来去找玉帝, 不愁没地方说理去了。」 子童点头, 道:「可不, 君上,这会儿正是午休的时候, 大家都在睡梦中。方才地动山摇, 估计房梁掉下来,要砸到不少人呢。」 「只是不知飞升的那人是什么来头, 动静儿这么大啊。」本仙君捂着生痛的额头,往人群密集处走。 听到有人道:「这人一飞升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吉祥鸟,是我当初的数百倍了。」 另一人道:「我才九只。」 「唉?听说万八千年前,玉帝飞升时, 也不过八千多只而已。」有人突然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寂,面面相觑。 仙界的吉祥鸟,是一个人功德、福泽、运道、品德等所有综合实力的象徵,只在有人飞升时才出现。这么说吧,一个人飞升时,拥有的吉祥鸟越多,就证明他越强大。 而此人的吉祥鸟竟然比玉帝当初还多,说明什么,众人自然心中明了,不免惊上一惊,问:谁特么这么迪奥?! 这时,有人便答了:「是吗?不过三百年前我倒是见过这么多吉祥鸟,就是那个叫…叫苏,苏……」 「苏长修!」一人道出真相,忿忿道:「但你那是什么眼神儿?苏长修那个疯子杀上天时,天上飞的是吉祥鸟儿吗?明明是黑乌鸦!」 「是了,当年苏长修飞升不成,对我天庭怀恨在心,率领魔兵七次攻打天庭,学大圣爷大闹天宫,那阵仗可是不输现在啊。乌鸦的叫声绕樑七七四十九日,听起来都渗人。而且啊,你们知道丞显元君现在住的房子么?」 第152页 这位道友说的起劲儿,众人听得也颇有兴味儿,正热闹着,本仙君便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谁知对方竟将话题扯到我身上来了。于是,本仙君便拉着子童往人群中挤了挤,听他继续说。 「丞显元君现在的房子,经过翻修一次还是这么破!谁能想,三百年前它可是一座三层小别墅,还带个花园呢。」 本仙君扬了扬眉梢。 「可惜了,三百年前苏长修一上来,就将那屋子掀了半个,又放火烧了花园。这才…好好的花园洋房,变成三间草堂了。唉——」那人嘆气。 「唉——」本仙君也跟着嘆气,道:「诸位有所不知,如今,小仙连草堂都没了。我那屋子,倒了……」 「哦,丞显君,你过来啦。」正全神贯注听故事的众人此时方注意到本仙君的存在,热络地打着招唿。 本仙君客气地拱拱手:「是啊,来看看。小仙这家毁人伤的,总要讨个说法。」 「哟,你的头,这是……」一位不大熟的仙家问我。 本仙君笑:「砸的,屋子倒啦。」 「我也是,我也是啊。」一位紫衣小仙道。他是紫微星君宫里的人,之前给我送过礼物,我记得他。 「等等吧,看玉帝怎么说。」本仙君安抚他。 「是,丞显君说的是。」众人点头,逐渐安静了下来。 「对了,丞显君,这几日你的伤情如何了?」有人换了个话题。 本仙君道:「好得差不多啦,多谢关心。改日备了礼物,小仙再登门造访。」 「丞显君太客气了,就沖你与大圣的交情,还有小仙与大圣的交情,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咱都是自家人。」 「呵呵。」本仙君干笑,不知对方若得知本仙君已经与猴子撕破了脸皮,还会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说到大圣…好像有大半月没有见他了吧?听说他一月前脱离了西天庭,抽佛骨时受了些伤,也不知好了没有? 「……」本仙君一怔,唇边的笑意凝了几分。 这时,从玉清宫内走出一名仙官,真应灵君。他是少阳宫里司文的神官,每当有人飞升,皆由他负责接引。本仙君飞升时,亦是他来迎的。 「啊,真应灵君出来了,看来那人应该快到了。」众人道。 本仙君退出人群。视线不经意与真应灵君对上,便相互笑着点了下头算是打个招唿。真应一身水蓝色道袍,人又清瘦,看起来书卷气极浓,也不枉是执掌一方的文神。 果然,真应灵君刚走到南天门,门外便踉踉跄跄颠颠簸簸跑来一人。 「呃——」 本仙君身后,诸位道友嘆息声一片。 「我艹了,打狗棍儿?!」 「什么鬼,乞丐服?!」 「有没有搞错啊,奉旨乞讨,御赐招牌?!」 「叫花子吗?谁来告诉本座,是不是本座眼睛瞎了!我怎么没有看到金光闪闪的武神,而是看到了一个要饭的?说好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吉祥鸟呢?!说好的比玉帝当年还强的神呢?!我大老远的来,就给我看这个?!」 诸神议论不休,望着南天门前出现的那人,皆难以置信。 自然不是谁的眼睛瞎了,更不是谁看错了。 来人正是一位身穿乞丐服,手捧金饭碗,拄着打狗棍的…嗯…神官。那人一件袍子贴满大红大绿大黄大紫色的补丁,身上挂着八九个口袋,宽大的袖袍上用金线刺着字—— 左袖:奉旨乞讨。右袖:御赐招牌。 这画风,若是穿在寻常人身上来看,清奇不说,可谓是十分的辣眼了。可那人薄唇窄鼻,眉目细长,竟生生用自己的俊美扛住了这一身邋遢。 不知真应与他说了些什么,他笑得极温和,一边回应,一边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袍子上的褶皱,一举一动之间的气度,却绝非是一个乞丐能有的。 真应灵君与那人正说着话,自南天门外又来了一位神官。此人身穿藏蓝色暗纹战袍,腰挎一把银色长刀,硬朗的五官,英气十足。可惜左眼似乎有疾,戴着古银色的眼罩,将他本就冷硬的面庞衬的更加冰冷几分。 「这位是……」本仙君见那位蓝衣神官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看着那张脸,又觉得记忆中并无此人。 子童见本仙君面露困惑,在一旁提醒道:「君上,这位是少阳宫里的玄澈真君,您飞升那日,曾与他相逢于狭路来着?」 「是他?」经子童提醒,本仙君记起当日那位来去如风身后追着八名小神官的武神,还曾感嘆过一句「人比人,气死人」。只是当时虽然迎面撞上,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并未细看,更没有注意到他的左眼竟然是盲的。 子童好似懂得本仙君心中所想,道:「玄澈君的左眼,便是被苏长修一剑挑瞎的。」 「……」本仙君嘴角一抽,「啊,他们师兄弟两位怎么……」 「这事儿怎么说呢,唉。」子童摇摇头,闭口不语了。 本仙君也不再问,毕竟事情无关于己,问多了未必是好。 想起那日我遇到玄澈真君,他走路带风,目不斜视,本仙君还以为他是一位十分高冷的人物。可现在,虽然隔得太远听不到他与真应灵君他们说些什么,但看到他眉飞色舞面带讥讽,竟也是个十分刻薄的主儿。 真应一向冷清,表情极少,偶尔插一两句话。倒是新飞升上来的那位,无论玄澈说什么话、用什么表情、讥笑还是嘲讽,他脸上始终带着淡笑,脸皮厚得跟本仙君有的一比了。不过,若他真是乞丐飞升的,脸皮厚些也无妨,毕竟术业有专攻。 第153页 未几,玄澈白了那笑脸人一眼,便右手扶刀,左手背在身后,朝这边走来了。看来他在仙界的地位颇尊贵,有不少人笑着向他打招唿。本仙君也想打个招唿。这时,玄澈眯起右眼,墨中透蓝的眸子里带着讥讽,他「哼」了一声,轻飘飘道:「你们跟一个叫花子要债,也不嫌寒惨。」 「……」本仙君只不会以为玄澈的讥讽是针对我们,因为他在提起「叫花子」三字时,嘴角的讥笑才深了几分。而且彼时,真应灵君与那位「叫花子」已经走到近前了。 「这位仙君,你好。」 「这位仙姑,你好。」 「这位真人,你好。」 此人倒是不认生,一上前便立刻向众人挨个儿打着招唿。但大家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十分尴尬地抽搐着嘴角,不自觉地后退,恨不能退避三舍。 也不难理解。若在大街上走着,突然有名乞丐跑过来拉着你嘘寒问暖,搁谁谁都会不自在。 「呵呵呵,你好。」大家随意敷衍而过。对方也不恼,继续打着招唿。玄澈真君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冷哼一声,背着手大步离开了。 「我本家姓苏,名轻言。大家好啊。」苏轻言一直打着招唿,也没细看。本仙君想提醒他,他脚边趴着一只狗。不过没等本仙君提醒,他自己也很快发现了,于是也笑着向狗打了个招唿,道:「这位灵宠,你好。」 「汪汪!汪!汪汪汪!」不打招唿还好,苏轻言一抬手,啸天犬许是以为要打自己,竟一下蹿起来张口就咬。 苏轻言虽一身累赘,却伸手极敏。他迅速向后一跃躲过犬齿,同时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了一个……肉包。 本仙君望见这一幕,本还为他紧张,此时却忍俊不禁,「噗——」得笑了。只见苏轻言抓起肉包往远处一扔,啸天犬便追着肉包,纵身一跃,跳过人群,张口准确无误地在包子落地之前接住,叼到树荫下去吃了。 苏轻言看着啸天犬弹跳、转身、接包子、落地等一系列动作流畅又华丽,笑着喊了声:「漂亮!」 本仙君看着苏轻言淡若清风的处事之态,亦笑着道:「的确漂亮。」 苏轻言微微一怔,视线向本仙君转来。他的眸色略浅,却十分有神,对本仙君微微一笑时,就如一道温和的光轻轻扬扬地洒下来。 本仙君道:「你好,在下丞显,凡名,金欢喜。」 「丞显君。」苏轻言十分彬彬有礼地拱了下手,看到本仙君额角的伤,他皱起眉,道:「你头上这是……」 本仙君抹一把血,摆手道:「方才你飞升时,动静忒大,把我家房子震塌了,砸得。」 有人帮着本仙君符合,道:「可不,丞显君的房子,好好一座花园洋房,三百年前被苏长修掀翻了屋顶,这次又被你噼翻了一次!哎呀,房子招谁惹谁了?」 「呵呵。」闻此,苏轻言笑得有些发僵,他将身上的九个口袋都翻了个遍才找出三枚铜板,摊在手心向我递来,赔笑道:「仙君,你看这些…够么?」 「……」对方这个问题太难为人了,让本仙君怎么回答呢?够自然是不够的,差十万八千里呢!然而他看起来穷得叮噹响,若本仙君真的这么说了,不是强人所难吗? 本仙君是个好相于的,从不干强人所难的事。于是,我道:「那个…算了吧,一间草屋而已,不值钱。再说了,这里是仙界,买东西花不着铜板,你还是收起来做个纪念吧。若你有香火或者仙币什么的,给我些也行,在天上,那才是真金白银。」 「抱歉啊,我没有香火啊。」苏轻言如实道。 「没有就算了。」本仙君笑道:「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是我家屋子不结实。你看,玉帝的玉清宫就没倒吧,它结实啊。其实我今日来玉清宫,就是想问问玉帝他老人家,本君重建房子的花费,他能不能给我报销。」 「君上,君上。」子童拉我袖角,对我一阵挤眉弄眼,道:「您来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啊,说好的要找他算帐呢?」 「呔!」本仙君敲他脑门,道:「你话怎么这么多?咱家你说了算还是本君说了算?」 子童委屈地瘪瘪嘴,道:「您是君上,您说了算。」 「这样啊。」苏轻言淡笑,他收起铜板,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进去罢。」 本仙君点点头,让子童在外面候着,随苏轻言一起进了玉清宫。 . 「玉帝,苏轻言来了。」真应道,说完退到了一边。 「玉帝。」 「玉帝。」 本仙君与苏轻言同时道。 玉帝他老人家高坐灵霄宝殿,道:「平身。」望见本仙君,他微微一笑,「唔,欢喜,你也过来了,伤可好了?」 本仙君笑道:「托您的洪福,好的差不多了。」 玉帝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你先在旁边坐坐。」 「是。」本仙君道。知道玉帝还要为苏轻言册封,于是往旁边退了几步,站在真应旁边。 玉帝直接切入正题,道:「苏轻言,你虽然无功德无修为,但运气不错,误打误撞间,竟也能得到飞升。」 看着天帝,苏轻言只淡笑,也不说话。 玉帝又道:「所以,本帝赐你三万宫观,命你掌管东荒五域,赐封号,『修文真君』你可愿意?」 第154页 「?!」本仙君一震,惊于玉帝赐给他的丰厚赏赐,更震惊于「修文」二字。 谁不知道,当年那个大闹天宫的苏长修,在人间的封号就叫「修文真君」,他的庙宇也都统一叫作「修文殿」。 想那苏长修当初将整个天庭都搅得天翻地覆,以至于现在提起他来,诸仙都人心惶惶,唯恐他再杀上天来,难道不该能少提就少提,能不提,就不提吗?玉帝他是怎么了,为何会再提起那个被关押在无间地狱的人? 玉帝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等着苏轻言回答。 苏轻言笑了笑,语气缓慢却坚定道:「我不愿意。」 「?!」本仙君这次却不禁重新打量起苏轻言来了。放着如此美差不要,他倒是一个奇人。 苏轻言道:「多谢玉帝美意,但我在下界还有诸多私事未了,怕是当不起东荒五域之神的仙位,还请玉帝收回成命。」 玉帝淡声道:「本帝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肯定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你尚有私事未了,仙职朕先为你留着,待你回来之时,再交予你。」 「多谢天帝成全。」苏轻言道,话毕便退了出去。真应灵君跟上。 转瞬,殿中之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只余下本仙君与玉帝两人。他老人家方才一直端着架子,此时却神情松懈,十分和善了。他招招手,道:「欢喜,过来对本帝说说,你的额头这是怎么了?」 本仙君立刻两步跨到玉帝座前,捂着额角,道:「玉帝,我的房子倒啦!您说说怎么办吧。」 「……」玉帝他老人家施了个疗伤法,为本仙君止住血,笑眯眯道:「你想怎么办啊?」 「小仙哪里敢跟您提要求啊,您看着办呗。」本仙君笑道。 玉帝道:「柢山一行,你任务完成的不错,的确该受到嘉奖。罢了,本帝择日命人为你在西山另起一座房子罢。」 本仙君喜道:「那就感激不尽了。」一顿,又道:「既然您说起柢山,玉帝,小仙有几句冒犯之言,请您勿怪。」 玉帝微一扬眉,道:「哦,直说无妨。藏着掖着倒不是你的性子了。」 本仙君道:「有件事儿,您做的不大地道。」 「嗯?」玉帝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本仙君继续道:「您虽说是让小仙隐藏身份去柢山查案,但实际上…是为了逼着斗战胜佛出面,为您解决青丘狐族这个麻烦罢?」 「……」玉帝不语,面无表情地静等着本仙君往下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本仙君道:「所谓魔族、所谓香火突然增多…亦是您故布疑点,只为了诓我去柢山而已。根本没有什么魔族的人,伯柝也从没有写过什么《巡山手札》。只因为您不好意思与狐族撕破脸,又不好意思开口求大圣,所以才拿小仙作诱饵……」 「丞显。」玉帝突然叫了本仙君的封号。 这是他老人家第一次在私下叫本仙君的封号。 本仙君意识到或有不妙,忙住了口,低头道:「丞显知错。」 玉帝淡声道:「你知道自己方才这些话,有多欠…咳吭,那什么吗?」 「欠揍。」本仙君道,跪地,闭上眼睛,「您打吧。」 「你……」玉帝俯身托住本仙君的小臂,将我扶起来,无奈道:「欢喜,你明知本帝从不捨得责备你,你受了多少委屈,为了三界做出多少牺牲,本帝心中有数。」 本仙君讪笑一声,道:「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小仙为的,从来都不是三界。」 「是啊,你为的……只是一只臭猴儿。」玉帝笑着指指本仙君的鼻尖。 本仙君低头,「唔,玉帝,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就别提了罢。」 「欢喜,你随我来。」玉帝道,温厚的大手握住本仙君的腕子,将我拉到一扇窗前。他推开窗子,一直窗外的云山雾海,问:「你看到了什么?」 本仙君认真看了看,道:「蓝天白云,极美好的风景。」 玉帝笑了,他道:「曾有一人,亦站在你这个位置,本帝也问他同样的问题。」 「哦?」本仙君问:「那人怎么回答的?」 玉帝笑道:「他说,他看到的,与本帝看到的一样,是泱泱天道,是芸芸众生,是正邪之间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一念思量。」 「……」本仙君一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玉帝道:「本帝倒希望你能永远不要看到这么多,希望你眼中的,永远只是极美极好的风景。」 本仙君抬眸,道:「玉帝,您说的那人…是金蝉子吗?」 「金蝉子?」玉帝道:「不是金蝉。不过,那人你并不认识。」 「他不是天界的吗?」本仙君问。 玉帝道:「你可听说过『苏长修』这个名字?」 「苏长……」本仙君讶异:「他不是早在三百年前,就被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了吗?」 「……」这次玉帝却没说话,他望着窗外的风景,久久伫立着。良久,才道:「伯柝与胡卿卿在西牢,你若想去见见,便去见罢。」 . 离开玉清宫后,本仙君听玉帝他老人家的,往西牢走了一趟。这才知道,我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冤枉他了。 他老人家的确是拿我作诱饵,引得猴子去柢山。但玉帝庙以及魔族之事,却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因为伯柝。 第155页 本仙君以为柢山的案子,早在回来那日便已经结束了,谁知,却还有一番极大的隐情在。 卿卿并非杀人的兇手,实则她手上连半滴血都未曾沾过。只因伯柝爱她心切,又见她因为自己的容貌在狐族中饱受欺凌,于是才寻来一副『以脸换脸』的偏方,想为卿卿整容。 柢山百姓苦不堪言,于是修建玉帝庙,向天庭求助。而三百年来,魔族与天庭素来不和,魔君以及魔族的几位长老屡屡挑衅天庭官员,伯柝便想到将杀人夺皮的事嫁祸给魔族,以洗脱自己的嫌疑,于是才出现了玉帝口中所说「《巡山手札》中记载着,伯柝在巡山时,曾发现魔族气息……」 后来每当有天庭的神官前去查案,伯柝便设了酒宴招待他们,趁机将其迷翻,抽其仙骨,囚禁在山神庙中。而等到卿卿得知伯柝犯下妄杀凡人的滔天大罪时,已经无可挽回。偏巧这时候,本仙君与猴子又跑去了柢山。 一方面,卿卿担心本仙君二人的下场与之前几位神官一样,被伯柝抽了仙骨;另一方面,她又怕本仙君二人将伯柝带回天庭,若如此,伯柝即使不被堕入畜生道,至少永生永世也不能再位列仙班了。 两难之下,卿卿本想与我和猴子斗上一场,让我们知难而退。于是她用媚术迷惑了伯柝,将他锁在狐狸洞,只身前来。谁知,半路又杀出一个安问心,而且这次天庭派下来的竟然是齐天大圣。她一人敌不过三个,于是想将所有罪行一力承当,为伯柝顶罪,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他们如此大费周折,做了这诸多错事,所为的不过「情」之一字而已。这不禁让本仙君略微伤感,又有些许困惑。 「情」究竟为何?本仙君明明情根已断,又为何还会面对着猴子,脸红心跳? . 「丞显君。」 本仙君正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唤我。回头见是二郎真君,他正抱着已经化成小糰子的啸天犬,遇见我了,便打个招唿。 啸天犬皱着粉嘟嘟的小脸,缩在杨戬怀中,半眯着眼睛,看起来精神欠佳。 本仙君道:「他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杨戬板着脸,道:「不知是谁,瞎餵他吃东西。哮天现在肚子不舒服,已经拉了好几次了。」 「……」本仙君一下想到苏轻言,以及苏轻言丢出去的那个肉包。只不过,与己无关的事,最好不要多说。于是,本仙君笑了笑,将那事瞒下了,只道:「去药仙那里看过了吗?或者找老君讨颗止泻的丹药?」 杨戬脸色稍缓,道:「正要去。」 本仙君摆手:「那快去吧,别耽搁了。我看哮天是真难受,等会儿憋不住,别拉在路上。」 杨戬点头,转身要走。将灵宠当孩子养,甚至当仙侣养,本仙君还是第一次遇到,笑着摇摇头。这时,杨戬却又回过身来,道:「丞显,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本仙君笑道:「若你觉得我不爱听,可以不说。」 杨戬上前一步,道:「你见过猴子身上的堕佛印吗?」 「……」本仙君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 「你既然见过。」杨戬道:「那又有没有想过,此印,为何会烙在他身上?」 「你知道什么?」本仙君望着他,淡声道:「杨戬,你想对我说什么?」 杨戬道:「你去问他罢,你二人之间的事,从我一个外人口中讲出来,终究不好,而且你也未必肯信。我只告诉你,两千年前大道法会后,本君曾与猴子大战一场,他不求别的,但求一死。」 「什么?!」本仙君一震,后退一步。 「自然,他死不了。」杨戬道,「猴子生受了本君三千九百八十一刀,身上无一处完好。本君问他为何执意求死,他对我说,他此生最悔两件事,一件是,徒有一双火眼金睛,另一件则是,他当初不该销毁生死簿。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所爱之人近在眼前,却相顾不识;亦不会如今阴阳相隔,相伴黄泉这种旁人做起来如此简单的事,于他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他……」本仙君喉咙突然有些发干,连说句话都是痛的。 杨戬将啸天犬往上託了托,最后看我一眼,道:「猴子以前身边常跟着一位小妖,跟你同名,也叫欢喜。不过,那人早在两千年前便魂飞魄散了。咳,丞显君,我的意思…你应该能懂罢?」 「……」本仙君自然懂得,杨戬是在暗示本仙君,别被猴子当成旁人的替身了,自己却还乐在其中。 可杨戬又怎知,本仙君只是换了张脸皮而已,「欢喜」即是「金欢喜」,我,亦是两千年前的那只妖啊。而杨戬口中所言,「相顾不识」指的或许是猴子追我出来,在桃林中我化回原身躲他的事,至于「相伴黄泉」…猴子是想…… 本仙君突然不敢往下想了。这些年,本仙君从来不敢奢望过,猴子对我哪怕有半分真情。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定是。本仙君如今,算是彻底怕了他了。 见本仙君神情悲戚魂不守舍,杨戬欲言又止,最后嘆了口气,道:「丞显,本君言尽于此。这终究是你二人之间的事,有时间,你还是与他谈谈罢。」 「不劳真君操心了,我与大圣之间…早已扯清了关系。」本仙君略微颔首,扯出一抹笑来,道:「您家狗子还病着,您快走吧。」 第156页 杨戬点头,不再多说,抱着啸天犬走了。本仙君的心思被杨戬几句话搅得烦乱,竟忘记子童还在南天门等着,自个儿先回西山了。 等本仙君回到家,看着半拉房屋的废墟,满山的破破烂烂,一根根竹节断的断,噼的噼,眼前突然浮现出不久前,猴子挽着袖子,手脚麻利地帮本仙君修屋子的场景。他额角的汗珠晶亮,本仙君甚至还拿帕子浸了凉水,亲手为他拭汗。 . 「不在天界…你去做什么了?」 「我在守灵。」 . 「嗯!」想到此处,本仙君心头如被钝器掼了一下,蓦地闷痛。手掌覆在心口,那里热度惊人,心脏有力的跳动,每一下都迸发着热血。 本仙君深吸几口气,缓慢调整着突然急促不安的唿吸,这时听到一片废墟中传来「悉嗦」之声。「谁在那里?」本仙君喝道。 「是我。」一道弱弱地哭腔传来,不一会儿从竹子堆里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是只小猴子。不知他哭了多久,此时已经哭花了脸,道:「欢喜哥哥,求你去见见我家大王吧。」 本仙君略一迟疑,上前将他从废墟中拎出来,问:「怎么了?」 小猴子道:「我家大王前几天去了趟南天庭,回来时受了很重的伤,这些日子…呜呜呜…欢喜哥哥,我家大王很想你,求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伤了?」本仙君心中一紧,但转念一想,反正再重的伤猴子都死不了,被杨戬砍了三千多刀也死不了,急什么?于是又松了口气,俯身为小猴子擦眼泪,道:「别哭了,没事儿,你家大王神通广大,死不了的。而且,指不定又是苦肉计,骗你们呢。」 「不,不一样。」小猴子见本仙君一点儿也不着急,于是哭得更厉害了,抱着本仙君的大腿,道:「欢喜哥哥,大王这次是被南极境的寒气所伤,金……」 「!」闻此,不等小猴子说完,本仙君立刻抱起他,招来一朵云,往花果山而去,道:「别说了,我这就随你去。」 猴子所修炼的法术全部与火有关,水与冰皆是他的克星。南极境乃三界中的极寒之地,更有四大神兽守护。猴子佛骨被抽时已经有伤在身,若真的闯了南极境,虽然不至于死,但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 本仙君的云彩不比筋斗云快,但也不算太慢。从西山到花果山,只三柱香的时间便到了。 猴子受伤这件事,对于花果山的小猴子们来说,绝不亚于天塌了地陷了。此刻,花果山正一片愁云惨雾,猴子们全围在一起,哭哭啼啼唉声嘆气。见到本仙君,他们的眼睛才亮了一些,纷纷围上来。 「欢喜哥哥,你可来了,你是不是不要我家大王了?」 「欢喜哥哥,你跟我家大王吵架了吗?」 「欢喜哥哥,我们喜欢你,大王也喜欢你!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们不管啊?你生大王的气,我们让大王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对啊对啊,欢喜哥哥,大王受伤了,很可怜的,求求你不要不理他了。」 本仙君:「……」被他们一说,我突然有点儿理亏和心虚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没不理他啊。」本仙君往洞里走着,一边跟哭啼啼的小猴子们解释,「啊,我也没生他的气。我们好着呢,没吵架。唉,别哭了,行行行,哥哥原谅他。」 「真的吗?」小崽子破涕为笑,道:「欢喜哥哥,那你说,你还愿意喜欢我家大王吗?」 「愿……」本仙君随口应着,撩开一道由小石子儿串成的门帘,到了猴子的房间。望见床边坐着的金蝉,以及他与猴子拉在一起的手,到嘴边的话在齿缝间滚了一滚,道:「愿…来功德佛也在啊,呵呵呵,小仙贸然闯进来,真是失礼了。」 第78章 七八 「丞显君, 你来了。」金蝉闻声, 脸稍稍往本仙君这边偏了偏。猴子似乎尚在昏迷之中, 他紧攥着金蝉的手, 身上结了薄薄一层冰霜,看起来伤得颇重。金蝉的面色略显苍白, 想来是已经耗费心神在此照顾猴子多日了。 「欢喜哥哥,来时我就想对你说了, 是金蝉子让我去请你的……」去西山找本仙君来的那只小猴儿小声道:「是你没让我把话说完, 就着急着来了……」 本仙君笑着指尖点着那只小猴的脑袋,道:「我还以为你家大王伤重没人管了,既然有功德佛在,你还操心什么?这么大老远的把我叫来,我看啊, 我还是这就走吧。」 「丞显!」金蝉唤道, 他似要起身追我, 却被昏迷之中的猴子拖住。 「欢喜…别走…」猴子于梦中道。 本仙君一顿。 金蝉道:「既然你来了,该我走才是。你别误会, 悟空与我, 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呵呵。」本仙君干笑一声,转回身去, 「小仙能误会什么?倒是圣僧您,恐怕是您误会我跟大圣之间的关系了。」 「……」金蝉微怔,随后低头弯了下嘴角。他试图将手从猴子掌心抽出,淡声道:「悟空前几日去了趟南极境, 想找情丝草为你将情根续上,结果被寒气所伤…他本想瞒着你,是我自作主张将你喊来了。」 「欢喜,欢喜……」猴子不安地皱着眉头,紧拉着金蝉的腕子不放,直将他纤细的手腕箍出了一圈红痕。 本仙君:「……」 第157页 「悟空,丞显君来了。」金蝉稍稍俯低身子,温声哄着猴子。他动作轻柔地揉着猴子的手指,想将他紧握的指头揉开,「人我给你找来了,现在你该撒开我的手了罢?」 金蝉的语气有一点点无奈和一点点心疼,可在本仙君听来,他还有些委屈。 「唉……」本仙君嘆了口气,走到床边,道:「行了行了,我在这儿呢。连人都能认错,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说着,本仙君捉住猴子的手。这一下,却被他手指的温度冰得指尖一颤。他的手素来是凉的,但也只是凉而已,从未如此冰过,以至于与他肌肤相触时,敏感的神经有着极清晰的刺痛。 猴子的眉头逐渐松了,金蝉趁机抽回手,扯下袖子遮住了手腕上的红痕,淡声道:「寒气侵入肺腑,我试过渡灵力为他化解,但似乎并无效果。也许只有你,才能救他了。」 本仙君坐在金蝉放方坐过的位置,道:「这也是你今日让小猴儿请我来的原因之一罢。」 「我不否认。」金蝉淡淡道,「无论你心中究竟如何恨我,这些都与悟空无关,我希望你能救他。」 「恨你?」本仙君在指尖绽出一朵金色桃花,拇指肚缓慢摩搓着花瓣,轻飘飘道:「怎么会呢?我恨你做什么?当年是本仙君自己傻,你说什么我便信了什么。不过,这些说到底只是我与大圣之间的事,圣僧您虽然掺和了几分,却顶多算是推波助澜罢了,做出最终决定的那个,不还是他么?」 金蝉道:「金桃,你当知道,悟空他那时也是不得已才……」 「既然我人已经来了,功德佛请回罢。」本仙君道:「按我与大圣之间的交情,小仙定不会弃他不顾的。反而是您在这里,小仙施救时怕多有不便。」 「……」金蝉似乎还有话想说,但见本仙君心意已决,只好暂时闭口不言了。他点点头,道一声「多谢」,便转身走了。 几名小猴子跟着金蝉一起出去,只剩下小崽子和星星两人在。 小崽子手脚毛躁地趴到床边,瞅着猴子,又用小毛爪揪揪他头髮上结出的一层霜,担忧道:「欢喜哥哥,大王到底怎么了?身上冒出好多霜花啊。」 「你去找人多端几个火盆过来。」本仙君道。 小崽子听命,忙去端火盆。 本仙君右手被猴子握住,只好用左手拧了一条热毛巾,为他擦着额上的白霜。霜层之下,猴子的脸色发白,嘴唇青紫,寒气由内向外,使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更冷几分。很快,热毛巾就变成了冰毛巾。我正想再拧一条,一回头,星星已经将替换的毛巾递上了。 「真乖。」本仙君对他微微一笑,接过毛巾为猴子擦脸,却见星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本仙君问:「怎么了,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星星红着眼睛,道:「就是高兴,大王如果知道现在是你在照顾他,也一定会很开心的。这几日,他一直叨念你的名字,可你都不来。我们大家都怕你不管大王了,又怕他每天对着金蝉提起你,把金蝉惹烦了,金蝉也不理我家大王了。」 「怎么会呢。」本仙君觉得他的这种担忧甚是好笑:「任何时候,金蝉都不会不管你家大王的。」 「你呢?」星星问。 本仙君一怔:「我……」 星星道:「欢喜哥哥,我害怕。大王现在已经不是西天庭的人了,他已经不是神仙了。你说,如果西天庭的人都不管他,金蝉也不理他,你也不要他。他受了伤,或者生了病,我们都是小猴子,什么也不懂,谁来照顾他呢?我害怕有一天,大王不在了,丢下我们…就像两千年前那次一样,怎么办?」 「什么两千年前?」本仙君道:「别说傻话了,你家大王最疼爱你们了,你们是他的亲人,他怎么会不要你们呢?」 「不是的。」星星用手背揉着眼角,道:「就是那次,你和我们踢完蹴鞠后说是下山转转晚上回来,大王去追你了。可他没能把你追回来,而是在几天之后自己回来的。他回来时,身上有三千多道伤口,元神碎了大半,血都快流干了,才知道他是一心求死。当时,我们也以为大王要死了,可他偏偏还活着,而且身上还多了一个会发金光的黑印。」 说着,星星伸手将猴子的衣服拉开一点点,露出他锁骨偏下的堕佛印,指给我看,道:「就是这个。这东西总是害得大王心口疼。大王也是那个时候开始不要我们了,他在后山建了两座坟,自己每天睡在棺材里,谁也不肯见,更不准我们靠近后山禁地。」 「他……」本仙君心里有些发堵,那枚黑色的印记烙在猴子白到过分的皮肤上,看起来格外刺目。指尖轻轻覆上那个「卍」字,我闷声道:「他可曾说过,这枚堕佛印,为何会在他身上的?」 「我们问过了,大王不肯说。」星星摇头,「他每天只守在后山,等心口疼时,就去桃林挖一坛酒来,说是喝醉了,便也不会感到疼,时间过得也能快一些。可有一天,等酒剩了最后一坛,大王却说什么都不肯再喝了。」 「最后一坛?」 「嗯。」星星跑出去,很快又回来,这时怀中多了个酒罈。他道:「就是这个。」 「!」本仙君一震,颤抖着手将那坛酒接过。 经过两千年岁月,酒罈已经变得斑驳,但封泥却完好无损。竟然是当初我与长留哥哥一起埋下的桃花醉! 第158页 「大王说,你走之前曾为他酿了一千坛桃花醉。最开始,他以为酒喝完了,你就能回来。可等喝到只剩一坛时,他却怕了。怕酒尽人未回,若是如此,他就真的连最后一点儿念想都没了。」 本仙君捧着那坛酒,心里堵得难受。这时猴子偏偏又冷得打着寒战,低声咳嗽着。本仙君便气不打一处来,红着眼睛对他骂道:「什么念想,说得好听!我以前那么喜欢你捧着你时,你脸臭得跟什么一样,对我理也不理。现在我学聪明了,我不要你了,你又来折腾自己给我看!臭猴子!你是折腾自己呢,还是折腾我?」 「欢喜哥哥。」星星见我突然骂人,立刻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揪揪我的袖角,察言观色道:「你…你没事罢?生大王的气了吗?」 「我不生气,跟他生气,我早就要气死了!」本仙君深唿吸,皮笑肉不笑道。将酒罈塞回星星怀中,又轻轻推他一把:「先不说了,你快去看看,小崽子怎么还不把火盆送来。」 「嗯。」星星应着,飞快地跑了出去。 等人走了,本仙君望着床上可怜兮兮地猴子,忍不住咬着牙在他小臂上狠狠掐了一把。许是真把他掐疼了,猴子皱着眉头轻轻「哼」了一声,眼珠在淡金色的眼皮下不安地转动着,嘴唇动颤动,说了句什么。 「?」本仙君凑过去,两手撑在他耳侧。 「欢喜…我想你…」猴子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的吐息带着股寒气,凝在空气中,形成一道白烟。 本仙君垂眸,身子又向下俯了些,几乎贴到他身上,轻声道:「我在呢。」 「对不起…」被寒气冻得瑟瑟发抖,于是想与热源靠近,猴子本能地伸臂,将我拥在了怀中。本仙君的四肢立刻僵硬了,如被他冰冷的体温冻住一般。猴子偏了下头,微凉的唇瓣无意中蹭到我的耳廓,哑声道:「可是我没办法,欢喜,那时舍你一个可以救这么多人,我没有其他选择……」 . 「舍你一个,可以救这么多人,我没有其他选择。」 . 「……」本仙君的脸颊上有了一点湿意。但我确定,不是我在哭,而是猴子。我轻阖上眼眸,长嘆一声:「我知道……」 亲耳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来,本仙君一时心疼得不能自己。可偏偏有好多事,好多情绪,竟随着猴子这句话,随着我嘆的那口气,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本仙君知道,猴子是不得已。即便是两千年前想不通,两千年后,本仙君也该看得开了。一直以来,只是本仙君自己「意难平」罢了。我气他为了救金蝉而接近我,更气他为了保金蝉,而选择捨弃我。 然而,整整两千年,我该看得清—— 即使当初没有金蝉,依照猴子的性子,为了救四千神佛,他怕是依然会选择捨弃我。况且也不完全算是捨弃,毕竟他为了护我,连自己的元神都捨得拿出来,只是我自己傻,不肯要而已。 「欢喜,在取经的路上,我不是不爱你…可我不敢给你回应,我只想你能远离西天庭,远离金蝉,远离我。哪怕你会伤心一段时间,可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别说了,我知道了。」本仙君低声道。含出一朵精緻的金色花苞,捧着猴子的脸,轻轻压上猴子覆满霜层的唇瓣。 「嗯……」花蜜的香甜很容易便让猴子不自觉地张开口。 本仙君催动灵力,让那朵花开到极致,最终凝结成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金色果实。舌尖一推,不怎么费力气就把它渡入猴子口中。 自然,一个小桃子是不够的。但猴子如今昏迷着,吞咽困难,桃子太大怕是会卡到。是以,本仙君只能一颗一颗地餵着。 本仙君不知究竟用了多久,又餵了多少颗小桃子给猴子。不过他身上的霜层总归是逐渐化了,体温也慢慢恢復正常。本仙君也再结不出一颗多余的桃子,只觉得身子疲乏得紧,想倒下歇一歇。 「欢喜哥哥,火盆来了。火头将军不在,我们几个自己生火,有些慢了。」小崽子带着人送火盆过来,招唿着大家把火盆摆在床边围成一个圈。他拍拍手上沾的菸灰,道:「你看,这些火盆够……啊!」 「嘘——」本仙君撑着床,吃力地直起身,回头对小崽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你家大王没事了,正…正在睡,许要半天才能醒,别吵他,让他睡罢。」 「欢喜哥哥,你…你的胳膊……」小崽子不知看到了什么,一副要哭的表情,吓得连连后退。随他一起进来的几名小猴子,亦满脸惊惧地看着我。 本仙君觉得奇怪,便低头顺着他们的视线瞧了眼,却见我整条左臂呈淡金色,已经开始逐渐变得透明了。 「欢喜哥哥,你怎么了?」小崽子回过神来,忙跑上前,想要摸我的胳膊,谁知却如同摸了空气一般,手一下穿过去了。这下,他真的变了脸色,马上就要哭了,道:「怎么办啊,你是受伤了吗?」 「不要紧,歇一歇就好了。」本仙君忙安慰他:「你看,你家大王的伤好了啊,你该开心才是,别哭啊。」 「你刚才让我们去端火盆,是不是为了把我们支走,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换我家大王的。」小崽子问。 「……」本仙君笑眯眯道:「哪有换命这么严重,我没事。之所以支你们走,是因为要嘴对嘴救你家大王,你们在的话…那个,嘿嘿,我会难为情的嘛。」 第159页 「真的是因为难为情?」小崽子狐疑地看着本仙君。 「自然是真的会难为情啦。」本仙君点头,适时得脸红了一红。 小崽子还是有些不放心,指着本仙君的胳膊:「那,你的胳膊还能变得回来吗?」 「能啊!」本仙君笑道,费劲儿将灵力往左臂上逼进一些,让透明度变低,给他看,「现在已经比刚才好些了,你看是不是?」 「嗯!」小崽子终于放心了。 本仙君抬右手摸摸他的头,起身道:「行了,既然他没事了,我也先走了。等他醒来,别说我来过。」 「为什么?」小崽子拉住我。 本仙君敲敲他的脑门,笑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照做就是。否则…咳,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也不理你家大王了。」 小崽子揉揉被敲痛的脑门,瘪着嘴道:「好吧,那……欢喜哥哥你路上当心。」 . 本仙君出了水帘洞,一刻也未停留,本想召一朵云来,坐着回西山。可念了几次法诀,莫说云了,连雾都只是稀薄的一小层,被日光一晒,便顷刻间散了。没办法,只好步行下山。 只是花果山距离西山甚远,本仙君的步子亦是越走越沉,虽然抄了近道能省些体力,等本仙君走到西山脚下时,也已经是半日之后了。 本仙君双眼发黑,腿如灌铅,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摔倒。这时,有人将我搀住,道:「君上,您可回来了,金蝉来了,在屋里等侯您多时了。」 「……」本仙君定定神,又喘了几口气,看清身边站的是子童后,一路紧张地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也没仔细听他说什么,便双腿一软,朝他倒了过去。 第79章 七九 子童本还想问一问本仙君, 为何去了西牢之后没有回南天门找他, 而是自己回来了。可看到本仙君实在有些不在状态, 便有没问。他也没有问我去花果山的事, 想必是金蝉刚从花果山赶来,已经对他说了。 见本仙君灵力虚弱, 立刻借了些灵力给我。虽然他在仙界的官职不大,但总归是做了一千多年的仙, 分给我些也无大碍。 得了子童的灵力, 本仙君又在山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会儿,等那阵眩晕感过去了,才往竹舍走。没几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子童方才提到「金蝉子」三字,一顿, 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金蝉来了?他来做什么?」 子童道:「金蝉没说。」 本仙君又有些累了, 扶着腰,道:「不对啊, 你说他在咱家屋里, 可咱的屋子不是倒了吗?」 「这个……」子童摸摸鼻尖,道:「金蝉不嫌弃, 在废墟里坐着呢,说是他有的是时间,一定要等您回来,有些话当面说。」 「哦?」本仙君扬起一边眉毛, 快走几步,到了门前。 其实我那房子,如今有门没门都已经没有差别了,因为墙一倒,房顶一蹋,四面透风,桌椅板凳全变成了露天的,门窗形同虚设。 而金蝉子此刻正坐在本仙君家里唯一一张方桌前,端着一盏竹干做的茶杯,动作十分优雅地喝着茶。他一身华贵的银白的袈裟,落在一片紫灰色的破烂竹子废墟中,看起来竟颓靡中多出几分雅致。彼时,他微仰头,将原本便欣长的脖颈线条拉得更加优美,喉结滚动几下,仿佛从画中走来一般。 同样是喝茶,本仙君绝没有他喝得好看。同样是竹舍,本仙君住,就是废墟,金蝉住,则是别墅。倒不是屋子挑人,而是人衬得屋子好看。蓬荜生辉?应该有这么个说法。 「咳。」本仙君本想走过去再向金蝉问好,谁知刚踏入废墟,就被飘来的灰尘呛到了嗓子眼儿,忍不住咳嗽一声,于是惊动了正专心品茶的金蝉。 「唔,丞显君,我不请自来,还请莫怪。」金蝉道,他搁下杯子,做势要起身。 本仙君作为东家,怎好让客人起来接我?于是忙往前迎了几步,按住他,道:「啊,快别站起来了。小仙原本便家徒四壁,穷得叮噹作响,现在连房子都塌了,您瞅瞅,这屋里的桌椅板凳全被砸坏了,完好的、还能坐的,可只剩下您屁股下面这一张啦。」 本仙君不说还好,一说,金蝉便有些不自在了,又要起来。 「坐啊,站起来干什么。」本仙君再次将他按在凳子上,笑道:「小仙坐地上就行,您是西天尊佛,又是客人,我总不能让您坐地上罢?」 子童从塌了的屋顶上拽下几把干草,扑在一堆竹竿上。本仙君道了谢,坐在上面,对着金蝉,抱着自己的膝盖。 金蝉这才在凳子上坐稳了,他端起杯子,刚凑到嘴边,许是发现杯底空了,又重新搁下,淡声问:「悟空怎样了?」 「已经无碍了。」本仙君道,对子童摆摆手,示意他暂且退下。 明明知道本仙君去了花果山,金蝉依旧来我府上等着,想来他料定本仙君不会在花果山多待。 过了两千年,本仙君心中想些什么,依然能轻易被金蝉看破,这一点,尽管本仙君如今体瘦心宽,也忍不住有些气恼。可恼归恼,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金蝉端详了本仙君一会儿,手搭在膝上,道:「金桃,你的脸色不太好,身子无碍吗?」 本仙君将左袖往下拉了几分,遮住半透明的手腕,淡笑:「无碍。」 金蝉的视线随着本仙君的动作,轻飘飘扫过来,復又收回,道:「你这样,悟空知道了会担心的。」 第160页 「所以啊,我没让他知道。」本仙君打了个呵欠,慢条斯理道:「我这不是立刻赶回来见您了吗?」 「呵——」金蝉笑了,道:「你对我说话,怎么听起来夹枪带棒的?」 「没有没有,一定是你听错了。」本仙君摆手。 「你怨我。」金蝉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本仙君倒了一杯。他倒是不见外,将本仙君家当成了他自个儿的。 本仙君接了茶,道:「我不怨你。我只怨自己不争气,轻易着了你的道儿。以至于,我恨了自己两千年,恨到最后,反倒把你给忘了。」 「不,你还是恨我。」金蝉笑道,只那笑并未到达他如千年冰封的眼底。 本仙君不再反驳,道:「那你说说,我恨你什么?」 「恨我诓走了你的情根,恨我压在你头上五百年…嗯,两千五百年。」金蝉淡淡道。 「……」本仙君转转茶杯,笑而不语。 金蝉復道:「我想,你应该早已经想通了。其实当年悟空与诸天神佛为敌,血洗西天庭,是为了你。是我骗了你。后来他托我将元神给你时,还让我给你带了话。他让我告诉你,他爱你。只不过,我将那句话瞒住了,没对你说。」 「你这么做,只是为了逼着我一步步陷入你布好的局,自断情根,断情绝爱罢。」本仙君凉凉道:「因为佛门皆空,你们不能吃一颗还有情丝的金桃。所以,只有我经歷情劫,心死成灰,自愿割捨情根,结出的桃子才管用。不过,这件事你不好对猴子说,更不好对我说。毕竟你若直接说让我切了情根,我那时一心追着猴子,定是不愿意的。」 「抱歉。」金蝉道:「我也是不得已为之。今日我来找你,便是想对你解释清这一切,以后…请你不要再怪悟空了,他跟你一样,很多事都被蒙在鼓里。不过,既然你早已知道当初是我骗了你,与悟空无关,为何却依然一直对悟空……」 「你太看得起我了。」本仙君笑,「本仙君朽木一截,脑子笨得很,才不会『早已知道』。我是今日在长留哥哥床榻前,方才想明白的,想明白我与他,皆被你…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了。他以为只要取得真经,便能救我,是以才义无反顾地护你西行。谁知到头来,经书却是无字的。这也是他当初大闹西天庭的真正原因罢?」 金蝉没有否认,道:「是。」 「我该早些想到的。若大乘佛法真的有用,经书就在藏经阁,拿出来看便是了,又何必等着人来取?更何况,经书竟然是无字的。传出去不会很好笑吗?有字无字,作为经书的收藏者,事先你们会不知道?」 「经你一说……破绽好像还很多。」金蝉这次是真的笑了。 「何止是多,只不过当时我年幼无知,以为出家人不打『诳语』,便你说什么我信什么了。」本仙君眼神冷了几分,淡声道:「不过,有一句话你说的对,我的确恨你,而且恨了你整整两千年。」 金蝉眉间蹙起。 本仙君道:「我恨你枉对大圣的一片真心。他诚心待你,而你,却在他被压入五行山时,便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金蝉些微惊愕,道:「你怎么知道?」 本仙君道:「我重生后,常会想起前世的事。想的最多的,便是我在蟠桃园的那段日子,年幼不知情滋味儿,喜欢一个人,也只单纯地以为是喜欢了,就如喜欢春风雨露一般。有一日,我记起你问玉帝,将猴子压在五行山下,会不会做得太过分。而弥勒佛祖说了六个字,他说『时也,运也,命也』,便是指,这一切冥冥中早已註定,皆在你们的算计之中。」 「阿弥陀佛,对不起,金桃。」金蝉双手合十,深深低下头,道:「你既然知道,这一切早已成定数,希望你也能理解,我们也有着诸多的不得已。」 「什么理解不理解的,不都已经过去了吗。」本仙君笑了笑,道:「如今,小仙还活着,不仅活着,而且还飞了升。猴子也好得紧,你也无恙。四千神佛,一位也不少。过去的事,就当是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等伤好了,忘了疼,小仙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过了这些年啊,能不计较的,我都不想计较了,否则活着…多累啊。」 「丞显。」金蝉一下被本仙君感动了,道:「若你真的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境界可谓是很高了。」 本仙君干笑一声,道:「呵呵,一般人达不到这境界,是不是?」 金蝉摇头,算是认同了本仙君的说法。默了会儿,他用祈求地眼神望着我,道:「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告诉悟空…他被压五行山的事我也参与其中,以及当初我接近他,是为了……」 「怎么,你承认自己对他动了凡情?」本仙君似笑非笑。 金蝉一噎,垂眸道:「我与他,除了师徒,不能再近一步了。可即便是师徒,我也不想他因此事恨我。金桃,你当初便因为他抱有目的接近你而恨他,想来,你定不想让悟空心中也带着这种恨罢。」 「那你有没有想过,长留哥哥其实已经知道了。」本仙君凝视着金蝉,「他比我脑子好使,我都能想得出来,他定也琢磨得透。不过依我对他的了解,即便他知道你骗他,他只是气一气,不会真的记恨你一辈子的。」 「……」金蝉沉默。 「罢了,罢了,我不说便是。」本仙君疲累地揉揉眉间,一指门的方位,道:「该说得都说了,圣僧请吧。」 第161页 「金桃,多谢。」金蝉施施然起身,拖着衣摆从一片废墟上走过,没两步,他又回头,「以前的事,抱……」 「门在那边,请走正门。」本仙君拿手一指,下逐客令。金蝉抿起嘴角,只好走了。 子童出去耍了一会儿,走的不远,见金蝉离开,他立刻跑回来。见本仙君坐在地上托着腮帮子发呆,于是揪了一根干草戳我的脸皮。 「阿嚏!」本仙君被他弄得打了个喷嚏,抓起一根竹竿敲他屁股,骂道:「翻了天啦,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不是?」 「没没没。」子童揉着屁股,委屈道:「我见您走神,关心一下嘛。君上,金蝉来找您究竟是何事?与您法力尽散有关吗?」 「咦?」本仙君歪歪头,打量着他:「你哪里来的怎么多问题?」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子童竖起一根手指,沖我比划。 本仙君扶着他的肩膀,从地上站起来,艰难地踏过地上的残骸,走到被砸得只剩半拉的衣柜前,道:「问罢。问了我也不一定答。」 子童道:「您今天虽然看起来身子不太舒服,可似乎心情不错啊。」 本仙君翻出一些换洗衣服以及几枚丹药,拿被单简单一包,将打点好的包袱挂在子童脖子里,笑道:「有吗?」 子童点了下头。他扒拉着一下脖子沉甸甸的包袱,想了想,还是将它挎在肩上,道:「不行,君上,我还有最最最后一个问题。」 「问。」本仙君道,又往包袱里装了几块沾了灰的点心。 子童道:「您收拾包袱,咱要出远门吗?」 本仙君看他一眼,道:「搬家。」怕他不懂,又解释:「玉帝说会尽快为我们再盖一座屋子,但一时半刻肯定是盖不好的,废墟…睡是不能睡了,所以啊,咱得自己给自己找个住的地方啊。」 「哦,懂了。」子童扶着本仙君的小臂,踩着废墟往屋外走,道:「可是…咱搬去哪里呢?」 「自然是搬去……」本仙君抬手一指,谁知指尖的方向竟是一棵老干树,树下正站着一个人。 猴子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久到一身红衣仿佛已经与那棵树灰色的枝干融为一体。他双手抄在身前,直到我看到他,他才将手放下,缓缓向这边走来。 「大圣爷?!」子童有些被吓到了,磕磕巴巴道:「君上,您该不会是要搬到大圣家里去住吧?」 「自,自然不是啦。」本仙君悻悻收回手,推着子童的肩膀,催促他快点儿从另一个方向走:「快快快,快走。」 谁知,本仙君刚一转身,猴子竟已经从树下到了我身后,一下捏住了我的后脖梗子。 动作不带这么快的! 本仙君如今已经比他矮不了太多了,他习惯拎我后颈的毛病却还没改。本仙君也是,被他一拎,竟也十分没骨气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动了。 不过,他掌心的温度虽然依然带着凉意,却不像之前那么冰了,想来是伤势完全好了。这让本仙君放心一些。 「行李都收拾好了,这么着急跑路?」猴子道。他揪着本仙君的后领,不算粗鲁但也绝不文雅地将我拖进怀中,另一只手十分利落地扣住我的右手腕,指肚按在我乱跳的脉搏上。 本仙君狂甩手,道:「哪有跑路,快,快放开。」 「别乱动。」猴子扳住我,摸了一会儿脉,发觉本仙君法力尽失脉搏微弱后,脸色一沉。 本仙君差不多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忙道:「没有下次了,我保证,我保证再也不会…唔嗯?!」 猴子什么也没说,只渡了些灵力给我。我眼珠乱转,睁着眼睛,视线不知该往何处落。 「啊!」子童丢下包袱,一把捂住了眼睛,道:「君上,你还说大圣没亲你,上次不承认也就罢了,这次我可是亲眼看见啦!」 「唔唔……」被子童一喊,本仙君才想起去推猴子。这时,隐约觉得除了灵力之外,他还往我口中餵了其他的什么,凉凉的,甜甜的,带着青草的香味儿。不过,我也没往多了去想。 猴子松开本仙君,用指腹轻轻擦了下我的嘴角,淡声道:「小孩子,别乱看。看多了,会长鸡眼的。」 「我快两千岁啦。」子童纠正。 本仙君后退一步,用手背抹两遍嘴唇,讪笑道:「啊,那个…大圣,您不是要睡到下午吗,怎么这么快就醒了?醒就醒了呗,不好好等着养伤恢復,来我西山干什么?」 猴子将子童丢下的包袱捡起来,往肩上一甩,另一只手拉住我的左腕,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接你回家。」 第80章 八十 「今日我若不来找你, 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猴子将本仙君半拖半抱地拽上筋斗云, 声称要为本仙君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如今我法力尚未恢復, 又打不过他。而且行李还被他拎在手中, 凭子童与我的能力,抢回来是不指望了, 只好暂时屈服于猴子的「淫威」之下。 他问这句话时,我们已经离开西山有一段距离了。本仙君背对猴子坐在云彩边上, 双腿自然下垂, 望着远处不知哪位仙家路过时生出的一朵瑰丽红云。 猴子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多少情绪。 其实大多数时候,若对话时我不看着他的眼睛,不仔细琢磨他的表情的话,都很难猜测出他的情绪。猴子将自己埋得太深了, 他什么都不肯对我说。 第162页 我不大喜欢这种感觉。 可转念一想, 其实现在的我…又何尝不是将自己藏得越来越深?我嫌弃猴子, 无非是在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本仙君低下头,搓着手指, 闷闷道:「我没躲你, 我搬家,真的只是因为房子倒了没法住。」 子童乘着一朵小云远远跟在后面, 他觉得本仙君坐的位置有些危险,容易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便扯着嗓子提醒:「君上,您往里边坐坐, 当心掉下去啊!」 「人不大,操心的还不少。」本仙君回头,笑着骂他:「别管我了,掉不下去的。倒是你,小心别被气流撞到。」 有猴子在,本仙君倒不怕会掉下去。而且若真的掉下去,我相信他也能一下就将我捞上来。 猴子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淡声道:「你若不是在躲我,又为何今日明明去了我那儿,却让小崽子他们瞒着我。」 「这不也没瞒住嘛,嘿,您看,您一下就将小仙逮住了不是?」本仙君搓着大腿,讪笑道:「有人告密啊,花果山都是您的心腹,失策哟。」 「不是他们说的。」猴子道:「你餵我最后几颗桃子时,我已经有些知觉了。你的气息,我感受得到。」 「啊?」本仙君老脸一红,心道猴子该不会是因为我在藉机亲他罢,忙向他解释:「当时情况紧急,小仙只想救人一命,绝没有要非礼您的意思!」 「我知道。」猴子道,笑得有些自嘲:「我倒希望你是想藉机非礼,而不是一心救人。」 「……」本仙君歪歪头,看到猴子抬起手似要揽我,可最终又放下了。他攥紧手指,无奈又心疼地望着我,哑声道:「你总是…不计后果…为了我不计后果地去做一些……」 猴子的眼圈突然有些发红,一句话说了很久都没有说完整。本仙君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才会这般,有些疑惑地轻声问:「大圣,你想说什么?」 猴子喉结滚动两下,道:「欢喜,你答应我,再也不要为了救人,舍了自己的元神。任何人,我也不行。」 「啊,你说这个。」本仙君笑道:「没事的,我有分寸…」 「可我会怕!」猴子道。 本仙君一怔。 「我会害怕,欢喜。」猴子环住本仙君的肩膀,将我紧紧圈在身前。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发顶,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轻声道:「我会害怕的…当我醒来发现自己伤势痊癒,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里你吻我,同时将所有的元神都给了我,就像两千年前那样…就在我面前消失了。 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离开…我甚至连陪你一起死都做不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耳朵被迫贴在他心口,本仙君知道,猴子说他怕,是真的在怕。他怕到手臂在轻轻颤抖,心脏跳的急促又激烈。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可心脏似乎与他产生了共鸣,一起剧烈地跳跃着。 「这种事情,我不想再经歷一次了,我只想你能好好的。我宁愿你自私一些,不要为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做出牺牲…… 「那你呢?你明明有伤在身,却跑去南极境送死,你有为我想过吗?」本仙君闷闷道:「你确定这不是你的苦肉计,想诓我照顾你、怜惜你、回心转意的?我人又不傻,凭什么既救了你,还要留在花果山照顾你?」 「这次不是苦肉计……」猴子的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他道:「我只是想找到情丝草,将你的情根续上。」 本仙君扒拉着从他怀中爬出来,摊开手,道:「草呢?找到了吗,拿出来给我看看。我只听说过,还没见过。」 猴子原本愁大苦深的表情瞬间敛了,带着一点讨好,笑道:「那个…草没了。」 「没找到?」本仙君抄起手。 猴子吸一口气,心虚地用食指蹭蹭鼻尖,道:「找是找到了,不过你看不到它了。因为,刚刚…我已经将它餵你吃了。」 「吃……」本仙君勐地想起方才在西山时,猴子一边渡灵力给我,一边往我口中餵了什么东西,带着青草的清甜味儿。 那原来就是情丝草么? 可猴子竟然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就擅自将情根为我接上了!这算不算是强制爱?!他怎么不问问本仙君还愿不愿意要与他的那几根情丝?万一本仙君现在已经不稀罕他,更不稀罕与他之间生出的情丝了呢? 「太过分了!你怎么自作主张,都不问我一下!万一我不想喜欢你了呢!」本仙君道,气得头昏,「腾」一下站起来,对子童喊道:「子童!咱们走!」 「欢喜!」猴子忙拉我。 「孙悟空!」本仙君一甩胳膊,冷冷扫了猴子一眼:「放开我,听到没有!」 子童在云海中奋力划拉着他的小云彩,好不容易追近几步,道:「君上,又怎么啦?」 本仙君道:「我现在没有法力,乘不了云。你快过来,我坐你的云,咱们走!」 「你不坐大圣的筋斗云啦?」子童问,将云又划得近了些。本仙君气鼓鼓道:「不坐了。」 「金欢喜,你说真的?」猴子扣住本仙君的腕子。 「什么真的假的?」本仙君回头,道:「把我的行李还我!」 「即使有了情根,你也不愿再喜欢我了?」猴子执意问。 子童啧啧嘴,没敢说话。 第163页 本仙君瞅着猴子受伤的表情,心软了一瞬间。瞬间过后,无论怎么想,都依然觉得这件事猴子做得太过分,简直不可原谅! 猴子明知本仙君还没原谅他,起码没亲口说原谅他,更没有亲口对他说我已经将过去两千年的事完全放下了,却还是找来情丝草,在本仙君毫不知情的时候餵我吃下。 他想怎么着?难道他想借着情丝草,让本仙君对他旧情復燃,重新爱上他,进而将那些旧事一笔勾销吗? 呵呵,不!可!能!本仙君若还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岂不白白多活了两千多岁? 于是,本仙君点头:「是!断了的情根,即便是续上,断口还在。倒不如直接拔干净,再让它长新的。不过啊,即使以后长了新的,也都跟您没关系了不是?」 「!」猴子像是受了什么重击,勐地一震,脸色「唰」得白了下去。 「……」本仙君心里莫名开始打鼓,想:猴子脸色这么难看,不会真的被扎到心了罢?那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之下,做出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比如,此刻他还捉着本仙君的手腕,气上心来,一用力将我的骨头捏碎? 「那个……」本仙君开始知道后怕了。 然而,猴子什么也没做。他只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手上力道一松,放开了我的手腕。 「包袱。」本仙君指指他脚边的蓝灰色布包。 猴子俯身拾起布包拎在手上,不再看我,淡声道:「子童的云带他自己可以,带两个人怕是费力。地方快到了,我再送送你。放心,包袱会还你的。」 「不劳大圣相送了,我不去花果山。」本仙君道:「包袱您还是还我吧,我乘子童的云,慢些没关系。趁天还没黑,小仙到家后还能收拾收拾院子床铺什么的。」 「我知道你不去花果山。」猴子淡淡道。 本仙君一怔:「你知道?」 子童望着脚下熙熙攘攘的街市,惊喜道:「君上,您快看下面!这么热闹,咱这是来人间了吗?」 「?」本仙君忙往下看。 只见下方是一座东南环海、西北朝山的古镇。镇子也没有城墙,只在北山山脚下立着一块碑界,刻着生龙活虎的五个大字—— 「十里烟波铺」,姑且暂称为「十里舖」。 十里舖位于仙界与凡界相接壤的地方,集市热闹,百姓淳朴,处处充盈着灵雾。 因为仙气瀰漫,所以此地虽然不是仙界,却依然很适合修炼或者修养。也因为此,城中除了凡人之外,还有一些经过乔装打扮的仙人或者妖魔在城中活动,做些阴阳仙三界的买卖。 早些日子,本仙君刚飞升时,因为声势浩大,震翻了几片海,噼裂了几座上,其中便包括十里舖的东南海已经西北山。是以,本仙君来此地治过水移过山,知道此处仙气充沛,是块适合调养身体的风水宝地。 但猴子能知道将本仙君送到此处来,却让我有些意外了。 照理说,十里舖方圆不过十里,只是天之涯无数小镇中的一个,名气不大,鲜少有人听说。而猴子这些年闭门不出,更不该知道此处。更何况,即便是他知道有个地方叫十里舖,又怎么知道本仙君想来的地方,是十里舖呢? 本仙君正疑惑着,筋斗云已经飞到一座四合小院上空。 望着三丈之下的青砖灰瓦,从天井可以看到,小院中西北角有一棵长势喜人的古松,西南角有一口出水清凉的方井,院子里还有花圃,一草一木,甚至松树下的一台石磨,本仙君都觉得分外熟悉,又分外亲切。 猴子将筋斗云落下,停在四合小院的漆黑木门前,将包袱递给子童,道:「帮你家君上拿着。」 「君上,这就是咱的新家吗?」子童接了包袱,新奇地打量着周边的一切。他摸摸门前的石狮子,又摸摸鎏金的锁头,道:「这房子真大,方才我看了,在这条街上,这座院子算是最好的了!真气派!」 「那是!」本仙君听他夸赞,扬了扬下巴,摸出钥匙去开门,道:「大圣,您怎么知道小仙在凡间还有这么一套房产的?」 「……」身后无人应答。 钥匙穿入锁孔发出「啪嗒」的轻响,本仙君取下门闩,正要回头,听子童道:「君上,大圣刚刚走了。」 第81章 八一 天上一日, 地上一年。 虽然于本仙君来说, 我离开十里舖不过三个多月, 但按照人间的算法, 我这座宅子已经有上百年的歷史。 一百年,风吹日晒, 霜打雨淋,四合小院的墙角已经长出了青苔, 松树越发挺拔不说, 树皮也能看出几分沧桑之意。再说屋内的桌椅板凳、床榻橱柜、杯盘碟碗等等,也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子童与我忙忙络络好一顿收拾,终于赶在夜幕降临前将杂草青苔除了个干净,能洗的洗了,能换的换了, 让整间屋子都焕然如新。 仙界的房屋清一色建的坐北朝南, 一座座宏伟的复式高楼。自然, 本仙君的西山的三间竹舍不在此范围之内。 子童是自小儿在天庭长大的,从未来过人间, 今日他第一次见到除了小洋房之外的四合院, 对一切都显得很新奇。他往每个房间都串了一遍,摸着棉絮做的被子直说比仙界的云彩被子还软和。 子童抱着一条翡翠绿的蚕丝棉被不撒手, 跑到本仙君面前,讨好道:「君上,我喜欢这条被子,晚上睡觉给我盖吧。」 第164页 「行行行, 我不跟你抢。」本仙君点他脑门,「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儿,一条被子就让你看直了眼睛啦。」 「嘿嘿。」子童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一抬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道:「君上,方才我看了,咱家屋子东西北三面各有一间正堂,旁边还带着两间厢房。南面是院门,门两侧各有一间小厢房。如此一算,有十几个房间呢。」 本仙君整个人都窝在垫了软褥的太师椅里,拾一块从西山带来的沾了灰的点心,吹吹灰塞进嘴里边嚼边道:「是啊,房子好像是有些大了。房子大了就一点不好,不知道该睡哪屋。像咱原来的竹舍吧,你看它就两个卧房,你我各一间,没得选啊。再看现在…咳,给我来口水。」 子童忙倒了杯水递来,道:「君上您吃东西就不要说话了罢,噎到了多难受啊。」 「……」本仙君灌下两口水将点心顺下去,道:「方才那块糕做出来太久,有些硬了才噎人的,如果是刚做出来的新鲜的,就不…」 「知道啦,知道啦。」子童笑着打断我。 本仙君又喝了几口水,瞥他一眼,道:「本君选择困难,一到拿主意的时候就头疼,你来选罢。」 子童想了想,道:「我看这个房间坐北朝南,採光性好又冬暖夏凉,就留给您住。我住您东边那间小耳房,这样离您近些也好有个照应,您看怎么样?」 「本君睡这间没问题。」本仙君一顿,搁下杯子,淡声道:「但东面的耳房,你睡不得。」 「嗯?」子童道:「不是说任我挑吗?」 「是任你挑。」本仙君道:「但唯独这一间不行,因为它有人住了。」 「啊?!」子童惊讶道:「刚才我去看过了,明明屋里没人啊。谁住?鬼吗?」 本仙君坐正了身子,低头颇伤感地嘆了口气,缓声道:「他现在是不是鬼…我也不知道。按照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算法,他已经死了有一百年了。如果他投胎了,现在便是人,可若没投胎,现在应该…是鬼罢……」 「君上……」见本仙君突然情绪低落,子童说话也不敢大声了,伸过手来轻轻揪了下我的衣袖,道:「您还好罢?」 「……」本仙君用指甲抠着桌角,也不看他,轻声道:「你想要的那间屋子,以前有人住过。那时我初来十里舖,承蒙他的照顾,虽相识不过一月,但也算一同经歷了生死,甚至后来…」 「后来怎样?」子童问,但从他的表情能看得出,他已经猜到结果了。 本仙君望向窗外,「逝者往矣的道理我懂,只不过他是为救我而死。我从未欠过谁这么大的人情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给他留着那间屋子。他留给我的,好像也只有那间屋子而已。」 「您欠了别人天大的人情债,那……大圣他知道吗?」子童眨眨眼。 「……」本仙君一愣,偏头看他。子童被本仙君盯得有些不自在,磕磕巴巴道:「您看…看我做什么?」 「噗——」本仙君忍俊不禁,却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含笑道:「你脑子怎么长得?为什么总能扯到大圣?我欠了谁,与谁要好,关他什么事儿,为什么他一定要知道啦?」 「啊,那个……哈哈。」子童摸摸脑门儿,笑嘻嘻道:「我就是觉得大圣待你与待别人不同,而且您自己也许不知道,每次您看到大圣,眼睛都是亮的,就好像除了大圣,其它什么都看不到了似的。」 「呃呵呵。」本仙君干笑,道:「我在乎他在乎得有那么明显吗?」 「有啊。」子童点头,「还有他亲你时,你脸可红了。所以我想,你们两个于彼此,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存在啊。既然都那么重要了,您欠了别人的人情债,自然可以告诉大圣,让他帮你一起还嘛。」 本仙君听子童说的头头是道,笑眯眯道:「一起还债这种神操作,以后再说吧。你看他这人,以前那么欺负我,我都没说什么,如今我才只对他说了两句重话,他转头就走了。我还能指望他什么?」 「大圣也没那么差劲罢。是您自个儿要赶大圣走的,你说有了情根也没用,你已经不待见他了。」子童为猴子叫屈,道:「既然您都这样说了,人家不走还干什么,留在这里继续碍您的眼吗?」 「你这么说,是怪我咯?」不提也罢,提到情根,本仙君刚消下去的火气「蹭」又蹿了上来。我一拍桌子,吼道:「那你知道他做了多过分的事吗?!」 子童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他今天,他!他竟然问都不问我一下!就……」本仙君声音有些大,半句话说下来,火气就泄了一半,只好抚抚胸口,道:「算了,懒的说他。以后在我面前少提他,更别提情根什么的,一提就来气!」 说是「来气」,可奇怪的是,本仙君心里的气就在方才一嗓子间顷刻间散了。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是情丝草已经开始起了作用,害得我连对猴子发火都做不到了,从此以后只能满心满眼里都是他。 所以说,这件事猴子做得的确过分了。他只一心想让本仙君回心转意,却不知本仙君已经不想再如两千年前那般,事事都以他为中心,永远随着他跑了。本仙君想,神特么狗屁的情丝草,若是能吃了吐就好了! 「吐什么?」子童听到本仙君的碎碎念。 第165页 「不吐,饿了。」本仙君揉揉肚子,道:「从西山带回来的点心吃完了,我还有点儿饿,你呢?」 子童瞅瞅空了的点心包,道:「我一块都没吃,更饿啊。」 「抱歉,呵呵,我只顾着自己吃了。」本仙君道,「要不咱随便做点儿吃?」 「好啊!」子童眼睛一亮,道:「我只会烤鱼,可现在没有鱼。君上,你会做什么菜,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不挑食的哈哈。」 「……」本仙君尬笑:「呵呵,我不会做菜,还想指望你咧。」 「嗯?」子童问:「您不是说,之前在这里住过一个月吗?那时候您怎么吃饭的?」 「那时候……」本仙君回忆着,道:「那时候我在十里舖治水,救了好多人,大家都奉我为神,谁家有鱼肉瓜果,就自然送来了。常留会做饭,他做给我吃。」 「常留是……」子童皱皱眉,想起什么,道:「难道是住在东厢房的那位?」 「嗯,是他。」本仙君低头弯了下嘴角,心里泛起一圈圈涟漪,涌出股难以明说的伤感来。 彼时,本仙君刚飞升,做了两千年的树,与人交际的能力早就忘记了,加之我曾刻意逼着自己忘却前尘种种,是以心智单纯的如一张白纸一般,对一切都懵懵懂懂。若非遇到常留,本仙君也不会慢慢学会待人接物,与人相处。 在那一个月里,除了治水,本仙君大多数时间皆是与他在一起。我时常恍惚。有一瞬间,我会觉得「常留」「长留」念起来很想。但更多时候,又会突然记不起来,我心中为何一直会掂量着「长留」二字。 长留哥哥是谁?似乎我该记得他,但又不该记得。后来实在捉摸不透,便也不费那个心思了。他们只是名字的谐音有些相似而已,一个是人,一个是神不说,常留比长留哥哥稳重多了,饭也做得好吃。 「出去吃吧,趁夜色未深,铺子都还没有打烊。」本仙君嘆了口气,拾上几块碎银,带子童出门。 知道子童是第一次来人间,看到新鲜事物许要好奇,于是除了饭钱本仙君特意多带了一些,备着给他买些玩物零嘴儿之类。 十里舖地方不大,却汇集了人神妖魔鬼,鱼龙混杂。本仙君叮嘱子童跟紧我,不要随处乱跑。他倒也乖巧,只沿路看看小铺,没有撒欢乱窜。 彼时华灯初上,街边的铺子前陆续点起了红色或者淡黄色的灯笼,照得整座城都亮如白昼。在一片薄薄的仙雾笼罩下,几个小鬼儿跑到包子铺前用冥币买下肉包,亦有仙者用仙币或者香火兑换烧鸡。 这里对币种不加限制,冥币、仙币、香火、金银等全部照收不误。 只不过,本仙君飞升后,玉帝还没赏过仙币给我,而我在下界又没有庙观之类,无人供奉,所以没有香火,穷得紧。 可到了人间便大不相同了。当初我来此治水,没有地方住,十里舖的百姓们兑了不少钱出来,四合院也是在那时建的,余下的钱换成了一些金银器具,随便砸个瓶子都能碎出好几块银子,够花小半个月的。 虽然不差钱,但本仙君还是十分节俭地只在全城最豪华的酒楼「含烟楼」点了七荤八素两份甜点外加一盆热汤。 「君上,点这么多,咱吃得完吗?」子童瞅着一桌子饭菜有些为难。 「敞开了吃,吃得完。即使吃不完,也有人收拾。」本仙君道。 我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视角不错,可以看到大半条街。本仙君示意子童往楼下看,那里有间矮房,房子旁边有一条叫做「莲花街」的小吃街,街口搭着一间窝棚,棚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 子童明白了本仙君的意思,便不再顾虑,开动起来。边吃边问:「君上,我看十里舖的百姓明明都很富裕啊,镇子看起来也很繁华,都快赶上十三重天的『十里天街』了。」 本仙君道:「十里天街?那是什么地方,我没去过。」 子童道:「您怎么还没去看过呢?那可是咱整个天庭最繁华的集市了,卖什么的都有!可热闹了。哎,您真该去看看,要不等回到天庭,让大圣带您去?」 「……」本仙君拿筷子敲敲子童的碗沿儿,「吃饭吃饭。」 「我父君说,吃饭的时候不能敲碗,否则会变乞丐的。」子童忙抱走了自己的小瓷碗。 本仙君笑:「你都是神仙了,还担心自己会变乞丐吗?」 「……」子童想了想,道:「也是。」他看一眼窗外的窝棚,「不过,在十里舖这么繁华的地方还能看到有人沿街乞讨,我挺意外的。」 「没什么好意外的。」本仙君道:「自古以来,越是繁华的地方越能凸显贫穷。有句话说的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种贫与富的差距,三界之中到处都有,只不过你年纪小见识的不多,才会感到意外罢了。」 「那这次我要多见识见识,回去再与鹤龄和青童他们聊天,就可以把我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啦。」子童笑道。 本仙君笑着摇摇头,为他夹了些菜。 果然,凭子童与我二人的饭量应付十八道菜太过困难,最终只好请店家取来用猪膀胱做成的打包袋,将剩下的饭菜打包好,拎出含烟楼直奔莲花街前的那间小窝棚而去。 方才离得有些远,而且那些人都在窝棚的阴影中,所以本仙君没能看清棚子里的情况。现在走近了,地上铺了一张大草蓆,蓆子上躺着或者坐着的都是小到五六岁,大到十一二的小乞丐。唯有一人面朝里侧躺着,看起来骨架大些,或许有个十八九岁的模样,应是领头的。 第166页 见我们拎着食物走过去,一众小乞丐忙起身,连爬带滚的围过来,伸着手来取吃食,口甜地喊我:「哥哥,哥哥,好心的哥哥。」 「别抢,都有份。」子童与他们年纪相仿,热心地将食物递过去。 一群小乞丐的声音不算太大,但还是吵醒了地上熟睡的那人。他先是蹬了一下腿,然后又拽了拽上抽的衣服,拨了下额前睡到乱糟糟的头髮,才翻了个身,慢悠悠从地上坐起来。 此人的五官好像用薄刃削切过一般,薄唇窄鼻,线条凌厉。但由于是刚睡醒,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头上沾着一根蓆子上带下的杂草,为他的凌厉平添了几分柔和。他懒懒打了个呵欠,一掀眼皮,朝本仙君看来。 本仙君明显感到子童愣了下,他小声嘀咕着:「君上,你刚才还说神仙再不济也不会沦落到要饭的地步,那修文君此刻在做什么?」 「这……」他这问题把本仙君难到了,只好干笑道:「呵呵,凡事总有例外嘛。」 苏轻言敛去周身被夜色镀上的寒意,笑得温和,道:「丞显君,这都能遇上,看来你我之间真的是很有缘分了。」 「是是是。」本仙君回以一笑,道:「可就是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了。」 第82章 八二 「管他良缘孽缘, 只要是缘, 你只管珍惜就好了。」苏轻言淡笑。他蹲坐在地上, 抬起右臂, 本仙君伸手将他拉起来,笑问:「修文君, 你怎么沦落至此了?」 「唉,此事说来话长。」苏轻言谈了口气。他虽然看起来身量单薄, 略显苍白的皮肤让整个人都带着一种病态的孱弱, 但实际身高并不矮,至少与猴子相差无几。所以,为了头不被顶棚碰到,说话时他只好低下头。 苏轻言拍打干净身上沾着的草芥,扯开宽大的袖袍给我看。只见上面用金线刺着几个大字, 「奉旨乞讨, 御赐招牌」。 本仙君想起他飞升那日亦是这身花花绿绿的乞丐服, 似乎衣服背后还有八个大字,「诚信要饭, 童叟无欺」, 加上他身前挂着的九个口袋,可谓是十分滑稽了, 便忍不住笑道:「奉旨乞讨,总归不能是奉玉帝的旨意吧? 按照我对他老人家的了解,他即便是看谁不顺眼,想惩治一番, 顶多也就是将那人削了顶上三花抽去仙骨,打落凡间或者直接丢进畜生道,不会想出『罚人行乞』这么损的招儿。」 「削了三花抽掉仙骨投入畜生道,难道这招…不是比罚作乞丐更损吗?」苏轻言好整以暇地扬了下眉梢。 本仙君笑了两声:「嘿嘿。」 苏轻言淡声道:「不过你说的对,自然不是玉帝罚我行乞。我这么做,无非是在还飞升之前弥留的一些旧债罢了。毕竟拿人性命,替人消灾。」 「嗯,拿人钱财,是要替人……」本仙君点头称是,又觉哪里不对,方才他说的什么,嗯?拿人性命?!本仙君抬眸,苏轻言只笑了笑,似乎不愿继续多说。他道:「不说我了,倒是丞显君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我啊。」本仙君道:「还不是之前你飞升时将本君的房子震塌了。」 「……」苏轻言愣了下,道:「对不住,真是对不住。你额上的伤好了吗?等我攒够了钱,一定还你。」 「不碍事,不碍事。」见他如此愧疚,本仙君忙摆手,道:「伤玉帝早帮我治好了。钱的事就算了,玉帝说这两天就尽快为我再盖一座院子。只不过我与子童暂时无处可去,才想起自己在十里舖还有座四合院,于是搬过来小住几日。」 「你没事就好。但欠你的钱,我是一定要还的。」苏轻言道。 本仙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唉,这人看着挺机灵,怎么实际上这么轴,自己都穷得要饭了,还非要想着还本仙君的钱? 「不过在我有钱还你之前,还有一事相求。」苏轻言又道。 「何事?但说无妨。」本仙君道。 苏轻言看了眼蹲在地上吃饭的小乞丐们,不好意思地笑着道:「那个…方才听你说,你在十里舖有座四合院,想来房子应该很大了,能不能看在大家同天为仙的份儿上,收留一下他们?这些孩子无父无母,流落街头很可怜的。」 似乎怕本仙君不答应,他又解释了一句:「我虽有心照拂他们,但他们毕竟是凡人,我总归不能整日将他们带在身边。这几日正在为他们寻落脚的地方,如果你的院子够大,而且不嫌弃他们吵闹的话,能不能……」 「吵闹不吵闹的倒是没关系。」本仙君道,再吵闹也不比猴子的花果山吵闹,成千上百只野猴儿一起咋唿本仙君都没怕过,几名七八岁的孩子又能怎样?只是… 「房子如今不是本仙君一人在住,需要问问子童的意见。」说着,本仙君看向子童,却见他正蹲在地上与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在玩弹珠。 「弹它弹它!哎呦,差一点儿!」 「那个红色的,瞄准瞄准!耶!」 「该谁了?」 「我我我!该我了!弹死他丫的!」 天庭的孩子自小被要求熟读四法五经,背诵各类法诀,管束甚严,压根儿没什么时间玩耍,更没有见过弹珠之类的小玩意儿。 有几名孩子先吃完了饭,聚到棚子一角,在地上挖出十几条弯弯曲曲的小槽,开始玩起弹珠。珠子有透明的,也有彩陶或者白瓷的,有七彩斑斓的,也有颜色单一的,但每一颗都圆润可爱,十分漂亮,在地上滚来滚去时很惹目,颇有童趣。 第167页 子童根本顾不得管本仙君是否在看他,向旁边一个孩子借来几颗弹珠,与他们玩做一起,嬉闹成一片。 见此一幕,本仙君知道自己也不用问子童的意见了,他定是同意的。收回视线,本仙君笑道:「我家小童正缺几名玩伴,既然如此,那便说定了。」 「苏某在此谢过了。」苏轻言拱拱手,对本仙君感激一笑。我托住他的小臂,没让他真的弯腰行礼,道:「都是道友,客气什么。那么…现在夜深露重,要不你带着这些孩子,今晚就搬我那里去住吧。」 「多谢多谢。」苏轻言道,双手抱拳,又要作揖。本仙君只好再去托他小臂,一来二去,他也发现自己是瞎客气了,低头「哧」笑了声,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哈。」 「子童,走了。」本仙君走过去,拍了下子童的肩膀。他正全神贯注玩弹珠,被吓了一跳,喊道:「啊!」 「别玩了,哥哥给你们找到住的地方了。」苏轻言笑眯眯道,走到墙边拾起自己的打狗棍儿还有金饭碗,外加一双金筷子。 本仙君想,其实吧,他只是看起来穷酸,实际上也许挺有钱,毕竟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在天庭,除了帝王和几位财大气粗的帝君,没多少人能如他一般捧着金碗筷吃饭。 不过苏轻言接下来一个动作却让本仙君瞬间打消了这种想法。 因为那些孩子听到他的招唿,忙着起身,有一人无意间将怀中揣着的半块馒头掉在了地上。而他旁边的小伙伴没有看到,走路时在馒头上踩了一脚。苏轻言看到了,眉头一皱,竟走过去捡起那块被踩扁的馒头,拍拍灰,一小块一小块地揪着丢进口中,吃得津津有味儿。 看他捡馒头的动作之流畅,吃馒头的神情之享受,本仙君丝毫不怀疑,他平均每天至少要捡三次这样的馊馒头。 「哈哈。」苏轻言发觉本仙君在看他,表情些许尴尬,道:「那个…浪费可耻嘛。」 「嗯。」本仙君点点头,道:「我家离得不远,你们随我来吧。」 苏轻言三两下解决掉馒头,让小乞儿按照身高排好队手牵着手。子童走在最前方带路,本仙君与他跟在后面防止有人走失,一起出了草棚,往回走着。 路上听到子童与几个孩子商量,问能不能送几枚弹珠给他玩,又问如何才能弹得又远又准。对方解释了几句,又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同意送几颗给他,子童才咧着嘴笑了。本仙君在后面瞧着,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你挺喜欢孩子啊。」苏轻言突然问。本仙君望着前方蹦蹦跳跳的孩童,笑道:「只是觉得亲切,倒谈不上十分喜欢。」 「我倒是很喜欢他们。少年不知愁滋味儿,即便是衣食堪忧,流落街头,在他们心底却依然有一片纯真在。你看,只是几颗弹珠而已,就能让他们这么开心了。」苏轻言道,他的鼻樑略高,月光下脸有一半都隐在阴影中,让人摸不透他的情绪。 「也不是每个人的童年都能这么无忧无虑罢,还有些人,自小儿,甚至是打一出生,便背负着很多事情。」本仙君道,想着自己刚修得人形时也是这般少年,那时候在干什么?好像是在追着猴子满街跑吧。 苏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极轻地「嗯」了声。月光似乎西斜了几分,将他整张脸全部隐在阴影中,神色看起来晦暗许多。 知道自己怕是无意中惹他想起自己暗无天日惨绝人寰的童年了,本仙君想找点儿话来说,缓和一下骤然变冷的氛围,于是笑道:「其实嘛……」 这时,突然一道薄如蝉翼的银光突然从长街尽头飞快掠过,瞬间,街上的灯笼被那抹寒光划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本仙君后知后觉,意识到并非气氛变冷,而是方才划过去的利刃乃是一把小巧精緻的冰刃,散发的寒气使空气凝固。 「啊,怎么了?天怎么黑了?」路上的行人惶惶不安起来,大家皆感受到了那股寒意,而身处黑暗之中,所有一切都像是未知而不可捉摸的,更加剧了恐惧。 孩子们也开始恐慌起来,哭着喊:「轻言哥哥,天好黑啊!你在哪里,我们害怕!」 「别怕,我在你们后面呢。」苏轻言忙道:「大家手拉手不要乱跑,一会儿天就会亮了。」 经苏轻言一哄,子童又与他们说了几乎话,孩子们才安静了。 路边的小摊上本来有几位仙者在吃宵夜,本仙君听到碗筷砸在桌子上的声音,有人道:「是什么人在捣鬼,吃饭都不让人好好吃了?」 店家是位泼辣的蛇妖,她骂道:「天黑了不照样吃,你还怕吃饭找不到自己的嘴餵到鼻孔里去吗?」 同桌的一位仙友道:「三娘你生什么气嘛,我这兄弟上次在你家店里吃猪肠面,结果吃出了人的大肠,回到天庭后玉帝罚他面了半年壁。他这不是怕你趁天黑看不到,再拿人肠当猪肠,诓他嘛。」 花三娘道:「放心,这年头猪肠比人肠贵,老娘才不捨得拿猪肠餵他咧!」 旁边一桌有人道:「方才是不是有人趁着天黑跑过去了,我这么感觉颳了一股风?」 「什么人敢在十里舖作妖,也太不知死活了吧。十里舖虽小,但有人神妖魔鬼五族撑腰,那人跑来捣乱,他是不想活了吗?」 「无非是灭了个灯而已,雕虫小技,谁不会啊。」 「灭灯的确是雕虫小技,但咱们这里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能提前发现对方的存在,甚至到现在依然寻不到对方一点点气息,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 第168页 「是有些奇怪。」本仙君点头,摸黑去用手肘碰旁边的苏轻言,问:「修文君,你怎么看?」哪曾想,这一撞却撞了个空。 「修文君?修文君!」本仙君喊了几声也无人回答,不过之前的那股寒意却逐渐淡了,又是眨眼功夫,整条街的灯笼再次亮了起来。一切还是之前的样子,只有苏轻言,他不见了! 方才在黑暗之中,的确有人经过。那人速度奇快,本仙君没能看到他是什么人,只隐约看到一抹似银非银的细细寒光在他大概是右臂的位置闪现。我本以为那人只是路过,如今看来,他怕是冲着苏轻言而来了。 对方能无声无息地将一个大活人在众目睽睽下掳走,想来法力在当场所有人之上了。而修文君甚至来不及挣扎喊一声「救命!」就被掳走,估计如今已经生死难料了。这下倒好,丢下十几名孩子给我,我怎么办? 「轻言哥哥!哇——」 本仙君才刚开始担心,立刻就有孩子开始哭起来。本仙君忙跑过去哄,好说歹说,才骗他们先跟我回四合院,等明日天一亮,他们的轻言好哥哥就会回来。 他们倒也好骗,十分听话地跟着本仙君回到四合院。本仙君让子童带他们下去洗刷,又分了房间给他们睡。做完这一切,我倒在床上犯了难。苏轻言被人掳走,此事可大可小。 遭仇人暗算事小,但万一是有人想拿苏轻言下手,藉机密谋危害天庭,这事儿可就要多大就有多大了。怎么说,本仙君都应该尽快传个消息给玉帝,不能秘而不报, 本仙君的法力还未恢復,只好叫来子童,让他烧了柱香,做法往玉清宫通消息。没多久得到鹤龄的回信,说玉帝事务繁忙,这几日往北天庭去了,不在府中。他说,他已经向真应灵君查证过,没听说苏轻言在飞升前与谁结了仇或者怨,所以不会是仇家报復。 本仙君又让子童告诉鹤龄,说掳走苏轻言的人,根本看不出究竟是妖还是魔,总归不像好人,或者他压根就不是人。特意强调,对方是用一枚柳叶冰刃作兵器,将整条街的灯笼熄灭的。 过了很久,鹤龄才回復道:丞显君,这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想来修文君性命无碍。你在人间该玩玩,该吃吃。对了,玉帝走前让我告诉你,你家新房子开始动工了,等过几日盖好了,你再回来。 「君上,既然鹤仙童说修文君没事,你也不要担心了。」子童熄了百闻香,道:「他们都睡了,时候不早了,您也歇着吧。」 「成吧。」本仙君头痛地按按额角,示意子童帮我带上门,解下鞋袜,懒得脱衣服直接进了被窝。 于是一整天都东奔西顾的原因,本仙君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又做了梦,不大记得梦到什么,总归是个美梦。梦里正开心的时候,突然隔着墙,耳边传来一阵「咚咚咚!」搬箱挪柜的声音,扰人清静,害我一下惊醒。 睁眼见日头已经日上三竿了,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本仙君踏着鞋下床,头髮睡得有些散乱,走到门前,拉开门眯着眼睛懒懒道:「大清早的,你们怎么这么吵啊,我正做梦呢。」 「君上,我们在玩弹珠呢。」子童兴沖沖道。 本仙君困得只能睁开左边那只眼睛,扶着门框,迷迷煳煳道:「玩弹珠就玩弹珠,你砸什么墙,搬什么橱子啊。霹雳桌球的,吵死了。」 子童道:「君上,您是不是睡迷煳了,我们没有搬柜子,更没有砸墙啊。」 「嗯?」本仙君睡意褪去几分,站直了身子,仔细听了听,道:「可明明就是有人在搬东西的声音,唔……好像是隔壁那家,不对啊,旁边那家昨晚咱来时不是锁着门,是座废宅吗?」 「是废宅。」子童帮我确定。 「真吵。」本仙君掏掏耳朵,不耐道:「你去旁边那家看看,看是不是有人搬进来了。如果有就顺道告诉他们一声,就算是要整理家居也小点儿声,这街坊四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以后还处不处了?」 「是,君上。」子童应着,依依不捨地搁下手中的弹珠,道:「你们先玩,我一会儿就回来!」 本仙君打了个呵欠,觉却也睡不成了,只好回屋洗漱整理仪容。我正拿布巾擦着脸,子童一阵风一样冲进屋,甚至停下来时没站住,差点儿一头撞在本仙君肚子上。 本仙君笑骂:「跑这么急,你见鬼不成!」 「比,比见鬼可怕。」子童指着隔壁的高墙大院,语无伦次道:「君,君上,旁边那屋子的确有人搬进来了。」 「不就搬进来个人吗,怎么把你吓成这样?」本仙君擦着手。 子童喘了口气,道:「您猜猜那人是谁?」 本仙君道:「我不猜,你直接说吧。」 子童一瘪嘴:「君上,您怎么这样啊,也不配合一下。」 「嗯?」本仙君心中一动,想起点儿不大可能但也并未完全不可能的「可能」,试探性地问:「那个…该不会是,花果山的那位罢?」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本在玩耍的孩子们十分欢腾地喊道:「这下有桃子和香蕉吃了,谢谢好看的哥哥!」 第83章 八三 本仙君太阳穴处的经络「突」地一跳, 忙将手中的布巾丢在盆架上, 紧走几步趴到门边一看, 可不!猴子正华丽丽地站在院子里, 怀中抱着一堆香蕉苹果桃子梨,挨个儿很给一群孩子吃。 第169页 那些小孩儿也配合, 围着他十分嘴甜地喊着哥哥,等着分发水果, 至少人手一个。猴子才刚来, 就将满院子的小孩全收买了。 「别抢,每人都有。」猴子俯身分发水果,他低着头,笑得和蔼可亲,又道:「哥哥家就住在隔壁, 家里多得是好吃的, 不够的话可以去拿。」 「谢谢哥哥。」孩子们有礼貌地道了谢, 捧着分到的苹果唿啦一下散开,再次去玩弹珠了。看来还是游戏的吸引力比食物更甚。 子童见没什么事, 便也跑出屋跟他们玩。 等孩子们散去时, 猴子手中只剩了最大最红的一颗苹果。想起什么好玩的,他轻笑了声, 将苹果往上抛出一丈多高,又接住。目光一定,看到本仙君正站在门边看他,猴子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后扩得更大。 猴子把苹果从左手倒腾到右手, 又搁在身上擦干净灰,大步朝本仙君走来。将苹果往前一送,他道:「还剩了一个,给你的。」 「……」本仙君不接,站在一台石阶上,面无表情地与他平视。 「那这个呢?」见本仙君不要苹果,猴子又摸出一个粉色纸包,献宝一样托在掌心,眨眨眼:「你最爱的桃花酥。」 「……」本仙君耷拉下眼皮盯着油纸包,闻着糕点的甜香味儿,心想猴子这一招来势汹汹,若本仙君心智不坚的话,真的很容易中他的圈套。 猴子笑着抬抬手,几乎将桃花酥推到本仙君嘴边了,又慢悠悠「嗯?」了一声。 「……」本仙君当机立断,往后撤了一步退回屋里,并且「彭!」一下关上了门。 猴子踏上台阶,动作不重但很急促地在门上拍了几下,唤道:「欢喜,欢喜,开门啊,我大老远搬过来的,而且来的路上还不忘跑去西凉女国排队给你买桃花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是我让你给我买桃花酥的?是我让你大老远搬过来的?」本仙君抵在门后,深刻感受到猴子在外面「铛铛铛」的叩门声,震得本仙君心肝都一起发着颤,我气道:「大圣,您这也太无赖了,明明是您自己要做的,最后却全推在小仙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猴子道。 本仙君道:「您嫌远就别来啊!小仙可没拿刀架在您脖子上,逼您怎样怎样罢?花果山多好,有吃有喝有玩,还不用排队!您快回去吧,我谢谢您咧!」 「……」猴子叩门的动作一顿,突然静了。 本仙君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以为他走了,于是转身,却看到窗纸上投下猴子的一片阴影。他垂着头,手撑在门上,张开的五指骨节分明,手指微微弯曲的弧度看起来却有种让人心疼的无力感。 「是。」猴子点头,笑得几分苦涩:「花果山是有吃、有喝、有玩,还不用排队。」 「……」猴子低缓的声音从门缝中飘过来,听起来就像我害他受了莫大的委屈。本仙君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隔着门道:「我就那么一说,那些冒犯的话,您别搁在心上…」 话音未落,窗纸上猴子的剪影却不见了! 又走了?本仙君一怔,忙去拉门,这时突然腰间一紧,被人从背后拥住。 「!」本仙君唬了一跳,以为大白天的撞了鬼。我一直关着门,怎么背后还冒出一个人来了? 没有多想,本仙君屈起手肘,勐地向后捣过去,同时用另一只手去够对方的胳膊,想给他来个过肩摔。谁知却被对方两下将招数化解,反被捉住手腕一剪,双手交叉在身前老老实实按在了怀中! 可怜本仙君一直背对着他,从始至终连对方是谁都没看见! 「放肆!」本仙君冷喝一声,做着无所谓的挣扎,负隅顽抗着。 「若我想进来,你以为凡界一扇普普通通的门,能拦得住么?」猴子在我耳边含笑道,方才的苦涩还有委屈全都去见了鬼,此刻虽然没直接笑出声,但语气那叫一个得意! 本仙君一怔,定是最近一直躲着猴子,许久没有跟他亲近了,我竟连身后这令人踏实的怀抱是猴子的都没感觉出来!如今听出是他的声音,方知自己被捉弄了,便气不打一处来,发现挣了两下没作用之后,本仙君抬脚一下踏在猴子脚背上,咬牙道:「滚!」 本仙君那一脚可不轻,虽没用法力,但用尽了大半的体力。 猴子却也不躲,生生受了,脚趾头传来「嘎巴」一声,不知骨头是否安好。但他连哼都没哼,生怕本仙君又逃开似得收紧了胳膊,下巴压在本仙君肩上,道:「就不滚。」 本仙君被压的肩膀疼:「……」 「方才在门外,我话还没说完。」猴子闷闷道:「花果山虽好,可是那里没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猴子为了追媳妇,人设这种东西早崩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啦,从此以后长留哥哥附体,开启没皮没脸死缠烂打模式! 第84章 八四 「方才在门外, 我话还没说完。」猴子闷闷道:「花果山虽好, 可是那里没有你……」 「……」本仙君倒不知猴子何时变得这么能说酸话, 竟张口就来, 半分脸皮也不要了。这一句,直酸得本仙君心口发涩, 一时无言。 前尘种种,恍如烟散。 「我本天生地养, 无家可言。原本还有个西天庭束着我, 如今还了俗,自当与西天那帮子人断个干净。从此以后,管他花果山还是十里舖,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猴子似嫌之前那句带给本仙君的冲击不够, 又分外正经地补了一句。 第170页 「你……」本仙君轻阖双眸, 嘆了口气, 一直紧绷的身子却在他怀中放松了,道:「大圣, 你今日说出这番话来, 让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了。我从未想过,让你为了我与谁划清界限。」 「我知道。」猴子认真道:「但我更想让你明白, 无论何时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欢喜,我一直都是在你身边的。」 「过去的事儿就算了罢,我不想提。」本仙君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追来这里, 我也只是暂住十里舖而已,过几日待新房子建好,自然就回天庭了。」 「你想住在十里舖可以,但我不能让你带着对我的怨气住在这里,万一气坏了身子呢?」猴子道。说话时,他拉着本仙君的手,将我的手指当玩具捉弄着。 本仙君哭笑不得,道:「在你心中我就这么小心眼儿,生别人的气反倒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猴子的脑袋动了一下,换个角度继续压着本仙君的肩窝,眼皮微微耷着往下不知瞅着什么,嘴里叨念着:「那也不行,我可是记得昨日你刚说过要和别人生情根,又要拔干净属于我的那些。你说,我若不搬过来住,时时看着你,万一被别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咦?猴子说的这是什么话,他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在怀疑本仙君?! 本仙君轻轻一挣,猴子这次自觉地动了手。我回过身,上下审度着他,轻飘飘道:「你是不是傻?」 猴子却突然较真起来,他指着院外,皱着眉头道:「那个苏轻言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就答应帮他养孩子了,瞅瞅这一院子。」 「我!」本仙君差点儿没忍住给他一拳,深吸一口气,道:「你怎么知道这些孩子是修文君託付给我的?」 「……」猴子的表情有些心虚,眼睛瞄着地面,闷闷道:「昨天晚上我跟了你们一路……」 本仙君:「……」 猴子一抬眼皮,对上本仙君充满鄙夷的眼神,他又解释:「我没想做什么。只不过想着傍晚分开时你正在气头上,而且你法力尚未恢復,十里舖又鱼龙混杂,我若不跟在后面护着点儿,万一…你说是吧。」 听猴子如是说,想着昨晚本仙君从出门到含烟楼用膳,随后遇到苏轻言以及那场来得颇离奇的黑暗,其间猴子一直在后面默默跟着,心中不觉一暖。神情柔和几分,本仙君道:「这么说…昨天你并非真的离开?」 「我看你睡了才走的。」猴子道。 现在想想,昨晚也算十分兇险了,若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黑暗发生时,对方针对的不是修文君而是我的话,本仙君兴许就没有机会站在这里说话了。 嗯?对方针对的是修文君?! 本仙君想到什么,抄起双臂,满是怀疑地打量着猴子,似笑非笑道:「不是吧?昨晚掳走修文君的人,难道是你?」 「……」猴子眼角一抽,道:「怎么可能是我?」 「嗯?难道不是你担心我与他搅在一起,生出情根,所以才作法把他弄走了吗?」本仙君道。 「……」猴子被本仙君大胆到突破天际的想法震慑住,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好似呆滞了一般望着我,直到我心底打鼓,底气越来越不足时,才「哈哈哈」大笑一阵儿,道:「金欢喜,你脑子里琢磨什么呢,我是那么卑鄙的人吗?而且那个苏轻言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在上面的那个,我怎么可能会担心他和你…」 「那你刚才还说,我要帮他养孩子。」本仙君道。猴子笑道:「可这是事实啊。」 「不对,什么叫苏轻言看起来不像是在上面,所以我们不可能?」本仙君有些懵懂。 「嗯,没什么,这不重要。」猴子忙敛起笑,一本正经道。 本仙君总觉得这句话里有古怪,一时却又想不透怪在哪里,只好作罢。不过既然人不是猴子掳走的,而他昨晚一直在后面跟着,或许能看到点儿什么。于是,本仙君问:「那你看到是什么人将修文君带走的了吗?」 本以为能从猴子这里得到些蛛丝马迹,谁知猴子却满含歉意地摇摇头,道:「抱歉,那人速度太快,我也没能看清他的样貌。而且他将气息隐藏的极好,我的火眼金睛竟也看不透他究竟是神是魔。」 「连你也分辨不出他是何人,这样事情可就比较严重了。」本仙君皱眉,道:「不行,我要回天庭亲自去找玉帝说一说,万一修文君遇害可怎么办?」 「遇害倒是不会,因为那人身上没有丝毫杀气。」猴子道:「而且,我虽未看清他的样貌,却觉得他使用的冰冷有些熟悉。」 「你也觉得在哪里见过么?」本仙君道:「我也感觉那种阴恻恻的寒意分外熟悉,好像不久前见过一般。」 猴子点头。本仙君想起点儿什么。猴子似乎也想到了,与我对视一眼,同声道:「柢山!」 「真的会是那名少年么?可他为何要掳走修文君呢?」本仙君依旧不敢轻下结论。 猴子道:「若那名少年当真是魔君戟夜的话,他会掳走苏轻言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本仙君道:「怎么,难道戟夜与修文君有仇?」 「这倒不是。」猴子笑了笑,道:「只不过魔界素来与仙界不合,几百年前又个叫做苏长修的人弃仙修魔,率领魔军几次攻打天庭,以至于近千年来魔族一直与中、西两大天庭关系势同水火。 第171页 后来苏长修虽被打入无间地狱,魔君又换了几届,但这种状况一直没能改善。直到近百年,新任魔君更是性情乖张,仗着自身法力高强便目中无人,多次滋事挑衅。莫说他昨晚掳走了仙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苏轻言,便是哪里他冲上天去将玉帝掳走,也没人会觉得稀奇。」 「啊?既然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本仙君只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以对魔族中人的做法实在不能理解。 「哧。」猴子轻蔑一笑,道:「没有为什么。用坊间常流传着戟夜的一句话来解释,便是『小爷想掳你便掳咯,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不服来打啊』以及『哈哈哈,我就喜欢看你明明打不过我,却还不得不哭着被我爆揍的惨样儿!』」 「这个……」本仙君哭笑不得:「您说的真的是一族至尊吗?我听着怎么像是个还没长大父母不多管教的野孩子?」 猴子道:「并非魔君一人如此,他们整个魔族全部都乌烟瘴气,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偏偏又神出鬼没行踪诡秘,以至于至今无人见过戟夜的真实面目,甚至连他身边常跟着的两大护法三大长老都没人见过。方才你说戟夜像是个孩子,而且我们曾在柢山见过一名魔族少年。然而却还有人称自己曾见过戟夜,说他是位黑衣银髮的老者。」 「呵呵,连人家究竟是老是少都没弄清楚,怪不得玉帝每次提到魔族就头痛了,这事儿搁着我,我也头痛。」本仙君道。 「嗯。」猴子笑着应了声,道:「不说这个了,横竖跟我们没有关系。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正说着魔族的八卦,猴子突然扯别的,本仙君立时戒备起来。 「含春泉。」猴子道,向外走着,「你的法力要尽快恢復。你来十里舖,除了因为此处有你一座宅院之外,不也是为了那眼灵泉么?」 本仙君跟上,问:「你怎么知道十里舖有个含春泉的?你以前来过这里?」 「那你又如何得知此地有个含春泉,而且还有一座宅子在的?」猴子不答反问。 「君上,您和大圣要出去啊。」子童玩着弹珠,在百忙之中抬起头来。 本仙君笑眯眯道:「是啊,你们现在家里自己玩,不要乱跑,乖。」 「嗯,君上放心,有我在没意外的。」子童道,回头又继续玩去了。 本仙君敛起笑,迈过台阶来到街上,道:「大概三个多月前,小仙刚飞升时来过此地。」 猴子这才道:「大概一百年前,我也来过此地。」 「嗯?」本仙君一顿,偏头看他。猴子亦回视着我,目光一片坦荡。 本仙君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猴子口中的「一百多年」应该和我一样指的是天上年历的算法,总不会是人间的一百年罢?否则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本仙君的三个月,倒与猴子的一百年对上号了。 「看我做什么?」猴子含笑道。 本仙君收回视线,淡淡道:「没什么。大圣,我问你件事儿呗?」 「说。」猴子道,他顿了下,又道:「如今在人间,你若愿意,还是唤我长留罢。」 「……」本仙君垂眸,轻轻「嗯」了一声,道:「如今重活一世,我的样貌与前世大不相同。之前认识我的,与我交好的仙友,还有你花果山的猴儿们,他们都认不出我了。那…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猴子道。本仙君放松肩膀,瘪嘴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才问一问。」 「嗯……」猴子想了想,道:「还记得一千年前,你被燃灯带去灵山吗?那时你被装在一个琉璃灯罩之内,我看到一棵金色的小桃树,就觉得是你。」 本仙君点点头,「是,金色的桃树不多,或许世上只有我一棵。不过,当年大道法会上我明明就在你眼前魂飞魄散了的,难为你想像力这么丰富,再看到金桃树还愿意相信它便是我。一千年前在场有不少人,大家都看到金色的小桃树了,但除了你之外,似乎没人认出我来。」 「因为只有我一直相信,你一定会回来啊。」猴子笑了,他说地极轻松,但我知道一千年的等待并不会多么轻松。 本仙君轻咬下唇,没有说话。 猴子又道:「但虽然一直相信着,仅凭同为金桃,我尚不敢完全断定是你。后来又见你飞升时的模样与以往不同,便更加…」他有一些哽咽,摇摇头,低笑一声,「那种感觉我不知怎么描述,总之…就像当年亲眼看你在我面前消失那般,仿佛自己一千年的坚持是一场梦。突然之间,梦就醒了。当时我就心想,完了,这人不是我的欢喜。怎么办?他是不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本仙君眼眶有些发酸,于是忙将头瞥向一边,装作看路边小摊的样子,不去看他。 「不过还好我这人有些偏执,一般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猴子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继续道:「后来我就跟了你一段时间,还问了你的名字。你说你叫欢喜,又喜欢吃桃花酥,我才有些信了。而最终确定,则是在老君的兜率宫。」 「兜率宫?」本仙君一怔,回头看他。猴子许是见我眼眶红了,微微一愣,随即弯了弯嘴角,轻轻牵住我的手,道:「是啊,为了让那老头儿同意请你参加他的开炉会,我可是费了不少口舌呢。」 第172页 本仙君涩然道:「原来是你……」 「可不是我呢。否则你以为那老头儿会邀请你这个连封神榜上都没有名字的小神仙吗?」猴子笑道:「直到你祭出般若铃,我才敢相信真的是你回来了。而之后在柢山一路,你腰上的伤或者时不时跟我别点儿小别扭,每一次,都让我越发笃信。只不过那时你总说自己不记得我,我便以为你是真的忘了。」 「我就是忘了。」本仙君道。猴子凑过来笑问:「真的?」 本仙君躲他,道:「假的。」 「呵——」猴子道:「是我笨,早该想到你只是找藉口迴避我而已,岂会真的忘了一切。」 本仙君道:「你是笨,而且还讨人嫌。为了保护我,被人拿无字天书诓着去西天取经。明明心里喜欢我,嘴上却说一些伤人的话。甚至和金蝉串通起来伤我的心,看我难过也不来安慰一下。你臭毛病多着呢,三千五百个!十万八千个!」 「是,我不好。」猴子捏着我的掌心,苦恼道:「可我也不是一无是处罢?也许还有一点点好的地方。」 本仙君道:「那里好了?」 猴子神秘兮兮地勾勾手指。本仙君将耳朵凑过去一些。猴子飞快地在我耳垂啄了一下,低声道:「你爱我,巧了,我也爱你呀。」 「……」本仙君老脸一红,一把按在他脸上,将他五官都挤变了形,骂道:「不要脸!太不要脸了!您哪只眼睛听到我说爱你了!我可从来没说过这种不知羞的话!」 「用眼睛听吗,厉害了。」猴子哈哈笑。本仙君甩开他的手,负着一点点因为恼羞成怒而产生的微不足道的气,兀自往前走了。猴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隔着一步之遥。不用回头,本仙君也知此刻他是何表情。 这时,前方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大家快来啊!同人画本界的大神「不知客」大大再出巅峰力作!超人气绘本《千年等一回》出新啦!各位忠实读者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更有大量精美周边赠送!」 此言一出,狂热的粉丝蜂拥而至,纷纷掏出钞票仙币,更有人捧着一炉香火挤破了头但求一书。 「不知客大大,我们爱你!给我签个名罢!」 「天哪,真的是千年等一回啊!上次更新还是二十年前吧?这么慢,大大这书什么时候才能完结啊?」 「慢又怎么了?大大的画技一流,配文细腻,关键是情节出彩啊。三界之中,敢把魔君写进同人画本里的,绝无仅有啊!」 「魔君,一个三界中无人见过,只存在于画中的谜一样的男子。心狠手辣,辣手摧花!偏偏又蠢萌蠢萌的,痴情又专一,简直就是我梦中的相公,都别跟我抢!」 「大大敢拿魔君作妖,大大才乃神人也!所以更新慢我们也追,二十年,两千年也没关系!」 「你是神仙,一时半刻死不了,自然无论多慢都追了!但老娘我今年都八十了,从七岁开始追,到现在才只看到三次更新!有生之年啊。」 「是《千年等一回》吗?」本仙君冲进人群,掏出一锭银子敲在进行签售的桌子上,道:「给我来一本!」 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玄衣少年,生的是唇红齿白,墨黑的发用一条极细的银狐皮条束起,狐皮上的白色绒毛在日光下闪着似银非银的光晕,分外灵动。 能坚持用几百年时间创造一部绘本的人,本仙君自不会天真的以为对方是普通凡人。据传魔族中人大多数喜黑色,而少年眼角处的一抹暗色,正证实了本仙君的猜测,他应是魔族中人。 彼时,少年正右手执笔为读者签字。他手掌处紧紧缠着一条宽约两指的黑色缎带,映着他白到透明的手背,薄薄的皮肤下连淡青色的血管都格外清晰。 闻言,少年笔尖一顿,斜斜扫了一眼本仙君拍下的银子,抬眸时纯黑的眸子仿若幽深古潭。他左手微抬,伸出细长的中食两指,对本仙君粲然一笑,露出右边一颗精巧的虎牙,道:「后面、排队。」 本仙君:「……」 猴子走来,见书的封皮上栩栩如生的彩色绘图,眉头一拧,道:「你怎么还看这个?」 本仙君道:「我认识的字不多,没事就爱看看画本。这书画的挺好,上次我来时追完了更新,正好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不…今天遇上新书籤售了。不过……之前我怎么没发现,书的男主人是魔君了?书里有两个男主人公,哪个是魔君?」 猴子:「……」 「公子,你是不是真爱啊!魔君是叶子啊,就是那个看起来软萌软萌,实际上分外兇残的小叶子!」一位热心读者向本仙君解释,「另一个主角是我们名『不羞』却超容易害羞的神仙哥哥。」 少年咬着笔头掀起眼皮瞅着本仙君,道:「哥哥,你究竟买不买啊?」 「买!」本仙君掷地有声。 少年屈指敲敲桌案,笑眯眯道:「买,就去排队;不买,就赶紧滚。」 本仙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奶凶奶凶? 猴子眸色一沉,将本仙君拉到身后,又摸出一锭银子敲在桌上,沉声道:「卖不卖罢」 「呵呵,挺凶啊。」少年不以为意地弯了下嘴角,从一堆书中拾起一本摊到桌上,执笔准备签名,道:「我之所以不喜欢办什么签售会,就是因为怕遇到你这样难缠的,算了,买了买了。」 第173页 猴子一把将书拽到手中,道:「不用签名了。」说着把书往本仙君怀中一塞,道:「给,走吧,去含春泉。你说你啊,怎么能看这种书呢。」 本仙君搂着那本画册,一步三回头,弱弱道:「其实,其实我也想要个签名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猴子要对着画本做一些…emmmm…尝试啦! 第85章 八五 含春泉处在十里舖城北的一座高山上。 山上笼绕着仙雾, 山的最顶端有一汪深潭, 潭水常年如沸腾了一般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而岸边树木环绕, 花开不败,四季如春, 是以当地人为它取名「含春泉」。 相传这里原是一座活火山,泉眼的位置正是火山口。因为火山喷髮带出许多地下特有的灵气, 使得这处温泉滋养的功效格外突出。 有人在泉边修葺了几间雅致的竹舍, 开了一家小铺,专供前来泡温泉的客人歇息,又备了好吃的茶点。 竹舍的主人是位年至而立的文雅男子,他虽是凡人,但因为常年生活在泉边, 受仙气薰陶, 一袭白衣在身, 看起来也是飘飘欲仙。 猴子递了一锭银子给他,他引着我们经过含春泉上架起的一座名为「莲心」的独木小桥, 进了竹舍。 「两位客官, 只剩最后一间房了,您看…」店家见我们是两个人, 有些为难。 「无妨,一间便一间罢。」猴子道,说完又来询问我的意见。稍微向本仙君靠近了些,他温声道:「欢喜, 你说呢?」 本仙君尚在为没能得到不知客的亲笔签名而耿耿于怀,心思一直存留在方才那名少年身上。不知怎地,我总觉得能画出《千年等一回》这么绝妙的画本之人,应该是位经歷丰富极有故事的长者,至少也该少年老成,而绝不该是方才那名玄衣少年青稚的模样。 见本仙君捏着画本发呆,也不答他,猴子将画本抽走,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嗯?」本仙君回神,拉他袖子道:「没想什么,你快把书还我。」 「不给了,你拿着它都不好好听我说话了。」猴子将书抛到另一只手中,举到本仙君够不着的地方,对店家道:「就一间。」 「好,公子这边请。」店家道,走在前方带路。 「给我。」本仙君垫着脚去够书。猴子用手挡了一下,稍微侧过脸来,皱着眉道:「别闹。」 猴子鲜少用这般正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重的语气对我说话,就像一位大家长在数落幼稚的孩童。本仙君一怔,悻悻收回手,不快地撇着嘴。 猴子神色稍缓,又道:「书我暂时为你收着,回去再看。」 「这就是了。」走到长廊的尽头,店家指着一间雅致的房间道:「两位公子请自便罢,若有需求直接唤我便是,对了,我名苏辞。」 「苏先生,有劳。」本仙君颔首。苏辞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二位可是给足了钱的。」 这掌柜也有些意思,看起来像是个淡泊名利的文雅书生,做起生意来倒是比寻常人还精明。竹舍的建筑风格有些别致,与大唐迥异。门上竟带着轮子,轻轻往旁边一推便开了。 屋内的地板是上等软木,房间内陈设甚少,只有一张矮桌,上面摆着些茶点,也没见有凳子,不过地板极干净,席地而坐倒不是不行。桌旁是一张九尺见方的软垫,垫子一角码着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褥子最上方有两条洁白的薄毛毡。垫子旁还放着两双木底的拖鞋。 本仙君拎起一条毛毡,拿自己的身高比了比,发现它大的几乎可以将我整个人都裹住了,于「啧」嘆了一声。 猴子「啪」扣上门,见我正在把玩一条浴巾,不禁弯了下嘴角。他走到矮桌前,盘膝而坐,把从本仙君手中夺取的画册摊在膝上随手翻着,头也不抬道:「别玩了,快把衣服换上。」 本仙君脱了短靴,将浴巾抖开后开始解衣服,道:「你不用换衣服么?」 「我不用啊,我是陪你来泡温泉的,我不下水。」猴子笑着应了声,「唰」翻过一页纸。 「嗯?」本仙君往旁边挪了几步,探头越过猴子的肩膀一看,道:「不对!你在偷看我的画册!」 说着便丢下浴巾,赤脚朝猴子小跑两步,一手按在他肩上,另一手去拿画册。猴子听到本仙君的脚步声,向右侧了下身子,肩膀微微一偏。本仙君按在他肩膀的手一滑,重心前移的同时失去着力点,勐地向前对着方桌的稜角栽去。 「!」糟糕!本仙君暗道不妙,这一下栽过去,不磕个头破血流不算完了,可想收脚已然来不及,只好认命地闭上了眼睛,飞快用手捂住了脸。 磕一下便磕一下罢,但本仙君还不想太早破相。 然而预想的疼痛与头破血流的惨象并未来临,一阵天旋地转间,本仙君落入了猴子怀中。他依旧坐着,只是早已丢开了画册,一手托着我的背,一手从我膝弯穿过。 「换衣服也不老实,难道还要我帮你换吗?」猴子的头压得极低,微凉的嘴唇几乎碰到了本仙君的耳廓。 「不用!」本仙君把手从脸上移开,咕噜一个跟头从猴子怀中滚出来,尬笑两声,道:「呵呵,我自己来,小仙自己来就好,不劳烦您动手。」 「不麻烦。」猴子唇角微勾,伸手抓住本仙君的腰带,一把将我扯了回去。 第174页 「嗯!」结结实实撞进猴子怀中,本仙君连唿喊都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眨眼功夫便被猴子剥了个干净,就像一条被剥了皮的白嫩虾仁。此刻坐在他大腿上,被他搂在怀中的我,可谓是极难为情的了。 想本仙君活了数千年,还从未这么尴尬过。只好拉了一旁的散衣服,胡乱地往身上盖。这时,猴子横抱着我,身子一动。本仙君勐地打了个哆嗦,警觉地瞪着眼睛,语气虽不算严厉,但也十分一本正经了,道:「大圣!」 「……」猴子垂下他金贵的眼皮,十分冷静地瞅了我一眼,竟然毫无波澜。 本仙君的耳根却红了红,将手中的衣服又向上扯了扯,却是挡住了上面挡不住下面,顾此失彼。猴子轻松挑开本仙君拿来遮挡的衣服,起身抱着我往软垫走去。 这般无遮无栏的,本仙君只好将自己整个儿都缩起来,脸深深埋进猴子胸口,心道:你看不见我! 「呵——」头顶传来猴子的轻笑,他道:「你想什么呢?」 「我能想什么?」本仙君闷声道:「都这样了,还用我想什么吗?」 「你……想多了。」猴子拖长了话音,他掀起浴巾将本仙君整个裹了,抱在怀中。走到门前,用脚勾开门,含笑道:「只是换件衣服而已,你脸红什么?」 猴子绝对是故意的!谁家换衣服要搂搂抱抱了?他绝对是诚心要戏弄本仙君的! 本仙君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嗯?看我笑话很得意?」 猴子摇头,表情无辜:「不是故意的。」 「敢说不是…唔嗯!」本仙君不信。猴子在我嘴角吻了一下,慢悠悠道:「不过……现在是了。」 「无耻!」本仙君骂道,奈何胳膊被裹着抽不出来,否则定要一巴掌扇在他那张处处透着「阴险狡诈」的俊脸上,再骂一声:臭不要脸的!谁特么给你的狗胆,让你一而再再二三的非礼本仙君了? 不过后来一想,还是算了罢。骂他不痛不痒,本仙君捨得。可若是动手,我却捨不得。无论曾经如何,我却从来都是连半分苦头,都捨不得让猴子吃的。 要不说本仙君心软呢? 猴子怕也是吃透了本仙君这一点。 是以每次当本仙君下定决心再不理他的时候,便使个劳什子「苦肉计」,轻轻巧巧便将本仙君煳弄了,什么怨什么气,都抵不过他委屈巴巴地喊一声「欢喜」。 「你这人…说实话,挺混蛋的,简直烦死人了!」本仙君忽地鼻头一酸,一直干涩的眼眶突然涌上充盈的液体。我忙闭上了眼睛,脸朝猴子胸口。 猴子沿长廊走着,步子未减,只是稍稍收紧了手臂,「嗯」了一声。 本仙君抽了抽鼻子,继续道:「你说我以前是不是眼瞎了,看上谁不好,怎么偏偏看上了你!我厌恶你!厌恶你一次次耍弄我,厌恶你一次次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丢下我,厌恶你夺走了我的长留哥哥!我恨你,恨死你了!」 「……」猴子走得慢了些,轻声道:「欢喜,你是在哭吗?」 「没有。」本仙君摇头,咬住猴子的衣襟将所有的呜咽压在喉头。 「以后不会了,我答应你。」猴子道。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我不知道。」本仙君道,「相比于恨你,其实我更恨即便是这样却依旧爱你比恨你更多的自己。」 「!」猴子一震,终于停了下来。彼时我已经能听到潺潺的水声,想来是已经到了含春泉岸边。 水中还有几人的嬉闹声和说话声。含春泉极富盛名,来此泡温泉的人络绎不绝,不止本仙君与猴子两个。但不知怎地,那些嘈杂的声音只是响了极短的一阵儿,很快便消失不见了,如同凭空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声音隔离在外。 本仙君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唿吸。 「是我不好,说着爱你,却让你这么难过。」猴子轻声道,满满的心疼。他蹲下来,轻轻将被裹成粽子的本仙君放入水中。帮我抖开浴袍时,看到本仙君眼角的湿痕,他嘆了口气,指腹在我眼角蹭着,低声道:「你还是哭了。」 「……」本仙君躲开他,掬起一捧泉水搓搓脸,道:「没关系,我只是有些难过。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树妖的情根大多数都连着心脉,拔起来可疼了。当初空明小和尚拿剪刀一根一根为我剪着,剪完之后我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要靠他扶着,才一步步走去参加大道法会的。魂飞魄散疼吗?可它不及情丝尽断时的万分之一…」 「……」猴子慢慢攥紧了五指。此刻他正跪坐在岸边,当相比于「坐」,更像是「跪」,肩膀微微颤动着,金色如琉璃的眼眸被溢满的伤情划出了七八道斑驳的裂痕,直到泛起一点点泪光。 「可我明明这么辛苦才断了情根,甚至连关于你的一切记忆都被刻意模煳了,而见到你的第一眼,我才发现这些都没有用,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喜欢你』这种感觉就像烙在了我心里,成了本能一样的存在,只要面对着你,我就能回忆起它们来…」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躲着我的理由么?」猴子声线微哑:「不见我,便能不动情。」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本仙君敲敲脑壳儿,颇苦恼道:「而且也只是最开始躲了几天而已,后来你总是苦肉计、苦肉计、苦肉计…我就有些动摇了…」 第175页 「……」猴子些微窘迫,眼睛瞥向别处,喉结滚动似乎想说点儿什么。 本仙君眨掉眼睫上沾着的水珠,趴在岸边的石头上等了一会儿,他却始终没有开口。 本仙君托着腮,打量他时发现他嘴唇干燥的厉害,甚至起了点儿皮,于是用指尖沾了泉水点在猴子唇上,给他滋润一下,道:「你现在很紧张吗?嘴巴怎么都干了?」 「我紧张什么,呵呵。」猴子抿抿嘴唇,总归是敢直视本仙君的眼睛了,声音不大道:「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除了请雷公电母帮忙那次外,我没有对你用过任何苦肉计,其它计也没有。反倒是你……」 本仙君扬起一边眉毛:「我怎么了?」 猴子继续道:「你确定自己现在,不是在对着我施美人计?」 「?」本仙君顺着猴子的目光低头一看,却见泉水清澈透明,连水底的小石子儿都粒粒分明,更不用说是本仙君的身子了。 合计着,方才本仙君就这般一丝不苟地在猴子眼皮子底下同他聊了许久的天?可他为何直到现在才提醒我?再者说,水里还有其它人呢,岂不是人人都看到了? 如同听到了本仙君内心的狂吼,猴子将手伸到半空屈指敲了几下,只听看似无物的空气中传来「噹噹」的脆响。猴子道:「放心,我们做什么,旁人看不到,也听不到的。」 本仙君记起在柢山雪夜时,猴子布下的透明结界撞了我的头,看来他这次又要故伎重施。嗯?不对!为何本仙君要用「故伎重施」一词?柢山时…猴子对我做了什么?! 本仙君一个勐子扎进水里,脚勐地一蹬,往深水区划了几下,等游到猴子确定无法触及的地方,才露出头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亏心事,才会害怕被别人听到看到?」 第86章 八七 本仙君一个勐子扎进水里, 脚勐地一蹬, 往深水区划了几下, 等游到猴子确定无法触及的地方才露出头来, 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亏心事,才会害怕被别人听到看到?」 猴子笑容无辜, 道:「不做什么啊。」 话毕,他靠着岸边的那块青石斜斜坐着, 支起一条腿, 从百宝袋中抽出一卷书摊开在腿上,貌似专心地去读了。 猴子动作倒快!本仙君怎不知他何时将我的《千年等一回》收进了百宝袋?! 自然,画上内容并非不能给猴子看,不过是画的生动形象活灵活现了些许而已。而且此书是以跌宕刺激的情节取胜,与香艷的配图没多大关系。 相信猴子若是认真看了, 自然能理解本仙君虽然喜欢看画册, 但实际上却是清心寡欲之人。 想通此结, 本仙君也就随他去了。我游到对岸,河床并不陡峭, 有一个与嵴背十分贴合的弧形, 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靠在上面很舒服。 此刻虽然临近正午, 日头狠毒,但有树荫挡着不算刺眼。 本仙君眯起眼睛望着向对岸,偶然发觉猴子以往猴子好动,总是上窜下跳就连说句话都表情丰富, 如今他安安静静坐着读书,留一半侧脸给我,看起来竟然也是极俊的。 本仙君想起八戒常说翠兰姑娘漂亮,但猴子变得翠兰我见过,虽然清秀,但绝没有他夸得那么好看。不过既然八戒说她漂亮,那么至少她在八戒眼中,定是极漂亮的。所以本仙君不禁联想—— 其实罢,猴子或许也没有我看起来这么好,旁人…至少那些吃过猴子苦头的牛鬼蛇神之类,定不会诚心觉得猴子好,而只在我眼中,他才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无论长什么样都是俊的。 思及此处,本仙君知道自己算是完了。我拿自己没办法,更拿猴子没办法,一旦望着他,便整个世界就只剩了他了。 浅黄色的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一些,好像染得他赤金色的头髮颜色也淡了些。本仙君仔细回想着,似乎在亘久的记忆中,猴子的发色比现在要深上很多,至少应如他的护腕那般深的。 虽然有树荫挡着,但日头还是太大了,以至于本仙君只能眯着眼睛,不知不觉便有些困了,眼中的猴子也越发模煳。 含春泉水「咕嘟咕嘟」翻滚着,虽然一直处于沸腾的状态,但温度并不算高,只是略比皮肤温热些而已。 本仙君徜徉在水中,试着做了几次深唿吸,果然有飘忽的几丝灵气伴着空气沁润肺腑,于是闭上眼睛沉下唿吸,放松自己,随着水流引导着越来越多的灵力在体内游走。 又过了不知多久,本仙君觉得体内的灵力似乎多得马上就要涨出来了,以至于吸一口气都分外困难,胸闷气短,十分地不美妙。可是灵力多些是好事,为何会胸闷气短呢? 本仙君心里一愣,忙挣扎着睁开眼睛,却发觉眼皮沉重地掀不起来,手脚也好似被什么束缚住一般,身子不断向下沉去。迷迷煳煳间,有人「唿啦」跃入水中,朝我靠近,一把扯住我胡乱扑腾的胳膊,将我拖进怀中。 清澈的水流挡不住视线,本仙君睁开眼,见是猴子将我捞住了,刚一张口喊:「大圣……」就立刻「卟噜」喝了一口泉水,呛得本仙君心肝发颤连连咳嗽,眼泪都快飙出来了。猴子捏住我的下巴,微凉的唇压上来,渡了些空气给我。 接着又是「唿啦」一声,我二人终于浮上了水面。猴子水性不好,能抱着本仙君从水底游到水面,真是难为他了。虽然等到了水面本仙君才发现,水浅得很,只要站起来,才刚没到心口。 第176页 直到猴子向我度气的那刻,本仙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再一次在泡温泉时…因为睡着而溺水。上一次还是两千年前的大道法会前夕,金蝉救的我。这一次,则多亏了猴子。本仙君机械地对猴子眨了三下眼睛,示意我已无碍,他可以松手了。 「你笨的可以啊,洗个澡都能睡着!怎么不怕把自己淹死?」猴子胸口微微起伏,想来方才见我溺水,他有些吓到了。 「怕。」本仙君故作乖顺地低头道。果然,猴子语气软了几分,问:「呛到了?」 「咳,还好,还好。」本仙君咳嗽几声。猴子轻轻拍着我的背。本仙君缓过气来,道:「还不都怪你看书入迷,连我睡着了都没发现!」 「怪我。」猴子竟没反驳,他抵着我的额头,不知究竟是在说这次溺水还是在说其它,轻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本仙君心中一软,抬眸看他,道:「大圣,方才那句我是说笑的,你不必当真的。」 「欢喜,我好想听你再唤我一声长留哥哥…」猴子望着我,金色的瞳仁里闪烁着期待,他捧起本仙君的脸,声线微哑:「就像以前那般,可以么?」 「……」本仙君一怔,张了下嘴,喉头却好像有什么梗着,没能发出声音。以前?多久以前呢?两千年太久,还回的去么? 「不可以么?」猴子凑过来,轻轻吻了一下本仙君的嘴角。他拉过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道:「我说过,你若欢喜,我愿长留。我与你…同在。这话,我一直记得,你呢?」 「我……我自然记得,我怎么会忘了呢?这是长留哥哥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也是在过去两千年里,我念起最多的一句。」本仙君一时悲从中来,凄声道:「可是…回不去了,我忘不掉过去,却也回不到过去。无论我怎么努力想要忘记那些,重新开始,总有一个瞬间又让我想起它来…」 「不是的。」猴子道,他握着我的手攥紧他的心口,「只要你愿意相信他还活着,他就在我心里。」 「……」本仙君收紧五指,感受着猴子的心跳。他说话的声音似乎与心跳声响成一线,「你也一样…在我心里。他是为你而生,也是为你而死。同样,他为你死,却也为你生…」 「为我死,才为我生……」本仙君重复着这句话,些许茫然地看向猴子。而他低头落下的吻似乎在回答着这一切。 这一刻,我想到了柢山的雪落在唇角时的微微凉意;想到了更久以前在花果山时长留哥哥救我出修罗场,之后他拥着我一起滚倒在地上,林风送来的清凉。 若这便是我一直追求的,我想这一刻,我终于得到了。我心悦他,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从未变过。至于将来,我想,应该也不会再变罢。 本仙君阖上眼睛,不大熟练地回应着他。猴子许是紧张了,竟也笨得够呛,好几次牙尖都磕到本仙君的嘴皮。不过本仙君体瘦心宽,不跟他计较,全都忍了。 「长留…哥哥,我心…悦你。」本仙君好好一句话,被猴子揉成了几瓣才说开。印象中,本仙君还是头一次如此直白地对他说这种话。而且怕一次不够,于是又说了一遍:「长留哥哥,我心悦你。」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猴子不无心疼道:「别哭啊傻瓜,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了,我也爱你。」 本仙君道:「可你只想有什么用,你又没说。你不对我说,我怎么知…唔嗯…」 辗转到了岸边,等不及上岸,猴子便手指一挑扯掉了本仙君的抹额。 于是本仙君不甘示弱地伸手去摘他的护腕,又动作凌乱地去扒拉他的护额。结果弄了半天没弄下来不说,反倒扯疼了他的头髮。本仙君有些窘赫的红了脸,睁开眼来,抬手认真去取那个碍事的玩意儿。 猴子眼中含笑,倚在岸上环着本仙君的腰,极有耐心地等着我为他宽衣解带。 本仙君这才注意到方才猴子怕我折到腰,一直是自己用后背抵在岸边的石头上承力,同时也承受了带着细小稜角的石子儿的摩擦。不过他衣服大半还在身上,摩一摩也不会太疼。只是,本仙君给他摘下护额,望着他淡到近乎发白的金髮,慢慢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见本仙君神色不对,猴子笑意敛了几分,他屈指蹭蹭我的鼻尖,道:「干什么皱眉?」 「你的头髮,我记得以前…」本仙君皱皱鼻子,不确定道。 「你记错了。」猴子本意无多的笑意扩大了几分,不等本仙君再问他低头封住了我的唇。 「那本画册方才我已翻阅了一遍,除了色彩艷丽一些,其它也不过如此。你若愿意,以后别看那个了,我亲身教诲你也无妨。」 咦?方才你都磕到我了,这会儿又说自己比画册上还能耐,骗谁呢?本仙君心中冷笑。不过,猴子应该也不算是第一次了罢,兴许会好些。 「专心些,别走神。」猴子闷闷不乐道,狠狠掐了把本仙君的腰,又掰过我的脸,「看着我,不准想别的。」 「……」本仙君听话地看着他,可他顾忌着我腰间的旧伤,动作轻得很,以至于我有很大的精力去捉摸其它的。 比如余光不小心瞥见岸上的画册上的姿势,拿来与猴子对比,还是觉得他太温柔了;再比如一个恍神儿就会以为自己在花果山,此刻包裹着我们的也不是温热的泉水,而是猴子寝殿那张大床上的白虎皮褥子。 第177页 猴子似乎终于意识到本仙君因何走神了,他停下来,半威胁地瞪着我,沉声道:「你是不是在想两千年前在我床上那次?」 「……」本仙君看他脸色不善,忙摇头否认:「嗯嗯…」 谁知猴子脸色更黑了,「你忘了?」 「这……」本仙君十分忐忑,揪着他一小撮头髮绕在指尖,弱声道:「那个…我该回答『是』好呢,还是『不是』好呢?要不你说吧,我听你的……?」 「你存心的罢。」猴子道,一把环着本仙君的背翻身掉转了我们的位置。他将我按在石台上,俯身压了下来。 不似方才在水中,滑熘熘的石头硬得很,躺起来硌死个人了!本仙君只好尽力缠住他,能挂在他身上就挂着,以减少后背着地时的承受的力道。 也不知本仙君究竟哪个答案惹恼他了,猴子下手重了许多,不过他再气却也始终记得护着我的腰,像是对摺啊之类的高难度动作都没有尝试。 尽管如此,后来本仙君依然有些招架不住,身子沉重的紧,意识也逐渐变得模模煳煳。只有模煳的一点点印象,感觉他将我抱下水,为我清洗了身子,又用浴巾将我裹了,像来时那般抱回竹舍,搁在软垫上。 店家只在房间里备了垫子和薄被,并没有枕头。猴子在我旁边躺下,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将另一条伸给本仙君,道:「靠过来些。」 「……」本仙君瘫如烂泥,哪里还会动?自然,也听不进去他说的话。 猴子将本仙君躺得离他三尺远,唿唿大睡,眉头一拧,伸臂将我捞进怀中,道:「你笨啊你,没东西垫着,睡觉能舒服么?」 「……」本仙君翻了个身,往他怀中缩了缩,迷迷煳煳应了声:「噢。」 「……」猴子这下没了脾气,他伸出食指尖儿点了点本仙君的额头,无奈道:「你睡觉这么快干什么,我还想和你说说话呢。你那个话本本上不是说了,一般两人在做完这种事之后,还要再温存一下,说几句甜言蜜语吗?」 「……」本仙君将胳膊搭在猴子腰上,调整着舒服的睡姿,觉得腿似乎没地方放了,于是也搭在他身上。 「……」猴子大抵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半天才笑了一声,道:「算了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罢。」 「长留哥哥……」本仙君听着耳边猴子嗡嗡嗡吵人的自言自语,终于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道:「你想说什么…还想怎么温存啊…」 「我只说说而已,你累了就睡吧。」猴子温声道,怕吵散了本仙君的睡意,他的声音小小的。 本仙君心满意足地嘆息一声,摸上他锁骨偏下的堕佛印,带着一点点没睡醒的鼻音道:「要是想说的话,你不妨说说,为什么你身上会有一枚堕佛印罢?」 「嗯?」猴子偏头望着我,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 「也不是突然,那天路上遇到杨戬了,听他提起的。」本仙君用指尖蹭了蹭那枚印,有些心烦,猴子肤色偏白,那卍字却乌漆麻黑的,瞅着真碍眼。可惜我搓了几下搓不掉。 猴子捉住本仙君的手指拉在掌心,笑道:「喂,这是刺进皮肉里的,你以为是降龙尊者身上的千年泥啊,你搓一搓就掉了,再搓一搓就能搓出来一颗伸腿瞪眼丸来?」 「就因为搓不掉,我才心疼。」本仙君道,这会儿睡意消了不少,来了精神。我趴在猴子胸口,闷闷道:「你究竟犯了什么错,佛祖他们要这么对待你。这印要跟你一辈子了,我几次问你你却什么都不说,没想过我会担心吗?」 「都早就过去的事了,我觉得没必要再说啊。」猴子笑着揉揉本仙君的头。 本仙君意识到什么,撑起身子,望着他道:「你嘴这么严,不会是…因为我吧?」 「……」猴子只咧着嘴笑,却不说话了。 「看来被我说中了。」本仙君道,立刻又气又心疼,抓起旁边的被子捂在他笑得没心没肺的脸上,「咚咚咚」砸了几拳,骂道:「你还笑,你还笑,这得多疼啊!这么深的烙印,得多疼啊!你还瞒着我,你究竟怎么想的啊…」 本仙君没想不争气地,可说着说着声音就带了哭腔,打猴子也下不去手了,反倒抓起被子捂着自己的脸,趴在猴子身上闷闷道:「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过去两千年,我们之间缺失了这么多时间,你都在做什么?」 「欢喜,欢喜?」猴子听声音不对劲,有些慌了。他忙扒开被子,扯了本仙君一下,温声道:「好了,我没事的。不疼,早就不疼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没事。」 「你就唬我罢,你有没有事,与我好不好有什么关系?」本仙君没好气道。 猴子拉着我躺回他身边,让我枕着他的胳膊,轻描淡写道:「关系是有的。这枚堕佛印,是我去西天庭偷『年轮』,结果事到一半被如来发现,才烙上的。」 「年轮?你要它做什么?」本仙君问,虽然心中有了猜测,但觉得太过离谱,难以置信。 你也许听说过,年轮可以使时间有短暂的停留,如果操控者自身法力够强,甚至可以让时光倒转。这也是当初金蝉可以在大道法会上,一日之内轮迴九世的原因。 而那日你魂飞魄散,我没办法,只好打起年轮的主意,本想回到大会前夕与你将一切说清楚。可阵法才刚开始,时间才只回到你魂飞魄散的前一刻,就被如来发现了。擅自让时光倒流乃逆天而行,他要罚我,我无话可说。 第178页 只是…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救你。我才只回到过去看了你一眼,就被如来拖回到现实了。不过万幸在被拖走之前,我将元神分了你一些。可是太少了,只有花生粒那么大一点点,我不知道有没有用。 之后的一千年,所有人都说你魂飞魄散了,但我想,也许…那一点点元神能起到作用呢?」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笑道:「直到一千年前在如来的桌案上看到一棵金色的桃树,我知道,应该是真的有用了。」 「……」本仙君有点儿不知该说什么,猴子竟去盗年轮,而进入时光通道又是怎样的兇险他虽没说,却不乏记载此事的书卷。 本仙君想起那日在藏经阁,见到猴子的《各传》被人撕去一页,想来少的那页正是记录猴子盗取年轮逆天为我改命之事。 如此看来,佛祖还是有心护着猴子的,因为对于斗战胜佛来说,盗取佛家至宝,逆天而行,稍有不慎便会招致三界祸害,怎么说这都是十恶之罪,仅仅是烙一枚印,算是轻的。而他特意销了猴子的那一页,也是不想让堂堂堂斗战胜佛在履歷上有什么污点在罢。 只是—— 本仙君鲜少主动拥住他,道:「大圣,欢喜欠你的,好像又要还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孩子卡文老不好,多半是废了,咳咳!另外,借用星爷的月光宝盒梗,咳咳! 第87章 八七 本仙君鲜少主动拥住他, 道:「大圣, 欢喜欠你的, 好像又要还不清了。」 「唔…」猴子手指抵着眉尖儿想了想, 道:「我可是记得,你曾说过, 若有来世,只愿与我『不相欠, 不相见, 不相念』的。」 「咦?」本仙君抬头,道:「这话是我说的?」 猴子含笑道:「是。」 本仙君:「……」 这话的确是本仙君亲口说的,而且说了不止一次。但那时本仙君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再无来世。而且那是气话, 气话怎么能作数呢? 哪曾想, 猴子却真的逆天改命, 又给了本仙君一个来生。到头来,不仅「不相念」「不相见」成了空谈, 就连「不相欠」这三字, 亦狠狠打了本仙君的老脸。 「欠着便欠着罢。」猴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本仙君的背,安逸地眯起眼睛, 懒洋洋道:「你与我行了房中那事,便是一家人了,至于究竟是谁欠了谁的,无需算得那么清楚。横竖关起门来, 不过是床尾与床头之间的自家私事而已。」 「……」猴子这话说得容易让人想歪,本仙君虽然自持脸皮厚实体瘦心宽,却还是忍不住脸红了,道:「谁跟你是一家人了,咱们两家的院子,不还隔着一道墙吗?」 「拆了。」猴子孩子气地道:「回去立马拆了。」本仙君被他逗笑,翻身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忍俊不禁。猴子的手按上本仙君的后腰轻轻揉着,又缓声道:「不过…你以后再别对我说这种话了,什么不相见不相念…明知是你的气话,可我会当真的。你答应我,以后觉得哪里委屈,直接对我说。」 「我不答应你。」本仙君道。 猴子动作一顿,立刻紧张起来。他一个翻身将本仙君压着,道:「为什么?!」 本仙君笑道:「你就不会说不让我觉得委屈吗?即使做不到,话总该捡好听的说吧?」 「……」猴子的神色放松下来,一拧本仙君的鼻尖,笑眯眯道:「好,我答应你,再不让你受委屈,拿你当祖宗一样供着,行了罢?」 本仙君鼓起腮帮子,点了下头。 「金欢喜,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猴子倒回去,望天道。 本仙君问:「那以前你觉得我该是怎样?」 猴子思索一阵儿,道:「初见你时,还是个没长大的糰子。后来长大一些,也乖巧得紧。怎么现在,反而越长年纪越……」 本仙君捂着他的嘴,道:「好了,你不必说了。」 「唔唔唔。」猴子不安分地挣了下,眨着眼睛继续滔滔不绝。 本仙君用力捂着,道:「你真不用说了,我懂。」 「……」猴子安静下来。本仙君移开手。他问:「真懂?」 本仙君瘪着嘴,幽幽道:「一般情况下,欲抑先扬,转折之后准没有好话。」 「哈哈哈。」猴子乐了,道:「你话说的不错。不过这次我可冤枉,我想说的是,如今你虽年纪长了些,心里却还一直住着个小欢喜。软软的,好捏!」 「呵呵,柿子也是软的,也好捏!」本仙君皮笑肉不笑,心中却些微动容。猴子懂得本仙君的心,虽然很少细说,但他一直什么都懂。 反倒是本仙君不大懂他。 以前不懂。如今与他空白了两千年,便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他,面对他时,总有着种难以明说的不安。 不过,或许在以后的相处中本仙君能再多了解一些,到时候心里的不安就能慢慢淡了罢。 回去时,本仙君趴在猴子背上,又觉得一切的不安全感都是多余。此刻他就在我身边,对我极好,又说与我是一家人。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心安呢? 并非本仙君难缠要让猴子背,而是他认为自己对本仙君下手重了,非要将我从含春泉背回去。 其实吧,本仙君真的很想告诉他,也许他对自己的能耐存在一些误解。 第179页 本仙君的老腰还好,一点儿也不疼,腿也不太酸,至于更隐晦的某些部位,更是清清爽爽好得不能再好。 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背啊。 但本仙君还是依他了,因为我不仅心软了些,耳根子也软,不经念叨。 路上经过一家菜市场,猴子顺道拐进去,买了些青菜鱼肉之类。来时我们走的不是这条路,所以并没有什么菜市场。不仅来时没有,曾经本仙君在十里舖生活了三月,亦从来没见过镇子上还有个菜市场。 自然,本仙君没见过不代表没有,每个镇子都会有至少一个集市是专门用来卖菜卖粮的。 本仙君只是有些意外,猴子怎么会知道走哪条路可以经过卖菜的地方?而且他竟然懂得跟卖鱼的小贩讨价还价!还足足砍下来五文钱!真的让本仙君刮目相看! 「长留哥哥,你真厉害。」本仙君诚心道,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给你买条鱼就叫厉害啦?那等一下我把鱼做出来,你尝一口,岂不是要将我捧上天去?」猴子笑着道,将本仙君又往上託了几分。 本仙君搂着他的脖子,手中拎着一盒桃花酥,红绳拴着的油纸包在他身前晃啊晃的。糕点也是方才买的,可惜不是女儿国特产,不知道好不好吃。 彼时已经到了本仙君的小院,院子里子童正带着一群孩子戏耍。本仙君与猴子回来的有些晚了,早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该准备晚膳了。 院子里丢满了啃剩的果核,应该是他们玩了一阵儿觉得肚子饿又找不到吃的,所以只好将猴子早晨给的苹果橘子之类拿来果腹。 子童本背对着我们蹲在地上,听到声响回头,见本仙君被猴子背着,张张嘴,半天才到:「君上,您…嗯,您和大圣…您没事罢?」 「嗯?本君能有什么事儿?」本仙君不大懂他有些怪异的眼神是因何而来,拍了下猴子的肩膀,示意他将我放下。本仙君道:「你们在院子里玩了一整天吗?今天太阳挺大的,不嫌晒啊。」 「都是男孩,晒一晒长得皮实。」猴子捏捏肩膀。本仙君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心道:忒!我有这么重吗,还压得你肩膀疼? 子童磨磨蹭蹭走过来,垫着脚凑到本仙君耳侧,道:「君上,其实我早就玩腻了。这些游戏乍看起来有趣,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本仙君:「……」 猴子在旁边笑了一声,对本仙君道:「你这童子,有前途。」 本仙君拉过子童,问:「那我方才进来时,你不正在玩吗?」 子童十分谨慎地回头看了眼那群孩子,才小声道:「我也没办法啊,清早您跟着大圣走了没多久,他们突然吵着要找修文君,非说昨晚您答应过他们,今天一早修文君就会回来。我哄了半天,他们才不哭了。」 「真是辛苦你了,好子童。」本仙君道,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他,让他拿去分。毕竟从现在开始到猴子做好饭菜还要一段时间,先让他们吃些点心垫垫肚子,省得饿坏了。 「是,君上。」子童会意,立刻接了去分,道:「大家先别玩了,来,吃东西!」 本仙君与猴子对视一眼,头痛地嘆着气,道:「大圣,现在怎么办啊?修文君下落不明,我去哪里给他们找人来?」 猴子将手一抄,道:「别,你别看我。人真不是我抓的,我也没办法。」 「我也没说是你啊。」本仙君道:「而且,如果真的是你反而还好,我就犯不着如此为难……」 「轻言哥哥呢,你不是说今天他就回来了吗?」本仙君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有名头髮焦黄的男童跑过来,一把搂住了本仙君的大腿。 「嗯,这……」本仙君抬手揉揉他的头,道:「是,我是说过,可……」 「你骗人!你是骗子!」又有一名男童跑来,抱住了本仙君另一条腿,道:「你把轻言哥哥还给我!就是遇到你他才不见的!是你把他变不见的!」 「你是坏哥哥,大骗子!说好的今天会把轻言哥哥还回来,骗人!呜呜呜!」 见一人哭,所有人便一起哭。一人说本仙君是骗子,所有人便一起骂本仙君是骗子。 「孩子」真的比「猴子」难缠,本仙君认了。可他们一群不足十岁的孩子,而且又都是凡人,本仙君能拿他们怎么着? 哭着骂着,竟有人还动了手,抓起一块糕点砸在本仙君身上,含着泪道:「你是骗子,我才不吃你的东西!」 「胡闹!」猴子一抬手将飞来的糕点弹了出去。他对着孩子笑时和蔼可亲,但真的沉下脸来时,又变成了大灰狼,一下就把那群熊孩子吓住了。 几个小人儿张着嘴含着泪,却不敢哭出声音也不敢真的掉金豆豆,全部愣在那里,委屈地将小脸皱成一团。 本仙君心有不忍,于是怼了下猴子的手臂,低声道:「别啊,他们还只是孩子。」 「你小时候比他们可爱多了,可不会打人。」猴子沉着脸道。 虽说猴子只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但在本仙君听起来,心里总还有些高兴在。「可爱」,猴子方才竟说本仙君小时候长得可爱,哈哈,值得窃喜。 「咳!」本仙君装模作样咳嗽一声,掩去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经道:「也不是每个小孩都像小仙幼时那么可爱啦,总还有一些熊孩子的。再说了,的确是我欺骗他们在先,他们有怨也不为过嘛。」 第180页 「果然!你果然骗了我们!」他们已经从猴子的恐吓中回过神来,一名年长些的孩子听到本仙君的话,怒沖沖道:「坏人,我们不要跟着你了!我们要自己去找轻言哥哥!」 说着,他勐地撞开本仙君,拔腿向门走去,又喊着:「你们谁愿意跟我走的就跟上!」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下,也一熘儿跟着他往外走。 这还了得?! 修文君将他们託付于我,本仙君自当忠人之事,而十里舖仙妖鬼魔鱼龙混杂,是谁掳走的苏轻言尚且不知,若对方掳了大人不算,又来打这些孩子的主意可如何是好? 说什么本仙君都不能让这些孩子独自踏出门,跑到大街上闯荡啊! 「哎你们回来!」本仙君忙抢上前一步,想挡在门前不让他们出去。 猴子却一把将本仙君拉住,沉声道:「你别管了,让他们走!」 第88章 八八 猴子却一把将本仙君拉住, 沉声道:「你别管了, 让他们走!」 「这…不太好吧, 怎么说他们还只是小孩子。」本仙君偏头看向猴子, 见他对我打了个眼色,道:「小孩子怎么了, 大街上多得是妖怪专抓小孩子,掏他们的心肝吃, 剜他们的眼珠子拿来做挂件。」 「啊?」那群小子已经走到门前了, 听猴子这么说,立刻停住,犹豫不前。 本仙君领悟了猴子的用意,忙跟着道:「是是是,而且过两日就是中元节了, 到时鬼门关大开, 阴气极重, 恶鬼横行,超可怕!」 「啊……」几个小孩吞了下口水, 回头瞅瞅我跟猴子, 慢慢退了回来,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子童道:「自然是真的啊, 中元节,鬼节,你小时候爹妈没有告诉过你在那一天小孩子必须在家里不能乱跑吗?」 「我们都没见过爹娘。」他们垂下头,小声道:「我们都是在乞丐堆里长大的, 轻言哥哥家里以前很有钱,他时常接济我们一下。可如今…如今他沦落至此,已经快顾不得我们了。」 「沦落…额…也不算是沦落啦,现在修文君混得也不差,可以说是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呢。」本仙君道,觉得他们用「沦落」一词来形容修文君不大妥当,毕竟苏轻言现在虽然看起来穷酸,但至少是神仙啊。 「你别说笑了,还会有人梦寐以求去讨饭吗?」之前用糕点砸本仙君的男童道:「你可知,轻言哥哥曾经可是相国之子,家中富可敌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相国之子么?」本仙君脑海浮现出苏轻言略显苍白的脸,他身上的确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像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在富人堆里长大的。再一想他如今破衣烂衫,忍不住唏嘘:「这么说…他好像是比以前落魄了。」 「荣华富贵但短命」与「沿街乞讨却长生」究竟哪个更好些? 本仙君相信大多数人会选择前者,因为吃一阵苦容易,吃一辈子苦却太难了。而苏轻言又是由奢入俭,更是难上加难。对于他来说,只要元神不散,「一辈子」可是绵绵无期的。 然而,对于此事本仙君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嘆一口气。愿他是被好心人掳走,现在还能平安无虞罢。毕竟本仙君的朋友不多,算上猴子他是第二个。不算猴子,他是唯一一个能跟本仙君说上话来的人,我打心眼里想交他这个朋友。 「你们不要担心了,修文君如今已经是天庭登记在册的神仙,若他真的有性命之忧,天庭会知道的。现在没有他的消息反而是好消息,至少证明他现在并无性命之忧。」本仙君道。 接着子童又附和了几句。那几人在本仙君与子童的哄骗与猴子的恐吓之下,才变得乖了,不再嚷着要找苏轻言。但看他们的表情,依然是一副要哭的模样。 这也不难理解,他们与苏轻言感情深厚,如今好端端的人不见了,会担心乃人之常情。 本仙君许诺他们,一旦天庭有了苏轻言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他们;又说猴子买了鱼,晚上做红烧鱼给他们吃,这才将一切平息了。 「你们自己先在院子里玩,不要向外跑。」本仙君叮嘱他们,然后拉着子童和猴子进屋。经过西墙时,猴子突然停了下来。本仙君道:「怎么了?」 「想起件事儿。」猴子笑了笑,走到墙边飞起一脚,只听「轰隆——」一声,砖块飞溅烟尘滚滚,整面墙竟然全塌了。 本仙君:「……」 一众孩子被这一声吓得呆若木鸡。子童拉拉本仙君的袖子,凑过来道:「君上,大圣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他没事,呵呵。」本仙君道。 猴子弹掉裤脚上沾着的一点儿土灰,对本仙君道:「诺,说好的回来就拆墙的。」 「呵呵,是,是。」本仙君在子童迷惑的眼神中干笑着。我只以为猴子说的是玩笑话,谁知他竟真的把墙给推了。摆摆手,本仙君道:「唉,子童,你那里还有百闻香吗?」 「昨日与鹤龄通话烧去一半,现在还剩了半根。」子童道。 进了屋,本仙君随手关上门,道:「半根差不多够了。」 子童问:「您要百闻香做什么,还是想联繫玉帝吗?」 「不是不是。」本仙君找出香炉,用软布擦干净,接过子童递来的百闻香插进去。经过含春泉水的滋养,本仙君的法力已经恢復了七七八八,点一根香自不在话下,所以没再麻烦子童。 第181页 猴子在一旁看着,等香燃起来时,他道:「你在设法联繫苏轻言?」 「嗯,我也是刚才想起来的,试试看吧。」本仙君道。 漫天诸神各自有一套相互联络的秘法。 中天道家之人,远距离交流时通常燃起「百闻香」,借着香火之力沟通;而西天佛家则有一整卷的密语。八戒以前对本仙君说过,在西天路上,他与猴子师兄弟三人之间正是用一句密语通消息的。至于东、南、北三大天庭,则分别以地灵、天鸽、念波等通灵。 五大天庭因为各自为政久了,所以常用的一些法门秘诀早已演变的天差地别。不仅通灵之法不同,就连修习法术的方法和理念也不尽相同。彼此交流起来,很是麻烦。 好在本仙君虽然与猴子一个修道一个修禅,至今却还没遇上交流有障碍的时候。 然而,即便是本仙君与苏轻言同天为仙,此时香明明燃起来了,却感应不到半点儿他的消息。 「……」本仙君又汇了些灵力,将香火燃得更胜,却依旧无果,不禁皱起眉头。 「有修文君的消息了吗?」子童问。本仙君道:「没有。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他身上没带香或者没有将香点着,所以才联繫不上?」 子童道:「不应该啊。只有消息的发出者需要点香,接受者只要有香在燃着,哪怕此刻香不在自己身边,也依然可以接收到消息。」 「原来是这样啊。」本仙君道:「我方飞升不久,对百闻香的用法还不太了解。可,那为什么联繫不上修文君呢?」 「除非……」子童想起什么,眼光一亮,道:「除非是被他自己或者别人屏蔽了!就像是昨天,玉帝在南天庭与炎帝和南阳帝君在一起商讨要事没空理会咱们,于是将我们屏蔽继而将香火转去鹤龄那里。所以,若是您传去的香火被人拦住,修文君自然就接收不到了。」 「香火还能被拦住吗?!」本仙君微讶:「什么人拦的,总不能是他自己罢?」 「也可能是我们仙界中人。」子童如是道。 「我来看看。」猴子淡声道,他输了一丝灵力进入香火燃起的青烟,摒息试探。本仙君意外道:「大圣,你怎么知道百闻香的用法?」 猴子挑眉,道:「我佛道儒,三家皆修。」 「我想起来了,你曾经还教过我捉鬼画符,还有剑术!」本仙君恍然,道:「最开始我也曾想过在满仓国救我的人是你,后来又觉得什么画符啊之类是道士才做的事,而你是和尚…就,就……」 「我能说…当初就是因为怕你认出来是我,所以才故意教你一些江湖术士的活计吗?」猴子笑道:「不过后来你还是认出了我,说明你还不是太傻。」 「滚!」本仙君道,呵出的气流险些令香火灭掉。猴子抬手一挡,护住了星星之火。本仙君有些紧张地盯着一缕缕不断上升的青烟,问:「怎么样,能感应到吗?」 「嘘——」猴子做了个噤声手势,同时原本散开的烟雾慢慢聚拢成细细的一条线。本仙君忙安静下来,往前凑了凑。 这时,自那一缕烟中传来一道略显不耐的男音:「喂,你们三位好像有点儿吵啊。」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丝沙哑,就像是少年正在变声期那般,又带着一点点稚气和调皮。总之,不大像是苏轻言的。 本仙君忙道:「你是什么人?修文君呢,他还好吗?」 「他啊——好得紧呢。」少年道,声音懒洋洋的,似乎还打了个呵欠。 「不行,你让他说话!」本仙君道:「好与不好,得等我听到修文君亲口说才算!」 少年像是回了个身,对着身后不远处淡淡道:「修修,这人很烦哎,非要劳你亲自过来,要不…我现在过去杀了他吧?」 本仙君听着他慢悠悠的「要不…我现在过去杀了他吧」,后背蓦地一凉,忍不住回头看了下身后。 猴子凝视着忽然乱颤的青烟,微微皱眉。 「哈哈哈,逗你呢。」少年笑嘻嘻道:「别怕别怕,背地里偷袭这种事只有你们仙界中人才做的出来,我才不会如此下三滥呢。」 既然少年这么说,至少说明他不是仙界中人了。不是仙界中人,却懂得屏蔽燃香术的方法。 猴子沉声道:「你究竟是妖是魔?」 「你猜啊,嘻嘻。」少年道:「猴子…唔,不是说猴子们都很聪明吗?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就猜猜看呀。猜我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啊,哈哈。」 「不猜不猜我们不猜!」本仙君急了,脸几乎趴到香上了,喊道:「修文君呢?你到底把他怎样了?为什么不让他开口说话!」 「……」那边突然安静了,直到本仙君的耐心即将消失,才再次听到少年的声音:「修修,他听起来好像很担心你啊。要不你还是对他说说吧。」 「咳,咳咳!」苏轻言一阵轻咳,嗓子就像是被封住许久第一次开口说话那般,带着轻微的沙哑,喘息着道:「丞、丞显君,你放心,我暂时还没…咳,没事……」 本仙君道:「什么叫暂时没事?!修文君,你现在身处何处啊?你快说出来,我们也好去救……」 「好了,通话结束!」少年含笑道,没等本仙君将话说完,再次将我们屏蔽了。 「喂!喂喂喂!」本仙君喊了几声,那边一直寂寂再无回应。 第182页 此时百闻香燃只剩下不到一指,即将熄灭。猴子稍稍附身,吹了口气成功让那点儿星火灭掉了。 本仙君道:「先别着急灭香,还没有问清楚情况。」 「不必问了。」猴子道:「方才并非是我感应到苏轻言,而是那少年主动撤除了屏蔽,所以我们才联繫得上他。如今他再次将屏蔽落下,即使重新燃起百闻香,也没有用。」 「究竟是什么人,竟有如此的能耐。」本仙君揉揉眉心,想得脑袋疼,「他听起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到底与修文君结了什么仇什么怨啊。」 「君上,我怎么觉得…听他对修文君说话时的语气,不像是跟修文君有仇啊。」 子童之前一直在旁边没怎么说话,这会儿突然开口,却如醍醐灌顶,让本仙君抓住了一个重点。 「他方才喊修文君什么?」 「好像是…羞羞罢。」子童吐吐舌:「君上,我有点儿起鸡皮疙瘩,这名字太酸了。」 猴子纠正:「不是羞羞,是『修修』。」 「对!」子童道:「应该是修修,正好取『修文真君』里面的一个字。不过也挺酸的。」 本仙君看向猴子,试探着道:「那个,空…空空?」 子童打了个哆嗦,抱着肩膀道:「咦哟~」 猴子嘴角抽了抽,忍着笑故作冷淡道:「咳,别闹。」 「哈,开开玩笑而已啦。」本仙君赔笑,又道:「不过经你们一说,好像修文君在那小子身边挺安全,没啥大事。可方才我听到修文君的声音,又觉得他好像受了些伤的样子,还是有些不放心。」 「君上,你那么操心修文君做什么?」子童问。 「嗯?我操心他是……」本仙君瞥向猴子,却见猴子从百纳袋里掏出新鲜草鱼,转身走去厨房,淡声道:「我去炖鱼。」 本仙君大声道:「修文君是你家君上我新交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关心理所当然。再说,大家同为道友,他出了事,我怎么好坐视不理呢?」 话毕,身后传来猴子愉悦的笑声。 「哦。」子童点头。本仙君拍拍他的肩膀,道:「去玩吧,也许过几天我们就要回天庭了,到时侯你再想有这么多玩伴可就难了。」 子童虽然嘴上说自己玩腻了,但听到回天庭没得玩,立刻重燃了热情,转身跑出去加入弹珠的战局。本仙君拐去厨房,见猴子蹲在地上挽着袖子动作麻利地在收拾鱼的内脏。我倚在门框上,抄起手,笑眯眯道:「大圣,你实话对我说,三个月前,你有没有用过『常留』这个名字?」 猴子一顿,继而神色如常地把鱼拎到砧板上,唰唰唰剔着鱼鳞,头也不抬道:「用过。」 「我就说嘛,你收拾鱼时的动作、神态,简直跟他一模一样。」本仙君道。 「唔,早知道今天就不做鱼了,怎么还让我暴露了?」猴子笑道,熟练地在鱼肚皮上划开几个十字,然后捏住鱼头鱼尾将其放入锅中。 如今猴子说的轻巧,但本仙君想不出我刚飞升时,猴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扮作凡人陪在我身边治水,见本仙君忙起来顾不得吃饭,便亲手做了去河堤上给我送。那时他根本不能确定本仙君的身份,却小心翼翼地一点点试探着。 有几次夜里醒来,本仙君曾见他在我床边坐着,想要碰我,可数次手伸到一半又犹豫着放下。那时候,月光下,他漆黑的眸子亮得骇人。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已经过去,当时猴子坐在我床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什么心情,自然也无需深究。本仙君舒了口气,轻声道:「东厢房我一直给你留着,若你不想在隔壁院子住,就搬过来住罢。」 猴子得寸进寸,腆着脸道:「既然都搬了,你怎么不说让我搬到你房间去住?」 第89章 八九 本仙君虽然没有长着一张刀子嘴, 可对于猴子, 却真真切切生了一颗豆腐心。 那日也不知最后究竟是怎么搞得, 本仙君吃了猴子亲手做的鱼、听了他说的几句情话、回房后又让他吹了半天的枕边风, 然后轻易就被煳弄着答应了他想搬来和本仙君同住、此后日夜同睡一榻的提议。 横竖床也够宽,多一个人不碍事。 至于旁边猴子买下来的那座院子, 因为墙被他一脚跺穿了,进出很方便, 于是变成了孩子们嬉戏玩耍的圣地。那院子的年头很久了, 院子里有很多杂草,也没人打理。草丛里有蟋蟀,那群小孩儿就喜欢从墙洞上钻过去,蹲在草堆里捉蟋蟀。 本仙君是过了几月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猴子虽然买下了隔壁的院子, 却压根儿从没打算真的在里面住过, 否则院子里那些看起来就渗人的杂草丛他怎么不派人清理一下呢?也许他最开始惦记的, 就是搬过来同本仙君一起。 猴子从花果山挖来了几棵桃花树,种在了本仙君的院子里。想起这茬子事儿时, 本仙君正趴在树下的一张软塌上看三个月前买来的画本子。猴子则坐在旁边给本仙君的后腰做按摩。自从猴子搬过来后, 本仙君最近总是腰疼,还容易发酸, 浑身都没什么力气,不是想趴着就是想躺着。 画本子上正写到还是个凡人小孩的魔君为了能陪在已经成鬼的心上人身边,甘愿把自己的灵魂都献给了九千恶灵,才因此堕落成魔。可把本仙君感动得老泪纵横, 一边背着猴子揩眼角,一边问:「大圣,你、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打算去隔壁住,直、嗯,直接奔着我这边来的?」 第183页 猴子听出了本仙君的哽咽,动作一顿,他俯身靠过来些,温声问:「怎么了,哭了?」 本仙君摇头,「没怎么,是我年纪大了,就变感性了。虐点低,看到点儿伤感的情节眼睛就容易发酸。」 猴子理了理本仙君铺在塌上的乱发,确定不会压本仙君的头髮时,整个人都贴了过来。下巴抵在本仙君肩窝,眼睛往画本子上瞄,「哪儿呢?那次你泡温泉时我看过这本子,没觉得虐啊。」 「就这儿。」本仙君抽抽鼻子,指给他看:「魔君为了能陪伴化为厉鬼的心上人,连自己的灵魂都出卖了。万鬼吞噬他灵魂的那一刻,得多疼啊,而且如果他自己的意志力不够强大无法战胜恶灵的话,很容易就会反过来变成恶灵的傀儡,成为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可你看,他用自己灵魂作交换时竟然还笑着。」 「可能,」猴子略一沉思,淡声道:「可能这时候他根本来不及想会不会痛,会不会成傀儡吧。总之我不觉得虐。反而相信,如果真的对一个人用情至深,灵魂就不可能被夺去。因为一直支撑着他走到今天的、让他做出每一个决定的、都不是源自于灵魂的邪恶,而是源自于爱。爱才是希望。」 本仙君再次抹了抹眼角,偏过头看他:「爱,是希望?」 「爱自然是希望。」猴子凑到本仙君嘴边吻了一下,笑道:「一本画册而已,又不是真的,你真要为此哭一个早上吗?而且你不觉得反而是那些恶灵被戟夜算计了吗?他既然敢为了心爱之人把灵魂作为获得无上法力的交换条件,又岂会轻易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情无爱的傀儡?依我看,他是有把握自己不会堕落才这样做的。」 「……」经猴子这么一解释,本仙君心里释然了些,但还是很难受,嘆了口气:「我知道这只是『不知客』拿魔君做噱头吸引读者的伎俩,故事的原型不一定是戟夜,甚至故事也不一定真的存在。但我年龄大了,以后也许真的不适合再看这种……」 猴子不乐意了,捏着本仙君的鼻尖,笑骂:「什么年纪大了,多大?有天上那些个白鬍子老头们的大吗」 「大圣!」本仙君拍开他的手,破涕为笑道:「小仙都两千多岁了,还不大吗?就算神仙不必看年龄大小,可不长年龄也该长阅歷吧。也就在你这儿,才总将我当小孩子看。」 「经歷那么多,我倒希望你从未变过,还如两千年以前那般天真。」猴子道,说话时他目光放空,皱着眉头,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小心翼翼地收紧了手臂,拥住了我。 本仙君跟着嘆了口气,心道:以前我那不叫天真,叫做傻,才会被你们所有人蒙在鼓里,耍的团团转。 可过了这许多年,好多事本仙君都慢慢看开了,也都不想再计较了。因为我不是没计较过,跟猴子计较、跟金蝉计较、跟诸天神佛计较、跟我自己计较。可计较来计较去,最后受苦受累的还是我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事随缘罢。 缘还在,我就还在;若哪天缘去了,我再强留也不过是累人累己,只好也跟着去了。本仙君如是想着,合上画册翻了个身,望着非要跟我一起挤在榻上差点儿就要掉下去的猴子,笑眯眯道:「大圣,您别打岔,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说,你那边院子连收拾都没收拾,是不是直接奔我这边来的?」 「是与不是,我不都过来了吗?」猴子道。本仙君还没说什么,又听他闷闷地说:「可我这一过来,就再也不想离开你了,欢喜。」 「……」本仙君心里一软,抬手揉揉他的头,笑着道:「猴儿,乖乖。」 本仙君之前发现一件极有趣的事,许多毛绒动物都喜欢被人摸头,猴子竟然也不例外。每次本仙君一揉他的头,他都会舒服得眯着眼睛,屡试不爽。这次也是一样。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待着,竟然也觉得极好。 树下极风凉,飘着淡淡的桃花香。这一躺,就到了晌午。子童领着那群小孩儿从墙洞里钻回来,给我们看他一上午的劳动成果——一只铁黑色的蟋蟀将军。 本仙君象徵性地夸了他两声,他便喜滋滋地去斗蟋蟀玩了,说是用午膳时再回来。这几个月下来,不但子童与这群小乞丐玩得熟络了,而且他们还与附近几户人家的小孩儿打成了一片。不过十里舖人神妖魔鱼龙混杂,本仙君还是让他在玩时多长个心眼儿,别什么人都来往。 猴子去准备午膳,本仙君则拉了个小板凳在旁边坐着看。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以为是子童他们回来了,也没在意。 又过了会儿,发现猴子搁下了手里的菜刀,直起腰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本仙君背后,表情有些严肃。本仙君已经很久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了,与我在十里舖的这些日子,他总是笑的时候比较多,很少这么冷。 注意到猴子眼中倒映着的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儿,本仙君一愣,终于意识到来人不是子童,急忙回头,却看到了金蝉。 与往常完全不同的金蝉。 白衣胜雪的金蝉,青丝如墨的金蝉,清贵冷艷的金蝉,眼中溢着淡淡忧伤的金蝉。 本仙君没想到有朝一日金蝉也会褪下袈裟,换上一袭素衣,束起三千墨发。只是不知他究竟是为了谁,才会如此。但也不难想,从他看猴子的眼神中,虽然他只字未说,本仙君已全然懂得。 第184页 许久没有三个人这样面对面站着了,上次还是半年前本仙君去西天藏经阁查阅猴子的《各传》,在大雷音寺前遇到的。我还记得那时猴子与金蝉双双站在树下,两人看起来竟出奇的般配。如今金蝉束起长发,更胜当初。 本仙君觉得有些尴尬。 想金蝉应亦如是。若说在本仙君这个狭小的厨房里,三个人之中唯一不尴尬的,可能只有猴子了。可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金蝉。 本仙君站起来,作为屋主人我该说些什么客套客套,但又不好意思打破沉默。金蝉还没见过猴子下厨做饭的样子,所以他不仅盯着猴子看,而且还盯着案板上猴子切好的一堆大白菜看。惊愕的眼神迟迟没有收回。本仙君不禁想,如果他知道猴子和我在一起时,不仅要负责洗衣服做饭按摩,还要负责下地干农活浇水除草捉虫,也许就不仅仅是惊愕,而该是心疼了罢。 本仙君对猴子好像有些不人道了。我心虚地瞅瞅猴子,见他刚才为了干活麻利把袖子都挽上去半截,露着手臂,手上还沾着菜叶子的碎渣。我不大想让猴子在金蝉或者其它任何外人面前显得这么狼狈,第一反应就是伸手给他捋好袖子,然后抽过旁边的一块抹布擦手。谁知却被猴子反握住了,不由一愣。 猴子一手牵着本仙君,另一手夺去了我拿的抹布,侧过头来笑眯眯对我道:「菜还没切完呢,你现在给我擦手,是不是有点儿早?」 本仙君往金蝉那边看一眼,提醒道:「大圣,家里来客人了,找你的。」才对金蝉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唿。本仙君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有,也不该现在说。 金蝉的视线从我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移开,他看着猴子道:「我有话对你说。」 因为本仙君,金蝉与猴子之间已经有了隔阂。这次金蝉能专门从西天庭跑到人间来找猴子,而且看起来还特意把自己拾掇了一番,想必是有极郑重地大事想要对猴子说,本仙君在这里,或许会有些碍事。于是本仙君往旁边退了一步,想把手抽回来,暂时离开,也好给他二人腾个独处的地方。 猴子手上却暗暗加力,攥紧了本仙君。他嘴边弯起一点弧度,看起来笑容有些冷。只是我不知他是因为见本仙君想躲清静才冷笑,还是因为金蝉刚才那句话。他「唔」了声,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金蝉扫我一眼,嘆了口气,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回来吧,悟空。西天庭,离不开你。」 第90章 九十 本仙君最终还是给猴子与金蝉二人留了独处的空间, 离家出走了。唔, 也没走远, 只就近在本仙君那座四合小院门前的街上来回走走逛逛而已。 话说回来, 自本仙君下界养伤以来,偶尔的几次逛街都是猴子陪着, 今日还是第一次独自闲逛。也没什么新奇的,馄饨铺还是原来的模样, 酒楼茶店也没什么变化, 只有街上的卖点心的货郎换了一个,不是前几日那个为了挣钱给妻子买新衣的了——他有一个全新的由头——卖货挣钱,为母治病。 本仙君一听,这还了得?孝心感人。于是将身上里里外外全部的银子都掏出来,买光了他货架上的点心, 一种说甜不甜说咸不咸糟糠一样的饼子。货郎要对本仙君感恩戴德行大礼, 但本仙君伸手将他拦下了, 还是为母买药治病重要。 那货郎捧着五十两银子又五百两银票,喜滋滋地走了。本仙君捧着一包饼子, 面带欣慰。旁边就是卖混沌的大哥, 他却说那货郎的母亲上个月边没了。本仙君想着,也许这次生病的是他继母吧。 人跟人之间还是多一些善意的好, 我不愿意往坏了去想一个人。即便那货郎真的骗了我,也许…他真的有不可言说的苦衷呢? 子童带着那群小乞丐和街上的孩子们玩闹着,见本仙君自己走在街上,于是暂时搁下那群孩子, 跑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怎么猴子捨得让我一个人出来了。 本仙君告诉他,金蝉来了,他们横竖曾经师徒一场,数日不见,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子童「啊?」了一声,说:「怎么又是金蝉?君上,您和金蝉之间的旧事我听说了。事到如今,您怎么还敢放大圣和他独处,就不怕他拐走你的情郎?」 本仙君一愣,问:「谁跟你说的这些?你小孩子家的,哪里懂得这个?」 子童瘪瘪嘴,说:「君上,我可不小了,一千多岁,就算看着还是孩子,但也该什么都懂啦!我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该霸着他。如果恰巧他也喜欢你,那可就是天大的缘分!你该死都不撒手,更不能平白让给别人,成就了别人的机缘!」 「……」虽然知道子童说的并非全对,但本仙君还是有些惊讶——他说的,正是本仙君想做但不大好意思做的——本仙君终于愿意承认自己脸皮甚薄,有时宁愿委屈了自己,也不大想让猴子在人前为难。 本仙君微微垂眸,望着怀中的麦麸饼子,问:「你饿了吗?」 子童瞪我:「君上,我说的话您记心里了吗?少打岔。」 本仙君道:「我买多了饼子,你帮我吃一些吧。再拿去给大家都分一分。大圣本来在给我们准备午膳呢,但现在金蝉来了,他可能要耽搁一会儿,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用膳,先拿饼子垫垫吧。」 「……」子童的表情明显的恨铁不成钢了。他嘆了口气,欲言又止,手伸进纸包里摸走一块饼子,搁嘴里一咬,立刻又吐了出来,喊道:「我呸呸呸呸呸!君上,你买的这什么鬼东西,真难吃!」 第185页 本仙君想,子童近日是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有事儿没事儿就数落我不说,竟然还开始嫌弃本仙君买的饼子难吃。 「不吃就算了,你先去玩吧,等一会儿我回家看看大圣做饭了没,饭好了再出来叫你。」本仙君有些失望,捏了一块饼子送进嘴里,发现的确没什么味道。但也绝不像子童说的那么难吃,算了,可能小孩子都不喜欢吧,既然如此,本仙君自己吃。 「欢喜公子,你要是累了,在我店里坐坐吧。」卖馄饨的大哥拉了一条凳子给我,又盛了一碗馄饨汤,笑着说:「我看饼子挺干,你再喝点儿汤。」 「多谢。」本仙君从善如流,在他店里歇息下来。他家的生意不好不坏,店里的客人也不多不少,一切都刚刚好。 等招唿完一批客人,他在本仙君对面的凳子坐下,与本仙君闲聊,「刚才我看到有一位白衣公子去你家了,怎么,贵客?」 本仙君笑了笑:「嗯,是挺金贵的。」 店家道:「虽然我们这十里舖汇集了人神妖魔鬼各界人士,但很少有像那位白衣公子——还有您和大圣——你们这种贵人来。」 「贵人?我?」本仙君指指自己,笑不可支,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可不是什么贵人。」 店家瞅瞅本仙君怀里抱着的饼子,笃定地说:「公子虽然不是菩萨身,但有着一副菩萨心。淡雅不争,随心所欲。依我看,您的一颗真心,才是真矜贵呢。」 「生意人大都像你一样嘴甜,一样会煳弄人么?」本仙君笑眯眯道。还真别说,他说的话很中听,本仙君让他哄得可开心了。 店家还欲再说,这时又有一对客人来,他才只好去招唿客人了。 本仙君百无聊赖,尝了口混沌面汤,清香浓郁却不油腻,也是极好喝。我喝汤的时候,听新来的那两位中的男子说:「店家,我家娘子有孕在身,吃不得油腻,有没有素馅混沌,来上一碗!」 这声音,本仙君听着甚是熟悉。抬头一看,可不是猴子的好师弟,八戒哥哥么?而被他虚扶着的小娘子是……? 「八戒哥哥!」本仙君唤道。自我飞升以来,取经四人本仙君才只见过猴子与金蝉两个,八戒和悟净却从未见过,没想到今日在十里舖重逢了。 八戒听到本仙君的声音,愣了一下才回身。他有些认不大出我,皱着眉看着我老半天,才不确定地说:「你……你是欢喜……?」 「正是我。」本仙君道。 八戒扶着那小娘子过来坐,本仙君又觉得她长得有些眼熟,不久前我还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 八戒说:「早就听说你回来了,可一直也没机会见面。你怎么变模样了,害得我第一眼都没敢认。」 本仙君笑道:「其实我变得不止是皮囊。」 八戒算是最清楚我与猴子金蝉三人之间过往的人,他瞭然地点点头,不再多说,只拉着那小娘子的手,介绍说:「翠兰,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猴哥家里的那位。」 「……」本仙君想起来了,这位便是八戒心心念念的髮妻,高翠兰。在岻山时猴子还曾在我面前变幻过她的模样,我见过的。我道:「原来你就是翠兰嫂嫂。」 高翠兰面带娇羞,轻声细语着说:「嫂嫂怎么敢当,我还要叫大圣一声哥哥。」 本仙君不大会论辈儿,只觉得自己喊八戒哥哥,他的娘子自然就是我的嫂嫂,却没想过从猴子这边算,又该怎么称唿她。好在只是一个称唿而已,谁也没想真的仔细追究。本仙君好奇他二人为何会出现在十里舖,于是问:「八戒哥哥,你和翠兰嫂子怎么会来十里舖呢?看嫂子的模样,这是身怀有孕了?」 八戒接过店家送来的热馄饨,轻轻搅着等它凉了餵给高翠兰,说:「翠兰除了高老庄,还没去过其它地方。如今她有孕在身,而我也还了俗,不在空门,闲着也是闲着,就想带她到处走走,见见世面。」 翠兰的脸更红了,满脸幸福甜蜜,看来八戒真的很宠她。本仙君却无暇估计八戒究竟是先搞大了翠兰的肚子又还的俗,还是还俗之后才和翠兰嫂子圆的房。 本仙君只听到了两个字,愣愣地问:「什么,你、你也还俗了?」 八戒道:「是啊,经取完了,就散伙了呗。我回我的高老庄,猴哥回他的花果山。沙师弟,沙师弟也还俗了,回了他的流沙河。」 「你,你们……」本仙君一怔。 如此一来,四人之中岂不只剩了金蝉一人?悟净有流沙河三万虾兵蟹将,八戒有高老庄一方小窝,猴子有数千猴子猴子孙和我,金蝉……他还剩了什么? 剩他孤家寡人,守着他的佛,修着他的禅,念着没完没了的经书,受着无穷无尽的孤独?剩他的漫长岁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靠着西天取经十几年的短薄记忆,熬化他不死不灭的佛身么? 若猴子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若他从未尝过动情的滋味儿,剩下的千千万年倒也好过。可偏偏他却爱着猴子,甚至爱得比本仙君更多,更深,如蜜似瘾,让他怎么过? 本仙君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说不出的难过。金蝉…抛却与本仙君的私人恩怨不说,他也挺不容易的。也难怪、难怪他会忍不住从西天追随到十里舖,又为了猴子才束起长发了。怕只怕并非西天庭离不开猴子,而是他自己…捨不得猴子离开吧。 第186页 「欢喜,」八戒见本仙君出神,问:「你怎么了?」 本仙君道:「没怎么,只是,如今猴子与我暂居十里舖,金蝉也在,你、你要见一见么?」 第91章 九一 八戒说:「当年的许多事情, 大家也都是情非得已, 欢喜, 我师父本心绝没有想过害你。你, 你也别太记恨他。」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金蝉更慈悲的人了。」本仙君想着旧事,低头轻轻地道:「但『以慈悲为由而去伤害别人』的人, 让别人深陷泥沼,自己却高风亮节。反而更招人恨, 不是么?」 「……」八戒变了脸色, 一时无语。 本仙君抬眸,见他一脸尴尬欲言又止,「噗——」得笑了,道:「我开个玩笑而已啦。」 「额呵呵呵。」八戒跟着干笑几声,依旧是一脸的尴尬。想来是本仙君一句话, 九真一假, 绕晕他了。 「恨?也许是恨过的吧?」本仙君嘆了口气, 悠悠道:「不管他在猴子心中如何,至少在我心中, 他再也不是蟠桃园初见时那个耀眼夺目清贵绝尘的「圣僧」了。他变得成了千千万万凡夫俗子中的一个。为情所困, 为情所累。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凡夫俗子?恨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八戒的表情这才明朗了, 他深深望了一眼翠兰嫂嫂,深情道:「是。你我都是凡夫俗子。但我觉得还是俗一些好,要那么多清规戒律干什么?」 本仙君凝视他,突然发现了点儿不一样的什么。 「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本仙君笑眯眯道:「我只是突然发现, 在这一点上你比猴子强多了。」 八戒道:「嘿!你这是什么话,俺老猪何时比他差了?我一直都比他强好吧。」 本仙君道:「他虽看起来狂放不羁,可面对感情时却还不如你果决。你心心念念着翠兰嫂嫂,于是西行结束后不是立刻回了高老庄么?真正不守规矩任性而为的人,该是你才对。」 八戒挑了下眉毛,「你真的是在夸我?」 「自然。」本仙君笑了笑,拿出一个饼子给他,「你吃酥饼吗?味道是有点儿淡了,不过口感还不错。」 「什么酥饼?别的不说,但论到吃,还没有我不爱吃的东西!」八戒说着接了,咬了一口,随后挑起的眉毛一点点放下,又一点点皱起,好像吃了苍蝇一样生无可恋。 本仙君差点儿以为他马上就要吐了。 不过最终他还是十分坚强地把那口饼子吞下去了,但说什么也不肯再吃第二口。店家养了一条狗,于是八戒随手就将饼子餵给了它。结果那小畜生才只闻了一下,就「嗷——」一声哀嚎着跑远了。 本仙君:「……」 这时翠兰吃完了馄饨。本仙君才想起猴子在家本来是要做红烧鱼的,说:「你们远道而来,我怎么能让你们坐在这里吃馄饨?大圣本来是要做鱼的,跟我回家吃鱼吧。」 八戒说自从两千年前西天一别后,他再没回过大雷音寺,也没见过金蝉。至于猴子,过去的两千年里他一直闷在花果山很少出门,轻易也是见不到的。他们师徒四人是该重新聚聚了。 「当年你的离开对我大师兄的打击真的很大。」八戒嘆了口气,扶着翠兰起来,说:「想想以前的齐天大圣,无惧神佛,大闹天宫时是何等的风光。谁又能想到,他竟然把花果山当成囚笼,关了自己整整两千年。」 本仙君突然想起我飞升那日,猴子站在玉清宫外的广场上深深望过来的那一眼。他拉着我的手腕,问我叫什么名字。一双琉璃金眸中是猝不及防的惊愕与狂喜,但更多的还是极度克制之后的压抑与挣扎。以前本仙君不懂他为何会露出那种难过的表情,现在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他认出了故人——却又怕自己等了两千年才等来的故人,早已不再如故。 . 「小心台阶。」 本仙君带着八戒夫妇回家,推开门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猴子与金蝉并不在。我又唤了一声「大圣」,亦是无人应答。想到厨房,跑去一看,锅里盖着蒸好的一屉馒头,还有一盘红烧鱼和几道小菜。 「你不是说我师父和猴哥儿都在吗,人呢?」八戒嘴馋,从锅子里掏出一个馒头,也不嫌烫,沾了些菜汤就往嘴里送。 本仙君通过围墙上被猴子踹出来的那个窟窿往隔壁院子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端着盛了菜的托盘边走边道:「也许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让外人听见,所以出去说了吧。」 「你尝尝我猴哥的手艺,他做饭可好吃了。」八戒揪下一小口馒头送到翠兰嘴边,说:「院子里空荡荡的本来就没别人,还用得着出去说?也不知他俩神秘个什么。」 「别管他们了,好好的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本仙君笑着说,心里也有点儿犯嘀咕。 馄饨铺就在对门,我差不多一直坐在铺子里,如果猴子与金蝉真的曾出去过该看到才是。既然没有看到,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通过墙上的缺口跑到隔壁院子里去说话了。若真的如此,他们想躲什么人又怕被谁听到,就不言而喻了。 翠兰是女儿家,心思就比较细腻。之前听八戒说了许多我与猴子金蝉三人之间的旧事,许是担心本仙君因此闹情绪,连忙对八戒打眼色,转移话题说:「大师兄的馒头蒸的不错,比——」 第187页 「我说怎么听着声音耳熟,原来是翠兰妹子来了。」一声轻笑,猴子突然从围墙后出现。他略一矮身从墙洞钻过来,自然地从本仙君手中将托盘接走,同时看了我一眼。不知怎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愠怒。 本仙君一怔:我做错了什么吗? 翠兰笑得含蓄而娇羞,她福了福身子,轻声道:「大师兄。」 「既然有孕在身,就别行这些虚礼了。呆子,也不好好照看你媳妇儿。」猴子骂道,语气却带着笑。走出几步,见本仙君还在原地愣神,他停顿了一下,侧过脸温声说:「发什么怔,不去叫外面那群小子回来吃饭吗?」似乎又神色如常了,仿佛刚才的愠怒只是本仙君的错觉。 「嗯,我这就去。」本仙君收回神,转身打算去叫子童。又见金蝉也从墙洞里钻出来,他的眉目依旧清冷,可眼眶微微泛红,也不知道刚才他与猴子在院子里究竟说了些什么。 八戒正要搀着翠兰进屋,见到金蝉后先是一愣,似乎没认出来面前这位素衣长发的俊俏公子是谁,好半天才嘴角抽搐着喊了声:「师、师父——你什么时候也还俗了?!」 「……」金蝉脸色微僵,被八戒的问题搅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本仙君正想着他该如何回答,却听猴子说:「呆子你是不是傻,师父如果顶着个秃瓢儿走在街上,岂不招摇?乔装打扮一下有何不可?」 「……」被解了围,金蝉有些感激地看了猴子一眼,才说:「八戒,好久不见。」 接下来定是一场师徒重逢的感人戏码,本仙君在画本子里见得多了,没什么兴趣,于是出门去找子童了。等我再回来,屋里凳子已经摆齐,只等着入座开饭。本仙君买来的一大包酥饼竟然也摆在桌上,猴子面前。 几个小孩也不认生,唿啦围了上去,抓起馒头就着小菜大快朵颐。本仙君在猴子旁边的一个空位坐下,盯着面前的纸包,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大圣,这是我刚才出门时买的酥饼。买的多了,又不大好吃,拿来招待客人不好。要不先放着吧,等以后我自己吃。」 猴子捏出一个送进口中,说:「刚才我已经尝过了,味道还好。不甜不咸不腻,我喜欢。」 本仙君一愣:「……」难道猴子和我在一起待久了,口味也变得相似了?我也觉得这饼子虽然既不甜也不咸,p味儿没有,但好歹吃多了不腻啊。 子童却说:「什么嘛,明明是跟豆腐渣一样干巴难吃的饼子,你竟然还喜欢?大圣,您的味觉还好吧?」 八戒也说:「猴哥,刚才我在馄饨铺时试过了,这玩意儿狗闻了都跑,你怎么还吃得下?」 本仙君笑着说:「既然喜欢就多吃一些。反正我是不会做饭了,但至少你喜欢吃什么,我都愿意去给你买。」 「我们一起去买。」猴子淡淡地说,没什么情绪。 「够了够了你够了!」八戒像是受到了惊吓,捂着翠兰的肚子,说:「这里还有小孩子呢,你们秀恩爱的请到一边去好吗,谢谢!别教坏了我的乖女儿!」 翠兰抿着嘴笑:「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女儿?」 八戒说:「我请司命帮我算过,第一胎一定是个漂亮闺女。」 八戒夫妇都是活泼的性子,虽然翠兰开始时还有些害羞,但半顿饭的功夫,大家玩熟了,她的话也多了起来。气氛也不显得沉默。只有金蝉坐在猴子的左手边,在问了几句八戒的近况、又叮嘱他要多多照顾翠兰的身体与情绪后就沉默不语了。明眼人都看的出,金蝉有心事。 猴子似乎也有心事。虽然从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他也依旧像往常那般不断地为本仙君夹菜,又亲手剥了许多小龙虾给我,还仔细挑干净虾线。但坐在他身边,本仙君总感觉被一团低气压笼着——他在跟本仙君置气。 「……」本仙君小心翼翼地歪头瞅着他,见他只盯着手里的虾动作飞快地剥着,剥好了就放在我面前的小碟子里,连句话也不多说。 整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猴子看本仙君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才会惹到他。以前我们之间即便是吵架,也都是本仙君气他,他却从未像现在这样与本仙君冷战过。 . 午膳过后,金蝉便告辞了。 猴子只对他略一点头,也不说相送。倒是八戒追出去,跟他寒暄了几句,约么一炷香的时间才回来。翠兰自从怀有身孕后,用完午膳习惯睡上一会儿,彼时已经有些倦了,开始打呵欠。 本仙君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猴子开口。他面无表情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碟,看来是打算与我冷战到底了。本仙君也不催他,起身道:「八戒哥哥,你和翠兰嫂嫂在这里多住几日吧,我这就去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本仙君的四合院别的不多,只有空房间格外多。挑了个宽敞明亮的厢房出来,本仙君使了道仙法,将屋里的灰尘拂净了,桌椅板凳摆放整齐,眼见得能住人了,想起还差几床柔软的被子——翠兰是女儿身,又是大小姐,娇贵的很,床上只铺一床被子肯定是不够的。 倒是还有三床崭新的棉被,不过存放在本仙君卧房的柜子里。于是本仙君忙跑去卧房取,在院子里遇到已经洗完了碗得猴子。他盯着我,说不出是什么个表情。 本仙君停下来,跟他解释:「翠兰嫂嫂要困午觉,被子不够用了,我回房间搬几床出来给她。」说着便小跑着进了屋,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猴子似乎也跟了进来。 第188页 本仙君也没多想,翻着橱柜找被子,没曾想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猴子这一下力气不小,抱得死紧,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腰,差点儿把本仙君的老腰给勒断了。 怕他还在气头上,本仙君也不敢乱动,只搁下被子任他搂着,掌心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轻声道:「你刚才一直冷着脸是在跟我置什么气?现在金蝉走了八戒也不在,这里没别人。你心里有什么要说的,总可以对我说了吧。」 第92章 九二 「嗯!」 突然被猴子「厨咚」, 本仙君有点儿六神无主, 茫然的看着他。见他双眸雪亮, 脸色沉沉, 带着点儿恼怒和失望。忍不住问:「大圣,你……」 猴子一手按着本仙君的肩膀, 维持这个动作不变,盯了我良久才低声说:「金蝉来时——你躲什么?」 「……」恍然之间, 本仙君好像知道他的怒气是从何而来了, 心里有些发酸。当时猴子紧拉着本仙君的手腕,明显是不想让我离开的。可本仙君依旧是强挣开了他,恐怕让他误会了。 猴子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道,捏得本仙君肩膀都有了钝痛。他低头凑近几分,眼睛都有些红了, 沉声质问着:「欢喜, 你究竟是在躲金蝉还是在躲『我与金蝉』?你怎么甘心独留我与他一室, 难道你我之间连半分信任都没有了,又或者我心向谁你早已经不在乎了?你、你心中已无我——唔——」 本仙君抬头, 吻上了他的唇。 猴子瞳孔微缩, 忽得将本仙君拥入怀中。 本仙君只是想堵了他的嘴,省得听他说这些傻话。谁知却是自个儿点着了火, 引火烧身。大脑有些空白了,本仙君靠在猴子臂弯里,阖上了眸子。攀着他的颈子,本仙君回应着他, 微喘着说:「长留哥哥,我就是因为信着你,才——嗯,才安心给你们一些独处的时间。你做什么这样想?」 「我以为你要离家出走了……」猴子不无委屈地说,动作轻了下来,像是怕把本仙君弄疼了,「我多希望你不要这么为别人考虑,为我考虑。哪怕一点点,你哪怕有一点点自私都好。去他的西天,去他的众生,去他的师徒情谊!你为什么就不能说一句,你只想缠着我霸着我,见不得我跟别人好,甚至见不得我跟别人多说一句话多看别人一眼呢?」 呵,这个猴子。 他又怎知本仙君不会嫉妒不会恨不会怕他对我不是一片痴心呢?我可是记得清楚,当年在五行山,看着小和尚江流儿端了一碗米饭给他,本仙君心里可是破口大骂过:呔,你个小秃驴,还我辛苦种的菜来!那个时候,我可是羡慕嫉妒恨死金蝉了哟。 「好,你听我说。」本仙君推了他一下,从他怀中暂时挣脱出来,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大圣,我心悦你,从第一眼开始,数千年来从未变过。我身为天上地下唯一一颗金桃树,草木无心,是你让我动了情,生了情根,更有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我的心是你的,如今重活一次,连命都是你给的。你若真心想要,我无悔给你。」 猴子的脸色由震惊慢慢恢復如常,他拉下本仙君的手握在掌心,抵着本仙君的额头轻轻地道:「我孙悟空是天生石猴,身上每一寸骨血都是硬的,心也是硬的。刀枪不惧。却因你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疼的滋味儿——疼便疼了,为了你我甘之如饴,总好过不痛不痒——若果真如此,那才是行尸走肉白活一世。你若不嫌我是硬石头一块,此后生生世世,我就都护着你。」 本仙君笑了:「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忒酸。是不是念经所得的文采,全用来说情话了?」 猴子蹭了下本仙君的额头,笑着说:「彼此彼此。」 本仙君望着他的眼睛,他金色瞳仁里映着本仙君的倒影。心中微动,我道:「你也不全是硬的,至少这一双眼睛,我看着就温柔的像一潭深泉。」 猴子眨巴了下眼睛,将本仙君打横抱起,边往床边走边轻轻地道:「因为里面有你。」 本仙君两手捧着他的脸,将他俊朗的五官挤变了形状,笑嘻嘻地说:「去,少来!」 猴子直笑,很久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其实很久以前,这双眼睛也曾有眼无珠过——我恨它,让我差点儿永远失去你。」 作者有话要说:前方高虐预警,三章以内~ 第93章 九三 八戒与翠兰在本仙君的小院里住下了, 如此一来, 院子里又热闹了许多。 以前本仙君总觉得八戒此人好色好吃, 又有些懒惰, 不像是个能託付终身的良人。如今却见他将高翠兰伺候的分外周到,简直就是个妻奴, 感觉有趣之余,又真心地为高翠兰感到欣慰。 许是因为八戒是神的缘故, 高翠兰这一胎怀得有些久, 并不是凡人常说的十月,而是十年。听偶尔闲聊时她自己说,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经挺着一个大肚子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本仙君很难想像她一介弱质女流, 是如何大着肚子过了十年, 甚至因此时常头晕目眩手脚浮肿睡觉也要多垫几个枕头, 否则都透不过气来。 本仙君与猴子都是天生地养的灵体,又都是男儿身, 此生註定无法为人子、为人父, 享受不到这种天伦之乐了。不过猴子说,花果山数千猴子猴孙, 随便哪个都可以叫他一声爷爷,也能叫他一声爹爹,论起「孩儿们」,我们可是不缺。本仙君笑他无赖, 这样的怎么也能算数?不过他的那些小猴儿的确可爱,本仙君也喜欢得紧。 第189页 大概是临产期到了,翠兰近日变得越来越不爱动弹,喜欢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于是本仙君就把桃花树下的那张软塌让给她了。 彼时子童与几个小孩在隔壁院子捉蟋蟀,本仙君则与猴子逛街买菜,想给翠兰补补身子。当我们拎着瓜果鱼肉迈进院子时,就见八戒急得满头大汗,像是没了头的苍蝇一样团团转,而翠兰则痛苦地倒在塌上,下体流出的液体将裙摆都濡湿了,水蓝色的薄纱裙下白腻的皮肤若隐若现。 八戒平日对翠兰体贴周到,可到了关键时期,竟然关心则乱,连翠兰这时要分娩了都不知道,只一个劲儿的问她哪里疼,怎么不舒服,心疼地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本仙君无语了,忙把手中的一把蔬菜塞给猴子,冲过去支起翠兰嫂嫂的腿,掀开她襦裙的下摆一看,道:「快去准备热水,她这是要生了。孩子的头都能看到了。八戒哥哥,你、你是——嗳,要我说你什么才好。你就不会去请一个稳婆来吗?」 八戒六神无主七窍生烟,忙要跑去找稳婆。翠兰痛得昏昏沉沉的,一把拉住他,说:「猪哥哥,我怕,你别走。」 八戒又为难了。猴子去厨房放东西。 本仙君瞥了眼猴子,又嘆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道:「罢了。只要你夫妻二人不介意我是男子,我来也行。我会接生。」 猴子已经回来了,还端着一盆热水,拿了一把消过毒的剪刀。 八戒问:「你真的会接生?」 本仙君点头,如实道:「实不相瞒,在你们西天取经的那几年,我也没闲着,干了些杂活儿挣钱餬口。其中就包括接生。只不过不是给人,而是给猪——但两者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有信心!」 猴子含笑望着我,看来他对我也很有信心。世上无关紧要的人与事太多太多,本仙君顾不了其它,只能顾得猴子一个。别人如何看我不重要,只要他愿意信着我,本仙君觉得自己就可以所向披靡了。 . 翠兰诞下的是一个女娃,粉粉嫩嫩的,足足有十二斤——也是随了她爹爹了,猪沉猪沉的。名字八戒早就想好了,小名「猪小妹」,大名「猪亦欢」,希望她永远天真无邪开心快乐。 子童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娃儿,也不出去玩了,整天就围着小丫头转,夸她眼睛漂亮,嘴巴小巧,甚至连换尿布都比八戒这个当亲爹的还要积极。 本仙君笑他:「嗳,你是不是相中净坛使者家的大小姐了,如果是,我可以让大圣开口,帮你求个娃娃亲。」 本是一句玩笑话,谁知子童竟然脸红了。之后一连好几天,看到翠兰抱着孩子出来晒太阳,他就躲得远远的,也不跟小丫头玩了。可就在本仙君以为他再也不会理亦欢的时候,某天早晨打开屋门,又见他蹲在地上在给亦欢洗尿布。 「你呀,没出息。以后准得被你娘子吃的死死的!」本仙君恨铁不成钢地嘆了口气。 「我又没承认喜欢亦欢姑娘,就是觉得她小小软软的一团,瞧着可爱而已。」子童也不示弱,回道:「再说,君上您不是也一样被大圣吃得死死的?」 本仙君伸了下有些酸痛的腰,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时猴子也从屋里出来,手摁在本仙君后腰上揉了揉,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含笑问道:「腰又疼了?唔——是不是昨晚我下手重了。」 本仙君听到了子童的偷笑声,便有些尴尬地揉揉鼻尖,转身推搡着猴子一起退回屋里了。反手关上门,我坐在床边,没好气地说:「这个子童,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是不是太久没回天庭没有天规束着他,他都忘了本仙君是他的君上了? 」 猴子说:「唔——该打!」 「算了算了。他这样还不是我惯的。」本仙君道,摆手示意猴子过来,说:「过几天就是亦欢的百日宴了,虽然八戒哥哥说他们不打算隆重操办,但毕竟是孩子的大日子,该有的形式还是得有。至少咱们应该准备点儿礼物送给她。」 猴子让本仙君靠在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我的头,轻轻道:「你想送什么?」 「我——」本仙君歪头看看他,「我真说了,你可不准恼。」 「嗯。」猴子道:「你先说来听听。」 本仙君道:「我,我想送一颗金桃给她。」 猴子一顿。 本仙君忙直起身子,捂住他的嘴,说:「长留哥哥你先别急,听我说。」 猴子脸色稍缓,垂眸注视着我。 本仙君拉了他的手,揉着他的手指头玩,轻声道:「我身无长物,穷得叮噹响。当了这么久的神仙,身边却连一件能拿得出去的法宝都没有,说出去也是丢人。这几天我想了想,好像我身边唯一值钱的,除了你——」本仙君看看他,自己先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继续道:「就只剩下几颗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金桃了。你放心,我有分寸,只结了很小很小的一颗桃子给她,伤不到元神的。」 说着,本仙君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一颗樱桃一样大小的金色桃子,熠熠生光,美轮美奂。 猴子只瞥了金桃一眼,便一手捏住了本仙君的下巴,目光沉沉地说:「金欢喜,你何时学会先斩后奏了?」 「我——」本仙君被他的眼神吓到,手指缩了缩,忙把盒子盖上了。真怕他突然脾气上来,一把抓过我的桃子给丢出窗外。 第190页 然而猴子什么也没做,只是低头覆上来,往本仙君口中渡了些什么热热的东西。 本仙君一惊,忙去阻止他,却被他反扣住双手,压在怀中不得动弹。被迫吞食着他的元神,我不由瞪大了眼睛,含煳不清地说着:「不,不要,大圣,你——」 够了够了,他给我的早已经远远超出那颗桃子所耗费的了。猴子一向是强势的,但从未想今日这般,丝毫不顾本仙君的挣扎,将他的元神源源不断地硬灌入我口中。直到本仙君被那股灼热滚烫的热流呛得重重咳了一声,眼角不自觉地溢出泪来,他才松开了我。 「咳——」本仙君微微喘息着,却顾不得自家,忙去看猴子。他的脸色发白,眉头蹙起,估计也是不好受了。本仙君气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为什么要把元神都——」 「我说过以后再也不让你拿元神做人情送人。否则你耗费元神一分,我便还你十分。你耗费十分,我便给你全部。」猴子声音微哑:「你若想让我帮你以魂养魂,直到我元神耗尽,魂消魄散,以后大可一试。」 「你!」本仙君一震,说不出是气他执拗还是感动于他对我的一片痴心,只顾得扳过他的脸,想把他的元神还给他。 猴子却赌气一般死死咬紧牙关,说什么都不肯开口,直到嘴角溢出一丝血线。 本仙君变了脸色,不知所措地看他,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软着语气说:「好了好了,别再用力咬了,牙龈都咬出血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便是。不会了,以后都不会再将桃子送人,再也不会了。」 「真的?」猴子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地歪了歪头,有些狐疑地看着我。 「真的真的。」本仙君忙点头向他保证。 猴子这才神色一松,弯着嘴角笑了。笑着笑着,他又咳了一声。他捂着嘴,喉结滚动,似乎往下吞咽了些什么。 「既然你想给,便给吧。」猴子过了会儿才道,拾起床边的小匣子交到本仙君手中,起身拉着我的手往外走,「走,现在就给那呆子送去——真是给他脸了——不过,下不为例。」 本仙君被他牵着,觉得他的手凉的像冰。一晃之间,好像在他披在肩头的淡金色绻发中看到一缕灰白。 「长留哥哥!」我停下来又仔细看,却发现好像只是阳光太毒晃花了我的眼,并没有什么异样。 猴子回眸,「怎么了?」 本仙君跟上去,摇摇头:「没什么,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伙伴们,下一章手动防盗,3000字左右。请勿购买。不过购买了也没有关系,因为明天下午6点钟准时替换。 第94章 九四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啊狗血,就这样吧,作者已经放弃治疗了 之前本仙君的房子塌了, 玉帝他老人家答应为本仙君重塑一座金殿出来, 但天庭的城建局的办事效率着实堪忧, 搓搓坨坨耽搁了一两个月, 总算是把本仙君的房子盖起了。按照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说法, 也就是说,本仙君与猴子足足在十里舖住了五六十年。 不过日子也不算无趣。本仙君玩心大起, 索性使了个变身的法术, 将猴子与我都变成了头髮花白的人间老汉。人间六十载,转瞬即逝。我们两个「糟老头子」手牵着手在街上遛弯儿,晚上逛个灯会,看那些凡人们在广场上跳舞,偶尔也会羡慕起他们来—— 许多人都羡慕神仙能有无尽的寿数, 可谁又知道, 其实神仙也羡慕着他们。羡慕他们能择一城终老, 觅一人白首呢?若有心爱人在身边,不用千年, 人生百年已经足矣。 玉帝座前使者鹤龄鹤仙童便是这时候来的, 见本仙君与猴子满头白髮一脸褶儿,可是被吓了一跳, 问:「大圣,元君,你们两人这是怎么了?是否害了什么病?」 「没事没事。」本仙君忙摘了脸上粘着的长须大髯,又摘了白色地假髮套儿, 笑眯眯道:「这几日无聊,我与大圣想尝尝白头偕老的滋味儿,看看凡人的一生都是如何过的。」 鹤龄瞭然,点着头道:「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与神仙相比,与浮游无异,还能怎么过?自然是眨眼儿的功夫就过去了呗。」 本仙君觉得他说的不对,于是歪头看向猴子。猴子手环着本仙君的肩,垂眸对本仙君弯了下嘴角,并没有说什么。但本仙君心中已经明了——他与我想的一样——只羡鸳鸯,不羡仙。 鹤龄此番前来,是来知会本仙君玉帝已经在西山为本仙君盖好了新房子的。本仙君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回天庭,蟠桃园的九千桃树无人打理,眼见得再有两三个月就到了桃花盛开的时候,总不能缺了人照应。 鹤龄是奉了玉帝的旨意,接本仙君回天庭的。本仙君问猴子意下如何,如果他还想在十里舖多住几日,本仙君也可过几日再回。玉帝他老人家一向待我不错,即便是我暂时不回去,他应该也不会怪罪于我。 猴子只笑说一切都听本仙君的意思,我开心就好。想到他也许久没有回过花果山了,马猴将军和通背猿猴已经往十里舖跑了好几次,送来大把的摺子等着他批改签字。好像花果山近来也不甚太平,几个小猴儿分为两派打得火热,起了内乱。 于是本仙君决定:我回我的西山,他回他的花果山,个人处理好个人的事儿,以后有的是时间再聚。回天庭之前,本仙君还是留鹤龄用了午膳,随后一行四人回了天庭。 第191页 苏轻言被魔君带走,依旧是了无音讯。好在那群小乞丐毕竟是孩子,忘性极大,只在最初几个月吵着要找轻言哥哥,现在过了这么久,他们早就变成了六七十岁的老人家,行将就木,只有在堂在院子里晒太阳聊天的时候才会想起苏轻言,嘆一声「我们等了轻言哥哥一辈子,等来的却是个不归人」。 本仙君听着这话,无端生出几分伤感来。这才是凡人的生离死别。一别便是一生一世。本仙君试着问猴子,能不能请他去向老君讨几颗仙丹给这些小乞丐,或者再去地府走一趟,从生死簿上将这几个人的名字划去。毕竟这些孩子都是本仙君与他一起看着长大、又一起看着慢慢变老的。 但猴子却无奈地摇摇头,说这便是凡人的命数,即便是本仙君不愿意承认,相比于神仙千年万载的生命,他们的确命同蝼蚁。本仙君知他说的是实情,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高老员外前不久捎来一封书信,说他与员外夫人也效仿女儿女婿,四海云游去了。如今偌大一个高老庄除了几个僕人留下看家之外,没什么值得挂念的,所以八戒夫妇也不着急回去,而是打算在十里舖长住下来。 这样也好,本仙君与猴子一走,这间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正好留给他们住。而且当年的小乞丐如今大多数都老的走不动路,生活难以自理,八戒夫妇正好可以帮着照顾照顾。 . 猴子用筋斗云将本仙君送回天庭后,才回了他的花果山。本仙君没急着回西山看新房子,而是先去了玉清宫面见玉帝。我虽朽木一节,不大懂人情世故,但基本礼数还是知晓的。身为人臣,君为上。 彼时玉帝正在书房翻阅古籍,蓬头垢面焦头烂额,好像得有半月不曾休息了。本仙君还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在我的记忆中,他老人家一直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举手投足都是天罡正道,何曾这么颓废过? 在本仙君离开的这些日子,天庭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而且一定不是值得欢天喜地的幸事。 「玉帝。」本仙君作了一揖。 玉帝从一丈高的文卷中抬起头来,眼中的红血丝清晰可见,他嘴唇干裂,见到本仙君之后好像一时没回过神来,表情也是僵硬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本仙君哭笑不得,拾起桌角的茶壶斟了半杯茶水递过去,轻笑道:「不是您老人家命鹤仙童亲自下界,召小仙回来的么?怎么,您犯起煳涂了?」 玉帝一愣神,搁下手里的古籍,想了会儿,才露出笑模样,手掌拍拍额头,笑着说:「哎——呀,看朕,都给忙煳涂了。是,是我将你召回来的——你的金殿前几日盖好了,你刚才去看了没有?」说话间,他接过本仙君递上的水,勐地灌了一口,看样子他不仅很久没有得到休息,连水都很久没喝过了。 本仙君将杯子为他添满,轻轻地说:「回玉帝,还没有。这不小仙一回来就忙着来向您请安来了。怎么,您这忙的焦头烂额的,是近日天庭出了什么事吗?」 「啊——这个。」玉帝好像觉得「无意」中被本仙君发现了什么,他干笑了一声,拍拍本仙君的手背,遮遮掩掩地说:「也没什么,咱们中天庭好得很,不用你操心。听说这些天你都跟孙悟空那个猴头在十里舖游玩,怎么样,还开心吧?——朕瞧着你都胖了,看来他将你养得不错。」 本仙君脸颊有些发热,拉了一张椅子在桌边坐下,单手托着腮,含蓄地笑着说:「大圣人很好,欢喜很喜欢他——胖,胖是因为他做饭手艺太好,我总也吃不够。」 玉帝慈爱地望着本仙君,默了会儿,点点头,说:「挺好,挺好。欢喜长大了,也终于有人疼了。」 本仙君歪歪头,笑着对他说:「玉帝,您别想转移话题。什么叫『咱中天庭很好』?难道东南西北其它四大天庭不好吗?」 本仙君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开个玩笑而已。谁知玉帝他老人家却笑容一僵,突然忧心忡忡起来。本仙君往桌上一看,玉帝之前所看的那些古籍竟然都是一些佛家密藏,其中不乏某些化解心魔的方法。微微一愣,本仙君问:「玉帝,这是……」 玉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嘆了口气,说:「还不是西天的那三个老和尚。」 本仙君:「嗯?」 但玉帝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本仙君震惊到手脚都有些发麻。 . 那日金蝉来找猴子,并非是为了私事。是本仙君气量太小,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西天庭陷入了较两千年前大道法会那次更大的危机。 西天诸佛恪守清规,无欲无求,只一心向善,普度众生。佛祖曾经割肉餵鹰,金蝉更是为了救世甘愿如轮迴九世,后来又歷经千难万险西天拜佛,求取正经。 然而,佛能渡厄,却无人能渡佛。 芸芸众生,若非草木,怎能无心?若有一颗心在,又怎能无欲无求?猴子曾经是佛,后来因本仙君才做了俗人一个;八戒曾经为佛,为了翠兰而退下神坛;金蝉生来为佛,却也因猴子而卸下一身清贵,素衣长发为情所累。 至于西天其它佛门弟子,定性甚至还不如金蝉,又岂会真正心无杂念,一心为善? 西天诸佛受世人供奉,聆听世间疾苦,为无数信徒排忧解难。信徒们时常向他们诉说心声,在佛祖的金身法相之下许下佛愿。可谁又能保证这些信徒们的心愿全部都是善良的,积极的?没有丝毫怨恨、嫉妒、痛苦、愤怒?无情、无爱、无义?他们是人,有着七情六慾爱恨疾苦的凡人。 第192页 比如,每天都有无数人求佛祖显灵帮忙击败自己的敌人,这是仇恨;也有无数人祈求佛祖保佑自己在逢赌必赢,这是贪慾;更有无数人渴望佛祖能许自己一位漂亮娇俏的娘子,这是色慾。 诸佛坐在经堂里打坐时,时常听到的便是这样充斥着红尘俗世的私慾。他们受凡人供奉,享凡人香火,自然要满足凡人的愿望。久而久之,菩提下空无一物的明镜台上也染了尘埃。那些仇恨、嫉妒、贪慾、色慾……统统变为诸佛斩不断的六根。 若说生劫能让四千神佛陨落,必须要依靠吞食金蝉肉或者本仙君的金桃才能渡劫。那么未净的六根却会彻底毁掉却他们的佛心,这是比死更可怕的堕落。于是,西天诸佛每次有了不好的情绪,有了如凡人一样的私慾,都会尽力将其从自己的佛心中从剥离,并且封印在一个永远黑暗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做——阿鼻地狱。 只有最克制,才能最自由; 只有最干净,才会最邪恶。 谁能想到,普度众生清洁无垢的佛门子弟,在一脚踏出后迈进的却是三界之中最邪恶骯脏污秽之地? 而就在几月前,不知怎的地狱之门震动,被封印其中的污浊之气蠢蠢欲动。 如来前去查看封印,却发现数千万年来那股始终都没有实体的浊气,竟然无端变成了一道青色虚影。看模样,虚影应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笑面书生。那人手执一把文人扇,笑意盈盈,文质彬彬,浅灰色的眼珠中却是毒如蛇蝎的奸邪。 如来才只无意中与他对视一眼,便不寒而慄。那是汇聚了三界中极恶极邪极仇极恨之后所化出来的实体,是西天诸佛永远打不败的心魔。 . 「后来,佛祖如何了?」本仙君刚回天庭,消息闭塞,竟不知才短短数月,仙界竟然已经发生这等变化。 玉帝摇摇头,说:「从那日后,不知所踪。」 「!」本仙君一惊。 玉帝又开始翻他的卷宗,说:「如今不仅是西天庭,其它四大天庭也都草木皆兵。毕竟三界至邪之物,一旦沖开封印,离毁天灭地也不远了。这不,朕担心你在下界不安全,才召你回来。毕竟咱们仙界还有几重结界护着,若那笑面书生真的出来,也能应付一阵。」 本仙君觉得玉帝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对,皱着眉问:「不对啊,即便是笑面书生从阿鼻地狱挣脱出来,想毁天灭地,也不一定非要针对小仙啊。我籍籍无名,《封神榜》上都没有我的名字,他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小仙是谁呢。」 「……」玉帝深深望了本仙君一眼,说:「笑面书生如今只是一道虚影,他冲破封印之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给自己找一副能不死不灭的肉身来。而纵观如今的三界,拥有死而復生之力的人,除了金蝉,便只有你了。」 第95章 九五 之前不觉得, 本仙君走出玉清宫的大门回西山的时候, 才发现整个仙界都变得荒无人烟, 原本金灿灿的大殿都失去了光彩, 变得极为暗淡。宽阔的仙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显得空旷至极, 半点儿都比不上十里舖热闹。 即便是偶尔有一位仙家路过,也是行色匆匆, 一脸惊慌。 眼瞅着赤脚大仙迎面走来, 本仙君上前向他打了个招唿,他却只是一脸懵然地看了本仙君一眼,然后话也不说低着头迳自赶路了。之后又遇到几位还算相熟的道友,亦如赤脚大仙一般对本仙君不多理睬。 本仙君期初觉得有些古怪,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他们应该是惧怕笑面书生, 所以着急回家躲着, 不敢在街上多加逗留——看来此番事态是极为严重了, 也难怪玉帝急召本仙君回来。 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命中注定,本仙君从未想过, 我侥倖躲过了两千年前的那场「大道法会」, 此时竟然又来了一个劳什子「笑面书生」,巧的是, 这次同时陷入危险之地的又是我与金蝉二人。 本仙君这边好还说,玉帝待我不薄,亲自监工盖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宫殿给我,又派了许多天兵暗中保护。也不知金蝉那边如今怎样了。如来失踪对于西天庭来说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说是灭顶之灾也相差不远了,想必金蝉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兴许他那日换上素衣前去十里舖见猴子,就是跟他辞别的。 想到此处,本仙君忽得一阵心悸,有些不安起来。西天有难,金蝉绝不会坐视不理。而金蝉有难,猴子又岂会袖手旁观? 若是果真如此,自金蝉走后的数月,猴子与本仙君在一起时绝口不提西天庭的事,又是为何?他一定早就知晓了笑面书生的事,并且有心助金蝉一臂之力,所以才会在本仙君决定受召回天时,顺水推舟地欣然同意了。因为即便是本仙君不说回仙界,他也早有回来的打算。 罢了,猴子的脾性本仙君也知道,他冷情起来六亲不认,重情起来却也能捨生忘死,由他去罢。若他真的弃金蝉不顾,反而不是他了。本仙君只当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乐得自己一个人回西山享清净。 子童已经先一步回到我们的新府邸,打算收拾收拾屋子准备正式入住了。本仙君走到西山脚下,仰头就看到半山腰一幢金光灿灿的大宅子,很是气派,甚至原本崎岖的山路都被玉帝派人重新修葺了一番,改用打磨平整的青石板一阶一阶径直铺了上去。 「君上!」子童站在门外迎接。 第193页 门前挂着一块牌匾,刻着龙飞凤舞的五个字「丞显元君府」——玉帝他老人家的字写得不错,但取名的能力八成是废了——「丞显元君府」五个字,当真是直白到不能更直白了。 「这房子真大啊。」本仙君打量着高达十余丈的大门,由衷感慨着。子童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眼神说明他也极贊同本仙君的话。 「多谢几位暗中相护,既然到家了,不妨随我去府中喝杯茶吧。」本仙君对着隐在暗处的一队天兵道。 「元君客气,保护您是卑职的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本仙君笑了笑,道:「你们本是玉帝的影卫,如今却被派来暗中保护本仙君,实在是大材小用委屈了。跟随了一路,也是辛苦,进来喝杯茶小稍作休息理所应当。」 「这……」几名暗卫这才显出真身,对本仙君抱拳,随我主僕进了府。 子童早已在炉子上煨好了茶,还是从十里舖带回来的雨前龙井。这些天兵们喝惯了琼浆玉露,对新茶的滋味略感新奇。于是待他们走时,本仙君又特意命子童包了些茶叶赠予他们,聊表谢意。 . 蟠桃园的桃花开了,到了该授粉的时候。于是本仙君在府中闷了数日后,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趁着子童中午睏觉的时候熘去了蟠桃园——他许是也听说了关于「笑面书生」的传言,自从下界回来后一直看我看得极紧,平时里是不让本仙君踏出大门半步的。 人间虽然过了百载,但天上的时间才短短数月而已,本仙君没想到蟠桃园竟然已经十分萧条。九千年轮迴未到,园子里的九千桃花树只开了三千棵,也是无人打理,长势堪忧。 原本看守蟠桃园的几名地仙也不知所踪,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位仙娥以及一些在此修炼的精怪亦都躲得远远的,更不用说那些胆小怕惊的蝴蝶蜜蜂了。于是本仙君只好自己手动为这三千繁花授粉,不知不觉,已经日近黄昏。 本仙君还记得三万年前初来蟠桃园时,玉帝亲手将我种下,并且说本仙君乃「树中龙凤,桃中翡翠」。因他这句话,本仙君痴过、傻过、天真过,后来总算在跌跌撞撞中明白了其中含义,却也因此尝到了自己结出的苦果。如今回忆起来,还是会不禁怀念第一次见到猴子时,他带于我的惊艷与感动—— 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让我尝到了花开的滋味儿。于是,从此与他有关的一切,就都变成了我的义无反顾。如今时过境迁,本仙君的心意却未曾变过。 「咳咳咳!」天色渐暗,在一片朦朦幢幢的树影后,突然传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声。 本仙君寻声转到一棵桃花树后,看到那里有一棵枯瘦的老枸杞,恍惚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他可不就是两千五百年前长在我脚下的那棵野生枸杞么?当初若不是他为本仙君出了一个馊主意,让本仙君自断根脉追着猴子去下界的五行山,也许本仙君至今仍是一截无情无爱的朽木呢。 如今本仙君飞升成仙,他却还是原来的样子。而且他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再硬朗,露出几分老态,在风中摇曳着,时不时咳嗽一声。 「嗨,多年不见,你还好吧?」本仙君不无担忧地朝他走近,像多年故友一般寒暄着。 他或许不记得本仙君了,又或者一时没认出我来,咳了阵儿才捂着胸口,声音嘶哑着说:「上仙,你、你可是在和小人说话?」 「是我呀,老枸杞,我是原先长在你身边的那棵歪脖树。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该不会是忘记我了吧?」本仙君半开玩笑道。 他一愣,皱着眉想了很久,似乎有点儿印象了,不确定地说:「啊——是,是你?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没有没有,我命挺大。」本仙君道:「当年虽然断了根脉,但侥倖捡回来一条小命,被龙捲风吹去五行山了。」 他说:「我知道你去五行山了。我指的是两千年前的大道法会,你不是死在会场上了吗?」 「嗯?你怎么知道?」蟠桃园消息闭塞,而且当年天庭知道本仙君真身原是蟠桃园的一棵歪脖树的人并不多,这棵老枸杞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老枸杞道:「大道法会之后,大圣爷来过。我记得他抱着一把桃木剑和一把油纸伞,就坐在你脚下的那块空地上发呆,一动不动数十日。」 「……」本仙君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挪到旁边,垂眸望着脚边的一方空地。不知为何,周围都花草茂盛,只有猴子曾坐过的地方,数千年来寸草不生。而老枸杞就立在光秃秃的空地上,显得荒凉又滑稽。 老枸杞继续说:「在我正奇怪大圣爷为何也会有这种失魂落魄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自言自语地说,他记得这里是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又说你不开花时光秃秃的,丑得可爱,而等他将一树的桃花都撒在你身上时,又觉得惊艷。也是那时候,他就已经对一棵又丑又可爱的歪脖树念念不忘了。只可惜等他意识到自己的真心时,你们之间已经夹了金蝉,更夹了芸芸众生——我琢磨着蟠桃园的『歪脖树』不多,只有你一个,所以大圣指的约莫是你了。这才知道,原来你竟已经死了——你怎么又活过来了?」 「……」本仙君席地而坐,垂眸轻声道:「是猴子拿他大半的元神换回来的。只是个中曲折,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我再对你细说吧。」 第194页 「大圣待你真好。」老枸杞道,听起来有点儿羡慕。 本仙君忽得记起,他曾说过自己的愿望是有朝一日修炼成人身,然后跑到园子的东面,找篱笆角的那棵野山椒谈心——他暗恋对方已经数千年了。于是问:「你呢?你不是说想要修炼成人,然后跑到园子东面去找椒椒吗?」 「她——」老枸杞脸色微白,似乎被本仙君问到了痛处,嘆着气说:「别提了,还未等我修得人身,她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几个莽撞小仙童摘走了内丹,嗯,就是她枝头挂着的一颗娇艷至极的紫色辣椒,然后就……就香消玉殒了。如今、如今只剩了一具干枯的尸骨。」 本仙君一愣:「竟有此事?」 老枸杞哽咽:「她这一走,我连修行的念头都没了,只想着哪日也跟着去了,与她在九泉之下再做一对夫妻。」 「你也不要太伤感。」本仙君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容我去看看,也许椒椒还有救。」 老枸杞:「嗯?」 本仙君起身,走去园子的东边,找到老枸杞所言的那棵死掉的辣椒树,分出一丝元神混合着灵力灌输到她的枯枝上。慢慢的,她黢黑的枝干颜色变浅了些,隐隐有回春的迹象。可她毕竟失去内丹多时,并非本仙君的一点儿元神就能一下救回来的。 「仙君,椒椒如何了?」老枸杞眼巴巴地道。 本仙君又分了些元神与灵力给他,淡笑道:「有救,有救。只要本仙君用元神养着她,养个三十六日或者四十九日,就差不多了。」 老枸杞道:「如此大恩,我怎么好意思?」 本仙君蹲下身,开始刨土,直到将老枸杞的根完全刨出来,又抱着他跑去园东,栽种在了野山椒旁边。我道:「若是别人,我或许不惜得管她,毕竟本仙君也惜命得紧呢。但你我毕竟做了两三万年的邻居,这关系可铁,我力所能及,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我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仙君,谢谢您不辞辛苦,把我移到椒椒身边啦!若不是你,我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修炼成人,又猴年马月,才能见到椒椒。」老枸杞热泪盈眶。 本仙君示意他不必客气,想起猴子屡屡介怀本仙君随意将元神送人,便刻意叮嘱他说:「不过,我帮你的事,你千万不可以告诉他人,尤其是大圣。」 「我记得了。」老枸杞点头。 见天色已晚,本仙君也不再多留,于是告辞,约好明日再来为椒椒渡灵力。 走时经过那块光秃秃的空地,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想来是当初本仙君「死」后,猴子重回蟠桃园,无意中发现本仙君曾留下的断根。他想将其长埋地下以天地精元养着,又不想让其它野花野草抢了那根生长所需的养分,才施法让方圆三丈之内寸草不生罢。 若非有那半条命脉在,也许即使猴子有回天之力,本仙君也难以重生。只是如今本仙君人都回来了,再养着那条断根也无甚大用。略踌躇了一下,本仙君还是将那半截断根从地下取了出来。 「嗯!」蓦地,本仙君心口钝痛。紧紧攥着那截断根,似乎有一道莫大的悲切如九霄天雷直直灌入本仙君的四肢百骸,让我痛得无法自己,直到喉中涌上腥甜,嘴边缓缓溢出一丝血线——那是猴子留在上面的执念。 本仙君第一次不是由旁人口中得知,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两千年里猴子究竟如何。他……本仙君踉跄了一步,扶着旁边的一棵老树,才不至于让自己跌在地上。其实,本仙君此时唯一想做的,便是飞到猴子身边。 实则,本仙君也的确如此做了。彼时夜色已深,本仙君招来一片云彩,踏过满天星河,径直向花果山而去。 「欢喜哥哥,你怎么来了?」今晚许是该小崽子守夜,他像个小将军一样站在山门前,拿着一桿银色长枪,相当有模有样。 对本仙君却等不及他向猴子通传,直接拐进水帘洞天,却见洞府中空无一人,只有石桌上摆着的一个茶壶以及两盏温热的残茶。 两盏温茶?前一刻,这洞中不止猴子一人? 「欢喜哥哥。」小崽子跟进来,像是想要将本仙君拦在洞外,结果却被本仙君先一步闯入洞中。如今见洞中无人,才松了口气,亲昵地围了上来,道:「几月前你来去匆匆,我们都没仔细看看你。欢喜哥哥,这几千年,可想死我们了。」 「嗯,我也想你们。」本仙君道,话是真心诚意地,但因为语气过急,听起来更像敷衍。意识到这一点,本仙君敛了神情,揉揉他的头,抬手却发现他长高了,我已经有些够不到了,只好作罢,轻声问:「你家大王呢,是不是山里来客人了?」 「还不是那秃头和尚!」小崽子道:「刚才人还在这里说话呢,这会儿人不见了,应该是下山了吧。」 「金蝉……金蝉这几日常过来吗?」本仙君问。 小崽子道:「也不常过来,隔三差五吧。如今三界动盪不安,大王说与他有要事相商。」又说,「我不喜欢他,当初若不是他带走了大王,大王也不用去西天取经遭罪了。我们山野村猴,一向自由自在,而佛门规矩甚多,我家大王才不惜得做劳什子斗战胜佛呢!」 本仙君笑道:「小傻子,『斗战胜佛』是『神』,而花果山的『山野村猴』却只能是『妖』。妖跟佛,在世人眼中是不一样的。」 第195页 小崽子天真的问:「欢喜哥哥,你如今是九重天的仙君,你也开始介意我家大王如今是妖而不是神了吗?」 「我?」本仙君指指自己,笑眯眯揉着他的头,道:「不介意。若做神仙却不得自由,不如不做。他喜欢就好——嗯,怎不见他?」 「方才我见大王独自往后山走了,许是去禁地了吧。」又进来一只小猴子,是几月前本仙君才见过的星星。 「禁地?」本仙君脑海浮现出两座相依的青冢,以及围绕在坟前的灼灼桃花。略一颔首,我道:「我去看看。」 . 果然,猴子正站在本仙君的那座衣冠冢前。 今日他没有束冠,散着满头金髮,难得褪下一身红衣换了件皂黑的袍子。 有言道:「要想俏,一身皂」——黑衣的猴子看起来果然又是另一番俊俏,较之前少了些狂傲不羁,多了几分沉稳与冷然——却一如往昔的让本仙君移不开眼。 这是本仙君第二次来到自己的坟前,却是第一次见到猴子为我守灵。他手中拿着一方柔软的帕子,仔细擦过墓碑上的每一寸,眼中是近乎虔诚的专注。 「别擦了。」本仙君走过去,捉住了他的手背。 猴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扯开本仙君,将我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垂着眼也不看我,继续缓缓擦拭,淡笑着说:「这些年我都习惯了,有什么事就过来说一说。若哪日不来,就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本仙君勉强扯出个笑意来,说:「怎么,难道活人还比不过『死人』么?大圣,欢喜、早就回来了。」 猴子一顿,握着我的手慢慢收紧,直到害得本仙君有些痛了,他才偏过头深深望着我,默然不语。 「是,我的欢喜回来了。」良久,他才笑了。放下布巾,抬起本仙君的下巴,指腹轻轻在本仙君嘴角蹭了蹭,温声问:「怎么弄的,可是受伤了?」 「嗯?」本仙君有些茫然,拿手背狠狠抹了下嘴角,蹭下一道半干的血痕,才记起方才在蟠桃园的事。本仙君摇了下头,轻声道:「无碍,方才一时心神激盪,不慎血气冲心而已。」 猴子好似不放心,扣着本仙君的腕子把了半天的脉,见我真的无碍,神情才真正松懈了。 本仙君取出那半截树根,托在掌心化成一支「非!常!朴!素!」的金簪,眨眨眼道:「你看我在蟠桃园里挖出了什么宝贝?」 「……」猴子低头,瞳孔微缩,喉结上下滚动了数次,才道:「你怎么把它刨出来了,这可是我特意养在——」 「送给你!」本仙君拉着他的手,将簪子塞到他掌心。 「……」猴子一愣。 「别攥那么紧,小心把你手掌戳破了!」见他愣愣攥紧了那枚金簪,本仙君忙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老枸杞都和你说了?」猴子轻轻地问。 本仙君垫着一点儿脚尖,将他散着的头髮挽起一半,用那枚金簪别住,絮叨着:「他是我朋友嘛,自然是该说的都说了。想必他也曾对你说过,当初我为了随你去五行山,可是听信了他的馊主意,傻到连自己的根脉都捨得断。断根时可疼了,我愣是疼得昏迷了数十日。但值得高兴得是,等我再醒来,睁开眼睛果然就看到你——唔嗯——嗯?」 猴子没让本仙君将话说完,便兀自堵上了本仙君的嘴。不似之前的温柔浅吻,这次直教本仙君七荤八素,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待本仙君回过神来时,已经与猴子双双躺在了一具紫凉玉的棺椁之中。 「此乃双人冢,意为『生同衾,死同穴』。」猴子俯在本仙君耳侧低低诉说着,声线微哑。 墓中燃着数盏长明灯,将墓室照得亮如白昼。偏偏猴子的脸庞好像隐在了阴影中,总也看不清。本仙君只能听着他的唿吸,感受着他的触碰。忽得,他停了下来,一伸手,从外面召唤出一道耀眼的金光。 与此同时,好似地震了一般,四周开始剧烈而有节奏的发出「隆隆」声,地面剧震。竟是已经被深埋地下两千年的如意金箍棒,被生生拔出了地面! 曾经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兵,终于得以重回世间。它被压抑了太久,此番理所应当又是一次惊天动地,直教百妖齐惧,万鬼同哭! 猴子将金箍棒封印在墓前时,正是大道法会后,三界太平之时;而如今世间大乱,他将其重新召出,守护三界,也算情有可原。 本仙君望着像学堂里刚写完课业不久,被先生放出来撒欢的小孩子一样,在墓室里横冲直撞的如意,忍不住道:「你关了它两千年,如今也是时候放它出来了。」 猴子在本仙君嘴边轻轻吻了一下,说:「是。你回来了,它便也无须再守着一座空坟了。」 「……」本仙君觉得哪里不对。 猴子打了个响指,唤一声「如意,过来」。 只见原本碗口粗的如意金箍棒迅速缩小,直到变成小指粗细,接着自个儿打了个圈儿,张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变成了一枚精緻的金色手镯。 本仙君腕子上一凉,没察觉如意竟然已经像一条小蛇般缠了上来,窝在本仙君腕子上乖乖不动了。 本仙君才后知后觉,忙道:「长留哥哥!我有般若铃护身就够了,如意是你用得最趁手的兵器,怎么能搁在我身上呢?!」 第196页 猴子捉住我试图去摘镯子的手,沉沉地说:「好好戴着,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与长留哥哥交换过戒指,现在又和猴子交换了髮簪和手镯,也算是交换了两次定情信物啦~~~ 第96章 九六 「如意是你搁在我身上的护身符么?」本仙君晃着手腕, 如意与般若便「叮铃咣当」得撞在一起, 发出十分悦耳的声音。 猴子左手食指微动, 在我二人指间立刻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红色丝线。轻轻地, 他与本仙君指尖相抵,说:「虽然『长留』与我本为二心, 但与他在一起时的你,仍旧让我心生嫉妒。姻缘戒定情——他给你的是最好的, 你给他的又何尝不是?欢喜, 有些事,你我皆知早已回不去了。」 「……」本仙君竟一时分不清,猴子究竟是在说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哪有人自己吃自己醋的?但不管怎样,一个字——「哄」就是了。于是就势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顺毛, 笑眯眯说:「回不去便回不去罢。如果回不去, 重新开始也是一样的。今日, 方才,我赠你以金簪, 你回我以如意。如此一来, 你和长留哥哥也算是扯平了。」 猴子一怔,笑着嘆了口气, 捏着本仙君的鼻尖说:「歪理。」 「怎么就歪理了?哼。」本仙君格开猴子的手,皱皱鼻子,又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猴子侧躺下来,把本仙君往怀中带了下轻轻搂着, 敛了笑,有些严肃地说:「欢喜,纵然我想将你搁在心尖儿上护着,可毕竟无法时刻都在你身边。你答应我,要时刻戴着如意,便是一分一秒都不能摘下来。我怕、我怕哪天我……」 「堂堂堂齐天大圣,也会怕么?」本仙君将食指竖在他嘴边,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不知怎的,本仙君潜意识里不大愿意听到接下来的话——无非是怕哪天分身乏术,顾不上我。 猴子想必看出了本仙君的心思,说:「你别多想。」 本仙君望着他,轻轻地说:「金蝉来过。」 猴子没有迴避的意思,也不显得意外,淡淡地说:「猴儿们告诉你的?」 「我自己猜出来的。」本仙君笑了笑:「何况你也没有要刻意瞒我的意思呀。桌上两杯温茶,我只要稍微一琢磨就能知道是谁来过了,毕竟常来花果山的客人不多。」 「我是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该夸你聪明呢?」猴子笑了。 「大圣谬赞。」本仙君假客气一番,又问:「既然来了,你怎么不留他住下,反而任他独自回西天?如今西天局势如何,你应该比我更心中有数才是。」 猴子问:「玉帝将一切都告诉你了?」 「嗯。」本仙君点头:「虽然眼前的状况可谓是糟糕至极,但搞清楚状况总比被人蒙在鼓里的强。」 「……」猴子眼神一闪,快到不可捉摸。他说:「并非是我不留金蝉,而是他听说你来了,执意要走。」 「唔,难怪我进洞里时,桌上的茶还是热的了,原来金蝉是在听到我和小崽子他们的说话声之后才匆忙离去的。」本仙君道:「想来之前的那些旧事,他心中还是放不下吧,才会尽力躲着我。」 「那你呢?」猴子用指腹轻轻蹭着本仙君的脸颊,温声问:「欢喜,你可还恨他?」 「恨?曾经或许恨过吧。可比起恨他,我更恨我自己。其实更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恨谁。好像谁都没做错。金蝉没有错,你没有错,我、我好像也没做错什么。可结局就是这样,已经这样了。我该恨谁?算了吧。我想放下。」 本仙君不解猴子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并且用了「恨」这个字眼,我一直以为我在他心中应是三界与世无争体瘦心宽的楷模,没想到他会用如此尖锐的一个字来形容与我。 但本仙君还是如实答了,于是换得猴子满心满眼的心疼。他拥着我久久未曾再说过一个字,直到本仙君靠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在下界,我已习惯睡觉时有猴子在身边守着,以至于回到西山后自个儿一个人睡有些醒觉,往往躺下数个时辰还无倦意,而睡着之后稍有个风吹草动又要惊醒。今日白天在蟠桃园耗费了些元神,虽说对身体无碍,但多少有些疲累,于是一沾猴子的身,便很快合上了眼皮。 「难不成你是专程跑来我身边睡觉的么?」本仙君倒头就睡,猴子颇为无奈,取了条毯子为本仙君搭上肚子,又在本仙君耳边低低地嘆息着:「这几千年曲曲折折,其中最无辜的便是你了。而最可恨的,是我才对。不仅你该恨我,江流儿,他、也该恨我才是。」 . 待本仙君醒来,已经接近第二日正午了。 不知何时被猴子抱回了水帘洞,铺在身下的是那张白虎皮褥子。猴子不在,但也没走远。隔着帘子能听到他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似乎在吩咐小崽子他们去后山采些本仙君爱吃的果子,洗干净了送来。 这一觉本仙君睡得有些长,还做了梦。梦到猴子不叫金蝉「金蝉」,也不叫他「师父」,而是唤他「江流儿」——玄奘的乳名。但又好像不是在做梦,而是本仙君在睡前迷迷煳煳中真真切切听到的三个字。 本仙君赤脚下床,向帘外走去找猴子,经过一面水镜,无意中眼角余光看到镜子里瀰漫着朦朦胧胧的雾气,看起来不像是三界中的任何一个地上。这场景本仙君简直太熟悉了,因为自灵识初开到被玉帝带去蟠桃园,数万万年间本仙君都是守着这样一团灰雾度日的——镜子里是本仙君的老家,混沌境。 第197页 这镜子本仙君以前也照见过,明明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梳妆镜,又怎么能照出其它东西来? 本仙君一时好奇,便忍不住过去看。此时镜子里雾气转淡,逐渐浮现出一棵金色的歪脖桃树,竟是本仙君的真身。而树干上一人高的位置还缓缓往上爬着一只甲壳虫。奈何因为镜中影像太小,本仙君一时无法辨清那究竟是只什么虫。 正要拿起镜子细看,猴子却掀开帘子进来了。也就是这瞬间,镜子恢復如常了,映出本仙君的侧脸。 猴子以为本仙君在照镜子,忍不住将眉毛挑得老高,说:「可不常见你照镜子——今个儿是怎么了,脸还没洗就先照起镜子来了?」 本仙君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拿着镜子给他看,问:「大圣,这面镜子可还是之前搁在桌上的那个?」 「自然。」猴子点头,见本仙君面色凝重,他道:「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也许是我一觉睡懵了头,眼花看错了。」本仙君垂眸道,用袖子擦拭着镜面,打算将其放回原位。 谁知指尖在触碰到镜面时却感受到了一股钻心而过的寒意,便手一抖将镜子摔在地上,打碎了。本仙君被那股凉意激得短暂失神,而等我回神时,已经下意识蹲下去拾掇那些碎片了,耳边恍惚听到猴子一声急唤。 「欢喜。」猴子拂袖掀走镜子的碎片,蹲下身拉过本仙君的手,看到食指第二节 深可见骨的伤口,半埋怨半心疼地说:「你怎么魂不守舍的,看,手指都被割破了。堂堂天界仙君,岂能让一件凡间俗物所伤?」 「没事,没事。」本仙君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抽回手,搁在嘴边吸走污血,心里却一直在犯嘀咕:刚才究竟是本仙君一时恍惚产生的错觉还是其它? 但这里是花果山,猴子的地盘,即便是有人想要撒野,也不敢挑这么一个地方吧?否则这人的心该有多大啊?!所以一定是本仙君多想了。 猴子找来伤药为本仙君涂了些,又仔细包扎了。待伤口不疼了,本仙君也就忘了这事儿。兴许「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句话说的便是本仙君罢。 不久小崽子带人送来了新摘的果子做成的果盘,就算是本仙君的早膳了。之后本仙君与这群小猴子们玩了两局蹴鞠,猴子与我分别带领一队对抗。至于比赛结果如何,本仙君就不明说了,总之我重在参与,大家也都玩得很开心。 快到傍晚的时候,小崽子又去准备晚膳。本仙君记着自己每天都要去蟠桃园为那棵野山椒渡灵力和元神,而且此事须得瞒着猴子,因为他一向是不容许本仙君拿元神送人的。于是没有留下用膳,便急着告辞了。 「来时我没跟子童说,是偷熘出来的。一夜未归,再不回去他该担心了。」 猴子以为本仙君此次来会小住几日,没料到我会急着走。他一直将本仙君送到山下,直到走出去好远,本仙君回头时还能看到他一动不动站在山路口深深凝望着我。 「跟望夫石似的!」 本仙君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子童形容猴子的一句话。今日他又穿了红衣,时过境迁,一如初见。心口一热,本仙君险些老泪纵横。高高站在云端,我对猴子招招手,示意他不要站太久,该回水帘洞了。大不了我明日再来,横竖路程也不算太远。 「路上当心。」猴子说:「记得你答应我的,不要将如意摘下来。」 本仙君竟不知他何时变得如此啰嗦,一直笑着摆手:「知道啦知道啦,你快回去吧。我明天再来,明天来不了就后天来——或者等你哪日得了空,去西山找我也行。我的新宅子可气派了,等这阵儿忙过去,你也可以搬去我家小住几日。我和子童都对你欢迎之至啊。」 发觉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道别起来总也没完。既然谁也不捨得先转身,本仙君便想了个主意。 「长留哥哥,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转身,然后谁也不准回头,这样总成了吧?」 「好吧。」猴子觉得合情合理。 「一」 「二」 本仙君数到「三」的时候,我与猴子同时转身。可走出一段距离,我又忍不住回头,像是小孩子玩捉迷藏一样,想偷看一眼同伴有没有耍赖。 果然,猴子耍赖了。他还是没有走,站在原处看着我。 视线相对,皆是一愣,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要是不想走,多留一晚也无妨。我这就差人去你府上给子童捎个口信。」猴子伸出手,掌心向上,笑着说:「回来吧。」 本仙君挺想回去,更想把指头搭在猴子手心,但想起答应老枸杞的话,我还是摇了摇头,抿了下嘴唇,才说:「改天吧。那、我走啦。」 猴子手指一缩,却也没继续挽留,微微颔首,温声道:「去吧,我看着你走。」 这次,本仙君没有回头。但仍旧感觉到猴子灼热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目之所及,是天涯海角。 第97章 九七 「丞显君——」本仙君刚踏进蟠桃园的大门, 还未来得及站稳, 就听到角落里传来老枸杞的声音。不知为何, 他的声线较昨天有些沙哑, 拉长的尾音听起来像是欲言又止。 「怎么样,椒椒的身子好些了吗?」本仙君边走边问, 等到了近前,见野山椒的枝条已经柔软了些, 有些回生的迹象了, 很是欣慰。 第198页 老枸杞随风摇摇身子,「好是好多了,丞显君,谢谢你。不过,你、你快走吧。」 「走?走去哪里?」本仙君笑道:「昨日不是说好了, 今天我来为椒椒姑娘渡灵力和元神吗?现在什么都还没做, 怎么能走呢?」 说着, 本仙君伸手去捏椒椒的一根枝条,白纱之下食指被镜面划伤的地方却蓦地刺痛。本仙君本能地手指一缩, 皱着眉疑惑地盯着指头看——猴子包扎得倒是仔细, 竟然还为本仙君打了个蝴蝶结——拨弄了一下蝴蝶结,本仙君不禁莞尔。 「你的手怎么了?」老枸杞一下紧张起来。 「没事, 不小心划伤了而已。」本仙君温声道,敛了目光,抬手将灵力凝在指尖。 「嗳!」老枸杞一下叫起来。 本仙君一顿,偏头看他, 皱着眉头道:「你今天怎么一惊一乍的,撞邪了还是被人下了降头?」 「……」老枸杞张张嘴,把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纠结成了一个「囧」字,像是内心挣扎了很久,才轻轻地说:「对不起……」 「嗯?」本仙君有些纳闷儿,又一想对方可能是因为本仙君为了救他的心上人而消耗元神才道歉,于是忙十分大方地摆摆手,说:「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客气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昨天你说的已经够多了。」 然而,是本仙君想错了。当指尖触碰到野山椒的枯枝时,本仙君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脑海深处痛到不能自己。 「你、你竟然——呵——」本仙君哭笑不得,嘆了口气,轻声道:「我这是被你暗算了?呔!亏我还拿你当朋友。」 意识陷入黑暗之前,本仙君听到老枸杞连连的道歉声:「对不起,对不起。他拿椒椒的性命相要挟,我等了数千年才终于来到她身边,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你遭遇不测,以后等我修炼成人一定天天给你烧高香祭拜你!」 . 他?谁? . 「你信仰神佛古卷青灯,但怎么不看看你的神佛又是怎样待你的?轮迴十世,只换来一口蒸锅、千刀万剐,想想都觉得讽刺!哈哈哈,你难道不怨、不恨、不悔吗?」 浑身连半分力气都没有,恍惚中有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不断在本仙君耳畔迴旋,让人不自觉脑补着声音的主人又该有着一副何等角色的样貌。可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极尽嘲讽与刻薄的,就像是一把尖锐的刀,扎心至极。 本仙君以为自己听到了「十世轮迴」二字,便奋力睁开眼睛。光线很暗,像是一个地下山洞,洞的极深处隐隐有赤蓝色的火光传来。本仙君虽然此生第一次见,却也知道那道光正是无间之地燃烧的熊熊业火—— 这里便是诸天神佛封印「笑面书生」的地方,阿鼻地狱。 此刻,周遭一片黑暗,唯有中央的一座金色莲花台四周有浅浅的灵光流转。台上坐着一名素衣袈裟的男子,他双手合十,阖着双眸,孤傲得宛若一尊冰雕的石像。 竟是金蝉! 金蝉面前站着一道青色的虚影,看不清五官,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书生模样,手中执着一把摺扇,说话时慢条斯理中夹着刻薄。 本仙君记起玉帝他老人家对我说过的话: 「笑面书生」生着一张如沐春风的笑面,看似斯文白净人畜无害,但你要时刻记得,他出生之地乃世间最骯脏之地—— 人心。 玉帝说,人有七情,世有八苦,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而欲望将生成邪祟。笑面书生乃西天诸佛心中的邪祟所化,更是因世人的欲望所生。所以,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一道影子,却无处不在,最善于攻心。 眼下看来,将本仙君掳来此地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笑面书生」了。而且他不仅掳了本仙君,还掳了金蝉。这人真贪心,有一个不够,竟然还想着要两个? 不过,很快本仙君就明白他为何先掳了金蝉,后又来掳本仙君了。因为金蝉的性子又倔又硬,他一向引以为傲、连如来都能被拉下水的「攻心术」,在金蝉这里碰了壁,变得不好使了。 只见金蝉入定一般端坐着,双目紧闭,默诵心经。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因为两千年前的那场恩怨,金蝉在本仙君心中早已不是初见时那个宛若清莲不惹尘埃的圣僧了,甚至我已经忘记他真正冷情起来是什么样子。 此刻见他心无旁骛,突然恍惚觉得曾经的金蝉又回来了——如此强悍的定力,绝非那些苦苦挣扎在万丈红尘之中的凡夫俗子可以拥有。 然而,即便笑面书生是从「人心」里生出来的邪物,也不是普通人的心,而是诸天神佛的玲珑心。 佛要识文断字念经讲禅论道,都是文化人,于是书生也是文化人;佛要修身养性戒悲戒喜戒怒,极有涵养,于是书生也极有涵养。 所以金蝉不搭理他,他也不恼,又缓缓地说:「即使你封印了自己的五官五感,就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吗?只要我想,便有一千种方式能让你听到我在说什么。」 「……」本仙君只当金蝉定力了得,却原来是他封印了自己的听觉,压根儿听不到书生在说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本仙君被掳来辣么久,这书生却连正眼都还没瞧我一下,不免让本仙君心生失落——难道比起金蝉我就这么差吗,都不值当让他分神来理会我? 第199页 书生文采斐然,滔滔不绝说:「金蝉,你说自己捨身饲佛,普度众生。可你何曾睁眼看过你所普度的众生他们又是怎样回报你的?」 「……」金蝉眼睫轻颤。 书生继续淡淡地道:「第一世,你救了一条冻僵的毒蛇,它却反口咬伤了你;第二世,你救了一头受伤的白虎,它却撕碎了一名三岁的孩童;第三世,你救了一名在逃的强盗,回山寨之后他却洗劫了镇上三百户人家,妇幼老弱无一生还;第四世……」 随着书生缓缓道来,金蝉隽秀的眉头越拧越深,念经的速度亦越来越快。开始还是无声默诵,此刻却逐渐念出声音,本仙君听得清他念的是《观音心经》。 「第五世,你贵为太子,心怀慈悲、体恤民情,削减赋税、开仓赈灾。歷朝歷代再找不出比你更悲悯贤良的君主了。然而国破那日,为求自保而亲手将你倒挂在城楼上,受万箭穿心烈火焚烧之刑的人是谁?是你最亲最爱的子民!是你一心想要普度的芸芸众生!」 笑面书生将金蝉的过往悉数道来,却听得本仙君心底发寒。本仙君知金蝉的理想是「普度众生」,亦知金蝉在转世为「江流儿」之前还经歷过九世。但我却从未曾想过,金蝉的前九世竟过得如此悽惨,又如此——失败。 不仅失败,而且愚蠢;虽然愚蠢,却也可敬。 这时,金蝉的肩膀突然轻轻地颤了一下,双耳中缓缓流下两行血线,想必是书生对他的「攻心之术」起了作用。本仙君的心口不自觉地揪紧,开始担心起他来——之前本仙君做人就体瘦心宽十分大度,如今听到金蝉的过往,就更恨不起他来了。 书生见已奏效,继续说:「第六世,你怜悯一个耳聋眼盲的乞丐,甘愿与他换命。于是,你成了浑身流脓人人喊打的瞎眼乞丐,他成了富可敌国的徽商巨贾。可结果呢,他欺压百姓官商勾结,又直接或间接害死了多少人?!」 「……」金蝉不语,鼻腔却里「啪嗒」「啪嗒」往外滴着血,很快就让他胸前的白色衣襟红成一片。 「即使封印了五官五感也没有用!因为即便我什么都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得很。你知道我之所言皆是对的!人性本恶!所有的纯善都是邪恶的伪装,好人和坏人之分无非是装得像与装不像的区别!你根本度不了众生,甚至——你根本度不了任何人!金蝉,承认吧,你就是这么无能!」 「呃——」像是受到极大震慑,金蝉脸色倏得变白。他勐地伸手紧紧捂住双耳,但仍旧有如注的血水从他指缝溢出。 七窍流血! 本仙君忽然明白过来金蝉方才究竟在做什么。为了与书生对抗,他封印了自己的五官。而如今封印被书生强制性摧毁,对应毁掉的是他的五感。亦是说,若医治不及时,从此后他将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无言语,无知觉! 「金蝉!快收手!」本仙君急道:「不要再逼迫自己了!他爱说什么就让他去说罢!你做的很好,我觉得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无论是救蛇还是救虎,或者是做太子做乞丐!」 金蝉血流不止,脸上的表情是极度痛苦被压抑之后展露出来的极度平静。原本他已经念不下去经了,听到本仙君的话,他微微一震,又重新端坐好,继续诵经了。 笑面书生这才想起本仙君的存在似的,回头淡淡瞥了本仙君一眼。因为是虚影,所以看不清表情,但本仙君直觉他在笑,嘲笑。他说:「装什么,你心里指不定多恨他呢。你巴不得他丧失五感,巴不得他去死。你恨了他两千五百年,怎么,爱而不得的箇中滋味儿,你都忘了么?」 「……」本仙君一头雾水,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扯到我身上来了。而且这书生哪只狗眼看到本仙君「巴不得」了?对于这种无稽之谈,不要理会任其自说自话,累死他最好。 于是本仙君也不理书生,而是继续对金蝉说:「金蝉,我相信像你这么聪明,在做出每一个选择之前心里肯定都已经设想过所有的可能性了。你明知自己的善意可能被辜负;明知即便是最纯净的人心,里面也可能掺杂了一些骯脏的东西,却依然愿意去尝试、去怀抱希望。我觉得你就是很勇敢啊——如果换做我,我还真的不一定做得比你好——不,我肯定连你的一半都做不到。」 「……」诵经声再次停止,金蝉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偏过脸对着本仙君的方向,原本清冷的眸子神采尽失——他已经盲了,或者,至少快要盲了。 「……」本仙君本想再说点儿什么劝慰他,没想到他会突然看向我。尤其是他嘴边慢慢浮现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一瞬间的释然,让本仙君一时有些无措。最终还是闭了嘴,「呵呵呵」干笑两声。 「金桃,也只有你,才会一直将我想像的那么好。」金蝉笑着说,嘴角缓缓溢出一丝血线。他用已经满是鲜血的手背在嘴边抹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望着我,「可刚才他说的不对。」 本仙君:「嗯?」 金蝉的声音逐渐喑哑了下去,笑着说:「我的确曾轮迴十世,但不是为了普度众生。终我一生,想度化的……只有长留一人而已。」 「长…留?」本仙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大圣?」 金蝉不答,只笑了笑,轻声说:「金桃,不要这么看轻自己。既然你能得到他的心,就说明你做的已经比我好了。」 第200页 「哈哈哈,哈哈哈!」笑面书生突然狂笑起来,「金蝉,你终于肯承认了!你根本不是什么六根清净的佛!七情六慾你一样不缺,佛门八戒你也早就破了个干净!」 金蝉讥诮反问:「那又如何?」他的声音已经小到快听不到了。 「不能如何。」笑面书生道:「只不过你守了他十世,他却连正眼都没看过你一下。而这棵丑八怪歪脖树只在十方幻境里陪了他一天,就得到了你十辈子也求不来的东西。你不觉得自己应该嫉妒到发狂吗?」 金蝉淡淡地说:「我待他如何,是我愿意;若他能将心比心,固然是我之幸;既然他没有,我心里却也没有什么可妒忌的。他欢喜金桃,我自欢喜金桃。所以——滚,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金蝉这番话,可谓感人至深。但本仙君却无暇仔细琢磨,因为笑面书生的话如同魔音,阵阵在本仙君脑海迴旋: 「金蝉守了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十世有多漫长,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正如你亦从来都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世轮迴中金蝉对于猴子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所以,该嫉妒到发狂的那个是你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是三个人的前尘往事,估计要追溯到数万年前,猴子还是一块臭石头、欢喜还是一棵实心儿的歪脖树、金蝉还是一只小小小知了的时候(害怕)(手动再见) 第98章 九八 「十世有多漫长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正如你亦从来都不知道在过去的十世轮迴中金蝉对于猴子来说究竟有多重要。相比之下, 你的区区千年又算得了什么?」 笑面书生的攻心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本仙君没有金蝉那般好的定力, 只教他寥寥数句,便说得心神剧震。即便是本仙君双手掩耳, 他的声音却能从本仙君心底深处一遍遍响起,根本避无可避。 本仙君撑着软绵无力的身子, 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冷冷瞧着他,说:「胡说八道!即便如此,感情的事又岂是能用时间长短来衡量的?本仙君又何须嫉妒?」 金蝉已经见识过笑面书生的伎俩,此刻虽然不知道笑面书生对本仙君说了什么,更看不到本仙君的状态, 却从本仙君的语气中听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于是不无担忧地唤了一声:「金桃, 你可还好?」 「无碍。」本仙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道:「金蝉, 你说得对, 这玩意儿就是在挑拨离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觉得……如果我们动怒, 或者、或者产生任何一种不良情绪,都正中这狗东西的下怀。」 「『这玩意儿』?『这狗东西』?」笑面书生低头轻轻重复了一遍,终于有些被激怒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几乎要刺破本仙君的耳膜, 吼道:「你现在之所以还有力气说出这种蠢话,还能保持一副单纯善良傻白甜、天真无邪小清新的丑恶嘴脸,是因为你的无知造就了你的愚蠢!」 「呵——」本仙君淡淡道:「单纯善良的丑?恶?嘴?脸?敢问阁下,你是不是眼瞎?」 笑面书生抬手一挥,凉凉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让你亲眼看着这一切。看你待会儿还能不能再说出这种蠢话!」 . 那是一条黑色隧道。本仙君的身体不断被撕裂重组,没有疼痛,一种很奇妙又很熟悉的感觉。两千五百年前在五行山,亦是如此。 隧道中并非全黑,偶尔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淡金色光斑,从光晕中隐约能看到模煳的影像,就像是某种记忆的碎片。 本仙君伸手去抓起一片放在眼前,淡淡的光晕中,浓重的雾霭缭绕,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棵歪脖桃树——源自本仙君脑海深处被遗忘已久的记忆——这里是混沌境,亦或可说,十方幻境。 鸿蒙初开,天地混沌; 遂生盘古,开天闢地。 清为天,浊为地,盘古其中,天地尹始。 如此过了整整一万八千载,盘古上神终于仙元耗尽,身归混沌。他死后,气息化为风云、声音化为雷霆、左眼化为太阳,右眼化为月亮,四肢五体成四极五岳、血液成江河、筋脉成地里、肌肉成田土、发髭生星辰、皮毛生草木、齿骨生金石、汗流生雨泽…… 此后, 龙、凤、麒麟三族昙花一现; 道魔相争,鸿钧成圣; 巫妖崛起; 鸿均道祖紫霄宫讲道,东王公、西王母受封男仙、女仙之首; 二次讲道,羲和浴日、东王身陨; 三次讲道,鸿钧道祖收徒,七分圣位——三清、女娲、接引、准提、红云; 巫妖初战,妖立天庭,巫管地; 分宝岩分宝,鸿钧合天道; 女娲抟土造人,三清、接引、准提立教; 鲲鹏、冥河杀红云; …… 直至巫妖决战,共工怒撞不周山,女娲鍊石补天窟。 不知几千万年。 为了寻得五彩石,女娲踏遍四海八荒,误入大荒深处的一处秘境。 方知当初盘古开天闢地,并且头顶天、脚踏地,分开清浊。但因为最终仙元耗尽,体力不支,竟还遗留了最后一小块儿混沌未能彻底分开——正是盘古坐化的地方,混沌境。 盘古墓前长着一株金色的桃树,便是本仙君我。只不过本仙君那时没有任何意识,的的确确只是一棵实心儿的歪脖树,乃朽木一截。 第201页 树上有一只金壳的蝉,只是幼虫状态,未曾来得及化出翅膀。它缓缓向上爬着,爬到两人高的位置时停了下来,探出细细的刺,扎进本仙君的枝干上吮吸树汁为食。 若说今日在花果山从镜子里看到那只甲壳虫时,本仙君还猜不出对方是谁,此刻却也明白的——这只金色的蝉蛹,便是如来座下第二大弟子,金蝉子。 只是本仙君却没料到,蟠桃园那次并非我们的初见,而早在万万年前,金蝉便已经与我结缘了。而且他以我为食,可见这缘分结得极深。同时也解释清楚了为何他与本仙君一样具有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 盘古乃创世之神,盘古之力便拥有造化万物的神奇。 本仙君生长在盘古墓前,以盘古的骨血滋润,自然承了这份神力。金蝉又吸取了本仙君的树汁,树汁是由本仙君的精元所化,于是他也自然而然地能够让人长生不死。 或许也是从这时起,本仙君与金蝉便已註定永生永世所有宿命都将牵连在一起了。 然而,对于一位本身就有无尽寿数的天神来说,女娲自然不会惦记本仙君这样一棵拥有神力的歪脖树。更何况眼睁睁看着天柱崩断,暴雨不止、洪水泛滥,世相一片惨澹,她心急如焚,迫切寻找五彩石拯救苍生,根本顾不得其它。 五彩石,正是盘古墓前的一块镇魂石。 即使在雾霭重重没有日光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境,那块磨盘大的石头依旧焕发五彩、熠熠生辉,夺目至极。 如今本仙君已经知道这块石头里孕育着猴子的灵胎,于是越看它越顺眼。不过,即便是当初,若本仙君有意识有感情的话,应该也会忍不住多看其一眼。不过这块五彩石唯有一点不好——它压着了本仙君的腰。 这石头比本仙君生得早。 本仙君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的地方正在石头下面,它死死压着我,让我无法直起腰来。本仙君本能地想去顶开它,或者直接穿透它的身子钻出来,奈何它又大又硬,本仙君屡试无果。 可种子一旦发芽,岂有再缩回去的道理?于是,本仙君不得已只能将身子拐了个弯儿,从石头旁边生长。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唿吸到了新鲜空气。但本仙君的树干却因此弯了,成了一棵丑巴巴的歪脖树。 本仙君游走于十方幻境之中,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过去种种。见到与猴子的前尘,竟觉得好笑,原来我与他之间还有这桩有趣的因缘。 原来我幼时曾一直介怀的「歪脖树」「丑八怪」,竟然是因猴子而起。如此说来,他欠本仙君的帐上又可多添一笔,回去我定要好好找他说道说道,讨论一下他应该如何弥补才是。 「呵——」本仙君垂眸轻笑,忍不住走过去摸了摸那块圆圆的石头。手感微凉,还有些扎手,感觉很像是猴子的头。本仙君起了玩心,摸一下不够又想多揉几下,只当是在「蹂躏」还是胎儿时期的猴子,毕竟连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得是何样貌——又臭又硬,和他犯起倔来时的脾气一样。 这时,女娲小跑过来。 终于找到五彩石,她大喜过望,撸起袖子半蹲下身,一下就将磨盘大的石头搬了起来。 本仙君不由往旁边退了两步,自动给她让开位置。虽然让不让都没关系,她看不到我,我也挡不住她。 本仙君只是惊嘆于她看似娇弱却力大无穷的身子。不过转念一想,对于一位上神来说,区区一块石头又算得了什么? 女娲抱着石头欢欢喜喜地走了。本仙君追出几步又停了下来,微微偏头看着「本仙君」身上的那只金蝉。 蝉蛹背上的甲壳在方才裂开了一道缝,慢慢的,缝隙扩大,露出里面细嫩的新肉——那也是一层甲壳,不过比之前纹路要细緻许多,通体为金色,光芒却不如金色刺眼,而是如冷玉一般清冷,颇有几分金蝉子的影子。 细细的「咔嚓」声响起,蝉蛹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金蝉弓起身子,终于抽出了一双薄薄的蝉翼。他轻轻抖动,逐渐将薄纱一样的翅膀舒展开来。试着扑闪了两下,蓄满力量之后,便震着翅膀飞走了,而飞去的方向正是女娲离去的方向。 是否那时金蝉已经有了意识甚至动了情,本仙君无从得知。不过想想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猴子还只是一块石头,两人还从未有过交集。 比起他追着猴子跑,本仙君更愿意相信他是被女娲上神的灵力所吸引,才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趋利避害,是世间所有生灵的本能。若得到母神的庇佑,将是一世的福泽。 树上只余下一个空壳,混沌境之中,除了本仙君之外再无一物。没想到最终陪着我的竟是金蝉留下的一个壳子,后来便是那个壳子也被风化归入尘土。于是,千年万载,本仙君孑然一树,十分清净,直到慢慢有了灵识。 本仙君欲跟上去看看接下来如何,忽得雾霭散去,眼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 火光漫天,血海翻涌,天地间的修罗战场上无数生灵苦苦挣扎其中。 有一人金髮红衣,手执长剑,从火光深处踏血而来。他金眸赤红,暴戾狂放,遇神杀神,遇佛诛佛。 本仙君倒是忘了。 猴子在修得正果之前,曾为妖。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还是前尘往事,不过是讲猴子和金蝉的,欢喜只是旁观者 第202页 第99章 九九 猴子乃天地孕育的石胎, 汲日月精华, 自然神通广大所向披靡。 但也正因为本非血肉之躯, 故而他的骨肉是硬的, 刀枪不入;血液是冷的,宛若寒冰;便是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脏, 也如同钢筋铁铸一般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生来桀骜,不受约束, 不分善恶, 不辨是非,嗜杀成性,继而造就无数杀孽。 虽说猴子在本仙君面前甚少动怒,但我并非从未见过他起杀心时的模样。 还记得两千年前猴子与长留哥哥在花果山曾打过一架,那时他是起了杀心的, 然而却不及他此刻的模样一半骇人。 因为之前再如何, 猴子的眼神中总还有几分理性在。如今他初化人形, 还未曾经受菩提祖师教化,终日与妖魔为伍, 踏血执剑的模样, 除了满身的戾气之外,竟再无其它。便是本仙君亲眼目睹了, 也不禁胆战心惊,生出几分畏惧之意。 但本仙君心知此地乃十方幻境,如今我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跟在他左右。猴子走一步,本仙君便走一步;猴子杀一人, 本仙君便在心底默念一句「大兄弟,你好走」。 火光照亮了天际,使得昼夜不分。不知过了几千个日夜,猴子好似不知疲倦一般。无数亡魂丧生在他的剑锋之下,万鬼同哭,祈求神佛降世,收服妖孽,普度众生。 金蝉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感受亡灵召唤,奉如来之命,率降龙伏虎二尊者前来除妖。 彼时,他眉间一朵银莲,身着素色袈裟,手执九环锡杖的模样与蟠桃园初见时并无不同。但细看之下,又能看出些许差别。 本仙君只知金蝉的气质素来清贵,便以为他的性子也该是千万年如一的沉郁内敛、秀于内而不显于外。于是在看到他此刻面对猴子,下巴微抬高高在上自信满满的样子时,不由一愣—— 金蝉与猴子,本是同一类人,一样骄傲,一样不羁,一样无所不能——仿佛这世上,只要他想,便没有他做不到的事,亦没有他渡不了的人。 可惜他遇到了猴子。 金蝉率二尊者与猴子大战数百回合,终是不敌。 降龙罗汉被打落凡间灵隐寺,伏虎罗汉重伤返回西天庭;金蝉则被猴子一剑抵住心口,剑刺入心脏半寸,血流不止。 猴子冷情冷眼,无半分怜惜,神情尽是嘲讽;金蝉的眼光却亮的骇人,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淡色的眼珠中倒映着猴子的身影,金髮红衣,惊艷至极。 金蝉无动于衷,本仙君的心口却实打实地替他疼了一下——仅凭这一剑,猴子欠他的,这辈子都再难还清了。 猴子冷笑一声,不尽嘲讽:「你是佛如何?普度众生又如何?你渡一人,我便杀一人;你渡一双,我便杀一双。千千万万无穷已,又岂是你能渡得尽的?」 金蝉眯了眯眼,淡淡道:「谁说本座要渡尽天下人了?或许前一刻还是,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猴子饶有兴味地弯起嘴角,「哦」了一声。 金蝉缓缓道:「渡你一个,便够了。」 猴子:「……」 金蝉:「既然我渡一个,你便杀一个,我又何必自讨麻烦?倒不如只渡你一个。若你能心存善意,苍生自然得救。」 猴子愣了下,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忽得放肆大笑起来,他将剑又刺入一分,凉凉地说:「哈哈哈,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想要渡我的。哈哈,和尚!难道你不曾知晓,我本是魔,佛又能奈我何?!」 「嗯!」金蝉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丝血线。他抬手在嘴角抹了一下,抿唇浅笑,轻声说:「既然如此,猴子,你可有胆量与我打个赌?」 「少用激将法激我。」猴子亦笑:「和尚你说,赌什么?」 金蝉说:「就赌十世之内,我劝你从善,渡你成佛。」 本仙君从猴子眼中看出了轻蔑与不屑,亦从金蝉眼中看到了坚定与执着。金蝉的理想是普度众生,猴子自是众生中的一个,所以金蝉为了他,甘愿捨弃一切。 「眼前才是金蝉子与猴子的初遇。」笑面书生温和的声音在本仙君耳边响起,慢条斯理,却字字如刀,在本仙君心尖儿上缓缓磨着,说:「怎么样,你觉得…比起你与猴子的桃林初见,此情此景,更胜几分?」 本仙君望着两相对峙的猴子与金蝉,一人红衣绚烂,一人银装清雅,即便是兵刃相接,剑拔弩张,流转在两人间的也不全是杀气,反倒生出几分异乎寻常的协调般配来。至少猴子的身上的戾气已经比方才消退许多。 「胜了九十九分罢。」本仙君望着猴子的眼睛,轻轻地道:「九十九分足矣,我怕多胜一分,他们会骄傲。」可惜,无论本仙君怎样,猴子此刻都看不到我。他一双金眸里此刻只剩了金蝉。 笑面书生似乎很满意本仙君的回答,轻笑数声,接着道:「值得他们骄傲的都在后面呢。金桃,金蝉与猴子之间的情意,是你永生都比不得的。猴子欠金蝉的,也是他永生都还不清的。」 「是么?」本仙君扯了下嘴角。 书生问:「你还要看吗?」 「看,为什么不看?」本仙君道:「不是说有十世吗?烦请一世不落的都让本君看看吧,我想知道。」 . 猴子虽生来为妖,魔性难除,但并不能永生。 第203页 于是,他辞别自己的妖朋魔友,跋千山涉万水,前去灵台山,拜于菩提祖师门下,以求取长生之道。 途经一座雪山,见路边的一块冰石上坐了位冻僵的少年。少年模样清秀,眉心一点硃砂胎记。本仙君识得,这张脸与两千五百年前五行山下的小和尚江流儿一般,正是金蝉的转世。 彼时,少年双手抱膝,薄薄的眼皮垂着,面色极白,嘴唇乌紫,看起来像是中毒已深。他周身结满厚厚的冰晶,看起来整个人都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冰莹剔透,冷艷无双。 本仙君觉得奇怪,为何他会冻僵在这茫茫雪地。这时见到从金蝉脚边的冰缝中缓缓爬出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才记起,这或许是金蝉的第一次转世。这一世,他救了一条冻僵的蛇,却反被蛇咬,于是还未来得及度化猴子甚至还未来得及与他说上只言片语,就已经丧命。 「唉——」本仙君嘆了口气,徒然有些伤感。 我想,金蝉一心想要度化猴子,却又无法真正舍下他的芸芸众生,所以造就了第一世的失败。若他能狠心不管那条蛇,至少还能活着见到猴子。 然而,本仙君却想错了。 猴子顶着风雪赶路,本没有注意金蝉,却因为那条小蛇拦路而驻足,回头看了一眼,脚步一顿,折了回来。他走过去,坐在金蝉旁边的冰块上,伸开累得发酸的双腿小息片刻,极自然地抬手拂掉了金蝉身上的薄冰,随后执了他的腕子凑到眼前细看。 本仙君也凑过去,见上面有两枚蛇的牙印,伤口周围乌黑,血也已经凝固。本仙君瞅着猴子的脸色,看不出他什么情绪,只见他出神。良久,猴子突然手腕一翻,挥剑挑断了那条白蛇。 猴子冷嗤一声,说:「一个恩将仇报,一个傻得天真。本是蛇蝎心肠阴毒无比,有人竟还非要大发善心拯救之,简直愚蠢!」 随后,猴子将那条断蛇熬成了热乎乎的蛇羹,满满当当三大碗,喝得好不畅快。临行之前,他随意找了个避风的山坳,挖了个坑,一只手揪着金蝉的领子,像是拖麻袋一样将他拖到坑里,埋了起来。 动作好不粗鲁,表情好不嫌弃;可即便是粗鲁嫌弃,但猴子还是做了——他亲手葬了金蝉。 站在猴子为金蝉立的无名墓前,本仙君瞥了眼猴子抓耳挠腮充满嫌弃的模样,即便有些心酸,却还是对他浅笑,淡淡地说:「金蝉,这一局,好像是你赢了。」 翻越雪山之后,是一片茂盛的林子。林中树影幢幢,极幽深,百鸟啼鸣,群兽相争。 正走着,忽然前方不远处传来声声困兽的嘶吼,怕是有什么野兽掉进猎人的陷阱中去了。猴子没有刻意要凑过去看热闹,但也没有刻意避而远之,径直往前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一名年轻的药师,正将新采来的草药敷在一头白虎的前爪上。 听到脚步声,药师偏了下头,一双秋水般明澈的眸子就这样直直望过来,映着他眉心一点硃砂痣。 本仙君心中早有预料,不觉得意外。 可猴子看到金蝉却明显一愣。大概他想不透,明明自己前不久刚亲手葬了的人,怎么又会出现在面前?不过彼时的猴子虽心智未开,气度比现在却也不差,是以并不显得惊慌,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神色如常了。 西天如来精通轮迴之道,早已让金蝉饮过忘川水、踏过奈何桥、经过轮迴盘,再世为人。故而,眼前这人虽是金蝉,却也只是与金蝉长了同样一张脸罢了。他被封印前世记忆,忘却所有,却记得自己的执念——在必经之地,候一必经之人;劝他向善,度他成佛。 金蝉起身,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猴子,似乎想说点儿什么。白虎摇摇尾巴,舔舐了下伤口,摇摇晃晃站起来,往林子深处跑远了。猴子擦着金蝉的肩膀走过去,没有回头。于是金蝉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本仙君猜测,猴子大概没认出面前的少年正是金蝉转世,否则以他的性子,定要好生奚落一番。毕竟与金蝉打赌时,他眼中是满满的不屑。 然而,才刚一走出林子,沿着小路来到集市,就见一妇人正抱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幼童恸哭,旁边的铁笼里囚着一头受伤的白虎,白虎前爪上绑着白纱,正是金蝉救过的那一头。 猴子被妇人的哭声吵得不耐,暴戾之气似要发作。这时金蝉缓缓走来,温声问妇人:「大嫂,发生何事?」 猴子瞥他一眼,不知怎的,已经握在剑上的手又搁下了。他不发一语,却也没有要继续赶路的意思。 妇人哭诉:「我儿,我儿被这头白虎所伤,早早夭折了。三岁,他才三岁啊。」 围观众人道:「村子近期日日有白虎作乱咬伤村民。我等被逼无奈,只好在林中设下多处陷阱,希望捉住白虎,为民除害。可不知究竟是谁,将白虎放了,还给它治伤。否则、否则孩子也不会白白被咬死。」」 金蝉闻言,有丝猝不及防地错愕。他勐地抬眸,看向铁笼。本仙君相信他问心无愧,可他似乎有一瞬,心虚了。 猴子坐在路边茶摊上,掀了个杯子大口喝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你救一虎,虎却伤一人。本性难移。兽就是兽,妖就是妖,恶就是恶。你救不了所有人,也渡不了所有人。现在——你可曾后悔救下这头虎?」 「不悔。」金蝉稍稍偏头,留给猴子一个倨傲的侧脸。不知他是嘴硬还是真心如此,淡淡地说:「我能救它一次,便救;能度它一时,便度。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三次不行便十次……」 第204页 「若他冥顽不灵,十次还是不行呢?」猴子笑道。 金蝉深深望他一眼,说:「那便倾我所有,永生永世。」 本仙君听得一愣,该有怎样的决心,才能说出「永生永世」这种话来? 猴子敛了目光,默然良久才放下二郎腿起身上路,头也不回道:「嘴硬!」 「说着『嘴硬』,实际上他还不是心软了?」书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有些幸灾乐祸地对本仙君吹着耳边风,笑嘻嘻地问:「金桃,看了这半天,你有什么感想?」 本仙君跟在猴子身侧,边走边道:「什么也不敢想。」 书生嘻嘻直笑,道:「喂,猴子有没有许诺过你『永生永世』?」 「……」本仙君驻足,仔细思索了一下,大脑却好像空了一般,茫然地摇摇头:「似乎…从未。」 书生又问:「所以,你难道不嫉妒、不怨恨吗?」 本仙君不解地皱皱眉,「我为什么要嫉妒要怨恨,现在是金蝉要跟猴子永生永世,可猴子不是没答应他吗?」 「到现在连醋都不会吃一下,你究竟会不会谈恋爱?!」书生似乎被本仙君的迟钝和麻木触怒了,他道:「好,那我就给你看一点儿扎心的!」 本仙君:「……」 其实本仙君想告诉他,该扎的心、该受的罪,本仙君在大道法会前夕早已承受过了。断情绝爱之痛,堪比万剑噬心,痛得本仙君早已麻木,于是轻易不会再感受到痛了。即便是感受得到,我也能忍得。 画面切换,转眼猴子已经成为菩提道祖最得意的弟子。掌握七十二般变化,筋斗云一去十万八千里。此时的猴子经过佛道儒三家经典着作的薰陶,身上山野之气少了许多,举手投足之间在桀骜之外更多几分风雅——已经有了几分如今的神韵,狂情野气有之,沉稳内敛亦有之——若非亲眼目睹猴子学成之后在众师兄弟们面前大肆招摇,被顶撞之后恼羞成怒大打出手,本仙君或许真的要信了他的邪,觉得他变了一个人。 与早年经歷有关,菩提祖师生平最厌恶也最惧怕弟子卖弄技艺遭人嫉恨。偏偏猴子此举犯了他的大忌。 菩提斥责道:「悟空过来!你没事儿变什么松树?我教你七十二般变化之术,是让你在人前卖弄的吗?」 猴子不以为意,淡淡说:「弟子并非卖弄,只是在与几位师兄探讨交流。」 菩提道:「交流?放神屁的交流!算了,我也不降罪与你,你走吧。」 猴子一愣,本仙君的心也跟着一颤。 本仙君了解猴子,他方才绝非有意卖弄,只是终于可以轻松驾驭恶筋斗云,一时开怀,忘乎所以而已。猴子虽甚少向人提起,但本仙君知晓,菩提道祖在他心中分量极重,既是恩师,亦是父兄。此次此刻,任何人都能对猴子说出「你走吧」这三个字,唯有菩提不能。 猴子闻言,声线微哑:「师父,你教我往那里去?」 菩提道:「你从那里来,便回那里去就是了。」 猴子说:「弟子念师父厚恩未报,岂可就此离开?」 菩提道:「你只要别给我惹祸,我就知足了。」他指着山门,不轻不重地说,「你踏出此门后,不许说是我的徒弟,若说出半个字来,我便将你剥皮锉骨,神魂贬于九幽,准叫你万劫不復!」 猴子没有回花果山,他游诸于四海,终日与妖魔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人人都畏惧他一身本领,俯首称臣,尊他一声大圣。可他虽笑着,却从未真正开心过。每每深夜,宾朋尽散,猴子总爱地为席,天为被,随便找块石头躺了,拎一壶浊酒,支着二郎腿将自己灌得烂醉。 本仙君记得很久以前,在蟠桃园时,猴子曾倚在本仙君脚下说过这样一段话: 「你看看天上这些人,他们表面上敬畏我,唤我一声大圣。可实际上呢?我知道,他们对我,从来只有畏,没有敬!」 现在呢?也一样吧。 被逐出师门,便如丧家之犬一样无所依靠,与被抛弃又有何差别?夜夜笙歌又如何?内心,也一定是孤独的罢。 相见恨晚。 本仙君恨自己为何不能早些认识猴子,也好陪伴他走过这段岁月,让他知道,至少有一人是愿意真心待他的。而如今,本仙君虽身在幻境之内,却与数千年前那次不同,只能看得猴子,却摸不得。 「大圣。」本仙君在猴子身侧和衣躺下,轻轻搂着了他的肩膀,「菩提祖师是为你好,才逐你出的师门。待五百年以后,你就会明白了。而你……不管怎么说,你还有欢喜在。我不敬你,更不畏你,我心悦你。」 遮在头顶的,恰是一株桃花树。月色熹微,投下一树绰约的阴影。猴子终究是醉了,粉白色的花瓣落了一身也不自知。 翌日清晨,树下站了一人,一袭素衣,如雪三重。这是金蝉的第四世,一位重病在身命不久矣的蹁跹公子,骨子里却有一股子强韧在,志在有生之年踏遍名山大川,赏尽千秋美景,了慰此生。 偏偏,偏偏。 偏偏金蝉为了猴子,割捨了自己跋涉天下的梦想,甘心在有生之年,常伴左右。 金蝉说:「你若需要我,我便一直在。来世不可说。但至少这一刻,我能保证。」 猴子注视他片刻,翻身跃起,手负在身后,边走边道:「跟上。」 第205页 金蝉背着装满干粮和水袋的竹篓,托着孱弱的病体,一步三摇却又倔强无比地追在猴子身后。 猴子身高腿长,步子极大。金蝉摇摇晃晃,快要昏厥,却还是咬牙坚持。为了保持清醒,本仙君瞧见,他不但将自己的唇瓣咬出了血珠,甚至连手心都被自己掐破了皮,指缝里渗出血水。猴子反而越走越快,熟若无睹。 见猴子这般不懂怜香惜玉,对金蝉如此绝情,本仙君该笑才是。可看着金蝉苍白无血的脸色与他唇上血珠两相辉映,本仙君却心涩难忍,甚是想哭——我突然怕金蝉对猴子的付出太多,我自个儿比不上。 正在本仙君出神之时,金蝉已经小跑着追上了猴子。他气喘吁吁,咳嗽不止,却不忘问一句:「我叫江流儿,你叫什么名字?」 「……」猴子嘴唇颤动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摇摇头,淡淡地说:「我……没有名字。」 是了,他唯一的名字还是菩提祖师为他取得,叫做「孙悟空」。如今既然离开菩提门下,为了不暴露师门出处,此名自然不可再用。 「没有名字?」金蝉很是意外:「没有名字你是如何长这么大的?你的亲朋好友都如何唤你?」 「我没有亲朋好友。」猴子说不轻不重地说。 「……」金蝉露出几许同情之色,说:「你若愿意,以后我便是你的朋友。至于名字——」他低头想了很久,直到猴子又走远了,才再次小跑着追上去,「长留,长留如何?」 原来,「长留」二字,出自此处。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应该就交代完前尘了,猴子也该来救欢喜和金蝉啦 第100章 一零零 「长留?呵, 长留啊——」本仙君呆立原处, 见他二人走远, 一时竟失了跟上去的勇气。 当初猴子说他姓「孙」名「长留」, 本仙君只知将「长留」二字记在心里,却从未怀疑过这二字的出处。原来、原来竟是金蝉为他取的么? 「猴子与金蝉相识在前, 与你相遇在后,你本已经失去先机。如今, 不仅猴子的人是人家的, 就连你唤了千年的『长留哥哥』,也是人家的。」书生的一张嘴生的倒是刻薄,字字如刀狠狠往本仙君心上戳,「我说句实话,『孙长留』这名字是真难听!你也怎不想想, 依猴子的性子, 若非他真的将赐名之人放在心上, 又怎么乐意将这么难听的名字给自己用?」 「大圣他才不——」本仙君想矢口否认,可偏偏找不出丝毫理由反驳书生。莫说是反驳, 就算是自欺欺人都不足够。只好垂下眼, 深吸了口气,沉沉地说:「闭嘴!」 「恼羞成怒了?」书生笑嘻嘻说。 「……」本仙君偏过脸。 书生继续说:「这一世, 金蝉身患重病,自知命不久矣。他为猴子取名『长留』,是在暗示自己虽然余生短暂,却期盼能长长久久地留在猴子身边。你觉得猴子会听不出这其中含义?既然他明知金蝉是在藉此对他表明心意, 却又不拒绝——」 本仙君不由握紧了拳头,狠狠道:「我让你他娘的闭嘴!!!听到没有???」 似乎本仙君越是气愤,书生便越是兴奋。最开始他只是轻笑,听到本仙君不顾斯文地爆粗,却是阴恻恻得意忘形起来。听这声音像是笑声里带了三分异常兴奋的哭腔,边哭边笑着说:「好好好,我不说了。那——接下来几世,你还想看吗?」 本仙君道:「你让我来此,不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些吗?我若说『不看』,岂不白白浪费了你一翻心意?」 . 十方幻境之中,时间如白驹过隙,春秋无度。不过眨眼的功夫,已是三年光阴。金蝉体质日渐衰弱,终于在第四年夏至时,在猴子怀中缓缓阖上了眼皮。 彼时,正值日落西山,晚霞漫天,景色醉人。 猴子坐在那棵桃花树下,怀中揽着金蝉的遗骸,背后是青葱的绿林,林中蝉鸣阵阵,说不出是悦耳还是聒噪。他这一坐,便是一动不动的整整三个日夜。 于是,本仙君便在旁边站着,陪了他三个日夜。我能理解他,在猴子看来,金蝉一死,这世上唯一一位诚心待他的人也就不復存在了。 金蝉生前未能如愿,踏遍名山大川。但他死后,猴子带着他的骨灰,乘着筋斗云,俯瞰四海八荒,也算遂了金蝉的遗愿。 第五世,又过数十年。 如书生所说,金蝉托生成咸池国太子,自小矜贵,被国主和王后捧在掌心,养得性子天真无邪,长到十七八岁还不知愁为何滋味儿。 然而,即便娇生惯养金枝玉叶,他毕竟是金蝉转世,骨子里的慈悲不曾丢弃分毫。他小小年纪便屡屡削减税银、开仓赈灾,勤政爱民。偏偏他十八岁生辰礼时,国家战败,不得已被送去敌国做了人质。即便如此,还是落得一个亡国的下场。前朝旧臣以及遗民们为求自保,上奏新君,将金蝉悬挂于皇城门外暴晒三日,以乱箭射死。 金蝉从未苛待过任何一人,却落得如此下场。甚至皇城百姓自发地齐聚在城门下观刑,口中发出一片叫好之声。似乎谁的喝彩声越大,就越能表明自己与「前朝」一刀两断的决心,以及跟随新主大步迈向新生活的期盼。无一人记得,城上这位奄奄一息的太子殿下,曾经是他们举国的骄傲和唯一的希望。 本仙君都有些瞧不下去了,为金蝉不值。这时,数千名弓箭手蓄势待发,阳光下,箭矢折射数一道白光。本仙君微微眯眼,也没多想,伸手欲拦。那支羽箭却从本仙君掌心穿过,没留下任何痕迹。 第206页 「没用的。」书生说:「在这里你只是一个局外人,救不了他。」本仙君忙看向金蝉,却见那支箭并未伤到他,而是被挡在他身前的猴子拦住了。前几世,皆是金蝉主动来找猴子,而这一次,却是猴子最先找到了他。 猴子握着那支箭,背对着金蝉,说:「跟我走。」 金蝉被断去双手双脚,垂着头,轻轻笑了一声,说:「我走不得。」 猴子回头,露出一丝疑惑,问:「为什么?」 金蝉说:「今日必须有一皇室中人被处死。若不是我——也只有我了。你看看底下这无数双眼睛,满满都是对『活』的渴望。唯有我死,他们才能活。」 猴子沉沉地说:「若我不允呢?」 「你算什么狗屁,由不得你不允!」士兵头领说,他招招手,万箭齐发。 猴子身形未动,周身戾气徒增,红袍唰得张开,就像是一道屏障,将无数簇羽箭统统挡了回去。箭矢乱流,城下一片哀嚎声,只不过瞬间,已然是尸横遍野。 金蝉大惊,忙道:「住手!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多管闲事,又凭什么心狠手辣残忍至此?」 猴子未见收手的意思,只冷冷道:「非我残忍,而是你执迷不悟。」 顷刻,在场的士兵与百姓共五千八百一十三人,尽数被猴子一箭穿心。 望见这一幕,金蝉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脸上血色尽失,漆黑的瞳仁迅速骤缩成细小一线。直至眼中骄傲尽碎,急怒攻心,终于「唔」得吐出口血来。 本仙君看着金蝉的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滚落,他哭了。本仙君从未见金蝉哭过,他自持清高,一向骄傲,仿佛无所不能,今日他却对着猴子哭了。 猴子皱着眉,似乎不解金蝉因何要哭。他茫然地望着金蝉,想问一句为何,却再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猴子此举伤他至深,深到震动了金蝉的元神,唤回了他被封印的记忆。于是他仓皇地将自己的神魂从这具皮囊内抽出,化作金蝉,逃回西天去了。 金蝉曾度人无数,从未败过。遇到猴子后却屡屡碰壁。说好的十世已经过了五世,猴子却还是嗜杀成性,丝毫未变。试问,他怎能不怕,又怎能不逃? 可作为旁观者,本仙君却瞧得清楚。猴子变了,或许在上一世,又或许更早以前。最初猴子嗜杀,只是因为他想而已。如今猴子大开杀戒,却是因为金蝉。 金蝉这一躲,便躲了猴子整整百年。 百年之后,金蝉再世为人。江南富贵人家,衔玉而生,人亦如玉温润,性子清雅淡泊,一如往昔。但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眼中再不復从前的骄傲,看起来总有一股子淡淡的忧伤,欲说还休——正如本仙君在蟠桃园时见他的第一眼。 金蝉此生亦名为『江流儿』,乃江府嫡子。 江湖术士说,金蝉衔玉而生,註定是大富大贵之人,江老爷因此大喜,十分看重金蝉。而金蝉下方还有两名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金蝉待他们情同手足。 谁想弟弟们却伙同外戚将江老爷活活气死,又害得金蝉双目失明,逐出家门。本该是天生贵胄,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却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金蝉命丧街头的那晚,雨下十分应景,下得挺大。他虽目不能视,但耳力尚存。听到若轻若重的脚步声缓缓靠近时,倚在一道断墙上,他一边低低地咳,一边低低地笑,像是自嘲,也不知他究竟要笑与谁人听。 猴子淡淡地说:「早在十年前,你那两个兄弟就该死,是你救了他们。如今他们却反过来害你,你可后悔?」 金蝉摇摇头,轻声说:「我救人,只不过是听从本心;若他们能将心比心,固然可喜;但若没有,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这便是善。」 「这世上没有一丝善意是应该被辜负的。总有一天,我所付出,都会有所回报——」金蝉娓娓道,一顿,他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更轻几分,「这话你信吗——我自己,呵呵,都不敢再信了。」 猴子抬手,覆上金蝉的眼睛,将他不能瞑目的眼皮阖上了,轻轻嘆了口气,说:「你这不是善,你是傻…」 猴子心疼了。冷清冷血的石猴,竟一有日因为一个赌注,学会心疼人了。听到金蝉说不敢再信「善」时,猴子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慌乱,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本仙君想,他大抵是怕金蝉失去自己的骄傲吧。毕竟金蝉与他是同一类人。虽然一个是神,一个是妖,骨子里却一样骄傲,骄傲到自负的地步。 当日金蝉率两位尊者下界捉妖,初见猴子眼中似有惊艷。猴子看向他时,又何尝不是? 金蝉与猴子就像是镜面相对,看着金蝉,猴子就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所以,他又怎能忍受金蝉说出这句:「你信吗?我不信了」? 第六世后,猴子性情突变,整个人都沉郁很多。昔日的妖朋魔友再来找他玩耍时,他都一概避而不见。每天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窝在水帘洞中听着瀑布声出神。本仙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不难猜出——他在纠结善恶对错——这些他以前从未想过也无需多想点的东西。 直到一日,阴差索命。猴子发着发着呆,就被黑白无常用锁子套住脖子勾掉了魂儿。于是,猴子大闹地府,销了生死簿,捣翻了阎罗殿。被囚地狱的无数恶鬼因此得以逃脱,为祸人间。 第207页 此事惊动三界,人间又是一次生灵涂炭,猴子的大名因此响动三界。世人皆知,女娲补天所剩的五彩石内孕育出一妖猴,乃血衣修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一时间,人人谈猴子而色变,十分畏惧。 比如,一些家长就喜欢拿猴子去吓唬自己不听话的小孩儿,说:「你胆敢再哭!胆敢再哭?再哭一声,老娘我就让老马猴子过来把你带走吃掉!」此处的「老马猴子」,指的正是猴子。于是再皮的小孩儿也都安静老实下来,眼里憋着一泡泪,抽抽搭搭地不敢继续淘气,更不敢再哭。 若是以往,猴子定又要耐不住性子大打出手,这次却一反常态,对这些流言不甚在意。人间恶鬼流窜,伤亡无数。猴子离开地府之后没有急着回花果山,而是四处逍游,顺手捉鬼驱妖——本身便是妖,却来驱妖——莫说是旁人不能理解,连他自己偶尔也会嘀咕一声,觉得这太不像自己能做出的事儿。 中元这日,阴气极盛。 猴子追着几只为恶的鬼怪来到一片乱葬岗,将其收服之后,便在一个坟头前坐下来小憩。正眯眼欲睡,忽然坟头后面传来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猴子掀起尊贵的眼皮,枕着胳膊,瞄了一眼。 本仙君跟着去看,见有一个人猫着腰鬼鬼祟祟,手中拿着凿子扳子洛阳铲,竟然是一名盗墓贼!再仔细一看,哎呦,我去,此盗墓贼竟然是,金、蝉、子! 难不成金蝉因为前几世屡屡受挫,伤心至极,于是决定自暴自弃,弃善从恶了? 此时距离金蝉上一世故去已有数十年。这么久的时间都没有等来金蝉的第七世,猴子几乎要以为金蝉失约,不会再来。此时见到金蝉冒冒失失从盗墓穴里钻出来,灰头土脸的模样,竟是神色一松,颇为轻快地笑了。他这一笑,竟把金蝉吓了一跳。 子夜时分,乱葬岗上阴风阵阵,电闪雷鸣。 金蝉寒毛倒竖,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谁在那里?」 猴子翘着二两腿,嘴角微弯:「这里是乱葬岗。我自然是鬼。」 金蝉慢慢冷静下来,他探出头,默默注视着猴子,头一歪,说:「你不是。鬼没有影子,你有。」 「噢——」猴子拖长了话音,慢条斯理道:「我不是鬼。我比鬼可怕。堂堂堂齐天大圣的名号,你听说过没?」 「嗯,听说过。」金蝉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他爬出墓穴,坐在猴子身边,拾起坟前的祭品瓜果张口就咬。 猴子坐起来,扬了下眉梢,道:「既然听说过。世人都说我是血衣修罗,遇神杀神、遇佛诛佛,你不怕我?」 金蝉反问:「我和你聊天这么久了,你不也没有穷兇恶极加害于我嘛。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怕你?」 猴子嘴角一抽:「……」 金蝉剥了个橘子,掰下一瓣儿递给猴子,没头没脑地说:「我小时候要过饭,最难的时候跟地主家的狗过抢吃的,差点儿被狗咬断了脖子——狗吃的都比人好。」 猴子没说话,静静听着。 「你猜后来我是靠怎么活的?」金蝉歪过头,沖猴子粲然一笑,他转了转手里的半个橘子,指着前面的供桌说:「靠捡拾墓地里的供品,靠挖取墓穴中的财物。」 「敢跟鬼抢东西,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如果在这里躺着的鬼爷爷鬼奶奶们中有一个脾气不好的,铁定不能让我活到今天。可他们偏偏默许了。我爹娘生我而不养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若不是墓地里这些鬼怪肯把他们的祭品分给我一些,我早他娘的饿死街头了。 「所以说啊,善念与慈悲,与你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是妖没关系。好人被逼急了也会心生恶意,而鬼、鬼也同样分善恶。有时候妖魔鬼怪比人还好相与。关键是你心里怎么想的。如果你心存善良,别人怎么看待你就都不那么重要了。但如果你想做一个恶人,那——算了,就当我没说罢。」 猴子一愣:「……」 金蝉起身,收拾了铲子铁锹,又把从墓穴里带出来的几件玉器装进口袋,才十分爽利地拍了拍猴子的肩膀,道:「哈哈,别想那么多啦。现在雨也小了,风也停了,你吃完橘子就赶紧回家吧。」 话毕,金蝉就背着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雨夜中。 本仙君以为猴子会追上去,可他只是捏着金蝉给的一瓣橘子发怔。等到天亮了才走,走时又顺走了供桌上的一个梨子和一个苹果。 本仙君急忙跟上。 画面遥远,倏忽间又是百年。 此前,猴子为救金蝉血洗咸池国、为取定海神针搅乱龙王殿、为销生死簿大闹阎罗殿……种种早已惹得天怒人怨。五大天庭屡出奇招,诸天神佛各显神通,下界捉拿猴子。 猴子不堪其扰,虽然无惧,但也不想真的与其撕破脸皮,徒增麻烦。于是使了个变化之术,隐去真身,变成一个懵懂小妖,避人耳目,在人间逍遥。 诸神为了找到猴子费尽周折,谁也没想到猴子变成一名乌髮红衣的俊俏少年,就在他们眼皮子地下喝茶吃酒。过了许久,那些神仙一无所获,只好无功而返。猴子摇头低笑,正想变回真身,茶桌上却多了一双碗筷,茶桌对面亦多了一人。 捉妖师,金蝉的第八世。 猴子没有变回真身,他被金蝉收了。是夜,猴子打破封印逃了出来。没逃出多远,却又被金蝉捉了。不知是因为金蝉有意放水,才会让猴子屡屡逃脱;又或是猴子放水,才会被金蝉每每捉住。如此往復多次,两人虽没有过多交流,却相互玩得不亦乐乎。 第208页 过了几日,本仙君才留意到:每当猴子被金蝉封印在香炉中时,往往是有仙界的人奉命下界探寻猴子的下落;而仙界的人前脚一走,猴子后脚就从香炉中熘出来了——他在帮猴子躲避追捕。本仙君也是这时才发现,金蝉根本不像平日里看着的那般守规矩甚至是刻板绝情,他骨子里也有叛逆在,也会为了猴子跟天庭诸神周旋,甚至耍一些小聪明。 可最终他还是放弃猴子,而选择了芸芸众生。本仙君想,或许是因为他的叛逆与感性,相比于他的理智与冷静来说,还是弱了些罢。金蝉太冷静了,他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为之捨弃什么。偏偏他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心疼。 未修得金身正果的捉妖师,大多数都会被妖气反噬,活不长久。金蝉转世之后的江流儿亦不例外。不过二十又三,便心神俱疲,未老而衰。死前,他将猴子从香炉中放出,掏了自己的精元结成的内丹赠送给猴子。 金蝉说:「你我相伴五年,打打闹闹也算欢喜。如今我就要死了,没什么好留给你的。只有这一样。你带在身上,它能助你掩盖身上的妖气。如此一来,你不必刻意改头换面,也不必躲躲藏藏了。」 猴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其实,我……」 金蝉虚弱地笑了笑:「我知道。凭你的本事,根本不需要躲躲藏藏,天庭的人也奈何你不得。可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受下可好?」 「……」猴子将金蝉托在怀中,接过内丹,点头应了声好。 金蝉又说:「相识至今,我还没有看过真实的你长、长什么模样呢。若有下次、下次,你能让我看一眼吗?」 猴子笑了笑,温声说:「不用下次。现在你若想看,也是看得的。」 猴子变回了猴子,可金蝉却闭上了眼睛。这一世,他终究没能看到猴子的真容。猴子不是纯真少年,眉眼里都映着无辜;猴子五官深邃,金色璀璨的眸子里…凝着一滴泪。 本仙君心中一震。猴子乃石猴,生而无泪;除非痛到深处,用精血所化。猴子生平第一次落泪,是为了金蝉。第一次心痛到不能自己,亦是为了金蝉。 书生慢悠悠地在本仙君耳边说:「一滴断肠泪,十滴心头血。」 本仙君沉默片刻,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不过一滴泪,十滴血而已。猴子又不是只这一次落泪,曾经大道法会,他为了我——」 「他因你的死而落泪?」书生干笑一声,「你不过是听旁人说起而已,又亲眼见了?何况,能让一个生而无泪之人伤感到落下生平的第一滴泪,这是后来的十滴、一百滴、泪流成河都比不得的。」 本仙君磨了阵儿牙,感到十分泄气,道:「那也怨不得别人。怪只怪本君生得太晚,让金蝉钻了空子。若是本君先遇上猴子,也许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是啊——」书生念白一样拖长了话音说:「要是没有金蝉就好了,他该死。」 「……」沉吟片刻,本仙君勾了勾嘴角,凉凉道:「是,他该死!」 这一次,猴子没有等着金蝉转世,而是直接去了天界找人。 本仙君有些意外,原来猴子竟然一直都知道,无论是救蛇的少年还是被乱箭穿心的太子殿下、无论是衔玉而生的却不得善终的富家少爷还是赠他内丹的捉妖师,全部都是同一个人——金蝉转世。不过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金蝉从未刻意瞒着猴子,否则他也不会每一世都用同一张脸,亦同样叫做「江流儿」了。 不过,许是不想为金蝉惹麻烦,猴子没有直接去西天要人,而是十分迂迴地收了玉帝的任命书,去往南天庭做弼马温。于是,蟠桃园里本仙君亲眼见证了他们的重逢。不过,因为当初那个赌是金蝉随口定下的,如来并不知晓。 猴子说,「既然他当初不知,此后也无须再知。这且当做你我之间的秘密,莫要让他人知晓你我本就熟识。」 金蝉曾帮着猴子逃脱仙界的追踪,此事自然不可为外人知。否则被人知道他一代高僧竟与妖同流合污助纣为虐,还了得?于是猴子不让说,金蝉也就默许了,不对外声张。 所以那天在蟠桃园,两人见面时才显得格外生分,本仙君也因此误会他二人是第一次见面。殊不知在此之前两人已然是惺惺相惜,有着生死过命的交情。 本仙君望着蟠桃园熟悉的一幕幕,问:「不是说有十世吗?如今才过了八世,还有两世呢?」 书生说:「在天庭的这段时间,可以算是第九世。」 「都说佛最慈悲。但佛本无情,最无情者也最为绝情。可一个绝情之人,你又能指望他慈悲到哪里去呢?」书生说:「金蝉虽让为佛,但他也只是假清高而已,他比谁都深刻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度化猴子的方式不是动之以情,更不是晓之以理。而是——」 「而是教他动情。」本仙君幽幽地说:「金蝉让猴子尝到了爱一个人的滋味儿。」 书生道:「有了情,便不会绝情。自然也就不会再嗜杀成性。因为『善良』这个词之所以存在,本身就是因为爱。」 「善良……是因为爱。」本仙君将书生的话默默重复了一遍,忽得笑了,道:「金蝉这一招使得极妙,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为了渡猴子向善,他把自己的心都搭进去了。」 第209页 书生说:「这个赌,猴子输了,但金蝉也没赢。」 本仙君道:「感情的事,或许不是一个输赢对错就能概括的。猴子输了赌,金蝉输了心。可他们这般,又至本君于何地?」 书生愉悦,道:「欢喜,你终于开窍了。恨吧!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豪赌,凭什么要把你扯进去,让你去当这个可有可无的赌注?你该恨死他们!」 本仙君冷声道:「你说得对,我不甘心!我要报仇!」 书生道:「猴子来了。」 本仙君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道:「什么?」 书生:「猴子赶来阿鼻地狱了。哟,瞧他这风风火火的劲儿,看起来挺生气嘛。你猜,他这次是来救你的,还是救金蝉的?」 本仙君:「……」 本仙君还未答话,十方幻境中画面突变。我望着那些,一时竟有些痴了。 只见天马冲出马厩,闯入蟠桃园,马蹄落下,正要一脚踏断一棵可怜兮兮的歪脖树。猴子恰在此时出现,穿云靴,踏祥云;披金甲,挽长风。在万众瞩目之时,挥起金箍棒,一棒子扫走了那头疯马,随之又捋了一把毫毛,轻轻一吹,化出数以万计的分身。 虽然每一只猴子都手拿棒槌,都身披金甲,都能一下驯服一头疯马,但本仙君却能从千千万万只猴子中一眼便认出他来。 猴子曾留给本仙君诸多印象,或骄傲不羁,或洒脱惬意,或温柔脆弱,但唯有这次,本仙君穷极一生,钟难忘却。也是自那时起,本仙君便有了一个理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与猴子这般,在万众瞩目时,成为一个身披金甲足踏祥云的盖世英雄! 本仙君才记起,我似乎从未对猴子说过,说我想与他并肩,或站在最高的云端,或者策马扬鞭。而这分明是本仙君曾最想对猴子说的话。 蟠桃盛会之后,金蝉第九世捨身饲佛。有传言,蟠桃亦可助诸佛渡劫。猴子埋怨玉帝他老人家吝啬,不肯拿出蟠桃相助,才害金蝉殒命。于是一气之下,大闹天宫。 可猴子错了,他不知传言有误。西天四千神佛的劫数并非蟠桃可解,而是蟠桃园中的一棵金桃树可解。但彼时本仙君尚未开花结果,玉帝又哪里来的金桃子去救济西天诸佛呢? 佛祖降罪,佛掌倾覆,化为万丈高山重重落下,将猴子囚困在五行山。 本仙君望着愤愤不甘的猴子,默默心道:「大圣,有些话,若待我离开这幻境回去再对你说,是不是太迟了?」 金蝉转世十次,化身小和尚江流儿,前往西天拜佛求经。 猴子说:「玄奘,你带我走。你普度众生,多度我一个,又何妨?」 金婵说:「好,我来度你。」 彼时,在五行山听到猴子与金蝉的这番对话,本仙君心中虽然不舍,但也真心巴望着金蝉能帮猴子解除封印,带他西行。而此刻再听到这句话,本仙君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儿了。 恰如书生所言:「金蝉度猴子从善,猴子护金蝉西行,本是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这场十世的豪赌,无论谁输输赢,恩怨纠缠,都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说到底,金桃,你就是一个外人。」 . 「是,我只是一个外人。」本仙君苦笑,「可我若只是一个外人,他二人又何必设计招惹我,把我牵扯进来?」 此时本仙君已经看完所有该看的不该看的,重回现实世界之中。金蝉终于完全丧失五感,不能视听言语、更感受不到疼痛。他满面是血,却丝毫不显狼狈,甚至反而干净得让人厌恶。 「是啊,凭什么?」书生说。不知是否错觉,一直呈虚影状态的他看起来竟然比之前真实许多,依稀能看清五官的轮廓了。长眉秀目,极为俊俏。他说:「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金蝉又凭什么拥有这么多?他有他的佛、有他的众生,他还嫌不够吗?他还想霸着猴子!甚至你最爱的『长留哥哥 』,连名字都只属于金蝉,岂不可恨?!」 简直可恨! 一个仿若沥血的「恨」字迴绕耳边,本仙君忽然一阵头晕,竟是站也站不住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以手撑地,本仙君垂着头,恨恨地说:「没错!金蝉,该死!」 左手指环上缠绕的红线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顷刻盛放异彩,紧紧绷着,不断抖动。猴子在寻我,同时他也定听到了本仙君方才那句心里话。于是那线挣得更厉害了——他大概被「该死」二字吓到,觉得这不像是本仙君能说出口的话。 莫说猴子不信,若非事实如此,本仙君一向体瘦心宽性子温和,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句怨毒的话会出自我口。甚至,本仙君竟召出水逆,蓄力起身,拖着剑慢慢向已经无知无觉地金蝉靠近。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在对本仙君说:杀了他,杀了他猴子就永远都是你的!若非他与猴子相识在先,猴子爱的人一定是你!没有金蝉,你与猴子之间就再也没有障碍了。 「对,就是这样,越恨越好,杀了他!欢喜,杀了他!」书生尖笑,可他笑着笑着又一下顿住,疑惑道:「咦?我在外面设了数道结界,曲曲绕绕四通八达。猴子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正确的路,追过来了?」 本仙君朝他挥剑,冷冷道:「闭嘴!你他妈吵得本君头痛!」 「你对我动手做什么,没用的。你该杀的是金蝉。」书生说:「还记得你身陷火场那次吗?猴子原本是要去救你的,都是这个和尚!都是这个和尚用计拖住了猴子,不让他赶去满仓国救你,害你险些被活活烧死。被火烧的滋味儿如何?很疼对不对?」 第210页 本仙君讷讷点头:「疼,疼死了。是金蝉子的错,是这臭和尚的错!我恨他,恨死他了!也恨猴子!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恨!我恨他们!恨他们夺走我的天真,让我终日患得患失,变得再不像我!」 书生道:「那么,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次?」 本仙君问:「赌什么?」 书生道:「就赌——若只能带走你与金蝉中的一个,猴子会选择你,还是金蝉。」 本仙君:「……」 书生:「怎么,你不敢赌?」 「有何不敢?」本仙君撑着剧痛不已的额角,淡淡地说:「赌注呢,是什么?」 「没有赌注。」书生说:「被猴子抛弃的那个,无论是谁皆为我所用,献出元神助我修得真身。」 「成交。」本仙君道。 这下猴子真的疯了,恨不能将本仙君的手指给扯下来。指间红线越挣越紧,终于「铮——」得一声,三股中断了一股。 本仙君低头,茫然地望着那根线,忽然记不清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红线?为何要绑着本仙君的手指?它怎么就突然断了?断了后果会如何?可又不能耗费脑子仔细想,因为本仙君一想,头就开始炸了一样疼。 疼得本仙君什么都顾不得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可看着线断了,本仙君心里真的很难过。 直到目光落在金蝉身上,本仙君才终于找到了这一切痛苦的根源,也是罪魁祸首。都是因为他——这个表面看似清高不惹尘埃的和尚,实际上是一朵披着假面的白莲花,着实可恶至极——他的确死不足惜! 于是,本仙君提剑,一剑刺下! 第101章 大结局(上) 这一剑刺出, 几乎是同时, 有道凌厉的掌风袭来。 「金欢喜, 你疯了!」 如意剎那间金光大盛, 形成一道结界将本仙君护住。但对方攻势强劲,便是如意也奈何不得。本仙君被震得连退数步, 腑脏好像被震碎了一样痛。神识恢復几分,本仙君抬头茫然地望着猴子, 回忆起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金蝉, 金蝉…江流儿,江流儿?」猴子在给了本仙君一掌之后,便冲去金蝉身边检查他的伤势。那神情,又岂是他曾向本仙君说过的「只有怜惜,从未有过半分情爱之意」?金蝉满身是血, 猴子都要心疼死了。他甚至唤了金蝉的乳名, 「江流儿」。 然而金蝉早已丧失五感, 无论猴子如何唤他,都无知无觉。 猴子转过头, 瞧了本仙君一眼, 脸色阴鸷得可怕,冷冷道:「金欢喜, 你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吗?!」一顿,看到已然直直插入本仙君腹中的水逆,猴子瞳孔骤然缩成细小一线,斥责的话语立刻就走了音, 略带惊慌道:「欢喜,你——」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杀了金蝉?」本仙君瞧见猴子眼神中的慌张,极轻地笑了一声,终是没忍住胸口翻涌的血气,「唔——」得吐出口血来,身子一晃,跪在地上。 切腹之痛,却敌不过猴子那轻飘飘一掌来得更疼。疼得本仙君恨不能就此昏过去,偏偏我还清醒着,越痛就越清醒。本仙君道:「方才本君一万个想杀死金蝉的心都有了,可我不能,因为我怕此举会伤了你的心,惹你厌恶……」 「欢喜。」猴子轻轻唤了一声,似乎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无奈。他往前迈了一步,似要掺我起来,「别说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别过来!」本仙君抬起头,红着眼眶低喝,「更别碰我!」 「!」猴子一震,不敢再动,欲言欲止:「我……」 早在猴子进入洞穴那刻书生就隐去身形不知去了何处,但他的声音却始终迴绕在本仙君耳边,驱之不散。此刻,他又说:「欢喜,这个赌,你输了。事到如今,你该看清——在猴子心里,最重的那个是金蝉。甚至,他从未相信过你。」 本仙君一手撑地,另一手捂着耳朵,嘶声低吼:「你他娘的给本君闭嘴!!!」 「……」猴子以为本仙君在骂他,于是张张嘴,到唇边的话又噎下了。 「咳,咳!」本仙君喘息一阵儿,垂着头轻轻地说:「既然伤不了金蝉,于是本君只好自伤。期望用这切腹之痛、咳、来换取片刻清醒。我从未真的动过伤害金蝉的念头,可是大圣,你、你却从未信过我。」 猴子说:「我没有不信。」 本仙君抬起手,露出腕子上缠绕的如意给他看,悲凉地笑着说:「你赠我如意,让我日日戴着——今日若没有它,是不是便也没有了我?你说是护我,到头来伤我最深的人却也是你,岂不讽刺?」 怕是被本仙君戳到了痛处,猴子勐地向后退了一步。 本仙君将镯子从手腕上撸了下来。本想丢回猴子怀里,可因为体力不支,失了准头。镯子掉在地上砸了猴子的脚背,随后像是车轱辘一样滚啊滚的,就到了金蝉身边。本仙君一哂,淡淡地说:「镯子还你罢。送给该送的人。」 猴子一愣,要回身去捡,说:「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未有过收回的先例。」 这时,洞穴深处骤然明亮起来。十丈业火,熊熊燃烧,不断蔓延,吞噬一切。 火中百鬼哭嚎,无数魂魄在一片似橙非橙似蓝非蓝的火海中化作姿态扭曲的黑影,随着火舌跳跃,艷极诡极。 第211页 无间业火燃于无间之地,永不熄灭。世间一切但凡有魂魄的生灵,皆能将之烧成灰烬。 即使不用脑子,动动脚指头也能知道这火究竟是谁引来的——书生原本就生于无间之地,与无间业火同生同灭,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人选。果然,书生虽然人未现身,声音却一直在,他说:「如果你还不死心,对猴子心怀希望,在下只好帮你看个明白。但是欢喜你别忘了,愿赌服输。」 热浪袭来,将本仙君沖得身子都往前一栽,直接匍匐在了地上。原本水逆只刺入本仙君腹部三寸不足,经这一摔,直接穿膛而过,疼得本仙君「嗷——」一声怪叫,险些哭了出来。 猴子发觉有异,勐然回头,见正有一条火龙直扑金蝉面门。于是他长臂一抄,将金蝉拦腰抱起,顺势往洞口的方向退了数丈。而等他横抱着金蝉站稳,转回身时,业火已然将本仙君的身子吞了个干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本仙君不是没有被烈火烧过,但我没想到骨血一寸寸融化的滋味儿会这般痛。痛到即使本仙君咬紧牙关,仍是忍不住嘶声大喊。 可是书生却说,「欢喜,如果疼了你就喊出来。但是——喊出来会更疼——因为猴子再一次选择了金蝉,他不会怜惜你,你就只能喊给自己听。你之所以觉得痛不欲生,不是伤在身上,而是伤在心里。」 于是本仙君所有的痛唿声都生生被卡在了嗓子眼儿,明明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趴在地上,本仙君的眼睛被火烤得生痛,却还是瞪大了死死盯着猴子。 只见猴子抱着金蝉被火舌逼得连连后退,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大喊着本仙君的名字,可却始终未曾将金蝉搁下。明知猴子若闯入火海亦是一死,这一刻,本仙君却异常邪恶地希望他能来救我——本仙君甘愿与他同归于尽。 书生的身影再次出现,他在本仙君身旁缓缓蹲下,轻声说:「欢喜,你哭了。」 本仙君不错开目光,抽着鼻子一边捶地一边道:「本君没有。本君只是眼睛被火烤得太热,出了汗。」 「……」书生默然,抬手遮住本仙君的眼睛,用更轻的语气说:「别看了,一切都结束了。」 书生莫名变得异常温柔。他一手托着本仙君的背,另一手抄在本仙君腿弯,小心翼翼地将本仙君打横抱起,往地狱深处走去。 看似羸弱不经风吹的人,却一步步走地极稳。原以为他由至阴至邪的慾念所生,怀抱该是冷的,没曾想却极暖,以至于让本仙君生出了错觉,以为他是我的长留哥哥。但转念一想,长留哥哥并不是我的。 不知走了多久,本仙君以为自己已经被烧化了,甚至这一刻,我已感觉不到痛,书生才将本仙君搁在一个长方形的石台上。 石台便是地狱的正中,也是书生所设法阵的正中。 书生将水逆从本仙君腹中抽出,又施法为我止了血,动作像侍奉神佛一样虔诚地又轻柔。本仙君不知他想要做什么,心中甚是忐忑。 他伸手轻轻捏住本仙君的下巴,往上抬了几分。书生的脸有了轮廓,却还像隔着轻纱,俊朗之余带着三分朦胧,看不真切,竟慢慢靠近过来。 唇上一凉,本仙君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想去推阻,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失去知觉动弹不得。只好往后仰头去躲,道:「且慢!我还有几个问题!」 「几个?」书生一顿,拉开几分距离。大餐在即,他似乎心情不错,吊着一双细长的眉眼静静注视着本仙君,温声道:「随便几个,你问便是。」 本仙君道:「以你的能力,连佛祖都不怕,想取本仙君的元神更是轻而易举。为何还如此大费周折,带我去十方幻境看那些东西?」 「你不是都猜到了么?」书生说,他轻轻摩搓着本仙君的脸颊,就像面对着一块他垂涎已久的肥肉。偏偏望着我的眼神不轻浮也不油腻,衬着他的书卷气,难得风雅。 「咳!」本仙君被菸灰呛了一口,喘息一阵儿才笑着点了下头,「因为只有元神还不够。你是由恶念而生,所以你需要的不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或者不仅仅是。你真正需要的是、是一个与你一样有着七情六慾,充满憎恶、怨恨、嫉妒、贪婪……所有这些邪恶欲望的、骯脏的灵魂——而你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激起我的恨意。」 书生不吝赞赏,说:「聪明。」 本仙君摇摇头,皱着眉道:「但我还有一事不解。既然金蝉与我皆可生死肉骨,为何你偏偏选了我?」 书生说:「你又明知故问。」 本仙君道:「一,金蝉太过冷静,不容易得手;而本君死心眼儿,树傻桃多,容易煳弄。二,本君承袭了盘古神力,而金蝉是因为饮了本君的精血才能够起死回生。说到底,吞食金蝉的功效,远没有直接吞食本仙君的元神效果更好。」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欢喜,你真聪明!」书生开怀大笑,鼓起掌来。本仙君含笑不语。书生笑了会儿,觉得没趣,又一本正经起来,不轻不重地说:「不管怎样,你现在内心已经充满怨恨、嫉妒。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你即将解脱。」说着,他勐地拉过本仙君,再次贴近。 「唔呃——」这次,本仙君终于感觉到到书生身上源自地狱的气息,犹如无数细小的冰刀刺入四肢百骸,几乎冻结了血液。元神一点点被抽离,本仙君感受到了尖锐的痛意,恨不能蜷缩成一团,偏又不能动弹,甚至连叫喊的力气也不再有。 第212页 书生说,金蝉度猴子从善,猴子护金蝉西行,本身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这场十世的豪赌,无论谁输谁赢,恩怨纠缠,都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说到底,本仙君就是一个外人。 但本仙君不甘心,偏要自私自利一回。即便是个外人,我也非得横插一脚挤在他二人中间——没准儿挤着挤着哪日就成了内人呢? 两千五百年前,本仙君曾代金蝉一死,是为了成全猴子;多年之后,本仙君亦选择代金蝉受罪,这次,却是为了成全自己—— 猴子欠金蝉太多,多到连本仙君都看不下去了。承金蝉十世的人情,他一时半刻铁定是还不清的。如此,本仙君便替猴子还了。总好过他日夜惦记,耿耿于怀。 只愿本仙君能侥倖同上次一样,神魂俱灭之后还能转世投胎。若有来世,希望猴子能记着本仙君的好,只记着我一个。思及此处,本仙君深感宽慰,不由眼眶微热。 书生已将本仙君的元神抽了个干净,得意忘形之时才察觉异样,震怒之下将本仙君推入火海,骇然道:「你做了什么?」 本仙君弯着嘴角,气若游丝,轻轻地道:「本君向来体瘦心宽,从容大度。你想激我动怒,还不如去激金蝉。哈哈,傻瓜。」 书生气急败坏,连发数掌,直把本仙君打入地狱深处。 本仙君的身子不断下落,身上的衣物亦片片化为灰烬。直到坠势一减,落入一人怀抱。恍惚之中,我看到一张还算清俊的脸,似乎在何处见过。可还没来得及细想细看,那人就解下自己的血色长袍,将一身破烂的本仙君兜头罩住,裹了起来。 本仙君的意识便立刻陷于幽暗,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终极boss来啦,大结局倒计时嘤嘤嘤 第102章 大结局(中) . . . 三百年后。 鬼界, 阴司焱域, 一念城。 . . . 天界长明, 永无黑夜; 鬼界则正好相反, 终日黑暗,不见日光。 现如今正值鬼界的腊月, 年关将至,本就天寒地冻, 又没有太阳, 一念城中的阴气就更盛了,冻得人伸不出手。 本仙君素来体寒,如今虽然捡回一条命来,却更是怕冷,索性缩在被窝里, 连床也不愿意下了。任外面锣鼓喧天, 烟花炮仗一个接一个的炸开, 璀璨的火光从纱窗里透进来,我自不瞧上一眼热闹, 只闭目养神。 过了会儿, 有一鬼仆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送了些吃食进来, 搁在床边本仙君伸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又轻轻唤了声「公子」,说:「东西给您搁这儿了,我家城主亲自挑选的,保证甜而不腻还不粘牙。」 不知是谁立下的规矩, 自古神鬼不两立。 尤其是几千年前经苏长修这么一闹,两族更是彻底翻了脸。虽然近几年玉帝有心主动向鬼族示好,冥王也从中当了和事佬,跟着费了不少口舌,但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族积怨已深,一时半刻仍旧剑拔弩张。 因此,在鬼界一般都很忌讳有神仙出没,尤其是本仙君这种泼皮无赖一住就是三百年赶也赶不走的主儿。以往若是哪位神官必须来鬼界办差,大多数都隐藏仙气扮作凡人或者小鬼小妖,万没有大摇大摆以真身从街上过的。 是以这些小鬼儿虽然知道本仙君的身份,却无一人敢直接称唿本仙君一声「仙上」,只叫我「公子」,或者「欢喜公子」。 这会儿,本仙君扒开被子伸出头,十分睏倦地眯着眼往矮桌上瞄了下,见是一碟喜糖。再看这鬼仆,虽然脸上血肉模煳,又缺胳膊少腿儿,却穿了一身红衫,头上还别着一枚红色银杏叶,十分喜庆。才意识到今日是那人的大日子,于是笑道:「噢,我说呢今儿个为何如此热闹,原来是你家城主要和魔族联姻了。」 小鬼仆憨憨地笑了两声,说:「今天魔君大人差来的迎亲队伍可长了,足足绕城七八圈呢!城墙上有人撒喜糖、撒花生、撒桂子、还撒钱,大家都抢的不亦乐乎,可热闹了。我鬼族一向民风剽悍,魔族众人更是行事出格不按常理,这两相结合自然有趣得很,公子定从未见过,难道就不想去瞧个热闹?」 本仙君抬抬手,摇头道:「算了,我怕冷,就不去瞧了,把心意带到就成。」说着,本仙君掏出一颗金桃赠之,「把这个给你家君上,再代我传个话,就说本君祝他与戟夜百年好合——不对,依他俩的寿数,该是万万年好合。」 鬼仆些许新奇地打量着那颗金色的桃子,道了声「谢」后便欢欢喜喜地跑出去復命了。本仙君从盘子里拾起一颗奶糖,剥开花纸皮送入口中。 据传戟夜家里做的是三界中独一份的大生意,有钱得紧。以往不觉得,今日他大喜,本仙君才从他招待的喜糖中看出一二。 魔君出品,绝非凡品。 糖果不仅奶味浓郁入口即化不粘牙,就连包着糖果的油纸上都画着令人脸红心跳的彩画——画名曰:《魔君在上,鬼王垫下》——连几块喜糖都这么清新脱俗,果然是大手笔。 糖果本仙君吃了一颗又一颗,爱不释口。没多大会儿,碟子已空。纸皮上的画那么好看,本仙君也没捨得扔,一张张捋平整了仔细收在枕头底下,想着改日找来浆煳,把这些糖果纸粘成画本子,等睡不着觉时再拿出来消磨时间。 第213页 本仙君意犹未尽地啧了下嘴巴,吃糖吃得喉咙有些干,便想下床喝水。但想到被窝外面太冷,又退却了,只抱紧了被子。 这时门又轻响了一声,进来一人。 以为是鬼仆,本仙君也没睁眼,咕哝着说:「麻烦帮我倒杯水罢。嗳,大家都去给你家主人送亲了,你怎么不去?」 「嗒」一声,茶壶碰了茶杯。有人端了一杯水来,在床边坐下,轻轻托起本仙君的头将杯子送到我嘴边,含笑说:「天一冷,丞显君你是越发的懒了,连杯水都要差人伺候。」 发觉不是鬼仆,本仙君忙睁开眼。见面前的青年一身大红喜服,头束红冠,薄唇窄鼻,长眉细目,俊朗至极。他疏朗的眉目之间含着几分笑意,翘起的嘴角两边各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于是将他略显凌厉的五官所带来的攻击性给抹了去。 苏轻言。 目光闪了闪,本仙君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水,拂开他的手,道:「如今我法力尽失,又病病殃殃的,怕冷怕的厉害。玉帝他老人家虽然派人来传了话,说是等过段时间司命那边有了空余名额,就让本君下界去歷上几个劫,轮迴几次,也好将损了的魂魄碎了的元神都修补上。可这左等右等,都过了三百年了,也不见司命来。没人管我,就不兴我自个儿心疼自个儿,娇贵娇贵?」 「你倒是会心疼自个儿。」苏轻言不轻不重地说,没多少夸奖的意思,倒像是挖苦。他将本仙君差鬼仆捎去的金桃递了回来,「你若是真的心疼自己,今日就不会将这东西赠我。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若是被大圣瞧见,又要惹他担惊受怕了。」 本仙君哼了哼,说:「我拿自己的桃子做人情,我爱给谁给谁,干他何事?倒是你,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顾我,就不怕你家里那位小醋罈子打翻了,跟你急眼么?」 苏轻言抬手捋捋本仙君脸颊一侧的乱发,轻轻嘆了口气,「欢喜,休要这样说。不论你心里再气,一直在我这里躲着却不是办法,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 这里还要再提一提三百年前本仙君身陷阿鼻地狱那日。 那日本仙君本以为自己会丧身火海,没曾想却被苏轻言所救。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鬼界的一念城中。 十里舖一别就是数月,苏轻言音讯全无,本仙君还曾担心他遭遇不测,却没想到他是合着他的小情人一起回家了。这情人不是旁人,正是在岻山与猴子交过手的魔君戟夜。 本仙君未曾想到,苏轻言的家竟然坐落于鬼界,而且还是鬼界的都城「一念城」。更没想到,他住的是城里最大的宅子,这一城的人都是他家圈养的鬼仆,而他竟然是三界中传说消失已久、人人谈之而色变的无间鬼王,苏长修。 但轻言君却说,往日的苏长修被囚于无间受业火焚烧之刑,早已被火烧得身消骨毁不存于世。如今还活着的,只有苏轻言,也只能是苏轻言。 至于苏轻言为何不惧怕业火,书生又被他弄到了何处,本仙君没有再问。 本仙君曾见苏轻言有两条从琵琶骨处伸出来的铁鞭,名唤「焚情」,是他的法器。鞭子上熊熊燃着的便是诡谲至极的蓝色业火,可「焚情」的存在却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度人。经鬼界往生的大小鬼魂,以及流落人间的孤魂游鬼,便是被苏轻言一鞭一抽,要么被完全净化,要么就被超度入了轮迴。 书生只是因一缕慾念所生,本无前生亦无来世,自然投不得胎。想来应该是被苏轻言抽了几鞭子,给净化了罢。 . 本仙君顾左右而言它,笑嘻嘻道:「这些年,谢谢你给我留了一席容身之地,又各种仙丹妙药的送来为我养伤。玉帝心里也是对你好的,你又有恩于我,所以哪日有空你还是回天界去看看他老人家吧,毕竟名义上你还算是咱仙界的『修文真君』呢。如今虽然鬼神两族之间气氛尴尬,但我相信你心里肯定希望两族能化干戈为玉帛,消了这千万年来的积怨。否则——否则你当初也不会一门心思地想着成仙了。若你能回去,今日不仅是鬼魔两族联姻,也算是两族联姻啦,哈哈哈——」 苏轻言静静等本仙君说完笑完,面无表情。本仙君没了声音,跟他大眼瞪小眼。室内一下就安静下来,静的只有唿吸声。突然,他淡淡说了句:「大圣找了你整整三百年。自从知道你在我这里后,日日跑来鬼界讨人。你再不跟他回去,他怕是要在我这一念城大闹一场。若果真如此,今日我这婚可就要结不成了。」 本仙君脸皮一僵,笑就有些挂不住了,一点点冷了下去。默了会儿,拉上被子蒙住头,闷闷地说:「你家小醋罈子不是c天r地、战力爆表、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很能打吗?那日险些将本君剥了皮去。猴子若闹,你让小醋罈子把他赶走便是,跑来跟我说做什么?我很烦,不想听到有关他的事儿。」 苏轻言歉然道:「对不住了丞显君。戟夜说他许久之前就瞧着你在我身边转悠,觉得极为碍眼。如今大婚在即,他早已忍无可忍,于是与大圣达成和解——将大圣放进来了。」 本仙君一把扯开被子,勐地从床上坐起来,几乎闪了腰,道:「什么?!」 苏轻言指了指门口,道:「大圣就在外面,等你一句话。」 本仙君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从半掩的门缝里只能看到皑皑雪地上有片红色的衣角。 第214页 苏轻言起身,往外走去,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吉时也快到了。我走,你好好想想。」 本仙君缩回脖子,喊住他:「嗳,轻言君,你等等!」 「嗯?」苏轻言回头,「怎么?」 本仙君赤着脚跳下床,却被冰冷的地砖刺得跳了几跳,钻心的疼,只好又上了床。 苏轻言一脸无奈,忍俊不禁,笑道:「鞋在床底下,自己捞。」 本仙君站在床上,披着被子,揪起脸颊一侧的小缕头髮,立掌为刀,削下一缕断髮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了个不长不短的斜刘海儿。 苏轻言一怔:「你这是何意?」 本仙君将断髮打了个结儿盘成一团,递过去,淡淡道:「劳烦你出去时把这个捎给猴子,看到这个他自然明白本君的用意。届时不用你赶他,他自己就会走。嗯,对了,走时记得把门关上。」 相处了这么久,苏轻言多少也了解本仙君的性子,于是不再多劝。 猴子迎上来,从苏轻言手中接过东西时身子勐地一震,竟有些站不住脚。紧攥着那截断髮,他似乎难以接受,抬头深深望了过来,一双金眸却是混混沌沌,毫无神采,看起来就像是…是…张张嘴,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走了。走时肩膀垂着,这背影,看起来比本仙君记忆中沧桑落寞了许多。 此时,苏轻言反身将门合上,隔住了本仙君的视线。然而,猴子看我的最后一眼却在本仙君心里生了根,扎了刺,狠狠疼了起来—— 若没了火眼金睛,即便是还能看到东西,可对于猴子来说…与盲人又有何异? . 苏轻言与戟夜新婚燕尔,去三界各地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去了。 鬼界离了鬼王倒也没能翻了天,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江湖之远,依旧全部秩序井然,无人胆敢作乱。 虽说苏长修在三界中恶名远扬,令人闻风丧胆。但本仙君却瞧着苏轻言是个实心儿的好人,值得深交。 然而,交情归交情,如今苏轻言这个城主不在城中,本仙君这个城主的客人又怎好死皮赖脸地不肯走?何况他一走,整座一念城便连个能跟本仙君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于是本仙君又住了几日,觉得无聊,终于还是赶在年后天刚一暖和时回了仙界。 玉帝他老人家很是体贴,怕本仙君不好意思自个儿回来,于是为本仙君找了个台阶下,说是北海水君妙渊又双叒叕要娶亲了,下了帖子邀本仙君去喝喜酒,又派了数名神官亲自去鬼门关将本仙君接回天庭。 啧,这什么妙渊水君一年恨不能成八次亲,铁定是收份子钱收上了瘾。可惜没人戳穿他,大家同为仙官,少不了礼尚往来,谁家还不成个亲过个寿生个孩子啥的?也就本仙君孑然一身,只见大把的份子钱送出去,却不见何时才能回本儿。 本仙君刚回到府中时,子童可是高兴了好一阵儿。他抱着本仙君心疼得直哭,劝也劝不住。他说,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您跟那个劳什子书生同归于尽了,玉帝他老人家也是难过了许久。直到鬼王烧了封书信来,大家才知道您还活着,并且一直留在一念城养伤。 子童将本仙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道:「君上,据传苏长修不是一直被关押在无间之地么,他怎么逃出来了?您在他那里养伤养了这么久,反而越发憔悴了。是不是他苛待了您?」 「没有没有。」本仙君笑着摸摸子童的头,道:「苏长修可没传说中这么可怕,其实他就是苏——」 子童:「苏什么?」 本仙君摇摇头:「没什么。对了,那日之后,金蝉子如何了?」 「您说金蝉?」子童抹了抹眼角,道:「他被大圣带回来时伤得极重,七窍流血,失了五感。醒来后又不言不语跟痴傻了一样。可他不说,大圣不说,您又下落不明。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只听说金蝉养了十年的伤,伤好之后便去了藏经阁。说是要自罚,将楼里全部经书抄写一千遍,抄不完就不出来。这不,现在都抄了整整三百年啦,至今从未踏出过藏经阁一步。不过剩下的经书也够他继续抄上一千年的。」 「是么?咳——」本仙君一怔,呛了口风,忍不住咳嗽一阵儿,道:「这倒像是他能做出的事儿。但过于冷静,终究是圈地自缚。」 子童忙搀着本仙君回屋避风,扶我在桌边坐下,捧了一杯热茶给我暖手,说:「君上,您怎么只关心金蝉,也不问问大圣。听说那日大圣被业火灼伤了眼睛,失了火眼金睛不说,更是至今都看不清东西。」 本仙君手一抖,险些将杯子给摔了。幸好反应够快,赶在杯子落地之前又一把接住了,但杯里的水还是洒了大半,烫得手背有些发红。子童「呀」了一声,忙着为本仙君擦拭。本仙君扯了下嘴角,示意他无须紧张。 「那个——」本仙君讪讪道:「二月初八,要带去北海水君殿的贺礼,你准备的如何了?」 子童道:「君上放心,早就准备好了。还是三百年前您受伤那次各宫各殿送来的补品,全都是好东西,拿出去不丢人。」 本仙君皱皱眉:「三百年,东西会不会已经馊了?」 子童拍拍小胸脯,道:「我闻过了,还新鲜。」 本仙君松了口气:「新鲜就好。不过你可看仔细了,送出去的礼可别是之前从水君殿送过来的,否则就要闹笑话了。其它的你都看着办吧。」 第215页 子童点头,又问:「君上,礼送到就成了,难道您还真去喝喜酒啊。以往您不是不爱掺和这些事吗?而且现在您又伤着,在家养伤多好,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本仙君道:「玉帝他老人家明白说了,本君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参加妙渊第三千八百五十三次婚礼。如果妙渊成亲那日,本仙君只是礼到而人未到,岂不是打了玉帝他老人家的脸?」 子童想了想,说:「也是,也是。还是君上您想的周到。」 正说着,外面传来扣门声。本仙君如今住的可是高宅大院,朱漆的实木门不比篱笆,站个人就能瞧见站的是谁。 子童问:「谁呀?」 「……」无人应答。 敲门声顿了顿,又响起来。 两长一短,极有规律,力道也是不轻不重,礼数周到。 本仙君打了个眼色,淡淡道:「你去看看。」 子童应了声「是」,小跑出去。没多久,回来时身边多了一只长相乖巧的小猴子。 真的很小,也就一尺来高。金灿灿的短毛,金灿灿的眼珠,穿着件由树叶编织的短裙,看起来像是花果山的风格。可他既不是星星,也不是小崽子。本仙君去过花果山多次,从未见过他,心想许是哪只母猴新生出来的小娃儿也未可知。 「谁让你放他进来的?」本仙君脸一沉,十足的恶人模样,冷声道:「凡是花果山来的,一律不见。」 子童拉着小猴,道:「听到了?走,随我出去吧。」 那小猴却好像脚底下生了钉,别看个头不大,偏让子童拉不动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怀里还抱着一个小长方形匣子。他用毛绒绒的小爪子小心捏着匣子,眼珠直转。许是头一次见面,有些认生,他看本仙君的眼神坚定中透着一丝紧张,一副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本仙君心中一动,改了主意,沖他勾勾手指,说:「你,站过来些。」 小猴子慢慢磨蹭过来,垂着头。 「你家大王让你来的?」本仙君问,伸手将他抱到腿上。 小猴子略显侷促地挪了挪屁股,没吱声。 子童提醒:「君上,这只猴子太小,怕是还不会说话。」 本仙君凝眸细瞧,这猴子也就刚足月的样子,道:「或许吧。」 子童瞧他可爱,于是抬手摸了把猴子的头,一下乐了,道:「君上,他的头还挺扎手。哈哈。」 小猴子缩了下脖子。本仙君以为他害怕子童,便将他揽进怀中护着。 那小猴身子片刻僵硬,随后突然伸臂紧紧搂住了本仙君的腰。虽然他个子不大,胳膊却极长,能绕本仙君的老腰一整圈,着实令人诧异。 将整张脸都埋进本仙君胸口,小猴儿嵴背弓起,嵴椎骨一节一节隔着皮毛凸起来,竟是簌簌颤慄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又沉闷的呜咽声。 这哭声本仙君听着心里极不舒服,就好像自己的心也被什么揪着,透不过气来。皱皱眉,本仙君埋怨子童,「教你摸他的头,看看,把人吓到了吧。」 子童一脸委屈:「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看他可爱才想摸一摸,谁知他这么不识逗。」 本仙君抚着小猴的嵴背安慰他,温声道:「好了好了,乖,别怕。这位哥哥是喜欢你才揉你脑袋,没有恶意。唔,给我看看,你家大王让你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小猴在本仙君怀里抖了很久,才慢慢平復下来。他依依不捨地松开手,不敢直视本仙君的眼睛,垂着眼将小匣子递了过来。 打开匣子时,本仙君一怔,心中长嘆——猴子倒是对本仙君知根知底最为了解,知道如何能一下就戳到本仙君最心软的地方。 只见匣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一截断髮、一根红线,以及…一页纸上一句话。 第103章 大结局(下) 仙歷二月初八, 乃北海水君妙渊大喜之日。 本仙君起了个大早, 命子童留守府中, 自个儿携了礼物前去北海。没有法力腾不得云, 为此前一天晚上本仙君还亲自跑去老君的兜率宫,向他讨了两枚补充法力的金丹来。 去时经过南天门, 又偶遇了其它几位仙官,大家手中都拿着礼品, 看样子也是受邀前去北海吃喜酒的。本仙君不大认识去往水君殿的路, 于是主动上前打招唿,想邀他们一同前往。 本仙君:「大家好啊,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太白:「哟,这不是丞显君嘛!听说你前几日就回来了, 怎么今儿个才捨得出门见见大伙儿。」 本仙君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裘衣, 呵了口寒气, 笑眯眯道:「刚回府,难免有许多杂事需要处理, 今日才得空出来。」其实本仙君是怕冷。 众人看破也不说破, 哈哈笑着与本仙君寒暄了一阵儿,又开始续上之前的话题接着聊了。 「如今三界中都传遍了, 几月前魔族与鬼族联姻,魔君可是壕得很,轻飘飘一句话就宴请了三界。妙渊水君这次怕是受了戟夜的刺激,也想整个大场面。」 「我看是。虽然妙渊的身份比不上魔君或者鬼王尊贵, 但他好歹也是咱仙界的一品神官,位居四大水神之首。或许是想搞搞排场,输人不输阵罢。」 「听说这次东南西北中五大天庭但凡有名号的神仙都收到了北海送去的喜帖,包括已经脱离了西天庭的高老庄和花果山的那两位。」 第216页 「原净坛使者携着妻儿云游去了,怕是不会去。至于大圣——」说话的这位神官莫名其妙瞧了眼本仙君,神色复杂地小声说:「怕也是不会去的。」 所有人突然默不作声了,满脸复杂地看着本仙君。搞得我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有何不可告人的么? 气氛略显尴尬,本仙君一拍脑门,道:「噢,本君突然想起来忘了件东西在府里,诸位先走一步吧,我回去取。」 「是么,那赶紧去吧!」众人道,接着有说有笑地走了。 本仙君往回走了几步,等诸仙走得没影儿了,才转了个弯,接着往北边儿去了。即便是没人说,方才本仙君也瞧得出来,有我在,他们说话时就会有所避讳。既然如此,本仙君也不强凑这个热闹,免得他们拘谨。 但他们一走就只剩了本仙君一个不识路的,可是愁人。不过既然是北海,就应该位于北方,往北走总不会出错。哪曾想走了大半天,累得口干舌燥出了一身热汗,连裘衣都解了不说,却还没看到半点儿跟水沾边儿的地方,才开始有些发慌——莫不是我走岔了路?再耽搁下去,估计酒席都散了。 本仙君正犯着难,突然裤腿被谁轻轻拽了一下。低头一瞧,竟然是之前往本仙君府上送东西的小猴。小猴仰着头,瞪着滴熘熘的圆眼睛,配上他的圆脑袋,很是可爱。 本仙君瞧得心软,不禁俯身将他抱了起来。谁知这么小只的猴子却也知道害羞,被本仙君托着屁股,竟然还脸红了,绯色直爬到了耳根。 本仙君摸摸他的头,温声问:「乖乖,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他口不能言,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乖乖」是本仙君瞧他可爱随口取的,看样子他也乐意本仙君如此称他。 小猴儿趴在本仙君肩头,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脸看。本仙君微微偏头,又问:「跟你家大王一起来的,你同他走散了?」 「……」小猴儿没吱声,而是伸出爪子缓缓撩开了本仙君的斜刘海儿。刘海颇长,遮住了小半张右脸。刘海掀开的那刻,他瞳孔微缩,眸色一下就沉了下去,小爪子微微颤抖着在本仙君脸上轻轻碰了碰,凉凉的。 「没事儿,几百年前的烧伤,早就不疼了。」本仙君拉下小猴儿的爪子,笑道:「就是这块疤略微丑了点儿。幸好才指甲盖儿这么大,头髮遮一遮不明显了,否则我可要哭死——」 没待本仙君说完,小猴儿搂着本仙君的脖子,突然动作疾迅又轻盈地凑过来在我伤疤上吻了一下。 「?!」本仙君吓得一愣,我这是被一只刚足月的猴子非礼了?忙将他从怀里扒拉出来放在地上,瞪着眼睛指着他说:「给我站直了!别动!」 小猴儿整个小小的身子都被本仙君这一声吼唬得一震,立刻全身僵硬绷得笔直,不敢动弹一下:「……」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什么调戏人!平日你家大王都是这么教你的?」本仙君的表情像教书先生一样严厉,心里却在暗笑,这猴儿傻傻愣愣的模样着实可爱。 「……」小猴儿的表情甚是委屈,可又不敢反驳,于是连毛绒绒的圆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本仙君决定将恶人做到底,伸手揪住他的耳朵拧了个小麻花,又俯身在他屁股上「啪啪」揍了几下,喝道:「教你长长记性,下次胆敢再犯?」 小猴儿有苦说不出,只垂着头,甚至眼睛里湿漉漉的都有了泪花——他倒是和猴子一样会讨本仙君心软——本仙君明明没有用力打他,他定是在装可怜。 「罢了罢了。」本仙君嘆了口气,还是将他抱了起来。这次他学乖了,只靠在本仙君肩头,不再做逾越的事儿。本仙君看看四周,空荡荡的野地里没什么人可以问路,忍不住嘆气:「唉——乖乖,我好像迷路了,你知道去北海的路吗?」 . 当本仙君抱着一只小奶猴走入大殿的时候,殿中正在吃席的所有宾客的表情都亮了。本仙君怕抢了新娘子的风头,不敢招摇,只好贴着墙边走,尽量不惹人目光。 先去随了份子奉上贺礼,接着便找了个最最最不起眼的角落入座。左右一看,桌上坐的大都是三等及三等以下的神官,没一个本仙君能叫上名来的。如此也好,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客套话,本仙君只管吃就好。 「这位仙友,你这只猴子是从哪里买的,可否告知?」旁边一位年轻神官拉了拉本仙君的袖子,略显腼腆地道:「我也想养一只,真可爱。」 「嗯?」本仙君瞅了眼正坐在我腿上的小傢伙,笑道:「不是买的,野生的。花果山上多得是,哪日你去游山玩水,回来时顺道儿逮一只回来就成。」 小神官半信半疑:「真…的?」 左边一位黑脸神官拍了下他的肩,粗声粗气地说:「人家明显是在跟你开玩笑的,这你都听不出来?也不问问花果山是什么地方,大圣爷可是出了名的护短,他山上的猴子能随便让你捉走?」 本仙君淡笑不语。这时有小仙童端上来一盘甜点,正是本仙君最爱的桃花酥。小猴儿眼明手快,伸出爪子将盘子截下来整个都端到本仙君前面。 方才那小神官瞧得一愣,讷讷地说:「我可是相信大圣爷护短了。你看,连他家养得一只才足月的小猴儿都这么会疼人儿。」 「……」小猴儿捡起本仙君啃剩的半只鸡腿,有滋有味的吃着,也不吱声。 第217页 本仙君拾起一块桃花树送入口中,清香微甜,入口即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道:「好吃。」 小神官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咦」了一声,说:「北海水君热情好客,连我等这些散仙都发了喜帖,难道就没请大圣前来吗?」 黑脸神官说:「听说是请了。不过大圣只送了贺礼来,人并未到场。」 「难怪没看到呢。」小神官说:「这就可惜了。我久仰大圣威名,一直想见见,却一直没有机会。」 黑脸神官小心谨慎地看了眼四周,目光在本仙君身上一顿,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有所不知。我听中天庭的某位上仙无意中说起,大圣跟丞显元君有过节。两人约定老死不相往来,有这个没那个,有那个没这个。知道丞显君要来,大圣自然就不来了呗。省得闹起来,搅和了人家的婚礼就不好了。」 本仙君:「???!!!」 老死不相往来?有猴子的地方没我?有我的地方没猴子? 本仙君将桃花酥拍烂在桌子上,磨着牙说:「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简直是无犀之谈!」 黑脸神官「嘘——」了声,说:「兄弟你小点儿声,丞显元君不知在何处坐着,别让他听了去。」 「呵呵。」本仙君冷笑。 黑脸神官用更小的声音说:「人人皆知大圣爷与丞显元君昔日有段旧情在。前不久却有人亲眼看见丞显元君送了一截断髮给大圣爷。青丝即情丝。送断髮的意思岂不是很明显?」 本仙君继续冷笑:「什么?」 黑脸神官:「都这么明显了,你还搞不明白?!」 本仙君:「……明白什么?」 黑脸神官唏嘘一声:「哎呀——看样子这位丞显元君也是个冷情冷血狠心肠的人物,他这是要跟大圣划清界限义断情绝了呗。」 「混蛋!」断髮何意,即便是旁人不知,猴子又怎能不知?既然知晓,却又由着底下这群人在外面随意编排本仙君,说我坏话,还说我冷情冷血狠心肠,着实可气可恨!本君呵呵他一脸!这事儿绝不算完! 本仙君气得心口冒火,抓起桌上一碗清茶灌入口中想要败火。等下咽了才发觉嗓子辣的难受,原以为是茶,谁知竟然是存封千年的女儿红。真是事事处处都在跟本仙君作对,气得本仙君将碗重重搁在桌上,拂袖而去。 「吱——」小猴儿见本仙君突然脾气发作,也是傻了眼。他在椅子上愣了许久才跳下地,在本仙君后头紧追慢赶。 黑脸神官一头雾水:「他为何突然动怒,竟然还走了?」 小神官不确定地说:「是我反应迟了。刚才那位仙友身上有股淡淡的桃花香,而且看他衣着打扮不像是散仙,反倒是天庭的贵人。他怕是——」 黑脸神官:「是什么?」 小神官:「是丞显元君本尊。」 黑脸神官:「这个…这个…那可就尴了个尬了…」 . 近日总有人有意无意在本仙君面前提起猴子伤了眼睛的事儿,于是本仙君还想着等宴席结束后去花果山一趟,慰问慰问他的伤情,现在看来却大可必了。本仙君御风而行,语气颇恼地说:「既然他这么巴望着与本仙君义断情绝老死不相往来,本仙君便遂了他的心意!」 「!」小猴儿瞪大眼睛,立刻伸出爪子拉本仙君的裤脚。 「撒手,你别拽我!在我脚下拌来拌去,存心让我摔跤不是?」本仙君甩开他,难得有像现在这般不通情理的时候,气鼓鼓地说:「既然你家大王没来,你为何在?是他让你来跟着我——嗯——」 话未说完,不知是那下甩得太勐,还是酒劲儿上了头,本仙君忽得脚下发软。偏巧这时所乘的云破开了一个大洞,直接把本仙君给漏了下去——原是出门时服下的那枚金丹过了时辰,偏偏在此时法力尽失了——下方是汪洋大海,波涛汹涌;本仙君不暗水性,从九霄飞流直下。 要命! 本仙君就像是一颗炸鱼专用的水雷,「咚——」一声砸进海里,溅起数十丈高的水花。没有法力护体,本仙君变得与凡人无异,这一下险些被震碎了心肝脾肺肾,更是震折了老腰,疼得我眼泪都飙出来了。 偏偏是在海中,本仙君即使落泪也无人能看到。水溶于水,不还是水么? 身子不断下沉,越发透不过气来。本仙君拼命扑腾着老胳膊儿老腿儿,下坠的趋势却没有丝毫减缓,反而还呛了几口海水,喝了个盐水饱。肺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意识模煳时,本仙君胡乱挥舞的手才终于握住了一个坚实的依靠。 本仙君吃力地睁开眼,对上一双琉璃色的金眸。记忆中猴子的水性还不如我,是以看到他本仙君很是吃惊,脱口道:「你——咕咚咕咚——唔嗯?!」刚一张嘴立刻又是几口深海盐水灌进来,接着便让猴子堵住了嘴。 猴子捉住本仙君的左手,十指相扣,将我带入怀中。本仙君唿吸一窒,微微睁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看清猴子的表情,便让他散在水中的一缕金髮覆在眼上遮住了视线。猴子的髮丝微凉,但本仙君的眼角却有滚烫的液体溢出。 如意剎那飞出,变成螺旋状围绕在我二人身边,金色光芒一圈圈缠绕着,形成一道避水的结界,保护着我们慢慢浮上岸,最终滚倒在一片柔软的沙滩上。 明明已经安全了,猴子却还压在本仙君身上,紧紧拥着我没有丝毫要松口的意思。微凉的手掌覆着本仙君的眼睛,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唿吸的节律轻柔又虔诚,就像是在完成一场庄严又神圣的交接仪式。 第218页 本仙君差点儿就不自觉地跟着他走了。谁知挂着满身的湿衣服又被海风一吹,竟十分凑巧地在此时打了个冷颤,接着一股奇痒直冲鼻子,一个巨大的喷嚏瞬间爆发,「阿——嚏——!!!」 猴子一顿,似乎是懵了:「……」回过神来时,他肩膀轻轻一振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扶我坐起,把衣服裹在我身上。那袍子水火不浸刀枪不入,又带着一点儿他的体温,很暖和。 本仙君避着猴子的视线,将他推开,伸手去解衣服,淡声道:「不用……」却被他按住了手背。 「好好穿着。」猴子轻声说,帮本仙君拉好领口。拉到一半时却又顿住,目光落到本仙君脸上,喉结上下滚了几次才哑声说:「他们说的不对。」 「嗯?」本仙君一头雾水,抬眸却见他略显黯淡的眸子里有种异常执拗的天真,又夹着几许稍纵即逝地慌乱。 「断髮,不是义断情绝。」猴子面无表情道,终于为本仙君整理好了衣服。但他微颤的指尖还是出卖了他,显出他的胆怯——他害怕听到本仙君的答案,但又迫切地想要一个肯定的答覆。 「你怎么知道刚才宴席上发生了什么?」本仙君吊起眉毛,发现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猴儿不见了,恍然明白了什么,气得一噎:「你!你又骗我?刚才那小猴儿是你扮的?」 「没有,我没有骗你,欢喜。」猴子忙道。他摊开手,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根猴毛,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解释说,「乖乖是我用毫毛变出来的,我只不过是在里面加了我的一抹神识。使我之所思所想即为他之所思所想而已。虽然你不想见我,但我却无时不刻不想知道你的境况——你还没告诉我,方才那人说的对不对。」 「你说呢?」本仙君拂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在得知小猴儿是猴子安插在本仙君身边的一双「眼睛」时,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像是心虚与心疼掺杂在一起的产物,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传言非虚,那日在一念城中本仙君也并未看错——猴子的火眼金睛的确已经不復存在,甚至他已经完全变成了瞎子——即使他现在正站在我面前,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你既然连半分信任都不肯给我,又何必多此一问。」本仙君淡淡道,「是不是义断情绝,又有那么重要吗??」 猴子侧过身来,道:「你还在怪我打你的那一掌?」 「……」本仙君将头一撇,默不作声。 猴子委屈地说:「明明是你提议将计就计做戏给那书生看,否则我怎捨得对你动手?而且你今日不提也罢,一提我便来气。金欢喜,谁准你自作主张切腹自伤的?每每都是这样!不是为了我便是为了旁人,弄得自己伤痕累累,甚至自伤元神自损魂魄。你何时、何时也把你自己放在心上?」 「你知道我不是在气这个!」本仙君抑不住低吼。 猴子一愣:「……」 本仙君红着眼眶道:「之前我不是没有问过你,我问你为什么执意要护金蝉西天取经。当时你是怎么回答的,你还记得吗?」 「……」猴子不语。 本仙君道:「你为何从未对我提起你与金蝉早就熟识,而且还有十世之缘?」 猴子垂下头,过来拉本仙君的手,轻声道:「对不起。我只是觉得那些都是旧事,说出来只会让你担心。而且我也未曾骗你。护金蝉西天取经,的确是我有意要还他一个人情,但更多的却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心。我真的以为只要取到真经就能普度众生,亦能助西天诸佛渡劫,这样无论是你还是金蝉,都不必再为此牺牲。」 「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呵——」本仙君笑了一声,抽回手,沉沉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我宁愿从你口中得知,也不愿让别人来告诉我?金蝉度你从善,教你动情,让你落泪……这些,所有所有,若我知道心里会多么难过?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人,是我横插一脚挡在你们中间。又或者——」 本仙君眼角微挑,斜视着他,「又或者你是在藉此试探,看我会不会为此喝金蝉的醋。你知道我曾经自断情根,担心如今即便是续上了,却不能爱你如初。甚至你一直认为,我爱你不如爱长留哥哥更多。」 「!」猴子肩头一震,往后退了几步。本仙君便知道被我说中了。果然,猴子脸色几变,沉默之后突然笑出声来,道:「是。我承认那日我是在藉机试探你,那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将我往金蝉身边推。在十里舖时,金蝉前脚一来,后脚你便一个人躲出去了。如此一来,你倒是从容大度体瘦心宽了,可金欢喜,你又何曾想过我的感受?」 本仙君茫然:「???」我大度一点儿也有错了?我事事让着别人也有错了?可看猴子一副委屈的要哭的模样,又让本仙君觉得自己确实面目可憎错的离谱。 见本仙君一脸懵懂,猴子气极反笑,唑唑逼人道:「你又敢说自己不是在假借书生之手来试探我?当日他与你打赌,赌我会先救谁。你口口声声说着不在意,但心里却分明介意得很。」 本仙君一怔,「!」猴子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我装着大度,眼里却揉不得半点儿沙子;知道我想与金蝉比较个高低,看看谁在他心里分量更重;甚至知道他的一双眼睛,是——是被我弄瞎的。 第219页 . 当日本仙君被书生带去无间之地后,便第一时间通过姻缘线将事情原委告诉了猴子。 从言谈之中,本仙君发觉书生是故意激起我与金蝉之间的嫉恨与矛盾,于是与猴子约定将计就计,待我出了幻境后再寻找合适时机另作打算。书生的确在洞穴外布了数道结界,而猴子之所以能快速追查到洞中,亦是因为姻缘线的缘故。 但本仙君并非一直清醒着,在看到猴子与金蝉的过往时心神剧震些许神伤,难免给了书生可乘之机,受其蛊惑,失了心智。因此,不得已才想出一个以疼醒智的法子,切腹自伤找回理智。 然而,那场业火却在本仙君意料之外。 书生与我打赌,而我也想探知猴子这次会如何选择,毕竟之前数次他都是舍我而救金蝉。谁知这次他还是选了金蝉。 选金蝉的理由倒也充分,甚至值得被原谅——大火袭来时,金蝉离他最近,就在右手边;而本仙君距他甚远,即便他有心要救,最终结果却只能是飞蛾扑火同归于尽。 但本仙君当时却没想这么多。我只觉得自己再次被猴子捨弃,心死成灰,便连反抗都失了力气,由着书生将我带走。直到元神一点点被书生抽离,恍惚之间听到猴子的声音,开始我以为是错觉,后来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才意识到猴子真的追来了,虽然终究是晚了一些。 虽然晚了,但还是来了。 在那场大火中,本仙君伤了脸,猴子瞎了眼,倒是绝配。可本仙君半分也高兴不起来,甚至不愿承认猴子的眼睛是被我所害。披金甲踏祥云的盖世英雄,却为我才丢了火眼金睛。这么大的罪过,让本仙君怎么担待? . 「是,我是介意得很!」本仙君道,用满腹委屈将满怀心虚遮了去,「我不甘心做你与金蝉之间的赌注,即便是个外人,我也非得横插一脚挤在你们中间。所以才千方百计地让你记着我,记我一辈子,哪怕要付出的代价是神魂俱灭烟消云散——」 猴子的情绪却一点点平静下来,垂着手在一旁安静听着,仿佛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直到本仙君说完一大句,停下来喘息的空荡,他才神色平静地说:「我娶你。」 「!」本仙君一愣,惊得连唿吸都屏住了,怀疑地望着他,想他是不是疯了说胡话。其实我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听岔了他的话。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的确是认真的。而且本仙君也没听错。 「你不愿意下嫁?」见本仙君不答话,他皱皱眉,又轻声说:「那我嫁你也一样。」 「!」本仙君全身的血都直往头上沖,沖得我面红耳赤,脑子里嗡嗡乱响,根本反应不及猴子的意思。 猴子说:「那日去鬼界见到戟夜与苏长修大婚的情景,我便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与你一起穿上那般好看的衣裳。」 本仙君讷讷地说:「你想与我成亲,只…只是因为、因为成亲时穿的衣裳好看?」 「自然不是。」猴子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他抬手拨开本仙君的刘海,指腹轻轻摩搓着我的脸颊,温声说:「我只是想尽快把你变成我的『内人』。」他强调,「唯一的。」 自然,花果山看似民风奔放、群魔乱舞,但实则规矩森严、陈俗旧例甚多,其中之一便是「一夫一妻」或者「一夫一夫」亦或者「一妻一妻」制。不比仙界能多夫多妻,而且娶妻生子之后如果感情不和还能「和离」,比如北海水君妙渊。在花果山,若是成亲就必须得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规矩是当初猴子怕山上的小猴儿不懂事,在发情期时胡乱交配,才亲自定下的。作为大王,他首先要以身作则,所以今日他既然对本仙君开了口,日后就定不会再反悔。 但本仙君却怕了,像近乡情更怯,又觉得一切来得太快反而越发的不真实。往后退了一步,本仙君躲开猴子的手,垂眸道:「此事——容我想想。」话毕,本仙君解下猴子的衣服还给他,转身逃也似地快步走开了。 猴子没有追上来,攥着衣服的手指慢慢收紧,望着本仙君凌乱的脚步,道:「你说过的,若不能回头,便重新开始。」 本仙君一顿,道:「那便等能重新开始的时候……再开始罢。」 . . . . . . 三年后。 . . . · · . . 玉帝他老人家许诺为本仙君安排劫数,让我去凡间歷练一番,也好将缺失的元神以及三魂一魄修补完整。本仙君左等右等,等了足足三百年零三年,才终于收到了司命差人捎来的口信儿。 司命说,近日从仙界去往凡间歷劫的神官有所减少,他手头多得是空余名额,让本仙君抽空去他府上挑选个喜欢的,他好立刻为我安排渡劫。又问:「丞显君,这次歷劫,你打算在下界轮迴几世?」 本仙君道:「可有什么说头?」 司命道:「倒没什么说头。原则上是几世都可以的。但元君有所不知,你在鬼界修养的那段时间仙界发生了一件事。」 本仙君道:「何事?」 司命道:「您可还记得玄澈将军?」 本仙君想起一名蓝衣武神,可不就是轻言君的「好」师弟么?于是点头道:「记得,他怎么了?」 第220页 司命嘆了口气,说:「玄澈君到下界歷劫。去之前没有问他想在下界待多久,毕竟按照惯例,歷劫者在下界待多久都是由本君说了算的。谁知他五十年后回来,却大发雷霆,说是在下界……没待够。他那暴脾气,险些拆了我的庙啊。」 本仙君一愣,道:「还有此事?」 司命一脸无奈:「所以啊,今日我才不得不事先问一问你。丞显君,你可想清楚了要待几世?说定了我就拿白纸黑字写下来,到时谁也不许赖帐。」 「几世……几世?」本仙君左手支着右手,右手托着下巴,想了想,道:「既然你问了,那便十世罢。」 「十世?」 本仙君点头:「对,就十世。一世也不需多,但一世也不能少。」 司命掏出专门为本仙君量身打造的、写着本仙君下凡所经歷的小本本,用一支硃砂笔在上面先是划去了「权」,接着又划去了「势」,随后又划去「福」「禄」「寿」。 一笔一划划得本仙君甚是心痛。当司命要将「颜」也划去的时候,本仙君终于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祈求道:「别划了别划了,没钱没权没势也就罢了,司命大人,请您多少给小仙留一条活路罢!」 司命义正言辞:「可是玉帝吩咐——」 本仙君可怜兮兮:「大人,拜託。」 司命犹豫不定:「但是玉帝交代——」 本仙君苦苦哀求:「大人,拜託。」 司命皱起眉头:「然而玉帝下令——」 本仙君一手背后,淡淡瞥他一眼,说:「就算看在大圣的面子上——也不成吗?」 . 黄泉路上,本仙君一路直走赶着去投胎,省得还要排队误了好时辰。 沿路看到的都是些半透明状的孤魂野鬼在四处飘荡,越临近忘川,那些游魂的数量也越多,与本仙君一样背着行囊,看起来也是赶着去投胎的。 行囊是出门前子童帮本仙君收拾的,小小一个包裹转不了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一面镜子一把梳子,还有几盒美容驻颜霜。据司命所言,本仙君这一胎投下去,命格可是轻的很,不仅身世悽惨,更是体弱多病——总之就是怎么虐心虐身瘟心致郁怎么来。除了一张脸,勉强还能看得下去。子童听在心上,立刻为本仙君准备了这些东西。 子童忧心忡忡说:「君上,您这一去可就穷得只剩下一张脸了,若还不好好护着,您可怎么活?」 本仙君嘴角抽了抽:「至于吗?」 子童点头如捣蒜:「当然至于。就这还是司命看在大圣的面子上格外开恩了,否则您连脸也没得要了!」 本仙君:「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儿别扭?」 子童说:「君上,这三年大圣可没少往咱府里跑。」 本仙君道:「大圣见你年纪小,心疼你,来给你送吃的。你看,他送来的桃花酥,好吃吧?」 子童分辨说:「难道大圣不是来给您送吃的吗?明明东西全让你吃了呀。」 本仙君:「……」 子童又说:「更何况您得空也没少往花果山跑。」 本仙君道:「我是去山上看小猴子,不是去看老猴子。」 「嘴硬罢。」子童哼了哼,说:「也不知是谁总在外面显摆,处处跟人说自己与大圣有旧情,甚至还搬出大圣的名号来逼着司命仙君给他留一张脸面。现在又翻脸无情死不承认了!」 「……」本仙君一愣,道:「你究竟收了猴子多少好处,怎么净为他说话?」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您与大圣都已经和好如初了,怎么却谁也不肯再开这个口?」子童说:「最开始大圣还时常将聘礼啊、喜服啊这些挂在嘴边向您求亲。可拖了两年您没答应,现在他也不提了。我知道君上您脸皮薄不好意思拉下脸来回头倒贴去反求大圣,但是总要有人先开这个口罢?」 「小孩子家家懂得还挺多。但你说的对,又不全对。」本仙君在他头上一拍,笑眯眯道:「行了,送到这里就成。剩下的黄泉路本君自己走。你快回去吧,好好看家。」 「嗯,好。」子童乖乖点头,往回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君上,您别忘了路上仔细想想我说的话。等您歷劫回来就给大圣找个台阶下,别一直冷着他了。大圣的性子本就急躁,您这般冷下去,即便是他心里有您慢慢也就淡了,万一找个母猴成了亲可怎么办?」 「行啦行啦,知道啦。」本仙君无奈地对他摆摆手,让他快些走,别一直跟念经似的啰嗦。目送着子童走远了,本仙君才转身沿着黄泉路继续向前走,经过三生石时往上看了一眼,但见上方有本仙君的名字却无猴子的。 想来也是,猴子销了生死簿,自然有今生无来世。既然不在六道五行之中,石头上便也不会记载着有关他的来去。 前方便是忘川奈何桥。 孟婆婆等在桥边,舀了一碗忘川水递来,说:「仙上,请饮下这碗忘川水。」 「有劳。」本仙君接了碗,略一颔首。 孟婆瞥了眼本仙君肩上的包裹,问:「您背上这是?」 本仙君解释:「我家童子为我准备的,说是去了人间或许能用得上。」 孟婆笑了,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般慈爱,道:「东西您还是搁下罢。前方便是轮迴门,饮下我的孟婆汤入了轮迴,这些前尘旧事就都得忘个干净才是。」 第221页 本仙君:「婆婆,您的意思是?」 孟婆笑眯眯道:「轮迴、轮迴,此生情断于此,但也未尝不算是个新的开始。」 本仙君一怔,低头望着腰间坠着的一缕由金黑两色编制在一起的断髮,突然间福至心灵有所意会。笑了笑,本仙君取出一截红色丝线绕在左手指环上,对孟婆婆点头道了声谢,仰头将忘川水一饮而尽。 . 忘川彼岸是一片花海,轮迴门在花海最深处。 门前站着一名红衣男子,那人金髮金眸金色护腕,俊美的五官较彼岸花还要绚烂。 我不知自己是谁,更不知他是何人。可望见他的第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一步步登上桥,越过忘川,穿过花海,直走到那人身边。对方似乎已经等在门前许久,我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第四指上戴着一枚红色指环,指环上赫然绕着一道细细的红色丝线。而丝线的另一端,正系在我的指尖。 有个声音轻轻地在我心里说:「若不能回到过去,那便从头来过。」 第104章 番外 猴子与欢喜之间 那些您知道或者不知道的大实话 1.请问您的名字? 猴子(冷):明知故问。 欢喜:姓金, 名欢喜。 2.年龄是? 猴子(冷):三千二百五十六。 欢喜:两千九百二十七, 农历四月十八日巳时生辰。 作者(汗):……生辰?我都不知道, 你怎么会记这么清楚? 欢喜(笑):那日猴子在本君身上撒了一树桃花, 是本君第一次尝到开花结果的滋味儿,于是将之视为生辰。你自然不知。 3.性别是? 猴子(冷漠ing.):…… 欢喜:桃树雌雄同株。 作者(惊):!!! 欢喜(淡淡):但猴子希望本君可以做一个清辉朗月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于是——本君性别男。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猴子(淡淡):曾经年少轻狂,如今却被人磨得稳重了许多。 作者:谁磨得?……金蝉? 猴子(兇狠):你是不是想找死? 欢喜:旁的事本仙君都可以体瘦心宽, 但在感情上眼睛里却容不得沙子。 作者:要么爱, 要么死? 欢喜(保持风度ing.):…… 5.对方的性格? 猴子(思索):有时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有时心思却又比谁都精巧。 欢喜(笑):闷葫芦。 作者(意外):大圣看起来也不闷啊。他、他知道你这么评价他吗? 欢喜(摇头):他不知道,本君还未对他说过。不过他无论心里多么为难却总是喜欢事事埋在心里,尤其是在西天取经那段时间,挺像个葫芦。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猴子:两千九百二十七年前, 蟠桃园。 欢喜:两千九百二十七年前, 蟠桃园。(一顿)不过如果从混沌境那时算起的话, 得有十几万年了。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猴子(回忆ing.笑出声):丑,但很可爱。 欢喜(回忆ing.笑出声):美, 有点儿小崇拜。 作者(意味深长):只一点儿? 欢喜(脸红):本君的树生理想就是成为大圣这样的盖世英雄。 作者:没事, 现在你成了英雄背后的男人,比英雄更伟大。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猴子(不假思索):全部。 欢喜(笑):这个…不大好说。猴子的优点很多, 本君都喜欢。至于他的缺点,恰巧在本君的可接受范围之内,我也喜欢。 作者(干笑):您直接说整个儿全都喜欢不就得了,还绕这么大一圈。 9.讨厌对方哪一点? 猴子(淡淡):没有不喜欢。 欢喜(微笑):如上题。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猴子:还用得着你问? 欢喜(懵):相性是什么?相貌?性格? 11.您怎么称唿对方? 猴子:欢喜。惹到我的时候, 金欢喜。 作者:惹到您? 猴子(冷漠脸):嗯。 欢喜(温和):长留哥哥、大圣、猴子、大圣爷您…总之挺多的,视情况而定罢。 作者(不怀好意):我可是听说「长留」二字是金蝉为大圣取得,你再叫他「长留哥哥」心里不会膈应吗? 欢喜(垂眸):猴子说过,我若欢喜,他自长留——本君相信他。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唿? 猴子(淡淡):长留哥哥,或者——夫君。 作者(目瞪狗呆):夫…夫君,(⊙o⊙)… 欢喜(笑):他平日只唤我欢喜。我中意「欢喜」二字。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猴子(瞪):为什么一定是动物,植物不行吗? 作者:行……行吧。 猴子:歪脖树。 作者(当空一口凌霄血):…… 欢喜(天真):就是猴子啊。 作者:您可爱,您说啥都对!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猴子(宠溺):我的都是他的。 欢喜:桃子。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第222页 猴子:只要他在我身边,礼物不重要。 欢喜:我们都好好的吧。至于礼物,他送的我都喜欢。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猴子(无奈):他喜欢送人桃子,一般这种情况被我知道了定要恼他。比如太上老君丹炉重启那次,还有高翠兰生孩子那次。 欢喜(微笑):不满的地方挺多,但本君只是气一会儿就罢了。现在反而记不起自己何时又是因何对他不满过。 作者(心疼):仙上您的脾气倒是好得紧。 17.您的毛病是? 猴子(冷漠):没毛病。 欢喜:时常腰疼。 作者(小声bb):你就不会让大圣下手轻点儿啊。 欢喜(疑惑):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作者(笑):没什么!壮骨贴,你值得拥有! 18.对方的毛病是? 猴子(心疼):欢喜的腰不好,小时候折过一次。 作者(小声bb):原来您也知道仙君的腰不好,科科。 欢喜:都挺好的,我中意他。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猴子:还是拿桃子送人的事儿。还有,有段时间他总是傻乎乎地将我往金蝉子身边推。 作者(笑):您这个「傻乎乎」用得挺好。您知道他的性子,就别太跟他计较这些。 欢喜(温声):他向我隐瞒与金蝉早就认识那次,本君是真的动怒了。有些事儿本君不希望从别人口中知道,即便是善意的隐瞒。 作者(苦口婆心):也许大圣并非真的要永远瞒下去,只是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时机对你说。不管怎么说,都隔了三百年了,你有气也该消了吧? 欢喜(笑):看到匣子里的那张纸条时,本君的气就消了。 作者(好奇):我只知匣子里有一截大圣与你二人的头髮编在一起的髮结,还有一截新的姻缘线。至于纸条,上面写的是什么? 欢喜(脸红):秘密。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猴子(冷漠脸)(心虚):我伤他至深,几乎每件事都伤了他的心。 欢喜(轻笑):大概是…随便送人桃子吧。桃子是本君的元神,猴子不想让我犯险。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猴子(淡淡):谈婚论嫁。 作者:您求婚了? 猴子(冷漠):嗯。但是他还没有给出答覆。 作者:听说丞显元君近日下界歷劫,您也随着一起去了。emmmmm…有在人间完婚的打算吗? 猴子(出神):看他的意愿罢。只要他需要我,我会一直在。 欢喜:该做的不该做的反正都做过了,应该算是比较亲密了吧? 作者(笑):亲密,自然亲密。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猴子:没约过会。 欢喜(笑):本君与大圣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没有刻意约会过。不过…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作者:此题跳过。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作者:此题跳过。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作者:此题跳…… 猴子:且慢!五行山下十方幻境算不算?那是我第一次与他说话,嗯,我是指他化成人形与我说话。 作者:算。 猴子:这样的话,初次约会地点是十方幻境,气氛比较紧张刺激,但又很轻松。 作者(怀疑):既紧张又轻松? 猴子(回忆):紧张是指当时的外在环境,轻松则是我心里的感受。同他在一起时,我整个人都很放松。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猴子(懊恼)(暴跳):为什么我不知道欢喜的生日?!他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作者(害怕):大大大……大圣,怪我,怪我。是我忘了写了orz…… 欢喜(思索):大概是……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作者:依你的厨艺,在下同情大圣。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猴子(温柔):他。 欢喜(笑):我。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猴子:喜欢使人精神分裂。 欢喜:时间越久越喜欢。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猴子(坚定):爱。 作者(挑事儿):初恋吗?唯一爱过的? 猴子(面无表情):你什么意思? 作者(试探):您与金蝉认识在先,难道就从未对他动过心思? 猴子(僵硬):…… 作者:大圣不必说了,我懂我懂。 猴子(幽幽地):在金蝉的第九世,我的确曾向他表示过心意,但被他以苍生为由拒绝了。我并非喜欢死缠烂打强人所难之人,于是也不再提。后来有了欢喜便一心对他,之后再未对金蝉动过任何心思——这些你别对欢喜说,我怕他多想。 作者(慈母笑):谁说你不喜欢『死缠烂打』了?我可没少见您厚着脸皮对丞显元君死缠烂打。远的不提,就说最近三百年,明知他不想见你你不还是每每跑去鬼界要人吗? 猴子(微怔):…… 作者:只有对心爱之人,因为不想失去才会苦苦挽留。而金蝉一句「苍生为重」你就轻易将这份感情割捨了,断得一干二净,说明你对他远不至于深爱的地步。 第223页 猴子(回神,淡笑):或许吧。总之,如今我只爱欢喜一人,以后也不会再变。 欢喜(轻声):我心悦他。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猴子(笑):他很少对我撒娇。不过——如果他愿意时常唤我一声「长留哥哥」,我想我会很开心吧。 作者:为什么这样说?难道「长留哥哥」对您来说有什么格外特别的含义吗? 猴子(苦涩):不是对我意义特殊,而是对他。在他心底最重要的、也是待他最好的人不是「孙悟空」,而是「孙长留」,即便我与长留本是一体二心。但对他来说…还是不一样的。一直疼他护他的是孙长留,而一直弃他舍他的……是我。 欢喜(笑):答案在匣子里的那张小纸条上写着。 作者(抓狂):说什么小纸条,您又不给我看啊摔!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猴子:嫉妒让人精神分裂。 欢喜(淡然):如果确定他心里已经没有本君了的话,应该是分手罢。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猴子:不能忍受。 欢喜(垂眸):不能原谅。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猴子(淡淡):自然是去接他。筋斗云一秒钟十万八千里,多远的地方到达不了? 欢喜(笑):大圣有筋斗云,迟到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除非是他不想来。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作者(挠头):咦?是不是少了一道34题?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猴子(沉默):…… 作者:大圣,您怎么了? 猴子(淡淡):他遇到危险时,或者一起滚床单时。两者心速不分上下。 作者(汗):…… 欢喜(脸红):他说要娶本君时。 作者(促狭):咦,你不是没答应吗? 欢喜:没答应是没答应,但不妨碍本君开心啊。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猴子:能和欢喜在一起,做什么都幸福。 欢喜:能和大圣在一起,做什么都幸福。 39.曾经吵架么? 猴子:吵过。 欢喜:嗯。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猴子(冷漠):我的错。 欢喜(温和,笑):他惹我。 41.之后如何和好? 猴子(面无表情):死缠烂打,跪地求饶。欢喜容易心软。实在不行——传小纸条。 作者:大圣,您那张纸上到底写了啥?能不能别卖关子了。 猴子(微讶):欢喜没有告诉你吗? 作者(摇头):没有哇——仙君说那是您与他之间的秘密,不可为外人知。 猴子(点头):也对。毕竟你只是一个外人。 作者(受到一万点暴击):???!!! 欢喜(想了想):经你一问,本君发现似乎每次吵架之后都是猴子先来向我认错。 作者:这才好呀,说明仙上你的家庭地位高。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猴子(冷漠plus):不然呢,我为什么要随着他去人间歷劫?还不是为了看着他,免得被人拐了去。 作者(疑惑):可是大圣,您不是有此生无来世吗,又怎么能投得了胎? 猴子(继续冷漠):我去求了冥君,让他在《生死簿》上添了一笔。 作者(惊愕):什么?!您竟然去求冥王?您几时求过别人,而且当初是您自个儿撕了《生死簿》,现在又求着冥王重写一个,这不是啪啪打脸吗? 猴子(沉声):别告诉他。 作者(尝试冷静中ing.)(尝试失败ed.):不可能!这事儿必须得让元君知道,否则他怎么能意识到您对他的一片痴心? 欢喜(点头):希望啊。 作者:那个…我很好奇仙君为何偏偏要轮迴十世?多一世少一世又有什么关系? 欢喜(淡笑):猴子与金蝉有十世之缘,本仙君自然不能被比了下去。 作者(恍然):啊,原来您…啊哈哈,我还以为你不介意呢。 欢喜(保持风度):本君说了。感情的事,我眼里容不得沙子。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猴子:很多时候。除了他刚飞升那几月,我以为他将一切都忘记了,后来去了岻山,才知他还记得。再有就是得知他情根已断时,觉得自己不被爱了。其它时候,感情即使欢喜想藏也藏不住,他的眼睛不会骗人,而且又容易心软。 作者:您就看准了元君容易心软,可劲儿作罢就! 猴子(瞪):呔,你说的哪门子胡话!讨打是不是? 欢喜(惆怅):最近几百年。以前本君总以为自己是在单相思。 作者:……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猴子:缠着他,腻着他,宠着他,哄着他。亲亲抱抱举高高。 欢喜:支持他,追随他,崇拜他。 作者:崇拜是爱情的保鲜剂。但元君切记不要把自己的姿态放太低,否则大圣容易不珍惜。 欢喜(含蓄):嗯,本君知道。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第224页 猴子:见43题。 欢喜:见43题。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猴子:桃花。 欢喜:emmmmm……想不出来,要不你提示一下? 作者:……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猴子(淡淡):有些事,他不需要知道。 欢喜(想了想):目前本君无事瞒他。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猴子:比不上曾经的长留,可以无所保留地爱一个人。 作者:我相信仙君喜欢的一定是您的全部,而不是片面的一缕魂魄。 欢喜(笑):不会开花结果的歪脖树。不过现在已经坦然了。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猴子(冷漠):没有刻意公开过,但已经三界皆知了。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以后我还要另行通知。 作者:…… 欢喜(苦恼):本君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搞得,现在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本君与齐天大圣有旧情了。 作者:你难道忘了那天让司命卖猴子一个面子的事儿了?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猴子(望远):一定能。 作者:加油! 欢喜(淡淡):能吧。 作者:元君,咱请把「吧」字去了好吗? 第105章 番外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物, 从何处来, 又到何处去。 我仿佛从天边来, 从地下来;我遇见过远处的山峦, 亦遇见过澄澈的大海。 似乎,我只是一颗透明的水珠, 就像是清晨的雨露,跟着风, 随着云彩, 流浪到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听说过世间的每一段故事。 直到一天,偶然或者不偶然地,遇到这样一个人。 我见识过世间绝美的风景,却从未见识过比他更美好的人。一身红衣, 金髮金眸, 微微翘起的嘴角总带有几分令人心疼的落寞。 他的眼神似乎比我还要彷徨, 我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但他仿佛已经找了数千年,数万年, 或者更久。 我看到他左手第四指上戴着的一枚血色指环, 上面还缠绕着一根色泽鲜明的红色丝线。我在流浪时,不知偶然听谁说过, 左手第四指的经脉连着心脏,那里最疼也最柔软。想来,红衣男子在找的,是他的心爱之人罢。 彼时已是深秋, 街上吹着冷风。我见红衣男子一矮身进了路边的一个馄饨铺,于是也跟着飘了进去。这时听到馄饨摊的老闆说:「哟,怎么下雪了?」 雪?我茫然低头,见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一身素白,结成了冰晶——即便是冰晶,我也是最晶莹最好看的冰晶——不是我过分自信,而是那人回头时,我从他突然变得雪亮的眼光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熠熠生辉,如明灯三千。也是这时,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冲出体外,直撞进他眼睛里去。 「公子,您请坐,要吃点儿什么?」老闆热络地收拾出一张干净的座椅请他入座。 那人抬手轻轻一握,将我攥在掌心。本以为他这一下要将我捏碎了揉化了,不曾想他掌心冰凉力道又极轻,窝起来竟也极舒服。「一碗三鲜馄饨。」 他说着入了座。因为天气太冷,铺子里客人不多,没多久又走了几个,很快就只剩了他一人。 炉火烧得旺,锅里热水「唿唿」沸着,老闆下了一盘馄饨入锅。那人等馄饨时才摊开手,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方才的疲惫被淡淡的笑意取代。 没多久,又凭空出现了一名白鬍子银头髮的老头儿来。他拱拱手,毕恭毕敬地对男子说:「大圣,您叫小神来所为何事?」 那人的视线不曾离开我分毫,淡淡地说:「司命,玉帝差你负责丞显元君歷劫一事,你就是这么负责的?」 司命说:「大圣何意?」 那人瞥他一眼,不轻不重道:「你自己想。」 司命一怔,忙低下头十分惶恐地说:「大圣恕罪。玉帝的确命小神负责元君歷劫十世。但绝非是小神自作主张将元君变成一滴秋露,实在是——是——」 那人用指腹轻轻抚着我,淡声道:「嗯?」 司命星君把头低得更深,道:「这世间万象,本就是从『无』到『有』,从『死』到『生』的过程。此乃元君的第一世,理当从无知、无觉、无生命的秋露而起。」 那人「哦?」了一声,又问:「既然如此,他何时才能回来?」 司命道:「不知大圣所说的『回来』是指…?您若是在问元君何时能重返天庭,自然是要待他十世劫满。但您若是在问他何时才能转世成人,那就要看元君自己累世积攒的功德了。等攒够了功德,自然可以为人。」 「积攒功德。」那人垂眸,沉默着不知开始思索些什么。 这时从炉膛里掉出来一粒火星,落在一只小巴狗的尾巴尖上,疼得它悽惨嚎叫起来。 恰有一股秋风吹进铺子里来,我也没有多想,立刻随风而起,扑到它尾巴上化为一滴露水将那粒小小的火星扑灭了。露水受热蒸发,只见一股青烟冒气,眨眼功夫,我便烟消云散了。 临了听到司命星君瞠目结舌地说:「这样也行?」 红衣人笑着说:「救狗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何不可?」 第106章 番外 生为蜉蝣, 朝生暮死。 第225页 娘亲说, 我们做蜉蝣的, 一生真的很短, 短到只够做好一件事——找到真爱,传宗接代。 我们蜉蝣日出而生, 日落而灭,一辈子只有短短不到六个时辰, 却要全部拿来寻觅良人, 一个如意郎君,或者一位娇俏娘子。 为爱而生,如飞蛾扑火,虽然短暂,却也可歌可敬。 然而, 娘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我究竟是该找一位娘子还是该找一位相公, 便咽了气,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留下我孑然一蜉蝣漂泊在李家村东头那条臭水沟的水面上, 彷徨无所依, 不知该何去何从。 与我一同出生的小花儿生得貌美,于是她找了一个好相公, 已经夫妻双双把家还,翻云覆雨生孩子去了。 我心想:我是该找一位娘子呢,还是一位相公呢?看着水中映出的倒影,我双翅轻盈、四肢修长、尾须纤莹, 三目更是炯炯有神,模样丝毫不必小花儿差,甚至放眼整个蜉蝣界,也少有抵得过我貌美的了——这使我坚信,应该找一个亲亲相公,疼我宠我爱我,哪怕朝生暮死。 我们做蜉蝣的,打出生那刻起便是不能进食的。如今已经在水面飞了两三个时辰,我有些体力不济,然而亲亲相公还不见影子,真是令蝣心急。我正想停在一片水草叶子上歇歇脚,攒足了力气接着飞,这时水面突然起了一阵风,吹得我摇摇晃晃就要掉进水里面去。 「救命!」我大叫着,用双足死死抱住水草叶子,尽管叶子上锋利的锯齿拉得我腿脚都快要断了也不敢撒手。要知道,这下方的臭水沟恶臭沖天,连喜吃污泥的泥鳅都能熏死,我天生有洁癖可忍受不了这怪味儿! 正在这时,有两个庞然大物像两座山一样一左一右挤压过来,夹住了我的小胸脯。本以为要被挤死了,没想到对方力道轻得很,又软软的,一点儿也没伤到我。 我有些好奇地翻了个白眼往上一看,原来夹住我的不是两座山,而是一个人的两根手指。手指的主人一身红衣,金髮金眸,俊得很!我有些看痴了,呆呆地松了抱着叶子的爪子,乖乖躺到他手掌心里。 那人对我轻轻吹了口气,我的伤口就不痛了。 旁边一白衣公子嘴角狂抽,说:「哎呦我去!猴哥,欢喜怎么变成了这东西了?你确定要养着他?」 红衣人笑了笑,取出一个垫了湿润细沙的透明小瓶将我装了,道:「蜉蝣便蜉蝣罢,好歹是有生命的了,总比露水好。」 我听不大懂他们说什么,但也回过神来了,明白这人是想将我圈养起来当做玩物取乐。这可不行!虽然我命贱如蜉蝣,却也是有骨气的! 我娘亲说了,我们蜉蝣的一生很短暂,短到一辈子只够做好一件事——爱一个人。 虽不能朝朝暮暮,但能朝生暮死也是好的。 我还没有找到我的亲亲相公,又岂能被这人关在一个小琉璃瓶子里当做玩物?就算他长得好看也不行!若他也是蜉蝣便罢了,我还能问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相公,偏偏他是人,人和蜉蝣不般配。 于是,在那红衣人拿着木塞要把瓶口堵住的那一刻,我深吸一口气,拼命煽动翅膀沖了出来,像丢了头的苍蝇一般夺命狂逃。 白衣公子先是一愣,随后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哈哈哈,人家不乐意跟你,跑啦,跑啦,哈哈!」 红衣公子眸色一沉,道:「你这呆子!拿着!」说着他把琉璃瓶塞到白衣公子手中,化成一道细细的灵气追了上来。 我只顾逃命,慌不择路险些一头撞击一只等候已久的青蛙口中时。直到有人将我拦腰抱住,拖到了一边。「嗯!」我被撞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抬头看到自己正被一只浑身印满赤金两色花纹的蜉蝣拦腰抱着在半空飞。 这只蜉蝣四肢有力、身材矫健,就连飞得高度都比我见过的所有蜉蝣都要高,几乎能俯瞰整个臭水沟的风景了!比小花儿的相公强了不止多少万倍!我的心砰砰砰直跳,想来这就是遇上了娘亲所说的「真爱」吧。 「你跑便跑,怎么也不看路。若是被青蛙吞了,岂不枉死?」他责备说,但更多的是关心。 我在他怀中偏着头,看着他天真地说:「你,你愿意当我相公吗?」 「!」他似乎被我这句话惊到,胳膊哆嗦了一下,又惊又喜地低头看我:「你说什么?」 「你愿意当我的相公吗?」我怕他不愿意,又问了一遍,还解释说:「我娘亲说了,咱们做蜉蝣的,日出而生,日落而灭,一生不过短短六七个时辰。太短了,短到只够做一件事,只能爱一只蜉蝣。」 他的表情有了奇异的变化,在喜悦之余又多了太多意味深长的心疼。好像有许多我看不懂、记不清的往事,只属于我和他的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我继续说:「我已经出生三个时辰了,再有三个时辰就要死了。可我还没找到自己的相公,我不想有遗憾,你就当行行好,做我的相公好不好?我——」 「好,我做你相公。我愿意做你相公。」他说,紧紧拥着我,声音里听起来竟有一丝哽咽:「我也是,一辈子的时间只够爱一个,我只想要你。今生还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是你,我都等着,等着做你相公。无论你以后将会是什么,蜉蝣、飞鸟、走兽、人、妖,或者魔。」 他后面一句我没大听懂,但前一句却懂了。我知道从此刻起自己便是有相公的人了,也算不枉此生,更不辜负娘亲的殷殷期盼。更重要的是,我当真心悦于他。 第226页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月光下在一片荷叶上,躺在他臂弯里我看着满天的星星,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他说:「长留,我叫长留。长长久久,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留在你身边。」 「长留?」我重复了一遍,笑着嘆了口气:「可惜了,长留哥哥,咱们做蜉蝣的只能朝生暮死,又哪里来的长长久久呢?」 「会的,过了今生,还有来世。」他说:「嗯,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娘亲还没来得及为我取名字便咽气了,所以我没有名字。」我说,歪头看他:「要不,你为我现取一个吧。」 他想了想说:「欢喜如何?」 「欢喜、欢喜。」我渐渐有些困了,缓缓合上眼睛笑着轻声说:「甚好。此生我没什么不开心的,的确一世欢喜。」 他道:「傻瓜。」 听他的声音,倒不像是将死之蝣,还很有精神。于是我道:「长留哥哥,你还有力气么?如果有的话,能不能抱抱我?」 他将我抱起,问:「怎么?」 我道:「方才那只青蛙好像快要饿死了。反正终有一死,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将我抱过去餵了它罢。如此一来,也算是良事一桩,兴许命格星君在天上看到了能大发善心在功德簿上为我记一笔,来世还能让我遇上你。那个……说定了的,来世,你还要做我的相公。」 他伸出口器在我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好,我等你。」 其实所谓「约定」,不过是我一句玩笑罢了。即便是有个来世,我与他也不一定能遇着;而就算遇着,又未必不是殊途。还是那句话,我们做蜉蝣的,一辈子只有短短六个时辰,只够做好一件事,爱上一个人。 但我不贪心,觉得六个时辰已经足够了。 第107章 番外 窗外锣鼓喧天, 鞭炮齐鸣。 今儿个是张员外家的二小姐王三花成亲的日子, 迎亲的轿子天还未亮就过去了。张员外是靠山屯方圆百里最富有的大户, 王小姐长得也是貌美如花。听说新姑爷家里虽然不如张家有钱, 但家中世代都在朝中做大官,也是个有权势的, 又长得一表人才。两人倒是般配。 听这声音,这会儿喜轿大概已经接到新娘子准备返程了, 一大队人热热闹闹地正从窗前的小路上经过。我趴在窗台伸长了脖子想瞧一眼凑个热闹, 可惜窗子被孙秀才关得死紧,连个屁也瞧不着。 近几日天色总是灰濛濛的,风沙又大,秀才病了也不是一两月了,开不得窗。秀才总是咳嗽个不停, 请隔壁屯的郎中来看过, 说他是积郁成疾已成痨症, 大限之期就在这两日了,药石枉顾。想来秀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倒是心不惊色不变, 只淡淡地说,既然治了也是个死, 倒不如不治。 秀才初生丧母,年幼丧父,是个可怜人。我第一次见他时,就被他瘦削的身子苍白的脸色所吸引, 如今他躺在破棉絮的床上骨瘦如柴的面如死灰的样子更是让人心悸。以前他再怎么着也都像个活人,如今他虽然还勉强活着,身上却没有一丝丝生气了。 不过昨日他的精气神突然变好了一些,能支撑着身子下床了。他趿拉着破草鞋,翻出看病省下来的最后半吊钱,披了件短褂就步路蹒跚地出门了。这一去就是三四个时辰,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我不知道秀才在出去的这几个时辰里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又做了什么事。只看到他连摔带扑地开了门,倒在潮湿的地上久久未能爬起来,而等他抬头撑着地板一点点支起身子时,他原本因久病而变得蜡黄深陷的脸颊已经变成了青黑色,下颌挂着一层粘稠的血迹。 秀才满脸是泪,哭得不成腔调。他艰难地爬到桌边,伸手够下那个陶土烧成的花盆,对着我又好像不是我,说,「那日你赠我以昙花,说昙花开时若你还未嫁,便回头找我。可我知道,昙花难开,就像你难回头。」 昙花,是养在花盆里的一株花。我,是无意中落在花土里的一粒种子。 这株昙花是当初秀才与王三花一起种下的,后来他们又一起坐在村头歪脖树下的干草垛上守着漫天的星星等花开。可他们没能等来昙花,却等来了我这株狗尾巴草。 见我在花盆里生根发芽,大有鸠占鹊巢之意,秀才可是气坏了,想要将我连根拔掉。王小姐却不乐意了,她说看着我头顶绿油油的小穗子很可爱,她喜欢。于是秀才将我与那株昙花一起养着。 然而,直到张员外为王小姐寻了门好亲事,花还未开。 那夜,王小姐像往常一样约了秀才去村头的歪脖树下,两个人爬上干草垛,却是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月亮,谁也没开后说一句话。临分别时,王小姐将花盆赠给了秀才,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说距离她的婚期还有几月时间,两人还有机会。若昙花绽放之时她还未嫁,便与秀才一起私奔。 然而,直到媒婆带人三姑六聘将王小姐迎上花轿,昙花却始终未曾开出花来,反而一点点枯萎了。秀才的命也跟那孱弱到经不得风吹的昙花一样枯萎衰颓,一蹶不振。花盆被搁置在草屋的窗台上再无人打理,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呻吟声飘在屋里。 窗外的唢吶声鞭炮声逐渐远了,屋内数月以来秀才的咳嗽声也消失了。我往床上远远看了一眼,薄薄的一张破棉被下面盖着一张似棉花柴干瘦的身子,只露出秀才瘦脱相了的脸皮。他双眼紧闭,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第227页 「你…你看他还……」我摇头晃脑用尖尖的狗尾巴穗子去蹭身边这红衣公子的手背。他带着金色护腕,手臂垂着,皮肤白到过分,连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都根根分明。 他坐在窗台上,只淡淡一瞥便轻描淡写地说,「死了。」他翘着二郎腿,乌黑的长靴上绣着金线,火红的衣裳喜庆得程度不输外面的新郎官。 自我有记忆来,这红衣人便一直跟着我。王小姐与秀才双双坐在草垛上看星星看月亮,将我连着花盆搁在一边。这人便闲闲躺在歪脖树的树枝上,一手垫在脑瓜子下面,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条儿逗弄我。 我只常听说有人拿了狗尾巴草去挠别人痒痒,还没听说有谁拿了柳条来挠狗尾巴草的痒痒咧。这人一看就是闲的,整日没有正事做,跑来欺负我一株小草。奈何我狗尾巴草,天生皮肉厚,不怕痒。他玩了几次发现无趣后撇撇嘴便老实了,歪着头与我一起静静看月亮。慢慢的,脸上露出出神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起初我以为秀才也能看到他,又隔了几日才发现,这世上好像只有我能看到他。有日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才笑眯眯地对我说,他是神。 我歪歪头,好奇地问:「你们神仙每天都这么闲吗,闲到跑来偷看这些凡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他故作正经地说:「不是啊,我们神仙每天都很忙的,忙得要死。」 我撇撇嘴,道:「我才不信,你分明很闲。」 他坐起身,缓缓支起一条腿,笑眯眯地看着我道:「错,我很忙。我正忙着跟心仪之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 那晚,月色极美,他人极好。 「死了?」我有些讶异,但又在意料之中。「你不是神仙吗?」我拉着他一根小拇指,焦急地央求着,「秀才的魂儿肯定还没走远,你帮他唤一唤。」 「生死有命,这是他的命,我救不了他。」他淡淡地说,跳下窗台说:「秀才已死,我带你走。」 「你不是不信命吗?」我脱口道,说完立刻愣住了。他从没对我说过这种话,但我心中却分明坚信着,这话是出自他口。「我……」我迷惑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收敛。我以为他要生气了,谁知他却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我的穗子,柔柔地说:「欢喜啊,这事儿你不该管,也管不了。」 我选择退后一步,轻声道:「哪怕让他看一眼昙花绽放的光景也不成吗?这一定是他临死前的心愿。」 他笑得有些无奈,淡声道:「你不懂人心。秀才求的是花开,却又不是花开。像狗尾巴草终究不适合与昙花共养在同一个花盆里一样,秀才与王三花此生註定无果。」 「我们做草木的,本就无心,自然不懂人心了。」我挺了挺小胸脯,甚至还觉得很骄傲。 他望着我的眼神很是温柔,又带着一点点调侃,说:「也不尽然,我倒是认识一株有心的桃花。」顿了顿,他自嘲一笑,「可惜,直到失去他的那刻,我才算懂得了他的心思。」 我道:「咦——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是不是误会大了,惹人家伤心了?」 「不完全是误会,是我错了。没能事事以他为先,更没能护得住他。」他说。 「还好啦。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不能完全怪你罢。而且我看你现在也有心悔改,你去道歉,若他是个讲理的,肯定就不跟你计较了。」我道。 「……」他似乎对我的话感到惊奇,下意识瞪了下眼睛。 我不知他已经道过歉了,但对方却没能「原谅他」;亦不知这其中究竟发生过怎样的前尘旧事,有过怎样的一段情一次伤;更不知有朝一日我在九重天上再与猴子提起今日,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并且从此在他那里落下一个绰号——「不讲理的」。 我道:「先不说这个,咱还说秀才的事儿。你既然是神仙,救人一命是轻而易举的事咧!」 「但这世上终究逃不过一命抵一命。若我救了他,这世上总会有另一人因此而亡。」他坦言。 「……」我默了会儿,转头望着虽然紧闭但四处漏风的破窗户,微笑着道:「你帮我把窗子打开,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 窗外,秋天到了。 昙花总在夜里开,我肯定看不到了。因为我用自己剩下的半月寿数换了秀才的十二个时辰,又换了那株昙花的一次花开。 我们狗尾巴草到了秋天总归是要死的,也不差这十天半月。书生以前浇水捉虫施肥,没少照顾我,权当是一报还一报了。 直到最后我才得知,原来王三花在将那盆昙花送给秀才时已经将花根尽数剪去。那株花在被秀才捧在手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慢慢枯萎了。 听说王三花要嫁去的地方在皇城,那里离我们靠山屯极远,要走上三天三夜的路程。如此算来,今晚花开之时她还来不及拜堂,既然没有拜堂就算不得正经夫妻。那么,是不是今晚她就能回来见秀才一面,按照约定与他一起私奔了呢? 我感慨道:「做人啊,情情爱爱哭哭啼啼生生死死的,真烦恼。还是我们做草木的好,草木无心,也不懂情,每天都清闲快乐。若有来生,我还是做……」 「嗯?做什么?」他微凉的手指将我细长的叶子一片片梳理开,细心展平。 第228页 我问他,我都要死了,他为何还要费这个心神。他说,即便是枯死,他也想让我死得体面。因为我以前是个死要面子的体面人儿。我又问他因何认识以前的我,以前的我又是谁。他却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此刻,望着他好看的眉眼,我又觉得做草木虽然清闲快乐,但比起人来,总觉得少了些趣味,便道:「其实做人也不错,只有将生老病死爱别离都尝过,才算是圆满。」 第108章 番外 我乃人间一株桃花树, 长在「忘君山」东面一个叫做「老鸹窝」的穷山坳里。 「忘君山」地势偏僻又兇险, 少有人烟, 但景致极好。山坳里有一片桃花林, 生长着三千株与我一样的桃花树。 但我与它们又有所不同。 人家一棵棵长得枝干挺拔,春去秋来, 开花结果。我却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歪脖树。作为一棵活了数十年的桃花树,竟不能开花结果, 简直是我树生的一大失败, 岂有此理。为此,我一度郁郁寡欢对月垂泪,但后来发现于事无补,也就只好作罢了。 「老鸹窝」名符其实,有很多老鸹, 每天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 相中了哪棵桃树, 就叼来枯枝干草在上面搭窝。我因为全身上下光秃秃的,老鸹们也许瞧着别致, 于是都喜欢把窝搭在我头上。 如是过了数十年, 林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花瓣落下来化作春泥,泥厚到了三尺,等旁边的几棵桃树开开谢谢几十载,子孙繁衍七八代, 都老得不能再老,剩下一堆枯枝残骸,我还活着,顶着一身密密麻麻的老鸹窝,好好的活着。 这般光景持续了近百年,直到有一人在桃花微雨的时节,着一身红衣,撑一把褪了色的旧纸伞入了桃林。那伞破破烂烂,只剩下伞骨上粘着的油纸残骸,却隐约能看出上面曾画过一整片灼灼艷艷的桃花林。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樵夫、迷路的书生、路过的员外、落魄的武士…都要好看千倍万倍。 可惜我没上过学堂,脑子里的形容词匮乏,形容不出他之一二。只知那人金髮微鬈,烈衣如火,带着赤金的护腕,执伞的手指修长又干净,骨节就跟他本人一样漂亮。 我傻傻盯着他看了半天,望着他一双金色的眼眸心里迷惑不已。心想像他这般的人物,生来就该是骄傲的,可为何他琉璃一般的眼睛里根本看不到什么叛逆之色,望向我时反而溢满了柔柔的光彩呢? 他最终在我面前停下,合上伞,站在清风微雨中静默着注视我。良久,久到毛毛雨将他的漂亮衣裳和头髮全部都一点点打湿了,他脸上也挂满了雨水,他才缓缓抬手,抚摸着我腰间的一圈丑陋的疤痕轻轻地说:「这一世,你可让我好找。 「忘君山,忘君山。欢喜,两千五百年前,你是真的决心将我忘个彻底,才躲在这忘君山的三千桃林之中,一躲就是一千年么?」他将声音压得极底,像是耳语,但我却一字不差的全部听清了。他问:「那么,现在呢,你为何又来了『忘君山』?」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生在了忘君山。实则我不大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美则美矣,老鸹却忒多。这些乌不熘啾的东西喜欢在我身上搭窝,压得我的老腰都有点儿不堪重负了。 但我知道,他在难过。他看着我,但又好像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嘴角撇着,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儿。雨水在他脸上汇聚,一滴一滴沿着他下颌滑落,最终埋没在他的领口处。 这一刻,不知怎的,我的心突然拧巴成了一团,疼得我只想捂着胸口抽气。忘了以前是谁告诉过我,说我们做草木的全都是没有心的。骗人!「别难过,你别难过呀。」我道,想伸手去碰碰他的脸。 我刚伸出一条干枯的枝桠,他便用指尖轻轻将那条小枝捏住了,方才的忧伤仿佛只是我一时的错觉。他咧着嘴对我笑,就像有头莽撞的勛鹿在我心里狠狠冲撞了一下,我的那根枯枝竟然在他指尖抽出新芽开花了。 我下意识抖了下身子,「噼噼啪啪」抖掉了那些鸟窝,腰也挺得直了些,惊奇地发现只顷刻间灼灼桃花已经覆了我满身,剎那金光万丈,笼罩了整座「忘君山」。 原来,我的真身竟然是一株金桃树。听一位曾偷偷乘风飞上过九重天的老鸹朋友说过,天庭丞显元君的真身便是一株金桃,天降大任于斯,曾救三界于水火。大家都是金桃,这么说,我竟然跟这种大人物攀上亲戚啦。但听说金桃本无根,生根即情根,花开即动情。emmmmm,动情?难道我对面前这人… 「看什么看,别看啦,好羞涩!」我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笑出声来,道:「你是在掩耳盗铃吗?」 雨停了。夕阳下,桃色的彩霞与三千桃林连成一片,风景独好。 他不知从何处弄来许多紫竹,就着地势在我旁边的空地上搭了一间小小竹舍,每每闲云野鹤,朝夕相对,日子过得既快也慢,不知不觉又是数载已过。 春天,他帮我浇浇水捉捉虫;夏天,他将外袍解了,上衣退到腰间,裤脚也一併挽了,然后爬到我的树杈上乘凉;秋天,他搬来一把竹椅躺在树下陪我说话,并将树上零星结出的果子小心摘了收好;冬天,他则会抱着一床棉被将我的树干裹住以防御不期而至的暴风雪。 时不时地,也会有人前来拜访他。有一位唤作「呆子」的白衣公子,还有头上顶着三只眼睛的冷面将军,或者蹦蹦跳跳的小猴子。有时他会在小竹屋里接待客人,从林子里就地取材,煮一些粥啊菜啊。我也不吝啬,落几瓣桃花下去让他拿给客人泡茶泡酒。 第229页 喝过我的桃花酒的人都赞不绝口,又问他什么「哎,这是第四世还是第五世来着?」他说,「第四世。」对方笑着说,「那不就快了嘛。一千年过得很快,现在已经过去小四百年了,还有六百年也是眨眼功夫的事儿。大圣您再坚持熬几年,就快熬出头啦。」他却垂眸望着竹碗里的茶水以及水面上飘着的花瓣,静默着不再说话。 等人都走了,他独自收拾好桌上狼藉的杯盘,拎着余下的半壶清酒,撩起衣摆靠着我的树干席地而坐。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望着高高的穹顶,出一会儿神喝一口酒,喝一口酒出一会儿神。 酒壶跌落在地,他才极轻地笑了笑,道:「欢喜,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每一天我都在告诉自己只要等一千年你就会回来。但其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一千年后即使你回来,你我是否又真的能从头来过。 如今与你在桃林的这些日子这么安逸,安逸到让我忍不住时常在想——假如你没有来世,只有此生此世,我们就如现在这般平平淡淡长长久久的在一起,是不是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欢喜这一世也行善啦,而且是大功德,所以他下一世可以变成稍微高等一点的动物啦。不过具体如何行善积德的没明说,以后等他回到天庭会再提到的。 第109章 番外 长河落日, 大漠孤城; 骄阳流火, 黄沙漫天。 狭窄蜿蜒的官道上, 路边零星长着几颗泛黄的杂草, 在日光的炙烤下像是被榨干了叶片中的最后一滴汁水,变得气息奄奄, 整株都匍匐在地上。而往大漠深处去看,却连这种干巴巴的杂草都看不到了, 只有一座石砌的高墙。城墙足足有二三十丈高, 用黄土堆砌,目的是抵御大漠日夜不息的狂沙。 城门上吊着三个大字「淮阴镇」。城墙下有一间小小茶铺,铺子里稀稀摆着三五张方桌,茶博士正守在炉膛边沖泡着一种大漠特有的香茶。他手拿一把蒲扇煽风点火,无神的双眼在烈日下眯成一条缝儿, 望着棚子外小路上逃荒的流民, 脸上流露出一种看惯了生死见怪不怪的神情。 大漠本就水源稀缺, 如今更是连着三年滴水未落。「淮阴城」早就变成了一座死城,城中腿脚还利落的早就逃难去了, 只留下半城的老弱病残守着黄土等死。茶博士身后的水缸里仅剩了最后半缸水, 他土生土长在漠北之地,根植于此六十余载, 决定卖完这最后半缸水,然后与「淮阴城」共生死。 茶棚里只有两位客人,据说是从千里之外的皇城出发前往边塞押送犯人去塞北之外的边境的官差。路途跋涉,两名官差满脸风尘, 络腮鬍子都长到了腮边,又满脸横肉,看起来显得凶神恶煞,让人敬而远之。于是茶博士只跟他们搭了两句话,之后就将目光投在被留在茶棚外暴晒的那名犯人身上。 那人看起来二十有七,相貌半点儿不似大漠人的粗犷,即便是一路走来风吹日晒备受摧残,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依旧细腻得宛若膏玉。那犯人不大像是中原人,因为他长着一头微微捲曲的金髮,眼眸也是金色的,虽然一身灰扑扑的囚衣,却遮不住他身上那股仿佛天生的狂情野气。他蹲坐在茶铺外的一块岩石上,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渗出了血丝——这是他身上唯一能算得上狼狈的地方。 听那两名官差闲聊,原来这犯人竟然是鼎鼎有名的支祁大将军,擅治水患,居功甚伟。黄河改道、长江决堤、淮水淤堵……最近十年间,「支祁将军」四个大字不知被史官们在薄子上添了多少笔。然而,就在半年前,落水一带突然爆发旱灾,使得徒增难民三百万。无支祁奉皇帝命前往落水引水救灾,本计划将难民往富饶的江南一带迁移,谋求生路。谁知他却中途变卦,联合江南郡王,紧闭江南要塞,弃三百万难民不顾。因此激起民怨,国家大乱。皇帝派兵镇压。内乱被平定之时,三百万难民死于飢饿的、死于战火的、死于疾病的…最终竟只剩了七十三万。为平民愤,国主降罪于无支祁,将其发配边疆。而淮阴城也在落水的范围之内,他也是淮阴的罪人。 「喝了这杯茶,就别再往前走了,进了城,就是一个死。」茶博士提起茶壶,老态龙钟地走到桌边为两位大爷添满了茶。他自己老了不怕死,但这两名后生还年轻。还有棚子外面那个,什么将军不将军、人犯不人犯的,到了这漠北,天高皇帝远,都一样。于是,茶博士从桌上捡起一只破旧的茶碗,倒了半碗茶,蹒跚地走过去,道:「唉,你也喝一口,中午头的太阳最熬人。」 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就连最落魄时腰杆也是笔直的,无支祁坐在那里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能镇住这漫天狂沙似的。他微微偏头,看了眼茶博士。让他失望的是,没能在无支祁眼中看到将士该有的斗志。茶博士忽然恍惚,觉得将军和人犯之间似乎还真的有点儿不一样——精气神不一样,心里坚持的那么点儿念头也不一样。也是在他恍惚的时候,一名官差过来飞起一脚将茶饭踢翻在了地上,于是洒在地上的半碗茶水顷刻间就被火热的日头蒸干了。 「你真当他还是威风堂堂的大将军啊,给他喝茶,还给他喝茶!现在这水源多稀缺,给他就是浪费!」那名士兵骂骂咧咧,骂完后抽出腰间的羊皮袋,到水缸边灌了满满的一袋水。无支祁波澜不惊,垂眸望着地上的碗没有说话。茶博士嘆了一声,回到了茶棚里。另一名官差嚼着僵硬的干粮,问:「什么叫做进了城也是死?老头,你把话说清楚点。」 第230页 原来,漠北之地虽然蛮荒,鲜少有雨水降临,但每隔个半年也是会有一场降雨。淮阴城东有一个淮阴湖,百姓们以此为生。可就在三年前,有人去湖边打水时无意中发现湖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锦鲤。金红金红的鳞片很好看不说,据传锦鲤能吸福纳财,给人带来好运。于是全城的百姓们一起出动捉锦鲤来饲养,以至于城中一度鱼缸、鱼食、鱼饵、鱼竿等物价比黄金。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偌大一个淮水湖里再也找不见半条锦鲤。别说是锦鲤了,就连平常的小鱼小虾小螃蟹都消失无影。怪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生的,一夜之间,整个淮水湖仿佛被抽空了般,干涸得露出了龟裂的河床。也是从那夜起,淮阴城方圆百里,再也没下过一滴雨。 「造孽,造孽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娃儿,爷爷对不起你。」路边一位七旬老人抱着自己尚在襁褓之中的孙儿,跪在路边哭嚎。他怕太阳把孩子晒脱了皮,又怕孩子体内的水分蒸发太快脱了水,于是用油纸将孩子层层裹住,谁知包裹得太严,竟然把小孩儿生生给憋死了。 茶博士于心不忍,端了一碗水送给老人,可等他走过去时,那名老人也倒在地上死去了。他死时身上瘦得只剩了一张抱着骨头的皮。无支祁往老人那边淡淡看了一眼,无悲无喜。 「看什么看,别看了。这些难民此刻水深火热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你联合江南郡王,关闭城门驱逐难民,又侵吞引水救灾的钱中饱私囊,这会儿又于心不忍啦?」官差吃饱喝足,又在自己的羊皮袋里装满了水,才随便往无支祁嘴里硬塞了两口干粮,推着他起身赶路,说:「赶紧吃,吃完了好上路。哥们儿押你这一趟没挣着什么钱不说,苦可是没少吃。他妈的,看看这一路走来经过的都是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无支祁机械地嚼着口中的干粮,面无表情地往「淮阴城」走去。身后两名官差对望一眼,皆露出不屑的表情:「切,都这时候了还装什么假清高。」也许是无支祁一头金髮太过惹眼,进城之后很快便被人认出身份。满城老小正在绝望地等待死亡,突然见到那个曾经本有可能救自己却最终出尔反尔弃自己不顾的罪魁祸首出现,立刻心生暴戾,手执棍棒刀叉拼着最后的力气冲上来报仇泄愤。 两名官差象徵性地阻拦了两下,见拦不住,又怕这群人杀急了眼误伤自己,于是悄悄熘出人群,躲在一边看起了戏。不知过了多久,上前报仇的难民一波又一波,无支祁早已倒在了血泊里。日光西斜,官差以为无支祁已被乱刀砍死,于是趁着夜色离开了淮阴城。来时一路人烟稀少,大漠又不比中原,再往前走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确定。这两名官差也怕自己会死在大漠中,如今无支祁被乱棍打死,他二人回去也算能勉强交差。 无支祁身上被砍了两万七千三百八十一刀,刀刀入骨,刀刀致命。他骨肉分离,经脉尽断,面目全非——可他却没有死。深夜,戚寂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街道两旁时不时响起的呻吟声和哭喊声。忽然,一个响雷在天空炸开,随后雨水像是天边决堤的长河,汹涌而下,沖刷着大地,沖走了无支祁遍身的血污,只留下泛白的伤口。在漆黑的寂静中,他像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沿着长街而去。有人听到雷雨声,欣喜地打开了窗子,可当看到街上那个灰色的诡异人影时还是望而却步,不敢出门一探究竟。 无支祁一路向东,来到了淮阴湖边。滚滚而下的雨水正在不断地注入这汪深潭,很快,它会变回湖,甚至成为一片海。无支祁站在湖边,身上每一根筋骨都挺得笔直。他垂眸,在斑驳的水面上看到了龙神的倒影。于是他抬头,看到一展红白相间的华贵衣袂很快消失在深蓝的夜空。浅浅的湖边,唯有一只锦鲤跃出水面,在对他欢快地吐着泡泡。 「是你?」无支祁用一张碧绿的荷叶盛了些水,将那条小锦鲤接在怀中。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中有一点点喑哑,轻缓而温柔。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条锦鲤,半年前,他奉命前来引水救灾时就见过面,但不是在这片湖,而是在很远很远处的西海。 半年前,三年滴雨未落的落水一带终于爆发旱灾,民不聊生。无支祁奉命治水,西水北调。他治水多年,像是真正的将军一样战无不胜。他骄傲,他自负,但他有一切一切他可以引以为傲的资本。于是,那次他如往常一样满怀信心地接下这个任务,带着数十万士兵和百万粮草前去挖掘河道,引水救灾。 然而,等他赶到西海时才发现,西海龙宫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浩劫,龙族自己也已自顾不暇。而更绝望的是,海水并不是淡水,即便是挖掘河道将海水引来,对落水流域的城池来说,也未必是救命的良药。而此时改道去其它地方寻水已然来不及,难民的数目又与日俱增,无奈之下,无支祁只得将用来挖河道的银两用来救济灾民。 斗米恩,担米仇。 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越是赈灾,灾民的数量反而越来越多。直到所有粮草物质都耗尽,灾情并未得到解决,甚至较之前更重。于是,他又做了一个决定——派兵护送这三百万难民南下,直抵达物产丰富的江南。也是这时,他第一次见到这条通体金红,只在嵴背上长着一条桃花粉色花纹的小锦鲤。小锦鲤对他吐着泡泡,泡泡里裹挟着一颗颗西海极底的紫金夜明珠。 第231页 无支祁不是鱼,他不懂鱼的快乐。然而,当那条小鱼在水边探出头对他吐泡泡时,他分明深切感受得到那条鱼是快乐的。于是他用小锦鲤送的夜明珠换了南下的粮草。当晚,他与好友江南郡王修书一封,很快得到对方的回应,表示愿意相助,甚至已经开始派人搭建粥棚。 从落水到江南路途数千里,这一去便是数月。粮草越来越少,由原本的一日三顿减少为一日一顿,最后又变成三日一顿。人群里开始响起抱怨声,有人说:「你们当兵的身强体壮,为什么就不能少吃一点儿?」再后来,又有人说:「反正你们这些战马都是牲口,既然没得东西吃,不如就宰马来吃吧!」最后,有人冲进沿途百姓家中,抢人鸡鸭,宰人牛羊,甚至…奸人儿女。 无支祁是皇城中世家大族里长起来的少爷,见惯了规矩森严的军队,也习惯了拥军爱国的百姓,骄傲却不骄纵,骨子里刻着清高,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发起疯来会变得像强盗一样的灾民。在快到洛城时,他忍无可忍按照军规处死了一名带头闹事的难民。 于是一直在队伍中被紧绷着的、用来制衡的那根玄就这样绷断了。士兵们的怒火与难民们与日俱增的贪婪相撞,爆发了一场恶战。士兵虽然有刀枪,但难民胜在人多。夜色被刀光剑影照得雪亮,无数的哀嚎声响在耳边,无支祁没有参与战争,但他身上还是被溅满了血。 「在欲望与贪恋面前,谁的命又不是苟同蝼蚁。」无支祁目光平视,像是在对怀里的小锦鲤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都不信神佛,不自认慈悲,更不觉得下令关闭城门阻止那群难民入城有错。死一个难民,只是少一条人命。但如果当兵的都饿死了,亡的却是一个国家。是那群人贪得无厌,他们、太过分。」 小锦鲤咕噜噜转着金色的眼珠,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它在荷叶里游了一个圈,甩甩尾巴,似乎在逗无支祁开心。无支祁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小锦鲤背上的鳍,淡淡地说:「倒是你,不愧是锦鲤,吉祥如意。一出现,久旱之地便降下甘霖。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从西海来到淮阴湖的?」小锦鲤又甩甩尾巴,往天上看了看。无支祁自问自答,「你是指刚才那人?」小锦鲤疯狂点头。无支祁轻轻一笑,捧起荷叶,修长的身形迎着夜色而去。 「找到啦!无支祁在那里!」这时,后面突然涌出无数枯瘦如柴的难民,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活死人」。这群人曾随着军队从淮阴城前往江南,又在江南郡王下令紧闭城门拒绝入内之后沿原路返回。回来的路程长达两月,他们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早已饿死途中,却死而不僵,尸骨不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全靠着一口怨念支撑,只想报仇。「为什么要抛弃我们?你们当兵的命是命,难道我们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天哪,他竟然还想偷走我们的锦鲤!这是最后一条锦鲤,会带来好运、会带来降水的锦鲤!」 这些四肢冰凉的活死人从呜咽的喉咙中发出含煳不清的质问声,慢慢朝无支祁围了上来。小锦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奋力怕打着水面,想唿喊着什么,提醒他身后的危险。无支祁却没有往后回头看一眼,他用虎口轻轻收拢荷叶,将小锦鲤包裹住,轻轻贴在心口,道:「没事,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 勐地,一把剑从后面准确无比地刺入无支祁的心脏,无支祁踉跄了一下,站稳之后护住了怀中的荷叶;接着是一把斧头砍在了他的肩头,他有些难以支撑,但还是坚持着;随后是一根铁棒狠狠砸到他的头,时间停顿了一瞬,滚烫的热流溅出,将他惨白的脸映得一片斑驳…无支祁的身子剧烈的晃了一下,终于倒了下去。他怀中抱着的荷叶跌落,那条小锦鲤躺在荷叶上露出柔软的肚皮。荷叶上还有最后一滴水,混合着无支祁的鲜血,四周是刚被雨水浸透的黄沙。 那群比魔鬼还可怕的活死人恨不能将无支祁生吞活剥,一寸寸凌迟着他的血肉,直到他的胸膛、他的口中再也喷薄不出一滴血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只是充满歉意地看了眼已经被人捉在手中的小锦鲤,无声地说:「对不起,我还是没能保护你…」 小锦鲤被人紧紧捏着肚子,痛苦地瞪圆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得像是在哭喊什么,可它发不出声音,就连流一滴眼泪都不能。它不知道自己因何见过男人第一眼就心生欢喜,更不知自己此刻为何如此绝望。甚至,它还不懂得人的感情。可它知道,根本无需问这么多为什么,它就是愿意为了对方漂洋过海,甚至乞求西海四太子出手相助。它以为只要淮阴城降下甘霖,所有的恩怨孽债就都可以一笔勾销。 但鱼的想法还是太过天真—— 在贪婪与欲望面前,谁的性命又不是苟同蝼蚁? 「不、不要!长、长留哥哥!!!」 恍惚之中,无支祁似乎看到那条小锦鲤变成了一名白衣男子。男子素衣乌髮,神采清贵,宛若谪仙,只是轻轻一展袖袍,那些纠缠不休的活死人便被掀翻在地。无支祁不知「长留」是谁,但身上万千伤口却都不及这一声唿喊更让他心痛如绞。他看着对方向他伸手,接他入怀,慌乱得发抖,却还是拼命去癒合他身上的伤口。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轻地嘆息,满足又心疼。无支祁看到雨中又走来一人,那人一袭红衣,手执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最终停在不远处,温声唤着:「欢喜。」于是,按在他伤口上的那只手,蓦地静止了。 第232页 第110章 番外 无支祁长着一张与猴子一模一样的脸。 五百年前, 本仙君虽然一碗梦婆汤将前尘旧事忘了个干净, 初见无支祁时却也觉得熟悉, 不由心生好感。在淮阴湖畔目睹他被万鬼穿心, 谁知竟勾起了本仙君的所有记忆,元神本能地冲出所託锦鲤体外, 只为护他周全,哪曾想过原是认错了人。 然而本仙君此世所寄託的那条锦鲤不过是一介凡胎, 元神一旦离体, 肉身也只有魂消魄散的份儿了。猴子这一声「欢喜」倒让本仙君回了神,回头见猴子站在不远处,纸伞跌在了地上,同时在他脚边躺着的还有一枝盛放的桃花。而他自己,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了。堂堂堂齐天大圣, 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显然, 他是来寻本仙君的, 桃花也是拿来送本仙君的;更显然,本仙君突然现出真身把他给惊到了, 他大概没想过本仙君能不顾十世之约在第五世时现身罢。 如今是十月天气, 难为他还能寻到开得这么鲜艷的三月桃花了。只可惜猴子出现的不大是时候,本仙君的最后一口精气刚刚渡给了无支祁, 眨眼的功夫便消散了。临走前,本仙君看到无支祁的伤势有所好转,他疑惑地看了猴子一眼,像是不解为何对方会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随后, 突然向本仙君望过来,眼光是异常得雪亮。本仙君还看到猴子,他似乎朝着黄泉路的方向追来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本仙君转世这些年,猴子一直都跟着。但每每过了奈何桥,到达忘川彼岸,又总会被鬼差拦下。原因无他,猴子不入轮迴,投不了胎转不了世,无法跟着本仙君一起走进彼岸花海之后的那扇门。 这次也不例外; 但也有例外。 例外的是这次忘川河上不见奈何桥,只有一只负责引渡的小船,船头坐着一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掌舵人。 上船之前,孟婆婆照例递过来一碗汤,笑着说:「仙君,来,再忘一次罢。」 本仙君接过碗,回头远远看了眼猴子。 孟婆婆说:「怎么,你有了牵肠挂肚之人,捨不得了?」 本仙君低头一笑:「没有。」 孟婆婆仿佛早已看透,凑近几分说:「老身记得清楚,五百年前仙君从老身手中也曾接过这么一碗水,不过那次,您可是没有回头的。」「婆婆好记性。」本仙君淡声道,「但忘川的规矩是奈何桥头不能回首,如今桥已不在,本君即便是回头也不算破了规矩罢?」 孟婆婆笑眯眯地,不答反问:「仙上可知为何这次『奈何』无『奈何』?」 本仙君亦不答反问,笑眯眯道:「婆婆可知为何这次『猴子』非『猴子』?」 孟婆婆没有回答,只往小船上投了个眼神。 本仙君会意,对她颔首一笑,端着那碗孟婆汤小口品着,上了船。 掌舵人问:「客官要到何处去?」 本仙君淡笑:「司命星君无须遮掩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本君虽然记性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差到连您的体貌和声音都记不住。」 「哦呵呵,呵呵呵。」司命星君发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声,于是气氛变得更尴尬了。他索性一把摘掉头上斗笠,露出鹤髮童颜的模样。他说:「仙君,大事不好了。责任大半在小神,是小神疏忽。」 原来—— 数万年前,曾有夏后氏首领,姒姓,名文命,字高密,号禹,即是当今九重天上的众水神之首——大禹。大禹治洪水,划九州,固海河。据说猴子的如意正是当年禹帝平定九州水患时所用的一根铁棍,后被东海龙君所得,供奉起来,称为「定海神珍铁」。曾在上古时期建立丰功伟绩的三皇五帝,除了几个在大战中战死的,以及前些日子羽化而去的,只要还活着的大都坐镇一方,比如南天庭的炎帝、北天庭的黄帝等,就连玉帝也要礼敬他们三分。禹帝做人时性子就温吞淡泊,后来成了仙依旧不喜权势,于是只在中天庭挑了个水神的位置坐着,执掌人间江河湖海,也算是重操旧业。而近几年,他老人家突然想谋个清净,于是连水神的位置也不想坐了,急着找一个接班人。 「所以——禹帝找的这个接班人,是无支祁?」 世间有四大灵猴,灵明石猴、赤尻马猴、通臂猿猴、六耳猕猴。其中,猴子为四猴之首,灵明石猴;长留哥哥为猴子的二心,六耳猕猴;通背猿猴如今正在猴子的花果山,唯猴子命是从,是山上的二大王;而这赤尻马猴,三界之中向来只闻其名,却从未有人见过,直到无支祁降世。 赤尻马猴生于淮水之滨,按照当地人的口音翻译过来,就是「无支祁」三个字,尤擅水性。禹帝他老人家见到无支祁的第一眼便说过,对方的控水能力让他自愧不如。奈何,无支祁只是一只顽劣的皮猴儿,虽然擅长控水,却不为三界造福,只一味在四海之内兴风作浪,为祸人间,还自觉有趣。 禹帝与玉帝两位老人家有意让无支祁接任水神之位,于是决定让司命设法施几个劫数好好磨一磨赤尻马猴的性子,除去他的妖性,渡他成神。按照天规,有人歷劫,就一定有人施劫。但这些远远不够,还必须要有人成为那个劫。 本仙君脸色微变,似笑非笑:「呵呵,司命,您说了老半天,赤尻马猴的劫数——该不会是本君我罢?」 司命星君笑了笑,说不清是在抱歉还是在幸灾乐祸,或者两者都有,说:「本来不是,但现在是了。」 第233页 西海四太子敖望虽然尚且年少,却性格沉稳少年持重。早些年,赤尻马猴曾在西海作怪,引发水患,敖望只身前往,平定祸乱,并且收服了赤尻马猴,并把他当做宠物在身边圈养了一段时间。两人因此结下了一段缘,敖望与无支祁两个名字也因此同时出现在司命的小本本上。 「这段缘虽然未必是善缘,而且通过后来赤尻马猴趁敖望率兵出征时逃出西海龙宫砸毁西海泉眼导致西海险些枯竭来说,两人之间铁定是一段孽缘了。」司命说,顿了顿,话锋一转,「但聊胜于无。」 本仙君做锦鲤时曾在西海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知道西海如今水位只剩下不到曾经的十分之一,以至于海里的鱼虾能逃的都随着暗流逃到其它海域去了,没逃的都是些游不动的老弱病残。甚至连西海龙王都拖家带口地跑去东海龙王家避难了。然而,尽管如此,当无支祁奉皇帝命去西海借水时,敖望还是施法在淮阴城降了一场大雨。 「未必。」本仙君想起此事,道:「我虽不知在无支祁心中,他对敖望如何。但却愿意相信,在四太子心中,即便是赤尻马猴险些导致西海枯竭,他也一定是纵容大于记恨的。」 「所以啊!」司命痛心疾首,一把拉住本仙君地胳膊说:「他两个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仙君,你为何非要在其中横插一脚?」 本仙君:「……」 司命说:「原本无支祁求助,敖望相助,两人一来一往,兄弟情又可增进一步,缘分也可再深一些。可现在,你非要赠送他西海极底夜明珠,又随他去淮阴湖,为救他显出真身,甚至为他而死……」 本仙君道:「不是,不是啊。我没有赠送他夜明珠,也没有随他去淮阴,更没有为了救他而死啊。我是认错了人。」 司命道:「可赤尻马猴他不知道你认错了人,他已将对敖望的感激全交待到你身上啦。」 本仙君往后侧了侧身子,细细打量着司命星君,道:「我倒好奇了,是谁让他与猴子长得一模一样的?」 第111章 番外 吾名祁怜, 「祁」是大祁王朝的祁, 「怜」是可怜没人怜的怜, 朝中人称「九千岁」。 此「九千岁」, 非彼「九千岁」。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本王二十又七, 至今从未想过要捨弃毫釐。之所以有这么个称唿,实因本王乃先皇胞弟, 排行第九。 皇上万岁, 王爷千岁。故,九千岁。 本王还有两个侄儿,才双十年纪,却一个个都比本王活得有出息。 祁望,大祁王朝战功赫赫的铁帽子王;祁辙, 乃当今大祁王朝的一国之主。 至于本王, 不过是个必须每天拿药吊着命勉强残喘一口弱气的病秧子, 虚顶着头上「闲亲王」的名号,有名无权的闲王罢了。 但满朝文武却离不开本王, 皇帝侄儿更是。祁辙七岁那年害了场病, 病好以后性情变得古怪不说,更偏爱粘着本王, 如今已经到了寸步难离的地步。世人都说,即使阎王来了也治不了祁辙这个混世魔王,唯有本王的话他才能听进一二。于是我大祁的江山就全仰仗这本王从旁辅佐了。 这不,今儿个早朝又有两名三朝元老以社稷为重冒死进言, 求祁辙纳妃立后,延续皇家血脉。本王那侄儿面无表情地听这几位大臣说,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听得认真。但依本王对他的了解,表面越是平静,就说明他越是盛怒。果然,当其中一名大臣呈上一本秀女画像时,祁辙黑眸一沉,冷笑着轻飘飘说出几个字:「来人,拖出去,斩了。」言简意赅。 「咳!」闻此,本王当即一口心头血差半点儿没有咳出来。坐在御赐的太师椅上,大夏天的,本王身上还盖着厚厚的一层毛毯,有气无力地说:「皇上,请三思。张大人与李、咳,李大人都是有功之臣,他们年事已高,咳、为江山奉献了几十年。皇上,您打他们几个扳子意思意思得了,不要…咳咳!」 我大祁王朝建国三百余年,皇家香火却一直不算旺盛。本王这一辈儿兄弟九人,如今只剩了本王一个。祁辙这辈儿还好些,兄弟六人,还有两在世人。 所以也不能怪这些大臣心急,莫说他们,本王心中也甚是忧心,怕辜负皇兄所託,不能匡扶祁辙做一明君,断送了大祁江山。偏偏祁辙迟迟不动纳妃的念头,甚至连一眼美色都不会多瞧。即便是本王也劝不动,偶尔劝得他烦了,他不会把气在本王身上撒,却会杀几名太监宫女泄愤。久而久之,本王也不愿提了。 只没想到,本王不劝还好,这一劝,祁辙直接黑下脸来,不由分说地下了斩立决的口谕。随即有四名侍卫进来,将张、李两位大人拖出殿外,接着是两声短促又尖锐的惨嚎声。这次连本王的话也不好使了。 见连本王都没能救下那两位大人,一时间,金殿之上人人惶恐,大臣们跪倒一片,谁也不敢出声。这祁辙第一次在本王面前如此震怒,像是变了个人。本王一时胸腔气闷,热血翻涌,终究还是没忍住「哇」得呕出一口血来,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已是夜半三更。口中满是苦药味儿,看来本王昏着时已经被人餵了药,舌下还压着一片薄薄的千年参片。人参可以吊命,祁辙大抵是惧怕本王方才那一口血喷出去,人再也回不了魂儿。屋内点着长明灯,飘着龙涎香,本王的肚子上还搭着一条胳膊,紧紧地将本王圈着。 第234页 本王偏过头,见祁辙和衣侧躺在传的外侧,像儿时那般蜷缩在本王身边。早朝时脸上的阴翳早已不见,整个人显得安静又没有安全感。除了性格不好之外,这孩子也算勤政爱民,每每批阅奏摺到深夜,鲜少能睡个好觉。本王虽然心有不忍,可还是轻轻推了下他的胳膊,将他唤醒,有气无力道:「皇上,君臣有别,您的龙床,臣睡不得。」 「我是皇帝,天下都是我的。我说你睡得,你就睡得。」祁辙说,声音带着一点点半睡半醒的吴侬,听上去像是在撒娇。他不大愿意放开本王,刚移开的胳膊很快又攀了过来,搂得比之前更紧,不甚刻意地贴着本王的耳朵轻声说:「九叔,你醒来真好。」 本王的心比耳根子更软,想到这孩子从七岁起便没了爹娘,自然更偏爱他几分。嘆了口气,本王拍拍他的手臂,道:「祁辙,今天这事儿…你做的不对。张、李两位大人是有功之人,你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处斩了他们,这得,咳,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有功之臣便能倚老卖老了?」祁辙说。本王苦笑:「这么说,臣也一直在倚老卖老。」 「叔,你怎么能算老?」祁辙睁开眼,眼神中带着执拗。本王坦荡地回望着他,道:「臣虚长你六岁,又长你一辈。当初你父皇将你託付于我,这些年我对你多加管制,岂不是倚老卖老?」 「那不一样。」祁辙认真听完,平静地说:「你管我,我受教。我倒怕哪一天九叔你不愿在管我,那朕就真的成为一个孤家寡人了。高处不胜寒,到时候朕每天都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该有多冷。」 「所以呀——」本王笑了笑,「皇上是时候该纳妃了,届时高床暖枕,多少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话毕,本王明显感觉到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臂勐然一紧,室内的空气也好像凝固了。祁辙的脸色阴晴不定起来,他收回手,淡淡盯着本王说:「所以皇叔真心希望朕早日立后成家么?」 本王道:「这还有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臣的身体皇上知道,不定哪天一觉睡去便再也醒不过来。如今唯一盼望的,一是我大祁国泰民安,二便是你能觅一良人相守一生。」 「相守一生?!」祁辙的脾气来得突然且莫名其妙,他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暗紫色的睡袍领口微敞,露出大片的胸膛,胸口起伏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本王说:「在朕的身边,根本没有什么感情能够长久,也没有什么人可谓真心!」 「小辙。」本王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刚抬起手臂,却被他一把反扣住,随着身上一重,祁辙整个人已经压了下来。他像是一头幼稚又兇恶的野兽,无害的眼眸中透着志在必得的精光,沉沉地说:「叔,对我来说,最真的只有你。这十几年,只有你真心待我。我谁都不信,只信你。」 「我……」这孩子今日有些反常,说的话让本王不禁老脸一红。本王想说,其实本王待他好也不全是无私无欲无求。若可以,本王想做的其实是一名闲王,游山玩水,归园田居。但他没让本王将话说出来,又道:「九叔只说侄儿年过二十,理当娶亲。叔你二十有七,不亦是孑然一人么?」 「臣…臣跟皇上您怎能相提并论。臣不过是一将死之人,怎么…唔……」没说完便被祁辙捂了嘴。他说:「若要大喜,你我叔侄二人理当同喜。」本王眨眼表示不解。他一字一顿地地解释:「我为王,你为后。」 「!!!」本王瞳孔一缩,骇得险些又要喷出一口老血。挣扎着拉开祁辙的手,本王连咳数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呵道:「放、放肆!此乃有悖伦理的大逆不道之举!」 「朕心意已决,谁敢说半个不字!」祁辙冷冷道,冰凉的手指抬着本王的下巴,他眯起眼睛,淡淡地说:「怜卿无须顾忌世人的眼光,只管问一问自己的心。朕决意娶你,你心中可否愿意?」 本王:「臣……」祁辙这孩子八成是疯了。 祁辙很快又松开了本王,天色微白,他差人更衣准备上朝。临走之时留下一句话,「皇叔不必急着回復。既然身子不适,便好生待在朕这里歇着吧。顺便考虑一下朕方才的提议,三日为期。」 别说考虑三日,就算考虑三年,本王的答案也只有一个。于是祁辙前脚刚离开寝宫,本王后脚立马翻身下床,连鞋和外套都顾不得穿,只穿了一件睡觉时的里衣就蓬头垢面地往宫外跑。祁辙方才所言虽然含有将本王软禁之意,他本人却从未有将本王软禁之心。说到底还是本王对不起他,他全心信任本王,本王此刻却只想着怎样才能暂时逃开他,以躲个清闲来理一理他奇葩又偏执的脑迴路。 由于祁辙一向对本王偏爱,所以宫中的侍卫见本王如见帝王,十分恭敬。即便本王蓬头垢面神色疯癫又跑得气喘吁吁面色惨白,到宫门前时却没有一人敢妄加阻拦。于是本王顺顺利利出了宫,坐上了回王府的马车。 紧绷的神经勐地松懈,本王拼命吊着的那口气也就随着泄了,立刻感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白色里衣的前襟上滴滴答答很快便落满了血。全身的经脉好似要断掉似的,一寸一离密密匝匝的抽痛起来,疼得本王冷汗涔涔,倒在马车的软榻上,缩做一团。本王想唤人进来,喉咙却好像被人紧紧扼住,痛得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之间,本王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年那晚。 第235页 祁辙的生母贵贤皇后崩逝,有刺客入宫,不知是谁推了本王一下,使得本王无意中为当时还只是一名不受宠的小皇子的祁辙挡下一支毒箭。后来,虽然本王命大死里逃生,这些年却因为体内余毒活得生不如死。 在此之前,本王与祁辙没有多少交集,甚至从来不曾注意过宫中还有这样一个面黄肌瘦可怜巴巴的小孩儿。但那晚过后,那小孩儿看到本王为他中箭倒地时眼中焕发的惊恐与震撼、绝望与希望交杂所形成的奇异眼光便深深地印在了本王脑海中,再也挥不去了。 那事过了很久,直到祁辙登基的前一天,他拉着本王的手对本王说:「叔,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像你一样,愿意为护我而豁出命去。不过也不需要了。如今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从今往后,换我来护你。」 本王想告诉他,那晚本王并没有要豁出命去救他,不知是哪个混蛋将本王推了出去!但想了想,还是没说。一来是为了本王自身的利益考虑,二是,本王也不忍再伤了他的心。因果,因果。不管事由何因,只要万事胜意,就是好的。 颠颠簸簸一路,半睡半醒间,本王隐约觉得自己被谁打横抱下了马车。府里的下人咋咋唿唿手忙脚乱,传太医的传太医,打热水的打热水,乱作一团。唯有本王栖身的那个怀抱,温暖而又踏实。对方轻轻地,抱着本王就像在捧着一根羽毛,珍视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于安静下来。暖暖的阳光从窗口透过,照在本王脸上。本王睁开眼,又被光线刺得忍不住眯起眼睛。这时窗边有个红色的人影动了动,用身体挡住了刺目的阳光。他转过身来,是一张俊到无法描述的脸,赤金的长髮微微蜷曲,他整个人都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儿。 「醒了。」他轻声说,语气听起来像是有那么一点儿笑意,却并不轻松。 本王吸了口气,压下胸口残存的郁闷感,虚弱地笑了笑,道:「你别逆光站着了,从我这个角度看起来,你整个人都是金色的,就像一尊高不可攀的大神。」 「呵,还有精神说笑,看来也没这么糟糕。」他笑着说,终于有了几分愉悦。反身关上窗,只留下一道缝儿透气,他走到床边,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温声道:「既然醒了,先吃药。」 「我不——」本王哭丧起脸,揪着被角往床里侧缩。看到那碗又红又腥满是铁锈味儿的汤药就浑身难受,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偏方,日日熬这种难喝的东西给本王。本王用商量的语气道:「常大夫,您行行好,放过我这一次罢。」 「不行。」常大夫说。若论笑里藏刀,本王若论第二,常大夫绝对是第一唯一人选。每每本王有个什么要求,他总能笑眯眯地说「不」,偏偏又让人生不起他的气来。他单手将本王扶起来坐着,又在本王背后塞了一个枕头。 本王故意冷下脸道:「常留,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本王喝这等难喝的东西!」他始终笑眯眯的,不肯退让半步,道:「良药苦口,王爷且忍忍吧。」 见常大夫软硬不吃,本王丢了个白眼给他,之后接过碗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地将药喝了。在腥味儿反冲害得本王隐隐作呕之际,口中被人塞了颗酸酸甜甜的陈皮糖。本王:「……」 常大夫拉过本王的腕子切脉,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儿又舒展。「是…是你将我抱下马车的?」本王瞅着他,不太确定地问。 常大夫是本王府里养得的食客,因为懂得一些解毒的偏方,本王才留他住下,如今已经住了十几年,早已没了主僕之分,更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不过,他与本王相处时一向很有分寸,从未做出过分亲密之事。 谁知他却不加否认,一边换了只手切脉,一边神色自然地点了下头,道:「嗯。王爷浑身是血,没人敢碰。在下天生胆子大,顺手就抱了。还有,王爷从宫里回来时穿的那件里衣脏了,也是在下为王爷脱了换的新的。」 「……」本王低头,果然发现身上穿的里衣不是之前那件了。含着陈皮糖,本王口齿不清地说:「这么说,本王、本王的……」 「王爷玉体矜贵,在下不敢多看。」常大夫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鬼才信他的邪!他若直接说「看了」还好,一句「不敢多看」怎么听怎么有种欲盖弥彰的意思。本王不禁脸颊发烫,瞪着他,指着门道:「你给本王出去!出去出去!赶紧的!」 常大夫眸中含笑,坐着没动。他按下本王的手,塞回被子里,将被子拉到本王腰际掖实,淡淡地问:「听闻皇上有意要立王爷为后,不知王爷心中作何打算?」 第112章 番外 「什么『什么打算』?」本王明知故问, 悻悻收回了手, 抬眸看着他。他一双金眸似乎已将本王看透, 点着头「诺」了一声, 笑而不语。 这时院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听脚步至少得有百十人, 还有兵器碰撞声的桌球声,但声音丝毫不显得杂乱无章, 听起来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本王尚未来得及弄清状况, 便听到窗外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太妃遇刺身亡,末将奉皇上之命捉拿真兇。」 直到王府里的总管惊慌失措地跑进屋传话,本王才缓过神来,得知就在昨晚, 熙太妃居住的枫熙宫中有男子闯入, 玷污了太妃的身子, 并在事后杀人毁尸。守夜太监听到声音赶去,惊动了刺客, 后者受惊在慌乱之中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夺门而逃。据那名太监说, 刺客身形消瘦,匆匆一瞥间十分文雅, 应该不会武功,像是个弱质书生。而留在太妃寝殿里的云锦白袍与皂靴,正是本王的。 第236页 本王出宫时的确天还未亮,从祁辙的寝宫到宫门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本王一路遇到了好几拨的太监宫女,他们人人都可以作证,本王那时的确衣衫不整,更的确魂不守舍神色慌张,怎么看怎么像是杀人兇手。 而说起先帝的「熙太妃」,是先帝唯一还活在世的嫔妃,她二十有九,体态丰腴,容颜娇媚,正是本王另一侄儿铁帽子王祁望的姨母。早在十年前,熙太妃还是皇城中的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堪称一绝,无数的贵族公子皆拜倒在她的才貌双绝之下。那时本王也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尚不懂这些情情爱爱,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写了首七言诗送她。诗的内容隔得太久如今本王已经记不清了,大致就是夸赞她长得貌美又富有才情之类。 本王与她只是君子之交,后来她成了皇兄的秀女,本王更是从未越雷池半步。谁知她封妃之日正赶上本王体内余毒发作大病一场,不知为何却被坊间流传成本王因未能抱得美人归而相思成疾。好在过了没几日常大夫来到王府,用祖传偏方救了本王一命。若本王真的在那时一命呜唿,野史上一定会添本王一笔,说本王是我大祁王朝史上第一个为情而死的王爷。 「王爷,现在坊间盛传,说您『因爱生恨,时隔十二年,将熙太妃先奸后杀。』」总管说。 常大夫眸色骤暗。本王低低咳嗽一阵儿,才道:「本王没有。」常大夫只问:「王爷觉得是谁?」本王摇头苦笑,「还能是谁。本王昨晚宿在谁那里,衣服又留在了谁宫里,根本毋需细想。」 「好一个无支祁。」常大夫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几个字,本王下意识抬眸,见他的表情阴冷阴冷的。「你说什么?」本王没听清。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道:「一只上蹿下跳习惯搞事情的臭猴子。」本王一怔,随后笑道:「依本王看,这天下的猴子,最臭的那一只莫不过花果山的猴大王。」 常大夫脸上的笑冷了冷,突然有些挂不住。本王瞥他一眼,含笑继续道:「齐天大圣与丞显元君之间的轶事都传到人间来了,梨园里常有人唱由他们的故事改变出来的小曲儿。本王去听过几次,听说丞显要在人间轮迴十世,如今时间才过了一半。」 常大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神色如常了,「对,若说五百年爱而不得,孙猴子才是最该因爱生恨,先哔——后杀的人」说着,他突然俯身一手托着本王的背,一手抄在本王腿弯,将本王连人带着薄被都搂在了怀中。 本王一慌,道:「你做什么?」他观察着院中的动静,淡淡地道:「有人栽赃陷害,王爷难道想就这样坐以待毙?」本王的心踏实了些,靠着他的肩膀,说:「逃吧。保命要紧。」 祁辙的性子本王知道,今日他去早朝前说许本王三日考虑,本王却不辞而别,此举定激怒了他。以前他没对本王发过火,如今却不惜栽赃陷害也要将本王囚在宫中,即便是他无心伤我,本王的身子骨却经不起他折腾。 「王爷,皇上交代末将不能伤您分毫,所以——您还是自己从房间里走出来吧。」领头的那人还算客气,没有硬闯进来。本王提高了声音应着「马上」,同时扳动床头的一盏灯座,随即床后面的整面墙壁开始摇晃起来,打开了一条密道。 常大夫扬了下眉毛。本王讪笑着解释:「哪个皇亲国戚王公贵族家里没有几条密道,有什么好稀奇的吗?」常大夫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将本王往怀中带了带,微微俯身进了密道。 当初挖密道时是按照本王的身高和体型来的,本就狭小。常大夫要比本王高出半个头,又抱了一个人,为了不被顶上凸起的岩石戳破头,他将头压得极低,几乎要与本王的贴在一起。两侧的石壁上隔一段距离会有一盏油灯,光线却也不亮,借着昏暗的灯光,在这安静到每走一步都会有层层回音的密道里,本王第一次这么毫不掩饰地打量他。 本王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那是本王第一次余毒发作,坊间盛传本王是因为相思成疾之际。其实本王压根儿情窦未开,又何谈为情所累?毒入骨髓,本王痛不欲生,恍惚之中似乎去往黄泉走了一遭。耳边有人在低唤本王的名字,分不大清是「祁怜」还是「欢喜」,直到口中涌入一种温热又腥甜的液体,本王才挣扎着睁开眼—— 看到一名犹如仙神却又自带三分邪气的红衣男子,他餵进本王口中一粒陈皮糖,驱散了本王口中的血腥味儿。他逆着光,身上像是被镀了一层金边,让本王觉得,他高不可攀又令人心驰神往。本王,幸好还活着。 「……」台阶上长满了湿滑的青苔,他却一直走得很稳,直到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本王收回神,轻声道:「怎么停下了?」他不语,低头望着本王的手,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地皱着眉头。本王终于意识到,方才出神之际,自己竟不知不觉间抬手摸了他的脸。 本王一怔,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也不知本王来不及收敛的眼神有没有将本王给彻底卖了,只好心一横,就势手指用力狠狠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看他的脸被拧变了形,疼得眼角都抽抽了,本王才松了手,掩饰性地干笑几声,垂着眼道:「你我相识十多年了。这十年里,本王脸上的褶子可是一日比一日多了,前几日还发现了一根半白的头髮,你的样貌却为何丝毫未变?说,你是不是背着本王偷藏了什么驻颜的宝贝!」 第237页 「……」本王心虚不敢看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表情,只听他笑了一声,轻轻地说:「我的确家有一宝,盼望昼夜护于怀中,不予外人瞧。」「咳,本王冒昧问一句,可是…你心爱之人?」本王有所期盼。 他手臂稍稍收紧,轻柔却坚定地应了一声「嗯」,顿了顿,问:「王爷呢?可有心仪之人?」说话间已经快到密道出口,那是一口废井。本王有些不大习惯突然而来的刺眼日光,于是抬手遮住眼睛,道:「有,但对方如仙如神,高不可攀。」 「高,不可攀…」常大夫默声重复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没再说话。但本王分明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他似乎误会了本王的意思。本王也没解释。一来为自己无疾而终的单相思感到惋惜不已,无心解释;二来,说了许久的话,本王的精神多少有些不支。于是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梦中,本王身处千里冰雪之境,身穿素衣,身边伴着一位衣着明艷的男子。本王唤他长留哥哥,他说:「常留即长留。你若欢喜,我愿长留。」 再醒来,是在疾驰的马车中。常大夫侧坐着,本王倚在他怀中。睁开眼时,不经意间直直撞上他来不及收敛的目光。这次却是一向神色自若的他露出几分猝不及防,略显狼狈地撇开了脸,看向窗外,外面是大片大片长势讨喜的桃花林。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本王起身道。他看了本王一眼,道:「王爷不记得了?」本王疑惑:「记得什么?」他说:「出密道时我问接下来王爷有何打算,你说要去塞北投靠铁帽子王。」本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祁望与祁辙二人非一母所生,表面看起来兄友弟恭,但暗地里关系却十分紧张。甚至,祁辙一度认为当年他母后的死是由祁望的母妃所为。而祁望掌有大祁半数的兵权,祁辙收了几次兵权却始终没能成功夺回兵符。 熙太妃是祁望母妃的胞妹。本王开始以为祁辙是为了困住本王才将熙太妃遇刺的事嫁祸于本王,如今看来,本王很可能是被祁辙利用,成了他兄弟二人间这场夺权之争的一枚棋子,祁辙极有可能以此迫使祁望先动兵。如此一来,他正好以「平復叛乱」为由,名正言顺地夺了祁望的兵权,甚至将其处死。 先皇既然将大祁江山託付于本王,本王定不会任由这种手足相残血流成河的事发生,于是必须前去塞北一趟,阻止祁望出兵。然而,本王又担心「闲亲王杀害了熙太妃」的消息已经传到塞北大营,一旦祁望认定了本王是杀害他姨母的兇手,他还认不认本王这个叔父就不好说了。 「常留。」本王头一次这么郑重又严肃地唤了他的名字,又握住他的手臂,认真道:「塞北一行十分兇险,咳,搞不好会使本王身陷囹圄。不过还好,本王孤家寡人一个。但你却不一样。既然你早有家室,不如就此别过。而且这些年…咳,这些年总是本王霸着你,从未放你几天假回乡探亲,你的家人一定想你了。」 第113章 番外 「既然你早有家室, 不如就此别过。」本王真心诚意地对常留说。 他有些意外, 似乎未料到本王会突然请他离开, 毕竟十数年朝夕相伴, 好些事儿本王都依赖于他。凝视本王片刻,他抬手为本王拢了拢领口, 温声道:「未认识王爷前,在下闲云野鹤四海为家。一入王府, 王府便是在下的家。」 「……」他微凉的手指不经意碰到本王的下颌, 本王被他突然变得深沉的视线盯得一怔,稍显讷然地说:「可如今,本王自身难保,王府一时半刻怕是回,咳、回不去了。」 「那便不回。」常留嘴角微弯, 轻描淡写间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他能看得入眼的, 偏偏此刻他琉璃色的眸子里只映着本王一个人的倒影。他笑得令人心安, 说:「天上人间,有你在, 已足矣。」 「……」或许本王早该在他开口的那刻就猜到他要说些什么, 可偏偏没有,所以才会如此刻这般猝不及防, 傻愣着不知该如何接话。料谁也想不出本王这个大祁王朝辈分最高脸皮也最厚的闲王,面对皇帝时舌灿莲花,面对一个江湖郎中时却会口舌蠢笨。本王扯着嘴角,尴尬又有点儿小期待地笑着道:「本王、本王…你该不会是开玩笑的罢?」 「呵。哈哈, 哈哈哈。」他低头极轻地笑了两声。笑得本王心里越发没了低,整颗心都跟打鼓一样咚咚咚跳个不停,不自觉地垂下头去。又听他说:「是,是玩笑。玩笑而已。」于是才刚飘起来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为掩尴尬,本王故意神色严厉地说:「你好大的胆子,敢跟本王开这种玩——唔嗯?!」 本王唇上一软,这声明显底气不足的斥责声就被常留堵在了口中。他轻柔却不轻佻地抬起本王的下巴,在本王嘴角吻了一下,就像梦中千里冰山上落下的一片雪花,温柔地化开。稍触即分,他沉沉地说:「如果你刚才认为我在跟你开玩笑,那么,现在呢?」 「现在…」本王抿了抿嘴唇,却没抿出什么味道。「那个,刚才你太快了,我没反应过来。」本王垂着眼,不大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小声提议:「要不,你重、重来一次?」 「……」马车还在颠簸不停,车厢内却一下沉默了,静得只能听到我二人彼此交叠的唿吸声。本王等了等,却迟迟等不得他的回应,忍不住正要抬眼去看,耳边响起一声低低地嘆息,「怜卿啊,你真是——」说着,他将本王扯进了怀中。于是,本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变得踏实了。 第238页 「怜卿」是本王的字,统共就四人这般唤过本王。前两位是本王已故的父皇和皇兄,另一位是祁辙,却唯有常留唤起「怜卿」二字,能让本王欢喜得猝不及防。不仅仅因为本王喜欢他的声音,更因为本王钟情于他这个人。 本王问他,初相识时是谁说自己无牵无挂,现在又说自己早已有室有家。常留笑笑说,那又是谁说自己的心仪之人高不可攀绝代风华,最后却不过是名江湖郎中难为佳话。他说,在密道里当本王说出「高不可攀」四个字时,他一度以为本王在暗指祁辙。不过他一向自负,想了想还是觉得本王钟情他的可能性更大。欸,他这个人啊—— 无人驾驶的马车在山道上向前狂奔,车厢里是一片胜却漫山桃花的春色。本王二十又七,却不知这世上还有比看书听曲儿、遛鸟斗蛐蛐儿更有滋味的事。说出去不怕诸君笑话,此乃本王的第一次,没有什么经验,更没有高床暖枕,只有前路万里,以及一如意郎君。 只可惜本王的身子骨究竟是虚了些,经不得什么变着花式的折腾,常留已经很克制地将动作放到最轻,每一次却还是让本王疼得绷紧了神经,期间断断续续呕了差不多有三升血,着实煞兴。 常留皱着眉头为本王拭血,本王一把拉住他的手,虚弱地说:「要不我趴着吧,我不想、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模样。」 「你的哪次狼狈,不是给我看的?」常留说,他将落在一旁的外袍拾起来搭在本王身上,起身收拾着满车狼藉,心疼又懊恼地说:「疼就不做了。怪我,明知现在还不是时候。」 仔细想想,他说的也对。本王每次毒发时模样都十分狼狈,可每次毒发时守在本王身边的都只有常留一人。本王此生所有的狼狈皆被他一个人看尽了。可他说的又不全对。本王自知时日无多,若现在还「不是时候」,日后怕更是没有机会了。 半日之后,马车缓缓在路边停下。本王的身子经不住长时间的马车颠簸,荒郊野岭又没有客栈可以暂住,何况后面又有祁辙的追兵,也只好随便在野树林子里歇息了。常留让本王自己在马车里歇着,他去林中摘些野果,还要为本王熬今晚的汤药。彼时本王身体正乏,又浑身发冷,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于是胡乱点了个头,倒没注意他下车时手中根本没有拿什么汤药补品之类。 等本王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常留却还没有回来,四周除了林风声和车厢外那匹马的喘息声之外静得骇人。本王撩开车帘,望着月色估算了一下时间。他这一去,怕是已经去了两个时辰。本王心中涌出隐隐的不安,难不成遇上了祁辙的追兵或者林间野兽? 本王草草披了件长衫下车,林子这么大也不知道要去何处找人,一边责怪自己方才不该连他要去哪个方向都不过问,一边随意在林子里走着想碰碰运气。除了十几年前被人推出来为祁辙挡箭那次,本王的运气一向不错,于是没走太远便听到前方有人的说话声。 那是林间的一处空地,月光将地面照得发亮。月光下站着两个人。一人红衣金髮,当是常留无疑,另一个却是名身穿素色袈裟眉目清冷的光头和尚——本王从未见过,却又似曾相识。他们也许没考虑到林子里还会有其他人出现,说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才使本王能将他们的说话内容一字不落地全听清。 常留说:「我以为你在藏经阁抄了五百年的经,现在已经该清醒了。呵,却没想到——」「本座很清醒,悟空,时到今日仍在执迷不悟的那个是你。」和尚说,他唤常留「悟空」,这…这不是本王听人说书唱戏时听到的花果山臭猴子的名字吗? 本王本想靠近些,光明正大地打个招唿,此时却愣住了。躲在一棵桃树后,十分不齿地听墙角。光头和尚接着说:「悟空,生死有命,他的阳寿早在十年前便已耗尽,你现在强行为他续命是在逆天而行。」 「何谓逆天?」常留不轻不重地说:「我一没有为他改阳寿,二没有餵他吃仙丹,我更从未在他身上施过一丝一毫的法术。如何逆天?」 「所以——」和尚一把掼开常留的衣领,露出他大片胸膛。本王心想「嚯」你个和尚,好不稳重!连本王的人也敢动手动脚。不过——常留为谁逆天改命了,好生稀奇,本王怎么丝毫未觉?思索着,不经意视线一转落到常留胸口,看到他被月光映得雪白的皮肤上赫然有个碗大的洞,本王立时浑身一震,他何时受了这么重的伤,刚才行云雨之事时不还好好的吗? 「所以——这就是你每日一碗心头血餵养他的理由吗?心头精血是何物?如今你已经脱去神籍,这无异于以命抵命。」和尚说。常留拉开和尚的手,缓缓收拢了领口,他低笑一声,「那又何妨,反正我不死不灭。」 「那你数千年的修为呢?若没了神通广大,天上地下,谁还会承认你是『齐天大圣』?」和尚晾在半空的手松了又握紧,最终还是无力地垂在了身侧,他嘆了口气,轻声道:「没有前世的记忆,金桃就只是祁怜,他是大祁王朝的九千岁,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你大可以等待他十次转世之后位列仙班那日,像现在这样,明知无果却依然苦苦追随又是何必?」 祁…怜…?!岂非本王…?!是了,常大夫每日灌给本王的药汤子总是有一股子血腥味儿,竟然是他的心头血么?!他究竟是何身份,本王又是何身份,值得他如此相待?!他究竟——瞒了我多少?! 第239页 「或许对你们来说,每一次转世他都有一个新的身份。但对我却不是。」常留望着左手第四指上隐隐出现的一条红线,表情一点点柔和下来,他说:「对于我,朝露是他、蜉蝣也是他;狗尾巴草是他、桃花树也是他;九天之上的神君是他、肉体凡胎的闲王还是他;一世欢喜是他,可怜没人怜的祁怜——亦是他。哪怕有朝一日他化为滴水汇入东海,我没有神通广大没有火眼金睛,却依然要将他找出来。由生到死,护他欢喜。」 「咳!」本王躲在一边听了半天的墙角儿,终于被常留这段情话酸倒了牙,没忍住呛咳了几声。怕被他们听到,本王紧紧捂着嘴,几乎咳岔了气。好不容易平復下来,确定没有惊动对方后,便沿着来路折返回了马车。 重新躺回软榻上,像是本王未曾出去过,于是今晚无意中听到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本王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与「神仙」二字扯上关系,而且看起来还「关系匪浅」。此后,翻来覆去本王再无睡意,心乱如麻,直到车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本王假寐,听到常留掀开车帘进了车厢,见本王睡得「沉」,他还刻意放轻了动作。 「嗒」的一声轻响,他似乎在软塌旁边的小几上搁了只碗,于是本王又闻到了股血腥味。不过这次一想到是常留的心头血,就不再觉得难闻,反而有种陈皮糖的酸甜。见本王身上搭的毯子掉在了地上,他拾起来要重新为本王盖上,手碰到本王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动作一顿。 本王也装不下去,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于是睁开眼来。常留也没意外本王在装睡,他给本王盖好毯子,温声说:「你刚才出去了?夜深露寒,看来除了祖传秘方,今晚我还得再为你准备一碗驱寒的姜汤才是。」 「我去找你了。」本王道。常留拾起碗,将药送到本王嘴边,淡淡道:「嗯,可找到了?」本王轻轻挡开他的手,没有去接他餵来的药,「你跟那和尚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能不能告诉本王,本王与九重天上的丞显元君究竟是何关系,本王的前世与你又是何关系?」 顿了顿,本王一把拉开他的领口,望着他心口刚刚剜出来,还没来得及癒合的新伤,一字一顿道:「大、圣。」 第114章 番外 上元佳节, 十里天街; 明灯初上, 一片华彩。 热闹的不止有凡间, 天上地下无不欢欣。 苏长修做鬼王已有一千余载, 自从他与戟夜成婚,鬼魔两界可谓是强强联手, 实力无二,即便是天庭也要忌惮三分。万幸苏长修性格温谦, 并无战意, 而戟夜虽然顽劣如孩童,又喜战好胜,奈何他却将苏长修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于是顽劣乖张的脾性也收敛许多。夫夫二人自成婚以来游歷三界,虽不是神仙, 却胜似神仙眷侣。据说鬼界的一念城近几日正在举办花灯会, 幽暗的城池遍布血色的大红灯笼, 各方鬼怪竞相猜谜,好不热闹。 仙界立于九重天, 高高在上, 自诩为众生之首,自然不甘心被鬼界比了下去。于是由玉帝做主, 各位帝君出谋划策,也办了一场灯会。地点就在太上老君的三十三重天的十里天街。不过,仙界从来规矩甚多,阶级森严, 不如鬼界、魔界诸类民风奔放,官民一家。是以,仙界的灯会办得虽声势浩大兴师动众,可真正参加的却没有几人,而且也都是一帮鬍子老长、年纪比鬍子还长的老神仙,大家见面之后无非是相互寒暄着说些客套话,颇为无趣。 但有一人例外。那是一名看起来很年轻,实际上更年轻的小神官,名叫柳色,是除夕当晚刚飞升的一名文神。因为他家乡一直有过「花灯节」的传统,而他飞升才不过半月的时间,老家的习俗深深刻在骨子里一时难以抛却,所以,即使仙界的花灯节只有一帮白鬍子老头参加,他依然十分嚮往。这柳色长眉秀目细皮嫩肉,穿着一件湖蓝色的长衫,在一干白袍老道中显得格外出挑。 柳色新奇地在各个摊位前驻足,有时拾起一个做工并不精緻的面具试戴,有时又拾起一串石子儿充当舍利的手串把玩,他稍显婴儿肥的脸上带着稚气,笑得格外纯真。按理说,像柳色这种没什么心机的小神官该讨得很多人喜欢才是,可几位从旁边经过的上仙却纷纷摇头轻嘆,听起来颇为惋惜。 原来,这柳色本是下界大祁国一位柳姓大臣家的公子。 柳大人是两朝元老,忠臣名将。他老来得子,取名柳色,将这唯一的儿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柳大人为官数十年,原定除夕之后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谁知,大祁王朝的君主祁辙素来喜怒无常,在九王祁怜「以下犯上意图谋反」未遂最终「畏罪自杀」之后更是性情大变,暴戾无度,动辄就迁怒下臣。轻则罢官,重则斩首。 柳大人不过是替祁怜说了一句——「九王也许有冤」——却招来杖刑五百的责难。柳色在宫门前苦求三日,愿代父受过。于是,在除夕大雪之夜他替柳大人受了五百杖刑,一命呜唿。 柳色死后魂魄未散,漫无目的地飘着。他飘去了鬼门关,到了鬼界。可一念城守城的鬼将军却见鬼门严防死守,说什么都不肯收留他。理由很简答——一念城,一念为鬼,一念成神;若非十恶不赦,不得踏入鬼界半步。 柳色听不大懂,于是说:「大哥,说人话,谢谢。」鬼将军翻着白眼问:「臭小子,你赌过博打过群架杀过人吗?」柳色摇头,鬼将军又问,「那你抽过烟喝过酒烫过头吗?」柳色还是摇头,他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好像白活了十七年。于是,鬼将军横出大刀,说:「滚滚滚,啥都不会,要你何用?」 第240页 偏偏最是无辜之辈,下场最是悽惨。明明他一生无恶,三界之大,却无他区区一介鬼魂容身之处。如是在大街上飘荡了一夜,鸡叫第一声时,他才遇上一名过路的神仙将他的孤魂暂时收在袖中。否则被太阳一照,非得魂消魄散不可。随后,柳色便被带来了天界,受到那名神仙的举荐,他在司命星君的神殿上谋了个没名没分的闲差,成了一名专门为人间的男男女女写话本子的文神。 世上痴男怨女太多,所以司命那里总有写不完的话本子在等着。今日柳色是好不容易才干完手头的事,得空登上三十三重天去瞧一瞧仙界的上元节究竟与凡间的有什么不一样——也没什么不一样,除了更冷清、更无趣、更没什么看头之外。不过他还是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一串自己吃,一串给司命吃——司命星君虽然嘴上刻薄,但待他极好,如父如兄,他很感激。 走在回九重天的路上,快到南天门时,柳色远远的看到前方有一男子长身而立,甚为眼熟。那人身着桃花浅粉的长衫,青丝用同色髮带松松绑起,偏偏对方的气质清冷,贵气逼人,所以这一身粉色也不会显得过于轻浮,反而多了几分风雅俊逸。柳色在原地一愣,心道:这,这不是已故去半年的九王千岁么? 祁怜看上去已经在南天门前的那根天柱前站了有一会儿了。此刻他面颊多了几分血色,全无病态,整个人精神焕发,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微微侧身,斜眼一瞧,看到身穿仙袍的柳色后面露喜色,十分热络地走过去手就要搭上柳色的肩,道:「可是见到一位活人了,来来来,小哥,本王跟你打听个地方。」 人生四大喜事,「他乡遇故知」便占其一。柳色见到祁怜之后,登时热泪盈眶,道:「王爷。」祁怜一愣,「……你是?」柳色哽咽:「王爷可还记得柳迹柳大人?」祁怜皱着眉想了想,脑海中当真浮现出一个白鬍子白头髮的老头来,他恍然,「噢」了一声说:「你是柳大人家的公子,欸,你怎么也飞升了?」 祁怜不「欸」还好,这一「欸」,竟让柳色忆起旧事,悲从中来。他红着眼眶,拽着祁怜的袖子将他拉到旁边的白玉台阶上坐着,将这半年来祁辙性情大变之后朝中种种变故说了一遍。祁怜听着,不胜唏嘘,感慨道:「此事怪本王考虑不周,没有早做打算。」 柳色问:「王爷您是何意?对了,您怎么也来了仙界,还到处打听玉清宫所在?」祁怜目光深远,微微苦笑,道:「半年前,本王为躲祁辙,诈死。」「什么?!」柳色惊讶,「怎么会…圣上不是说您与铁帽子王串通意图不轨吗?」祁怜道:「意图不轨?怎么可能。若想不轨,本王早在祁辙还是稚童羽翼未丰时便出手了,为何还偏偏要等他翅膀硬了?至于飞升…」 没等祁怜说完,柳色腰间悬着的一个袖珍册子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他取在掌心,翻开一看。只见最新的一页上写着大祁王朝九千岁的生平。据载,祁怜的死期是祁朝三百二十六年正月十五,死因则是——为了阻止大祁王朝内乱,平定国主心中戾气,自刎于军前。盯着「自刎于军前」几个字,柳色的瞳孔微微放大。他缓缓抬头,望向祁怜的脖颈。之前没怎么注意,此刻再看,才发现对方白皙的颈子间有一道细细的红痕。敬意油然而生,柳色道:「您…您是因为阻止了战争,所以才飞升的?」 因为颈子上的伤是生前所有,是以即便是飞升,伤痕也再抹不去了。祁怜却好像不太在意,他一摊手:「你信吗,实际上本王只想做个无所事事的闲王,根本不想管这些吃力不讨好的破事儿。」其实那一道红痕如桃花艷烈,在他身上也不算难看。 柳色摇摇头,他还是觉得大祁王朝的王公大臣还有百姓,所有人都深深误会这个看起来病恹恹又游手好闲的九千岁了。他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庸碌无为。柳色咬了下嘴唇,站起来道:「王爷刚才不是问玉清宫怎么走吗?我比您早飞升个几日,仙界差不多都摸熟了,我带您去。」 「那就谢谢啦。」祁怜笑着说,一展衣摆,跟着站了起来。他手搭凉棚望着浩浩渺渺仙云雾绕的九重天,道:「真是,本王离开这里才不过六百年,想不到仙界的格局变化这么大。别说是玉清宫,本王都要找不着家了。」 柳色边走边问:「听王爷的意思,您曾到过仙界?」祁怜道:「如今本王已经不是大祁的九千岁了,日后你我同天为仙,你可以直唿本王的仙号。」柳色道:「是。不过——不知王爷的仙号是——」「丞显元君。」祁怜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玉清宫,鹤仙童正守在门外。看到柳色两人过来,他迎了迎,先跟柳色打了个招唿,最后毕恭毕敬地对祁怜道:「见过元君,玉帝已经在里面久候多时了。」柳色觉得「丞显」二字听起来甚是耳熟,如果不是在人间时听书唱戏听过,就是在司命星君的话本子上见过。又或者两者都有。 另一边,祁怜整理着原本就很平整的衣摆,笑如春风,道:「本——君方才走岔了路,耽搁了。这就去,我这就去面见他老人家。」说着便于鹤龄一同进了玉清宫。 而像柳色这种无名无籍有没有惊天背景的小散仙,得不到玉帝的召见自然是不能踏入玉清宫半步的。于是他只好吃着还没来得及吃完的糖葫芦,一边想着「丞显」是谁,一边往司命的殿走。不仅懊恼,怎么刚才忘记问一问祁怜要不要吃糖葫芦了? 第241页 也就是在此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张大嘴「啊!」了一声:丞显不就是丞显元君吗?丞显元君不正是相传与齐天大圣有一腿的金桃仙吗?那金桃不是要下凡歷劫与大圣经歷十世情劫之后方成正果吗?那那那…现在是第几世? 「咳啃,傻愣着干嘛呢!」柳色正掰着手指头算,耳边传来司命的声音。别看司命平日里花白头髮鬍子老长,不修边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糟老头,可他只要稍稍梳一梳头,打理打理他的鬍子,将山羊鬍改成玫瑰花刺,看起来也算是一名带着古典忧郁气质的男神。柳色见到司命的那刻眼光立刻就亮了,屁颠屁颠跑过去,隔着老远就举着冰糖葫芦问要给他。同时不忘八卦:「君上,你给我好好说说丞显元君和大圣的事儿呗!」 司命就着柳色的手咬下一颗冰糖葫芦,酸得直挤眼睛,吃得却津津有味。吐了一枚山楂籽,他才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这大圣爷的八卦也是你能打听的?」柳色跟在后面追问:「您说说嘛,这也不算是秘密了,我在人间时早就听人说书唱戏听过好多遍啦。」 「得得得。」司命拿指头戳了戳柳色的脑门子,笑得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几分,道:「怕了你了。再餵我老人家一颗糖葫芦,吃完糖葫芦我再说。」于是柳色听话地将糖葫芦送过去,司命道:「这是第十世啊。」 柳色道:「都哪十世?凡间的传说毕竟只是传说,您是司命,此事最有发言权的还是您不是?」司命侧过脸来,有些严肃地看着柳色:「你这几天都搁哪儿转悠了,行啊你,现在都学会熘须拍马了。」柳色脸红了红,忙支支吾吾解释:「没有没有,不是不是,我只是……」 「行啦,我开玩笑的。」司命一下乐了,笑完他定定神,想了很久才缓缓道:「没错,金桃与大圣之间,不多不少,已经经歷了十世情缘。至于究竟是哪十世——」柳色瞪大了眼睛巴巴等着下文,司命却话锋一转,笑得十分油腻:「哈哈,说来话长,回头你自己去书房查卷宗罢。」 柳色脸一垮,撇着嘴道:「君上,你话不能只说一半啊——」这二人一老一少,拌着嘴往远处去了。另一边的路上,有一红衣男子正走来。柳色无意中余光看到,觉得似曾相识,不由想起来除夕那晚就下他的过路神仙,于是立刻停下不走了,回头喊道:「恩公,恩公是你吗,恩公!」边喊边跑过去,任司命在后面迈着老残腿一路狂追。 听到叫喊声,悟空一瞥,远远看到少年招着手过来。他有几分印象,对方是他半月前在下界救下的一个孩子。彼时大祁国内战正是最激烈的时候,举国每一个角落都是战死的亡魂。那些鬼魂带着仇恨与怨气,极易化为厉鬼危害人间。少年的魂魄却是他遇到的唯一一个干净到让人一靠近就觉得温暖的小小孤魂。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才将人救下,又转手交给了司命。 原因无他。 司命活了上万岁,每天重复着一件事就是给人写段子改命格,这事务格外费眼睛,很容易就会一不小心写错了字。比如平白无故让无支祁变成他的模样;再比如平白无故让无支祁的渡劫人由敖望变成欢喜;再比如在祁怜十二岁那年平白无故被人推出去为祁辙挡箭;又比如……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是以,悟空觉得司命身边急需一位眼力好的替他掌掌眼把把关,省得再写错了段子酿成大祸。不过,此刻看着司命气喘吁吁还狂追不舍的模样,悟空倒觉得自己这个顺水人情送得正中司命下怀。不由弯了下嘴角,这一笑,直让柳色愣住了,傻待着半天才讷讷地说:「恩、恩公。」 悟空笑道:「是你的孝心救了你,不是我。」其实他有一份牵挂在心,并不想在少年这里耽搁太多。可柳色并不太会察言观色,看不出悟空的不耐烦,道:「不不不,是恩公救了我。可我还不知道恩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那个…等改日我好登门拜访啊。」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啊。」司命终于跟了过来,他从后面拍了下柳色的脑袋,对悟空十分客气地作了一揖,气喘吁吁地说:「大圣。您这是、是来找丞显君的吧。」柳色直接蒙了,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将眼前这人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三四遍,才接受了自己的恩公是齐天大圣的事实。原来自己的恩公竟跟自家的王爷…有一腿,这个这个…… 「嗯。」悟空淡淡应了一声。发觉悟空看自己的眼神很不友善,司命忙赔着笑脸道:「大圣放心,九千岁一死就只剩下祁辙与祁望兄弟二人相爱相杀了。这祁望便是敖望的化身。经大祁王朝此战,无支祁与敖望的兄弟情可再进一步。丞显君已经从他二人之间的纠缠中全身而退了。」 悟空对司命冷着的脸色终于好看了几分,他淡淡道:「你确定?即便是日后无支祁得道飞升,与欢喜重逢,他也不会重燃旧情,纠缠不休?」司命心想:大圣啊,无支祁虽然曾经想压过丞显元君,但其实他合该是在下面的那个。下面和下面——怎么可能在一起呢?不过他还是想让悟空多着急一会儿,于是憋着没有说破这个秘密,只点着头保证:「那不能,铁定不能。」 这时,玉清宫那边传来鹤龄与祁怜的说话声,说什么西山的房子一直都在,子童原本已经回家和他父君一起住了,但是听说祁怜这几日重返天庭位列仙班后,又专程回到西山旧宅将屋里屋外又仔细打扫了一遍。也就两三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出门外。悟空忙丢下柳色二人,兀自往玉清宫去了。 第242页 柳色的目光一直追着悟空,看了半天,直到对方与祁怜辞了鹤翎,一道往西山的方向走了,他才皱着眉头收回视线,自言自语一般小声说:「奇好奇怪啊。」司命道:「你的小脑瓜子这么笨,要是哪天不奇怪才是真的奇怪呢。」 柳色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认真道:「君上,相传大圣爷不是有一双火眼金睛吗,闪闪发光的那种。可我刚才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黯淡无神,别说是火眼金睛了,仔细看根本连寻常人的眼睛都不如。否则——否则金髮红衣,即使他不说我也早就能猜出他就是齐天大圣了呀。」 司命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回头往那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眼,见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才注意悟空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牵上了祁怜的。收回目光,司命幽幽舒了口气,道:「这个啊,大概一千年前,大圣的眼睛被无间之火灼伤,从此以后就盲了。」 「什么?」柳色不敢相信,道:「怎么可能?大圣明明还能看到东西啊,怎么会盲?」司命笑了笑,道:「说你笨还真是。对于有法术傍身的人来说,少了区区一双眼睛又何妨?他有一千种方法能判断你的位置。更何况——没了眼睛,不是还有心嘛。」 柳色却不大赞同,道:「别人我不知道。但齐天大圣就是不能没有火眼金睛,火眼金睛对『齐天大圣』四个字来说就是很重要。」司命说:「那是因为,让他连火眼金睛都不要的那个人,更重要。」 柳色迷惑地说:「君上,我不懂。」司命注视他良久,点着头轻轻一笑,说:「不懂是好事,我倒希望你最好一辈子都别懂。」柳色还想再问,司命却抓着他的小臂拖着他往神殿走,道:「走吧,回家。案板上还有一摞的话本子等着咱俩去写,早写完早睡觉。」 第115章 番外 三百年后。 阳界, 烟波十里舖。 最繁华的街道上, 最繁华的路段, 坐落着一座最繁华的宅院, 朱红色的大门上方高悬着一块金色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瘦金大字——「金府」。 金府的主人是一位看起来二十六七的年轻公子, 长眉秀目,面容俊美, 唯可惜右侧脸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伤疤, 像是一块绝等美玉中含得唯一一道瑕丝。 不过,由于祁府是十里舖出了名的大户人家,听说又同时跟仙、佛、人、鬼、魔五族同时都有交情,所以总少不了有人前来提亲。可这金公子却都一一拒绝了。 有人说,他是万花丛中过, 挑花了眼;还有人说, 他或许不近女色。不管怎样, 一晃数年过去,出入金府的依然只有金公子与他的小童主僕二人。时间久了, 逐渐也就没什么人再敢厚着脸皮前来求亲, 偌大一个金府,门庭竟然逐日冷落了。 这日, 金府门前来了个算命先生,号称「神算子」。神算子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替人算姻缘、消厄运, 十分玄妙,吸引了无数人问卜,一卦难求。即便如此,慕名而来的人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得将算命的小摊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占据了街道,又「轰隆」一声挤破了金家的大门。 大门倒地,掀起滚滚烟尘。祁怜穿着一件桃花粉色的长衫,用衣袖拂着呛人的灰尘,分开簇拥在一起的求卦者,来到算命摊前。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似笑非笑淡淡道:「做生意便做生意,你挤坏了我家的门,呵,打算怎么赔?」 神算子是个睁眼瞎,他白眼一翻,浑浊的褐色眼珠就完全翻到背面去了,只剩下泛黄的眼白,脸上老树皮一样的褶子全都堆到了一起。他搁下手里的卦筒和铜钱,摸了半天才拉着金公子的手,说:「赔钱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的卦千金难求,今日我以一卦抵债,哼,就算便宜你了!」 祁怜早就看出对方的睁眼瞎是装的,更不是什么半仙,而是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块三生石碎片,才能得知旁人的前世今生。但他却不直接戳穿,顺着神算子道:「那好,既然这么神奇,你且帮我算算。」 神算子托着祁怜的手揉揉捏捏半天,本以为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世家公子,却没想到从三生石上看到对方的真身竟然是一株金色桃树——如今三界中最最最红的大红人,丞显元君——立刻也不睁眼瞎了,也不仙风道骨了,两腿一滑跪在地上,作势要磕头,道:「小道不识仙上大驾,冒犯之处,还请——」 「欸!」祁怜抬手托住他的腕子,将神算子从地上拉起来,勾勾嘴角,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着说:「哈,本来就是玩玩嘛,什么都说破了反而不好玩了。你别慌,你以前怎么给别人算现在就怎么给我算,我倒要听听你会说些什么。」顿了顿,又一半威胁一半玩笑地说,「好好说,说不好你兜里揣着的那块石头,可就是本公子的了。」 「是,是,是。」神算子忙不迭答应,他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重新坐回凳子上,却是如坐针毡。他看了祁怜的手相,又盯着祁怜的脸看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仙、仙上红、红鸾星动,好事…或许将近。」说完他又担心自己的回答不能让对方满意,于是忐忑地看着祁怜,却见对方微微一怔。 「红鸾星……」祁怜眉头微蹙,跟着重复了一遍,低笑数声,才抬头故作阴沉道,「呵呵,胡说!本公子的红鸾星都沉寂了数百年了,怎会无缘无故就红鸾星动了?」 第243页 「我没——」神算子长嚎一声,快要哭了,眼睁睁看着祁怜一拂袖子将他的三生石碎片没收掉。祁怜把量着小小的三生石,对围观众人道:「大家看清楚,我手中这块就是传说中的三生石,上面记载着三界众生的前世今生。你们眼前的『神算子』根本不是神仙,他所谓的『算命』不过是将三生石上写的东西念给你们听罢了,根本无法真正做到替你们消灾避祸。与其迷信这些,还不如自己多多努力。」 「什么啊,又是神棍啊。」「咱们十里舖鱼龙混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缺一破神棍吗?」「无聊,走走走,都散了吧。」众人道,人群很快就散开了,只剩下神算子与祁怜两两对望。 神算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仙上,您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把三生石碎片还给我吧。」 「还给你,然后让你继续拿着它招摇撞骗?」祁怜道,将三生石收进口袋,「说吧,东西哪儿来的?」 「捡的。」 「捡的?」 「真的是捡的!」神算子道:「不仅小人捡了,很多人都捡了!」 「还『很多人都捡了』?」祁怜嘴角抽了抽,「三生石,究竟碎成了多少片?」 「谁知道啊,几日前有只灵猴飞升,惊天地泣鬼神,生生将三生石给震碎了。没碎成几万片,少说也得有几千片吧。」神算子道:「大家都抢疯了。别人都抢,我不抢岂不亏了?」 「呦呵,你还挺理直气壮嘛。」祁怜笑了,摆摆手道:「也罢,这块三生石算是本君同你借的。三日之后,你到花果山去取。」 . 祁怜讨要神算子的三生石碎片自然不是为了捉弄他,更不是欺人太甚。只是,他虽然已经歷劫归来重返天庭,心中却依然存有几丝疑虑想要探个究竟。 「木麟,你说——大圣有今生无来世,我要怎样才能从三生石上看到关于他的过去将来呢?」祁怜手肘撑在桌上,单手托腮苦思冥想了一整日,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问身边的小童子。 如今子童已经被封为神将,有了自己的神殿,不能再继续侍奉祁怜。玉帝体贴,又从自己宫里拨了个机灵的小童子给他用,正是木麟。 木麟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学着祁怜的模样单手托腮,想了想,说:「君上与大圣之间,自盘古大帝开天闢地之初便纠纠缠缠藕断丝连,如今更是难分难捨。大圣的前世今生,不也是您的么?若您找不到他的,不妨试着找找自己的,或许能有答案。」 祁怜豁然开朗,点着木麟的脑门笑道:「揍你个小机灵鬼,本君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说着,他分出一抹灵识入了三生石,亦或者说是——十方幻境。 当初在五行山下,祁怜随悟空进过一次十方幻境。彼时他以为那些都只是幻觉,或者对过去发生的某些事的映射。此后经歷了许多,祁怜最近几日脑海中却不断地闪过一个念头——能看到前世今生,不正是三生石么?既然悟空不在三界五行之中,无「前世来生」之说,那么,当时他随着悟空进入三生石,看到的究竟是谁的前世,又是谁的来生呢?或许,十方幻境并非是悟空的心魔,而是他自己的。 三生石中,时光倒转。走马观花一般,祁怜看到他六次转世,悟空始终伴随左右;业火之中,悟空为了救他而灼伤了眼睛;柢山之巅,雪夜中,悟空抱起害了雪盲的他时,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深情;封神大典上,玉清宫前悟空与他重逢时,一眼望过来的错愕与狂喜;悟空守着花果山后山的两座空坟,潦草千年;大道法会上,悟空抱着他留下的水逆和尧光,卑微又绝望地跪在地上,请求佛祖指点迷津。 还有,花果山的那段日子里两人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在女儿国时他一次次唤悟空「长留哥哥」,对方都会冷着脸转身,却在转身后变得眉眼温柔,愉然一笑;满仓国时,悟空不惜自伤也要分化出「长留」将他救出火海。甚至,所有他曾以为是错觉的东西也都真实发生过,悟空的确趁他重伤昏迷时吻过他,又在他醒来后明知故问,「不就是一块破布条嘛,对你很重要?」得到肯定答覆后竟难得脸红,还要装着不在意似的嗤笑几声。 「君上,花果山派了人来送礼。」祁怜还未找到自己想找的答案,木麟传了密语进来,他只好暂且将此事搁在一边,退出了三生石。自斟了一杯茶水,往门边淡淡一瞥,道:「大圣是不是有几日没来了?」 「可不是,得有小半月了。」木麟说:「不过大圣爷一直记着您呢,才每天都往咱府里送东西。」 祁怜的语气不轻不重的,听不出是拈酸还是正经,说:「昨日送的是桃子,前日送的是香蕉,大前日…唔,都快搁不下了。总归我们府里是不缺水果的,这次又送了什么?如果还是这些的,就让猴儿们怎么抬来的再怎么抬回去吧。回去给他家大王捎个信儿,就说本仙君有点儿念他了,若他真的有心,麻烦本人亲自过来。」 「噗噗。」木麟捂着嘴笑,「君上,您怎么越来越不害臊了。想念大圣就在心里想想,怎么还说出来了,还难为情呀。」 祁怜呸了一口,道:「脸皮又不是饺子皮,不见得越薄越好。本君就是喜欢他,就要霸着他。他人是我的,我想让他什么时候过来,他就得过来。」 第244页 木麟皱皱鼻子,说:「我看您是在凡间当王爷当多了,会摆谱儿了。听子童哥哥说,你以前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从来都是不挑的,现在——茶要是雨前龙井,还必须是尖山最嫩的一片茶叶;酒必须是桃花酿,还得是树上开在三月的第一朵桃花;酥饼要吃女儿国特产的,还必须要加蜂蜜和牛奶。至于衣服,您以前粗布麻衣也没抱怨过,可现在,您身上哪一件不是由上等云丝织成的?」 「去去去!你说的这些东西又不是本君自己买的,都是花果山送来的,不用白不用!」祁怜笑着在木麟屁股上蹬了一脚,道:「再说,主子还没说你,你反倒先数落起主子来了?哼,快说,这次花果山又送了什么?」 「我说了您可别激动。」木麟捂着屁股跑出去两步,边跑边回头笑:「哈哈,是聘礼啊聘礼!!!」 「聘——」祁怜一口龙井差点喷出来,努力了一把,还是维持了他在凡间修炼来的皇室风度,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我这棵老桃树,今年还真的红鸾星动了?」歷劫回来三百年里,悟空尚未对他提起成亲一事。而他又认为这不过是一个仪式而已,可有可无,也没在意。也不知对方今日抽了什么风,竟然送了聘礼来,弄得他有些好奇,想知道院子里堆着的一个个红色木箱里面都装得什么东西。 祁怜悠悠踱出门去。院子里站着一排小猴儿,别看他们平时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这次却出奇得安静,每人脸上都带着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傻乎乎地看着他。等他走到跟前,六六三十六只猴头儿一起朝他鞠躬,齐声道:「欢喜哥哥,今有花果山水帘洞人士,齐天大圣美猴王前来求亲!不知哥哥可愿意否?」 「……」这倒弄了祁怜一个措手不及,微微失神,才想起该说什么,笑眯眯道:「愿不愿意,还得看你家大王送来的聘礼,让我欢不欢喜。」说着,他拂袖一挥,将九个漆红木箱的盖子全部打开,却是一下愣住。 「哦哦哦,大王大王,大王大王!大王出来喽大王!」猴儿们破功了似的瞬间欢腾起来,三十六人围成一个大圈,绕着箱子蹦蹦跳跳地转圈。只见每一个箱子里,都有一个悟空,红衣金髮,执着一枝三月的桃花。 「那么——这份礼物,你可欢喜?」九个悟空同时将手中的桃花送出,把祁怜围在了中间。祁怜怔了怔,眼眶忽得一热。吸了吸鼻子,故作冷淡地说:「哪有人把自己当聘礼送人的?谁要你!」 悟空知祁怜只是觉得难为情了,便不再逗他,顷刻间合九为一,不过却是一人捧着九枝桃花。他走到祁怜身边,轻轻抵着他的额头,温声又问了一遍,「告诉我,你可欢喜?」 「……」祁怜听到一阵「咚咚咚」的心跳声,就跟打鼓一样。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可摸了摸胸口,不觉有异,才意识到那是对方的。他有些讶异地抬头,一下就看到对方神情之中来不及遮掩的紧张,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点头:「嗯,欢喜。」 「那——你愿意否?」悟空又问,这次他不再掩饰自己心里的紧张不安,不过也可能是想掩饰却无能为力,所以破罐破摔,连说话时声音都带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直到祁怜从他手中接过花束,无比认真地说了声「我愿意」,他紧绷的神经才一下松弛了,如心中预演过几千几万遍的那样,霸道地将祁怜扯进怀中,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究竟是谁想霸着谁,麻烦你先搞搞清楚。」悟空笑着道,抄起祁怜的腿弯将人横抱起来。祁怜感受到了一点儿危机,他揪住悟空的衣襟,挣扎着道:「唔——放肆,你一个游方郎中,竟然敢调戏本王。」 「是王爷先说自己想念在下的,究竟是谁调戏谁,嗯?」悟空笑眯眯道。祁怜自知理亏,也就不语了。进屋之后,悟空将人轻轻搁在床上,浅粉色的桃花散落在枕边,映着祁怜被吻到发红的唇。悟空俯身意犹未尽地又在他嘴角蜻蜓点水地吻了几下,却没了进一步动作。祁怜眨眨眼,说:「今天,我有点儿看不懂你。」 「今天,我也看不懂自己。」悟空笑了笑,将祁怜有些散乱的衣服一点点整理好,在床边蹲下来,缓缓说:「从花果山到十里烟波铺,说远不远,但说近也不近,是猴儿们抬着箱子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在箱子里闷了一路,也忐忑了一路。我不惧神佛,不畏天地,我从未预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还会有需要『鼓足勇气』才敢做的事。除了你,我想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让我尝到患得患失是什么滋味儿,心里时刻惦记着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儿,贪生怕死又是什么滋味儿。」 祁怜未料到悟空会用「贪生怕死」四个字来形容自己,在他的心中,每每想到「齐天大圣」四个字,联想到的都是「盖世英雄」。可这一刻,他却懂了。因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贪生怕死呢,贪恋一起活着,不想分别一刻。不过,若能同衾同穴,是生是死,又有何惧? 「长留哥哥。」祁怜终是忍不住唤了这个很久他都不曾再唤起的名字,轻声道:「你若长留,我自欢喜。我说过的话,也是一直都作数的。」 第116章 番外(补全) 「你们说, 本君这样装扮, 会不会太艷丽了?」祁怜望着镜子里一身红色喜服, 头戴凤冠的自己, 有些不确定地问旁边的柳色与木麟。 今日是他与悟空的大喜之日,礼服是前日花果山送来的, 经过改良,不像女子的凤袍凤冠那般繁重复杂, 而是新郎服的样式, 而且衣服上的刺绣也不是凤凰,而是几枝盛开的桃花。但祁怜素来喜欢素色,乍一换上大红色还是略有不适。 第245页 木麟用木梳为祁怜梳着头,瞅了眼镜子里的祁怜,笑着道:「我觉得挺好。还是大圣爷最了解君上, 送来的衣服啊配饰啊什么的简约又喜庆, 很配您的气质。」 柳色也说:「虽然王爷一向喜欢素色, 但无论是按照人间还是按照花果山的习俗,大婚之日都应该以红色为宜。」顿了顿, 他有些感慨地嘆道, 「我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有资格以娘家人身份送王爷您出嫁,而且您要嫁的人还是我的恩公。」 「你父亲柳大人是贤臣, 他生前本君没能护得住他,已觉心中有愧。如今能在力所能及之内关照你一下,也算告慰他的在天之灵。」祁怜说。 柳色眼神充满感激,将一个玉佩挂件仔细拴在祁怜腰间。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鞭炮声, 司命与月老二人作为全天庭最最最闲不住的两位老人家,自然是要跑来插一手,主持主持大局、证证婚什么的。 他们人还没到,乐呵呵的声音已经先传到院子里来了,「丞显元君收拾好了没有,哈哈,大圣猴儿急的毛病又犯啦,等不及要跟你拜堂嘞。都收拾好了就赶紧出来吧,他在大门外等着呢。」 「好了。」祁怜应道,起身便往外走。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收拾的,与悟空又不是第一次见面,相互之间谁不知道谁啊,用不着刻意打扮。 柳色觉得有些不妥,在凡间,哪家的新娘子敢就这样素面朝天抛投露面的? 倒是木麟不大懂规矩,觉得自家主子做什么都对,很开心地跟在祁怜身后。 想到祁怜做事向来随性,柳色只好释然了,亦跟了出去。偌大的金府被前来迎亲的队伍塞得满满当当,除了月老与司命二人之外,其余全是小猴儿。 见祁怜出来,猴儿们一窝蜂围上来,新奇地看着他。虽然祁怜只是换了件新衣裳,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在这些天真的小猴儿眼中却还是大不一样。他们觉得祁怜今天好看得像是一幅画,忍不住一直「啧啧啧」得吸气。 祁怜翻手变出一布袋棍棍糖,给每只小猴儿都发了一支。小猴儿得了糖,剥开糖纸搁嘴里嗉着,一口一个「欢喜哥哥」叫得甚欢。 祁怜笑眯眯地抖了抖手中的花布包,说:「别抢,吃完了还有。」说着他又掏出一把棍棍糖递给月老与司命,「给,让您二位也沾沾喜气。」 月老接了糖,说:「百年好合。」 司命接了糖,却是一脸的讪笑,「元君,以前的事儿多有对不住。不过从此刻起,咱还是好朋友——啊哈哈。」 祁怜笑眯眯的,说:「自然,自然。」只是这笑中的深意,就只能司命自己体会了。 司命心虚地扯了扯嘴角,心想:完蛋,丞显元君下凡一趟,变得越发不好煳弄了。又或者近墨者黑,他与猴子在一起久了,才开了心窍儿,多长了几个心思? 「欢喜哥哥,还不出去吗,我家大王都等着急啦。」一只小猴子过来说,踮着脚尖去扒祁怜手中的布袋,想再要一颗喜糖。 「都给你,你去分给大家吧。」祁怜把一整袋糖都给他,含笑道:「至于你家大王——让他在外面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嘴上这样说着,但祁怜的表现可没有这么气定神闲,毕竟十世轮迴下来,他什么都见过也经歷过,成亲却是头一遭,又是两心相悦,歷经坎坷才成的正果,此时正内心忐忑又有些小期待。 于是立刻匆匆往门外走去。说是匆匆,但他脚步轻快,衣带飘摇,仍旧是仙风道骨。而一身红衣,看起来又是与平日不同的一番韵味。 然而,到了府外,看到街上人群熙攘,却独独不见猴子的身影后,祁怜跃然的心勐地往下一坠,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欢喜。」 这时,空中传来一道温和熟悉的嗓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与宠溺。祁怜闻声抬头时一下愣住,忽得热泪盈眶起来。 只见天边聚满了赤橙色的朝霞,一片绚烂。百尺高空中,霞光万丈处,悟空一身赤色锦衣,脚踏云靴,身披金甲,正立在一朵七彩祥云上,含笑朝他伸出手来。 金色的护腕上雕刻着盛放的桃花,一如初见。 「有朝一日,我定会成为像齐天大圣那般,披金甲、踏祥云,万众瞩目的盖世英雄!」 少年时的豪言壮语迴响耳边,往日种种浮现眼前,一路走来的所有委屈心酸,好像都因为那人的一笑,变得风轻云淡了。 「我本是打算要做英雄的人,可现在看来,做『英雄的』人,似乎也还不错。」祁怜笑着评价道,没让悟空等太久,飞身而起,把手轻轻搭在他掌心。 悟空就势一拉,把人揉进怀中,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祁怜的红衣,就像燃着了一把火。轻抬祁怜的下巴,他先在人嘴角吻了一下,才温声说:「英雄是众生的,而你……」一顿,他语气认真了几分,深深望着祁怜的眼睛说:「只是我的。」 祁怜的脸立刻像是被天边的朝霞给染了色,浮现出淡淡的绯红,他说:「底下还有月老和司命在呢,长留哥哥。」 「好,那我们回家再说。」悟空不捨得松开祁怜,小心地牵着他的手。淡淡瞥了眼地上的众人,不再管他们,用筋斗云载着他眨眼就消失在了天边。 众人:「新郎官带着新郎官跑了,所以……我们这群人是来干什么了?」 . 第246页 悟空没想到的是,此刻的花果山丝毫不比外面更清净。 各路仙神妖魔听说他大婚的消息,不管有没有收到请帖,全都不请自来,乌乌泱泱挤了满山,想讨一杯喜酒吃,更想看一看一只猴与一棵树的婚礼,究竟该长成什么样儿。 两人撇下迎亲队伍往花果山去,还未落地,从天上看到下面的情景时,忍不住停下说笑,对望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默了片刻,悟空苦笑:「要不…今晚去你的西山府邸?」 「看起来只能这样了。」祁怜耸耸肩,笑道:「客人们由星星和小崽子他们招待,想来也不会被怠慢。」 悟空点头,正要往西山去,忽然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竟是观音大士。 「悟空,这花果山是你自己的府邸,岂有主人见到客人还要躲的道理?」观音大士淡声道,脸上带着温和慈悲的微笑。 世上甚少有能让悟空顺从的人,即便是如来佛祖他也曾违逆过,唯独观音大士他向来敬重。 「一同下去吧。八戒和悟净都在,小白龙也在。」观音大士说,一顿,「金蝉也来了,你们师徒五人过了几千年,好不容易才重新团聚。」 「也好。」悟空笑着应道,暗中握紧了祁怜的手。 观音说的不错,今日的确是西天一别三千年后五人重聚之日,但更是他与祁怜大婚之时。方才观音刻意强调「师徒五人」,他不想让祁怜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外人。 观音大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不妥,对祁怜笑了笑,递上一枚用柳枝编成的翠绿手环,道:「此物赠你,贺你与悟空新婚大喜。」 「这……」祁怜一怔,看向悟空。 「给你就拿着吧。」悟空替他接了,拉过他的左手戴上。在祁怜有点疑惑的目光中温声解释说:「观音大士玉净瓶里面长出来的海神柳,能驱邪避讳,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一枝。」 往祁怜耳朵边凑了凑,悟空小声道:「听说当初太上老君为了讨它,还曾与观音打过赌,可惜赌输了,回家抱着丹炉哭了三天。」 「哦?竟有此事。」祁怜挑起一边眉毛,不由笑出声来。敛住笑,才对观音道:「那还真是十分贵重了,多谢观音大士。」 观音见他俩耳语,也不觉得自己被冷落,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们。三人一起下了云端,客人们以玉帝与金蝉为首,正在闲聊,见三人走来,才止住话题,迎了过来。 玉帝的山羊鬍又长了些,看到祁怜后很是欢喜,笑眯眯地走过来,拉住了他手嘘寒问暖,什么猴子对他好不好,在花果山住得惯不惯,好像生怕他有半点儿不顺意。 祁怜一一答了,猴子很好,花果山也好,末了又说:「您老人家别总□□的心,日理万机已经够辛苦的了。」 玉帝说:「蟠桃园的桃花又开了,欢喜呀,你得空去摘一些,再给朕酿些桃花酒。」 悟空的目光却落在玉帝牵着祁怜的手,不大友善地说:「花果山的酒窖里还有些百年陈酿,玉帝如果真的喜欢桃花醉,走时可以带些回去。」 玉帝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猴头儿,别以为朕来花果山是卖你面子,朕是为了欢喜才来的。否则你这花果山上下岂不要以为欢喜娘家无人,以后欺负他去了!」 悟空:「……」 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玉帝也是越活越年轻了,鬍子一大把的人性子却像个小孩一样。悟空心说,我疼他还来不及,又为什么会欺负他? 祁怜怕两人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赶忙把玉帝拉到一边。余光看到金蝉,一身素色袈裟,眉眼清淡,与记忆中没什么变化,只是他的神情在慈悲之中又多了一点点其它的什么,再不是几千年前桃源初见时那个了无挂碍的金蝉子。 等祁怜安抚好玉帝的情绪,好说歹说把人哄回天庭,再去找猴子时,他们师徒五人正在叙旧。祁怜想过去听个热闹,还未靠近,突然被一人挡住了去路。 眼前这位仙家身材修长穿着一身黑袍,五官冷峻,英气逼人,张口就喊他「怜卿」。 「仙友是…?」祁怜一愣,觉得这个称唿熟悉,但这张脸却陌生的紧。 黑袍仙也是一愣,才说:「抱歉,在人间叫叔习惯了,忘记现在该称你一声丞显君。」 祁怜终于回想起来,恍然道:「啊,小辙,你是祁辙。你变了个模样,我才认不出你,可不是我把你给忘了。」 祁辙说:「叔,其实我不叫祁辙,而叫『无支祁』,而且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之前的样貌都是司命随意捏造的。」 祁怜点头:「是,我能想得出,司命总喜欢捏造一些有违事实的东西,他……」 「但是我对你的心意却是真的。」祁辙又说,「怜卿,我心悦你,即便是过了三百年,即便是我已经蜕去凡胎,成为镇守一方的神。」 「……」于是祁怜一口下去,差点儿咬断自己的舌头。他眼神躲闪着,往猴子那边瞟,正对上悟空刀子一样剜过来的眼神,他心一缩,忙又转回头避开了悟空的视线,哈哈哈尬笑着说:「小辙,你莫爱叔,叔其实早就有心仪之人。而且你、你难道不该与西海四太子敖望情投意合吗?」 「司命的确想这样安排,但彼时我已对怜卿你深情不悔,四太子只好知难而退了。」祁辙说:「而且我早知叔有心仪之人,就是那个一直住在王府为您解毒的游方郎中,常留。」 第247页 「其实常留他、他不是游方郎中,他是齐天大圣。」祁怜纠正,心里默默流了把汗,这个西海四太子究竟在搞什么?追媳妇怎么这么容易就「知难而退」了,活该做条单身狗! 「常留就是孙悟空?」祁辙明显意外,看来司命还没对他说起此事。 祁怜点头:「正是。」 祁辙远远看了悟空一眼,见对方终是再在原地坐不住,往这边走来了。 「欢喜,过来。」悟空还未走近就说,向;无支祁宣告自己的主权。 虽说悟空的做法孩子气颇多,但祁怜知道,此时若不顺着对方的意,对方怕是要在心里别扭好几天了。于是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顺从地走到悟空身边,而且还是他身后恰好能被挡住一半身体的位置。 悟空这才舒服了,捉住祁怜的手握住,微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祁辙,似笑非笑道:「小辙,既然你称欢喜一声『小叔父』,是不是也该称我一声『小叔公』呢。」 「搞笑。」祁辙冷笑,「孙悟空,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天生不对付,我属水,你属火,不仅属性相剋术法相剋,就连喜欢的人也都要争一争。」 「……」祁怜扶额,心说:傻孩子,别争了,你争不过猴子。 但他不打算劝阻,两人爱怎么吵怎么吵吧。依悟空的性子,只有事情真正有了结果他才会作罢,否则旁人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 「乖侄儿,究竟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敢来花果山抢亲。」悟空笑眯眯说,眼神却越加冰冷。 祁辙沉着脸,一手背后,道:「今天怜卿大喜,我不会做惹他不开心的事。但是孙悟空你也别得意太早,『小叔公』我是不会叫的,这辈子都不会叫的。」 悟空道:「既然不是抢亲,你是来干什么了?」 祁辙先一步转身,往旁边的林子走去:「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关于小九叔的。」 「等我,我去去就来。」悟空回身,轻轻抱了一下祁怜的肩,「我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要搞什么。」 祁怜不放心地皱皱眉:「祁辙性子比你还冲动,如果他对你出手,你得记着自己是长辈,别真打他。」 悟空脸色一变:「金欢喜,你不是吧?」 祁怜看着一脸幽怨的悟空,不敢再逗他,更认真地说:「水克火,比起他,其实我更担心你。」 悟空这才笑了:「有你这句话,他就伤不了我。放心吧,我也不会打坏你的亲亲侄儿。」 目送二人进了林子,祁怜才笑着摇了摇头。一转身却对上金蝉冷冷清清的一双眼。 笑容一滞,随后又扩得更大,祁怜颔首,客客气气道了声:「金蝉,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金蝉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说:「三百年前你在大祁国历劫时,我曾下界找过悟空。我知道,那晚竹林里,你也在场。」 祁怜笑了笑,「我的确在,但你们当时说了什么,我的确没听清,就算听清了,时间过了这么久,现在也的确什么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也无妨,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金蝉微微一笑,嘴角的弧度稍纵即逝,很快又平静如初了。他淡淡地说:「今日我来花果山,除了讨一杯你与悟空新婚大喜的素酒之外,也是专程来告诉你,我已向佛祖要求,自愿进入轮迴以身度人,再不回西天。所以,如无意外……也不会再见悟空一面。」 「你……为何对我说这些?」祁怜微怔,盯着金蝉道:「金蝉,你该不会是为了让我安心才决定永不和大圣再见的吧。如果是因为这个,大可不必,本君可不是什么醋罈子。」一顿,他悻悻然地笑着说:「……作为师徒作为朋友,正常交往是可以允许的。」 「呵。」金蝉笑了一声,淡声道:「你想多了。」 祁怜一挑眉毛,「哦?那是为什么?」 金蝉道:「你可知如今大乘佛法虽然已经流传于世间,但芸芸众生尚水深火热执迷不悟者大有人在?世人皆苦,我只是不愿再看众生挣扎,才想入世度人。」 说这话时,金蝉的表情冷淡中带着一丝温和,古水无波的眼眸柔软而慈悲。看样子,他是真的将所有私情都放下了。如果没有,也只是藏得更深,深到如果有一天再次想起,只剩下恍然一梦。 祁怜凝视他片刻,才缓缓点头,诚心实意地说:「既然圣僧心意已决,本君便祝你此行一切顺利。」 「多谢,告辞。」金蝉颔首,化作一道银光。 说是去去就来,直到金蝉离开,悟空与祁辙还未回来。林子里静悄悄的,两人也不像是在打斗。宾客众多,大家都等着看悟空与祁怜拜堂,正热热闹闹地议论着,直问为何吉时还没到。 送走了金蝉,祁怜又去招待安抚客人。有八戒悟净小白龙,还有天庭的各位仙家,但更多的是些他只听说过却迟迟未有机会见面的,比如牛魔王夫妇,还有五庄观的观主。 还未拜堂,一圈转下来,几杯果酒下肚,祁怜已经有些微醺了,脸颊泛红烧得厉害。好在悟空赶在吉时之前回来,为他挡下了牛魔王递来的一大坛酒。 「哥哥,欢喜不胜酒力,我喝。」悟空一手扶着祁怜的后腰,虚虚把他揽在怀中,也不管牛魔王同意不同意,笑眯眯地就势将酒罈接在手中,仰头「咚咚咚」喝了个干净。 注意到悟空是自己回来的,祁辙没有跟上,也许是酒醉人眼,祁怜偏头看着悟空,觉得他好像和离开时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 第248页 「小辙呢?」祁怜问。 悟空笑眯眯道:「你担心他?」 祁怜道:「我是他叔,适当关心一下也不为过吧?」 悟空道:「唔,他见不得你与别人成亲,所以与我说完话后直接走了。」 「这孩子。」祁怜嘆了声:「从小想法就多。」 这时,月老喊了声「吉时已到」。声音落时,整个花果山百花齐放,纷飞的桃花飘向天空,形成一道粉色的彩带,在云朵中穿行舞动,慢慢浮现出八个大字—— 「你若欢喜,我自长留」。 众人虽然不明白这八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此情此景此字,总让人觉得极美,极好。 但让他们失望的是花果山不存在「拜天地」这一说,只有「夫妻对拜」。不过也不难理解,齐天大圣不信神佛,自然也不拜神佛。 只有夫妻对拜就只有夫妻对拜吧,原本它也才是重头戏。水帘洞前面的空地早就被小猴子们布置成了小礼堂的模样,地上撒满鲜花,两旁布置着花架。在人群的簇拥中,悟空牵着祁怜的手,缓缓走过。 月老首当其冲成了证婚人,道:「夫夫对拜。」 两人转身对视,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笑,才缓缓躬下身去。四周一片叫好声,还有人跟着起闹,大喊「亲一个,亲一个」。 祁怜的脸染上酡红,微微长大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紧张和难为情,小声道:「长留哥哥……」 「嘘——」悟空转头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看出了祁怜眼中的拒绝和犹豫,却还是笑眯眯地单手揽住他的腰,往怀中一带,低头朝他微张的唇压了下去。 「唔!」祁怜瞳孔一缩。许是饮了酒的缘故,悟空的唿吸灼热,干燥的嘴唇也是热度惊人,几乎烫伤了他。 见堂也拜了,亲也亲了,那些人又得寸进尺,开始吵着「入洞房入洞房」。祁怜心道:这大白天的,入哪门子的洞房?!觉得腰间力道一松,以为是悟空要放开他,谁知对方接着竟一矮身抄起他的腿就把他打横抱在了怀中。 与此同时嘴角一阵刺痛,竟是悟空不轻不重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祁怜茫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被咬,因着酒气,一双澄澈的眼睛蒙上了淡淡的水汽。他眨了下眼睛,疼得眼角不自觉地泛起泪花,想问一句声音却全被堵了回去。悟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抱着他穿过瀑布,进了水帘洞府。 有人想跟进来闹洞房,沖入瀑布时头却「咚」得一下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跌得满头包,才意识到大圣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早就布了结界。 而此时的水帘洞内,悟空在祁怜唇上叼了满嘴的嫩豆腐却还不够,脑海中不断迴旋着无支祁半认真半威胁的话:「我不会做让怜卿不开心的事。但如果你对他不好,即使会让他一时不开心,我依然会将他从你身边带走。」 虽然悟空不觉得无支祁有这个本事,能把祁怜从他身边抢走。但自己的心肝宝贝被别人时刻惦记的滋味儿还是让他有点儿受不了,也许只有把怀中这人拆吞入腹永远与他合为一体,他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悟空终究还是不捨得真的把人拆了,但心里有股邪火无处释放。于是他虽然沉着脸,动作却温柔地不成样子,轻轻地将祁怜放在铺了白虎皮的石床上,双手捧着他的脸,忍不住有点执拗又有点儿孩子气地问:「金欢喜,你说,你心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 暴风雨一样的狂吻加上酒劲儿上头,祁怜早就七荤八素,他扒拉开悟空的大手,晕晕乎乎地点着头,笑着说:「是呀——」 这笑容带着醉意,与他平素的假笑、讪笑、尬笑全都不同,明明几千岁的人了,却纯粹的像个少年,明媚的让人热泪盈眶。悟空瞧得一痴,烦躁不安的心一下就平静下来,柔软一片。 「这就对了。」悟空咧着嘴笑得像个小孩儿,食指轻轻在祁怜鼻尖点了点。 「别闹,长、长留哥哥。」祁怜痒得皱皱鼻子,歪头看了一圈,见没人,他伸手拽着悟空的领口迫他低头,窘得连耳根都是红的,小声问:「他们——都走啦?」 「没走。」悟空的声音有了一丝沙哑。 「不行不行不行。」祁怜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好多人都看着呢,长留哥哥。」 喉头髮干,悟空望着着祁怜不停转熘的小眼神,终于忍不住再次吻了下去,「骗你的,都走了。」 . 只剩你我—— 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你若欢喜,我自长留。 第117章 番外 51 请问您是攻方, 还是受方 猴子:攻 欢喜:受 52 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猴子:他小时候软萌 欢喜:自然而然 53 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猴子:都结婚了, 当然满意啊, 为什么不满意 欢喜:嗯 54 初次h的地点 猴子:我的花果山水帘洞 55 当时的感觉 猴子:刺激 作者君:嗯? 猴子:做了死猴子不敢做的事, 睡了他不敢睡的人,难道不刺激吗? 作者君:啊, 大圣您…… 猴子:哦,我的意思是那个时候的我是孙长留人格, 精分了解一下 作者君:……那么丞显君您呢, 当时什么感觉? 第249页 欢喜:其实那时候的我……心里大部分还是难过吧。大圣和长留哥哥,他们都是我舍不下的人。 56 当时对方的样子 猴子:青涩,那时他还是少年,乖巧的很 欢喜:他如现在这般模样,矜傲霸道 57 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猴子:怎么, 腰又疼了? 欢喜:不疼 作者君:……对, 您腰有旧疾, 经不得折腾 58 每星期h的次数 猴子:七次,天天 欢喜:三四次罢 作者君:啊, 到第几次? 猴子:那个……天天是我的理想, 可欢喜腰上有伤,只能隔天做 作者君:咳咳 59 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 每周几次 猴子:刚才说了啊,理想是天天 欢喜:以后如果还有番外,作者你记得把我的腰伤写痊癒 60 那么,是怎样的h呢 猴子:你管得着? 欢喜:这, 这怎么好意思说啊 61 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猴子:叽叽 欢喜:大圣,唉您乱说什么 作者君:咳咳,丞显君你呢 欢喜:我,腰侧一点吧,每次他一咯吱身子都软了 62 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猴子:腰侧和耳垂 欢喜:那个…嗯,就是…… 作者君:叽叽? 欢喜:……嗯 63 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猴子:让我更想日 欢喜:咳,大多时候很温柔 64 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猴子:嗯。不过也不是喜欢h吧,只是喜欢跟他h 欢喜:我也是 65 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猴子:床上或者水中,一般都是比较柔软的地方 作者君:您也是个柔软的人,是照顾着丞显君的腰吧 66 您想尝试的h地点 猴子:荒山野岭,干草堆 欢喜:…… 67 沖澡是在h前还是h后 猴子:都有 欢喜:嗯,事后多一些 68 h时有什么约定么 猴子:海誓山盟什么的都是虚的,但认定他是我的人就是一辈子的事 欢喜:没约过,但是好像也不需要 69 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猴子:没有 欢喜:没有 70 对于「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体」这种想法,您是持贊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猴子:我已经得到了啊,为什么还要纠结不存在的事 欢喜:啊,我不贊同,如果长留哥哥哪天不爱我了,我会难过,但也会放手 71 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么做 猴子:杀了那个人,然后更爱他 欢喜:估计不会有人敢强奸大圣罢 72 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猴子:为什么会不好意思 欢喜:开始会,现在自然多了 作者君:也是,老夫老妻的 73 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猴子:这样的朋友,趁早绝交吧 欢喜: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74 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猴子:嗯 欢喜:不…… 75 那么对方呢 猴子:他什么都不做我也想日 欢喜:大圣你…… 76 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猴子:叫我名字说爱我,感觉自己被需要 欢喜:嗯,希望眼里心里都只有彼此 77 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猴子:都喜欢 欢喜:我也是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猴子:不 欢喜:不觉得 79您对sm有兴趣吗 猴子:没有,不过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二郎神,他总是用狗链拴着哮天犬 欢喜:本仙君端庄得很,没有这些奇怪嗜好 80 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猴子: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腰疼的毛病又犯了 欢喜:他不爱我了 作者君:为什么会这样想啊? 欢喜:一个天天缠着你上床,恨不能一直黏着你的人突然对你冷淡了,你怎么想? 作者君:也是,大圣的性格和思维逻辑是「爱一个人=跟他上床」 81 您对强奸怎么看 猴子:这是道德的沦丧,是犯罪 欢喜:应该处三百年及以上有期徒刑 82 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猴子:要克制 欢喜:他克制不住的时候 83 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猴子:在花果山的第一次,兴奋刺激又焦虑 欢喜:没有 84 曾有过受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猴子:好像没有,他不是诱受 欢喜:每次都是他主动吧 猴子:不过即使欢喜不主动,在我看来也足够诱惑了,所以我才忍不住…… 欢喜:…… 85 那时攻方的表情 作者君:此问题过 86 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猴子:强吻经常有,强暴没有 87 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作者君:此问题过 第250页 88 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是 猴子:他 欢喜:我只喜欢大圣 89 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异口同声:嗯 90 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猴子:喜欢就是喜欢了,搞那么花哨很奇怪好不好 作者君:鑑定完毕,您是直男 91 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猴子:几千年前 欢喜:嗯 92 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猴子:当然是啊,我只和他一个人睡过 欢喜:是 93 一晚h的次数是 猴子:三次左右 作者君:哈,我还以为您是一夜七次郎 猴子:…… 94 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猴子:自己,他不好意思 欢喜:大多数时候是他,因为他猴急 95 对您而言h是? 猴子:生活必须品,爱他就要睡他 欢喜:情到浓时自然而然 96 听说金蝉子去人间渡世救人了,对此您怎么看? 猴子:……这时候你提金蝉干什么? 作者君:如果不是心虚,请您如实回答 猴子:他想去就去吧,继续留在西天于他来说也未必是好事,普度众生一直是他的理想,这次他能找回本心不忘初衷,挺好。 欢喜:其实我和大圣偶尔也去人间看看金蝉,看得出他虽然日子清贫但传经时的开心是真的 97 此题只问大圣,如果当初金蝉没有拒人千里,如果他心中没有苍生只有您,您会不会爱上他? 猴子:没有如果 作者君:请您正面回答,我想,这也是丞显君一直想问而没有问出口的 猴子:会 作者君:您可真敢说,媳妇儿还在这儿呢,求生欲不要了吗? 猴子:我认识金蝉在先,又的确被他吸引,心疼他的遭遇想要保护他最后爱上他这些都顺理成章,但仅限于「如果」。如果金蝉心中没有天下苍生而只有儿女情长,那他就不再是金蝉了。所以你这个假设并不成立,註定我爱的人只有欢喜 作者君:这波强行解释算你有理 98 此题只问元君,您倒追大圣吃了不少苦头,中间可有某个时刻想要放弃? 欢喜:不是某个时刻,而是很多次 作者君:啊?! 欢喜:比如我身陷火场那次,比如女儿国他对金蝉下跪那次,再比如后来的灵山大道法会 作者君:那为什么…… 欢喜:可是,可是他最终还是来了。每一次,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虽然迟到,可最终还是来了不是吗?他有他的不得已,我也有我的。感情这事听着复杂但有时候又很简答,爱就是爱了,恨就是恨了。我恨他时入骨,爱他时也入骨,却没法子让自己又爱又恨的,这才难熬。只好选一个让自己快活些的,既然想爱,就继续全心全意地爱下去吧。 99 请问您婚后有什么打算,有生猴子的计划吗? 猴子:生猴子有点困难,不过拔一撮猴毛变出一群猴崽子倒是可行 欢喜:花果山最近新出生了很多小猴儿,都很可爱,我们一直将他们视为己出 100 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猴子:欢喜我困了,咱回家睡觉吧 欢喜:好 作者君:…… 作者有话要说:打个小gg:新文《高冷狐狸最好命》存稿预收中,在作话里先发一章供大家试阅,喜欢这个调调的小伙伴欢迎戳专栏收藏,一句话文案:高冷狐狸最好命,然而我是个黏人的小妖精 标籤:欢喜冤家,破镜重圆 第118章 前世今生 云察常常挖苦胡说:「你们雪狐一族哪个不是高冷矜贵的主儿,为何偏出了你这么个恋爱脑的傻白甜。」 胡说信手摺了枝三月的桃花在鼻尖嗅着,如丝媚眼映着漫山春色,颊边是桃花淡淡的粉,倒是有几分勾人心魄的狐妖模样。 眼神却是干净明澈的,嘴角的笑容冰清玉洁:「感情这事儿哪有道理可言。高冷矜贵未必能换来旁人的真心,我觉得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云察拿过他手中的桃花砸向树梢的一只山雀,灰扑扑的鸟儿受惊唿啦一下飞走,冷冷淡淡地说:「当心哪天遇到个冷情冷血的把你掏出的心摔在地上,到时觉得疼了可别哭着回来找我。」 「呵呵。」胡说笑得漫不经心,丝毫不把这话放在心上,清澈的眼底是一片憧憬嚮往。没想到云察一语成箴,两年后他竟真的尝到了一颗火热的心被人狠狠碾踏在地上的煎熬滋味儿。 秦国,御书房。 雷声更近了,紫金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像是要将三界万物统统撕裂一般,将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映得一片惨白。 叶青微微诧异:「天刚才还晴着,月明星稀的,怎么突然打起雷来?这么凶,恐怕是场百年不遇的暴雨。」 陆离从堆成小山的奏摺中抬头看向窗外,金冠束髮,衬得本就淡薄的五官更添几分凉意,语气神态倒是温和的,「晋安一带地势低洼,应该早做防涝准备。」 少了几分帝王的高高在上,举手投足间尽是恰到好处的温润如玉。 胡说隐了身坐在描金画龙的红木房樑上,托着腮恋恋不捨地痴望着陆离,生怕少看一眼,心里急切地期望叶青快点离开,他才好跳下去与陆离相见。 第251页 留给胡说的时间并不算多,他知道今晚这场雷电不是暴雨的前兆,而是天谴降下的雷劫。而这受劫之人,是他。 好在当三更的梆子敲响的时候,两人终于议完了国事,叶青转身告退。 胡说一喜,正要从房樑上跳下去,又见那人转回身来,问:「那只狐狸精半年前突然消失,你不打算把人找回来么?」 「……」陆离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从累案的奏摺中抽出一本翻阅着,并未答话。 胡说知道叶青说的「狐狸精」指的是他,听说在凡间「狐狸精」的意思是形容一个人长得好看,望了眼铜镜,镜子里乌髮红衣的少年的确俊美至极,听叶青这样形容让他十分受用。 竖起两只尖尖的狐耳想听陆离怎么评价,这半年来可曾如他想念对方一样对他思之如狂,奈何等了许久都没等到陆离开口。 叶青又说:「虽然如今我大秦一统天下,再无外敌之忧。可最近一些偏远地区接连发生暴乱,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揭竿而起,终成大患。而只要有那头狐狸在,我大秦战无不胜。」 倒是实话,区区凡人怎么可能是妖的对手,何况胡说又是所有妖中最聪慧的雪狐一族,凭一己之力对付十万大军也不在话下。只是此刻听人就这样把话说出来,他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又不是多大的兵乱,你派人镇压就是。」陆离沉默了会儿终于开口,语气温和平淡不带情绪,「朕当初带他回宫只是为了借他的法力一统天下,如今既然目的达成,他想离开就随他去吧。」 说话时,又一道闪电划过,将室内照得雪亮。一片刺目的白光中,胡说发现自己竟看不清陆离的脸,更看不透陆离的心。何谓「只为借他的法力一统天下」?难道往日种种只是一场戏,一局棋? 叶青听罢,轻笑一声:「皇上打得一手好算盘,您这样算不算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陆离眯起眼睛,声线微冷:「怎么,你觉得自己没能力带兵平復内乱,事事都要依赖于一只狐妖?既然如此,这将军之位朕就另找他人来坐罢。」 「别啊!是我多嘴,我多嘴了还不成吗?」叶青喊了声,道:「其实我懂你的意思,见好就收嘛。就算那只狐狸再傻可毕竟是狐,狡猾聪慧是狐的天性,留在身边久了难保他会发现自己一直都在被利用。现在他自己走,总好过以后撕破脸了被他反咬一口。」 陆离执着笔一直未动,等人终于停下来才淡淡地问:「你说完了?」 「啊,完了。」叶青点头。 「说完了就出去。」陆离下了逐客令,低头额前碎发遮住晦暗的眉目不再看他一眼。 「请吧,叶将军。」大太监上前帮着叶青开门,又递上一把纸伞:「看样子雷电一时半刻停不了,这伞您拿着,省得半道儿下起雨淋湿了衣裳。」 「你也出去。」陆离头也不抬地说,手腕一转在奏摺上画了个叉。 轰一声雷电伴着关门声,震得胡说肩膀一颤,险些一个跟头从樑上摔下来,但比人先掉下来的是成串的眼泪。 想去质问却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只傻傻地怔在那里,脑海中一遍遍响起刚才两人的对话。利用,原来竟只是利用而已。 泪水溅落在龙案一角,发出「啪嗒」的轻响。眼尾余光撇过去,指尖沾了那滴泪轻轻一捻,陆离皱着眉抬头。 对上陆离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潋滟,明知他看不到自己,胡说仍旧唿吸一窒,当初他就是醉在这双深暗的眼眸里,才会醉在这人的温柔怀抱中。于是成了戏中人,局中子。 他想问一句:陆离你呢,陪我演了这么久,又可曾入了戏,进了局? 然而已经没有机会问了,天谴已至,如果他再不离开,天雷会连着大秦的皇宫一道给噼成碎砖烂瓦。直到此刻他仍旧不捨得拉上陆离一起承受天谴之苦,于是飞身跃出窗外,引着天雷往皇城外奔去。 陆离微仰着头注视着房梁许久,樑上空空如也,屋内一室寂静,忽有微风穿堂而过,带动烛影摇曳,半敞的窗扇晃了晃发出轻响。 走去关窗,看到紫金色的雷电好像往城外的东篱山去了,只是雷声犹在耳侧,一声声听得心悸,于是再拿起奏摺批阅时一颗心提着再也平静不下来。 雷声渐渐小了,不觉坐到了天亮,到了早朝时间,还未拉开书房的门就听到外面几名洒扫太监正在议论,说:昨晚上听雷声这么大,吓得我一夜没敢睡,以为是场暴雨谁知只是旱天雷。哎你说,该不会是有人做了坏事遭了天谴罢? 「你说什么?」 「啊,皇上饶命!」小太监这才注意到陆离在身后,忙转身磕头:「奴才不是在散播封建谣言,只是随口说着玩的啊。」 「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陆离的声线沉了几分,发白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小太监吓得发抖只好又重复了遍,末了指着东篱山的方向说:「皇上您听,现在雷声隐隐还在呢,里面夹着说不上是人还是兽的惨嚎声,恐怖如斯。」 金枝玉叶的狐族太子,狐王狐后的掌上金珠,胡说从小到大没尝过半点「疼」滋味儿。原以为天雷噼在身上也就那么回事儿,顶多要了命去,竟原来这世上还有另一个词叫「生不如死」。 第一道天雷噼下来时,胡说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第二道天雷噼下来时,背上的皮肉一点点焦煳,他咬破了唇忍着,第三道天雷噼下来时,他眼前发黑跪在了地上,而到了第四道终于忍不住疼喊出了声,头一次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 第252页 但慢慢的,随着知觉与意识的丧失,好像又不怎么疼了,剩下的只有麻木。身子是麻的,心也是麻的,就连喉咙都失去知觉再喊不出声。 雷火把整座山都烧着了,火光中浮现出陆离的脸,那人在离他不远处停了步,哑着嗓子问:「你都听到了?」 发麻的手指不住地发颤,胡说艰难地撑着一棵老树干爬起来,还没说话先呕出一口血,艷极的脸庞上是凄凉的笑:「对,都听到了,所以别再骗我说你爱我。我是头笨狐狸,怕会忍不住再信你。」 「……」喉结滚动,陆离到嘴边的话就没能说出来。见人身子一晃,上前扶住,双双跪坐在地上,捧着胡说的脸去擦他嘴角涌出的血,竟越擦越多,把人打横抱起,道:「我带你回宫找御医。」 话声未落忽然怀中一轻,红衣乌髮的少年已然成了一只银白雪狐的模样,蜷缩成一团,身上遍布斑驳的烧伤与血迹。 「我早便说过,你这傻白甜的性子迟早是要吃亏的。」一道无奈的轻嘆自空中传来,同时怀中的狐不见了踪影,抬头见树梢上站着名面容冷峻的黑衣男子,而狐已被他轻轻托着。 「是你?」陆离危险地眯起眼睛。 云察自高处俯视着他,「妖不能伤人性命,违之必受天谴,这些你从不知道吗,竟利用他为你杀人?」 「知道又如何?」陆离声线一沉:「放开他。」 云察冷笑:「你还真是渣得明明白白。也罢,这次就当是让这头傻狐狸长长记性,教他以后还敢拿自己的真心去换别人的狼心狗肺。」 一顿,垂眸望向怀中,颇无奈地嘆了口气:「只是狐狸,你这代价未免过于沉重了些。」话毕,身形一闪化成黑色电光转瞬消失在天际。 胡说醒来对上云察担忧的视线,一怔,难过地苦笑说:「没想到被你说中了,他真的是个冷情冷心的。不过我可没哭着去找你,是你自个儿来找的我。」 「你三魂七魄被天雷震碎了个干净,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管你难道等着看你魂飞魄散吗?」 「别说了,我心里正难受呢。」胡说蜷缩成一团毛球,又往云察怀里钻了钻,闷闷道:「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送你回家,你这次离家出走可算把狐王狐后急疯了。要是他们看到你伤成这样,还不心疼死了。」 胡说又没动静了,像是再次昏了过去。嘴唇抿成直线,云察加快了御风的速度,也许只有狐王狐后才能保胡说一命。 然而回到狐王府时滔天的烈火让他一下失了镇定。 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狐狸的尸体。 云察抱着胡说冲进大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狐王,上前查探发现早就没了鼻息。这时屏风后传来轻响,忙跑过去,见狐后趴在床边奄奄一息。 把胡说放在床上,云察扶起狐后,「伯母发生了什么?什么人来过?」 狐后即使命不久矣依然冷艷高贵,将雪狐的矜傲表现的淋漓尽致。见儿子三魂七魄尽碎,她心疼得红了眼眶,「果然还是没能躲过雷劫,悦儿啊你怎么就不能听娘的话好好在家待着呢。」 一顿,眼神又亮了起来,喃喃地说:「幸好你离家出走了,才能免遭屠杀。」 说着,狐后将自己残存的最后一丝灵力渡入胡说体内,修復他残缺的魂魄。 胡说慢慢甦醒,看到眼前一幕瞳孔勐地缩成一个小点儿,短瞬静默后一把抱住狐后:「娘亲!你怎么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别问了。」狐后摇摇头,慈爱地摸着胡说的脸:「别想着报仇,你斗不过他的。」 「是神?」胡说抱着狐后,恨恨地说:「您和父王一直与人为善受百妖爱戴,所以兇手不可能是妖。是神对不对,是神族的人对不对?」 「……」狐后笑容惨澹,取出妖丹在掌心凝成一点,打入胡说眉心。瞳孔微微放大,胡说的眼神逐渐失去了焦点,再次昏过去变回了原型。 「娘亲希望你能不被仇恨束缚,还有心爱与被爱,所以不得不封印你的记忆。」狐后呕出一口心头血,声音嘶哑地说:「悦儿,忘了这一切,忘了你雪狐太子的身份,也忘了你自己,平安快乐地过一生罢。」 随之胡说雪白光泽的皮毛慢慢变成深灰色,蓬松的尾巴变得枯焦,两只毛绒绒的尖耳也耷拉了下去…… 三百年后。 老鹰王打下万年基业功成身退,携鹰后归园田居;新鹰王于今日登基,是妖界一大喜事。 豺狼虎豹蛇兔鼠各妖族纷纷送来贺礼,其中有几位与云察是自小一起玩到大的,所以不仅礼来了,人也笑盈盈地到场。鹰族的长老们操心操力地在断崖边办了百十座酒席,招待各族的贵客,又请来了族里最美艷的舞姬。 云察被发小们拉住调侃,说他千年的太子熬成王,总算是出人头地了,推杯换盏间,酒已过了三巡。平时酒量再好的遇着今日金樽美酒轻歌曼舞也忍不住有些迷醉,像人间的那些公子哥一样暴露出风流本性,评价酒好人美,春宵千金,一时没人注意有只灰色的小狐狸从酒桌下方穿过,蜷缩成一个毛团从旁边的缓坡一熘儿滚到了崖底。 断崖下的山谷里长着一大片野花。云察一直待他极好,今天是云察的大日子,旁人都送了贺礼,胡说也想送点儿什么,几天前他就盯上这片花海了,不过花要现摘现送才香,所以才寻了个机会熘下来採花。 第253页 红黄橙绿青蓝紫,胡说有点挑花了眼,不知该采哪朵才好。正纠结着,有只还没成精的山兔从旁边跑过。胡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骤然一亮,将採花的事忘在脑后,朝山兔飞扑过去。 一狐一兔你追我逃穿梭在花丛中,谁知狐狸捕兔,竟有他人在后。眼见快要追上兔子了,胡说突然脖子一紧,竟被一只手捏住后颈给拎了起来。 扑腾着四只小短腿惊慌地勐一回头,见抓着自己的是个身穿紫衣头束紫冠,手里徐徐摇着一把紫玉描金摺扇的贵气公子,正在对他笑,一双墨中透紫的桃花眼一眨一眨无限轻佻精光毕现。 胡说被他一身紫气熏得愣了愣,就见对方「啪」将扇子一合,手腕一翻凭空托出个金丝笼来把他整只装了进去,拿把精緻的小金锁锁了门才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说:「今日虽然又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不过好像也不虚此行。九叔最爱圈养四脚毛绒,用你这只小狐狸跟他作交换,也算投其所好。」 说罢化成一道紫光消失在山谷之中。胡说终于回过神来,见四周仙云缭绕瑞气腾腾已经到了仙界,穿过一片雾海是座清幽雅致的宅院,「白执帝君府」五个大字潇洒刻于白玉匾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