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吃瓜日常》 第1节 《伯爵府吃瓜日常》作者:云碑赋 文案: 平康伯爵府钟鸣鼎食,是东京城中屈指可数的高门。说起崔家叔伯两房,上下两代加在一起能足足凑出六桌马吊。可就是这样葳蕤繁祉的高门,却成了贵女们“避之不及”的地方。 东京城里,比崔家门第高的,不愿将女儿嫁去。比崔家门第低的,崔家又看不上。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更别提。 如此,崔家大房唯一的嫡子,崔植筠的婚事便一拖再拖。 可崔植筠一门心思都扑在太学,对这种事向来顺其自然。甚至觉得可有可无。但眼瞧着庶出和二房的一个个迎娶新妇,始终不肯委屈儿子低娶的崔大娘子再也坐不住了。 她在东京城的高门中是挑了又挑,最后一咬牙竟将草帖递去了,连郡公府提亲都敢拒的淮南节度使门上。 这难啃的太史家成了崔大娘子最后的希望,若是不成她也只能认命。 谁知媒人皱着眉走,却是笑着脸回。 只瞧媒人在崔家众人的注视下,不紧不慢饮了口茶才缓缓将太史筝的草帖掏出,搁在案上高声道: “恭喜主君,恭喜大娘子。咱们郎君跟筝娘子的婚事啊——太史家应了!” “应…应了?” 那天,崔家众人忘记喜悦面面相觑。没有人相信,也不敢相信,这婚事真的就这么成了。 - 而后,直到大婚当晚。 崔植筠站在床边望着眼前如梦般的一切,才终于向眼前人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东京城好的高门千千万,夫人为何偏偏选了我?” 太史筝闻言撩开幔帐一角,瞧见自己那眉清目秀的夫君,粲然一笑道:“哦?这个呀——早听说夫君家热闹,我嫁过来瞧瞧。”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天作之合、甜文、轻松、日常、群像 主角:太史筝,崔植筠┃配角:好多人啊┃其它: 一句话简介:听说你家热闹,我嫁过来瞧瞧。 立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第1章 闹心 廉宁三年。 汴梁夏尽,秋意渐浓。 东篱阁外几株粉荷失掉颜色,可那枝头绚丽的红枫却又接替着它的美更迭而来。 如此风雅的好景致,终被阁内传来的那几声怒骂打破,垂目洒扫的女使不由得抬眸望去…… “不识抬举。” “简直岂有此理。一个六品无职权的小小光禄寺少卿,竟敢拒我儿的婚?我们伯爵府能瞧得上他家闺女,已是抬举。他竟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嗐,原是主母又在为二郎君的婚事动怒。 这月都第几回了? 不得了,快逃。 女使似是怕殃及池鱼,赶忙退避。 可屋内的吵嚷并未散却,主母喻悦兰仍喋喋不休,办事不力的媒人垂头坐在一旁。 低沉的气氛,愣是憋得在场之人,大气都不敢出。 唯独喻悦兰贴身的傅嬷嬷大胆劝阻道:“行了,我的好娘子!您快少说两句。您这些话若是传出去,咱们二郎以后还怎么议亲,伯爵府的面子又该往哪搁?也断不能让二房瞧了笑话去,您快消消气。” 哪知,喻悦兰听了她的话,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将矛头转向了自己的贴身女使,“傅其乐,你个胳膊肘向外的东西。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儿婚事难定,全是我的错?” 媒人闻言撇嘴暗道:“瞧瞧,这‘炮仗大娘子’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呐。哪家不是一听婆母这般,还有伯爵府人多口杂闹出的那档子事,便立刻作罢。这钱少事多的活接它作甚!造孽啊——” 再瞧喻悦兰方才那番埋怨,若落得旁人身上,定是颇有怨言。 傅嬷嬷却是一脸笑眯眯地回,“大娘子这话也太冤枉老奴了。老奴怎敢怨怪大娘子?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只说郑家拒绝咱们二郎的婚事,是他们目光短浅,错过了咱们哥儿这样持重的郎君,是他们天大的损失。该哭的是他们,咱们又何必跟他们置气?这样的媳妇,咱要不得。” 傅嬷嬷话说到这儿,喻悦兰这头顺毛驴的气好似压下去几分。 可她依旧靠着坐榻没好气地说:“不要,不要!那你倒是说说,我儿的婚事到底该如何是好?我好不容易退而求其次同意我儿低娶一回,竟还碰到这等糟心事。” “二十,傅其乐。我儿二十了。”喻悦兰掩面装作一副心焦貌。 傅嬷嬷见状三两步上前,“大娘子,换,咱们…” 没成想,她这才刚说出几个字,东篱阁外忽有人扬声道:“傅婆子说的对,大嫂嫂咱们换——” 尖锐的嗓音落进喻悦兰耳畔,惹得她面色发了绿。 傅嬷嬷转眸一瞧。 得,看笑话的来了。 只见二房的领着自己那跟屁虫般的庶出二媳妇,一前一后昂首进了大房的门。 可这二人后头怎么还跟着张陌生面孔? 傅嬷嬷眯眼看那人戴着精巧盖头,一身暗紫锦纹的褙子。瞧着就是与屋内媒人一般,说官亲,宫院的上等媒人。 这二房又是闹的哪出? 傅嬷嬷小心提防,喻悦兰却压着股火正巧没地撒,二房的怕是撞到了枪口上。 褚芳华假模假样来到跟前,二媳妇邹霜桐也跟着有样学样。 “弟媳给大嫂嫂问安,大嫂嫂安?” “侄媳给大伯母请安,大伯母安——” 喻悦兰放去掩面的手,一瞧二房那副得意相,便气不打一处来。 “安,你家大郎刚娶了灵山县主,谁有二房你安?现下这时辰不早不晚的,你还真会挑时候。叔郎媳妇,你与我说说,你这是请的哪门子安?我瞧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喻悦兰那张嘴当真没有遮掩,她倒是说的痛快,再瞧褚氏这会儿气得发紫。 傅嬷嬷摇摇头,想自家姑娘果然吃不了半点亏。 只是大房一个脸绿,二房一个发紫,俩人凑齐活脱一个紫茄子。场面着实好笑。 可虽说是喻悦兰先出言讥讽,褚芳华却不能明着跟伯爵夫人作对。 说白了到底是大房这边不但袭了爵,大伯更是一路官至三品翰林学士,做了内相。而再看自家那没出息的,这多年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考功司的员外郎。 无论如何大房都压着二房一头。 虽说在嫡子娶亲这事上,他们二房暂时扳回一筹,但自己总归要依仗着大房生活,褚芳华便只得隐忍。 可她开口时却始终笑里藏刀,丝毫不曾示弱,“大嫂嫂哪的话?什么你家我家,大伯孝顺,所言老太太尚在一天,咱们伯爵府便不分家。大伯仁心仁孝,难道您还是想与弟媳分家不成?” 分家? 二房,你好样的。 这事可是主君的忌讳,褚芳华这话若是传出去,喻悦兰免不了一通说教。 喻悦兰这上怼天下呵地,路边猫狗见了都要躲出三里地的主儿,却独怕她那唠叨的夫君。 所以褚氏一使出这招,她就吃瘪。 褚芳华见其消停下来,接着话茬继续说道:“大嫂嫂,莫恼。我儿是刚娶了新妇不假,可弟媳却也一直为二哥操着心。二哥是咱长房唯一的嫡子,他的婚事,就是伯爵府的大事。我怎忍心看笑话?” “大嫂嫂,我这不是给您排忧解难来了。” “排忧解难?你如何给我排忧解难?”喻悦兰吐口。 褚芳华又弯了几分眉眼,忙跟邹霜桐示意,二媳妇转头便将媒人引了过去,“大嫂嫂,你知为何咱们二哥迟迟说不上婚事?” “为何?因为我呗。” 喻悦兰转眸看着傅嬷嬷撇了撇嘴。傅嬷嬷无奈笑了笑,没接腔。 褚芳华却摇头,“缘何会因为大嫂嫂?大嫂嫂性子直率,谁见了不说您一句爽利?再想我们二哥年轻有为,伯爵府显赫富贵,怎会有人不愿意这门亲事?依我看——” 褚芳华转了头,她那余光瞥去大房寻的媒人钱氏,叫人不明觉厉,“定是那媒人婆子能力不够。所以弟媳思来想去这媒人咱们得换!这不弟媳遍寻汴京特给大嫂嫂寻到了一位顶好的张媒人。” “她啊,可给汉王府说过亲呢。” 说话间,张媒人躬身行礼。 喻悦兰一听其大有来头,立刻变了脸,“你当真给宗室说过亲?那我儿的婚事,你可有把握办妥?” 傅嬷嬷站在喻悦兰身边打着扇,心想主母爱子心切或许听不出二房话里话外的嘲弄,可她却看得清楚褚氏是在恶心大房用人不善,以展示她的威严。 傅嬷嬷瞧形势不对,不等张媒人接腔,她先开了口,“张媒人真是出类拔萃,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再退而求其次。还望张媒人予我们家二郎君,一份门当户对的亲事。” 傅嬷嬷先发制人,这话算是说到了喻悦兰心坎里。 她抬眼看向张媒人发问道:“其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张媒人觉得如何?” 主仆俩一唱一和,钱媒人听得却是如坐针毡。 张媒人倒胸有成竹般掏出了几份名册,“我自然是听淑人吩咐。烦请您仔细挑选,若有中意与我讲来。” 傅嬷嬷接过名册摆在主母面前。 可喻悦兰才刚拿起第一个,便在瞧见上头写着八品东京畿县令之女邹霜叶后,瞬间失了兴趣。 随手将邹家的名册丢去桌角喻悦兰恼怪道:“二房你安的什么心——什么小门小户都想来攀附我儿?有些人别以为巴上伯爵府,就真的飞黄腾达了。我儿就是不娶,也不会和他这商贾捐来的小官做亲家。” 褚芳华望着榻上人不知所云,这事她像是不知情。 可那站在她身后的二媳妇,此刻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瞧着她是想在这事上为娘家行些便利,谁料终究偷鸡不成蚀把米。 第2节 虽然大伯母把话说的这样难听,但邹霜桐作为一个二房庶出的媳妇,就算是有怨,却也不敢多言。 这家啊,总爱分个三六九等,全然没她说话的份。 如此一闹喻悦兰环臂靠向榻边,不再翻阅名册。 褚芳华抬手上前拿起被丢开的册子,心下一惊暗骂了句:蠢货。忙将邹氏的册子藏入袖中,褚氏借机找补起来,“没规矩的,我们筠哥是什么样的郎君?能配得上我们二郎的,只有像……” “这几家的女郎。” 褚芳华殷勤将册子送去喻悦兰眼前。 喻悦兰抬眼一扫尽是些四五品的朝官,如此高不成低不就,皆叫她不甚满意。 随后直到那从二品淮南节度使之女太史筝的名姓出现,才终让其眼前一亮。 “太史家?”喻悦兰看向自己那沉默不语的媒人,“媒妈妈,我怎不知城中还有这样的人家?” 媒人闻言战战兢兢起了身,思虑半晌答曰:“回大娘子,这太史家前些日子刚拒了郡公府的婚,我思量着……” 哪知,钱媒人话说一半,竟被张媒人出言打断,“能力不足就说能力不足,莫要找借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说郡公府不成,却没说咱们伯爵府不成。” “夫人,您眼光真好。您可知这太史家是什么来头?这家的家主可是先帝顺和皇后的亲哥哥,老国舅爷太史正疆呢!老国舅育有一儿一女,前些年大郎君接替老国舅戍边去了,如今身边就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太史筝。虽说老国舅致仕已久,平日里为人低调,但太史家余威犹在,伯爵府若能与之结亲,也不枉一桩佳话。” 真是个不错的门第。 张媒人吹的天花乱坠,喻悦兰是有几分心动。 可为谨慎起见,她还是拿着其他几份名册与傅嬷嬷仔细斟酌起来。 二人商量间, 屋外头的女使传话进来说二郎君拜见。 喻悦兰一听说儿子到访,整个人立刻换了副模样,“我儿来了?快,速让二郎进来。” 女使得令引人入内。 待到竹帘掀开,一位着公服身姿颀长肤白面净的翩翩公子立于斑驳的光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崔植筠淡然扫视过屋内众人,端起手中为母寻求的字画正声问候:“儿子见过母亲,植筠见过叔母。长辈们是否有事?若有叨扰,我一会儿再来。” “无妨,我们在说你的事。二郎过来听听。”喻悦兰言语轻松,挥手招呼其坐下。崔植筠上前但瞧叔母与弟媳站着,并未斗胆落座。 “我的事?”崔植筠惑然。 “自然是你的大事。二郎快瞧,这些都是与咱们还算相当人家的女郎,你仔细着有没有中意的?娘遣人去替你说合。”喻悦兰说着从傅嬷嬷手中抽回名册朝儿子送去。 说亲…… 崔植筠忽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推脱的话,在嘴边琢磨了半天,一字也未说出口。 可他深知自己左右逃不掉。且想起前面几门亲事皆未曾说定,便装作顺从应道:“古今父母命,媒妁言。婚事但凭母亲做主就是。” “筠哥真是孝顺,我们二房的能有筠哥一半听话上进,我也就不求什么了。”褚芳华见缝插针地奉承着。 可问题却又抛回了喻悦兰这,只是崔植筠已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好再去追问。 几番掂量后,喻悦兰索性咬咬牙,选了希望最渺茫的太史家。 喻悦兰思忖与其处处碰壁,受那些小门小户的气,不若放手一搏。反正也不差上这一回。 若是这次再不成,她便就弃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儿子哪怕是娶个良家女她也认了。 张媒人眼瞧着太史家的册子一点点向她靠近,方抬手去接,喻悦兰不知为何忽然收回了手臂。 难不成她要反悔? 张媒人与褚芳华心里犯了嘀咕。 谁知,喻悦兰竟将名册拍在案上高声言:“且慢。钱氏,张氏。这门亲事我要你二人一同去说。” “大娘子,这怎么行……” “喻淑人,这不合规矩……” “为何不行?有何不合规矩?我儿的亲事,自然是我说的算。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二人各凭本事,若谁能将这门亲事说成,我重重有赏。速速动身去吧,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钱、张二人一个无奈,一个作难。 傅嬷嬷在旁更是焦灼,她实在不知自家姑娘又在抽的哪门子风,从古至今也未曾有过这般说亲的婆家,免不得要闹出笑话。 可眼瞧主家心意已决,谁又能再去分辩,不过奉命而已。 此刻,当喻悦兰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屋内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傅嬷嬷心有不安,媒人们面面相觑,邹霜桐羞愤难当,褚芳华则如看戏般笑而不语。 每个人都藏着自己的一份心思。 而站在他们之中的崔植筠,却仿若置身事外。一身孑然。彼时,秋风透过未掩的窗吹开了案上的名册,纸上那三个以香墨渲染的隽秀字体,和着午后不再灼热的光,映在了崔植筠眼眸。 一瞬间,宿命相逢的虚无感涌现,这种陌生的感觉,隔绝了崔植筠与他们的喧闹。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 太史筝。 是个怎样的人? 第2章 错认 “阿翁,今日可有白菜卖——” 秋华渲染万物醉,枝头销金泛人间。 汴京内城植栽的李树已泛黄,怀庆坊中的绚烂颜色更是蔓延至路的尽头。 风吹树动,一座高大的门掩在繁茂的枝丫下。 沿着朱门富户叫卖的老翁,循声望见金粉匾额上隐约露出“太史宅”三字,他道:“是你啊。有的,白菜有的。不知丫头想要上几颗?” 门后那青衣素簪的女郎得到应答,从门内轻快走出,绣在裙角的燕子随风飞起又落下。 太史筝来到老翁面前眯眼笑道:“麻烦阿翁,一颗足矣。宅中人少吃不了那么多,若是放坏也可惜。” “得嘞。” 如此高门大户,只购一颗白菜未免寒酸。 可老翁却习以为常般替太史筝挑选好白菜,朝她怀中递去,“唉丫头,今日正巧还剩些退毛鸡鸭和蛤蜊,你看看是否一并要去?你若要去。我便给你多装上些。这多出来的,你也好和你爹改善改善伙食。想来主家应是不会察觉。瞧你这样清瘦,该好好补补才是。” 改善?伙食… 阿翁在说什么话? 太史筝茫然望向老翁。 几忽之后,她才想起一旬前自己见老翁受伤时,好心赠了他一瓶爹爹的金疮药。 经此熟络,老翁与筝闲聊随口问及令尊现下是何勾当,太史筝如是说无事在宅中烧饭。 老翁便以为她是这“抠门”富户的家生子。 可事实上,这太史宅中冷清,一是因为太史家确实人丁稀少,二则是因为老国舅年少从军,养成了凡事亲力亲为的习惯。 前些年猛地解甲归田,实在无福消受养尊处优的生活。索性遣散了官家赏赐的一众使人,尽余剩些日常维护院落洒扫的女使,跟闺女二人过起了自给自足的清净日子。 而说起太史筝呢? 却是自小丧母,一直由顺和皇后抚养照顾。 所以太史筝在十岁之前,过得都是与公主皇嗣无二的生活。 直到七年前皇后仙逝,老国舅致仕归京。筝才被老国舅接回身边抚养,可虽说如今日子难抵从前,她却从未有怨,太史筝觉得只要能和家人常亲常伴,无论怎样都是欢喜。 只是有时,望着这宅门空荡,实在是太过无聊罢了…… “阿翁,你误会了。我和我爹其实不是——”太史筝抱着颗比自己脸还大的白菜,摇头解释。 老翁却被街外两辆形态各色的小舆吸引,没去听她言语。 小舆就这么由远及近,直到弄得满地灰烟才在宅前的步道边停下。 太史筝不解看向来人,但瞧最前头那辆小舆上的人未落地,随行的仆役便开始大声呵道:“让开,让开。我家主人下辇,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老翁常做富贵人家生意,瞧见如此场面也没慌乱,挑起扁担转头冲太史筝说道:“主家来客了。你且忙去,省得挨骂。白菜的账待我明日来时,再一并算罢。莫慌,莫慌。” “阿翁,阿翁——不是那个,我还没…” “没说完呢……” 话音未落,老翁识相远走,太史筝忙三两步抬脚也并未追上。 她有些丧气。 这时间太史筝身后小舆纷纷落地,不知是否是从外城城西伯爵府到内城城东太史宅的路太过漫长,前头小舆出来的张媒人(二房)一下地就靠在边上捂着胸口闷而不语。 待到后头跟着的钱媒人(大房)上前,才总算有人开了口:“小丫头,麻烦敢问你可是这家女使?” 女使? 缘何都是这般!真烦! 太史筝回过神刚想解答,张媒人那边像是顺过气般压去钱媒人的势头盛气道:“敢问?你跟她废什么话?你方才没听到那勘宅跟她说什么主家?” “喂小丫头,你速去帮我禀告,就说长乐坊媒人张氏特替平康伯爵崔氏说亲。” 张氏扒高踩低的姿态,惹得钱氏不悦。 可她没理会,转眸自顾自掏出拜帖朝太史筝递去,“小丫头,既然你是这家女使,那便劳烦你将拜帖送去给主家,就说如意斋钱氏媒人前来拜访。冒昧打扰,望能见上一面。” “说亲?”太史筝瞧着失礼的张氏,没去太过计较。她只随手接下钱氏的拜帖问道:“这位媒人婆说的是伯爵府的亲,那敢问您说的是哪家的亲事?” 问及此处,钱媒人有些尴尬,“在下说的…也是伯爵府的亲。” 太史筝惊讶不已。 她是何意?说的都是伯爵府的亲?难不成自己的魅力竟已经大到被伯爵府郎君竞相争抢的地步?没想到自己足不出户,也能有这样的名气! 那可真是圣人和娘在天有灵。 第3节 “小丫头?”瞧着太史筝愣而无言,钱氏轻声提醒。 张氏却对钱氏的谦卑嗤之以鼻。 太史筝回眸看了张氏一眼,转身握着钱氏给的拜帖几步走去门前道:“不必通传,二位随我来吧。” 谁料,张氏竟嘲弄起太史筝来,“不经事的小女使。这里可是太史宅,你还想当家做主不成?快去通传,莫要误了伯爵府的喜事。” 话音落去,不满张氏的钱氏,竟也跟着附和,“是也。小丫头,你还是快些去吧。” 太史筝止步若有所思。 此番若非她的好教养,定会与那张氏闹得不可开交。可太史筝虽不吵闹,却断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随后抬脚跨进家门,太史筝只抛下一句:“那二位且等着吧。”便闭门归去。 门外人至此也不再言语,静候佳音了。 可太史筝却并未走远,她快步走出门廊,抚裙坐在了台阶中间。 待到将白菜搁下,太史筝随手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的枣圈核桃仁竟悠然品味起来。 一字,两字,三四字。 字字得闲。 纵使钱、张二人再怎么火上眉梢,却也寻不到一个能相问的人。可说来也不能怪太史筝不给她们脸面。这些苦头该她们吃得。 “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 彼时,庭院前,太史筝身边唯一的女使浮元子自内院而来举目相望。 太史筝抬眼同她示意噤声。 浮元子见状按着主家的吩咐小心上前轻问:“小娘子,主君让我问你白菜买到了吗?” 太史筝无言拍了拍身边的白菜。 浮元子点点头,蹲在她面前继续压低声音不解道:“既然买到了,小娘子呆在这儿作甚?还不让出声,怪吓人的。难不成…遭贼了!贼在哪?在哪?你等等,我去叫主君……” 浮元子蹑着手脚刚欲转身,就被太史筝一把拽住。她诧异回眸,半蹲撅腚的姿态着实滑稽。 太史筝却在此时缓缓递出手中的油纸,眯眼笑起。 “谢谢,小娘子。” 浮元子的戒备心,最终在香喷喷的枣圈面前被击个粉碎。 她又蹲了回来。 几口下腹,太史筝团起褶皱的空油纸冲浮元子说:“吃好了?” 浮元子搓搓手掌。太史筝瞧着时辰正好,抬手指了指门外,“那去把门外的请进来吧,你什么也不必说,就只让人进门便好。” 浮元子懵懵懂懂向门跟走去,“门外的?” 可才将宅门开出一个缝,她便慌忙将门合上惊恐道:“什么情况?门外怎么这么多人?” “都是来说亲的。”太史筝淡然作答。 浮元子傻傻地问:“说亲?给谁说亲?” 太史筝冁然一笑,“自然…是来给圆子来说亲的。” “可别,小娘子别打趣我,圆子这就去将人请进来。”浮元子迷糊过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太史筝没再多说,只笑着目送。 而后,浮元子将人一路引进宅门,钱、张二人停在门内抬眼便看见太史筝站在院中的空地上,含笑同她们问候:“二位,咱们又见面了。主君有请,抱歉让二位久等。” 太史筝语毕颔首致歉。 张氏依旧仗着给汉王府说过亲的威风,不予理睬。钱氏则有来有往礼貌应了声:“劳烦你了。” “小丫头。” 只是当这声小丫头刚落地,人群中竟忽冒出个义愤的声音,“慢着,这人还真是大胆!小丫头?你叫谁小丫头——” 第3章 说亲 偏院小道, 有人手持菜刀步履匆忙,却在靠近前厅时停下脚步。 他听。 “你这女使好不知礼数。什么大胆?真是可笑。”又是张氏在叫嚣。 钱氏见状轻咳两声以作提醒,她却置若罔闻,“难不成太史宅的下人,都是这般不懂规矩?” 浮元子听闻此话气得两眼一黑,忙迈下台阶不平道:“快让我瞧瞧,快让我瞧瞧!到底是谁不懂规矩?我说这是哪家的媒人婆子?竟敢在我们这太史宅如此放肆。好不知廉耻。” “你——” “我怎么。” 张氏手一指,浮元子眼一瞪,俩人算是杠了上。 可太史筝又怎会容忍这样的胡闹再持续下去。此般若是真闹起来,定会伤了两家脸面,到时候谁都不好看。 只是筝虽面上不言,心里却明白对付张氏这等人,面上硬刚绝算不上优选。况且眼下是伯爵府要说亲,话语权自然在他们手里,想要整治张氏根本无需口舌。 太史筝挥了手,“张媒人是客。圆子,不得无礼。” “小娘子,她…她……” 浮元子似是赌气般来到太史筝身边。她本想道张氏欺人太甚,可话到嘴边看着主子那义正严词的模样,便又咽了回去。 小娘子? 何人是那小娘子? 该不会是—— 此话一出,张氏再顾不上同浮元子争辩,只与钱氏茫然四顾。 按说她们来前该对府中大小,主家特征知晓一二,可便是因太史家过于低调神秘,能了解到的东西实在太少,终闹出了这种笑话。 待这会儿静下心来,二人齐齐转眸看向院中人,这才从她那朴素的装扮中感受到了与寻常俗人不同的教养与端方。 只是,得罪了小娘子如何是好? 钱氏惴惴不安。 太史筝却开了口:“小女使不懂事,筝替她给张媒人赔不是。媒妈妈莫怪。” “哎呦呦,怎怪,怎怪。我啊,合该感谢这位圆子丫头提点。倒该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我就说哪户人家会有像太史小娘子您这般有气度的女使?”张氏真是见人说人话,见过说鬼话。前一秒还在颐指气使,后一秒便做小伏低。 她倒一点不怯。 可钱氏那脸皮薄的呢?却是羞愧难当,拱手半晌憋红了脸也吐不出一句恭维的话。 这时间,隔墙偷听的人抿嘴一笑拎着菜刀走了进去,只瞧他来到太史筝身后装作惊讶阴阳道:“筝啊,爹就让你去买颗白菜晚上炖肉,你怎带这么些闲人回来?我可告诉你,咱家不招这样牙尖嘴利的婆子。” 这话说的舒坦。 太史筝回眸看向太史正疆,在与其悄悄比了个赞赏的手势后,收敛唤了声:“爹。” 太史正疆却仍是一脸肃厉,看得在场之人发毛。 太史筝回过头刚准备出言解围。 张氏那边便自己凑了上来自顾自地说道:“想必这位威风凛凛,气度不凡的官人,就是太史老爷吧。太史老爷误会,我等可不是什么使人婆子,您瞧我等的穿扮便是给人说亲的媒人婆。太史老爷可知我等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我等前来啊——是给老爷您带了个天大的好事呢!” “媒人婆子?好事?我们家还用你给带好事?”太史正疆不屑。 他转头走进前厅,将刀扔在了桌案上。 张氏厚着脸皮跟去奉承,“太史老爷说的对,您家有您这样的福星高照自然是好事盈门,可话说回来有谁不喜欢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太史老爷就不想听听是何好事?” “嘁,真是张巧嘴。说吧,我倒要听听是何好事。”太史正疆抚袍坐在当中,“筝,你们也过来吧。” 太史筝闻言一个眼神示意,浮元子奉茶而去。再转过头她同钱氏好声说:“您请落座吧。” 可钱氏却一脸窘态,有种无地自容的意味在身上。说来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现下又开罪于太史家的小娘子,又怎有脸皮再说这门亲事…… 太史筝瞧她犹犹豫豫,出言宽慰道:“不知者无罪,您的拜帖太史宅收了。方才的事,不必挂在心上。” “小娘子。”钱氏歉意满怀,太史筝笑了笑,“请吧。” 二人终是登堂。 张媒人竟趁着间隙,抢在钱氏前头开了口。 “太史老爷,俗话说,人生四喜乃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今日要给您说的好事啊,便是咱们太史小娘子与那平康伯爵府崔氏长房嫡子崔植筠的亲事。” “不是妾身跟您吹,妾身原可是替汉王府说过亲的上等媒人。伯爵府这次特意请妾身前来,足矣说明对您的尊敬,对这门亲事的重视。能为小娘子觅得一位良婿,岂不了却您的一桩心愿?” “且这崔郎君玉树临风,长得一表人才,更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八品太学博士,那学问自然不用妾身多说。如此清正的书香门第若能与您这样忠恕的戎马世家结亲,可谓之相得益彰,天作之合。东京城中,怕是再找不出这般相配的人家。” “您说!这是不是件天大的好事?” 太史筝望张氏口若悬河,唬得太史正疆连连叫好,如此下去可不太好。 于是乎,太史筝眼眸一转将她的话岔了去,“爹,这张媒人说得确是不错。可您别光听一人说啊,今日可是来了两位媒妈妈。” “我们筝说的是。那这位半晌不出声的媒人婆子,你来讲你说的是那门哪户啊——”太史正疆很是识趣,听了闺女的话立刻抬眼看向钱氏。 钱氏沉默片刻,从座上起身掏出一份崔家拟的草帖朝太史正疆递去,“妾身与张媒人一般,也是伯爵府派来替长房二郎君崔植筠说亲的。这是男方草帖,请您过目。” “啊?”“啥!” 父女二人双双惊叹。 一个郎君两个媒人,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他们的反应该是在钱氏意料之中,只瞧她无言将端着草帖的手又向前几分。 太史正疆回神瞧见犹豫着接过了草帖。 钱氏收臂拱手,这才接着开口道:“男方家的条件帖上皆已如实告知。您与令爱仔细瞧瞧,若有什么想细问的,妾身再为您解答。妾身知今日的事着实有些唐突荒唐,特向二位致歉。” “可这二郎君确实是个不错的郎君,还望好好斟酌。切勿因为我们,而耽搁了好缘分。若您与令爱看过,问过,中意了。便可与我,或是张媒人交换草帖,以成佳话。” “妾身愿令爱能有个好的归宿。” 第4节 钱氏是个老实的。 太史筝听得出她句句真切,不似张氏那般虚假浮夸。可至于这门亲事,她却自有主意。万事不急,是圣人教给她的至理,太史筝总挂于心。 而那边太史正疆展开草帖,崔氏的辉煌书于眼前。 百年门第,金紫银青。 他在扫视一二后,如实念道:“祖籍汴州雍丘,现居于东京外城清平坊。曾祖崔恭友正四品秘书监,祖崔正奉正六品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父崔寓正三品翰林学士。崔氏长房次子崔植筠正八品太学博士,生辰六月十三。母喻悦兰三品诰命淑人。议亲八次。九月初十草帖。” 这家倒也不错…… 太史老爹觉得若闺女能嫁入崔家,也好改改自家这三代以内无读书之人的历史。只可惜在太史家,这婚事从由不得长辈做主。 遥想那年长子太史箜,娶了个女将,在边关成婚半月才写了封信通知家中。太史箜的肆意妄为,气的太史老爹半月下不来床,可他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他的这双儿女啊,当是一个赛一个的主意正。 太史正疆无奈合起草帖,抬眼看向亭亭玉立的闺女,嘴角的笑却再难自抑。 他想做不了主便做不了主吧,谁叫他戎马半生,疏忽教抚,如今儿女已大,便只剩亏欠。太史正疆但愿儿女幸福,可就算是不幸福又能怎样?不还有他托着呢? 天啊,塌不了。 太史筝听老爹念罢草帖,望着钱、张二人期待的模样,故作惊讶道:“呀!爹,你火上是不是还炖着肉呢?” 太史正疆闻言先是愣了三秒,在与闺女交换过眼神后,赶忙起身配合太史筝慌忙冲内院离去,“哎呦,我怎么忘了这茬!不得了,不得了——” 太史正疆前脚刚走。 太史筝后脚瞅准时机,不等厅下二人反应,抓起案上的菜刀高声念道:“爹还真是不小心,菜刀怎么忘了拿?让二位见笑。我这就将东西给家父送去,失陪,失陪。” 太史筝带着脸上僵硬的笑向后退去,却在将要退出前被门槛绊了一下。 钱、张二人吓得从座上起身。 太史筝急忙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二位坐着喝茶,喝茶。” 太史父女的演技太过拙劣。 张氏在太史筝离开后,忍不住同钱氏抱怨道:“你说他们这是何意?是准备晾着咱们?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家,想当初我在汉王府受得是何种待遇?哪吃过这样的气?” 又是汉王府。 何故总提那些旧黄历? 这人怕不是只说过这一门官亲…… 钱氏耐着性子落座不语,根本没去搭理身边人。 说媒本就不能急于求成,好事多磨等上一等又何妨?钱氏觉得像张氏这般的刺头,她还是少惹的好。 可不知为何?太史筝那头又折了回来。 回头再看方还乱言的张氏,这会儿立刻止语堆了张笑脸问:“小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太史筝没搭理她,一溜烟跑去宅门前弯腰抱起那颗被遗落的白菜,如燕子般飞走。 偌大的前院,便只留下“怎么把它给忘了。”的喃喃声,于风中回荡。再不见那抹青绿。 “呵。” “本还以为是个知礼的,没想到如此毛躁。啧啧,再看这宅子冷清的,竟连个使人都不愿多请。” 人消失了,张氏又话起了风凉。 钱氏却再也忍不住了,“我敬前辈这张巧嘴,能灿莲生万万朵。可言至于此,后辈免不了要提醒上前辈几句,福生有兆,祸来有端。情莫多妄,口莫多言。蚁孔溃河,淄穴倾山。病从口入,祸——” “从口出。” “不妄议主家是非,是咱们做这行的本分。太史小娘子为人爽朗率真,宅中从简亦是俭德。” “此番倒是前辈僭越了。” 这些话正是戳中张氏的痛点。她质问道:“如意斋的?你是在教训我?这门亲事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开始认起主子来了?” 张氏如此喋喋不休。 钱氏装作无辜盯着张氏看了半天,最后竟只答了句:“后辈,不敢。”便将两眼一闭不再与之争辩。 前院的战事戛然而止。 内院里,太史筝一手抱着白菜,一手拎着菜刀刚行至回廊转角,就被蹲守在暮春亭的太史正疆逮了个正着,“筝,别走。爹在这儿——过来。” “您不去厨房,在这儿做甚?”隔着亭前芳菲树,太史筝遥遥相问。 太史正疆笑着从亭中走来,“爹等你啊。厨房的肉,爹用小火炖着,一时半会耽误不了。筝,快跟爹说说,你觉得这崔家怎么样?觉得这崔二郎如何?” 怎么样?媒人的话能信几分? 真假难辨,如何评判? 太史筝不禁反问:“爹中意了?” “是不错。”太史正疆自顾自接去刀与白菜。 可当他不经意对上闺女那意味深长的眼眸,赶忙改了口,“唉!?爹中意有何用?我们筝看得上才好,只要我们筝看得上,哪怕是个穷酸书生,爹也认。” 老爹的话就像颗定心丸。 太史筝面色一变,撒起了娇,“嘿嘿,爹真好。” 太史正疆听了这话虽心里热乎,面上却拿刀背抵着闺女嫌弃道:“少来,你追过来绝不是给我送东西这么简单。臭丫头,要做什么快去。别一直晾着人家,让人挑了错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爹我虽不在乎什么脸面,却也知道规矩。” “是~”太史筝俯身一拜,“那我去咯!爹,晚上的炖肉别忘了加索粉。” 太史正疆笑着摇摇头,刚准备抬脚离开却又高声唤道:“筝,等等——”太史筝循声回眸,太史正疆三两步上前,“喏,草帖收好,别弄丢了。” “谢谢爹。” 太史筝握着草帖,俩人最后相视一眼,在转角处分道扬镳。 - 而后,太史筝孤身去到她的告春苑,趴在案上一口气写了四张一模一样的纸条:“急急急,清平坊平康伯爵府崔家长房二郎崔植筠上门说亲。知情者速带消息至吾宅,探讨一二,感激不尽。” 落款处那只黑成团的燕子,看得出太史筝的匆忙。 她仔细着来到鸽笼前,将纸条与信鸽一同放飞。望着信鸽四散而去,太史筝满心欢喜地抱拳祈愿。 “圣人保佑,母亲保佑,菩萨保佑。我敬爱的挚友们,速来!” 可这祈愿才刚落地。 只听咚咚咚,三声叩门声作。 告春苑临近的侧门外啊,有人来了。 第4章 讨论 “来咯。” 门扉轻开,枯黄覆地。 太史筝探头望见门外有序停驻的一辆辆精美牛车,口唇微张,一副讶然貌。但瞧两位身穿直领对襟褙子,头梳同心髻的靓丽少女,前后下车来到她的面前。 “贤太妃女侄易字诗前来报道。” “邶王孙齐佳觅前来报道。” 哇,来得好快! “易姐姐十一娘,快进来。”太史筝顾不得思量,急着拉人往院里去。 可身后却有人神色慌张,迟疑半晌,终在三人将要进门前斗胆道:“右武卫上将军嫡五子夏不愚——的小厮…奉我们舍人之命前来,见过各位小娘子。” 姊妹三人停下脚步,齐齐回眸看去。 太史筝见此状况不禁发问:“的小厮?什么情况?怎只你一人?你家夏大舍人呢?” 小厮却似有苦难言,尴尬着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齐佳觅闻言竟将院门一推大笑着向里走去,惹得众人不明所以。 “十一娘笑什么?”太史筝贴着身旁的易姐姐压低声音。 易字诗回神冷笑了句:“谁知道?从前一块在宫里伴读的时候,整日就神神叨叨的。我寻思着她合该在相国寺外头摆个摊。少理她。走吧筝,先进去。” “还有那个什么小厮,既然你是代替不愚前来,就一同进来吧。” “是右武卫上将军嫡五子夏不愚的小厮。”小厮答得有板有眼,其余人却早已跨门而入,不再搭理。 小厮见状忙跟了上去。 来到院内,齐佳觅轻车熟路绕过连廊往告春苑的方向走去。 淡紫色的衣摆绣着销金的芙蓉。王公贵胄,富贵锦绣。她哪怕走在背阴的地方,也灿烂无比,“唉,那小厮。我说你们家夏舍人,是不是这会儿还在祠堂被夏世伯吊着呢?” 此话一出,太史筝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激动地拽住易字诗的袖口。 易字诗自是不信齐佳觅的胡话。 她刚想开口反驳,却被小厮一个惊呼打断,“您怎么知道!” 嚯,是真的! 太史筝瞬将崔植筠的事抛去脑后,夏老五的热闹怎能不凑?她探去脑袋,旁敲侧击地问:“十一娘,老五又是犯了什么浑?这吊在祠堂的罪过未免太重。” 一提夏不愚,齐佳觅只笑。 她指了指小厮,“哎呦不行,想到夏老五,我就想笑。你让他来说。” “我?”小厮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太史筝与易字诗也将目光投了去,小厮无奈只得答道:“回各位小娘子的话。我们五郎昨夜去鸳鸯楼吃醉了酒,回府正巧碰上白承旨与我家阿郎议事出来。这不我家五郎迷迷糊糊的就……就不小心…” “不小心什么?说啊。”太史筝听不到重点急得跺脚。 小厮却支支吾吾不肯言。 齐佳觅见状将话接了去,“他家五郎啊!就不小心——拍了白承旨的腚。” 什么?! 第5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落去,笑声四起。独独小厮红了脸。 夏不愚放荡,是东京城中出了名的。 好似除了他们这几个朋友,就再无人愿多看他一眼。乃至是夏宅里的其他人也一样。可夏不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何必旁人分说? 他啊,永远都是那个会替她们挨骂受罚的夏老五。 “等等,齐佳觅。老五的事,你如何知道的这样清楚?”易字诗察觉出不对。 齐佳觅不怀好意地笑起,“如何知道?因为捉弄白承旨的主意是我出的呗。从前他做赞读的时候,可没少打我和老五板子。只是老五个憨货,我叫他捉弄,又没让他去拍白承旨的腚。你们是不知道,夏世伯那脸当时就紫了。抓了老五就往宅里去,我拦都拦不住。” “什么,原来是你害了我们郎君!” “好啊,你俩又背着我出去吃酒!” 小厮与易字诗目光如箭夹击而来,齐佳觅左右顾盼大呼:不好。欲溜之大吉,却被二人追击而去。 三人就这样你追我赶,“混战”起来。 彼时,太史筝站在原地,看着院中混乱不禁暗自疑惑:不是吧!怎么就打起来了。我叫她们来是不是有事来着?就是那个崔植什么,什么植筠来着……哦,对。崔植筠说亲,说亲啊! “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太史筝忙抬脚跑去提醒。可院中打得火热,根本无人理会。 只听。 “您为何要坑害我家五郎,您可知我家五郎昨夜被打得多惨!都破了相了!” “你莫要冤枉人,事是他自己办的。与我何干。” “齐十一,你老实承认。这是你们这月第几次背着我出去吃酒——” “唉?你别怪我们不带你,实在是你酒品太差!” “您!” “你!” “略——” 一棵落叶的枣树围着三个人吵吵闹闹。 习以为常的太史筝,明知拦不住,干脆摆烂歇在一旁的石凳上仰面望天。 不管了,管不了! 只是这门亲事该怎么办呢?不若就回绝了去?还有那飞出的四只信鸽,只带回了三个人,但大姐如今做了合分,应是不会来了…… 筝虽是这么想,却仍盼着大姐来。 说起淑仪司寇珏,副相千金出身。是东京贵女中的佼佼者,是她们之中的领头羊。所有人都爱她敬她,惯称她为大姐。 年少宫闱相伴,筝最喜欢跟的就是大姐。 而大姐最偏爱的也是筝。 端方秀丽,贤良淑慎。这些词就好像刻在大姐的骨子里一样。 只是后来,所有人都渐渐摆脱“孤城”,独独大姐一人被迫戴上金银造就的枷锁,过起了司寇家早就为她定好的一生。 父母命,媒妁言。 是福,不由己。是祸,困终身。 或许便是由此开始,筝才想能自己去做那一辈子的选择。 正当太史筝胡思乱想间,有人忽自远处高呼:“肃静。” 筝猛地起身瞧见三两位内侍,抬着块用金布蒙盖的立屏停在不远处。再将目光偏移,她竟瞧见司寇珏身边的金典簿站在连廊外。 人到齐了。 这差的一人来了。 太史筝喜出望外,她问:“金内人!是大姐让您来的吗?” 金典簿却未曾作答。 彼时,院中人听见对话,仅仅愣了三秒,就又叫嚷起来。他们似是未曾注意到来人是谁。金典簿便又扬声言说:“淑仪娘子驾到——” “淑仪?” “娘子?” “驾到!” 小厮止了步,易字诗松了手,齐佳觅回了头。 而太史筝却已是敛容立在一旁。 齐佳觅见状站去筝的身边,用手戳了戳她的腰身,嗔怪道:“坏筝,怎么不提醒我。” “我叫你,你也得理我啊。” 二人窃窃私语,小动作不停。像极了从前逃课被直讲发现,罚站在那讲堂后边。说话间,金典簿领着人朝院中走来。待到来到众人跟前,她才命人将立屏搁在地上。 只是,淑仪娘子在哪? 太史筝与齐佳觅环顾而望,也未见半分大姐的影子。 金典簿瞥见二人神情,随即挥手示意内侍掀去立屏上盖着的金布,奉命道::“淑仪有令,见绣屏如亲见。娘子问诸位安——” 众人无言将目光汇聚。 只见立屏中的司寇珏一如往昔。光影流转,丝帛闪烁,好一朵倾国倾城的牡丹。 太史筝但望画中人如痴如醉,眼中尽是止不住的想念。齐佳觅赶忙接话道:“安,安。除了老五,大家都安。麻烦金典簿替我们问大姐安。” 小厮撇了嘴,太史筝赶忙点头附和。 金典簿瞧他们一个个那无所适从的模样,想起淑仪的吩咐,笑着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淑仪娘子吩咐,诸位随意行事,小娘子们不必拘着。不知我等可有来迟?筝小娘子的正事,说到哪了?” 说到哪了? 就从没开始过! 筝砸咂嘴,想今日若大姐不叫金典簿来,这场面恐怕到太阳落山前也难控制得住。带着幽怨的眼神扫视过众人,太史筝开口应道:“事…还未开始说呢……” “还未开始?”金典簿惊讶着坐去石凳,“那就快坐下说说,臣也好快些回宫给娘子复命。” 事情终于被拉回正轨,三人相视一眼老实围坐而去。余剩下小厮代表夏不愚立在一旁。 “谁先来。”金典簿发了话,可这会儿他们倒沉默起来。 几人无言对望,最后还是齐佳觅先挑了头。 只瞧她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张写的歪七扭八的纸片,生硬念道:“崔植筠,平康伯爵府长房唯一嫡出的子嗣。啧,这还是个独子,会不会是个愚孝的?婆母那边岂不难搞?不好。” “身长五尺半,身高不错。比上次清源郡公家的那个残次的矮子好太多。” “年二十,比筝大三岁。竟还未成亲!” “肤白面净,相貌堂堂。什么意思?白面书生吗?那我还是更喜欢皮肤黝黑,最好武功盖世。” 齐佳觅自顾自的起劲。 易字诗看不过眼,出言相怼,“齐十一谁问你了。你念就好好念,别说些有的没的。” 齐佳觅闻言驳斥,“去去,你懂什么。本王孙是在帮筝理性分析。少打断我。筝,不理她的,听我接着给你念。这消息可是从我家七哥儿那得来,他原和崔植筠做过同窗。准错不了。” 太史筝捧脸乖巧地点点头。 易字诗却似是对自己手握的消息信心十足,对齐佳觅甚是不屑,“行,我不打断你。我瞧你还能念出个什么名堂。” 齐佳觅也是个倔的,转头嘁了一声便继续念道:“性子沉稳内敛,接人待物温文尔雅。本人满腹经纶,教养极高。什么啊,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书呆子嘛!” “让我再看看这行小字。” “此人不饮酒,不好色,不挑食,不正常。怪!这都哪跟哪儿,哪有这样的人啊!七哥儿到底靠不靠谱——” 打脸来的未免太快。 齐佳觅气得揉皱手中纸张,易字诗在旁忍不住的发笑。 她趁机起身按住齐佳觅的脸,将人推去一旁嘲讽道:“你信齐少严,不如信相国寺外的术士。行了,她说的这些没什么重要。筝,你还是听听我的。” 太史筝抬头望向易字诗。 齐佳觅却故意走去太史筝身后,捂住了她的耳朵。这一下,可是把筝捂得脸颊发紧,就连眼角都不禁向上提了几分。只瞧不等筝挣脱,齐佳觅便出言耍赖道:“不给听,不给听。” 可易字诗自有治她的办法,“时楼,碧光五壶。放手。” 齐佳觅不应。易字诗加大了筹码,“外加中山园子店,千日春一坛。过期不候。”见好就收是齐佳觅最大的优点,她瞬将手移去筝的头上乱揉一气,“筝,乖。好好听你易姐姐的话,她的点子最坏。” 再瞧太史筝这儿会手捂着脑袋,躲了又躲,“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坐下,别摸了。” 齐佳觅在美酒的收买下终于消停。 易字诗趁势开口:“既然方才齐十一已将这崔二郎的情况,介绍的差不多。那我就来说说崔家。筝,你可知崔植筠为何这样好的条件,年过二十岁却仍未娶亲?甚至半房妾室也无?” 太史筝摇摇头。 齐佳觅接茬道:“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易字诗瞥了眼不着调的齐佳觅,转头柔声同筝道:“并非是崔二郎有疾,而是因为他家关系复杂。以及那家主母,也就是崔植筠亲生母亲,在外的名声实在太差。” “嗐,复杂?有多复杂?名声差?能有多差?” 齐佳觅不屑。 “我家大爹爹五子六女十八孙四曾孙,东京城里有比我们邶王府还复杂的人家?” “夏老五狗都嫌,谁的名声能有他差?” 言至于此,太史筝也觉得奇怪,“是啊,比十一娘家还复杂吗?比老五名声还差?” 易字诗却将双手环臂发问道:“别的暂且不说。筝,我问你。按当朝旧俗若祖父离世,家中是否分家?” 太史筝点头。 易字诗又转头看向齐佳觅,“十一,我问你。像你这种高门富户,若是家中起乱可会摆去开封府言说评理?” 齐佳觅摇头,“高门富户图个脸面,家丑岂能外扬?” 易字诗得到答案猛地将手一拍,“如此,结果显而易见。” 第6节 众人却仍是一头雾水,她便解释起原由来,“老伯爵离世,崔家未按旧俗分家。说是什么老太太在世,兄弟二人和睦尽孝。其实啊,都是借口。还不都是家产闹得。” “东京城地少人多,除了咱们这些个得赏赐的,有祖产的,大部分京朝官都是赁屋而居。偏崔家祖上清正,就留下那么屁大点个祖宅,怎么分出两个门户来?你们说上下二十多口人,全都挤在那么个小宅子里,能不生事端?加之崔家主母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当初就因分家不公这档子事,竟背着主君与二房争闹去了开封府。你们说,这么大个人家丢不丢脸?” “啧啧,丢脸,确实丢脸。” 齐佳觅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追问,“那这事最后怎么收场了?” “还能怎么收场?我前头不说了?崔家为了保住颜面,以忠孝之名压下此事。” “不分了呗。” 易字诗说罢无奈摇了摇头。 这些事都是她自她娘那听来。崔家的乱事,在东京贵妇圈中早已成为笑谈。只是,当易字诗问及崔植筠时,她娘的答案却是简单的四字: 堪为良婿。 这是很高的评价,可婚姻绝不是只这单单四字就能承担。 易字诗将目光投向太史筝心情复杂。待她思量半晌,还是如实开了口:“筝,你若让我说这门亲事,自是算不得好。可你若问我崔植筠这个人,我便用我娘的话告诉你,堪为良婿。只是筝,你要自己抉择与权衡。无论怎样,我们都尊重你。” “是啊,筝。虽说崔家是挺复杂的,但崔植筠竟是我们七哥儿都挑不出错处的人。不过,你自己思量,我们支持你。”齐佳觅也应声而言。 太史筝却沉默不语,她似乎有些心事。 彼时,齐佳觅猛地想起身后立着的小厮,她回了眸,“唉?你这厮!我们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言不发?你既替夏老五前来,就没有什么消息禀告?老五消息那么灵总该知道点什么。” 话落在小厮身上,只见他二话不说掏出一小坛夏不愚在鸳鸯楼喝剩下的酒,搁在众人面前,“回诸位,实不相瞒我们舍人昨夜的酒,到今儿都没醒。我与舍人禀告筝小娘子的信后,舍人只醉着叫奴将这坛剩酒作为贺礼送来后,就昏了过去……” “所以,我今儿就是来送酒的。” “拿走!走远点!” 三人出奇地异口同声。 “唉,好嘞。” 小厮动作麻利收回桌上的酒坛,抱歉离场。 一直旁观的金典簿此刻笑望众人,为她们的情谊感动,却在想起司寇珏后叹息。她终在此时开了口:“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那这最后就瞧瞧我们淑仪,给筝小娘子带了什么来。” 金典簿拍了拍手,内侍们便端着一张画卷的两头为太史筝缓缓展开。 年轻太学博士郎,绿袍绕身茂风华。 这是崔植筠入仕后的第一张画像。筝见画中人意气风发,若皎月,若清风。丝毫不见被俗世所染的浊。再与眼前人搁着画而望,筝只觉那感觉难以名状。 缘起之处,天意相逢。 目光最后落定在画的落款处。筝自思量,“金典簿,易姐姐,十一娘。这门亲事,我应了。但问最后一句,这崔二郎是不是真的——” “不挑食。” 第5章 同意 话音刚落,易字诗与齐佳觅带着怨气朝太史筝头上左右戳了两下。 筝的脑袋随之晃了晃,“哎呦,你们干嘛!” 易字诗掐着腰似教训孩提般斥问起太史筝,“臭丫头,你这就想好了?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信口胡诌。” 齐佳觅亦是将双臂一抱怒声追讨:“坏筝,别的事,怎样都行。这事你绝不能开玩笑!” 她们都是为她好,筝心知肚明。 只是太史筝真的想好了,连娃的名字都想好了。 “我没开玩笑,我真的想好了。”太史筝抱着脑袋看看易字诗,又望望齐佳觅。 二人愣是赌气不应。 筝又上前扯了扯二人衣袖,“易姐姐~你不是说会尊重我吗?十一娘~你不是说会支持我吗?” “你们信我啊!” 太史筝惯会撒娇,易字诗一见她那副可怜样,当即就软了下来。可她仍是不松口,“行,太史筝。你若叫我们信你,现在便说出三个同意这门亲事的理由。” “好。”太史筝见事有缓和,缓缓松开了抱着脑袋的手。 待到思量半晌,她认真答曰:“这其一嘛,崔植筠长相可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其二呢,他虽出身富贵仍能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至于其三……” “他们那么一大家子都在一起生活,得多热闹啊。我都不敢想,每日一推门,转头不远就有人跟我打招呼的日子得有多幸福。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每日我爹,我,园子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张嘴都知道对方要讲的是哪年的黄历。我听都听腻了。” 筝似乎十分满意自己的答案,得意笑起。 齐佳觅却似懂非懂撞了撞身边的易字诗,低声道:“她小嘴叭叭半天,到底在说些什么?” 易字诗扶额回怼,“你真是,让你多读点书。筝的意思是,这崔二郎帅,人品好。还有……” “还有什么?” 易字诗话说一半,齐佳觅急切发问。 “筝脑子抽风,喜欢他家热闹。”易字诗说罢看了眼太史筝,齐佳觅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句。 看惯是非的金典簿,却在此时抿嘴一笑,起身为立屏重新盖上金布浅言道:“筝小娘子是有自己想法的,二位就莫要多劝。她可一点不糊涂。既然此事即定,臣也要回宫给娘子交差了。诸位告辞,莫送。” 金典簿突然要走,太史筝抬起头,恰与之四目相对。 二人至此相视一笑,讳莫如深了。 金典簿就这么在众人的目送中离去,齐佳觅还不明所以地问:“这事说定了吗?她怎么走了?” 易字诗却好似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太史筝,“心思定了?不改了?真就嫁了?” 太史筝再三点头确认,易字诗也就不再为难。 筝最有眼色,趁势来到她们身边,左右挽起二人手臂亲昵道:“今日多亏二位姐姐,筝知道你们都是全心全意顾着筝。筝自当万分感谢。嘿嘿,只是到时候日子定了。还望二位姐姐再接再厉,多多予我些份子钱~” “你啊你!”易字诗伸手一戳。 “你真是——”齐佳觅抬手一拍。 太史筝赶忙松开二人抱着脑袋落荒而逃。彼时,三人分立而望,笑作一团。 这事儿啊,算是定了。 易字诗头一个止笑发问,她说:“既然如此。筝,你还不快些准备草帖与崔家的媒人婆交换了去?免得对方说咱们怠慢,不知礼数。” “嗯,是要去的。只是…” 太史筝眼眸一转,不知又想了些什么鬼点子,“易姐姐,我记得贤太妃不是找了先生教你写草书来着?” - 前厅那边,合眼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钱氏,刚睁眼便瞧见张氏如上了热锅般走来走去,口中还时不时念叨着:“这人都去哪了?急死人了。同意或是不同意倒是给个准信…” 耐不住性子何故来做媒人婆? 钱氏忍不住心下暗嘲。 只是这家主人去的时间未免太长,她抬眼看看外头的天,也生出几分不安。 但瞧眼前张氏还在没头绪的走来走去,钱氏心下一合计,故意寻了个借口往内院去,“前辈,我去行个方便。主家若来,烦请您帮我禀上一声。” “真是懒驴上磨。别一会儿主家出来送草帖,你不在。倒说我抢了你的活计——” 张氏高声嘲讽。 钱氏没作搭理,她沉默着绕过了前厅。 - 来到内院迷茫转了三圈。钱氏最终站在内院的第一道门前,环顾而望。 只是…缘何偌大的宅子竟空无一人? 她不由得犯起嘀咕:“寸土寸金的东京内城,这样好的地段,这么大的宅子,怎会一个使人也碰不见。怪,这也太怪了。太史家该不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不至于。” 忽然有人接了茬,吓得钱氏一激灵。 她僵着脖子回了眸,只瞧太史筝就负手立在一边将她笑望,“媒妈妈,怎么一人在这儿?” 钱氏此时面色煞白,却仍强撑着赔笑道:“是筝小娘子啊。妾身这不是想寻个方便,左右不见人前来,只得自己来寻。实属是无奈之举,望小娘子莫要怪罪。” “嗐,这点小事怪罪什么?人有三急,自然理解。您且随我来吧。”钱氏方才的话,看来太史筝并未挂在心上。她转过身二话没说,领着人往东司去。 钱氏便也没再多言。 - 路上,二人前后缓行在青竹修饰的小道间,曲径通幽,竹茂光淡。太史筝想起什么前嘴刚道了句:“媒妈妈。” 钱氏后嘴就跟着唤了声:“小娘子。” 二人皆似有话想说,那何人先言?筝自是退让长辈,回眸笑了笑,“媒妈妈,先说吧。” 钱氏的话仿若憋了很久,她竟没与太史筝推让,几步上前诚恳道:“小娘子,有些事妾身一直寻不到时机告禀,但眼下只妾身与小娘子二人在这儿。妾身便不得不将男方家的利弊,同小娘子说清。也好让小娘子明断。” 可钱氏这话刚说出一段,便被太史筝笑着打断,“我猜,媒妈妈是不是想说,崔家婆母性烈如火,难搞?” “小娘子怎么…”钱氏诧异。 筝又言:“媒妈妈是不是还想说,崔家人多口杂,难办?” “是。” 钱氏觉得不可思议,“小娘子怎知的如此清楚?” 筝笑而不答,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媒妈妈,我能问问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实话吗?难道您就不怕因为说了实话,这主家吩咐的亲事说不成,最后落埋怨?受责罚?” “怕。”竹影飘忽,钱氏没思量。 太史筝不禁好奇,回眸时竹叶轻轻划过了她的脸庞。可钱氏沉默半晌却说,“只是怕又怎样呢?我落得埋怨还少吗…” “昧良心的活,我做不了。” “虚假的谎言,说得再圆满,也终会拆穿。或许我可以全身而退,可那些被我保媒拉纤的小娘子们呢?那将是她们无法退去的一生。我管不了别人,我只想我做的每一桩媒,都称心如意。” “可大抵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 第7节 钱氏的隐忍在太史筝的提问中爆发,可当她炸裂的碎片落地时,却是那样沉寂。 她笑了。 大家, 终究更爱听美满的谎言吧。 彼时,太史筝平静地站在与钱氏对立的竹林下,一道细碎的光映在了她勾起的嘴唇。只闻秋风萧瑟,在无尽的风中,钱氏听见了那句温柔的:“你的真诚,是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的长进。” “媒妈妈,谢谢你愿同我说实话。” 这声从未有过的致谢。 陌生而又温暖。 钱氏或许该潸然泪下,可当她望向太史筝明媚的眼睛,便只想一笑而过。 她垂了眸,“小娘子不必谢我,妾身只是想对得起良心。那既然小娘子已知晓了这些事,想必心中也有了答案。妾身就不多叨扰,该是早些回去挨骂。” 瞧着钱氏这就要走,太史筝赶忙挽留,“媒妈妈,您误会了。这门亲事,我家应了,我已派人去通知爹爹。正巧,我还有件事想拜托您——” 钱氏闻言猛然停住脚步。 拜…拜托我? - 这时间,告春苑的侧门外,齐佳觅拉住了将要登上自家牛车的易字诗,“不对劲,你们全都不对劲。筝怎么就荒唐的同意了这门亲事?易字诗,你把话说明白,你是不是看出些什么了?” 易字诗回眸看了眼身后的齐佳觅。 她想这货说好听点是王孙,说不好听点就是头蠢驴。 易字诗不想与其纠缠,又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僵持到最后,她只抛出一句:“冬月初六在近。”便扬长而去。独剩下齐佳觅一人掰着指头苦想是何含义。 冬月初六,冬月初六…… 这不就是上定选后名册的日子? 难不成筝是怕…… 齐佳觅这才恍然大悟,于无人的小巷大道:“天呐,齐鲤元这小子,不会到现在还惦记着筝呢吧!?” 如此冒昧直呼官家大名,就算是邶王孙也担不起这样的罪过。好在齐家的女使早已得心应手,趁着她在没有说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话前,合力将人塞进牛车,速速逃离了这“案发之地”。 - 院外的人走了,门内的客却还留着。 太史正疆那边得了浮元子的通禀,又惊又喜地从后厨赶来,恰与筝和钱氏二人碰个正着。但瞧他这次倒是没拿菜刀,手中偏又多了只饭勺。 如此样子叫闺女瞧见,不免几句玩笑。 “我说爹,你从后厨过来,就非得带些什么吗?知道的,爹从前是个威风凛凛的上将军。不知道的,还以为爹是虎捷军的伙夫呢~” “臭丫头,爹就算是伙夫,也是虎捷军最好的伙夫。” 话音落去,大大的饭勺,重重落在筝饱经风霜的脑袋,惹得筝不满道:“爹,你们为什么都跟我的脑袋过不去!” “你们?还有谁?”太史正疆恍惚想起什么,“哎呀,别打岔。爹都快把正事忘了。听圆子说,崔家的这门亲事你准备应了?此事是真是假?你真开窍了?别又是拿爹寻开心。” 太史筝揉揉头顶,“圆子说的还能有假!” 圆子笨拙,说不了假话。 此话不无道理。 太史正疆慎重地点了点头,只是当他将目光看向钱氏,便又问:“你二人怎会一起?那个嘴碎的婆子呢?难道闺女?你是想选她帮你将草帖递送去崔家?” “是也不是。爹随我同去,便可知晓。” 筝故作悬念,转头看了钱氏一眼。太史正疆瞧着眼前这似有预谋般的两个人,便再也摸不着头脑…… 第6章 草帖 三人一路回到前厅,钱氏却在将要跨门时停下脚步。太史正疆见状刚想相问,便被太史筝一把拉了进去。 老爹这边还没反应过来。 那边张氏在瞧见来人后,立刻收起那副不耐烦的样子,惊喜大呼:“哎呦喂,我说太史老爷,筝小娘子。妾身这盼天盼地,可算把二位盼来了。敢问这崔家的婚事,您二位到底是考虑的如何?也好给妾身个痛快话。” 张氏一惊一乍,吓得父女二人挽臂后退。 约摸着是察觉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张氏忙敛容往后退去。太史筝见人安静下来,这才松开老爹问道:“这儿怎只有媒妈妈一人?那位呢?” “她啊。” 一提钱氏,张氏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半晌不见归,怕是上东司做梦去了。” 太史筝闻言装作惋惜般叹了口气。 “哦?那还真是不巧。我还想着说待二位都在时,让你们一路将我这草帖送去伯爵府。省得我为难选谁替我送这帖子。您说这下,可如何是好呢?” 张氏一听这话,眼皮一动,殷勤迎去太史筝身边自荐抢功,“此等大事,需得时时刻刻地候着,留待主家差遣。钱氏个误事的婆子!不中用。要我说筝小娘子不必为难,她钱媒人误事,这不是还有妾身呢吗?好事耽误不得,不若筝小娘子就将草帖交予妾身,妾身保准立刻帮您送去伯爵府。丝毫不曾耽搁——” 张氏信誓旦旦,已然上了太史筝的套。 筝却还要再演上一番。 只瞧她随手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草帖,似不决般在张氏眼前晃了晃,“这…合适吗?” 张氏那眼睛便跟着她的手走了又走,最后竟索性自己伸手将草帖接了去,“合适,合适。喻淑人吩咐我二人各凭本事,您二位就瞧好吧。这亲事,妾身定给二人办得漂漂亮亮。毕竟——” “毕竟您是给汉王说过亲的上等媒人。”张氏开口就是那两句,太史筝听得厌烦。 可她竟还不以为然地点头承认,“唉对对,对!” 这人还真是没脸没皮…… 草帖就这么去了张氏手里,太史筝要办的第一步算是办完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张氏,“那就有劳媒妈妈了。” 张氏这会儿正得意,想那钱氏笨嘴拙舌,本就没资格跟她相比。落得如此结果,该是钱氏咎由自取。她张张嘴,同太史筝言语:“小娘子客气,客气。那妾身这就——” “您请便。”太史筝发话。 张氏拿着草帖躬身拜别,几步转身就要往外去。可当她随手翻看草帖,又觉得不太对劲,便问起:“小娘子,这草帖上的字?妾身怎么看不大明白?” 太史筝解释说:“媒妈妈不识?这是狂草书啊。” 可张氏仍是有疑,“这草帖缘何偏用狂草?如此难懂的字体,妾身该如何去与伯爵府交差啊?” 太史筝早料到张氏会如此相问。 她笑了笑,继续回道:“嗐,这不是因为家父最近恋上练习草书,特别是狂草。所以逮着机会,就想展示展示。尤其听闻崔学士博学多才,想必对书法方面也一定颇有造诣。一时忍不住,就以狂草书之。好让崔学士指点一二。” “是吧,爹——” 谁?我? 你爹我大字不识。 可太史正疆怎会拆太史筝的台?就算今日闺女说他会吟诗作对,他也得硬着头皮凑出个一二,“对,是这么回事。本节史的字,确实够草的。” 唉?这是什么形容? 太史筝顾不上嘲笑老爹,转头同张氏又道:“至于,交差的事,媒妈妈大可放心。崔家如此书香门第,看这么个草帖绝不成问题。再者说,有什么问题,也是我们太史家的问题,自与媒妈妈无关。“ “既然如此,妾身便真的告辞了。” 筝解释得如此清楚,张氏就没再多言。她也怕煮熟的鸭子到手飞走,转头便步履匆匆出门而去。 张氏走了。 太史正疆却急着凑来相问:“闺女,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你又何故为难她?” 太史筝站在日入前的廊前,望向不算明亮的天,同老爹如是说:“为难?什么叫为难?怎么叫为难?谦谦之士,我以礼相待。无礼之人,当无礼对之。欺软怕硬,巧簧如黄。这张氏不知靠着她手里那点权势,折辱过多少人。我今日只是想给她个小小的教训,还望她今后能有所收敛才好。” 教训?太史正疆还是没搞清太史筝葫芦里的药。 可他却赞同闺女所言。 彼时,钱氏从二人身后走来,抬手作揖问候:“节史,小娘子。” 太史正疆笑了笑。筝却没应,她掰着手指将时间算好,才又从袖中掏出一份新的草帖向钱氏递去,“内城东,到外城西约摸着两刻就到。媒妈妈,您三刻后出发便好。” “是。”钱氏听候差使,恭敬地接过草帖。 谁料,她刚想将帖子收去袖中,就被太史正疆拦下,“等等——你们在这儿跟我打什么哑谜?那边不是刚送走一个?这怎么还有份?” 太史筝闻言不由得反问:“怎么爹?难道只许他家一位郎君派来两家媒人,就不许我一户送出两份草帖?” 筝说着拉去了老爹阻拦钱氏的手,顺势岔开了话题,“哎呀,好了好了。我的事爹就别操心了,这门亲事您只要满意便好。您啊,还是想想咱们今晚上要不要加个菜庆祝庆祝?还有我要索粉,您可给泡上?我都饿了。” 行,不操心就不操心。 如今军队你哥说了算,家里你说了算。老朽我啊,就是伙夫!伙夫! 太史正疆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不敢直言。只瞧他将那手中饭勺抡去身后,故意道:“对,你说得都对。你好不容易嫁出去,咱们晚上必须得加菜。让我想想,咱们加个什么菜…加个……哦对,加个紫菜滚蛋汤。” “这个好,好极了!我这就得去准备……” 太史筝听出他意有所指,扬声相问:“滚蛋汤?什么意思!爹,你把话说清楚。”可尽职尽责的“伙夫”根本不曾将她理会,只自顾自地退去。 钱氏旁观而立,但望府宅冷清,父女二人却是如此其乐融融,她便不由想起伯爵府里热闹的屋舍,与对话往来中透着的凉薄。眼前人,当真已做思量? “媒妈妈,你有心事?”太史筝洞察出她的忧愁。 晚风吹过,日暮向西而返。 钱氏这回望向太史筝时,眼中带着些长辈的慈爱,“小娘子,尽管往后还有许许多多的过程要走,可草帖送去就意味着亲事初定,您真的决定好了?” 今日太史筝听过太多这样的问话,可她却不曾有丝毫的急躁,反而平静地问:“媒妈妈,您相信缘分吗?” 钱氏答曰:“自然。” 太史筝却说:“如此,这便是我与他的缘分。” 筝的答案,纯粹且自然。此刻,她已不再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只注目于光影变换的连廊。 她开始好奇。 崔植筠, 第8节 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二郎君,何在?” 伯爵府内,崔植筠自午后从喻悦兰那回来,就一直待在案前忙活明日授课的事。猛地听闻有人唤他,崔植筠这才抬头向外望去。 怎么? 天都要黑了… 傅其乐绕过黄昏的回廊,来到他的案前,望向那双暗影处清澈的眼,“我的好二哥,日入了怎么不燃灯?伺候的使人都去哪了?怎能只留你一人在这儿。” 傅其乐就是操心的命。只瞧她边念叨着,边掏出火折子燃起面前最近的那盏灯。 屋内光线渐渐明亮,崔植筠将手上的散卓笔搁上笔山,同傅其乐回道:“傅嬷嬷,莫怪。我不想人多打扰,便命他们退出了。不知嬷嬷来,是有何事?” 轻撤回燃灯的手,傅其乐笑着看向崔植筠,“哦,是大娘子有事,想请您到向荣厅一趟。” “好,那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至于是什么事,崔植筠没问。 傅其乐见通禀到了,躬身拜了别,“得嘞,老奴还要到二房院子里说一声。先行一步。” 而后,崔植筠在熄灭的蜡烟中动了身。 谁知,去的路上正巧碰上主君崔寓放班归家。父子二人于院中相对而望,什么表情也无,崔植筠见状垂眸,恭敬地问了声:“您回来了。” “这是要去何处?”崔寓今日与台院那几个老家伙吵得不可开交,说话的声音有些发哑。 崔植筠无甚关心,只答:“母亲要儿子去趟向荣厅。” “也叫了你去向荣厅?”崔寓微微皱了下眉头,“方才她也派了人在门口知会,你就与我同去吧。” “是。”父子二人的对话,在崔植筠的应答声中戛然而止。 昏黄的小径,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走,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保持相对的距离。 崔植筠好似对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他开始陷入沉默,直到踏进向荣厅的灯火融融,才被母亲的声音叫醒,“二郎今日怎和主君一块来的?” “院中与父亲碰见,就一同来了。”崔植筠抬起头,厅下已然坐了不少家里人。 他瞧。 祖母没来,二房的来了几个。 还有今儿下午被派去说亲的媒妈妈,至于是哪个?已记得不大清。 待到思量罢,崔植筠开始一个个问好请安。 空当间,崔寓走上座前跟喻悦兰牢骚道:“喻悦兰,你今日又是搞得哪出?叫这么多人过来作甚?大家都没事忙吗?” “嘁,你个没良心的。惯会数落我,我无事叫大家来做什么?我撑得慌?莫问那么多,想听,你就给我坐下听着。” 崔寓言语刻薄,喻悦兰也不逊色。 俩人就这么杠着,但好在今日喻悦兰心情不错,事儿闹也闹不大。 约摸着差不多了,喻悦兰便抬眼瞧了瞧那边安坐的张氏道:“张氏,这按你的要求,主君和二郎都到了,人我也都叫来了。你现在能把咱们与太史家的婚事,同大家言语言语了吧?这事到底是成与不成啊?” 太史家的婚事? 喻悦兰的话,引人在场众人相互私议。 崔植筠更是无解。 张氏却端着架子将太史筝给的那份草帖,当着所有人的面,绕过主母。无言递去了崔寓面前。 崔寓瞧着眼前这张氏的作态,实在不喜,便回了句:“给我作甚?” 张氏闻言不躁,热着脸奉承道:“回崔学士的话,这女方家的回帖,乃是节史亲自手书。节史愿有能之人可鉴赏一二,已近两家之谊。而在座之中,拥八斗之才的,非学士莫属。然这婚事成与不成,就全在这一贴之中。” 张氏开口,硬生生把崔寓架了上去。 这贴他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崔寓虽不喜她卖这样的关子,却还是硬着头皮,将帖子接了过去。 喻悦兰瞧着崔寓慢吞垂眸,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张氏端手而立,转眸对上二房目光,傲气徒增不少。这叫她那惹祸媳妇邹霜桐瞧见,免不得在旁抱怨:“母亲,您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样。” “她得志就得她的志。你若能替我争点气,你也得志去。”褚芳华出言呛巴,邹霜桐被堵得再也无话。 彼时,当所有人都等着那座上主君言语喜事。谁料,等来的竟是崔寓一句愤怒的:“来人!速将这丢人的婆子给我扫地出门,再不准踏进我伯爵府一步——” 第7章 风波 “当家的,你这是作甚!” 喻悦兰惊呼着从座上站起,听命前来的杂役见状不敢轻易上前去。崔寓转头便将帖子丢开,怒不可竭道:“作甚?我倒要问问你们要做甚!你自己瞧瞧人家在上头写了什么——” 喻悦兰闻言拾起面前草帖,却在翻开后又丢下,“看看看,我也看不懂啊。” 祸事乱起。 向荣厅下看热闹的,听风语的,捏把汗的,全都混作一团。 张氏得意半生,从前走得皆是坦途。如今猛地碰上这种事,慌得直打颤。这时间,崔植筠从四起的纷扰中起身,来到喻悦兰身边平静翻开草帖。 但闻帖中,大抵如是: “尊敬的平康伯,喻淑人,崔郎君,以及很多很多人好。我是淮南节度使家的大娘,太史筝。非常感谢你们的厚爱,给我派了两个媒人来说我与郎君的婚事。我非常高兴,只是有一言,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个张氏媒人!她把我认成女使就算了,还对我极其不尊重。是人都有被好好对待的权利,无论我是女使还是太史氏,都不该被这样对待。张氏这么做实在有损两家颜面!望诸位知晓。以及这里是,我为了凑字默写的诗……莫怪莫怪!至于亲事最终答案,就留待钱媒人回去揭晓喽~” 待到将帖读罢。笔笔强劲的字落入眼中,句句犀利的话默于脑海,崔植筠竟出奇一笑。 这太史筝, 还真是个大胆且有趣的人。 喻悦兰望着崔植筠的神情不明所以,伸手扒拉起儿子来,“读个帖子,你笑什么?” “没什么。”崔植筠牢牢将帖子握在掌中,“母亲,父亲的做法无甚不妥。这张氏媒人出言无状,表里不一。实不堪重用,叫账房将她今日劳苦的银子结了,往后就莫要再用。” 喻悦兰不信丈夫,信儿子。 儿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瞧着太史家是在帖子里写了些讲究的话。 她没再揣摩,立刻变脸命人将张氏撵了出去,“这主君和郎君都发话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唉。”杂役这才敢上了前。 只是,那张氏到现在都不知自己所犯何“罪”,连连喊冤道:“主君郎君,何出此言啊?妾身可全是按着主家的吩咐办事!你们怎么能这般对待?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谁料,就在杂役准备将人请出屋前,张氏竟又挣脱束缚,扒上了褚芳华,“二奶奶,二奶奶。这差事是您叫我来的,您说句话啊?那太史家的帖,不还是您叫我特意搁在这些四五品官家娘子里面的吗——” 褚芳华一听这话,当即甩开张氏,“你少在那胡说八道。” “你个死婆子。我叫你来,不过是担忧我家子侄的婚事,全然出于好心。就因为你这婆子吹得厉害,我才受了你的蒙骗。谁成想,现在我没怪你丢人现眼,你竟诬告起我来了?再者说,就算是我叫你搁个太史家的帖子,那都是为了二郎好,你少在这儿狗急跳墙。” “去去去,快把她弄出去。” 褚芳华是有些心虚的,她那二媳妇瞧得清楚。可厅下的其他人,不知是看不出,还是懒得计较。无一人理会。只眼瞧着杂役将那咋呼的张氏带了出去。 可人是请走了, 这婚事该如何是好? 喻悦兰心有不悦,便拍案骂道:“什么东西,当我们是什么门户?这般戏弄?二房的,这就是你找的好媒人?你还真是没安好心,盼不了我一点好!” 褚芳华气不过出言回怼,“唉?我说大嫂嫂,您可别冤枉好人!” 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白日里,在御前听御史台的家伙们吵。回到家,还要听内院的妇道人们闹。崔寓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够了,吵吵吵,闹闹闹。这家还有宁日吗——” 主君发了怒,吵闹的氛围被瞬间压了下去。 可仅一瞬,她那“爱妻”便又伏在案前抱屈道:“哎呦,我的老天爷,还有没有天理喽!本以为我家二郎终于能说上门亲事,没成想竟是如此一番戏耍。真是委屈我儿生在这样的人家。” “喻悦兰,你!”崔寓被喻悦兰气得两眼发黑。 崔植筠却无动于衷站在一边,可他并非冷漠,只道是见怪不怪了。 但再如何说这都是自己的爹娘,崔植筠也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劝上一二,“父亲息怒,母亲只是为儿子心急,一时才说了重话。还望父亲宽恕。母亲莫哭,都怪儿子愚钝。让母亲担忧。只是,今日母亲不是派了两个媒人出去?缘何如今却只见了这一人?” 喻悦兰一听儿子这么说,立刻收起她那副哭相,“是啊,钱氏呢?傅其乐,你可有见着?” 傅嬷嬷摇摇头。喻悦兰更是奇怪,“这就怪了,成与不成。她也该回来报报信。” 哪知,话音刚落,门外匆匆跑来一位女使,通禀说是媒人来了。 众人惊讶不已,崔植筠望向门外。 “叫她进来。”喻悦兰发了话,女使回头领了人进来。 钱氏一路快走来到厅前,却被崔家这阵势吓着。可她根本没时间多想,气喘吁吁地上了前。 喻悦兰瞧见她,不禁燃起一丝希望,“钱氏,这么久你去哪了?今日这事到底怎么说?” “大娘子…大娘子……” 钱氏来得太急,站在喻悦兰面前直喘。喻悦兰也跟着上气不接下气。众人便一起巴巴等了半天,哪知道钱氏竟只憋出一句:“大娘子,能不能先给妾身杯茶喝?” “给给给,傅其乐快给她。”喻悦兰急不可耐,傅嬷嬷赶忙到旁边倒了杯茶给钱氏递去。 钱氏接过茶不分冷热,一饮而下。 如此,是茶也喝了,气也顺了。 总算能说了吧? 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就连崔寓也侧了目。 只瞧,钱氏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搁下茶盏,又从袖中掏出那份如假包换的草帖搁在案上高声道:“恭喜主君,恭喜大娘子。咱们郎君跟筝小娘子的婚事啊——太史家应了!” “应,应了?”喻悦兰这儿会倒傻了眼。 她不敢置信地拿起草帖,只见上头用清秀字体,明明白白写着:“祖籍并州平晋县,现居汴京内城东怀庆坊。曾祖太史群羊,务农。祖太史木牛,虎捷军第六指挥使。父太史正疆,淮南节度使。太史家大娘太史筝,生辰一月二十七。母徐玲已故。京郊良田一百八十顷,汴京城南保和坊铺面十五间。九月十一日草帖。” “太史家…真的应了。”喻悦兰怔怔搁下草帖,“当家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件自崔植筠十六那年起烦扰她的心事,不成想竟在一夕之间解决。她似觉心中空落落,可更多的却还是如梦幻泡影,全然忘了要怎么高兴。在场的人也随之陷入沉默。 第9节 崔植筠脸上更是写满茫然。 唯钱氏环顾而望,她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可现下这氛围总得有人开口,她便拱手一拜于众人面前大声言说:“崔郎君好事将近。如此,主君与大娘子心事可了。诸位啊,就沾沾喜气,多多恭贺吧——” 钱氏的话打破沉默,恭贺声声满堂四起。 崔植筠却在此间垂眸望向手中未曾丢下的帖子,恍惚道…… 我,我有媳妇了? - 而后,众人分别在戌时初,这时的天色已暗。 戏看完了。褚芳华与邹霜桐这对婆媳,依旧最早离开。抬眼间二人穿过游廊,走上了通往二房的必经之路。可这一路跟在褚芳华后头的邹霜桐,总感觉是憋着什么话想说。 褚芳华见状瞥了眼身后,“蠢货。别憋着了,想说什么快说。再不说,你就快撵上我脚后跟了。” 邹霜桐闻言停了步子,不再跟着婆母向前。 褚芳华也纳闷,“停下作甚?你今晚不用伺候你大嫂用膳了?快走。” 伺候大嫂? 还真当我是你们正房的佣人? 邹霜桐被彻底激怒,以至于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全是未经思量的气话。 “我道昨日媳妇好说歹说,婆母都不愿将我娘家妹妹的帖子给塞进去呢!原是婆母打着自己的算盘。如今瞧着,两家的喜事撮合成了,就算不是那张氏所为,您那嘴也快咧到天上去了,当真难得啊!到底不知是谁给了婆母多少好处,竟让您这样卖力。连自家人都不肯帮。” “自家人?谁是自家人?你?我呸。就好像喻悦兰不选她们,就会选你们一样。” 褚芳华大骂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蠢货。 她是真没想到,邹霜桐还做着帮她妹妹攀高枝的美梦。 “邹霜桐,你私自贿赂媒人婆子,将你家那不入流的帖子放进来丢人,我都没来得及跟你算账。你倒诋毁起我来了?我平日是不是对你太好了?都叫你忘了你自己那庶出的身份了?小门小户的不知体统。你快给我滚去你的兰春苑,少在我跟前碍眼。” 褚芳华如此气急败坏,邹霜桐的话应是正戳到了点上。 曾为一丘之貉的两个人,就这么在利益冲突前分道扬镳。邹霜桐负气转身,褚芳华拂袖离去。想必这段时间,邹霜桐都不会想再去巴结正房一家了。 不过如此也好,至少在筝嫁来之前,这伯爵府中也能平静一段时光了。 可褚芳华刚行出两步,便猛然停住。 她站在盏盏明灯点缀的长廊下,同身边女使开口吩咐:“真是被她气昏了头,差点耽误了正事。引香,今日太晚。待到明日你传信进宫,禀告太后与褚昭媛,就说她们交代的事办成了。请二位贵人放心,再替我问二位贵人安。” “是。”名叫引香的女使躬身应了褚芳华的话。 二人这才动身消失在了长廊外。然伯爵府的夜也因她们的离开,重新归于平静。 - 彼时,远在几里外那太史宅的后厨内。 太史筝正端着老爹做的滚蛋汤呼呼吹散碗中热气,却被猛然飞来的一颗土豆击中,不免抱怨起来,“哎呀,爹你干嘛?汤要撒出去了。” “臭丫头,这都第五碗了。你这样的饭量,嫁到崔家是要吓死人的。”太史正疆站在灶前调侃。 太史筝护着汤碗回嘴道:“吓什么人!那样的人家,还能被几碗饭吓到?那也太不禁吓了。” “你这丫头。”太史正疆着实被她那无赖样气笑。 不过如此他便也放心,至少筝不是那吃亏的主。随手丢去洗好的饭勺,来到闺女身边坐下,太史正疆不由得长舒了口气,“行,要嫁便嫁吧。等你嫁了,我和你娘的心事就了了。到时候,爹啊,就——” “打住,爹!可别煽情。” 太史筝私以为老爹这会儿该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心酸过往。 谁成想,太史正疆将却道:“煽什么情?爹听说会仙楼请了位江南的做菜师傅,准备花钱去好好进修一下。如果某些孝顺的儿女,愿意资助爹去江南小住一下,感受感受那里的氛围就更好了。” 得,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太史筝就知老爹开口,定没那么简单。 她便用自己的方式回答道:“爹,你放心。苟富贵,勿相忘。有我的一口肉,就有您的一口汤。江南路那么远咱可能去不了,但河南路近啊。咱们去河南路,爹你说,中不中?” “不中。”太史正疆面对筝的玩笑话,故作恼怒。 可父女二人却在相视一眼后,谁也绷不住地大笑起来,“你啊你,就糊弄爹吧。瞧瞧以后崔家那小子管不管得住你。” “爹都管不住的人,谁还能管得住?”太史筝笑着捧起了汤碗。 玩笑过后,太史正疆望向被浮云遮蔽的月光,下意识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筝,爹认真问你。你这时候答应崔家的婚事,是不是因为中宫遴选?你怕那位会执意要你入宫?若真是为此草率成亲,爹恐你会后悔。” 太史筝明白他的顾虑,也知晓他的忧愁。 只是当那碗热汤下了腹,她却为太史正疆将这些话问出口,而如释重负,“爹,若说半分不由此因,那是作假。可若非对崔家这门亲事感兴趣,我也必不会为此而委屈自己。只能说,是天意安排。崔二郎的出现恰巧合适,他的一切我也觉有趣。” 太史筝的话,不为宽慰任何人。太史正疆全都知道。 他便不再言语。 后来,晚风穿堂,秋日渐凉。筝在沉默中搁下汤碗,与老爹一同望向看不透的月光,她说:“所以,爹说明日,我要不要去见见那崔二郎?” 太史正疆答曰:“乌云遮月,汴京明日有雨。闺女出门勿忘带伞。” 第8章 落雨 老爹所言不虚,次日的清晨,汴京果然落了雨。 只是雨并不算太急。 卯时正,太史筝立在闺房廊下,羽扇豆蓝色的衫裙浸在潮湿的天色里,她今日髻上未簪花。浮元子自东厢而来,在递上一把绿油伞后问候:“小娘子,非得今日去吗?若不然叫人套辆牛车也好啊。” “欣然起行,何谓乎风雨?”筝摇摇头,婉拒了浮元子的请求。 眼瞧绿油伞撑过她的头,人抬脚朝外走。 浮元子便不再相劝,她就这么一直目送着主家离开。 可谁知太史筝却在跨门前回眸,“傻圆子,别多挂心,我去去便回。中午饭,我还回来吃。到时候给你带份糖霜蜂儿可好?” “好!”浮元子轻软的声音落进烟雨,太史筝微微一笑撑伞而去。 难料,出了门,天竟放晴。 这雨当若人心,变了又换。太史筝无奈收起油伞,抬脚时却是一路轻快向东路潘楼而过,待到望见宣德楼的翘檐,便又调转方向朝南往相国寺去。 更难料,道旁坊市喧闹,诱惑堪若繁星那般。 热腾腾的晨食!香喷喷的茶饭! 是端出一笼又一碗。 怎么办,好饿要不要吃饭?可在太学当官,辰时初便要上值。时间不多,又怎么办? 太史筝站在御街的街头“望饭兴叹”——啊,见个郎君怎么这么难?最终不知是崔植筠的魅力打败了早饭,还是筝的好奇心使然。 她竟然能饿着肚子一股脑走出了朱雀门外。 接下来,待到过了龙津桥,太学便近在咫尺。可她还是没能抵住桥南西面张家油饼铺那饼香的诱惑,毕竟汴京城唯武成王庙前与皇建院前的油饼最盛。 这好不容易来了,哪有不买的道理! 应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于是乎,太史筝说服自己,高高兴兴地跑去买了两个蒸饼,四份糖饼。 只是没成想,她刚抱着纸包的饼从店里出来,天竟下起了大雨。 大抵是这雨初时不急,叫人掉以轻心。猛地大起来,惹得路上行人与摆摊者开始纷纷躲避。只瞧不一会儿,这热闹的龙津桥头,便落得寥落寂静。 好在老爹昨夜叮嘱,筝并未同他们一般掉以轻心,才能如此怡然自得咬着糖饼向太学走去。 辰时初,刚刚好。 完全不耽误瞧上那崔二郎一眼。 可当太学将近未近,太史筝却又为路边那在雨中摆摊的阿婆停下脚步。 筝下意识垂眸望向地面,只见一张破布上堆着十几颗被蓑衣遮盖的白菜。当筝再抬眸看那阿婆自己,却是被风雨打湿了白头。 悲悯之心生出那刻,太史筝望着阿婆酸了鼻头。 好大的雨,是否该将阿婆的白菜全部买下?好让她早些归家?可阿婆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可怜她?而且这么多白菜买回家,放坏了,不就可惜了…… 筝的顾虑有很多,却从未想过错过自己的事该如何。 待到笑着将伞撑过阿婆头顶,筝同阿婆说:“阿婆,这雨好大,能否借您身旁的矮凳歇歇脚?” 良善的人,从来良善。 阿婆闻言二话没说,为她擦去凳上雨水,邀她坐下。如此,二人并肩而坐,筝便也能暂时为阿婆挡去那风雨无情。 望雨水顺伞檐而下,看行人匆匆断魂。 筝沉默着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阿婆也不太爱讲话。二人抬眼时尴尬一笑,还是筝先鼓起勇气开了口:“阿婆,下雨了怎么不归家?亦或是将摊收去,暂且避避呢?” 阿婆闻言看向眼前这不谙世事的小娘子,笑中带着慈祥,“老身家住远郊,来一趟这汴京城不易,总想着将这菜卖完再回去,可一早起碰上这雨,只买了两颗出去。不过不妨事,这雨下不了太久,一阵过去便罢。往前家里耕田,披着蓑衣就把活干了。倒让小娘子挂心了。” 筝摇摇头,“没事阿婆,我还要谢谢您留我歇脚呢。那阿婆,待会雨停了。您也给我称上两颗带回家去。” “好,老身便宜算给你。” 阿婆出声应下,筝撑伞笑着,祖孙辈的两个人温暖邂逅在充满寒意的烟雨中。 筝想,若错过见他的机会便错过吧,至少自己遇见了阿婆,至少自己买到了张家油饼铺的糖饼。也不枉从城东跑了这么远。 糖饼, 对,糖饼。 太史筝这才想起怀中揣着的饼,“阿婆,这么早,您一定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刚从张记买的饼,还热着。您尝尝。这可是京城数一数一的油饼铺。若非今日赶得巧,都买不到。” “多谢小娘子,老身吃过来的。还是小娘子留着带回去吃。”阿婆推拒。 筝却诚心要给,只瞧她将油纸包紧,随手塞进了阿婆身边的小篮子,“那您现在不吃,晌午肯定会饿,就留给您待会儿吃。切莫与我客气,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饼好吃,请您一定尝尝。” 筝的盛情难却,阿婆便只剩道谢。 但瞧太史筝塞罢油饼,又道帮忙:“对了,阿婆,我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我来帮您卖菜吧?” 第10节 这是筝觉得最好的办法。 如此既不会让阿婆觉得自己是可怜她,更不用府中全是吃不完的白菜。 可阿婆却生了疑,“帮老身…卖菜?” 筝点点头,一点不怯地冲着行人来去的长街吆喝道:“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冬日将至,囤些白菜可炖煮,可腌制,可烧汤。鲜嫩爽口,散寒降浊唉——” “娘子,要带两颗吗?” 别瞧太史筝出自高门大户,可她那活道劲,一点不输那些常年在外的生意人。许是因为太史家不曾给她太多束缚,才太史筝又如今这般自由的性格。 只看被吆喝声引来的娘子,当真掀开蓑衣随手挑了两颗带走。 筝赶忙兴奋起身将人送走。这是她这辈子做成的第一桩生意,阿婆也忍不住将她夸奖。 可做买卖哪有她想得那么容易? 方才不知是否是运气好,正巧碰上想买白菜的人。但至此之后,行人大多是匆匆过路,不再为这简陋的小摊停留分毫。筝的吆喝声随着无人光顾而越来越小。 阿婆感觉到这单纯的小娘子有些泄气,出言安慰道:“小娘子,做得已经很好了。这会儿街上也没什么人,就歇歇吧。” 筝听话垂眸歇在一边。 只是,等她刚刚歇下,便有人踩着双沾水的官靴从伞外经过,彼时,太史筝的眉目压在伞下未曾留意分毫。谁料那人竟又折了回来。 筝就这么瞧着那伞外的绿袍定在眼前,有个温柔而沉稳的声音开口说:“敢问老人家,这白菜如何卖?” 第9章 相见 雨还在下。 阿婆用喑哑的嗓音回问:“官爷,要多少?” “全要。”那人不经思量地答。阿婆有些震惊,“全要?官爷如何吃得完?” 可那人却依旧和颜悦色地解释说:“老人家不必担忧。某在太学授课,学子中颇有这爱食白菜之人,某将这些菜送去后厨烹煮,必不会浪费。如此,您将菜卖给某,也可早些归家。” 太,太学? 筝循声抬眸,朦胧中与那方伞下年轻的儿郎目光相对,仿若跌进清澈的湖底。 只瞧她在看清儿郎眉眼后,惊讶地脱口而出,“你,你,你是画上的那个人——” “画上的人?娘子,认识某?”崔植筠立于伞下脊背挺拔。他将眼前这女郎望了又望,却始终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她。亦或是从未见过她。 直到此刻,太史筝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找补起来:“不不不,我怎会认得郎君。只是郎君长得俊俏,让我误认为是画中仙道。所以这才失言,还望郎君莫要怪罪。” 筝没讲实话。 今日她只不过是想看上崔植筠一眼,却压根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碰见。但缘分赶到这儿,筝出言逗趣,倒也十分好奇眼前人的反应。 可谁知,崔植筠听了这话竟没去接茬,转头掏出钱袋,就去请了阿婆称菜。全然将筝的话略了过去。 不是,年轻的小娘子夸你长得美, 你竟然无视掉了喂! 太史筝气得直跺脚,阿婆瞧着她那样子直笑。 而崔植筠呢?纹丝不动站着,就连目光都不多为筝停留,他大抵觉得她是个轻浮人,还是少招惹为好。 待到菜基本装进背筐。 阿婆看着剩下那几颗散落在旁的白菜说道:“官爷,这剩下的,是老身要赠予小娘子的,请您见谅。其余这些老身算您三十文便好。” 崔植筠嗯了一声,便去掏钱。 太史筝见状却说:“阿婆,我怎么能白拿您的菜呢?这些就卖给他吧,您还能多赚些。” 没想到,阿婆态度强硬,“那怎么行,你这一大早又是送饼,又是吆喝,还给老身撑伞,没少帮老身忙活。老身都看在眼里,也明白小娘子是个热心肠。所以这是老身的一点心意,你听话,把菜收下。” 原阿婆全都看得出。 筝觉得不好意思,却也不好再去谢绝她的好意,便如是说道:“那阿婆,咱们这样,白菜我就要一个。若您再多给,我便一个也不要了。” 她竟也是好心相帮。 崔植筠听着二人讲话,对眼前人有了些许改观。可他依旧缄口不言。 阿婆那头也不再多说,跟太史筝达成一致后,伸手便要去拿那装满白菜的竹筐。谁料,却被身旁这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拦下…… “放着我来。” “放着某来。” 两人这般一惊一乍,吓得阿婆猛地松手,不再轻举妄动。崔植筠见阿婆退了后,自觉伸手背起竹筐。 筝也并未阻拦。 可阿婆实在心有不安,便开口询问:“官爷,哪有让您出了钱,还让您亲自背菜的道理?不若您到衙门里叫些使唤人来?老身就在这儿等您。” 崔植筠闻言笑了笑,“老人家,某不是什么官爷,某只是教书人。且这学府哪里来的衙门使人?您宽心,这四十文您收好,菜某自己送去便罢。您别走远,待某回来还您背筐。” “四十文!官爷,这怎么行——”阿婆自觉崔植筠给的多。 崔植筠却按下了阿婆的手,“老人家,这是除却您赠给娘子那颗外,剩下的白菜钱。您就收着吧。” 阿婆瞧着还想说些什么,太史筝忙把话接了去,“是啊,阿婆,这郎君瞧着不像是差钱的人。既然郎君愿意买,咱们就卖。” “好了郎君,你也不必麻烦多跑那一趟,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将这剩的白菜一块送去,到时候你将背篓给我,我来还给阿婆。” 太史筝说罢将油伞往阿婆手中一塞,二话不说抱起地上多余的白菜,就往崔植筠的伞里钻。 “快走,一会儿阿婆该反悔了。” 二人距离猛然拉进,筝只顾仰面贴着崔植筠身前低声催促,却不曾发现眼前人已红了耳尖。 等到崔植筠回过神,他便连忙退后躲去伞外,只是他那持伞的手,却悬在太史筝身侧未曾离开。 筝望着他那拘谨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后朝阿婆颔首道别,筝不再管身边人跟没跟上,自顾自大步朝雨中走去。 崔植筠见她淋了雨,匆匆向阿婆道别。 可当那只握着伞柄,骨节分明的手坠入太史筝余光,人却始终不见其面。 太史筝纳了闷,“郎君何故站在伞外淋雨?” 烟雨潇潇,无人作答。 他与她保持着该有的距离。 太史筝却故意停脚,伞外的人这才露出了头。依旧是那双澄明的眼,叫人生不出丝毫怒意。现实光芒下的崔植筠,与画中一样高雅。 “娘子,想说什么?”崔植筠开口问。 太史筝这才明了他是没听见,不是有意不说话。她便复说了声:“郎君为何不进伞来?外头不淋雨吗?若是感了风寒如何是好啊?” 崔植筠欲言又止,雨加深了他绿色的官袍,他在思量后开口:“某与娘子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同乘一伞,有失风度。然这太学不远,某淋些雨不打紧。娘子,莫要挂心。” “孤男寡女?你还真是规矩的很。” 筝笑他是块木头,“我说郎君,咱们是在这大街上,不是在那小巷里。郎君何故这般拘谨?啊,还是说郎君怕我?” 恰在此时,学府传来钟磬声。 崔植筠望向将要关闭的门,打断了筝的话,“娘子,某上值要迟,不能再陪娘子多聊。还请娘子先随某进去。” 崔植筠说罢急忙抬脚向前,太史筝无奈只得追随而去。二人就这么赶在太学关门前,跨了进去。 可看着大门一点点落下锁钥,太史筝茫然回眸,“那个,郎君。我问问,你们这太学白日里都落锁吗?” “嗯,这是先帝为防学子逃学,外人扰乱定下的规矩。所以每日辰初到午正,未初到酉初都会落锁。无大事与紧急情况,便不准私开。” 崔植筠解释地头头是道。 全然不见一旁的太史筝在心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啊!这是什么规矩啊?我的好官家,我真是谢谢你。 可筝又能怎样呢?她只能保持微笑地问:“那…郎君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出去?” 崔植筠望着廊外风雨见消,淡然收起油伞回道:“娘子放心,某自然有办法送娘子出去,娘子随某来便是。” 背着背篓的郎君走下踏跺,踩起水洼中的涟漪,向太学深处走去。筝不敢耽搁跟在了他的身后。 接着一路去到厨房,有人在望见崔植筠身影后高声言语:“呦,崔博士!今日您又是好心帮了谁?买了些什么滞销的东西啊——快让我瞧瞧。” 那伙夫模样的男人,擦拭着油亮的手掌来到二人身边一看,“嗬,是白菜啊。好东西。” “李师傅。”崔植筠缓缓搁下背篓,表情没有丝毫变换。 李师傅笑着挥挥手,等他转眸发现太史筝的存在,便带着玩笑的语气开口道:“唉?崔博士。这小娘子也是您帮助的人?您是准备帮让她在这儿找个活计?” 崔植筠却并未顺着他的玩笑接下去,“李师傅误会,这位娘子是帮某来送菜的好心人。” 彼时,太史筝愣在一边。她望着崔植筠那被黄土染浊的背,陷入沉思。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筝在崔植筠身上看到了一个君子该有的德。然交善人者道德成,存善心者家里宁,为善事者子孙兴。 崔植筠确是个不错的人。 除了… 有些呆呆的,其余的也没什么不好。 思量间,李师傅将白菜全部掏了出去,崔植筠便拎着空荡的背篓回到太史筝面前,“多谢娘子帮忙,白菜可以搁下了。某送你出这太学。” “哦,哦。好。”筝缓过神,匆忙将白菜放上了菜案。 崔植筠转头与李师傅道别,照旧不动声色地离开。太史筝便继续撵着他的脚步,去向了更深的院落。 路上听闻读书声朗朗,筝忍不住问:“郎君今日不用授课吗?” 崔植筠目光淡淡落向课堂,“某今日巳时授课,还有些时间。” 话音落去,读书声伴着他们之间的平静。 太史筝走过一扇扇明净的窗,想起了曾在资善堂里的旧时光,“郎君,喜欢这份无功名利禄傍身,却繁冗杂乱的差事吗?” 崔植筠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却还是如实作答,“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这是份很有意义的差事,功名利禄虽令人痴罔,可某只当那是浮华易散。而教书育人,才是某心之所向。” 第11节 言及此处,崔植筠忽然变得善谈。 太史筝对此笑而不语,她猛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待到与之并了肩,筝将眼眸一转,望向崔植筠不怀好意道:“郎君当真高风亮节,小女子这敬佩之心真是油然而生啊!那敢问郎君可曾娶亲?若是没有——” “郎君看我怎么样?” 第10章 恨晚 彼时天光乍现,雾散云开。 太史筝出言挑逗。 崔植筠错愕回眸,瞧见眼前人冲他抛了个媚眼,便于心下大呼:好不正经,果真是个轻浮浪荡人! 为了断去眼前人那浮夸的念想,崔植筠拱手与筝隔开距离,郑重说道:“娘子莫要玩笑,某德薄能鲜,哪里有资格评说娘子,且不说某已有亲事在身,就算没有,娘子也应找个比某更好的郎君。” 这话说得体面,叫太史筝满意。可她却并未有放过他的意味。 “哦?郎君已经定亲了?那还真是可惜。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人家能有幸与郎君结亲?”筝说着负手上前一步。 崔植筠被她逼得退去一分,“皆是父母命,媒妁言。某自是从命罢了。但家中定为某尽心挑选,应是个正经的人家。” 什么意思? 这家伙暗讽我不正经? “啊,是这样啊——”太史筝皱起眉头,连连上前,崔植筠靠着走廊的柱子退无可退。 筝就这么气鼓鼓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她倒要看看眼前人会不会露出暗藏在衣冠下的爪牙。可崔植筠是正人君子,岂会对她表现出的无礼,动粗辱骂? 只瞧二人僵持片刻, 崔植筠依旧神情淡然,不为所动。 筝这才假装伸手掸了掸他肩上风尘,眯眼笑道:“那既然如此,就祝你们早生贵子,百年好合吧。” 筝放过了他。 也决定嫁给了他。 不明所以的崔植筠却在廊下长舒了一口气,连忙送客道:“多谢娘子恭贺,时间不多,这边请离吧。” 太史筝点头不再刁难,同他来到座窄窄的小门边。 待到小门轻开,俩人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一个念着他的好,一个数着她的坏。 二人当是作别,太史筝却在此时对崔植筠说:“郎君猜猜,咱们还能再见吗?” 这人又在发什么癫? 崔植筠闻言如快刀斩乱麻般将背篓套过筝的头,转身恭敬道出一句:“雨天路滑,娘子慢走。”便关上了门。余剩下太史筝挎着背篓,一个人懵圈。 门内,崔植筠甚怕太史筝阴魂不散,顺手拿起门边的扫把抵住门框后,才放心离开。 崔植筠走了, 太史筝在痛骂两句后奔向了阿婆。 “小娘子,怎么这般模样?” 阿婆见她这副模样赶忙帮她取下了背篓,筝却抖抖衣上尘土笑了笑,“嗐,许是郎君怕我背不动这背篓,便帮我挎在了身上。” “如此岂不弄脏了小娘子这么好的衣裳。”阿婆瞧着有些抱歉。 筝摇摇头,“不打紧,就是一身衣裳。” 阿婆听了这话打消几分顾忌,接着将绿油伞与那白菜递去,便随口问了声:“小娘子,老身一直想问,你与那买菜的官爷是不是认识?” 太史筝闻言接过阿婆递来的东西,回眸望向太学高高的门,想也没想便答了句:“他啊,是我素未谋面的夫君。” - 巳初刚过,早朝刚罢。 大内却生事端。 “混账,朕不是吩咐过你们,凡是递去太史家提亲的帖子,全都得由朕亲自过目!比朕高的不行,比朕有才学的不行,比朕俊的更不行!怎么内相家那才貌双全崔二郎的帖子,就能在朕不知情的情况下递过去?如此可好,这才一日的时间,太史家就与崔家结了亲。看朕不治你们个违抗圣命的罪过——” 官家大怒,御前侍奉的人惶恐跪了一地,直呼饶命。但瞧着这一个个都似有苦难言,却始终不肯解释是何缘故。 可不言,怎平君怒?不平君怒,都得玩完! “饶命?饶命!你们除了饶命,还会不会说些别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个个真是吃干饭的,全当朕的话是耳旁风。”齐鲤元拾起案上的物件,朝着殿中人扔了又扔,如何都不够解气。 直到,那御贡的砚台从他手中飞出半米高,又从来人眉边擦过落下,他才终于消停。 “呀,淑仪娘子——” 天子身边的都知于而惊恐万状。 司寇珏却立在跪着的众人身后目光凛冽,丝毫不去在意眉间擦出的血。 她就这么望着齐鲤元一言不发。齐鲤元瞧见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之前的盛气皆如云烟消散。 少年终究是少年, 他还没能磨练出天子的威严。 “都退了吧。”司寇珏轻声令下。众人顾忌着她那代掌凤印的身份,在迟疑后退散。 如此,殿中便只剩下了她与少年两个人。 司寇珏无言拾起地上的砚台,来到齐鲤元身边轻轻搁下。她的举手抬足,皆是优雅,可却冷静地让人害怕。 “不迁怒,不贰过,是君子修身需要学会的一课。若能平心静气,很多问题才能想得透彻。官家,妾身问你,方才跪地的那些人全在御前供奉,是为官家的近臣。他们本该听命于官家,除官家之外,再无旁听。可他们却支支吾吾,不敢言语。官家自己思量能做到这般的,宫中可有其他?” “又是宝慈殿,太后到底要做到哪步她才满意?”司寇珏道破天机,齐鲤元不由泄了气。 褚家就像个无底的深渊,将欲望无限放大。 当年若非太史筝的姑母,德赞六宫的顺和皇后太史蓉,因病身故。何能叫这霸道宫婢趁机越位,当了续弦?哪知她如今做了太后还不够,竟还打算叫自己的女侄做皇后,好维持他家那一人得道的荣耀。 可虽说褚氏如今步步相逼,齐鲤元却不想放弃。 从前何事都能让步,唯独娶筝为妻这件事他必奋争到底。只瞧他抬手拨开狼藉,执笔就要下出旨意。 “官家要做什么?”司寇珏生了疑。 齐鲤元意气道:“太后甚至都等不到拟定选后名单那日。既然是她将事做绝,那朕现在就下旨让筝进宫,朕要让筝做皇后。” 帝王怎能如此任性?司寇珏闻言夺了他的笔,收回了方才的好声好气。 “胡闹——” “暂不说官家将选后之事视为儿戏,就说这门亲事若非筝自己愿意,岂能轻易落定?官家认识筝这么多年,难道不了解她的脾气秉性?若筝真的与官家有意,就算前面是刀山她也敢陪。若无意,官家就算困住她,她也会反抗到底。” “既然如今筝已经做了选择,官家你就别再儿戏。” 司寇珏说这些话不仅仅是对天子劝导约束,她更多的还是想维护筝的心意。 太史家出两代贤后自然是好,可司寇珏并不愿看到筝走上自己与太史圣人走过的老路。 可那十五岁的少年垂眸坐在殿上,想要的不过一个心爱的姑娘。为何这般难如愿? 司寇珏的意思,齐鲤元听得明白。但他却在装糊涂,“把笔还我。” 齐鲤元伸了手。 司寇珏还是不曾让步,她告诉齐鲤元:“筝不属于这里。”却就此惹怒了座上天子。 齐鲤元第一次冲她说了很重的话,“嘉淑仪,你代掌凤印很多年了,小娘娘说权力是会吞噬人的,尝试过权利的滋味,就不会舍得轻易放手。你这么做是真的为了筝吗?还是说,你和她们一样在为在自己开路——” 此话一出,司寇珏愣在原地,皱紧了眉头。 齐鲤元这话说得没有良心。与他一同长大的并不止是太史筝,还有她司寇珏。司寇珏若当真为了争权逐利,不会到今日还是个位居九嫔的淑仪,也断不会放任齐鲤元在她面前不停提及别的女人。 是发怒,还是克己。 司寇珏想了很多遍,最终她想为自己硬气一回。 但瞧手中狼毫打翻花几上的熏炉,四散的墨点染浊金黄色的布。司寇珏头一遭丢了风雅,弃了那该死的体统。 “开路?”司寇珏冷笑。 “这条路你真以为所有人都会趋之若鹜?齐鲤元,收起你那固执的偏见吧。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也不会留恋。若非身不由己,我只愿过别样的生活。” 指尖划过天子的袖袍,司寇珏轻轻按住了齐鲤元的手臂。 她的话啊,还没说完… “但从现在起,我改主意了,既然她们想争,你亦不信。那我就陪你们玩玩。只是,谁也别再去打筝的主意,我会跟你们奉陪到底。” 天子该为天下之主,怎会被嫔御恫吓? 可天子年少登基。能臣辅外,司寇珏仗的是前朝。太后安内,褚氏借势在宫墙。 齐鲤元甚比她们还由不得自己。 司寇珏起了身,松了手。她看天子犹豫未决,便在离开前最后沉声道:“官家,你该长大了。你该明白,当你坐上那个位置起,割爱二字,就将伴随你一生。你有你的使命,这个天下比筝更需要你。就当是为了筝的安稳与幸福,做个好皇帝。” “妾身,言尽于此。告辞了。” 司寇珏饶有气势地跨过殿门,齐鲤元抬头望她。当那道背影模糊在四四方方的门外。 他才恍然说了句:“抱歉。” 彼时,司寇珏停在福宁殿的殿陛,望去偏向正午的光,血凝固在额头上,她道:“金典簿,挑两只金簪送去披芳阁。告诉褚昭媛,感谢她给筝选了个不错的儿郎。接下来,就剩我俩的新仇旧怨了。” “娘子,怎知是她给……”金典簿惑然。 司寇珏却只意味深长笑看了她一眼,便陷入沉默,往摘玉阁的方向走去。 这宫闱,总藏着太多不可言说。 可至少,对于太史筝,司寇珏还保留着一份本心。 - 宫外,筝回家已是午时。 第12节 她抱着白菜,拎着绿油伞,揣着糖霜蜂儿高高兴兴跨进门,却见前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漆木箱与担子酒坛。 这场面隆重的吓人。 太史筝就这么小心翼翼绕过礼箱,刚想往后院溜,就见浮元子急急忙忙从厅后跑来。二人迎面碰个正着,筝便停下脚步,笑着去掏怀中的糖霜蜂儿。哪知,却被浮元子一把按下。 太史筝一头雾水,打算开口相问。 浮元子竟又迅速抢过她手中的菜与伞,比了个嘘的手势。 但瞧浮元子这怪异劲,任谁看了不起疑? 太史筝实在忍不住,便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言语:“圆子,什么情况?家里真进贼了?这打包的,该不会都是咱家的宝贝吧?爹呢?爹干嘛去了!爹不会已经……” 筝越说越离谱。 浮元子赶忙丢了油伞,伸手捂上她的那张破嘴,接着又朝厅后的方向扬了扬头。 什么意思? 难不成,还真有事! 太史筝被她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转头挪了挪步子就要往外走。 可就在此时,后院却传来一阵唐突的笑,只听笑声后是那人满口奉承地说:“哎呦呦,我们亲家公的宅子,当真阔气。出了门热热闹闹,回了家静静悄悄。敞敞亮亮的前厅,方方正正的中堂。不愧是先帝钦赐的宅院,便也只有像亲家公这样的将才,才能镇得住这样的宅子。好,可真是好。不像我们家,乱哄哄挤在一起,就好似在耍猴闹笑——” 太史筝闻声诧异回眸,这…… 是谁来了? 第11章 相看 隔着板壁的后院。 傅其乐扶着喻悦兰随亲家老爷参观完宅子,刚准备往前厅去,便听见自家那缺心眼的主母这般口无遮拦的说话,吓得她赶忙拽住主母的手臂,咳了三声以作提醒。 可喻悦兰根本没在意。 直到,她的笑声落去,身边一片死寂,以及亲家公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才让喻悦兰转言道:“呸呸,瞧瞧我都说了些什么胡话。我与亲家公玩笑呢!莫怪,莫怪——亲家公就将心放进肚子里,我家二郎可是伯府的长房嫡孙,未来伯府的继承人。他那银竹雅堂虽比上不您这儿阔气,但那也是丹楹刻桷,别具一格。令爱嫁过去必不会委屈,我们自是为她准备最好的东西。” 喻悦兰惯会给自己找台阶。 太史正疆虽对她这副德行嗤之以鼻,但看在筝与未来女婿的面子上,也就顺着台阶下了。不然闹得不愉快,将来受难的只能是自己闺女。 “哈哈哈,喻淑人快言快语,实在是风趣!风趣——”太史正疆发笑。 喻悦兰也跟着赔笑起。 傅其乐见气氛有所缓和,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今日男方家来得这般急,一进门就塞进来好一堆东西,他家这主母更是一口一个亲家公唤的火热亲昵。丝毫没有见外之意,弄得太史正疆措手不及,云里雾里。 方才只顾着逛宅子一直没顾上问,这会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他得好好问个明白… “喻淑人,老夫一直憋着件事没问。按理说我家与你家昨晚上才刚刚交换了草草帖子,今日该是起细草帖子递去。然后再是你家缴担红,我家回鱼箸。再然后才是下定或相看。怎么老夫今日瞧着,你家是又送帖子,又缴担红,不仅下定还带着相看!?” “这未免也太操之过急。” 谁知,他这话音刚落,他那口中快言快语的“亲家婆”便冲口而出。 “操之过急?哪里哪里,就这我们都嫌慢呢!碰上亲家公这样好的人家,令爱这样好的小娘子,我们能不急吗?我们啊,悔不及没能早点碰上小娘子,恨不得明天就将媳妇娶进门,只盼着小夫妻三年抱俩,好叫我享享儿孙绕膝的福气——” 我滴个老天爷, 大娘子,不会说话就不能少说话? 再怎么想抱孙子,也不能当着娘家爹的面说出来啊!把人家闺女当什么了! 傅其乐两眼一黑,差点没站稳。可眼下主家说话,根本没她插话的份。 她也只能盼着对方老爷能是个宽容要面的主,别计较喻悦兰这胡说八道的臭毛病。 可惜,傅其乐想错了人,太史正疆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面子对他来说,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一次失言,太史正疆忍着。 可这次关乎筝将来在崔家的地位,他便再也忍不住,来了一番先礼后兵。 “老夫虽然很感谢伯府如此看重我儿的婚事,可喻淑人说这话什么意思?” “哦,你的意思是你儿娶我儿,就是为了三年抱俩?就是为了让你儿孙绕膝?那看来若是满足不了你家的要求,你家还不得把我儿扫地出门?结亲,难不该是让两个年轻人此生相爱相亲,扶持结伴,好叫咱们百年后,能安心闭眼?” “你说这话,老夫不爱听。不行,你就怎么把东西抬来的,怎么抬回去——” 喻悦兰是个笨牛,太史正疆更是个倔驴。 这俩人撞在一起,就算是大理寺来了,也评不出个对错。 太史正疆气得拂袖而去。 喻悦兰却还站在原地莫名其妙望向傅其乐,“唉?他怎么了?我说什么了?我又说错话了?我没说错话啊!” “大娘子,你啊你。”傅其乐回看喻悦兰松开她的手臂,是连连无奈摇头,“老奴就说这相看的活,交给三姑奶奶,再不然交给二奶奶去办。您就是不听,非要亲自来。” “说多错多,越多越错。这太史筝可是他家的独女,您待会儿可只去认错,万不可再随心所欲的说话。这媳妇呢?待将来娶进门,咱们再好好调教。现在您只管放低姿态,帮我们二郎把这门亲事稳住。” “您可记住了,二十。二郎,二十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教训我?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我能没有分寸?你快给我哪凉快,哪呆着去。显着你了。” 喻悦兰听不了说教,转头挤开傅其乐就往前厅走去。傅其乐这会儿忐忑着崔植筠这来之不易的婚事,也顾不得拌嘴,赶忙追了上去。 彼时,太史正疆绕过板壁碰上扒在前厅偷听的人,惊讶唤了声:“筝,圆子。” 二人回眸有些尴尬。 浮元子赶忙掰着手中白菜朝太史筝演戏,“小娘子,今日这白菜买的好啊。你看这个白菜,又白,长得又像菜。” 要不说主仆“同心”,只瞧太史筝接茬道:“是啊,今天下的雨不小,出门就该让你给我请辆牛车。” 两个人说话如此牛头不对马嘴,不用别人拆穿,自己便漏了馅。 太史正疆哼了一声抚袍坐下,“都听见了?那就准备好迎接吧,你那好婆母来了。” 老爹正在气头上,太史筝看得出来。 可不等筝开口,喻悦兰便从后头走了过来。但瞧她在望见筝后,仍是未曾收敛,“哎呀,这位长相如花似玉,举止落落大方的小娘子,便是我儿的新妇?来,快让婆母瞧瞧——” 喻悦兰倒是没脸没皮,头一遭见太史筝就往前贴去。若不是筝早有准备,定会被吓上一跳。 正当喻悦兰觉得方才与亲家公的不愉快,就这么糊弄过去时,筝却脱开被喻悦兰握住的肩膀,退后不卑不亢地说:“喻淑人,初次见面。淮南节度使太史正疆之女太史筝,给您问安。” 喻悦兰被眼前人搞得一愣, 太史正疆躲在拿起的茶盏后微微一笑。 瞧瞧,恶人自有“恶人”磨。 筝见人不语,又复说了遍,“给您问安。” “小娘子识礼识礼,倒是我唐突了。你快起来吧。”喻悦兰闻言回神不曾恼怪,要是平日里有人这般,她早阴阳怪气起来。可见方才傅其乐的话,她不是没听进去。 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为了儿子的幸福,就是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 太史筝缓缓起身,她瞧着眼前那崔植筠的母亲,再联想起今早崔植筠那清雅淡泊的模样,不免感叹。 这有其母,怎么未有其子?崔二郎到底是在个什么环境下长成德贤君子的? 崔植筠的背影,朦胧在眼前。太史筝忽然开了口:“晚辈请问,喻淑人今日是为相看晚辈而来的吗?” “小娘子聪慧,这都看得出?”喻悦兰闻言不经主家人邀请,自觉坐在了厅下。 太史筝笑了笑,“哦?您真是来相看的?那缘何刚才我在此处听闻,您与家父似有不悦?” 这喻悦兰本以为搪塞过去的事,竟又被提及,难不成是还未过门的媳妇想要她这个婆母难看? 喻悦兰险些要急了眼,好在有傅其乐在旁按着她的肩膀搭腔道:“小娘子误会,我家淑人口直心快,无甚坏心。再者说期盼儿孙满堂,不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有开罪之处,想必太史老爷大人大量,也不会与我们妇道计较。” 呵,说得轻巧。 太史正疆瞥了眼喻悦兰身边的傅其乐,想这崔家连带着使人没几个省心的。他刚想撵人出去,却在与闺女对视时,将话咽下。 太史筝正了身。 “是也,您说的没错。期盼儿孙满堂是人之常情,可父母爱子心切亦是如此。说来,您二位都无过错。可既然您今日是来相看的,有些话,我便了当告诉您。” “我嫁,是我愿意嫁,是因为你家二郎清正端方,是个不错的儿郎。而我呢?先是我,又是太史家的儿,再是崔植筠的妻,最后才是你家的妇。” “我知道您会拿什么七出三不去的怪道理来压我,可我自小跟随圣人在宫中行走。她总教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只有看重自己,善待自己,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这便是我的想法和态度,望您知晓。想必淑人宽宏,定不会与晚辈计较。” “如此,今日您是选择为我插钗同意,还是留下一两端彩缎,婚事作罢。就交由淑人定夺,晚辈绝无怨言。” 太史筝不曾吝啬表达自己的想法。 然遇柔则柔,遇强则强。才是圣人交给她的处世之法。 喻悦兰陷入沉默,她那牙尖嘴利的性格,竟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太史正疆此时坐在一旁,全然放任旁观,他倒要看看闺女说到这般,崔家那边该是如何反应? 只瞧片刻后,喻悦兰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金钗,起身来到太史筝身边,眯眼笑道:“我儿就是话太少,该找个像小娘子这般能说会道的妻。故今日为你插了这钗,盼你早日来做吾家妇。” 她那言外之意是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太史筝却只笑不语。待到插钗的手从发髻垂落,喻悦兰扭头就要走。“好了,时候不早。傅其乐,回府——” 傅其乐真想笑她自讨苦处,她想婚前逞威风,没想到今日来了却碰一鼻子灰。看来啊,这伯府以后有的闹了。 “傅其乐,你聋了吗?回府!” 喻悦兰又言,傅其乐赶忙躬身同主家道别。 太史正疆却在她们离去前故意高声道:“这都午时了,亲家母,怎么走了?亲家母,吃完饭再走啊!” 可喻悦兰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厅下,太史筝戴着喻悦兰插的金钗,望着空荡荡的门外,想起方才自己对待婆母的那副模样,愣愣地说:“爹,完了,我是不是把未来婆母得罪了……都怪我太冲动,可我就是憋不住——” 太史正疆起身拍了拍她的肩,似有些幸灾乐祸。 “闺女,你不是得罪了。你是彻底得罪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你,这该是咱们家祖传的。想当年,你的姑母,咱们的顺和圣人,就是用一通劈头盖脸的言论,对付了太皇太后。还有你祖母,爹的娘,也是这么得罪你曾祖母的。所以相信爹,你这不算什么。” “如此,待到你下月嫁去,就好好整顿整顿他们读书人家,这趾高气扬的臭毛病。” 第13节 太史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却又在转念后惊呼:“下个月——” 太史正疆收回了放在太史筝肩头的手,“是啊,你这婆母来的时候,两家细草帖子都没交换,她竟连日子都算好了。你说,她这儿子是得多不好找媳妇?” 太史筝有些懵,没再去接老爹的话。她望着满地的定礼仿若是一场大梦降临。 这昨日才答应的婚事… 这么快, 我竟要嫁人了? 第12章 婚期 汴梁十月秋满,晓看明朝冬寒。 在经过半个多月的下聘、下财、定期、过大礼这些繁冗的事宜后,太史筝总算熬到了婚礼的前一天。往前她觉得成亲是件喜事,可如今落在自己身上,喜没觉得喜,竟只觉得劳心伤神,满身疲惫。 卯时,天还未亮。 太史筝夹着枕头歪七扭八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却被一缕青丝拨弄的面颊发痒。 她没在意伸手挠了挠,转个身就又要睡着。 没成想,这似梦非梦的痒,竟追着她的脸庞,同她换了方向。筝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有人披散着头发没梳妆,吓得叽里咕噜滚到了地上。 “妈呀——”太史筝大呼。 浮元子被眼前人的动作惊到,赶忙拨弄起头发,望向地上的女郎解释道:“小娘子。是我是我,我不是你娘。” 我是你娘。 太史筝愤愤抽出压在身下的枕头,从地上爬起,抬手就敲在了浮元子脸上,“我当然知道!臭圆子,大半夜的,你要吓死我啊——” 枕头从浮元子脸上划过,落在她怀中。 她就这么抱着带有太史筝气味的枕头,一脸委屈相,“哪里大半夜?都卯时了。再者说是主君让我来叫你起床的,我这也才刚睡醒。” “爹叫我作甚?该不会崔家那边又有什么幺蛾子吧……” 太史筝打了个哈欠坐在床边,倒头就要往后去,“他们是不是要退婚?退吧,退吧。受不了了,只要让我睡觉,他们想干什么都行。” 谁料,等筝刚刚将脚塞进温暖的被窝,便又被浮元子拉了出来,“呸呸呸,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小娘子又说什么浑话!快起来,崔家今日会送催妆的冠帔来。” “可不能再睡了,醒醒啊——” 太史筝闻言拼死装睡。 浮元子见她没有反应便使出绝招,伸出自己那冷冰冰的双手,捧起筝的脸蛋搓了搓。 太史筝感受到丝丝凉意钻进颈脖,这才无奈起身,冲着将亮未亮的屋外开口说道:“好了,好了。我真是怕了你,去跟爹说,我今早起想吃外街巷的史家瓠羹,外家一个旁边的万家馒头。” “瓠羹!”浮元子两眼泛光,“小娘子会吃,我这就告诉主君——你快点起床。” “好好…好……” 太史筝总算糊弄走浮元子。 只瞧她眼皮一碰,头往后一仰,又沉进了梦乡。 - 而后,若不是为了那口瓠羹,太史筝定是睡到地老天荒。 可谁成想,她刚规规矩矩坐上饭桌,第一勺热腾腾的羹还没送到嘴边,前院洒扫的女使就急急忙忙前来禀报,说是崔家下催妆冠帔、花粉来了。 太史筝害怕待会儿被老爹叫走,吃不上热羹,赶忙塞了几口进嘴。 可那羹汤太热,免不得在口中又是一通翻炒,谁知待到热羹下腹。太史正疆果不其然跟着就来了,“筝,筝。快跟爹走,婆家来人了。别让人家等着,羹待会喝——” 太史正疆二话不说拽了筝就想走。 筝却扒着桌角做起了无用的挣扎,“早饭还没吃完呢!他们就差这一会儿吗?再说爹,你自己去不行吗?” 可没等太史筝把话说完,一个强硬的拳头就落在了她的头顶。 太史正疆催促道:“臭丫头,是你嫁人,还是你爹我嫁人?快点,人家都来了,咱们这就得把回送的公裳、花幞头让人家带回去。他家下的东西,你也得去接。快,快。” “好吧。” 父命难违,太史筝不情愿地丢下了手中的馒头,随太史正疆去了前厅。 - 前厅里,送东西的人依旧是媒人钱氏。 经这一月的来往,钱氏已与父女俩熟络不少,只瞧她在望见二人后,躬身问了句:“节史,小娘子,近来可曾安好?” “好好好。”太史正疆应声。 筝跟着笑了笑,却没开口。 钱氏有些好奇她怎么不曾像往日喋喋不休,“小娘子今日这是怎的?” 太史筝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用那带有大舌音的口气回道:“早饭…太烫…烫到舌头了……” 大抵是筝的样子太滑稽,钱氏竟大笑起来。 就连老爹也不曾跟她站在一边,“你啊,就好像太史家总不给你吃饱,饿着你一般。明日就要嫁人,我瞧你明天见了女婿,能不能叫全他的名——” 太史筝气得跺脚,可看在自己舌头捋不直的份上,她便放过老爹一马。 厅下,气氛喜洋洋,天光暖洋洋。 钱氏笑罢,便回头命人将东西呈了上来。太史正疆也示意杂役把给自家女婿准备的东西端了过来。 趁交换的间隙,钱氏似是想到什么,随口问道:“节史,今日该您家女眷到男方家去挂帐铺房,这长辈们可都出发了?您看看反正伯府那边已经派了马车来,用不用妾身待会将人一块领去?” 女眷?啥女眷? 太史筝诧异看向老爹。 太史正疆却按去她探出的头,防止闺女乱插话,“多谢媒人婆好意,她们待会自己过去。就不劳你挂心。” “节史哪里话,这都是妾身该做的。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交差了。您二位,莫送。”钱氏得了回话,这就要告辞。 太史正疆笑着目送人离开。 太史筝却忍不住用她那不太利索的舌头追问:“铺房?挂帐?还咱家的女眷?爹,咱家……现在除了我哪来的女眷?啊!莫不是…你把我那个能抡十斤长刀的大嫂请回来了吧!可大兄……不是说,要打仗,回不来了吗?” “你拉倒吧,叫她?你看她是能挂帐?还是会铺房啊?他崔家啥时候要拆祖宅了,我再帮你把你那好大嫂请来——”太史正疆矢口否认。 太史筝犯了难,“那还能有谁?咱们老家早就没人了?你总不能是在外头租了个假亲戚吧!” “行了,别瞎猜,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去去,趁着没凉,赶快回去吃你的瓠羹去。总之爹肯定给你办好,绝不会给你和咱们太史家丢面,放心吧。” 太史正疆说罢,两手往身后一背扭头就走。 独剩太史筝一人站在厅下一头雾水…… “谁啊,到底是谁?” “总不至于,我还有个什么不知名的姑母流落人间……” - 辰时,伯府。 因为崔植筠的婚事,大房二房难得坐在一起用早饭。 可饭用到一半,听说钱媒人将女方家的公裳带回来,喻悦兰便搁下瓷勺开口道:“钱氏,你可问了?亲家那边铺房请了谁来?我也好做准备。” “节史那边没说。”钱氏摇摇头。倒也怪她嘴笨,不好意思直问。 好在儿子喜事将近,喻悦兰心情大好。她见钱氏没问着,也没去责怪,只拿起筷子念了声:“没问到就算了,坐下一块吃饭吧。待会她家来人,有你忙的。” 钱氏闻言应了声:“是。” 待到她落了座,隔壁坐在大房二房中间,身穿拂紫绵缎衫,头簪雀钗的贵妇,三姑奶奶崔半芹,却冷不丁瞥了眼二房开口说:“我记着二房前段时间娶新妇,灵山县主家来铺房的是——” 崔半芹故意停顿。 立侍在一旁伺候的邹霜桐赶忙接腔,“是祈郡王妃与县主的姨娘,通侍大夫家的王夫人。” “唉,对对。当时郡王妃不是带着一众使人婆子?那活干的是漂漂亮亮,临走前郡王妃瞧见门口那张小案上空落落,竟还给小两口的房间添了对价值不菲的绿如意!哎呀,这皇室宗亲,就是跟咱们不一样!” 崔半芹就是个势利眼,挑事精。 别瞧她是嫁了个磁州团练使,可人家赴任连家中的狸奴都带了去,就没带她。 所以,崔半芹自出嫁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娘家。 她整日里,是不站大房,不挺二房,没事就爱撺掇两房来回掐架。哪回要是不小心惹火上身?她就只管去老太太房里哭闹,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往前她还顾忌着大哥当家,大嫂是个什么落魄的龙图阁待制之女。 可自从二房娶了灵山县主,崔植林做了县马,攀上皇亲。崔半芹这心啊,就开始往二房偏移。只瞧她话音刚落,便将眼神朝喻悦兰递去,“就是不知,咱们植筠的新妇,会来些什么亲戚?” “听说他家在朝中,除了一个在外领兵的兄长,和一个归明来的大嫂。也无甚势力。虽说节史这名头不赖,礼遇也算优待,可到底就是个授予宗室、外戚的虚衔。” “咱们伯爵府,好歹也是百年门第,文臣世家。切莫丢了脸面。且大嫂嫂您是大房,是正了八经的伯爵府主母,也不能被人比下去不是?” 崔半芹话里话外抬举二房,贬低大房。 喻悦兰今日是瞧着崔植筠大婚的份上压着没发火,她真不知谁给小姑子这般胆量…… 抬眸盯着崔半芹,喻悦兰恨将人暗骂一通,“得了吧,狗腿子。老祈王死了多少年了。他家风头早就过了,这么多年他家除了姓齐,手里哪还有什么实权?这你都要攀?还好意思嘲笑我家媳妇?装,你就继续装。等没了老太太,我看你怎么办——” “大嫂嫂,大嫂嫂?”崔半芹抬手在喻悦兰眼前晃了晃,“您怎么不说话?您瞧什么呢?” 喻悦兰望着崔半芹那人畜无害的样子,忍不住白了一眼。 这小姑奶奶惹不起,她便将矛头调转去了褚芳华身上,“我瞧?我瞧二房今日怎么又是植松媳妇来伺候?植林媳妇呢?你们的灵山县主呢?该不会看不上咱们这些老的,不愿意跟咱们吃一桌饭吧?” 此话一出,褚芳华的脸唰一下从刚才的洋洋得意,闷到了桌底。 县主进门第一日,二房不是没给她立过规矩。 可人家压根不搭理。平日里婆媳碰见,人家也是摆出一副高傲姿态,说不两句扭头就走。褚芳华碍着郡王府,虽有怨言,却也不敢过多苛责。以至于把在亲儿媳妇那受的气啊,全都撒在了邹霜桐身上。 可谁让邹霜桐也是个愿巴结,能忍受的。 只瞧婆母没开口,她便抢着开口:“大伯母哪里话!您可是堂堂喻淑人,谁能与您吃一桌饭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我家大嫂出身贵胄,这些伺候人的活,她哪里做得来?做不好冲撞了诸位长辈怎么办?可虽说没有大嫂,这不还有侄媳?侄媳孝敬诸位,自当尽心尽力。” 第14节 邹霜桐说罢望向桌前,对自己这番说辞甚是满意。 喻悦兰却冷笑一声,“你?你能跟你婆母最喜欢的县主比?” “植松媳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惯会用那张嘴,真到了干活使唤人,你就全扔给我们植简媳妇,到最后该表功了,你倒能耐,功劳全成你一人的。” “呵,也就我们植简媳妇跟她那庶母一样,是个老实蛋。你看看咱们院里,还有哪个能任你这般欺负?” 喻悦兰此话不虚。 可邹霜桐心里有鬼,面上却还嘴硬,“大伯母,您可不能这么说?侄媳这兢兢业业侍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信您问堂嫂,看看侄媳到底有没有抢她的功劳!” 彼时,众人将目光送去那个站在角落,裹着襜裳毫不起眼的女子身上。但瞧那女子脸蛋圆圆的,个子矮矮的,似因众人的关注而感到局促。 这便是大房庶出的长媳——仓夷。 仓夷抿了抿嘴。人微言轻,笨嘴拙舌的她,总怕得罪于每个人。以至于,众人等她憋了半晌,却只等到一句:“婆婆,堂弟媳妇,你们别吵。都是仓夷不好。” “笨货。”喻悦兰忍不住大骂,“给你口气,你都不会自己争。憋死你得了。” 仓夷的头又低了去。 邹霜桐满眼都是对她的嘲笑。 钱氏扫视一圈,悄悄搁下碗筷。想她这早饭没吃几口,戏倒看了一堂。只是这筝小娘子,往后该怎么办?这岂不是狼入虎口,任人宰割? 钱氏暗自叹息着。 喻悦兰却将碗筷一撂,起身就要离席。 谁知,恰从前院风风火火跑来几个女使,冲着屋内就说:“主母,二奶奶,三姑奶奶。太史娘家来人铺房了——” “来就来,你急什么?”喻悦兰语气中带着怒意,“将人请进来就是。” 可她的话音落去,但瞧几个女使左右一对眼,竟齐齐道了声:“主母,奴们瞧,您还是亲自去接吧。这人啊,奴们恐怕请不动……” 第13章 铺房 “请不动?你们一个个……” 喻悦兰沿着桌边走向门廊,一个劲地抱怨道:“是西王母来了?还是九天娘娘来了?我瞧你们就是犯懒。傅其乐,走,随我去前院瞧瞧。” 主仆二人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远。 崔半芹抬眼瞧了瞧门外的丫头女使,出言相问:“你们快跟姑奶奶我说说,那边请了谁来弄这么大阵仗?” 女使们却支支吾吾,想着法地躲开她的问话,“三姑奶奶,还是您自己过去瞧吧。我们几个还有活,还有活——” “奇了怪了,这是怎么?” 崔半芹的好奇心瞬被钓起,她起身碰了碰旁边的褚芳华,“二嫂嫂,不得行。走走走,好奇死我了,咱也去瞧瞧太史家请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崔半芹看热闹不嫌事大。 褚芳华却不知为何今日情绪不高,她被崔半芹拉着起了身,临走前,只同欲跟她随行的邹霜桐嚷了句:“你少往前凑,你去厨房盯着,红枣乳鸽汤若炖好了,就给你大嫂送去。” 瞧着她还在为月前那事记仇。 邹霜桐轻快的步子立刻停在门内,她那脸耷拉下来难看,出言便是悻悻应了声:“是,婆母慢走,姑奶奶慢走,可千万小心脚下。” 送汤,送汤。 大早起喝这么补?不怕喝吐血? 邹霜桐忍不住朝门外啐了一口。 跟着转头瞥见柱子前立着的仓夷,她忽面色一变,莫名其妙开始为仓夷抱屈道:“唉……堂嫂,有时候我是真心疼你。你说你,虽然出身不好,但你是真能干。府里十个婆子,顶不上你一个。可怎么总落埋怨呢?” “都说咱家婆母难伺候,伯爵府的媳妇难当。其实我瞧,都是无人帮衬,重担全落在咱一人身上。出力也不讨好!” “不说我们屋,你也知道。但说你们大房,植筹媳妇是个不着调的。且听说那二郎新妇,可是在宫里养大的,那得多金贵啊。指定是比我家那位还难伺候。你说说,你这日子以后怎么熬,咱的日子可怎么熬——” 话外装可怜,话里尽风凉。 邹霜桐假惺惺的样子实在可笑,仓夷老实,却也看不惯她这副小人嘴脸。 植筹媳妇虽不着调,可从不挤兑她这个大嫂。而二郎媳妇呢?人还没进门,怎知她好或不好?邹霜桐现在就开始挑拨是非,真是不安好心,见不得别人半分好。 “堂弟媳妇,这鸽子汤,我替你送去二房。” 仓夷没接茬,她知道邹霜桐无故替她说话是为了什么。 倒不如直接挑明了好。 邹霜桐目的达成,欢欢喜喜跨出了门,随后扔下一句:“那就有劳堂嫂了,我家大嫂喝汤前记得帮她捞干净红枣,千万不能让她见着——”就不见了踪迹。 仓夷望着空荡下来的前厅,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活啊, 到底还是落在了她身上。 - 前院。 喻悦兰晃晃悠悠走来,刚想出声问问是谁这么大的阵仗,却在抬眼时讶然。只瞧堂下有人身穿袍服端坐一旁,院前空地上,更是数十位女官模样的人整齐肃立。 喻悦兰甩开傅其乐慌慌张张上了前。追随而来的崔半芹见这阵势,拉着褚芳华停在了不远处,“什么情况?宫里怎么来人了……” 褚芳华蹙眉不语,二人也不再贸然上前。 彼时,孤坐在座前的人起了身,不等喻悦兰张口,她便恭恭敬敬地行礼:“司宫令袁彩瑞问喻淑人安,臣奉贤太妃之命,携尚寝局特来为太史宅嫁女挂帐铺房——” “司宫令?”“尚寝局!” 此话一出,让在场看热闹的人为之一惊。 尚寝局来给二郎媳妇铺房! 真是好大的派头,这是何等的恩典?足足甩了二房那郡王府十万八千里。 躲在一边的崔半芹,只觉方才与大房说过的话,结果反过来啪啪打了自己的脸。 “小娘娘?” 喻悦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说袁彩瑞,她倒是在太皇太后寿诞上,见过此人一回。 不过那时袁彩瑞只是顺和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小司言,听说顺和皇后走后,她便随着皇后的养子,当今圣上齐鲤元,一同去了贤太妃易氏的殿中服侍。直到今上登基,她才坐上了司宫令这个位置。 可说起贤太妃,喻悦兰却从未见过。 她为人低调,不爱出风头,更是极少露面。早年虽是接替顺和皇后照拂今上,今上却跟原来一样继在自己亡故的生母名下。以至于新君继位,顺和皇后未被追封,她也未能立为太后。但今上念及养育情份,一直以太后礼遇相待,故人称一声小娘娘,与那渔翁得利的褚太后分庭抗礼。 只是……小娘娘为何要作为太史家的女眷来命人铺房?且这袁彩瑞可算得天子近臣,又怎会听得她的吩咐? 其中渊源,喻悦兰自难以理清。 袁彩瑞却盛着天家威严提醒说:“喻淑人,小娘娘已将一切吩咐妥当,还劳烦您带路。莫误时辰才好。” 这边开了口,喻悦兰不好再去怠慢,她赶忙抬手请人,“瞧我这脑子,一见贵人驾临,竟什么都忘了。请请请,您且随我往银竹雅堂去。” 袁彩瑞颔首不语。 尚寝局的人规规矩矩跟着,行走于伯爵府中俨然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快到婚房跟前,崔半芹终忍不住追上喻悦兰,压低声音问:“大嫂嫂,大嫂嫂。太史家这么有本事?她们真是小娘娘派来给植筠媳妇铺床的?那可就算是娘家人啊!” 崔半芹脸变得忒快。 这会儿她又抛下灵山县主,转头贴上了跟小娘娘“攀亲带故”的太史家。 喻悦兰却不肯惯她那臭毛病,只见她挥手拂去崔半芹的手,神气道:“笑话,那还能有假?我家媳妇可是自小在宫中长大,得些长辈们的照顾,也是自然。小姑躲开点,还有那闲杂人等退一退,别挡了贵人的道。” 喻悦兰这话是故意说给二房听。 只见她微微侧身,挤开崔半芹给袁彩瑞让了道,“袁内人,这屋便是我儿与媳妇的婚房,铺房的事就劳烦诸位了。我这就吩咐厨房,给诸位准备茶水。您请——” “多谢喻淑人。”袁彩瑞不闻她们的争强好胜,只说着该说的话,办着该办的事。 但瞧喻悦兰陪着笑。 袁彩瑞昂首跨门一挥手,便是一声威武地令下,“吴司设,尚寝局的众人听令,挂帐——” 尚寝局的人得了令。 大红色的幔帐抛开在众人眼前,又洋洋落下。未燃的火烛,与满处张贴的喜字窗花,隐约在这一刻。 尚寝局办事井井有条,就连那幔帐落下的褶皱,都是均匀相衬,差不得分毫。待到帷幔挽进帐钩,司设与典设二人便拿着三司尺,精细地测量比对左右的尺寸,而后确认无误才敢向袁彩瑞通禀。 只这一系列动作下来,便震得在场人连连拍手叫绝。 崔半芹更是巴着上前奉承,“宫里的贵人办事,就是细致入微。大嫂嫂,娶到这样的媳妇,您就等着享福吧。” 喻悦兰这会儿夺了上风,那嘴角尽是止不住的笑。 彼时,追去前院找了一圈没见人的邹霜桐,总算赶上了这热闹的场面。 可她才刚刚挨着褚芳华站稳脚,言语了声:“嚯,好大的排场——”就被婆母呵斥起来,“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小娘娘?我娘家姓褚,我可曾说过什么?走走走,快走。再不走,你以后就跟着大房过。” 这是又抽什么风? 你娘家姓褚不假,可你跟太后都快出五服了…… 邹霜桐满脸不屑,却还是不得不跟着婆母离开。她自临走前是望了又望,叫崔半芹瞧去扬声问道:“植松媳妇,怎么走了?你婆母呢?” 邹霜桐俯身回禀,“三姑奶奶,我们二房还有点事。就先走了,您慢些瞧。” “有事啊,去吧去吧。”崔半芹表面上笑着挥挥手,可转头就跟喻悦兰窃语,“二房能有什么事?八成是急眼了。大嫂嫂,你瞧她多小心眼。” 喻悦兰闻言瞥了眼崔半芹,心想不是方才她帮着二房呛巴自己的时候了? 真够烦人的。 喻悦兰再开口就要撵人走,“是,她心眼小,我心眼大。我不跟你计较。姑奶奶没事去看老太太吧。这也没你什么事,就别再在这儿杵着了。” 怎么?是想撵我走? 没门。 崔半芹这人不止眼皮活,脸皮还厚。 第15节 那边屋里正巧碰上尚寝局的人铺好床,点对太史筝的嫁妆,准备陈列妥当。她便趁势,躲过喻悦兰的话,往屋里凑,“大嫂嫂,这些都是植筠媳妇送过来的嫁妆?我怎么瞧着,似有好些没见过的宝贝?” “这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还有那些笔墨纸砚花雕木刻,都是官家赏赐的。” 司设回了她的话,却被司宫令咳了一声示意其多言。崔半芹却在旁惊呼:“官家?御赐之物!好好好,我家媳妇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本事。” 丢人现眼。 喻悦兰当下觉得只有这四个字能够形容崔半芹的德行。 她怕得罪贵人,亦怕被太史家看扁,便起身插话道:“司宫令,尚寝局的诸位,今日辛苦,瞧着临近午时,各位贵人就留在府中用饭。也好让伯爵府好好招待招待诸位,以示感谢。” 别瞧喻悦兰平日里如何飞扬浮躁,但也知道个礼仪规矩。 可她邀了人,司宫令却婉拒了喻悦兰的好意,“多谢喻淑人盛情,就不麻烦了。臣等不过是奉命行事,这午膳就免了吧。待会儿铺完房,臣等也该回宫复命。若让贵人久等怕不好。” “对,切不能让贵人怪罪。”袁彩瑞搬出小娘娘,喻悦兰只能顺着她的话说,“既是如此,饭不吃,那该回给女方亲眷的茶酒和利市,诸位可一定得收着。沾沾喜气。” 袁彩瑞瞧着不好再去推让,只得应道:“好,那臣等就帮您将东西带回去呈给小娘娘。” 喻悦兰点了头,转眸示意傅其乐去准备。 谈话间,尚寝局的人将核对好的清单递给袁彩瑞查看。待她首肯,一行人才敢规规矩矩退出屋外。 彼时,喻悦兰站在屋内回首相看,那被收拾的妥妥帖帖的婚房,忍不住几番惊叹,“天老爷,这么一收拾,哪还看得出这是雅堂?简直就是金屋啊!我家算是沾了媳妇家的福气,真是多谢小娘娘恩典。” “喻淑人满意就好。”袁彩瑞依旧是那副严肃相,“事已办成,臣等便预祝崔郎君与太史小娘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告辞了。” 袁彩瑞道了别,一行人雷厉风行地来,走时亦是干净利落地走。 喻悦兰与崔半芹将人送到前院,袁彩瑞便不许再送。她接过傅其乐送来的茶酒和利市,头也不回地跨了门。 门外,袁彩瑞急匆匆下了台阶,来到一辆朴素的马车前。 原她这般匆忙,是有人等着。 但见竹帘下的那张脸,在她停顿后,变换了颜色,“事办完了?” “是。”袁彩瑞低声答。 她似乎等待着车内人发出指令,车内人却斜看向午时照进轩窗的光说:“那就出发去怀庆坊吧,你明日不是要作为长辈参加她的婚礼?今日就不必回去了。” 袁彩瑞却在听闻后,蹙着眉头应了句:“您也要过去?可那位吩咐过,不准您在两家大婚前见小筝。” “嬷嬷,连你也要抛下我,跟她们站在一起了吗?我是连与她见面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吗?” 一声怅然地叹息从帘内,传向帘外。 袁彩瑞这才肯抬起头向车内看去。她有几分动容,却也存着几分犹豫。可最终,她还是将手一挥,选择陪车内人留在“原地”。 “启程,去怀庆坊——” 第14章 没戏 怀庆坊的街面上,有家旋煎羊白肠的小摊。 齐鲤元记得自己刚登基那会儿,偷跑来太史宅看筝,跟她来过一回。那油香夹着羊肉味的膻味,他不喜欢,却到现在都还记得。没想到,一晃昔日的破旧小摊,如今竟已开起了铺面。 望着马车外熟悉又陌生的一幕幕,齐鲤元有些感慨,可更多的还是失落。 明明是自己先认识筝的,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成功,怎么就被崔家那货抢了先呢? 马车依旧在走,可外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吆喝,惹得齐鲤元的注意,“婶子,麻烦半分旋煎羊白肠,一个辣脚子。我在这儿吃——” “停车。” 齐鲤元冷不丁地出言,马车猛地急刹。惊得袁彩瑞赶忙相问:“十哥,怎么了?” 齐鲤元却慌张掀帘而出,朝着袁彩瑞道上一句:“舅舅家就在前头,嬷嬷先去。”就转头离去。 车前随行的内侍见状不由得望向袁彩瑞,“司宫令,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袁彩瑞回眸看去齐鲤元离开的方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只吩咐说:“你去跟着官家,远远跟着便好。无事不得上前,有事随时通禀。” “遵命。”内侍得令追随而去。 袁彩瑞站在街面上,头顶的李树已有些凋敝。她淡然看着齐鲤元匆匆的背影,暗自感慨:“去吧,十哥,万事都该有个了断。这事便也只有小筝能给你个答案。” - 铺面外摆放的桌案,太史筝埋头趴在桌前等饭。可不知为何有人堂而皇之坐在了她的对面,筝觉得不好,便直白地拒绝,“我不拼桌,您要方便,旁边还有很多空位呢。” 那人答曰:“我就坐这。” 太史筝心想这人怎么这样死皮赖脸! 她抬起头就准备跟人理论一番,不成想,眼前人倒叫她大吃一惊,“官,官,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好逑……你坐吧。” 好险,差点就叫了声官家出来。 太史筝拍了拍心口给自己压惊,齐鲤元稳稳坐在了对面,与她接话道:“嘁,你若是淑女?那朕,真,真是不可能!” 俩人如出一辙,叫旁人看去着实病得不轻。 太史筝却因场面太过滑稽骤然笑起,齐鲤元也跟着憋笑不语。 笑闹间,太史筝点的东西上了桌。 她收起笑容,抽出竹筒里的木筷问道:“十哥,怎么会在这儿?” 齐鲤元恢复平静,鼻间嗅到的依旧是那令他不喜的羊膻味,可他望着筝的眼神却充满了爱意。 他开口似有抱怨道:“怎么?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再不来看看你,你就要成别人的媳妇了。到时候啊,再想见你,可就难喽。” 少年眼睛明亮,清澈的嗓音埋藏着让人难舍的过往。 此刻面对太史筝的,也不再是年轻的帝王。 可当筝正视起齐鲤元,她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平静地如已落定的枯叶。她笑着对他说:“奇怪,这世间还有十哥想见却不能见的人?” 筝在装傻。 眼前人在想什么,她都心知肚明。可她却在等那个真正装傻的人先开口挑明。 齐鲤元陷入沉默。 太史筝夹起自己最爱的羊白肠放入口中,香气丝丝入扣,市井的烟火温暖着她的腹肠。如此,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真正活在世上。 曾在宫闱生活的那十余年,筝不能说不好,却总觉失真。亦或是说被困住原地。 到处都是望不尽的亭台楼阁,和被规矩体统逼到紧绷的神经,太多的忌讳与不能,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根本不是筝想要的生活。至于什么虚无的尊贵、权势,她更弃之如履。 就如同那日崔植筠同她说的一样,功名利禄虽令人痴惘,只当是浮华易散。 中午的光照在齐鲤元身上,没有太多纹路的锦袍,却泛着耀眼的光。 他明明在筝的眼中望不见一丝悸动,却还是执拗地问:“筝,跟我走好吗?你明明就不爱那崔二郎,那崔二郎也不爱你。你嫁给他不过是因为——” 选后二字到了嘴边,最终变成一句空白。 他分明怀疑自己的自作多情。 于是乎,齐鲤元不再装傻,太史筝也如是回答:“走?十哥,咱们能去哪啊?你还不明白吗?咱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两种人。我是不爱崔二郎,甚至不曾相识。可我亦不爱你啊。” “两个世界的…两种人?”齐鲤元不甘于这个答案。 太史筝却搁下木筷,将盛有羊白肠的瓷碗推向齐鲤元,他竟下意识躲了又躲。 筝望着明晰的答案,这样说道:“就好比这盘带有膻味的羊白肠,我记得十哥从前就觉得此物腌臜,难以下咽。然从方才坐下开始,十哥还是一样,一举一动皆避之不及。而我却不同,我觉此物味美,乃人间至味。十哥,你与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种东西。能和你过那样生活的人,只有珏姐姐,也只有珏姐姐配过那样的生活。她会承担她所能承担的一切责任,她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齐鲤元愣愣望向眼前人,他恍惚读懂了她话中深意。他似乎也从未思量过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合适,他只是一味的想要得到那个儿时追赶过的女郎。 所以在这层芥蒂之下,他们必定会与过去的时光道别。 “谢谢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午后和煦的风吹过,这次露在太史筝脸上的笑容,真挚而纯粹。 她起了身,“婶子,麻烦帮我把剩下的打包——” 热烈的回应回荡耳旁。 待太史筝接过老板娘装好的辣脚子和羊白肠,她最后朝齐鲤元念了声:“十哥,姑母不在了。你要好好的,我也要好好的,咱们都该好好的。” 太史筝转身离开座前,却忽闻身后人相问:“那崔二郎就能陪你吃这些东西吗?他就能理解你吗?” 这些东西? 那是珍馐美味! 太史筝回了头,她总不能说当初看上崔二郎,有部分原因就是他不挑食。 她便只“嗯。”了声。 齐鲤元那头虽让了步,却仍未罢休道:“那好,太史筝。我等着,我等哪日你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就是我的了!” 这人还真是油盐不进呐! 我这还没成亲呢,怎么就咒我啊! 此话一出,太史筝赶忙摸着木头狠狠拍了三下,生怕触霉头。只听她在三声呸呸呸后,愤愤应道:“那你等着吧!等到下辈子见鬼去吧,崔二郎我嫁定了——” 冤家聚头,不欢而散。 齐鲤元目的不成,还落得一肚子气。他那黑脸的样子,惹得内侍不敢上前。可筝呢?她自不会与个小屁孩计较。她是心有期待,脚步轻盈地离开。 她啊, 明天可就要嫁人了—— 第15章 大婚 十月初八,宜嫁娶。 伯爵府自天还没亮便开始热闹起来,无论是嫡系的,旁支的,皆早早赶着来帮忙招呼,丝毫不敢懈怠。可但瞧外头人声鼎沸,银竹雅堂内崔植筠却一身公裳安静坐在不算明亮的堂下。 他眼中光影变了又换,看不出一丝波澜。 崔植筠读不懂自己此间心事,他甚至有些觉得茫然。他茫然于将和自己共度此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茫然于该怎么照顾好她。 第16节 他大抵明了作为一个丈夫该有的责任,只是从未有人真正教过他,那到底是什么。 若是像母亲与父亲过上这般怨怼的一生,他多少有些畏惧。 可当天光一点点攀上汴京的城墙,洒落进千家万户的窗台上。崔植筠面前的花幞头便缀满了希望。 “二郎君,该出发喽——”窗外忽而有人吆喝。 崔植筠没再犹豫,他稳稳端起花幞头戴在了头上。 晨迎昏行,灿烂的日子始于两姓联姻的缔结。此刻,他决定鼓起勇气与那名叫太史筝的女郎,一起摆脱掉那些不好的过往。 但愿妻心似我心。 只是可怜单纯的崔二郎,到现在还不知对面的女郎便是那日他自认的轻浮浪荡人啊! - “小娘子,小娘子。你是不是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虽说我也觉得太早,可你快起来。袁内人,带人杀过来了!你再不起来,主君都救不了你——” 告春苑里,太史筝四仰八叉睡在梦乡,她这特有的松弛感着实令人艳羡。 可怎么也得看看日子。 一股股杀气逼近闺房,浮元子情急之下捏着太史筝的鼻子不松,只盼她能憋醒。 可谁知,筝伸手像个翻了个的王八,扑腾两下,就没了动静。 坏了,不会给憋死了吧。 浮元子赶忙松了手。可大敌当前,这人不醒可怎么办?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她反应,袁彩瑞就带着一众宫人杀进了屋。 “啊,袁嬷嬷。” 浮元子故意提高声调,侧身挡了挡床上的人,夸张的要命,袁彩瑞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筝是她看大的,她从前就知道,这丫头根本不像面上表现出的那般知书达理,她那自由烂漫的性子就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下可好,如今跟着她那更不像话的爹,完全撒了欢。整日里把自小学的淑慎贤德,全给抛脑后了。 这往后嫁去婆家算什么样子。 袁彩瑞正身肃立,开口令下:“去把人给本官拉起来——” 浮元子惊愕万状。她站在床前左顾右盼。最终她狠狠心,在宫人靠近前躲去了一边。 浮元子赶忙搓手拜了拜,“小娘子,自求多福。圆子也对付不了司宫令,谁能对付得了她呀!你就原谅圆子这一回。” 只见床榻边,宫人架着太史筝的肩膀,将人立去了床前的地毯上。这嗖的一下从天上到地下的感觉,让筝迷迷瞪瞪醒来。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滑的脚面,又回眸瞧了瞧杂乱的床榻,不敢置信地用手比划道:“我不是应该在那?我怎么就站起来了!” 浮元子在旁偷笑。 可袁彩瑞根本不给筝任何喘息的机会,迎亲的时辰迫在眉睫,她即刻吩咐众人行动起来,“来人,速给小娘子洗漱梳妆。莫要误了时辰,让新郎官久等。” “是。”宫人应声而来,将人团团围住。 太史筝猛地一激灵,这怎么?就好似回到了从前在坤宁殿中的日子呢…… - 新娘子初醒, 新郎官却已出门往中庭去。 朗朗君子,修身德正,崔植筠穿梭于红绸飘忽的廊间,眉目清冽若金明池中秋水,挺拔的脊背,也未得一寸尘染。 他来到崔寓设的筵席前,端起备好的酒盏。这是崔植筠在亲迎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只闻父亲在儿子将要饮酒前叮嘱:“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儿子在叮嘱后答曰:“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然这些话本该包含长辈给予后辈的关怀与勉励。可这父子二人僵硬的对答,却仅是遵循礼制而已。 片面的教诲无法让人动容。崔植筠与崔寓两两相看,如从前一样,无从置喙。 “儿子走了。”崔植筠拱手道别。 崔寓点了点头。 直到,唢呐起了头,新郎官骑在高高的马上头,迎客走在前头,花檐子跟在后头。 那亲迎的喜悦才落去了每个人的眉头。 一路喜气洋洋的吹打,一路穿过或宽或窄的坊巷。但凡碰到有人高声道贺,崔植筠便允上大家一个彩头。弄得恭贺声不断,人人道是:这家公子定是娶了个女娇娥—— 好不容易来到太史宅外,喜乐依旧没停,只是吹得急促,似有那催促新娘速速梳妆之意。 彼时,易字诗、齐佳觅, 还有那日未曾露面的夏不愚循声钻出门外。 仨人站在台阶上,挤来挤去。就只为能第一个瞧上崔植筠一眼。 “哪个是崔植筠?我怎么瞧不清?”齐佳觅爱凑热,使劲闹伸着脖子往前。易字诗免不得嫌弃,“眼神不好你还看?不就是马上那个——” 齐佳觅得了指引,这才将目光定在了崔植筠身上,“唉?你真别说,虽说我喜欢皮肤黑的,可这崔植筠长得还真就俊诶!” 这回易字诗不再反驳,崔植筠长得确实不赖。 可夏不愚却不愿意了,他站在俩人身前低一阶的台阶不屑道:“嘁,就这?跟本衙内比差远了。要我说,筝就应该嫁给我。这样我俩婚后谁也不用管谁,我爹也不用天天逼我娶那些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反正夏家有我顶着,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齐佳觅大笑。 “夏老五,你家有你一个就够够的了,你还娶筝?且再说你那满腹的花花肠子,可快离我们筝远点。” “是,我家有我够够的,那我可以倒插门啊!”夏不愚据理力争。 易字诗与齐佳觅却对他甚是无语。只瞧俩人抬眼一合计,左右推着身前的人就是一个:走你—— 恰在此时,亲迎队伍将要接近正门,夏不愚一个踉跄跌在了崔植筠的面前。崔植筠赶忙勒马,翻下身就要去扶地上的人,“这位舍人当心。” 夏不愚大抵是自觉丢了脸,便以袖掩面转头,恶狠狠盯着阶上的人,那眼神就好似在说:你们俩,给本衙内等着。以后丰乐楼的雅间,谁都别想再用! 可崔植筠不知夏不愚此番何意,怎还有人坐地不起?难不成是什么怪异的习俗? 他将眼神求于宅门阶上的娘家人。 齐佳觅的鬼点子一闪而过,开口便说:“新郎官还不明白夏老五不起何意?他啊,是跟您讨利市呢——” 讨利市, 本衙内需要他赏钱! 夏不愚听了这话猛地起身,狠狠揽着齐佳觅的脖子就往宅里去,余剩下崔植筠半掏利市,懵在一旁。 易字诗赶忙上前命人向亲迎队伍分发彩缎,替那俩货打起了圆场,“新郎官莫怪,今日喜庆,闹一闹也热闹。他俩平日并不这样,来来来,别耽误,摈者快来问事——新娘子那边都准备好了。” 摈者上前出言接起流程,崔植筠这才回过神,答曰:“吾子命植筠,以兹初昏,使某将,请承命。” 摈者对曰:“太史筝固敬具以须。” 声声对答传进前厅,太史筝霞帔盖身,妆面华丽,端着金丝团扇掩做羞意。 她那心啊,在听闻其声后,就止不住的乱跳。 夏不愚望着筝,满是惋惜,“筝,确实还挺漂亮的。只是她的有趣,一直遮盖住了她的美貌。” 齐佳觅沉醉于筝的美丽,却还是忍不住回嘴,“闭嘴,还用你说。” 而后,易字诗进来通禀。 太史正疆与替小娘娘办事的袁彩瑞相视一眼,双双起身来到太史筝面前,带着满是长辈的慈爱与爱惜,轻声叮咛……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太史正疆正了正她的凤冠。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袁彩瑞摆了摆她的霞帔,为她结上佩巾。 筝这一路,虽然看上去并没有拥有太多圆满,甚至有很多人都从她身边离去。可她却从没缺少过爱这个东西。以至于她的内心永远充盈。 她笑着答曰:“女儿遵命。” “去吧,闺女。” 没有再多感伤的对白,只因太史正疆知道,无论筝在哪都是她的闺女。他亦笑着挥手,就像送别远行的故友。他虽沉默,筝却明了家一直在这里。 太史筝转了头,大胆地往前走去。 彼时,金典簿立在门口的人群中,为走来的新娘戴上相赠的白玉璎珞,以及转达司寇珏的话,“这是娘子送您的贺礼,娘子让臣转告,何必听之任之,她愿小娘子笑口常开,维护好自己那颗难得的本心。与新婿一直走下去。” 金典簿说罢便退了场。 甚至没来得及等太史筝说声谢。 热烈的唢呐仍在吹响,太史筝带着家人的叮咛,与友人的祝福跨出门外,离开了家,去往了将来。 那要与之携手的郎君就立在灼灼的天光下头,她透过薄薄的扇面,望他的脸。 崔植筠礼数周全,伸出手臂便要助她登檐,可太史筝偏要抓住他的手,狠狠摸了那惦念已久的掌心。 是温暖的,是柔软的。 崔植筠诧异抬眸,可不知是不是太史筝有意将团扇偏移,只瞧一张熟悉的侧脸映去了他的眼底。 这让崔植筠更加诧异—— 等等… 这不是那个“登徒女”! 不会,怎会?定是某看花眼了。 第16章 洞房 似曾相识的侧脸转瞬即逝在崔植筠眼眸,太史筝松去他的掌心登檐而上。 崔植筠却不罢休地看了又看,可那张脸却已经消失在端庄的团扇之下。 新郎官似乎沉迷与新娘子的那张美人面。 亲迎的长辈见机打趣,“瞧瞧,我们新郎官瞧见新娘子都走不动路了。来来来,新郎官莫急,今晚洞房花烛,还不有的是时间细细欣赏。咱们现在啊——得将新娘子接回去喽。” 此言一出,热闹的宅前,笑声四起。独独崔植筠脸红若身上着的公裳。 第17节 怎的,他还害羞了? 太史筝躲在团扇后,粲然一笑。 崔植筠转了身,依旧是和那日一样清傲的背影望进眼中,太史筝想起了那场温润的雨。郎君啊,你还是没能逃出“浪荡人”的手掌心。 高马俊郎翩翩行,百鸟朝凤瑟瑟鸣。 月老红线既定,崔植筠这就将人娶回家去,谁也不可再作悔意。 - 伯爵府的门前,随行亲迎的人以及崔家众人栏门索要起利市,花红。 带头的仍是爱出风头的邹霜桐,以及她那油嘴滑舌的夫君崔植松,只瞧夫妻两个一左一右高声呵道:“筠哥,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是为何物——” “我。”崔植筠未思量。 植松两口子,两相顾看掏出纸条低声嘀咕,“霜桐,我怎么记着不是这个答案呢?” “肯定不是这个……直接让筠哥掏钱吧。” 崔植筠瞧二人翻找,难得笑了笑。 他开口解释道:“植松出的这首诗,名叫《题李次云窗竹》,故此物当为竹。然筠,竹皮之美质也。我答我,亦也无错。” 邹霜桐闻言揉了纸团撇去崔植松身上不满道:“笨蛋,就说咱们筠哥是个顶个的聪明,你这简直自取其辱。演砸了吧,丢人。” 崔植松咂咂嘴,没敢当场翻脸。 崔植筠却照旧掏出两份利市递去邹霜桐面前,“植松媳妇,二位出题有心,还请收下,讨个彩头。” “自然诸位也有份。” 尴尬的氛围被崔植筠的得体化解,众人拿着他分发下来的利市高高兴兴让了道。 太史筝在檐子上观察始终,总算轮到她登场。风水先生于她下地前“撒谷豆”以压煞神。女使在她落地后,铺起毡席。 筝便随着眼前抱镜倒行的人,跨过马鞍,走过草与秤,去到一间悬帐的屋舍,行那名为“坐虚帐”的礼仪。暂时与崔植筠分离。 送亲的人在速饮三盏酒后纷纷退去,太史筝这才坐在帐中松了口气。 这成个亲可真累人。 太史筝才想出声叫浮元子,讨上一碗水来饮。 屋外头却传来一阵哄闹。 只瞧屋外,那在榻上“高坐”的崔植筠,迎来了媒人钱氏举酒第一次邀请,“二郎君,请下座。” 崔植筠不应,接酒而饮。 再是舅母接替媒人邀他下座,他仍是饮酒不应。直到,那扮着岳母身份的袁彩瑞举酒上前问了声:“女婿,请下座。” 他才肯答曰:“女婿遵命。” 如此接二连三的邀请,终将崔植筠请去太史筝身旁。隔着雕花门外隐约变换的光影,遥遥相望着那张若止水般安然的面庞,他们之间渐渐剩下一张团扇阻隔的距离。 崔植筠沉默着将同心的红绸,递进眼前陌生的掌心。他就这么作为丈夫,与太史筝面对着倒退出门去,并一直小心接引他的妻子来到家庙拜见列祖列宗。 路上,太史筝眼神分寸不离他眉心。 日光照在崔植筠的每一寸,都好似不再炽热,而是渐渐变得柔和有力。可筝却很难像看齐鲤元,看夏不愚那般,看得透眼前的他。 崔植筠,我开始对你好奇。 太史筝,你到底是谁? 天地父母与她一一拜过,这些疑问却在崔植筠脑海无数次回荡流转。 而后礼毕,这次换筝倒行。 崔植筠却亦如太史筝那般,毫不遮掩,直视她在扇后的眉心。筝背着阴,可阴影却不曾黯淡她身上耀眼的光,她似乎在哪里都能熠熠生辉。崔植筠恍惚记起那日阴雨廊下,似曾相识的光景。 他们沉默着来到银竹雅堂,来到属于他们的婚房。 两个人对拜在床前,又左右坐去床边。直到结发合髻,长生天为他们祈愿,他们才至此结为夫妻。 太史筝该是却扇与之相见,同饮那盏交杯酒。 崔植筠却显得有些犹豫。 只瞧扇面一点点落去,答案即将揭晓在眼前。崔植筠那变换而来的表情,着实有些怪异。 太史筝抬手搁下团扇,俯身探向如那日刚好的距离,眯眼笑问她的夫君,“哎呀郎君,真是好巧,娶的是我惊不惊喜?” 登——徒——女—— 真的是你! 崔植筠一向持重,偏在见到太史筝后展示出这般畏惧。他虽沉默,脸上却写满了诧异。 太史筝不由得笑起,“看来郎君已是惊喜地说不出话。喏,别愣了。这么多人看着,快些同饮交杯酒,莫让宾客等着急。啊,莫不是郎君想反悔?可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夫君——” 太史筝的声音故意由小转大,她那声甜甜的夫君,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里。却叫崔植筠不寒而栗,无奈速速将杯中酒饮去。 服,我真服了你。 如此,交杯酒终饮,两人前后将酒盏丢去床底,正是一仰一合,此为大吉。女使便欢欢喜喜为太史筝落下幔帐,亲朋们欲簇拥着崔植筠心满意足离去。 彼时,崔植筠站在众人的簇拥中,回眸死死盯着床帐下的娇妻。 太史筝便在帐下笑着挥手示意。 一股莫名的寒意袭来,崔植筠立刻转头去到筵席,试图用酒来麻痹自己。 可一杯无味,两杯灼心,三杯不知趣,崔植筠推杯换盏至夜半,这酒怎么越喝越清醒……难道老天都不帮我?只是躲得过初一,怎躲十五? 看来今夜,注定要面对娶来的登徒女。 宾客渐散,崔植筠借着些许上头酒劲,鼓起勇气来到洞房外单手扶门,一遍遍重复起:“方才大抵是癔症,定是看错了,看错了。何故这般凑巧?说不准推了门,就换了个人。嗯,定是如此。” “崔植筠,去。” 没想到,到了这般他还是不肯相信。 崔植筠推了门,却在望见帐下的太史筝后傻眼。他自顾自地摇摇头,在筝的眼皮底下又关上了门。 太史筝纳闷,刚开口欸了一句。 门便又被崔植筠推起,只瞧他在仔仔细细看了筝一眼后,又不敢置信地摇头退出屋去。 如此往复,崔植筠终在第六次出门后停止动作。 彼时,太史筝在屋内瞪着眼睛说不出话,崔植筠在屋外惆怅望向夜空中圆圆的月亮。 圣人,夫子,老师,文曲星君… 学生,自觉无愧圣贤,为何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实在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无人的秋夜,晚风吹过几缕凄凉。 巡夜的小厮在送客归来后,掌灯路过喜庆的院落,他在远处观摩了半晌,忍不住多嘴一句:“那个…二郎君,您怎么不进去?屋里是有什么东西?需不需要小的帮帮忙?” 有,有一个咄咄逼人的“女鬼”。 崔植筠心下怒骂,面上却装作一副淡然模样,随意回道:“哦,无事。酒味太浓,我散散酒气。这就进去了。你没事也早点休息。” 崔植筠说着就硬着头皮往屋内走,可这一走,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路。 但瞧门外小厮站着愣神,屋内有个娇柔的声音从帐中传来:“郎君,忙了一日,还这么有活力?如此良辰美景,洞房花烛,有这进进出出的功夫,你不若与我好好坐坐——” 崔植筠进退两难。 只瞧他懵着脑子,愣愣地回头。 做?做什么做… 第17章 花烛 “崔二郎!?你可曾有听我说话?” 一声似带有厉色的呼唤,唤得崔植筠下意识嗯了一下。 太史筝敲了敲盘坐在床帐下,早已发麻的腿。 她实在不解不让新娘出门迎客吃席,只准坐在帐下苦等自己的夫君。是何人定的破规矩。真该把制定规矩的人拉来,让他自己先坐上一日一夜。 抬头瞧着杵在门前的新婚夫君,筝又不由得纳闷,“崔植筠,你真有那么讨厌我吗?” 崔植筠没应声。 他对于眼前人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但那感觉绝不是讨厌。 “行,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讨厌我。”太史筝倒会给自己找台阶,崔植筠那边却欲言又止。 筝便大方地问他,“你站着不累吗?过来坐啊。咱俩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你紧张什么?那天你跟我讲什么孤男寡女,我当你是君子避嫌。可如今你我拜了天地,那就是合规合矩,到了开封府都变不了的真夫妻。” “难道你还要用你的君子之道,来与你的妻子我,谈什么男女有别吗?” 太史筝说得条条是道。可就在她觉得自己这番话定能震住崔植筠时,一声自她腹中发出,如同震天般的肠鸣绕梁而过,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筝是真的饿了。 但她该怎么开口呢?筝垂下双眸,尴尬地咬了咬自己的指头。 可谁知,幔帐里却忽然伸来一只纤长的手,将一份被荷叶包裹的烧鸡缓缓递在了她的面前。 “哇,荷叶烧鸡。” 太史筝喜出望外,抬手便要接去,却不小心与那只手触碰在一起。只此一瞬,荷叶烧鸡被迅速撇进太史筝手中,而那只手则慌忙地逃离。 看来他还真是怕了她。 太史筝抬起头,恰与崔植筠目光相对。 崔植筠却将目光偏去,沉声开口:“想着你应是没吃东西,就给你带了份烧鸡。你放心,这是我在厨房拿的,很干净没人碰过。你要还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去厨房取来。” “真是多谢郎君。” 太史筝撕开烧鸡笑了笑,她想着崔植筠呆倒是呆了点,人还不错。 第18节 二人的交集,让彼此逐渐拉进。陌生这个词语也在一点点隐去。崔植筠卸下些许防备,来到离床榻不远的桌案前,先倒了杯水捧在掌心问道:“要喝水吗?” 太史筝嚼着烧鸡点点头。 崔植筠便回到床前递上杯盏,待太史筝喝完,便又接过空杯走了回去。 彼时,烛影摇红,绸丝垂落。 崔植筠站在桌与床之间,望着眼中如梦的一切,忽然开口问出了自己,一直想要问对方的话,“太史筝,我问你……东京城好的高门千千万,夫人为何偏偏选了我?” 崔植筠的动作没停,他不知不觉提壶将手中杯盏斟满。 太史筝闻言却撩开幔帐一角,想也没想地答说:“哦?这个呀——早听说夫君家热闹,我嫁过来瞧瞧。” 这说法倒真新鲜。 可崔植筠听了这话,才刚送进口的水,差点没一股脑全喷出来。待他迅速将水杯拿远后才发现,自己用的竟还是方才太史筝用过的水杯。 怎会如此倒霉? 崔植筠搁下水杯,伸手掸了掸洒落在胸口的水。 太史筝见状赶忙下榻想要帮忙,却忘记自己那早已发麻的双腿,只瞧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的鸡爪子更是飞出半丈,正正好打在崔植筠身上。 油亮的鸡爪子,叽里咕噜滚落在太史筝面前,她竟还开口惋惜道:“好可惜,还没啃完呢!” 崔植筠凝目于身上的狼藉。 太史筝趴在地上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她抬起头,冲崔植筠尴尬地笑了笑。崔植筠压着怒意,没将不悦撒去太史筝头上,他只默默转身想要离去。 筝扶着板凳爬起身,弱弱地在桌案上探出头,“郎君,你是生气了吗?” “没有。”崔植筠否认。 太史筝有些不信,“那你要去哪啊?” “更衣。”崔植筠应道。 太史筝又问,“那你还回来吗?” “回来。”崔植筠低沉着眉目拉开了门。 他不回来他睡哪? 他倒是想睡书房,可崔家这条件实在不允许……银竹雅堂,听起来高雅静谧大气,实际上几间屋子加起来,能放下一整张床的地,只有正屋这里。 他啊,是不回也得回。 “那去你的吧。”太史筝闻言点点头,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虽说她倒是盼着他不回来。可新婚第一夜俩人就分房睡,若是传出去,自己往后还怎么混?至于洞房春宵…若是自己不允,那看上去就禁欲寡欢的崔二郎,估计也不会强迫自己。 崔植筠出了门,往浴间去。太史筝这才松了口气。 她抬眼望了望外头的天,约么着时候不早,便不打算再折腾女使。自己来到妆台前,熟练地卸起珠钗。待到几番收拾妥当,太史筝一回头,崔植筠那边换了身新衣裳回来。 筝拿巾帕擦着用洗面药洗过的脸蛋,怔怔看着穿得整整齐齐,就好似要出门的崔植筠诧异道:“郎君,你……是打算穿成这样就寝吗?” 崔植筠轻咳两声掩饰尴尬。他答曰:“哦,五更不是要去请安,这么穿方便。” 扯谎!这是哪门子的方便—— 只是崔植筠岂能告诉她,自己这么打扮是害怕她占自己便宜?可怪只怪他表现的太过刻意,筝也不是傻子,怎瞧不出他的用意?得,是她多虑。他啊,比她还“规矩”。 “好吧,你愿意就这么着吧。”太史筝偷笑着应了声。 洞房内,两个人都提防着对方不怀好意,所以今晚那事缄口不提,便成了他们的默契。 崔植筠来到床前,自觉躺在了外边,和衣而眠。太史筝跟着披发登床,顺着慢慢往里爬,她爬到一半停在崔植筠腿上出言问道:“郎君,现下几更了?” “三更末了,你快进去。”崔植筠缩了缩腿。 太史筝爬进床里,惊呼了句:“什么?竟然已经三更末了!” “三更末怎么了?”崔植筠见人已经进去,随手翻开被子准备递给太史筝。 筝却坐在床上空荡处,垂头丧气。只瞧如瀑的青丝掩盖着她幽怨的眼神,她就这么靠着墙低语道:“郎君,这安…是非请不可的,对吗……” 莫名其妙。崔植筠回手将唯一的被子扔去,应了声:“对。” 被子蒙住了筝的头。 筝闻言默默扒开被面欲哭无泪,又将被子盖回了崔植筠身上,可怜巴巴地说:“那这被子就留着郎君自己盖吧,已经三更了,没有多久了。我就不睡了,挺一挺,五更很快就会到了。” 崔植筠不解回眸。 却望见身后人努力用双手撑着困倦的眼皮,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呆坐在原地。 这是在做什么! “你安心睡吧,时辰到了,我叫你。”崔植筠无奈安抚。 太史筝却摇摇头,“不行,不能睡,我真的会睡过头,没有人能叫醒我。如果叫不醒我,就真的会误事。我刚嫁过来,得给家里人个好印象。我上次已经得罪过婆母一回了,这次千万不能再被抓到把柄!郎君不必担心我,你睡你的,明日我来叫醒你。” 得罪?母亲? 崔植筠惊讶的不得了。 可他见太史筝这副执着模样,便只回了句:“随便你。”就将头转了回去。 而后,背对起太史筝,崔植筠没有太多睡意。 他睁眼望着屋内将要燃尽的烛火,随口提了句:“你方才说我家热闹是何缘故?难不成,那些事你也听说了?既然你已听闻,为何还甘愿来趟这滩浑水?” 尽管结婚的对象是这个印象中的“登徒女”,可崔植筠对愿意嫁给他的太史筝,还是存着些许感激。 谁料,身后坐着的人现下如风中折柳飘忽不定,只听筝开口时断断续续,“因为…因为……崔二郎,你……” 因为我? 崔植筠有一丝惊异,烛火恰熄灭在此刻。 突如其来的漆黑带给太史筝一份安逸,她再也撑不住沉重的脑袋,无所顾忌地向前磕去。随着暗夜中一声闷响,崔植筠生平第一次握紧了拳头。 我的胯骨,我的腚。 太史筝,登徒女!从今日开始,你给我多加小心—— 第18章 抬扛 五更天明,该起。 太史筝这次并未睡过头,她从梦中惊坐起身,张口急呼:“完了,完了。几更了——” “刚刚五更啊,小娘…大娘子。”浮元子恰巧端着水盆从屋外走来,她推门瞧见筝,一时还改不过口来,“您今日醒的这么早?” “没睡过,没睡过。”太史筝顺了顺胸口,又望了望身上盖着的薄被,以及身旁空荡到发凉的床铺,“圆子,这儿原本躺着的人呢?” “您说郎君?” 浮元子搁了水盆,望向窗外,“不知道,我来时就没人。您要找他吗?” “不找了。”太史筝摇摇头,没去在意。 嘶—— 只是这额头为何摸上去有些发痛? 该不会崔植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假君子,昨夜趁她入睡,将她报复一番。 太史筝不敢细想,翻身下了床。 浮元子欢喜着替太史筝梳妆打扮,她告诉筝:“娘子不知,昨晚我在这伯爵府吃的饭菜有多香。可比咱们主君做得好吃多了,天天就是那几样,圆子都吃腻了。实在吃不动了……” “怎么?臭圆子,一顿饭菜就将你收买了?你等着,后天回门我告诉爹,看他怎么收拾你。”太史筝撇嘴偷笑。 浮元子吓得立刻认错,“不是,不是。哪能啊,您可千万别……” 可浮元子话没说完,筝就接了句:“那好不好吃,你说的可不算,得我今日亲自尝尝。若你没说假话,我就不告诉爹了。” 主仆二人,有说有笑, 仍似从前在告春苑的那般时光。 后来,东屋西屋同是一声转门的响,两个陌生且无法分割的人隔着雕花连廊,遥遥相望。 此时天刚蒙蒙亮,崔植筠模糊着不远处太史筝的脸庞,他沉默着不知要开口说些什么话。筝却微笑着朝他问了声好,“郎君,起得好早。你何时走的?缘何不再多睡会儿?” 多睡会儿?说得轻巧。 床上凭白多出个人,换谁能睡得着? 崔植筠皱皱眉。 非也,她能睡得着。 崔植筠没应筝的话,他恭敬地唤了声夫人,道是:“走吧,该去请安。” 太史筝觉得崔植筠有些奇怪,却也没多问,抬脚就往他身边走去。 可待到二人并肩而行,筝忽然察觉到崔植筠走路似乎有些异样,便关怀相问:“郎君,你这腿是怎么了?我瞧着走路怎么有些不畅?昨日还好好的呀?” 怎么了? 她还好意思提! 崔植筠诧异看向身边人,“太史筝,你难道一点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我弄的?”筝摇头陷入沉思。 是她睡觉不老实,把人给踹了?可崔植筠长得人高马大的,她能踹动他?怎么除了昨晚那只荷叶烧鸡,她什么也记不得了? 筝的大脑一片空白, 想必昨日是磕晕了,不是睡着了。 崔植筠却捂着左边的胯骨与屁股之间,被太史筝磕伤的地方,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往前走去:“算了,记不得就记不得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请安要紧,人大抵该到齐了。” 崔植筠当是温润如玉,到了这般也没起急。 太史筝虽不记得昨晚的事,却还是怀着愧疚,跑上前搀起了因她受伤的郎君。 “我来扶你吧。” 第19节 手臂第一次被女子紧紧拽着,崔植筠有些无所适从的羞意,他慌忙抽出了被太史筝揽在怀中的手臂,“不必,我自己能行。 ” 崔植筠就这么倔强地跛脚前行。 太史筝见状又执拗地追去,她道:“这怎么能行,好汉做事,好汉当。虽然我记不得,但既然是我做的,我会负责!” 可当崔植筠再次想要逃离,却发现太史筝竟然死死拽着自己不肯放弃。 崔植筠回了眸,望着满脸真诚的太史筝。 他只得无奈妥协,在身边人的搀扶下僵硬着身子,与之尽可能保持着距离一路往向荣厅去。只是如此行路,恐让崔植筠本就受伤的胯骨,更是雪上加霜…… - 向荣厅内,喻悦兰早早起来,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她这喜婆婆咧着的嘴从昨日筵席起,就再也没合拢过。 儿子娶媳事了,她就等着快些抱上孙男娣女。 可说来也奇怪,府里不管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成婚几年的,成婚几天的。一个个除了二房那邹霜桐生了个丫头,竟全没动静。 她只盼,自家这俩能胜过他们,也好让自己涨涨士气。不若这以人丁兴旺著称的伯爵府,可就有负“盛名”。 “傅其乐,老太太那去请了吗?怎的还不到?不若叫人再去看看——” 喻悦兰扫视前厅,什么大房二房,二姑奶奶,四姑太太,一大家子人都已到的差不离。 但见众人哄哄乱作一团,只为一睹那顺和皇后的侄女,老国舅的千金。 傅其乐打眼往外瞧,同喻悦兰回了句:“三姑奶奶早去老太太那了,约摸着也该来了。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叫一旁身着紫色公服,腰佩金鱼袋,端着茶碗的主君崔寓听去,莫名就是一通乱训:“就知道催催催,你自己怎么不去请?娘慢些能耽搁什么事,植筠他俩不是也未到?再说就是耽搁又有何妨?晚辈等长辈,那是天经地义。” 大早上就没事找事。 喻悦兰转眸瞧着崔寓那吹眉瞪眼的样,甚是不顺,她也不惯着他,反嘴就回:“崔大郎,全家上下就你孝顺。我们都忘恩负义。我不就随便问问,你嚷什么嚷?你看我不顺眼早说,我给你腾地。别整天没事找事。” “泼妇,不可理喻!”崔寓自觉权威受到挑战,没面地撂了茶碗。 惊得厅中人纷纷止语。 唯独崔寓的贵妾陶凤琴在顾盼之后,怯怯上前安抚,“主君快些息怒,主母好心相问,估计是担心老太太那边有什么事,您少说两句。不若妾去到老太太屋里,瞧瞧老太太是不是有事吩咐?您二位也好各自宽心。” 陶凤琴其实是个怕事的。 她就怕说多错多,空落埋怨。还连累孩子。 可眼前人僵持不下,却也只有她敢同正在气头上的崔寓说两句话,为大事化小,总得有人出言调和,她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说起陶凤琴,原先就是个跟崔寓一块长大的通房丫头。可崔寓念旧,有意娶其为妻。但陶凤琴的娘家实在不堪相配,便只在诞下长子后扶了个贵妾的位置。 如今大房膝下三子一女,除去崔植筠这个嫡子外,其余皆为陶凤琴所出。所以她在这府中,确比二房那几个妾,说话有些分量。 可陶凤琴活得体面,也不仅是崔寓念旧,子嗣傍身。更多还是因为她是个安分守己,惯能忍气吞声的人。 若是不然,以喻悦兰那臭脾气,陶凤琴早被发卖个几百回了。 崔寓似乎听了她的劝,甘愿做起了哑巴。可那边的炮仗已被点燃,熄火前还不得再泼上几句风凉,才肯罢休? 喻悦兰咂咂嘴,“嘿呦,到底是凤琴的话好使。先到的就是比我这后来的管用,瞧着啊,我还真得腾位喽!” 崔寓瞪了眼,陶凤琴却拉着主君不让再言。 至于其他人呢? 一个个皆似看热闹般,置身事外。只是,谁人不知,碰上喻悦兰的事少掺和? 她啊,可记仇。 忽然之间,一声鸠杖敲地震天响,众人抬眼朝外瞧,只听有人言:“喻悦兰,你好大的胆子。你当我崔家是逗闹的戏园子?这主母的位置,说让就能让——” 喻悦兰猛地一惊,赶忙起身站着相迎。 瞧,这说一不二的老太太冯黛娥来了。只见三姑奶奶扶着老太太前脚进厅,后脚太史筝就搀着崔植筠跟着迈了进来。 几个人是在厅外碰见的,便一起进了厅。祖孙三代就这么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过,一直到了崔寓与喻悦兰的面前。 喻悦兰望着眼前面有愠色的冯黛娥,试探着唤了声:“母亲……” 老太太却当着众人的面,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起她来,“大郎媳妇,我一年不问家事,你是不是都快忘了这伯府中还有我这么个糟老婆子了?平日吵咬好胜也就算了,今日孙媳进门第一天,你竟还不知收敛?要不要让舅爷,将你接回去反省几天!” 喻悦兰觉得难堪,又不想跟老太太争辩,她便言说:“母亲,这新妇在这儿,您多少给媳妇留些面子。” 谁知这伯府的女人,是一个赛一个地强势。 冯黛娥训诫媳妇,就像是训诫一个垂髫的孩子,“面子?你也知道面子?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你若真知道要面子,也不会闹成这般模样。” 婆媳二人争论不休,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 崔寓为将战火平息,抬手从崔半芹手中接过老太太,将人请到了当中的主位上头,出言化解道:“母亲莫怪莫恼,悦兰就是这有口无心的臭脾气。让您忧心,是儿子没尽到教导的义务。今后定多多约束。可如今家族宗亲全在看着,这新妇与犬子也已到了,还请母亲看在儿子的面上,饶恕她这一回。” 崔寓发了话,冯黛娥自然要给儿子面子。她握着鸠杖,不再趾高气扬地训话。 喻悦兰虽闭了嘴,却对崔寓嗤之以鼻。 他倒当起好人来了?这事不是他先挑的头?缘何错要算在她头上? 这还真是一家人齐心,排挤她这个外人,可就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断案? 今日若不是新妇第一天来请安,喻悦兰定要为自己跟他们争个明白。 对了新妇请安…… 事终于在纷乱的吵咬中逐渐归于正轨。 喻悦兰望向太史筝,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其他的宗亲她不在乎,谁没见过她这个样? 只是第一天就在自家的媳妇面前丢人,往后自己这婆母还怎么当? 可喻悦兰虽这么想,太史筝却不以为然。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她在宫里见的多了,这样明面上吵吵闹闹的,她还是第一回 见。 站在热闹的人中间,筝好奇地瞥来瞥去。丝毫没去在意她们的争吵。 只是这些人在往哪瞧? 太史筝顺着众人的目光向左偏移,只见崔植筠因那无休止的争吵而蹙眉不语。 筝看见,他的眼中满是失望。 喻悦兰觉察到儿子情绪不对,便开口相问:“这大婚头一日,我儿是怎的?怎是如此模样?” 她似乎觉得方才的事是无事,但崔植筠却彻底陷入沉默。 可筝呢?她误以为婆母是在关心夫君的胯伤,赶忙态度积极地认错道:“婆婆,都是我的错。是我昨晚上太用力,把二郎的胯给弄伤了。不过您放心,这几日到二郎恢复之前,我都不会再乱碰他。一定照顾的,尽心尽力。” 太史筝,你可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崔植筠阴郁的面庞,攀上丝丝红晕。厅下紧张的气氛,竟被轻易化解,渐渐暧昧起来。 有人偷笑,有人私语。 想这小年轻还真是奔放至极。 喻悦兰惊愕的眼神中,更是带着些许窃喜,她将方才的不悦抛却,连连点头应道:“好好好,尽心尽力,尽心尽力。至于乱不乱碰,那不都随媳妇心意——” 随她心意。 这婆母不是挺“通情达理”的? 太史筝闻言明媚笑起,爽快应了声:“好。” 第19章 拜堂 而后,对镜拜妆台是为“新妇拜堂”。 太史筝在起身后,便被傅其乐引着与崔家宗亲们一一拜见,只瞧筝若走马观灯般为他们进献赏贺,他们也在收到礼物后,用新的彩缎作为答贺。 如此来来往往,筝光顾着问安送礼,傅其乐同她说的话是一点没往脑子里去。 等到最后一份赏贺送去站在末尾的仓夷手中,这事总算告一段落。 可太史筝回到崔植筠身边时,无数个差不多的名字与长相难分的脸,在她眼巴前晃来晃去,惹得她两眼发晕。跟着一个不注意,就往崔植筠身边贴去,却恰巧撞在了他那受伤的胯上。 崔植筠皱了皱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没敢声张强忍着扶好了太史筝。 谁料,这动静叫站在老太太身边的崔半芹看去,免不得几句殷勤,“母亲看看,这小夫妻那亲亲我我的样,真是羡煞旁人了。如此瞧着,您抱重孙的愿望,是势在必得了。” 重孙—— 这两个字落进太史筝耳朵里,只叫她眯眼望向崔植筠。怎么就势在必得了?哪里看出来的?这人夜里防她若防贼,还是采花贼。跟他生,怎么生? 崔植筠不经意瞥见太史筝含混暗昧的表情,惊得立刻转过头去。 他总觉得对方在对自己盘算着什么诡异的事情。 厅上,崔寓该是点卯当值,他在喻悦兰旁边起了身,同老太太与众人说:“母亲,儿子该去上值。新妇既已拜见过家中各位,就让大家散了吧。多谢诸位为二郎婚事操劳,也该好生休息。我先告辞了。” “母亲,儿子走了。” 崔寓要走,众人起身相送。 待主事的人走远。 老太太才抬手敲了敲鸠杖,饶有气势地朝厅下的太史筝告诫上几句:“孙媳妇,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崔家的一份子。望你耳聪目明,尽心相夫,以承子嗣。莫要做有违妇道之事,时刻顺敬你的夫君,你可记住?” 虽然冯黛娥这样说,太史筝可不一定这样做,但她还是恭敬地应了声:“孙媳谨记。” 喻悦兰立在一边。 她原本想了许多立威的话要说给媳妇听,可被方才那么一通搅和,也无心再去多言。眼下只等着老太太发话,好叫她那疲惫的儿与媳,回去休息。 “既然如此,那就散了吧。”老太太终于发了话。众人应声而立,自长幼之序纷纷离去。 余剩下小两口与喻悦兰相对而立。 崔植筠见状面无表情地拱手作别,“母亲若无旁的事,我与内子就先走了。” 筝也学着夫唱妇随,满脸笑意,“是啊,婆婆,您可还有别的事吩咐?没有别的事,我们……” 可太史筝的话刚说一半,崔植筠根本不等喻悦兰那边开口回应,转身就拉着筝愤愤朝厅外走去。 喻悦兰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不解问向傅其乐,“我儿这是怎的?瞧着不太高兴,难不成是这媳妇给他气受了?不应该啊,他俩昨晚上闹那么大动静,今日必是恩爱不疑。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第20节 傅其乐撇撇嘴,懒得搭理。 事到如今,她这主母是现在都看不出个所以。 新婚第一天媳妇请安,谁家能闹成这个样子?装不也得装个和气?这可倒好,丢人现眼。若非是崔植筠这样好的品行,恐早就闹起了脾气。 “傅其乐,我问你呢!”喻悦兰回了头,傅其乐装作没听见地往厅后走。 喻悦兰便又叫了她的名,“其乐,我觉得不行,你且叫人去跟媳妇说,今日看她新婚,早饭就不用她伺候。待到明日,让她跟植简媳妇一块,到泠雨轩伺候用饭。” “明日?”傅其乐诧异回眸,“大娘子,急什么?何不等到二郎媳妇回门后再……” 喻悦兰却从不是个听劝的主,“我叫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这家你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 傅其乐拗不过主家,只得唉声叹气地答应:“好好,您说的算,您说的算。老奴啊,这就吩咐人去。” - 府中小径,道两旁是绿油油的冬青。 崔植筠藏着心事只顾闷头走路,却忘记了松开太史筝的手臂。 筝摇了摇被他抓住的地方,嗔怪道:“崔植筠,你想牵我,大可好好地牵,我没说不让你牵,也没人会说什么闲话。可你现在这么拽着我的胳膊,弄得我很不舒服。” 崔植筠闻言回神猛地松开了筝的手臂,与筝又开始保持起安全的距离,这惹得太史筝是又恼又气,“崔二郎,你从刚才进去就不对劲,今儿早起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你?” 崔植筠知道自己的沉闷都写在脸上,可他却没料到太史筝能这样直白地追问。 他们还真不是同一种人。 崔植筠沉声开口:“方才在厅下发生的事,我替他们向你道歉。今日是你进门第一日,就遇见这样的事,实在不该。” 他竟是为了他们对新妇礼数不周而致歉,太史筝听出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无能为力,却也惊讶于崔植筠的坦诚,她笑着安抚起他这贤良方正的夫君。 “不是郎君犯的错,郎君为何要道歉?” “若是郎君怕我心有芥蒂,那大可不必担心。既然那日接了你的帖,我必是早就做了准备,不然我也不会来。况且,我嫁给你,理应和你夫妇同心。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亦是你的家人。家人之间包容宽慰,不是最基础的东西?你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你呢,也别去在意。” 一句话破开崔植筠心口的芥蒂。 这是他生在这崔家二十年来,从未感受到的暖意。 崔植筠不可置信。 太史筝趁机大步来到他的面前,抬头看向崔植筠由暗到明的眼睛,“啊呀,要我说,就是郎君好福气,能娶到像我这么善解人意的妻,可千万记得好好珍惜。所以崔植筠我告诉你,我中午想吃王八炖鸡!” 原就说登徒女,怎可能这么爽利?兜了这么大一圈,搞了半天就是想吃鸡。 “好,我会让厨房准备。” 崔植筠垂了眸,抬起脚往前走去。 “好诶——” 太史筝才刚得意, 身后便有女使追来说了个坏消息。 “郎君,娘子,您二位请留步。奴应了主母的吩咐,特地来跟娘子说句,今儿念您新婚,就不必去泠雨轩伺候用饭,待到明日一早麻烦您与大郎娘子一同前去。莫要晚了。” 女使在通禀过后转身。 太史筝带着疑惑的目光瞧向崔植筠,“婆婆的意思是,叫我明儿就过去?” 崔植筠知道自己母亲那副德行,想必又是她乱猜忌,最后思来想去将错处归去了太史筝的头上。 这回崔植筠没去避开筝的目光,他压低眉目说:“这事去不去随你,你若不想去便不去,出了问题,我顶着便是。” 崔植筠担着,是了解喻悦兰,出于丈夫的责任。怕太史筝无故受气。 他只觉旁人家的闺女,凭什么要受这样的气? 这不公平。 可筝却不这么想,她总叫人出乎意料,“去去去,为何不去?怎么不去?既然是婆婆的意思,怎能违背?再说人多吃饭多热闹呀,一定有趣极了,郎君就瞧好吧。” 几房的媳妇都是想着法的躲,最后只有大嫂一个人任劳任怨,她倒想得开。崔植筠有些意外,而后依旧是那句简单的:“随便你。” 只是这次,他的脸上总算带了些笑意。 - 一路回到银竹雅堂, 女使婆子在瞧见小两口后出言相问:“娘子,郎君。您二位是去休息,还是要用早饭?” “休息。” “早饭。” 崔植筠看了看太史筝。 “早饭。” “休息。” 太史筝瞧了瞧崔植筠。 两人心里都默默数了个三二一,最后异口同声说了句:“先吃早饭,再休息。” 婆子这才欢喜地应了声:“好嘞。” 太史筝先崔植筠一步进了屋,一个箭步就要往床上冲去。她是真的好累。昨晚上睡得迷迷糊糊,一点也不痛快,今日筝定要睡到海枯石烂。谁说什么都不好使。 可崔植筠跟着刚进门,伸手就拽住了脱缰的太史筝,义正言辞地说:“且慢,这床今日你我轮流来睡。我不与你同床共枕。” 轮流?亏他想得出来。 太史筝回握住崔植筠的手臂,想要对抗他的力气,“崔植筠,我可告诉你,我们是真夫妻!睡一张床,不犯律例!若不然,我睡,你就别睡觉了。” “不妥。”崔植筠试图松开太史筝,却发现与之拧在了一起。 太史筝盯着崔植筠,脑子滴溜溜地转,她不信治不了他这倔脾气,“行,崔二郎,我今日偏要瞧瞧你到底与不与我,躺这一张床。” 只瞧她用力将人一拉,崔植筠重心不稳便晃晃朝床上栽去。筝趁势偏移,伸手抱着崔植筠一起躺进了床里,她侧身抱着人不撒手,只为问上一句:“崔植筠,你是要我这么抱着你睡,还是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分开睡!你自己选——” “真是无赖,放手。”崔植筠动了动肩膀起身,又被压了下去。这登徒女真是使不完的牛劲。 太史筝出言催促,“你快选。” 崔植筠不予作答。 便是在二人僵持不下间,婆子端着早饭进了门,“哎呦呦,早饭来喽!” 可说时迟那时快,婆子又在望见榻上情景后,躲闪而去,“哦呦呦,早饭又走哩——” 第20章 休息 “分开睡。” “什么?” “我说,我选分开睡。” 崔植筠终是收回与太史筝轮流睡觉的提议,躺在筝的怀中一脸的生无可恋。 筝却欢欢喜喜地起身,唤回了溜走的女使婆子,帮着将早饭摆上了桌案。 崔植筠沉默着翻身拉过一旁的软枕,将脸埋进枕里安慰自己,这辈子应是会很快过去…… 饭摆好了,婆子退出了屋。 太史筝抚裙坐下,随手拿起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蒸饼开口道:“郎君不吃,饭可就凉了。难道这饭,你也要跟我轮流来吃?那不若我就——” 筝故意提高声调, 崔植筠猛地自枕中脱出,识相坐去了桌案旁。 太史筝望着眼前的温润儿郎笑了笑,崔植筠却始终不肯抬头看她一眼。筝便不再难为他,自顾自吃起被浮元子夸奖过的饭食。 确实不赖,四香味俱全,就是少了些家的味道。 筝这样想。 可就在筝正对案上的餐食一一进行品鉴时,崔植筠冷不丁来两了句:“明日去泠雨轩,在娘她们面前少说只做便好。会有女使帮衬,你也不必太过尽心。若是她们说什么不得体的话,你亦别往心里去。” 太史筝闻言歪了头,“诶?郎君还真是奇怪,哪有夫君这样教导新妇敷衍了事的?不过既然是你交代的事,我会放在心上。可明日不是说还有那个,让我跟着谁来着……” 崔植筠扶额不语,看来今日拜堂认亲她是一点没往心里去,“大嫂,仓夷。” 崔植筠开了口。 太史筝恍然大悟,“对,大嫂!我只管跟着她就好了,她做什么,我有样学样。总不至于出错吧?你放心,我最会讨长辈欢喜。以前在坤宁殿,圣人,老太后可喜欢我了。” 坤宁殿,真是个遥不可及的词语。 崔植筠看着眼前胸有成竹的妻,真不知此人是哪来的勇气。若非她为太史氏,崔植筠定会觉得她少时的经历乃是编撰蒙骗而来。 “我言至于此,你心里有数就行。”崔植筠垂了眸,再不复言。 太史筝却又好奇相问:“那明天我到泠雨轩去,郎君你呢?你去吗?” 崔植筠吃起饭来,依旧是斯斯文文,他等到将口中的饭菜咽下才回了句:“不去,那是女眷用饭的地儿,饭我会在这儿用。平日里上值的话,我一般都去太学里吃。” “不去啊…那好吧。”太史筝似有些丧气。 崔植筠没去搭理,他只搁了筷,起身朝太史筝说:“我吃好了,一会儿搁着叫人来收便好。我累了,先去休息。” 太史筝闻言捧着豆粥呲溜了两下,笑眯眯地回了句:“去吧去吧,我啊,马上就来——” 只瞧崔植筠顿时脸色大变,战战兢兢地转身而去。 - 而后,卧床歇息。 小两口各自守着规矩,对于床的分配公公平平。偶尔筝越了界,崔植筠便会公正地将人挤回去。 如此,两人除了半下午起来随便吃了口东西,竟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起。 以至于次日府中都在传说:二郎君平日里看着衣冠楚楚,实则心似猛虎,新婚之夜在银竹雅堂内与新妇折腾的翻云覆雨。所以,这夫妻二人才会累得昏睡上一天一夜,也不见踪影。 且那日太史筝在向荣厅,那让人想入非非的言辞,以及崔植筠别扭的模样,更是印证了众人猜想。于是,在这人多口杂的伯爵府,这事就越传越邪乎。 第21节 卯正,太史筝睡醒懵懵坐在床铺边上。 许是睡得时间太久,她揉揉眼,只觉眼中的一切都模糊不堪。便又迷迷糊糊侧身趴了下。 仍在梦中的崔植筠,忽觉腹前一紧,随之而来的就是沉重的压迫感停在原处。他恍惚睁眼,却见筝若一只娇小的狸奴般安静地趴在他的身上,呼吸均匀起伏。 崔植筠的身子瞬间僵住,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可见筝睡得安稳,崔植筠张了张手臂,却始终不忍心将人推开,惊动她安稳的睡意。 崔植筠无奈垂眸看着身上安安静静的太史筝,想这人不乱来时,不也挺好。 只是,好不过三秒, 太史筝猛地从半睡半醒间惊起。 但瞧她的双手更是在撑起身前,不经意摁到了崔植筠那不可描述的地方。 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吟,被子下的崔植筠瞬间缩成一团,太史筝不明所以回首相看,她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原她不想占他便宜,是想治他于死地!崔植筠躬身躲在被子下,不想搭理。 太史筝却迷迷瞪瞪伸出双手,下意识就疑了句:“奇怪,刚才碰到的是何物?郎君,你没事吧?” 是何物! 这话她也问的出——如此可好,羞愤自耳根蔓延,崔植筠彻底想消失在美好的世间。 太史筝见人不言,忽然想起正事,便转身离去,“唉,郎君,不跟你说了,婆婆那边来不及了。我先去洗漱了!” 门开了又合。 待屋内归于平静,崔植筠总算从被子内探出了头。只瞧他万念俱灰地望向仍未撤去的红帐,愁肠百转,崔植筠道是:这辈子过得…可真慢啊…… - 浴间内收拾妥当,太史筝出门就碰上大嫂仓夷来银竹雅堂接她同去泠雨轩,便没再回去瞧瞧她那大早起就不对劲的夫君。 筝脚步轻快走到仓夷面前,笑盈盈叫了声:“大嫂~” 她问:“您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太史筝虽记不得她的名姓,却对眼前人有很深的印象。朴素的珠钗,单调的衣裳,不太美丽的脸庞,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 仓夷站在这些贤身贵体的人中间,总像是被淹没般消失地无声无息,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或许就是,她总做沉默的原因。 可她也因此变得独特。筝很好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与她格格不入的平康伯府里。 仓夷面对起太史筝显然有些局促。 眼前人是他人口中的国舅千金,更是正房的媳妇。未来伯府的主母。平日里,她早习惯了卑躬屈膝,这是崔植简教给她在府中活下去的准则,亦是陶凤琴教给崔植简的准则。 所以,仓夷才不敢接受这般矜贵之人的问候。 她又是沉默。 太史筝却如午后明媚的光,同仓夷照去,“大嫂嫂,怎么不理我?啊,昨天是不是人太多,大嫂嫂没记住我的名?” “那我就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太史筝,是崔植筠的媳妇。大嫂嫂是长辈,往后可以像爹他们叫我筝,或者大嫂嫂觉得不得劲,叫我植筠媳妇也行。” 仓夷惊讶地抬起头,她的真诚不像是在作假。她跟她们好像不太一样… “我是仓夷。” 仓夷赶忙应了声,“你叫我仓夷就好。我怕植筠媳妇你不认得路,便来接你到一同到泠雨轩去…” 她仍是有些羞怯。 太史筝明媚一笑,“嫂嫂有心,多谢嫂嫂,那就有劳嫂嫂带路。” 筝的柔软,温暖了仓夷,她不觉跟着笑了笑,“没事没事,且随我来吧。若是晚了,恐婆母怪罪。” 话音落去,二人启行。 彼时,晨曦照东墙,听昨夜秋未凉。 这一路上遇见的人,皆在太史筝走远后窃窃私语,筝却丝毫不去在意。她只管走她自己的路。 反倒是仓夷在前羞红着脸,徐徐地行。 转角处几株芙蓉娇艳,筝路过伸手轻轻拂去,她想到什么忽然开口问:“嫂嫂,我想问问,那泠雨轩内都有谁会在呢?” “嗯?这事,别问我,别问我。”仓夷根本没听清身后人在问什么,便急着摇头作答。 太史筝困惑起来,“啊?这事连大嫂都不知道吗?” 仓夷点点头,筝便随口念了句:“连大嫂都不知道的话,那泠雨轩今日肯定有很多人吧。” “你说泠雨轩?”仓夷终是回过神。 这回换太史筝点了头,仓夷这才明了是自己想去别处,“我还以为你要问……” “你若是问泠雨轩的话,大多时候是婆婆和三奶奶在那用饭,有时候二叔母她们也会去。我呢,是日日都去伺候,而植筹媳妇,她原先刚进门那会儿,倒是去过两回,可后来就被母亲勒令不准再去。咱们大房就这般,至于二房,与他们来往不多,我也说不准。” 太史筝瞧着仓夷就是掌事的一把好手,她说起这些琐碎的事,一点也不似方才那样怯懦。 甚至思路异常清晰。 但筝疑问了句,“植筹媳妇?” 仓夷回眸答道:“嗯,崔植筹,就是咱们大房的老三。跟我家植简是一个妾母,植筹媳妇叫宋明月,昨天你们见过。” 太史筝似懂非懂点点头,她是完全记不清谁是谁。可筝更好奇,“好像是见过。那这植筹媳妇,又是为何被婆母勒令,竟连早饭侍奉也不准再去?” 芙蓉花丛外,无人过路。 仓夷闻言却顾盼左右,几度欲言又止。但瞧她思量了半天只道出一句:“她啊 ,话太密。” 第21章 干架 仓夷搞得神神秘秘,说出的话却叫人实在讶异。太史筝不由得奇怪,“话太密?这植筹媳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仓夷思索几番,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她,只道:“明月人不赖,虽然做起事来风风火火,马马虎虎,但算是个好相与的。咱们伯府不大,总会见到的。植筠媳妇,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快些去泠雨轩吧。” 仓夷掐着时间,出言催促。筝也不再追问。 二人来到泠雨轩时,长辈们还没到,却碰上邹霜桐早早领着人在轩内布菜,这场面真是罕见。 仓夷疾步走去,生怕自己来晚,落得埋怨。 “植松媳妇。”仓夷问了好,“今日你怎么也在,是叔母要来?” 可邹霜桐与来人碰面,却似没听见,没看见般,转头跟还未进屋的筝打起招呼来,“筠哥媳妇——你还真是勤快,来得好早。你是新妇,怎么不多歇会儿?来晚些长辈们不会怪罪的。” 邹霜桐冁然一笑,她倒不认生。 可筝却犯了难,她望着眼前这陌生且张扬的女人,尴尬地笑了笑。 这人谁来着? 仓夷早已习惯了这样被无视的感觉,她不但没恼邹霜桐,反而替筝好心介绍,“这是二房的……”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邹霜桐上赶着打断,“植筠媳妇,我是二房老二崔植松的媳妇邹霜桐,我大嫂是灵山县主。我昨日就站在她旁边,咱们昨日还打过招呼来着,你忘了?” “啊——县主嘛,你嘛,邹什么霜嘛,对嘛!没忘没忘,昨日的事哪能这么快就忘了。”筝装出一副不怯相,可低了头就默默摸了摸鼻子,看有没有变长。 瞧着眼前人是还打算再啰嗦些什么有的没的。太史筝赶忙一个华丽转身,追着仓夷而去,“嫂嫂,嫂嫂,我来帮你。” 邹霜桐想要奉承的话,被噎了回去。 怎么家里有势就了不起?和什么灵山县主的,都是一个德行。邹霜桐见太史筝无意搭理自己,在白了她一眼之后,转身就去偷懒歇息。 可她那屁股还没坐稳,泠雨轩外头就传来了喻悦兰、崔半芹和褚芳华说话的声音。 几个尖锐的嗓音,或高或低,混在一起,钻进人耳朵眼里,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邹霜桐腾的一下从板凳上起身,只瞧那张本无甚表情的脸上,瞬间换上了灿烂的笑颜。 太史筝惊讶看去,这人从前是学变脸的? “婆婆来了,她们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你跟着我做便好。别紧张。”仓夷想起自己第一次到这儿侍奉,被刁难时的无助场景,不由得安抚起太史筝来。 可太史筝哪里会怯场?她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有她治不了的臭脾气?只是大嫂一番好意,筝便笑着应了声:“有嫂嫂在,我安心。” 话音落去,外头几个人前前后后进了屋。 晚辈趁势给长辈行了礼。 可崔半芹一进门,在扫视过屋内形色各异的面孔后,便故意讪笑道:“瞧瞧,我家大嫂的好福气,这嫡亲的媳妇进门第二日,还没回门,就来伺候长辈用饭。真是羡慕死人喽。我说二嫂嫂,你家可有这样的待遇?有这样的好福气?” 墙头草今日又倒向喻悦兰这个东墙。 褚芳华瞥了她一眼,没憋好屁,“是是是,谁能有大嫂好福气?房中的媳妇,是个顶个的好。这个是老国舅的千金,那个是朱雀门前摆摊卖饧糟小鱼的孤女。不是我说,要论伺候人的功夫,咱们府里谁能比得上我们植简媳妇?植简媳妇整日啊,可谓是把咱们的女使婆子都顶得无事可做,把大嫂照顾得称心如意。植筠媳妇——你可得跟你这大嫂好好学习学习。” 得罪不起太史筝, 还挤兑不了人微言轻的仓夷? 仓夷的出身从来都是喻悦兰的忌讳,褚芳华将矛头调转过去,就是为了扳回她二房的面子。 谁料,喻悦兰竟出奇地没去接招,瞧她闷声坐下后只道了句:“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给我坐下吃饭,我看还堵不住谁的嘴——” 今日这火没拱起来。 崔半芹自觉无趣,拉着褚芳华坐了下。 可听着她们这样暗地里掐来掐去,一个两个没人替仓夷说话便罢,还净拿着她挖苦打趣,太史筝着实有些心疼大嫂的处境。 这些人怎能这般无礼?出身与家庭,可是她自己能选? 老实本分不是她们欺负人的道理! 筝心疼看去,仓夷却依旧默默为座前这些看不上她的人一一乘饭夹菜,不带有一丝不悦,更没有任何违背之意。她们的嘲弄,像是与她毫无关系。 一瞬间筝怅然若失,筝觉得仓夷好似没有自己。可却也透着股坚毅。 “植筠媳妇,我儿今日可好些?” 喻悦兰忽然开了口,太史筝看向她,“嗯?婆婆放心,他好得很。今早来前,他还睡着。我同他说话,他都不带理人的。” 筝用直白地方式回应,叫邹霜桐与仓夷吃惊。 第22节 只是,叫人更吃惊的还在后面…… 但瞧太史筝刚刚将话说罢,转头便拿起桌案上煮好的鸡蛋,朝喻悦兰面前磕了磕。 她边磕,竟还边往桌边的空位缓缓坐去。筝扮做一脸无辜同她们说:“婆婆,人都到齐了吧?嫂嫂,我们的碗筷呢?快叫人一并上来,我都饿了,长辈们应该也饿了。” 仓夷吓得不敢吭声, 在场的人亦对筝的行为瞠目结舌。 仓夷不知太史筝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胆大妄为,无规无距。 等她缓过神想要提醒眼前人,筝却拿着剥好的鸡蛋,搁进了喻悦兰的碗中眯眼笑道:“婆婆,您饿了吧,给吃颗蛋。” 谁成想,话音与鸡蛋同落。 可这颗滑溜溜的鸡蛋,瞧上去并不愿安分地呆在喻悦兰碗中,转头就弹去了崔半芹面前的盘子里。而后几番起落,鸡蛋又在众人的注视下,借了盘子的力飞了出去。最终叫褚芳华“得利”,稳稳落进了她的手里。 褚芳华捧着鸡蛋一愣,崔半芹忍不住大笑起。 她那笑声刺耳。笑得喻悦兰面子散落一地,她今日本想装“慈悲”,谁料还是被逼得执起了“屠刀”。喻悦兰再也忍无可忍了。 “太史筝——” 喻悦兰带着满腔怒意撂了筷,“是谁允许你坐下的。” 太史筝被飞来落在她身上的筷子惊了一下,可她仍未怯懦,“婆婆,不坐下,怎么吃饭?” “岂有此理,谁说叫你来泠雨轩是来吃饭的!”喻悦兰遭到反驳,顿时火冒三丈。她还未曾见过如此肆意妄为的媳妇。 筝却据理力争地回复说:“不吃饭,那婆婆让我来干什么?这泠雨轩不就是吃饭的地方吗?” 崔半芹瞧着婆媳间的战火蔓延,异常欣喜。二房的褚芳华自与邹霜桐高高挂起。仓夷赶忙前去劝阻,“婆婆,您别气。植筠媳妇,你也少说两句……” 可她的话就像石头落进水底,悄无声息。 喻悦兰一样无视了她的存在,开口训斥起筝来,“植筠媳妇,我命你来,是让你侍奉伺候长辈。不是让你来悠闲吃饭的,若想悠闲吃饭,回你的屋里去。” 回她屋里去? 筝恨不得现在就转身离去,谁稀罕伺候你们? 但她不能惹起喻悦兰一身怒火,自己溜之大吉。想必一定会殃及大嫂这个池鱼。 于是乎,筝继续正声与其辩论,“婆婆,我不明白,咱们府中明明有这么多按月拿工钱的使人婆子为何不用?偏叫儿媳当老妈子来伺候?难道说儿媳来伺候,就不用给这些婆子开工钱了吗?难道儿媳们嫁来就是为给诸位长辈当使人婆子的?好不公平。” “一派胡言,强词夺理——” “事事躬亲,那是孝道,岂能相提并论。”喻悦兰怒声反驳。 太史筝偏要顶着得罪长辈的风险,鸣出那份不平,“孝道吗?可媳妇怎么觉得,您和长辈们好似都不太看重这份孝心?长辈们虽说没有养育过大嫂嫂,但大嫂嫂为长辈们做事,可算得您们口中的事事躬亲,如对双亲那般对待。但她做的这么好,都没有得到婆婆和长辈们的夸奖和认可,偶时还要受到些奚落。既然您和长辈如此无法认可,何不换人来做?” 筝言语和缓,不带一丝强悍。她抬眼时,见横眉冷目相对,可她还是要说:“想必只有换了二郎来,婆婆才真的能觉得顺心顺意,欢欢喜喜。” 好一个言语犀利的新媳妇,真是一物降一物。 从前这家里,只有喻悦兰教训别人的份,哪还有别人怒怼她的事? 往后,热闹有的看了。 屋内人心思各异,唯独仓夷站在纷扰之中,看着如光照拂她的太史筝。这是她嫁进这个家后,第一次有人愿为她仗义执言,愿为她出个头。她望眼前人纵使背影单薄,却撑着千斤力量。 喻悦兰此刻怒火中烧。 她今日定得给太史筝立立规矩,省得日后,她如二房那灵山县主般爬到自己婆母头上胡乱撒野。 喻悦兰拍了案,大道一声:“岂有此理,男儿怎能行这妇人之事,你如此目无尊长,编排你的夫君,实在有损妇道。太史筝,从前你再如何任性,我不管。但你嫁进我崔家,就要守我崔家的规矩。今日我便要替你家,好好教你规矩——” 完了完了。 仓夷心下大呼不好。 太史筝反倒气定神闲,临危不惧。 筝的底气,不全是她为太史氏的缘故,更多时候是因为对自己的看重。她已然想好了对策,大女子能伸能屈。喻悦兰扒不了她一层皮。但今日这话不吐不快,明日她们也只会变本加厉。 可彼时,屋外却猛地传来女使一声惊讶地唤:“妈呀,吓死人了。二郎君,您在这儿猫着作甚——” 喻悦兰的愤怒被打断,众人纷纷向外看,筝亦被这声音弄得一愣。 谁?崔二郎? 这人不是说…不来了吗? 第22章 夫妇 三刻钟前, 崔植筠自太史筝离去起,便再无心入眠。 他起身坐在筝坐过的床边,心绪百般难安, 满脑子皆被忧忡填满。 使人奉来的早饭, 他更是没用两口就撇了下。 窗外薄雾初开,枝头麻雀落满。崔植筠抬头看去心道:眼皮乱跳, 总觉要出事,不若就去瞧瞧, 只瞧瞧便好…… 但见一字后,银竹雅堂内的持重二郎, 匆匆推门惊散一树的雀鸟。 崔植筠, 到底还是去了那。 后果前因,他躲在轩外听取三分。却被清晨洒扫的女使发现, 露了踪迹。 看来, 有时家中使人太多也不是好事。 崔植筠正身轻咳,掩饰尴尬, 他说:“哦, 我来寻内子。昨夜她替我收拾桌案, 不知将我的讲义放去何处。我急着用,特意来寻。” 乱讲! 昨夜谁不知道你二人昏睡过去?崔植筠如今碰上太史筝, 是扯谎都不打草稿了。 “现在来寻?二郎君急着用呢?”女使多嘴一问。哪知, 崔植筠刚点头,她便转头热心通禀道:“淑人, 二郎君来了——” 崔植筠不得已赶鸭子上架,抬脚向屋内走去。罢了, 他本想也正想着对策,见机行事吧。 来到屋内, 一众女眷将他看了又看。 崔植筠拱手时,依旧是翩翩风度的无双公子,他道:“晚辈请母亲安,三姑母安,二叔母安,大嫂安。植筠今朝是来寻……” 崔植筠只字不提自己听闻方才屋内四起的祸事,饶是有意偏袒他那嫉恶如仇的妻。 可不等他道出那胡扯的由头,他的妻和他的娘,便双双朝他开了口。 “郎君,怎么来了?” 太史筝抬眼崔植筠就这么呆呆愣着。 可喻悦兰惯能演戏,只瞧她在见到儿子后,当即收起那副刻薄相,扮起可怜来,“哎呦,我的儿——你来的正是时候,你若再不来,你的母亲,就要被你这媳妇张牙舞爪吃了去。” “儿啊,快来管管你这不知礼数的媳妇,她竟敢公然顶撞长辈,进门第二日便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这往后可还得了?你可得为母亲主持公道,万不能跟你那没良心的爹一样。是非不分呐——” 袖中掏出的手帕,就像是助长她气势的剑器。恶人先告状,便是她的必杀之技。 喻悦兰掩面时,哭哭啼啼,却难见泪痕沾湿帕巾。崔植筠岂能不识? 只是,该如何收场这出闹剧呢? 一边是欺软怕硬耀武扬威惯了的喻悦兰,一边是直言不讳冲撞长辈,却只为仗义的太史筝。是为伦理偏护,还是为正义驻足,崔植筠需得好好掂量。 他只怕一个不留神,就将这火越拱越大。 太史筝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不似喻悦兰那般哭天喊地,她只不紧不慢起了身,找准恰好的时机,准备低头做个晚辈姿态。 谁料,崔植筠竟抢在她表态前阴声张口道:“忤逆尊长,是为无状。以下犯上,是为无矩。如此无德无行,怎堪照顾长辈的重任?留在此地岂不给长辈添堵?母亲莫恼,儿子这便替您将这丢人的妇领走。” “带回去好生训诫,断不能让她再扰长辈清净。亦还母亲个公允。母亲放心,往后儿子便再不准她踏进这泠雨轩一步。必得给她些教训。” 筝猛地一惊立在一旁。 这是什么动静?温润郎君要变身了? 崔植筠动怒的样子,当是极少得见。只瞧崔半芹与褚芳华面面相觑,似是被他这副样子唬住。原这永远和和气气的崔二郎,生起气来是这个样?喻悦兰亦吃惊不已,这可还是他那奉命唯谨的儿啊? 戏要做足,多一分都得露出马脚。 崔植筠当即拂袖转身,见太史筝不为所动,他便追加了句:“太史筝,留在这儿做甚,走——” 筝反应过来,赶忙装作畏怯模样,又是垂眸,又是叹息着追随而去。 二郎就这么领着新妇怒气冲冲地走了。 仓夷望向轩外,满是担忧与自责。她想今日事情闹到这般全是因为自己。缘何她总会给帮助自己的人带来不幸? 仓夷垂着头,蔫了吧唧不敢说话。 屋内人却纷纷望向喻悦兰。 喻悦兰瞧着威风不减,开口便说:“瞧什么瞧,谁家儿子能有我家二郎这般气概?甭管对方是什么来头,皆是教训得媳妇是大气都不敢喘。你们呢?你家可有这样的待遇?” 喻悦兰撇了帕子洋洋得意,没人想再去将她搭理。 只是,待她定了神,才察觉到些许的怪异,这事就这么解决了?为何总觉哪里不太对劲…… 可喻悦兰转念一想,自己怎能怀疑她那宝贝儿子,便又收起了疑心猜忌。 - 泠雨轩外走出百十丈。太史筝紧紧贴着他这“暴怒”夫君的屁股后头,小心地行。 崔植筠走在前头,却总觉得背后有张脸在顶着自己往前去。他猛地停下脚步,那张脸竟也停在了他背脊正中的地方。 崔植筠试探着抬脚挪出一步,那脸就跟块狗皮膏药般紧跟着贴了上来。 她这是在作甚? 崔植筠终是放弃将这粘人的膏药甩开,他站定脚步轻声与太史筝说:“我没生气。” 太史筝将脸埋在崔植筠的脊背间,不肯逃离。那里有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是檀木香,还是栀子香呢? 筝循着味道应了声:“我知道。” “你知道?”崔植筠讶然。 他开始陷入怀疑。 第23节 她竟瞧出来了?难道是他方才表演的过于用力?还是因为自己从未发过火的缘故,没有把持好? 若早知该好好练习练习再进去… 只是这可如何是好?倘若是母亲起疑,想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崔植筠一遍遍翻覆起方才的情景。 他想这婆媳之事,真是亘古难题。待这九日婚假过去,他自还是好好上值,远离这是非之地。 沉默之间,太史筝终于分说起,“二郎的话,看似句句怒责呵斥,实则字字也在维护我的利益。我岂能笨到听不出来?今日还要多谢夫君仗义相救,可我也该思思己过,不能再这么大胆肆意。总归给你添了麻烦。” 而且,郎君你的演技好差,根本没有婆婆好…… 这句话是筝在心里默念的。 她垂眸离开崔植筠的背脊,默默向前走去。 彼时,崔植筠愣在原地,沉沉念了声:“其实,错也不全在你……” 可这话并未落进太史筝的耳朵里,她飘忽着来到游廊边的立柱前,伸手便将其环住,跟着把脸贴在上面就仰天长啸。 “天呐,太史筝,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这已经是第二次得罪婆婆了。你怎么就是管不住那张破嘴呢,这下可好,太史家祖传的东西,瞧着是不会失传了……可我要完蛋了。” 这哪里是祖传,分明就是诅咒! 崔植筠见状脸却一黑, 原这女人刚才是将他当成与这柱子一般的存在。 接着匆匆过路,当做无视。 太史筝回神望向视她为无物的夫君,诧异高呼起,“郎君,郎君。你怎么走了,你倒是等等我啊——” - 筝就这么一路追着赶着崔植筠回到了银竹雅堂,才跨过房门气喘喘嘘嘘坐下。她便在瞥见桌案上,那没动几口的饭菜疑惑道:“这早饭怎么都没怎么用啊?难不成,郎君方才是特意去寻我的?” “多想,正巧碰上。”崔植筠淡淡道出几个字,以掩盖他的心虚。 太史筝却不买他的账,“莫唬人,担心就直说——” “谁人担心你?” 崔植筠小声说了一句,太史筝的声音却正好压过了他,“可我昨日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操心……不过今日看来,还是郎君你有先见之明。嘿嘿。” 筝自顾自地说着。 看来,是崔植筠会错了意。好在他的话没被太史筝听去。可就瞧他一个不留意,筝便拿起桌案上已经发凉的煎饼,准备往嘴里送去。 筝饿了,今早上这么折腾一番,她是半分东西没有吃进去,这要是搁平日,筝这会儿都吃三顿了。 崔植筠却抓住了太史筝抬起的手臂,“凉了,且是我吃剩下的。要吃,就让婆子再弄。” “凉怎么了?我爹从前打仗的时候,粮草枯竭,有时三四天都吃不上东西。这些东西好好的,不可以浪费。而且,你的吃剩的东西怎么了?我不嫌弃。我怎会嫌弃我的……” “夫君~” 太史筝撒罢娇,勾着头就要去咬手中的煎饼,崔植筠却与其拉扯起来,“那让人去热热总行。” “不用,不用。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如此推换来去,筝瞅准时机猛地张口发起攻击,但瞧她吭哧一下,就咬住了块柔中带硬的东西。 为何这口感咬上去不像煎饼…… 崔植筠的动作停在此刻,筝怔住身子一动眼睛察觉到不对劲。 “太史筝,住口。”崔植筠阴着脸。 筝张着嘴,在轻轻咬了两下确认这真的不是煎饼后,才缓缓松开崔植筠那被自己咬住的指根。 她盯着眼前人悬在半空的手掌,以及那块有些发红的牙印,慌忙致歉,“对不起,对不起。郎君,我不是故意的!我就这么,再这么,吭哧一下不知道怎么就——我真不是有意。郎君今日帮我,我怎会恩将仇报呢!” 她这就是恩将仇报… 太史筝说着便伸手捧起崔植筠的手掌,刚想为他吹上一吹,却被崔植筠一把抽离。崔植筠转头要走,筝回眸望着去意已决的夫君,不敢出言相问。 崔植筠却在跨门而出前,沉声说:“吃完了,去书房找我抄经。” “抄经?”太史筝惑然。 咬了他一口怎么就罚人抄经?这是什么怪癖! 崔植筠解释道:“今天的事,娘那边总该有个交代,她喜欢手书的经文,你就抄五遍《楞严经》送去,她有面子跟其他房里的交代。这事大抵能解。” “五遍还好,不算多。”太史筝点点头,随口问了句,“那请问郎君《楞严经》一部共有多少字?” 崔植筠闻言抛下一句:“六万余。”便出了门。 太史筝听后掰着指头迷迷糊糊算了半天,终是发出一声惊叹:“我滴老天奶啊,一遍六万,五遍就是三十万,三十万呐!我得废掉多少根手指才能抄得完。爹啊,我发誓再也不乱说话了,让圣人和祖母收回神通吧——” 西屋那边,崔植筠在听见这边的动静后,站在对面的廊下不觉嗤然,而后抬手推门。他这才往书房里进。 - 足足半个多时辰。 太史筝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子踏出东屋,只瞧她的脸上写满幽怨,浮元子在碰见她后开口相问:“大娘子这是怎的?脸绿的像个青蛙,我记得上回见你这般,还是咱们主君逼你吃糊了的饴糖。” “呱——” 太史筝莫名学了声蛙叫,浮元子听得出这声蛙叫中满是哀怨。 筝懆懆来到浮元子面前,挥舞着自己娇嫩的右手,抽泣道:“圆子,你我今日再最后看我这灵动的右手一眼。待到明日,不,大抵要不了这么久。待到今晚,我这美丽的手掌就会因抄太多经文废掉。往后什么吃饭穿衣上东司,我可都要依仗你了,圆子……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这主仆俩, 一个“疯”,两个“傻”。 若是旁人听见这些话,定是扶额不语。 浮元子却将筝的话放在心上,轻轻捧起她柔软的手信誓旦旦保证道:“啊?这么可怜吗?娘子放心,圆子为了娘子必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怕是明天天上下刀子,今天圆子也不会少喂娘子一口饭!少给娘子穿一身衣。只是娘子……圆子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讲。”太史筝望着浮元子含情脉脉。 浮元子转头瞥了眼西屋,怯怯地说:“二郎君在那盯你半天了,他好像找你有事。” “啊?有吗?”太史筝疑惑着转头去看,崔植筠果然立在西屋的廊前将自己凝望。 她慌忙抽出自己落在浮元子手中的掌,推了人就往郎君身边走去。 余剩浮元子立在原地,噘嘴怨她见色忘义。 崔植筠却不等太史筝来到他的面前,转身扔出一句清冷的:“抄经而已,你的手不会有事。别磨蹭了,快些进去。”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如此,筝的步子又在他的这句话后沉重起来。 筝开始默默原地踏步,她转眸求助于浮元子,浮元子却对她置之不理。 太史筝无奈只得扯着自己飘逸的裙角,一步步向西屋挪去。只瞧筝来到门前,从门框里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她那委屈巴巴的眼神,直望向桌案前铺案布置的崔植筠。 一眼神魂颠倒,两眼如痴似醉,筝竟无知无觉沉进了他如沐春风的清俊里。 真是好个俊俏的郎君。 “看我做什么?”崔植筠举目去,他那新婚之妻正拿着一种暧昧不明的眼神痴痴看着自己。 再忆早起,太史筝趴在他身上的模样,崔植筠只觉遍身一僵,连执笔的手都悬滞。 筝却在那边扒门谄媚道:“卿卿夫君,这经文……我能不抄吗?若不然,少抄几遍行不行?夫君放心,夫君的恩情,妾身自当铭记,不若今日我任由你处置就是~” 跟他讨价还价?不得行。 崔植筠乃是刚正不阿一君子,他侧目而望故意问了声:“任我处理?” 筝小脸一红,扭扭捏捏用手指在门框上打转,“嗯…这个吧,其实都是早晚的事,你若是不让我抄那么多,或是不抄最好。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 崔植筠闻言以鄙夷目光相看,“给我老实抄经,没有还价的余地。” “崔植筠,你简直跟我们夫子一样,就是个老顽固!”太史筝见诱惑不成,当即瘪嘴翻了脸。 崔植筠搁笔只道:“过来。” “我不,我不过去。”太史筝使劲摇头,扒着门框不肯撒手。 看来,强硬不成,只得利诱。 崔植筠低头摆弄镇纸,思量再三后,朝筝开口:“太史筝,你今日若肯抄经,明日回门见过岳丈,我就带你去桑家瓦子逛逛。” 桑家瓦子是东京城最大的瓦肆。 崔植筠并不喜欢此等市井之地,他只觉聒噪无趣。可门下授课的年轻学子,却最喜欢这类地方。他便也觉得太史筝会喜欢这种热闹欢腾的地方,这才作为条件跟其交换。 可人怎么没了动静?难不成是不喜欢? 崔植筠捉摸不透,抬头便要相问,却见太史筝已是一声不响地站在了案前。 崔植筠望见眼前人脸上满是欢喜模样,她在他面前开了口:“真的吗?郎君真的会陪我去吗?不会是骗我的吧?玩到几更都可以吗?” 太史筝扶着桌案越靠越近,崔植筠连连败退,似初见时那般躲闪。 “我不食言。”他垂了眸。 筝便在他的视线之外默默搬来一把圆凳,并排搁在了崔植筠的旁边。而后,乖巧坐下,筝用双手拍拍大腿,歪头望着身旁的儿郎浅笑道:“崔博士,学生准备好了。动笔吧——” 崔植筠闻言拿起自己常用的那杆笔,无言朝筝,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太史筝却坦然接过笔杆,抬手比对着经卷上的内容,准备大展拳脚。 崔植筠在旁侧身相对,再不曾回头。 只是…这身边人抄经就抄经,缘何会时不时发出些或认可,或质疑的声音。 “嗯,这个不错。”太史筝点头啰啰嗦嗦。 “啊,那个不好。”太史筝摇头念念叨叨。 这人总不至于,是用嘴来抄经?好奇心大过羞意,崔植筠忍不住转头看去。 可当他在定睛瞧见宣纸上那被太史筝书写的远看歪扭,细看颠倒的字迹后,只觉两眼一黑,差点没气昏过去。 八斗之才娶了个玩世不恭的妻,实在斯文扫地。 “太史筝。”崔植筠沉声唤起她的名。筝没去搭理,崔植筠又作提醒,“太史筝,别写了。” 筝写到忘我,竟哼起小曲。他便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太史筝,我说别写了——” 第24节 可崔植筠的声音似是大过头了,屋内只余下一片死寂。太史筝懵懵停了笔,“怎么了?郎君。你改变主意了?可我现在觉得自己干劲十足,别说三十万字,就是六十万,九十万。我都不在话下。” 太史筝大言不惭。崔植筠瞧着她那信心满满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告诉太史筝,她以这种似“群魔乱舞”般的字迹抄经呈给母亲,必然是火上浇油,适得其反,岂不打击她的自信?可若不说,以后的事怕是会麻烦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崔植筠陷入两难。 “郎君?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太史筝不解追问。崔植筠沉默片刻,看来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他替太史筝抄了送去。 可也怪他方才怄气言说要抄《楞严经》,三十万字就是他抄,最少也要抄上七日时间。 如此…那便…… 只瞧崔植筠猛地伸手,将太史筝面前的经书合了上,“没什么,就是我突然想起,母亲近来多读《金刚经》,抄写此经想必效果更好。此经一篇五千余字,如此我们抄写七遍,亦是功德无量。如此,我们也能赶在明日前给母亲送去。” 崔植筠自将话圆了回来。 “五千余,七遍,就是三万五千多字。少了好多,那我听郎君的。” 筝欢欢喜喜,说着又倒腾出一张干净的纸。 崔植筠扶额苦笑。 罚抄个经书,也能这么开心。她倒是乐观至极。 而后,这三万多字,崔植筠整整陪着太史筝抄了四五个时辰。期间,他便假借临摹为由,跟着抄了几遍。以备后用。 酉时将至,天色近黄昏。 太史筝挤了挤发胀的双眸,不知为何?她竟转过头盯着崔植筠足足看了小一刻钟的时间。 看得崔植筠坐立难安,抄经不静,他便沉声相问道:“缘何总一直看我?经抄完了?” “好累,看看郎君,长长力气。”太史筝莞尔一笑,趴在了案上。只瞧她的小脸瞬于肘间堆成一团,“郎君字写得真好,人长得也好看,脾气也不赖。果然,跟他们说的一个样。只是郎君,我问你,往前真的没有小娘子,对你表达过心意吗?” “没有。”崔植筠回答的斩钉截铁。 太史筝不信,“怎么可能?不要骗人!我以前是没见过你,我若是见过你,哪能让你孤身到现在。你老实交代,我大人大量,不会生气的。” 崔植筠执笔的手微微颤动,一张完美的卷文上,落下了个浅浅的污点。 他总被身边人的直白所惊,崔植筠解释说:“太学全是男子。我每日的生活,只在太学与家中往来。所以除却家中女眷,我从未与别的女子接触过。” 你是第一个。 这是崔植筠的言外之意。 太史筝闻之感慨,“郎君的生活,还真是单调啊。难道你就没有别的娱乐生活吗?你若跟老五那样,整日潇洒肆意,定会惹得众多小娘子的青睐。俊俏才子,可比纨绔子弟吸引人多了。” 崔植筠却一本正经道是:“我不需要。” 筝笑望他那纯净无暇的面庞,轻轻应了声:“也对。若郎君那般招摇,早早被别人盯上抢了先,我嫁谁呢?嫁夏老五吗?咦,那日子岂不是黑暗无边。” 言及此处,吓得筝赶紧晃晃脑袋,让倒霉的想法通通走光。可彼时,远在云香楼里流连温柔乡的夏不愚,却莫名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难不成是天渐凉了? “夏老五是谁?”崔植筠竟也会好奇。 太史筝此时困意上头,耷拉着脑袋往一侧偏去,“他啊……是我的…好……” 好什么好?倒是将话说完。崔植筠注目于太史筝,想要听她道出那后半句答案。 可筝的睡眠太好,俨然已入了梦乡。 崔植筠也不能因此自私地将人弄醒,便只得无可奈何任她睡去。只是,太史筝,嫁给我就一定会是最好的选择吗? 搁置的笔杆不再温热,崔植筠静静地望啊望。 伯爵府的日子就像一团杂乱的麻,解不开的,理不顺的琐碎,日日都在翻覆上演。恩怨越积越深,绳结越堆越多,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崔植筠虽总置身事外,却也明白这些恩怨总会在某一日突然爆发。到时一定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思绪乱起, 门外忽而传来一声:“二郎君。” 婆子进了门,崔植筠下意识不是应声,而是伸手示意来人止语。 婆子见状压低声音地问:“二郎君,傅掌事那边,让妾身告诉您,明日回门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您看看再有些什么想添的?好叫人再去准备。” “不必,嬷嬷办事我放心。”崔植筠微微摇头。婆子闻言欲退出屋去,却又被唤了回去,“等等。” 崔植筠说罢小心抬起镇纸,拿起几份抄写好的《金刚经》,向婆子递去,“劳烦将这几卷经文帮我送去东篱阁给母亲,就说这是二郎媳妇给思过后的赔礼,愿以此功德回向给母亲。望她莫恼晚辈无礼。其他的就莫要多言。” 崔植筠心细,这回他用了新学的,略带生疏的字体,好叫喻悦兰不起疑。 “二郎君且放心,奴这就去办。”婆子得了令,定当尽心尽力。她接了经文就往屋外去。 人走了。 崔植筠的目光重新落于太史筝身上,他先是伸手轻轻抽出了被筝压在胳膊下的几卷经文。而后又在细细品味罢纸上,那若筝本人憨态可掬的字体后,决定将这几份抄的不算美丽的经,与那些名家名画一起收进博古架上最高处的木匣。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珍藏。不过是不愿随意丢弃她辛辛苦苦的心意。 在那之后,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 太史筝终于懵头懵脑从桌案上醒来,只瞧她那右边的发,也叫她压的垂了下去。 筝抬起头哈欠两天。此时,崔植筠闲坐一旁挑灯夜读,若无其事问了声:“睡醒了?” “嗯……” 太史筝搓了搓睡得热乎乎的脸蛋,恍惚望见窗外早已黑透的天,清醒道:“天怎么都黑了!刚才不是还亮着?郎君,我睡多久了,睡了多久——” 筝说着惊恐摇起崔植筠的手臂。 崔植筠被她晃得头晕,回手似警告课堂上走神的学生那般,拿书轻敲在了太史筝头上,“松手。” 这一下虽不痛不痒,筝却还是下意识伸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委屈道,“完了,完了。浪费了好多时间,今晚得熬夜抄经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可待她絮絮叨叨垂了眸,才发现桌案上早被收拾干净,太史筝便疑了声:“诶?桌子上的东西呢?” “经文已经送去母亲那边了,母亲也回复说任我处置。这事母亲虽未表态,但算是暂时了了。”崔植筠拢了拢被她拉扯的衣服。 太史筝挠挠头,“可是郎君…经文我还没抄完呢?你就这么给送去了?婆婆,那边真的没关系吗?” 崔植筠合上掌心的书,抚在案上,“总之事了,你只需记得下次莫要再这般冲动便好。” 眼前人含糊其辞。 太史筝也是心大。崔植筠说事了,她便事了。只瞧她立刻换了副轻松模样,站起身就同崔植筠说:“好,我记住了。那郎君,天色不早。我饿了,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之人?崔植筠抬眼望她,正声言说:“饭我已用罢。” “什么?吃饭郎君竟然都不叫我?”太史筝简直不敢置信。吃饭不叫人,这乃是人能做出的事?这人还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崔植筠却泰然坐在案前回道:“此事与我无关,怪只怪你抄经不诚,半路偷懒。这也算是惩罚。” 筝撇撇嘴,抱起双臂愤愤地说:“好恶毒的惩罚。崔植筠,你真就忍心饿着我吗?你总该给我剩些吧?一口垫垫肚子也行啊!你这么对我,难道就不怕明日回门我告诉爹,你们伯府不让人吃饭!我可告诉你,你明日千万小心,我爹厉害着呢——” “忍心。”崔植筠神色淡淡起了身,从桌案走到了门前。 筝却眼神幽怨盯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似是找准时机,要给人一拳般。 哪知,崔植筠三秒破功,女使婆子依旧来的不巧。他话音没落多久,院中便传来婆子的吆喝声,“娘子,郎君!快来,开饭。今儿晚上厨房做了烧黄鱼,香得嘞——” 什么开饭?开什么饭? 丝丝香气入鼻,太史筝诧异问向院中婆子,高声相问:“吴婶,现下几更了?” “几更了?怎么了大娘子?现下一更都不到,才酉正啊?正是开饭的时候。”婆子匪夷所思。 院中与西屋却双双陷入死寂,这不是只过去了半个时辰!而死寂过后就是波涛汹涌。只瞧崔植筠行所无事,与太史筝擦肩而过,想要蒙混过关。 筝却于他身后的灯影里,掐起了腰,“好你个崔二郎!你敢捉弄我,我要罚你,今晚上不准吃烧黄鱼——” 彼时,那在院中侍奉了十五余载的女使婆子,见此场景,眼中不觉泛起了泪光… 十五年了,老奴还是第一次见“少爷”捉弄人,还是一个女人。 老奴我啊,此生无憾了—— 第23章 回门 次日, 回门。 太史筝特意起了个大早。 她拉着穿戴整齐的崔植筠,一路穿过宽窄不一的府中小道。引得路上洒扫供奉的女使们,连连出言问好。 筝放眼望去伯府中升腾而起的尘烟, 与一张张堆笑的脸, 热情应道:“早,早, 你早,你也早——” 崔植筠却于她身后, 面如死灰。他似是觉得心里没底…… 古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女。 崔植筠想这太史筝的厉害他自领教过。那她家中那位战神父亲,岂不更胜一筹? 一个太史筝, 崔植筠已然应付的手忙脚乱。如此, 再加上一个太史正疆,叫他这只会读书教书, 不会与人相处的死脑袋, 该如何是好? 崔植筠生无可恋地望向眼前那欣喜的背影,多想同太史筝一般问出那句:“这门我是非回不可吗?” “大娘子, 大娘子——等等, 你东西忘带了。” 身后浮元子气喘吁吁追赶而来, 可她叫起太史筝的声音,依如洪钟。筝循声回眸, “东西?什么东西?我没什么要带的啊?” 浮元子来到她与崔植筠面前, 盯着筝的眼神甚是不满,她伸手指了指自己, “我啊!大娘子,你只顾头也不回地拉着郎君走, 我呢?你怎么不带我呢?我也是要跟着你回门的呀!主君不见我,会想我的——” 筝是被回家高兴的心情冲昏了头, 她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回门礼”呢? 浮元子可是自筝五岁起,太史正疆亲自给筝挑选的丫头。 二人从皇宫到府宅,浮元子陪筝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筝当与她亲如姐妹,太史正疆这么多年亦是将她看做自己的亲闺女看待。 如今,浮元子陪筝去了崔家伺候,老爹这一下就像是嫁出去两个闺女般怅然。所以,今儿这回门之日,筝若是将她忘了,必是被太史正疆骂上千百遍。 太史筝猛地松开手中拉扯的衣袖,崔植筠瞬间失了宠。 她赶忙打起了圆场:“哎呀,圆子。怪我方才走得急,也没在院中瞧见你,这不想着到外头等你。不好意思嘛,原谅我一回。走,回家看爹去。” 太史筝说罢,又拉起了浮元子的手。 第25节 浮元子倒也好哄,二人就这么不计前嫌,手牵着手欢欢喜喜往前走。身后便余剩下崔植筠无言顺了顺被太史筝拉皱的衣袖。 待到崔植筠才刚一脸解脱地准备抬脚自己走,便又被牵着浮元子折返回来的太史筝,再次拽起了衣袖。 只瞧筝一手牵着浮元子,一手拽着崔植筠自顾自地说:“啊呀,瞧我这记性,怎么又把他给忘了。这个不带,也不行。怎么左右都要挨骂——” 一拖二的动作实在好笑。 崔植筠觉得尴尬便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太史筝,松开。我自己会走。” “不要,快走。”筝拒绝了他。 崔植筠无奈随她任性而去。 - 府门外,傅其乐已领人候在阶前,满车的赏贺也已装箱。 崔植筠瞧见这场景,总算狠心甩去被太史筝牵制住的手臂,来到傅其乐面前。可不等他开口,傅其乐便笑着唤了声:“二郎君。” 傅其乐抬眼看向她自小看到大的儿郎,如今娶亲成人,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她甚比喻悦兰更心疼崔植筠。 “傅嬷嬷。”崔植筠颔首回敬,注目时察觉她已不再年轻。 可傅其乐却仍是那般干练,她转头说起正事道:“二郎君,回门礼都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缘何这么多人?难不成都是随行的?”崔植筠扫视阶前一众的杂役,有些惊讶。这些人甚至比银竹雅堂中用的使人还要多。 傅其乐垂了眸,“回二郎君,这都是淑人的吩咐,他们都是今天跟过去侍奉的…” “侍奉?”崔植筠蹙眉起疑。 实际上,傅其乐的话只说了一半,那后半段便是些喻悦兰讽刺太史家使人鲜少,招待不周,让他们瞧瞧咱家的本事的刻薄话。傅其乐自觉不学也罢。 可崔植筠却沉声道:“劳烦嬷嬷回去禀告母亲,多谢母亲好意,可是何必这般大张旗鼓?我和内子,留二三个使人便够,其余的就请母亲留下自用。” “夫人,走了。莫误时辰。”崔植筠说罢站在车架前果断朝阶上伸手。 在旁观望的太史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夫人?叫谁?我啊—— “哦,来了。”筝这才回神同傅其乐点头微笑,搭上了崔植筠的手。接着,二人利落登车。任凭傅其乐如何再唤起那声二郎君,崔植筠都不再理会,他知这其中一定有母亲出的的坏主意。 马蹄哒哒渐远,伯府的大门也被抛进尘烟漫漫。 太史筝与崔植筠对坐无言,她望他眉目深沉,却猜不出是何缘故?筝便直言地说:“婆母,挑选杂役侍奉,也是好意。为何瞧郎君不太高兴?你是怕我介意?” “此事与你无关。”崔植筠提及此处言语淡淡。 他似乎憋着股劲。太史筝瞧得出这气不是对她,可崔植筠是出了名的恭顺,这其中故事到底怎书?筝想问不敢问,最后只得憋着将目光偏向了别处。 回家的路总觉漫长。 筝嫁来的这三日,虽说每日有浮元子与崔植筠这个新人相伴,却总会怀念从前在家的时光。 遥遥看着路上车来车往,筝察觉气氛微凉,忽然换了话题:“马上要见爹了,郎君可会紧张?那日我随你去拜见家中长辈时,就挺紧张的。还好有郎君陪着,才叫我不那么怯场。” “但是今日回门你且放心,爹他虽然看起来凶狠,可人好着呢。我们家也没那么多规矩。今日咱们回家,爹肯定早早就到市集买了新鲜鱼虾,等着中午做给咱们吃。真是托郎君的福,我有口福了。” 筝提起老爹,满脸的骄傲。 崔植筠却以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去对面的人,“亲自…做给咱们吃?” “是啊。”太史筝点点头,没去在意,“爹饭烧的虽比不上精修厨艺的厨子,家常味道却是擅长。不止如此,家里大小事务,下到针线,上到补瓦,爹是事事亲为,无所不能。全拿——” 这真是那门庭赫奕的太史氏吗? 尊卑分明,高高在上的人与事,崔植筠看了太多,才会对这种稀疏平常的日子感到惊异。 他陷入沉默。 可与此同时崔植筠也开始期待去到太史筝曾生活的家,去瞧一瞧属于她的日子,那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生…… - 马车停在太史宅外那棵百年的李树下,筝抢在崔植筠前面跳出马车。 依旧是那座高大的府宅,依旧是秋风误打花红,那位常常沿街叫卖的老头仍日复一日做着他的卖货翁,“卖香药果子,瓜果蔬菜嘞,快来瞧,快来看唉——” 卖货翁的嗓子还是那么洪亮,他手中摇晃的鼗鼓咚咚作响,引得筝转头往东瞧。 “阿翁——”筝高兴地挥挥手。 卖货翁来到门前,搁下了自己的扁担,“嘿呦,是丫头你啊。咱们可有段时间没见了,你近来可好啊?” “好着呢,阿翁。” 太史筝一声声阿翁叫的亲昵,让下车而来的崔植筠疑惑万状。 卖货翁在瞧见这位从马车里走出的矜贵公子后,开口同筝讲:“丫头,这位就是你家舍人吧。你还真是好福气,能碰上这么端正的主家,你可千万尽心侍奉,叫你家舍人往后给你许个好人家。” 筝嗤然一笑。 阿翁,这是还把她当使唤丫头呢! “什么许个好人家?”这是准备二嫁?崔植筠不解相问。 筝没搭理他,她只笑着回身挽起崔植筠的手臂,将人拉上前来,“嘿嘿,阿翁,哪里还需要他给我许个好人家?我跟你讲啊,这位可是伯府的舍人!我啊,已经‘傍’上他了,这辈子吃喝不愁了——” 卖货翁听闻此事一脸震惊,崔植筠更是诧异将她相望。 只有筝自己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虽然老翁有些不敢置信,可他还是从货箱里取来一支朴素的钗,当做贺礼给太史筝递去。 这已是老翁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望向筝语重心长地说:“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嫌弃。阿翁,贺你新婚之喜,望你以后啊,顺心如意。” 老翁祝贺时说的是顺心顺意,而非百年好合。 他那眼神中的意味不可言说。他似是觉得一个小小女使,攀上高门大户的金枝,往后旦夕祸福,谁知三十年在河东还是河西?便只愿她顺心顺意。 筝没推辞,也没解释。 她恭敬着双手接过珠钗,随即簪在头上同崔植筠卖弄,“卿卿舍人,奴家这么簪,您可觉好看?” 崔植筠瞧她这副故弄风骚的模样,着实想要逃离。 筝见他不答,便贴了上去,于他身边低声道:“阿翁,一番好意。你多少意思意思,就当回个利市。崔植筠,掏钱。” 内子放话,外子岂能不遵? 只瞧崔植筠狠狠将人扒去一边,从袖中刚掏出钱袋翻找,就被太史筝捻起了一块银色的东西,送进了老翁手中。崔植筠眯了眼,敢怒不敢言。 老翁端着明晃晃的银子只觉烫手,“丫头这是作甚?一根不值钱的钗子而已,这钱我不能收,不能收。” 太史筝却推让说:“阿翁,这是回给您的利市。图个吉利。往后我就在伯府生活了,不知下次再见是何年何月,也不知阿翁还认不认得。您就收着吧,这也是咱们之间的缘分。往前买东西,阿翁可没少照顾我。再说我们崔大舍人大方着呢,他有的是钱。” 筝言语真挚,听得卖货翁一愣一愣,她便趁机跟他告了别,“好了,时候不早,我与舍人还有事,就不陪您多聊了,祝您生意兴隆——” “舍人,走吧。”崔植筠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又被太史筝拉着向前走。 府门轻推,二人与崔家的使人跟着消失在了门外。 彼时,卖货翁背起他的扁担,在狠狠咬了口手中的银子后,噱噱念了声:“嘿,这丫头,真行。” - “哈哈,阿翁一点没变,还是跟以前一个样。” 门后头,筝摸着门板笑弯了腰,她再想起说亲那日的场景就觉得好笑。 崔植筠却自进门那刻起,便站在廊下惊讶地说不出话。 这太史家…好大。 没想到,内城之下,大内之外,竟还有这样的人家。 太史筝见人不出声,转头碰了碰崔植筠,“舍人?崔大舍人?你怎么了?哦呦!崔大舍人,你该不会是还在为银子的事心疼吧?” “不是,别叫我舍人。”崔植筠收回目光。 太史筝自讨没趣地哼了一声,背过手便又神采奕奕地向前厅走去。崔植筠跟在后头,有些纳闷,他随口问了句:“院中人都到哪里去了?” 此番若是在伯府,单是门口看门的司阍就得有五六人,更别说进了前院,那众多行走的女使杂役了。然这太史家并非小门小户,怎会自入门起就不见个人影?实在让人生疑。 太史筝闻言走去抓起厅中洗好的林檎,张口就啃了起来,“什么人?爹吗?” 崔植筠摇了头,筝便又言:“不是爹,那还有什么人?使人吗?喏,圆子不是在这儿?我家有契的就她一个,其余嘛,做完工便走,都是按日结的工钱。这会儿不到时候,家里应该只有爹一个。” 话音落去,难以置信四个字布满崔植筠的脸。 不过很快,这样的情绪就转移去了太史筝身上,只瞧太史正疆从后院行来,伴随着他的还有一个妇人急切的声音:“节史老爷,您别这样,真的别这样。我真的得走了,得走了……” 前厅的人,隔着板壁听见这样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语,脸色沉的如空中阴云。谁也不敢说上半句。 浮元子大惊失色,崔植筠默而不语。 筝手中那被咬了一口的林檎也在此时,滚地而去。她的笑容瞬间凝固,这…这是个什么情况?娘啊,你才刚去了十五年,十五年啊,而闺女也只出嫁了三天,爹他怎么就变了心! 筝心里的泪翻涌而来。 林檎咕噜噜滚向来人的脚边,太史正疆站定厅前,在俯身拾起地上的林檎后,朝筝大骂道:“臭丫头,不像话,三日不见,你都敢浪费东西了。这可是你爹我大早起去外巷街买的——” 第24章 喂汤 前厅下, 崔植筠被眼前人的这声狮吼所震慑。 他抬眼看去,太史筝的爹,自己的岳丈。威风凛凛手持面杖, 那张带疤的脸上散发着腾腾杀气, 年近五十的老将军依旧是人高马大,身姿挺拔。活脱就是个威严神武的门神, 有着以一敌百的气势。 如此一对比, 崔植筠那霁月清风的姿态, 就略显微弱了。 可太史筝这会儿根本顾不上与太史正疆介绍起自己的新婚夫君,他的女婿。她一心只想问清楚老爹身后那张陌生的面孔, 乃是何方神圣? “爹, 你这个,她……呜……”没成想, 太史筝还没刚上前开口说两句。 太史正疆便将手中扒拉干净的林檎, 猛地塞进了太史筝张开的嘴里,“臭丫头, 上一边把东西吃完再跟我说话。浪费粮食, 是大忌。” 好粗鲁的对待方式。 第26节 崔植筠目睹着父女二人的一举一动, 只瞧太史正疆一瞪眼,太史筝竟叼着林檎乖乖坐去了一边。 还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可不等崔植筠缓过神, 太史正疆那边就传来一声惊叹:“哎呀!这就是我那个举世无双, 千金难求的好贤婿吧——” 崔植筠猛地一惊,赶忙持礼应了声:“小婿, 给岳丈请安。” “诶,免礼免礼。你这倒霉媳妇见我都没问过礼, 贤婿往后如她一般就好。都是自家人,轻松自在, 轻松自在。哈哈哈哈哈哈。”太史正疆豪爽的笑声响彻,只瞧戏剧化的一幕,出现在厅堂前。 太史正疆说着随手搁下面杖,伸手便捏了捏崔植筠的肩膀,想要夸上几句。可不料,“啊呀,瞧瞧我这贤婿,他这个肩,哎呀……” 太史正疆摸着崔植筠有些单薄的肩,开始自我怀疑。 他不甘心地又将手握成了拳,敲去了崔植筠的胸前,“哈哈,让我再瞧瞧贤婿的胸肌,嗯……他这个胸肌啊,嗯……还挺……嗯……”却彻底陷入沉默沉默。 可太史家的儿郎,个个身材魁梧异于常人,正常人哪堪与其相比? 崔植筠的个头与身材,在读书人中已是较为健硕的存在。望着眼前莫名其妙的岳丈,崔植筠只觉胸口一闷。他下意识退后两步,生怕太史正疆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叫他今日将命丢在这里。 果不其然,如崔植筠所料。 没等三秒钟,太史正疆便再次垂眸盯上了他的下盘。 看来,太史老爹今日是不找出女婿优势到能与自家相配的地方,就誓不罢休。 崔植筠惊恐万状,他是躲还是不躲? 躲开视为对长辈的不尊,不躲恐这辈子断子绝孙。 崔植筠进退两难。 但瞧,在这紧要关头,他那在旁的妻,举着啃得闪闪发光的果核,如一道圣光般将他拯救,“太史将军,如果你还想抱外孙的话——还请脚下留人。” 此话一出,太史正疆的脚悬在离地不远的半空。他左右思量,终是看在外孙的面子上,放过了贤婿。 崔植筠满脸羞意。 老爹的脚是收回了,可老爹的面子怎么办? 到底知父莫若女,筝转头将果核放在桌案,同太史正疆说:“爹,净为难我家夫君!咱们是将门世家,可人家是书香门第啊,爹就不能弄些我家夫君擅长的?来,夫君,给爹背首诗,以表孝敬。” 崔植筠愣在原地不语,他怎么都觉不对劲。 此番为何那么像是儿时拜年,被要求给家中长辈展示才艺的场景? 太史正疆倒挥挥手,一脸嫌弃,“背诗?听不懂,我不爱听那玩意。若是舞刀弄剑,倒愿闻其详。” “舞刀弄剑?那你等大哥大嫂回来,让他们给你表演个够。”太史筝撇撇嘴,往崔植筠身边靠去,“我家夫君是太学博士,读书人。跟你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行行行,我是大老粗行了吧。”太史正疆嘁了一声背过手去。 此时,一直在旁插不上话的妇人,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道:“那个节史老爷,若是没什么事,您看您女儿女婿也到了,妾身就先走了。” 太史筝这才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 太史正疆却猛地一拍手,吓得在场人的人一激灵。 只瞧,他又继续接着方才的话,跟妇人推让起被她偷偷放在桌上的彩缎,“李婶,李婶。您瞧闺女来一觉和,我都把您给忘了。多有怠慢,见谅见谅。今日您好心帮忙做这回门饭,您是死活不肯收钱,那这个赏贺的彩缎,您说什么都得收下。” “节史老爷,别这样,别这样。您的好意,妾身心领。但东西贵重,我真不能收。我还有事,真的该走了。”妇人谢了礼,急匆匆地往外离。 太史正疆见拦不住,抱着彩缎,叹了口气,“唉,这西边的李婶真是个热心肠。昨天我俩在街上碰着,她一听说闺女你要回门,我自己一个人要准备一桌子菜,今儿一大早便来帮我的忙。爹说让她留这儿一块吃饭,人家怕耽搁咱们相聚,忙完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闺女,这人情你得记。” 老爹遥遥望人远去,转过头却见厅下人无不将他注目,“你们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原来,是这么个事啊…… 太史筝搞清楚状况,总算将心放在了肚子里,老娘的在天之灵也不必惊动。浮元子跟着松了口气,“主君,您可吓死人了。我还以为,你要——” “我要什么?”太史正疆惑然。 筝怕越说越乱,赶忙打断了二人的话,“圆子,以为你要在外面包桌吃饭。” “包桌?包什么桌?三日不曾吃过爹的饭,就不想?外面做的,哪有爹做得好吃?贤婿,是不是也饿了?走走,随爹去后院,还有几个菜咱们就开饭。今天可好好尝尝爹的手艺。” 太史正疆说着,毫不生分地拉起崔植筠的衣袖。 他这父女俩还真是一个样。 崔植筠却顿在原地,指了指带来的那些赏贺,“岳丈,那这些东西和家中亲戚……” 太史正疆回头看一眼,“嗐,多谢贤婿好意。我家老早就没什么亲戚,这来来回回的赏贺答贺,就免了吧。啰里啰嗦,也怪麻烦的,该交换的贺礼,待会直接带走就行。太史家没那么多规矩,随意随意。” 语毕,老爹拉着新婿,就要往后院去。 惹得那被遗忘的闺女,甚是不愿意。筝嘴上骂着老爹偏心,却挽住了崔植筠的另一只手臂。 如此,一左一右两个“护法”,崔植筠被这父女二人生生架了起来。 可羊入虎口,已再难脱身。 崔植筠便身不由己地跟着父女二人,来到了通往后院的小门外。 但瞧,三人并排卡在门外, 是横过不去,竖谁也不愿打个头。 尴尬地气氛蔓延开来。 崔植筠这个入了虎口的羊,刚刚鼓起勇气,就被太史筝打断。筝沉声说道:“爹,你松手,先过去。” 太史正疆却拉了拉崔植筠,“臭丫头,爹是长辈,给爹个面子,你先松手。” 奇怪的胜负欲就此燃起。父女俩隔着女婿和夫君,互相盯着对方,谁也不愿退让。 焦灼的眼神,越燃越旺。 崔植筠觉得很快就会波及到自己,他无奈叹了口气,随后只轻轻抬起被父女二人拉住的手臂,便自己一个人从门内泰然走了过去。 彼时,筝与老爹的手,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只是二人对望时,却不再有崔植筠阻隔。 嗯?怎么觉得少了些什么? 筝噘起了嘴巴。 等等,贤婿去了哪里? 老爹皱起了眉头。 父女二人再回首,只闻门的那边,崔植筠阴着脸唤了两声:“岳丈,夫人。” 话落,太史正疆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太史筝噘起的嘴巴也缓缓落下。 这俩人看看崔植筠,再相互扫视一眼后,双双发笑,以掩饰这场尴尬。 “啊哈哈哈,年轻人就是腿脚利索,没怎么注意就过去了。闺女走走走,火上炖着菌汤,咱们去看看。” “诶嘿嘿嘿,是是是。父亲请请请,我跟您去瞧瞧汤。” 父女二人斯抬斯敬,你让着我,我让着你地绕开那头的崔植筠,一路往后厨走去。 寂寞空宅,吹来的风尽是悲凉。 崔植筠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欲出又止,最后仅剩下一声叹息零落一地。 今日的所见所闻,足矣打破了他那被礼教轨则禁锢的人生。崔植筠只有见过了太史筝才能明了…… 原来,人可以无拘无束的活。 他便也不去怪罪,他们那与他而言的无礼。 可当崔植筠转角而去,又遇到了躲在花丛里的偷吓他太史筝。筝猛地从丛中跳出,大喝一声:“嘿——” 崔植筠却面无表情看着,他那头顶“沾花惹草”的妻。 太史筝见他这个反应,不甚满意地抱怨道:“郎君好歹给个反应啊?郎君难道是不害怕吗?还是说郎君猜到了这里躲着人?” “此间已是深秋,草木零落。我不想看见也难。”崔植筠说罢,抬脚向前走去。 筝紧随其后。 崔植筠瞥见她跟了过来,开口问了句:“你不是随岳丈到后厨去了?怎么躲在这儿?” “还能因为什么?等你呗,郎君以为我真能撇下你,自己先去啊?你第一次来家里,又不认得路。我得照顾你啊,就像昨天在泠雨轩那样,还不是郎君特意去帮我解了围?”筝抖了抖头顶的落叶,漫不经心地说起。 崔植筠闻言道是:“路过。” “好好好,路过,路过。路过奴家心~里~”太史筝瞧着他那小气模样,懒得计较,挽起了他的手臂。 崔植筠却一脸的不愿意。 “…” - 到了后厨,崔植筠瞧见外头的角亭下放着张圆桌,高高的柴堆就搁在一旁,这便是太史家用饭的地方? 虽没有精致古朴的陈设,却平添几分烟火暖意。想那泠雨轩的华丽,留给人的只有清冷与疏离。 几步向前,筝领着崔植筠进了后厨,菌汤的鲜美气息阵阵沁入心脾,筝扒着面案两眼放光,“爹,这汤好香,能不能先给我盛碗尝尝——” “臭丫头,馋死你得了。”老爹虽嘴上说着嫌弃,手里盛汤的动作却没停。 他将盛好的菌汤递去闺女手里,转头就问女婿:“贤婿可要也来一碗尝尝?” 崔植筠拱起手来还没作答。 筝就抢在他那啰里吧嗦的礼仪前头应了声:“我俩一碗就好。还要留着肚子吃饭呢~爹,你快做饭,我饿了。” “郎君走,咱们出去,爹做饭最讨厌别人看着。” “那小婿……” 崔植筠一个踉跄,又被筝带了出去。 急匆匆将烫手的碗搁在角亭下,太史筝赶忙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可她似觉热气不减,转头又将手指捏在了崔植筠的耳垂上。 殊不知是热气蔓延熏红了脸,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接触臊红了脸。 崔植筠怔怔看着眼前的太史筝,“你做什么?” “烫手啊,我散散热气。我的耳垂不太好用。”筝一脸无辜,崔植筠想动不敢动,“行了,松手。” 筝见状在他耳垂轻轻搓了两下后,才松了手。 而后并肩坐在左右,太史筝吹了吹碗中的菌汤,舀起一勺,便向崔植筠递去,“来,郎君,啊——你尝尝烫……不是,鲜不鲜。” 第27节 好险,险些说漏了嘴。 崔植筠没张口,他说:“我自己会喝。” 太史筝却执拗地将勺子奉去,非得他喝上一口才肯罢休。崔植筠无奈让她喂了一口,道是:“不烫。” 他早就看出了筝的小心思。 可筝竟喂上了瘾,只瞧她二话不说,一勺接着一勺往崔植筠嘴里喂去。弄得崔植筠一勺接着一勺地喝下,根本没时间开口拒绝。 一小碗菌汤很快便要见了底,筝愣是没舍得给自己喝上一口。 谁料,太史正疆竟神色慌张地从厨房跑来。 他瞧见这场面就大呼不好。 筝没在意,只将最后一勺菌汤喂进崔植筠口中,转头就同老爹说道:“爹,你来的正好,这碗我让郎君先喝了。你再给我盛一碗呗——” “闺女,你过来。”太史正疆小心翼翼地挥挥手。 太史筝疑惑着走向了老爹身旁。 太史正疆瞧着空荡荡的碗底,面色异常沉重,他颤颤地问:“都…都喝光了?” 筝点点头,“嗯,都喝光了。” 太史正疆得到答案,抬头望着角亭下的崔植筠,满目悲悯。崔植筠与之对上目光,赶忙起身笑了笑。 太史正疆却再也笑不出,苦涩在嘴角荡漾。他伸手拍了拍闺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交代道:“闺女,没事去请个大夫吧。我这菌汤好像用错了的蕈,可能有毒……” 第25章 躺板 “有毒——为什么会有毒!” 太史筝大惊失色, 脑中跟着浮想联翩,噩梦般的未来如走马观灯般上演。 难道她这甜蜜新婚还没过,洞房还没进, 就要守寡了?难不成齐鲤元的诅咒就要成真? 且慢, 自己不会还要无辜背上杀夫的罪名吧!老天爷,你为什么就不眷恋我这美丽良善, 出门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弱女子呢? 太史正疆却慌忙捂住了闺女的嘴,“你小点声, 爹也是才刚看见,我早起买的那蕈还完好放在那架子上, 可咱家女使昨天在院子那棵银杏下头, 清理出来的无名蕈子,却不翼而飞。爹左右一思量, 许是这蕈跟蕈, 长得太像,叫我看花了眼。想来, 也是爹早起忙昏头了, 才将东西搞混了。” “你瞧瞧, 他现在也没事。” 太史正疆说着又冲崔植筠笑了笑,“可咱们还是请个大夫瞧瞧保险些。这是你婆母的宝贝儿子, 伯府的金疙瘩, 他要是出问题,咱们父女俩还不得被她拎到开封府去, 公开处刑啊。” “爹可不想我这一世英名,毁在一锅汤上。” “若是如此, 后辈啥时候提起爹,不说爹是英勇无畏的战神将军。而会说, 啊,这不是那个连蕈子都分不清的老头吗?” 太史正疆说罢,猛地摇摇头。这事他想都不敢想,筝见状赶忙分工道:“那爹,你去喊大夫。我赶紧去给二郎催吐。” 老爹撸起袖子点头应了声:“好嘞。” 父女二人一拍即合,可太史正疆刚转过身,他又回头疑惑了句:“不是,催吐?你怎么个催吐法……” 只瞧,太史筝那边已经回到了崔植筠身旁,崔植筠见太史筝上前,刚开口问了句:“你与岳丈在说什么?我似听着什么毒?” 筝便眯眼打断道:“卿卿郎君,你把嘴张开,就张一下,啊——” 一带上卿卿二字准没好事,崔植筠不肯上他的套。太史筝急了眼,“崔二郎,你现在自己张嘴,还是被我亲上一口,你自己选!” “又来?如此伎俩,真是卑鄙——太史筝,你到底要作什么?”崔植筠心有不悦,只看他一怒之下,迟疑着,试探着,躲闪着缓缓张开了嘴巴。 但见太史筝当即伸出手指,眼疾手快地朝他喉咙正中处狠狠一扣,“郎君,为了你的性命,为了我的幸福,对不住了——” 但闻下一刻,呕地一声,崔植筠捂着翻涌的喉咙,跑去了泔水桶旁。 彼时,太史正疆站在不远处,扶额咦了下。 当他再看崔植筠那痛苦的背影,不禁暗自忏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可怜的女婿唉,是岳丈对不住你——不过,看在岳丈把宝贝闺女,嫁给你的份上,就原谅岳丈的罪过吧。岳丈也不是有意。” “爹,愣着干嘛,快去请大夫啊!” 太史筝急声催促,太史正疆回神解开襜裳撇去一边,“去了,去了。这就去。” 太史正疆疾步远走。 筝来到崔植筠身边关切抚上了他的背,“郎君,可觉好些?汤都吐出来了吗?不行就再来一下!” 太史筝说着再次伸出了邪恶的手指。 崔植筠却拂去她的手,愤然道:“太史筝,你到底想干什么?汤是你要喂的,你却又以这样卑鄙的方式叫我吐出来。你我之间可有仇怨?你也说,我俩是真夫妻,你又何故这样戏弄于我?” “不是,不是。郎君你误会了。” 太史筝理解他的愤怒,赶忙解释,“我喂郎君喝汤,是真心想让你尝尝。可扣你嗓子眼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爹今日无意将买来的蕈,与那院中长出的无名蕈子搞混,炖成了汤。爹怕这汤中的蕈子有毒,不能吃,现下已为你请大夫去了。” “郎君,我知道你急,你真的先别急。你先感受感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汤里有毒……”崔植筠本无甚异常,却在听闻太史筝的一番说辞后,吓得眼前一黑,昏昏沉沉向筝怀里倒去。 太史筝本能地接住比自己重上许多的崔植筠,小小的身子努力将他撑起后,便碎碎念道:“郎君,郎君。你别吓我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你还,你还没带我去桑家瓦子呢……” - 外头,太史正疆命了浮元子从府外五十步的医馆内,扯着位大夫一路跑来。 到了宅内,又由他接替引去了后厨,“闺女,闺女。大夫来了——” 待到瞧见闺女抱着女婿那副委屈相。 太史正疆赶忙上前将崔植筠挪去了一旁,好让大夫为其快些诊治。不再叫闺女担忧。 路上大夫大致了解了事情起因。 只瞧他诊过脉,又去到厨房里将锅中的蕈子几番斟酌判断,这才得出了结论。 “太史老爷与娘子放心,郎君无碍。这蕈毒性不大,且郎君已经催了吐,中毒不深。所以便不需多做处理。只是待会儿,我还是开几副药给你们。若郎君过一两个时辰后,还是出现了幻觉头晕之类的症状,便将药煎水服下。大抵明日就能无事。” 听大夫这样说,父女二人总算松了口气。 筝擦擦酸涩的眼角开口相问:“大夫,既然郎君无事,那人为何会昏迷不醒?” “哦,他这是吓得。”大夫闻言背起药箱,走出了角亭,这场面他见的多了,“人一会儿就能醒,但是切记,注意通风。醒后不要着凉。” 原是吓得。 太史筝顾不上多想,连连点头记下。太史正疆那边又将人送出了门。 而后,拎着几副药归来,太史正疆瞧着角亭下斜靠着的女婿与闺女,犯愁道:“闺女,这接下来该怎么办?虽说贤婿有惊无险,但伯府那边该怎么交代?不若今日,你们就留在这儿,别回去了。等到贤婿稳定下来,没事了,你们再回去也不迟。” 筝靠在崔植筠的旁边,目不转睛,开口时倒也坦然,她没打算逃避。 “瞒不住的,咱们这动静,前院那几个崔家带过来的使人,不可能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起疑。他们都是婆婆派来,看着二郎的。这瞒来瞒去,瞒出猜忌,倒不如坦荡些回去认错。只要这二郎没事,我想我应付的来。” 筝说着望了望前院的方向,“爹,备车吧。二郎这个样,我们今儿就先回去了,回去的话,二郎也能好好休息。等到他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来看您。” 太史正疆点了头,“也行。畏畏缩缩,逃避责任不是咱们太史家的作派,有困难就该迎难而上。此事因爹而起,若是他家不饶,爹就亲自登门赔礼。不过闺女,爹相信你,也相信贤婿。” “爹这就叫人备车去。” 他再一次转身,却忽被太史筝叫住,“爹,等等,且叫辆无顶的太平车,再备一床薄被。咱们得按大夫嘱咐的办。” 太史正疆想也没想诶了一声,抬脚离去。 - 等到老爹备好太平车,太史筝唤来崔家的杂役,将崔植筠合伙架了出去。 可宅门才刚打开,人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 筝便抬眼看见,清一色穿着锦衣的喜乐队伍,在瞧清宅中来人后,居然开始吹打起来。 筝被吓得领着人又关门退了回去,喜乐瞬间戛然而止。什么情况?怎么停了?是走了吗? 太史筝试探着将门打开一个缝,喜乐竟又吹打开来。她赶忙将门关上,同老爹吆喝:“爹,外头这是什么情况啊?我让你备车,没让你准备吹响啊——” 太史正疆闻讯赶来,他淡定地哦了一声。 “这不是新女婿回家路上必备欢送的喜乐队嘛。贤婿既然也无大碍,回去路上正好还老按规矩让他们吹着,就当去去晦气。这可是爹花大价钱请的,东京城最好的喜乐队。而且闺女…如果不吹,这钱他们也不给退…” “大价钱?多钱?”筝随口一问。 太史正疆默默比了个十。 “多钱?十两!还不给退?岂有此理,简直欺行霸市。”太史筝闻之愤愤不平,太史正疆问她,“你要做什么?” 筝却猛的将门掀,大喝道:“那就让他们吹回本。” 只瞧筝说罢三两步走下台阶,抬手指挥起众人来,“你们吹打起来,吹打起来,不要停。你们慢些把郎君架过来,你们快些把被子铺软。爹你,你,你别送了,回去吧你。圆子,走,咱们打道回府。” 太史筝气势汹汹,俨然一副主母模样。 浮元子跟主家挥挥手,接着紧随其后,压低声音问道:“娘子,郎君这用太平车拉回去,咱们呢?不用陪着?” 筝却以袖掩面,迈着急促的步子,朝前头的马车逃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对不住了,郎君。太尴尬了,这么着太尴尬了。圆子快走,咱又用不着通风透气,咱坐马车回去。” 浮元子闻言回头扫视周遭,这场面确实诡异的不得了。后头是吹打的队伍,太平车上躺着盖被的郎君,这哪像欢送新婿回门的喜乐队?活脱就是那个什么!那个什么!呸呸呸—— 郎君,保重。 浮元子打了个哆嗦,回头就溜上了马车。 - 伯府那头,喻悦兰接了提前跑回来杂役的告密。怒火中烧地站在伯府的门外,她身上燃烧的火焰,随时都能将周遭夷为平地。 看来,筝这一回是在劫难逃。 但闻喜乐离伯府越来越近,傅其乐的心是越来越忐忑。直到她瞧见迎面走来的队伍,与躺在太平车上被拉回来的崔植筠,悬着的心,心彻底如死灰化尽…… 太平车就这么带着崔植筠,慢慢停在了喻悦兰面前。喻悦兰震惊之余,下意识颤抖着双手去探查儿子的呼吸。 真好,还有气。 而后,端出一套成熟的演技,喻悦兰扒在车边哭喊起来,“哎呦,我的儿啊——都怪娘给你娶了个这样的媳妇,才让你遭这般的罪欸。你放心,娘一定给你讨回个公理!” 太史筝,你给我等着。我这回一定不会放过你。 这才是喻悦兰言外之意。 第28节 这时间,那大房庶出的小儿子崔植筹,却自府内悠闲走来,瞧他扛着连夜做好的幢幡,正准备到少府监去上值交差。 可等崔植筹来到门外,瞧见嫡兄这般模样,随即搁下幢幡愣在了太平车前,只瞧幢幡随风扬起,他问:“母亲!二哥哥,这是怎么了…” 喻悦兰白他一眼,“怎么了?还不是叫你二嫂给害的。” 可许是门外的喜乐声太大,叫崔植筹听岔,他竟惊呼道:“什么?二哥哥叫二嫂嫂给害了——” 此话一出,因为崔植筹的加入,府外顿时乱作一团。只瞧哭喊的娘,哭得声越来越大。躺着的儿,怎么也不说话。 那持幡的兄弟呢? 亦是立在一旁,伴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吆喝得人断了肠,“哎呦,我的二哥哥唉——” 不对劲,这唢呐吹得为何这么喜庆?怎么这事也没人通知我呢?不管了,亲娘嘱咐过,啥事都先顺着对方的说。 “哎呦,真是天妒英才哎——” 彼时,太史筝躲在那边的马车上,是下车不是,不下车也不是。 这崔植筹一来误会闹大,可怎么办呢? 正当筝抓耳挠腮地想不出办法,崔植筠这边却从太平车上猛地起身“诈尸”,迷迷糊糊指着他的母亲与兄弟疑惑道:“娘…三郎…你们身后…怎么…怎么有那么多小人……” 第26章 小人 “嗯?二哥哥, 你没死啊。”崔植筹收放自如,他一见人“活”了过来,扛起幢幡扭头就走, “那没事了, 我上值去了。若是差交晚了,又要挨师傅的骂。母亲, 儿子走了。” “让一让,麻烦借过。” 喻悦兰今日顾不上计较, 上前握着亲儿子的手,关切起来, “我的儿, 快叫娘看看。是伤到哪了?还有你说什么?什么小人是怎么回事?你是眼睛不舒服?还是脑袋不舒服?” “傅其乐,快, 快去给郎君请个大夫, 瞧瞧我儿到底是怎么——” 崔植筠无言摇摇头。 漫天的剪影小人在眼前挥散不去,他就像是吃醉了酒般摇摇晃晃下了车。 太史筝知道躲不过, 跟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开口唤了声:“婆婆。” 喻悦兰抬头一瞧见太史筝, 顿时火冒三丈, “太史筝,你把我儿害成这样, 你还有脸回来?你莫叫我婆婆, 我受不起。今日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太史家拼命。” 筝瞧她着急, 赶忙解释说:“婆婆,婆婆。您别担心, 郎君没什么大碍。他只是吃了些不那么毒的蕈子,生了些不那么严重的幻觉。我爹已经给夫君他找大夫看过了, 药也开好了,今日煎水服下,明日便可无事。” 喻悦兰却不买账,她偏得自己再去请个大夫才安心。 言语间,崔植筠恍惚转身瞧见那边的太史筝,伸手指着她便怒喝道:“太史筝——” 筝不明所以望去。 喻悦兰却上前挽住了崔植筠的手臂,“二郎,跟娘回去。你媳妇的账,娘会跟她算。你现在需要休息。”却被崔植筠一把甩开。 要知道,往日的崔植筠从不做任何忤逆长辈的事,更别提这样任性地甩开喻悦兰。 他这与平日判若两人的神态和语气,着实令在场的人一惊。 看来,他还真不是生出了,不那么严重的幻觉…… 崔植筠就这么抬着手臂,一直来到太史筝的面前,将手指狠狠戳在了她的眉心中间。疼疼疼,筝捂着被他戳中的脑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敢抱屈,却不敢反击。 可下一秒,不等她抬起头,崔植筠便伸出肘弯钳制住了筝的脖颈。 “崔二郎,你要做什么!” 太史筝莫名其妙地被人压在胳膊下,扑腾着想要逃离。崔植筠便抬手弹了她的脑袋,强制夹着人左摆右晃地朝府门走去,“太史筝,你终于落在我手里。老实点,看为夫怎么收拾你。” 崔植筠这会儿变得异常狂野彪悍,就连喻悦兰也不知该如何打断,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小两口跌跌撞撞登上了台阶,又被门栏绊倒双双摔在了门外。 “二郎,小心点——”喻悦兰向前几步,刚想去扶上一把。 崔植筠却抻出手臂向后,倔强地制止其他人的出手相救,他就这么摁着筝站了起来。 而后,再次钳制住筝的头,崔植筠带着她继续踉跄着往前走。 筝知自作孽不可活,索性放弃挣扎,尴尬地捂住了脸。希望这般,她能少丢些颜面…… “娘子,郎君。今日不是回门,怎的回来这么早?” 银竹雅堂内,吴婶端着熨烫好的衣裳路过小两口面前,崔植筠却在定睛看了婆子半天后,抛下一句:“吴婶,你背后怎么也有这么多小人?”带着筝离去。 小人?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 吴婶被吓地赶忙回头查看,可她身后是连个人影也无。再回过头,她觉得不大对劲,今日郎君怎是这般口气? 主屋那头,崔植筠一进屋便将太史筝丢去床边。 筝重心不稳仰面倒下,只觉脑袋晕晕乎乎。等她刚想爬起身,竟又被崔植筠一把推翻。 见鬼,别人吃了毒蕈子是产生幻觉,他怎么就开始发癫了呢? 太史筝撇嘴抱怨:“崔二郎,我看在你中毒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但你现在能不能让我起来,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床边的人闻言不说话。 太史筝想悄默声地抬头偷瞄,却被突如起来的衣裳盖住了目光。只是,刚才那明晃晃的是什么?怎么瞧着像崔植筠的胸膛!他,他,他干什么要脱衣裳! 筝被惊得胡思乱想。 可崔植筠此刻眼中的世界,是被剪影小人缀满的周身,迫不得已才扯去了衣裳。 只瞧他抬眼看,那些小人随着他抛下的衣裳,又转移到了筝的身上。崔植筠便赶忙伸手将盖在太史筝脸上的衣服拾起,扔去了很远的地上。 春光乍现在眼前,太史筝捂着漏缝的手掌,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叹。 这还是崔植筠第一次在她面前坦诚相见。 太史筝渐渐不觉羞意,大胆地放下了虚掩着的掌心。她不觉评价起……这崔植筠的身材,不挺匀称的?爹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就非得跟他们一样,那么大的块头才好看? 她可不那么觉得。 若搁往日,崔植筠被太史筝这么盯着,一定是羞愤难当。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中毒了,没有人能拦住他的放纵,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或许,有可能… 这才是真正的崔植筠? “喜欢看?” 这会儿那缀满小人的衣裳被扔在了看不见的身后,崔植筠的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温润,换来的则是那冷酷模样。 他连声音都是冷冷的。 “嗯,喜欢。”太史筝小脸一红,可很快她又摇头否认。 崔植筠哼了一声走到床边,不等人反应,就将人压在了胯/下。身下人挥舞着手臂,瞧着半推半就却揩着他的油,这便是传说中的肌肤之亲? 太史筝羞意渐浓。 她矛盾着,该怎么处理现下的境遇,是顺水推舟,还是趁人之危! 难选,难选…… 筝装作娇嗔,浅浅唤了声:“二郎。” 崔植筠也在弥散之间,轻轻拿起了她的手掌。太史筝静静躺着,她想想也是迟早的事儿,更何况对方是如此可人的翩翩郎君。怎么都不算吃亏。 只是,下一秒浅浅的痛感在掌心传来。 筝一抬头,就瞧见崔植筠张嘴咬了她,“崔植筠,你真就这么记仇吗——” 原,他是在趁机报仇! 真不知他是真中毒,还是借着中毒的由头。 崔植筠闻言哈哈大笑,太史筝第一次见他这样。可崔植筠笑着笑着竟闷头趴去,整个人的重心瞬间压在了太史筝的身上。 筝被压得喘不过气,伸手推了推他,“崔植筠,别装了,快起来。沉死人了!” 崔植筠却纹丝不动。 筝只得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将人翻去了旁边的空荡处。待到起身顺了两口气,太史筝这才回望身后的崔植筠,他胸膛呼吸起伏均匀,看来是又睡过去。 “小人,伪君子,无耻之徒——” 筝对着昏睡的崔植筠,骂了又骂。怎么都不解被戏耍的愤怒。 她便一个翻身,学起崔植筠方才的模样,跨在他身上得意道:“嘿嘿,崔二郎啊,崔二郎。你现在睡着了,能奈我何啊?现下该怎么处置你,还不是我说的算!” 话音落去,奸笑声四起,太史筝才更像个得手的“小人”,而崔植筠则是那可怜的“受害者”。 方才二人进门后,门是虚掩着的。 筝的奸笑声,就这么顺着门缝溜进了门外来人的耳朵里。 喻悦兰猛地循声踹门而入,只瞧她在望见床上被“恶媳妇”压制住的儿子,以及地上绫罗的衣裳,老脸瞬间一红,当即怒斥了声:“这这,这成何体统!太史筝,我儿都已病到这般。你竟不肯放过他!对,我是急着抱孙子,可可,这也太……太不像话了。你快给我下来——” 太史筝疑惑着回眸,她一时间还没搞清楚状况。 喻悦兰便与一群人闯进了门。 待到筝回神慌张地收起按在崔植筠胸肌上的手臂,跟着高举过头顶,她便似投降般从床上乖乖站去了地面,低着羞红的脸辩解道:“婆婆,你听我解释,我若说,是二郎先这般对我的。” “您…可相信……” 第27章 日子 喻悦兰咬牙道了句:“我信。” 太史筝竟信以为真地放下手臂。 可喻悦兰话音刚落便翻脸不认人, 指着筝地鼻子就骂道:“我信个鬼。太史筝,你也不瞧瞧我儿这都什么样了?你叫他,瞧瞧他可会答应?还说什么是他先这般对你?你也忍心?我瞧你是撒谎成性——” 一语定生死。 太史筝又将手乖乖举起。 第29节 她望屋中的情景, 着实是百口莫辩。这事大抵越描越黑, 她也只能寄希望于崔植筠能早些醒来。 那头傅其乐察言观色,瞅准时机后领着大夫参言道:“大娘子, 这会儿不是起急怄气的时候,咱们还是先给二郎君瞧瞧吧。别耽搁出个好歹。还有这天已发寒, 咱们二郎这么光着也不是个事……” 众人这才将目光看去崔植筠那边,太史筝见情况不对, 赶忙上前就要为他遮掩。 喻悦兰却呼喝了句:“都不许看。太史筝, 你快离我儿远点。” 筝被吓得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喻悦兰也很快来到了崔植筠面前, 为其遮掩。接着几个杂役上前将人摆正, 大夫来到床边,筝被彻底挤去了一边。 几番诊治后, 大夫的说辞与太史筝如出一辙。喻悦兰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而后吩咐人退去熬药。 屋内只剩她婆媳二人, 以及床上躺着的崔植筠。 喻悦兰这才有功夫搭理太史筝,只瞧她拉着儿子的手, 将人驱逐道:“今天我要留在这儿照顾我儿, 你给我出去,别在这儿碍眼。我不想看见你。” “婆婆, 还是我留下照顾吧。毕竟二郎这样都是因为我。”筝将错处揽在了自己头上,她是有意弥补。 可喻悦兰却不肯给她个机会, “你也知道是因为你?那你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儿?出去——” 喻悦兰正在气头上,太史筝也不好再去忤逆。 她们都需要静一静。 筝默默离去, 只瞧她在推门前似有留恋般,看了崔植筠最后一眼后说:“婆婆,我就在西屋。您有什么事叫我,我随时都在。” 喻悦兰却作沉默。 来到屋外,浮元子站在门口关切万分。 她迎去太史筝身边相问:“娘子,怎么出来了?我瞧着喻淑人还在里头?郎君无事了吗?” “圆子…我被撵出来了。”筝摇摇头有些委屈。 浮元子见她那样,心疼的要命,“啊?什么叫撵出来了?怎能这般待你!” “郎君的事,咱们也是无心之过,又不是真想害谁。咱是给看也看了,人也给好好送回来了。怎还揪着不放呢?那娘子接下来怎么办?不行咱们回家去——不受他们的气。” 浮元子义愤填膺。 这几日于伯府中的见闻,早叫她憋了很久的怨气。 浮元子自觉若非这崔植筠是个不错的郎君,谁愿将闺女嫁来这家受气? 可筝却叹了口气,她心里惦记着人,也再无力折腾了,“唉,算了。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总归是在咱们手里出的问题。就这么逃回家去,也太不仗义。婆婆说今日会在这儿照顾,我们就到西屋去候着吧。等什么时候婆婆气消了,郎君人醒了。我再去认错,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婆母尊便……” 太史筝说罢垂头丧气朝西屋走去,浮元子也只得尊重她的选择,跟了上去。 来到西屋,筝端了张凳子搁在门里边。她抚裙坐下后,便歪头靠着门柱,一直盯着东屋的门。 浮元子有样学样,坐在了与之相对的另一边。 但瞧西屋里面,主仆一左一右靠在门边,叹息是一声接着一声。 “唉。”太史筝浅叹一声。 “嗝。”浮元子在叹息之间,没忍住打了个嗝。 筝以敌视的目光,转过了头。 她开口质问道:“臭圆子,我这肚子都快饿扁了。你怎么还能打嗝?难不成你是自己偷吃了什么东西——” “也没吃什么,娘子和郎君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还有心情吃得下去呢?不过是方才回来正巧碰上厨房放饭,吴婶见我回来偷偷塞了两块芋头给我,我才吃了一块。”浮元子尴尬地笑了笑。 她说着又从袖中掏出剩下的一颗准备剥起,“吴婶,人真好。不像这家有些使人,谄上欺下的。那眼皮子活得能翻上天去。娘子,其实咱们若只用和郎君,吴婶,一起在这银竹雅堂里过清净日子,不用接触其他那些人,是不是也挺好?” 浮元子感慨万千,可她身旁的太史筝却未听进分毫。 浮元子将头偏去,只见筝盯着她手中的芋头目光如炬。她察觉到隐隐的危机,赶忙将芋头背去身后,“干什么!娘子不许打这块芋头的注意,这是吴婶给我的,后厨过了点,可就不放下人的饭了。你要吃就吩咐人去。” “主母虽将你撵出来,这中午头还能不管你吃饭?” 太史筝想起方才喻悦兰那副想要将她活剥的模样,便同浮元子卖起惨来,“自然是不会再管,婆婆现在巴不得把我饿死。好圆子,你都已经吃过一个了。这个就给我吧,你总不能见死不救……” 浮元子捏着芋头有些犹豫,她不舍地向前伸伸手,又不甘心地收了回去。 如此往复,筝怕她反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谁知,浮元子竟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二人经过好一番拉扯,只瞧那扒了皮的芋头,从浮元子手中呲溜一滑,噔噔噔地从门外的台阶,坠落向院中的空地。 得,这下谁也别吃了。 “圆子,你知道吧,浪费是大忌。去,趁掉的时间不长,快捡起来吃掉。”太史筝这会儿倒十分客气。 浮元子噘嘴怄气。 二人双双扭过头去置气不语。 直到有人俯身捡起那块掉落的芋头,来到二人身边怯怯地说了句:“芋头脏了就不要吃了。植筠媳妇,这是我刚做好的红枣蒸糕,你若不嫌弃这些粗食,请吃这个吧。” 太史筝才回头看去来人身影,欣喜地唤道:“大嫂嫂。” 筝说:“您怎么来了?还好心给我带了红枣蒸糕。大嫂嫂人真好,蒸糕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会嫌弃呢?我爱吃蒸糕。谢谢大嫂嫂。” 太史筝自是当仓夷为长辈看待,她连忙喊了声:“圆子,快给嫂嫂搬个凳子过来。” 浮元子得了令,回身添了张凳子搁在两人中间,西屋门楣的正下边。 仓夷不好意思地坐了下。 如此场景从外边放眼看,西屋的门框里, 大嫂端着敞开的食盒拘谨地坐在正中,两旁的一主一仆狼吞虎咽,一个劲地抬手往食盒里伸。 狠狠咬了口松软的蒸糕,太史筝忍不住夸道:“大嫂嫂做得吃食真好,这手艺都能开家糕饼铺了。” “植筠媳妇,不嫌弃就好。我原先是在家糕饼铺做过工,可若说开家饼铺,还差得远。” 仓夷含羞地垂了眸,可她回的不是喜欢就好,而是不嫌弃。 言语中的卑微,像是低到了尘埃。纵使她身上有再多的闪光点,也再也难被人看见。 好在筝有双能瞧见美好的眼。她笑着说:“那嫂嫂什么时候想开家饼铺糕店,一定要让我来给嫂嫂投钱。这样我每天就能有吃不完的蒸糕,油糕油饼,以躺着数钱——” 一瞬间怔住不动,仓夷在未遇见崔植简之前,最大的梦想,就是靠自己的手艺开家面食店。 可她那漂泊易碎的人生,却叫她离这样梦越来越遥远。 好似遇见崔植简,嫁进伯爵府,从贫民孤女做上个贵子正妻,已花光了她所有好运。成了她最大的荣幸。 可人该这样被定义吗? 仓夷回眸看向太史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她想说声谢谢。却在开口时,斗胆应了声:“好,若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让筝你来投这第一笔。” 再回过头,四方的院落囚困住屡屡天光,仓夷终究是被礼教裹挟的人。 她知自己不过是说说而已。 筝却笑了笑。 可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能被禁锢住的,只有自己,“那就一言为定。” 话题结束在这里,银竹雅堂还是一片死寂。 东屋那头依旧没有动静,太史筝咽下蒸糕,这才问起:“忘了问嫂嫂,您来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得了消息,来瞧二郎?现下婆婆在里面守着,您可要进去看看?” “二郎?二郎怎了?” 仓夷疑惑着摇摇头,“我原就是早起给植简做了蒸糕,想着给你和二郎也分些送来。以谢昨日你替我说话,最后还叫你挨了骂。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端着东西到了门口,我才想起今日你俩回门走了。只是一转身竟瞧听见你在这儿说话,我便又折了回来。” “原是这般。”筝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安慰起仓夷来,“昨日的事,嫂嫂不必过意不去。那话是我要说的,事是我要干的,皆与嫂嫂无关。” 仓夷闻言觉得心里热乎。待她顺手扣起食盒,又随口问了声:“对了,你们今日怎回来的这么早?是出什么事了吗?” 筝没遮掩,原原本本将今日的事说给仓夷听。 仓夷听罢满目担忧,可这时候喻悦兰再气头上,连她也不敢进去探望,“竟出了这样的事。屋里我就不进去了,婆婆本就不待见我,瞧见我更是闹心。我还是等回去了炖些补品,明日给二郎送来补补。” “也好,那就多谢大嫂嫂好意。”筝想她自己都被喻悦兰赶了出来,仓夷也别再去自讨没趣。 这次,换三人并肩而坐,盯着东屋沉默不语。 接连进去送药侍奉的使人,瞧见她们都是躲闪着离去,生怕被她们散发出的幽怨殃及。 “大嫂嫂,你说做人家的媳妇,怎么就这么难?比我从前在资善堂读的那些古书还要难……我本不指望婆婆能喜欢我,毕竟我俩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最起码也别这么讨厌我。若是能我敬着你,你爱着我,和谐相处。大家岂不都好?何必为难来为难去呢?” 筝又靠上门框,絮絮叨叨。 仓夷抱着食盒垂眸回道:“是啊,是挺难的。可其实婆婆这个样也不全怪她,她这辈子过得也挺难的……” “大嫂嫂此话何意?” 仓夷话锋一转,筝好奇的神情呼之欲出,浮元子竖起了耳朵想要偷听。 仓夷却没抬头,廊前的光影撞在通往外头的露道上,她问:“二郎没给你说过吗?” 筝摇了头。 仓夷想了想,这些事她早晚会知道,告诉她也没什么,“我听植筹讲,婆婆的爹娘,在婆婆小的时候因为下人烧炭走水,死在了一场大火里。那年婆婆才十一岁,当时家中便只剩下了婆婆和七岁的舅爷两个人相依为命。想想那么大的家业,一时间落在两个娃娃身上,谁能不眼红呢?” “婆婆爹娘头七都没过,各屋的宗亲便打起了他们的注意,想着法的要让婆婆和舅爷分离。” “婆婆当年为了保住舅爷,保住外祖留下来的东西。孤身一人拿着早前两家祖辈定下来的婚书,来伯府寻了祖父的帮助。祖父那时候什么也没说,也没提两家婚约的事。他只派了个老掌事,跟着婆婆回了喻家。” “老掌事就一点点教婆婆管家、理账,治下。祖父这是全然把命运交给了婆婆自己。没想到,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面目可憎的亲戚,婆婆最后竟真让他们自觉无机可乘,知难而退了。”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婆婆才从一个柔弱的小娘子,变成了今天这副强悍的模样。可不强悍,又怎么对付更强悍的他们呢?虽说婆婆是刻薄刁蛮,不讲道理了些,但我却也挺敬佩婆婆身上那份豁出去一切的勇气。她总是那么无所顾忌的,去维护自己爱的人。” “所以筝,你也别怪她。婆婆啊,是太怕失去。总想着把什么东西都握在手里。” 她啊,便没有那份勇气。 仓夷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与喻悦兰有着许多相似之处的过去。只是,她却为何一败涂地? 话音落去,西屋下无人言语。 仓夷瞧了瞧身旁的太史筝此刻竟面露难色,赶忙缓解气氛道:“不过现在好了。喻家保住了家产,婆婆嫁给了家翁,当起了喻淑人。舅爷也得了荫补做了殿中侍御史,虽是个七品的小官,但也总算是安稳下来了。现下呢,二郎又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婆婆的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熬,熬…出头了? 但瞧这气氛越来越沉重,筝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大嫂嫂,婆婆原来这么惨啊……”筝闷着头,开始反复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以及今天的“胡作非为”。她怕是午夜梦回都要大骂自己的程度。 我真该死啊——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一两个时辰,东屋内终于传来一句:“二郎,我的儿。你终于醒了,可担心死娘了,儿快瞧瞧那什么小人可还在?”惹得筝腾地起身朝东屋奔去。 第30节 仓夷与浮元子还没反应过来,人便闯进了屋门。她二人相识一眼,却是谁也再未追去。仓夷这才同浮元子作别,只道:“我明日再来。” - 东屋那边,崔植筠中毒不深,且加上年轻力壮。服下汤药后不一会儿便无事醒来。崔植筠睁眼瞧见喻悦兰,有些纳闷,可他还是开口唤了声:“母亲。” 喻悦兰哎了一声,刚叫人将崔植筠扶坐起来。门便砰的一声被人破开,“是郎君醒了吗——” 屋内人循声望去,太史筝满眼泪光,似急切关心着床上的人。 喻悦兰暗骂不成体统。 崔植筠却转眸而望,眼中恢复了如常的温柔。那个浪荡不羁的崔植筠,已然飘散如烟。他见无人应她,便唤了声:“夫人。” 瞧着他是完全记不得之前发生的事。 筝便闻言在众目睽睽之下,含泪张着双臂朝床边走来,似欲将崔植筠拥入怀中?这二人虽说才相处几日,崔植筠却仿若度日如年,便也早已习惯了太史筝的动手动脚。 只见他竟条件反射地微微抬起手臂,准备坦然接受来人的拥抱。 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现出疏离的样子也不太好。 谁成想,筝到了跟,竟忽略掉崔植筠,一把抱住了坐在床铺边上的喻悦兰认错道:“婆婆,媳妇错了。媳妇真的错了,媳妇不该跟您顶嘴,更不该让二郎中毒,害您难过。” “婆婆,您就原谅我吧!” 此话一出,崔植筠僵住了似抬非抬的手臂,傅其乐也愣在了原地。 喻悦兰更是一场慌乱,这辈子别说崔植筠,就是崔寓也未曾将她这般抱过。 只瞧她拘谨着想要将人推离,却怎么也推不开人去,“我说太史筝,你这使得又是什么阴谋诡计——” 喻悦兰说着废了半天劲,总算是把揽在自己脖子上的太史筝给推了开。 她着实被自家媳妇这动静吓了一跳,再抬眼瞧瞧眼前人那副可怜巴巴的样。 喻悦兰是张张嘴,又皱皱眉,半晌竟自己从床边起身,一直退后几步才敢同太史筝道:“植筠媳妇你,你莫以为认错讨好,这事就能过去。” 筝闻言却一脸真诚地回复说:“媳妇自然知道。毕竟是媳妇犯了错,要怎么处置,媳妇都听您的。” 她这是以进为退? 太史筝一反常态,这可把喻悦兰打得措手不及。 崔植筠坐在床上迷惑着望向他的妻,她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这蕈子汤难不成她也喝了? 此刻喻悦兰那头不再吭声,她再怎么不饶人,也该有个度。 可沉默总得有人打破,崔植筠看看周遭,轻声开了口:“植筠叫母亲担忧了,儿子眼下已无大碍,母亲就请回去休息吧。待到儿子身体恢复了,再去给母亲请安。” 喻悦兰望着儿子心疼不已,“我的好儿,你真的无事?不若母亲今日就留下照顾你。” “母亲不必担忧。” 崔植筠还是那样毕恭毕敬,恭敬到有些疏离,“这儿有使人侍奉,有内子照应。儿子真的无事,请母亲放心。还有儿子中毒的事,请母亲千万不要惊动祖母,免得他老人家牵挂忧心。” 崔植筠话已至此,喻悦兰哪里还能多言。如今儿子娶了新妇,她再多赖着不走,也实在是不合规矩。 “那好,我儿好好休息。母亲有空再来看你。” 喻悦兰转了身,她又看了筝一眼,语气已不似初时强烈,“好好侍奉你的夫君,不可再生事端。傅其乐,去太史家跟亲家公说一声,我儿醒了,叫他莫要挂怀。” 喻悦兰最后抛下这么一句话抬脚离开。 众人亦是追随而去。 太史筝颔首送人,只道:“婆婆慢走。” 待人都退出门,筝这才转头奔向崔植筠,瞧她不等人反应,便一屁股坐在了床边。 随之顺着目光往前看,筝一脸疑惑道:“郎君,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还有哪不舒服啊?” 崔植筠盯着眼前人,眼神带有丝丝怒意,他沉声道了句:“你给我站起来。” 筝不明所以,“为何?” “你压我手了。”崔植筠心下直呼这娶的哪是媳妇?分明是娶了个冤家。且那上辈子,自己定是欠了她百十两银子。怎么还也还不清。 筝闻言赶忙挪了挪屁股,“对不起,对不起。我说怎么感觉硌得慌……” 崔植筠移开手掌,言说没事,他看向太史筝终于问起了之前,“我何时昏倒的?” “郎君不记得了吗?”筝小心翼翼坐了回去。 崔植筠摇了头,“除了最后岳丈冲我笑时的样子,其余什么印象也无。我是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全然都记不得了。” 太史筝听他这么讲,反倒松了口气。 不记得也算是他的福气,倘若知道方才发生的那一系列糗事。崔植筠这无双君子,岂还有脸面在这东京城中生活下去? 筝望着崔植筠,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愧疚。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莫名伸手钻进崔植筠的怀里,将脸默默贴上他温暖的胸膛。 再想起刚才崔植筠那霸道模样,筝竟面红耳赤闷闷地念了句:“郎君,对不起。是我冒失,害得你弄成这样。可我不是有意,爹他也不是成心。” 崔植筠一时间罔知所措,筝的话在他耳中忽远忽近,他只觉眼前人在他胸口吐出阵阵热气。 这热气熏的人发痒。 他强装镇静道:“我知道…我没怪你。” 通情达理。 崔植筠的好脾气让人无可挑剔。 筝却猛地从他怀中探出头,无心抱怨了句:“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脱了衣服,把我压在身下,还去咬我的掌心——” 这些话一口气全部塞进崔植筠的脑子里,只叫他脸颊发烫,整个人快要熟了过去。 太史筝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说了话,尴尬着从崔植筠发烫的怀中离开,她看着崔植筠空洞的眼睛,试探着问了句:“郎君,你…还好吧?” 崔植筠却麻木地拉扯起被子,转身背对着太史筝一点点向床内躺下。 他无颜面对身后的人,便只说:“我觉得我还是有些不太舒服,需要再休息休息,麻烦你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太史筝读出气氛中隐隐的尴尬,她识趣地退出屋外,临关门前说了句:“有需要随时唤我,无论什么事,我一直都在。” 崔植筠听见了,却再没开口。 - 崔植筠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早晨。 他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了现在,期间太史筝唤他几次,他都未醒,不知是有意逃离,还是蕈子伤身让人难醒。 总之崔植筠只觉这一觉虽长,却叫人睡得神清气爽。 他缓缓睁开眼睛,竟被面前贴着的那张脸吓了一跳。他不知太史筝是何时来的这里。 这时间,筝躬身歇在崔植筠的身边,安静又美好。 她好似从跟他睡在同一张床开始,就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意地舒展身体,反而总是在靠近崔植筠的方向蜷作一团。试图寻得一丝安全感。 崔植筠侧脸望向枕边人,没有说话,也不曾打扰她。恍惚一瞬,看见这样的太史筝,他想她嫁给自己,其实便像是背井离乡,离开了自己生活多年,熟悉的,那名字叫做“故乡”的家。 而自己,只不过是在熟悉的地方,添了一位陌生的人罢了。其余的一切,都不曾更变。他依旧过着如常的日子,而她却要被迫适应这样的生活。 所以,何必要过于苛刻呢? 崔植筠说服了自己,也伸手为枕边人盖上被角,温暖了她。可他盖被的手还没收起,太史筝便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仰头看向崔植筠,筝用着喑哑的嗓音轻轻问了声:“郎君,早,睡得好吗?” 分不清是天光晴朗, 还是筝开口时身上散发出的光芒。 崔植筠只觉微微一颤,眼中被光填满,这种真正明媚灿烂而又无比温暖的日子,是他能够拥有的吗? 得不到认可,无视与冷漠堆积,吵吵闹闹的生活不才是常态吗? 崔植筠有些迟疑。 “嗯。”可他还是应了声。他似乎不再那么抗拒,以至于他竟回问太史筝,“你呢?” 筝见有了回应,笑起惺忪的睡眼,纵使头发乱糟糟堆在面颊,也挡不住她那张高兴的脸,“我跟郎君一样。” 相对无言,崔植筠闻之起了身。 筝则翻身平躺,狠狠伸了个懒腰,才转过头好奇地向他问道:“郎君,你这些天都不用上值吗?太学那边不会耽搁吗?” 崔植筠这时已经准备推门出去,他却在闻言后停下脚步,“我有九日的婚假,课亦有人带着。” “九日!”筝猛地抬腿坐起,“那郎君可还会兑现承诺,带我去那桑家瓦子?我其实还挺期待能跟你一起去逛逛的,没想到竟泡汤了……” 缘何期待跟他? 太史筝的失落落在耳畔,崔植筠握着门扇低垂着眉目,筝看不清他嘴角的弧度:“既然应了你的,我会兑现。过两日且一并去岳丈家赔昨日无礼之过,再与你去那桑家瓦子便好。” 话落,崔植筠闭门远走。 太史筝却转眸从轩窗望去他隐约身影,筝只觉这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第28章 小报 辰时, 崔植筠与太史筝洗漱妥当,双双对坐桌前。 只瞧有人跟着送饭的队伍,从外头端着锅百合陈皮鲫鱼汤搁在了二人面前道:“娘子, 郎君。这是大少夫人给咱们郎君炖的补品, 大少夫人赶着去泠雨轩侍奉,便命我给郎二位送来。您二位慢用, 喝完了,我再将锅子给大少夫人送回去。” 言语之间, 使人布过汤饭退出屋内。太史筝坐在桌边端起鱼汤嗅了嗅。 鲜美的香气,闻着便像是文火慢熬出的精华, 惹得筝不禁感叹仓夷的能干, “大嫂嫂真是优秀,这碗汤熬得有功夫。想必定是很早便起来炖上的, 咱们一定得喝完才不枉费嫂嫂的心意。” “郎君, 快尝尝。等到喝完,我亲自将锅子还了, 再送些东西过去好好感谢大嫂嫂。” 道是食不言寝不语。崔植筠只单单应了声:“随你。”便端起汤碗, 无言饮下。 席间再也无话。 不过今儿的早饭吃得顺畅, 没有纷扰纠缠,没有层出不穷的规矩。 太史筝还能就着秀色可餐的崔植筠。 只瞧她搁下筷子时, 满脸地笑意。崔植筠不抬头, 便已感受到对面那快溢了出来的快意。 第31节 “我去还锅子,郎君做什么?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筝出言邀请。 崔植筠却拒绝了她, “我去读书。” 这人真是无趣,饭后陪妻子散散步, 是多美的“差事”。他竟要读书?榆木疙瘩。 太史筝摇摇头,“行吧, 书中自有颜如玉。郎君且去吧,去吧——” 几句嗔怪,颇有风情。可惜眼前人并不解风情…… 崔植筠没理她。 太史筝也不惯着,她端起锅子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来到院中,筝高声唤来浮元子,叫她从自己得嫁妆里随便拿了几套首饰带上,去寻仓夷。 待到浮元子捧来首饰归来,便不禁疑惑道:“娘子,你要这么多东西作甚?” “送礼啊——”筝直言不讳。 她明说:“嫁来好几日了。我这人都没认全呢!我今日准备到各屋去送送见面礼,都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我去搞搞关系,探探虚实,往后相处的时候多了,我也好有个准备。反正十哥赏赐了那么多,我一个脑袋也戴不完,倒不如借花献佛。” “可惜,某些人不愿跟我一块。圆子走,你跟我去!” 太史筝站在门外,故意说给崔植筠听,崔植筠闻言望去窗外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 但瞧主仆二人,一个端着锅,一个捧着摞起来的首饰,招摇走在伯府里。可筝根本不认得去往仓夷房中的路,却还倔强地不肯找人问问。 就这么,她领着浮元子在府中转了半天,屁大点的伯府,愣是让她二人转出了皇宫大内的感觉。 如此兜兜转转,站在小花园的苍云亭外,浮元子闹起了脾气,死活不愿再跟着太史筝向前走去,“娘子,找不到的话,咱们就开口问问吧。这么端着东西转来转去,实在是怪显眼的。” 筝此刻也是累得不想再多动一步,她转身竟迈进了苍云亭中,“那圆子,你去问吧。我歇会儿,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 浮元子无奈叹了口,将东西放了下,“那你看好东西,我去去就回。” 筝歇在美人靠边,挥了挥手。 哪知,浮元子这才刚出苍云亭,仓夷便不知从何处路过而来,瞧见二人后,便出声问了句:“筝,圆子,你二人在这儿做甚?” “大少夫人。”浮元子喜出望外,如此可好,找的人,不在天边,就在眼前。 太史筝循声抬头,“大嫂嫂,快来,您来的好巧。我们正打算找您,想着去您屋里给您送锅,没想到转了好大一圈也没找到您和大哥的银剑居…” 仓夷不解走来,她说:“银剑居?不就在你们银竹雅堂的正背面?筝你怎么寻到小花园来?” 太史筝啊了一声,不敢去看身旁浮元子那抱怨的眼神,“原来就在我们旁边…看来,是我想远了。我二人出来转了一圈没找到,结果就转到这儿来了。” 仓夷对着筝笑了笑,“无妨,许就是让你在这儿等我呢。行了,把东西交给我,我顺路就给带回去。今日的鲫鱼汤,你们喝着可还对味?” 筝却说:“好着呢,托二郎的福,汤我二人喝的是一点没剩。大嫂嫂,锅子待会儿我和圆子一道帮您拎过去。只是这会儿您先瞧瞧,我有件东西送给您。还望大嫂嫂不嫌弃。” 说罢一个眼神示意,浮元子端起最上头那套装有玉钗,玉镯,玉珥的木盒子走向仓夷。 仓夷如何见过这样贵重的东西? 就是她结婚时的首饰,也不过是她用嫁妆买来的银饰而已。仓夷见状连忙推却:“不行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筝,你还是留着自己戴。” 筝见此情形接过首饰,亲自递进了仓夷的手里,“大嫂嫂,您莫要拒绝于我。且不说这几日您多多照顾于我,只瞧眼下,我这儿啊,还有事相求呢!” 仓夷莫名端着木盒,疑问道:“筝有何事相求?可就算有何事相求,这礼我也不能收。” 她又开始推让。 太史筝便将她按下,“这礼,您必须收。其实这礼也不单只送大嫂嫂您,我是想着让大嫂嫂领我到各处去串串门,号叫我将这些见面礼给她们亲自送过去。您也看到了,我对这伯府实在是不够熟悉…初次见面时,人太多,我这人啊,到现在也认不全。” 原是人人有份,那这礼仓夷不收倒显得驳了面子。她捧着手中木盒,不再推让,却只怕不小心给摔了,“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植筠媳妇好意。这事儿好说,我领你过去便是。” “谢谢大嫂嫂。” 太史筝闻言与浮元子相视一眼,“那大嫂嫂,咱们先去银剑居将东西搁了。然后再往各处去。” 仓夷点了头。 三个人刚想拿起东西离开苍云亭,却忽然打东边来了几个女使杂役,只瞧几人一人拿了张小报,相互着窃窃私语,似旁若无人,往这边走去。 到了跟前没瞧见主家,可是犯了大忌。 好在碰见的人是仓夷与太史筝这两个和颜悦色之人,才不至于挨骂受罚。 仓夷站在亭中,见人路过,开口便问:“今日这小报,是又写了些什么奇人异事?好叫你们,瞧得这般入迷?” 女使见状纷纷停下,一抬眼看见是大少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她们说:“大少夫人,您快瞧今日这小报写得有趣——” 仓夷素来与下和睦,虽说她不是打赏最多的,身份最贵的。可使人们见了她个个都是喜笑颜开,亲近的很。女使们说着便要将小报向仓夷递去,可筝却猛地从她身后探了出来,“小报?什么小报?” 女使们一瞧二少夫人躲在后头,吓得赶忙收回小报,转身走出亭外。 不曾想,她们竟立刻改了口:“啊,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今天天气不错,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安,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仓夷觉得奇怪,沉沉念了声:“回来。” 女使们顿住脚步,左右为难。仓夷站在亭下伸了手,“慌什么?东西拿来再走。” 女使们左右相看了一眼,颤颤上前递了小报,扭脸几个人仿若远离是非般头也不回地离开。 叫太史筝瞧得一头雾水。 转身又跟仓夷坐在亭下,筝好奇的问:“这是东京城里日出的小报吗?原她们也爱看。可看个小报何至于这般慌张?” 仓夷笑着摇摇头,“非也,这是咱们伯府自己的小报。这小报在府中流通甚好,跟外头一样,每日一张,一张一文钱,便是出自银杏阁,咱们那三少夫人,宋明月之手。” 伯府真是人才辈出,就没听说过谁家还能日日出小报的。太史筝觉得有趣,惊讶了句:“就是那个话太密的宋明月?她竟还有这本事。难不成是话多的说不完,便要写下来?” 筝哈哈大笑,仓夷嗤然,“许是有这层原因,也说不定。可最主要还是因为明月家里,便是做这行的。咱们这东京城的小报,无论大小,消息基本都是出自他家之手。” “啊,原是女承父业。”筝点点头。 仓夷拿着小报,还没去看上头的字,她继续说起:“其实说来,明月的爹,原来可是榜上高中的二甲赐进士出身,与咱们家翁乃同窗挚友。当年便入了进奏院供奉,那可是做邸报的地方。只是不料,明月的爹在进奏院做了一年不到,就辞了官,转头便干起了不入流的小报。家翁总说他是自毁前程,可明月却说,是他爹想开了。” 筝听的起劲,回应地也是认认真真,“应该也不算自毁前程吧?进奏院也好,做小报也好。只要不偷不抢,自己乐意,不伤天害理。干什么都是人家自己的事。” 仓夷也认同她的想法。 再想起当年宋明月的爹,拿着他跟崔寓读书时,酒后签下的婚书,跑来要求兑现承诺时的样子,仓夷就觉得好笑。那还是第一个能将喻悦兰气昏过去的人。 太史筝应该第二。 “筝,我跟你讲个你不知道的事。”仓夷忽然开了口。 筝好奇地伸出耳朵,“什么事?” 仓夷看看左右,贴去太史筝身边道了句:“明月原是要许配给你家二郎的。” 此话一出,筝目瞪口呆,“我家二郎!那她怎么又嫁给了三郎了?” 仓夷叹了口气,“因为他家落魄了。” “然这婚书,本就是家翁和宋家伯父酒后戏言签下,当不作数。谁知道,宋家伯父不依不饶找上门来,偏要将女儿嫁进伯府,并扬言说,若是伯府悔婚,就将这事写进小报,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婆婆自然不会同意二郎娶这样人家的小娘子,于是乎,俩人大吵一番,瞧着动静,像是非要闹到开封府。家翁也怕此事闹大,影响名声。索性娶明月这事,就落在了三郎头上。” “没想到,还有这事!”太史筝惊讶之余,还不忘补了句,“那这我还真是要感谢婆婆,不然今日,就没我什么事了。” 仓夷被她逗笑,“不过我瞧着,咱家也就只有三郎适合明月。一个‘疯疯癫癫’,一个‘神神叨叨’,他二人这对冤家。你是没见,有趣极了。瞧瞧,瞧瞧明月今日又是从哪打听了些趣事。” 仓夷说着展开手中那张排版工整的小报,逐字逐句念道:“‘吕掌厨,厨房最近的饭菜有点咸啊!’大家注意看,这个厨子的回答绝了。” 仓夷目光往下移,“吕掌厨回应说…咸了就少吃点。” 这不废话吗? 仓夷与筝不约而同暗骂,却双双沉默。 跟着往下读去,仓夷又言,“逆天了!昔日高贵县主委屈下嫁,如今竟变成这副模样——” 这不就是植林媳妇?仓夷虽不说日日都见,但她什么样,她不清楚?没什么特别,便不念了。 于是乎,仓夷快速扫过小报,最终将目光放去了最后一行,漫不经心地念道:“震惊!新婿回门惨遭新妇投毒,乐队送葬一条龙道出蓄谋已久的真相,婆母泪洒当场,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带您一起揭秘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仓夷读至此处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她下意识给小报翻了个面,只瞧上头赫然写着,“以下内容,请到银杏居付费购买最新小报?” 仓夷摇摇头,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只是,恍惚一瞬仓夷觉得不对劲。等她刚转过头想要说些什么,就瞧见太史筝握紧拳头,手微微颤抖,眼中似有怒火在燃烧。 仓夷知大事不好。 太史筝却猛地将拳头砸在亭中桌案,怒发冲冠道:“岂有此理,危言耸听!!!宋明月,宋明月在哪!我要找她好好说说理——” 第29章 明月 仓夷被太史筝的样子所惊, 下意识道了句:“许…许是在银杏阁吧……” 只是她刚说完这句话,便后悔了。 仓夷忙将小报敛去袖中,想要劝人回头, 可筝却已气鼓鼓地抬脚远走。 她说:“圆子你去帮大嫂嫂把锅送回去, 至于东西就先放大嫂嫂那,我有空再去寻您——” 亭中二人再放眼看去, 只瞧一团火焰闪过树丛小径。 仓夷与浮元子两相对望,忧心不已, “这可如何是好?不若去通禀二郎,叫他拦上一拦?” 浮元子摇了头, “大少夫人, 您就由她去吧。我们娘子自有福星高照,总能逢凶化吉。况且, 就她那倔脾气, 能够降得住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如今您别说二郎君,就是我家主君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大少夫人, 走吧。” “您千万别担心, 我帮您将东西带回银剑居去。”知主莫若仆, 浮元子似是一脸无所谓。 仓夷却心有不安,如此……真的没事吗? - 太史筝那头这次可不再迷糊, 她路上寻人问了位置, 一路顺畅到了银杏阁外。 彼时,银杏阁的门敞开着, 门内只能窥见棵古老的银杏树已微微泛黄,再不见院中其他风物。 风吹叶落, 太史筝遥遥相望,却见树下正跪着位身穿琅玕紫锦衣的年轻女人, 她髻上的步摇正随空中飞舞的银杏叶一起,摇摇晃晃。 筝隐约记得,这便是植筹媳妇宋明月。 第32节 “好啊,原来你真在这儿——” 太史筝气冲冲走来,“宋明月,小报上的内容,就是你胡乱编撰,引人耳目,最后却叫我变成个坏人的?” 宋明月闻声跪在树下惊愕看去,慌忙地朝门外人摆手示意,眼神更是左右游离。 筝想此人怎如此卑鄙狡猾,敢做为何不敢当呢?真让人生气,“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是想狡辩?那小报上可都写着银杏阁的字样!你怎么还不敢承认呢?” 太史筝怒气填胸,边说着边向前走去。但见她靠银杏居越近,宋明月的脸就越恐惧,手摇地便越厉害。 期间,宋明月几次伸手示意噤声,筝也没读明。 待到太史筝完完全全跨进门,宋明月也彻彻底底泄了气,她整个人万念俱灰地看着门外来客,就好似天地将要在此刻分崩离析。 太史筝站定院中,终于将银杏阁的景色尽收眼底。 谁料,她才刚向右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宋明月百般阻拦,原不是在为自己辩白!而是真的有意提醒。可谁叫她那动作实在太过浮夸,任谁也不会往别处想去。 太史筝反应很快,转头装傻就打算蒙混过去,“哦,植筹媳妇院中有贵客?冒犯冒犯,我没什么,就不打扰先走了。” 可太史筝半步还未挪动。 只听不远处那靠着圈椅,在廊下饮茶的人,吹开层层茶雾厉声道了句:“植筠媳妇,来都来了,还往哪去?” 太史筝闻声暗道倒霉。 万般无奈之下,她也只得僵着脖子回眸赔笑,捏着嗓子唤了声:“婆婆……” - 半个时辰前,依旧是银杏阁。 宋明月拿着厚厚一沓新出的小报,登上院中石桌。她就这么站在那显眼的高处挥舞手中小报,连连吆喝道:“伯府小报一文钱一张,内容精彩,价格公道,谁要就拿钱,拿钱——” “我要,我要……” 很快,她这不大的小院,就被前来抢购的使人们堵的水泄不通,求购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可道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宋明月将小报纷纷散去,听着脚下搁的那张嘴的铜蟾,咚咚作响。她整个人是得意洋洋,不觉抱起双臂,暗暗神气道:“老爹啊,老爹。新来的媳妇实在有趣。以后的故事,定是层出不穷。咱们走着瞧,往后家中的产业,你不给我,还能给谁去——” 可宋明月刚刚嘚瑟了每两秒钟,就有人在人群外,高声相问:“植筹媳妇,我给你十文,这小报能不能给我一份?” “没了没了,给多少都没了。” 宋明月仰着头,想这人好大的口气,全然没去在意地说教起,“你懂不懂个先来后到?再说,我这里童叟无欺,说一文就一文。以后想看啊——早点来,别光想着拿钱收买。时间,机遇,缘分可是你拿钱也买不来的东西。” 谁知那人闻言,竟开口怒斥了声:“宋明月,你别在那给我蹬鼻子上脸。” 众人循声看去骤然一惊,“快跑,主母来了!” 话音落, 院中人似惊弓之鸟,四散逃离。 喻悦兰果然好大的威力,宋明月站在那里,心脏仿若停止跳动,如同一座雕像般定住不语。她的魂魄已然抽离,她当是难以面对这残酷的现实而已…… “宋明月,你好本事。” 喻悦兰怒目相视,说出的话如往常刻毒,“从前我只觉你跟你爹一样,虽吊儿郎当,却不足挂齿。如今倒是我小瞧你。肆意编排,歪曲事实,你真是不在话下。你们父女俩还真是没一个上得了台面。” 这么羞辱于人,岂能相忍? 这骂她爹可以,骂她?绝对不行! 宋明月闻言争辩起,“不是婆婆,你这人……” 她说着气势汹汹便要向石桌下跃去,瞧那阵势是势要跟喻悦兰掰扯到底。怎料事与愿违,老天爷不帮忙,宋明月竟在落地时两脚一软吧唧跪在了地上。 她的面子和蟾蜍一起坠地。 散落的铜钱又敲在了喻悦兰露出的鞋履,喻悦兰见势不觉连连退去,她想自家这些媳妇一个个,还惯会给她来个出其不意。 总将她打得措手不及,真是“好恶毒”的招数。 宋明月瞧着场面已经尴尬到了极点,干脆顺坡下驴,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了句:“骂得好,骂得好啊。婆婆厉害,媳妇就没见过像您这么会骂人的。” 是求饶退让,还是讽刺挖苦? 喻悦兰一时没砸吧出味。 她只知自己怒气未消,现下还不能放过她。院中人既已跪下,那就跪到她消气为止吧。 而后,喻悦兰转头来到东廊下。女使识相为之端来一张圈椅,奉上了一盏去火的清茶。于是乎,银杏阁就变成了太史筝来时,所见的模样。 - “植筠媳妇,我是不是说过,咱们的事没完?”时间回转,喻悦兰饮了口茶,不曾抬眼去看院中人分厘,“你莫以为植筹媳妇此番犯错,掩了你的错处,就能将你做的事一笔勾销。我告诉你,过不去——” 喻悦兰的压迫感叫人心里发毛,可太史筝这回并没打算跟宋明月般同婆婆对抗。 她见躲不掉,急中生智,嗖的一下举起双臂跪去了宋明月的右边。 宋明月眯眼回眸,地上旋风而起的银杏叶,纷扬又落下。她只道好快的身手,紧接着听闻身边人高声认错:“婆婆,我错了,媳妇甘愿与植筹媳妇一样受罚。” 宋明月不禁琢磨。 这人以为她跪着是在挨罚?不过…好像她真的在挨罚!一种挫败感涌上心头,宋明月幡然间,却实在佩服身旁人能伸能屈的本领。 只是如此一来, 她二人一起得跪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廊下人没说话,喻悦兰知这是太史筝惯用的伎俩。她想太史筝既已认罚,那正好与宋明月一起。省得她还得再找个由头,叫二郎瞧见也是不好。 如此,原先树下本跪着一个人,眼下变成了两个。仿若筝的到来,就是为了加入她而来。 可还没等太史筝跪上半刻钟,银杏阁外竟又有人高声骂着宋明月的名字走来。 宋明月听闻两眼一黑,她不知今日到底是触了谁的霉头,这么倒霉。谁见了她都要大喝三声,才能解气。 “宋明月!” 崔植筹的声音落进耳畔,宋明月与太史筝齐齐向外看。筝刚想抬手学宋明月之前的样子,以作提醒,却被宋明月阻止,“二嫂别费劲,这家伙短视,比划了也看不清。你就让他自求多福吧。” 太史筝听了他亲媳妇说这话,只觉好笑。 这夫妻俩真有意思。 说话间,崔植筹从外头骂骂咧咧地走来,“你是不是又偷偷把我的松烟墨和你的油烟墨给换了!你说瞎折腾写个小报,干什么要用我的好墨!你可知我辛辛苦苦做的幢幡,就因为用错了墨,今日被判监事好一通臭骂。宋明月,就是因为你,我今晚还得熬夜赶工——宋明月,你赔我的松烟墨!赔我的好梦!” 这人果然与宋明月说的一样,什么也瞧不清。只顾自顾自地往里走。 而后,等崔植筹径直走到二人身边,这才看清自家媳妇与二嫂跪在地上。 他疑惑着探了头,“不离近瞧,我还以为是咱家院子添了俩石墩,二嫂嫂您跟明月跪在这儿作甚?” 石墩?太史筝垂眸瞧了瞧自己匀称的身材,怎么也不像他口中的石墩。宋明月却习以为常道:“跪着玩。” “嘁,真有意思。还有人跪着玩?”崔植筹不屑一顾。 他转头瞥见廊下有人,却分不清是谁,他又问:“宋明月,是何人在那坐着?我瞧不太清。” 宋明月冷笑一声,故意回道:“没人,哪有人?你看错了。我平日就叫你少研究神鬼志异的东西,你不听。这可好崔植筹,你完了,你大白天都能看见鬼了。” “你少骗人。二嫂嫂,你说那有人吗?”崔植筹知道宋明月的德行,转头问太史筝。 筝想看戏,她瞧了瞧宋明月。 宋明月便朝廊下努了努嘴,“怎么?你不信?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 “去就去。”宋明月的激将法用得恰到好处,崔植筹说罢大胆走去。 彼时,喻悦兰躲在廊下观望,她听不清这几人在说什么,她只疑惑着崔植筹刚怒气冲冲进了院,便又神色慌张地朝她走来。 崔植筹一点点向前靠近, 喻悦兰的脸也一点点变得清晰。 直到贴近喻悦兰身前,崔植筹才长舒了口气:“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母亲啊,可吓死儿子了,都怪宋明月,我还以为真的白日能见鬼呢~不过母亲,这大白天的您来银杏阁有何贵干啊?” “…” 这话说的有水平, 不大白天来,还晚上来? 瞧着崔植筹是说者无心,可喻悦兰却听者有意。下一秒,喻悦兰便黑着脸,抬手一指,阴声说了句:“老三,你也给我去那边跪着。” “啊?”崔植筹懵懵地回了头,但瞧银杏树下,宋明月正讥笑着挥手示意。 太史筝怕不合群,赶忙也摆了摆手臂。 母命难违,崔植筹只得灰溜溜地朝她们走去,最终跪在了宋明月左边的空地上。 如此,树下两人又变三人, 太史筝只希望今日跪在树下的人,到崔植筹为止。 可银杏阁却像是拥有某种诅咒。 只见在崔植筹跪下后,有位女使疾驰而来,一路朝喻悦兰奔去,三人担忧的目光顺着女使的身影流转,定在廊前。那女使见了喻悦兰便说:“禀告主母,御史家的鲁娘子来了,人在向荣厅。” “知道了。”喻悦兰闻言不紧不慢起了身。三人的目光又从担忧转为心安。看来,他们有救了。 “母亲要走?” 崔植筹目送着喻悦兰将要离开院中的背影,忽然开口相问,宋明月气得掐了他的手臂。 就你长嘴了。 崔植筹嘶了一声,不敢再言。 喻悦兰停在院门前,吩咐起傅其乐,她本也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这些任性的晚辈,“其乐,你在这儿替我看着他们跪上一个时辰。不跪完,谁都不许走。” “是。”傅其乐应了声,这下是谁也跑不掉了。 喻悦兰的离去,带走了他们最后的快乐,独留一院的死寂。三个“难兄难弟”并肩跪地,齐齐迷惘望向天际,看着此间树叶漫天飘飘洒洒,三人只叹时间为何不若白驹过隙…… “崔老三,好无聊。说些什么吧…” 宋明月开口时百无聊赖,崔植筹却慢吞吞地答曰:“宋老六…我不想和你说话。” 宋明月又问太史筝,“那二嫂,你想和我说话吗?”太史筝却目光呆滞,机械地重复着一句句:“我…我……” 宋明月闻之长叹,惆怅无人能解她的愁。 第33节 可当那在游离之中的太史筝,猛然想起自己此行而来的目的,又忽然转头看去,“我想起来了!宋明月,小报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呢——” 突如其来的“杀气”惹得宋明月向左躲闪,“什么意思?二嫂此番是想吵架?” 宋明月见势不对,陡然起身挪到崔植筹的左边重新跪了下,这事看来她有经验。跟着从崔植筹身侧探出头,宋明月这才大言不惭了句:“二嫂来吧。狡辩,不吵架,我可没在怕!” 太史筝闻声狡黠笑起,“呵,此事你理亏在先。谁输谁赢,可不一定。” 这时间,宋明月两眼一眯,太史筝睁眼一瞪。 战事一触即发。 只是……崔植筹却被左右两边腾腾的杀气,搞得跪立不安。诶?等等等,你俩吵你俩的架,为什么要让我在中间,这也太危险了吧!你俩比鬼还可怕! 第30章 矛盾 逍遥的风自四面吹过, 太史筝与宋明月双双环臂跪坐,那或低垂,或张扬的目光, 注天入地。 她们好似是江湖侠客, 多年快意恩仇已然疲倦了身心,今日只为一战成名。 这拔剑前的平静, 倏忽凝滞住风中的落叶,却又在陡然之间加速削落二人鬓角飘摇的碎发。 崔植筹置身其中, 将身子挺得笔直,双手掌心端正地搁于股面上。 他, 这是随时准备逃离。 “言无常信, 行无常贞,惟利所在, 无所不倾, 若是则可谓小人矣。宋明月,你如此以混淆是非, 非愚则诬, 来获取利益, 你心中岂不有愧?” 太史筝如今之乎者也的语气,叫崔植筹转眸而望, 就好似看到了二哥哥。 “?”宋明月却茫然无解。 崔植筹冷笑一声, 同太史筝说:“二嫂嫂,你跟她说了也白说。这货是个文盲。” 文盲?太史筝转眸去看, 宋明月的爹不是榜上高中的进士?怎么跟自己爹一样是个文盲? 只瞧崔植筹这边说罢,回过头就跟左边的宋明月学舌道:“听不懂吧?二嫂嫂说你是卑鄙小人, 我觉得二嫂嫂说的很准确,我也这么认为。” “崔植筹, 你竟然胳膊肘往外拐,今日咱们就分床。”宋明月威胁起了崔植筹。 可分床的事似乎并不足以伤害到崔植筹,他反驳了句:“用不着你分床,我的幢幡做不完,我连觉都睡不成。我还怕你?床你就留着自己心安理得地睡。” 两口子拌起嘴来,愣是将太史筝扔在了一边。 筝见状咳了一声。 二人这才回到正题,宋明月这次先发制人,来了一招死皮赖脸,死不承认。 “二嫂,你这话说的不地道。您在小报上仔细看看,可有哪篇指名道姓说起您?您可莫要对号入座,臆想妄断。最后冤枉了我这清白之人。明月做这小报,只不过是想让大家在茶余饭后,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找到一点生活的乐趣。大家因小报而露出笑脸,排解了忧愁,是多好的一件事,我难道做错了吗?我只是想做一件好事,这都不行吗?都要被你们剥夺吗?” 宋明月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 太史筝皱了皱眉,怎么还有人能比她还无赖? 筝与之分辨道:“宋明月,那小报中写的是谁,你自己心里跟明镜一样。且昨日三郎就在场,府中那么多下人也看着。不点名道姓,大家也知个一二。可那事实你当真了解清晰?其中缘由你可知晓?你就不分青红皂白的瞎写。” “宋明月,你要留名,你要获利,却要以牺牲我的名誉来做这件事?你还能说,你在做的是件好事?未免太厚颜无耻——” 太史筝抢占回道德的高位。 崔植筹看着二人眉飞色舞,整个人听得是一愣一愣。总觉她有理,她也有理。 宋明月瞧着势头不对,赶忙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推卸责任。只瞧她故作低姿态,是楚楚又哀哀,“其中缘由,弟媳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可若说缘何如此,那还不都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人?谁?难不成还有人帮你?”太史筝疑惑不解。 崔植筹也将目光移去宋明月身上,宋明月却指着他说:“这人就是他,崔老三。” “谁——”崔植筹大呼冤枉,“我?你放屁。” 太史筝闻之满脸诧异。 宋明月趁势添了把火,“对,就是你。还不是因为你昨日回来跟我那样学了这事。不然婆母封了消息,叫下人不要胡乱猜忌,我又怎会知道的这般详细?那小报上许多细节,也尽是受了他的指点。才成了二嫂看到的模样。” “宋老六,你…你好生卑鄙!”崔植筹气得牙痒痒。 可宋明月的话半真半假,她竟强硬地反问起,“崔老三,你少废话。我就问你,你现在敢不敢当着二嫂的面发誓!什么二嫂毒害二哥,吓得婆母嚎啕大哭,唢呐给二哥吹响的事,不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这两口子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崔植筹闻言明明底气不足,颤颤巍巍。却仍是道了句:“我,我,我敢啊。” “那你发啊。”宋明月穷追不舍。 崔植筹缓缓伸出了手掌,“发就发,宋明月,你别后悔。”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只为跟宋明月对抗到底,“二嫂嫂,我对天发誓,我若成心编排您跟二哥哥,我这辈子就断子绝孙!” 此话一出,叫在场之人震惊不已。 太史筝更是瞪大了眼睛。 崔植筹可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此毒誓,若是真灵验,又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只瞧,宋明月在崔植筹话音落后,猛地抬手朝他颈后抡去,“好你个崔植筹,你咒我呢——” 崔植筹被这动静,弄得一愣。他转头生气地同宋明月说:“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啊?”宋明月说着竟又抡了一下。 太史筝就这么看着崔植筹的身子向前一倾,很快又弹了回来。此时,崔植筹已握紧了拳头,“宋明月,我警告你,我可不怕你,你再再抡我一下试试。” 宋明月就没见过提这种要求的人,她便如他的愿,面无表情地将手抡去。 崔植筹终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怎么还够不够啊?”宋明月说有又第四次伸出手臂,崔植筹见状机智抬手,将她的手腕牢牢抓紧。 眼见自己顺利躲过一击,崔植筹便开始得意道:“嘿嘿,没想到吧,宋老六,我已经知道了你挥动手臂的准确时机,你——打不到我的。” 可惜,崔植筹算到了右手,却忘了人不止有一只手臂。只听,下一秒啪的一声,宋明月的左手,便实打实贴在了崔植筹的右脸之上。 崔植筹瞬间欲哭无泪,大喝了声:“宋明月,你欺人太甚,我今日跟你拼了——” “崔植筹,还不是你叫我打的,你别无理取闹!”宋明月说着伸手挡去自家的“怨夫”。 如此,本是太史筝与宋明月的辩论,却逐渐演变成为两口子的硬仗。筝也从敌对者,变成了劝架的人,“三郎,明月。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俩别打了,你们听我说,听我说行不行……” 混乱的场面,叫太史筝手足无措。 她扒拉着崔植筹,却因力气太小,无济于事。她转头求助于傅其乐,傅其乐却又万般漠然看向她,或许在傅其乐心里也只有二郎,才能博得她的一份关注。 苍天啊,谁能来救救她…… 彼时,不远处从门外路过,找寻他那许久出门未归爱妻的崔植筠,似是听见了太史筝的心事,几步踏进院中眼神落在她身上,沉声言说:“无意过路。夫人,怎么在这儿?” 崔植筠又说了谎。 偏他的声音清澈淡雅,像是拥有某种魔力,能抚平别人杂乱心绪。只见老三夫妇停止了胡闹的行为,纷纷转眸相望。 “筠哥。”“二哥哥。” 太史筝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二人怎么突然停了动作了?直到,她循着二人目光渐渐回望,却在瞧见崔植筠后,瞬间委屈到眼泪汪汪。 筝伸手唤了声:“夫君。” 崔植筠甚是疑惑,为何她出门这么久,为何她会在银杏阁,又为何会与他们跪在一起… 所有的所有都太过怪异。 可崔植筠还是上了前,他伸手是想拉人起身,筝却猛地抱住了他的身体。 崔植筹与宋明月瞧旁边两人浓情蜜意,转过头就瞧了瞧自己与对方相握住的手臂,赶忙抛却,不欢而散,互道彼此晦气。 那头傅其乐立在廊下,依旧是没有打断。 她还是旁观者的姿态。 关于二郎,她能做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郎君,你是专门来救我的吗……”太史筝抱着崔植筠,就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崔植筠却疑了句:“什么意思?为何要说救你?” 崔植筠问完,不等太史筝回话。 宋明月便借机抱怨起来,“还不都是婆母的命令?她老人家犯了盛怒,就是路过她面前的麻雀,都得被扒层羽翼。我们几个没一个好运气,可不就是得跟着倒霉?居然要我们足足跪上一个时辰,就没见过这样的。” 崔植筠没理她。 他只是垂眸盯着身前的妻,可筝却不说话。 崔植筠虽不了解全貌,但他从筝的神情中,也大抵知道这件事无外乎是那几种原因。 他便拉起了眼前人的手臂,“行了,到此为止,不跪了。有什么事,我去跟母亲说明。” 瞧瞧,多么有担当的如意郎君。 宋明月痴痴望向崔植筠,这个曾与她失之交臂的郎君。说到底,还是她没福气。怨不得旁人。 跟着不小心瞥见自家那傻了吧唧的崔老三,宋明月不禁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一家的兄弟,这货怎么就不及人家万分之一! 她啊,真是苦命。 “你这是什么眼神!”崔植筹瞧着宋明月嫌弃的眼神,一脸的不愿意。 宋明月却又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太史筝这边被崔植筠有意拉起,可当她望向廊下的傅其乐,却又跪了下去。 她说:“郎君,你若就这么把我领走,恐叫傅嬷嬷无法交差。咱还是别叫人家为难。” 崔植筠没回眸去看傅其乐,他只道:“母亲不会为难她,你且放心。” 可太史筝还是觉得不妥,她便挥手示意崔植筠靠近些,“郎君,我有个办法,让傅嬷嬷不为难,也叫郎君下次见婆母时好交代。” “什么办法?”崔植筠俯身贴近,却闻太史筝在他耳旁,忽然吆喝道:“哎呀,郎君。你说什么?你说你突然头晕,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昨日的余毒还未散去?那可如何是好?什么?你叫我送你回去休息?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去——” 生涩的腔调,任谁听去都知她在演戏。 崔植筠诧异万分,傅其乐环臂不语。筝扶着崔植筠晃晃起身,却瞧着比崔植筠还晕。她随即钻进崔植筠的手臂,让他看上去是在靠着自己。 而后,垂眸看向她的“难兄难弟”,筝抛下一句:“告辞,二位各自珍重。”便与崔植筠一瘸一拐着离去。 这一连串的操作看得宋明月目瞪口呆。 她似觉棋逢对手。 宋明月想若是能让太史筝加入自己的小报,往后说不定都能卖到府外去。 第34节 只是,这么想着实有些长远。眼下她还是想想自己怎么脱身才行。 但瞧她学着筝的套路,筝的模样,同崔植筹惺惺地说:“哎呀三郎,我方才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什么?你也觉得头晕?好好好,咱们也回屋去——” 可崔植筹却不像崔植筠那般买账。 崔植筹带有怨恨地甩开宋明月,转头就冲廊前的傅其乐倔强道:“傅嬷嬷,别听她演戏,我一点事没有。母亲既然让跪,我愿意受罚,我们必是好好跪到底!” 崔植筹这摆明了是要与她“同归于尽”,宋明月闻言差点没晕过去。 就这样,宋明月在教训中悔悟。 她开始反思自己,干什么要写那篇小报,干什么将责任推给崔植筹,干什么要手欠揍他。 她啊,如今苦果自受,往后是再也不敢哩…… 第31章 背她 太史筝与崔植筠跨出银杏阁的门, 俩人刚转了个弯没走几步,他就将手臂从筝身上拿了起来。 筝看着崔植筠一言不发孤身向前的背影,忽然在他身后装起可怜来, “哎呀,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背背我?我的膝盖好像要碎掉了。” 太史筝吆喝罢,抬眼瞟了瞟崔植筠, 他竟无动于衷。跟着一瘸一拐地追上两步,筝觉得差不多又继续说道:“哎呦, 我怎么腰痛痛的?头也晕晕的?不行了,不行了——” 可崔植筠就像是聋了一般, 完全不做搭理。 弄得太史筝无计可施, 便只得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起身,走在了与之并肩的旁边。 只是, 筝并没有说谎。 她虽说没能跪够一个时辰, 但也已经跪了有将近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足矣叫从未受过这般责罚的太史筝,跪的腰酸背痛, 下肢发软。 只瞧她走起路来是踉踉跄跄, 好似风中一朵漂泊的野花般弱不禁风。太史筝怕自己摔倒, 顺手扯住了崔植筠的手臂。这一次她安安静静地拉着崔植筠,什么话也没再说。 崔植筠这才为她垂眸。看来, 这人应该不是装的。 崔植筠便忽而停下脚步。 筝待不好容易站稳后, 才抬头朝身边人看去。她问:“怎么了?郎君怎么不走了?” 崔植筠却抚去她的手,转头将背留给了她。 太史筝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结实背影吓了一跳,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郎君,这是要背我吗?” 崔植筠应了声。 他说:“上来吧, 如此能快些回去。若是被别人瞧见你这副样子也不太好。” 可崔植筠分明说着背她,可那背却挺得笔直。 这在太史筝眼中无异于像是翻山越岭般艰难, 她该怎么登上崔植筠这座高山呢?太史筝犯了难,她莫名伸出手指开始在他背上指指点点,“郎君我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背过人?” 崔植筠背对着太史筝,疑惑着她为何这样问,他答曰:“从来没有。” 太史筝仍然是第一个。 “真的啊………怪难为情的。”筝闻言羞涩地在他背上画圈。 笑话,她还会难为情?崔植筠被她碰地难受,无奈出言催促,“太史筝,你还要不要上来?” “上,怎么不上?这就上了。” 崔植筠既然是第一次背人,太史筝也不好意思打击他的积极性。筝二话没说在语毕后高高伸起手臂,挽住了眼前人修长的脖颈。 只瞧下一秒,她便整个人挂在了崔植筠的背上,双脚也腾空离地。 但是下一刻,崔植筠被人如此勒住脖子,只觉瞬间呼吸困难,眼冒金星。 “太史…筝,你快放开……”崔植筠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些声音,求生的本能让他伸手努力去分开,太史筝锁在自己胸前的手臂。 “?” 什么动静? 筝躲在他身后觉得不对劲,便自己松手跳了下来。 瞬间得到释放,大量的空气涌入鼻腔。崔植筠捶起发闷的身体,连连大口喘气,太史筝惊慌地绕去他身前茫然道:“郎君,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一步未动,难不成就已经累成这般模样?” 崔植筠闻言急切回应:“我怎么了?还不是被你勒的?太史筝,你勒我作甚!” 原他是被自己勒到。太史筝不觉偷笑,跟着辩解道:“怎么还能赖我,崔二郎分明是你的问题。你说你,那么直挺挺站着是要背谁?既然你不弯腰,我又不能辜负你一番好意,那不就得我自己努力?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爬了上去,怎么还能怪我呢!” 听了这话,崔植筠终于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样子,便无言躬了身去。太史筝见状站在他面前追问道:“郎君真的无事了?不会背部都,就半道将我扔下吧?” 崔植筠反驳了句:“若你不需要,我便不背了。” “别,我就来。”太史筝见好就收,转头就往崔植筠的背上趴去。 崔植筠担心身后人太重,背着其小心翼翼站起身。 谁料,太史筝竟如一根羽毛般,轻飘飘落在他背上。这人平日吃的那些饭都到哪去了? 崔植筠不禁生疑。 太史筝却用下巴抵在崔植筠的肩头,两只纤细的手臂,牢牢将他包围。而行路的颠簸,却不曾让两人分离,两个人一直紧紧贴在一起。 筝嗅着崔植筠身上淡淡的香,情不自禁朝他靠近,直到那张冰冷的面与另一张热乎的脸贴在一起,冰冷彻底被温暖消融,筝在他的脸上无所顾忌地蹭了蹭。 又以轻柔的声音,真挚地说了声:“二郎,谢谢你。” “何故道谢?”崔植筠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下意识想要躲开太史筝与他的亲密无间,却又不能将人扔下不顾,左右都是两难。 可下一秒,筝竟自己离开他的面颊。 只瞧她瞬将眉目低垂,慢慢说起了心里话:“然不止是今日,我要感谢认识你后的每一日。我看得出,你在用心做好一个丈夫,你也能做好一个丈夫。可是,二郎……我想你爱上我,我也爱上你,我们一块过好一个家。无论前路如何,走完这辈子的,就我们俩。” “如此,你愿意吗?” 崔植筠被她的主动扰乱了心绪,他的步子由慢转急,这是一场肉眼可见的慌乱。只瞧,崔植筠不知如何作答,居然闷着头朝水塘边的枯柳撞去。 幸好筝拍了拍他的肩,唤了几声:“吁,吁,吁——” 崔植筠这才听话地停了下来。 “崔植筠,你至不至于?不愿意,就不愿意。也没人逼你,你做什么要赶尽杀绝!你这心眼也未免太坏,竟连我这般动人的弱女子,你都狠心?” 太史筝骂骂咧咧,可她抱着崔植筠的动作,却是生怕他把自己给扔进水塘里。 崔植筠站在枯柳之下,眼中的波光微微荡漾,脑海中回荡的全是太史筝方才说过的话。他虽读不懂太史筝口中的爱上是何意,可他却从未想过除却她外,又再与谁携手共度这索然而平淡的一生…… 只是,不轻易许诺,是崔植筠自己的选择。 最终他只说了句:“回去了。”就再无任何回响。 筝却也明白,若眼前人能立刻作答,倒叫她看轻了他。但她仍会不免失落。可失落过后,太史筝亦不去沉湎,她当为自己而活。 崔植筠那头见气氛沉寂,也似是怕太史筝难过,转而岔开话题去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筝便又继续靠在他的肩头,一字一句重复起银杏阁中的见闻。 崔植筠听后只说:“植筹媳妇这般胡闹,得些教训也好。只盼她往后不要再如此行事。” 二人和解。 太史筝又如常打趣起崔植筠,“诶?郎君,我怎么偶然间听说,这宋明月原本是要许给你做媳妇的?那你说,若是当年宋明月嫁给了你,你们俩人如今又会是个什么样?总之,肯定不用像昨天那么倒霉,被爹喂了毒蕈子,又被编排成这个样。如此想想,郎君一定很悔不当初吧——” 筝装作可怜相,崔植筠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若是。” 太史筝闻言会心一笑。 可当她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银竹雅堂,忽然想起什么便慌忙道:“郎君,掉头,掉头——” “掉头?为何?”崔植筠一头雾水。太史筝指了指银竹雅堂的另一面解释说:“送我去银剑居,我还有些事没办,要找大嫂嫂。” “快到晌午,你何不先回去歇歇,等着用完饭再去也不吃。”崔植筠了解她。 可筝却执意要往银剑居去,“不行,我都跟大嫂嫂说好了,不能叫人等着。很快的,我大抵赶在开饭前就能回来。郎君好人做到底,只差几步路,你就把我送去呗?” “可你的腿…”崔植筠有些担忧。 可太史筝又撒了撒娇,道了句:“求你,郎君。” 他便再难拒绝她的请求,转头就将太史筝送去了银剑居外。待到将人缓缓搁在台阶上,崔植筠嘱咐说:“再有什么事,记得叫人回来告诉我。” 太史筝闻言负手望去阶下的人,认真地应道:“记住了,下次一定告诉郎君。我绝不叫郎君在银竹雅堂坐立难安,为我操心!然后迫不得已,出门苦苦把妻寻——” 筝一语道破崔植筠,崔植筠面色一变转头就要离去。 “这就走了?那郎君慢走——” 筝在廊下挥了挥手,不等人走远,转头就欢喜地跑进了银剑居。彼时,崔植筠回眸看去她跑开的身影,眯了眯眼睛暗道:无耻登徒女,欺人太甚,她这腿根本就没有问题…… 那头太史筝好好走进银剑居,刚想出声寻人,仓夷却正好从卧房推门走来。 妯娌俩碰上面,相视一笑。 筝先开口说了句:“大嫂嫂,我从银杏阁回来了,事儿应是解决了。我眼下无事,您可有空呢?不若陪我到二房那边送礼去吧~” “这时候?”仓夷有些惊讶,太史筝竟这么快便回了来。瞧她是望了望几近晌午的光,又看了看满脸期待的太史筝,几番思量,才轻轻应了声,“好,我领你去。” 第32章 县主 仓夷说罢转头进屋收拾着早起太史筝搁在她这儿的首饰, 与之交谈道:“筝,你这里头是不是还有要赠予明月的东西?你瞧瞧,咱们可要一并给她送去?还是说……” 筝隔着银剑居的门自外向内望。 她瞧着屋内陈设简单, 甚无华物。仿若与锦绣的伯府, 隔着两重天。偏就是这样与主人相衬的淳朴卧房,才更像是一个温暖的家。原这就是大嫂嫂与大哥哥平日生活的地方? 陡然想起崔植简, 筝却在记忆深处难以找寻他的痕迹,听说是个武夫?似是那日新妇拜堂, 他因在宫中值夜未归的缘故,并未露面。 以至于, 时至今日, 筝也没能跟他好好打个照面。 心绪拉扯回屋前,太史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这几日还是不要与植筹媳妇碰头了, 我俩可能八字不合,有点犯冲。但这礼该送还是得送, 不能说因为起了矛盾就厚此薄彼, 往后也总要碰面不是?但弟媳能不能劳烦嫂嫂您帮我将这东西捎给她?大嫂嫂常与人和睦, 想必您去,植筹媳妇应是不会拒绝。” 仓夷闻言笑偷笑, 想这府中总算是有人能对付得住能说会道的老三媳妇。 她转眸指了指那几盒首饰, 应了太史筝的请求,“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不过是举手之劳, 那你来瞧瞧,哪盒是要送去银杏阁的?我们就不带上了, 待我得空便给她送去。” “嗯……就中间那盒吧。”太史筝说着随手一指。 第35节 可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那盒中装的是为何物?筝只特意给仓夷选了套贵而不华的玉饰相赠。至于其他,皆是些寻常的金器首饰, 所以送去银杏阁的礼物,也不必纠结。全都一个样。 “得嘞。”仓夷听了太史筝的话,将中间那盒搁去一边,端起其他的便往门外走去。 筝见状乖巧接去她手中木盒,甜甜唤了声:“大嫂嫂,东西我来拿,您请带路吧——” 如此,妯娌二人总算是出了银剑居。 等二人走上通往东院与西院,大房与二房之间必经的小花园。 太史筝忍不住朝今早歇脚的苍云亭看去。 只是不看不打紧,一看竟瞧见邹霜桐一改往日的威风,眉目低微站在亭中为他人削梨,筝再想仔细看看邹霜桐身后坐着的人,却发现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 而彼时的亭外,成群的女使婆子更是将亭子绕了里三层外三层。 嚯,这二房这么大的阵仗? 筝见此场景不由纳闷,她问大嫂嫂,“这不是植松媳妇?瞧这阵势……难不成是二叔母在那?可不就是来这儿赏个景,用得着这么多使人吗?” 仓夷回过头,为筝停下了脚步。 可不用仓夷仔细分辨,她便知在伯府用得着,也配得起这么大阵仗的人,只有一个。 仓夷告诉筝,“跟植松媳妇一块的,不是二叔母。应是二房的长媳灵山县主齐以君,然这些使人都是郡王府的家臣,不是咱们家的家奴。” “灵山县主?是她。可大嫂嫂,我真想问问,咱们伯府能装得下这么些人吗?”太史筝不免惊讶。 仓夷听筝这语气,开口回了句:“自然是装不下,你现在瞧见的这些人,都是郡王妃派来的。她们是白日里在这儿伺候,到了晚上便又会回到郡王府去。只是筝,你认得县主?” 这郡王府还真是财大气粗……可既然适应不了伯府的生活,偏要嫁到这儿作甚? 太史筝思量起,自己已不是第一次见过齐以君。 往前的时候,她们总会在宫宴上碰面,却也是仅此而已。筝对此人的印象,只有拒人千里四个字。齐以君总是喜欢以高傲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而离去时也依旧是不动声色。 所以,东京城的贵女们,鲜少与她往来。 甚至多骂她古怪。 可筝却不愿意这般评判齐以君,谁愿意什么样,就什么样,总也轮不到别人来说教。 她便只道了句:“不熟。” 可转过头,太史筝回看仓夷,又言:“不过大嫂嫂,咱们碰见她们岂不正好?如此就不用再跑去二房一个个叨扰。在这儿送完礼,咱们也能早些归去。您是不知道,我家那个根本离不开我,一见我出门时间长,就该急着满院子乱找。粘人——” 筝故意念叨,叫远在银竹雅堂读书的崔植筠一阵脊背发凉。 仓夷听着小两口关系如此亲密,不由得艳羡道:“二郎体贴牢靠,筝你也温柔善良。你二人如此合拍,往后的日子想必是愈来愈好。那咱们快些走,我这就领你去跟她们打个招呼。好叫你早点回去。” “嗯,大嫂嫂您人真好。”太史筝应了声。 仓夷抬了脚,可临起步前,她又不放心地交代道:“但是筝,我还是得跟你嘱咐两句。我知你娘家也不是寻常的小门小户,有些事有些人,亦是无所惧的。但亭里那个毕竟也是皇亲,且是有爵的县主,咱们说话办事都得按她们那规矩来。你可明白?但也不必过于害怕,植林媳妇身份尊贵,一般也不会与咱们计较。” 她是皇亲? 她还是国戚呢…… 仓夷总是这般周全小心,活得如履薄冰,叫筝看了还真是心疼不已。只是大嫂一片好心提醒,筝便得顺她的话说了下去,“大嫂嫂放心,我啊,一定按她们的规矩来——” 听见太史筝这么多说,仓夷虽点点头,可仍旧放不下心。 几步路让她走的是战战兢兢。 - 而后到了苍云亭前,那些郡王府的家臣瞧见是大房的少夫人们来了,非但没有问好,反倒是一副不屑姿态。太史筝简直没眼看,瞧着他们是仗势欺人,仗的太久,都忘了如何与人为善了。 仓夷再不济也是伯府长房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可不是什么没名没分的偏房。 如此对待,只会叫别人非议县主治下无方。 但齐以君却并不这么认为,她甚至都没抬眼看去亭外来人。可仓夷虽是比齐以君年长,乃其堂嫂同辈最长,却还是礼貌地与之行了公礼,“妾身见过县主,问县主安。” 齐以君没搭理。 邹霜桐站在一旁削梨的手根本没停,只瞧她手中那长长的梨皮一直延伸向了桌案。 惹得筝注目,不禁感叹她这高超的手艺。 只是削梨也管不住邹霜桐那爱说风凉话的嘴,她跟齐以君呆在一起,好似得了狐虎之威。这就趁着县主的威风,弄舌头道:“稀罕啊,堂嫂。往日你见了我们可都是绕着边走,叫我瞧瞧,今日的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堂嫂今儿怎有勇气上来打招呼了?” 邹霜桐挖苦完仓夷,又将目光投向太史筝。 而齐以君呢?却仍未抬眼说话,她只捻着手中书卷翻了个页。 邹霜桐这边两眼一眯,没憋好屁,瞧着是要报那日在泠雨轩里的仇,“啊——原来筠哥媳妇也在。这才几日,你们妯娌俩竟都凑在一起了?瞧着是关系处的不错。看来,堂嫂是有的撑腰了,底气足了。只是筠哥媳妇这半晌不出声,见了我们县主也不行礼?是不是也太没规矩?” 筝抬眼一瞥亭下仗势的狐,以及放任助长的虎,换做一脸无辜道:“好没规矩?植松媳妇话可不兴这么说。我可提醒你,你这么说,可就是在说县主没规矩。” 邹霜桐被太史筝这话弄得云里雾里,她当即驳斥了句:“筠哥媳妇,你大白日说什么胡话?你自己不识趣,怎么还敢反赖到我们县主身上?” “你急什么?在你们县主面前,我敢胡说什么?” 太史筝依旧平和地笑着,她站在一群家臣充满压迫感的眼神中,游刃有余道:“我呢,可是按着你们的规矩办事。我不说话,不过是在等着你们县主跟我行礼。可你偏要挑刺,说我没规矩,那反过来打得岂不是你们县主的脸?” 太史筝如此大胆,真叫仓夷替她捏了把汗。仓夷也搞不懂筝到底此话何意……如此,就算她有意相帮,却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能干着急。 彼时,邹霜桐却像是拿住了天大的令箭,要将筝置于死地。 她站在上风,刚想张口教训。 筝便提裙斥开家臣,进到亭中,坐在了齐以君的对面。 可齐以君的书似乎还没看完,她仍没打算抬眼。邹霜桐便当做这是她的默许,将梨搁下,把刀拍在了桌案,“筠哥媳妇,你好生放肆。叫我瞧瞧到底是谁没规矩?县主可还未命你上前,更未叫你坐下!” “嘁,我坐不坐下,哪里用得着她同意?” 筝那张笑脸就没停, 她只觉跟眼前人逗逗乐,还蛮有趣。 “啊,可能植松媳妇不知道。若真按辈分算,我可是你们县主的长辈呢!” “什么你不信?那你听我给你算算啊,你们县主的祖父与先帝是兄弟,县主的父亲与今上便是堂兄弟,那今上就是县主的堂叔,而我呢?又与今上是表亲戚,这么看来,我和县主之间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怎么说也差着辈。所以你说,哪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道理?” 太史筝这一通自说自话地掰扯下来,叫那自以为仗势的邹霜桐,狠狠从上风掉进下风来。她只能寄希望于县主能硬气些,好好给眼前人些教训,如此才能不丢了二房的脸面。 这时间,齐以君的书,总算是翻到了最后一页。 书落眼抬,齐以君纤长的手指轻轻按住书面上的某字,她开口时吐出阵阵寒意,没有一丝动人的感情,她只道:“小殿下说了这么多,今日到底有何贵干?总不会是特意要来寻我的麻烦。” 然后,当齐以君口中这声小殿下落去,家臣纷纷收敛目光,仓夷跟着松了口气,邹霜桐大惑茫然,甚至还有些惊异,只有筝看着齐以君淡定地冷笑起。 小殿下? 真是个陌生的称谓,自圣人走后,当是很多年都不曾听到了…… 第33章 无耻 大内之下, 坤宁殿中, 与太子共起居,承欢帝后膝下的太史筝, 是为小殿下。 可齐以君这声小殿下唤地却是讽刺。 筝已不记得这个称呼兴于哪年哪月, 也不记得他们为什么这么称呼他。她只记得圣人在世时,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要这样去称呼她。只是后来, 圣人病来如山,压垮的可不止一个她。 还有那明明赫赫的太史家。 名利局中皆是人走茶凉, 太史正疆自是知晓,所以敛锷韬光便成了太史家最好的退路。 太史筝虽自此从高处落下, 但她觉得这样, 也挺好。什么众星捧月,都不若做自己来得自在。 所以, 哪还有什么小殿下呢? 筝将手中端着的木盒, 整整齐齐摆上桌案。 她告诉齐以君:“植林媳妇,如今我嫁给大房的崔二郎, 做了你的堂嫂。咱们俩成了妯娌, 就不再有什么小殿下了。所以, 我今日自然也不是来寻你麻烦的,相反, 我是给你们送礼来的——” “本来, 我拜托了我家大嫂嫂,领我一同去西院挨家挨户拜见。没想到, 这半路上就叫我碰见你们这妯娌二人,还真是幸运。如此, 便也不用我再多跑一趟。” 正说着,太史筝转头朝亭外人挥了挥手, “大嫂嫂,您还在那作甚?您快来。您是同辈之长,您这么一直站在外面,叫我们这些后辈怎么好意思坐着?” 仓夷唯唯诺诺,她可不敢像太史筝般在郡王府面前造次,她只说:“无事,我站着就好…” 筝瞧着二房不是第一回 在仓夷面前耀武扬威,她想着也该好好替仓夷撑撑腰,不能总叫她成天受那窝囊气。于是乎,筝二话不说,起身就到亭外请人进来。 “大嫂嫂,来吧。县主人美心善,敬长有德,您不来我想她会心有不安呢~” 筝就这么连拉带拽,好不容易将仓夷带到亭中,叫她坐在了齐以君的对面。可仓夷自坐下那刻自觉如坐针毡,筝便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其莫怕。 如此,苍云亭中, 成了两房妯娌相对坐立。 但瞧一房大嫂傲世轻物,弟媳趾高气昂。一房大嫂胆战心惊,弟媳却意气扬扬。 这般分明且充满杀气的场面,叫路过的使人皆忍不住窥看上几眼,甚是感叹这伯府的戏,怎么日日都唱得这样好…… 那边太史筝安抚过仓夷,打开桌案上的木盒向二人展示起来,她说:“二位堂弟媳妇,我这初来乍到,与诸位第一次打交道,实在不知道大家喜欢些什么,就略微准备了些薄礼,还望二位别嫌弃。” 木盒轻开,盒中首饰闪着耀眼的金光。 她管这叫略微……? 半晌不吭声的邹霜桐,在不经意间瞥见盒中之物后,顿时两眼放光。 只瞧她那本不屑鄙夷的脸上,缓缓露出了几分谄笑。她竟大胆到在齐以君没应声前开了口:“太史嫂嫂,难不成这盒子里的东西……” “我也有份?” 这声嫂嫂叫的亲昵,邹霜桐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这下太史筝大抵了解了这植松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曲意迎风,见风使舵,是为小人也。 筝趁势端起首饰往人面前送去,“植松媳妇哪里话!给各房送礼,怎么能少了你的份?只盼着你不嫌就好。” 太史筝说罢笑脸相迎。 邹霜桐是个见钱眼开的主,这会儿她也不顾身旁人脸色如何,是想也没想地接过了太史筝送来的“薄礼”,细细掂量起来,“这么好的东西,弟媳怎么会嫌弃呢?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嫂嫂。” 太史筝点了点头。 第36节 想这俗人好办,齐以君这种傲慢之人却难对付。可她还是照旧端着另一份首饰递了过去。 果不其然,还不等筝开口,齐以君就嘁了一声道她,“真是好笑。” 太史筝眼见着她狠狠将掌下的书向前一推,抬眼瞧都没瞧邹霜桐,便冷嘲了句:“你这么喜欢这些东西?” 邹霜桐虽是出身官宦,可她家是十里八方出了名的抠门小户,平日里是一匹缎子,进了她家的门,都得被姐姐妹妹扯成八瓣。 所以,她哪里见过这么好的首饰? 邹霜桐想这得是多好的匠人,才能做出这么好的首饰?她自己恐是跟着崔植松那窝囊废,混上八百辈子,也难得这么一套首饰…… 以至于,邹霜桐自拿到首饰那刻起,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戴回娘家,好好显摆显摆。 眼下,她正掉在钱眼里出不来,自然也没反应过来齐以君这话是冲她而来。 直到,身边的贴身女使抬手碰了碰她,以作提醒,邹霜桐才愣愣应了声:“啊?喜欢,喜欢——” 可这答案叫齐以君听去,不甚满意。她对房中这穷酸货,更是愈发的看不起。当然,能被齐以君瞧上的人,这世上除了崔植林恐怕也没有几个。 齐以君慊慊站起身,随手接过筝手里的木盒,竟无礼地朝邹霜桐怀中扔去,“既然你这么喜欢,那我这套也是你的了。” 她这是要恶心谁? 太史筝看着齐以君那副傲慢样,撇了撇嘴。只是不管怎样,这礼齐以君也算是收了,至于她想当着自己的面转手送给谁,筝都再懒得去计较。 随她去吧。 齐以君冷眼看着太史筝与仓夷,她似乎不想和她们扯上任何关系,可她还是在临走前假意跟筝道了声:“小殿下的礼送完了,我可以走了?” 依旧是那句带有讽刺意味的小殿下,太史筝却坦然为她让去了离开亭中唯一的路。 筝道:“县主请便。” 齐以君漠然走过太史筝面前,留给她一阵似凛冬时节刺骨的寒。 这人真是一点没变。 彼时,邹霜桐看着走出亭外的大嫂,以及纷纷追随而去的家臣,高声问了句:“县主嫂嫂,这些东西你就不要了吗——”却再无人作答。 见此情景,邹霜桐竟在心里暗骂了句:“这么好的东西都不要,这人难不成是傻瓜?” 可等转过头看向太史筝,她便上赶着赔笑道:“太史嫂嫂,这东西既然我家大嫂不要,那我可就拿走了。您不介意吧?” 筝闻之笑了笑,“这礼我已经送出去,至于植林媳妇愿意给谁,都再与我无关。你只管拿走便是。” “太史嫂嫂真是豪爽大度,可真是女中豪杰!哪里像我家那个,瞧着冷若冰霜,高雅无双,其实小肚鸡肠的很呢——”邹霜桐见人走了,这又开始翻腾起齐以君的闲话。 太史筝却不去接她的茬。 谁知道,她会不会因为不小心多说几句,就被这斗筲小人传播出去?所以,筝还是学着仓夷,多多止语。免得祸从口出,最后惹得一身晦气。 “我说嫂嫂,你别干站着了,坐下吃梨吃梨——” 邹霜桐这次见太史筝不愿搭理,再没像上次那样记恨在心。毕竟,才刚刚拿人手短。想必这几个月,她这颗“偏心”自是会为太史筝多多倾倒。 她说着将桌案上那颗本是为齐以君削的鹅梨,朝太史筝递去。 太史筝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可她却在接下鹅梨后,又朝仓夷递去,“嫂嫂,这梨削得甚好,你吃。” 得,两房倒是扯平了。 仓夷怯怯看着邹霜桐,又看看太史筝手中的鹅梨,是迟迟也不敢伸手接去。她从不会开口拒绝任何人,却也没有伸手接梨的勇气。 仓夷为了难。 “嫂嫂?”筝拿着鹅梨,开口时柔声细语。 邹霜桐却在一旁起劲,“堂嫂,人家叫你吃,你就吃,这是人家的好意。你瞧我作甚?是我不叫你吃了?” “没有没有。”仓夷谁都得罪不起,她见状赶忙接过了筝手中的梨。 现下,三人对坐苍云亭。 仓夷默默吃梨,筝歪头看着仓夷吃梨,邹霜桐则抱着两个木盒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要一想到家中姐妹瞧见自己穿金戴银地回家,就控制不住嘴角的笑。 邹霜桐垂眸看着看着,忽然眼皮一翻,不知又想到什么幺蛾子,抬起头便当着太史筝的面问仓夷,“堂嫂,你跟太史嫂嫂关系这么好,不知太史嫂嫂给那你送了些什么啊?” 筝闻言瞥了眼邹霜桐,这人还真是没脸没皮。 可仓夷也是老实,她竟直接告诉邹霜桐是一盒玉饰,惹得筝咬咬嘴皮,阻拦的话也给生生咽了下去。 “啊呀,都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太史嫂嫂对您,可真是没话说。只是堂嫂,弟媳有一事请求,不知您能不能答应?” 邹霜桐这般好声好气地跟仓夷说话,必然又是有了什么目的。太史筝眯了眯眼,她倒要看看这人能无耻到什么地步—— “堂弟媳妇,你能有什么事求我啊……”仓夷心里没底。 邹霜桐瞧她吐了口,赶忙接着道:“堂嫂您瞧,弟媳这儿有两套金饰,能不能用其中一套跟您那玉的换一换?想您平日也不常戴。若是戴了,还要管家侍奉,一忙起来就脚打后脑勺,这玉器啊!最怕磕了碰了,这要是碎了,岂不辜负太史嫂嫂一片好意!” “可您要是跟我换换 ,这金饰可不怕摔,不怕坏。哪怕到将来样式不时兴了,您还能再送去金铺,重新打一套呢!您说这多划算啊堂嫂?您就同我换换吧~” 哎呦,我呸—— 太史筝坐在一旁震惊不已。只瞧那邹霜桐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她脸上了。天下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伯府可真“卧虎藏龙”的稀罕地。 可筝也不能妄自帮仓夷做决定。 齐以君的事她不管,这时候偏跑过来阻止仓夷?叫人瞧去,倒像是欺软怕硬。 只是这口气怎么想也不顺,她转眸看了看仓夷,一番挤眉弄眼,意思是说咱不怕,不想给咱便不给她。同时筝也期待着,仓夷能克服恐惧。 仓夷大抵明白筝的意思,她十分珍惜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首饰,不愿与之交换。可她就是张不开嘴,说不出那句拒绝的话。 “堂弟媳妇,我……我……”仓夷支支吾吾。 太史筝在旁紧张地握紧拳了头,邹霜桐却似拿捏住仓夷的软弱般势在必得。 这时间,自前院值夜归来的崔植简穿着未卸的戎服路过。但瞧他身材魁梧,满脸疲惫相,却在望见仓夷后为她停下脚步。 他道:“二娘,你怎么在这儿?” 拒绝的话,仓夷终究没有说出口。她转眸望见崔植简,惊讶地起身唤了声:“大郎。” 邹霜桐瞧见崔植简,觉得有机可乘,赶忙故作媚态扒上苍云亭的阑干,冲外头的喷微笑问候:“大哥哥,您下值了——” “嗯,植松媳妇也在。”崔植简面无表情地答,他没在意亭中的其他人。 太史筝坐在亭中,想着自己总算能松口气,不必再跟着担心。这下崔植简来了,邹霜桐总也不会嚣张至此。若是嚣张,想必崔植简也能护着自己的妻。 谁料,接下来发生的事,直接叫筝的怒火窜到了头顶。 只见邹霜桐直接绕过仓夷,同崔植简肆无忌惮地说:“大哥哥,您来的正巧,我想着用自己的一套金饰跟堂嫂换筠哥媳妇赠她的玉饰,可堂嫂瞧着不敢做主,大哥哥您家您当家,您瞧瞧能不能与我相换——定也不叫您与堂嫂吃亏。” 崔植简思量左右都是亲戚,竟丝毫不问仓夷愿不愿意,直接答了句:“不是什么大事,换便换吧。” 彼时,太史筝又气又恼望向亭外,愤怒的眼神将要把人望穿。 气煞我也, 这人岂能慷他人之慨!这事不行,咱们没完—— 第34章 话疗 “真的吗?我就知道大哥哥为人大气。那我这现在就跟着哥哥嫂嫂去银剑居, 咱们快去快回,大哥哥值夜辛苦,万不能打扰大哥哥休息。”邹霜桐是一点也不带客气, 她转头就要拉着仓夷去换首饰。 仓夷瞧着神情有些委屈, 却不敢违抗夫命。她将要与太史筝道别,却被筝拉住了另一只手臂。 邹霜桐疑惑着看向太史筝, “太史嫂嫂这是作甚?” 太史筝却懒得搭理。 她转头看着仓夷,低声询问起她的意愿来, “嫂嫂,您是不想换的对吗?” 偏这话叫对面的邹霜桐听去, 直骂太史筝多管闲事, 只瞧她开口时没好气道:“诶?太史嫂嫂,您这么说就不合适了。是大嫂嫂自己做不了决定, 我才去问大哥哥的。大哥哥都同意了, 您现在又这么问堂嫂,就好像是我要强人所难一般。” “来, 堂嫂, 您告诉太史嫂嫂, 您是不是听大哥哥的——” 太史筝将邹霜桐无视在眼前,继续和仓夷说:“嫂嫂, 这东西是咱们自己的, 想不想换是您自己的事,就算大哥哥是您的夫君, 却也没有权利干涉。弟媳只要您一句话,您是愿, 还是不愿?” 仓夷瞧着筝,真是难得有人愿意过问她的感受。 她又岂能叫人失望? 于是乎, 仓夷头一遭用她那微弱的嗓音,冲邹霜桐道了句强有力的,“是,堂弟媳妇,我不愿与你交换……” 这亦是仓夷在这个家里,第一次表达自己的不满。 筝冁然一笑,她喜欢这样的仓夷,这才是她本该拥有的力量。她不欠谁,谁也不该因为她的软弱与善良,而作践她。 “大哥,您听见了吗?大嫂嫂说了,她不想换。” 太史筝故意扒拉开邹霜桐拉住仓夷的那只手臂,跟着昂首走出了苍云亭,她那凌厉的目光直投向崔植简,叫崔植简抬着倦怠的眼眸去看。只道这植筠媳妇,没有半点妇人该有的谦卑驯良。 曾经陶凤琴教他凡事忍让,只有忍辱才能在伯府中偷生的道理。 崔植简便将自己从小学到的东西,一点一点教给仓夷。可如今眼前人初来乍到,竟敢挑唆自家媳妇出头争锋,与人不善,打破他那认知中固有的准则。 崔植简自然不甚欢喜。 难道太史筝如此作态还能让伯府反了天去?难道就能让伯府原由的平衡被打破? 崔植简不信。 他明白一切都不会改变,他的母亲依旧是卑微的妾室,而他的处境也依旧是父亲口中不成器的莽夫逆子,哪怕他是家中唯一一个,靠自己努力做上五品官的儿子,也于事无补。 所以,他仍执拗地说:“亲友之间守望相助不过寻常。” “二娘作为大嫂,理应谦让小辈,不该与小辈计较。交换一件首饰而已,又何必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 太史筝愤愤不平,她看着眼前这个霸道独断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人维护自己的权益,没有伤害任何人,只因拒绝了别人无理的请求,就被称之为小题大做?大哥这想法,叫弟媳实在不敢苟同。” 筝瞧着今日非得好好跟他掰扯掰扯,“是,在大哥的认知里,可能什么出嫁从夫,才是为妇道妇德。做他人妻,就必须唯命是从——但大嫂是因为嫁给大哥你,才成为了大嫂。” “她其实本不用这般忍气吞声,以违背自己的心意,而去给他人做嫁衣。大哥要记住,是因为大哥,大嫂才成了这副模样。” “然弟媳自觉,我这个大嫂做得已经很像样子,嫁进咱家的这几日,我眼中所见大嫂上到侍奉长辈,下到爱护晚辈,是面面俱到,事无巨细。弟媳敢说,这府中就没有一个媳妇能比得上大嫂。” “可就算是这样,大嫂却依旧没有换来与您公平用心的对待。事到如今,您竟还能如此堂而皇之的慷他人之慨,不在乎大嫂的感受。” 第37节 “我都替大嫂不值。”太史筝话里话外大骂大哥没良心,不懂感恩,薄情寡义。 崔植简被怼的是如鲠在喉。 仓夷与邹霜桐在亭中听得更是目瞪口呆,这人她是真敢说啊……只是说得好像也挺有理。 仓夷这会儿也顾不上她那被骂的狗血喷头的夫君,她只觉方才那颗鹅梨应该给筝吃下润润喉咙。 但瞧崔植简那头措辞还没组织好,太史筝便又是一番输出,“大哥,咱们不说其他,平心而论。就是今日有人同大嫂,不问缘由地交换你的心爱之物,你可会顺从?我想你应是不会,甚至会愤怒。但大嫂没有。” “这就是大嫂给您的尊重。” “所以大哥,既然您娶了大嫂,弟媳希望您能给予她该有的尊重,也请您好好爱护她,给她个依靠。您应该成为她的主心骨,而不是给她添堵。” 太史筝说着上了头,不觉伸手拍上了大哥的肩,“大哥,相信弟媳说了这么多,您一定颇有感悟。那么您现在觉得,咱这首饰是换还是不换?” 崔植简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愣。 可筝就是这么欢脱的一个人,她也不想将气氛搞得太僵,有些事点到为止便好。谁也不痴不傻。 太史筝见其不语,便又轻轻拍了拍崔植简的肩,眯眼复说了句:“大哥,回答我,换还是不换!” 这股莫名其妙的感染力是怎么回事?虽然心里不想承认和认同,但怎么就这么想回答?崔植筹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居然鬼使神差应了声:“不…换。” “诶,对喽。” 得到想要的答案,太史筝笑逐颜开,“植松媳妇,你听见了吗?人家大哥两口子都说不换——” 邹霜桐听闻敢怒却不敢言语。 待太史筝缓缓放下手臂,她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随之转头看向亭内的仓夷,筝偷偷伸出拇指翘了翘,示意大功告成。 仓夷颔首,当是感激不尽。 可大哥的事算告一段落,太史筝却仍未消停,她将目光向亭中琢磨心眼的邹霜桐偏移。这挑事的祸害可别想着轻易脱身,她可算是“罪大恶极”。 太史筝不知又想了个什么鬼主意,只要邹霜桐肯上钩,她就有办法治得住她。 “嫂嫂,大哥。时候不早您二位就早些回去用饭休息。至于,植松媳妇——瞧你那么想换套不一样的首饰,也不能叫你走空。你就随我回银竹雅堂去,我那啊,可多得是好东西。” 谁知,这“鱼”果真贪心不足,循着饵便见利而上。 邹霜桐想还有这等好事,不要仓夷那套岂不正好?太史筝带来的嫁妆可有不少好东西。她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这般幸运,竟能坐收渔翁之利。 “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既然堂嫂不想与我交换,我也不去强求。太史嫂嫂,我随您去——” 太史筝拎着要钓的鱼,回身与崔植简作别。 临走前,筝也深感歉意,不过她倒不在意眼前人是否愿意谅解,她只为仗义而直抒胸臆。 “大哥,今日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弟媳只是就事论事,心疼大嫂而已。大哥无事的话,弟媳就告辞了。” 崔植简没再多言。 而后,仓夷回到他的身边,似乎多了几分底气,她不再似之前那样过于卑微。 仓夷大胆说了句:“回去吧。” 可崔植简却望着太史筝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离去,他在感叹,这伯府还真有可能要变一变…… - 银竹雅堂,邹霜桐跟着太史筝屁颠屁颠的来。她只盘算着怎么从太史筝这儿捞些好东西。 在她看来,太史筝就是个人傻钱多的世家女。也就嘴皮子利索,全然没什么心眼可言,所以也不足畏惧。可偏是这样的掉以轻心,才往往叫人有可乘之机。 “娘子,二房的二少夫人?” 浮元子跟着吴婶刚准备到厨房去领中午的饭菜,还没出门就碰见这两个堂妯娌进了院。 这样的组合实在罕见。 吴婶人情世故见得多,她叫浮元子留下招呼,转头自己就溜出了院门。 太史筝径直朝浮元子行来相问:“圆子,郎君在哪?” 浮元子答曰:“郎君在西屋。” 太史筝点点头,“那你引二少夫人去东屋坐着,然后再来库房寻我拿东西。” “好。” 浮元子得了吩咐,转头领着邹霜桐去了东屋。太史筝则孤身一人往库房走去。那头等浮元子安置好邹霜桐出来,跟着推了库房的门。 一进门瞧见库房被眼前人翻得乱七八糟,浮元子忍不住抱怨道:“大房的二少夫人,我这回来才刚收拾好的库房,你这又给翻乱,是要作甚!还有那二房的二少夫人来做什么?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听说伯府二房‘人才辈出’,你应多离她远点才是。怎么还给人领回来了?” “嘘,小点声。咱这银竹雅堂就这么大,你是怕人听不见?”太史筝闻言回身提醒。 浮元子赶忙缩着头走来,“你到底在找什么啊?” “找那时候,十哥心血来潮跟宫里匠人学艺,砍了御园那棵老梨树的树枝,给圣人,小娘娘,我和大姐一人做了三支,结果被官家罚去御园种树的梨木簪啊!我记着带过来了?怎么就找不到呢?”筝说着手中的动作没停。 浮元子却叹了口,从她身边缓缓走过,俯身自柜子的最下端取了那三支嵌玉的梨木簪,塞进筝忙碌的手中,絮叨起来,“娘子,你往后需要什么,问问我行不行?” 筝挠了挠头,看着一地狼藉不好意思道:“我错了圆子,今天这儿,我自己收拾。” 浮元子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她笑着摇了摇头。 太史筝却又拿起一支梨木簪,同浮元子神秘道:“圆子,你待会用个瞧上去极贵的木盒子,将这梨木簪装起来,越华丽越好,然后我跟你说,你就……” 如此,一番贴耳嘱咐,浮元子在听罢后心领神会,与之默契地应了声:“好,我明白了,娘子先去,这边放心交给我。” - 东屋那头,邹霜桐从坐下后就不老实地东张西望,她瞧着屋内的陈设添置了不少,是看这也好奇,看那也好奇,起身绕了一圈刚把妆台上的胭脂拿起来,太史筝就进了屋。 邹霜桐慌得将粉盒搁下,却听砰的一声,粉盒竟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两相对视,些许尴尬。 太史筝这下总算知道,齐以君为何这么不愿与府中的人交往了,这些人的作为,实在是让人无法评价。 带着一丝无奈的笑,筝开了口:“植松媳妇,喜欢这颜色?不若送你?” “不用不用,我只是随便瞧瞧。” 邹霜桐赶忙俯身将粉盒放回原处。她还想着从太史筝这捞些好的,这些蝇头小利,哪里比得上那些名贵器物。这个算盘她还是能打的过来。 太史筝见状也没在多说,邀了人回到桌边坐下。 二人对坐无言,邹霜桐倒不认生地奉承起太史筝来,“嫂嫂今日在苍云亭的一番话,真是如雷贯耳,叫人醍醐灌顶的很呐!我当是与您一般觉得堂嫂操劳辛劳,大哥是该多多关爱才是——” 太史筝听闻只想冷笑,她是真不知眼前这人脸上到底画了几张皮,便没去作答。 说话间,浮元子端着好些个精致木盒走进来,只瞧她刚将东西端上桌,邹霜桐的双眼就再难从桌面移开。 太史筝回眸瞟了浮元子一眼,主仆俩眼神一对,浮元子就赶忙偷偷将那装有梨木簪的华丽木盒,不经意地摆向离邹霜桐近的那一边。 但见那木盒在一众盒子中甚是扎眼。 邹霜桐才被吸引着准备伸手去拿,就被瞅准时机的浮元子一把抢走,作势道:“哎呀呀,奴婢好生糊涂。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拿混过来呢!娘子饶命,饶命。奴婢这就将东西搁回去,还望娘子莫怪……” 邹霜桐闻得此言贪欲大起,她非得要一探究竟,便央求起太史筝,“嫂嫂,这是什么好东西?您瞧,这东西拿都拿来了?能否留下叫弟媳开开眼?” 很好,鱼咬钩了。 太史筝接过浮元子手中木盒,似为难,似不舍般与邹霜桐欲擒故纵道:“啊?那咱可说好,就只是…看看——” 邹霜桐满怀期待地点点头,可她是小人,说话作不作数。全凭她心情做主。 只是,等到木盒在她眼前缓缓打开,木盒中的首饰彻底出现。邹霜桐把头一歪,只觉大跌眼镜。 什么啊?这不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 嵌玉木簪…… 第35章 忽悠 砰的一声, 木盒紧闭。 邹霜桐为之一惊,她还未细细琢磨出这盒中之物有何特别,就被太史筝急不可耐地合了上。 这不禁让邹霜桐犯起了嘀咕。 看来, 这还真有可能是个好东西, 不然眼前人怎会如此小气?看都不让好好看呢! 兴许是她见识浅薄,只知道金银翡翠玉玛瑙, 不知世上还有此等奇珍异宝。 要知道往往最高端的东西,就是这般朴实无华, 却大多价值不菲! 太史筝瞧对面人正垂眸思量,便知道自己该再添些油醋, 叫她闻得见这饵香, “好了,植松媳妇你看也看过了。圆子, 去把东西放回库房。唉——切记, 给它单独搁起来,切不能再弄混了。” 见太史筝这么说, 邹霜桐本犹豫着该不该多嘴相问。 可眼下不同了, 她这得陇望蜀, 贪得无厌的性子,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问, 必须得问, 还得问得明明白白! 邹霜桐便伸了伸手,想碰木盒却又被太史筝故意躲开。她道:“我说嫂嫂, 您这么急作甚?这东西搁在这儿,还能飞了不成?” “只是嫂嫂, 弟媳实在好奇,我能否问问这盒里的嵌玉簪到底是何来路?竟叫嫂嫂这么宝贵。想必定是什么稀世之珍, 不然嫂嫂怎么看都不舍得让弟媳多看一眼?” “妯娌之间,嫂嫂这么做,真是好生小气。” 如此,邹霜桐倒嗔怪起来。 太史筝没恼,她这戏得做全,只瞧她故作羞愧,伸手又把木盒从浮元子手里掏了回来。 待到轻轻将盒子按在桌案。 筝说:“弟媳还真是眼尖,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一瞧弟媳就是见过大世面。” 太史筝将人先捧得高高的,叫邹霜桐人飘飘的。而后再继续道:“只是弟媳这么说倒实在冤枉我了,我哪里是小气。还不是因为这东西……确实可遇不可求。” 可不是可遇不可求吗…… 齐鲤元这辈子心血来潮的事多了,给女眷做簪子还是头一次。可谓是:天子手作,限量赠送。 只是齐鲤元给筝她们做的东西实在太多,多到筝有时都分不清。筝曾一度认为,做皇帝对于齐鲤元来说着实有些屈才。 毕竟他可是个只看《天工开物》,《齐民要术》,不读四书五经,被先帝认定为“废柴”的皇帝。 再回到桌案前,邹霜桐一听太史筝这么说,立刻被勾得死死的。她往前凑了凑,跟着惊叹了句:“如何可遇不可求?嫂嫂,您快跟我细说说——” 第38节 太史筝知道想要诱敌深入,就得欲扬先抑。 她故意往后躲了躲,“不是弟媳,你怎这样好奇?你该不会是想要这个吧?那不妥,不妥——” 邹霜桐见状穷追不舍地伸手推了推太史筝的手臂,她说:“哎呀,嫂嫂想哪去了?弟媳是那样夺人所爱的人吗?没有您的同意,我能直接要吗?那我成什么人了?” “我啊,就是想让您跟我说说,也叫我涨涨见识,免得我家婆母与大嫂整日里总嫌我短见薄识,是半分也看不上我。” 筝拿捏得恰到好处。 今日苍云亭中一见,她已将邹霜桐的脾气秉性摸了个差不离。随后舒了口气,筝又言:“那好,既然弟媳这么想知道。我就与你说……说?” 但见邹霜桐点头如捣蒜,筝就知道鱼啊,跑不掉了。她这便缓缓掏出梨木簪,狠狠地忽悠起邹霜桐来,“弟媳你眼看这木簪,是不是就跟普通的木簪一样?” 筝说着将木簪在邹霜桐眼前晃了晃,邹霜桐左右观摩,答曰:“是也。” 太史筝却啧啧两声,“非也。那可是一点也不一样!咱就先说这木簪的用料,弟媳可知产自哪里?” 邹霜桐打量打量,啥也看不出来,但还要装作很懂的样子,“这是黄檀?听闻檀州的檀木最好。难不成出自檀州?” 浮元子在旁咧了咧嘴。这人真行,檀木和梨木都分不清,活该被自家大娘忽悠—— 太史筝摇摇头,大呼:“错,错,错!全错。这木簪的原料,乃是来自大内御园里那棵百年梨树的枝杈。” “喏,你可千万别小瞧这梨木。” “弟媳想想,能栽于天家后院的树木,能不名贵?加上如此龙脉汇聚的有灵之地,这长出的东西,岂不难求?我问弟媳,你可见过宫中的木头?” 邹霜桐听着这话总觉哪里怪怪的,可她还是应了声:“宫里的木头,弟媳哪里得见?自是不曾……” “弟媳没见过,我见过啊!”若不是被她这么一提醒,邹霜桐倒忘了眼前人自小在宫中生活了。筝就这么为自己的说法,添了几分可信。 邹霜桐将信将疑地点了头。 太史筝自知如此并不足以勾起邹霜桐全部贪欲,她必是得趁热打铁,再加把力,“咱们再说打造这支木簪的人,那更是不得了。此人所做之物,专供天家女眷所用,这么多年从无外传,市面上更是难得一见他的作品。弟媳说说这得有多金贵?价值得有多高?” “自是一根小小的梨木簪,也再难以千金换。” “且这匠人,匠心独道,独出心裁。这么多年一直得顺和圣人与当今小娘娘的追捧宠爱。平常人想见他,可是轻易都见不到呢!” 编,再接着编。 什么百年梨木?不就是御园十步一棵的梨树?什么绝世匠人?不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官家? 官家可就是不平常人想见,都见不到呗。他又是圣人和小娘娘养大的,能不追捧宠爱? 这东西都快被太史筝吹上天去。 浮元子觉得筝再说下去,这根木簪乃是王母娘娘戴过的都有可能。她实在憋笑憋得难受,便只得去掐自己的手背,以防自己笑出声音,漏了破绽。 “嚯,这位匠人好生厉害。” 邹霜桐听得入迷,信以为真。她想果然天家贵胄,与他们这些俗人就是不一样。 一根不起眼的梨木簪还能有这么多讲究。 激昂过后,情绪收缓。 太史筝端详着这根梨木簪,神情惋惜,“唉,真是可惜这么好的匠人,他却已是很久都不曾做簪了。恐他这一生,也就只做这一十二根簪了。” “这簪子只有十二根!” 没想到,太史筝的话歪打正着,正中了邹霜桐的下怀。她总想拥有些别人没有的东西,好叫别人高看她一眼。如此,这不说独一无二,也是寥若晨星的梨木簪,自然就成了她眼中的猎物。 太史筝点点头,“是啊,其实不瞒弟媳你说。我原本其实是自己得了一根,圣人又赏了我一根,我左右加起来该有两根才对。只是这成亲将东西全部搬来伯府,可全乱套了,那一根是怎么也找不到。” “所以,我才异常珍惜剩下的这根,若非如此,弟媳若喜欢,有什么打紧?我将这根直接送给弟媳都行。” “可现在……弟媳也别怪我小气。” 筝说着将木簪朝盒中放去。这套已经设下,至于别人钻不钻,她只放任去看“愿者上钩”了。 邹霜桐听闻太史筝话里话外, 似不是无间可乘。 她总也放下脸面要搏一搏,便装腔作势道:“天呐,这么好的东西,丢了岂不可惜?嫂嫂确定,您这簪子是真丢了吗?是不是放错地方了?” 太史筝转眸看去浮元子,扮做欲言又止。 浮元子瞅准时机,插起话来,“回二少夫人,其实奴婢好像在这儿见过一回,可隔日再去找就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怕娘子怪罪,就一直小心收着这支。没想到,今日这般糊涂,竟把这根也给端了出来。” “实在不该……” 邹霜桐听后竟拿起主家的作态,训斥浮元子,“那你既然见过,这簪子也不会凭白自己长腿跑了。必是你不够尽心,主子的事,岂能敷衍?你就是没有这根,也得好好找找那根才对——” 浮元子垂着眸,连连抱歉。就像个受气的小丫头。这回换太史筝想笑却不敢笑,她与浮元子一般,掐起了自己的手背。 邹霜桐可好刚训过浮元子,转脸就跟太史筝谄媚道:“嫂嫂,即使如此,您就该让丫头再好生找找。只是您瞧,您也说若是寻到那根,就能将这根赠给弟媳。弟媳真是万分感动嫂嫂慷慨,自己也甚是喜欢这支与众不同的木簪。不然……这根您就叫弟媳戴戴?” “若您实在找不到那根,您什么时候想戴了,就再跟弟媳要,弟媳随时给您送回来。您看可行?” 这人果然厚颜无耻的很呐—— 这鱼钩虽是太史筝亲自放的,但邹霜桐的反应着实让筝再次震惊于她的无耻。 邹霜桐是想着将东西弄到手,像太史筝这样要脸面的人,也不至于真的好意思找人要回来。 可太史筝怎么会这般轻易就将东西交给她?必是要付出些代价。筝伸手护了护木盒,“植松媳妇,这……不太好吧。” 邹霜桐知道太史筝会如此反应,若是这人立刻答应,她倒反而觉得有诈。她已然想好了个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对策。 只瞧她伸手将今日得到的两个首饰向前一推,“我知嫂嫂一时很难割爱。那您看,要不这样。这两套我得的首饰,就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您呢,就把木簪‘借’我,您里外里都不吃亏不是?” 可虽说将两套首饰收了回来,太史筝却还没打算这么快松口。她假装犹豫犹豫,先趁机半推半就着将送出去的那两盒首饰,拦了过来后,又说:“植松媳妇,这是作甚?你当我是个什么人?你这么着,不是叫我难堪吗——” 两人越较越起劲。 眼前这吸天地灵气,受贵人追捧的梨木簪,这可比仓夷那套玉首饰吸引人的多。 邹霜桐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她看着太史筝那个样,也是叫贪欲上了头,竟从腕间脱下自己戴了多年的白玉镯子,把心一横朝太史筝递去,“嫂嫂,您就别再推让,这白玉镯子,虽算不上什么名贵物件,但也是陪了弟媳多年。” “如此,弟媳割爱给嫂嫂,嫂嫂也割爱给弟媳,两边一倒腾,这般您看可行?嫂嫂——” 嚯,还有意外收获。 太史筝自觉废得这些口舌也值了。 筝便缓缓接过她那白玉镯子,依旧是那副似为难,似不舍的表情,只是筝这回咬咬牙应了句:“唉,好吧。植松媳妇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允,就显得不近人情了。拿去吧,拿去吧——” “你放心,就是找不到了,嫂嫂也不叫你还了。就当咱俩之间近近情份,以后在这伯府相互多多照应。” “嫂嫂明理,弟媳自愧不如。其他的,好说好说。”邹霜桐言语敷衍地端起那装有木簪的华丽木盒沾沾自喜。 如此,太史筝目的达成,这就送客,“好好好,既然如此,东西也拿了。嫂嫂就不留你在这吃饭了,咱们有空再往来。” 邹霜桐这会儿倒是识趣,抱着木盒就起了身,她也是怕太史筝反悔,“别留,别留。弟媳且得回去伺候我家大嫂呢!嫂嫂那咱就别过,莫送,莫送——” “路上慢些。” 太史筝意思意思起身,将人送到了房门外。 邹霜桐走了。 抱着个破木簪子,丢了金首饰,最后还赔个白玉镯子。 这时间,浮元子自屋内走来,问了声:“走了?” 太史筝紧盯着院门外,“嗯,走了。” 浮元子顺着目光看了看,“那能笑了吧?” 筝点了头,“笑吧。” 话音落去,银竹雅堂内顿时狂笑声四起,主仆二人笑的是前仰后合,无所顾忌。惹得正巧从西屋推门出来的崔植筠,一头雾水站在原地,崔植筠看了半天,愣是不敢开口相问半句。 “?” 太史筝最先抬眼看见了对面的崔植筠,可她微微一笑,并未搭理。 只瞧太史筝一把将浮元子揽进怀里,欲向东屋退去。浮元子这会儿睁眼瞧见崔植筠,赶忙躲在筝的怀中默而不语。笑声停止。 二人紧贴着,转头哐当合门离去。 彼时,崔植筠望着紧闭的屋门,于心里默念了句:这俩人……是中邪了? 第36章 呆瓜 东屋内, 浮元子缓过神来问太史筝,“娘子,你说这二少夫人要是回过味, 觉得不对劲, 知道您是在戏弄她。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筝松开浮元子走去桌前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 一杯她。 筝心想邹霜桐还敢来?若是还敢,她就敢再给她扒层皮, “找麻烦?找我什么麻烦?首饰是她自愿退的,镯子是她自愿给的, 我本就是不愿意的, 是她自己上赶着开口,死乞白赖非要跟我换。我这才勉为其难将东西给了她。她该是欠我个人情, 怎么还敢来找我的麻烦?” 清茶下腹, 太史筝喉咙不再发干。 她便又言:“再说圆子,你这话说得就不对, 怎么能说我是戏弄呢!木头确实是御园的木头, 匠人确实是宫里的‘匠人’。我只是略微润色了那么几下。若是她有什么不满, 叫她去宫里找十哥说理去——可找不到我头上。” “好好好,你有理, 你常有理。” 浮元子闻言搁下茶杯, 故作几分玩笑地嗔怪,她道:“只是娘子, 你今儿叫我这么配合你哄她,忽悠她, 到底是为何故啊?你不是跑去银杏阁找三少夫人说理去了?怎么最后反倒是领了二房的烦人精回来?” “何故?她啊,是罪有应得。” 太史筝想起这半天伯府里发生的那点破事, 就愤懑不平,“圆子,你是不知道今儿发生的事,有多气人。我不给她点教训,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一个两个都是自私自利,完全不曾顾忌他人感受。 如此,太史筝一想起崔植筠,便暗自庆幸还好自家郎君不是与他们一般的人。只是,她倒开始替他委屈起来,自小在这样杂乱的环境中长大,那日子得多难熬啊。 浮元子看着眼前人的神情,顿时来了兴趣。 瞧她伸手将太史筝按着坐下,随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吊瓜子撒在案上,便好奇问道:“怎么个事?快与我说说。” “不是,你等会,这些东西从哪掏出来的!”太史筝看着桌面上散落的瓜子,有些惊讶。 浮元子知道她那德行,赶忙抓了一把塞进筝手里,催促道:“吴婶自己晾的,味道好着呢。娘子来来来,别客气,咱们边吃边说。” 太史筝接过瓜子嗑了两下,吊瓜的清香和着瓜子本身的醇香,味道可称上品。 第39节 筝冲着浮元子点点头,表示认可。 两人就这么边嗑着瓜子,边议论着太史筝今日在府中的见闻。 直到,说起邹霜桐的厚颜无耻,与崔植简的蛮不讲理。浮元子瞬间火冒三丈,起身噌的一下拍案大呼:“哇呀呀,欺人太甚!这都什么人啊,真是讨厌,这就是他们伯府的教养——” 筝被浮元子吓了一跳,就连桌面上的瓜子皮也跟着蹦了三蹦。她抬眼看去,浮元子举着发红的手掌正身站在桌前,一身浩然气象,她是恨不得将这巴掌拍在那些人身上。 与此同时,东屋的门吱扭一声转开。 崔植筠好不容易整理好被两人弄乱思绪推门进来,就瞧见主仆俩在屋里弄这么一出。崔植筠木讷地站在门外,是进也不是,退也两难。 浮元子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她赶忙改口道:“好啊,伯府的教养好啊。不然怎么能教养出姑爷这么好的郎君呢?” “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浮元子又转眸求助于太史筝,太史筝这才回眸瞧见站在门外的崔植筠。 她亦是尴尬地一拍脑袋。 这俩人似是都忘了现下是在伯府的地盘上,理应提醒彼此收敛才是,筝见状附和起浮元子,“哈哈哈哈,是啊,是啊。谁能有我家郎君蔼然可亲。” “郎君你说是也不是——” 是什么是? 崔植筠茫然而望,他其实压根就没听清她们方才到底说了些什么。 可浮元子见姑爷面无表情,也不回应自家娘子的问话。心想完了,这下自己在伯府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且得收拾收拾打道回府陪老爷去了。 浮元子就这么垂头丧气走向屋外,甚至还在离开屋前回眸看了太史筝一眼。筝被她这反应搞的大惑不解,没等她开口问她要去哪。浮元子便在道了声保重后,溜着门缝悄悄离开。 “她这是……” 崔植筠不解于太史筝缘何那样问,浮元子又为何这样离开。他一直活在状况外。太史筝却趁势岔开话题。她笑问崔植筠:“郎君没事来这儿做什么?” 崔植筠这才跨进屋门,“到饭点了,我来吃饭。” 东屋的气氛急速骤降。 太史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不是废话吗?这是他二人的起居卧房,人家没事怎么就不能来了? 一直盯着崔植筠坐在桌前,筝突然察觉崔植筠的面色有些不对。 跟着视线缓缓下落,满桌的瓜子皮,更是让筝强颜欢笑起来。她赶忙用手拨了拨桌面上的琐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就收拾收拾。” 可等太史筝捧着瓜子皮再抬眼,崔植筠却已是默默拿着渣斗站在了一边。 他没多责备,只道:“扔这吧。” “谢谢郎君~”强颜欢笑到喜笑颜开,太史筝只用了三秒。崔植筠稳定的情绪,总叫人感受不到凛冬的寒冷。而后将渣斗搁去一边,崔植筠问她,“这些东西需要帮你收了吗?” 筝看了看依旧杂乱的桌面,“没事,我自己来吧。” 崔植筠见她这般说,就没再多言。 太史筝起身端着几盒首饰,以及那邹霜桐的白玉镯子,抬手推了门。临跨门前,她又回头随口问了句:“郎君进门之前,是没听见什么吗?” 崔植筠坦诚地摇摇头,太史筝瞧着他不像是作假。 呆瓜。筝嗤然一笑,她还以为他是为了她而故意装傻。没想到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筝也摇摇头,抬脚跨出了门。 随后来到库房外,吴婶总算是从厨房将饭领了回来。 她站在东屋外瞧见主家,却像是看见自家孩子般高声唤道:“娘子,午饭领过来了,今儿有粉蒸肉,烧茄子,快净手吃饭——” 筝用下巴抵着胸前高高摞起的木盒,回眸高兴应了声:“唉,好嘞。” 太史筝的烦恼说来就来,可说走却也走得很快。不将愤怒与抱怨留在饭桌上,是她最大的优点。一股脑将首饰撂在库房,望着满地杂乱,筝开始自说自话道:“先放着,还是现在收拾了?其实,一会儿再收也行吧?吴婶叫我吃饭,肯定不能耽误吃饭。嗯,一会儿再收!” 她就这么被自己说服,欢欢喜喜地出了屋。 只是筝才刚跨出门,就被旁边从下人房中出来,闷头背着包袱的浮元子,撞得在原地打转。 一番天旋地转之后。 太史筝终于站定身子,一把拽住浮元子的包袱疑惑道:“臭圆子,你可撞死我了。还有,你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往哪去——” 浮元子转眸两眼含泪,一脸可怜样。 “娘子,都怪圆子一时口快。我知道一般这种人家都很难留我这种好吃懒做,嘴还笨的下人。只有老爷和娘子心善,才会容忍圆子这么多年。不过您放心,我不给娘子添麻烦,我也不用姑爷亲自开口驱赶,闹得娘子为难。我这就打道回府找老爷去了,虽说老爷如今做饭不止一般,还略带危险,但也好过我在这儿给娘子添堵。” 她说着扒拉开太史筝的手,郁郁道:“娘子,你就别管我了。你在这儿过好日子,比啥都强。” “圆子走了,保重。” 嗐,原这臭丫头又在瞎想! 太史筝闻言想笑,却又想逗逗她。 于是乎,筝便再次抱住浮元子的包袱,不叫人走,“圆子你怎么能离开我啊!你不能走,若是崔植筠赶你走,就把我一块赶走吧。这日子也过不下去嘞,我滴好圆子啊——” “娘子,圆子也不想离开你。我滴好娘子啊——”浮元子回身搁着包袱抱上太史筝。 主仆二人这就抱头痛哭起来。 彼时,那故事中的“恶人”崔植筠,隔窗听见外面的动静,同桌前布菜的吴婶说:“这是在外头做什么?” 吴婶搁下筷子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咱家这大娘子和小丫头,跟那些个可不一样,古灵精怪的很,感情是好得很,人啊也善良的很。二郎君,您别怪老奴我多嘴,淑人从前插手您那么多闲事,可唯独给您娶媳妇这事上,总也是做对了一回。” “往前的恩怨不管怎样,老奴只盼你们能把日子过好。”吴婶平日瞧着圆滑,可倒说起真话来,半分也不含糊。 崔植筠垂了眸,其实许多看似由喻悦兰插手安排的事情,大多源自崔寓的默许。他也不是不想反抗,只是若反抗真的有用的话……大哥也就不会今天这样。 所以,崔植筠最后也只剩无声的顺从。 可就如吴婶所说,太史筝确实不必和从前的事混为一谈,因为她真的不一样。 “吴婶,叫人进来吃饭吧。”崔植筠开了口。 吴婶唉了一声,转身推了门。 她冲着门外的太史筝便直接吆喝道:“娘子,开饭喽——郎君叫你吃饭呢!” 主仆二人闻言一愣,筝随即将圆子推去一边,故意道:“哎呀,伯府的饭不吃白不吃呐,要我说怎么也得吃完这顿再走。不说了圆子,我可先去吃饭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来喽,吴婶——”筝说罢抬脚便朝东屋走去。 余剩下浮元子站在廊前,踟蹰不前。 她是看看院门,又看看身后。最后咬咬牙,竟又转身走了回去,“娘子说得对,不吃白不吃。等什么时候等姑爷撵我了,我再走。如此还能多吃几顿。” 太史筝隔着东屋偷偷地瞧,待到看见浮元子放弃了出走的念头,这才在水盆边净手后,踏踏实实坐去桌前。只是没等她拿着筷子夹起面前的粉蒸肉,崔植筠便在对面开了口:“明日去岳丈家请罪,你可有空?” 请罪?那不就意味着…… “那是可以去逛桑家瓦子了吗!” 太史筝依旧关注些有的没的,什么给老爹请罪这种啰嗦事,在她看来不去也行。 她约摸着老爹也根本不会在意,甚至说不定这几日又忙着跑哪学厨去。也就只有崔家这样的文臣世家,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崔植筠望向太史筝欣喜的目光,却又很快躲开,“时间若够,多玩会也无妨。” “好耶!” 太史筝喜上眉梢,那日的承诺终于能够兑现。之前所有不悦与愤怒被崔植筠一扫而光,只瞧太史筝今日愣是在崔植筠面前,添了三碗饭。 惹得崔植筠拿着筷子目瞪口呆,甚至都忘了夹菜,他只道:媳妇这么能吃,一定很有福气…… - 次日,太史筝与崔植筠特意用过午饭才出了门。 俩人心知肚明, 却都默契地不再提及那日的窘态。 今日天气晴朗,风却还是微微发寒,筝穿了身沧浪色的褙子,显得甚是灵动可爱,髻上那一小撮粉粉的绒花也跟着上下摇摆。崔植筠则依旧是那身淡淡的春辰色,他那幞头穿戴地也是十分干净利落。二人从银竹雅堂出了门,就是两道亮丽的风景。狠狠吸引住旁人的目光。 一个明朗,一个儒雅。 却是谁也不曾被谁的风头盖过。 浮元子跟在后头,将昨日的事全部抛在脑后,她路上望着姑爷与大娘的背影,只是一个劲地偷笑。这俩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等到两主一仆来到前院,还未出门。 邹霜桐就带着一脸怨气从伯府外回来,且她那头顶正簪着昨日被太史筝忽悠换下的梨木簪,只瞧她气呼呼走下台阶,在看见太史筝后,咬牙切齿地想要骂上几句。 可大抵是瞧见崔植筠站在身旁,她只握紧了拳头道了声:“筠哥媳妇,你好样的。咱们走着瞧!”便拂袖离开。 太史筝瘪了瘪嘴,崔植筠茫然去看。 筝转眸赶忙抬眼示意浮元子截住后头的女使,一问究竟。 浮元子眼疾手快,拦住了邹霜桐的侍婢,“诶?你们家主子是怎么了?谁招她惹她了?怎么这般对待我家娘子,你把话说清——” 女使瞧了瞧太史筝,又瞧了瞧崔植筠,在主家的震慑下,她才简单道了句:“二位主子息怒。我家娘子今一大早回了趟娘家,在娘家跟几个姨奶奶,舅奶奶吵了几句,回来就这样了。许是心情不好,还请二位见谅。” 哦呦,原是回娘家吃瘪了。 说起邹霜桐,她今儿是特意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吃,就急着去娘家显摆。谁成想,她这刚进门连话都没说,就被那几个跟她一样,甚比她还俗不可耐的姐姐妹妹,嫂嫂弟媳,瞧见她簪个木簪回来,开口就是一番嘲讽。 有说她落魄的。 有说她无能,在伯府混得越来越差。 总之是七嘴八舌恶心一通。 邹霜桐气不过跟她们掰扯,用着昨日太史筝跟他说过的话术回怼,没成想,最后竟被她家那几个尖酸刻薄的,大骂她:有病。 可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于是乎,邹霜桐就这么灰溜溜地从娘家逃了回来,想必是近半个月,她也不会再往娘家去了。 伯府前院,太史筝叫浮元子放走了小女使,转头二人相视一眼,便再如昨日在东屋门前那般放声大笑。崔植筠仍旧一头雾水,无言相对,只得自己朝门外走去。 待到主仆俩笑够了,这才发现崔二郎不见了。二人忙转着圈的寻找,“圆子,郎君人呢?刚才还在这儿呢?” 最后还是崔植筠实在看不过眼,朝门内唤了声:“出来吧,我在这儿。” 太史筝才领着浮元子跨出了门。 只是来到门外的马车前,太史筝并未急着登车,她却同驾车的车夫说了句:“麻烦师傅,咱先不去怀庆坊,咱去趟宣德楼前左廊。” 第40节 “去宣德楼作甚?”崔植筠立在筝身后不解相问。 太史筝却伸手回眸,眯眼笑说了句:“自然去了就知道。来,卿卿夫君,扶我登车——” 第37章 牵手 卿卿夫君… 不知是不是上次中毒的时候太史筝也是这么唤了他, 搞得崔植筠现在只要听见这四个字,就不寒而栗,觉得自己马上便要倒大霉。 崔植筠是不情不愿地伸了手。 只瞧他暗戳戳地一使劲, 筝便重心不稳地扒在了车门上。 “哎呦。” 筝知道是崔植筠在使坏, 可没等她回眸与人对峙。崔植筠就假模假样登车而来,“哦?夫人, 为何没站稳?真是不小心。来,我扶你进去。下次切记当心。” “?” 太史筝就这么被崔植筠一股脑塞进车厢, 根本没时间反抗。她瞧着身边人做起坏事来,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便连连暗道:崔植筠!看不出来, 你小子,坏得很嘞! 车内对坐, 太史筝双手环臂, 小脸气鼓鼓地就像只生了气的河豚。她盯着崔植筠一言不发,幽怨的眼神像是要在他身上打个洞。 崔植筠抬眼对望, 他道:“看我做什么?” 崔植筠问的一本正经, 就好似方才那事全然与他无关。 卑鄙小人。 筝见状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去搭理。 瞧着她是打算到下车之前,都不再与这个坏人说上一句。崔植筠却望着她这副样子忍俊不禁, 只是他的笑终究转瞬即逝, 最后只余剩下一丝温柔的目光给予眼前人后,便匆匆挪去窗外。 - 马车启行, 一路自伯府向东驶入梁门,来到宣德楼前。 太史筝安安静静地趴在窗边向外看。 她觉得自己好似昨日才从这里走过, 可再回首,圣人离世却已整整七年了。 只瞧宣德楼后是巍峨绵延的宫宇, 那便是她生活了十载的大内,那个像家又不是家的地方。然转眸与之相对的御街,则是各省府衙门林立的地方。御街两旁是两道长长的连廊,一个对着大内的右掖门,一个对着大内的左掖门。 往前先帝最喜欢在这儿走走,只为观京城风雅,看百态市井。 他说那叫与民同乐。 可两端阻拦行人的杈子,还不是隔出了一个天下? 后来等到十哥登了基。 他便命人收去了那些杈子,叫大家在廊下摆摊,做起了生意。自此以后,无论风雨雪晴,御街的廊下都是热热闹闹,从无休停。这连廊啊,就如同殿上天子般,庇护着元梁的百姓。 太史筝放眼看去,廊下喧闹。这人间,好生快活。 可这一切对于另一边的崔植筠来说,却有些陌生。他虽奉为朝廷命官,却始终出入在朱雀门外的太学,书卷是他的底气。至于,宣德楼前这条能够通往位极人臣的路,他并无半分悸动。 所以崔植筠才能将双眼紧闭,不去在意窗外迢迢的“青云之巅”。 - “娘子,舍人。左廊到了,咱们只能到这儿。您二位可以下车——”车夫的吆喝声落进车厢。 两个人的两种心绪被就此打断。 太史筝回眸而望,正与崔植筠投来目光相对。她学着崔植筠面无表情说了句:“看什么看。” 崔植筠没去接腔,他只自顾自地想要起身,却被先站起身的太史筝,猛地撞了回去。但瞧下一秒,撞人的罪魁祸首竟落在了被撞之人的怀中,且死死坐在了他的腿上。 这是什么新奇招数? 崔植筠坐怀凌乱,大腿接着怀中人不敢动弹。 太史筝更是不敢置信地坐在崔植筠腿上,尴尬地头皮发麻。她本意只想将人挤掉,然后再自己抢先溜下车去,如此好报方才的仇。谁成想,到头来是自作自受,反被他占了便宜。 怎么办,要不要说点啥? - 这时间,浮元子在马车外等得着了急,斗胆掀开帘子催促道:“娘子,郎君,你俩咋还不——” 三个人的六目相对,却是两个人的狼狈。 崔植筠与太史筝双双向外看去。 浮元子掀帘的手瞬间僵在半空,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这是个什么情况?车厢这么大不够你俩坐的?真现眼,还非得抱着?且慢,这暧昧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浮元子想到此处大惊失色,恍然大悟。 完喽,完喽。 打扰小两口似火的激情,她这贴身女使的生涯,算是玩完喽—— 不行,回老家种地吧…… 浮元子掀着帘子试演着她的结局,没有半分准备避让的意思。崔植筠便轻轻推了推太史筝,示意她下去。太史筝垂眸拽着崔植筠,不肯退让认怂。 两人如此僵持不下。 太史筝灵机一动,她想不若丢人丢到底,到底看看谁更丢人!只瞧她二话不说妖娆地揽上崔植筠的脖颈,吓得崔植筠连连退避。 下一秒,筝伸手学着在话本上学的妩媚,轻轻拍了拍崔植筠的胸口,娇嗔了句:“讨厌,真是平日里瞧着正正经经一个人,没想到如此斯文败类,这么猴急~” 话音落去,崔植筠惊愕的表情凝固在太史筝眼前。 好像…… 是她更丢人些…… 太史筝唰的一下涨红了脸,她静坐良久。待到低着头推开崔植筠,太史筝才恍恍惚惚向马车外走去。浮元子看得分明,筝的头顶在冒烟。 “娘子,你没事吧?”浮元子出言相问。 太史筝却将自己放空站在原地,好在崔植筠还能禁得住她这般调戏,但瞧崔植筠从马车上走来,扫视过周遭的繁华,不敢去看筝的眼睛,他沉声问了句:“到御街了,你要去哪?” 太史筝瞧着他先开口,便缓和了不少,她弱弱地指了指尚书省的方向。 崔植筠没再多言,只道了声:“那走吧。” 太史筝点点头,崔植筠抬了脚。浮元子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没有跟去。从前是她陪着筝来这儿,往后呢,就交给崔植筠了…… - 左廊下,太史筝与崔植筠一前一后缓缓穿过人群。 筝低落的情绪一点点被身边的各色杂卖吸引散却,她开始勾着头走走瞧瞧,但见那边是干果腊肉,这边是屏帐字画,前边有占卜卖卦的,后边有替人画像的。 叫太史筝瞧得不亦乐乎。 可走着走着,崔植筠就觉得不对劲,身后人怎么没有动静?他忽而回眸,便已望不见太史筝的身影。崔植筠下意识唤了句:“太史筝。” 却无人应道。 周遭只剩下纷乱的叫卖与讨价。 “太史筝?” 崔植筠生出几分慌乱,他开始回身拨开人群找寻。直至,在一个售卖猫狗飞禽的摊位前,崔植筠望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正蹲在一群活泼可爱的幼犬前发呆,这才放下心来。 人原来在这儿…… 崔植筠疾步走来,他本应该愤怒她的不告而别,可他却选择静静站在太史筝身边,没去打扰。有什么好去愤怒呢?人找到便好……她也不过贪玩些罢了。 “婆婆,你将这些小犬养得可真好。”太史筝蹲在竹栅栏前伸手挠挠了小狗的脑袋,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站着崔植筠。 贩卖的老妪闻言看向筝身后的锦衣儿郎,“娘子喜欢?不若叫你家外子买只给你?” “我家…外子?” 太史筝收回摸狗的手抬头看去,只见崔植筠出现在她的头顶,正垂眸将她相望。筝愣了愣,她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只顾跑开看狗,压根忘了要跟崔植筠说一声。 这可怎么办… 他该不会生气了吧? 太史筝怕崔植筠起急,赶忙赔笑,“好巧,郎君。” 崔植筠依旧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他抬起了头,不再去看身前的人。太史筝乖乖站起身,同阿婆说:“我家太小恐是养不了这样的活物,实在照顾不了您的生意。抱歉啊,婆婆——” 筝说罢,眯眼一笑,拽着崔植筠离开,重新穿进人海。 跟着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太史筝忽然开口说:“找不见我,着急了吧?抱歉,往前来这儿的时候,都是我与圆子停停走走。我都忘记我已经成亲了,不再是自己一个人想干嘛就干嘛了。不过郎君放心,以后我不会再一声不吭地离开你的视线了。” 崔植筠转眸看去,他本想答声没有着急,却不知为何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结束了言语。 他甚至,也没再甩开被太史筝拽住的手臂。 可拽着拽着,筝似是觉得有些累了,她竟渐渐将崔植筠松去。 崔植筠竟有一瞬的失落,可仅一瞬,他的失落便换做惊慌交替而来。只瞧筝紧紧握住了他的掌心。筝说:“牵着手走吧,这样就不累,还不会走丢。你还能管得住我东张西望~” 太史筝牵他时,压根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单纯地害怕自己乱跑。却不小心惹得崔植筠一场慌乱。 她便是这持重公子的克星…… 崔植筠第一次被人这般牵着掌心,他却不能草率松开,若是他急着松开岂不坐实他的慌乱?所以,崔植筠也只得强装镇定,硬着头皮与之牵手。 只是,这感觉微妙,街面上的嘈杂渐渐弱去。崔植筠的全部感官都汇聚在和太史筝对握的掌心,原来,她的手这样柔软。原来,她的手这样温暖。 原来,这就是牵手。 “娘子,这寿客菊怎么卖——” 崔植筠不知不觉同太史筝走到一个挑花娘面前,他疑惑着看向太史筝,“你要买花?” 太史筝点点头,崔植筠便又问:“你买花作甚?” “送人。” 筝舍不得松开崔植筠的手,她便在得到挑花娘的应答后,用另一只手细细选着担子里的寿客菊。 筝就这么一支一支递给崔植筠看。 第41节 崔植筠见状边回应着筝的问话,便动了动被她牵住的掌心道:“太史筝,其实你大可松手慢慢挑。既是送人,你要挑就好好挑。” “我不要。”筝却摇摇头,拒绝了他的请求,“郎君,你快看,快看。是这一个颜色好呢?还是多配几个颜色好呢?是买一束好呢?还是买两束好呢?” 崔植筠甚是无奈她的无赖。 如此,俩人粘在一起挑花的样子,惹得挑花娘连连发笑。 好在崔植筠事事有回应,不一会儿他便与筝挑了一整束颜色相衬的寿客菊。 太史筝努努嘴,崔植筠识相掏了钱。 筝跟挑花娘道了别,小两口又继续朝着尚书省的方向走去。 最终,在左廊的岔口出来,太史筝领着崔植筠在一座巍峨的,可以称之为楼的门前停下。 “到了。”太史筝出声提醒。 崔植筠抬眼去看,缓缓念出:“景灵西宫。”四字。只是此乃,朝廷供奉祖以下帝后御容之处,她领他来此处作甚? 崔植筠无解。 太史筝却无言拉着他上前,叩响了景灵西宫的门。随后,看守的内侍者窥门望见太史筝身影,赶忙出门相迎,他道:“小殿下,您来了。” 崔植筠瞧着来人这般恭敬,有些惊讶。 可既然太史筝领他来此,定是有意为之,太史筝不说,他便也不问。 崔植筠只管跟着她的脚步,踏进了这磅礴的景灵西宫。只是,路上太史筝不再似在外面时那般叽叽喳喳,她低垂着眉目,安安静静地向着一座恢弘的高殿走去。 直到,站在高殿之下,侍者纷纷退却。 筝才松开崔植筠的手,在跨门前换做笑颜,正声道了句:“圣人,我与新婿来看你了——” 第38章 满意 香引金殿, 和光同尘。 景灵西宫宛若与世隔绝,分毫不见门楼外的热闹人间。 大抵是这里的粉墙太高,太史筝抬眼时, 殿内的光影有些黯淡。她捧着那束圣人生前最爱的寿客, 站在她的画像前,一言不发。她在等待, 等待来人走到她的身边。 崔植筠在太史筝开口后明了,原她此行的目的, 是带他与故人相见。 他跨进了殿门,瞧见了画上的人。 只见那画中是九龙九凤的冠, 蓝红相衬的服, 披着锦绣的椅上,坐着位面贴珠钿的人, 那人雍容端方, 眼神中亦是带着悲悯众生的情。这便是章帝的发妻,贤明德惠, 大慈大悲的顺和皇后。 这是崔植筠生平第一次见到顺和皇后的模样。 往前, 崔植筠对她的印象, 也只是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直到此时相见,他才领悟到何为菩萨相。 太史筝没有回眸, 她静静地看着圣人。 她或许有些遗憾, 她遗憾圣人没能看到自己嫁人的那天,也没能像母亲那样亲手为她系上佩巾。可人生遗憾常有, 筝也该学会释然。至少,此刻在她身边的崔植筠, 还不算赖。 太史筝默然抱着新鲜的花束,走向了供奉的条案。 她小心翼翼将油纸脱去, 恭敬地将鲜花插进青釉的花瓶,这才沉声同圣人念道:“圣人,小筝有很久没来看您了,您最近还好吗?您知道吗?小筝成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也不会再让圣人和官家担心了。” “您会为我感到高兴吧。” “还有……这些寿客菊是我们一块为您挑选的。我记得从前您总爱在坤宁殿的窗台上搁上一盆这样土栽的菊花,您说菊乃君子之品,清净高洁。所以,我想圣人一定会喜欢。” 话音落去,一簇簇艳丽的菊,装满淡雅的花瓶。 高殿里总算多了几分生气。 太史筝坦然拿起像前三炷香,转眸看了眼崔植筠,她转过头就要把这人介绍给圣人听。 “圣人,这便是我择的新婿,平康伯府家长房的二郎君。您给打眼瞧瞧?是否还满意?这可是阿爹心心念念的书香门第,他总说咱家都是粗人,也该改改脾性。可我跟他说,圣人您不是咱们中的文人雅士吗?阿爹却说咱家八百年再出不来一个你。” 一笑嗤然。 太史筝引燃手中香,就如从前在圣人跟前般,与之平淡地聊聊天,“我本想在回门那日领他前来拜见,谁知半路出了岔子,一直耽搁到了今天。您啊,可别怪罪。” 崔植筠注目于她的身影。 这是自他们相见开始,与崔植筠认知中完全不同的太史筝。眼前人此时在顺和皇后画像下的谈吐与姿态,更像是黄门口中所称呼的小殿下,而非自信烂漫的太史筝。 看来,他们之间需要了解的还有很多。 可人生漫漫,倘若携手白发,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太史筝那端无言举香抬过头顶,将交叠的拇指搁在眉心。那带着檀香味道的瑞烟,袅袅升腾,向上盘旋。沟通起天地与神明,她想圣人一定能收到来自高殿之下,她那虔诚的祈愿。 无论将来如何,愿圣人保佑我们永远澄明。 不是白首不相离的俗套约定,太史筝那日在水塘边的问话,也只是随意试探崔植筠。其实她只愿二人能永远守护住自己的本心。这便是比白头偕老,还要难上千百倍的事。 “郎君,你也来给……” 太史筝将香埋进小炉,可不等她将话说完。 崔植筠便识礼地拿起了桌案上的檀香,他是该见一见这家中的长辈。君子正身,崔植筠举手投足都是那般优雅得体。太史筝在旁看得入迷,她本还担心他会抗拒到这儿来随她祭拜。 但见崔植筠这么主动,她也就放下心来。 待到奉香归位,崔植筠竟退后跪在蒲团,如同侍奉家中长辈那样叩首跪拜。他道:“侄婿崔植筠,叩见圣人。初次见面晚辈匆忙未备祭礼供奉,还望圣人恕罪。下次与妻前来,定当赔罪。” 嘿,没想到…这人还挺会来事~ 这次换太史筝微笑着望向他的背脊,起身时挺拔,躬身时谦逊。 若问平淡的幸福该是何种模样? 筝可能会答,就是他在自家人面前维护你,在你家人面前尊重你。 随之抚裙,太史筝选择与崔植筠一同跪下。 往前,圣人最讨厌这些君臣跪拜,她说自己不是神,又何故前来拜我?所以,在那之后无论是谁见了她,都会被免去这些繁琐礼仪,只余下一些简单的问候足矣。可筝却说她体恤百姓,心系苍生,就是慈悲的神。 但圣人却总答曰自己还差很多。 只是今天不一样,崔植筠与太史筝是晚辈对长辈的恭敬诚心,所以圣人应是不会再抗拒。 崔植筠转眸看向身边人。 这时间天光洒落进来,光照中的尘埃飘散在大殿之中,他看见太史筝白皙的脸蛋,透着粉嫩的颜色。他好似很少这样关注起她的脸。有一瞬,崔植筠觉得她与那画中人甚有几分相像。 “你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太史筝跪拜起身,察觉到崔植筠在看她,便笑着直视起他的目光,“难不成,你今天是打算和我一直跪在这儿吗?你愿意,我估计圣人还不愿意呢——” “没什么,起来吧。”崔植筠没有多言,挽起了她的手臂。 太史筝却噘嘴抱怨了句:“欸,我自己来,你可别让我在圣人面前丢脸!” “不会了。”崔植筠摇摇头,没去松开太史筝。 他怎么也不至于在圣人面前造次。 起身抖了抖褶皱的裙摆,太史筝最后拱手拜别,“圣人,立冬将至,望您万事安宁。我与新婿不多叨扰,这就走了。我们下次再来看您。” 崔植筠妻唱夫随道是:“侄婿告辞。” 短暂的停留,小两口恐惊扰圣人,便在行礼拜见后退出了高殿。 彼时,一阵和煦的风穿堂而过,吹起一片清雅的黄色花瓣,自内而外落去崔植筠的幞头,叫太史筝不经意抬头瞥见,拽住了他的衣袖,“等等,别动。你将头低些。” “怎么?”崔植筠跨门的脚落在殿外。 太史筝踮脚去捻崔植筠幞头上的落花,崔植筠不解,却还是为她低了低头。随后将黄色花瓣接入掌心,太史筝嫣然笑起,她缓缓张开掌心,风又带着花瓣飞去种满莲蓬的沟渠。 她道:“圣人,满意了。” “满意什么?”崔植筠仍是不知所云。 太史筝却恍惚回眸望向画中人悲悯的目光,这一瞬间,姑侄俩隔着那年坤宁殿的高门,遥遥相望。只是殿内人仍是旧时绫罗绸缎,而太史筝却已卸下满头金钗,走向了不同的未来。 圣人啊, 她满意我嫁给你了。 “没什么。”太史筝转过头,圣人消失不见。崔植筠问她,“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该去怀庆坊了?” 筝望着午后的天应了声:“不急,陪我在廊下坐坐吧。” 只瞧崔植筠还未应声,她便在殿外的廊前席地而坐,两条腿耷拉在了外边。 看人愣在原地,筝拍了拍身边的木地板说:“做事情要不紧不慢,爹不会因为你不去赔罪就恼怪的。莫急,莫急。今天天气这么好,最适合发呆了。快来,坐会儿。这景灵宫的角角缝缝,每天都被人擦得干干净净,你瞧,这一点灰也没有。不脏的。” 崔植筠是有些洁癖,可陪她坐会儿也无妨。 只是他从未有过一日像她这般松弛散漫,好似从出生起,崔植筠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随心所欲这词,对他来说未免有些遥远。就好像稍微的放松,就是无可饶恕。 稍有不甚,便会被崔寓视作无用的废物。 可等到崔植筠真的坐在太史筝身边,廊下的风抚摸上他的脸,周遭的一切都是安静温柔,光也不会太过刺眼。崔植筠才恍惚发现,人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感到紧绷,相反却会获得了一种自得的悠然…… 他再回望去太史筝。 身边人双手撑着地面,两条腿摇摇晃晃,昂起的脑袋,闭起的双眼直面向太阳。享受着自然赋予她的温暖。她是如此的放松,是不同于崔植筠的“贪求”。 太史筝的眼仍闭着,可她轻轻唤了声:“二郎。” “嗯?”崔植筠垂眸看向殿前的沟渠,他觉得太史筝有话要说。 阵阵暖意落在身上,太史筝得到回应开口问他,“我发觉你和圣人很像,一样的不敢放松。虽是看起来清雅淡泊,却活得太过克己复礼,有道是厚德载物,可我却觉得你们这样太累。” 一语道破, 太史筝虽心大,却什么都看得出来。 崔植筠没接腔,他的沉默是在思考如何答复。这对于他来说是道无解的难题。 筝却睁开双眼,明暗的光影在她眼中交替,她说:“当然我不是叫你跟他们那样自私自利,只是多关注些自己总没错。往后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咱也不是外人。” 再想起那日崔植筠中毒后狂野的模样,太史筝就忍不住的发笑。 她觉得,那样的崔植筠除了“霸道”些,也没什么不好。 第42节 崔植筠却疑惑着回过头,“想怎样?就怎样?” 他能怎样? “嗯。”筝点点头,又言,“郎君知道爹为什么七年前好好的,突然就解甲归了田?” 崔植筠摇摇头。 筝没急着开口,她慢慢将腿从廊外收去,又屈膝背靠在崔植筠身上,这才开口道:“因为操劳多年的圣人走了,爹突然觉得为朝廷卖命卖了那么多年,还没为自己活过,怎么就快看到头了?所以他就把一切给大哥托付好后,从渭州回到了京城。只是……我真没想到,爹此生最大的梦想,竟然是做个厨子——” 筝轻笑,有很多事从前她想不明白,如今却已看清许多。 而崔植筠与人相靠廊下,依旧没有说话。彼此依偎的感觉,很奇妙,他在做一个倾听者。 直到,崔植筠望见远处庭松下出现的明烈少年,兴许是那人站在背阴,叫崔植筠看不清。他才同太史筝说了句:“夫人瞧,那边是不是站着个人?” 太史筝仰面靠着崔植筠的肩,漫不经心地回眸。 只一眼,虽然瞧不清那人的脸,筝却也能认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惊讶地唤了句:“十哥?!” 庭松之下, 齐鲤元听见这声十哥,置之不理。 他只一味地握紧拳头,怒视起远处亲昵的小两口。 崔——植——筠—— 你们才认识几日?你快给我从筝身上移开!!! 崔植筠无解而望,他以为这人是太史筝叫来的,便道:“十哥?夫人今日还叫了别的亲戚?” 第39章 抓马 半个时辰前, 齐鲤元参加过中书门下的议事。 好不容易等到晌午用饭,终于不用再听副相那些人叽叽哇哇个没完。不成想,他才刚在福宁殿内拿起筷子, 褚昭媛就领着一大帮合分找上了门, 哭着喊着要让官家给她们做主。 齐鲤元耷拉着脑袋,纠结起来…… 让进?打扰他的清净。不让进?待会太后就得带人杀过来。 “哎呀, 烦死了。这些人平日里就没别的事做了吗?”齐鲤元丢了筷子龙颜大怒。 御前的人又惶恐跪了一地。 于而勾着头瞧了瞧外头的阵仗,转眸跟齐鲤元说:“官家, 不若叫娘子们进来听听是何事?来了这么多人,兴许是真的有事发生。” “何事?她们能有什么事?”齐鲤元气得靠在龙椅上, 看都不愿往外多看一眼。 “不就是吆喝珏姐姐苛待, 卖坏小娘娘帮着珏姐姐欺负人?可该查的朕都查了,怎么!拿不着把柄!她们这就要联合起来逼着朕指鹿为马?偏要给珏姐姐安个罪名才肯罢休?” “蠢货——朕又不是傻子。” 齐鲤元那日虽与司寇珏大吵, 可言语中仍是偏向着摘玉阁和成平殿的。 褚琦玉那性子, 他瞧着就讨厌。一副小人嘴脸,简直可以说是太后一人得道, 全家鸡犬跟着升天, 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凑齐了。幸是太后上位的晚, 没生个一儿半女。 不若齐鲤元自觉他这日子甚比现在难过,还有可能小命不保……若说刻薄苛待, 齐鲤元瞧着倒更像是褚昭媛能做出来的事。 “官家息怒, 息怒。那您的意思是……”于而不敢多言,他也只能顺着齐鲤元的话说。 屋外的哭闹还在继续, 齐鲤元被烦的一个头两个大。 他无奈用双手堵住耳朵冲于而说:“不管了。闹吧,就让她闹吧。我看她能闹到什么时候, 累不死她。嗓子喊哑了,朕也能清净几日。于而, 你去给朕寻两团棉花来,朕耳不听心为静!” 于而得令,寻来两团棉花递给齐鲤元。 别说,这还真是个好办法。齐鲤元将耳朵塞去,门外的哭闹不能说听不见,却已不再闹心。只是,齐鲤元这又刚刚拿起筷子,门外便来了位狠角色。 “跪在这儿哭,目的达到了吗?褚昭媛。我要是你,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夺我这手上的权,而不是蠢到在这儿丢人现眼。”司寇珏库金色的锦袍落在殿陛上,她冷目相对跪着的那些人。 合分们瞧见她,连连避去目光。哑口无言。 齐鲤元在殿内吃着午饭,听不见耳边喧闹,下意识问了声:“外头怎么停了?” 于而答曰:“摘玉阁的来了。” 齐鲤元冷笑着摘去耳中塞着的棉花,想这更恶的“恶人”来了,且有的瞧了。 偏褚昭媛是个刺头,她望去司寇珏,一开口那小家子气就扑了面,“嘿呦,我说淑仪娘子,你有什么资格讲我丢人现眼?我怎么记得前些时候,你才从这福宁殿里带着伤出来,怎么这么快就敢舔着脸过来?你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褚昭媛丝毫不曾遮掩,瞧着就不是聪明人的做派。 她随意啐了司寇珏一口。 司寇珏也是在懒得跟这种蠢货费口舌,她便转眸望向这些个趋附而来的人,怒斥了句:“你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官家用膳,你们不去御前侍奉便罢,竟还无理取闹地跑来打扰官家清休。你们自己说,这是该当何罪?” 合分们一窝蜂地过来,也没想着会怎样。她们不是被褚昭媛作威作福威逼来的,就是想借机叫那出头鸟背锅,被利诱来的。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棍子竟最先落在了自己身上。 合分们便左右惶恐,连连喊冤。 “娘子恕罪,娘子恕罪。这事跟我们无关,都是昭媛娘子的主意。” 一盘散沙,向四边流,自然先露出的就是褚琦玉。 “哦?昭媛叫你们来便来,居然完全罔顾官家感受?”司寇珏的气势逼人,已无人再敢与其辩解叫嚣。不若只能受更重的责罚。 她们了解司寇珏,刚正不阿,手段强硬。 “以赵婕妤为首的听着,罚俸三月,思过五日。以儆效尤。”司寇珏下了令,合分不敢不从。 褚琦玉却反驳起她来,“淑仪娘子凭什么如此专横?我们不过是来上达圣听,叫官家好好瞧瞧,我们过得都是什么日子。我劝娘子最好还是不要在御前就这么嚣张,露了嘴脸,省得到官家面前掰扯起来——你说不清。” 司寇珏闻言冷笑,她俯身缓缓靠近褚琦玉那张娇艳的脸蛋,“凭什么?凭凤印在我手上,凭协理六宫的是我,不是你。褚琦玉,你是不是以为这些东西到了你手上,你就能如鱼得水,呼风唤雨了?不若咱们打个赌,我让你三天的权,这后宫各处以及六司的大小事务,叫你处理个遍。三天后,咱再看看,这后宫离了我,它还转不转?” “你说真的?”褚琦玉上了套。 司寇珏起身一脸淡然,她道:“我说真的,褚琦玉,我拭目以待。” 此话一出,惹得在场之人哗然。 怎么她们来趟御前,就挨了通罚?这蠢货昭媛不但没事,还得了三天的权?这该往哪处说理去——合分仇视起眼前人,一时间,换做褚琦玉成了众矢之的。 “金典簿,你这就去通知司宫令,叫她将这几日积压的折子,和新上报的折子都给端去披芳阁去。这三日,就有劳褚昭媛了。”司寇珏吩咐起金典簿,她在金典簿应声后推了门。 临进门前,她拂袖一挥,厉色道:“散了——” 合分不敢多留,个个面带怨色地离去,唯独那得了甜头的褚琦玉,沾沾自喜地走下了殿陛。 - 司寇珏来到殿中,她今日本不过是想来送份义阳新贡的板栗。谁知碰上这么档子事,便也随手处理了。只是她才叫人将板栗搁上桌,一抬头,瞧见齐鲤元正用惊讶的目光将她相望。 她问:“妾身脸上是有何物?” 齐鲤元回问了句:“你就这么把权让给她了?你不怕……” 司寇珏笑了笑,她就知道他会这么问,“怕什么?怕收不回来?那便任她去吧。” 司寇珏故意说给齐鲤元听。 可当她转眸看向殿外,她却了然于胸,这褚琦玉啊,兴不起什么风浪。 齐鲤元不愿过多参与她们之间的纷争,因为这些事并非是他能左右的,他便不再多言。待到司寇珏再回过头,将盒子中的板栗递向齐鲤元,她似乎察觉到什么,“怎么?官家瞧着像是有事?” “别憋着了,说吧。” 只瞧座上少年搓了搓手掌,“珏姐姐真是聪慧!那个,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珏姐姐,下午可否帮我搞定副相?他们说来说去就那几件事,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到最后也不叫我拍板做主,让人烦闷的很。我想反正也没我什么事,就溜出去逛逛。立冬将至,也该去给圣人上柱香。” “珏姐姐,你看……我能不能?”齐鲤元无利,绝不会同司寇珏这般求饶。 司寇珏轻轻将板栗搁在案上,没有说话,她有些犹豫。她想自己作为天子的枕边人,理应督促劝谏,不能放纵君王。可若作为珏姐姐,司寇珏又觉得该去守护他的纯粹。 毕竟她知道这宫闱内的日子,实在太闷了。 于是纠结来去,在本分与情谊之间,司寇珏最终选了后者。她同齐鲤元说:“没有下次,日入前一定回来。” 话落,座上少年欢喜起身,剥开案前板栗殷勤送去了司寇珏的嘴边。他道:“自是君无戏言。珏姐姐,这板栗新鲜,你快尝尝~” 司寇珏愣愣看着少年亲昵模样,迟疑再三,还是张了嘴。 齐鲤元问:“好吃吗?” 司寇珏痴望于眼前人,沉沉道了声:“嗯……好吃。”然板栗她其实早就用过,可不知为何这颗被他喂进口中这颗,异常香甜……都叫司寇珏吃红了脸。 - 再后来,齐鲤元兜兜转转来到景灵西宫。 他本意是想散散被她们闹得烦透了的心,不成想,正好碰见太史筝与他那倒霉的新婚夫婿。于是乎,齐鲤元这心啊,便彻底被崔植筠给堵得死死的。 廊下,筝从崔植筠起开,她望向不远处,否认道:“怎么可能,我叫他来干嘛?” 听太史筝这么说,崔植筠更是不解。 可人都来了,他们再这么坐着也不礼貌。崔植筠便抢先站起身,然后再去拉他身旁的妻,“无论如何,先站起来再说,毕竟也是夫人家的亲戚,不能叫别人觉得怠慢。” 筝点点头表示在理。 可瞧她才刚将手掌伸进崔植筠的掌心,那边齐鲤元就跟要炸天似地疾步走来,口中还怒斥了声:“景灵宫重地,你们在做什么——” 崔植筠被这动静吓得没能拽紧手中的人,筝才刚起身便被摔了个重重的屁股墩。 这可把齐鲤元心疼坏了,他几步登阶而来,扒开还没反应过来的崔植筠,便要扶人起身。此刻,直到齐鲤元来到跟前,崔植筠才终于看清,这被太史筝成为十哥的人,原是官家! 只是崔植筠顾不得多想,眼下他还是得先顾着太史筝再说。 “你俩,一个干嘛大吼大叫,一个没轻没重,是要干嘛——”太史筝那头坐在地上抱怨,哪知她一抬眼,竟发现两只不同手臂,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夫人,可有事?”崔植筠目光关切。 “筝,你还好吧!”齐鲤元满脸担忧。 筝被这二人的反应,弄得一愣,她的手似抬非抬,前后徘徊。筝莫名觉得廊下有股怒火在燃烧,只瞧齐鲤元故意挤着崔植筠,又将手向眼前人靠近几分,他似是胸有成竹。 嘁,这人跟筝才认识几天? 自己跟筝都认识了十几年了,他们小时候还睡过一张床呢。 崔植筠是吧?不过如此!就等着出糗吧。 第43节 可惜,齐鲤元胜利的姿态摆的太早,只会让他尴尬到找个地缝钻起来。他一转眸,还没得意完,太史筝就已被崔植筠拉了起来,人家小两口名正言顺,不选自家夫君,还能选你? “抱歉,我不是故意。”崔植筠在旁挂怀。 筝摇摇头,没有计较,“我知道,你瞧,我这不也没事。郎君不必挂在心上。” “……” 太史筝对待崔植筠温柔的模样,叫齐鲤元看去如万箭穿心,要知道她从没有对自己这般温柔过。可齐鲤元仍不肯放弃地从崔植筠手中抢过了太史筝,“快让我瞧瞧,是摔到哪了?” 崔植筠被齐鲤元弄了这么一下,终于想起同他问安:“微臣拜见圣上。微臣不知是官家圣驾,实在失礼,还望官家恕罪。” 恕罪?不恕。 他敢娶走太史筝!简直是罪无可恕—— 齐鲤元当做没听见崔植筠说话般,继续盯着太史筝。 筝却猛然甩开齐鲤元的手臂。若搁往前,她见了齐鲤元定不会乖乖问礼。可如今与崔植筠在一起,她便打算与他一般,行那君臣之礼。 可齐鲤元根本不给她机会,他见眼前人无情甩开自己的手臂,怕被崔植筠轻视自己与筝的关系。 立刻又转变方向将筝的脸掬成一团。 只听筝那刚说出口的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了几句呜呜噜噜的:“臣妇,拜……呜……” 太史筝迷惑地望向齐鲤元,只觉这人在发神经。齐鲤元却轻轻搓了搓她的脸,“筝,许久不见,你瞧瞧你,都瘦脱相了。你告诉我,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伯府不让你吃饱饭?” 筝的小脸肉乎乎,齐鲤元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这就是在挑刺。 可崔植筠向来愚钝,他只觉眼前太史筝这皇帝表亲,还挺关心自家人的。能有这般亲戚也是幸事,他也没往那歪处去想。 太史筝拼了命地想要挣脱齐鲤元的束缚,齐鲤元见她不应,就又言:“哇,筝,你怎都有黑眼圈了?你跟我说老实话,是不是崔植筠夜里不叫你睡觉?还没日没夜的折磨你!” 唉!这话从何说起?天家的老祖宗可都看着呢! 崔植筠站在一旁惊愕万状,他恐是跳进金明池也解释不清。太史筝却满脸羞意,齐鲤元看着眼前人的表情不对劲,这才琢磨过味,顿时僵在原地。 他这是实打实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太史筝趁势撇开齐鲤元的手臂,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腮帮,“哎呀行了,我在伯府吃得好,睡得香。就不劳烦十哥操心。十哥,今日是来这景灵西宫作甚?总不至于,正好来寻我的吧?” “我…来给圣人上香……”齐鲤元呆滞地回答着。他脑中满是方才太史筝在听闻那句话后,带着羞意的脸。此刻,齐鲤元整个人垂头丧气站在原地。 完了,完了…… 他们干柴烈火,他们如胶似漆。 这,这,这,没有天理! 齐鲤元怔怔抬头,偷瞄起比自己高出一头,且身强力壮,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崔植筠。脸色愈发难看。 太史筝却总怕齐鲤元再出幺蛾子。 此人可是官家,若是他说什么做什么,到时候崔植筠可受不住!为了自己的幸福着想,她必须得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以保太平,“既然十哥要给圣人上香,我们正巧也该去拜见爹爹,那我们就各忙各的,不多叨扰。” “十哥,我们告辞,告辞了。” 太史筝说罢,不等崔植筠做那文绉绉的礼仪,便赶忙推着他远走。 谁料,二人才刚下了台阶,身后竟传来齐鲤元沉声说道:“且慢,给圣人上香也要不了多久,正好朕也许久不曾见过舅舅了,不若就与二位同去——” 太史筝猛然一惊,僵着脖子回眸瞪了齐鲤元一眼。 舅舅?他看哪门子舅舅! 齐鲤元似得逞般眯眼回望,跑?往哪跑?他在太史筝这儿输了,自是要在太史正疆那扳回一城。若是就这么灰溜溜回宫,必是三日都睡不着觉。 如此,皇命难违。 只瞧在去往怀庆坊逼仄的马车上,太史筝拘谨着端坐正中,右边是镇定自若的崔植筠,左边是咬牙切齿的齐鲤元。这般水深火热的场景,闹得太史筝实在是坐立难安,苦不堪言。 她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只道是:爹,救救我—— 第40章 贤蕈 时值初冬, 马车上却一团火热。 太史筝只要将头偏向崔植筠,就会感觉到脑袋后面有团带有杀气的目光直逼向她。可等她回过头去看,齐鲤元却是一副微笑和睦的样子, 丝毫看不出他藏在皮囊下, 那颗刀人的心。 怪,这气氛实在是太怪了。 筝冲齐鲤元尴尬笑了笑, 齐鲤元便立刻像廊下老妪售卖的小犬般兴奋地摇摇尾巴。 这可如何是好? 太史筝下意识瞥了眼崔植筠,生怕他误会。 谁成想, 崔植筠这会儿已不再是方才那般淡定,许是齐鲤元盯得太狠, 叫人发毛。只见崔植筠现在是呆若木鸡般坐着, 目光涣散,眼神空洞。一看就是紧张过头了。 筝见他这样抿嘴一笑, 她可难得见他这样。呆瓜!齐鲤元再厉害, 还能把他吃了不成? 不过说来,崔植筠确实很少得见龙颜。 如今猛地与天子共处一车, 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甚至被他这样盯着, 就是换做崔寓想必也会紧张。 太史筝那边背着齐鲤元猛地回头,想要拆穿他那藏在自己身后不怀好意的目光, 可齐鲤元却滴水不漏地笑脸相迎。筝便悄悄将头转回去, 准备杀齐鲤元个措手不及。 谁知,他依旧是毫无破绽。 筝就这么不甘心地往复几回, 将脖子都快扭断了,也找不出齐鲤元的错处。她便准备放松垂眸。 只瞧齐鲤元仍是不曾收敛地缓缓将双臂抱在胸前, 暗自揣摩道:“筝方才是冲他笑了?不对,筝也冲我笑了。只是……怎么感觉笑得不一样?那肯定是对我笑得更甜点。这货是太学博士来着?不就是会读书吗?也没看出来哪点好。也就稍微长得高了点, 脸帅了点,皮肤白了点,人温柔了点。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 “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齐鲤元想着想着身子坐的愈发挺拔,眼神也愈发凶狠。如此,终是被太史筝逮住时机,转头发现了齐鲤元的破绽,她便警告道:“十哥,你这么盯着我家郎君是要做什么!” 齐鲤元闻言只觉一口老血在胸口呼之欲出,他挺拔的身姿也渐渐萎靡下来。 我家…郎君…… 输了,齐鲤元再一次输了。可天子又怎会被轻易打败? 他矢口否认道:“朕没有。” “朕是在欣赏我朝的纯臣雅士,这也不行?”齐鲤元惯能狡辩。 太史筝瞥了瞥他,准备看着齐鲤元,不叫他再去为难崔植筠,“行,你看吧。只是你要看就好好看,我家郎君若被你吓着,我可跟你没完!”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份,就算齐鲤元再不持政,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也无人敢同他这般言语。 “嘁——”齐鲤元撇撇嘴,不甚满意。 可他也没再多说,目光也渐渐缓和下来。回眸转看去太史筝,齐鲤元开口问道:“不是说三日回门,这都几日了。你们为何今日才回舅舅家去?啊,是不是舅舅不待见,你们不敢回去!” 太史筝想了想,岂能将夫君与老爹发生的事如实告知? 她都能想到齐鲤元该如何指着崔植筠的鼻子,嘲弄大笑,恐怕这车顶都得被他掀翻天。筝便只反驳了句:“十哥胡说,我们前几日去过了,今日有空又想回去。这也不行吗?” 太史筝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 齐鲤元只道:“行,回吧,想回就回。只是你今日运气好,能碰上朕与之同往,舅舅定是欢喜你给他带回去这么一份大礼。你可得好好谢谢朕。” “……”筝被他的自信折服,转过头便不再去看他。 - 而后,马车如旧停在了太史宅外头,今日没有挑货的老翁在门前吆喝。只剩寂寞的高门安然矗立在坊内,天子先行这是规矩,齐鲤元逞着威风,最先钻出头来。 这回他总也算名正言顺的来到了太史宅。 齐鲤元站在车前,满怀欣喜地高呼:“筝,你快下来,到家了——” 可但瞧随之而来的人是崔植筠,齐鲤元的脸便瞬间拉得老长,崔植筠被他弄得一头雾水,难不成这官家对他不满意?只是今日……是他二人第一回 以这种身份见面吧? 崔植筠颔首无言,躬身欲下车去,却被身后出来的太史筝拽住了衣角。 崔植筠回眸而望,筝笑着道了声:“二郎,拉我。” 此刻,已经不用去看齐鲤元的表情,太史筝便知道是如何的山崩地裂,火冒三丈。筝就是故意叫他瞧。崔植筠没开腔,他只习惯性地伸出手臂,太史筝却牢牢握住了他递来的手掌心。 虽是夫妇一体,但当着官家的面,崔植筠总觉不太好。他盯着筝摇了摇头,筝却更来劲地将十指与之交叉在了一起。 “你们到底还下不下车!”齐鲤元带着愤怒的声音催促。 崔植筠无奈只得将人牵了下来。 如此三人并排站在太史宅前,齐鲤元见自己与筝之间隔着个崔植筠,腾腾腾地又从左边跑去了右边。惹得浮元子在后头直笑,没想到离宫这么多年,从前的太子爷还是一点没变…… “崔植筠,你去敲门。”齐鲤元命令起崔植筠,他这是想着法的要让二人分开。 太史筝回头看了齐鲤元一眼,表示不满道:“凭什么他去!” 齐鲤元哼了一声,“他不去,难不成让朕去?” “无妨,我去便是。”崔植筠不想再叫二人掐架,便要松开太史筝往府门靠去。可太史筝却死死拽着崔植筠的手,娇嗔道:“那我跟郎君一块去~” 齐鲤元又反了悔,“你不许去,朕要他自己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二郎也不准去,圆子,你去——”太史筝回眸叫了浮元子。 浮元子便赶忙接过话茬,登阶而去,“得嘞,我去,我去。” 齐鲤元也不再做声。 三个人就这么僵持在原地,直到,太史正疆从门内探出头,这气氛才有所缓和。老爹在门内扫视而过,疑惑着望向外头的人,“臭丫头,你这是闹得那出——要进就进,你说你回来几时敲过门呐?” 太史筝闻言努努嘴,“爹,你可别错怪,可不是我要敲!这是好大的圣旨,我们岂敢不遵?” “圣旨?”太史正疆似是没注意到天子的身影。齐鲤元赶忙昂首上前唤了声:“舅舅,许久不见,朕今日无事与筝前来拜见。您近来可安好?” 怎么就成了他俩来拜见了?崔植筠呢? 太史筝忍不住刚想接腔,太史正疆就惊讶着从门内出来,许是上了年纪花了眼,他是这会儿才认清门外站着的人,“官家,你怎么会跟筝来拜见我?” 齐鲤元反问了句:“怎么舅舅是不欢迎?” 太史正疆赶忙将门敞开,请这贵人进门,“欢迎,怎么不欢迎呢?官家大驾光临,当是让臣这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请进请进,官家小心台阶。” 第44节 别瞧太史正疆平日里五大三粗,可他恭维起眼前人却是一点也不含糊。谁叫眼前这座大宅子,也是来自眼前这位“小财神爷”,老爹自知他跟荣华富贵可没仇。 见太史正疆如此反应,齐鲤元瞬间趾高气扬地回眸瞥了崔植筠一眼。 他那感觉就好像是在宣布自己的胜利。 齐鲤元进了门, 可人家崔植筠压根就没理会他。 小两口牵着手来到老爹身边,崔植筠便同老爹致歉:“岳丈,小婿那日回门实在有失体统,还望岳丈原谅小婿失礼。” 太史正疆当即就拢起崔植筠的肩,关怀起来,“哎呦我的好贤婿,一切都是为父的错,该是你原谅为父才是。来来来,让为父看看,身子骨可好些了?没有留下什么病根吧?若是往后耽误为父抱外孙,这罪过为父可担不起啊——” 太史正疆越说地离谱,齐鲤元站在院内的脸色就越难看。 他忍不住在院内咳嗽一声,好叫别人在意。却无人搭理。可太史筝转眸瞧着崔植筠有些尴尬,便立刻拉了拉老爹的手臂,“爹,好了好了,就别杵在门口了。咱们进去吧。” 太史正疆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应声说好。 只是没等众人向前几步,太史正疆就换了副表情拉住闺女,低声询问道:“闺女,这是个什么情况?你怎么把这小祖宗领到咱家来了?怎么还是你们三个一块来的?你跟爹交个底,是不是你跟贤婿闹矛盾了?这才成婚几天,你难不成就想改嫁了?” “爹可跟你说,这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咱可不能干那不仁不义的事……” 太史筝闻言大惊失色,她可算知道自己那破嘴是从哪遗传来的。她赶忙扯了扯老爹的衣裳,示意其别再乱说。 “爹,你想什么呢?我就是改嫁也不能找十哥啊,再说了,我跟二郎感情好着呢!你没瞧见,我俩是拉着手来的?至于,那小祖宗……是我俩今日去给圣人上香,点背正巧碰上,他非要跟着过来,我也是没有办法,谁敢惹他啊——” 彼时,崔植筠与齐鲤元一个站在厅下的左边,一个站在厅下的右边,是互不相看。 二人齐齐盯着院中交头接耳的父女俩,一言不发。太史正疆回眸瞅了瞅火药味十足的前厅,忍不住同闺女说:“那这小祖宗到底是想干啥?他总不会真是来看我的吧……” 筝抬眼觉得尴尬,便拉着老爹背过身,眼不见为净,“我哪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爹,有个忙你得帮帮闺女。” “什么忙?”太史正疆疑惑不解。 筝说:“我跟你女婿俩人约好,待会儿去桑家瓦子逛逛。你瞧眼下这状况,我可不想带着这祖宗一起去,爹你得把他给我拦住,叫我俩清清静静地走。当然,闺女这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这也是为了叫你那抱外孙的梦想早些实现,而付出的努力。所以这忙,你必须得帮。” 太史正疆点点头,他被太史筝说服。 只瞧,老爹信心十足,只为圆自己一个抱外孙的梦想,“闺女放心,既然你这么说,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把这小祖宗拿下。不行,爹就给他来碗蕈子汤!” 筝闻言一脸错愕地看向老爹,她忙道:“爹,咱离诛九族,也就差这一碗蕈子汤了,你可千万留情……”太史正疆却微微一笑,“爹这一生如履薄冰,有的是分寸。你且放心跟女婿去吧。” 老爹跟着转过头,筝却只听他朝厅下人称呼了句:“官家,贤蕈,莫要客气,快喝快喝——” 太史筝慌得一拍脑袋。 我的爹啊,做咱家的九族,才是真的如履薄冰…… 第41章 师娘 “喝?喝什么?” 齐鲤元懵头懵脑站在厅下。他一转眼, 竟瞧见旁边的崔植筠脸都绿了。见此情形,太史筝赶忙上前接起话来,“还能喝什么?爹自然是让大家喝茶啊——” 太史筝说着端起桌案上的茶壶, 倒了杯茶给齐鲤元递去, “喏,十哥给你。”可转眸摸着茶杯有些发凉, 她便又说:“这么好的东西,爹肯定是给贵客准备的, 郎君就莫喝了。” 崔植筠没说话。 茶喝与不喝,在他看来有什么重要…… 这时间, 太史正疆来到正中, 瞧着站立着的众人玩笑了句:“哈哈哈,咱家的凳子又不收银子, 诸位都站着干嘛?坐坐坐, 官家,您请上座——” 却没人想搭理他, 他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 齐鲤元那边端着太史筝亲自递来, 且没崔植筠份的茶盏, 洋洋得意。想自己可是独一份,到底还是他在筝的心头更重要些。可当齐鲤元摸了摸茶杯, 又不由得发问:“筝, 这茶怎么是凉的?” “因为……这是凉茶。”太史筝不假思索地回答。 叫齐鲤元更是疑惑,“这大冬天的喝什么凉茶?” 太史筝瞧他这个样, 故意伸手要将茶盏从他手中夺走,“十哥, 喝是不喝?不喝我可就端走了。” “喝喝喝。这是舅舅给我准备的,也是筝你亲自给我倒的。有些人想喝还喝不到呢——”齐鲤元着实被筝拿捏住了, 他想也没想便将不知放了几时,凉到冰牙的茶水一饮而下。 只是这茶一下肚,他便暗自大呼: 呸呸呸, 这分明就是冷了的毛尖! 可齐鲤元却不敢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他只怕太史筝会嫌弃他,便硬着头皮夸了句:“好茶,好茶。这凉茶好啊,真是好凉的茶。” 筝看着齐鲤元眯眼一笑,“行了,十哥坐吧。” 齐鲤元点点头,转身朝上座走去。筝也回头来到崔植筠身边,与之一同坐下。 谁知,齐鲤元那屁股还没刚刚落定,他就觉得腹中一阵绞痛,甚至有种“呼之欲出”的感觉。不会就是因为方才那杯该死的凉茶吧!不行,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糗。 齐鲤元也不知在倔强些什么,他是决不允许太史筝与崔植筠两个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可闹腾的腹肠,又怎会被他的意念所干扰?齐鲤元固执地忍耐,引来他额头满是冷汗。 厅下的人沉默着,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太史筝不经意抬头,才看见齐鲤元拧成一团的模样,“十哥,你这是……” “我……”齐鲤元支支吾吾。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注,齐鲤元更是不好意思回答。 齐鲤元最后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伸手朝太史正疆摆了摆手,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声。太史正疆这才恍然大悟,噌的一声站起身来,就引着人往后院去,“此事要紧,官家速随我来——” 舅甥俩就这么在小两口的视线里匆匆离开。筝觉得奇怪,回眸瞧了眼崔植筠说:“他们这是去干嘛?” 崔植筠答曰:“不知。” 不多时,老爹独自一人从后院归来,却不见齐鲤元的身影。太史筝觉得奇怪便问:“爹,怎就你一人回来?十哥呢?你该不会真给他喂了碗蕈子汤吧?” 太史正疆闻言摆了摆手,“哪能啊,那小祖宗闹肚子,我给他领到东司去了。不过这下可好了,瞧着那阵势得些时候呢!要不说,还是闺女有办法,也省得我瞎扯八扯了。闺女,你快领着女婿走吧。待会儿小祖宗出来,我就跟他说伯府有事叫你们,你们就先走了。想必这小祖宗也说不出什么。” “闹肚子?有办法?”太史筝迟疑着望向桌案上的茶壶,她似是联想起什么来,“爹,咱家这茶是什么时候沏上的……” “没多久,也就昨天晚上吧。”太史正疆捋捋胡须,没太在意。 什么?昨天晚上! 太史筝还以为这茶只是因为天寒的缘故,所以才凉得快些罢了。 谁知道,能是昨晚的过夜茶。 这老爹还真是心大,方才自己递茶的时候,也不提醒一二。 不过如此一来,太史筝倒是歪打正着,顺理成章地甩开了齐鲤元。 虽然这法子着实有些不道德,但既然事已至此,她觉得还是趁机先溜为妙。只瞧筝赶忙回眸一脸惊愕地拉起崔植筠,大呼:“不得了,郎君快走。” 崔植筠甚至来不及跟岳丈道别,就被太史筝一口气拉出了宅院外。 站在门外,崔植筠回望去这座幽深的庭院,不由得发寒,高高的宅门就像是一张巨口般愈来愈大,他自思量前些时候太史正疆一碗蕈子汤放到了他,今日太史筝竟又一碗凉茶窜了官家。崔植筠道这父女二人当是“盖世无双”,可他还是开口相问:“夫人,我们如此离开是不是不妥?” 太史筝那头却已钻进了车厢。 她答:“这能有何不妥?你且放心交给爹吧,其实往前,十哥最怕他了。” 留下与离开,崔植筠必是选择后者。 他也不想在此多留,他只怕下一个腹里泛江的就是他。 小两口趁着间隙赶紧走了。 等到齐鲤元好不容易自东司出来,已是“人走茶凉”…… 齐鲤元望着空荡的前厅,木讷地看向太史正疆,不敢置信地追问:“舅舅,他们人呢?” “哦,筝让臣给官家您说一声,他们家中有事就先走了。还望官家见谅。如此,官家您瞧,您是今日留在这儿吃饭,还是说……”太史正疆假意客气,实则是在赶客。 齐鲤元又是一阵哆嗦,他伸手指了指后院的方向,“舅舅,朕能不能再……” 太史正疆立刻心领神会,躬身请人往后院去,“官家请便,请便。您可认得路吧?不用臣领着您去吧——” 齐鲤元摆摆手。哪知,他刚抬脚走了几步,竟又折了回来指着桌案上的茶壶问道:“舅舅,您真的确定这是凉茶吗?” 太史正疆闻言望向他手指的方向,有些心虚,“是…是啊,是凉茶……”齐鲤元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他在太史正疆话音落后疾步远走,直奔东司而去。 而后,前厅寂静。 太史正疆上前拎起茶壶,碎碎念叨:“是凉的茶啊。”只瞧他边说,边将凉茶随手一豁泼去廊下,如此这害得齐鲤元腹泻的罪魁祸首,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 桑家瓦子与太史宅仅搁了两条街。 趁着齐鲤元奔个东司的功夫,太史筝已与崔植筠到了潘楼街南,桑家瓦子的入口处。这时间才刚到申时正,瓦子内已是人声鼎沸,叫好声,叫卖声,如江浪翻出棚子来。 太史筝勾着头直往里瞧,她已是按捺不住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只想快些往里去。 可转眸又看崔植筠,这人怎么瞧着一点兴趣也无? 筝便幽幽来到他身边,带着挑弄的姿态同眼前人说:“这位郎君,不知小女子今日可曾有幸与你同游?若郎君愿意与我同游,费用小女子全包,连你小女子也一同包下~” 筝说着从袖中掏出了自己那鼓囊囊的钱袋捧在掌心,一脸笑意。 浮元子这见钱眼开的家伙,这崔植筠还没开口,她倒凑了上前来,“我呢?我呢?娘子我比郎君便宜,娘子包我吧。” 怎么还有人抢活? 筝瘪着嘴从钱袋中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银元宝,搁进浮元子伸来的掌心,打发道:“没你事,玩去吧。” “得嘞。”银元宝实打实的重量压在掌心,浮元子立刻识趣地退场。 终于无人能再打扰他二人。 太史筝便又将炽热的目光投向崔植筠。可崔植筠却望着文人雅士往来众多的瓦子,不知为何忽然退却道:“不若夫人就与浮元子同去,我在马车上等你便好。” 这人什么意思?来这儿是他提议,本是答应的好好,怎能临到跟了如此说话不算话?太史筝听他这么说立刻变脸,愤怒地唤了声:“崔植筠!” 崔植筠被眼前人这么直呼其名,没去作声。 筝便气呼呼地说道:“你们的孔圣人没有告诉过你,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崔植筠,你个小人!难为我还想跟你两个人出来,得罪了十哥。要知道,我就该拉着十哥一起!既然如此,你还等我做什么!你别管我了,你就自己回府去吧,我自己一个人想玩多久就多久——” 太史筝臭骂完扫兴的人,拎着钱袋愤愤离去。 崔植筠愣愣站在原地,他纵使有苦衷,却也不该这般扫兴。那头筝似是越想越气,调过头来狠狠踩了崔植筠一脚,才再次哼声大步走开。 第45节 崔植筠嘶了一声,却不敢高声言语。 他就这么看着眼前人渐渐远去,只是这一瞬,崔植筠才发觉自己或许真是做错了。 太史筝一个人悻悻走进桑家瓦子,在扫试过周遭各色表演的棚子后,特意选了个人最多的杂剧坐了下。 怎么?没有崔植筠她就玩不好了?她偏不,她就要玩的高高兴兴! 谁知,她才刚坐下叫了个闲汉替她跑腿去买了份罐子党梅来吃,就瞧见有人一瘸一拐地坐在了她的旁边。筝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只道是:“你这人,旁边空位那么多,干什么要坐我旁边?” 那人却舔着脸说:“不知娘子可还包人……” 这话从崔植筠口中道出实在羞愧,他垂眸坐在太史筝边上,想道歉却又无从开口。 太史筝带着幽怨的眼神回眸。 她定睛瞧着崔植筠,虽说这人倒是及时回头,但她的气可没那么容易消减。筝将钱袋往袖里一揣,愤声道:“不了,本娘子改变主意了。我现在对你没兴趣了。” 崔植筠见状却将自己的钱袋掏出,轻轻搁在案上,“那不若我来花钱?” 太史筝依旧是不愿理会。 彼时,小两口闹着别扭僵持不下,却被远处几个成群结队的素衣学子注目察觉,只瞧这几个少年在瞧见崔植筠后议论纷纷…… “诶,这是咱们的崔博士吗?” … “瞧着像,不过怎么可能?崔博士不是最讨厌这种地方的吗?” … “是他,原来这被崔博士称为丧志的地方,他也会来啊!走走走,也几日没见了,咱们上去打个招呼。” 几人一合计,竟蜂拥着上了前。 崔植筠一路遮遮掩掩,生怕被同门或是弟子发现,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瞧几个少年站成一排,于太史筝与崔植筠的桌前,作揖问候道:“学生拜见先生,问先生安——” 此话一出,背对着这一排人的崔植筠浑身僵硬不敢回头。 太史筝不明所以望去众人,却得到了同样礼貌地问候:“啊,瞧着这位就是先生新娶的师娘吧,学生拜见师娘,问师娘安——” 如此,这位瞧上去与少年差不多年纪的师娘,在收到众人的问候后,赶忙吐出口中的党梅,尴尬抬手回了句:“你…你们……好。我是你们先生新娶的娘…哦,不师娘……” 第42章 惧内 “哈哈哈哈哈哈哈, 师娘真会开玩笑。风趣,实在风趣。” 几个少年相视一笑,他们本以为像崔博士这样的人, 应是会娶个文文气气, 端方娴静的女子。没想到这师娘不光长得玲珑小巧,人竟也是俏皮中带着点可爱。 几人直呼崔博士深藏不露, 完全看不出来! 太史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跟着转头戳戳崔植筠, 开口问道:“学生与你说话,这先生怎么不作回应?好没礼貌。” 崔植筠本想视若无睹地蒙混过去。 不成想这几人实在热情, 瞧着样子是想躲也躲不掉了。他便回头尴尬地点头示意。 崔植筠觉得这样少年们应是也不会再去纠缠, 谁知几人见博士有了回应,不但没走, 反倒欢欢喜喜围了过来, 这可叫崔植筠更是慌乱。想必几日休沐结束,他必是成了太学中的笑谈。 “先生先生, 没想到您也喜欢来这热闹之地, 不过学生觉得先生也该常来这地方散心游玩。不知先生喜欢什么?学生们常来常往, 对此地熟悉的很,不若让学生们给您推荐推荐——” 几个少年说得高兴, 就没差将崔植筠架起身来。 “其实……”崔植筠望着众人充满好奇的样子, 几度欲言又止。 太史筝瞧着他那为难的模样,似乎察觉到什么忙接去话茬, 替崔植筠解围道:“诶,你们先生哪里会喜欢这种地方?你瞧他那样子不情不愿的, 还不都是我想来,他才勉为其难陪我来的!既然你们对这儿这么熟悉, 不妨与我说说,都有什么好玩的。就莫要为难你们先生。” “嗐,我就说先生平日里常教导我们勤勉刻苦,切勿玩物丧志,自己又怎会……”少年意气风发,各自对了个眼神,便对此事一笑而过。 而后,几人自觉将注意转去太史筝身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起这桑家瓦子中的名家百戏来。 崔植筠总算脱身而出,心下也松懈几分。 只是当他望去那人群包裹中,初次与学生见面便能跟他们打成一团,热情开朗的太史筝,却不禁入了神。他虽然总给人的印象都是温和厚重,但崔植筠实则并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更莫要谈如同太史筝这般明朗绚烂,这或许就是专属于筝的闪光点。 以至于这一刻,太史筝在他的眼中开始明亮。周遭的一切也因此而黯淡。 “哇,大家果然懂得颇多,甚至对曲艺杂伎很有自己的见地。不愧是太学的学子,当是到了哪里都能大放异彩。” 与少年们几番交谈,太史筝不由得感叹。他们这些文人墨客,道是风流,却总能在不同的环境里,感悟到寻常人察觉不到的美感,并声情并茂地表达出来。 筝实在佩服。 跟着扶案起身,筝想要感谢感谢他们能如此慷慨地与她说了这么多,便挥手再次唤来了闲汉,让其跑腿去给少年们一人买了份罐子党梅分别赠予,并且还替他们在这张桌案上点了茶点。 少年们顿时对着个师母好感倍增,连连道谢。 筝却笑着起身,同他们道别,“客气什么?既然你们唤我一声师母,我便也要对得起这个称呼。愿你们玩得尽兴,我与你们先生就失陪了,我们再到别处看看。只是你们千万记得——” “功课不可落下。” “谨遵师母命,先生与师母慢走。”少年们和颜拱手相送。 太史筝抱着小罐装的党梅,回眸给崔植筠一个眼神,崔植筠便乖乖颔首起身与学生作别。但瞧他刚转了身,便有学生大呼:“先生,咱们过些时日,太学再见~” 崔植筠闻言咧咧嘴,拉着他那新娶的师娘速速离开了表演杂剧的棚子前。 此后,待二人走远,几个少年再也憋不住大笑起来,他们眼下已不再说崔博士与平日里的大相径庭,只道原来崔博士是个惧内的妻管严呐—— - 走在各色卖艺的棚子前,太史筝将口中的梅子顺着腮帮转了个圈。她早在走出众人视线后,就将崔植筠甩了开,太史筝心想他这会儿知道主动牵她了?呸呸呸,她才不在乎他这两个甜枣呢! 崔植筠就这么谨慎地跟在筝身后,想上前却又不敢贸然过去。 小两口就这么别别扭扭,一前一后地走。 直到,前边踏索艺人手中的竹竿不知为何忽然猛烈摇摆,眼瞧着将要砸在太史筝的头顶,崔植筠便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筝的后脖领,将人如拎小猫一样把人拎了过来。 这才避免竹竿敲晕筝的脑袋。 可是猛地被人这么一拎,着实叫筝懵了圈,只见她的半张脸都埋进了领子里。 “……” 太史筝回过神,若鲤鱼打挺般动了两下。 崔植筠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竟然在这样的状况之下,贴着筝的耳朵出乎意料地道了声:“谢谢。”筝惊讶着回眸看他,却因为领子的阻隔,只能看到一张模糊的人脸。她道:“崔二郎,你能不能瞧瞧状况,先把我放了……” 崔植筠这才反应过来,松开了紧拽她的手。 一瞬间得到解脱,太史筝抬手顺顺衣领,撇嘴应了声:“呐,你千万别误会啊!我可不是为你,我完全是看在那些学子的面子上,跟你一点关系没有。” 崔植筠微笑着,不论眼前人是不是为他,总也算是解了围。 他便问她:“夫人接下来想去哪逛逛?” 太史筝却一脸不屑,负手远走,“没兴趣了,不逛了,饿了。” “夫人饿了?那我请夫人吃饭。” 崔植筠站在原地去看,他笃定太史筝会回头。果不其然,筝在话音落后眼睛一动,转头又调了回来,“你请吃饭?那馆子任我选喽?你可别再反悔!” “某不敢反悔。”崔植筠此时态度诚恳不少。 太史筝便一仰头遥指向白矾楼的方向,像是要狠狠宰上崔植筠一笔,“那咱们今儿就去那吃。” 崔植筠无甚意见,只道:“但凭夫人做主。” 筝闻言哼了一声,将罐子塞进崔植筠手中,转头离去。 - 小两口步行走到目的地,已将至日入。 黄昏临近不远处的宫墙边,太史筝在五座南北相连,高耸入云的楼阁前停住脚步。彼时,身后的崔植筠已从两手空空,变成双臂乃至腋下都夹着自家夫人一路上购买的东西。 这样的场景,若再叫少年们碰去,定是彻底做实他那惧内的名号。 白矾楼内接客的大伯,热情相迎。太史筝抬脚大摇大摆跟其走了进去,崔植筠也赶忙跟了上去。筝站在金堆玉砌的大堂里,转眸去问大伯,“西楼如今可还叫登高?” 大伯答曰:“自先帝爷言说那楼能望见禁中,已是很多年不叫咱往西楼去了。二位贵人瞧瞧,东楼今日还有坐席,那儿的景色依旧能眺望整个京城,不若咱去那?” 太史筝没作声,她只回头看了崔植筠一眼。 可崔植筠今日做错了事,又欠了份太史筝的人情。他哪还敢多去言语,他仍是那句:“但凭夫人做主。”就不再吭声。 太史筝瞧他那憋屈样,忍不住偷笑。 待到抿了抿嘴,筝便同引路的大伯应道:“好,我们就去东楼。” “得嘞,东楼梅兰阁两位——”大伯的吆喝声回荡雕梁之间,盘旋飞起,又幽幽落下。 在此之后悬桥高登,步步生芳。 暮色低垂的天际,斜阳残照进或明或暗的楼阁。 白矾楼的富丽,昭示着元梁朝的繁盛。 太平之下,是百姓的安居与乐业。太史筝穿梭其中,自由洒脱,当廊下烛灯映上她锦绣衣裳,这不夜的东京城就此开了场…… 第43章 耍赖 东楼之巅对坐, 珠帘随风摇晃。 崔植筠小心卸下太史筝一路买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并规规矩矩摆在案上。 大伯在旁提起茶壶为贵客斟满茶水,瞧着这夫妇二人随口热络道:“娘子真是好福气, 咱在这白矾楼里干了这么些年, 就没见过这么识趣的郎君。您调教的,可真好——” 此话一出, 崔植筠垂眸不语,他继续摆弄着那些东西。 太史筝却大笑起, “调教?啧,大伯我跟你说!你别瞧他现在这样一副忍气吞声的委屈相, 若非是今日不慎被我拿住了错处, 搁往常人家可是对我爱答不理呢!这男人啊,真是多变的很!” 筝说罢环起双臂, 嘴巴撅得老高。 大伯倒茶的手悬停, 他似觉自己说错了话。崔植筠见状面无表情地将话接去,道是:“劳烦, 点菜吧。” 大伯便赶忙顺着崔植筠的话说:“对对对, 点菜点菜。” 第46节 可不等大伯张口为二位贵客报出白矾楼的菜名, 太史筝就猛地一抬手,“诶, 不必。我说你记就好。” 大伯闻言愣着点点头。 筝便振振有词道:“笋焙鹌子, 锦丝头羹,腰子假炒肺, 酒蒸鸡,鲈鱼脍, 水荷虾儿,还有灌浆馒头各一份!其余的也没什么想吃, 他就不用点了,吃我剩下的就行。好了,暂时这些吧。” “大伯,可记住了?” 大伯平日就是做这些活计,自是过耳不忘。 可如此五菜一羹外加主食的搭配,着实叫大伯有些惊讶,他不敢置信地问起,“记住了记住了。可记是记住了,只是娘子与郎君点这么些菜,是还要招待什么客人?那用不用咱给二位换个大些的雅座?” 太史筝摇头应了声:“不啊,就我俩啊。换什么地方?这儿挺好的。” “啊?”大伯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植筠莫名一笑,抬眸同大伯说:“您且按夫人说的去准备吧,这些菜我们吃得下。有劳了。” 言已至此,人家夫妻俩都确认无误,他个酒楼打杂的大伯又能有什么异议呢?他便应声退去,“郎君客气,咱这就命厨房准备,二位稍安勿躁——” 珠帘又动,雅座内只剩下小两口面面相觑。 崔植筠举盏饮茶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筝虽气消三分,却仍执拗地将头偏去窗台外。半晌之后,她终于沉不住气地开口说:“原你临阵脱逃,就是怕被学生发现连你也会去那种享乐之地?可你既然不愿到这儿来,你当初又何必与我提议?难不成就是为了唬我抄经,讨好母亲?崔二郎,你这人一点也不老实!” 崔植筠眼神坦坦然,他看着眼前人的侧脸道了声:“我只是觉得夫人会喜欢,并未想太多其他。谁料今日见瓦子中热闹场景竟临时作悔,是我高估了自己,实在是我之过,还请夫人原谅。我会好好去思己过。” 崔植筠诚恳认错,他也是第一次与除家中女眷外的异性接触相处。 崔植筠自觉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 太史筝闻言耸起的肩头渐渐松懈,她回眸时正巧对上崔植筠的目光,磕磕巴巴地应答于他。 “那…那…下不为例!只是再有什么事一定要与我直说,你不与我讲,我如何猜得透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猜不透你想什么,你别扭,我更别扭。如此,你可记住了?崔二郎!” “我试试。”崔植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太史筝点到为止,也不再与其苦苦纠缠。只瞧方还生气的她,转头就开始哼哼小曲,点算起桌案上购买的东西。 “这对瓷碗是送给母亲的。这套生宣送给明月好了,虽说她上次是得罪了我,但我能看出她人也不坏。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她计较了。再然后……这块松烟墨就赠给三郎。这个领抹呢?则是送给大嫂的,我上次看她那个领抹都旧了也舍不得扔,这个新的好看,就拿去给大嫂。” “还有…这块凤池砚是给你的……”筝说罢抬手怯怯将砚台推向崔植筠,崔植筠茫然望去,“还有我的?” 筝没说话。 崔植筠接过澄泥做得凤池砚道了声谢。 “客气什么?宋明月的仇,我都不记,又何必去记你的?”太史筝笑了笑。 崔植筠没去接腔,他只说:“夫人给大家买了这么多,没给自己买些吗?”筝闻言指了指桌面的另一边,“当然不是,这剩下的就全是我的了。” 崔植筠点了点头,垂眸凝望去桌上的砚台一言不发。 筝却伸手摸着那条要赠予仓夷的领抹,忽然想起昨日发生的事,就沉声问了句:“二郎,我听二叔母那日说大嫂是朱雀门前卖饧糟小鱼的孤女,我很好奇,如此看重门第的伯府,又怎会同意大哥娶大嫂呢?” “你可知他们是如何成婚的?” “大哥大嫂?夫人问这些做什么?”崔植筠不解。太史筝以为崔植筠不想说,便收回伸出的手掌道:“没什么,我不过随口问问。郎君不知道就算了。” 崔植筠仔细将筝送的凤池砚收起,为她找寻起记忆中关于仓夷与崔植简的旧事。 “知道是知道些,只是不过是从吴婶她们口中听来的,大抵是真假参半,我可以与夫人说说。夫人也只听听便好。” 太史筝点了头。 崔植筠便与她说:“应该是四五年前,父亲给大哥许了门亲事,对方是同为翰林学士沈家的四娘子。按说在我们这样的世家,亲事本就是父母命,媒妁言。可大哥自小就不是个愿意听从父亲的儿子,就连当年他选择习武,乃至后来考进武学,分去殿前司当值,都是背着父亲所为。” “父亲为此是雷霆大怒,几乎要将大哥赶出家门。好在妾母苦苦哀求,父亲这才作罢,只是罚了些家法。” “立业之事不听家中安排,父亲还能暂且不去追究。” “可这成家,关乎伯府脸面的事,大哥竟再一次忤逆长辈,公然与父亲作对,在母亲派人去沈家说亲当日,领着咱们的大嫂来到家中,言说此生非大嫂不娶。若是家中不同意,他也只有以死相抵。我隐约记得这事闹得很大,只是我向来不问这些,母亲也不叫我多参与。所以,我也只知最后好像是祖母出了面,压下了这事。大嫂也就是这么嫁给了大哥,嫁进了伯府,只是家中并未给其举行婚礼罢了。” “至于再多的,我就无从知晓了。但自那之后,大哥与父亲已是很多年都不曾说过话了。” 怎会如此?这简直与太史筝所见的崔植简大相径庭。 那日的他对待仓夷的态度,简直就是个懦夫! “真没想到,大哥当年还挺勇敢的。”筝咧咧嘴,若是从别人口中听闻这些话,她一定觉得对方在坑骗她。可这些话一旦被崔植筠说出,就觉得觉不可能是在作假。 如此,她便更加好奇发生在仓夷与崔植简身上的故事了。 夜色笼进东京城,彼时元梁灯火正浓,阁楼的风撩拨起筝的头发,她眺去远方星星点点的人间,这样开口同崔植筠问道:“那二郎,你说既然大哥当初那样笃定,所以他是爱大嫂的对吗?” 太史筝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崔植筠却亦如她般迷惘。 爱吗……他似乎很难在他们身上看见相爱的模样,一切都是那样循规蹈矩,没有棱角。可事实上,崔植筠从未见过真正相爱是何种模样。 他只道:人和人都是不同的个体,那么爱应该如何去定义?爱可以去定义吗? 崔植筠摇了摇头,“我说不好。” 筝却笑着自顾自地念了声:“或许是爱的吧。”只是我们置身事外罢了。 人啊,真是矛盾。 思量间,碟碟碗碗盛着喷香的饭菜端上桌案,太史筝便暂时抛开那些纠结,欲用欢愉的心去对待这满桌的珍馐。崔植筠亦陪她,安安静静地享用起这传说中来自白矾楼的美味。 席间,二人除却短暂交流了几句饭菜的味道,就再无甚攀谈。 一直待到太史筝吃饱搁筷,桌案上的饭菜被一扫而光,这场专属于二人的短暂约会才将将接近尾声。崔植筠挥手换来大伯,却在得到账单那刻,脸色突然煞白…… 只瞧太史筝今日这一顿,竟足足吃了他在太学半个月的正俸。 “郎君怎的?是有什么不对吗?” 筝无辜望向对面迟疑地崔植筠,崔植筠却盯着手中的那张可以收取他半月正俸的白纸,微微发颤。大伯见状也跟着相问:“郎君,请问您是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崔植筠皮笑肉不笑地掏出钱袋,向大伯递去。 大伯抬手拿过,谁知抓了一下没拿走,抓了两下不松手。这人长得人五人六的,难不成是想吃白食?大伯急得抓耳挠腮,好在太史筝出言提了醒,“二郎,你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崔植筠这才回神不舍地送去了钱袋。大伯生怕眼前人反悔,赶忙将钱点罢揣进衣袖,笑着送客,“钱数刚刚好,咱这就去忙了。您二位请便,好吃常来——” 太史筝点了点头,站起身捋了捋裙摆,“行了,吃饱了,咱们走吧。” 崔植筠听后却只怔怔起身,麻木地拾起桌案上的东西夹进怀中后,一声不吭地向外走去。筝望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一脸疑惑跟了上去,可无论筝怎么在崔植筠背后戳他,崔植筠都没有反应。 太史筝犯了难。 这一顿饭怎么就给人吃傻了?随后走到拐角处的悬桥,筝似恍然大悟般冲身边人说道:“啊!崔植筠,你不会是在心疼请我吃的这顿饭吧——” 崔植筠幽幽走过太史筝身边,丢下一句:“我没有。”如失魂般远走。 “你就有!”筝也追随而去。 崔植筠还在辩解:“我没有。” “你就有。”筝仍是不肯放弃。 于是乎,两个人就这么在循环往复中,走出堂皇的楼阁,渐渐融进熙攘,朝着来时的方向步步行去。 - 随后,在一条长街的街口,停着那辆回家的马车。 太史筝许是与崔植筠辩论累了,竟扒着崔植筠的手臂,一路被他拖着来到了车前。浮元子见到主家高兴挥手,三两步便上前相迎,等她接去崔植筠手里的东西才开口问道:“娘子你说,你与郎君这是偷跑到哪玩去了?” “我们啊——”筝卖着关子,依旧拽着崔植筠不松,浮元子竖起耳朵去听,却只得到一句:“这是秘密,不告诉你。” 小两口便登了车。 车厢外,浮元子抱着东西,气得跺了跺脚。 车厢内,太史筝心情大好,靠着车窗打了个哈欠。 此时,崔植筠望着对坐的人,眼神不再生涩。筝的眼皮却在马车行进后,打起了架,路途颠簸叫她的身子摇摇摆摆,脖子上的脑袋更是不听使唤地左右打转。 一圈,两圈,三圈。 崔植筠抬眼看着,就好似在看她的脑袋能何时,在何地落下来。 终是在第五圈后,筝不负崔植筠所望,脑袋准确无误地朝他身前的正中处砸来,若非崔植筠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今日那延续伯府希望的梦想,就要再次惨遭重创。 说时迟那时快,崔植筠将双掌叠在腹前,稳稳截住了太史筝的脑袋。别瞧眼前人脑袋不大,劲倒不小。 崔植筠捧着筝的额头,无所适从。 他顾盼着想要唤向窗外,却被突如起来的颠簸打乱。太史筝便不由自主地落进了崔植筠的怀里,筝也因此被颠醒,只见她迷迷糊糊望着眼前这个怀抱,懵了半天。 崔植筠本以为她会自觉离开。 不成想,太史筝却在哪里醒来,就重新在哪里睡下。 任凭崔植筠怎么推,都再难推开。 “太史筝,我知道你醒了,起来。”崔植筠扒了扒太史筝的手臂。太史筝却紧闭着双眼躲在崔植筠怀中直道:“没有。” “没有?那你为什么在说话?!”崔植筠沉声质问。筝却答曰,“我说的是梦话,你听不出来吗——’ “……” 泼皮无赖。 崔植筠实在无可奈何,只得放任怀中人肆意而为。 他环手悬起手臂,不去触碰太史筝分毫,就是他最后的反抗。筝却慢慢将屁股挪去了崔植筠身边,把他当做是个香软的垫子,趁着睡意沉沉睡去。 只是待会儿到家了该怎么办? 后来,马车的颠簸愈来愈小,直至在伯府外彻底停止。伴随着车夫的吆喝声,崔植筠这才狠狠点了点太史筝的脸蛋,指望着人能自己起来。谁料,太史筝伸手将脸捂住后,就不再动弹。 “到家了,快起来。不然我就起身了,摔了可与我无关。”崔植筠忍不住出声警告,只瞧他说着便假意抬了抬腿。 如此,太史筝才猛地坐了起来,她望着眼前人不满道:“好啊——你今天用得着人家,就叫人家夫人。用不到了,就开始直呼其名。崔植筠,你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到家了不下车,你想如何?”崔植筠无解。 她怎的恶人先告状? 想怎样? 太史筝闻言两眼一眯,“哎呀,走不动了,就劳烦夫君背我归去吧。” 第47节 “你。” 那日崔植筠是看在她罚跪的份上才勉为其难背背她。今日太史筝是溜街串巷来去自如,何来走不动一说?再说了,崔植筠今日是歉也到了,理也赔了,饭也吃了,半个月正俸也没了。 岂能叫她这般得寸进尺! “不背。”崔植筠难得硬气一回,转了头就往车外走。 不曾想,论耍赖他还比太史筝嫩了点,但瞧他前脚刚在车前站稳,身后人就从车架边挂上了他的背来。惹得伯府前来迎接的使人,异口同声咦了一声。 崔植筠瞬间无地自容地小声跟筝说:“这么多人看着,你快下来。” 筝偏言:“我不下,你背我合理得很,我不信谁还能说什么!且你不是已经背过一回,你还怕个什么?二郎~你就背背我!不若咱俩在这儿被人一直看着,还是你背着我速速离开,你自己选一个。” 这两个显然都不是很好的选项,可崔植筠抬眼扫过门前,只得被迫选择后者。 使人瞧他熟练地背起媳妇,连连发笑。 如此,看着这个成亲前清傲持重,拒人千里的翩翩郎君,变成这样,众人只道:情爱当真叫人“自甘堕落”。 而后行入无人的角落,崔植筠想着终于能松口气,却不想身后竟传来一个叫他与太史筝都为之胆寒的声音:“植筠媳妇,我儿才好几日,你,你这又是要造反呐——” 第44章 贴贴 喻悦兰心疼儿子的声音溢于言表, 她就差没给筝从崔植筠背上薅下来。 崔植筠背着媳妇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跟喻悦兰相处了二十年,到现在都还没摸清楚她的脾气。他这母亲就像是个变幻莫测的云, 时而晴朗, 时而阴郁。实在阴晴不定…… 不若就当没听见? 崔植筠心下飘出一个念想,他竟也学会了筝的无赖。 太史筝却一脸惊慌地拍了拍崔植筠的脖子, 轻声道:“郎君,快快。快放我下来。” 只是她这样子被喻悦兰瞧见, 实在让人误解:“植筠媳妇,你跟我儿说什么了?你还敢打我儿——二郎?儿啊, 你可听到娘说话?是不是你媳妇她威胁你了?娘在莫怕, 你快把人放下来。” 婆媳两个一台戏,他不敢想今日又该唱哪一台…… 为了小事化了, 崔植筠只得扯些慌来制止这锣鼓开腔。瞧他无奈将筝放了下来, 跟着不等人站好,就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同喻悦兰解释道:“母亲误会, 我与内子今日无事回岳丈家, 不想临出门前内子崴了脚, 儿子这便顺手背着内子回来。一切事出有因,并非是母亲所说的威胁。” “真的?” 喻悦兰听儿子这么说还是不肯相信地朝太史筝瞧了瞧, “那崴的是哪只脚啊?” 崔植筠闻言与太史筝相视一眼, 坠了坠她被自己拽住的左手,崔植筠本以为与太史筝该是有些默契, 不成想一开口是半点默契也无……可如此又怎么不算做一种默契呢? “左脚。” “右脚。” 喻悦兰似有不悦般眯了眯眼,“到底是哪只!” 谁知, 崔植筠刚想开口,就被她给拦了下, “二郎你不准说,植筠媳妇,你来讲——” “回……回婆婆的话,我……我是先崴的左脚,后崴的右脚。两只都给崴了。”筝说罢依着崔植筠装得有模有样,喻悦兰却用她那熟悉的疑问句,带给眼前人很强的压迫感,“都崴了?” “啊…只是右脚严重些。不过婆婆别担心,回去歇歇应该没什么大碍。”筝眼神飘忽,最后落在崔植筠身上。 担心?喻悦兰才不担心她。 崔植筠回望去太史筝的眼神,大抵明白她那意思,赶忙扶着她转移了话题,“是,内子休息休息应无大碍。只是母亲这么晚还未回房休息,是有何事?” 喻悦兰忽被儿子这么问,竟也想不起自己要去做什么。她偏着头去问傅其乐,“其乐,我这是要作甚来着?”傅其乐倒是一脸急切,“大娘子,您给忘了?是老太太叫您过去……” 当是山外有山,婆外有婆。 此话一出,喻悦兰大呼:“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瞧她急得忘记方向,却还不忘跟崔植筠说:“我儿,时候不早你快些回去休息。娘还得去趟福寿阁,就不与你多讲。傅其乐,快快,快走。别去晚了,叫三姑奶奶在老太太那胡说——” 傅其乐望去喻悦兰慌忙身影,无奈指了指东边,“大娘子,福寿阁在这边……” 喻悦兰闻言这才慌乱地从西边折返回来。 太史筝看着喻悦兰焦头烂额的样子,赶忙高声相送:“婆婆夜深,路上小心——” 崔植筠却不作声。 待远处影子拉长,又消失在院墙外,崔植筠才不再做戏松开了太史筝,接着一言不发转了身,崔植筠举步远走。筝疑惑着抬眼看去,“你怎么就走了,不管我了吗!” 崔植筠没搭理她,筝便故作一瘸一拐疾步跟去。 太史筝来到崔植筠身边就开始叽叽喳喳道:“崔二郎,你都说我崴脚了,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行,我瞧你就是想趁机把我甩下对不对?” 崔植筠猛地停下看向身边的人,筝被她弄得一愣,也随之停下。 可崔植筠就着月色望着太史筝一言不发。 “你……干什么?” 筝无所适从地皱了皱眉头,崔植筠却说:“不干什么,我在听你说话。” “……”筝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崔植筠如今也学会了用她的方式来对付她。谁知,太史筝这个纸糊的猛兽,立刻便蔫了下来,连连败退道:“我不说了,走了走了。太晚了,我困了,该回去了。” 筝闷头跑开。 崔植筠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缓缓抬起头,背过的双手错叠在身后,只瞧忽明忽暗的灯火中,望不清他眉目是喜与悲。 余剩下的只有几分深邃。 - 银竹雅堂的门跟,有人鬼鬼祟祟猫在墙边,叫疾步走来的太史筝望见蹑手蹑脚上了前,“喂,你个宋老六,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你该不会已经明目张胆到,亲自为你那小报取材,而趴墙根来了吧!” 筝不敢置信地捂起嘴巴,跟着倒吸了凉气,“哇,宋明月,你好毒的心。” “哎呀我的妈,吓死我了。” 宋明月第一反应被筝吓了一跳,这人怎么走路一点声没有? 等到缓过神,她琢磨起筝的这番话,赶忙辩解道:“不是,不是,可不是二嫂你想的那样!我虽然很喜欢写小报,但我还是有职业操守的,岂能跟你说的一般?我来是——” 她还有职业操守?见鬼! 宋明月话说一半,停顿不言。太史筝纳闷着回眸看去,原是崔植筠到了门外。 筝撇嘴不理。 崔植筠也没看她,只道了声:“植筹媳妇,怎么在这儿?” 柔和清朗的声音绵绵入耳,太史筝转头瞧着宋明月竟然开始有些扭捏,但听宋明月垂着头怯怯应了声,“二哥哥……” 二哥哥?叫我就二嫂,到他就成二哥哥了?筝瞪大双眼一脸地不敢置信。 这崔植筠是拿着她什么把柄了? 可其实宋明月并非它意,她只是每每见到崔植筠,就会想起往前的事,一想起往前的事,她就开始不好意思面对崔植筠。 太史筝见她这样,歪着脑袋戳了戳身边的人,“植筹媳妇,你倒是把话说完啊?” 宋明月现状却握住太史筝不安分的手指头,抬眸冲崔植筠轻声说:“那个……弟媳是来跟哥哥嫂嫂讲,这不明日就是立冬了。崔老三那个傻货叫我来请大房的哥哥嫂嫂,到银杏阁围炉煮酒。崔老三说一年就这么一回,正好碰上二嫂新进门,叫着大家一块热闹热闹。” “不知二哥哥可有空闲?” 宋明月说着,筝在旁伸着手指甩了甩,也没挣脱开她的束缚。 崔植筠闻言无甚多余的表情,他没急着回应宋明月,而是将目光落向了太史筝。 筝此时放弃挣扎被宋明月握住的手指,开口应道:“围炉煮酒,好啊好啊。你二哥哥都快闲出屁了。去,我们一定去。” 得到媳妇的首肯,崔植筠这才同宋明月说:“那就有劳弟媳与三郎说一声,我们明日赴约。” “好的,二哥哥,我这就给那傻货说去。那……二哥哥,我告辞了。” 宋明月说罢终于松开了太史筝。 筝在旁举着发胀的手指,可怜地吹了吹。宋明月却羞答答地转身离去,惹得筝不由得望去她那做作的背影,半晌也不带动弹。 彼时,崔植筠立在门廊,忍不住开口道:“你还不准备回去吗?” “回回回。”筝回过神朝他走去。 可刚跟崔植筠跨过们,太史筝便忍不住好奇地问:“欸,二郎,你说这围炉煮酒大哥会去吗?” 崔植筠不解她缘何如今对大哥这般感兴趣,便只摇了摇头。 筝见状眼眸一转,欢喜地跑进卧房,“不管了,我也好久没有围炉煮酒了,还真有点期待!崔二郎,我今日要早些沐浴,早早睡觉。你可切莫跟我抢——” 崔植筠轻哼一声,慢慢走上前去。 太史筝却又抱着换洗的睡衣,风风火火从卧房跑出,差点没给崔植筠撞在门上。 - 后来,小两口一个在浴间哼曲沐浴,一个坐在卧房看书泡脚,二人是安安静静,互不相扰。 崔植筠十分珍惜这份难得的独处。 他就这么沉在书卷中,忘乎所以,就连外头有人推门进来都没察觉。太史筝便擦着湿漉的头发无言来到崔植筠面前,看着他那专注的模样,又自顾自地搬来一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这时间,崔植筠仍未对书外的世界有所过问。 太史筝在坐下后,盯着崔植筠脚下那散发着热气的木盆看了半天,竟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脚伸了进去。 冰与火的交融,不同与往日的肌肤相亲。 崔植筠不可能再对这样的触感置若罔闻,他猛地将书卷从面前拿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垂眸赤脚踩在自己脚面上的人,惊呵道:“太史筝!你在做什么——” “泡脚啊?”筝抬起头,满脸无辜,甚至还用脚搓了搓崔植筠的脚面。 崔植筠的两眼茫茫,“你不是才洗过,为何还要这般!” 筝答曰:“是洗过了啊,可我看你泡的很舒服,也想试试。不可以吗?这盆水这么多,多我一个也不多啊?” “把脚拿出去。”崔植筠压着羞意厉色道。 筝却微微一笑,伸手压住自己的膝盖,紧紧踩着崔植筠无赖了句:“崔二郎,我告诉你,我不,我就不!” 第48节 第45章 立冬 立冬, 万物收藏。 太史筝早起坐在明朗的窗前,托着脑袋朝外发起了呆。当清晨带着些许寒意的风钻进脖领,筝又不由得缩了缩头。彼时, 吴婶抱着锅簰路过窗前, 随手抓起自己晒好的肉干,在筝面前晃了晃。 太史筝的眼睛就不自觉地跟着转了转。 而后, 筝乖乖将手伸出窗外,吴婶便把肉干轻轻搁进了她的手中, 开口相道:“娘子一大早在这儿发什么呆?” 筝嚼着肉干转眼看向外头的人,她答曰:“吴婶我在想老人们都说立冬晴, 一冬凌;立冬阴, 一冬温。你瞧今天这天晴朗得很,看来今年的冬天应该会很冷吧?” 吴婶闻言一笑, “嗐, 这些老话,说得再顺。都抵不过老天爷的阴晴不定——娘子还是不要操心这么多, 再冷的天, 老奴也一定把屋子里的炭火给您和二郎君烧得旺旺的。” “吴婶真好, 您这肉干也好——”筝笑嘻嘻地夸奖起窗台外的老妇。 吴婶听了心里高兴,连抓了几把肉干塞进了筝的手里, “好吃娘子就多吃点, 肉干啊,管够。” 可等她转头刚想迈起步子, 就又回头问了声:“诶?我听二郎君说,你们今儿不是要去三郎君那围炉煮酒?怎么这时候也不见动身?” 筝听罢叹了口气, “咱屋这个犟驴,大抵是因为我昨儿晚上得罪了他, 今儿竟然天没亮就跑去书房到现在也没出来。我也不敢去叫啊,只怕人家还在生我的气,惹着了可不好。” 吴婶瞧这小两口如今还真是熟络了,都会闹起别扭了。 她便笑了笑,“二郎君如何能生您的气?不若叫老奴去帮您喊喊二郎君?” 太史筝闻言刚想说不用。西屋那边的门就在此时推了开,只瞧崔植筠一身素色衣袍神清气爽地朝她们走来。吴婶见他这副样子纳起了闷,这便是娘子说的“犟驴”? 可没瞧着有什么异样啊…… 崔植筠来到窗前,太史筝没好意思抬眼看他。崔植筠却先开口道了声:“时候不早,走吧。” 如此寻常的口吻,叫太史筝有些惊异。 吴婶斗胆插了句:“郎君,您今儿怎么这么早便在书房?是有何事?” 她就像是太史筝的嘴替,筝不由得举目看去。 崔植筠答曰:“没什么别的事,只是今早猛地想起过几日上值,还有些疏漏,便趁着没忘赶快整理整理。怎么了吗?” 得,小两口误会了不是? 吴婶得到答案将目光投向太史筝,筝不好意思地笑起,原是她多想了。难料,素来心直口快的太史筝,如今面对起崔植筠竟也有没长嘴的时候。 “没什么。您二位不是要去银杏阁?去吧去吧,别误了时候。”吴婶说着转身走了。 崔植筠瞧着她离开的样子,一头雾水,“她这是怎么?” 太史筝抓着肉干走出屋外,装作无事道:“吴婶怎么了?没怎么啊?行了,咱们走吧。” 崔植筠虽对这二人的行为有些奇怪,却也没再多问跟着太史筝往院外走去。路上,太史筝邀请崔植筠尝尝吴婶做的肉干,崔植筠只摇头说不吃。 二人便再也无话。 银杏阁离银竹雅堂不远,绕过银剑居就到,可等小两口并肩走过银剑居外,竟恰巧碰上仓夷与正值休沐的崔植简牵手从院内出来。还是崔植筠最先瞧见,开口恭敬唤了声:“大哥,大嫂。” 筝跟着抬眸,瞧见二人亲昵模样,差点没把嘴里衔着的肉干掉在地上。 她怔怔随崔植筠说:“大哥…大嫂……” 仓夷见到来人,有些拘谨,她心里打起了鼓,慌张着想要松开被崔植简拉着的手掌心。谁知道,崔植简竟拉她拉的太紧,叫她毫无挣脱的力气。 仓夷便只得羞涩地站在崔植简身后,怯怯地点了点头。 这是个什么情况?这人谁啊!大哥被人夺舍了?太史筝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又抬头看看西边的天,确定今日的太阳不是打西边,这才回眸看向地面。 这时间崔植简开口说话,“二郎,二郎媳妇。你们可是往银杏阁去?” 崔植筠回了声:“是。” 崔植简便邀着小两口一同前去,崔植筠与筝相视一眼没有推辞,这四个人就一块动了身。 前头仓夷与崔植简安静行路,后头太史筝一直保持着副震惊的神情向前看去,可她看了一半却又回眸跟崔植筠说:“崔二郎,你看人家大哥和大嫂好不恩爱,我也要牵手。” 仓夷在前闻言,又缩了缩脑袋。 崔植筠却撇了一眼太史筝那油光发亮,甚至带着肉香的掌心拒绝道:“吃你的肉干,自己走。” 话落,崔植筠远走。 筝在原地望了望自己的手掌,嘁了一声,又跟随而去。 - 几个人一行来到银杏阁,可隔着老远就听见院中吵闹,这一听便是宋明月与崔植筹的声音。只闻宋明月先开了口:“崔老三,你个傻货。叫你燃个炭,你都点不着,半天人都快来了。你是准备叫大家围炉煮不了酒吗?” 崔植筹一听这话必是许多不满,回嘴吵架也是必然,“来来来,你来你来。宋老六,快叫我看看你的能耐——” “行,崔老三,我若点着了,你就完了!”宋明月毫不示弱,拎起火钳就上了前。 如此,院外站着的众人,便也不敢轻易进去。 可半晌过去院内没有动静,只是传来两人剧烈的呛咳声,崔植简便回眸跟小两口说:“算了,咱们还是进去吧。免得一会儿他们再出什么岔子。” 崔植筠与太史筝点了头,无甚异议。 几个人就一块进了门,这时候崔植简仍牵着仓夷的手。筝跟在后头,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崔植筠转眼瞧见她这鬼迷日眼的样子,忍不住道了句:“烟呛着你了?” 筝闻言摇摇头,自说自话道:“怪,太奇怪了。” 崔植筠没太听懂,就没去搭理。 等到几人来到廊下,只瞧宋明月和崔植筹一抬头,两张被熏的乌漆嘛黑的脸展露在众人面前,太史筝果然是第一个忍不住大笑的,崔植筠见状尴尬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崔植筹却又望着宋明月的脸大笑起来,“宋老六,咱两个彼此彼此啊——” “呸,要不是因为你,我能这个样子。当然崔老三,你也没好到哪去!” 宋明月闻言气的丢了火钳。仓夷忍着笑意,赶忙劝解起二人来,“行了明月,你们俩就莫要置气了。快进屋去好好洗洗,这儿就交给我们了。” 宋明月见状应了声:“那就麻烦大嫂了。”是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崔植筹跟着想要进去,却又吃了个闭门羹。 他便站在廊下尴尬地笑了笑。 这下仓夷总算能松开崔植简的手来到炉火前,崔植简则站在一旁相问:“需要帮忙吗?” 仓夷摇摇头,瞧她手法利落,做起活来丝毫不拖泥带水。没一会儿便将三郎夫妻俩头疼的炭火点燃,筝不由得在院中拍手叫绝,“大嫂好厉害!您怎么什么都会做,真是无所不能!” 崔植筹也在旁附和,“大嫂嫂果然是大嫂嫂。” 仓夷被这二人夸得不好意思,赶忙伸手摆了摆谦逊道:“哪里哪里,只是些寻常的粗活,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 宋明月洗罢脸,从屋里出来,塞着崔植筹就往屋里赶,“快去洗你的脸,别在这儿丢人了。” “哦,好。”崔植筹笑了笑,转身溜进了屋。 太史筝将目光移去,想这三郎夫妻俩也是有趣,方才还闹着脾气。 这不一会儿便又能不计前嫌了。 宋明月到一边端起酒壶搁在炉子上,顺便招呼起众人来,“各位哥哥嫂嫂。都别站着了,快坐着暖和暖和。” 几人闻言相识一眼,纷纷坐在了廊下搁着的软垫上。 崔植筹后来从屋内归来,还给女眷拿了几张毯子以防受寒。等筝接过毯子,笑着道了声谢,便将自己与崔植筠盖在了一起,“来吧,为妻大方,就勉为其难和你盖一盖。” “我不冷。”崔植筠让了几分。 太史筝却言:“不,你冷。” 崔植筠摇摇头不甚理解,倒也没再多推辞。 视线移去炉火边的其他人,相处方式也是各有千秋。但见崔植筹自己往宋明月的毯子底下钻了钻,竟被人一脚给踹了出去,谁知崔老三根本不甘心,如此多钻了几次,最后还是孤零零坐在了毯子外边。 仓夷那边,崔植简看着那块头就抗冻,整个人跪坐在垫子上气势汹汹,倒显得一旁窝在毯子下的仓夷更加娇小。仓夷瞧着气氛,硬着头皮说他,“大郎,你别这么坐着,怪拘谨的……” 崔植简转过头一脸凶相,却只应了声:“哦。”便又松下身子,盘坐起来。 宋明月随手抓起一把竹筐里的花生大枣铺在火炉上,掉落的碎屑在火中细细炸开,冬日的美好就在这火焰之间尽显,她烤着冰冷的双手,开口玩笑道:“我瞧大哥这势头,此番不是来围炉煮酒,是来参加会盟的。” 气氛缓和,众人笑了笑。 此时已临近晌午头,瞧着空腹饮酒也不是太好,宋明月便又转头问向崔植筹,“叫你准备的饺子馅和面剂子可准备好了?这可不能再掉链子,不然咱俩今日准备的小聚,岂不全垮掉?往后哥嫂们谁还敢来?” 筝这会儿已经懒懒靠在了崔植筠的肩头,热乎乎的脑袋贴着他直冒热气。崔植筠正身直立,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也不好意思将人推开。他也只好任由其这么靠着自己。 可这人哪来这么大火力…… 筝却看着宋明月想,这么和和气气地说话不也挺好?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这两口子倒也绝配。 崔植筹那边应声而答:“准备好了,准备好了。都是厨房准备的,我只是动动嘴皮的事,还能给忘了?那岂不痴傻!” 宋明月呵了一声,道是:“你以为呢?” 仓夷听闻疑惑相问:“饺子馅和面剂子?三郎,明月,你们是要作甚?” 宋明月这才转过头回话道:“今日立冬,当然是吃饺子啊?” “吃饺子?不应是厨房包好送来吗?你难不成要让我们自己包啊?那我先声明,我只会吃。包的话也不是没试过,只不过十个饺子下锅,出来的时候却是一锅漏了馅的肉汤面片……还是不要让我浪费东西了。” 筝说罢非常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惹得崔植筠扶额不语,众人哄堂大笑。仓夷接去话茬,“那我来包吧,这些东西我做得了。” 宋明月摇了摇头,她平等地扫视过在座的每一位儿郎,“不不不,今日咱们女眷谁也别去沾手,大嫂也不准帮忙。今日长辈们也不在,这包饺子的事,就交给他们这些男人去做。总是咱们干活,不能惯他们那臭毛病。时候也不早了,崔老三与哥哥们就忙起来吧,我也没什么奢望,只要能叫咱在日跌前吃上就行——” 宋明月说罢就懒洋洋地靠在屋门前,不再去看廊下那几张错愕的脸。 筝噌的一下从崔植筠身上起开,一脸质疑地看着他,“崔二郎,你肯定跟我一样只会吃的对吧?” 崔植筠回望去,“倒也不至于与你一般。” 太史筝的五官拧做一团,她只怕今天吃不上午饭。但筝转念一想怎么也不能打击人家,自己还是得指望着崔植筠吃饺子,便又立刻换了种态度,“是也,二郎比我聪明。那二郎你努力,切莫饿着我了。我想吃饺子,多谢。” 筝说罢就挪去宋明月身边,倚靠在了门板上。 而仓夷呢?她就是个劳碌操心的命数,瞧着她那担心样,是恨不得一个人将活全部拦下。崔植简却不等她言语,起身面无表情朝院中摆放的面案走去。 可崔植筹倒乐观,他好似很愿参与,“走吧走吧,二哥哥咱们也过去——” 崔植筠无言起了身。 如此,崔家大房的三个男人生平第一次站在了面案前。只瞧三人面面相觑,崔老大一个眼神,崔老三便心领神会地将面杖神圣递进他手里。 第49节 而后,崔老大就是一个单手擀面的大动作,但闻刹那之间,四散飞腾的面粉还未落尽,面杖竟咔嚓一声在未擀开的面剂子上断成两截。 崔植筠诧异地望向两人,太不靠谱。 看来,想叫太史筝吃上饺子,还是得靠自己…… 第46章 饺子 “大哥哥!这可是弟弟我, 用从少府监拿回来的边角料连夜做的榆木面杖,你怎么就给我用坏了——你赔我!”崔植筹一声惊呼,拿着被断成两截的榆木面杖委屈起来。 崔植筠在旁若无其事地研究起饺子是什么馅。 他深知别瞧这兄弟俩一母同胞, 却是从小不对付到大, 索性便任他们去。果不其然,崔植简瞧自己落了埋怨, 转头就怼起他这小弟来。 “臭小子,你这不就是两块榆木疙瘩?我赔你什么?” 那边兄弟俩闹起矛盾。 仓夷却在廊下赶忙相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是一直观察着这兄弟三人的一举一动, 心没一刻落定过。等仓夷说罢掀开毯子欲起身过去,却被宋明月拉住, “唉, 大嫂。不许去,你管他们呢!少操会儿心能怎的?今日你就给我休息。” 筝也在旁附和, “是啊大嫂嫂, 干成什么样是他们的事,您快歇着。” 可仓夷哪里能跟这两媳妇一样心大? 她若不去看一眼, 怕是坐立难安。仓夷便央求道:“我就只去瞧一眼, 就瞧一眼。” 宋明月与太史筝瞧她那样, 也拧不过,就只许她过去看一眼便好, 其余的不可相帮。 仓夷闻之连连应答, 转过头就往面案走去。余剩筝与宋明月这妯娌俩,相视一笑, 慵懒地靠在有光照来的廊下。至于仓夷真的帮?还是不帮?她俩就不再过问了…… 此刻,冬日的暖阳晒在身上, 筝与宋明月躲在毛茸茸的毯子里,好似恩怨消散, 再也没了那日的剑拔弩张。宋明月抬手抓了把烤得香喷喷的红枣递给太史筝,筝缓缓接过道了声谢。 俩人屏蔽掉外界所有纷扰,安静地咀嚼起手中的红枣来。 待到不经意问起身边人,筝说:“宋老六,这几日怎么不见你的小报有动静?” 宋明月歪着头懒懒打了个哈欠,捧来一杯热茶饮下,她回答时声音轻轻的:“不写了……我爹叫我安分点。他说要是敢得罪你,开罪了太史家,然后被崔家抓住错处赶出来,就扒了我的皮。” 宋明月说的云淡风轻,太史筝却吓得不得了。 筝直呼:“哪里有这么严重!我们家也没那么吓人吧?我爹不过就是个爱做饭的老头。再说了,就算是他们想赶你出来,三郎也绝不会同意的。你可别瞎想!” 宋明月闻言笑了笑,她想这太史筝一点也不像那些名门贵女爱拿架子,竟然还挺可爱的。宋明月便故作嗔怪道:“二嫂,可不是我瞎想,你难道瞧不出来?这崔老三巴不得趁机换个媳妇呢!他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筝摇摇头,连连说不可能。 宋明月却大笑起,筝这才觉得自己上了当,愤声道:“宋明月,你敢骗我——” “哪里有骗你!我爹真的说如果我被赶出去,是要扒了我的皮呢!”只是崔植筹要换媳妇却是万万不可能的,别瞧这两口白日里打得火热,到了半夜,崔植筹做梦喊得可都是宋明月的名字。 他又怎么可能愿意宋明月被赶出去?宋明月也是因为有了崔植筹这份底气,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妯娌俩人在廊下吵吵闹闹,面案前兄弟们的纠纷还在持续。 - 不过好在是仓夷的到来,叫气氛缓和不少。 她在了解罢事情原委,看着崔植筹手中断开的面杖,不好意思地赔礼道:“三郎,别生气。你大哥向来笨手笨脚,哪里做过这样精细的活,不若嫂嫂再陪你个枣木的?就是没你这个榆木的好……” 崔植简一瞧仓夷低着姿态为自己赔礼,立刻言说:“赔什么赔。臭小子私拿监内的东西,他还有理了?” “不赔就不赔,但是大哥哥不要乱扣帽子!这是边角料,是要废弃了的,何况不止我,我们判监事自己也拿了的!”崔植筹撇了撇嘴,一不小心就出卖了上司。 仓夷见状扯了扯崔植简的袖子,示意他别乱说话。 她刚想安抚二人,岂料崔植筠却端着馅料幽幽朝仓夷插话道:“你们且慢。大嫂,我想问问,您可知这饺子是何馅料?我实在是有些不分?” 仓夷被他弄得一愣,其余兄弟二人也纷纷朝他看来。 可既然二郎发问,她这个做大嫂的也不好不答,仓夷便看了看馅料应了声:“瞧着这盆应是葵菜索粉鸡蛋的,你那手边的应是莲藕猪肉的。” “原是如此。”崔植筠点点头。跟着随手从面案边掏出一支一模一样的面杖,他若无其事地边擀起剂子,边同众人说:“我没什么事了,你们继续。” 可愤怒激动的情绪被猛地这么一打断,崔植简是看着崔植筹几度抬了抬手,张了张口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高,崔植筠实在是高。 兄弟二人再也闹不下去,乖乖地垂眸该干嘛干嘛了。 仓夷惊诧着站在面案边想,她是不是该走了?可她的担忧此起彼伏,刚担完心兄弟吵架,这会儿人家不吵了,她又开始关注着崔植简,瞧他到底能不能包好这饺子,可别耽搁大家吃饭。 崔植筠似有察觉,转眸将擀地不薄不厚的饺子皮搁在崔植简面前道:“大嫂,他们俩没什么事,您回去歇着吧。” 既然二郎已这么说,仓夷也不好多留。 她唉了一声几步回了回头,最后还是咬咬牙归去了廊下。 - 而后撒面,擀皮,包馅。 崔植筠的动作行云流水,就好似是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但瞧每一颗出自他手的饺子,都是异常精美。叫一旁笨手呆脑的兄弟二人瞧去不禁感叹。可当二人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丑陋粗鄙,还没下锅就感觉已经食之无味的饺子,竟莫名生出一股奇怪的胜负欲。 只见兄弟二人怒目相对,势要瞧瞧谁能包的更丑些—— 如此,这一张小小的面案,就分化成了一边是水深火热一团糟,一边是岁月静好一相和。 - 廊下,到仓夷归来时,已归于沉静。 宋明月与太史筝算是不打不相识,两人碰着清脆的酒盏,只道是:“我们算是和解了?” 一拍即合的两个人,脸上藏着几分红晕靠在一起。 等她们笑望仓夷,宋明月便大胆地开口:“把大哥收拾妥帖了?嫂嫂快来,叫我问问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这种活动大哥不会参加呢?嫂嫂快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把大哥给收服了?” 仓夷重新坐在炭火边上,她举目时瞧见二人脸上有几分醉意,但眉目里却满是清醒。 她垂眸烤了烤火,面对着这两个善良的妯娌,心下总算松了口气。仓夷没抬头,她道:“我哪里能收服得了大郎?还不全是筝的功劳?” 宋明月闻言哈哈大笑,“谁?你说她?她收服大哥?” 筝本好奇地探着脑袋听,谁知道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她便猛地坐起身,否认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宋老六,你可别在你那小报里瞎写啊——” 仓夷赶忙抬起头解释:“不是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前几日在小花园的事,明月你也该听说了。就是自筝替我说了那些话后,大郎回去后便睡不着觉,自己在书房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会对我嘘寒问暖,有些个事同他说,也不再跟往前似地闷声不吭。这不昨日明月一说来银杏阁过立冬,我还心里打鼓,谁知他竟一口答应了。” 宋明月听了这话,诧异望向身边的太史筝,“太史筝,你到底跟大哥说了些什么啊!” “我…我没说什么啊……”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没想到自己脑袋一热说出来的话,大哥居然听了进去,倒也是孺子可教。虽不知崔植简能坚持多久,但太史筝觉得自己没给仓夷添乱,破坏了人家夫妻的关系,已是阿弥陀佛。 谁知,仓夷却端起一杯热酒,郑重举在面前道:“筝,明月。很高兴在这个家里遇见你们,谢谢你们给我的帮助,我敬你们一杯。” 哪有前辈给后辈敬酒的道理? 太史筝与宋明月赶忙起身跪坐,端起酒杯与之相敬,三人就这么饮下了一杯满怀情谊的热酒。当最后目光相对,三人纷纷笑起。这伯府琐碎的日子,也因此而开始灿烂。 太史筝趁机搁下酒杯,借着酒意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大嫂嫂,现下无事。弟媳其实一直好奇您与大哥哥是怎么相识的?可方便与我们说说?” 筝说着怼了怼一旁的宋明月,宋明月立刻心领神会地帮腔道:“是啊是啊,我也好奇。就是我嫁来这么久,也没听大嫂说过你与大哥的事,你就说说,咱们也拉拉家常。毕竟我们之中,自己成全婚事,也就你和大哥这独一份!” 两个弟媳目光如炬。 瞧的仓夷实在不好意思,她想了想,又顿了顿便试探着应了声:“那咱……就说说?”筝与宋明月闻言立刻到炉子边抓起一把烤熟的花生,异口同声道:“说!” 彼时,这场面叫面案前的几个男人瞧见,齐齐回眸相望。 崔植筹满目幽怨,掐着面剂子最先开了口:“该死的宋明月,都是她出的馊主意,要我们包饺子。我瞧他就是故意想整我和哥哥们。瞧着吧,她现在一定在……在说——大哥你的坏话!” 崔植筹简直莫名其妙。 “怎么是说我的坏话?怎么不说你的?臭小子,你诚心找茬?” 崔植简说着便要抡起手中新的面杖朝崔植筹扔去,好在崔植筹能伸能屈,立刻就改了口,“对,大哥威武,岂能说大哥的坏话!那一定是在说——” 崔老三这就把目光朝崔植筠看去,崔大郎也跟着起哄。 兄弟二人就这么死死盯着崔植筠,将锅甩去了他的头上。崔植筠却镇定自若地搁下饺子,反驳了句:“你们莫要瞧我,我与内子认识不久,没什么坏话好说。” 此话一出,兄弟俩将目光一对,相/互/点了点头。 难得达成一致。 好,认识不久,那指定是在说二郎的坏话—— 第47章 聊聊 燃烧的炭火, 发出微弱的声响,立冬的天不算太冷。 在仓夷开口前,太史筝不自觉模糊掉眼中万物, 只为崔植筠注目。这时间的案边已不再吵闹, 廊下也没有纷扰。崔植筠似乎无论做起什么事来,都是那样的认真可靠。 筝微微一笑, 觉得能跟这样的人过上一辈子,也蛮好。 当仓夷平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筝这才将视线拉了回来。她看着仓夷那眼中的喜忧参半,就知道这个故事一定长到让人难以释怀。 仓夷开了口。 “筝可能不知, 但明月一定知晓。我其实并非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只是自我两岁起便被亲生父母以十亩良田作为交换,送给了汴京福源坊内一户姓仓的人家。” “家中是做面食生意的, 虽不富足, 但也安稳。” “那户人家待我很好,我在那户长到十岁, 那样好的日子却因邻居烧火走水殃及我们, 而消失不见了。爹娘为了救我, 双双命丧。我也由此,成了他们口中的孤女。想来, 那场火也是在这样的月份烧起来的……” 仓夷顿了顿, 她虽心如止水地回忆,可眼中那场烧毁她灵魂的大火, 却从未熄灭过。 汴京城中多是木质结构的房子,这样的悲剧几乎日日都在上演, 就连禁中那样的天子之居,也常常不能幸免。人啊, 在灾祸面前,总也显得渺小。 筝默而无言。 宋明月同情于仓夷的经历,却难以感同身受,她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生,除了平凡,实在找不出什么悲苦来。她能做的,就只是不与其他人一般挖苦嘲笑。 宋明月问她,“嫂嫂的事,我是听过一些。只是那嫂嫂后来的日子怎么过?是又回到了本家生活吗?” 仓夷摇摇头,故事开始一点点接近太史筝最初相问的地方。 第50节 她说:“没有。他们觉得是我克死了爹娘,所以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福源坊的街坊瞧我可怜,便轮流照顾接济我,我就是这么吃百家饭长大的。若是当年没有那些街坊,我恐怕早就饿死在那个冬天了。” “那福源坊里住着的,基本都是在朱雀门前做生意的小贩。所以,后来等我稍长大些,我便轮着番的在街坊们的摊位和铺面帮忙做工,以报答他们的恩情。” “我就是在李家姐姐的晨食摊,认识了大郎。” 回忆至此,仓夷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仿佛那些孤独的日子,并非是苦难,而是如骄阳般温暖。 筝与宋明月抬起头。 仓夷不忘将剥好的花生分到她们手中,“大郎好像很喜欢李家姐姐做的头羹,无论风雪雨晴,只要是早起轮值,他总会绕个内城那么远,跑去朱雀门前吃上一碗,然后再到宫里去上值。” “所以在我去帮忙时便能常常见他。” “只是我俩相识一年,却从未说上半句话。他总是默默坐下,在吃完一碗头羹后,就将铜板丢在案上悄无声息地离去。其实也不怪我不同他讲话,只是大郎穿着戎服,一脸的凶相,我们这些市井百姓岂敢与这样的官爷多置喙?” “我怕他怕的紧,就连给他上羹也直打颤。想必大郎肯定早就看了出来。现在想想可真是丢脸。” 仓夷说着有些不好意思。 太史筝闻言会心一笑,想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估计那时怕崔植简怕得要死的仓夷,怎么也想不到,时至今日她竟嫁给了他。 宋明月却在旁起哄道:“什么爱吃头羹?京城好吃的头羹那么多,大哥还至于跑去朱雀门那么远?吃一次是偶然,那吃一年,分明就是借口!嫂嫂我瞧吃头羹是假,跑去看你才是真。” 仓夷被宋明月说得害臊,连连摆手否认,“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月你别胡说,你大哥他只是可怜我……” 宋明月反倒来了劲,装着声势起身,“嫂嫂不信?那咱去问问大哥不就知道——” 只瞧崔植简那边闻声回了头,好在太史筝眼疾手快将人按住,这才没叫宋明月胡说。 崔植简望去廊下开口相问:“何事唤我?” 仓夷连忙转头道是:“没有没有,大郎你听岔了,好好包饺子吧。” 崔植简听了媳妇的话,便又将头转了过去。可等他一回眸,就见崔植筹一脸幸灾乐祸地说道:“啊,什么听岔了,分明就是在说大哥的坏话!大哥,这你能忍?” 老三夫妻俩还真是如出一辙,看热闹不嫌事大。就连说话的口气都是一模一样。 可媳妇能说他什么坏话? 崔植简立刻装作不屑,沉默着擀起了饺子皮。 只是瞧他那用力的动作,就好似在泄愤一样。崔植筹这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只道:“大哥,你高抬贵手,行行好!这榆木面杖,真的只剩一个了——” 廊下那边,仓夷嗔怪起宋明月,“明月,你再如此,我可不往下说了…” 此话一出,这可急得听了一半,正起着劲的太史筝,出言调和道:“别啊大嫂嫂,您好人做到底,就将故事说完。不若弟媳今儿定是睡不着觉。都怪宋明月嘴上没把门!宋老六,快给嫂嫂道歉——” 就如太史筝所说,若是今日听不完这故事,宋明月也一定是彻夜难眠。她便立刻赔礼道了声:“大嫂,我错了。” 可仓夷这脾气秉性,又怎会是真的跟她置气?仓夷便顺着台阶也就下了。 “那你切不可再胡来。” 宋明月与太史筝乖巧地点点头,比个手势自觉将嘴封了上。只是在此之前,筝还是要问:“嫂嫂快说,既然你跟大哥是一年不说一句话,那又是怎么在一块的呢?” 故事在插曲中拉回正轨,仓夷这才开了口:“是因为那日……” 往事历历在目。 仓夷又在开口前起伏,她犹豫再三,还是说起了那天,“我的亲生父母不知从何处冒出头来,跑去李家姐姐的摊子大闹,要我在他们的安排下与个我完全不相识的人成婚。我不肯,他们却说他们已经收了那家的聘礼,我是不嫁也得嫁,跟着便要强行将我带走。” “李家姐姐自然不同意,就与他们起了争执。谁知,他们竟出手伤了人。” “我实在不想牵连无辜,却又没什么好法子,便只能同意跟他们回去。如此只要不给街坊们添麻烦,我自己是什么样已是没什么所谓。可恰是此时,大郎竟不同往常拍案起了身,呵退了他们。他们见大郎戎服加身,不再嚣张,只道是明日再来。” 故事里的跌宕叫人惋惜,太史筝静静倾听着她的过去。 仓夷在悲痛过后,走向光明,她接着说:“而后,等他们走了。我想道谢送大郎进了朱雀门,大郎却在朱雀门下与我站了很久。我记着那天汴京下着小雨,我俩就那么站在朱门跟儿,谁也不说话。” “直到,大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要不要嫁给他……” 浪漫的氛围,叫太史筝与宋明月不由得惊呼。两个人激动的眼眸,就好似站在那年的雨里。她们怎么也不会料到,这哥仨里,这看上去最粗糙的崔植简,竟是如此细腻…… “那嫂嫂你答应他了吗?”宋明月好奇上前。 太史筝在旁回嘴,“宋老六,你说的不是废话?没答应,那你面前现在坐的是谁!” 宋明月反应过来,又将身子缩了回去。太史筝却又问:“只是大嫂嫂缘何会答应大哥?你们其实也不算太熟,就算您有难,应也不会贸然答应大哥的请求吧?” 仓夷笑着垂眸瞥向崔植简的方向。 她答:“我问过大郎,为什么要在那时候娶我?他什么也没多说,他只是告诉我说,他与我遇到了一样的境遇。可我想大抵就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才叫我们决定走在一起。” 冲动只在一瞬之间形成。 仓夷深知,他们是彼此那年唯一的选择,却也是最对的选择。反抗命运的不平,是他们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只是后来,未来日子中从未设想过的磨难。却冲淡了从前的那份冲动。 所以他们又开始变得怯懦。 可日子还长,谁也不可能猜透最后的结局……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许多细节留存于仓夷心里,至于太史筝与宋明月能够回味的也只有一份年轻的悸动而已。 那边崔植筠唤来使人将兄弟三人包好送去下锅的饺子,已端进了院。崔植筹见状提议道:“二位哥哥,不若咱们就端着各自的饺子让她们好好评评,看看谁包的好?” 崔植简胜负欲向来很足,他是无甚异议。 崔植筹便将目光递向崔植筠,可崔植筠不争不抢,他只觉无趣,又拗不过眼前这两头犟驴。就只能无奈跟着过去,但瞧三人来到廊下,没去注意妯娌三人动容神情,只顾着争强好胜道:“来来,这是我们三人包好的饺子,你们快来尝尝谁的更好——” 之前的气氛全部消散。 宋明月指着小桌上的饺子,同崔植筹嫌弃道:“馅料不都是厨房调好的……有区别吗?瞧把你能耐的……” 崔植筹皱皱眉抗起了议,“那怎么能一样,这东西虽是现成的,但把它组合起来的人是我们啊!” 太史筝则看着崔植筠端来,堪称精品的饺子,震惊不已,“郎君,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你第一次包饺子。你这简直熟练的不像话——” 崔植筠似是有些得意,可他却缓缓将饺子搁下没有言语。 仓夷呢?她瞧着崔植简信心满满搁在面前,一个个长相怪异的饺子,想夸却无从下口。只听她憋了半晌,也只道出一个铿锵有力地好字。 崔植简闻言从媳妇那得到勇气,盲目地看向众人,只道:“那你们倒是快评评,谁的可堪上品。” 评?那还用评?结果显而易见。 崔植筠沉得住气,纵使不用太史筝夸奖,他也对自己与那俩货的较量信心满满。 只是不知是不是刚听完仓夷的故事,太史筝与宋明月瞧崔植简总觉得他的形象高大威武。 于是乎在仓夷头一个将票投给实至名归的崔植筠后,这妯娌俩竟相视一眼,睁着眼选了卖相最难看的那一盘。 惹得崔植筠蹙眉不语,崔植筹大声抗议,“黑幕,绝对的黑幕!大哥是不是给你们什么好处了,我抗议,我反对——” “抗议无效,反对无效。”宋明月驳回了她那倒霉丈夫的抗议。 太史筝则躲闪着崔植筠的目光。 眼下,只有崔植简得意洋洋,热情地分享着自己那盘获胜的饺子,却吓得妯娌二人连连退避。 可是说假话总要付出代价。 瞧宋明月往右一躲,跟崔植筹说:“不了大哥,我吃老三的就行,他应是吃不完。”崔植筹却愤愤将饺子护住,丝毫不给宋明月面子。 再瞧太史筝往左一挪,朝崔植筠道:“多谢大哥,好意我心领了,我不吃二郎的,他该伤心了。”谁料,崔植筠伸手轻轻一拉,将饺子送去了大嫂面前。 如此,退路全无。 两人尴尬地又挨回到一起去。 筝看着那盘难以下咽的饺子,明了自作孽不可活,便抢先开口说了句:“明月,你不是饿了?来,你先请——” 宋明月闻言眯眼看向身边人,只笑不语。 饿了?谁饿了? 太史筝,你莫要扯谎来害我——不然明日小报,拉你做头条! 第48章 暧昧 仓夷瞧着崔植简逼得妯娌俩脸色发绿, 便拿起桌案上的碗筷,雨露均沾地将兄弟三人包好的饺子,每个都夹了一个入碗。 她道是:“行了行了, 大郎你别逗她们了, 再不吃这饺子就要凉了。快坐下吧。” 仓夷递了台阶。 崔植简却心想自己也没逗她们啊?这饺子不也是她们自己情愿选的?他又没逼谁?只是这回,崔植简倒没有不识趣, 他那榆木脑袋虽想不明白,但还是乖乖坐了下。 太史筝与宋明月眼见得救了, 纷纷抬起屁股朝自家那位的身边挪去。 崔植筹一瞧宋明月归来,刚稍稍侧开身子准备将饺子靠去, 想象着如何接受她的道歉。谁料, 宋明月却端起碗筷,在瞥了崔植筹一眼后, 将筷子狠狠向崔植筠包的那盘夹去。 这可引来了崔植筹的不满, 他大呼:“宋老六,你欺人太甚。” 宋明月却陶醉于欣赏崔植筠包的饺子中, 忘乎所以。她在感叹,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优秀的男子。 桌对面, 太史筝来到崔植筠身边,不好意思地同他笑起, 跟着轻声贴在他耳边求饶道:“二郎, 我错了。其实在我心里你才是第一。我选大哥完全是出于同情!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我真的错了……” 筝的轻声细语, 在崔植筠耳边挠了过去。 只是崔植筠又怎会跟她计较那么多?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只瞧崔植筠无言离开太史筝身侧,夹了一颗自己包的饺子放入她面前的碗中, 沉声说了句:“吃饺子能堵住你的嘴吗?” 这是原谅她了? 筝点点头,笑着应了声:“当然可以。” 如此方才的闹剧终于在此刻停止, 一群人围坐于小桌前,火炉边,重新热闹起来。 杯酒斟满,碰盏时一场欢愉。 筝坐在这其乐融融里,眯眼笑起。她喜欢这样温暖的午后,与这样一群人吵吵闹闹,然后再被热烈的酒浇灌腹肠。 一直到桌案上的饺子见了底,几人酒足饭饱开始变得默默不语。 太史筝披毯坐在崔植筠身边,瞧着使人走来将残局更替,换来一盘盘时令的冬桔,便伸手取来一个搁在火炉上烤香。 火柴爆开的声音,安抚起众人杂乱的思绪。 一群人安坐岁月静好之间,纷纷屈膝望向院中将要落尽的银杏。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还是就这么一直发呆下去? 谁也不去言语,谁都不想打破这份平静。 崔植简与仓夷坐在最中间,他最先将视线偏向身边的发妻。只闻他开口时的声音依旧浑厚,可说出的话却是带着关怀的温柔,“困的话就靠着我。” 第51节 他真的变了很多。 可其实崔植简许本就不坏,他许本就爱着仓夷,他这么多年或许差的,就是太史筝那日的点拨罢了。 怎料,不等崔植简话音落下,不等仓夷做出反应。 太史筝与宋明月这吃瓜的群众,便隔着桌案对上眼神,忍不住唔了一声。 这是什么动静? 崔植筠看向太史筝,崔植筹瞥向宋明月,两兄弟皆为自家夫人不解注目。可再瞧中间的崔植简望着仓夷羞意渐浓,更是一头雾水,懵在原地。 气氛尬在这儿,宋明月忽然想起什么捶起了崔植筹的手臂,“对了,老三你昨日不是还准备了签筒?快去拿来——” “哦,对。我这就去拿。” 崔植筹被她这么一提醒,总算反应过来。只是等他慌忙起身,却在报复性地捶了宋明月一下后,才悻悻离去。 而后,瞧着崔植筹拿着签筒与笔砚归来,太史筝好奇问道:“三郎,这签筒是做何用?” 宋明月抬眼接过话茬,“二嫂不知怎么玩?我来跟你说。你瞧这签筒里面是不是有二十四只没有签面的竹签?待会咱们就一人分上四支,然后分别画上专属自己的标志,等画好了,再将竹签投回签筒里。” “如此咱们轮流来抽,谁抽到对应人的竹签,就得听那人的命令或是问话,若是不照做或是不肯答,那就自罚三杯。若是抽到自己,就重新抽取。依次等到签面全部抽完,便算作结束。” “二嫂可明白?大家可明白?” 筝似懂非懂地点头。 宋明月迫不及待将竹签分发下去。只瞧在场之人无一人扫兴,纷纷在属于自己的四支竹签上画下标志。待到竹签全部归了位,崔植筹便立刻摇晃起来。 他将竹签全部打乱,兴奋朝众人说道:“谁先来?谁先来?” 可众人却开始躲闪,谁也不愿做第一个出头的鸟。 崔植筹见无人愿意,就转眸杀熟,撇嘴与宋明月说:“既然哥哥嫂嫂们都不先,宋老六,你来打个样——” “行……我来就我来。” 宋明月蹙眉回头,不肯服输,说着伸手就接过签筒摇出一支签。 签子落定,根本用不着宋明月操心,躲闪的众人便齐齐探头上了前。筝跟着大家伸出脖子瞧了半天,怎么也看不明白,她撅了噘嘴问:“二郎,是你的吗?” 崔植筠摇了头。 筝又问:“大哥是你的?还是大嫂的?” 大哥夫妻俩也摇头。 筝疑惑着坐起身捏了捏下巴,“那这小王八是谁的啊——”这时候,崔植筹才在人群外伸出了手,“我的,我的!你们看不出来吗?我画的是宋老六啊!” 宋明月闻言火冒三丈,随即大骂道:“谁?我?崔老三,你才是王八!你全家都是王八!” “?” 宋明月的话,殃及一池王八。 只瞧这一家子“王八”纷纷将目光投射过去,齐齐带着质疑地嗯了一声。 宋明月是百口莫辩,她现在恨不得立刻跪倒在众人面前,“不是,不是。哥哥嫂嫂,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怎么会是王八?你们要是王八,我是什么?” 但瞧宋明月越描越黑,只得将矛头转移去崔植筹身上,“哎呀,冤有头债有主。都怪崔老三,都是他激我。” 可崔植筹正咧着嘴大笑,哪里还有空搭理她。宋明月便狠狠掐了他一把,“快点,崔老三,我不是抽到你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在那笑了。再笑看我今天晚上怎么跟你算账。” 宋明月的威胁起了作用。 崔植筹瞬将咧开的大嘴合了上,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咳咳,宋老六,方才的规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你给我听着,我命令你现在就给我涨零用钱——” 岂有此理。但闻崔植筹话音落下,零花钱并没有如愿出现,只有宋明月给予他的邦邦两拳。 宋明月在泄愤之后,自觉端起酒杯斟满。 她道:“崔老三,你别做梦了。我今日就是喝死在这儿,也不会给你涨一文钱!” “你!”崔植筹愤愤不平。 如此,三杯酒下了肚。 两个冤家的矛盾升级,是怒目相视,谁也不肯放过谁。 太史筝见状兴奋地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相问:“这个树苗是谁的?二郎是你的吗?” 筝一开口就先问崔植筠,她好似很期待自己能抽到,弄得崔植筠都想将自己画的标志提前告知于她。谁知,仓夷却开了口:“筝抽到的…是我的……” “那大嫂快说,要我做什么?”筝蓦然笑起。 “嗯……我……” 仓夷难想了半天实在为难,转头又将目光移去了崔植筠身上,跟着左右扫视过这夫妻俩,仓夷竟说,“筝我也不为难你,咱简单些。你与二郎十指相扣,互相瞧上个十秒便好。” 简单点?这可一点也不简单。 这签分明是太史筝抽到的,缘何受难为的会是自己? 崔植筠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太史筝却信心满满地上前,“多谢嫂嫂手下留情。” 筝说着顺滑地抓起崔植筠的掌心,不给他预留任何准备的机会,就贴去他的面前,与之四目相对。一双似水秋眸顿时闯进崔植筠的眼中,随之而来的悸动让人陌生…… 廊下寂静,崔植筠只听得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这颗心能如此鲜活。 筝抓紧崔植筠的掌心,享受着眼前人带给自己的平静与安心。 她很难描述此刻自己表露于眼中的情感。 小两口就这样旁若无物地相望,直到掌心发烫,忘记默数那漫长的十秒。 这是崔植筠第一次忘了逃。 宋明月在旁环臂抱怨,“唉,果然是与二哥哥这样俊俏的郎君,才能这般深情相对。大嫂,待会若是我抽到您,还请您让崔老三离我远点,我怕我会吐掉。” “宋明月!我比二哥差在哪?我很丑吗?”崔植筹不服气。 宋明月回眸将他打量,少年明朗,如烈烈朝阳。可惜没长脑子,她便应了句违心的丑字出来。哪知崔植筹一个反手,就将宋明月的掌心握住,誓要与其四目相对。 “呕——” 宋明月似乎对浪漫过敏,她心里害羞,脸上却一脸嫌弃地偏过了头,“大嫂,你能不能管管对面那两个,十秒早就够了吧!他俩没看够啊?” 仓夷瞧着一对对口嫌心不嫌的夫妻,忍不住笑道:“好了好了,筝可以了,就放过二郎吧。我瞧他身子都僵了。既然你与明月都抽完了,那这接下来就该我了。让我瞧瞧……” 仓夷说着抽出一支新签,“这上头怎么就点了个点?这是谁的?” “哈哈哈哈,一个点?嫂嫂,这您还用想,在座的各位,手笨的像脚一样的还能有谁?当然是大哥啊——”崔植筹那边还和宋明月纠缠推手,却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挤兑崔植简的机会。 仓夷闻言噗嗤一笑。 她这么瞧瞧,这个点确实像是出自崔植简的手笔。 “老三,你找揍?” 崔植简见自己被嘲弄,粗鲁地挥起了拳头。仓夷一抬手就给拦了过去,“大郎,既是你的,咱们就按规矩来。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或是想问我些什么?” 崔植简听见仓夷的话,拳头缓缓下落。他转头将她相望,不知是不是借着酒劲,崔植简竟忽然开口问了声:“夫人,那我问你,五年了,你是否有一刻后悔嫁给我?” 此话一出,仓夷怔住不动。 可桌案的两边,宋明月却猛然甩开崔植筹,太史筝也无情推开了崔植筠。但瞧好事的妯娌俩人再次对上眼神,伸手利落掏了一把花生撒在案前,毫不避讳地将耳朵送去了他们面前。 筝的好奇心暴增,她觉得今日真是顶好的一天! 可彼时,崔植筠僵住的身体,还在原地不动…… 第49章 竹签 微风拂去一地凋零。 仓夷的碎发划过脸颊, 她有双圆圆的眼睛,不算有神,却总是明亮。她从来乐观, 却最怯懦。仓夷转眸看去身边人, 那个人高马大到能顶天立地的儿郎,不悔二字便极其郑重地落下。 她说:“大郎, 其实我很感谢你给我一个家。” 尽管崔植简总是粗心笨拙,哪怕伯府的很多人都看不起她。仓夷却始终热爱着这里, 热爱着自己的生活。只因为人生虽有不如愿 ,但遇见的温暖总能抚慰创伤。 花生壳被挤压地咔嚓作响, 太史筝捧着小脸眉目含笑, 宋明月将花生不断塞进她的口中。 两个人忘我地观摩着。 谁料,崔植简竟在听见仓夷的这番话后, 二话没说捧起她的脸颊, 当着众人的面吧唧朝她亲了一口。这可吓得在场之人大惊失色。 仓夷更是羞地说不出话,狠狠打了一拳在崔植简坚实的胸膛。 没想到, 真是没想到…… 还是得老夫老妻, 就是比他们这些小年轻奔放…… 筝错愕地吞了一口口水咽下。 银杏阁陷入一片死寂, 宋明月猛地一哆嗦,她为缓解尴尬, 赶忙清了清嗓子打岔道:“啊, 那个那个,该谁了该谁了?快抽签, 快抽签。崔老三?你抽不抽?” 崔植筹还没缓过来劲地直摇头,宋明月便骂了句:“就你事多。那……二哥哥, 你来抽吧——” 宋明月眯眼看向崔植筠,崔植筠却攒着被太史筝摸过的掌心恍惚。 筝便回眸轻问了声:“二郎?明月叫你呢?” “嗯?”仿若只有太史筝的声音才能叫他抬眸, 崔植筠茫然看向众人道了句,“何事?” 筝噘嘴瞧他,“该你抽签了呗。” 崔植筠没有说话,他下意识躲闪开太史筝的眼神,默默上前随手抽了一支竹签。筝好奇靠去,崔植筠却挪开三分,筝没在意,她问:“是谁的?是谁的?是我的吗?” 崔植筠却看着竹签上的月牙,猜到几分,“不是,应是植筹媳妇的。” 太史筝又泄了气。 别人夫妻一对对都能互相抽着,凭什么就他们不能? 筝瘪嘴坐着,生起了闷气。 可有人欢喜有人忧,只瞧宋明月讶然一声,“什么?二哥哥抽到的是我的?” 崔植筠闻言将竹签递去,叫她确认。宋明月缓缓接过他手中的竹签,欣喜异常,“还真是我的签子,我与二哥哥还真是有缘。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宋明月说罢开始扭捏起来。 第52节 崔植筹一瞧他媳妇这个样,瞠目盯着宋明月,想要给他一些作为丈夫的压迫感。宋明月却都做无视。此时,太史筝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赶忙往崔植筠身前挪了挪,整个遮住宋明月的视线,不叫她对自家夫君使坏! 崔植筠看着眼前忽然多出的人,左右移了移视线,最后只能注视着她的头顶。 “宋老六,你想好了没?”筝出声催促。 宋明月却捏着竹签讪讪道:“那个……二哥哥,这支签我能不能存着,等到想起了再提……” “不行!”崔植筹当即制止,“宋老六,你这就是耍赖!” 宋明月一听自己被崔老三怼了,转头面色一变当即朝崔植筠道:“二哥,我要你画一副你认为崔老三小时候最丑的图,我要把它挂在伯府的门外,叫大家都瞧瞧崔老三的丑态。” 崔植筹随即大声反驳,“宋明月,你小心可不要再栽在我手上!二哥哥,不许给她画!” “?” 崔植筠愣而无言,转头自己斟了三杯酒饮下。宋明月这才察觉自己被崔植筹搅和着,错过了多好的机会,只瞧她气得将签子丢在了崔植筹怀中,转头不再相看。 这事算告一段落,崔植简便自告奋勇充当下一个。可待他瞧见签面,却抱怨了声:“怎么还是老三媳妇的?” 宋明月一听看向崔植简,“怎么大哥,抽到我的很倒霉吗?” 崔植简摇摇头,“就那样吧。” “嘿,大哥你!”宋明月不满起来。 仓夷瞧崔植简那说话不过大脑的样子,转头又用手肘怼了怼,以作提醒。崔植简这才好气应了声:“行行,老三媳妇说吧,要我干啥——” 宋明月听罢努了努嘴,一肚子坏水,“我也没什么想提的,那大哥就跟崔植筹掰个手腕子吧。” 此话一出,崔植筹那小身板不禁在廊下抖了抖。 他呆呆望向崔植简那威猛的身姿,只瞧他坐着的个头都比自己要高,顿时大呵道:“我不同意。” “我同意。”崔植简却来了劲头。 崔植筹见状要逃,崔植简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崔植筹如小鸡仔般拖上了桌案。 崔植筹这小鸡仔上架,无处可逃,只能连连求饶道:“大哥哥,弟弟错了。您赢了行吗?您就放过弟弟吧……弟弟还要靠这双巧手吃饭呢!您也知道,这是爹好不容易才同意让我去的府衙,若是被赶出去,弟弟可就完了呀——” “被赶出来,那就跟哥习武去。”崔植简不闻崔植筹的示弱,执意要跟他掰上一掰。 崔植筹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什么法子总也要试试。 他便大呼:“崔大郎,你再这样,我就去告诉娘亲——” 谁料,崔植简个愣头青软硬不吃,一门心思要跟他较高下,“老三,你尽管去告。我只要眨眼,我就不姓崔。不过得先跟我掰完再去。” 只是这高下立判,还有比的必要? 宋明月便在一旁起哄,“崔老三,你个怂货。这都不敢?我可看不起你!” 可惜,崔植筹却不是那种随意就能被激将的人,他欲哭无泪地恐吓道:“宋老六,你还好意思说我?闹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害的,你等着吧,今日我这胳膊要是折在这儿,咱俩后半辈子都得喝西北风。” 可宋明月哪吃这套? 她立刻装作心痛摸起崔植筹的脑袋,娇滴滴地说:“三郎,莫要担心。你若废了,我后半辈子就是砸锅卖爹,也不会叫你喝西北风。” “明月,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崔植筹闻言感动万分。 可这样假的套路,也只有崔植筹会上她的当。宋明月抿嘴点点头,“那你现在愿意为了我,跟大哥掰手腕吗?” 崔植筹刚想点头说不愿,就被宋明月推进了虎口,“来吧,大哥掰吧。不要客气——” “宋明月,你——” 崔植筹来不及反抗,就被崔植简握住了手心。 他惊愕地看着被握到血液不畅的手臂,没过三秒,就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一阵弹响,但瞧崔植筹半个身子猛然倒在了案上。魂魄瞬间抽离。 他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崔植简胜之不武,却还是会得意于“欺负”了弟弟。 这回灿烂的笑容转移去宋明月脸上,她直咧着嘴大笑。太史筝坐在桌边,勾着脑袋伸出手戳了戳桌案上似一滩烂泥没有任何反应的三郎,转头看向崔植筠,“郎君,他这样没事吧?” 崔植筠却见怪不怪地摇了摇头。 太史筝这才放下心来。 而后,该是崔植筹抽签,宋明月瞧他那扶不上墙的样子,便说:“就先跳过这傻货吧,咱们先抽,剩下的都是他的。那这回咱们按座次来,二哥哥你先——” 崔植筠依旧平静,他抽出竹签的动作干净利落。 筝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她垂着眸不再去看,反正崔植筠也不会抽得到她。谁知崔植筠看着竹签上的图案,竟轻轻递去太史筝眼前问:“这蕈子,是你画的吧?” 筝落寞的眼神一点点明亮,她高兴地应了声:“啊哈哈,郎君终于抽到我啦!” 崔植筠闻言又将支竹签收回细细凝视起,他问:“夫人,想我做什么?” 筝好似早就设想好崔植筠抽到自己时,她该说些什么,只听她郑重面向崔植筠同他说起,“崔植筠,你觉得与我成亲好吗?” 期盼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递来,这瓜总算吃到了自己家。 崔植筠缓慢眨动的眼眸,定格了时间,风从向阳的地方吹来。他将目光从太史筝的竹签上移来,凝视起眼前这个既陌生却又熟悉的人。 婚姻的缔结,穿透时间的裂隙,直至将希望在对方眼中填满。 崔植筠才应了声:“不坏。” 为什么不是好与不好这样肯定的答案?没人读的明白…… 只是,炉火上的酒壶还温热着,崔植筠没去选择逃避,将它决绝端起,已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当筝看着一片片被枯黄同化的树叶,旋风而起,不觉眯起了她那双明媚的眼睛。 她告诉崔植筠:“那我也一样。” - 后来,炉火暗暗, 这场立冬的小聚也结束在了火光熄灭前的那一刻。 大家挥手作别,纷纷离去。 彼时,竹签四散。 宋明月没去打扰趴在她腿边困倦的崔植筹,亲手将这二十四支他辛苦雕刻的签子,一一收进签筒里,“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不对,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她的手指轻轻拨弄,却发现总也差上一只。 宋明月抬头低头寻了半天,也不见那支的身影,她开始看着桌上那少了一只的蕈子,疑惑起来…… 这支…是谁的来着? - 银杏阁外,太史筝和崔植筠与大哥夫妻分离后,并肩走在归家的小径上,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崔植筠掩在冗长袖衫下的手,不知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他们就这么慢慢地走,慢慢迎接黄昏地到来。 直到,走到银竹雅堂的门外,晚霞变成了浪漫的粉红色,太史筝抬眼停住,在崔植筠抬脚跨门前笑着望向西面。崔植筠也像是察觉到身后人的停顿般,渐渐放缓脚步。 这时间,筝的眼眸被染成了粉红色,她望着晚霞发出感叹:“二郎,谢谢你让我遇见一群这么好的人。” “这样的日子真好……” 崔植筠嘴角勾起的弧度,在光影安淡处转瞬消失,他冷静答曰:“不必谢我。”便举步离去。 太史筝却决定留在此处,想要看看晚霞何时散却。 那头崔植筠回到院中悄然推开了书房的门。 下一刻明暗交替,昏暗的房间,唯有几束不太明亮的光线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崔植筠沉默着来到古朴的博古架前,单手取下那个落满尘埃的木盒打开搁在案上,垂眸就瞧见那张字迹歪扭的经卷安然躺在原处。 他终于伸出了衣袖里的掌心,露出了那支丢失的竹签。 崔植筠并不知自己为何要将这无关紧要的东西带回来,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待到轻轻将竹签搁在经卷之上。 崔植筠凝眸而望,他想…… 太史筝, 何必言谢呢?或许…是我该谢谢你吧…… 第50章 撒娇 这是许多天后一个寻常的早晨。崔植筠婚假休矣, 已是接连上了两日的值。 起初第一日离家时,他还甚是忐忑该如何面对那日偶遇的学子们,唯恐有人会说些闲言碎语。哪知太学一切如旧, 只是若说不同, 那便是无论他走到哪都会收到一片诚心的恭贺。 如此,崔植筠终是放下心来按部就班的生活。他的日子便也渐渐回到往昔的正轨。 晨曦微露, 崔植筠如常掀被起身,欲洗漱归置, 却猛地察觉自己的左臂,似是被什么东西拽住般动弹不得。他先是疑惑, 后又梦醒, 才幡然想起这短短半月,自己的生活中已有了太史筝的参与。 崔植筠僵住不动, 他半撑着身子一边不想打搅太史筝的好眠, 一边苦于脱不出身去…… 时间流逝,天也越来越亮。 崔植筠有些发慌。 他想若上值迟了, 指不定太学中的同僚该如何玩笑, 到时自己定是招架不来。 于是乎, 崔植筠在迟到与弄醒太史筝之间,选择了弄醒太史筝。 只瞧他狠心将手抬起, 刚准备在太史筝的肩头落下, 就被那带着沙哑的嗓音,定在了原地。 筝眯着惺忪的眼睛, 额头轻轻抵在崔植筠的手臂,撒娇道:“崔郎, 不去上值行不行……” 她原来醒着。 崔植筠收去了悬空的手掌心,沉声应道:“你说呢?” 太史筝却可怜巴巴地抬头将人相望, “我说,我说自然不行。可是……郎君不在家的日子好无聊。宋明月回了娘家,大嫂有好多家务要忙,圆子整日跟吴婶跑的不亦乐乎。院子里就剩我巴巴等你回来,你若是瞧见,一定觉得我可怜。不若你今日放班要是归来的早,咱俩到哪去玩玩?” 只是,别瞧筝现在说的有鼻有眼,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抽泣。其实不然,崔植筠不在,她是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想吃饭了就叫人传菜,无聊了便到处转转。这般逍遥的日子怎会可怜? 她只不过是昨日遛弯溜到西院,听了个三嫁三离老妇的教诲。 那老妇说:女人,得学会娇柔示弱。装作让男人觉得自己离不开他的样子,如此狠狠将其拿捏,以后才能对自己唯命是从。 筝被老妇的头头是道唬住,今日偏要施展一二。 第53节 怎料,他家这郎君偏与寻常的不同,崔植筠眼下一门心思想着上值,抬手从太史筝束缚中脱出,就往屋外走去,“时候不早,上值要迟,实在不便多留,夫人觉得闷就出门逛逛——” “诶!我说你这人……好生无情。” 太史筝瞧着眼前人消失不见,随即泄气,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直骂崔植筠不识趣,死脑筋。 再理他,就是小狗。 可等筝转念一想,是不是自己用错了方法?没学到老妇教的精髓?不若今日再去寻上一回。谁知,就这么想着想着,太史筝便又在留有崔植筠余温的床铺上,沉睡过去…… 直到后来,日上三竿。 浮元子掀了太史筝的被褥,筝才迷迷糊糊从一个跌宕曲折的梦中醒来。 她一睁眼将呆滞的目光望向无被褥遮盖的床铺,竟什么也没说。浮元子觉得奇怪,今日怎么不骂人了?于是乎,浮元子在她眼前伸手晃了起来。 她问:“娘子,这是怎么?睡傻了吗?” 太史筝却茫然摸索过自己的脸颊,又顺着肩颈缓缓落下,她在察觉到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后,总算开了口:“圆子,我做了个梦…” “做梦?”浮元子叠起被子没去在意,她说,“这有什么稀罕?我可天天做梦,都不带重样呢~娘子快起床,厨房那边备好饭送来,就差您起床用了。” 太史筝却似惊魂未定,一把抓住浮元子的手臂,震惊道:“我梦见崔植筠外面有人了!” “谁?二郎君?” 浮元子闻言笑起,她摸了摸太史筝的手背安慰道:“您这梦若是套在夏舍人那种浪荡公子身上,我定是一万个相信。可您若说是咱家郎君?那我就说您真是多想,不过是个梦而已,娘子就别操心。” “好了好了,快起床了。” 筝点点头,浮元子转身离去。跟着伸手拍拍脸蛋保持清醒,她这才抬腿从床上起来。 之后简单洗漱,太史筝神清气爽坐在桌案。可等她刚拿起调羹,就听见浮元子急匆匆从屋外赶来,筝却气定神闲地张口吹了吹羹汤,打趣道:“怎么了圆子?你也做噩梦了?” 此间没有外人,浮元子便如从前般随意抽出凳子坐了下。瞧她随手拿起桌上的肉饼,嚼了一口同筝说: “做什么噩梦,我做也只能是白日梦。哎呀,都被娘子整岔了,是门房刚才送信过来说,邶王府派人来请您过去,好像是邶王孙叫您。” “齐十一?她好难得叫我!” 太史筝一听是齐佳觅召唤,二话不说,速速扒拉完眼前的羹汤,拉着浮元子就要往外走。 浮元子半歪着身子相问 :“娘子急什么?吃完再走也不迟吧——” 筝却说:“别吃了,好东西邶王府多的是,你且留着肚子。这些东西就分给吴婶他们吃,不若咱们晚上回来吃也行。走了走了。” 太史筝催促,浮元子无奈衔了张肉饼与她火急火燎出了门…… - 谁知来到府门前,齐佳觅便已派好牛车停在门外,太史筝刚想拎着裙子走下台阶,转眼就听见有人开口耀武扬威朝这边呼喊:“这是谁家的牛车不知礼数停在中间,挡了我们郡王妃的路?去去去,快挪到外面去——” 太史筝打眼瞧,原是郡王府的家臣。 还是一样仗势欺人的厉害。 “这县主妈怎么又来了?”浮元子看着不远处外的车架,忍不住在筝身边嘀咕。 筝回眸疑惑了句:“又来?” 浮元子左右环顾而过,躲在太史筝身后低声道:“前天好像是县主头疼,郡王妃便来了一回。我昨天跟吴婶去别屋串门,正巧碰见个在县主院里伺候的女使,她都说,这郡王妃是没事三天两头往伯府跑,若是逮着他们的错处,就是一顿数落,好不威风。不知今日这又是怎么的?” 筝闻言联想起那日在苍云亭前所闻,真是不解,既然如此放心不下,郡王妃当初又是怎么同意的这门亲事? 应是招个赘婿才是。 可瞧着人家是爱女心切,筝也就没有多言,打算上前叫齐佳觅派来的牛车往前去些,免得闹出事端。 谁知道,那头吆五喝六的家臣就已到了车前,只瞧他仗着郡王府的威风叫嚣道:“我方才不是说让你们速速让开,怎么如此不识抬举?我告诉你们,若是惹了郡王妃,这郡王府你们可开罪不起——” 话音落去,邶王府随行前来经验老道的老嬷抬眼,瞥都没瞥那态度嚣张的家臣,拱手就与阶前的太史筝道:“筝娘子,我家娘子已在府中恭候,还请您随老奴前去。” 太史筝闻言颔首。 那家臣却觉被无视般丢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你这老嬷,竟无视尊卑规矩?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叫你这样行事?你家主人就是这样教你规矩?” 老嬷本沉着性子没想计较他的无礼,只是提及主家,她断不能叫他折辱了去。 这时间,郡王府马车紧挨着邶王府的牛车停下。 县主妈便视若无睹地下了车,瞧着是打算放任家臣胡作非为。 她抬脚上了台阶。 老嬷瞅准时机端着邶王府的气派,厉色应声:“放肆,此乃邶王府的车架,目无尊卑的究竟是谁?无端妄议我家主人,邶王府你可开罪的起!” 老嬷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 家臣一听对方是压过他们一头的邶王府,嚣张的气焰瞬间消散,整个人诚惶诚恐起来。 郡王妃也为这声邶王府停了脚步。 只是邶王府这样根基稳固,家教森严的嫡系,总不似他们那样的旁支放荡。 但瞧老嬷由急转缓,敛容规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是说这条大路,只有你们一人能走。这条路天下人都走得。今日且不说是我邶王府的关系,但说这车架停放,该是讲个先来后到。礼之用,和为贵。望你们能知晓。” “郡王妃说,老奴说的可对否——” 老嬷故意将矛头转向县主妈,她要的就是郡王妃给邶王府一个交代。 县主妈冷笑一声回过头,勾起的嘴角带着股不屑,却又无可奈何的意味。她转身而来,二话不说就是带着怒气的一掌落下,打得那家臣脑袋嗡嗡作响。 她问:“这样可够?” 老嬷微微一笑,谦卑有度,“治下,是郡王妃的家事,老奴无权干涉。” 县主妈吃了瘪,拂袖而去。 老嬷便拱手送人远走,待到一群人浩浩汤汤地离开,筝这才走到老嬷面前感慨夸赞。老嬷却摇头只道是:“筝娘子,莫要耽搁,且随我上车——” 如此,太史筝就这么登上邶王府的牛车,一路来到了邶王府的门外。 彼时,齐佳觅当是站在廊下恭候多时,她那四处张望的脖子,早已有些发僵。然与之一同张望的,还有刚刚才到的易字诗。依旧是这熟悉的组合,但见她们眼神明亮,对筝的到来翘首以盼着。 “来了,来了。人来了——”齐佳觅瞧见自家牛车挥手言笑。 易字诗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待到马车停稳。她便与齐佳觅相识一眼,快步上了前。只瞧,这边太史筝下了牛车,脚没沾地,就被二人一把架起拉着往府里去。 筝便不由得被这场面惊得大呼:“齐十一,易姐姐,你俩今日这是作甚?” 第51章 小聚 作甚? 这姐俩一听筝这般发问, 转眸相视一眼气愤地各说各话…… “怎么?这成了亲想见你也不成?” “就是!难道想见你还要理由吗?” 透光的彩色琉璃,缀在院中的隔断上,眼瞧斑驳璀璨的天光穿过此间, 就如星辰点点洒落人间。 这当是汴京元梁第一王府才有的光景。 就连那叫喻悦兰惊叹的太史宅, 在邶王府面前也显得黯淡。 齐佳觅与易字诗停住脚步将人狠狠向前一扔,太史筝那小身板便一个踉跄扒在了中庭的阑干上, 像极了一条风干的小鱼。她强硬地回过头,却在瞧见身后人又瘪了下来。 筝连忙笑脸相迎, “成啊成啊!哪里需要理由?自然不需要。我只是……” 随口问问。 只是不等太史筝把话说完,就见齐佳觅攥着拳头, 饶有气势地打断道:“都不是?那难不成……是他们崔家欺负你, 管着你,压迫你了!?是不是你那个多事的婆婆故意找茬?还是说, 是你家那个‘小白脸’道貌岸然?又或者是他们家无礼的亲戚挑拨卖坏!!!天呐, 我就说这家人有什么好……人那么多,房子还那么小。” “筝你快告诉我, 我瞧谁敢欺负你——看我不把他们伯府的屋顶给掀翻。” 齐佳觅越说越来劲, 抬手抓着太史筝的肩膀急切摇晃起来, “筝你说话啊,说话啊!怎么还成了小哑巴了……以前你那小嘴不是很能巴巴吗?快说话, 急死我了。” 可筝被她晃的头晕目眩, 圆圆的脑袋前后来去,怎么着都不听使唤。 哪里还有机会回答齐佳觅的猜疑。 只瞧太史筝慌忙挣脱束缚, 二话不说回身趴去阑干上干呕起来。 如此可好,齐佳觅见筝这样子吓得连连退后, 靠在墙壁上震惊道:“筝你你,这……这该不会是有了吧——” 齐佳觅说罢不禁捂嘴倒吸了口凉气。 筝闻言顾不得腹中翻涌, 慌张起身朝身后挥手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还有崔植筠对我挺好的,伯府的人对我都挺好的。十一娘,你别乱猜了……” 齐佳觅不信,她反驳说:“不可能?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万一是真的呢!要不要请个医官瞧瞧?” 筝却小脸一红支支吾吾不敢言。 她要怎么告诉她们,自己成婚半月,连崔植筠的嘴都没亲过。更别提做什么夫妻之间的亲密事了。于是乎,太史筝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难以说服齐佳觅的话来。 “不,不用!我…我……就是知道——” 两人就这么杠上了。 还好易字诗聪慧,她眼观耳听从中看出端倪,开口替太史筝解围道:“去去去,齐十一,看把你能的。你是郎中?你还能瞧出来筝有没有?且有孕四十余天才能出现那呕吐的反应,她这瞧着八成是被你给晃吐了。行了,这是人家筝自己的私事,若是有了咱就欢喜准备着当姨母,若是没有就让筝再接再厉,你少在那瞎操心。” 只是易字诗一开口,让筝本就红彤彤的脸,彻底熟了过去。 太史筝便干脆将头一偏,躲在了隔断旁边。 齐佳觅听了易字诗的话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没再去追究,她只道:“你说的有道理。那筝你记得叫崔植筠努努力,争争气——生出个小筝来给我们玩玩。” 话音落去,一股股热气蒸腾在琉璃光影之中。 易字诗嗤然一笑,推着齐佳觅向游廊的右边走去,“快少说些吧,再说下去筝的脑袋都快烧开了。齐十一,你今日不是叫我们来你家吃炖锅?走走走,我早起可是没吃饭就过来的,饿死了。” “炖锅——”那烧开的脑袋在听闻炖锅二字后,瞬间冷静下来。太史筝瞧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惊喜问道:“什么炖锅?” 易字诗停下脚步,回眸相望,“筝,你不知道?齐十一没告诉你吗?” 齐佳觅在她身边摇摇头,“坏了,我忘记交代孟嬷嬷告诉筝了……” 易字诗无奈叹了口气,想她还能记得个什么,便代为相告:“就是前天苑囿狩猎,老王爷打了只鹿回来,其余房中可都是论块,老王爷宠她,只她一人就分走了整扇的鹿排。我估计是齐十一吃不下,叫咱们来帮她消灭消灭。走吧筝,快到晌午了,吃饭去——” 原今日是叫她来吃鹿排! 太史筝得了回应喜出望外,跟着几步欢快上前,什么羞涩难为情都被她丢在原地。她高兴地挽起齐佳觅的手臂,眯眼笑道:“大爹爹人真好,今年过年我一定让爹送大爹爹份厚礼!” 齐佳觅闻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太史筝,叫你来吃鹿排的人是我啊!?” 第54节 筝竟无言随手将她手臂甩去,哼了一声昂首走远。 “诶?坏筝,不对。你敢耍我——”待到齐佳觅回过味,举步向前追讨。易字诗便笑着摇了摇头,想这二人何时才能长大,可等转过念头,易字诗却又觉其实不长大,不也挺好。 - 就这么,三个人依如往昔般吵吵闹闹,来到了邶王府的燕喜阁。 太史筝放眼看去明亮的雕花窗,四面被薄纱幔帐包裹的门廊,名贵的器物规规矩矩地摆放,屋舍正中有棵价值连城的真柏盆栽,这里的一切都太过耀眼。就连那匾额之上,也是金晃晃写着燕喜二字。 燕喜燕喜,宴饮喜乐。 筝与易字诗被齐佳觅引来此处,不由得惊讶对望。筝说:“这不是大爹爹自用的宴客厅?十一娘,你领我们来这儿作甚?” 易字诗没出声。 齐佳觅却大步向前走去,“还能做什么?她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吃炖锅啊——” “在这儿?”太史筝看着燕喜阁的匾额,望而却步。 齐佳觅便在飘摇的薄纱前回过头,“对啊,不然你想在哪?去我的无双堂?那哪有这儿的景致好,你也知道我跟八姐住在一块,太不方便。我们在这儿吃饭聊天,是既安静,又安心。你们放心吧,我昨儿就跟大爹爹打好招呼了,他一听说是你们来,什么也没说就借给我了。大爹爹就算不给我面子,也总该给圣人和小娘娘面子。” “快来吧,我也饿了。”齐佳觅催促。 太史筝与齐佳觅也再无话推脱,跟着就进了燕喜阁去。 - 阁中,齐佳觅早叫使人换了张圆桌搁着,好让她三人能围坐一团,显得亲热。随之抬手邀人坐下,齐佳觅便忙乎着命人端茶上菜,待到使人听令一个个排队上了前。她自己才抚裙坐了下。 齐佳觅撑着脑袋看向桌案前的挚友,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筝,易姐儿,你说咱们都多久没这么坐在一块了?我发现自从咱们从宫里出来,人就再也没聚齐过……虽说当年先帝爷选我去资善堂伴读时,我是一百个不情愿,但现在想想能跟你们几个遇到一块,就算让我把那破书再读上十年,我也甘愿。唉,真怀念以前啊——” 易字诗接过使人奉的茶,道了声谢。 她摸了摸热乎的杯盏,又搓了搓指尖,与齐佳觅一同感叹起来,“是啊,其实要说咱们还好。想见的话,叫一声也能见着。就是大姐,那才是真的许久不见…就说上回我进宫见小娘娘,说着想去摘玉阁看大姐一眼,谁知她去六司处理折子,连见我一面的空也无。唉,我是真的有点想她了……” “你这么说…我也有点……”齐佳觅随着易字诗叹了口气。 筝见状倒是乐观,一语便打破她们的伤怀,“那好办啊,等有空咱们就递个帖子去见大姐呗?” 姐俩一抬眼,就瞧见太史筝举着筷子,眼神直勾勾看着桌上的炖锅。嗅着锅中顺着烟雾向上攀升的香气,筝想如此寒冬时节,能吃上这样热乎的炖锅,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所以,这么美好的日子,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见什么就去见。 干什么要去遗憾呢? 齐佳觅最先开口附和,“对啊,筝说的对。一次见不到,咱们就递两次帖子,两次见不到就三次。总能见着!好了好了,吃饭前咱们就不说这些。开饭开饭,今天夏老五不在,你俩得把他那份一块吃掉。” 不提夏不愚,无人言及分毫。 一提他,太史筝与易字诗终于是想起这号人来。筝问:“对嘛!我就说少了点啥。十一娘,你平日里跟老五走得近,今日怎么没叫老五一块?” 筝夹起炖锅里的鹿排搁在碗里吹了吹,易字诗也有些疑惑。 可没等她追问,齐佳觅就答曰:“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夏老五被夏世伯丢去太学重造了,今天上学第一天。夏世伯说什么,要是夏老五不选靠自己努力考取功名,就要把夏老五扔到你哥的军营去打仗。夏老五没办法,他吃不了那个苦,就选了去读书。不过说来老五去的是太学,估计很快就会跟你家那个碰上。” “啥?”筝惊讶。 “夏老五去太学?”易字诗茫然。 齐佳觅却哈哈大笑,“对,就是这个反应。我跟你们一样,我当时就觉得叫夏老五去读书,去考取功名,他恐怕能在太学呆到下半辈子都出不了头。我瞧啊,他算是完了。” 太史筝与易字诗听后,惋惜着摇摇头。 但瞧齐佳觅语毕举起杯盏,向桌面中央递去,她道:“来吧各位,咱们也只能一块祝夏老五好运喽——” 而后杯盏相对,撞碎所有不平, 得偿所愿的心事全部藏进茶酒里,众人在一饮而尽后,大快朵颐。 哪知,当莲藕的丝线在唇间与筷子前拽开,齐佳觅似是想到什么般起了身,太史筝嚼着剩下的莲藕向她看去,嘴巴与手中的筷子却不曾停。 她垂了眸,又很快被齐佳觅叫起,“差点忘了。筝,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怎么来王府吃饭还有礼物拿? 筝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可她还是好奇地偷看一二。易字诗便在旁起哄,“送筝?齐十一,我还在呢,你这么明目张胆,可别太偏心。我呢?东西可有我的份?” 转眸齐十一拿着本包装严实的书本朝众人走来,她来到易字诗面前随手挥了挥,“这东西给你,你要不要?” 易字诗一瞧是书,摇头说不要。可她还是忍不住拉住齐佳觅的手臂,想要打开瞧瞧,“不过,你先让我瞧瞧,等我瞧过了,再决定真的要不要。” “就你事多。”齐佳觅一撇嘴。 只瞧她在谨慎地扫视过四周,确认身后无人的情况下,才偷偷在易字诗眼前掀开一角露出个名字叫她看。谁知,易字诗竟在瞧见书名后给了齐佳觅一掌,“齐佳觅,你——” “真不害臊。” 筝在那头吐出骨头,吃的正香。根本没往别处想。 直到她猛地抬头看到眼前二人,一个害羞,一个得意的模样,不禁疑惑道:“易姐姐,十一娘,你们这是怎么了?那个书是送我的吗……” 岂料,齐佳觅张口刚说了声对,就被易字诗拉住手臂咬牙警告,“齐十一,我跟你说…不许送。” 齐佳觅这个犟驴,怎会听她的话? 齐佳觅皱着眉就要将手拉走,易字诗便发力要将人控制。二人就这么在筝的对面拉拉扯扯。 只是她们越是这样,筝就越不安分。 筝轻轻放下筷子,悄悄来到二人面前一把抽过了齐佳觅手中的书。 如此一闹,易字诗不再敢说话,齐佳觅想看筝的反应,姐俩停止动作纷纷向筝看去。但见书的第一页被筝掀开,在目光落定之后,一声极其羞愤的高呼在阁中炸开,“素,素……素女经——” 难料… 这回筝的脑袋,真的烧开了…… 第52章 陪伴 太史筝捏着书的一角, 羞涩地将书丢了出去。 瞧着齐佳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见她在筝转头回避后,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 筝, 我说你都是成过亲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容易害羞脸红?难不成你到现在还是个——” 言及此处, 齐佳觅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捂了捂嘴,贴近太史筝身边惊讶起来。 “等等, 该不会是你家崔郎不行吧?” 幸好眼下使人早早退出屋外,不若这些闺房话若是叫他们听去, 指不定该如何议论。 太史筝见状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 崔植筠行不行, 她哪里知道!且瞧着崔植筠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筝只觉齐佳觅说这些还有点为时尚早, 加之自己也没准备好, 她便伸手推了推齐佳觅的肩膀,“哎呀, 你别乱说。这东西我可不要, 你快拿走……” “还有……我, 我们,好着呢!” 太史筝的声音里透着心虚, 齐佳觅不肯退让地俯身靠去, “哦?真的?那是怎么个好法?快与我说说。” 筝心想这该怎么说? 难道她说,她还真敢听吗? 太史筝犯了难。 只是别瞧筝平日里总把崔植筠“欺负”地退避三舍, 可但凡碰上齐佳觅,她总能呛巴地筝哑口无言。于是乎筝也只能将希望都寄予在易字诗身上。 哪知, 易字诗这次竟与齐佳觅站在一起,转头将目光偏去一旁。筝见此情形无助看向齐佳觅, 只道是:“齐十一,你就饶了我吧——” - 后来,日暮偏西。 汴京繁忙的一天将在酉时落去。 崔植筠拎着书箧走出太学,身后三五成群的学子与他作揖告别。崔植筠皆是颔首应答。彼时,天空的余白与暮色交汇,崔植筠淡然登上了归家的马车。 车架晃晃,光景流转于他清澈的眉目。 崔植筠无言搁下书箧,却在望向随风起落的布帘时,想起了太史筝。这一瞬,手臂上好似残存着她的温度,崔植筠不觉摸起早起被筝触碰过的皮肤,脑海中开始回荡起,她那带着朦胧沙哑的嗓音。 无趣之意,如何得解? 看来,他还是将她的话记挂在了心上。 但瞧许久之后,马车穿朱雀门北上,崔植筠的声音恰在此时发出。他道:“师傅,劳烦去趟御街左廊。” “好嘞——” 驾车的人挥鞭而起,长街便落下马蹄声阵阵。待到窗外的声响,从平静到熙攘。崔植筠才将目光向左边偏移,直至被残阳映彻眼眶。他也没用手去遮挡。 师傅说:“舍人到了。” 崔植筠这才从停稳的马车上探出自己那挺拔的背。他看今日的左廊依旧热闹,高声的吆喝,也还是那样尖锐且无情地刺进他的耳朵。 环顾而望,落目时,崔植筠才恍惚发觉今日唯独少了太史筝在身边吵闹。 他下了车。 师傅无言相对,只在车架前望着那身绿色公服渐行渐远。 没有人知道崔植筠此行的目的,他就那么孤身来到了拥挤不堪的左廊,可崔植筠走在此间却是如此格格不入着,迎面或是擦肩的行人,无不为他注目。 崔植筠渐渐有些不自在,但他仍在硬着头皮寻找什么…… 直到,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崔植筠总算松了口气。 他来到摊位前俯身蹲下,伸手学着太史筝那日的模样,挠了挠小狗的头,自说自话道:“不成想这些时日过去,你还在此地。你难道是在等她吗?” 这是崔植筠下意识的反应,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贩卖的老妪,每日形形色色的人见了太多,早将崔植筠遗忘。她瞧着来了生意,立刻眯眼笑道:“官爷是瞧上这只花色小犬了?您若瞧中,妾身给你便宜些——” 小狗亲热蹭起崔植筠的手背,好似终于将他盼来一般。 崔植筠为之柔软下来,他想若是有此物陪伴,是不是就能慰藉些太史筝的孤单?他虽不确定,却还是抱起那只被太史筝选中过的小狗,同老妪说:“老人家,这只小犬某要了。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某按原价给您便好。” 老妪一听笑逐颜开,立刻道是:“八十文。” 崔植筠素来不会搞价,便老老实实从袖中掏出铜板递去。但瞧在这期间,那只小狗就安安静静趴在崔植筠怀中,用鼻子去感知自己的新主人。老妪见状不免言说:“官爷与这小家伙有缘,跟着您可算是有福喽——” 崔植筠没去接茬。 第55节 事已办完,他眼下只想速速离开这喧嚷之地,便抱着小狗颔首告辞。 小狗也在他怀中缩了缩脑袋。 当再回到车前,师傅瞧见崔植筠怀中抱着的小狗有些疑惑。要知道他家舍人从前对这些东西,向来是连远观都不曾多看一眼,哪能像现在这样将小狗抱入怀中…… 崔植筠这样子叫他瞧去实在怪异,却又不敢多问。他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家舍人抱着小狗,饶有耐心地上了车。 马车在崔植筠坐稳后重新行进,小狗却因马车的晃动哼唧起来。而后待到归家,兴许是叫累了,小狗终是在崔植筠怀中睡着。崔植筠无言望着怀中的小东西,默默提起书箧,朝着伯府内走去。 崔植筠本以为到了银竹雅堂就能见着太史筝,将小狗交给她。 哪知抬脚进了院,崔植筠左右转了三圈,别说太史筝,就连一个使人的身影也没看见。 此时的天色有些暗,但还未完全黑下来。 崔植筠抱着小狗,拎着书箧呆呆地站在空荡的院子里,看上去有几许的凄凉,瞧他凝目院门心下暗道:这人都是去哪了? - 黄昏时分的邶王府,是不同于白日的雅致。残阳之下的琉璃窗,薄纱帐,透着些许静谧的浪漫。太史筝与齐佳觅、易字诗像从前一样开心聊天,聊到忘记时间。 直至察觉到眼中光线黯淡,她们才抬起头该是告辞。 只是在离开前,齐佳觅送太史筝上了马车,却又塞来一个食盒。筝懵懵地端着怀中突然多出来的食盒,开口问道:“十一娘,这是作甚?我来你家,怎么能连吃带拿!这不太好吧~” 齐佳觅靠近太史筝悄悄地说:“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跟你说这饭盒里是生的鹿排,都说是纯阳之物。拿回去给你家崔郎补补,好叫你们夫妻——” “啊,行了行了。” 筝闻言抱着食盒打断了齐佳觅的不正经,她连道:“谢谢,谢谢。我谢谢你,太晚了我该走了。替我跟易姐姐说一声,咱们下次再见。” 齐佳觅点头没再多言,目送着太史筝登上了牛车。 二人在黄昏下挥手,当是各自归家。 易字诗彼时才从府中探出头来,她来到齐佳觅的面前看着太史筝远走,咂舌打趣起她来,“齐十一,我瞧你今日叫筝来吃肉是假,八卦人家小两口的新婚甜蜜才是真。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孩了?” 齐佳觅回身撇撇嘴,“我可不喜欢什么小孩啊,不过若是筝生的,我都喜欢。” 说着回身跨门,齐佳觅转眸拉起了易字诗的手臂,“人家筝回家有人等,瞧着你回家也无事。走走走,同我去换身衣服,咱们去对门找夏老五喝酒去,顺便也八卦八卦这草包在太学的见闻。” “不是,你——” 但瞧易字诗话说一半,便被齐佳觅一溜烟拽进了王府。 二人就这么消失在了府门前。 - 太史筝这边归心似箭,只觉得这牛车太慢。她想自己这早起来刚跟崔植筠抱屈,说她整日将他翘首以盼,转头就出门玩到这么晚,实在打了自己的脸。 便在牛车刚刚停顿后,一路小跑回到了银竹雅堂前。 筝站在门边拎着饭盒顺了顺胸口。 她抬眼看着已经完全黑透的天,眼中烛火星星点点,想着待会见了崔植筠该怎么开口打个照面。就猛地听闻几声小狗的哼唧传进耳畔。 筝在门口前后左右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个所以然…… 这声音是从哪传出来的? 太史筝带着疑问踏进了银竹雅堂的门,她勾着头往里走,一直寻到声音才停下脚步。只瞧安静的小院内,崔植筠一身公服没来得及换,便靠坐在门廊下头,满脸疲惫地合眼小憩。 怀中的小狗,却在瞧见太史筝后情绪有些激动。 筝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不敢置信地将头扭过去,又扭回来。待到几次往复,当每每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场景,太史筝这才真的相信,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崔植筠竟给她买了只小狗回来!还是她上次瞧见的那只胖乎的小狗。 太史筝高兴地俯身蹲在崔植筠面前,她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小狗的尾巴就开始摇个不停。筝没敢打扰崔植筠,她就这么满脸笑意地与小狗对望,再到凝视起崔植筠的脸庞。 筝发起了呆。 “夫人,回来了?”崔植筠却睁眼醒来,他睡得向来很轻。 筝瞧着眼前这个苦苦将她相等的郎君,笑着问了句:“等很久了吧,郎君为何不进屋去?” “屋里太闷。” 崔植筠没说太多,他不会想告诉太史筝,自己是想让她第一时间迎接小狗的到来。谁知归家无人,他便不知不觉地坐在了廊下,苦苦等妻归来…… 筝点点头,她伸手指了指崔植筠怀中的小狗,接着问道:“那它是……特意给我买的吗?” “路上捡的。”崔植筠垂了眸,顺手抱起小狗想往太史筝怀中递去。 太史筝撇了撇嘴搁下饭盒,直骂他死鸭子嘴硬,这分明就是那日见过的小狗,居然还扯谎说是捡的。 拧巴, 瞧他能拧到什么时候。 “哦?捡的啊,那瞧着跟那日摊位上见过的还真是一样!郎君可真会捡呢——”筝故意言说,她盯着崔植筠的一举一动,只见崔植筠抱着小狗的手,微微停顿在半空。 太史筝眯了眼,瞧瞧露馅了吧。 怎料,就是在两人拉扯之间,一股温热顺着崔植筠的衣袍,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记。筝震惊地看向崔植筠,“郎……郎君,它是不是尿了!?” 崔植筠也同样大惊失色。 他瞪大双眼,当即将小狗塞进太史筝手里,起身什么也没说就是一个箭步往浴间冲去。 院中,便只余剩下太史筝举着小狗站在原地。 筝懵着脑袋转身朝浴间看了半天,却在缓过神后嗤然一笑,摸着小狗的脑袋低声安抚道:“乖啊,别怕。你‘爹’他只是嘴上不利索,其实人还挺好的。” “小狗狗,欢迎你来我们家~” 第53章 沐浴 浴间里, 崔植筠才刚脱罢上衣露出他那分明的背脊,门却被人缓缓推了开。 崔植筠不禁错愕着回眸看去,只见太史筝举着那三个月大的小狗, 掩在面前鬼鬼祟祟。他便忍不住大呼:“太史筝, 你做什么——谁叫你进来的?” 筝透过小狗无辜的背影悄悄往前看,她竟还知道遮掩避讳。 筝开口时扭扭捏捏, “我…想问问,爹爹可以给我们小宝洗洗澡吗?它身上有点臭臭的……我怕我一个人弄不了它。” 崔植筠见状想要将脱下的衣裳重新拾起穿上, 却发现自己方才慌忙,不小心将衣裳掉进了水里。无奈左右找寻, 崔植筠只能窘迫地将水瓢拿起, 遮挡在自己的胸口处,跟着疑惑了句:“爹爹?” 太史筝点点头, 她将小狗慢慢从面前放下, 看着崔植筠眉开眼笑道:“对啊,既然它这么小被我们豢养, 那咱们就得像它的爹娘一样, 将它好好照顾长大啊!” 崔植筠觉得太史筝说得有几分道理, 就没再多言。 可他却催促太史筝出去,“那你把它搁下就出去吧, 我一个人就能把它弄了。” 哪知太史筝闻之并未动身, 她竟几步大胆来到崔植筠面前,满脸真诚地问:“郎君, 我可以跟你一起洗吗?” 一起洗!洗什么? 鸳……鸳鸯浴吗? 崔植筠脑子一翁,将水瓢在胸口捂得更紧了些。他刚想开口拒绝她那浪荡的想法, 便听太史筝说:“我也想瞧瞧它洗澡时是个什么样子,所以郎君就同意我与你一块给它洗澡吧~” 太史筝说话实在是大喘气, 差点就闹了误会。 “没什么不可,只是……”崔植筠吐了口,但他仍旧有些尴尬。 毕竟眼下他衣不蔽体,在太史筝面前多有不便。他该怎么解决这场尴尬?是自己就这么拐去东屋找件衣服穿上,还是说让眼前人帮自己去拿件衣服换上? 崔植筠怎么想这都不算最好的解决办法。 筝却缓缓将目光落在了崔植筠的锁骨上,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崔植筠察觉到太史筝目光怪异,不觉暗道:果然这登徒女真是一点没变。 “太史筝,麻烦你到东屋去帮我……” 崔植筠刚想将人支出去,却见太史筝的手掌已经握上了自己胸前的水瓢。崔植筠被她的动作打得措手不及,但见崔植筠还未防备,太史筝便一把将水瓢抢了过来。 下一刻,坦诚相见。 崔植筠彻底愣住不动,他似觉晴天霹雳。羞愧至极。太史筝却若无其事地寻到一张小凳坐下,边舀着盆中的冷水,边嗤笑着与眼前人说:“我知道你在紧张什么。” 筝说着轻轻将小狗搁下地,抬眸冲崔植筠笑起,“不过,我也不知你有什么好紧张的。你这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再者说,咱们以后见得的还会更多,不若先来熟悉熟悉……” “啊,难不成郎君是想让我帮你回忆回忆?” “不必。”崔植筠算是被她的厚颜无耻折服。他眯起眼睛,想这太史筝都不怕,他还有何可顾忌?于是乎,崔植筠便壮着胆子在太史筝对面坐下,“行了,快些给它洗澡吧。” 太史筝瞧着他那白净的肩膀欢喜应声,转眸起身到门口隔断边的火炉上取来一锅热水,与凉水掺在一起。 而后,崔植筠伸手认真试过水温,这才取来一瓢温柔地浇在小狗身上。太史筝就在一旁托着小脸静静地看崔植筠专注做事,她时不时地也会帮崔植筠打打下手。 小两口就这么分工明确,搭配默契地干活。没想到,小狗也是乖巧,洗澡时竟连一声也未哼唧。 它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照顾。 水雾升腾,太史筝沉浸在这样美好的环境里,出神微笑,她感觉得到崔植筠的耐心与温雅,便下意识同他说:“温柔,善良,不骄不躁。崔植筠,我觉得你一定会是个好爹爹。” 太史筝极少叫他的名。 崔植筠莫名抬眸相望,他揉搓狗背的手停顿下来。 只是,关于太史筝的话,他并没去认同。崔植筠没有那般的自信,他只怕自己会像父亲那样在不经意之间带给他们伤害,他觉得既然选择生孩子就应对他们负责,而非永远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以及,生育与否,他要看的更是眼前人的意愿。 可筝的眼眸始终坚定,她比崔植筠勇敢些,筝笑问:“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 崔植筠似乎被她左右,竟出奇应了声:“都好。” 太史筝不敢置信能得到他的应答,立刻点头附和,“我与郎君一样,那咱们将来无论男女只生一个,你看可行?” 崔植筠怎会想过这么远的事? 瞧他在太史筝话音落后,默默搓狗,越搓越使劲。最后也只落下一句轻到听不清的:“…看你。” 可是,小狗哪里受得住他这般的力道,随即开始委屈地哼唧起来。 太史筝望着眼前人那发狠的架势,以及小狗的可怜样,是既心疼又慌张,赶忙开口提醒:“郎君,郎君,你快轻些——” 崔植筠这才回过神停手,连连致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 筝随即摸起小狗的脑袋,安抚起来:“弄疼了吧,小狗狗。可是爹爹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就原谅爹爹一回吧~” 小狗也似听懂人话一般,平静下来。 第56节 怎料,太史筝才刚将手离开它的小脑袋,小狗便用力甩起耳朵来。瞬间水珠四溅,太史筝连忙起身躲闪。只是地板湿漉的皂液,叫她的重心失衡,几步踉跄就要向崔植筠跌去。 崔植筠见状倒没躲闪,他有意接起太史筝。哪知,没等他来得及伸手,胸口处就是一阵刺痛。 崔植筠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不敢轻易垂眸面对现实。 直到,那只不安分地手掌,无意识地在他身前抓了两下,崔植筠便再也忍不住握住了太史筝的手腕。崔植筠一垂眸,就瞧见太史筝双手实打实撑按在他的胸膛,而筝的双腿则跪在他面前正中的地上。 如此,怪异的场景,不禁让停下甩干的小狗歪了脑袋。 太史筝却抬眸正与崔植筠四目相对,沉溺进他温润眼眸,筝就在这暧昧的气氛中向上攀升。她的肆意妄为,全因崔植筠的持重克制,而被无限放大。 筝只是想逗逗他。 果不其然,在将要抵达终点时,崔植筠伸手狠狠捧住了她的脸。筝自觉诡计得逞,她想崔植筠还是怂了。 谁成想,下一秒,便与一个温热的吻转瞬即逝地对撞。 太史筝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人,她对这陌生的感觉,感到茫然。整个脑子都在发懵…… 崔植筠亦是被浴间内的闷热冲昏了头。 他想为自己挣回一口气,却根本不知在做什么,只瞧他顶着发烫的脑袋,装作镇定般松开了太史筝。太史筝怔在原地,小狗恰好汪汪叫了两声。她这才怯怯站起身,不知该往哪里去—— 崔植筠见状开口时声音颤颤,他说:“狗还没洗完……” “哦,哦。”太史筝闻言在浴间门口转了个圈,又掉头走了回来。崔植筠瞧着太史筝的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便垂眸安静洗起了狗。 谁能料到,风水轮流转。这次换太史筝眼神空洞,灵魂出窍。 她机械地拿起水瓢,帮忙浇水是却傻乎乎浇去了崔植筠身上,可崔植筠哪里敢说话只能任由水瓢里的水打湿他的裤脚。 此间,两人在那滑稽一吻后,竟如陌生人般相对无言。 直至,崔植筠默默起身拿起一张长长的巾帕,包裹住小狗的身体,他才出言说了句:“想好给它起什么名字了吗?” 太史筝抬起了头。 她缓过神后,终于又敢直视起崔植筠的目光,她道:“措措。” 筝已然想好了小狗的名姓,崔植筠也很快读懂了其中含义,“麴生正欲相料理,催唤风流措措来。石榴之意,红红火火,富贵吉祥。是个特别的名字。” “措措,你听见了吧?这就是你的新名字,你喜欢吗?”笑容重新回到太史筝脸庞,她很高兴崔植筠能懂她。措措也在巾帕下晃了晃尾巴。 崔植筠说罢伸手将措措递进了筝的手掌。 两个人就如同接力般,将小狗传递。筝却抱着措措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 崔植筠瞧着她提醒了句:“那个?” “嗯?”筝哄着措措抬起头。 崔植筠沉下了声音与目光,“我要沐浴了……夫人能不能叫吴婶准备套干净的衣裳搁在外头?”太史筝这才反应过来,连连说好,“走了措措,该爹爹洗澡了。咱们呢?去东屋烤火暖和暖和,可不能着凉——” 太史筝还是如常地没心没肺,她杂乱的心绪完全被措措吸引,就这么欢快退出屋外。 潮热的浴室就只剩下,崔植筠长舒一口气。 待到褪去疲乏躲进热腾的浴池,崔植筠再回想起方才自己冲动的样子,一点点向水面沉去,崔植筠只觉自是挣回一口气,却彻底在太史筝那丢了脸面。 今夜漫漫, 他啊,注定再也无眠…… 只是,当崔植筠想起夹杂在这些尴尬中的美好碎片,他那满足的笑,却从心头上了眉头。 成亲好似也没他想的那般不好。 太史筝亦是一样。 第54章 糟糕 太史筝抱着措措从浴间出来, 一路小跑回到主屋。 一到屋内关上门,就顺着门板滑坐到了地上。瞧她坐下后神色慌张,面颊泛红, 立刻便将害羞的脸埋在措措的巾帕间, 跟着便不自觉羞愧地哼唧了两声。 措措似被她唤醒,只听主屋内一人一狗哼唧个不停。 吴婶从院外闲逛回来, 瞧见门廊前搁着的食盒,不由得好奇上前查看。只是离主屋越近, 就越能听见屋内的异响,她转头瞧了眼浴间亮着的灯盏, 想这小两口应是没在一块。 她便提着食盒敲了敲主屋的门。 谁知太史筝完全沉浸在与崔植筠暧昧的幻想里, 压根没听见身后发出的声音。 吴婶见有人不应,就伸手自作主张推开了主屋的门。只是不推不打紧, 一推却将门前坐着的太史筝推出个跟头来。 “哎呦——”筝抱着措措一声吆喝。 吴婶抬眼瞧着眼前跪地撅腚的少夫人, 倒吸了口凉气。 她想坏了坏了,这怎么还把人给推倒了呢?吴婶慌张上了前, 抬手就要扶太史筝起身, “哎呀娘子娘子, 对不起对不起,老奴不是有意。您说您大晚上的坐在门口作甚?” 筝心宽, 她回眸看了眼吴婶笑道:“没事, 我就是随便坐坐。” 吴婶摇摇头,又低眉瞧见太史筝怀中的小狗, 惊喜道:“诶?娘子,这小狗是从哪来的?好生乖巧哦。” 筝与吴婶起身走到火炉边, 一脸骄傲,“您不知道了吧, 这是郎君送给我的。我们给它起名叫措措,以后它就是咱们院里的一份子了,措措快瞧这是吴婆婆。明日还要麻烦吴婆婆给我们措措,准备个舒服的窝。” 婆婆? 自己怎么就混到这辈分了? 吴婶有些疑惑,可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握了握措措的小爪,接茬道:“这有什么麻烦,交给我了。不过真是稀奇,二郎君还能送娘子只小狗。您可不知道,我们二郎君其实可怕狗了,小时候碰着狗都是绕的远远的。兴许现在是好些了,但能送您一只,我也是没想到。” 吴婶说罢欣慰地笑起,筝惊讶地看向她,张张嘴却没说话。 吴婶收回摸狗爪的手,转身为太史筝将火炉烧暖,“诶,对了娘子,这食盒可是您的东西?我瞧它搁在外头就想着拿来问问,这里头装着什么?” “哦,您不说我都给忘了。这里头装的是从邶王府拿回来的鹿排。” 筝说着将小狗搁在大腿面上,在靠近火源的地方给它擦了擦头。 这让本还有些打颤的小狗,一点点暖和起来。 “鹿排!那可真是好东西。明儿我就让厨房给咱们做了。” 吴婶好奇着打开食盒,只是这新鲜的鹿排边上怎么还有本书?她不觉将书掏出,提溜到了太史筝面前,“娘子这东西也是您从邶王府带回来的?” 幸好,这《素女经》被齐佳觅用彩纸包了起来,不若就这么赤/裸/裸摆在吴婶面前。 太史筝当是颜面扫地。 筝不经意间抬眸看见吴婶手中的书本,眼眸从放松的状态,越瞪越大。 她慌忙夺去,开口时磕磕巴巴,“咳咳,是……是我从邶王府带回来的。吴婶你将鹿肉带出去吧,我,我给措措擦干,就要睡了。啊,还有郎君说要你帮他拿套换洗衣裳送去浴间……” 吴婶被她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要睡了?二郎君不是还没从浴间回来呢?可主家都发话了,她还能再说什么? 吴婶便识趣地将饭盒叩去,跟筝道了别:“好,老奴知道了。那您早些休息,老奴告辞。” 筝点点头,死死攥着书本,再不敢去看吴婶的眼睛。 待到屋门重新合上,太史筝才长舒了一口气。 只瞧她一手端着小狗,一手拿着书本,蹭地一下起身在屋里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 筝最先来到了妆台。她抬手俯身在镜子前观察一番,没发现什么能够藏匿的地方,转头又来到屋中几个搁置杂物的樟木箱子前,将其打开,谨慎地将书搁了进去。 可等她把箱子合上,却又觉不妥,将书掏了出来。 几次往复寻找,太史筝最终定在了火炉前。她想不若烧了吧?烧了就一干二净了!可将来万一派的上用场呢?其实自己还蛮想看看的…… 太史筝举棋不定。 怎料,崔植筠那边从浴间出来,随手就要推门。 太史筝慌忙之下,只能别无选择的将书本丢进床底。屋门渐开,崔植筠擦着湿漉的头发站在门外,半开半露的胸膛,撩拨着太史筝躁动的心脏。 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共鸣。 小两口双双背过身去,谁也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太史筝抱着措措继续在炉边烘干,她一心想着这书应是暂时不会被发现了,等到找准时机再去转移,不若崔植筠一定会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女。 而崔植筠呢?则在那头摸着门框倒着进了屋去。 这极具暧昧的氛围, 叫两个心思各异的人无法言语。 太史筝便硬着头皮起身默默将措措向崔植筠递去。崔植筠疑惑着抬头看她偏过去的脑袋,伸手接过了措措,筝这才闷闷说了句:“我去洗澡了,你帮我先照顾会儿……” 崔植筠望着太史筝沉闷的背影,有些奇怪…… 离开浴间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这般?难不成是冒犯到她了?可最先上前的不是她吗?直到再次回想起方才那浪荡行径,崔植筠便瞬间面如死灰坐在原地。 他在慌张。 慌张不知自己在太史筝心中,该是变成何等的无耻之徒…… - 而后夜里吹灯,措措安稳睡在二人的脚头。 小狗的呼噜声轻轻扬起,又轻轻落下。这或许是它狗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可睡在铺上的另外两个人,却在寂静的夜里相互背对,各自思考起了人生。 崔植筠那边尽量蜷缩起身体,生怕自己触碰到身后的人,给对方带来不安。 太史筝却轻轻咬着手指,反复琢磨起今日掌心落在崔植筠胸前的温度,浑身如过电般酥软。她思量着,照今日这个形势,她与崔植筠做白日里和齐佳觅她们说的那个事,岂不很快就会在不远的将来水到渠成? 原先筝对这事是能避则避。 不知为何她如今与崔植筠相处久了,竟还有些期待! 可想到这儿,筝不觉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对自己这邪恶的想法感到害怕,想着法的让自己镇定下来。崔植筠听见身后的动静,睁开了眼睛,他望着夜色深沉同身后人道了句:“今天的事,不好意思。” “我不该不经你的同意,就对你做那样的事……” 太史筝闻言收回掌心捂在嘴前,她生怕自己偷笑出声,她道是:这呆瓜还真是呆瓜,竟会为这事道歉!有点喜欢~ 崔植筠却惊愕地转过身来,“你在哭吗?!我真的不是有意——” “?” 第57节 太史筝的笑容瞬间消失。 缘何这般问?难不成她笑得比哭还难听? 筝缓缓转过身,黑暗中他们都望不清彼此的眼睛。她赶忙应了声:“没有,我没哭。今天的事,你不用在意。谁叫咱俩是夫妻呢?” 筝的声音轻轻柔柔,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崔植筠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那……咱睡觉吧?” 太史筝开口相问,崔植筠同她客客气气,“夫人请吧。” “那我可以离你近些吗?我觉得有些冷……”筝得了应答,又进了寸尺,朝崔植筠那边挪了两下。不过她也没说假话,她是真的有些冷。 崔植筠倒也听话,无言向她身边动了动。 这刚好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两个人这下都安下心来,渐渐进入了梦乡。 - 一夜梦长,崔植筠在朦胧之境睁开沉重的双眼,只觉一双温柔的手掌,将他自上而下轻抚而过。若仙鹤柔软的羽翼,给人以神往。一声声娇妩的二郎缠绕,最终将他裹在云端上。 迷离之下,是太史筝那张向上攀升的脸。 崔植筠猛然惊醒于这一刻,破晓也恰巧临近了窗前。梦如一场春雨,打湿崔植筠的眉心。他凝望着帷幔的顶,不敢偏头去看枕边酣畅的人。 崔植筠研磨起掌心的汗,只觉身上一阵灼热。他斗胆掀开掩盖的被褥,又是一场慌乱。 幸有衣袍遮挡,崔植筠这才不动声色地从床铺上起了身。 他下意识回眸看太史筝,还好她睡得正香。谁知,措措却在听见动静后探出脑袋,崔植筠赶忙抬手噤声示意。措措便又耷拉着脑袋,将头靠在了太史筝的脚面上。 而后,推门出去,崔植筠只想速到西屋去读几章《道德经》静静心。 这主屋……实在闷热。 - 辰正。 太史筝的好眠着实叫人羡慕。 专掌洒扫的女使照例打扫,在她那酣畅的睡眠中如常进行。女使们皆是按照太史筝的吩咐,筝说到了洒扫日不用管她起没起,都可在询问过吴婶后进屋打扫,省得耽搁大家干活。 不出所料,女使们抬起桌案咣当作响,竟也没能将筝吵醒分毫。 她只翻了个身,将被子掖在了身下。 女使们见状便识相地为她落下帷幔,好叫她睡得安稳些。只是谁人能躲过小狗狗那双可爱的大眼?措措倒不认生,它瞧见来人只歪着脑袋仔细观察,也没说叫上几声。 女使们欢喜极了,在伸手嘬了两下后,才缓缓将幔帐落去。 屋内的洒扫有条不紊,女使们尽可能地动作轻些。桌面、地衣、以及妆台,被她们擦得一尘不染。就连床底也不曾放过…… 对了,床底! 但瞧新来的丫头趴在床底擦地正欢,却在瞧见那本被彩纸包裹的书本后,撅起嘴来。她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将书拽出,回眸便与前辈们说:“红花姐姐,这是什么?是主家掉的书吗?” 可怜的太史筝啊,她此刻睡得正香,完全不知自己的《素女经》已被人发现。 她若是知道,定是再也不愿醒来。 红花与几个女使靠过来,好奇心驱使叫她们打开了书的扉页,不过上头一排用毛笔写的话语,在她们眼中就像一只毛毛虫。红花开了口:“这写的啥?俺可不识字啊?你们识字不?” 女使们闻言纷纷摇头。 大家都是些贫贱出身,若是读过书,哪还能沦落到做下等女使,干这些粗活…… 如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筝的名声算是保住了。 可这书怎么处理就成了问题。 几个人在屋里寻了一圈也未见书架,红花便轻轻掸了掸书上的灰尘说:“这应该是二郎君的东西,兴许是在床上看书,给掉了。他是个文人,估计还急着用呢?我这就去书房给他送过去。你们干活,干活——干完还得去下一家,麻利点。” “是。” 女使们齐齐应声,红花出门向西走。 来到西屋前,红花整整衣裳,斗胆敲了门。 崔植筠这会心绪终于平静,身下的那股火气也彻底消散。 他泰然叫人进门。 依然是那副清正君子相,红花眼中的崔家二郎泛着明亮的光。 她抱着那本《素女经》一脸的含羞相,可崔植筠压根没正眼看她,“有事吗?”清冷的声音落进耳畔,红花怯怯上了前,“二郎君,我在卧房捡到了您的书,来物归原主了。” “在卧房捡到我的书?”崔植筠虽有迟疑,却还是礼貌应答,“那请搁下就离开吧。” 红花见崔植筠的态度冷淡,抿嘴小心将书本搁上崔植筠面前的桌案,一刻不敢多留,便转身小跑离开。崔植筠也是在人完全退去后,才抬起头来。 他信手拿起桌角的书,才刚随意翻开一页,就被上头的文字吓得砰然一声按在桌面。崔植筠喉结微动,身下那股好不容易压下来的火气又再次点燃。 这是何物?! 崔植筠一脸震惊,他不知这书是那女使从何处的来,又为何送到自己的桌案。 他只觉脑子全是混乱。 当崔植筠鬼使神差再翻开书的第一页。 所有疑团都在齐佳觅留的那行字中接来,但瞧《素女经》那三字下写着:筝宝,一得此书,愿你与你家崔郎水乳交融,如胶似漆。好做一对交颈鸳鸯~ “……” 原此物是太史筝的。 她难不成—— 崔植筠呆愣不动,他想不通谁会赠此书给太史筝?更想不通太史筝为何会将此书带回来?可在想入非非后,他还是默默将爱妻的书,规规矩矩摆在桌案。 跟着一阵阵嗓子发紧,崔植筠赶忙寻到凉透的茶壶,倒了三杯饮下。 只是,心火难捱,凉茶下腹也是滚烫。 崔植筠生怕被人发现,便端着这烫手山芋在屋内寻了一圈,一如昨日太史筝般,疑神疑鬼地想要找寻个妥帖的藏匿处。只是他寻了半天,最终却将目光投向了博古架的高处…… - 主屋那边,太史筝总算睡饱了,她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措措也从床尾,爬去了床边。 筝笑着摸了摸它的小尾巴,笑着道了声:“措措,早安~” 这时间,女使们打扫完毕,正要退去。筝却似意识到什么,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慌忙掀开幔帐,耷拉着脑袋往床底看。但瞧床底空无一物,筝便大呼道:“等等,等等——” 小丫头最后一个出门,听见主家呼喊,赶忙停下脚步应声:“娘子有何吩咐?” 筝顾不得其他,伸手往床下指了指,“你有看见这床下的东西吗?” “床下?”小丫头想了想,“啊!是不是那本彩色的书?” 筝连连点头。 小丫头敞开门回眸看了眼西屋,老实应道:“哦,那个啊。红花姐姐说是郎君的东西,就给送去西屋了。您要用的话,我去给您取过来?” “什么——”太史筝怛然失色。 措措听着她的语气,跟着怒汪一声。只瞧不等小丫头反应过来,太史筝就一个箭步冲出屋外,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措措便也跟着她跑出去,一路追到了西屋外。 太史筝猛然推门,吓了崔植筠一跳,他望着眼前人不敢妄动。 筝却又在措措进门后,谨慎地将门关了上。 此刻,两个人皆藏着不同的心事。但见太史筝赤脚站在门前,装作不经意地左顾右盼。崔植筠下意识吞了口口水,主动出击:“夫人,这是……有事?” “没,没事,我就是来看看。郎君,今日不用上值吗?”太史筝无所收获假笑着向前走去。 崔植筠警惕着来人开口应道:“忘记与夫人讲,我今日休沐。” “哦?那郎君这么早,自己在这儿是——”太史筝说罢猛然抽起崔植筠倒扣在桌案的书,却发现是本《道德经》,筝的脸色有些发绿。她想自己藏着本《素女经》,崔植筠竟然在读《道德经》。 人跟人啊,真是不能相比。 “书房自然是看书。”崔植筠终是比太史筝冷静。 “哈哈哈,看书好,看书好。郎君真是用功。”筝搁下崔植筠的书,故作轻松地点点头,可转头她就猛地在他面前俯身查看桌底,但看桌底没有。她便又忽然抬头,向房梁看去…… 崔植筠知道她此来何意,只是当他跟着太史筝垂眸,无意瞧见筝赤脚而立,便将一切丢去脑后。 “夫人,怎么没穿鞋?”崔植筠站起了身。 没穿鞋? 筝垂了眸,她连自己都没察觉。 好在有毛茸茸的小家伙在她脚边徘徊,才不至于太过生寒,她便乐观笑道:“许是起床见不着你着急,竟连鞋也忘了穿。没关系,还好有措措捂着。我这就回去穿。” 可没等太史筝转身,就被崔植筠一把按去了他方才起身让出的椅子上。 崔植筠说:“你坐着,我去把鞋给你拿来。” “不用麻烦——” 他甚至都没听太史筝把话说完,就快步出了屋外。太史筝便会心一笑,抱起措措,乖乖坐等崔植筠归来。 - 等到崔植筠再次出现,小两口没有过多交流。 崔植筠只默默俯身握起了太史筝白嫩的脚踝,筝下意识向后缩了缩,“二郎,我自己来就好……” 一声动人的二郎,勾起那场不安的梦境。 崔植筠目光凝滞在太史筝脚踝,他的手微微发颤。可崔植筠还是强装镇静,将鞋子为太史筝穿了上。待到彻底穿好,他便二话不说起身向屋外逃去。 “二郎,去哪?”太史筝疑惑相问。 崔植筠却被这声再次冲击,他僵在门前用暗哑的嗓音道了声:“洗澡。” “不是,你大早上洗什么澡……”太史筝的声音被崔植筠隔绝在门内,筝那句还未说出口的谢谢,也被一同关闭。 崔植筠一路走到浴间门口,碰上吴婶迎面走来。 第58节 吴婶见他便问:“二郎君,真爱干净。早起又要沐浴?用不用老奴帮你烧些热水?” 崔植筠摇头推了浴间门,他道:“不用麻烦,我洗个凉水澡。” 话音落去,崔植筠没给吴婶追问的机会,啪的一声就将门关了上。门外只余剩下吴婶一脸错愕站着,直咂舌:大冬天泡冷水澡,这小伙子真是血气方刚…… - 西屋座前,太史筝垂眸望着被崔植筠触碰过的脚踝,微笑发呆。一直到回过神,她才在重新扫视过房中的每一个角落后,把目光落在了博古架上的木箱前。 迟疑的手蠢蠢欲动,筝有些犹豫。 她想崔植筠方才的只字不提,或许就是想给彼此些后退的空间。所以,太史筝便放手向后退去,直至将目光移出门外,筝才在门外笑了笑。这书啊,就放在他那吧。 彼时,一门相隔的浴间里。 崔植筠将滚烫的身子浸在冷水之中,所有杂念皆随寒意冻结。 可当他渐渐放松之际,又想起了太史筝来。崔植筠不觉睁开双眼,那个存放他许多回忆的木箱,一点点浮现眼前。他猛然臆想起太史筝打开木箱时的模样,不断脑补着自己如何的无言以对。 崔植筠惶恐难安,明明洗的是冷水澡,额头却冒起了冷汗…… 好生糟糕, 他的秘密,岂不就要被她发现—— 第55章 汪汪 后来, 崔植筠从浴间出来,再去往到西屋时,太史筝已然离开。无言而立。崔植筠望着博古架上那并未挪动过的痕迹, 不知为何竟会心一笑, 转身便退出了屋外。 平淡的一日,如星河流转短暂却又灿烂。 崔植筠在西屋看书, 太史筝就在东屋围着小狗打转。小两口并未因昨日种种而别扭拘谨,却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进展, 只是同往常一样和睦相处着。 小憩,喝茶, 吃饭。 不经意对上双眼, 又很快地挪开。 直到用过晚饭的傍晚,筝一人一狗坐在门廊下发呆, 崔植筠才在推门后轻轻问了声:“夫人, 在看什么?” 太史筝听闻,将被残阳映照的双眼移去崔植筠身上, 她模糊不清逆光中崔植筠的脸, 脑海却一直有着他那清澈的模样。崔植筠, 我为何有时会觉得……你才是这世间最难猜透的人呢? 筝默念微笑,她答曰:“在看你啊。” 崔植筠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隐匿起颤动的喉结, 走下了台阶。他垂着眸,措措却抬起小小的爪子冲他跑来。 一人一狗在院中碰头, 崔植筠带有怜爱地抚摸起它的脑袋。 他莫名于自己的改变。 现在想来,那日崔植筠到左廊为太史筝买下这只狗, 全然是被冲动驱使。如若不然,他定是永远不会向它们靠近。只是谁料这一冲动, 居然能让他不再胆怯眼前的这种生物。 崔植筠自觉,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就亦如他们之间的这场姻缘…… 思绪飘忽,崔植筠挠了挠措措的下巴,竟鬼使神差说了句:“闲来无事,夫人想带着措措去散步走走吗?” “好啊,好啊——” “汪汪汪——” 太史筝在崔植筠话音落去,雀跃而起。措措也在崔植筠脚下摇起尾巴。崔植筠怔怔望着廊下的人,他是实在没想到自己一句散步的邀请,这“娘俩”的反应能这么大…… - 而后,小两口在天将暗未暗时,牵着小狗走上了通往小花园的路。 措措似乎对伯府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感到好奇,只瞧它一路上是忍不住东闻闻西凑凑,惹得力气不大的太史筝被它牵着到处走来走去。 所以,这哪里是她在遛狗,分明就是狗在遛她! 可不止如此,筝还要像个“老妈子”般不停地替这个好奇的小家伙操心。 但见措措往东,被林间突然飞出的小鸟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却不忘汪汪狂吠。太史筝望着白净的鞋面上,多出的那两个黑黢黢的脚印,噘嘴安抚道:“措措,不怕不怕。那只是小鸟而已。” 跟着好不容戏调转方向往西,措措又不知从哪叼来一块别人丢下的鸡骨头,吧嗒起来。筝赶忙一个急呼抬手制止:“臭小宝!你爹是没有给你吃饱吗?快吐出来——” 最后在到达目的地前,三口路过熟悉的水塘边,措措这次竟欲向黑洞洞的水塘。太史筝便一个急刹抓住水塘边那棵歪脖子树大呼:“小祖宗,这里不能去!危险,水里有大鱼会吃掉你!” 于是乎,安静的水塘边,兴奋的小狗与岸边顽强的女郎,就连成了一条笔直线。 这“娘俩”是谁也不愿退上一步。 好在还有爹在。 只瞧在这僵持不下间,筝忽然察觉自己那只将要扒拉不住歪脖子的树,被一个柔软的手掌猛地牵住,随后一个强劲地拉扯,连人带狗就这么轻松离开了危险的水塘边。 筝落在崔植筠怀中眨了眨眼,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儿? 她只觉这个怀抱异常温暖。 崔植筠惊讶地看着怀中人想自己明明也没那么大劲,这人怎么就跟一阵风似钻进了怀里?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史筝这么轻巧,如此可怎么收场…… 可是小两口在这儿暧昧无尽。 歪脖子树那边,措措身上的狗绳却在树下头缠了两圈。 这会儿是进退两难,哼唧个没完。 太史筝便也顾不上在崔植筠的怀中过多停留,害羞着起身跑去歪脖子树前念道:“措措小宝,别急。娘来救你——” 谁知,筝闷头牵着措措的绳子,朝正常的方向绕去,措措却一直在她屁股后头追。就这么的,“娘俩”在歪脖子树边,绕了半天,绳子非但没有解开,反倒越系越死。 太史筝停下,措措也停下。 “……”筝默默垂眸相看这一团死结,怎么也想不明白。 彼时,旁观全局的崔植筠却忍俊不禁,第一次在太史筝面前笑出声来。 筝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措措也歪起了脑袋。 昏黄中,太史筝瞧着崔植筠的样子掐起腰来,“崔植筠,你刚才是笑了对吧!你是在笑我吗——” 崔植筠敛容摇头,试图蒙混过关。筝却趁机恐吓训夫道:“我不管,你就是笑了。呐,这绳子给你来弄。崔二郎,你今晚解不开,咱俩个就在这儿睡!” 崔植筠没去作答。 他倒不怕今夜在这儿睡,他是怕他俩人今晚在这儿睡。 抬脚来到太史筝身边,崔植筠沉稳地俯身蹲下,只瞧他一只手抓着措措,一只手解开了它身上的绳结。跟着崔植筠抱着脱离绳索的措措,刚想去将整根绳子从歪脖子树上掏出,却忽然停了动作。 他脑中灵光一闪,抱起措措假意转身。 崔植筠竟想逗逗她。 不出所料,太史筝一瞧“爷俩”准备溜之大吉,赶忙开口道:“诶,崔二郎你带着措措要往哪去——” “回去给夫人拿今晚要用的被褥。”崔植筠面不改色。 筝前脚自己刚说得话,后脚就忘。只见她一脸疑惑道:“拿被褥做什么?” 崔植筠回过身,“自然是为今晚睡在这儿做准备。” “好啊崔二郎,你如今竟敢打趣我了!?”筝这才反应过来,狠狠扔掉手中的绳索朝崔植筠走去。崔植筠见她来到面前,却将小狗往她怀中一塞,跟着在道了句不敢后,回到了歪脖子树旁。 随便几下摆弄,绳结脱开。 崔植筠转头把狗绳取了回来,太史筝便立刻喜笑颜开,直道:“措措瞧,还是我们爹爹厉害!” 太史筝真是大事得体,小事糊涂。一瞬间,奇怪的念头闪过崔植筠脑海,他看着太史筝竟忽然觉得将来他们若真有了孩子,最好还是能随自己的聪明才智。 崔植筠被自己惊得摇了摇头,他也不知自己怎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这事现在想,着实太远。 虽然他如今已然二十岁…… 崔植筠无言将狗绳在太史筝怀中重新为措措系上,待到措措再次下了地,他才开口自荐道:“不若我来牵它?” 筝却撇撇嘴,“那你牵它,谁来牵我?自己走很孤独的,我不要。” “……”崔植筠默而无言。 可他瞧着方才那架势,甚是想替太史筝分担,措措由他来牵也安稳些。只是太史筝看他那样子,觉得崔植筠应是不会再选择牵狗,便不等他应答就准备向小花园走去。 怎料,崔植筠也会给她个出其不意。 太史筝眼瞧着崔植筠闷声走来,二话不说伸手将自己手中的狗绳,接去了他的手里。 筝便不由得惊呼:“嗯?崔植筠,你明抢啊?” 只是下一刻,太史筝就愧疚起自己对崔植筠的误解,但瞧与狗绳一同落进崔植筠掌心的,还有她柔嫩的手掌。两人就此掌心相和,而共同握着的却是同一根狗绳。 “这般可行?”崔植筠平静地言语叫人安心。 筝惊喜地将他相望,“可……可行。” 这手牵得有理有据。小两口就此紧握着双手,丛小花园的小径一直走到天色彻底昏暗。园子里的石灯被前来点灯的人一盏盏已然,而后此间灯火可亲。纵使是冬日时节,周遭的一切也不再显得荒芜。 有了两个人的力量,措措也不再去肆意撒欢。两人一狗,就这么平和地停停走走。 崔植筠也不再回避与太史筝的接触,他贴着她的掌心,又回忆起那日面见圣人前,在御街左廊与之青后穿梭在人海。热热闹闹,沸沸腾腾的喧嚷声里,尽是人间百态。 崔植筠想这样的日子,当与今朝一样叫人安心。 这是他二十年来从未拥有和触及过的时光。 忽然松林尽处,几许人影随风摇晃。 只闻有人在远处斥问:“崔老三,你真要大半夜在这儿做这事?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妥。这若是被别人瞧去,指不定明日府中该怎么乱传。你可别吓着大家,我不想跟着丢人!” “宋老六,这可是我千挑万选的好地方。我保证,你不乱传就没人知道。你要是不配合,现在就走——” 话音落去,林内一阵窸窣。 太史筝惊愕着看向崔植筠,而崔植筠望向远处的目光也有些诧异。这一听就是老三夫妇的声音,可大半夜的没事,谁家好人往这树林子钻?加之他们这说的话含糊不清,更加叫人想入非非。 小两口愣在原地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筝觉得难为情,生怕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赶忙压低声音拽了拽崔植筠的手心,“郎君,咱…咱们走吧。” 崔植筠点点头,在没惊动林内人前,牵着筝就要走。 只是千算万算,就在小两口蹑着手脚刚要转身时,林间发出的异响引起了措措的警惕,但听黑夜之中,几声稚嫩的汪汪声响彻,彻底惊动了林中的人。 崔植筠与太史筝牵着的手,猛地一僵。 第59节 二人纷纷垂眸不语。 完了,走不了了,怎么把它给忘了…… 第56章 夜静 措措唤了两声却又停下, 林中人似是未曾在意。 太史筝与崔植筠见状赶忙低声哄拽着措措离去,可小狗哪里搞得清楚状况?只一味地竖着耳朵,机警地看向不远处的松林。 恰在此时, 林间风起, 有木头转动的声音回旋来去。 可这声音不过转瞬即逝,跟着便被宋明月的狂笑声掩盖, “哈哈哈哈,我说崔老三, 你行不行啊?你这东西到底还能不能起来?起不来我可回去睡觉了,我没功夫陪你瞎胡闹。” 崔植筹面对宋明月的嘲笑, 没有理会, 只默默念道:“诶?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咱们在屋里试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出来就不管用了?” 只是林外人根本望不清林中状况, 惹得小两口就更加紧张。 他们似觉这老三夫妻俩竟是如此奔放…… 崔植筠无奈弯腰刚想抱起身前的小狗, 措措就又是一场莫名地狂吠。这回,林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 只听宋明月边与崔植筹说着, 边向外寻去, “怎么一直能听见狗叫?咱家何时有人养狗?我去瞧瞧。” “兴许是野狗。哎呀,你别管了。你快来跟我想想办法。”崔植筹没多在意。 宋明月却不听, “我能帮你想什么办法?你那东西我可是一窍不通。你不行就乖乖回去睡觉, 省得惊动爹娘找骂,又说你这是奇技淫巧, 不务正业。到时候要是被收了东西,你可别哭鼻子。” 宋明月的身影愈发临近松林外的小径, 措措依旧叫个不停。 情急之下,太史筝与崔植筠眼神一对, 擅自做主将狗绳落下,筝拽着崔植筠就往拐弯处的冬青丛里藏去。与此同时,宋明月扒开松树枝,循着狗叫声垂眸看,只瞧小径上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带着狗绳的小狗冲她汪汪直叫。 “哇,你是谁家的小狗啊?大半夜的不回家,在这里干嘛呀?” 没有人能抵挡得了小狗的魅力。 宋明月也是一样,前脚她刚粗鲁地骂完崔植筹,后脚瞧见措措就立刻夹细了嗓子。 崔植筹那头端着个小巧的机关鸟从林间跟出来。他瞧见宋明月这样温柔,不由得抱怨,“宋明月,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这么好声好气的说话?你见了狗,简直比见了我还亲。” 宋明月蹲在措措面前,狠狠蹂躏了它可爱的小脑袋。 可她却在听见崔植筹的声音后皱起眉头,漠然应道:“什么时候?等你变成狗的时候。” “宋老六,我要是真变成狗了,我看你怎么办——”崔植筹气得直跺脚,就连机关鸟的翅膀也被他震下来一块。宋明月拾起狗绳,瞥见崔植筹手里那劣质的手工,嫌弃地摇了摇头,“我可以改嫁。” “你,你,你改嫁?你改什么嫁?宋明月,我被你气死了。除了我,谁还会要你!”崔植筹大声抗议,但瞧机关鸟身上的零件越来越少。如此,今夜是彻底飞不了。 可宋明月就喜欢崔植筹耍脾气的这个样,他越是生气,宋明月就越是来劲。 “哎呦,那你可不知道了。跟你成亲前,我可有个相好的。我约摸着他现在还在等我呢——毕竟我就是这么难以让人忘怀。”宋明月话说得离谱,也只有崔植筹会上她的当。 “宋明月,你说真的……你太欺负人了。”只瞧宋明月一回眸,崔植筹急得都快哭了出来。 要说少年到底是少年,心思还真是单纯。 宋明月被崔植筹吓得不轻,她只是想逗逗他,又没想弄哭他,便赶忙说:“行了行了,瞧你那个样。不就是机关鸟没飞起来吗?至于吗?回去再做就是了,你又不是鲁班,哪能一次就成功的?” 他是因为机关鸟的事委屈吗? 宋明月真会转移矛盾,崔植筹撇嘴看向自己的冤家,一句话也不想搭理她。 可宋明月转眸回头,心想怎么还哄不好了? 算了,先不管他。 跟着直立起身,宋明月牵着狗绳四处张望,“这小狗拴着狗绳,应是家养的。只是不知是从哪跑出来的。崔老三,先别在那怄气了,走走走,咱们先把这小狗送回家。之后你想怎样都行。” 崔植筹垂眸看了眼地上的措措,有些心软,可他咬咬牙转头还是没有应声。 彼时,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太史筝与崔植筠鬼鬼祟祟蹲在一起。就是到了这般小两口的手还跟黏在一起似的,不曾松开。崔植筠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人,那眼神就像在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想到,筝便读懂了他的意思,眼睛一动,立刻闪了个办法出来。下一秒,太史筝当机立断,牵着崔植筠就向与老三夫妇俩相反的方向缓缓挪去, 老三夫妇那边,宋明月盯着崔植筹看了半天,瞧着今日自己还真是惹着他了。 不过她有的是办法叫他乖乖听话。 但瞧宋明月轻轻戳了戳崔植筹,“真生气了啊?” 崔植筹动了动手臂示意她别碰自己,宋明月这才解释起刚才的话,“崔老三,我逗你玩呢,你也不可能真变成狗不是!再说,我那么早就嫁给你了,我倒是想有个相好的,可我哪有功夫跟别人好啊?” “傻货,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崔植筹似是被劝回来几分,只瞧他那身子开始稍稍向身边人偏移。不过崔植筹好不容易才抓住宋明月的错,断不能就这么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只道:“瞧瞧,都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宋老六,什么话都让你说了,我哪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说,你要怎么证明?” 证明?这好办。 宋明月闻言嗤然,猛地将那只摸过措措的手,摸在了崔植筹的下巴上。崔植筹只觉身上一阵过电,那个最让人害怕,却又撩人的腔调突然出现在耳畔。 崔植筹有了种不详的预感,可想逃却已来不及,“小三郎,我这个月的月信走了,上回你不是弄了一半没弄完?不若就趁今晚,我好好证明给你看?你可不准跑呦~” 救命,宋明月就是个会吃人的妖精。 晚风凛冽,崔植筹在风中打了个颤。宋明月只要一提起这事来,他便是既害怕,又喜欢。崔植筹每次都会被宋明月折腾的够呛,总是他虽已尽兴,偏宋明月还是没完。 常常磨他,磨到夜半。 可但凡到了第二日一睁眼,宋明月就又会像用不着人朝后般,一脚将他踢开。 崔植筹起誓,自己再也不要被宋明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他被她折磨了这么久,怎么也该硬气一回,只瞧他甩开宋明月乱摸的手,怒声道:“不跑可以,我今日要在上面!” 此话一出,宋明月瞪大双眼伸手朝崔植筹的脑瓜就是一下,“傻货,你那么大声干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吗?这还有狗在呢!” “不同意就不同意,你干什么打我!”崔植筹委屈着这就要转头离去。 宋明月见状赶忙抬手挽留。 她好不容易来了兴致,今日怎么也得把人安抚住再说,“行了行了,我今日让你一回。你瞧这送狗还得些时辰,别耽搁了,走吧走吧。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再商量行不?” “也……也行,那这机关鸟咱就不试了吗?”崔植筹到现在还惦记着,他那都快散架的机关鸟。宋明月闻言指着他那散落一地的零件嘲笑道:“崔老三,你自己瞧瞧你这破鸟还能飞起来吗?” 崔植筹看着地上的狼藉,在默默拾起那些零件后,失落应了声:“那走吧,送小狗回家。” 彼时,太史筝与崔植筠终于从冬青丛的背面,绕去到远处的路口。 小两口脚步匆匆从小径折返回来,路上筝对崔植筠说:“二郎,我待会喊什么,你就跟着我喊,一定要装作特别着急的样子,知道吗?” 崔植筠没有作答。 筝也顾不上多说,只在靠近老三夫妇站立的地方,假意高呼道:“措措,措措,你去哪了?措措?你在这儿吗——” 太史筝的声音传来,措措汪了一声以做回应。 “这是二嫂的声音吗?”宋明月看向崔植筹,崔植筹点点头,却又不敢确认。 直到,筝狠狠扯了扯无动于衷的崔植筠,示意他一起呼喊。 崔植筠才硬着头皮喊了声:“措措。” “是二哥。”尽管隔着很远,崔植筹根本瞧不清来人,但他还是一下就辨识出崔植筠的声音。宋明月纳了闷,“这小东西是二哥二嫂的?他俩什么时候养狗了?” 崔植筹摇摇头,“就你管的多,总之给小狗找到家不就好了。” 俩人没好半刻,这又杠上。 许这就是他俩的相处方式,恐怕是到了红烛帐下,鸳鸯翻被,都还能骂上两句…… 宋明月瞪了崔植筹一眼,没再接腔。 - 不多时,太史筝与崔植筠沿路行来,崔植筹在瞧见两人后,挥手招呼:“二哥哥,二嫂嫂。你们快来,你们是不是在找它——它叫措措吗?” 这时间,措措看着迎面走来的两个人,虽然很奇怪他们方才还在身后,怎么又从远处行来? 但小狗哪有那么多坏心思。 它还是用着小狗的最高礼仪,兴奋地摇尾迎接。 筝说戏要做就做全,这也是为了不叫老三夫妇和自己尴尬才出的下下策。 但瞧几步上前,她言语急切道:“措措,散着步,你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叫我们好找,可急死我了。还好被你三叔三婶发现了,要是被坏人抱走了怎么办?” “老三,明月,真是谢谢你们。” 太史筝的说辞一气呵成,看来是早就打算好的。崔植筠在后听闻不由得想笑,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还是憋了回去。 “二嫂,客气什么?这小狗真的是你的啊!我还不敢相信,你们何时养狗了?”宋明月垂了眸,将狗绳朝太史筝递去。她这也算是狗归原主了,倒也省得他们挨家挨户地费功夫。 筝接过狗绳,一脸骄傲,“哦,这是我家二郎怕我一个人无聊,昨日才送来跟我作伴的。” “不愧是二哥哥,果然体贴……不像某些人。”宋明月说着将目光偏去崔植筹身上,崔植筹皱皱眉,他实在不明白这怎么也能扯到自己身上! 说话间,崔植筠却将目光落在崔植筹怀中,反常地开口同他问道:“三郎,这么晚了你们在这儿是——” 崔植筹一听二哥相问,立刻换上笑颜应了声:“哦,我们啊,是来这林子里试试这机关鸟。二哥哥也知道,我屋里的使人全是我娘安排过来看着我的,所以我也不敢在院里明着放,要是被告上一状,可有我受的。我也只能拉着明月跑来这儿偷偷试试。不过到底是失败了……” 崔植筠点点头,没再多言。 筝却开口安慰道:“没关系,老三。慢慢来,哪有一次就能成功的?你已经很厉害了。我相信,你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还有下次哪用东躲西藏?你就带着明月来我们屋里放,吴婶和圆子定是不会乱说什么的。” “真的吗?那就多谢嫂嫂了~”良言总能抚慰人心,崔植筹听了心里暖暖的。 宋明月转眸瞧着崔植筹的傻样,会心一笑。 她其实嘴上说着再多嫌弃的话,却始终愿意为崔植筹守护着那份不被看重和理解的兴趣。可大抵宋明月在守护的,也是那个曾经不被父母尊重,贬低打压的自己。 “行了行了,既然措措找到主人了,咱们就别打扰二哥和二嫂散步。时候不早,我们不多打扰,崔老三,咱们走了。”宋明月识趣地出言催促。 毕竟她好不容易瞧见崔植筠与太史筝独处,而他们也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可崔植筹却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只觉宋明月在猴急个什么? 难不成她今晚还是准备—— 平地惊雷四起,崔植筹来不及道别,就被宋明月连拖带拽着向与崔植筠他们相反的方向离去。筝牵着措措,转眸朝崔植筠看了看,关于老三夫妇的对话,还好他们没有听得太全。 不若眼下就不止是崔植筹一人的慌乱。 太史筝怕崔植筠累了,便问:“戌初了吧,郎君还要再走走吗?还是说要回去了?”崔植筠循声回眸与之对望,竟没说要归去,“好不容易出来,到苍云亭边,坐坐再回去吧。” 新婚的夫妻,哪里胜他们那老夫老妻般直白热烈,就连张口时都带着青涩。 筝应了声好。 第60节 两个人微微一笑,并肩朝苍云亭的方向走远。 - 来到苍云亭。 崔植筠自觉接过太史筝手中的狗绳,随手系在了亭边的小树上,可他将绳结系了一半又转眸看向亭中安坐的太史筝,“这会儿无人,不若给它放开跑一跑?” “算了,它太小了,会乱跑。咱们稍微坐坐就回去了。” 筝摇摇头,说罢又将亲热的目光投向措措,“小宝咱们委屈委屈,等回院就能松绑喽~” 措措汪了两声当做回答。 崔植筠便听了太史筝的话,继续将绳结系紧。待到坐去太史筝身旁,冬夜的寂静围绕在二人身侧,崔植筠望着眼前昏黄的灯火,半晌都没有说话 。 好安静的时节, 大地休养,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在期待一个更好的春天。 “你昨日出门去了哪?” 这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竟是崔植筠。 太史筝微微为他侧目,她很高兴跟崔植筠分享自己的见闻,她只怕他不愿意听。 “大爹爹冬狩打了头鹿回来。十一娘,就邀我和易姐姐去邶王府吃炖锅。咱们今天中午吃的红焖鹿排,就是从那带回来的。郎君知道她们吗?一个是邶王孙,一个是小娘娘的女侄。她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有机会真想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她们包括夏老五,都是些顶好的人。热情,大方,真心真意。若是没有他们,我都不敢想我的童年该多无趣。” 筝一提起他们几个,脸上都快乐开了花,这群朋友当是她的骄傲。 崔植筠点点头,“知道,见过。” 筝不由得好奇,“见过?郎君在哪见过?” 崔植筠将手紧紧贴在膝头,因为太史筝的话,让他又重新想起了那日迎亲的场景,“接你那天,我在太史宅外头与他们碰过一面。是些活泼有趣的人。” “能得到郎君这样的评价,我便安心。” 太史筝说罢哈哈笑起,她笑也只有他们能叫人这般记忆深刻。 不想,气氛再次掉落下去。 筝温柔注目于崔植筠的沉默。她在思量什么,很久之后才忽然开口发问:“那郎君……你有要好的朋友吗?我怎么都不见提及过呢?” 要好的朋友?是跟她与他们一般吗? 崔植筠扪心自问,他甚至不知朋友的含义,所以答案言简意赅。 他真诚地应了声:“没有。” 可事实就是如此。 崔植筠二十年的人生,除了整日与书本为伴,便很少与人交际。他像是被门第困在了原地,亦或是被父亲这座高山压在了礼制里。从小什么样的人可以相交,什么样的人不能言语,崔植筠从由不得自己。刚开始崔植筠或许还去反抗,可到了最后也只能选择画地为牢了。 “一个都没有吗?”筝不甘心的追问,崔植筠倒也坦然,“一个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只是那一瞬的失落还是被太史筝捕捉。 她就那样静静看了崔植筠很久。筝不是怜悯,不是嘲弄。她只是有些惊讶,等到一片树叶轻飘飘落下,筝忽然笑着对崔植筠说:“既然如此,从今天开始,我来做你的朋友吧。” 当然,还有我的朋友,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 蓦然回首,有个温暖的人填满崔植筠的眼眶。 往前很多人停停走走,最终留下的却是寥寥,那太史筝会和他们一样吗?崔植筠不敢确认。他望着她那炽热的眼神,竟情不自禁应了声:“好。” 太史筝得到回应喜出望外地抓起了崔植筠的手,“那这么说,咱们俩可是能玩上一辈子的好朋友~” 崔植筠没躲闪,筝正得意。 可她却在猛地想起昨日在邶王府,她们几个姐妹在一起时说过的话后,对崔植筠说:“对了郎君,前日我听说,夏老五也到你们太学去读书了。若哪日你们在太学碰面,记得照顾一二。最好是能多问问他的功课,想来若是考不出去,他这辈子就要在你们太学安家了……” 崔植筠隐约对他有些印象,“夏老五?” “就是你说的那个右武上将军家的五郎夏不愚吗?他原不是与你们在资善堂读书?怎么会——” 太史筝叹了口气,这才将夏不愚的事原原本本地给他说了一遍。待到崔植筠大抵把事情弄明,便应了筝的请求,“夫人的话,我记下了。若是有机会碰见,我会照办。” “那我就先替夏伯伯谢谢郎君~” 筝轻轻拍了拍崔植筠的手臂,又替夏不愚说起了好话,“其实郎君,你别看夏老五花里胡哨,名声差,不正经,可他这人仗义的很。如果郎君与他处得好了,也会喜欢他的。他这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是个好相与的。” 崔植筠抬眸看去,微笑着没有说话。 太史筝便在此时牵着崔植筠的手共同向上攀举,只闻一个大大的懒腰落下,筝站起身来眯眼笑道:“行了,我的好朋友,很晚了,咱们回家吧?我有点困了。” “走吧。”崔植筠回握起她的掌心,声音轻轻。 瞧着二人站起身,手掌依旧亲密地握在一起。 小两口就这样来到小树边,此时再看脚前措措耷拉着脑袋困意正浓,崔植筠便松了松太史筝的手,哪知半晌也没能松开,他问:“夫人这么牵着,我如何解得开绳子?” 筝转眼回他,“那你解开后,记得再牵回来。” 崔植筠点了头,太史筝这才放心松开了手。 果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崔植筠解开绳索后,是一手牵着措措,一手牵着太史筝,但见明亮的烛火旁,淡淡的月光下,一家三口就这么朝银竹雅堂的方向缓步归了家。 简单平淡, 如此,又是很好的一天。 第57章 找揍 次日, 崔植筠如往常一般到太学上值。 谁知刚走到中庭就瞧见几个人围在廊下吵嚷,“臭小子,你可知道我爹是谁?竟敢如此冲撞?今日本衙内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为首身着锦衣的人个子虽矮, 态度却十分嚣张。 只瞧在他的话音落后, 那些围在他身边为虎作伥的人们,纷纷附和起来, “不知好歹的东西,你竟敢告我们贾大舍人的状?你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 “就是就是, 还敢写文章编排我们贾衙内,说我们衙内作恶多端, 必遭天谴?你睁眼瞧瞧, 我们衙内是多么的高风亮节,多么有节操的一个人。怎会像你说的那样, 是个欺压同窗的卑鄙小人?谁见了我们衙内不说声好?我瞧, 全是你这厮嫉妒我们衙内,所以才去满口胡言地诋毁我们衙内!” “对, 衙内这厮欺人太甚, 您今日必须得好好教教这穷酸货规矩!” 这群乌合之众相互抱团, 终是在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将黑白给颠倒过来。再瞧中间那被围攻的“穷酸书生”却拿着以一敌百的气势, 不甘屈于眼前人的权势。 他的衣裳虽脏, 眼神却很是明亮。 “贾洤,诸恶莫作。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自己比谁都清楚。我只不过是说了些实话,你便如此急着跳脚, 足以说明你心中有鬼。其他人因为害怕你家的势力而不敢言语,那是他们的事。可总要有人站出来, 我告诉你,贾洤,我不怕你。这些文章我还会继续写下去,直到递去国子监,你受到应有的惩罚为止——”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 崔植筠与许多围观的学子站在不远处的连廊,眼眸却是淡然。 他好似已经看惯…… 自先帝改制,下令让国子学与太学合并,将世家子弟与寒门学子放在共同起居,一起学习开始,这样的事便层出不穷,屡禁不止。只是先帝的本意,不过是想让天下学子受到平等的教育,和公平的对待。 可或许是阶级的阻隔,总会有人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并无情地将规矩礼制践踏在权势之下。自然在这之中,也少不了那些附庸阿谀,以及冷眼旁观的人,助长了这样的事态。 所以,此题难解。 可崔植筠的沉默却并非是与他们一般的冷眼旁观。 那头名叫贾洤的矮子衙内受到书生的羞辱与反抗,顿时怒火中烧,抬手就吩咐起他的那些小弟们,“嘿呀,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们几个给本衙内狠狠揍他,然后再给我把他扒光了衣裳丢进后院的水缸,好好清醒清醒!叫他瞧瞧,与本衙内作对是个什么下场。” 但瞧几人狐假虎威,蠢蠢欲动。却被个严肃的呼喝声震住,“住手。光天化日,竟敢在太学重地胡作非为,先生教给你们的礼义廉耻都忘了吗?无规无矩,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动这个手——” 崔植筠带着愠色的目光昂首走来,认识他的学子当是极少得见他这般模样。 原这温润如玉,知无不言的崔博士,也有这样狠厉的时候。 “谁啊,敢管本衙内?” 身旁人扯了扯贾洤的衣袖,贾洤极不耐烦地回眸看去,可他却在瞧见崔植筠一身公服后迟疑了句:“这人谁啊?这么低的品级,也敢管我的闲事?” 谁料,围在它身旁的小弟们,见了崔植筠皆是退后几步目光躲闪,不敢言语。 贾洤纳了闷,跟着左右扫视,不屑开口道:“你们几个窝囊废,怕他作甚?” 不过小弟中有大胆的,只瞧他赶忙趁机上前贴在贾洤耳边相告:“回衙内,这位是我们内舍教书授课的崔博士。” “啥?” 贾洤一听崔植筠就是个教书先生,立刻大笑起来,“不就是个教书的,还是在内舍教书。那我们上舍的事,他管得着吗他——唉,先生,学生劝你还是快快回您的内舍去,手别伸的那么长。您的那些穷酸学生还在等您授课,我们上舍的事,您还是少管为妙!不怪学生没提醒您,省得最后得罪了人,扒了您这身官服可不好。” 若搁往常,贾洤一笑,身边定满是附和。 谁知今日,竟安静的出奇,只剩下贾洤一人干笑了半晌。他不禁回头骂道:“臭小子,你们今日这是怎么?一个内舍先生就把你们吓破胆了?往后还怎么跟着本衙内做事?” “衙内衙内,您少说两句。” 有人伸手为他顺气,跟着抬眼看了看崔植筠便笑声提醒道:“衙内,您有所不知,这位先生可不单单是个教书先生,他乃是平康伯府的二郎君,翰林学士崔寓唯一嫡出的儿子。您就算不给他面子,也该给内相些面子,毕竟郡公爷还要与之在朝堂共事,哪怕是将来您入朝为官,崔学士是天子近臣,您也不好与崔家为敌啊!” 内相家的嫡子,竟然会在这儿做个小小的博士郎? 简直不可思议。 只是这崔植筠的名号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贾洤的眼睛在眼眶里打转,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愿在这小小太学浪费大好的时光? 崔植筠却在此时开口训诫,“你叫贾洤是吗?我告诉你,你是这太学的学子,无论是外舍,内舍,还是上舍,只要是在太学中犯事,我作为师长都有管教你的权利。除非你今日脱了这身学子服,离开了太学,我便不再管你。如若不然我定当按规,禀告你的学正,扣罚你的学分。不管你是谁,今日这欺辱同窗的罪责,你都别想逃脱——” 崔植筠义正严词,可贾洤似是全然没听进去。 他一直在琢磨着什么,只瞧在几秒之后贾洤莫名一声惊呼,指着崔植筠便大呼道:“好啊,我想起来了,我当是谁?原来你就是那个抢了我大哥姻缘的崔家老二!” 此话一出,廊下一片哗然。 崔植筠却是无解,他蹙眉望着贾洤不知所云。 贾洤便趁机吵咬,“崔植筠,凭什么太史家拒了我家的亲,转脸就与你成了婚?你就是个趁虚而入的宵小。那个太史筝定与你一般没品,所以你二人才能结为夫妻!不过如此甚好,她瞧不上我贾家,我贾家还不愿娶这样品行不端的女子为妇呢!她根本不配嫁给我大哥——” 提及崔植筠自己,崔植筠没有生起任何愤念。 只是当眼前人侮辱起太史筝,崔植筠便不觉握紧了拳头,可他无论如何不能在众学子面前动手,如此岂不成了与贾洤一般的人。师者以身作则。 崔植筠便压了压怒火开口反驳:“此乃两厢情愿的事,我家夫人如何做选择,是她的自由,亦是与你家无缘。缘尽缘散,自当平心。可如今你作为晚辈口出狂言,实在有失体统。” 第61节 “为师劝你好自为之,说话放尊重些,莫要自损福泽。” 与此同时,夏不愚恰巧与几个在上舍新结识的同窗,有说有笑从一旁路过。可有热闹夏老五能忍住不瞧?就算是今朝迟到,他也是定要将热闹看完再走。 没成想,他才刚挤过人群探出个头,就撞见贾洤出言不逊,羞辱他最亲爱的挚友。以及公然与他挚友的夫君叫嚣。 敢骂太史筝?如此能忍? 夏不愚当即撸起袖子就打算愤怒上前,却被身后的同窗拦住,“夏衙内,你这是作甚?” “本衙内,路见不平,准备拔刀相助。” 夏不愚目光直勾勾盯着贾洤,恨不得上去咬他的耳朵。 同窗见状赶忙劝阻,“夏衙内,夏大舍人,我的夏小爷唉!您快歇歇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你管他作甚?谁不知这贾家现在正得太后的宠!我知道您也是家大业大,您自然不怕。可这种人咱们还是别去招惹了,免得惹上一身骚。省得到时候,您又得挨罚。走走走,上课快迟了。” 可那头的贾洤依旧不知悔改,不依不饶。 “本衙内做事,何时用得着你这么个小白脸教!?我可劝你识相点走开,乖乖回去与那太史筝做那一丘之貉,莫要多管闲事。不然等本衙内从太后娘娘那得了荫封,做了大官,就要你这小小的八品博士好看!” 崔植筠眯起双眼,怒气满怀。 围观的人也在响起的钟磬之音中,渐渐四散离去。崔植筠的拳头不觉抬了又抬,全然没了往昔的泰然。可理智却压着他激动的情绪,迟迟不曾发泄出来。 不曾想,就在此时,有人挂着燃烧的怒火从不远处冲来,但瞧他抬腿就是干净利落地一脚踹在贾洤身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口中那愤怒地吼,“我可去你的吧——” 贾洤被夏不愚这一脚踹地措手不及,踉跄出去老远后,当众倒地。 就连他那些忠心的小弟,也被吓得愣在了原地,根本没想着上前去将人扶起。 可瞧着贾洤倒地,夏不愚根本没解气,他啐了一口眼前人,破口大骂了句:“你贱不贱啊你,崔博士知书达理,不跟你计较。我可没什么素质。你个孬孙,敢说筝坏话,还敢欺负人,瞧把你能耐的。往前他们都怕你,让着你,如今小爷来了,你好日子到头了。看我不打死你。” 夏不愚说着便又要动手,幸被崔植筠伸手截住,崔植筠是怕他在冲动之下,犯下大错。并未是想相护贾洤。 夏老五蓦然回眸看见崔植筠冲他摇头示意,他便给筝个面子,就此收了手。 可贾洤那边被夏不愚莫名其妙踢了一下,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瞧他捂着肚子坐在地上,指着夏不愚愤声质问:“你,你,你敢打我?你谁啊你?” 夏不愚闻言嘁了一声,不屑应道:“你还敢问我是谁?我是你爹的爹,你大爹爹——” 彼时,崔植筠惊讶相望, 他实在没想到家中的爱妻遇事无赖,这位更是重量级…… 第58章 崔崔 “岂有此理, 你竟敢对本衙内动手,还敢对本衙内出言不逊!我瞧你是活腻歪了——臭小子,你是哪个舍的?”瞧着贾洤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 面对夏不愚的威势, 他竟丝毫不曾收敛。 夏不愚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以万般鄙夷的目光看向不远处, 心想一个靠着巴结太后上位的暴发户,神气个屁!他便饶有气势地念了声:“外舍!” 只是外舍两个字一说出口, 贾洤的小弟们瞬间笑作一团。 谁人不知,世家子弟无需考试入学, 且依照家中品阶高低操作, 最次也为内舍生。内舍之中,已然被他们这群纨绔子弟视作下等。 更莫要提那叫不上号, 连吃饭都要自己交钱的外舍生了。 可他们却怎么也不会想到, 夏不愚会是这太学中第一个,被家中特别要求丢进外舍的富家子弟。 夏不愚瞧着那几个货嘚瑟的模样, 忍不住怒怼道:“你们笑什么?外舍怎么了?你以为你们在上舍就了不起吗?一群酒囊饭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德行!” “若真叫你们和那些个寒门苦读的学生一样, 靠自己的努力,步步考试晋升, 我瞧你们是从外舍升到内舍都费劲。笑, 还有脸咧着个大嘴傻笑,真好意思——” 夏不愚这话说得, 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现在不就是那个费劲的酒囊饭袋。 不过这些话确实也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只瞧刚才还在咧着嘴大笑的纨绔子弟,这会儿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贾洤此时被小弟们扶起了身。 他挺胸想上前对峙, 却在被夏不愚狠狠瞪了一眼后,向后退去,与之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你个外舍生狂什么狂?你信不信我今日就能让你滚出这太学——” “嘿呦~”夏不愚置之一笑,又将脸绷紧,“不信。” 贾洤不敢置信,这还是他头一遭在这太学受这样的气。瞧他抬手就要反击,却被崔植筠一把握住了手臂,“够了,太学重地,岂容你胡闹?贾洤,你若叫他滚出太学,我亦让你在这太学待不下去。我说到做到。” 崔植筠狠绝的目光,几近将人击穿。 他随手将贾洤重重扔远,转眸毫不留情面地与夏不愚身边的学生说:“你去致远斋把陈学正叫来,按规将这些人的学分该扣的给扣了,该罚做的劳动一个也不能少。” “是,先生。”学生应声离去。 夏不愚讶然回眸瞧着替自己发声的崔植筠,眼中都是崇拜的目光。儒雅却不失严肃,严肃却不失礼教。原他并不是个柔柔弱弱的小白脸,关键时候,还是挺硬气的。 是个白嫩的汉子! 如此,筝嫁给他,自己倒也放心。 可贾洤一听崔植筠要动真章,便颇有不满地指向夏不愚,“什么?扣本衙内的学分?崔博士,你来真的?好好好,今日若是本衙内真被扣了学分,那他殴打同窗的罪责怎么算?” “若是不然,崔博士你今日就是徇私舞弊,公报私仇。” 崔植筠面无表情地看着贾洤,他沉住了心中的那口气。可今日就算是公报私仇又如何?他当着自己的面羞辱家妻,没上去给他两脚,已是格外开恩。 漠然相望,崔植筠说:“上舍有你们上舍的学正,外舍有他们外舍的学正。本就互不干涉,所以他的惩罚如何评判,轮不到你来操心。你还是好好思思己过,赎一赎自己的罪责。” “而我是先生,你是学生,今日你以下犯上的错。我们来日再算。” 贾洤被噎得哑口无言,他再如何嚣张,却也该顾忌着被扣分乃至降舍的风险。再逞威风,于他而言没有半点好处,只是今日这仇,他算是与他二人彻底结下了。 而后,陈学正一路小跑赶来,而那个前去请人的学生却早已不见踪影。 陈学正在瞧见眼前这场面后,大气都不敢多喘。 但瞧他一遍遍擦着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心道这些祖宗,他是哪个也开罪不起。 陈学正赔笑来到崔植筠面前,好声好气地与之沟通。 待到崔植筠将事情和他交代明白,陈学正赶忙拱手说好,“事情我已了解清楚,是我管教不当,我这就将人领回去重重责罚。今日叫崔博士操心了,想必您还有课,您且去忙。这里就交给我了。” 崔植筠听闻此言亦是拱手应道:“那就劳烦陈学正,还望待到此时有了定论,派人到勤学斋知会一声。” “是是是,一定一定。”陈学正点了头。 崔植筠在临走前看了那个被欺辱的学生,同他说:“某记得你是敏思斋的,你就与我一道吧。”话音落去,再转过身,崔植筠也没避讳,只道:“夏老五,走了。” 夏不愚听见这称呼猛然一愣。跟着便暗自抱怨了句:瞧瞧,近墨者黑,又是跟筝学的坏毛病。 可他嘴上还是轻快地应道:“诶,来了。” 陈学正送走了崔植筠,却仍是不敢松口气,他转头又得伺候起了这位祖宗。只瞧贾洤在几人离去的背影中大骂:“有问题,他们绝对有问题。陈学正,你让他们回来,咱们去找管勾太学公事,这事咱们没完——” 吓得陈学正赶忙阻拦起贾洤,“哎呦我说小祖宗,您消停消停,给学正我留个活路吧。您我得罪不起,那崔植筠更是个出了名的犟驴。您要跟他较上劲,耽误了私试,可怎么办?这事毕竟是您有错在先,您就消停两日,这事就算过去。走走走,咱们回致远斋说话。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快啊,快把衙内请回去!” 小弟们得了学正的令,连忙应声,几相合力这才将人带离了连廊。 - 崔植筠那头,夏不愚受了庇护,走起路来威风凛凛。 他似是觉得以后在这太学之中有了靠山,便也不用事事都仰仗着他那讨人厌的老爹。 可崔植筠瞧见他那副样子暂时没做搭理,却回眸看向了那默而不语的少年,“今日的事,你不必太过挂怀。善恶自有分辨,你要做的就是保持你那颗澄明的心,不过前提还是要保护好自己。” “多谢先生,仗义执言。”崔植筠的话消散少年心中的阴霾,他眼中看见的终不再只有黑暗,他拜谢过崔植筠,转头又拜向了夏不愚,“也多谢这位同窗,出手相救。” 崔植筠摇摇头,“不必言谢,保护学生,是某作为先生的本责。而他——” 夏不愚不经意对上崔植筠的目光,赶忙否认道:“呐,你别误会,我揍那货可不是为你。所以,你也不用谢我。” 少年垂手,有些疑惑。 崔植筠便接去了话茬,“对了,你写的文章,可否给某一份,让某瞧瞧?” “当然可以,我还写了许多。这份就赠予先生。只是不知先生是要——”少年虽嘴上相问,动作却没有迟疑,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那份字迹工整的檄文,递进崔植筠的手中。 崔植筠笑了笑,没去应答。 钟磬又响,敏思斋在近,少年要与二人道别。 夏不愚在与崔植筠目送他离去后,靠在崔植筠身边好奇道:“崔崔,你要他个破文章做什么?难不成你真想把这东西送去国子监?那你别怪小爷没提醒你啊,朝廷的关系都是盘根错节的。小爷我觉得啊——这东西送过去没用。” “我知道,这东西该去个更好的地方……等等,你叫我什么?”崔植筠猛地合起掌心的宣纸,诧异地看向身边人。 “崔崔啊?不然怎么叫你?难不成叫你先生吗?那这也太不亲热了吧,我跟筝啥关系,你跟筝啥关系,咱俩啥关系!啊~难道是你不喜欢这个称呼。那你说平常筝都怎么称呼你的!我也那么叫你——筝是叫你小崔?小植?还是小筠?” 夏不愚歪头冲他眨眨眼,简直跟太史筝如出一辙。 俩人就如同亲姐弟般相像。 厚颜无耻。 崔植筠此刻对于眼前人的评价,也仅限于这四个字。尽管他今日对夏不愚维护筝的态度,给予认可,却也更改不了现下的评价。崔植筠将文章揣进口袋,冷漠地应道:“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想唤什么,与我无关。” 夏不愚闻言立马不乐意,“诶?你这人不要这么翻脸不认人好吗?你跟我说,今日你给我撑腰,是不是筝知道我来太学上学的事,特意嘱咐你照顾我的?” “果然,还是我们筝筝对我最好,不像齐十一那货,只知道嘲笑我个没完。不过,我真没想到,你倒还挺听筝的话。不错不错,你叫我很是满意。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从今往后,咱俩就是朋友了。” 怎么就成朋友了?这人也太自来熟了…… 崔植筠没说话,只一意向前走。夏不愚一路上却叭叭个没完。直到路过勤学斋,崔植筠欲和夏不愚分道扬镳之前,才沉声开口道:“从明日起……” 谁知,崔植筠只吐出几字,夏不愚就抢着说话:“从明日起什么?咱俩就是朋友了吗?” 崔植筠无奈摇头,“我是说,从明日起,但凡你午休无事,就到这儿来找我。我要检查你前日的功课,若是时辰空余,也可预习后一天的功课。若你不来,我便亲自到明德斋去寻你。直到你能顺利考进上舍为止。请你务必记得。” “如此,也是夫人的吩咐。” 崔植筠说罢登阶而去,独留夏不愚一人目瞪口呆站在原地,高声抱怨了句:“不是,你也用不着这么听筝的话吧——” 第59章 闹剧 半日匆过, 本以为这场风波将定。 奉贤堂却炸开了锅。 第62节 陈学正架不住贾洤的蛮横,便将这事告去了郡公府。 清源郡公贾有德一听说自家最受宠的小儿子在太学中受了气,父子俩人一个德行, 他竟一股脑闹到了孟公事这儿, 非要孟公事给他儿个交代。 “我说,你这太学是要反了天?我儿在这儿被人打了, 到头来要受责罚的竟然是我儿?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这是黑白不分啊?!孟公事,你把那打人的给我叫来, 把那打人者的家长也给我叫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东西,不管他在哪, 我今日非得叫他父子俩, 付出代价。如若不然,我就把这是捅到太后面前, 我瞧你们怎么收场——” 贾有德狗仗人势, 难怪筝连他家草帖看都没看就拒了婚。只瞧爹刚乱叫完,傻儿子又硬起了腰杆, “还敢找我的麻烦, 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孟公事端坐正中, 瞧着眼前那俩矮子在自己眼前直跳脚,蹙了蹙眉, 却又不知该怎么跟这种粗俗之人沟通。 有辱斯文, 真是有辱斯文。 孟公事只盼官家何时也能改改制,莫要让这些品行不端的人, 搅浑了这清净的太学之地。 “郡公爷稍安,我先问问。” 孟公事说罢转眸瞥了眼身旁的助教, 助教赶忙俯身贴着他的耳畔将事情原委交代。孟公事瞬间面露难色,“郡公爷, 您想清楚了?确定要将那学生,以及他那家长唤来?” “怎么?孟公事是读书人,这点话都听不明白?”贾有德屁股往那一坐,神气十足。 孟公事见他那样子没去多言,只冷哼一声,朝助教摆摆手。 助教得令这就往外头送信去。 - 而后,消息送去武卫营时,夏不愚的爹夏永胜,正与几个属下准备用饭。 夏永胜听闻家里那个不省心的蠢货,上学第三天就给自己捅了娄子,当即甩了筷子插在桌面上大骂道:“他奶奶的,这臭小子没完了吧?他上学,他还上什么学?扒了衣服扔金明池里当王八都比这消停。” 几个副将怔怔看着被扎穿的桌案,连忙劝阻起来…… “将军将军,现在都什么年月了,可不兴打孩子啊。打孩子可是要闹去开封府的,咱可不能叫外人看笑话。再说老五都十六七了,再打也不合适了。您去了千万记得有话好好说——” “是啊是啊,将军消消气。” “咱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虽然我们老五平常是不服管教了些,喜欢喝花酒,花花肠子多了些……可根上还是个善良单纯的好孩子,说不定也不是咱们老五的错,您一定得弄清楚状况,再下定论,可别由着脾气,再把太学给拆喽……” “诶?你们说,要不然这么着吧,咱们这饭也别吃了,都陪着将军去太学吧。孟公事说请家长,也没说请几个,如此有咱们在也能看着点将军,省得把事闹大了不好收场。” 彼时,太学前来送信的小厮,缩着脑袋瞧着几位身着戎服的武卫,声势铿锵,不敢言语。 小厮心想…… 这哪是请家长啊,这分明就是要“打仗”! 夏永胜看着身边的弟兄,出言推辞道:“夫子请个家长,你们去作甚!你们儿子没被请够?就来我儿子的?行了行了,我注意点说辞就是,你们就别跟着凑热闹,叫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你们几个吃完饭好好巡视,我去去就回。” 哪知夏永胜才刚起身离开桌前,几个副将眼神一对,伸手拽着他就向外走去,“行了行了,巡视不差这一会儿,再说了还有左武卫呢!还是我们老五的小命和太学的房顶要紧。走吧走吧,咱们几个快去快回。” 就这么的,右武卫的一行人穿着戎服,策马扬鞭出了武卫营。 彼时,长街扬起尘烟,凡是见过他们的百姓皆纷纷议论:这些个武将怎么这个动静…是又起什么乱子了? - 太学门前,夏不愚得了消息没贸然先往奉贤堂去,只瞧他那焦灼的身影在门廊下徘徊,惹得身旁陪他一同出门的同窗开口抱怨:“夏小爷,你能不能别晃了,晃得我头晕。你说叫家长又不是什么大事,虽然你是这太学里头一份,但这事你又没做错,你爹他也不至于扒你层皮。” “不是什么大事?我瞧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我家那老子是不会扒我层皮,可他会把我扒光丢到金明池去喂鱼——”知父莫若子,夏不愚往昔受过的惩罚,是历历在目。 好似夏永胜将对付敌军的招数,全都在自己身上用了个遍。 但瞧他那屁股蛋上,哪还有一处好地方。 马蹄声愈来愈近,重重砸在地面,就像是要震碎沿路的青石板。同窗从门柱上起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投去了好奇的目光,“什么声音?这动静,难不成……天要塌了?” “天…恐怕,真的要塌了……” 夏不愚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僵在原地,颤抖的双腿开始发软。头皮也开始发麻。同窗满脸疑惑地看向晴朗且毫无异样的天空,碎碎念了声:“这货瞎说什么呢?” 最终马蹄声在临近他们后戛然而止。 几个面露凶相,带着腾腾杀气的人,出现在太学门前。当然,并非元梁的所有武将都如他们长得一样。只是那些长相凶狠的恰巧都聚在了这武卫营里罢了…… 同窗这边在确认好天不会塌后,垂下双眸,却被眼前众人吓了一跳。 当场大喝了句:“我去,天神显灵了?” 夏不愚却瞧着阵仗熟练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求饶道:“我滴个老天爷诶。爹,儿子错了,儿子真的错了。我不是故意殴打那小子的,是那小子欺人太甚。求您饶了我吧。” “您别叫叔叔们,把我带走,我不想离开汴京城——” 夏永胜皱褶眉头从马上翻下,气冲冲两步登阶,上去就是一脚,“怂蛋,你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别瞧夏不愚平日威风,可见了夏永胜是大气都不敢喘。哪怕是被踹了一脚,他也是乖乖受着。 夏永胜撒完气拂袖跨进太学。 “诶,不是说好不打孩子?”几个副将见状纷纷下马追去,只瞧他们在路过跪着的夏不愚身边时,还捎带手将人倒着架了进去。夏不愚猛然被叔叔们拖起身,举目望着渐行渐远的同窗大呼救命。 同窗却装作很忙般,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自己。 这会儿同窗哪还敢去看夏不愚的眼睛,他只道:夏小爷你啊,就自求多福吧。 - 一群武将驾着个柔弱书生,来势汹汹穿行在太学之中,不由引得路过的学子多看两眼。 只是学子们始终不敢多停留,他们只怕,下一个被抓的将会是自己。 夏不愚被叔叔们蔫头耷脑地倒着拖行。 可他实在憋不住,还是想在“临死”前好好问个明白,“沈叔,孙叔,王叔。这先生请个家长,你们来一个武卫营,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你们是没事做吗?” 三个副将闻言撇了撇嘴,待到向前察言观色起夏永胜的动静,才敢开口:“臭小子,你别不识好歹,你叔几个是来救你的。你最好老实消停点,其余的就交给叔了。” “不然,就你爹那臭脾气,我们也救不了你。” 夏不愚一听这些叔叔们不是跟他老爹一伙的,全是自己的救兵,立刻开朗起来,“真的啊?那可太好了,有叔叔们在,最起码我今日不用被扔到金明池喂鱼了。” “臭小子,你还有脸笑?你待会儿把事情好好交代,如此我们和你爹也好有个准备。”三个叔叔尽心尽责,若不是亲眼看着夏不愚长大,谁愿意多管他的闲事。 夏不愚点点头,“是是是,我一定好好交代。这次可真不是我有错在先……” 身后几人交头接耳,夏永胜怎能听不见? 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等一行人穿过几道门,夏永胜随手拦了个学生开口相问:“您好,请问奉贤堂在哪?” 夏永胜虽客客气气,可他那凶狠的目光却还是吓得学生连连退舍,只瞧学生前一秒刚怯怯指了指东边,下一秒抬腿就跑,瞬间消失不见。 “诶,这人他跑什么——” 夏永胜有些疑惑,却没多犹豫,动身朝东边走去。 来到奉贤堂院外,夏永胜停下脚步,就没人再敢多行。他回眸看了眼夏不愚的后脑勺,道是:“把人转过来。” 但见夏永胜话音落去,架着夏不愚的那两个副将相视一眼,抬脚顺时针,转着圈地把人给调了过来。 结果他俩自己却留了个后脑勺给夏永胜。 夏不愚这边忽然被翻了个面,瞧见老爹不知道该说点啥,便只能干笑起来。夏永胜无语地看向眼前并排的三个人,居然凑不出六只眼,便愤声质问道:“你俩干啥呢?” 两个背朝夏永胜的副将应了声:“不干啥啊,将军不是叫我们把人转过去?这不把人给你转过去了。” 夏不愚闻言惊讶地左右相看,他比夏永胜先两眼一黑。 就这?就这! 这些个救兵能救我? 好在还有个清醒的王叔抢在夏永胜之前,伸手给了俩人一人一拳,跟着就将人全部转了过来,“叫老五自己转就行了,你俩是水车啊,他转你俩也转,是不是都被老五的事急糊涂了?快快快,听听将军要说什么!” 夏永胜被王副将这么一糊弄,也没再追究。 他只厉色看向夏不愚追问了声:“臭小子进去之前把事交代清楚,你说你又犯什么事了?” “爹你信我……这回真不是我的错。”夏不愚听后左右看了看各位叔叔们,最后将目光落在老爹身上,这才一五一十地将实情,以及今日贾有德在奉贤堂中说过的话如实告知。 但闻三秒之后,副将们拔刀的声音齐齐落在耳畔,刀背上反射出的寒光,亮瞎了夏不愚的眼。 夏不愚吓得倒吸了口凉气。 夏永胜冷哼一声,出奇地没有指责起儿子来。 他道:“今日臭小子你打人虽然不对,但贾家做事也确实狂妄,欺辱同窗不说,还敢攻击你太史伯伯的女儿。呸,混蛋,该打,真是不想混了。御史台参他贾家的折子都快堆成山,要不是太后那头施压,这老儿早玩完了。不成想,这又敢欺负到咱家头上。瞧着吧,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做坏事做到头,肯定得翻船。” “老子今日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不过你们几个,这是学门重地,你们这成什么样子?简直有辱斯文,把刀给我收了,别叫人看见。” 夏永胜说罢转身,副将们纷纷敛刀不言。这次他似是认同了儿子的做法,竟在进院前冲夏不愚说:“没想到,你小子还有点血性,就是你这惹祸的账,咱们回家再算。” 可夏不愚一听还要算账,立刻委屈道:“啊?怎么还要算啊?您就不能饶了我吗?” “那行,咱们先算你的账,然后再进去算那老儿的账。”夏永胜猛地一瞪眼,夏不愚吓得直往副将们身后窜。 这时间,奉贤堂外的人扭作一团,奉贤堂内的叫嚣声却又传来。 “孟公事,我让你叫的人呢?怎么还不来?如此怠慢——今日就是让他给我磕三个响头,这事都没算完!”别看贾有德个头不大,嗓音却很洪亮。 可这声音全然被外头的人听去,跟着奉贤堂的门就被破了开。 一群“凶神恶煞”乌泱泱闯了进来。 门外耀眼的光霎时直射向贾有德的双目,他刚抬手遮了遮,就听见个浑厚的声音,同他怒斥道:“我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受我们将军的响头啊——” 光芒散尽,贾有德没来得及看清门外的人,就被一群身着戎服的武将层层围住,只瞧其中一名武将竟还恶狠狠上前与他头对头愤声质问:“就是你啊。” 没想到这招竟真还管用。只瞧贾有德方才还嚣张的气焰,瞬间被对面的威势给压了下来。他躲闪着紧贴在眼前的目光,身后的贾洤亦被人按着不动。 父子二人再也没了往日的嚣张。 贾有德有些后悔,他后悔怎么偏偏碰上的是夏家这个活阎王,还真是倒霉…… 夏不愚在旁憋笑,夏永胜却绷着脸坐在了贾有德的正对面。 几声轻咳示意,为首的王叔终于从贾有德的面前退了出来,“哟呵,这不是我们清源郡公爷吗?不好意思,一时情急,离太近了,没看清。郡公爷恕罪,恕罪。这位是贾府的小舍人吧?嘿,难不成今日——我们老五打得就是您家的舍人啊!” “啧啧啧。”王叔说着连连咂舌,转身跟弟兄们环起双臂,扭头站去了夏永胜的身边。 人多势众这词,在夏家人脸上尽现。 对面的父子俩多少有些绷不住,可贾有德断不能给自己丢面子,毕竟贾家得势于太后,夏家却与副相交好,而太后和副相又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要是输了传出去,岂不打了太后的脸。 回头太后若是怪罪下来,谁都受不起。 第63节 一直插不上话的孟公事,这会儿总算能趁着空当,开口劝和:“既然双方的家长都已到场,那咱们接下来就说说这学生之间的事,基于本学的学规,公事我要与大家简单说说……” 可孟公事刚一张口,就惹得几个五大三粗的副将直打哈欠。 孟公事摇摇头,继续念道:“我要跟大家说……” 只是哈欠声又起。谁成想,接下来孟公事一出声,就是一个哈欠落地。孟公事气急了眼,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地拍了案,“夏将军,某说话的时候,能否叫您的这些人出去——” 夏永胜一听转眸朝孟公事作揖道:“哦,那就劳烦孟公事先将您的话放一放,让我先与郡公爷好好沟通一二。” 瞧着他也不愿听孟公事废话。 孟公事被夏永胜噎住,无奈安静下来。 夏永胜回过头去看贾有德,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郡公爷今日将本将叫来,是打算叫本将给您磕三个响头?” 贾有德闻言嘁了一声,“上将军的响头,你那副将也说了。本郡受不起。只是,今日你儿殴打我儿的事,上将军可必得有个说法。不若就休要怪本郡不顾两家情谊,翻脸不认人!” 情谊?狗屁情谊。 夏不愚咧咧嘴,他望向老爹,一时也猜不透老爹会怎么解决。 夏永胜却垂眸说:“事情经过我已听闻,想必郡公爷心里也有定夺。那郡公爷找本将,是觉得今日我儿偷袭,叫令郎吃了亏?所以想把吃的亏寻回来?那好办,既然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就叫孩子们解决。让孩子们堂堂正正地打一架,若是我儿输了,哪怕是被令郎打残了,本将也绝不眨眼。但反之,令郎也是一样。” “郡公爷觉得……如此可算公平?” 贾有德听后眼眸一转,驳斥道:“不公平,你也说是偷袭。那我儿之前的打都白挨了?” 夏永胜冷笑起,“不白挨——” “老五,让贾小舍人把今日挨的那几下还回来。然后,输赢就靠你自己了。” 贾有德闻言觉得这办法可行。 如此,叫自家儿子先动手,还不胜券在握?打不打残不说,就单单是赢了,也能挫挫夏家的威风。加之贾有德觉得对面的夏不愚不过是个瘦弱的纨绔子弟,完全不足为惧。 可偏偏贾有德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夏老五是出了名的抗揍。贾洤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捶在他身上,甚至都及不上夏永胜随意抬腿踹上一脚。 夏不愚得了老爹的吩咐,信心十足上了前。 挨揍嘛,他在行。 爹就瞧好吧。 贾有德轻敌一笑,“儿子去,别怕他。把今天受的气,都撒回来,爹给你撑腰。” 两方对峙,奉贤堂里的比试一触即发。 但瞧一旁的孟公事气得脸都绿了,他赶忙出言阻拦道:“你们这般是何规矩!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沈叔和孙叔却悄悄走上前去,以强大的气势,一左一右将人压制住,“诶!公事消消气,消消气。您今日就当是做一天管勾武学公事,说不定哪日您就调走了,您权当熟悉熟悉公务。” 说话间,堂下夏不愚挨完贾洤的三拳又一脚,愣是纹丝不动。 如此惊得贾有德与贾洤眼睛都不敢多眨。 可夏不愚却左右松松筋骨,伸手竖起中指动了动,“臭小子,给小爷挠痒痒呢?再来啊——” 贾洤听闻怒不可遏,怒吼着朝夏不愚冲去。 谁能想到那蠢货冲的时候,竟是闭着双眼,他就那么莫名其妙地从夏不愚身边擦了过去,夏不愚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居然瞧见贾洤磕在了王叔伸手接挡的刀鞘上。 贾洤睁开眼,似是觉得丢了人,又不敢回头看爹。便趁势倒地装死。 这叫在场的人实在是哭笑不得。 就连贾有德都怔了半刻,才上前呼喊。 夏永胜更是无奈摇头站起身,“既然胜负已决,那此事就到此为之吧。你们替我将郡公爷与小舍人好好送回去,本将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告辞。” “夏永胜,你们——”贾有德吃了瘪,丢了脸,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夏永胜却在临出门前回头,“郡公爷,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无论是在朝,还是持家。都要分个是非对错,凡事给自己留条退路没坏处。还望您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这场闹剧, 也该在夏家父子离开奉贤堂后告一段落。 只是明知是闹剧,为何从来不看重自己的老爹还要来? 夏不愚跟在夏永胜后头,想不明白。 父子二人,在转角处的门廊前停下脚步,夏不愚看着老爹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听他与自己说:“老五,你这股子不计后果的冲劲,在战场上可以狠狠杀敌。但若是想在太学,乃至汴京立足,为父只告诉你……” “三思而后行。” “好了,不耽搁你上课。放学不许拐弯,记得早些归家。” 夏不愚第一次听夏永胜这样语重心长地与他讲话,而后看着夏永胜拂袖离去的背影,夏不愚呆呆看了很久。直到人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夏不愚才恍惚明白… 原这就是他给的父爱啊…… - 奉贤堂闹腾了几个时辰终于消停。 贾洤与夏不愚的处罚依旧按规处理,两家对此也再无怨言。 崔植筠得了消息,无甚意外。他照常端着课本往勤学斋走去,却在路上被一张熟悉的面孔截住。崔植筠抬眸瞧见那人讶然唤了声:“师兄。” 那人无言点了点头,似是面露难色,就邀了崔植筠往隐蔽处相谈。 崔植筠有些迟疑,“您这是……找我有事?” 可他还是碍于曾经同窗的情谊,垂眸与之跟了过去。待到二人在隐蔽处交谈一番,崔植筠搞清楚了状况,便应了声:“此事请师兄放心,某自当尽力。您不必客气。” 彼时,钟磬声响起,崔植筠与之告别,无人知道他们短暂的交谈说了些什么。 但自那刻起,崔植筠的眉眼就再没松懈过。 一直到酉时, 混乱的一日终是过去。 崔植筠整理好书籍,与学堂中最后一个离去的学生道别,抬脚走出了勤学斋。今日他的步子,甚是急促。好像有心事挂怀,竟一路快步走出了太学外。 只是谁料,崔植筠前脚才刚跨过门槛,后脚太史筝就从哪儿蹦了出来。 “郎君,我来接你放班,惊不惊喜——” 瞧着筝欢欢喜喜地拍了崔植筠的肩,崔植筠却一脸错愕地看向身后的人,“夫…夫人怎么在这?” 太史筝瞧他那震惊且带有心虚的模样,撇了撇嘴,“怎么?郎君不想我来?” 崔植筠摇了头,“没有,某只是……” 筝不明所以,“只是什么?你难不成还有事?” 崔植筠瞧了瞧外头的天,语气中带着几分焦灼,看他那样子像是咬了咬牙,才鼓起勇气跟筝开口道:“多谢夫人今日来接某放班。不过某今日真的有事,不能多留,就先失陪了。还请夫人先行归家,路上小心。” 崔植筠说罢不知缘由地疾步远走,只余太史筝在身后大呼:“崔植筠你扯谎,你都放班了你能有什么事?昨天不还好好的,你怎么今天就——也太欺负人了。” 恰在此时,夏不愚从外舍放学而来,他瞧见筝的背影顿时笑逐颜开,上前揽着筝的脖子就开口问道:“筝,这时候你怎么在这儿?是特意来接我放学的吗?” 可筝呢?却还沉浸在被崔植筠“抛下”的执念中,难以释怀。 太史筝气呼呼转过头看向身边人,夏不愚被她那幽怨的模样,吓得松开了手臂向后躲去。筝眯了眯眼,这才看清夏不愚脸上的伤。 “老五!你这脸是怎么了?这儿这么危险,上学还会挨打啊——” 夏不愚见太史筝关心起自己,瞬间变脸装出一脸委屈相,朝眼前人邀功道:“怎么可能,上学怎么会有危险!这个,这个!还不都是……” “因为你~” 第60章 二郎 “因为我?”筝歪着脑袋想不明白。 等她抬眼瞧了瞧太学, 又看了看夏不愚忽而道了句,“你和二郎打架了!?夏老五,你是不是欺负他了——好啊, 我说这崔二郎见了我是头也不回地走, 原是你做的好事。” “亏我托他照顾你。” 夏不愚闻言随手一个脑瓜崩弹在了筝的额头,跟着便不满道:“臭筝, 你想什么呢?我欺负他作甚!你别冤枉好人。崔崔可是小爷我新认定的好友。既是好友,我又怎会与他打架?” “再说了, 就是你家崔崔那个头,我可打不过。” 夏不愚收回手掌背去身后, 与筝站太学前看人来人往, “我啊——也只能揍揍贾洤那矮子,不过筝你别说, 你当初没同意贾家的婚事就对了, 他家真是爹矮矮一窝。可矮就算了,咱也不是歧视, 就是他家那心眼也忒赖了。你都不知道, 他办的那个事有多上不了台面。跟我们崔崔,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崔崔, 这是什么称呼? 这才几日不见这俩人竟如此亲昵了? 筝茫然看向夏不愚, 夏不愚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瞧什么呢?” 可筝被他慌得眼前直发晕, 便一把拽住他那白嫩的“鸡爪子”疑惑道:“等等老五,崔崔?贾家?还有贾洤是谁?你这说的都是哪跟哪啊?” 夏不愚眼神凝视在自己被筝拽着的指尖。 他动了动, 瞧着筝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就只能这么同筝复述起今日的见闻。 但见太史筝听了夏不愚的描述, 瞬间怒火中烧,噌的一下就要往太学里窜,“什么!贾家怎么能如此无赖,敢那般言说我家二郎,居然还将你打伤,这地方还讲不讲理了。我得找他算账——” 还好夏不愚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太史筝。 “行了,行了。我的伯府少夫人,你快消消气,今日我二人不是都给你出过气了?你找那货算账还不够脏你的手呢。万事有我们在呢,再说都处理好了,你就别为那蠢货着急上火了。” 这边夏不愚正劝着,那头却不是冤家不聚头,只瞧贾洤顶着红红的脑袋孤零零地往外走。抬眼正与夏不愚对上目光,他竟又气又恼上了前,“你,你还敢出现在本衙内面前!” 夏不愚一手揽着筝,一手指着贾洤惊讶道:“诶?你小子不是撞晕之后,被沈叔他们送回家了吗?” 此话一出,贾洤哑口无言。甚至想找个地缝钻起来。 夏不愚一瞧他那畏缩的样子,便立刻嘲讽起来,“啊~我就说吧,你小子卑鄙无耻,就是装晕。打不过小爷你就直说,你若是求饶,小爷我啊——也不会放过你的。” 夏不愚嘴上功夫,是要比他那脚上功夫厉害。 “夏不愚,你给我等着,今日你惹了我。我必是叫你在这太学熬不过去。”到了这般贾洤还在虚张声势。 谁知不等夏不愚开口。 太史筝扒开他的手掌,上去冲着贾洤就是一脚,“熬不下去是吧?就是你背着说我坏话是吧?咱今日就瞧瞧,到底是谁先熬不下去——” 筝正憋着股气,没地撒。 第64节 这贾洤正好触了霉头,但瞧太史筝这一脚是踹得他一头雾水跌在门廊下。 “不是……你你,你又是谁啊!”贾洤惊愕。 太史筝却将袖子一挥,极为不满地同贾洤训诫道:“我是谁?我是你姑奶奶。贾洤是吧,你不是爱告状吗?姑奶奶我今日就告诉你,我的状你随便去告,你瞧姑奶奶我怕不怕你——” 夏不愚听着筝那口气,简直跟自己如出一辙,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发笑之余,夏不愚还是不想叫筝过多参与此事,便赶忙揽起筝的肩膀,将人从贾洤面前给带了出去。 筝就这么骂骂咧咧地从廊下走远。 独剩贾洤愣坐在地上,面对起今日这接连被踹的情景,已然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犯了太岁。 这可都是些什么人啊? 怎么能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呢!!! 当是比他还要“恶劣”。 - 二人一路行到朱雀门,太史筝这才平复下来。 她摆脱开夏不愚的束缚,随意动了动手腕,“行了老五,你不用再拦着了。都走到这儿了,我还能再跑回去揍他不成?再说你今日不也动了手,怎么这会儿轮到我,你倒劝和起来了?” “呐,我动手是我的事,你动手我自然是要拦着些,省得到时候再伤到哪了,叫崔崔心疼可怎么办?”夏不愚与太史筝穿过熙攘的人潮,汴京城的光影已在华灯下璀璨。 心疼?什么是心疼? 是对迢迢赶来接他放班的妻置之不理?还是与之若即若离? 太史筝撇撇嘴。她回眸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人,没去提及那些不开心,“我说老五,你什么时候跟我家二郎这么熟了?就因为今日的事儿吗?” “对,就是因为今日的事。今日我与崔……” 夏不愚瞧了眼筝的眼色。 “你家二郎,也算是共患难了。小爷我啊,朋友从这儿都排到了汴京城外,却唯独最缺这种沉稳内敛,浑身充满浩然之气的正人君子。怎么?我与他相熟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能跟我们夏大舍人交上朋友,是我们家二郎的福气——只是我怎么听着你这意思,是在说我们几个小肚鸡肠,不够沉稳内敛,没有浩然之气呗?” 筝故作嗔怪。 夏不愚赶忙解释说:“我哪敢啊!我这不是夸你家二郎呢嘛,你怎么听不出来?只是筝,方才你这话千万别跟齐十一学去,不然我可就完了。” 太史筝闻言嘿呦一声,似是带着几分嘲笑的意味。 “原来我们夏大舍人最怕的居然是邶王孙啊~那至于这话,我学不学……那就要看你表现了。” 入夜的京城,有着太多诱惑。 各色酒家飘来的香气,勾着得腹肠辘辘。心醉神迷。 夏不愚知道她的意思,几步上前捶捏起了太史筝的肩,殷勤道:“我的好姐姐,这么晚您一定饿了吧?不若我请您吃饭?咱们也好久没在一块坐坐了,上次你们仨吃炖锅,恰巧碰上我上学第一天。等我放了学,你们都散了。” “今日就给我个机会吧……” 这会儿碰上太史筝,夏不愚已全然忘了今日夏老爹给他的交代。可再瞧太史筝,亦是有好吃的,哪还想得起崔植筠。她只道回去再跟他算账。 “既然你盛情难却,那我就勉为其难……”筝假装迟疑地想了想。 夏不愚便推着太史筝的肩,向着人潮深处走去,“走走走,今晚的饭,包在我身上。” - 直到,夏不愚领着太史筝在个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的小摊前,要了两笼包子坐下。筝才不敢置信地望着桌上那两笼,看着似是连荤腥都没沾的包子,开了口:“你说请我吃饭,就是吃这?” 落叶飞舞在巷尾的木箱旁,晚风亦是凉嗖嗖地钻进二人衣领。 这叫本就惨淡的小摊,更显得荒凉。 夏不愚却笑着擦了擦木筷朝筝递去,筝没抬手去接,她问:“夏老五,我不是说这包子不好,可是你往前那山珍海味地用着,怎么到了我这儿,两笼素包子就将我打发了!说,你这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染上什么恶习,把夏伯伯给你的钱,都输光了吧——” 太史筝越说越严重,夏不愚却敢举着两双筷子对天发誓。 他虽是喜欢流连温柔乡,但那些个恶习他是碰也不会碰的。可这就奇怪了,若是没有恶习,夏不愚何至于混到这种地步。以他与筝的关系,不说白矾楼,就是随意一家说得上的酒楼也是吃得。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筝趾高气扬抱起双臂,势要将他声讨。 夏不愚却蔫着脑袋,狠狠用筷子戳了个包子委屈道:“筝,你是不知,我爹早就扣了我的月例银子。我啊,现在就是穷鬼一个。他现在给我的那每月一千文,其中有八百五十文都要交给太学,你说这剩下的一百五十文够我做什么?” “我现在是花酒也不敢喝了,小曲儿也不敢听了。但凡要请你吃一顿好的少说也要五百文,这还不算我的。你说我哪掏的出来啊——能请你吃顿包子,也是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咦,打住打住。你这话说的,我还能吃得下吗?” 筝瞧着夏不愚,颇有几分同情,却也有几分觉得他是咎由自取。可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自小玩到大的好友,总也不能幸灾乐祸,见死不救。 她便大发慈悲道:“老五,你都这样了,你还不早说。既然你请不了我吃好的,那我请你总行了吧?只当是我庆祝你脱胎换骨,改过自新,开启新生活的贺礼吧。只盼你早日考取功名,我以后说起来,脸上也有光。” “走走走。”筝起了身。 夏不愚似个跟屁虫般也起了身,“太好了,还是筝筝大方。那我这就叫老板打包~” 只是,当夏不愚端着热乎的包子没走两步,就撞上了前面停下脚步的太史筝。他衔着包子嘟嘟囔囔地问:“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筝却怔怔看着巷尾那个转弯而去的身影,下意识念了声:“二郎?” 夏不愚闻声顺着太史筝的目光望去,寂寥的巷尾,只有几声牛铎回荡来去。 夏不愚挠了挠头,“二郎?哪里有什么二郎?筝你看错了吧?你就这么想你家二郎吗……不过现在想来,你今日到太学来,肯定不是来接我,你指定是来接你家二郎的。可怎么不见他人呢?筝你俩是怎么回事?今儿白天,我才刚夸过他听你的话呢。” 夏不愚一连串地发问,得不到回应。 筝默而不语。 她瞧得真切,那分明是崔植筠的背影。只是那并非归家的方向。 崔植筠,你到底要往哪去? - 很久之后,太史筝与夏不愚道别在一座明亮的酒楼前。 两个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渐渐与很多人擦肩,筝再没了来时的欣喜,这条归家的路,她走得很是孤独。而这顿饭,她吃的也并不踏实,所以在回到银竹雅堂之后,她很早就熄了灯。 崔植筠也如她所料般,没有回来。 一个人躺在空荡的床铺上,筝根本睡不着,她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眨个没完。 成婚这么久,崔植筠还是第一次给予她这种不安感,而筝也是第一次这样对他挂怀。这是种奇怪的情感,担忧,胡思,乱想,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抓回来。 筝被这种感情拉扯,完全没办法静下心来。 她便猛地从床上坐起,对着黑漆漆的眼前愤怒挥了两拳,口中还悻悻念道:“崔植筠,死木头,你气死我了!” 可等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内沉沉落去,无人应答。 太史筝就又如泄气般重重躺下,在床上狠狠打了个挺,不料竟吓得屋内的措措哼唧起来。筝便赶忙趴向床边安抚道:“措措,乖,吓到你了吧?对不起,睡吧睡吧。娘不乱动了。你别怪娘,要怪就怪你爹!” 措措安静下来趴在新做的小窝里,与床上的太史筝对望,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可筝仍是毫无睡意。 彼时,脚步声临近屋外,筝举目看向雕花门上映出的身影,一眼就已确认。 是崔植筠回来了。 她垂下双眸想去装睡,可脚步声却又朝着别处远走。筝的眼神随着门外的动静,变了又换。 难不成这人今晚要到西屋去睡? 于是乎,太史筝那好不容易平复的思绪,再次被崔植筠的一举一动扰乱。她一直在等,可直到等到忍无可忍,她便先开了被窝,准备出去瞧个一二。 没成想,就在筝起身的那刻,崔植筠却从别处归来,轻轻推开了门。 好在筝动作麻利,跟着速速钻了回去。 这才没被人察觉。 崔植筠进门的动作很轻,轻到措措都没察觉。筝在床上闭着眼,随着屋内人的临近,愈发紧张。 她的眼皮在发颤。 幸是屋内未曾燃灯,不若她的破绽必定暴露在崔植筠眼前。 崔植筠来到床边,摸索着想要上床,筝却故意哼唧着挪去他想要躺下的地方。崔植筠见床上人挪了过来,不敢将人惊醒,抬脚便准备跨进床里面空荡的地方。 谁知,太史筝竟又将腿一伸,占据了整张床铺。崔植筠见此情景,不得已收回了探出的脚掌。 他就那么将双臂撑在床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着实在不想吵醒太史筝,崔植筠便在思量过后,准备起身到西屋去凑合一晚。只是谁能想到,就在他刚要起身时,却被两只纤细的手臂狠狠揽住了颈脖。 崔植筠惊讶地看向身前的人,隔着月光黯淡,他瞧不清筝的脸。 他只听见那声带着嗔怪的:“崔二郎,你好大的胆子。弃我而去,又独自一人这么晚归家,现下还想往哪去——” 第61章 快雪 “夫人, 还没睡?” 崔植筠的呼吸轻轻落在太史筝的鼻尖,筝在黑暗中望着他那有些飘忽的眼,又将人狠狠向下拽了几分。崔植筠撑在床上的手臂微微颤动, 险些没有扶稳。 筝没有作答, 她还是说着那句,“崔植筠, 我在问你,你还想往哪去?” 崔植筠低垂着眼眸, 他修长的颈脖上,还残留着方才从浴间带出的皂角香气。大抵是今日的事情太多, 几许困意攀上眉梢, 崔植筠的头便又向下垂去。 他说:“我不去哪。我只是怕吵到你,想着去西屋凑合凑合……” 太史筝一时无言以对, 崔植筠的话听起来毫无破绽, 但筝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怕吵到我?既是怕, 你又缘何这么晚回来?崔植筠, 你有事瞒我—— ” 筝的手松懈几分, 可她仍是紧紧将人圈。 而崔植筠察觉到头有些沉重,便害怕自己何时控制不住跌去, 磕到身下的人。随之昂起脖子, 崔植筠打算从太史筝怀中脱离出来。 筝却以为崔植筠是无理要逃,抬手与其折腾起来。 但瞧两相拉扯之间, 太史筝竟张了口,一瞬间轻绵绵的咬合感落在崔植筠的喉结。他下意识紧张到吞咽的动作, 作不了假。 这一刻,崔植筠的眼眸虽还垂着, 可他那两只将床铺越抓越皱的手,以及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却掩盖不住他的乱意。 然筝也惊讶于自己的荒唐。 第65节 她想不明白自己缘何要去咬人?她只觉得崔植筠身上的味道,香的叫人沉沦。 太史筝缓缓松开唇间相碰之物,温热的舌尖还残留着他的味道,皓齿为眼前人落下的几片红晕,深藏着道不尽的缠绵。所以,这都是崔植筠的错。 今晚好静, 是个下雪的好时节。 寒风拍打起窗棂,床铺上却一团燥热。 太史筝看着眼前人,完全猜不透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就如同崔植筠也看不懂她一般。 她只听见,崔植筠的呼吸越来越浓烈。 直到后来,崔植筠猛地翻身上床,二话不说伸手握起他颈后筝的那两只手臂,死死压去了她的头顶。太史筝才算是彻底傻了眼,她慌张地发不出声音,起伏的胸廓与之相近。 筝只能于心下大呼:他,他这是要干嘛!? 可太史筝的思虑,面对起崔植筠实在显得多余。他是何人?他就是个千年难开花的铁树啊——崔植筠的气息慢慢掠过筝的头顶,一直散落在她交叠的掌心后,崔植筠便骤然松开她的手臂。 崔植筠就此翻身在床内空余的地方躺了下。 好啊,原他就是为了趁虚而入。 筝收起被他压得发胀的手臂,颇有不满地朝枕边人看去。 崔植筠恰在此时躬身钻进她温暖的被窝,瞧着今日是吴婶忘记收他的被子了。崔植筠枕在太史筝身边,感受得到筝在看他,他开了口轻轻言语,“夫人,我今日真的累了。有事我们明日再说。” 筝望着崔植筠那安静地睡颜,实在没料到他竟这么快就进入了梦乡。 回收目光,筝虽有些生气,却也没去打搅。 可明日…… 你要说什么呢? - 星河斗转,第二日就这样来到。 可当太史筝惊呼一声从床铺上起身,睁眼望见地却只有浮元子那张疑惑的小脸,“娘子,我说你这又是怎么?不会是又做噩梦了吧?他们这伯府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风水有问题?怎么能叫我们娘子老做噩梦!” 只是浮元子说的不错,筝确实是做梦了。 只瞧太史筝伸手捏了捏浮元子的脸,待到圆子痛得叫出声,她才又垂眸掀开自己的被窝瞧了瞧,“没事没事,肚子是扁的。果真是在做梦,我就说我平白无故怎么会怀孕呢……” 浮元子瞧着眼前人念念叨叨,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蛋抱怨道:“娘子烦人,你做梦捏我作甚!再说了,你梦里怀孕又如何?就是你现在真是怀上了,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浮元子的嗓门是出了名的大。 只瞧她那大嗓门一出,惊得院中别院前来借物的使人瞬间停下脚步。 什么?怀?怀上了? 可那使人再想往下听,屋内浮元子却猛地被太史筝捂上了嘴巴。筝伸出手指示意圆子小声言语,“臭圆子,你那么大声干嘛!我现在怀上了,也会大惊小怪的好吧。” “为什么?”浮元子脱开筝的掌心嘟嘟囔囔。 太史筝忽然拉起被子将脸埋进了蜷起的膝头,“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娘子不说,我怎么能懂?娘子你跟我说说,跟我说说为什么——”浮元子摇着筝的肩膀问个没完,可这事筝哪里能跟她说的那么清楚?若是真叫圆子知道,岂不全府上下都会知道她和崔植筠压根没圆房的事情。 筝摇摇头,实在不敢多想。 只是等她转念想起昨夜的事,便立刻抬眸问道:“圆子,崔植筠呢?” “崔植筠?” 太史筝猛地一唤他的名,弄得浮元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哦,您说郎君啊,早就上值去了。” “上值!圆子现下几时了?”筝疑惑。 浮元子瞧着窗台边变换的光线,应了声:“日禺了。” 难怪,都这时候了…… 太史筝伸直了双腿,叹了口气。 她想不是说好有事今日再说?偏为何不叫醒自己?还是说,他昨日就是在糊弄她?昨晚那种胡乱猜想的愁绪又堵上心头,筝搞不懂自己怎会如此在意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从前那个满不在乎,没心没肺的她哪去了? 太史筝怅然望向窗外,却在举目时望见片片雪花飞落而下,“圆子,你瞧窗外是不是下雪了?” 浮元子闻言抬起头,惊喜异常,“呀,真的下雪了。小措措,等下大了咱们一起去玩雪吧~” 这是今朝汴京落下的第一场雪, 道是:粉妆玉砌王城雪,福寿恩泽照丰年。 彼时,崔植筠站在勤学斋的竹林外头,与筝看同一场雪落下。崔植筠无言伸手,可当雪花在他的掌心融化,崔植筠眼中倒影出的,却是一双比雪花还剔透的似水秋眸…… - 半个时辰后,太史筝洗漱妥当,抱着措措坐在东屋的廊下看雪。院外就快步走来两个女使,于无痕的雪地中,踩出一串重重的脚印。 她们在瞧见筝后,盈盈一拜,“二少夫人。” 措措见到生人总也兴奋,便汪汪叫了两声。筝赶忙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措措,莫叫。她们不是坏人。” 待到措措卸下防备,不再吠叫。筝这才看向两位女使问道:“二位有事?” 她不认识眼前的人,自是也不明了她们为何出现在这儿。 女使们相互交换了眼神,同太史筝说:“回二少夫人的话,我是老太太房中的女使,我们应老太太吩咐,前来各院邀请各屋今儿晌午到小花园去参加快雪宴,不知二少夫人可否得空?若是得空,我这就替您给老太太回话。” “快雪宴?” 筝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小狗的头,措措则整个身子懒洋洋地靠在筝腿边的狐皮毯子上。恰巧吴婶从屋里出来,她一瞧长寿斋这时候来人,就知道是做什么。 她抬脚走到筝面前,随手从手里掏了块不带盐的肉干,悬在措措面前逗了逗,“快雪宴娘子不知道?只要是每年这初雪一下来,咱这汴京城的有钱人家都爱办这么个赏雪宴,他们管这叫风雅。您家从前不办吗?” 措措被吴婶的肉干勾地探出了头。 筝却回眸答曰:“不办。” 风雅他家没有,只有每到下雪时节的羊肉焖锅相伴左右。 筝想着现下闲着也是闲着,去便去了,剩的自己一个人呆着惯会胡思乱想的,“那既是老太太设宴,我这晚辈哪有不去的道理。劳烦二位替我与老太太问声安,且说我一准而去。” “是,我们知晓。那二少夫人,我们还要到下一家去,就不多叨扰。” 二位女使垂眸应声。 吴婶见状将挑逗措措的肉干随手一搁,动身与二人说:“我送二位出去。” 三人踩着来时的脚印退身而去。 筝却又拿起措措那好不容易到手的肉干,逗起了小狗玩。但瞧她边捏着肉干,边望向天边飞雪漫漫,碎碎念了声:“快雪,快雪,那这雪何时晴呢……” - 要说伯府是高门大户呢。 上午才刚决定好要办宴,这到了晌午头儿,小花园里就已搭盖起了棚子。 银竹雅堂那边太史筝无事早早牵着措措出了门去,只是这小家伙似是头一回踩雪,到哪都是兴奋的不得了。堪堪半刻,筝拉着撒欢的措措,也只行到了银剑居的门口。 没成想,正好碰着崔植简牵着仓夷出门。 筝一瞧见他们夫妻恩爱,虽心下失落,却还是笑意吟吟道:“大哥大嫂好巧,你们也是去参加快雪宴吗?咱们一道吧——措措,措措,快来拜见大伯和大伯母。” 措措闻言欢快地上前凑着两口子脚边闻了闻。 只是不闻不要紧,这一闻竟把仓夷吓得连连往崔植简怀里躲去,她边躲,还边跟着惊呼道:“啊呀呀,大郎,它过来了,它过来了。筝,你什么时候养了只狗啊?” 筝怕给仓夷添麻烦,赶忙将措措给拽了回来,“怎么?嫂嫂怕狗吗?” 崔植简见仓夷那样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仓夷的背,与筝解释道:“怕,你大嫂她什么不怕。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是活物她就没有不怕的。不过植筠媳妇,你别挂怀,你大嫂对你这小狗没什么恶意。” 筝点点头,“没事大哥,既然大嫂害怕,我就让措措离大嫂远些就是。” 似乎经过冬至一聚,崔植简与他们各房的关系近了几分,说话也不再生硬,且瞧着他们两口子的关系也顺了起来。筝甚是欣慰,三个人就这么一块朝小花园走了去。 只是,尽管措措被崔植简和太史筝阻隔在最最左边,仓夷一路上却还是躲在崔植简的怀里没再出来。 回廊的尽头,三人为一声打趣停下脚步。 “呦嘿,呦嘿,叫我瞧瞧,叫我瞧瞧。这是个什么情况——大哥大嫂,你俩这是如胶似漆,粘一块了啊?” 爽朗的笑声响彻,三人不回头便知这人是谁。 仓夷觉得脸上挂不住,刚壮着胆子想从崔植简的保护中抽身,却在对上措措如炽的目光后,瞬间就躲了回去。宋明月几步走来,热络地挽起太史筝的手臂,好奇问道:“大哥,嫂嫂她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你俩恩爱都不背人了?” 崔植简还是那么不爱听宋明月说话,他总觉得这植筹媳妇没正行。 筝瞧出他的表情有些不对付,赶忙接茬道:“都怪我了,我不知道大嫂怕狗,就擅自把措措带出来了。不行我就把措措送回去吧,省得大嫂害怕。” 筝转身要走,却被宋明月一把拽了回来。 瞧着宋明月在开口时,憋着一肚子坏水,“嗐,我说嫂嫂,这小玩意多可爱啊。你看它毛茸茸的,又不咬人,你怕它作甚?来来来,弟媳帮你脱脱敏~” 宋明月说着便弯腰抱起措措往仓夷面前送去。 崔植简这回反应倒快,没等宋明月将狗送上前,就牵着仓夷疾步转出了回廊。只瞧这二人的动作实在太快,叫宋明月与太史筝都没看清,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宋明月回过头,“他们人呢?刚还在呢?” 筝嗤然一笑,摇了摇头。 宋明月瘪瘪嘴,随手就将措措放了下。乐趣没了,她自是也不再闹了,回身再次挽了筝的手臂。宋明月拽着太史筝向小花园的方向寻去。 二人到时,大嫂两口子也刚刚站在棚子外头。这时间,二房和长辈们还没来。 筝放眼看到园中景象,不禁哇了一声。 这这,也太气派了吧。 但瞧雪中有应季的鲜花盛放,落满飞琼的淡黄色棚子下,一张张檀木的小案规矩摆放,每张小案边就是一鼎熏着鹅梨香的金兽,然那桌案上所供各屋使用的银器,在这清雅的环境中,更显堂皇。 宋明月早已见怪不怪,她拉了拉筝的衣袖,轻声道:“二嫂,崔老三那货不在家,今日我挨着你坐成吗?我实在不想跟二房那几个打交道,我一听他们说话,我就浑身难受,不过,听说今儿咱屋大姐也要来。” “大姐?”筝好似见过,却想不起来。 宋明月点了头,“就是大哥的妹妹,二哥哥和我家老三的姐姐。她跟大哥和我家老三,都是一个娘生的。可大姐啊,最亲的却是二哥哥。算了,约摸着你也忘了,等待会儿人来了,我再与你说吧。大姐住得远,估计要来还得些时候。还有他家那烦人精,还不知道会不会放人过来。咱们先找个地儿坐吧。” “行。”太史筝笑了笑,没多在意。 第66节 不过,没等她二人挑上座,小花园外,就浩浩汤汤来了一群人。 筝打眼瞧,又是那群狐假虎威的王府家臣。 可不用太史筝开口,宋明月便偷笑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说:“真是稀奇啊,二嫂,你等着瞧。今日这县主和县马竟然在一块,那咱们可算来着了,有的瞧了。” “为何?”筝不明白。 直到宋明月努努嘴,太史筝顺着回眸一瞧。 齐以君在家臣的簇拥下挽着崔植林喜上眉梢,跟着来到敞亮的棚子前,齐以君便夹细了嗓子同她那县马说:“林郎,你快选选,咱们今儿坐哪?我都听你的~” 此话一出,筝的鸡皮疙瘩瞬间掉落一地。 她实在是不敢置信… 天爷,这人还是往前那个齐以君吗? 第62章 热闹 “哎呦~” 宋明月在太史筝身旁搓着手臂抖了抖。 “瞧见了吧, 咱们县主那嗲声嗲气的样子,跟平日里见得是不是不一样?这人还有两幅面孔呢——要不是她是县主,我一定大写特写她的文章。” 筝这会儿目光全在齐以君身上, 全然没去理会身边的人。 宋明月却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 “说到文章,今早起二哥哥还来找了我一趟, 说是请我帮他将篇亲自润色的檄文交给我爹。看起来,二哥哥是想让爹帮他匿名登个小报。” “只是我一瞧, 竟然是清源郡公家的舍人。二嫂可知这是何故?二哥哥何时与他家结了仇?我认识二哥哥这么久,可从没见过他管过这种闲事。” 宋爹的小报是汴京城里, 出了名的犀利大胆。 所以销量才是最好。 若说登个郡公家的乱事不成问题, 毕竟他身后靠着进奏院的那些老相识,以及自家还有个嫁进伯府的女儿。宋明月这般相问, 也不过是满足自己的好奇罢了。 “他今早儿去找你了?”太史筝收回目光, 有些不可置信。 宋明月点点头,“嗯呐。” 那大抵是为昨日太学中的事, 太史筝心知肚明。 可她却不能跟宋明月多言, 便只得装傻, “二郎的事,我很少过问。若说渊源, 也只是我曾拒过清源郡公家的婚罢了, 可这都是些过去的事了,二郎也没必要为这些事计较。” “应是有别的事吧。” 筝置之一笑。 她想崔植筠一个从来不理这些俗事, 志行高洁的君子,竟也会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之事?难不成……能是为她? 筝又摇摇头。 忆起昨日种种, 她便很快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宋明月没听见自己想听的答案,只哦了一声没多作答。措措此时似是觉得地上太冷, 竟卧上了筝的脚面。 然旁边的闹剧还在持续,齐以君那头拉着崔植林到了棚下。 筝回神相望时,却总觉得这县马瞧着多少有些不自在。甚至几次齐以君向他靠去,崔植林竟还有些退避与躲闪。筝觉得奇怪,“明月,这县马为什么瞧上去跟被县主绑架了一般,动作僵硬不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宋明月一听这话,噗嗤一声没忍住,在筝身边笑了起来。 她似是藏着太多八卦想要说与筝听。 两人就这么站在被树杈遮挡的棚子外,交头接耳道:“因为什么?还不都是因为咱们这县马,确实是被绑架了呗!二嫂,你是不知,县马原是不愿意这门亲事的。一切都是县主死乞白赖,非要嫁。” “什么?还有这事!我还真没看出来县主是这样的人,可既然堂哥不想娶,她还能逼婚不成?” 筝八卦的心,开始疯狂跳动。 宋明月就是喜欢她这个好奇的样,从前大房只有大嫂一个妯娌在,可把宋明月给憋坏了。但她不是说仓夷不好,只是仓夷这人实在好过头了,宋明月很难跟她说到一块去。 可筝却不一样,她总是不论什么人都能与之相处的很好。 宋明月便回答起太史筝的话,“县主自然不会跌份到那种地步,她只是有那个意愿,真正逼婚的另有其人——” 筝不觉将耳朵往宋明月身边凑了凑,“谁?!” 宋明月警惕地看向四周,“自然是县马的娘,咱们那多事的二叔母喽。就二叔母那嫌贫爱富的样,一听县主要嫁,还不立刻逼着堂哥娶县主过门。这一娶,她不就能在咱家面前挺起腰了?二嫂,你也知道,咱们大房娶的媳妇,除了你家,我们哪个拿得出手?二叔母是巴不得压我们一头。” “你不知那时候堂哥反抗,二叔母就怕夜长梦多,为了堂哥能顺利娶上县主,她是使出浑身解数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到最后堂哥总不能背个不孝的罪名吧?这不无奈就娶了呗。” 这故事精彩,却又叫人唏嘘。 筝替崔植林打抱起了不平,“这二叔母怎么能这样?婚姻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这强扭的瓜,如何能甜?可是明月,我是想不通,这县主是如何看上咱家堂哥的?按说他俩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那自然是八竿子打不着,可怕就怕这孽缘剪不断。” 宋明月咂咂嘴,“要说他俩的相遇,一般人还真不知道,不过二嫂今日碰上我,算是问着了。这王府内外都没有我不知道的。其实说来他俩的事也俗套,县主要嫁给堂哥的理由,就是堂哥救了她一命。” “?” 筝闻言蹙起了眉。 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有以身相许的传说? 宋明月就知道太史筝会是这副表情,就跟她当初听闻时一模一样。 她眯眼一笑,徐徐说道:“堂哥不是在翰林医官院做医愈吗?去年盛夏,县主独自一人出府游玩,没想到中暑在金明池畔。正巧碰见堂哥与几个友人休沐出行,便顺手搭救。就是这一救,咱们的县主就此中意上堂哥。” “后来,郡王妃一瞧自家闺女的心思都在堂哥身上,便也只得为她筹谋,可你说女方主动求婚这事传出去多不成规矩?更何况他们还是宗亲。郡王妃就想了个办法,把二人相好的假消息传到了二叔母的耳朵里。” “这再后来,大抵就和我刚才与你说的一般了。” “二叔母逼婚,郡王妃推波助澜。啧啧,我瞧这场婚事,是郡王妃得逞,县主欢心,二叔母满意,最后啊——就剩咱们那县马堂哥一人可怜。” 短暂的叙述,在宋明月的感叹中落下帷幕。太史筝竟在此间沉默下来,她抬眼望着落雪棚下那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难不成这就是齐以君想要的结局?还是说……这是崔植林早就写好的命运? 筝一时难以理清。 但是对这些事早已见怪不怪的宋明月,便很快转换起笑颜,拽着筝继续朝棚子行去。 “走吧,二嫂。人快该来了,咱们也去坐吧~” 筝点点头。 - 棚子下的第二排,筝与宋明月选择坐在了大嫂两口子的身后边。 而宋明月呢?却执意要坐在大哥的后头。 筝问她为何,宋明月竟说:“大哥这人高马大的,正好能挡着我。这样长辈们在前面看不见我,就骂不到我。省得他们总是没话找话,说来说去,总会骂到我和老三头上。” 宋明月倒是机灵。 可前面正身端坐的崔植简却黑着脸,搭腔道:“植筹媳妇,长辈次次说教你,你就没想过找找自己的原因吗?” 宋明月闻言挺直了腰杆,看那阵势,是要和大哥争论一二,“没有,我做我自己的,又没招谁惹谁。干什么要找自己的原因。长辈爱说,是他们的事,我又管不住他们的嘴。再说他们说的就一定对吗?我只是想避避风头,有什么错吗?” 宋明月说着躬身趴在桌案,将头勾在了他们两口子中间。 “大嫂,我有什么错吗?” 仓夷自是帮着妯娌,瞧她虽默而不语,却还是拽了崔植简一下,示意他少说话。崔植简愣头看着仓夷,心想不说话可以,但这口气必须的理顺了。 所以下一秒,他便猛地站起了身。 崔植简这动静弄得三妯娌一惊,纷纷举目向她看去。只瞧他出了桌案,回身来到太史筝面前,绷着那张凶悍的脸,就连措措都被他吓得躲进了筝跪坐的膝头。 崔植简沉声说:“植筠媳妇,你去前头跟你大嫂坐。我看谁还能替植筹媳妇遮掩。” “是大哥!”太史筝着实被他那样震住,赶忙识相抱着措措起身。宋明月随之发声抗议,“不是,大哥你也太狠了吧!至于吗!!!” 仓夷却瞧着被威逼着起身的太史筝,愈来愈害怕,“大郎,你别…别走。有狗,我,我害怕……” 崔植简那犟脾气一上来,就固执的要命。 可他听闻仓夷这么说,多少还是顾忌着点自家媳妇的,等他转眸看着宋明月,便用他那死脑筋想了个办法出来。但瞧下一刻,第一排那张小小的桌案前,拥拥挤挤地坐了三个人。 这下无论从哪个方位看,大房的妯娌都甚是扎眼了。 彼时,宋明月绝望地将头磕在桌案,左右两个夹着的人,更是一个尴尬赔笑,一个已然怕到魂魄出逃。 “不行…我还是把措措送回去吧……” 筝才刚轻轻推了宋明月,身边便传来一个糯糯的童音,“狗狗…狗狗……我要摸狗狗!” 太史筝闻声回过头。 只瞧扎着两个小揪揪的白净女童,正蹲在措措面前悄悄试探,却始终不敢将自己的小手伸出来。筝一瞧见这么可爱的女童,心都快化了。她没再理会宋明月,躬身俯去女童面前轻声道:“乖乖,你想摸狗狗吗?” “小玉,可以摸吗?” 小丫头抬起头,两只像小鹿般灵动的眼眸朝筝眨啊眨。 筝就像是被她击中了般,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你瞧它的小尾巴在晃,它很喜欢你哦。你叫小玉对吗?那小玉和措措握握手,交个好朋友吧~” 太史筝的嘴角逐渐上扬,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发嗲起来。她捏着措措的小爪子,在小玉伸出的掌心晃了晃。小玉也似保护小狗一般,只敢轻轻握着措措的爪子。 这样温馨的场面,叫太史筝很是动容。 筝想若自己也能有个这样可亲的女儿就好了,只是她与崔植筠这种处境,她何日才能将愿望实现? 想到此处了,筝不觉叹了口气。 可这种情绪很快被小玉察觉。她歪着头,默默伸出她那肉乎乎的小手,拉起太史筝那垂落下来的手掌,开口道:“姐姐,不要不高兴,摸狗狗可以开心。” 太可爱了! 生,今晚就生! 太史筝已完全沉沦。 崔植简却道了句破坏气氛的话,“和玉,她不是姐姐,你该叫她伯娘。” 筝带着幽怨的眼神回过头,她瞧见崔植简这如钢铁般的男人,正环抱双臂,笔直地坐在她和宋明月方才的位置上,一直注视着仓夷。所以,这是跟谁说话呢? 太史筝有些不确定,直到崔植简转过他那张臭到不能再臭的脸,她才确定是和自己说话。 可崔植简这一扭头,却吓得小玉大呼一声,钻进了太史筝怀里。 第67节 “大伯吓人,小玉害怕——” 筝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这小丫头是哪屋的孩子,她抱着孩子在怀里拍了拍,还趁机捏了捏她头顶那两个小揪揪,这才开口道:“大伯?大哥,这孩子是……” 只是不等太史筝开口,棚子外头就有人怒气冲冲地走来。 她在瞧见筝后,立刻将小玉从筝怀中拽了出来,跟着就刻薄道:“自己的肚子没动静,就羡慕别人的?太史筝,你快离我家玉儿远些,别把我家玉儿教坏,竟办些龌龊事,说些骗人的话。” 筝仰头看着邹霜桐那副嘴脸,着实诧异她这样的人,为何能有个这么好的女儿…… 不过,今日当着孩子的面,筝实在懒得跟她计较。就没去反驳。倒是崔植简在旁,忍不住说教了两句:“植松媳妇,当着孩子的面就别说这些。怪难听的。” 哪知,邹霜桐一听崔植简帮太史筝说话,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嘲讽起他来,“我说大哥哥,到底说你们是一家人呢。这么快就已经护短了?行行行,你们净会捡我这软柿子捏。我惹不起你们还不行?” 太史筝蹙了蹙眉,可她看着邹霜桐身边的小玉,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恰在此时,宋明月却猛地从桌案上抬起头,转眸冲着懵懵的小丫头张口道:“小玉,你娘烦人吧。我瞧我们玉宝最近头又变大了,都是被你娘唠叨的吧?真可怜。” 小玉听了宋明月的话,赶忙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委屈地点点头。 她也觉得娘亲唠叨。 邹霜桐便起了急,“你们几个就是瞧我家崔植松没本事,才这样挤兑我们娘俩。没想到,如今又撺掇着我们玉儿跟我离心,真是歹毒得很,待会老太太来了,我非得叫老太太给我评评理——” 一直沉默的仓夷,这会儿听见邹霜桐要给老太太告状,也顾不上怕狗了,起身就与众人调和道:“明月,大郎。你们少说两句。堂弟媳妇,你也别生气,他们不是那个意思……” 但邹霜桐哪里会领她的情,“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我是势弱,可不是傻。” “你们都别想跑。” 两边一时僵持不下。如此崔植林这个县马在那头如何还能安坐?他便赶忙起身想要上前,却被齐以君一把按住,媚着眼说:“林郎,闲事不要管。” “何为闲事?这不都是自家事,怎能不管!”崔植林义正严词。 齐以君却还是用着那把温柔刀,刀刀划过他的脸庞,“我说了不要管,就不要管。你家的事多了,你管的完吗?夫君最好在我好声好气的时候坐下,不若我就让他们闹得更乱些~” “你!”崔植林敢怒不敢言,他知道齐以君的手段,只得乖乖坐下。 视线回向棚子的一侧,宋明月对邹霜桐可谓是无语至极,成亲这几年,她可没少跟她掐架。宋明月本以为她该收敛些。 没成想,还变本加厉了…… 宋明月撇撇嘴,“真能告状,你以为老太太那是你爹的衙门?成天告不完的状?你也不嫌累得慌。回去消停地坐着吧,压根没人想和你吵,你自己也不嫌闹!” “宋明月!现在也有人给你撑腰了是不是?就连你都敢在我头上撒野了?可你凭什么敢跟我这么说话!”邹霜桐越吵越来劲,丝毫不顾及小玉的感受。 筝看得心疼,便伸手将小玉抱进怀里,捂着她的耳朵安抚起来。 待到安抚好小玉,筝刚想叫她们少说两句,棚子外头就又有来人出声道:“还没过来就听见你声音大,植松媳妇,好好的快雪宴,你这又是闹哪出啊?” 得,这可热闹了,她三姑奶奶来了。 第63章 倒霉 “三姑奶奶您可算来了。侄媳哪是闹啊?还不是被他们大房给气的?您快来给评评理。”邹霜桐一见崔半芹过来, 是闺女也不要了,抬腿就往棚子外头搬救兵去。 可崔半芹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岂会给她当救兵…… 崔半芹挑眉瞧了瞧棚下分散对立的两房, 不觉冷笑, “评理?你家县主不就在那坐着,你怎的不去寻她给你评理呢?你若是叫县主给你评理, 我瞧谁还敢说你的不是——” 崔半芹话里话外撺掇,压根没安好心。 她就是想看大房的晚辈跟二房的晚辈掐架, 好给她找找乐子,不若她这整日独守空房的日子也太过乏味。 邹霜桐却有些尴尬, “这点小事, 侄媳哪里敢麻烦县主啊……” 只是她这话说得有歧义,崔半芹白了她一眼, 悻悻念道:“哦, 你不敢麻烦你们县主,你就来麻烦姑奶奶我?麻烦老太太?植松媳妇, 你本事可真大。” 崔半芹看不上仓夷, 看不上宋明月, 自然也不会看得上这在娘家都排不上号的邹霜桐了。 可邹霜桐精明市侩,总爱拿自己当盘菜, 但瞧着二房的媳妇, 也就只有她能继承褚芳华的衣钵。 邹霜桐闻言连连赔笑,她也怪自己这嘴实在太快, “姑奶奶,姑奶奶, 您误会了。侄媳不是那个意思。侄媳的意思是长辈宅心仁厚,爱护晚辈, 定会公正处理。我们县主再怎么,也是同辈,有些话有些事,还是长辈们说得清楚,看得明白——” 话都让她说了,自己还说什么? 崔半芹没再搭理邹霜桐,自己抬脚走到桌前,晚辈们便规规矩矩站了起来。她拿眼将座前人打量了个遍,最后将目光落在太史筝身上后,才笑着应了声:“都别站着了,坐吧坐吧。” 宋明月抿抿嘴,她想今日倒是稀罕,这人怎么不跟往前一样拿派训话了? 眉高眼低的家伙,都是一个嘴脸。 宋明月不服,拽着太史筝坐了下来。筝回眸瞧她,有些纳闷,却也不好开口相问。 等到大家前前后后落了座,崔半芹便跟邹霜桐开了口:“植松媳妇,你说大房气你,让我给你评理。可我怎么瞧着人家全都相安无事?就你一人蹦高呢?我就不信了,你说就你这脾气,谁又能气得了你?” 崔半芹果真不会成为邹霜桐的救兵,她这是反向拱火,等着邹霜桐自己叫屈。 邹霜桐一听这话,当即控诉起了她的不满。甚至还提起了那天被太史筝忽悠的事。 可是筝闻言便不乐意了。 她抬头看着邹霜桐,忍不住就是一顿驳斥:“堂弟媳妇,无中生有的话可不能乱说。要看东西的是你,提出要置换东西的也是你。怎么好事和便宜都让你占了,反过头来倒成我的不是了?” “好事?便宜?分明是你使诈引我上钩,我瞧你为的就是帮着你大嫂欺负我。”该是邹霜桐做贼心虚的事,到了她这却什么都是别人的错,她倒摘的干净。 可筝也不示弱,她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植松媳妇,你说话得有证据,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不若你去取证,瞧瞧我那日跟你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至于,你说我帮着大嫂,岂不是不打自招……这其中缘由,我想你也心知肚明。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该给自己留些脸面。” 邹霜桐瞪着太史筝哑口无言,她实在没想到竟被眼前人摆了一道。 如此剑拔弩张的事态,换来崔半芹一双笑弯的眼。 她好似很久没有热闹瞧了,只是,这场“热闹”很快被远处使人的吆喝声所打断:“诸位,老太太,大夫人,二夫人到——” 崔半芹一听说老太太来了,立刻从随处坐下的位置上起了身,扮起她那副孝顺女儿的样子,回眸对身边人训诫道:“行了行了,老太太来了,都别给自己争理了。自打入了冬,老太太身体就不是很好,她老人家好不容易起了兴趣办宴。你们这些晚辈可别扫她的兴,若是再给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姑奶奶我可饶不了你们。” 三姑奶奶发了话,头也不回地走。太史筝本也没想着把事情闹大,便颔首应了声:“是。” 可且瞧邹霜桐却是满脸不服气,伸手拽着小玉就要离他们远远的。 怎料,小玉这会儿呆在筝怀里跟措措玩得正欢,随手甩开她的手臂,将头埋在筝胸前不做搭理。 邹霜桐见状差点没背过气去,开口便骂:“崔和玉,你又皮痒了是不是?你怎么就跟你那废物爹一样不让我省心。起来,你给我起来。” 小玉吓得连连躲闪,“不要,不要。娘好凶,我要狗狗,我要伯娘。” 筝实在看不得小玉这样,便好声好气地跟邹霜桐说:“植松媳妇,咱俩有怨,我可以给你道歉。但你也不该为难孩子,既然小玉想留在这儿,你便让她在这儿待会又何妨?” “现在想着道歉了?晚了——我的女儿,我想怎样就怎样,用不着你管。”不成想,太史筝一示弱,邹霜桐就更来劲,说什么也要将小玉带走。 宋明月也不惯着她,伸手抱起小玉,与邹霜桐拉拽起来,“来小玉,过来。到四伯母这儿来。” 三个人一时间为个孩子扭作一团。 仓夷刚想去管,却被崔植简拦下,瞧着他们大房还真是站到了一块。 彼时,有人在老太太一行人之前来到棚下,从三人的争执中,接过了小玉。小玉瞧见这人也不认生,眼神甚至越发明亮,邹霜桐更是怔怔松开了紧拽的手,惊讶念了声:“大姐……” 筝随之望去,仿若被定格了时间。 只瞧眼前人在茫茫的风雪中,散发着慈悲的光,低垂的眉眼如同座上观音般柔和。 那是与圣人有些相像的目光。 崔渐晴。 筝的脑海中飘过这样一个温暖的名姓。 也就是在这一刻,天空中被阴霾遮盖住的阳光,轻轻柔柔地照在了她的白狐裘上。 崔渐晴抱着小玉,用指尖慢慢抚过她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问:“玉儿,想我了吗?” 小玉趴在她的白狐裘上点点头,这小丫头好似只要离开邹霜桐的身边就能很快平静下来。 崔渐晴得到回应,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与邹霜桐说:“好了,植松媳妇,你也别争闹了,一会儿叫老太太瞧见了不好。小玉既然喜欢看狗,就叫她瞧瞧也没什么耽搁。行了,小玉今日由我来带,你就与我坐植筠媳妇旁边这张桌了。” 不知为何,邹霜桐对崔渐晴的话竟没有任何反驳,她只哼了一声坐去了桌案的另一边。 随后对上太史筝的目光,崔渐晴颔首一笑,转身抱着小玉也跟坐了去。并未多言。 这时间,三姑奶奶终于接着老太太,来到与晚辈相对的棚子下就坐。 如此,早已“热闹”半晌的快雪宴,才总算开了场。 桌案前,仓夷早默默移去了崔植简身边,宋明月只得无奈坐在最不想坐的第一排,与太史筝喝茶聊天。 宋明月抓起一把榛子,搁在面前,四处扫过那些假意寒暄的人,忍不住地念叨:“二嫂,你瞧吧。这就是我不爱跟他们乱掺和的原因,一个个事多不说,还总见不得别人好。就方才那植松媳妇,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可偏她最会巴结,老太太在家,除去咱家大哥这长孙,最惯的竟然是她。老太太还真是爱听好话,我反正是学不来。” “那倒也是她的长处,我也学不来。”筝把狗绳系在手腕,措措就在身边来回游玩。 她捧起热茶,听着伯府请来的丝竹乐人的吹弹,发起了呆。对面棚下的长辈们甚是喧闹,而晚辈们的坐席间,却略显寡淡。 筝望着棚外欲停的风雪,默默想起了崔植筠。可紧紧三秒,她便又摇摇头,只劝自己想他作甚呢…… 宋明月亦是百无聊赖。 她回眸看向太史筝,低声挑起了话头来,“二嫂,你想不想听听邹氏他们两口子的事?” “这你也知道!?”筝觉得不可思议,还被茶烫了下嘴,宋明月却得意笑起,“那是自然!” 筝想听却觉不好。 可她还是半推半就地朝宋明月靠近,宋明月赶忙贴近了她的耳朵,言语起来,“我跟你说,植松在开封府做军巡使之前,到汴京的京畿县衙做过皂班。他这人原先就是满肚子花花肠子,尽管邹氏比他大了三岁,可瞧见邹氏好看,却也没少跟她勾搭。” “邹氏刚开始不知道植松是咱们伯府的舍人,以为他就是个小小的皂隶。不愿意跟他多来往,倒也没拒绝。所以就那么一直吊着。直到有回二叔母领着人跑去探望,邹氏这才知道植松的身份。” “结果你猜这么着?俩人关系不清不楚半年多,居然当天就成了,植松更是第三天回来,就吵着要娶邹氏过门呢——你说邹氏这人,有没有意思…” “啊?”筝听着宋明月的叙述,感觉难以置信。 这崔家人身上,怎会藏着这么多故事。倒显得她与崔植筠平平无奇,甚至格格不入了。 宋明月说罢缓缓离开太史筝身边,可俩人刚分开,就被崔渐晴吓了一跳。 “大…大姐,您有事?” 筝与宋明月心虚的样子,着实好笑。 可崔渐晴却没说什么,只问二人,“植筠媳妇,植筹媳妇。我要与植松媳妇去给老太太请安,你们若无事,替我们看会儿孩子?我们一会儿就过来。” 第68节 话音落去,太史筝立刻张开双臂,准备迎接那香软的小丫头,眉眼的笑意从此刻起再没落下,“没问题,大姐。您去吧。来,小玉,伯娘抱抱~” 就这么,小玉从一个温暖的怀抱,进入了另一个温暖的怀抱。筝紧紧搂着小玉的脖子,看着崔渐晴她们过去,欢喜的不得了,“我们小玉真可爱,白白嫩嫩的,像个小兔子!措措过来,让小玉摸摸。” 只瞧她那样子,可惹得一旁的宋明月,连连发笑:“二嫂,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孩子啊。那你怎么不和二哥哥生一个?想来,若是你俩生出的孩子,像谁都好看。到时候,我可就有的玩了。” 筝闻言有几分羞涩,她回眸看向宋明月,便问:“我俩这刚成婚一月,说起来这事尚早,倒是明月你呢?瞧你也不讨厌孩子,缘何不和老三要个?” 宋明月一听这话,立刻摇头,“和崔老三?算了吧,要是再生出来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蠢货,我可怎么办啊我!还让不让人活了?那蠢货又不像二哥哥。我若是有个像二哥哥一样优秀的夫君,不用你说,我指定多生几个。” 宋明月分明就是嘴硬,那时候崔植筹诅咒自己断子绝孙,最急的人便是她。可俩人那事没少干,就是怀不上她也没辙。 宋明月总不能大肆宣扬地去求医问药,毕竟,大嫂人家两口子到现在都不急,她急个什么劲。显得自己多想和崔植筹那蠢货要孩子似的。 说话间,措措钻进小玉的怀中趴着,如此一大一小一狗叠在一起的画面,实在温馨。 筝轻轻将下巴贴在小玉的头顶,与宋明月回复说:“明月,你总说老三傻,可我瞧兄弟几人之中,就数老三最听话,最顾家。这其实挺好的啊,而且老三一点也不傻,只不过是单纯了些。” 是,是挺好。 可宋明月的嘴比命硬,这些心知肚明的事,她就是不会承认分毫,“好什么,我恨不得他整日别来烦我,我还能清静清静。” “清静?宋老六,你居然好清静——” 筝看出她的心口不一,却笑了笑,没去挑明。这么看来,到底是宋明月比崔植筹爱的更多些。 而宋明月怕说多露馅,就没再接茬。 筝便将目光移去对面的棚下,与宋明月说:“咱们是不是也得过去问候问候?” 宋明月跟着望去,立刻否认道:“过去问候?问候什么?你现在过去吧,一过去不是问那个,就是催你这个。聊到最后,突然想起你的不是,就是奚落一顿。我跟你说,不过去一点事没有。安心坐着吧,你瞧人家县主的屁股,何时挪过窝?” 筝点点头觉得宋明月说得很有道理,想她做这家媳妇的时间久些,听她的应该没错。 可不成想,俩人才刚得意地举杯相碰,准备享受这初停的风雪,对面棚子里就传来崔渐晴高声地呼唤:“植筠媳妇,植筹媳妇。你俩过来,老太太叫你们。” 此话一出,妯娌俩的笑容瞬间凝固。 宋明月举着杯盏的手微微颤动,她咬牙与太史筝说:“瞧吧瞧吧瞧吧,我就说坐的不能太靠前…” 筝亦咬牙回道:“那现在怎么办?不会就单单只有咱俩这么倒霉吧…” 但见二人愣神之间,喻悦兰在那头催促起来,“你们俩愣着作甚!听不见你大姐说老太太叫你们?快给我过来。” 婆母发话的声音急促,吓得俩倒霉妯娌一激灵,这才赶忙起身笑脸相迎,二人只道是:“哎,哎,我们这就来——” 第64章 舌战 太史筝站起了身, 小玉又被递向了仓夷,“大嫂嫂,我们的小玉, 就拜托您照看了。” 小玉瞧见面前的大伯娘, 高兴地在筝怀中冲仓夷眨眨眼。 可仓夷此刻的目光全在措措身上,根本无心去接乖巧可人的小玉。崔植简便无奈起身, 想要替仓夷接过。可谁知,小丫头一瞧见大伯那“横眉怒目”的样子, 就害怕地往筝怀里躲。 “不要大伯,不要大伯。” 崔植简皱了眉, 瞧着他对孩子完全没什么耐性, “和玉,你是想在这儿跟小狗玩, 还是想到曾祖母那里去寻你娘?” 小玉这小丫头别看人小, 倒也机灵。 她转头瞧瞧棚子那边的老太太,再瞧瞧凶巴巴的大伯和可爱的小狗, 虽不情不愿, 却还是怯怯地朝崔植简伸出了手, “……要大伯。” “这就对了。行了,你俩去吧。”崔植简顺利将人接过, 示意俩妯娌放心过去。 筝见状颔首言谢, 在临走前将狗绳交给小玉,“小玉, 牵好狗狗,不要叫它乱走, 记住了吗?” 小玉点点头,两只手紧紧握着狗绳一动不动。 筝被她这样子逗笑, 欢欢喜喜跟宋明月转了头。可等妯娌二人并肩来到长辈面前,筝方才那灿烂的笑容就彻底消失不见。只瞧棚子下边,宋明月与太史筝挤在一起,绷着脸,谁也不愿当那出头的鸟。 老太太依旧威严坐在当中,只是瞧上去脸色确实不大似月前,见面拜堂时那般好。而此时老太太身边的三姑奶奶与邹霜桐,却是比着在她跟前孝顺,是又端茶来,又问暖。 筝从前在家,乃至在坤宁殿,都从未做过这种拜小伏地,伺候人的活。 所以,她行过礼后,就没再说话。反倒是老太太先开口相问:“植筠媳妇,这新婚月余,你可还习惯咱们这府中的生活?你家父亲可还安好?” 这话一听就是些客套的寒暄。 筝虽心知肚明,却还是恭敬作答:“回老太太的话,伯府很好,孙媳一切习惯。父亲那边亦是安好,他还说何日见您老人家,让孙媳替他给您闻声安。” “节史有心了。”老太太靠坐在榻上,身边的暖火盆烧地正旺。 筝垂眸时望到老太太眼中一丝凌厉,由眼入心,筝知道她好似有话要说…… 下一秒,老太太转眸看向宋明月。 她今日难得没去训诫,只是饶有目的地相问:“植筹媳妇,你这嫁进来也有小两年了吧?” 宋明月说是。 老太太点点头,跟着便叹了声气,将话锋回转。 她道:“我还真是老了,原先只盼着儿孙一个个成家立业,便觉能了却心愿,安心撒手尘寰。可如今瞧着府中子嗣凋敝,老身这心里又始终惴惴不安,想来定是难闭上这双眼。但见老身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当如何是好啊……” 得,又是催生的老套路。宋明月听老太太的这番说辞,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转眸跟太史筝对了对眼,意思叫她听听就罢,不必当真。可这时间在场除却妯娌二人之外,皆是连忙劝说恭维起老太太,莫说不吉利的话,她定福星高照。 只是,太史筝站在当中,总觉哪里不对劲,她知道老太太这话指定没说完。 可这接下来的话,由谁来说,是门学问。 筝暗自在心下猜了猜。 是婆婆?筝微微摇头,婆婆跟老太太素来不合,就算是意见相同,却也很难化干戈为玉帛。那是大姐?筝还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大姐瞧着沉默寡言少问家中事,很难这么快跟老太太达成共识。 所以,就只能是…… 筝笃定地将目光落在了三姑奶奶身上。 果不其然,崔半芹恰在此时接去了老太太的话茬,“老太太,莫急。忧思伤神,您且静静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您何必如此牵挂?您只管接受着儿孙们的孝顺,不就行了。不过若是您实在放心不下,这事它也好办——” 重要的话就在这后半句里面,崔半芹故意在开口前扫视过妯娌二人。 太史筝回眸看去,想自己猜得不错,老太太和三姑奶奶一唱一和,都是冲她们来的。 “好办?三丫头,你说得轻巧,如何好办?” 老太太假意瞥了眼崔半芹。 崔半芹似是得到授意,终于开口说出了后半句:“那就给侄子们多纳房妾,如此多多开枝散叶。老太太的心愿不也就得解。大嫂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崔半芹忽然把话传去了喻悦兰那头,喻悦兰却皱着眉白了她一眼。 对?对个屁。 喻悦兰最看不惯她那副嘴脸。 尽管自家这媳妇嫁来月余,那说得话,做的事,都叫她不甚满意。可再不满意,太史筝也是自家儿子明媒正娶的亲媳妇,喻悦兰岂会帮着外人?有什么话,她训训就得了,还能轮着个外人来插手?纳不纳妾,该不该纳妾?自己还没死呢,要她来管? 她们这是把她儿当什么了—— 喻悦兰正组织措辞,想着如何在老太太面前体面回怼崔半芹。还不落主君埋怨。 邹霜桐却在此时添了把柴进来,但瞧她捏着老太太的肩附和道:“我觉三姑奶奶说的不错,开枝散叶是咱们伯府的大事,也是咱们老太太的心病。不说旁的,就说咱家筠哥,那将来可是咱们伯府未来的主人。若是膝下薄弱,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瞧筠哥媳妇你就该以大局为重,好好给筠哥纳几房良妾,以彰大度。老太太,正巧我娘家妹妹待字闺中,不若年前将人接来,叫筠哥相相?” 瞧着邹霜桐是当初没被喻悦兰羞辱够,现下还没死了那条心,算盘都快崩到众人脸上了。她好似以为让自家妹妹嫁给崔植筠做妾,往后她就能叱咤伯府,轻松拿捏太史筝一样。 真是蠢货。 老太太作为唱红脸那个,自是没急着回应邹霜桐的话。她在观察俩妯娌的反应。 可筝是谁?她可不是个受气的窝瓜。 太史筝看着这些人往前是欺负人欺负惯了。只是如今她来了,就不能再任由她们胡来。筝就这么抬眼盯着邹霜桐开口反驳道:“大局为重?我可没植松媳妇你那么宽的心胸,既是如此,植松媳妇你为何不给起个头?” “你。”邹霜桐见势头不对,往老太太身后退了退,“这在说你们的事,提我作甚!” 太史筝有理有据地回:“提你作甚?你也是伯府的媳妇,开枝散叶有你一份,怎么就不能提?若今日真像三姑奶奶说的一般,那就不应单单只叫我二人过来。三姑奶奶,您用不用我将灵山县主也一并请来谈谈此事?就是不知,此事被郡王府那边知道会做何想?” 筝的话掷地有声。 彼时,那只会瞎咋呼的喻悦兰,在听闻媳妇和她们的争论后,挑挑眉,默默沉了下去。 三姑奶奶眼瞧着矛头指回她这儿,也不再遮掩,与太史筝直言道:“植筠媳妇,你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不想按照老太太的意愿,推脱给筠哥纳妾的事吗?可若是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能争点气,我们这些长辈不也就不用跟着操心了,你们怎么就不理解长辈的良苦用心呢?” “是,我不愿。我想也无人会愿。” 筝答得不假思索。 崔半芹不仁,她也没必要给她留面。 她的坚定,不止是在捍卫自己的幸福,更是在守护自己的尊严。她今天就是要让她们明白些,从前不明白的道理。 “三姑奶奶,一切良苦用心都是您自己说出来的。可别人感受不到的良苦用心,那还能叫良苦用心吗?您是否想过这些都会成为别人的负担?侄媳不信有人才新婚一月,就听见婆家要给自己夫君纳妾的事,会有什么好脸色,大度到理解。反正我家是没有这样的规矩。” “且祖母从始至终都只字未提让晚辈们纳妾的事,您如何就代表了祖母的意思?如此,孙媳便要请问祖母,您当真要让晚辈们这么做?” 筝是拿准了老太太要将这红脸唱到底,才敢如此斗胆相问。 宋明月在旁是目瞪口呆,甚想拍手叫绝,她只道人活得硬气就是好。 喻悦兰也觉大快人心,这可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在老太太面前这般驳斥崔半芹,她想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替她出了口恶气,便用茶盏遮盖,偷偷笑起。 可老太太是何许人? 若赢她收获,若输她身退。不论到什么时候,崔半芹都只是她手中一把指哪打哪的刀。今日试探过新媳妇的底线,来日知己知彼,也能百战不殆。 彼时,崔半芹刚刚愤愤而起,要与太史筝说个明白,却被老太太掐准时机按下,那红脸又重新唱了起来,“好了,三丫头。何必与晚辈计较,这些事他们心里有数就好。不可强求,伤了和气。老身累了,叫人都退回去吧。” “好好的快雪宴,别叫这些事搅了兴致。” “娘。” 崔半芹有些不甘,伸手推了推老太太的腿。老太太随之合眼,未在做声。喻悦兰见状搁下茶盏,与晚辈们正声道了句:“去吧,晴姐儿,你们也回去吧。” 太史筝颔了首也不再多言。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若是往后风波又起,她也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几个媳妇与大姑姐走出棚外,崔渐晴柔目看着弟弟的媳妇,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似是觉得崔植筠这媳妇没白娶,说话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人讲理,还有脾气。 第69节 这伯府真是苦三姑奶奶久矣。 但瞧等人走远,那边棚下还能依稀传来三姑奶奶愤怒地说话声。 “不是,娘!您看她这像什么话,有小娘娘来给铺个床就了不起吗?她还是不是咱家的媳妇!您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您得给她立立规矩——您得给我做主啊,娘~” - 太史筝这边刚回到仓夷他们面前,崔植简便开口相问:“瞧着气氛不大对,你们说什么了?” 筝将眼神递给身边的宋明月,她把该说的都说了,这会儿倒是没什么事了。可宋明月却憋着一肚子怒火,重重将拳打在了案上,“大哥!三姑奶奶,竟然撺掇着叫我们给二哥哥和老三纳妾。” “什么?”听见这话,向来沉默的仓夷也变得不再沉默,“三姑奶奶,怎会这么说?” 自然是有人安排,筝为此讳莫如深着。 宋明月愤怒着点点头,一开口就将无辜伤及,“千真万确。大嫂,你可得看好大哥,老太太那么宠大哥。说不定有好的,第一个就给大哥安排——” 说话间,崔渐晴默默将小玉从崔植简手中接走,崔植简便一脸惊愕看向宋明月,他还是如常般讨厌她那张破嘴。 可说者未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只瞧,宋明月话音落去,几个妯娌纷纷将目光紧盯崔植简。 崔植简这身长六尺的大汉,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但见他坐的笔直,昂首对天信誓旦旦道:“你们大可放心,除了你们大嫂,我对别人没有那个癖好。” 此话一出,崔渐晴在旁默默捂起了小玉的耳朵,而仓夷却涨红着脸,推了推身旁那块的石头。 “崔大郎,你说什么呢……” 第65章 媳妇 “嫂嫂, 你行啊。何时把简哥调教成这样了?” 崔渐晴在旁揉了揉小玉的头,她温和的目光轻轻落下,随之而来地却是一口无奈的叹息:“若是我家那个, 能有简哥现在一半的知心就好了。” 崔植简转过头, 望向他那一母同胞的妹妹发问道:“怎么?郡王爷又给你气受了?” 太史筝听闻郡王二字,转眸向宋明月求助。 宋明月与她的默契已经达成, 伸着手挡在她二人面前便说:“大姐嫁的是通王十六子,乐源郡王齐俨。不过通王家本身就算不上什么大户, 充其量就是个旁支。所以这大姐夫除了个郡王的爵位,什么都没有, 穷的叮当响, 基本就靠着咱家生活。若说跟县主她家是完全比不了的。” 宋明月说罢收起手臂,又在摆正身子前还是忍不住跟太史筝骂了句:“就这, 人还是个万年难遇的小心眼——” 筝咧咧嘴。 她宁可相信宋明月是在胡说, 也不敢相信看上去如此冰清玉洁的大姐,竟嫁给了一个这样的人。按照她的想象, 崔渐晴的携手之人, 理应是个豁达大度的君子。 只是, 崔渐晴开口时的表情骗不了人。 “唉,莫提了。齐俨最近倒是不胜从前那般整日看着我, 管着我了。有时说话做事, 竟也开始顺从了些……” “如此不是很好?”崔植简不解。 崔渐晴却摇起了头,“是很好, 我也觉得自由了些。只不过他这样子叫我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你们是不知道,齐俨近来总是早出晚归, 出门前还会把自己捯饬一番,而回了家呢?倒头就睡。这些时日我甚至还发现, 他说话时看我的眼神也不太对。你说人哪能忽然之间就变成这样,这事出反常,我就觉得有鬼。” 崔渐晴的忧心全然写在脸上。 可崔植简就是个实打实的木头呆子,他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就觉得世间人全都一个样。他将双臂环抱只道:“这能有什么鬼?这不挺正常的,我瞧着是你心里的鬼。你们女人就爱胡思乱想,没事也被你们猜出事了。” 崔植简说教着自家妹妹,却在睁眼时迎来一片反对之意。 筝第一个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大哥,你怎么这么说呢!我们可都在呢——” 宋明月随之附和,“就是,大哥你怎么这样!女人的第六感很准的,你可别小瞧。” 崔植简被这妯娌二人怼得够呛。谁曾想,他第一个反应竟是转头看向仓夷。他道:“媳妇,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仓夷却面带愠色地跟崔植简说:“开饭前,叫晴姐儿跟我们说说话,你领着措措去那边坐坐。” 媳妇下了驱逐令,崔植简的脸便唰唰掉了下来。 筝也趁机将狗塞进了他的怀中,示意其快点离开。崔植简几度欲言又止,是敢怒又不敢言。想来自他那日开窍后,这在房里的地位当是一日不如一日。 这媳妇啊,还真是被她们给教坏了—— 只瞧崔植简抱着措措才刚起了身,崔渐晴就立刻从邹霜桐身边移到了妯娌三人身边,没给他留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然怀中的小玉,自然也已归还给了她娘。 如此,大房的女人们凑在一块,一言一笑和睦有爱,更惹得邹霜桐在旁妒火中烧起来。 再瞧她怀中的小玉,却是噘嘴再没露出过笑颜。 这边案前,宋明月左右扫视过身边人,开口就问:“大姐,我问你,你可得如实相告。大姐夫除了你说的这些反常外……是不是也很久没有碰过你了?或者说,办事的时候不尽心……” “宋老六,你说这干嘛——”筝闻言小脸一红,随手就推了宋明月一把。宋明月却被太史筝推的一脸懵,“干嘛?我这不是再帮大姐分析啊!你激动个啥?” 筝到底是不经事,一说这话她就慌张。 等她定睛看见眼前这些“前辈”,早已淡定如常的目光,赶忙挥手作答:“没什么,没什么。你们继续。” 宋明月摇了摇头。 崔渐晴这才开口应道:“植筹媳妇说的不错,我们是有些日子没…因为他总说累……” 宋明月闻言眯了眯眼,似乎确定了些什么。她看着崔渐晴的眼神,由明到暗,最后沉声回了句:“那大姐,我跟您说句话,若是说的不对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都是一家人,你但说无妨。” 崔渐晴没计较,宋明月斗胆应了声:“我瞧,大姐夫可能…外头有人了……” “啊?怎么可能!”仓夷与太史筝异口同声。 吓得宋明月赶忙解释:“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大姐夫的行为也有可能是恰巧凑在一块了。哎呀,我也说不清。有些事还是得大姐自己判断,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崔渐晴脾气柔和,听见这话压根没恼,她只问:“植筹媳妇,为何这么下判断呢?” “大姐,您真想听啊?”宋明月试探性地回问。 崔渐晴点了头。 宋明月便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逐字逐句地分析道:“大姐您瞧,首先咱们就说大姐夫之前,是恨不得天天将你锁在家里不让出门,事事都得听他的意思办,怎么忽然就能顺着您的心意做事了?今日竟还能让您参加这快雪宴,要知道去年大年初二,都差点没让您回娘家来。他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大姐夫心里有愧,他在补偿你!” 宋明月说得邪乎,众人却也被她绘声绘色的话语唬住。 筝更是伸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在听。 宋明月顿了顿,见众人没有反驳之意,继续说道:“其次这第二点早出晚归,就很明显了嘛。咱们大姐夫整日有什么活计要做?他出门能去做什么?大姐夫那样,连个朋友都没有。不是外头有什么东西勾着,他能这么勤快地往外跑?而且,你说出门就出门,捯饬自己做什么?” “大姐夫他从前有捯饬过自己吗?”宋明月发出疑问,崔渐晴依旧是摇头示意。 宋明月又言:“还有大姐说,大姐夫看她的眼神不对,那分明就是心虚。再有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大姐你们成婚才几年啊?大姐夫就能忍着不做那事?这瞧着就不正常!” “如此,咱们前后仔细想想,不就对上了吗? ”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宋明月望着崔渐晴渐渐陷入沉思的那张脸,最后便找补了句:“只是大姐,有些事无凭无据,我也只是主观臆断。不可当做真凭实据,轻易就定了大姐夫的罪过。您且莫为此上火,有什么话还是得你们两口子好好说。不过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有什么能帮忙的,大姐尽管提。” 仓夷觉得她这话说得在理,“是啊晴姐,莫怕万事有我们。” 崔渐晴却望着棚外枝头积压的白雪,心下寂静。 半晌,她才念了声:“我明白。多谢弟媳提醒,嫂嫂好意,我会好好判断。” 彼时,话音落去。 众人纷纷陷入沉默,却有人怅然坐在棚下生出杂念万缕。顺着心意做事?早出晚归?出门捯饬自己?眼神飘忽不定?不行夫妻事,还喊累…… 我的天爷,崔植筠岂不全中! 加之原先那个带着预示的梦境,岂不验证了太史筝的第六感?所以几番思量,筝只暗自大呼:崔植筠这反常的行为,不就是外头有人了! 如此结论初定,太史筝当如晴天霹雳,面如死灰般坐在原地。 待到宋明月察觉太史筝这不寻常的平静,刚转眸就被她那双空洞的眼眸所惊,宋明月不由得诧异起,“二嫂,这说着大姐的事呢,你脸色怎么比她还难看?” - 而后,在快雪宴上用完午饭后,大家皆四散作别在伯府的小花园里。这场风波欺负的宴会,也终在日光偏西的时候落下帷幕。来时一同的四个人,依旧是结伴而行。 只是当一行人走向那条游廊后,对面竟有人欢快跑来。 “宋老六,我听院子里的使人说,你去参加快雪宴了。我正要去寻你,你们这就结束了?”崔植筹迎面拍了宋明月的肩,宋明月却起身躲了开,“别碰我。崔老三,我不想看见你。” “为什么?亏我还从少府监出来,给你买了炸鱼。你怎么就这个态度?我又没招你惹你!当然各位哥哥嫂嫂也有,我已叫使人送去。少府监外头的那家炸鱼,可好吃了。” 崔植筹不明所以地相望,他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宋明月。 且看本绕开崔植筹向前走去的宋明月,听见这话转头走了回来,上去二话不说就是一脚,随后一顿泄愤地表达,沾满了醋意,“你没惹我?崔老三,你三姑奶奶要给你纳妾,你马上就有新媳妇了,我到时就是你的糟糠之妻了。什么炸鱼炸虾,炸河豚炸王八,你都留给你的新媳妇吃吧。我啊,不配——” “娶新媳妇?”崔植筹傻不拉几地没听明白。 他揉着膝盖转头看向崔植简,“大哥,三姑奶奶也要给你娶吗?还是单给我自己?” 崔植简一听崔植筹这么问,直嫌他傻。转头牵着仓夷的手,就匆匆逃离了这小两口的是非之地。唯只剩下筝牵着措措,站在廊里进退两难…… 宋明月对崔植筹的反应,感到愤怒。 “好啊,崔老三,看来你还挺高兴?挺满意?对,三姑奶奶就给你娶,别人都没有,你满意了吧?你脸多大啊,你自己偷着乐吧。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跟我出现在一张床铺上!我嫌恶心。” 只是崔植筹那一根筋的家伙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思?他瞧着眼前人那怒火中烧的样子,不禁暗自犯起了嘀咕,难道是自己那天没按她的要求把她伺候明白? 不该啊—— 第二天起床,也没挑自己的毛病。 崔植筹就这么思来想去,想到最后竟应了句:“我不同意,你凭什么不让我上床?床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还有宋老六,你别冤枉我,你哪里看出我高兴了?我压根就没说要啊!再说我娶那么多媳妇干嘛?我有你一个就够了。再多一个,我还活不活了?我可没那么多钱买什么炸鱼炸虾,炸河豚炸王八。” 崔植筹的态度明确,纳妾的事,他不感兴趣。 只是他这话却叫人听着实在不爽,甚至不及大哥万分之一。 宋明月哼了一声,抬脚要走,“我管你活不活。但崔老三我告诉你,有朝一日,你若真敢纳妾。你给我记住,你的洞房花烛夜,就是你的死期。” 宋明月抛下一句狠话就转身离去。崔植筹这傻货还在廊下来劲,完全不顾身边太史筝一人一狗的尴尬处境,“洞房花烛就洞房花烛,死期就死期,你以为我怕你啊——” 这句话落进风里,没有回响。 筝瞧着比她还孩子气的两个人,笑着摇了摇头,她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崔植筹一眼。筝道:“三郎,我们老六说的没错,你啊,是真傻……” 太史筝也走了,这下回廊空无一人了。 崔植筹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指着自己开始喃喃自语,“傻?我傻吗?还好吧……” 第70节 - 太史筝回到银竹雅堂,门前的积雪已被午后的阳光融化。剩下些雪堆,零星散落。筝牵着措措跨进门,院内站着的人,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轻轻唤了声:“二郎。” 崔植筠回过头,在望见太史筝时,露出了难得的笑。 他道:“夫人回来了。” 筝望着崔植筠的笑,陷入猜疑的漩涡,无法自拔。 她现在怎么看崔植筠都觉反常。 就连崔植筠朝她走来,她都没察觉。直到,他的胸膛遮挡住眼中的光,筝才回过神,瞧他牵过了自己手中的狗绳,筝问:“你不是去上值了?怎么回来这么早?” 崔植筠在太史筝面前俯身解开措措,温柔摸了摸它的头,“下午无课,就提前回来了。夫人的快雪宴,赏的如何?” “还好。”筝微微点头,只字未提宴上的事。 崔植筠便没多问。 他收起狗绳搁在一边,又开口说:“今晚我想带夫人出去一趟,不知夫人可有空闲?” “带我出去?去哪?”筝皱了皱眉。 崔植筠闻言直起身,筝看见他眉眼仍有几分笑意。 崔植筠应了声:“去见个人。” 太史筝便惶然四起。不对劲,好不对劲。难不成崔植筠是要……跟她摊牌了?! 第66章 醋劲 酉时将入, 崔植筠却特意在出发前拿着身干净衣裳进了浴间。这可惹得坐在门廊下的太史筝,诧异抱起双臂,两条腿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筝就这么紧盯着浴间门, 陷入沉思。 吴婶打她面前路过, 回眸看了廊下人一眼,本想就此离去, 却还是因为好奇心转头折了回去,“娘子, 您这是怎的?是冷吗?用不用老奴给您烧个炭盆暖和暖和?” 筝摇摇头,抖动的双腿依旧没停。 她的局促全写在脸上。 筝不经意看了眼吴婶, 开口便问:“吴婶, 你说现在不早不晚,二郎这会儿洗澡是作甚?” 吴婶觉得纳闷, 她跟着瞧了瞧浴间的门, “那还能作甚?听说娘子和二郎君今晚上不是打算出门?既然是跟您一块,郎君可不得好好收拾收拾?岂能给您丢人?再说了, 他这样正常得很。您是不知道, 二郎君打小就爱干净, 一天洗三回的时候,老奴也见过。这今儿才洗一回, 不算什么稀罕事。” 太史筝不听, 他总觉得崔植筠有猫腻。 到底是见谁?他是打死没说,如此把筝难受得心急火燎, 抓耳挠腮。再加上今儿中午那些事,更加重了筝的猜想, 且看她将双臂一垂,忍不住抱怨道:“洗洗洗, 也不怕洗掉皮了,干脆住浴间得了!” 只是筝这一抱怨,吴婶更纳闷了。她想这郎君爱干净是好事,怎么惹着眼前这位了?不过很快,在崔植筠从浴间出来之后,一切疑惑全都豁然浮出水面。 “夫人出门,可要洗漱洗漱,换身衣裳?”崔植筠来到太史筝面前,语气如常。 但瞧他大抵是只净了净面,随意洗了洗。可他身上那隐隐散发出的桂花香,却叫起身探头,在崔植筠身边徘徊半晌的太史筝,不甚满意。 筝噘嘴望向眼前人,带着不满打趣道:“郎君,今日好香啊——我瞧咱们这见的一定是位娘子吧。那我可不换,我这样挺好!我不能抢了郎君你的风头呀!吴婶,你说是不是?” 吴婶在旁闻言笑而不语。 崔植筠却惊讶了句:“夫人怎知是位娘子?” 什么?还真给猜对了。 崔植筠,你还真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筝的笑容在他的话音中凝固,她立刻哼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崔植筠抬眼时不明所以,他这老实人总也看不出个眉高眼低来。他问吴婶,“她这是怎么?还有什么香气……” 崔植筠说着拎起衣领,搁在鼻子前头闻了闻,“我怎么没闻着?您闻到了吗?” “香气?” 吴婶装着样子左右闻了闻,她皱着眉头很像样子,“是有股味,不过不是什么香味。” “不是香味?那是什么?”崔植筠无解,吴婶直起了身,“醋,是股醋味。不行,这我得好好找找,别是谁家醋坛子倒了,还傻不愣登的不知道。这味可冲着呢!不快点扶起来,能酸倒一片呢——” 吴婶抬手故意在崔植筠面前使劲挥了挥,崔植筠却还疑惑着往后退了退,“有……有吗?” “有,怎么没有?” 吴婶瞧着崔植筠那个笨模样,话都快说到他脸上,也听不明白。便搪塞了几句,抬脚匆匆离去,“郎君就在这儿好好闻闻,约摸着一开门味道还能散出来。老奴这就上院外头找找去,找找去……” 吴婶走了。 崔植筠站在空荡的廊前,看着纷纷离去的两个人,下意识探出鼻子闻了闻。可空气中除去雨雪的潮湿气,就再无多余的味道。 崔植筠独自愣了半晌,最后只在心下暗道:“分明…没有醋味啊……” - 后来,该是启行。 崔植筠伸手叩了东屋的门。 谁知,他才刚轻叩了一下,连指尖都未来得及离开门板。太史筝就在里头好似等着开门般,立刻打开了门。崔植筠举目望去,惊讶不已,这真是好臭的一张脸。 难不成是快雪宴上又生事端?可眼前人为何不曾提及分毫? 崔植筠看着太史筝的目光,也会隐隐有些在意。可筝却想叫崔植筠猜猜她的心思,然后再能与她开诚布公的说说话。只是眼前人瞧上去心如止水,完全没有一丝异常。 但见崔植筠看着筝的那张臭脸,轻声相问:“夫人,是哪里不舒服?不若我们就改日?” “……”太史筝撇撇嘴,这呆木头怎么就看不出个好歹? 好烦。 “我好得很,用不着!” 太史筝大喝一声,闷闷跨出了门,她现在可算是理解为何宋明月,见到老三是那副吃醋怨怼的样子了。他们家的男人,还真是一样的傻头傻脑!没一个聪明蛋。 崔植筠望着自家媳妇疾步远走的身影,惑然无解,却还是赶忙追了上去。 就这么,小两口缄口穿过必经的小花园。再瞧此时的太史筝已经气成了一团。她时不时回头相看,却总在崔植筠准备张口与她搭话时,又将头狠狠转了过去。 弄得跟在身后谨慎行事的崔植筠,亦不敢轻易招惹。 可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崔植筠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竟猛然加快脚步,在路过太史筝时牵住了她的手。 一瞬间被他握紧掌心。 太史筝愕然朝那离自己半尺的背影望去,她的手臂渐渐随着眼前人的动作抬起,脚步也愈发紧凑。崔植筠居然主动牵了自己。 筝心头的怒火,被压下几分。但她并不是会被这些小恩小惠哄骗的人。 筝故意甩了甩崔植筠的手。 没想到,崔植筠抓得很紧,二人的手掌就像是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 筝红了脸,虽说是小恩小惠,但也有些许甜蜜。她也从没享受过崔植筠的主动,所以现在就暂且放下吧。如此,小两口牵着手,从脚下生风的你追我赶,变成眼下的迎着晚霞慢慢走。 崔植筠感受到身后人的平静,便选择在此时开口道:“我瞧你不大高兴,快雪宴上,母亲又为难你了?” 这是在关心自己吗? 筝抬起了本垂落的双眸,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崔植筠看她不答,又将人拉近了些,“若是有什么事,就与我说。我是你的……”肉麻的称呼挂在嘴边,崔植筠还是难以适应地将话咽了下,“总之,你不必一个人扛着,伯府的人情难应付,我都明了。” 筝会心一笑,她的不安似乎正在被崔植筠逐渐抚平。 她想自己或许真的错怪了他。 “是难应付。二郎不知,三姑奶奶要给你与三郎纳妾。”筝故意将这话说与崔植筠听。 崔植筠闻言不可思议地转过了头,他开口时还是那么义正严词,“什么?三姑奶奶缘何如此?你我成婚月余就与晚辈提纳妾之事,实在不该是长辈之为。” 筝一听崔植筠说这话,猛然停下脚步,“哦,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若成婚不是月余,就可提纳妾之事了?好啊,崔植筠,我就知道你有二心。你这人压根就不想看上去的那样正经可靠。” “我不想和你牵手了,你快把手给我撒开——” 筝起了急。 崔植筠拽着她将要脱离的手,连连解释道:“夫人误会,我对纳妾之事绝不赞成。且说我未与夫人成婚之前,甚至从未想过娶妻之事,所以更莫要提纳妾了。有道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能与夫人携手已是不易,又何故要平添烦恼,惹夫人不悦呢……” 崔植筠披心相付,这些话并不是简单的承诺。 太史筝举目时为他惊叹。 天色亦为他二人落下帷幕。昏暗的小路上,飘落的雪花重回寂静的人间。小两口抬起头,便被风雪落满。行路漫漫,红尘滚滚,若是此生能像今朝一样白了头,就再不枉此刻那…… 没有放开的手。 筝轻轻念了声:“下雪了。” 崔植筠也轻轻地答:“嗯。” 这是他们相识后,同看的第一场雪。是人生万万里的开始,是再回首时最初的回忆……而后,小两口登车而上,马车在雪地上留下痕迹,缓行渐远,最终来到了那晚太史筝撞见崔植筠的小巷前。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筝放下布帘,崔植筠却伸手说:“走吧,去了便知。” 筝有些犹豫,却还是选择接受他的邀请。 与之一同下了车。 两个人的脚印轻踩过雪地,慢慢延伸向巷口,马夫望着风雪中那互相扶持的背影,垂眸坐上了马车。巷口发暗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筝放眼望去,这就是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街巷,到处都是杂乱堆放的木箱,还有远处那些或高或矮的泥巴墙,无不显示着这儿的凄凉。 太史筝还是一样的不知其解。 崔植筠还是一样的缄口不言。 直到来到一户整洁的院门前,崔植筠才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了太史筝那双被自己焐热的手掌。 筝便乖巧地站在原地,等待崔植筠去叩响那陈旧的木门。 只是,崔植筠才刚抬起手掌,就转眸对太史筝说:“夫人,我想起有东西落在车上。雪天路滑,你不必跟去,就在这儿门檐下等我。我很快回来。” 筝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崔植筠回身走远,来时的脚印渐渐与他落下的步子混作一团。筝就这么一个人呵着哈气,默默等待崔植筠归来。谁料,院门却在未被敲动的情况下,独自打开。 筝茫然应声看去,只见门扉轻开,一个身着布衣看上去与崔植筠年龄相仿的女子抱着个半岁多的娃娃,站了出来。筝望着眼前人,那双剔透的眸子,越睁越大。 第71节 一时间,两相对望,筝有些尴尬。 她便慌张回头指了指崔植筠离开的方向,又转头对身后人说:“您…您好,那个……我是……” 女子却微微一笑,敞开了院门。 “我知道,娘子是在这儿躲雪的吧?今日这雪下得确实急了些,不若娘子随我进屋去躲,我给娘子倒碗热水暖暖身,等雪小些再离开也无妨。” “不用,不用。”筝赶忙挥挥手,她想自己还是等崔植筠回来再说,“我等人,多谢娘子,您不必管我。这外头风大,您还是抱着孩子进去吧。” 女子随手掖了掖怀中娃娃的衣领,与太史筝回复说:“娘子也在等人?” 筝闻言疑惑了句:“也?” “嗯,我在等孩子他爹。”女子点点头,“二郎说他今晚过来,不知这会儿到哪了?按理说太学到这福源坊,也没多少距离,早该到了。眼看着这雪越来越大,我有些担心,就抱着孩子出门看看……没想到就正巧碰上娘子了,你我二人也算是有缘。” 什么!? 女子说得言语淡淡。 筝却立在门檐下,瞬间石化。她随北风吹落,直挺挺磕向门边的墙。女子见状刚想伸手去扶,却被太史筝抬手制止,她缓缓扭过僵硬的脖子,将目光落在那娃娃身上,开口问道:“那这么说,这…这是二郎的孩子?” “娘子认识二郎?”女子闻言无绪。 槽牙咬碎的声音,吭哧作响。筝直起身,眼眸盯着巷口那隐约挺拔的身影,狠狠应道:“认识,怎么不认识?简直认识的不能再认识了……” 彼时,二人陷入沉默。 筝却于心下大骂: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崔植筠,你好样的,你这岂止是外头有人,你这可谓是一应俱全了。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第67章 小筝 “既然娘子与我家二郎这般相熟, 那娘子是找我家二郎…有事?”话已至此,女子这才仔细打量起太史筝的穿扮,她是怎么也想不出眼前人会与他们这种普通人家有什么联系。 可我家二郎这几个字, 对筝的冲击实在太大。 她的脑袋嗡嗡直响, 压根就没听清女子开口说了什么。 我家二郎…我家二郎…… 二郎是她家的,那我又是谁家的…… 筝懵着脑子缓缓走出门檐, 来到了茫茫四起的风雪中。她抬头看了看天,欲哭无泪。那女子在身后诶了一声, 筝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往巷口走去。 直到与崔植筠在接近巷口处碰面,筝也未曾停下脚步。崔植筠拎着东西站在灯火下, 温柔相问:“雪下大了, 不是说在那等我?夫人为何又……” 筝置若罔闻的样子,叫崔植筠不解。他看着她与之擦肩, 再没朝巷子深处走去。 “夫人去哪?”崔植筠追问。 筝依旧不答。 崔植筠见状再顾不得其他, 乃至不远处那院门前的身影,毅然转身选择跟上太史筝的脚步。他来到筝面前轻轻拉着她的手臂, 却被人一把甩开, “夫人这是怎么?” “别拉着我, 崔植筠,我不想理你。” 筝冰冷地回应, 惹得崔植筠突然心下慌乱, 他觉得奇怪,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夫人缘何如此?方才不还好好的?某是又做错了什么?” 筝却沉浸在杂乱的思绪里,理不出头绪。 她只抛下句气话, 便抬脚向马车走去,“你没错崔植筠, 你们都没错。是我多余。” 风雪遮掩眉目,余下的也只有悲凉。崔植筠模糊不清太史筝的背影,可脑海中却全是她的明朗,不知是在何种感情的驱使下,崔植筠竟开口叫了声:“小筝。” 天地好静,风雪无声。 崔植筠的这句小筝,高高昂起,又轻轻落下。不夹有一丝杂念。 筝在这声呼唤后,有一瞬的动容,她眼角含着晶莹的雪花,却再没回眸看去。等到踩上回家的马车,筝才对起身恭迎的马夫说:“师傅,麻烦不回伯府,我要去怀庆坊。” “我要回家。” 可偏是在太史筝俯身登车那刻,一只宽厚有力的手臂,猛然拦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死死困在原地。 “你不说清楚,我今日就与你一起回家。” 崔植筠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筝感受着他掌心传递在腹间的寒意。 崔植筠还是第一次这样直白。 他的话音落去,马夫不敢轻举妄动,便默默跳下马车借口说要方便,识相走远。太史筝却执拗地扣起了他的掌心,筝或许是觉得委屈,觉得在意,才会生出许多这样的执念。 筝说:“放开我,你个负心汉——” 负心汉? 难不成还在为纳妾的计较? 崔植筠困惑无解。 他很难猜透眼前人的心思,却没想着逃避她这莫名的指责。他知道夫妻之间有些问题,放着不问,就会变成麻烦。毕竟,他是打算与眼前人过到老的。 待到随意将东西搁在雪地上,崔植筠转手便将人翻了过来。 筝压根做不出任何反抗,她头一遭受到崔植筠这样“粗鲁”的对待。而后,屁股落定在车架,两条腿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晃荡,太史筝眼见崔植筠伸手撑在她的身侧,让她能够活动的地方越来越小,再也逃脱不掉。 “崔植筠,你太欺负人了。” 筝说罢动着身子向后挣扎,却被崔植筠牢牢按住了搁在车架上的手掌。崔植筠顿在原地,沉声问道:“夫人如此莫名其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此刻,两个人的目光相接,谁也不肯退让。 筝将头偏去一边,不肯将他相望。 崔植筠便在忆起那晚白矾楼上,太史筝那伶俐模样后,字字念道:“夫人有什么事定要与某直说?夫人不说,某缘何猜得透你心里在想什么?某猜不透你想什么,夫人别扭,某更别扭。这些夫人说过的话,某可全记得。只是缘何到了夫人这儿,夫人便不去遵守?那夫人这样未免有些责人以严,待己以宽了。” 崔植筠“以眼还眼”,一时噎得太史筝哑口无言。 筝气得转过了头,“崔植筠,你——” 崔植筠看着眼前人那双愤怒的眼,丝毫没有被她点燃,稳定的内核,来自他那颗强大的心脏。他还是如常地平静着,“夫人现在可以告诉为夫,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到归家了吗?”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太史筝使着性子,将问题抛了回去。 崔植筠却道:“某不知。” 筝皱起眉头,使劲全身力气将被崔植筠按住的手掌,从他手下抽了出来。随即便声讨起眼前人来,“崔植筠,你都把我领到这儿了,现在又不敢承认了?我知道,你今天不就是来跟我摊牌的吗?那个院里住的年纪与你相仿的娘子,就是你要带我见的人吧?” “不过倒也不用你承认,那娘子自己都说了,你是从太学过来的孩他爹。是他家二郎——果然,你就跟宋明月口中的那种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男人一样卑鄙。” “只是我是真没想到……崔植筠,你竟藏得这么深,居然连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可真有本事。行了,你也别藏着掖着。你就直说今日此行是什么目的,是想叫我认下这孩子?还是说想叫我帮你将那娘子纳进你房里?” “但我实话告诉你,崔植筠,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必是要撕破你这副道貌岸然的小人嘴脸,叫大家瞧瞧!然后再把你这种人,一脚踹掉!” ……她这说的都哪跟哪? 崔植筠看着太史筝咬牙切齿的样子,忽而一笑,但瞧他脸上根本没有半分筝认为的心虚可言。崔植筠注目于眼前人,并没有急于解释,他实在有些好奇,“植筹媳妇口中的那种人?某是何种人?” 筝真是被气昏了头,竟还应着他的问话,乖乖作答,“自然是因为怀有愧疚对我顺心顺意,忽然不寻常的早出晚归,捯饬打扮自己,以及说话时看我的眼神飘忽不定,甚至……甚至……” 可太史筝话已至此,崔植筠却比刚才更加茫然,“甚至什么?” “借口说累,对我没兴趣!”筝挺起了胸膛。 谁成想,待到这句话说出口,剑拔弩张的事态,居然开始变得暧昧起来。崔植筠喉结微动,耳边的碎发随风摇晃。他强压着心底的那份悸动,垂眸相问:“所以夫人是相信……某就是这种人了?” 筝眯起眼睛,“崔植筠,事都摆在眼前了,你倒是给我个不信的理由啊?” 崔植筠不觉陷入沉默,他抬起头望着太史筝不说话,筝也看着他的眼眸眨啊眨。两相对望间,汴京风雪不停,呼啸的寒风吹不散二人被对方打乱的思绪。 所以在很久,很久之后。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将会成为“输家”。 崔植筠沉声言语,逐字逐句为她解答起,她的疑惑来,“小筝,我一直顺从你的心意,是想你能活得自在。你说我捯饬自己,不过是我个人的习惯。还有看你的眼神飘忽,那是因为我不敢去看。” “然那忽然不寻常的早出晚归,却是无可奈何的事。” “如你所见的那对母子,是我读书时同门的师兄,他那远在乡下的妻儿。前日他们突然来京,未曾告知师兄。师兄这些年又一直在太学考学,吃喝都靠的是朝廷给的那点津贴,身上根本没有积蓄,加之他在汴京无亲无故,唯与我相熟,便只得托我帮忙安置。所以我就出于好心,连夜给他们娘俩租了个这么个院子,在汴京安身。今日也是想着领你前来,帮他们暖暖房子,再送些贺礼。” “至于…你最后说的那件事……” 崔植筠稍作停顿。 一切误会,都始于打心眼里的在意。筝却在雾散云开后,无地自容般伸手掩住了眼前人将要张开的嘴唇,“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崔二郎,求你不要再说了——” 崔植筠却轻轻拿开筝的手掌,认真地回应道:“我是怕自己没想好,你也没准备。” “这是两个人的事,我们谁都不能太自私。” 崔植筠撩人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却不显得放荡。筝从怒火中烧,变为面红耳赤。原来,他还是那个他,可她却如此将他猜忌。 所以这回,换太史筝不敢去看崔植筠的眼。 崔植筠缓缓从筝面前直起身,“既然我已给了夫人一个不信的理由,那夫人现在可以随我去恭贺师兄乔迁之喜了吗?” “二郎,我没想到这事会是这样…真的对不起……不过一切都太巧了。也怪我太执着。” 筝扯住了他的衣袖。 崔植筠没躲,他只再次朝她伸出了手臂,心下明了起吴婶说的醋意,他道:“夫人,不必道歉。这件事未曾及时告知,叫你挂心,是我的错。是我该跟你道歉。时候不早,夫人走吧。有什么我们回家再说。” 筝却忽然转身往车厢钻去,她现在回过神恨不得时光倒流,或是立刻逃离崔植筠身旁,“啊呀,不行,我真的太笨了。好尴尬!崔二郎,我不去了。我现在一点见你的脸都没有。我要回家,我要找爹。” 好在崔植筠眼疾手快,抬手便将人揽住,从车架抱下了地面。筝见自己无路可逃,当即跟眼前人求饶道:“崔植筠,我求你饶了我吧。你让我自己待会,我太丢脸了。” 可崔植筠并未选择放过太史筝。 他轻揽着太史筝开口道:“好,夫人若想一人呆着。那我们今日便不去道贺,我陪夫人归家找岳丈大人。”筝闻言呆住不动,“那怎么行,你都应了别人,不能说话不算话,你得去。我自己回家找爹就行。” 小两口还真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这会儿俩人又开始为回家找爹的事僵持不下。 彼时,有位身穿学子服的青年撑伞自南边走来,只见他在看见马车前腻歪的人后停下脚步扬声说:“师弟,我打远瞧着就像你。这大冷天的,你怎么不先进院去——还有?你怀里的这位……就是弟妹吧。” 筝闻声回眸,在崔植筠怀中看了他一眼。崔植筠便心知肚明在她耳边应了声:“孩他爹来了。” 筝将视线偏移,看着眼前那长相憨实的男子,低声疑惑了句:“啊?他家二郎,就是他?” 第72节 第68章 当爹 崔植筠在师兄靠近前松开太史筝, 拱手与之行礼道:“师兄,这是我家内子太史筝。” 筝虽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之中未曾缓过神,可当抬眼时对上崔植筠语毕后投来的目光, 便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夫唱妇随。筝木讷地挥挥手, “师兄……好。” 师兄见状赶忙作揖回应,“弟妹好, 在下柳愈庚,感谢你愿与师弟光临寒舍。二位快请吧——” 主家相邀, 客随主便。 太史筝这下是想逃也没地逃了。 “师兄先请。” 崔植筠礼让于柳愈庚,柳愈庚颔首一笑抬脚先行。再回眸, 崔植筠瞧见筝在他身边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 可他却随手拎起贺礼,跟着弯起手臂朝太史筝示意。 “走了。” 筝的不开心都写在脸上, 她还想再做做无用的挣扎, “你能不能说我肚子疼?” 崔植筠看着她不说话。 “好吧…我知道了。” 筝说罢自觉伸手挽住崔植筠的手臂,且看她噘着小嘴, 狠狠挂在崔植筠臂间向前行去。可崔植筠明知他是故意为之, 却不曾计较, 毕竟太史筝那点重量,他还是担得起。 小两口慢慢悠悠来到院前, 柳愈庚合伞回头朝二人笑了笑, 抬手叩响了陈旧的门。 当木门轻开,门内的女子在瞧见柳愈庚后, 愁容不展。 她道:“二郎,你总算回来了。” 柳愈庚抖了抖伞上的雪, “路上雪厚,所以耽搁了些。宝念, 饭都做好了?” 待那叫宝念的女子点点头,他才转身与她介绍起身后人来,“这位崔师弟我就不多介绍,这位是师弟的媳妇太史筝,你二人好好打个招呼。” 宝念一抬眼,瞧见太史筝的脸,立刻惊讶道:“诶?你不是那位娘子吗?原来你就是崔郎君的媳妇。怪我眼拙不识。我就说这么好看的娘子,怎会在这僻静地一人躲雪呢。” “嫂嫂…好。方才多有打扰,还请您莫怪。”太史筝听了这话,更加不好意思地朝崔植筠身侧躲了躲。筝要是知今日会这么尴尬,她定说什么也不会跟崔植筠过来。 “不怪,不怪。外头天寒,大家还是快些进去吧——”宝念却没在意,她敞开大门,邀了众人进去。 进到院中,筝依旧拽着崔植筠不松手。 只瞧崔植筠往东,她跟着往东,崔植筠抬手将礼放下,她也跟着上去。弄着人家宝念两口子,直盯着崔植筠感叹,这夫妻俩的关系也忒好了点。 直到,崔植筠被瞧得不好意思,这才动了动手臂,同身上粘着的人低声道:“夫人现在可以松手了。若是某去方便,夫人难道也要跟着吗?” 太史筝那张脸瞧上去比苦瓜还苦,她终于不情不愿地将手松了去。 可她还是紧贴着崔植筠身侧不肯远离。 柳愈庚先进了屋,他在扫视过桌案上简单的饭菜后,顿时变脸对宝念呼喝道:“师弟帮了咱们那么多,你就做这几个素菜招待恩人?且他今日还带着弟妹前来。你这妇人怎么这么拎不清——去去,将你从老家带来的那只老母鸡宰了,莫要让师弟觉得我们待客不周。” 宝念闻言面露难色,“二…二郎,那只鸡是留着下蛋用的。” “下蛋?既是下蛋,那你就不会拿钱到街上买些荤菜吗?”柳愈庚说话的声音愈发高亢。 宝念不敢招惹,却还是有些委屈。 她免不了低声诉起自己这么多年压抑在心底的苦来,“钱钱钱…你惯只会动嘴。这么多年,你只顾读书,从不贴补家用。如今我就是生了个孩子,家中田产便被你大哥他们尽数占去,你说我哪还有什么积蓄。就余剩下我的那点嫁妆,那可是我们娘俩的命——” “你说我拎不清?此番若不是有崔郎君帮衬,我与孩子就要冻死在这大雪天里了,你说我怎会不知感恩?” “我只不过是实在没有办法。” 宝念有些激动。 那时的她只想着无论生活再难,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就总能将这难关渡过去。 可眼看生活一地鸡毛,和身边人那颐指气使的模样。 宝念竟开始迷茫。 她也不知当初鼓起勇气背井离乡,跨越百里前来京城寻夫的选择,是对是错了…… 糟糠之妻的窘迫,在宝念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可那看上去憨实的男人,却好似不以为意。他似乎并不觉得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老天不公,叫他怀才八年而不遇。 所以,当他面对起宝念的抱怨,也只会无能地说:“妇人之见,有外人在,我不与你争辩。总之,你今日就是不许用这些东西招待贵客。你既已来到汴京,就要守汴京的规矩。” 汴京的规矩?哪门子的规矩? 这不就是为了他那点可怜的破面子?却叫他人为难。 简直胡扯。 太史筝此时与崔植筠站在院外,犯起嘀咕,却并未抬脚闯入他们二人的争吵。 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外人也不好多参与。 可崔植筠转眸注意到自家媳妇那愤愤不平的目光,莫名一笑,瞧着今日若非是第一次见面,他这喜欢扶弱抑强的妻,就要冲上去替宝念嫂子理论一番。 只是此刻的僵持,该如何化解呢?屋内人陷入两难,崔植筠也一般。 筝却忽而高呼,故作难受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哎呦,郎君。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在快雪宴上油腻的东西吃多了,怎么有点恶心呢?我觉得今晚能吃清淡点也蛮好——不然我这胃真是遭不住。你快给我揉揉。” 崔植筠迷惑着看向身边人,“夫人,胃不在那。” 筝骤然愣住, 这人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拆台呢? 谁知,下一秒,崔植筠便将手搁去了她的胃上。 亲密的肢体接触,惹得太史筝腰身发痒。这还是崔植筠第一次主动将手搁在这儿。 但崔植筠并没想太多,他只是盼着快点冲散这场矛盾,好叫低沉的气氛不再蔓延。瞧他领着太史筝几步跨进屋内,开口便说:“多谢嫂嫂一片好意,还请师兄不必在意,有这家常便饭足矣。” 崔植筠话已至此,柳愈庚就算面上挂不住,也不好再多言。 “崔郎君与娘子不嫌弃就好,我去厨房给你们盛饭。”宝念那边垂着头,抬脚跨出了屋外。柳愈庚竟瞧也没瞧她一眼,开口好声好气邀崔植筠他们坐下,“莫管她。坐坐坐,师弟你们坐。” 筝不放心,也瞧不惯师兄那副样子,转眸与崔植筠对了个眼神道:“我去帮忙。” 崔植筠没拦,太史筝转头出了屋。 - 厨房内,宝念掀开锅盖,杂食粥的香气扑面而来。 “哇,宝念嫂嫂做的杂食粥好香啊——”筝从门外探出头,吓了宝念一跳,“娘子怎么跟来了?” 筝眯眼一笑,“我来瞧瞧嫂嫂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不用。这些粗活娘子怎么做得?我一人来就好,往前在家,十个人的饭菜都是我一人准备。现在这点不算什么。”宝念用手在身前的襜裳上抹去水渍,跟着不作任何犹豫,就徒手将灶台另一边冒着热气的锅盖掀起。 筝被她的动作所惊。 难不成眼前人是练过铁砂掌,竟一点也不觉得烫! 她只道:“嫂嫂好厉害。” 宝念被她夸得不好意思,转头躲进升腾的热气里红了脸。筝往灶台边去,但瞧一个个白乎乎的笼饼安静躺在屉中,她好奇地问:“这些都是嫂嫂一人蒸的?” “嗯。”宝念点点头。 筝望着眼前寡言少语的宝念,忽然想起了仓夷,不过好在大嫂遇见的了大哥,不是柳愈庚这样心比天高的男人。出于关心,筝开口试探了句:“嫂嫂,我心里有句话想问您,以后您是准备在京城陪着师兄吗?” 宝念挑起笼饼的手,有一瞬的停顿。 她答:“是啊,既然娘子相问,我就不避讳了…我们娘俩不留下还能去哪呢?家中已无田可种,二郎也不愿过问家中事,为我讨说法。我带着孩子突然来京实属无奈之举,他总说自己高中之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还要在乎那一亩三分地。既是夫为妻纲,我又能与他争辩什么……” 宝念说着咽了口气,太多的忧愁缠绕在她的身边。 筝赶忙安抚道:“嫂嫂宽心,一家团圆是喜事。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可是柳师兄眼下还需读书,自是暂时照顾不到你们母子。嫂嫂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宝念抬起迷茫的眼,“走一步看一步吧,希望能在汴京寻个不耽搁照顾孩子的活计,够我娘俩糊口就好。” 宝念不敢对未来有太多奢望。 或许她也曾拥有理想,但眼下她所有的希望,都变成了能将孩子养大便好。 筝垂了眸,这是许多女人的困境。 尽管筝是幸运的那个,但她并不想冷眼旁观她的无奈,只是筝不能轻易许诺。她得好好想想,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世上无难事,像您这样勤劳能干的人,一定会在汴京城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的。” “嫂嫂,欢迎你到汴京来。”筝眯眼笑起。 宝念端着热乎的笼饼,愣在了原地。外头的雪还在下,宝念一路风尘仆仆地来,见过的都是汴京城冰冷的墙,还是头一遭听见这么温暖的话语。她心里暖洋洋的,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也总算露出了笑颜。 她说:“诶,我听娘子的,一切都会好的。” - 回去的马车上,太史筝昏昏欲睡。 崔植筠坐在筝的对面,虽不曾伸手触碰,但他时刻关注着眼前人的目光却从未偏离。大抵是从那晚太史筝说要与他做一辈子的朋友开始,崔植筠就察觉自己不再似之前那般抵触于她。 因为她足够特别。 马夫忽而在街口勒马,太史筝不禁随着马车的晃动而向前跌去,还是那个熟悉的场景。 崔植筠这次将人接进怀中,再无抱怨。 只是筝却猛然睁开双眼,在想起什么之后大呼道:“我想到了,宝念嫂嫂既然有面食方面的手艺,不若做些面食生意。我可以在嫁妆里给她出间铺面,经验方面就请大嫂做指导!就当大嫂也一起入股。大不了,赔了算我的,赚了我们三个平分。如此,她不就能一边看孩子,一边赚钱养活自己。也不至于活得那么辛苦了~” 筝想到办法,喜出望外。 可崔植筠松了松扶人的手说:“原来夫人不是困了,是想得太入迷。” 筝闻言却赖在崔植筠怀中,想要听取眼前人的意见,“郎君快说说此法可行?我是想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郎君能帮衬宝念嫂嫂他们一时,还能帮他们一世吗?倒不若靠些手艺养活自己。” 崔植筠觉得太史筝的想法没错,他道:“好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太史筝抬头看他。 崔植筠又言:“帮人不能操之过急。夫人,不能因一时冲动,就去轻易下论行事。这件事需得你自己先想明白,且了解过该了解的事情之后,再去言说帮助别人的事。不若只怕适得其反。夫人可明白?” “好,我明白。为妻谨遵夫命。”筝点点头。崔植筠见她应声,回问了句:“那夫人还困吗?” “不困了。”筝没反应过来诚实作答。 崔植筠便做了请人起身的动作,“那起来吧。” 可筝又耍起了无赖,“不,好像又困了。” 第73节 “……” 崔植筠一时无言,他看着怀中那合乎礼法的媳妇,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便不禁眯起了双眼。这人的脸岂能说变就变,竟再也不是方才那没脸见他的时候了…… - 银竹雅堂的灯火浓浓,小两口归来时,院中寂静。 然此刻不过戌时。 推开东屋的门,措措热情将二人相迎,但见小狗欢快地在小两口腿边绕来绕去。太史筝举目望着温暖的屋舍,不觉感叹了句:“郎君,还是回家好啊——” 她俯身抱起措措,跨过门槛往屋内走去。崔植筠随之而来,关上了门外的风雪。 筝来到坐榻边抚裙坐下,顺势将小狗搁在了大腿面上,碎碎念道:“措措我和你说,爹爹和娘亲,今天去别人家做客,吃到了好吃的饭菜和软乎乎的笼饼。我们措措呢?吃饭了吗?来,让我摸摸你的肚子,看看有没有吃饱。” 筝说着摸了摸措措圆鼓鼓的肚子,一瞧就没少吃。她便将小狗举起,与崔植筠分享道:“二郎,你快瞧——” 崔植筠才刚脱下鹤氅挂在衣桁上,回身就有求必应地走去。 可他来到太史筝面前瞧不出个所以。 “瞧什么?” 筝撇撇嘴,将措措又举高三分,崔植筠却还是惑然无解。筝便觉得没了兴趣,把措措从他面前挪了开。谁料,移开的瞬间,两人目光相接。不经意地相望,最叫人动容。 这一刻,没有人猝不及防,没有人恍然失措。只因他们凝望着的是对方那双,为彼此明亮的眼眸。崔植筠情不自禁地靠近,勾出太史筝下意识的慌乱。 可她做出的动作,却仅是伸手蒙上了措措呆呆的脸。 所以,他想怎样? 筝心神难定,掌心冒出的热汗,出卖了她的不安。她其实根本不像展示在崔植筠面前的那般“放纵”,一切都是她强硬的伪装罢了。她就一边期待着崔植筠的靠近,一边害羞地向后靠去。 直到,崔植筠将那个不带有一丝敷衍的吻,无比炽热地落下。太史筝的眼眸便越睁越大,她惊讶着发生的一切。晕乎乎的脑袋,持续发烫。崔植筠在和她的缠绵之间,感受到了她含蓄的回应。 两个人就此翻倒在坐榻之上,措措趁早溜之大吉。 于是乎,他们从阻隔相对,变成了紧贴在一起。 崔植筠对自己的冲动感到惊讶,他怔怔离开了太史筝面前,空气开始渐渐从鼻腔进入肺体。此时的筝,已说不出任何话。崔植筠也已沉沦。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纷杂的想法。 局促的呼吸,是两颗心在变窄的距离。 很久之后,筝在两个人仿若静置的时间中,颤颤地问:“咱们要…要往下继续吗……”崔植筠闻为她收起耳边的碎发,他也同样羞于这个回答,“如果…你想的话……” 可最尴尬的事,莫过于此刻有人不识趣地推开了门。 但闻那胆敢闯入的人,竟在瞧见崔植筠压着太史筝后拦在门口高声呵斥:“哎呦,不得了了。我儿快停,我儿快停。你媳妇都怀上了,你怎么还……快给为娘下来——” “若是伤了孙儿,为娘跟你没完。” “怀上了?!”小两口叠在一起,望向门外异口同声地答。 可这事都没办,怀哪去了? 崔植筠从坐榻上起身,诧异地看向太史筝。筝也愕然回望,搞不清楚状况。 彼时,喻悦兰从门外走来,靠近儿子便说:“我儿,别怪为娘说话难听。现在你媳妇这正是重要的时候,你得憋住。忍忍就过去了。” 喻悦兰的话,越说越叫人摸不着头脑。 筝从榻上起身相问:“婆婆,您这是何故啊?我什么时候说我怀孕了?” 喻悦兰瞧太史筝那样,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承认,“诶,我说媳妇。你以为你不说,大家就都不知道了?这事全院都传遍了。你就莫要瞒着为娘了,这怀孕又不是什么坏事,何故藏着掖着?想来若不是今早有人来你院里借东西正巧听见,你还打算瞒为娘到什么时候?难不成瞒到肚子大了再说?” “什么!传遍了?”筝觉得莫名其妙。 今儿早起,她不就是做了个梦!筝见状刚想开口解释,门外却又传来某人的接话声,“对啊,二嫂——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连我都不说?亏我晌午还一直和你在一起。” 话音落去,宋明月与崔植筹领着个郎中,跨进了门。瞧着他两口子就是听着风,没事跑来凑热闹的。 筝一看宋明月也掺和进来,顿觉大事不好,立刻挥手否认道:“婆婆,植筹媳妇。你们真的误会了。有没有怀孕,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吗?我真的没有怀孕,你们搞错了——” 喻悦兰稳坐案前,抬眼应了句:“搞错了?植筠媳妇,你怎么就这么确定?” 宋明月也站去喻悦兰身边,一唱一和,“是啊,二嫂。你这么确定?难不成是有什么事?” “因为我,因为我……”筝急得小脸通红。 可她也不能直说,她与崔植筠还没圆房吧?那喻悦兰岂不把他们这银竹雅堂闹翻了天。崔植筠瞧着媳妇为难的模样,刚想开口将事情揽下,“母亲,这事…它都是因为……” 却被筝挡住,冲去了喻悦兰面前,“哎呀,婆婆叫郎中瞧吧——郎中先生一瞧,什么事都明白了。” “我瞧也是个办法。”喻悦兰挑了眉。 郎中随即搁下药箱上了前,待到一番诊治。他是捋捋胡须,皱皱眉。半晌故弄玄虚也没放出个屁,急得一旁看热闹的宋明月,好奇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她说:“郎中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若你也给我看看?” 宋明月其实是觉得好玩,她并没想太多。但见郎中转头又将手探去了她的手腕,只是这回,郎中竟咦了一声,扬起了眉。他那表情实在耐人寻味,弄得在场之人皆是不知其解。 喻悦兰纳闷,“我说先生,您这到底是何意啊?是有还是没有,你倒是给句痛快话!” 郎中说:“有。” 喻悦兰松了口气。太史筝倒是彻底慌成一团,她回头看着崔植筠,不知该如何解释。 郎中却又言:“也没有。” “那到底是有没有啊?”这回又换宋明月着急。 郎中起身慢条斯理收起药箱,指了指宋明月,“你有。” 又指指太史筝,“她没有。” “总之,还是要恭贺喻淑人,您家要添丁了。” 郎中说罢作了个揖。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喻悦兰与儿子儿媳六目相对。宋明月一脸惊愕地看向崔植筹,崔植筹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我……要当爹了?” 宋明月却似是被这句话刺激到,张口便骂了句:“我,我不信。他就是个庸医——” 第69章 夫君 郎中听了这话不太乐意, 眼前人岂不是砸他的招牌,“我说三少夫人,您要是说我人品有问题我都认, 可你这说我是个庸医那可不行。我这行医行了二十多年, 在诊脉这方面,从来就没说出过错。您若不信, 大可再换个郎中,瞧瞧他是不是与我所说的结果一样——” “植筹媳妇, 不得无礼。” 喻悦兰接了腔,她今日算是看在宋明月肚子的份上, 没去跟她计较。 她只道:“李郎中, 都给咱们家瞧了多少年了?就连你们妾母原先怀三郎的时候,都是他给瞧的。你还能有不信之理?行了行了, 时候也不早了。傅其乐, 你去送送李郎中。” 喻悦兰起了吩咐,傅其乐抬手推了门。 临走前, 喻悦兰瞧着门外最后说了句:“晚辈无礼, 李郎中别往心里去。往后她这身子, 还要仰仗您多照顾。” “淑人放心,在下自当尽力。” 李郎中颔首告退。 这会儿再瞧屋内的宋明月, 已不似方才那般强硬, 她蔫头耷脑地愣在一旁,是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怀上了崔老三的孩子。只是宋明月不吱声, 崔植筹也不敢显的自己太开心。 他就那么站在媳妇旁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 小心翼翼地偷望她那平坦的小腹。 他这还真要当爹了! 早知如此,就该早点争取自己在上的权利。 崔植筹沾沾自喜。 太史筝也跟着松懈下来,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向崔植筠,崔植筠见状轻轻顶着媳妇,让她能有个依靠。 喻悦兰扫视周遭,她瞧着这些小年轻们没一个笑模样,免不得开口训道:“这怀孕是喜事,我怎么瞧着你们一个个都苦大仇深的?都给我高兴点,哭丧着脸怪难看的。虽说今日不是我们植筠添喜,但为娘也还是欢心的。植筹媳妇,咱们大房能不能拿下这长孙之位,就全看你了。你可得给我仔细着点,若出差池,三郎,我可不轻饶你——” 说着转头看见自家这亲儿媳妇,喻悦兰又摆了摆脸。 “还有你植筠媳妇,生不出这长孙的事,为娘就不跟你计较了。但你也得跟我儿加把劲,早些尽力才好。成了,没什么事,为娘就先回了。你们是不是还有事?那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该做什么?做什么? 情绪都给打断了,还能做什么呢…… 筝瞧了眼崔植筠,不好意思地垂了眸。崔植筠尴尬地咳了两声,没去接茬。 喻悦兰起身要走,却抬眼瞧见了从外头回来的傅其乐,“其乐正好,咱趁着老太太没事去给她老人家报喜,还有陶凤琴那,你且派个人去跟她知会一声植筹媳妇怀孕了。” “那主君那呢?”傅其乐回问。 可她一提崔寓,喻悦兰那脸唰的一下就掉了下来,“跟他说什么?你给那屋的说完,他还能不知道?” 傅其乐被怼得不敢做声。 主仆二人,就这么火急火燎的来,又风风火火的走。倒还真是喻悦兰的做事风格。崔植筹跟着转头看向屋外,似是心情大好般大呼,吓了屋内人一跳。 “外头天黑,母亲慢走——” 瞧他根本没去在意身边人,只顾自己满心欢喜转过头,上去抱着宋明月的脑袋就狠狠亲了一口。亲的宋明月是脑袋发懵。他道:“宋老六,你太棒了。谁能想到兄弟仨里,竟是我先做爹。” “哼哼,我瞧大哥这回还能说什么!” 崔植筹一如既往的傻。 可宋明月这本是来看热闹的主,却再也热闹不起来了。 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热闹没看成,瓜反倒吃到了自己头上。宋明月气得一把将崔植筹推开,宣泄委屈道:“崔老三,这事都怪你。你离我远点,我不要你。我…我要二嫂——” “怎么怪我……”崔植筹退在一边,弱弱地答。 “啊?来了来了。” 太史筝闻言赶忙起身走去张开手臂,接受了宋明月依赖的拥抱。 筝轻轻顺了顺宋明月的背。 她知道宋明月不是不高兴,她只是一时还接受不了,便温柔安抚道:“好了明月,既来之则安之。孩子都已经来了,那就是上天的恩赐,是你们的缘分。不生气了,若是动了胎气,那可不好。” 宋明月躲在太史筝怀里欲哭无泪,听不进任何劝告。 她大呼:“二嫂,你看他那个傻样。我完了,我这下是彻底被崔老三套牢了——” 宋明月总是口是心非。 第74节 此话一出,太史筝哈哈大笑。崔植筹这死脑筋却信以为真站了过来,为自己争辩道:“怎么就被我套牢了?宋老六,你既然不想和我生孩子,那你还天天缠着我干嘛……” “谁!谁缠着你了!”宋明月死不承认。 瞧这夫妻俩有了孩子,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崔植筠一向不爱多管闲事,可听见崔植筹的话,他竟也想骂他是个蠢货。崔植筠几步上前,拉起崔植筹的领子就将人往屋外拎去。 “三郎,外头凉快。咱们出去待着。” 偏崔植筹还没完起来,崔植筠无奈便瞪了他一眼。二哥哥一发狠,崔植筹还不瞬间蔫了下来。 他就跟个小鸡仔般,被崔植筠拎了出去。 最后寒风呼啸过门廊,屋里就只余剩下宋明月那声:“二嫂,你看看他,就他这样我还怎么给他生孩子啊——” - 次日清晨。 小两口被那两冤家折腾到半夜,待到后来爬上床,那份热烈的冲动早就被疲惫取代。二人便就着夜色沉沉睡去。等到再睁眼,就是第二日天色大亮。彼时,从梦中醒来四目相对的小两口,竟又重回了那份青涩感。 “夫人,早…早。”崔植筠的语气有些慌张。 他早盯着枕边人看了半晌。 筝没说话。 她凝望起崔植筠俊俏眉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动,直到将视线锁定在那张亲吻过她的嘴唇上。筝的脸颊瞬间绯红,跟着一套丝滑的动作扭起,立刻往被子里钻去。 崔植筠愣而无言。 他看着被子里团成小山的太史筝僵住身子不敢动弹…… 被子里隐约着光亮。 筝在靠近崔植筠腹部的地方抬眼看去,大抵是寝衣宽松的缘故,崔植筠胸前的绳子似开非开着。筝看着看着…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在发癔症,她竟将罪恶的双手朝崔植筠分明的肌肉摸去。 被子外烈火焚烧。 崔植筠看不见太史筝,却能感受到那双透着温柔的手掌,在肆意游走。他不明被中人此举何意,却出奇地没去排斥和她的接触。只是胸口将近…崔植筠作为第一个从梦中醒来的人,及时抓住了被中人的手腕。 筝猛然惊醒。她这才明了,她到底做了什么…… 筝继续躲在被中不敢声张,她生怕下一秒便被外人反客为主。崔植筠却猛然钻进被来,一座小山变成两座,床边遗落的光影就似山中湖泊,绘做好一幅快意山水。 崔植筠还紧紧攥着筝的手腕,他故意与之保持着相对的距离。 崔植筠唤了声:“夫人。” 筝嗯了一下,崔植筠提醒说:“某该去上值了。” 话音落去,崔植筠欲擒故纵般放下了太史筝的手腕。筝便在眼前人将要离开前,大胆亲上去,这是个非常短暂的吻,短暂到崔植筠都未曾感受她留给他的温度。 筝带着无尽的羞意对崔植筠说:“崔二郎,你亲了我两次,独这一次我们扯平。” 崔植筠先是愣住,而后又是浅笑。 他什么也没说起了身。可筝却又一次拽住了崔植筠的衣角,崔植筠平静地回眸望。他听筝说:“二郎,你以后都能像昨晚那样叫我小筝吗?我喜欢这个称呼……” 筝很坦诚。 崔植筠也事事回应,温柔伸手握起她那绵软的手掌,他道:“小筝,我真的该去上值了。” 这声小筝暖入肺腑。 筝乖乖收起手掌,她说:“雪天路滑,路上慢行——夫君。” 崔植筠笑着摇摇头,转身去到门前。 可屋门未开,崔植筠就瞧见一个急促的身影停在门外,随之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传来,吴婶的声音落进耳畔,“郎君,娘子。您二位可醒了?若是醒了,我有事找娘子——” 崔植筠见状打开了门,“吴婶,何事着急?” 吴婶瞧着崔植筠一身寝衣,便不敢轻易向屋内张望,她垂着眸叙说起原由。 “其实急,哎呀,也不急。就是麻烦郎君转告娘子一声,她若起了就赶紧洗漱洗漱往福寿阁去,老太太今早传了各屋女眷过去,他们通知的急。到咱们屋的时候估计是最后一个了。” “老太太可说了是什么事?”崔植筠问。 吴婶摇头说不知。 崔植筠就没再多说话,他回眸刚想转告太史筝,却见太史筝已急急忙忙下了床。 筝最怕长辈这种突然的通知,叫她总也没个准备。加之家里人多口杂,若是一不留神就会落得埋怨。她可不想昨日才得罪过三姑奶奶,今日再得罪老太太。如此她成什么人了。 只瞧筝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嘴里还直念叨着,“坏了,坏了。这肯定来不及了。夫君,你别介意,我瞧今早估计得咱俩一起洗——” 崔植筠毫无准备地啊了一声。 筝却伸手拽着人往外走,“啊什么啊!你不急着上值?来啊——” 眼见着小两口从自己身前离去,吴婶竟还起哄了句:“不急,不急。老奴给你们烧水去!” 第70章 恭贺 浴间的门外, 太史筝站定身子松开崔植筠僵直的手臂,她没抬脚也不推门,只一味盯着眼前人, 她似乎是想瞧瞧崔植筠会作何反应。 看来, 太史筝方才说什么一起洗,全然是在逗他。 没了昨晚的头脑一热, 回归去本心的崔植筠自是得避让避让。 毕竟,他们还没能到那“坦诚相见”的份上。可崔植筠却在原地愣神, 丝毫没有离去的意味。还是筝故意掐腰问起,“二郎, 你难不成还真打算跟我进去吗?” 崔植筠才回神躲去她的目光, 应了声:“没有……夫人先用,我晚些无碍。” 瞧他不长记性的样, 还将那声夫人叫的顺口。筝哼了一声, 顾不上搭理,转身往浴间钻去。 崔植筠看着紧闭的门, 忽然松了口气。 他虽明知自己与太史筝是如假包换的夫妻, 是要生儿育女, 乃至携手一生的人,但崔植筠又好像一时间难以理清自己的心绪, 可慢慢学着感受与太史筝的这种情感, 已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崔植筠无言去了西屋。 只是,等他绕着桌案行了半圈, 竟莫名自己缘何要来?此刻独处于室,无人打搅。崔植筠靠着桌角平心静气阖上双眸, 却发现满脑子都是太史筝昨晚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情景,以及今早那被中暧昧的时光。 霎时间, 崔植筠羞愧难当,一股股冷汗从脊背往外冒。 他万分惊讶于自己竟会做出那样荒唐之事!《道德经》何在?君子岂能为私欲沉沦—— 崔植筠猛地睁开双眼,试图洗清罪过。 可他来到博古架前翻找半晌,却阴差阳错碰掉了他那珍藏的木盒。木盒张开的瞬间,崔植筠为之垂眸,收藏的字画散落一地,自然还有本翻开的书册上,写着许多露骨的话。 崔植筠终究难逃“罪业”。 他俯身不由自主拾起那本太史筝遗落的《素女经》,且瞧他只读上几行便已面红耳赤。这些内容可是崔植筠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他觉得新奇,却又几次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去。如此往复,他竟生生看了好几页。 无耻,怎能如此堕落! 多年清心寡欲的把持,难道还抵不住一本书的诱惑? 崔植筠深吸了口气,决然将书册合起。可不知为何太史筝的脸却再难散去……与此同时,门外传来筝的呼唤,但听她叫一声夫君,崔植筠的心口就跟着一阵猛颤。 太史筝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崔植筠拿着手中书册,一个人在屋中凌乱。直到太史筝推开门,不经意与他念了声:“我洗好了,夫君去吧。我这收拾收拾就往福寿阁——你这是怎么?” 崔植筠便正妖娆地按着险些扣不住的木箱,尴尬应了声:“没…没怎么……夫夫人,慢走……” - 太史筝去到福寿阁时,女眷们已来了大半。能不落得最后,她便心满意足。 悄默声溜着门边,混进说话交谈的人群。 太史筝刚直起身子想跟仓夷打声招呼,就瞧见宋明月跟个宝贝似的被老太太供在众人中间。筝望着宋明月那张极其不情不愿的臭脸,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她不笑还好,倒也能蒙混过去。 她这一笑,堂下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纷纷朝那笑声的源头注目而去。 筝瞬间怔住不动。 她的笑容也渐渐滑落下来,老太太那头开了口:“植筠媳妇,何时来的?” 筝应声:“回老太太的话,孙媳刚到一会儿……” “哦。”老太太坐在当中扫视周遭,“可是还有哪屋的没来?” 喻悦兰闻言扭头瞟了眼褚芳华,她可总算是抓着她的错处,“老太太,我们二房的宝贝县主还没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老太太的事她也敢耽搁?您瞧瞧还等不等了?” 褚芳华岂能叫喻悦兰在老太太面前卖坏? 她瞧着自家那祖宗到了这个点,应该也不会来了,转身便说:“大嫂提醒的是。老太太莫怪,植林媳妇体弱,早起来她是跟媳妇说了的,要我向老太太您告假。瞧我怎么给忘了?都是媳妇的错,还望您宽恕一二。” 褚芳华这婆婆当得尽心,为儿媳掩护都不带眨眼的。 只是不成想,她这边才刚扯完谎,齐以君那头便晃晃悠悠进了门。打脸来得猝不及防,甚至等不及她话音落下。褚芳华瞧着进门的人蹙蹙眉,喻悦兰却跟筝一个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道:“弟媳妇,你到底是忘了要替植林媳妇给老太太告假啊?还是记错了植林媳妇压根没跟你说过话?” 褚芳华脸上挂不住,她想找补。却被老太太打断,“行了,今儿叫你们来是听你们说这些有的没的?既然植林媳妇都来了,你们就莫要多言。给我安静些。” 老太太那边威严依旧,妯娌俩也不敢多言。 太史筝在仓夷身边低声问道:“嫂嫂可知,老太太一大早叫咱们几个过来,是唱的哪出?” 仓夷摇摇头。 她现在站在一众女眷里,连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回答太史筝的问话了。 筝抿抿嘴,重新将头移开,却在回眸时对上了宋明月迷茫的眼,她瞧着宋明月的眼里带着委屈,委屈中又带着窘迫,仔细解读下来便是:二嫂,救我。 筝无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可老太太叫众人前来,到底所为何事?筝收回目光,不得其解。而后直到,老太太将宋明月怀孕的喜事当着众人的面公布出来,筝这才搞明白……只是这事过了一晚,竟还不是人尽皆知? “明月有喜了!可昨儿不是都在传是筝你那边……” 仓夷在旁惊讶地出声,她说着转眸看向太史筝,筝更是一脸惊讶地答:“什么?!我那子虚乌有的事,都能传遍伯府。明月的喜事大嫂竟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 妯娌俩四目相对。 宋明月座前却恭贺声不断,当下好像所有人都在为她高兴,就除了宋明月自己。再瞧老太太今日居然异常话少,她只在恭贺声渐落后,与众人敲打了几句,便随意将人遣散。 第75节 就…就这? 单只为宣布个喜事,至于弄这么大动静?找几个使人各屋通传不就好? 筝诧异抬眸,她瞧着老太太是真急着想抱重孙。 到处想着法子提点各屋。 不过,老太太这场雷声雨点小的召见,就这么草草散了场。也无人敢去抱怨。 筝是匆匆地来,又跟着仓夷匆匆地走,可她想自己也不算是白出门一趟,且瞧她回神挽过仓夷的手臂只道:“嫂嫂等等,我正巧找你有话讲——” 仓夷回过头,“找我?找我何事?” - 福寿阁里。 方才还济济一堂,不一会便退了个干净。 唯独剩了邹霜桐与崔半芹。瞧着不是她俩,也没人愿意在老太太面前多留。 “娘今日叫我们来,就是为宣布植筹媳妇怀孕的事?”崔半芹坐在老太太的榻边,叫邹霜桐给老太太倒了盏茶奉上。老太太接过茶碗,不紧不慢饮了口,“不是这事,还能是什么事?三丫头,你有事?” 崔半芹不信,她轻轻推了推老太太,“娘就没有别的意思?” 老太太斜眼瞧了瞧,自家那多事的三丫头,没去搭理。她反倒在将茶盏递给邹霜桐后,看似随意问了句:“植松媳妇,你家母亲走多久了?” 邹霜桐有些惊讶,她不知老太太为何会这么问。可她还是恭敬地答曰:“七八年了。” 老太太点点头。 崔半芹瞧着不对劲,探头探脑地靠去老太太身边,“娘是又有主意了?” 老太太依旧没作搭理。 她只叹:“植松媳妇年幼丧母,亦是可怜。我记得你好像就那么一个同母同胞的亲妹妹。想来如今你家父亲早已再娶,你又出嫁,她在家中处境必定尴尬。既是如此……年前就将那孩子接来伯府小住吧。也好叫你们姐妹团圆团圆。植松媳妇,觉得如何啊?” “啊?”好事来得太快,邹霜桐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崔半芹机灵,她一听这话立刻起身激动道:“哎呀蠢货,还不快跟老太太谢恩。老太太这是同意你家妹子到咱们府上来。至于你上回提的那档子事,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叫哪屋看上,就要瞧你们姐俩的本事了!” 邹霜桐闻言喜出望外,顿时跪地叩谢,“多谢祖母,多谢祖母。若是将来小妹有幸进了咱们伯府的门,我定叫她好好为伯府开枝散叶。不负祖母的期望。” 有此等天大的热闹,崔半芹岂不心动。她抿嘴一笑转眸便竖起拇指同老太太道了句:“要不说您是老狐狸呢!” “三丫头,你无事了?满意了?”老太太揉了揉眉心。 崔半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老太太便一挥袖,“那就走吧——” “得嘞,老太太,您歇着。”崔半芹今日尽兴而归,便不似往日纠缠,拽着呆做白日梦的邹霜桐就出了屋。 屋外廊下,崔半芹松开了邹霜桐的手。邹霜桐还甚没出息地问:“三姑奶奶,您快掐我一下。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家小妹嫁来伯府的事,有戏了?” 崔半芹也没留情,上去就狠狠掐了她一下。邹霜桐嘶了一声,“三姑奶奶,您还真掐啊?” 崔半芹嫌弃地白了她一眼。 可等她心里想起那日被太史筝驳去的面子,便与邹霜桐撺掇道:“植松媳妇,别怪我没提醒你。哪屋轻重,你自己多掂量。若是此番你家妹子能有福气拿下喻淑人那宝贝儿子,你们姐俩还怕在咱家,和在你家站不住脚?就算不是正房,到时叫老太太给扶个贵妾,那也是威风得很呐!” 邹霜桐闻之与其不谋而合,她那小人得志的笑,挂上嘴角就再未落下过。 她道:“三姑奶奶,放心。侄媳啊——自有打算。” 第71章 妯娌 太史筝挽着仓夷来到个僻静处坐下。 这种时节万物萧条, 二人周遭的花枝也不再似春时“招展”。可雪后的暖阳照在肩头,筝还是觉得此刻幸福无比。她抬眸将眼神穿过头顶的枝丫,深深吸了口潮湿的空气不禁感叹。 “啊——这日子可真好啊。” 仓夷抬起头, 与她一同去看空白的天际, 却没能看出个所以。仓夷疑惑,“筝, 你不是找我有事?” “哦对呀,瞧我这记性。”筝抬手拍了自己的脑袋。 仓夷微微一笑垂下头来, 她如今也学会开起玩笑了,“怎么?你难不成是被明月那事高兴过头了?不过我今日怎么瞧着你听见明月那事, 是一点也不惊讶呢?” 筝转过眸, 话题又被岔了去。 “惊讶,当然惊讶了。只不过, 我昨晚上就惊讶过了。我和二郎还被老三他们两口子折腾到了半夜。大嫂, 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他们两个人,明明一瞧对对方就喜欢的要命, 可怎么就那么嘴硬呢?尤其是宋老六, 她就跟个粪坑里的石头一样, 又臭又硬。弄得我都有些心疼老三了。” 仓夷嗤然一笑,她觉得这个形容甚好。 可隔墙有耳, 有人猛然在筝话音落后, 从门廊的东边走来,张口便嗔怪道:“太史筝, 你这儿怎么能拉着大嫂,躲在这僻静地方说别人坏话呢?大嫂, 你可小心,千万别被她教坏了!” 宋明月是一路追着妯娌俩过来的, 但谁料筝拉着仓夷走得飞快。 她在后面想追,却怕伤着身子。 所以摸了这么半天,才到了这儿。只是怎么一到这儿就听见有人说她坏话? 宋明月站去俩妯娌面前不满地环起了手臂。 筝盯着眼前人出言回嘴道:“宋老六,你怀了孕就是不一样了哈。现在连二嫂都不叫,竟敢直呼我大名了?那再过两天,我是不是就成那个谁了?瞧你那‘小人得志’的样,不是你昨晚在我那哭鼻子的时候了?怎么一早起来就接受当娘的事实了?不怨我们老三了?” 小人得志就小人得志。 宋明月闻言假装挺着她那一点没有的肚子揉了揉,心里得意得很,面上却还是嘴硬的要命。 她说:“不接受,我还能怎的?这辈子栽在崔老三手里,我算是认了。不过我现在身怀六甲,倒是今非昔比,咱们府里就没有敢惹我的人。所以,你可记得少招惹我,更不能说我坏话——” “大嫂,你也是。” 妯娌三人如今算是混熟了,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忌讳。 仓夷点点头。 筝笑着撇了撇嘴,连忙起身好声好气地应了声:“好好好,您现在金贵。我惹不起了。那我这位置给您来坐,可不能叫您累着。不然老三还不得跟我拼命?” 宋明月一听崔老三却急了眼,“你莫跟我提他。” “怎么了?”筝扶人坐下。 宋明月毫不客气地坐上石凳,开口就是一通甜蜜的抱怨,“那傻货昨晚上对着我的肚子研究了一晚上,傻了吧唧地自言自语,闹得我觉都没睡好。这一大早又被老太太拉到这儿来‘处刑’。所以,我现在是一想起崔老三就头疼,你们说这孩子要是生出来跟他一样,我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受着呗。”筝说罢哈哈大笑。 仓夷也跟着微微笑起,宋明月瞧着她俩气得偏过头,“嘁,我跟你们真是说不着——” 三人碰面打趣一通,院子里一片融融。 可太史筝的话到现在也没说出口,仓夷便又望向了她,再次重复了句:“筝,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这回换筝站在俩人面前环起手臂,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嫂…我想开家面食店。你们觉得如何?” “开店!?” 宋明月与仓夷齐齐应声。 他们从就没听说过伯府的媳妇,哪个出去开店做生意的。 宋明月回过头抢先发问:“二嫂怎么突然就说这事?只是你出门去抛头露脸的,二哥哥能同意吗?婆婆能同意吗?我想跟我爹做个小报都难,你这恐怕也悬。婆婆他们素来看不上这些市井的东西……” 宋明月好意提醒。 她从前是在伯府被打压多了,如今便也缩着胆子了。 但撑死大胆的,饿死胆小的。筝却并不那样认为,“二郎那边自是没有问题,他什么事都是,但凭夫人吩咐。至于婆婆那边……我开店做我的生意,她为何要管?钱我自己出,铺子是我爹给的陪嫁。根本不碍着她什么事。倘若是婆婆实在不允,那我就想办法叫她允了不就行了?” 宋明月闻言点了头,她还是一如既往佩服筝的直率,“到底还是二嫂你有脾气。要不说是你嫁给二哥哥呢!行,既然你没有那些顾虑,想做就去做吧。” 宋明月附和。 仓夷在旁却是多出些许担忧,她不敢确定地问:“筝,你说真的?我从前以为你说开面食店,只是随口那么一提……” 筝望向仓夷,极其认真道:“真的啊。不过开店这事,我也不全然是为了自己。” “那是为什么?”仓夷不解。 筝便与之说起这事的前因后果。这妯娌俩到底都是些心地善良的人,且听她俩在筝的转述后竟异口同声地说了声:“那你这可是做好事啊。” 筝见她二人没有反对,赶忙趁机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大嫂,明月,不止如此呢!我还决定,以后但凡是咱这面食店招来做工的人。全部聘用那些跟宝念嫂子一样,生活拮据需要补贴家用,或是想自力更生,但又很难找到接受她们做工的妇人。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她们根本就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只会生孩子,伺候人。我知道,她们一点也不比谁差,全都是很有本事的人。要说差?也仅是差了一个机会!” “好!说得太好了,听得我都热血沸腾了。所以我决定——对二嫂你口头表示支持。”筝义正严词,宋明月不觉起身拍手叫绝,吓了筝一跳,她还以为宋明月要跳起来打人呢…… “多谢,多谢。你可别激动,免得动了胎气。快坐快坐。”筝回神应声而答。宋明月笑着俯身坐下,“放心吧,我们小老三好得很呢。” 筝又转过头去征求仓夷的意见,“那嫂嫂你呢?” 瞧着这俩人已是一拍即合。 仓夷还能有什么话,虽说她心里有层层担心,但谁叫想要做这件事的人是太史筝?她便决意跟她勇敢一回,“我自是无条件支持你,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直说。不仅是为了筝你,我也很乐意帮助那母子俩在汴京立足。毕竟我从前也是受了很多帮助。” 筝会心笑起,她很开心没有人打击她的意气,更没有人否定她的想法。反之她们还会热情地回应,她说出的每一句话。筝觉得碰见她们可真好,“有明月口头的支持,以及嫂嫂这话,我就安心。毕竟咱们店若是想开张,还需要位撑场的大师傅呢——而且,咱们这些人中,好似也就只有嫂嫂知道该怎样去运营一间铺面了吧…如此还真是得仰仗嫂嫂了。” “那看来以后我们大师傅有的忙喽——”宋明月抬肘,拱了拱仓夷的肩。 仓夷含羞一笑,她很高兴被人需要。尽管她会忐忑自己能不能做好,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全力以赴地做事。 这一次,不只是为筝,更是为了自己。 晌午天暖,筝觉得事不宜迟。她问:“既然如此,二位今天可有空闲?能否悄悄陪我出门去看看铺面?那地方我只派人去收过租,我自己是连去都没去过。” “悄悄?” 宋明月咧起嘴,“我倒是无事,大嫂应该也抽得出身。可咱们大房妯娌一块出门的盛况,怎么都不可能悄悄吧……” 筝闻言却微微一笑道是:“我有办法。” - 东京城西,保和坊。 是条主营药材,医馆的街坊。 太史筝便是借着给宋明月寻医安胎的由头,将大嫂和弟媳强行塞上了马车。可这算哪门子的悄悄?宋明月不解。可还是满心欢喜地跟着上了街。 想来,这还是妯娌三个第一次一块出门。 第76节 来到坊外下了马车。宋明月站在筝的身边,指着东面三间华丽的铺面好奇问道:“二嫂,这几间铺面都是你的?” 筝将手背去摇了摇头。宋明月便又指了指西边的几座堂皇小楼,倒吸了口凉气,“嘶,那该不会是这几个吧——” 筝却还是摇了摇头。 “啊,那是这儿啊……”宋明月皱了眉,她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寒酸小店。这回筝却不再作答。只瞧她无奈抓住宋明月的肩,将人轻轻调了个方向,“老六,这边是安宁坊,没一间铺面是我的。咱仨站错面了。” “……” 妯娌三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尴尬一笑。 可等宋明月再次抬眸看向与安宁坊,简直天壤之别的保和坊,着实有些傻了眼。她直言:“二嫂……不是我说。当年你家父亲到底是为什么会买这里的铺面啊?这跟隔壁就搁了一条街,热闹程度也差太多了吧。你家也不差钱啊。你若将面食店开在这儿,岂不等着倒灶……” 这人怎么说这种丧气话?筝急得绕着街口找了几圈木头。 直到摸着慈恩堂门外的招幌牌子敲了三下,筝才张口与宋明月反驳道:“呸呸呸,宋老六!你不许咒我!我跟你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们只要肯想办法,我瞧指定不会比在对面安宁坊的生意差!” 一时间,妯娌俩各执己见。 仓夷作为长嫂,只怕俩人当街横生事端,赶忙将话岔了去。且瞧她左右相望,连说:“筝,明月。你俩都别吵,来都来了,咱还是先去看看铺子吧……” 第72章 筹划 太史筝尊敬大嫂, 她的话,筝自然听得。筝闻言没看宋明月,随手朝东面指了指, “好。嫂嫂, 您随我来吧。” 仓夷心里有数。 这俩人一个心直,一个口快。无甚坏心, 却必定“不对付”。 她望着向前的太史筝转头扯了扯宋明月的衣裳,忍不住念了句:“明月, 其实这做生意,地段好坏确实是个很重要的因素, 但却不是绝对。我倒觉得筝说的有几分道理, 你说咱们这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什么事,在没做之前, 下定论不能太早。你瞧筝那么大的劲头想要干成这事, 咱们就只管认真帮她思考,出出主意, 那泼冷水的话切记莫要多说。” 宋明月知道自己方才那话说的不过脑子。可等她听闻仓夷这么说, 便立刻拈酸道:“大嫂, 我怎么发现你现在是愈发向着她了——你可不能偏心。” 此话一出,仓夷瞧着眼前的宋明月噗嗤笑起。 这怎么还能吃起醋了? 仓夷想这老三媳妇实打实的跟老三一样, 都是小孩性子。真叫人厉害不起来。 转眸回复, 仓夷说:“如何是向着筝了?左右你俩都是我的弟媳妇,我甚将你俩当我的亲妹妹看待, 你说既是亲妹妹,我怎会偏倚哪个?我这不是在跟你就事论事呢嘛?” 宋明月把嘴一撇, 油盐不进。 筝回眸瞧见无人跟来,大呼了声:“嫂嫂, 你俩干嘛你呢——” 仓夷便赶忙拢起宋明月的肩,哄了哄,毕竟如今谁也不敢惹她,“行了,别闹脾气。打今儿起,你孕月里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哪怕二半夜,我也起来给你做,如此对你偏心可行?” 宋明月在仓夷面前,还真好哄。她是想也没想就应了声:“偏心我?行。” - 而后,妯娌两个跟着太史筝来到东面一间朝阳的铺子前停下。 仓夷打眼望,铺子的左边是家只卖疳药铺面,右边是家专治儿科的医馆,对面则是个可以代煎中药的生药铺。仓夷就这么近看远瞧,目光所及,皆是与医药相关的行当。 这保和医坊的名号当是名不虚传。 可想在此地破局,确实是会比在安宁坊那样的热闹地方难上许多。 筝真的想好了吗? 筝抬手在仓夷眼前晃了晃,“嫂嫂,您想什么呢?是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仓夷将目光拉近,“没什么,咱们不进去瞧瞧吗?” “进啊,咱这就进去。嫂嫂稍等。” 筝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随手一动就泠泠作响。惹得方才还与之较劲的宋明月,回眸相看,顿时大惊失色,“二…二嫂,这些该不会都是你家铺子的钥匙吧!” 筝点头嗯了一声,拿着钥匙向外指去。 “喏,就从这儿到那,应该是十五间铺面吧。我也没怎么在意过。” 这么多铺面,不在意? 宋明月与仓夷眼神一对,只道太史家财大气粗。给闺女的陪嫁竟然是半条街的铺面!也不知崔植筠若知自己有个这么富贵的媳妇,该是何感想? 可筝却说:“你们别瞧保和坊现在这个样,其实当初这些铺子便宜的很。我爹当时就是被卖他铺面的人忽悠了。那人说只要把这些都买了,就多送他两间倒灶的小店。我爹贪便宜,就为了那两间半死不活的小店,居然把那些年攒的东西全部兑出去,买了这些个铺面。可那时候保和坊还不是专做医药行当的坊街,夜里过路都没人敢在这儿逗留。” “所以,这些铺面在我爹买完后,就等于砸在我爹手里了。” “不过我爹他也不甘心,他那时候是四处想办法,想把这儿经营起来。直到后来碰见那几个想做医药行当的外乡人,我爹觉得可行,就主动免了一年的掠房钱,将几间靠近安宁坊的铺子交给他们做生意。没想到,后来还真把这条街经营活了。所以我才跟你们说只要肯想办法,船到桥头它不就直了吗——” 筝骄傲地转起串联钥匙的铁圈,“想来虎父无犬女,我一定行。可若真是不行,我也不叫你们承担风险不是。” 仓夷点了头,“是这么个道理,只是……” 筝问:“只是什么?” 仓夷上前一步,按住了太史筝的手,“只是财不外露,筝你快些将门打开。” 筝哦了一下,这就抬手去开门。 可是等她举起钥匙,却又犯了难。仓夷往前看了看,“这又是怎的?”筝尴尬地转过头,“嫂嫂这回真得稍等了……我不认得哪个是开这门的钥匙。” - 如此,开门到进门,这么简单的问题,妯娌三人足足用了一刻钟还没进去。弄得路过的行人无不为这三个光天化日,鬼鬼祟祟的人注目。宋明月尴尬地站在二人身后,直冲着想要围观的路人说:“走走,看什么看!” 可她话还没落,太史筝便在那头揽着仓夷的脖子兴奋激动道:“天爷嘞,终于打开了——” 筝就好似做了件什么不得了的事。 仓夷笑着移开她的手臂,“行了,行了。往后可千万记住什么钥匙开什么锁,快进去吧。咱仨在这儿外头谁过了都要看两眼,都快成‘卖艺’的了。” “嫂嫂,不好意思。我下回一定记得,您快请进。”筝赶忙松手推门,邀请仓夷进去。 仓夷进了门,该是宋明月抬腿。 可等宋明月对上太史筝的目光,却尴尬地咳了两声说:“那个二嫂……我刚才真不是故意诅咒你倒灶。你知道…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别往……” “我知道,我不会跟你们两个计较的。”筝爽朗笑起。 她如何会跟宋明月计较?若她真是那爱计较的人,上次小报的时候,她就不可能那样放过她。 宋明月却疑惑,“两个?” 筝闻言一笑,道是:“你和小老三啊。” - 仓夷那边打头在屋里转了一圈。 她瞧筝的这间铺子地方不大,采光却很好。前厅除了两张桌子与几把破木椅子,就再无甚摆件。随手掩鼻掀起落满尘埃的布帘,仓夷朝后边的小屋望了望,觉得这里做厨房刚刚好。 正打量着,筝从门外走来,探着脑袋问仓夷:“嫂嫂,看得如何?这家店原先是做豆腐生意,前两个月店家回乡不做了,我这又赶着跟二郎成亲,也就没去管它。如今倒是正好空闲出来。以后不用交租,咱们也能省下不少开支,宝念嫂子的压力也能减去很多。” 仓夷点头说:“挺好的,面食店用不着太大的地方。能修个好点的灶台便足矣,你这儿不错。” “那这么说,嫂嫂是觉得可行喽?”筝喜出望外。 仓夷却欲言又止,筝看得出所以,便问:“嫂嫂,有话您就直说。与我没什么顾忌的。” “那我就直说。” 仓夷搁下手中的布帘,转眸从敞开的木门内望向屋外,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筝,你也说原先这里是家豆腐店。且不说这个店家回乡不做到底所谓何事,单只说它若是生意兴隆,我想那店家定不会轻易舍弃这个店面。既有前人探路,咱们就不得不去好好想想自己的结局。” 仓夷语重心长,筝也在听闻她的话后认真思考。 宋明月吹了吹椅面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下去。她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腰身,与太史筝说:“是啊二嫂,大嫂的担心不无道理。咱们就先说走在对面安宁坊街上的行人,哪个不是悠悠晃晃,惬意自得?你再说咱这保和坊,人来人往确实也不少,但这些行人要不是步履匆匆,要不瞧着面露难色,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寻医问药上,这谁买你的东西,根本留不住客啊。” 筝望着门外人来人往,鼻中嗅着草药香,下意识应了句:“是,保和坊是不胜安宁坊繁华,来往求医问药的人更是行色匆忙。那倘若咱们若是能将这些人,也变成自己的主顾,不就不愁生意了?” 宋明月抬眼看了看太史筝,想起仓夷的嘱咐,没去作答。 仓夷则接过话头,继续问道:“可是筝,咱们不过经营面食生意,怎能将那些去药铺医馆的人变成咱们的主顾?咱们卖的是面食,又不是药。” 筝却似乎有了主意,“嫂嫂,我知道面食自然不是药。可药他们不会日日吃,但这面食他们得日日吃吧?我觉得我们既然在这保和坊开店,就必须要做些有特色的面食店。若不然就是间普通的面食店开到安宁坊去,咱们也会很快被别的新铺子取代。” “有特色的面食店?”仓夷不解,她不知一个小小的馒头能做出什么花来。 筝却只说了两个字:“食补。” 太史筝素来有想法,仓夷与宋明月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筝便为她们解释起自己的想法来,“咱们若将药食同源的食材,加入咱们的面食之中,做成特色食补的各色面食,岂不吸引人?不说别的,你们就想想咱们旁边这家店是卖什么的?” “疳药?”仓夷答。 筝拍掌说对,“疳药是什么,是专治上吐下泻,消食化积的药啊。所以买这类药的人,大多都食欲不振。可你们说这时候刚难受完油腻的吃不了,不吃东西又觉得饿怎么办?” “怎么办?”宋明月问。 筝激动地拍桌,但见她那小手瞬间黢黑,“就买咱们的面食啊!咱们可以做山楂山药的笼饼馒头,山楂消食健胃,山药益气养阴,正对他的胃口。诸如此类,咱们也可以像‘郎中’一样对症下面食嘛!如此,你们说…咱们在这保和坊有没有一试?” 筝说得有理有据,听得妯娌二人连连点头。 且瞧泼水最冷的是宋明月,回应最热烈的却还是她,“二嫂,别说。你真别说,你真是有些子想法,竟然还懂医理——这事听你这么一说,我居然觉得可行。” 筝不信她,筝转眸看向那永远怀有远虑的仓夷,轻轻唤了声:“嫂嫂。” 没想到,仓夷这回答得干脆,“好,我觉得挺好的。” 筝得到认可,不敢置信,“真的吗?您是说可行?” 仓夷点点头,“真的。不过筝你既然决定要干,我便提前跟你说,真正的困难其实还在后面,例如铺面的归置修补,还有到衙门去申请开铺,乃至人手聘用,这里头好多好多事,可不是靠一腔孤勇就能成的。短则三月,多则半载,你得有个准备,也得有个耐心。” 仓夷好心提醒,筝都明白。 可在筝眼里,这些事似乎都不算困难。 她望着仓夷微微笑起,她只说:“嫂嫂不必担忧,有您一句认可的话,我便安心。至于您说的这些事,我想大抵也没有那么难办,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有困难的话,咱们可以……” “叫人。” 第73章 用饭 太史筝打东边出门, 留仓夷与宋明月在铺里稍等片刻。 第77节 妯娌二人或站或立。 宋明月望着仓夷的背,随口疑问了句:“大嫂,她说去叫人?能叫些什么人?难不成二嫂是回家请她家父亲?” “不知, 且等着吧。”仓夷摇了头, 垂眸瞧了眼灰尘落满的桌案,抬起腿就往门外走。宋明月瞧着仓夷身影由近及远, 开口问她:“大嫂,你又往哪去——” 仓夷立在门框下头左右看了看, “我去借个抹布与水盆,这脏兮兮的, 得好好擦擦。” 仓夷这人能干心细, 当初老太太幸是因为宠爱崔植简无奈同意了这门亲事,不若崔植简娶不到仓夷, 可不是仓夷的损失, 而是崔植简,乃至伯府的损失。 喻悦兰这些年虽觉得仓夷上不了台面, 但若真叫她挑挑她的错处。 喻悦兰恐还真答不上来。 而宋明月呢?却最爱偷懒, 她是能坐着绝不站着。人生享乐, 才是她的追求。且瞧她抬手唉了一声,只道:“一个两个, 怎么就这么闲不住——” - 两刻多钟后, 太史筝自外边满面春风地回来,身后还跟着个提溜着饭盒的闲汉。 宋明月抬眼一看, 不禁相问:“这就是二嫂你叫的人?” 筝摇摇头,提着裙边跨进门槛。她来到宋明月面前回复说:“这是我叫的饭。临近晌午, 你不饿,小老三不饿吗?” 宋明月揉揉肚子, 抿嘴笑起,“小老三饿不饿,我不知,我倒是有些饿。” 筝环顾而望心想怎么不见大嫂,便问:“老六,大嫂呢?怎么没见人?”筝说着又随手摸了摸归置妥当,且焕然一新的桌案,“这桌子椅子是谁擦的?真是好生干净。” 宋明月扒开闲汉搁上桌面的饭盒,漫不经心回了句:“不是咱家的好大嫂,还能是谁?我可没那个眼力价。大嫂去对面的生药铺还东西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莫急。” 宋明月倒有自知之明。 那头闲汉布满一桌子饭菜,拎着食盒就要告退,筝便从袖中掏出钱币递去,当做辛苦费赠予。闲汉见状连连道谢,说是一会儿他再来取走餐盘。 筝应了声好颔首将人送出门,可举目就瞧见仓夷从对面的生药铺端了盆水出来。 “东西不是擦过了?嫂嫂这又是——”筝惑然相问。 仓夷端着水盆进了门,“这水是干净的,我打来想叫你们洗洗手。筝来,你先。” 她大抵是方才看见筝将手拍的黢黑,所以这才细心为她准备。仓夷随手将水盆搁下,望着满桌子饭菜讶然道:“这是什么情况?哪来的这么多的饭菜?” 筝在那边洗手,听闻仓夷相问,赶忙解释道:“嫂嫂,这是我去安宁坊那边叫的午饭。” “你不是去叫人?怎么叫了些饭菜?饭咱们中午回家吃就好,你别花这冤枉钱。安宁坊的东西可不便宜。往后你开店,咱们这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筝洗完手,仓夷为她递去了干净的巾帕,不免担忧起来。 筝微微一笑,没有抱怨她的不解风情,开口为仓夷宽心道:“没事的嫂嫂,吃一顿饭而已。更何况是请你们吃饭,怎么能算是花冤枉钱?我想着既然大家跟我辛辛苦苦出来一趟,我还不得请大家吃顿好的感谢感谢?我跟您说,安宁坊的这家鲤鱼培面在汴京可是出了名的。您今日就好好享受,不够咱们再点,别管其他。” 宋明月瞧仓夷就是节俭惯了,起身走去将人按下,“大嫂,您就是操心多。您快安心坐下吧,莫要辜负二嫂一片好意。这菜点了可退不了——再说我们二少夫人,是何许人也?她可是拥有半道街的富婆,岂能被这一顿饭给吃穷了?其实要我说,您给二嫂帮忙,她请您吃这一顿饭都算少的。” 宋明月说着转眸跟筝挤了挤眼,将话题转到饭菜上去,“哎呀二嫂,这家鲤鱼培面就是安宁坊那家奉千春吧——” 筝出言打趣,“哟,宋老六,你还挺识货。” 宋明月撇了嘴,“嘁,二嫂,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好歹原来也做过几天的官宦娘子,京城的好东西,我也享受过不少的。只不过后来没落了而已,但应也没比你差太多。” 宋明月这话说的是。 她家虽说权势没落,可这几年他爹的小报做得风生水起。赚得可谓是盆满钵满。伯府中的财力,她论不上第一,也绝不出前三。所以今日这太史筝开面食店,她是有多投些钱的打算。 “是是是,你可一点不比我差!大名鼎鼎的宋老六,怎么可能比我差?好了别说了,再说饭菜该凉了。”筝说着抽出一双筷子朝仓夷恭敬递去,“大嫂,您先请。” 仓夷却还是有些心疼,“筝,仅此一回。下回可别这么破费,咱们三个在一块,就算是吃个路边小摊也是极好。” 话音落去,仓夷还是没驳筝的面子,伸手接下筷子。她道:“行了行了,都快坐吧。这儿又没有别的长辈在,咱们还搞那套尊卑礼仪作甚?吃饭吧。” 筝诶了一声,笑着坐去仓夷身旁。 她望仓夷情不自禁。 仓夷依旧尽着前辈的责任,耐心地为身边的晚辈添饭,可当她回眸时瞧见筝的笑脸,便也忍不住笑起,“筝,你一直瞧着我作甚?我脸上有鲤鱼培面吗?” 筝托着笑脸摇头,“没有。只是我瞧见您,就会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往前也会这么照顾我,爱护我,事事为我谋划担忧。就像您般跟我的亲阿姊一样。可惜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她了。” 筝是又想起了司寇珏,那个她依赖了整个童年的人。 她看着眼前人,总会有种错觉,就好似仓夷就是那个接替大姐来继续爱她的人。 以至于,筝很喜欢这个大嫂,不排斥这个“纷乱”的家。 仓夷闻言眉目轻颤。 只此一瞬,她忽而领悟了家人的含义,这是种与跟崔植简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情感。可仓夷的怯懦自卑,叫她总怀疑自己不配与她们成为一家人。 她们的世界,实在离她太远了。 “我从小没有阿姊,所以大嫂也是我的亲阿姊。”宋明月不甘落于人后,便往前凑了凑。筝瞧着她要跟自己争,立刻回怼道:“宋老六,这你也要争!你都排老六了,你哪里来得从小没有阿姊?你说这话也不怕挨揍。” 仓夷却将添好饭的小碗搁下,接起了腔:“筝,明月这话说得不假。她确实没有姊妹……” “啊?”筝百思不得其解。 仓夷解释说:“明月这老六,是跟着她家兄弟们排的。明月她上头有五个哥哥。” “五个哥哥!?” 筝惊讶万分,“难怪老三怕你,这谁敢惹你——” 宋明月洋洋得意,“那你也别惹我,我家父兄很吓人的。” 妯娌三人默契相望,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漫漫萦梁而过,今日没有男人们的参与,在这一间小小的铺面里,只有几个女人坐在桌案前说笑,天光映照,话语间全是她们对未来的畅想。 筝沉在此间,扫过每一个灿烂的眉眼,挑起一筷子酸甜的鱼腹放进口中。 只觉她们的日子如水绵长,平淡却充满希望。 彼时,有人走来,望着屋内坐着聊天的人,轻轻叩起门板。那人的声音柔和,目光落在太史筝身上便是会心一笑,“抱歉打扰,不知我这来的是不是时候?是否有叨扰到各位。” 笑声戛然,宋明月与仓夷转眸不识。 唯有筝起身露出笑颜,“你来怎能叫叨扰?易姐姐来的正是时候,快请进~” 说话间,门外牛铎声泠泠作响。 易字诗与太史筝齐齐回眸,瞧瞧,筝叫的人陆续来了—— 第74章 朝光 熟悉的牛车停在门外, 齐佳觅包着手指从车上被老嬷搀扶下来。太史筝与易字诗立在门跟瞧着齐佳觅缓步走来,筝看这阵势讶然相问:“十一娘,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齐佳觅举着被布缠绕的双手, 故作可怜, “筝,你快瞧瞧, 我这手……” “你少理她,她又没事找事。” 易字诗瞧出端倪, 转头扯着太史筝的衣袖,不叫她去理会齐佳觅。 齐佳觅见状却追了过去, 将十根手指举在易字诗面前便说:“易字诗, 你还有没有点同情心?我这手都包成这样了,你不关心我就算了, 怎么还撺掇着筝冷落我?” 易字诗白了齐佳觅一眼, 二话没说伸手就去捏了她的指尖。 齐佳觅气得收回手指,警告起易字诗来, “去去, 别乱碰, 待会凤仙花若是染到指腹上,我跟你没完——” 眼前人露了陷, 易字诗冷笑一声望向太史筝, “筝,你瞧吧。她压根就没事, 她若真有事。岂不早就叫我们带着东西去邶王府瞧她?还能到今日一点消息也不透?你也太小瞧我们邶王孙喽。” 邶王孙? 这,这是何等的皇亲…… 想必就是灵山县主见到眼前人, 也得俯首帖耳吧。 仓夷与宋明月妯娌两个,方还坐在桌前不明所以, 下一秒就腾地起身,立在原地。不敢有丝毫僭越。筝在那头鄙夷看向齐佳觅,恼怪了句:“…齐十一,你敢骗我。害我白白担心。” 齐佳觅见太史筝生气,瞬间改了口:“我哪有,分明是她打断我。筝,你可不能跟她一样错怪我。我可是这边染着指甲,回头一听说你的消息,就立刻不管不顾包着手指过来。只是,你今日怎么把我们约在这儿是……” 话语间,齐佳觅将目光扫去太史筝身后站着的人。她随手一指,开口就问:“她们又是何人?” 易字诗却拍去了她的手掌,“别没礼貌。这是筝的妯娌,伯府的媳妇。” 齐佳觅无甚坏心,她也不是高傲,单只是肆意惯了。瞧着她还是怕易字诗,便只在被拍后哦了一声,就没再多言。筝这才赶忙回眸为她们相互介绍起对方来。 “大嫂,明月,这位是小娘娘的女侄,户部尚书家的小娘子易字诗。是我的总角之交。” 小娘娘? 这,这又是何等的国戚…… 到底是平日里太史筝实在和蔼亲人,竟叫她们忘了筝的身份。 待如今猛地见着太史筝的亲友,仓夷与宋明月便是肉眼可见的慌张,二人颔首怯怯问了声好。易字诗却很大方,毕竟她还是得给筝些面子,“二位不必拘谨,你们当我与筝一般便好。从前只听筝说她这妯娌很是友好,今日一见瞧你们有说有笑,才知筝的话不假。既是如此,二位往后筝还得拖你们多照顾。” “一定一定。”仓夷不敢多言,宋明月只管跟着仓夷附和。 可轮到介绍齐佳觅,她却出言打断了太史筝,“我自己来说吧——二位,我叫齐佳觅,与筝是自小玩到大的朋友,若是二位不嫌,唤我一声十一娘就行。我没那么多规矩,你们随意。” 齐佳觅的介绍,跟她这个人一样简单。完全出乎了仓夷与宋明月的意料。 她们想象中,像齐佳觅这样的王孙,该是比齐以君那样的县主,更加高傲的存在。甚至极有可能,视她们为无物。但齐佳觅与易字诗给予她们的尊重,却叫二人渐渐卸下防备。和颜笑起。 原来,她们与她们离得也并不遥远,遥远的也仅是相互之间那臆想的偏见罢了。 可筝将她们叫来之前,却从未有过一刻的担忧。 因为她明了,她们都是极好的人。 - 相互的介绍,无需太多话语。 只需从一个名姓开始。 齐佳觅晃悠悠走到座前,望着桌案前才刚开始的饭局开口说:“筝,今日有饭局你也不早说,早说我今日就不染甲了。瞧着你就是诚心气我,专挑有事的时候找我——” “说吧,今日找我又想做什么坏事!” 易字诗怕齐佳觅口无遮拦吓着对面的人,赶忙将话茬接去,“齐十一,你今日给我少说话。想吃什么,我来喂你,瞧还能堵不上你的嘴?” 齐佳觅撇撇嘴。 心想这人真是愈发霸道,管天管地,竟还管得着自己说话。 跟着不情不愿地落座,齐佳觅抬头朝一边努了努,“这可是你说的。小易,本王孙想吃鲜炒长豆,啊——” 第78节 易字诗眯着眼睛怒视起得意的齐佳觅。 吃长豆是吧?吃多吃点。 她憋着股气,全然是看在人多才不跟她计较,且瞧易字诗拿起木筷夹着一根长豆,随手就狠狠塞进了眼前人的喉咙里。弄得齐佳觅在座前,干呕了一声,咬着那长豆抱怨道:“易字诗,你想害死我?” 易字诗冷笑不语,举着筷子坐在了齐佳觅旁边。 她抬头望着对面愣神相望的三个人,收放自如,立刻转眸笑道:“诸位别在意,她嗓子眼浅。都是老毛病了,别管她。你们快请坐,请坐。” 太史筝闻言赶忙请了仓夷与宋明月落座。 五人凑在一桌,一半拘谨,一半自在。齐佳觅全然没觉得如何,她反倒先开口问太史筝,“筝,你今日叫我们来,总不会是让我们坐在一块吃饭的吧?有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筝停了筷子,与之讲起叫她们此行来的目的。 而后,齐佳觅跟易字诗认认真真听了太史筝的讲述,点头不语。筝的良善,她们心知肚明。所以,并不需要太多的追问,她们只需要筝一句话。便会为之全力以赴。 “易姐姐,十一娘,就是这么个事。我想开店,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帮助。我想将来不只是我,许许多多能够为此受益的人,都会感谢今天的大家。” 筝说的诚恳。 易字诗瞧着她笑了起来,她似觉筝长大了,“既是如此,能帮助有需要的人。这忙我愿意帮。” 齐佳觅趁机贬低易字诗,抬高自己,以报方才之仇,“嘁,那要是帮助不到别人?筝的忙你就不帮了?筝,你别理她。我跟她不一样,但凡你能提出来的问题,只要不犯王法。我定尽心相帮。” “说,开店需要我出多少银子——” 齐佳觅一张口就财大气粗,可太史筝也不差她那仨瓜俩枣。筝摇了头,“不用不用,银子的事,我自己就能解决。我倒需要你帮我办些别的,例如……卖面子的事。” “卖面子?” 易字诗听着想笑,“她能有什么面子?” 齐佳觅愤愤抬肘怼了易字诗一下,“你住口,我乃堂堂邶王孙。我没有面子,难不成你有?你真有意思。筝,你接着说,只要不是太丢人到被大爹爹教训,这事我都能去办。” 筝挥挥手,“十一娘,这事没有那么复杂,我是想让你帮我去衙门跑跑那申请经营帖子的事,我想有你邶王孙出面,那些人也不敢太为难。事情也能办得顺利点。” 齐佳觅明白太史筝的意思,“就这么简单?那你就瞧好吧。这事要不给你办成了,你就去找大爹爹告状。” 筝心感甚慰,当即抓着齐佳觅的手连连道谢。可齐佳觅却万般错愕地看着自己那被紧紧握住的掌心,幽怨道:“筝,我真是谢谢你!这下凤仙花一准染到指腹上了——” 筝闻言慌张松开齐佳觅的手指,齐佳觅欲哭无泪地将头磕在易字诗身上。 易字诗被这二人的反应逗笑,“行了,你也是活该,谁叫你偏今日染甲?筝,你快跟我说,你想叫我做些什么?我这面子虽说没她邶王孙大,可办些事,应也不成问题。” 筝如是说道:“易姐姐,我想拜托您的事很重要。面食店需要大量的面粉作为原料。我知道你家外祖是做粮油生意起家的,所以这供货的事,易姐姐能否帮我去谈谈?价格好说,只求能保证质量。不去作假。” 易字诗想此事太史筝算是问对人了,她便胸有成竹地将事情应下,“供货的事,自是没问题,那我明日就去外祖家一趟,与我舅舅商议。筝,你放心。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回你。” 筝点了头,“嗯,易姐姐办事,我放心。” 这边太史筝的请求都已说罢,仓夷也撑着胆子问起,“那筝,你瞧我与明月能做些什么?虽说帮不上什么大忙,琐碎小事,我惯是能做得。” 宋明月也说:“是啊,二嫂。你说做什么,我们一定帮。毕竟也算是积德行善的事。” 筝应声而答:“怎么能说是帮不上什么大忙呢?嫂嫂,您可是重中之重。这店开不开的成,就全看您这儿了。从今儿开始,咱们没事就得好好研究研究食谱,以后招人培训的功夫,全得依仗您来做了。” “至于明月——”筝卖着关子,竟叫宋明月这样的懒人,第一次期待有人能给她分些活干,“当然是做自己的老本行了!” “老本行?”宋明月不解。 筝微微一笑,“新店开张,你说不宣传宣传,酒香也怕巷子深呐——到时候面食店开业,还望你能在你家的小报上,给我们留个头版的位置,好叫咱的铺面也红火红火。” “宣传?那你算是找对人了,这事包我身上。”宋明月信誓旦旦。 筝随之抬眸看向众人。 感激的心情,无以言表。她想此生能遇见这些人,当是足矣。 齐佳觅想起件重要的事,张口便问:“筝,如此万事俱备。你可有想好给这面食店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这是个好问题, 太史筝要仔细想想。 起身不觉来到门前,筝举目看向天光,这光很暖,很透,让人充满力量。 于是乎,筝脱口而出一句:“朝光。” 她想,从今天起,与许许多多的她们一同朝光走去。不再为过去感到惋惜,只因她们自此开始拥有,充满希望的未来…… 第75章 信你 酉正, 黄昏落尽。 飞奴还家。 碌碌的一日转瞬而过,崔植筠如往常跨过了伯府的门。 灯火下,他一身公服清澄平和, 淡然的表情里, 没有丝毫波澜。远远望去,他那穿过园中的背影, 就宛若风起林间,一片悠然的竹叶。可殊不知, 他在心底不经意想起的,却是一张明朗的笑脸。 路过苍云亭, 四野寂静。 有人在崔植筠去往银竹雅堂的路上叫住了他。 只闻那声筠哥绵绵软软, 足够让人断了肠。崔植筠却面无表情回头望。他在瞧见邹霜桐后,冷冷应了句:“植松媳妇。”并未去注意她身边藏着个羞答答的妩媚女郎。 邹霜桐见崔植筠回应, 有意将自家小妹往前拽了拽。且看邹霜桐满脸笑意, 开口便朝着崔植筠客套道:“筠哥,这么晚才放班啊?太学的公务竟如此繁忙?” “植松媳妇, 有事?” 崔植筠没去回答她的问话, 他自觉没什么话好与眼前人寒暄。有这功夫, 他还不如早些归家。 去听自家媳妇叽叽喳喳。 可对于崔植筠的冷漠,邹霜桐却不肯退缩。 她依旧热情地自说自话, “没什么, 我就是许久不见筠哥了。瞧着今朝正巧碰上便跟筠哥打个招呼。呀,筠哥, 忘了跟你介绍,这是我家小妹邹霜桥。今年刚满十六。这不老太太心善, 瞧我家小妹在家中无依无靠的可怜,就许我将她年前过来小住些日子。她也是今日刚从畿县过来。” 邹霜桐说着话, 转眸扯了扯小妹的衣裳,“来,霜桥,这是长房的二郎君崔植筠,快来见过二郎君。长姐可与你说,咱们这筠哥乃是学富五车,德才兼备的太学博士。你平日里不是爱读书识字,吟诗作对?若有不懂的地方,长姐教不了你的,借此机会,不若正好叫筠哥指点一二。想必像筠哥这样温文尔雅的君子,定会愿意相帮的。” 一直等到邹霜桐话落。 邹霜桥这才扭捏着身子,上前娇娇问了声:“霜桥见过二郎君。奴家初到伯府,还望二郎君多多关照~” 邹家小妹的嗓音,带着少女的清甜。 终是要比邹霜桐的故作姿态听上去叫人舒畅。想来,应是很少有男人能逃过她姐妹二人的百媚与千娇。 不过可惜,她们碰上的却是那个无论从心到性皆是坚如磐石的崔植筠。 只瞧崔植筠拱手回礼,抬起头无动于衷地看着姐妹二人,委婉地回绝了邹霜桐的请求,“关照谈不上。至于指点邹小娘子……我家夫人也甚通晓诗书,有何问题你去请教,我想她也必会热情相帮。时候不早,瞧着二位无事。某就告辞了,二位留步——” 崔植筠将姐妹二人搪塞,他虽瞧不出眼前人叫住他说这些话是何用意。可崔植筠知道,自己并不想与她们过多交谈。 语毕,崔植筠抬脚离去。 邹霜桐望着崔植筠离去的背影,没有刻意挽留。邹霜桐明白什么叫适可而止。 随之贴着自家小妹的耳边,邹霜桐与之嘀咕起来,“瞧见了?这就是长姐给你说的那月霁风清的爵爷嫡子,你瞧瞧是不是比咱家那贱人撺掇父亲,给你许的那些个糟老头子,流氓傻子强上百十倍不止?你说说如此就是做个侧室,每日瞧着这样的郎君,他也顺心不是?” “嗯。这二郎君果然长得俊美,人也高大,而且声音也温柔。小妹满意,我要嫁……” 邹家小妹说着小脸一红,这就做起了白日梦。 姐俩如出一辙。 崔植筠对她们如此冷淡,邹霜桐竟还能给邹霜桥画了张大饼出来,“臭丫头,刚开始与你说的时候还不愿意,你说长姐还能跟他们一样骗你?长姐可是一心都为你谋划着。母亲没了,长姐就你这么一个亲妹妹了。” “我不帮你,我帮谁啊——” “你现在就只管努着劲把筠哥拿下,无需怕这怕那,咱们后头有老太太给撑着腰,我就不信他家那个泼皮,能把咱怎么样?到时候你勾搭上筠哥,嫁进那屋,再给他生个儿子,还愁咱姐俩的日子不好过?想必就连咱家的那些拜高踩低的货们,见了咱们也得是低三下四的客气。说不定还能把那屋里的,踩在脚下,给长姐出出气。” 邹霜桐异想天开。 可兴奋之余,她又忽然神色哀伤地拉住自家小妹的手臂,叹息道:“小妹,你姐夫是个没良心的,妾室成群,还总在外头到处拈花惹草。我这肚子也不争气,为生和玉抛去半条命不说,又是个丫头片子。如今二房上头大哥娶了个县主,整日里将长姐当使人用着。长姐在伯府日子辛苦,就盼着你能替长姐扬眉吐气。” “你可断不能叫我失望。” “长姐想,你也定是不愿错失这次机会,回家去嫁给他们给你随意安排的那些烂人吧?” 邹霜桐说来说去,其实都是为了自己。 可姐妹情深的戏码,演得精彩,邹霜桥也同样打着自己的算盘,就如邹霜桐所说,她为了不沦为那样的结局。也一定会为嫁进伯府,背水一战,“长姐,放心。往后只要有小妹在,就断不会叫您再过这样的日子。” “小妹,有你这句话,长姐便足矣。” 姐俩自我感动着。 只是她们真的是看中崔植筠那个人吗? 倘若赋予在他身上那嫡出的光环消失,她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趋之若鹜吗? 这个答案很明显。 崔植筠在失去光环之后,依旧能看到他身上光芒的人,也只有太史筝一个。 不切实际的憧憬归于现实,邹霜桥望去前路,不由得想起方才崔植筠的态度,她问:“只是长姐……我为何觉得这二郎君把不近女色几个字都写在了脸上?他会不会不上套……到时咱们又该如何?” 邹霜桐闻言一笑,她只觉自家小妹单纯,根本不了解男人。 “呵,小妹,你莫要小看筠哥这种越正经的男人,实则内心却似猛兽,凶狠放荡起来,根本把持不住。他们啊,端得太久,就差了个释放的机会。而且长姐我,压根就不信这天下的男人,能有不吃送到嘴边的肉——” “你就准备着吧。” 邹霜桥一听这话,轻轻推了邹霜桐一下。 “哎呀,长姐~” 她那声音酥酥软软飘进身后行路回府的太史筝耳中,直叫筝四处张望曰:什么鬼动静? 跟着抬眸望见不远处的姐俩。筝瞧躲不开,就大大方方上了前,“植松媳妇,你在这儿……作甚?”筝站定在二人面前,被两张有些神似的脸所惊,“这位是——” 邹霜桥也惊讶于眼前人突然地到来。 她下意识看向长姐,邹霜桐便贴在她的耳边先与小妹念了声:“她就是筠哥媳妇。” 邹霜桥闻言立刻转眸看向太史筝,她不动声色地扫视起来。中等的个头,匀称的身材,明亮的眼睛,娇俏的脸蛋,这眼前人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那一般人难以拥有的自信。 可邹霜桥却不服输,她瞧得出,太史筝少了些能惑人的妖娆。 “筠哥媳妇,这是我家小妹。” 第79节 邹霜桐接起太史筝的话,“霜桥,这是二郎君的夫人,二少夫人太史筝。” 前一秒邹霜桥还在打量太史筝,后一秒就装出那副楚楚之态与其问安。 “霜桥,给二少夫人请安。” 当是在邹家练出的“好姿态”。 筝闻言瞪大了眼睛看向面前的人。这人谁?邹家妹妹?那岂不是上回快雪宴,邹霜桐提到过要给崔植筠相看的人?她怎么会在这儿!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筝的脑袋嗡嗡响,她不知这又是谁打的新算盘。 本以为上回那事能不了了之,没想到,他们竟然给自己来了个出其不意。 邹霜桐见太史筝不说话,两个眼睛一转,装作不经意地与太史筝说:“嘿呦呦,真不知今日是什么缘分。前脚我们姐俩刚跟筠哥在这儿说过话,筠哥才答应要帮我家小妹阅书判诗,后脚就又碰上了堂嫂你从这面过来。瞧着堂嫂,您今日是有事?你们两口子怎么还不走一块?” 邹霜桐这话说得不怀好意,颠倒黑白的话,她是张口就来。 可话她只说三分,余留下的空白。是邹霜桐想叫太史筝胡猜乱想,挑拨他们夫妻的手段。但瞧不等太史筝反应,邹霜桐便拽着邹霜桥跟太史筝匆忙告别,“天色晚了,我还要领着小妹去老太太那拜见,就不跟堂嫂闲聊。咱们啊,以后有的是时间见面。堂嫂,我们告辞。” “不是,你——” 邹霜桐走了,余剩下太史筝在夜色中凌乱。邹霜桐没说明白的话,开始无端萦绕在脑海……她这话什么意思?以后有时间见面又是何用意? 怎么出门一日的时间,自家的后院就起火了? - 那头邹氏姐妹抬脚远走,在太史筝看不见的小路停住。邹霜桥立刻低声偷笑,“长姐,我瞧着这太史筝,除去有个好家世,也没什么厉害。我说长姐你怎么就那么怕她?” 邹霜桐瞥了她这妹妹一眼,掉以轻心可不是好事,“怕?你懂什么?她现在是看上去天真烂漫,无辜无害。可她若是动起心眼来,却是坏着呢。毕竟,你长姐我原来就——” 上过她的当。 邹霜桐的话憋在心里没说出口,她绝不许自己在自家小妹面前丢人。邹霜桥却好奇,“原来就什么啊?难不成她算计过长姐?” “怎么可能?长姐从前在邹家可曾输过谁?”邹霜桐矢口否认,她转而告诫起自家小妹,“总之,你见到这太史筝,需得多多注意。且不可信她说的话,更不可能因小失大。” 邹霜桥不明白,可她还是点头应下。 挽起长姐的手臂,与之慢慢行路,邹霜桥又言:“长姐,我听说那二郎君与太史筝不过是媒妁之言,瞧着方才二郎君那清冷模样,应是不会喜欢太史筝这般的女子。长姐放心,我一定努力,留在长姐身边的。” “不会叫长姐失望。” 邹霜桐行过枯草丛,眯起双眼没再作答。 彼时,姐妹俩双双笑起,可暗藏在其中的心思各异,却波涛汹涌。直到二人行出花园,转眸有人唤了声:“霜桐,霜桥小姨?你们怎么在这儿?” 邹霜桐的笑容瞬间凝滞,邹霜桥却回眸一笑娇娇念了声:“姐夫~” - 太史筝被这姐妹俩弄得憋屈。 一路闷头穿去游廊,归到银竹雅堂外的小径。直至撞上将要登阶进院的崔植筠,筝才停住脚步,抬头狠狠盯着身前那为她垂落的目光。崔植筠瞧见来人,顿时变换模样,先温柔唤了声:“小筝。” 筝却掐腰质问起他来,“崔二郎,你方才见过邹家小妹了?” “你怎么知道?” 崔植筠不明所以,如实作答。哪知,筝闻言哼了一声便扬长而去。 这是怎的? 崔植筠有些发懵,可他还是下意识举步追去。 来到院中,筝一屁股坐在廊下,气鼓鼓看着身后跨进院中的人。她那灯火映照下的侧脸,在崔植筠眼中可爱异常。崔植筠走到太史筝面前,试探了句:“夫人这是……生气了?” 筝没有回答,她只一味盯着崔植筠看。看到最后,便悻悻问了句:“怎么样崔二郎?见到邹家小妹觉得如何?喜欢吗?” “这和喜欢有何关系?”崔植筠无解。 筝带着醋意追问:“不喜欢?那你干什么要答应帮人家阅书判诗?你跟她很熟吗?” “我何时答应要帮她?再说我与她无亲无故,又为何要帮她?”崔植筠仍旧迷茫。 筝被眼前这个呆子气得伸手去推了推他厚实的胸膛,“没有答应?崔二郎,你少骗我。人家植松媳妇都亲口与我说了,你第一次见人家,就答应帮人家了!崔植筠,你个笨蛋!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家小妹来咱家是做什么的!” 崔植筠隐约猜到几分不对味。 可她瞧着眼前人着急的样子,竟不觉装起无知般摇摇头。 筝见状大呼:“她是三姑奶奶她们弄来给你相看的!” “相看?相看什么?”崔植筠继续装傻。他就眼睁睁瞧着自家媳妇的醋意快溢出头顶,“相…相……相看媳妇啊,还能相看什么……” 崔植筠猛被眼前人的语气逗笑。 筝瞧他那样更加委屈,“崔植筠,我都气成这样了,你竟还取笑我——” 崔植筠见好就收。 他抚袍来到筝身旁坐下,“小筝,我若与你说,她确实有求于我,可我也明确地拒绝了她。而且我还与她说,我家夫人也会阅书判诗,有事可以找你,不必寻我。你是信我,还是信她?” 崔植筠还是那样不急不躁。 他平缓的话语,就像是一阵温柔的风,将太史筝的不安抚平。筝冷静下来,转眸看着身边人,想也没想地选了他,“我自然是信你。” 崔植筠会心笑起,“那夫人还在担忧什么?” 一语道破, 好似真的没有什么担忧…… 筝的愤怒,或许不为其他,只为崔植筠的一个态度。也幸好崔植筠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是我被气昏头了。”筝怯怯地答。 崔植筠正身坐在廊下,身子笔直,他坦诚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小筝,无论我们是以怎样的方式相识,并且结合在一起。我都能肯定的告诉你,我不会纳妾。以及假如……假如有天我们出现分歧,走向相背的陌路,我也会选择放过你。而不是互相纠缠不休。我希望我们都好。” 母亲痛苦的一生,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崔植筠不是说陶凤琴不好,相反她是个很好的人。母亲也同样不坏。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在父亲之间纠缠了半辈子,以至于最后每个人都被拉扯的不成样子。而在怨怼横生之后,也再无情份可言。 崔植筠总觉何必呢? 可筝却说:“崔二郎,你信不信我们绝不会走向你说的那天?” 筝从崔植筠的话中听到了无奈,她想要去握崔植筠的手。然在经历过许多种种,认识到筝的良善与纯粹后,崔植筠已不再对她感到排斥,他便自觉地伸出了手。 当初那登徒二字,算是崔植筠对太史筝最大的误解。 “我信。” 崔植筠选择与之十指交叉,两个温暖的掌心,相对在寒冷的冬夜里。 筝发笑,“这么笃定?” 崔植筠回了眸,想起了那样一个晚上,想起了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跟他说那样的话。 “因为是你说,要做我一辈子的好友。” 筝点点头,“记得还挺清楚,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崔植筠没再接茬。他不会说甜言蜜语,只会傻傻地看着她。亦或是相问她今天去了哪?吃了啥……可显然这些话,根本不适合现在的气氛。他便没有出声。 筝呵出阵阵哈气,落在眼前,她到先开了口:“二郎,我今日与大嫂她们去看了铺面。” 崔植筠抬起头,“你决定好了?” 筝点了头,“嗯,我真的想帮帮宝念嫂子。她其实也不想让日子过成那个样。你说,这事我若是没碰见就算了。这眼睁睁看见,就是与我有缘,与咱们有缘。我出力相帮,也不损失什么。” “你觉得呢?” “我但凭……”崔植筠话没说完。 筝就接了腔,“但凭夫人做主是吧?崔二郎,你能不能有点脾气?这些话我都听腻了!你家媳妇在外头抛头露面,你就一点不反对?这若是搁在别家,男人还不得闹翻天?” 崔植筠惑然,“你是叫我也闹翻天?” 筝噘噘嘴, 扭过头去,不做搭理。 “小筝,不说别的。开店这事,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崔植筠伸手摇摇她的手臂,筝松下肩来,“还真有……就是婆婆那里,若是知道我在外头开店做生意,会不会……骂我?” 崔植筠不用思量,只道了声:“会。” “啊?那可怎么办?”筝有些丧气。 崔植筠却宽解说:“既是你已想好,你便去做。众生平等,从也不该说身为女人就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况且你做的事也很有意义。至于母亲那边,你不必担忧,你且记住万事有我。” 许多细节,崔植筠不多过问,太史筝想说就说。 崔植筠只要知道太史筝从始至终办这件事,都是揣着一颗赤诚的心便好。至于其他,他也该有作为男人的担当。喻悦兰是他的母亲,缘何要让太史筝替他去承担太多。 崔植筠觉得没有那样的道理。 与身边人说破心间事,太史筝舒畅良多。她悠然靠去崔植筠肩头,望着渐晚的月光,耷拉下沉重的眼皮。 奔波一日,她有些困了。 杂乱的思绪纷纷飞散而去。十几年的漂泊不定,太史筝终于在崔植筠身边找到梦乡,崔植筠没去回眸看,他只淡淡地望向院中空荡,与身边人说:“我明日无课,小筝你……” 浅浅的鼾声搅乱崔植筠的心绪,筝睡着了。 他想要开口说的话,也就此沉寂。无言起身小心将人横抱入怀,崔植筠默默推起房门向屋内走去。 他想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第76章 微雨 次日微雨,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 太史筝迷迷糊糊从榻上睁开眼,惊奇地发现自己正枕着崔植筠起伏的胸膛。 她已记不得昨晚自己是怎么到了床榻,更不晓得自己又如何换了寝衣?可只要身边躺着的人是崔植筠, 还有何什么好去追究?筝只仰起头望了一眼崔植筠那白净分明的下颌, 心满意足地伸手将人抱住。 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埋进他的怀里。 可崔植筠睡着睡着,却忽然感觉空气稀薄。只觉身上被人箍紧, 喘不过气来。 第80节 “咳…”崔植筠的嗓子发干。 他猛然睁开眼,在望见身前人时, 忍不住唤了声:“小筝,放手。” 太史筝还以为崔植筠一醒来就翻脸不认人, 故意将她驱赶, 顿时怄气道:“不要。” 崔植筠读不懂她的语气,却不敢将人推开, 他只能带着哀求说:“夫人, 饶了我。我实在是喘不过气了……” 崔植筠的气息,随着说话声沉下去。筝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抱得太紧, 慌慌忙将人松开, 谁知她刚松开崔植筠就去揉了他的脸, “二郎,二郎。你可有事?你可有事?” 崔植筠知她是故意, 便轻轻将太史筝搁在自己脸上的手握起, 微笑道:“某现在没事,若再抱下去, 就有事了。” 筝冁然一笑,起身半跪在崔植筠身边问了句:“二郎, 昨晚是你帮我换了寝衣?” “你不记得了?”崔植筠转眸有一瞬的闪躲。 不记得?他这是什么意思…… 筝闻言赶忙掀开被褥朝两人的身子望了望,却发现她与崔植筠皆是穿戴整齐, 床铺也没有混乱的痕迹,再者说若真是昨晚有事?自己睡得再死,也不可能一点感觉没有啊?崔植筠见太史筝这个反应,顿时羞意满怀,抬手按住了她掀开的被褥,“别看了,昨晚上我……” 不成想,崔植筠的话没说完,便被筝的手指按住了嘴唇。 崔植筠无奈只得看着筝带着一脸娇羞自言自语道:“好了好了,崔二郎,你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你不用不好意思,遇上我这么曼妙的女子,把持不住不是你的错~~” 话音落去,崔植筠一脸惊愕。 太史筝这是又现原形了? 他赶忙移开眼前人的手指,解释说:“你莫多想,我只是将你从屋外抱了进来。至于你的衣裳,是浮元子趁我在浴间洗漱,给你换的。夫人难道就睡得这么香?竟一点印象也无?” “啊?是圆子。”筝有些尴尬。 她说:“我昨日实在是太累,就睡得死了些……” 崔植筠摇摇头,想这若是遇见危险,睡得这么死可怎么行?崔植筠是既无奈,又觉得他媳妇可爱,“所以夫人莫要冤枉某,某还不至于趁人之危。” 筝闻言将头一晃,像个快乐的小狗般朝崔植筠贴了过去,开口便撒娇道:“是是是,崔二郎,是谁呀?崔二郎是正人君子,是众口相传的无双公子。你不饮酒,不好色,不挑食,不正常——” 崔植筠瞧着眼前人猛然靠近,下意识伸手推了推她的脑袋,“你这话都是从哪学来?” “这话啊——” 再想起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筝就忍不住想笑,齐佳觅的七哥,人虽不靠谱,这回倒是说了次真话。筝靠着崔植筠蹭了蹭,“是秘密!我不要告诉你~” 崔植筠淡然一笑,妥协太史筝停留在自己的臂弯里。 窗外风雨不歇,小两口就在这样的时节一块躲在被窝,温暖地彼此依偎。筝嗅着崔植筠身上淡淡的香气,玩弄着胸前垂落的碎发,百无聊赖:“你今日不上值吗?” 崔植筠如是说:“我今日无课,去或不去没什么所谓。” “无课?你怎么不早说!”筝猛地坐起身。 “我昨日与你讲了,可惜你睡着了。今日本想带你出门,不成想又落了雨,那便改日吧。”崔植筠撑起手臂,准备下床,却猛地被人拉住衣角。 崔植筠不解回眸。 可他却瞧见身后人一脸羞意看着自己,崔植筠看得出太史筝望他的眼神有些暧昧,“二郎,你看今日这么好的天气,若真是闲来无事…你想不想……” 筝支支吾吾,态度不算明晰。 似是有几分犹豫。 可从来“愚笨”的崔植筠,偏今日立刻听出了太史筝的言外之意。 崔植筠莫名忐忑,那晚若是顺着心下的冲动,水到渠成便罢。可若说凭白来做这件事,他瞧着却是瞧上去比太史筝还没准备。想起往前没成亲的时候,喻悦兰倒是张罗着给他寻过几个通房,意思是叫儿子泄泄火气,却皆被崔植筠严词拒绝。那时的崔植筠私以为自己,就是这样清心寡欲,襟怀坦白的人。 怎料,一朝破功。 崔植筠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遇上太史筝后,愈渐沉沦…… 这是种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但只要是对上太史筝的双眼,崔植筠的喉结就会发颤。目不转睛盯着榻上的妻,崔植筠愈想克制,就会发现自己愈发悸动。 他怎会成为这般轻浮的人?还是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崔植筠不敢细想。 他鬼使神差地回身,单手捧上了太史筝的脸。 崔植筠渐渐由此靠近,直至从床边爬到了太史筝身旁,而后,与之鼻尖相对,彼此空白的脑海,便只剩下对方那双含混的眼。 筝张口咬住眼前人递来的嘴唇,崔植筠温热的手不觉从寝衣边缘向上游走。 随之,自喉腔发出的娇弱闷响,惊得筝自己向后倒在了床上。崔植筠停下动作,半撑着身子,温柔地望向太史筝慌忙的脸,“小筝,你若是觉得不好,就算了……” 可心脏剧烈的跳动,将崔植筠的说话声瞬间掩盖。 筝垂着眼睛说不出话。 显然她是紧张,而非抗拒。 彼时,有人自院外走来,隔着门廊与之呼喊:“二少夫人,大少夫人叫我来问一声,您不是说今日到银剑居试做面食,怎的现在也没见人来?您这边是有什么事吗?” 崔植筠无言相望,筝闻言回过神,大呼了句:“遭了,怎么把这事忘了!” 都怪崔植筠太勾人,叫她一时头脑发了热。瞧筝顶着面红耳赤的脑袋,赶忙朝窗外人说:“没事没事,你回去叫大嫂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 “这就过去?”崔植筠发出疑问,他停顿的手还搁在筝的身上。 崔植筠感受到自己身下有团火在燃烧,便放肆捏了捏掌下之物道:“那我怎么办?” 筝猛然被崔植筠捏的胸前一痒,瞬间头皮发麻。可她这个挑起事端的人,此刻竟装作无辜,与之求饶道:“二郎,对不起,我是真的忘了,可答应了大嫂的事,我总不能食言。咱们这儿应该…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不若就下次,亦或是等我回来?” 筝说着一脸可怜地眨了眨眼,崔植筠还是第一次这么不情愿太史筝离开。 他说:“算了,你且去吧。” 可崔植筠嘴上虽这么说,但他动作却十分诚实,丝毫没想放人离开。 筝欲起身,又不敢乱动,她尴尬地垂眸瞧了瞧胸前的寝衣,含羞道:“我是要去了…只是二郎,在此之前,你能不能把先手拿出来。” 暧昧过后,冲动退散。 崔植筠冷静下来,便是一阵慌乱,他连忙拿开藏在太史筝寝衣之中发烫的掌心。只瞧臊红的脸,让崔植筠难以面对自己的浪荡。发紧的喉咙,使他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筝趁着间隙下了床,崔植筠便立刻翻身躲进,留有二人余温的被窝。 筝见状推了推他,“二郎,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不舒服? 崔植筠如此血气方刚的年纪,被这般打断,自是憋闷。岂能舒服? 可谁叫崔植筠能忍? 他摇摇头,“夫人去吧,今日有雨记得带伞。” 筝闻言站在床前会心一笑,往前在家只有老爹会这般关怀提醒,如今那个人倒变成崔植筠了。俯身在他躺着的侧脸上,浅浅亲了一口,筝只道:“那你等我回来。” 崔植筠不再说话。 他听着身后屋门开合,眼中光线由明到暗。下意识伸出那只触碰过太史筝的手掌,眉间惊讶不减,崔植筠回忆起那种感觉,是血气上涌的兴奋,甚至有种打破戒律的无耻。 冥冥之中,万千人海。 偏只有太史筝拥有这样的魔力,将他的情欲勾起。好似往前的君子正身,心无杂念。都成了一场空谈。 崔植筠不敢置信。 窗外阴雨连绵,当一纸油伞撑过庭院匆匆过去,崔植筠却再也按捺不住,于寂静后推门望着脚边扑来的小狗,开口念了声:“走吧措措,闲也无事。咱们还是去寻阿娘——” 小狗汪汪附和。 很久之后,崔植筠为措措戴上吴婶为它特意准备的蓑衣,一人一狗这才朝雅堂外走去。 - 路上撑伞缓行,汴京城冬日的风雨甚寒。 措措却欢喜地在水洼里踩来踩去。崔植筠实在怕它着凉,日后生病再叫太史筝担心。便欲俯身将其抱起。 谁知崔植筠刚弯下腰,对面小径便有人在瞧见他后,偷偷将雨伞合去丢进花丛,跟着便假模假式扶额挡雨,嗓音娇娇弱弱,还连连轻咳了几声道:“哎呀…汴京这雨怎么说下就下?今日出门好好簪的花,才刚换的新衣裳,若被打湿了可如何是好啊~” 邹霜桥今日故意撇下长姐出门,想要自己探路。 不成想,还叫她正巧碰见了崔植筠。邹霜桥只觉有如天助,瞧是老天爷都对她偏爱。 还不轻轻松松把眼前人拿下? 要知道,在畿县,想要求娶邹霜桥的人,都快排到县外的小河中间了。还有她这一道进京,汴京路上的风流才子瞧见她,哪个不是媚眼相抛?眼前人除了长得好看,能有什么不一样? 邹霜桥信心满满,却被冷雨浇头。 且看崔植筠在抱起措措后,径直从邹霜桥身边路过,没有一点想要停留搭话的动作。 邹霜桥诧异万分。 她想此人瞧见雨中湿身的小娘子,怎能无动于衷?他可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还是说崔植筠未曾看见自己? 邹霜桥那厚颜无耻的劲头,着实叫人佩服。她在与人擦肩后提裙追去,不经崔植筠同意,便强行站进了他的伞中娇嗔道:“筠哥哥,奴家出门忘记带伞,哥哥可否捎我一程?” 第77章 克星 邹霜桥这声筠哥哥叫的亲昵, 就好似此刻正是春日落雨,连绵不尽,下透了骨子里。 邹霜桥在伞下得意, 她抬手用帕子轻轻沾了沾被打湿的妆面, 眯眼笑待眼前人为她转过身来。邹霜桥自觉胜券在握,她敢肯定, 崔植筠眼下已是心里发痒,按奈不住, 回眸便会对自己嘘寒问暖。而后,她只需顺理成章与之于风雨中并肩徐行, 再瞅准时机那么柔柔弱弱向他身上一靠, 往他怀里一钻。 崔植筠岂不就得为她神魂颠倒? 正想地出神,邹霜桥却忽然觉得头顶似有雨水落下, 怎么回事?他这伞怎还漏水? 邹霜桥莫名抬了头。 她这才惊奇地发现崔植筠竟在转身面对起自己后, 故意退后两步,生生将她让出了伞外。哪知道, 邹霜桥还恰好站在伞檐边, 只瞧檐上的水比空中落下的雨更加急切, 无情地打湿了她娇媚的妆面。 邹霜桥握紧了手帕,恼羞却不敢成怒。 然崔植筠的冷漠并非平白无故, 大多是源自于昨晚自家媳妇的提醒, 他既已知晓邹家姐妹二人那都快写在脸上的目的,必是得想着法子少去招惹。 免得说多做多, 引人误会。尤其是引太史筝误会。 第81节 崔植筠看着眼前人,异常警惕。 邹霜桥举目去看, 那真是张比雨还冷的脸。想象中的嘘寒问暖没有也就罢了,可怎的连伞也不让打?那接下来的计划岂不全被打乱?邹霜桥面对起眼前人, 一时间有些无计可施。 她便委委屈屈唤了声:“筠哥哥,你是嫌弃奴家吗?还是说是奴家哪里得罪筠哥哥了?” 崔植筠却随手从陷落的草丛里,为她拎出了那把已被刮花的纸伞。 其实,崔植筠也不想这般,奈何邹霜桥步步相逼,崔植筠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怪也只能怪,邹霜桥力气太小,丢伞丢得太慌张,明眼人,只要不瞎一看就知道这快被打弯的草丛里有什么。 以及…… 今日这雨,从早起一直下到现在,哪是说下就下, 邹霜桥扯谎也不打打草稿。 崔植筠问她,“这是何物?” 邹霜桥竟面不改色地回复说:“哎呀,这儿怎么会有把伞啊?想必是谁遗落在这儿的吧,真可惜,这么好的雨伞,就这么破了…只是筠哥哥拿给我看是何意?筠哥哥总不至于叫我一个弱女子打着把破伞归去吧?可奴家觉得,像筠哥哥这样的温润郎君,若是瞧见我淋了雨,定也于心不忍的~” 淋湿了就回去擦干…… 崔植筠瞧着邹霜桥惺惺作态,就浑身难受。 他明白与这样的人说不通,索性就不去纠缠。崔植筠无言将自己的纸伞合去,随手立在邹霜桥脚边的树干上,跟着将穿戴着蓑衣的措措举过头顶,崔植筠就这样一个人疾步走进朦胧的烟雨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彼时,邹霜桥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那用狗遮雨的背影,惊恐万状。 十数年的自信被崔植筠打破,邹霜桥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她想不明白缘何眼前人宁愿淋雨,也不愿跟自己同乘伞下……难不成是自己魅力不够?可邹霜桥不知,此生能与崔植筠一同撑伞的人,早就出现在了太学的门口,那汴京金秋的第一场雨中。 - 银剑居外,崔植筠举着措措一路走来,除却眉宇之间,皆被雨水打湿。 而措措那懵懵的脑袋就一直紧紧贴在他的手背。 几步进到院中,崔植简与仓夷正在搭好的雨棚下生火。 夫妻俩一瞧见崔植筠顶着个穿蓑衣的小狗而来,双双笑出了声:“我说二郎,你这是什么打扮?屋中无伞就到我屋来借,何故要到用狗遮雨的地步?” 崔植简说罢大笑个没完。 崔植筠没作搭理,转眸扫过四周,没瞧见媳妇的身影。崔植筠刚想开口问,就瞧见太史筝被大哥洪亮的笑声吸引,从小屋里探出头来,“大哥,在屋里都能听见你们的笑声,你俩笑什么呢?” 崔植筠抬眼望去,下意识唤了声:“夫人。” “二郎?你怎么在这儿?”筝惊讶地从屋里出来,来到崔植筠面前定睛一看,“呀,这怎么都淋湿了——” 崔植筠微微一笑,想眼前人还是关心自己的。 他只道:“无妨。” 筝却慌忙接过他头顶的措措,抱在怀中心疼起来,一个眼神也没给那个历经险阻,远道而来的崔植筠。筝解开措措的蓑衣,贴了贴小狗的脑袋,“爹爹怎么能用你遮雨呢?若是感了风寒可怎么办?娘带你去烤烤火。” 崔植筠的笑容凝滞在嘴角。 原是他自作多情。 可筝没多在意,抬眸看向棚外的人,带着疑惑相问:“崔二郎,你今日是怎的?怎么不打个伞呢?我记得咱屋还有两把我从家带来的绿油伞啊?” 崔植筠见状欲言又止。 他才打算抬脚去到太史筝身边与之细说。身后的雕花门下,便传来那阵越听越叫人脊背发凉的软语,崔植筠故意将纸伞留了下,就是以免邹霜桥再找借口追上来。 不成想,这人竟还是能厚颜无耻追到了这儿。 崔植筠错愕着回眸。 且瞧邹霜桥弱不禁风撑着油伞,来到了崔植筠身边,于太史筝面前无所顾忌道:“筠哥哥,奴家思来想去还是不行。你怜惜奴家,将伞给了奴家,奴家很感激。只是你若因为奴家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奴家这心里是会过意不去的,不过筠哥哥也不必担心,若是你真的病了,奴家会尽心照顾你的——” 邹霜桥不瞎,按理说她应是能瞧见这院中雨棚下坐着的人。 可她偏装作旁若无人。 筠哥哥?崔植简与仓夷两口子扔了烧火棍,忍不住嫌弃地咦了一声。而筝的脸色在渐渐下沉,她虽知道崔植筠是怎样的人,但还是会对邹霜桥的到来,感到不悦。 再加之崔植筠的油伞出现在她的手中,筝心里就莫名生出一股怒火。 可她却沉默着不说。 崔植筠从始至终都未去关注过邹霜桥,他的眼神分毫不离太史筝,生怕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邹霜桥选择在恰好的时机回过眸,假装不经意地开口说:“哎?二少夫人您也在这儿?奴家只顾着来寻筠哥哥竟没瞧见,真是失礼失礼。还望二少夫人莫要怪罪~” 可崔植筠却将邹霜桥无视。 他在邹霜桥的话语间,漠然离开她身旁,来到太史筝面前握起筝的手掌,温柔说道:“小筝,你瞧我身上都湿了,陪我去屋子里找块干净的巾帕擦擦好吗?” “哦对,筝,你快带二郎进去擦擦。不行的话,你大哥新做的衣裳在那屋的柜子上刚洗干净,你就先帮换了去,省得着凉。旧的搁在这儿,等天好了,我再洗好给你们送回去。”仓夷好心接腔,崔植简闻言却一脸地不乐意,“啥?媳妇,我的新衣裳,凭啥叫他先穿?他穿过了,那还叫新衣裳吗?老二衣裳湿了,烤烤不就好?他个大男人,哪有那么金贵!” 崔植简斤斤计较。 “就你多事。”仓夷抿抿嘴,抬脚踹了他一下。崔植简猛地被媳妇这么一瞪,是有苦也不敢再去抱怨。他想旧衣服就旧衣服吧……总比得罪了媳妇,以后没衣裳穿强。 “多谢嫂嫂。”筝起了身,由着崔植筠拽走她。 措措也欢快地跟去。 人家三口就这么恩恩爱爱进了屋,邹霜桥竟还在棚外诶了一声。 崔植简回头瞧见眼前这不识趣的人,随口问了句:“那个——你谁啊?”但闻崔植简声音严肃,邹霜桥垂眸时被他一脸横相所惊,半晌不敢出声作答。 “大郎,不得无礼。”仓夷见状训起崔植简,待她转眸又问:“我今早去泠雨轩伺候早饭的时候,听长辈们说了。想必小娘子,就是植松媳妇的家妹吧?” 邹霜桥缓过神来,恢复如常的娇媚,盈盈一拜道:“您二位就是大郎君和大少夫人吧?奴家是二房二媳妇邹霜桐的亲妹妹邹霜桥。霜桥见过大郎君,大少夫人,给二位请安。” 仓夷虽对面前人不甚喜欢,但多少还是该顾忌点二房的面子,她便客套道:“既然邹家小妹来都来了,瞧着你身上也湿了些,就烤火暖和暖和再走吧。” 邹霜桥倒不客气,一见有人邀她留下,立刻点头装乖,“大少夫人心真善,霜桥谢过大少夫人。” 仓夷没再说话。 邹霜桥随之合伞走进雨棚,站在燃起的火炉旁,偷偷摸摸地向内张望。崔植简一抬眸,瞧见她那个样,便随手拿起身边的小凳,重重搁去了一旁,有意提醒道:“行了,别看了,坐那去吧。” 邹霜桥是真怕眼前这五大三粗的男人。 她下意识看了眼仓夷,她是真不知她是怎么受得了他的。这样的人,反正她是看不上。 可心里再念叨。 邹霜桥却还是在崔植简的威严下,缩着脖子点点头,老老实实坐在了夫妻俩不远处的对面。举目不经意对上崔植简的眼睛,邹霜桥还是头一遭发现,自己这么害怕与男人对视。 她便草草收回视线。 这时间,三人静坐雨中,周遭都是落雨声。崔植简不知为何是转头看看仓夷,又回眸瞧瞧邹霜桥。他好似有话要说,却几次摇头作罢,仓夷忍不住问:“大郎,我瞧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崔植简看着仓夷半晌没有说话,仓夷还能不了解他。 她只道:“有话直说。” 崔植筠得到允许,张口便问:“植松小姨,你那舌头是……” “生出来就抻不直吗?” “……” 此话一出, 邹霜桥陷入沉默,仓夷扶额憋笑。 崔植简却是一脸茫然,望着自己媳妇的脸。他实在不明,她们为何是这个反应…… 第78章 撵人 银剑居的主屋被仓夷收拾的整洁明亮。 太史筝在进门的瞬间便松开了崔植筠的掌心, 崔植筠愣然立在门边望着眼前那跟自己怄气的背影,总算知道先生从前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何意思。 崔植筠沉默着坐在案前,想要瞧瞧他若是不解释说明, 太史筝该做何反应? 筝那头举步走向盆架, 取来干净的巾帕,转头就似甩弄飞饼般将帕子丢去了崔植筠脸上。崔植筠被飞来的巾帕, 弄得身子一怔。 他想过太史筝千万种对待自己的方式,却独独不曾撩到会是这般。 崔植筠蒙着头, 想他娶的媳妇还真会出其不意。 二十年,他做了这矜贵舍人二十年。不说众星捧月, 亦是宠爱有加。生平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般对他。 只是谁知不等崔植筠将巾帕拿起, 筝便故作娇嗔上前,又将巾帕揭去道:“呀, 筠哥哥, 巾帕怎么自己飞到你脸上?奴家不是有意,奴家只是急着为筠哥哥擦脸, 一不小心就……筠哥哥不会怪奴家吧~” “……” 崔植筠默而无言, 他瞧太史筝就是成心。 筝看崔植筠不说话, 便乘胜追击,用自己那纤长的指尖, 轻轻点了点眼前人的胸膛, “怎么了?筠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是不是不喜欢奴家?若是不喜欢的话,那就换个人来伺候你?” 听着自家媳妇说话阴阳怪气, 崔植筠不恼反笑。 可不知为何? 他方才明明听了邹霜桥叫了半天的筠哥哥,只觉抓耳挠腮, 浑身难受。可偏到了太史筝这儿,他竟又觉得欢喜亲切, 生不出半分的厌。但凡太史筝唤上一句,崔植筠的心就跟着颤一分。 思来想去,崔植筠这才发觉, 原不是这声筠哥哥不好听,是喊的人不对味…… 筝眼睁睁看着眼前人在她话音落后,隐隐发笑,便立刻气得原形毕露。她指着崔植筠骂道:“好哇,崔植筠,你竟然在笑!几声筠哥哥就把你给勾住了?你们男人还真是软骨头。” 筝其实压根不相信崔植筠会跟邹霜桥能有些什么,不过就是路上碰见,借了把伞而已。 可谁叫这事正赶上,邹霜桥瞧着也不怀好意。 筝偏要趁机耍耍性子。 她就是要看看,崔植筠瞧自己惹她生了气,会不会愿意拉下脸来哄哄自己? 只是,小两口的相互试探,在小狗看来真是奇怪,措措昂着脑袋在主人身边转来转去也看不明白。最后索性寻到铺着地衣的床边,乖乖趴在上面,耷拉着耳朵不动也不叫。 “夫人知道某在笑什么?” 崔植筠不骄不躁地伸手揽起了太史筝的腰。 第82节 如今他倒还真是接受,他们乃动手动脚,合规合矩真夫妻的事实了。 筝垂眸瞧着眼前人,故意挣扎着扭了扭,却怎么也脱不开崔植筠的钳制。筝无奈,挣不脱就挣不脱吧,她也不损失什么。随手将巾帕展开,裹上了崔植筠有些湿漉的脑袋。 筝揉了揉他的头,没好气地回复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崔二郎,你爱笑什么笑什么,就是晚上不要和我在一张床上笑,麻烦你笑的时候离我远点。千万别吵到我。” 太史筝嘴上虽这么嗔怪,可手上为崔植筠擦水的动作一点也没停。 崔植筠不傻,他感受的出,眼前人对自己的关爱。抬眸望着太史筝气呼呼的小脸,崔植筠有一瞬间的突发奇想,他想放纵一回,试试与人撒娇是何种滋味?便悄然将头埋进了太史筝的腹前。 腹前突然顶着颗温热的脑袋,筝惊讶地停了下来。 她搁着巾帕摸了摸崔植筠细长的后颈,顿时变得柔软,那拈酸的势头也渐渐消散。 其实有时,人很简单。 简单到一个亲密的肢体接触,就能化解所有不满。 只是……能做到这样却又很难。 崔植筠靠在太史筝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他沉默着什么话也不想再说。 往前的人生,崔植筠从没与任何人撒过娇,更不会跟喻悦兰或是崔寓表达自己的情绪,甚至是不满。他与他们之间,除去恭顺,就只剩下了责任。可自认识太史筝起,崔植筠就好似遇见了另一种人生,那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活法。灿烂,自由,且充满希望。 筝却搞不懂崔植筠此番为何故? 她只问:“崔二郎,让你在雅堂等我,你怎么又领着措措跑到这儿?” “想来便来了…”崔植筠回的简单干脆。 筝想笑,却还是在开口时轻轻捧起崔植筠的脑袋,故作嫌弃道:“行了行了,我们博士郎有自己的主意,想怎样就怎样吧。只是你这样我还怎么给你擦干?快坐好。别叫大哥他们久等。” 哪知,仓夷恰好推门而来,她是怕这小两口找不到崔植简那新做的衣裳,便想进来看看。 不曾想,正好碰上俩人在屋里搂搂抱抱。 仓夷有些尴尬,赶忙遮掩两下,“二郎,筝。不,不好意思,我习惯了,忘记敲门了。”她说着刚想关门退出屋去,措措却被声音引着起身,朝屋门摇头晃脑跑来。 这可吓得怕狗的仓夷大惊失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朝屋外求救:“狗,狗。大郎,它动了,它动了。它可没牵绳!!” 崔植简被媳妇这动静唤着起身来看,却压根没去管地上的小狗,直冲着屋里搂抱的夫妻俩大喝道:“嗬,这样是干得快吗?媳妇,咱俩下次也试试——” 仓夷被措措吓得挂在了崔植简身上,哪里还有功夫回他。 而小两口呢? 却像是偷摸被发现了般,无地自容。 且看情急之下,筝一把推开崔植筠,顺手就将巾帕再次朝他狠狠甩去。下一刻,巾帕从崔植筠脸上滑落,筝便大呼:“崔二郎。给,给你——拿着帕子自己好好擦擦,我先出去了!” 筝羞着小脸出逃。 崔植筠垂手相望,不是说是真夫妻?怎么翻脸来得这么快? - 措措认人,有了娘就不要爹。 小狗一路撵着太史筝脚后跟出门,眼中再也没了旁的动静。可仓夷还是怕的要命,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不过崔植简这傻货没有脑子,却是有把子力气,瞧他单手搂着仓夷的腰,便将人双脚离了地。 仓夷松了口气。 可崔植简抱着仓夷没急着离开,他专门往搁新衣裳的地方望了望,待到瞧见自己的新衣裳安然摆在原处。崔植简才总算放下心来,朝屋内起身擦干的崔植筠说:“行了老二,少淋两下雨不打紧。快出来烤烤火。别一直在屋里呆着!” 崔植筠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颔首示意,并未多言。 只是三人还未归去,雨棚那边便传来邹霜桥娇弱的惊呼,以及措措的狂吠。大嫂夫妻俩最先循声回眸看,只瞧措措抢在太史筝之前进了雨棚,在邹霜桥身边闻了闻后,便开始对着邹霜桥汪汪直叫。 邹霜桥吓得起身驱赶,“小畜生,叫什么叫!走开,走开。” 筝疾步走去,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扑了面,她赶忙呼喊起措措,“措措过来——” 可小狗的嗅觉异常敏感。 措措被这浓烈的香味,惹得焦躁不安。根本不听筝的命令。 筝见状疾步上前抱起措措,以防它冲向邹霜桥,也怕邹霜桥慌乱之下伤了措措。待到将小狗安抚入怀,筝教育起措措来,“措措,不可以这样。这样不礼貌。” “就像别人叫你小畜生,你也要学她一样不礼貌吗?” 筝故意说给邹霜桥听。可等转眸瞧见受到惊吓的邹霜桥,还是该致歉致歉,“邹娘子,真的不好意思,小狗认生。吓着你了。我跟你赔个不是,可有哪里受伤?” “你个——” 如此一闹,邹霜桥好似站去了道德的制高点,她刚想张口责备,就瞧见崔植筠闻讯敢来。 于是乎,邹霜桥立刻换了副可怜相,左右抽出手帕抹泪道:“二少夫人,您就算是不喜欢我,怪罪我接了筠哥哥赠我的油伞,也不必这般放狗来赶我,我好歹也是老太太邀请过来的客啊……” 筝瞪着眼睛,不明所以。这人怎么还能混淆是非呢? 说话间,崔植筠来到雨棚下,邹霜桥愈发来劲。 瞧她捏着手帕躲去崔植筠身边,怯怯地朝太史筝望,“筠哥哥,您可算来了。奴家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二少夫人,二少夫人竟叫这小畜生来追赶奴家。瞧这小畜生个头不大,却实在凶狠,真是吓死奴家了。不过筠哥哥……您也莫要去责怪二少夫人,想来应是奴家不好,叫二少夫人不顺心了。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 天爷,怎么好话坏话都让她说了—— 筝当是闻所未闻。 可筝并不想多做解释,她知道跟这种人说不了道理,不过她倒是想先探探崔植筠的反应。 至于其他都不重要。 仓夷那边赶忙拍了拍崔植简示意过去瞧瞧,却被崔植简摇头拒绝。 他瞧着,他俩还是不要参与这事为好。 再将目光投去雨棚下,只瞧崔植筠在邹霜桥话音落后无动于衷,他一直将坚实的背挡在太史筝面前,将她与危机隔绝起来。筝呆就呆望着崔植筠的背影,听他厉声说…… “邹家娘子可知,你一口一句的小畜生,是某送给内子的礼物?” “我们一直将它视作孩子般疼爱。” “那既是如此,常言子不教,父之过。那便由某替措措向你致歉。至于,你说内子故意为之,恕某难以相信。她是什么样的人,某再清楚不过。” “以及,某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直,但事情到了这儿某又不得不说。今日从一开始,在路上碰了面,某就未曾想过要与邹家娘子搭话,可既然娘子淋了雨,某将伞借给你也无妨。可偏娘子竟又一路追到了这儿……” “某知你是老太太请来的客人,可倘若邹家娘子此行的目的不止是做客,那某就请邹家娘子不必费心。但若是说错,邹家娘子就怪某自作多情,多有冒犯。” “想来邹家娘子若是无事的话,趁着雨势渐弱,就请离开吧——” 第79章 水塘 “筠哥哥——你们欺负人!” 邹霜桥听了崔植筠的话气得直跺脚, 她从不相信世间能有这样的男人。可望着崔植筠那张决绝的脸,邹霜桥竟生出几分欢喜,别瞧崔植筠看不上她, 但她却愈发欣赏这样的郎君了。 转眸见自己的娇柔, 引不起眼前人的怜悯,邹霜桥便换了副嘴脸。她说:“筠哥哥这般对待客人, 就不怕我去跟老太太告状?到时候受责罚的,恐就是二少夫人了。” 邹霜桥还真把自己当盘菜, 她以为这么说,他们就会怕了? 此番若真是闹到老太太那, 老太太难不成还会为个想来巴结伯府做妾的女人, 去得罪老国舅? 老太太是老了,又不是傻了。 这连头脑简单, 四肢发达的崔植简, 都明白的道理,邹霜桥竟还好意思拿出来威胁。真是好笑。可崔植筠自觉有保护太史筝的能力, 才会如此处之泰然。 他欲开口反驳。 身后崔植简那直性子领着仓夷几步到了棚下, 瞧他随手将邹霜桥来时搁在一旁的雨伞, 塞进她怀里,便抢在崔植筠之前出言挤兑道:“植松小姨, 我瞧你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老二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 你听不明白?行了行了,要告状你也得先离了这儿往福寿阁去, 瞧着你得快点了,中午老太太要小憩。你可别不赶巧。” 邹霜桥的情绪被打断, 一脸茫然站着。 她疑惑这伯府的人怎都不按常理出牌?到底是他们有问题,还是自己有问题……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啊? 崔植简瞧眼前人没反应, 立刻瞪了眼,“愣着作甚,去啊——” 邹霜桥猛然回过神,被崔植简那横眉怒目的样子给震住。她是二话没说转身朝着院门的防线慌忙奔逃。 崔植简望着邹霜桥消失的背影,总算是松了口气,开始自说自话起来,“这姑奶奶可算走了…我一听她张口说话就难受。怪我还以为她那舌头真有什么问题,你们说她说话怎么这个劲?她自己就不难受吗?” 跟着察觉身后无人附和,崔植简僵着脖子转过头。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直到瞧见身后那一个个大为震惊的表情,崔植简不禁自我怀疑,他不问别人,只问仓夷:“媳妇,你们这都是怎的?怎么全都不说话?难不成…是我又多嘴了?还是说,我理解错老二的意思了?” 仓夷摇摇头,她没觉得大郎有错。 她只是觉得他自从被太史筝“点化”后,有点太不一样了…… 可筝却抱着措措,欲出又止,“大哥,您没理解错二郎的意思。只是有没有可能……那油伞是我们家的。” 此话一出,鸦默雀静。 “……” 崔植简陷入沉思,他悄悄转了身。 崔植简开口刚说了句:“那为兄去给你们追回来。”就被仓夷一把给拽了回来。 这会儿仓夷也顾不上怕狗,她扯着崔植简的衣袖劝道:“崔大郎,算了吧。你别再给人家吓着。咱屋里有伞,回头给筝他们添上一把就好。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叫人帮着支灶台,瞧着屋里的面也该发好了,我要与筝开始忙活了。” 媳妇发话,崔植简便停了准备疾行的脚步,轻轻应了声:“好嘞。” 筝却赶忙接话说:“嫂嫂,没事的。我只是随口一说,一把伞而已,无妨的。若是不够,我到时候再回我家拿。” 仓夷笑着摆摆手,她道:“屋里就有现成的,何故再回家那么麻烦?你别担心我们不够,若是真不够了,到时候大郎上值就叫他淋着去——谁叫他没心没肺地手快。” “啊?”崔植简蹙了眉,“我又不是故意…” 这可真是亲媳妇! 仓夷没作搭理,她转头松开崔植简,来到筝面前关心道:“筝,我问你这邹家娘子,这时候被老太太请来……该不会真是为了上回那事来的?还有…她姐俩不会是相中二郎了吧?” 仓夷难得主动打听。 可仓夷却不是好事,她不过是关心小两口罢了。 哪知,崔植简这货在旁隐约偷听见几句,开口就问:“上回的事?什么事?” “就是快雪宴,三姑奶奶不是提了纳妾的事?”仓夷转眸回了她家那憨憨的夫,崔植简点头说记得有这么回事,仓夷便又言,“所以,邹家娘子瞧着便是为这事来的,她大抵是看上……” 第83节 仓夷话说一半。 崔植简却异想天开地打断了她的话,“看上?看上谁?她不会看上我吧——” “……” 崔植筠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 他总算知道崔植简这么多年为什么总也不受父亲待见,有时候瞧大哥确实叫人着急。 崔植筠默然牵起太史筝的手,朝火炉边添柴而去。 彼时,只剩下仓夷站在崔植简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用着依旧温柔的语气,与之相告道:“大郎,你还是把心放肚子里。这辈子能看上你的,也只有我了。” - 小花园里,邹霜桥抱着油伞羞愤走在水塘边。她在停顿后,垂眸望向水塘里倒影出的娇媚面庞,委屈骂道:“该死的崔家二郎,竟然瞧不上我,他家那个哪能及我一半?我瞧他真是瞎了眼!” 邹霜桥孤芳自赏。 说着起了急,抬脚便往旁边的树上踹。 可口上无德,是要倒霉的。 只瞧雨后的水塘边泥土湿润,邹霜桥动作太大,一个步子没站稳,脚底打滑重重摔在了地上。她哎呦了声:“今天怎么这么倒霉!都是叫他们害的,我跟他们没完——” 邹霜桥的动静震天。 惹得远处正在小道上路过的崔植筹愣了一下,转头跟身边的崔植林说:“堂哥哥,是打雷了吗!?” 崔植林这会儿被他这堂弟死拽着衣裳前行,就没差给他的袖子拽了去。所以,他也只顾搂着自己的衣裳,根本没空去管什么响动,“我说筹儿,我这刚下值二话没说就被你拽到这儿,你倒是先告诉堂哥我,堂弟媳妇到底是哪的毛病。也好叫堂哥有个准备。还有你快把手放开,再这么拽下去,堂哥明日上值可怎么办?” 崔植筹闻言没有丝毫要放手的意思,他只急着往前走,“堂哥哥,明月今儿一会说看见我恶心想吐,一会儿说看见我头疼。哎呀,我也不知她到底是哪出了问题。您还是快些跟我走吧。” “堂哥哥的医术高明,您一看肯定就知道明月这是哪的毛病——” “啊,啊?” 崔植林听了这话约摸着怎么都不对劲…… 可既然堂弟有求,都是自家人,他随着去看看也无妨。 只是等二人路过那熟悉的水塘边,邹霜桥蹲坐在地上楚楚可怜的身影,不由得吸引了崔植林的注意。他没打招呼,抬脚就要上前查看,却被崔植筹一把拽住质问:“唉,堂哥哥要往哪去?” 崔植林指了指水塘那边,“筹儿你瞧,那边地上好像有人摔了。咱们过去看看。” 崔植筹闻言朝那边望了望,可他似乎觉得自家的事,更紧急些,“堂哥哥,莫管莫管。弟弟这边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还能管那么多?还是我家明月要紧,咱们府里使人多,一会儿就会有人去问她的。你瞧她不还能动吗?没事的,堂哥哥莫要操心,您就速速随我到银杏阁去!” 可崔植林是个心软的。 他能在金明池边搭救素味平生的县主,便也不会碰上有人摔跤而见死不救。且瞧崔植林一把甩开崔植筹的手臂,边向前边好声道:“筹儿,弟媳那边耽误不了事。这头我就去看看,去看看。” 崔植筹知道他这堂哥心善,自己虽是心急,却还是妥协了句:“那好,只看一眼——” 崔植林闻言摆摆手,表示知晓。 - 水塘边,邹霜桥生着闷气还未起身,却听见有个温和的声音朝她问:“娘子是摔倒了吗?可有事?需要扶你起来吗?” 邹霜桥没抬头。 她心下正烦,不想跟任何人搭话,便没好气地说:“用不着……” 谁知,这边正说着,崔植筹便从远处走来,大喊道:“堂哥哥,不是说好就看一眼!看够了吗?” “她是不是没事,咱们走吧。” 堂哥哥? 邹霜桥的小算盘开始嗒嗒作响。 这听上去不是个使人,那这人是……蓦然抬眸,崔植林那张清秀的脸落进眼中。邹霜桥惊讶之余,那态度说变就变,只闻她朱唇微动,委屈巴巴地唤了声:“林哥哥,奴家有事~” 崔植林看着邹霜桥,下意识叹了句:“邹家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崔植筹一头雾水看着岸边的人,心急如焚。 不是,这俩认识?怎么还聊上了! 邹霜桥却乘胜追击,轻轻撩了撩裙边,带着哭腔跟崔植林诉苦道:“林哥哥,奴家适才在这儿正走着,不知是不是雨天太滑,就在这儿摔了一跤。等奴家再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了。今日还好是碰见林哥哥,不然奴家真不知该怎么办……林哥哥,真是奴家的救星。” 崔植林一听这话,瞬间心软,甚是相信眼前人,“原是如此,那邹家妹妹别动。叫我来给你瞧瞧,若伤及筋骨,可不是太好。” 崔植林说着伸手就要去查看邹霜桥的伤势。 崔植筹一看这还得了,若是现在堂哥给她看了,得忙活到什么时候?自家媳妇怎么办?凡是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他便拦住了崔植林,“堂哥哥,不是说好要去给明月看吗?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我刚才分明看见她动了,怎么一到这儿就变成动不了了?她这不说谎吗!不行,堂哥哥,你快跟我走。” 崔植筹执拗, 他又拽起了崔植林。 邹霜桥见状以退为进,装起善解人意,“啊?林哥哥,您还有要事?那您千万莫要因为奴家耽搁。这位郎君说得对,奴家无事,奴家是骗您的。您瞧,奴家还能动呢…” “林哥哥,不必为我操心……” “哈!堂哥哥听见了吧,她自己说的能动。” 可崔植筹哪里斗得过邹霜桥? 只瞧说话间,邹霜桥假意撑地起身,却又哎呦一声装作疼痛无力朝地面摔去。就是这一摔,邹霜桥摔得崔植林于心不忍,他竟转头呵斥崔植筹了句:“筹儿,你看邹家妹妹人都这样了!你怎能如此冷眼旁观,甚至污蔑别人说谎——大伯平日教你的仁义道德,你都学到了哪儿去?” 第80章 拆穿 “我冷眼旁观?这错处怎么能都归结到我身上呢?” “堂哥哥, 明明是你偏听偏信!耳根子太软。弟弟瞧得真切,就是她在撒谎!堂哥哥,怎么就看不明白?您往泥地上瞧瞧, 这上头的印迹, 分明就是在原地摔了一下。她又不是瓷土捏的,不能摔一下就碎了吧?” “弟弟跟您打赌, 这邹家妹妹肯定没事。” 崔植筹气不过,有理有据地反驳。 崔植林其实理亏, 却拂袖一叹,“你——我不与你争辩。邹家妹妹, 我还是先给你诊治。” 邹霜桥依旧那边哼哼唧唧, 与之拉扯来去。且瞧她说着又故意掩了掩自己的裙边,将身子向后缩了缩, “林哥哥, 您真的不必为了奴家跟这郎君闹得不愉快,您快去忙您的。这位郎君说得对, 奴家哪有那么金贵……” “兴许我休息一下便好。” “那怎么行?筋骨损伤可不是歇一歇便能好的, 筹儿懂什么, 若是耽搁医治,可是会落下病根的。邹家妹妹莫要与个孩子计较。”崔植林救人心切, 伸手便去查看邹霜桥“受伤”的脚腕。 小孩子?崔植筹嘁了一声。 他觉得堂哥糊涂, 谁是小孩子还不一定呢! 邹霜桥顺势却拽住了崔植林的袖子,惊恐道:“落下病根?林哥哥, 求您救救奴家,奴家怕。奴家不想落下病根——” “邹家妹妹, 你放松。你这样我没办法给你诊治…” 崔植林是悬壶济世,医者仁心, 可防不住别人不怀好意。他被眼前人这么一拽着实有些尴尬。 邹霜桥倒见好就收,轻轻松去崔植林的衣袖。 崔植林转眸将手搁去邹霜桥的脚踝处,可他压根没用力,邹霜桥便哀嚎起来。 她道:“哎呀,林哥哥……疼。” 崔植林见状不敢轻举妄动。他想这邹家妹妹摔得怕是不轻,轻轻碰着就觉得痛,很有可能是折骨之症。可隔着裙衫,怎能看得出关节是否移位?不瞧见患处,又该如何判定伤情? 崔植林瞧着周遭泥泞的环境,以及面前疼痛难捱的人,一时犯了难。 可崔植筹却在旁眼瞧着堂哥是铁了心,要给这什么邹家妹妹看病,生气地把嘴一撇,心道既然已经耽搁了自家的事,那他陪眼前人玩玩也无妨。他倒要瞧瞧邹家妹妹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筹儿,你去叫人先拿些木条来,等到把邹家妹妹伤到的腿固定好,咱们给她移去个干净处再行医治……”崔植林那边转过头吩咐起崔植筹,却发现崔植筹竟独自一人跑去苍云亭旁的草丛边,俯身寻找着什么。 崔植林无奈摇摇头。 他只觉崔植筹当是少年心思,贪玩靠不住。 再回头望向邹霜桥,崔植林开了口:“邹家妹妹,你忍忍,我去去就回。” 邹霜桥含泪点点头。 崔植林不顾身侧的雨水泥泞官靴,起身离去,却忽闻崔植筹从远处归来呼喊了句:“堂哥哥,你叫我——” 崔植林抬头看,崔植筹几步近前,一脸的不自然。 他问:“筹儿,你去那边作甚?” “我没做什么。”崔植筹摇头否认,崔植林不信,“没做什么?那你为什么将手背着?筹儿,你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你说你,如今都是要做爹的人,怎能还如此孩子心性?快将手里东西拿出来,随为兄去寻人。” 崔植筹神神秘秘就是不愿撒手。 这可惹得崔植林极为不满,他似乎是觉得自己作为崔植筹的兄长,有教他做事的责任,便抬手去扒拉崔植筹背后的掌心。哪知,崔植筹也不示弱,他赶忙将手掌离开背后,一个劲地左右闪躲。 “把东西给我。”崔植林呵斥。 崔植筹不服,“不给。” 兄弟二人僵持不下,开始在邹霜桥面前抢夺起来。只是,抢着抢着,崔植筹忽觉掌心一滑,手里攥着的那几条还沾染着雨后泥土芬芳的地龙,不受控地冲邹霜桥的头顶抛洒而去。 短短三秒,一声尖叫划破天际。 兄弟二人双双僵在原地。 待崔植林回眸望,地龙已从邹霜桥的肩头滑落,留下了长长的水渍。而邹霜桥本人也若治愈般,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崔植筹瞪大双眼,他并不是故意为之,他还没坏到那个份上。 崔植筹本意不过是想装作不经意地将地龙,撒在邹霜桥脚边,然后再大声呼叫以作提醒,逼得邹霜桥自己起身。没想到,被崔植林发现,居然弄巧成拙,将事情闹成了这样。 只是无论怎样,结局都是一般。 瞧着邹霜桥一脸的惊讶与狼狈。崔植筹忍不住大笑,“堂哥哥,你快看,我就说她根本没事!” “邹家妹妹,你的脚……”崔植林这才似有几分醒悟。 此番若搁别人被当场拆穿,定是无地自容。 可邹霜桥岂非等闲?她心中虽急虽恼,却仅仅是暗自将帕子一捏,便转眸楚楚望向崔植林,轻轻唤了声:“林哥哥,奴家怕……”就飘忽忽往崔植林怀里一靠,装晕过去。 这招用的恰到好处, 最适合崔植林这种愚昧的糊涂蛋。 邹霜桥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今日本想用在崔植筠身上的那一套,竟用在了崔植林身上。 第84节 邹霜桥自觉不亏背着长姐出门一趟。 这回就是捞不到爵爷的嫡子,攀上个二房长子,不用回家嫁人不说,将来说不定还能压长姐一头。她其实早就羡慕,自家长姐能攀上伯府舍人,做名正言顺的少夫人。 可邹霜桥目光短浅,只顾着眼前的利益,全然忘了崔植林这屋的女主人是谁…… “邹家妹妹,邹家妹妹——”崔植林那边慌忙之下,去摸了邹霜桥的脉搏,竟无甚异样。可他宁愿相信是自己医术不精,也不肯相信邹霜桥这是装的。 这可惹得崔植筹一脸不爽。 装,真能装! 瞧着地龙还是拿少了……只是这人到底想干嘛? 崔植筹搞不懂邹霜桥的意图,只觉得她的种种行为,叫人生厌。忽然间灵光一动,崔植筹抬起手就要去掐邹霜桥的人中,却猛地被崔植林拦下,“筹儿,你还要作甚!” “堂哥哥,她不是昏过去了?我掐人中救急啊——”崔植筹坚持不懈。 崔植林竟莫名发怒,“够了,你还嫌添的乱不够吗?”说话间,崔植林头脑一热将邹霜桥横抱而起,回头对崔植筹命令道:“这儿离你的银杏阁近,拿上东西跟我走。” 望着崔植林远去的背影,崔植筹陷入沉默…… 信她,抱她,就罢了…带她回银杏阁? 堂哥哥,你没事吧—— - 一路心情忐忑跟着崔植林回到银杏阁,崔植筹是生怕自己好心请医不成,惹来一堆麻烦,最后惹得宋老六不高兴,再被其责骂。可一切似乎都是崔植筹多虑,他还是不够了解宋明月。 但瞧,崔植林抱着邹霜桥进院时,宋明月正百无聊赖地靠在廊下捂着肚子发呆。 自怀孕之后,她那妾母陶凤琴,就明令禁止她出门乱跑。甚至,还特意给院里派了个老嬷,专门看着她。这可叫整日就爱上蹿下跳的宋明月,憋闷坏了。 所以,当遇见院中场景,宋明月那两双眼睛都快看直了。 怎还会责怪崔植筹? 起身走下院中,宋明月好奇相问:“植林堂哥,您这是什么情况?老三呢——” 宋明月说着向外望,崔植林却急切应道:“植筹媳妇,先别说那么多,这邹家妹妹方才在水塘边昏倒,我正好要到你这银杏阁,便冒昧将人带来。不知可否借屋里的坐榻一用,叫我先将人放下。” 邹家妹妹? 邹霜桐的妹妹? 宋明月犯起嘀咕,转眸追问,她八卦的心呼之欲出,“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昏倒呢?” 崔植林面上看着很急,却还是回了句:“还不都叫你家老三给害的。” “老三害的!?这货怎么一出去就给我惹事。胡嬷嬷,快引着植林堂哥进去——”宋明月心下暗喜,随手吩咐人就将崔植林引了进去。回头撞见蹑手蹑脚进门的崔植筹,宋明月憋笑唤了声:“崔老三,往哪去?” “我回家……”崔植筹赔笑。 他试探着朝宋明月身边靠近,完全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谁料,宋明月竟伸手拉着他的手臂,偷偷笑起,“老三,他们这是个什么情况?这邹家妹妹可是邹霜桐的妹妹?她好端端的怎么跟县马搭在一起了?还有她为何是被你吓晕的?快与我说说。” 崔植筹见宋明月这个样,瞬间松了口气。 他仔细扫视左右,张口跟自家媳妇,将适才的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复述了遍。 宋明月便在听闻后,抚掌大笑,“崔老三,真有你的——你别说她这姐俩,还真不愧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我瞧这邹家妹妹,八成是看上县马了!有趣,有趣,如此县主那还不得气炸……” 崔植筹被宋明月吓得,一把捂去了她那得意忘形,合不拢的大嘴。 宋明月赶忙收敛几分,崔植筹又低声疑问道:“瞧上堂哥哥?不…不能吧……她怎么敢的。” 宋明月压低声音回:“怎么不能?人都靠上了,抱着了。就这你都看不出来?她这是在利用自己的柔弱,来吸引一个男人的怜爱。啧啧,总之像你这种一心拿地龙证明她假摔的男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跟你说了也白说,这时候要是二嫂在就好了,她定与我一般好奇。” 宋明月这时候都在想着太史筝,可殊不知邹霜桥早起已在银剑居那头表演过一回。只不过崔植筠心正,叫她那戏演砸了。再抬眼看着崔植筹,宋明月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无奈。 她想自己往前的担心都是多余。 崔植筹这傻样,压根用不着操心…… 这边两口子正嘀咕着,屋内胡嬷嬷唤了二人进去,说是崔植林的吩咐。 宋明月自知好戏当开,欢欢喜喜拉着崔植筹往屋门走去。可等抬脚刚踩上几节,宋明月不知想到什么,又回头贴着崔植筹的耳朵说:“老三,你说我明儿写篇小报如何?” 可不知是宋明月离得太近,吹得他耳朵发痒。 崔植筹竟一脸娇羞应了声:“六儿,只要你高兴,你写十篇也行……” 宋明月瞧他那矫情样。当即将手一甩,满脸嫌弃地看向崔植筹,在心里暗骂了句… 有病。 第81章 见娘 申初, 汴京又下起了雨。 雨水顺着银剑居的雨棚,哗哗地落。湿冷的空气把太史筝鼻尖冻得通红,她独自搓了搓冰冷的手掌, 却发觉生不出一丝暖意。 直到抬眼盯上身前那花白的脖颈。筝是想也没想, 便将小手塞进了崔植筠的脖子里。 一瞬间掌心相触… 好暖,好软。 却差点没把崔植筠冻得将手中木柴给飞扔出去。 感受着颈后丝丝的凉意, 以及太史筝那冰冷的掌心,崔植筠忍不住唤了声:“太史筝。” 可等他一转头, 瞧见筝一脸餍足坐在原地。又没忍心去说教,只轻轻将身后人的手拽出, 转眸朝身边念了句:“措措, 过来——” 措措耷拉着脑袋刚要睡着,忽然被崔植筠这么一喊, 便立马起身朝这边跑来。 小狗能有什么坏心思? 只瞧措措摇头晃脑地近了前, 却被崔植筠抱着送去了太史筝的怀里。 筝不明所以地接过,疑惑着开口相问:“崔二郎, 借你的脖子暖暖手怎么了?你这把它叫过来做什么?” 崔植筠面无表情地应了句:“它比我暖和。”便起身帮仓夷掀屉而去。 再瞧筝这不干活的家伙, 竟还抱着措措念叨起来, “哈?措措,你瞧爹爹这人, 不止小气, 心思还坏得很呢——” 可筝虽这么说,但她也好奇, 且瞧她默默将手塞进措措怀里。随之发凉的指尖,碰上小狗热乎乎的肚皮。筝嗤然一笑, 暗道:崔植筠说的没错,果然, 比他暖和…… 仓夷那头将蒸好的馒头搁上干净的面案,这已不知是他们今日蒸出的第几屉了。 彼时,崔植简站在案前,瞧着形态各异的馒头快要堆成山,只觉噎得人发懵,惹得他是叫苦连天,“媳妇,你们今儿就到这儿吧……我实在是吃不下了。吃了一中午,你好歹也给弄些汤水啊……干吃饼面,怪噎人的。” 仓夷却没做搭理。 她拿起刚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馒头,像是感受不到烫般,随手撕开一块,就往崔植简嘴里送。 崔植简绷着嘴,不肯屈服。 今日这样的投喂,没有百回也有不下数十回,他实在是吃不下了…… 可仓夷却眯眼笑说:“大郎,张嘴。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屉,也是最后一口。” “真…真的?” 崔植简凭着自己对仓夷的信任,这才将信将疑把嘴张开一个缝,谁料仓夷却倒手将那被撕了一口的馒头,整个塞了过来。 崔植简愣然不动,他伸出手想要将馒头吐掉,却被仓夷当即喝止:“崔大郎,我瞧你敢吐?” 崔植简皱了眉,有苦难言。 他瞧仓夷还真是被家里那些个胆大妄为的弟媳妇们,给带坏了。 此刻纵使腹中满满当当,崔植简却还是听话地将馒头嚼了两口咽下,跟着抬眼看向仓夷,崔植简十分不满地抱怨说:“媳妇,为什么他们就不用吃?老二不是闲着!你叫他吃啊——凭什么就紧着我一个人祸祸,咱俩才是关系最亲的人。” “你可不能这么偏心。” 仓夷抬起头,将掰下来的那一小口塞进口中,并在细细品味后无视了崔植简,转头与太史筝说:“筝,这灰水馒头还是硬了些,你且记着,咱们下回得再调调比例。而且,若是能将普通树枝烧的草木灰水换成,干稻草烧成的,那味道和口感也会好上许多,回来你可叫人去寻寻。” 筝闻言诶了一声,她眼中忙活的仓夷,从内而外散发着魅力。随即将手从措措身下掏出,筝拿起身边的小册子便认真记起。 “我跟你说话呢。” 崔植简见仓夷不应自己,壮着胆子装横。仓夷转眸望向自家那比牛还犟的夫君,不由轻笑起,“大郎,我是偏心。所以,我才把东西全都紧着你。” 仓夷难得说些好听的蜜语。 崔植简这榆木疙瘩,虽也不爱说,但他倒是爱听。且瞧他被仓夷的话,哄得一愣一愣的,当即表态道:“那既是如此——吃,我还能吃。媳妇,你说让我吃哪个?” 恰时,崔植筠端着几个竹簸箕从屋里走来,他瞧着崔植简那副神情,便一脸嫌弃地拿起个簸箕就往他中塞去,直道:“大哥,别说了。干活吧。把东西分分,我们给老三送去,就回了。” 崔植简闻言却啧了一声,转头瞥了眼崔植筠,心道这人怎么这时候过来添乱…… 仓夷见举目望见他那不情不愿的样,伸手便去接崔植简手中簸箕,却被崔植简反应过来一把抽回口无遮拦地说:“行了,你忙活半日了,就去跟他家那又懒又馋的一块坐着,这活我来干。” 一句好话,叫崔植简像打了鸡血般,不停献殷勤。 可献殷勤就献殷勤,缘何要殃及池鱼? 筝听了这话第一个不乐意,“大哥,你说谁呢——虽然你说的一点没错,但你这话未免也太直白了。说人坏话,也不知道背人!” 崔植筠被太史筝的反应逗笑,筝又噘嘴高呼:“崔二郎,你竟也笑我——” 众人的笑声便融融传遍院中。 - 等兄弟二人将今日所做的面食纷纷归置妥当,风雨又歇,崔植筠便拎着两个食盒与太史筝,向大嫂夫妻俩告别。 而后,小两口刚走出银剑居。 筝就伸手抢着去拿崔植筠手中的食盒,崔植筠疑惑去问怎的,筝却拽着措措怪气道:“我帮你拎啊,省得你背地里笑我又懒又馋,不干活!” 崔植筠笑着摇摇头,他道:“夫人何时又懒又馋?再说对自己好些总也没错。东西我来拎,只是在把这些东西送到老三那之前,我想与你去趟东篱阁,夫人意下如何?” 崔植筠有心,他并非临时起意。 他是来寻太史筝前,就盘算好了要在今日结束后,带着东西去喻悦兰那一趟。 他这是把太史筝的话,都搁在心里了。 崔植筠想既然她已决心要开面食店,这事喻悦兰迟早会知道,若是从他人口中听到消息,倒不如他们自己登门相告,免得多生事端。 第85节 毕竟,有他在,也能替太史筝分担。 “二郎,咱们还真是想到一块了。可我…就是不敢。”筝闻言感动地扯了扯眼前人的衣袖,在这点上,他俩真是心有灵犀。 只是,筝也不是真的怕喻悦兰,她就是顾虑着对方是崔植筠的母亲,要起争执了岂不叫崔植筠难做?她不想给崔植筠添乱,她自觉已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 哪知崔植筠压根不介意。 大抵是从前看过父亲太多的不作为,感受过母亲太多的委屈抱怨。他只觉明明该是夫妇一体,结果闹来闹去,皆是推卸指责。 崔植筠早就发誓,绝不再过与他们一般的人生,瞧他开口时义正言辞,“小筝,你若真想好做那事,这些迟早要面对。走吧,咱们去母亲那。” - 东篱阁的门前,傅其乐打帘而出,准备吩咐使人去准备些茶点。看她一瞧见二郎两口子,立刻露出了笑颜,“郎君,娘子。你们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崔植筠闻言颔首,只道:“我与内子来看母亲,母亲可在?” “在在。”傅其乐笑意盈盈,“不过今日不是淑人自己,舅爷正巧今日来走亲,舅爷也在里面。” 崔植筠哦了一声,“那也无妨,舅舅不是外人。劳烦您通传母亲,就说我们前来拜见。” “诶,好嘞。” 傅其乐瞧着二郎,是哪哪都好,她转头立刻就进了屋,一刻也不曾耽搁。 来到屋内, 喻悦兰与自家弟弟正闲谈家常,没去搭理傅其乐。 直到傅其乐说是儿子过来,她才抬起头,悻悻了句:“呦,我们二郎,终于想起有我这么个娘了?他这娶妻月余多了吧,成亲第二日就帮着媳妇逃避侍奉不说,到现在我连见他都快屈指可数了。阿弟,你说儿大是不是不中留?生孩子有什么用?现在心全在他媳妇身上,还不如人家陶凤琴家的丫头,嫁出去,还知道隔三差五来看看娘。我瞧他啊,迟早得把我忘了——” 喻悦兰总有发不完的牢骚。她心肠不坏,可就是那张嘴永远把人推在千里外。 以至于,崔寓常常躲在陶凤琴那不回来,其实也不说崔寓对陶凤琴有多偏爱,就单因为她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叫崔寓舒心不少。 这时间,喻家舅舅坐在一旁,可不惯她家长姐那唠叨模样,开口便直言不讳道:“大姐,你说你,老二不娶妻的时候,你直念叨。如今这娶了妻,你还念叨。你那心事,什么时候都满足不了。我若是老二,我也躲着你。弟弟知道长姐为了这个家劳心伤神,劳苦功高,可你再功高,福报都快被你念叨完了。你叫孩子们怎么办?我说,你要真想叫老二孝顺你,你就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再念叨。” 喻家舅舅平日里就掌纠弹百官,朝会失仪的勾当,回怼起喻悦兰来自然得心应手。 喻家舅舅这人,跟喻悦兰一般心直口快,就是在朝会上碰上自家姐夫失仪犯错,亦会不留情面的上书弹劾,更别说自己姐姐,他当也是一视同仁。 可喻悦兰听着这话有理,却不肯承认,她脾气上来,抬手指着自家弟弟的鼻子就骂,“喻大壮,你这胳膊肘怎么还能朝外拐?你现在是用不着人往后了?往前咱们喻家若是没有我,你现在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跟我在这儿犟嘴?长姐我可是为了你,才跑到这破伯府,受这肚子气。你如今竟这般吃里扒外,跟着他们一块挤兑我,说我的不是。真是没有天理——” “大姐好好的,你说话就说话,叫我小名做甚!若是叫晚辈听见可如何是好——还有大姐你又何故再翻旧黄历,你的好,你对喻家的恩情,弟弟都记着。不止弟弟记得,侄儿们也会记得。弟弟甚至会将大姐的恩情,一直带进棺材里。” 整天找人错处,挑人毛病的殿中侍御史,再威风。碰上自家长姐也得认栽,这些道理全然与眼前人说不通。他也只能转头,朝傅其乐摆手,转移起矛盾来。 “傅其乐,去去,快去叫老二进来。” 第82章 条件 仔细把措措拴在廊下后, 小两口进了屋。 喻悦兰一见二人过来,坐在正当间没也说话。太史筝跟在崔植筠后头悄默声地扫视屋内,瞧着气氛似乎不是太好。耳中听得崔植筠开口问安, 筝赶忙夫唱妇随地行礼。 可话音落去, 屋里安静的要命。 筝也不敢贸然开口,她想崔植筠在这家里过了几十年, 跟着他行事应是没错。 喻家舅舅僵着脖子回头瞧了眼长姐,心想这喻悦兰瞧见新媳妇, 总该消停些,便斗胆与晚辈们言语, “植筠, 植筠媳妇来了,这屋里没外人, 就且自在些。快些坐, 坐。” 崔植筠拱手才刚道了声谢,喻悦兰那头就挤兑了句:“喻重光, 你倒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喻悦兰这话说得伤人。 无论是不是意有所指, 都叫人听了不舒服。 喻家舅舅闻言砸了咂嘴, 想长姐在晚辈面前,连面子也不给自己留, 当即回了句:“大姐这话说的, 这屋里统共就俩姓喻的,我若是外人, 那大姐成什么了?” 喻悦兰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她眯了眼,瞧着若不是儿子和儿媳在, 定是要说教弟弟一番。 此刻,筝难得安静如鸡立在一边。 想她已嫁来月余, 却还是没能习惯这家中纷乱复杂的人际。可又或许是太史家的人际太过简单,才叫筝难以适应与理解,他们之间的相处。往前哪怕是在宫里,都是别人捧着敬着她,从也没说要小心着这个,担忧着那个。更不会有人整天想着法的找你麻烦。 筝颔首安然,眼睛却左左右右地在眼眶里来回转。 她只道:人,就不能活得简单点? 崔植筠在母亲与舅舅的盎盂相击中平淡走过,他看似波澜不惊,却隐约透着麻木的意味。待到将食盒搁在喻悦兰身边的小案上,崔植筠便直言道:“母亲,这是内子与大嫂做的面食,今日我与内子过来,是有事与母亲相谈。” 喻悦兰望着站定在眼前的儿子,冷笑起来,“瞧瞧,我就说无事不登我这东篱阁。我儿,你原是在这儿等着为娘呢?不过为娘怎觉你们找我不像是好事的样子?” 喻悦兰一如既往。 喻家舅舅疼惜晚辈,出言相劝,“大姐,这孩子们什么话也没说,您就别急着下结论。不妨听听—— ” 转眸看向自家外甥,喻家舅舅点了点头。 崔植筠便将目光望向太史筝,筝望着崔植筠肯定的眼神,斗胆上前与喻悦兰张口说:“婆婆,儿媳今日前来,是想与婆婆请示……儿媳准备在保和坊开家面食店。” 话说之前,太史筝百般紧张。 可等这话一股脑说出去,筝也就彻底舒缓下来。接下来无论喻悦兰怎么说,她也都接受了。 “开店?!”喻悦兰的反应,没有出乎小两口的意料,瞧着她那架势,又将是一番喋喋不休,“植筠媳妇,家里是养不起你?还是苛待于你?你作为堂堂平康伯府长房嫡出的媳妇,怎能去做那些不入流的勾当?” 筝闻言没慌没恼,她接过了喻悦兰愤怒的话头,恭敬应了声:“婆婆,我知道您可能很难接受,儿媳做的这事。只是在这之前,您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 喻悦兰素来说一不二。 她只要是认定的事,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很少能有被劝服的时候。 且瞧她当即反驳说:“说完?这事没得商量,为娘我今后还是要在汴京城混的,我可丢不起那人——哦,植筠媳妇,还是说…你现在是盘算好了,便只是来知会我一声?你可真长本事。” 丢不起人? 喻悦兰当是没有自知之明,伯府如今哪还有脸面可言…… 瞧着喻悦兰声势又起,喻家舅舅便趁势出言帮衬晚辈,“大姐,何故这般霸道?要我说,难道孩子们不跟你打招呼,这事他就做不成了?两个孩子是尊重你,才斗胆前来与你相商。你怎么着也得听孩子们说完。大姐,老了老了,你那脾气能不能改改?你这个样,往后哪个晚辈还敢往你跟前孝敬——” 喻家舅舅语气着重落在最后。 他看着面上是在帮着小两口说话,实则却是在帮长姐维护与晚辈的关系。 喻家舅舅心里清楚,自己家长姐就这么一个儿子与媳妇,将来老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不还是得靠着他们两口子?既然现在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又何苦再去逞年轻时候的强?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喻悦兰听着弟弟的话,收敛了几分。她不张口,就是最大的表态。 喻家舅舅这才敢与太史筝道:“外甥媳妇,说吧。莫怕。” 筝颔首道谢,转头便跟喻悦兰说起了发生在宝念身上的事,以及那日在院中与仓夷她们表述过的想法。可一直到筝讲话说完,喻悦兰都沉思着没有开口说话。 她似乎听了进去。 筝试着再加了把劲,“婆婆,这些女子或许正与您当年,陷入了一样的困境,差的就是有人能帮上一把,将这眼前的难关渡过去。儿媳想做的事,不为盈利,仅是觉得有意义。” 喻家舅舅听闻太史筝坚定地叙述不禁为之侧目,他觉得长姐能有这样的媳妇,是种难得的福气。 如此,长姐将至暮年, 他也安心。 然提及当年,喻悦兰终有几分意动。她追忆起当年困苦,若非是老主君伸手拉自己的那一下,恐这辈子就再无翻身的机会。她知晓落难时,那无助的滋味…… 所以今日,是喻悦兰因为感同身受,而第一次改了主意。她抬眼看向儿媳妇,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植筠媳妇,若想叫为娘同意这事也行,只是我有个条件你得答应——” 筝见事有缓和,转悲为喜,直呼:“条件?答应答应,婆婆说什么儿媳都答应。除了叫我答应…给二郎纳妾……” 崔植筠闻言不可思议看向自家媳妇。 想她到了这份上,还能坚持着自己的原则,真是不易。 喻悦兰却冷笑,“纳妾?你俩这才成婚月余,为娘就是再急,还不至于做跟三姑奶奶那颠婆子一样的事。” “大姐,慎言。”喻家舅舅开口提醒。 喻悦兰白了他一眼,继续跟小两口说:“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你俩得快些生孩子。最好是开春就能怀上。” 原她是在这儿等着。 只瞧崔植筠这边刚接过傅其乐热心递来的茶,才饮了半口,便在听见母亲的话后猛然呛了一下。 屋内气氛缓和,喻悦兰转头瞧着自家那事事优秀的儿,故意说道:“我儿,你自小用功,事事不落人后。可偏你的亲事,叫为娘愁白了头,如今这绵延子嗣的事,又被老三那俩不着调的,抢了先。你说说,为娘能不替你操心吗?” “所以,植筠媳妇……” 喻悦兰扬声提醒,筝在长辈面前猛地抬起羞红脑袋,“婆婆,我在!” “这条件,你可答应?”喻悦兰问。 筝却亦有此意。反正与崔植筠生孩子是迟早的事,她便应下再说:“生,婆婆,我俩这就回去——” 生。 崔植筠好似预见了太史筝将要吐出的那个字,连忙起身,轻掩去了她的半张脸,转眸抬手拾起剩余的,要带去老三那的食盒,崔植筠与喻悦兰语无伦次道:“母亲,您若无事,我俩这就生……” “回去了。” 太史筝没能说道口的字,倒被他无心说出。崔植筠顿觉失言,瞬间涨红了脸。再瞧有了太史筝的应答,喻悦兰心情大好。随手一挥,便放了小两口离去。 筝被崔植筠一路拽着退出屋去,只余下她那声欢快的:“婆婆,舅舅,媳妇告退——” 喻悦兰摇摇头,伸手就去打开儿子带来的食盒,她瞧着食盒中,像模像样的面食跟身旁人道了句:“瞧着这面食蒸的不错,喻大壮,你走时拿走些。” 彼时,喻家舅舅还为在今日这事能圆满解决,而感到欣慰,却在听到喻悦兰的话后面色一变。 “大姐……”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再叫我的小名了……” - 院中,措措为主人的到来而欢快摇尾,太史筝欢喜走去,全然将自己方才答应的东西抛在脑后。她只觉开店的事,总算能安心地进行下去。 婆婆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牵着措措,高兴地跑了几步,筝不见人跟上来,便回眸相望,“二郎,你怎么不走了?” 筝朝崔植筠挥挥手。 第86节 崔植筠却似没注意般,一意向前走去。 他边走,边沉思着。 开春前…… 他俩连洞房花烛都未成,一次那事都没办,生孩子的事,又如何提上日程?他这糊涂媳妇,还真敢应。且看其他屋的,哪个不比他们成亲早?甚至大哥这么多年,都未有所出。 老三他们也是成婚两三年,才有了头一胎。 崔植筠想至此处,愁眉莫展。他可知,应了喻悦兰,是个什么后果…… “二郎,你怎么了?瞧着是有心事?母亲答应此事,没有为难,你不高兴吗?”筝瞧着崔植筠蹙着眉,一直到了眼巴前。崔植筠怔然抬头,开口就问:“小筝,你到底知不知,自己方才都应了些什么?” “知道啊。”筝说着说着,转而伸手害羞地点了点崔植筠的胸膛,“跟筠哥哥,你生孩子呗~” “……” 崔植筠默而无言。 筝继而又道:“可这不是咱俩迟早的事吗?什么时候答应婆婆,不都一样吗?啊——还是说,二郎你对自己没信心!” 筝越说越没谱。崔植筠无奈叹了口气,想这事也急不得,便道:“走吧。” 筝却一脸扭捏地答,“走去哪?是回去生吗……” “……” 崔植筠无言伸手按着太史筝的脑袋,将人调了个头。 “走,去银杏阁。” 第83章 谋算 将要临近银杏阁, 太史筝一边牵着措措,一边甩着崔植筠的手臂,高兴地向前走。崔植筠转眸瞧着她那一脸幸福的笑模样, 只觉得发愁。却又不想去破坏太史筝的好心情, 便摇摇头,没去言语。 等小两口转过弯, 准备往银杏阁去, 崔植筠却猛地被太史筝推回了方才经过的转角, 不明所以地猫了起来。 “你这是作甚?”崔植筠一头雾水。 可当他不经意垂眸,竟瞧见太史筝在自己身前半撅着腚, 探头探脑地向外望。崔植筠顿时扶额不语, 太史筝这姿势未免有些太过妖娆。 筝却没在意地往身后挥了挥手,“哎呀, 你小些声。二郎你瞧那从银杏阁出来的人, 是不是邹娘子和……” 崔植筠答曰:“县马。” “啊?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呢?”筝惊得猛然直起身子,却正巧撞上了崔植筠微微弯腰垂落的下巴。这力道, 差点没给崔植筠撞的眼满金星。 筝哎呦一声, 摸了摸受伤的后脑勺。 崔植筠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下巴的痛, 伸手轻轻搓了搓太史筝受伤的脑袋,似是用温柔的语气, 说着责怪的话, “瞧你这一惊一乍的,叫我小声些, 你自己倒先跳起来了。” 筝将手掌垂下,任由崔植筠揉搓自己的脑袋, “我不是太惊讶了嘛……” 不,是太八卦了。 筝的好奇心驱使着她, 继续向外看,脑袋上的疼也渐渐被崔植筠消散,她望着邹霜桥被崔植林搀扶着的身影,越走越远,不禁疑惑道:“二郎,这邹娘子的腿怎么一瘸一拐的?是被谁打了吗?” 筝说到此处,开始脑补出一番大戏。 想着想着,她便不觉倒吸了口凉气,“这邹娘子这会儿从银杏阁出来,该不会是离开咱们那半路截住老三,老三犯傻被明月误会,然后——被宋老六打了吧!” “……可这县马又是怎么回事?” 筝理不清头绪,可她确信自己的推理不无道理。 太史筝察觉不到崔植筠的无奈,她只疑惑着崔植筠抚摸她的手为何骤然停在头顶?筝举目向上看,却被崔植筠抓着脑袋向转角外离去,筝当即大呼:“崔二郎,你松手,头发都被你抓乱了!” 崔植筠却没应声。 他是生怕半路一个不注意,这人又跑神去了别处。瞧着他们自家的事,好似烧到的,只有自己的眉毛。 如此,他们几时才能归家去…… 崔植筠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溜着太史筝进了银杏阁。 院中撞见这场面的老嬷刚想回身去唤主家,宋明月便掀帘从寝屋打帘出来,她那碎嘴,瞧见二人的滑稽相,顿时大笑道:“我说二哥哥,您抓着二嫂作甚?难不成还怕人跑了?” 筝尴尬地伸手朝宋明月挥了挥。 崔植筠没接腔,也没放开。 他只简明扼要地说:“植筹媳妇,这是大嫂叫我们拿给你们的馒头与笼饼,该是放在何处?” 崔植筠说过这话,老嬷就要抬脚去接,却被宋明月拦下。瞧她挺着肚子,转眸就喊了声:“老三,出来——把二哥哥手里的东西接走,拿到小屋里去。” 崔植筹在屋里听见媳妇的召唤,唉了一声就往屋外奔。 且看崔植筹晕着脑袋下了台阶,眯起眼睛到了崔植筠面前,又盯着太史筝看了半天,满脸疑惑地回望去宋明月道:“六儿…这二哥哥手里不是二嫂吗?你做什么叫我把二嫂拿到小屋去?” “……” 真是傻货。 三个人的沉默震耳欲聋,老嬷却在旁笑出了声。 崔植筠无言拎起另一只手上的食盒送到老三面前,崔植筹抬眼瞧见二哥那鄙夷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转眸连忙接去崔植筠手中的饭盒说:“二哥哥,对不住。是我没瞧清……” 筝瞅准时机,猛地蹲了下,脱离了崔植筠的掌心。 她就这么似胜利般,大摇大摆朝宋明月走去,“老六,老三这短视怎么还时好时坏的?” 崔植筠紧盯着太史筝的背影,不可思议。这人怎么不吭不响地就跑了? 筝却再未回眸看去。 “谁知道呢?只要一熬夜做东西,第二天起来就这样。需得些时日才能恢复,我都怀疑这傻货是不是装的?”宋明月阴阳起,崔植筹拎着食盒,看在她如今怀有身孕的份上,决定当个受气包。 他只弱弱应了句:“我没装…” “老六,我好奇得很,我想问问,那……” 来到宋明月面前,筝终于可以开口问起,她最挂怀的那件事,可不用太史筝把话说完,宋明月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鬼鬼祟祟,“二嫂,是想问邹家娘子和植林堂哥?” 筝听声眼中立刻放出光来,她点了点头。 宋明月便将两眼一眯,贴着太史筝耳边,与之绘声绘色描述起来。 彼时,兄弟二人站在院中双双叹了口气,只瞧这妯娌俩碰上头,定是不说尽兴不罢休。崔植筹便邀了崔植筠,进屋帮他在新做的手工上题字,任由这妯娌俩忘我的讨论着。 许久,在宋明月喋喋不休后,筝猛然正身大呼:“啥?她这折腾了半天,又是行动不便,又是昏倒不能自理的,搞到最后竟不过是崴伤了脚而已。那这邹家娘子折腾这么一大圈,是什么个意思?” “难道又想黏上县马了?” “又?” 宋明月疑惑,筝就和她说起今儿早起的事。 只瞧宋明月听罢,把嘴一撇,冷眼旁观了句:“作,这人可真能作,还敢寻到二哥哥头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不过就让她作,二嫂,你且瞧着吧,这两天算她运气好,碰上县主外祖来京,人家归家省亲。这要是等县主回来,二房就该闹翻天了。咱们啊——有热闹瞧喽。” - 光线低垂,半下午的光景, 兰春苑外邹霜桐如热锅上的蚂蚁走来走去。 她才去老太太那呆了半日,中午一回来就不见自家妹妹的身影。邹霜桐甚是了解邹霜桥那贱骨头,她并非担心邹霜桥一人出门,她只怕她坏了自己的好事。 可越想什么,越来什么。 有人从远处走来,邹霜桐抬眼望见是崔植林扶着邹霜桥回来,心里咯噔一下。 她有种不详的预感。 待到二人到了跟,崔植林便在将雨伞递给邹霜桐后,简单地嘱咐了句病情,就拱手作了别。崔植林没有过多停留,在他眼中,邹霜桥不过是个需要搭救的伤者。 可邹霜桐从瞧见他与自己妹妹搀扶着走来开始,整个脑子都是嗡的,哪里还能听清他言语。 “今日多谢林哥哥,林哥哥路上慢些~” 直到邹霜桥那娇媚的声音,传进耳畔,邹霜桐才缓过神。瞧她抬手就去扯了邹霜桥的耳朵,邹霜桥媚眼还未抛却,就被长姐吓得惊呼:“哎呀长姐,你干嘛——我这还伤着呢……” “伤着?我瞧你屁事没有。” 邹霜桐打远瞧见她那一扭一拐惺惺作态的样,便知她压根没伤。 跟着毫不留情,扯了人往兰春苑中进,邹霜桐忍不住破口大骂,“林哥哥…还林哥哥!邹霜桥,我呸,老太太叫你来伯府做客,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谁允许你擅自出门的?你知不知你给我惹得多大祸?你难道不知道他屋里的是谁?今日你哪怕是寻大房那俩蠢货,也比找这个麻烦强。” “邹霜桥,你想死,也别拿我做垫背。” 邹霜桥却甩开邹霜桐的束缚,不以为意道:“长姐,你怕什么!我发现你怎么嫁到伯府后,就越来越畏手畏脚了?亏我往前还一直将你视作我的榜样。” 畏手畏脚? 权势面前,自以为是,那便是自寻死路。 她可不像她这么蠢。 可蠢人有蠢人的蠢劲,只瞧邹霜桥仍不知天高地厚地继续说:“我瞧着崔植林是个好拿捏的,比崔植筠那油盐不进的书呆子好多了。我也不必非得在他身上吊死不是?而且我来前就打听明白了,这崔植林原就不愿娶县主。长姐你说,她个县主再金贵,再有权势,嫁了人之后还能管得住丈夫纳妾?所谓夫为妻纲,崔植林就是她的天,既是天,她还能反了天去?日后以我的手段,必是能在崔植林那得着宠爱,如此我岂不是还能帮长姐出气,以报你被折辱的仇!” “鼠目寸光的蠢货!你到底懂不懂,你的出路,只能是崔二郎——”邹霜桐听了邹霜桥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下她原本定下的计划,还未实施,就全被眼前这个蠢货搅乱。 邹霜桐知道现在自己与邹霜桥只有一条路能走,那必是得在齐以君赶回伯府之前,就把自家妹妹与崔植筠的事坐实了,叫她入到大房去。不若等齐以君回来,单凭今日这一件事,她与这倒霉丫头,就都得玩完。 邹霜桥不解其意,反倒嗔怪了声:“长姐!我缘何就非得嫁他!” 邹霜桐顾不上她耍脾气,抬眸便说:“你别叫我长姐。邹霜桥,我告诉你,你现在需得将今日你都出去干了什么,一字不落地与我说。不若就是爹来了,也救不了你。” “有这么严重吗……” 邹霜桥不服气,可她若想留在这伯府中,享受荣华富贵,就还需仰仗邹霜桐。 她便还是按照眼前人的要求,说了今日的见闻。 邹霜桐闻言眼眸一转,似觉还有转圜的余地,她那坏心又起,只道是:“臭丫头,明日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若再不听话,我这就将你送回畿县,嫁糟老头子去。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你听见没有——” 邹霜桥有些不情不愿,可她别无选择,便只能悻悻道了句:“听,听见了。” 第87节 第84章 浅尝 傍晚的银竹雅堂, 斜阳照去东墙,残影在风中摇晃。 太史筝声势浩大地推开寝屋的门,闷着脑袋便扑上了床, 措措随之而来倒在窝边, 亦是累得够呛。崔植筠站在敞开的门前,望着屋内一人一狗七倒八歪的场面, 无奈叹了口气。 这人还真是没心没肺的紧。 彼时,浮元子哼着小曲从小屋出来, 瞧她满面春风路过崔植筠身边,张口问了声:“姑爷好——” 崔植筠回眸点了下头。 可等浮元子勾头往屋里看, 竟发现太史筝一声不响趴倒在了床铺上, 浮元子好奇:“咦?我们娘子这是怎么?姑爷,需要奴婢帮忙吗?” 崔植筠却回问:“圆子, 你有事出门?” 话题莫名被岔了去, 浮元子这丫头呆呆哦了一声,“是要出门, 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奴婢在咱家新结识了几个女使, 没想到她们实在热情,邀我过去用饭。可今儿您和娘子出门, 一日未归, 我找不见人,便也没来及禀报。那……姑爷, 我能去吗?” 浮元子怕主家不同意,怯怯朝门外指了指。 崔植筠向来宽宏, 这样的事,他自是应得。他道:“去吧。” “多谢姑爷~” 浮元子道了谢, 拔腿就往外跑。 瞧她如今是在伯府混得风生水起,整日的疯玩乱跑不着家。可太史筝偏纵着她,有时甚至还多打发赏银放她出去玩。就连吴婶都说,这哪是来的陪嫁丫头,分明就是太史家送来享福的小娘子。 而后,待浮元子轻快跨过院门,却听见身后崔植筠扬声问:“你可知吴婶在哪——” 浮元子闻言回身探头探脑地问:“姑爷,奴婢不知。或许是在哪个院吧?您需要奴婢帮您去寻寻吗?” 崔植筠却道:“不必,我随口问问。你且去吧。” 浮元子无声退去。要不大家都说这银竹雅堂和银剑居两屋的活好干,一个二郎君好清净,多年只用一个老嬷。一个大少夫人好勤俭,凡事亲力亲为。 今夜这银竹雅堂实在安静。 崔植筠回望罢院中光景,于沉默中来到床边轻轻点了点太史筝的肩,却得到其两三浅浅的鼾声,以做回应。崔植筠便无言伸手抻起被褥,小心翼翼搭在了筝趴着的背上。 转眸退后,崔植筠望见地上犯困的措措,又温柔地将它抱进温暖的小窝后,才悄然退出屋外,朝浴间走去。 - 屋里,太史筝在床上打了个圈,从床头到床尾翻了个面,都没醒。措措也随主,在窝里闭眼哼唧了两声。 这俩货瞧着还真是困了。 可今日出力的,分明是追去的崔植筠…… 浴间那头崔植筠裹着鹤氅归到主屋,他实是不曾料到,屋内的人竟还安然睡着。合去门外萧瑟的北风,崔植筠吹灭了临近门口的火烛,光线瞬间黯淡下来,余剩下的,只有帐外那盏照彻太史筝眉眼的烛台。 崔植筠抬脚时神色淡淡。 他随手剥下鹤氅抛去衣桁,展露出他那隐约浮现的胸膛走去了床铺边。 坐在太史筝身旁,崔植筠湿漉的头发,遮掩着他望床上人的双眼。他深深凝望着,太史筝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待到不觉靠近后,早起来的意犹未尽,时时浮现。 他很想去看清楚她的眉心,便顿在与之方寸的距离。 崔植筠沉思起,他到现在都不知,太史筝今日应下喻悦兰那些的话,是权宜之计,还是真心作答。 与他生儿育女,就意味着将一生交换给彼此。 只是…她当真愿意? 可她若愿意,他必无悔意。若他无悔,她也再不能相弃。 伸手抚摸起太史筝的脖颈,崔植筠轻轻唤了句:“小筝,醒醒。” 太史筝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可她的眼眸却似睁非睁,整个人处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她偏过了头,压住了崔植筠抚摸她的手掌,崔植筠便趁势撑起,将她的身子笼罩过去。 “太史筝,醒醒,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若后悔可来不及……” 崔植筠的言语暧昧,却又带着几许凶意。他有了冲动。 太史筝被他唤起,两眼空空,望他面庞若即若离。可崔植筠压根不等身下人作答,便决然放下多年持重姿态,朝她香软的颈间低微凑去。 直到,潮湿的吻痕一路带着羞意漫过头顶,筝终是和着轻喘初醒。 抓心的痒,越落越低, 挥散不去。 她便选择掐捏崔植筠的臂膀,当做反击。 崔植筠却也任由她。 待到散落的衣裙与崔植筠自己脱去的寝衣,一同被扫进床里。太史筝的头脑已随着呼吸的深浅,愈发迷离。恍惚一瞬,筝认定眼前人的正经都是装的,她真不知他个饱读圣贤书的呆子,都是在哪学来的羞人技艺,竟叫她说不出任何抗拒的话。 登徒之人,该是你啊——崔植筠。 可大抵还是学艺不经,崔植筠寻了半晌才当至大戏,筝却猛地皱起了眉。 她不敢抬眼, 但凭感知,她就害了怕。 崔植筠举目时顾忌着眼前人,有些惶惶,在这样的气氛下,他始终不敢开口与之交谈。可瞧太史筝这般难受,他便斗胆相问:“小筝,你这怎的?” 少不经事, 年轻的两人如初生的青涩梅子般,酸涩鲜嫩。 筝不敢言,却又不得不言。 崔植筠察觉到她的掌心冒了汗,但闻一句低沉的:“二郎,我疼……” 好疼。 便叫崔植筠毅然克制了前进,他用着暗哑的嗓音道是:“莫怕,那我今日便……” 不进去了。 筝感受着退意松懈下来,可崔植筠一身烈火难捱,怎能就此将她放过?且听崔植筠在不知羞耻地俯身相贴后,与之沉声说:“可是小筝,你得帮我……” 筝霎时臊红了脸。 可这时的她已再无路可选,便默默点头示意。 - 许久之后,不知现下几时, 随着那沉闷且克制的声音落下,褶皱的床铺上一片狼藉与黏腻。 今夜虽未“功成”,二人倒也“坦诚”。 筝又迷迷糊糊闭上双眼,靠在了崔植筠的身侧。崔植筠却唤人起身,“起来,别睡。” 筝困得要命。 这会儿她睡意正浓,说什么也不肯动弹。 转眸将头偏向另一边,筝张口抱怨道:“为何不能睡?我不是已经帮你…你不会还……崔二郎,你饶了我吧。” 崔植筠闻言惊诧不已, 所谓“张弛有度”,太史筝这是把自己想到哪去…… 可瞧着眼前人不应,他便自觉穿起寝衣,下床到衣桁边取来鹤氅,将蜷缩在床铺的太史筝全部包住。筝懵着脑袋回眸看去,却发现身后人正打算将她横抱起,“崔二郎,你还要干嘛?” 崔植筠闻言面无表情,似是事后无情,强势将人抱了出去。他也就是仗着今日雅堂无人,才敢这般张狂。 一路从寝屋到了浴间, 这主家自己叫水的,还真不多见。谁叫他那么好清净。 只瞧崔植筠缓缓将人放下转头就弄水而去,筝怔在原地,不知该遮掩何处,只能紧紧拽着厚重的鹤氅。待到崔植筠那边将一切准备就绪,他转眸解开寝衣,就道:“夫人是打算,带着鹤氅下水吗?” “下水?我们一起?”筝有些茫然,“等等崔二郎,你先别脱了。” 崔植筠望着太史筝那副骤然笑起,他丝毫不顾眼前人的阻止,将寝衣松去,“不若夫人还要与谁?” 往前不是她最大胆? 可该看的都看了,这会儿顾忌有什么用? 崔植筠便不再顾忌。 他道:“行了,洗干净还能早些休息。” 来到太史筝身边拉起她的手,崔植筠将人带去了水盆里。 飘散的水气,模糊在相对的目光。 太史筝被正好的水温,再次勾起了睡意。她最终还是放弃所谓的矜持,耷拉着脑袋向崔植筠靠去,他们之间也变得不再有距离。可当渐渐有只不安分的手开始在水中摆弄,筝便猛然惊呼:“崔二郎,你——” 别碰那里。 温柔地触感传遍,筝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崔植筠却终是在与太史筝的缠绵之间,撕去自己那君子礼正的外衣,只为眼前人彻底向下沉沦而去,瞧他低眉望着太史筝的眼睛,只道:“小筝,这是……帮我的谢礼。” - 浴间里,此起彼伏。 吴婶与浮元子恰好一起从外头归来。浮元子涉世未深,吴婶却经验老到。她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浮元子却傻傻地问:“吴婶,什么动静!听着怎么像猫叫?咱院养猫了?咱院养的不是狗吗?” “对,是猫叫。这时候正是嚎春的时候,不见怪,不见怪。” 此时那端声音渐弱,吴婶以防万一,还是捂紧了浮元子的脑袋,将人一路带离了是非之地。她打发着浮元子进屋,“去去,圆子你快去拿床新的被褥,我去主屋给郎君他们重新铺铺床。” “铺床?那套不是前个刚给换的?”浮元子一脸疑惑。 吴婶忙搪塞说:“错了,你记错了。早该换了,怎的你还信不过吴婶?你快去,免得被郎君发现了责罚。” “可姑爷他们不都睡下了……” 浮元子将信将疑,幸好她不算聪明,哦了一声还是转头将东西准备出来。 可等着前去更换,吴婶却留了个心眼,道是自己过去,她今日累着早些休息。说罢砰然将门一叩,浮元子猛地一惊,愣在原地没再跟去。 第88节 吴婶抱着干净的床被轻手轻脚进了寝屋,措措依旧屁股朝外,脑袋朝内,呼呼睡去。 她瞧着屋中残局,两眼一眯。这小年轻,还真有她当年之勇…… 第85章 实施 梦里好眠, 一觉当至天明。 太史筝窝在温暖的床铺里,感受着屋内光线变换,忽然有人翻身而来将她相拥。 弄得筝有些惊讶。 想来之前, 崔植筠与她躺在一起时, 恨不得将身子都送去床底,好与她狠狠划开个楚河汉界。然像今朝这样主动的接触, 当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不过…又有谁能想到,那禁情割欲、克己重礼的崔二郎, 竟能有昨晚那样放荡的时候。 沉下眉目,筝在偷笑。 可当忆起昨夜帐下的暧昧缠绵, 她便涨红了脸。 筝压根不知自己后来是怎么回了这东屋, 更不知又是谁帮她穿了睡时的寝衣,她只记得自己在缥缈的水气中双目游离, 最终歇在了温暖的水盆里。 昨夜院外北风萧瑟, 月光清冷寂寥,可当风与月光落进院内那刻。 一切似是不可言说, 又不可捉摸。 筝咬咬牙只道:轻浮漫浪, 是谁平日里作势, 偏背地里相去甚远…… 此时,崔植筠将头深深埋在太史筝的背脊, 他也同样避于昨晚的“放浪形骸”。夜的绮丽, 冲昏了他的头脑。可当面对的人是太史筝,一切却都合乎规矩, 合乎心意…… 他心中虽有些无以自容,却也怡悦。 崔植筠在太史筝背后骤然笑起, 他握起指节,那上面残留着她最柔软的触感。恍惚一瞬, 崔植筠终于明了自己是人,是人便有欲。他从不是无欲,而是与他人无求而已。 真怪,偏索取她的恣意,成了崔植筠第一次想求的欲。 “笑什么?”筝拨弄了他扣在心口的手掌。崔植筠没有说话,他岂能告诉太史筝,自己是在想她? 无言抽离紧抱她的手臂,崔植筠坐起了身。 筝却不敢妄动,她现在只要一想到昨晚自己在他面前展露出了迷媚,就羞人答答地想要躲去。 这样的气氛,实在微妙。 只瞧呼吸轻轻下落,两个人的沉默,心照不宣着。 在那之后,当屋门开了又合,身后的床铺空空荡荡,筝便在松了口气后,渐渐沉进梦乡。只是谁成想这一梦,又如春日暖阳,让人发烫…… - 后来将近日跌,太史筝如寻常坐在门廊,手中勾算着册子上开店所需的银两,措措则在院中打转。 如此,和睦的时光,被浮元子手中掉落的栗子打破。 筝抬起头,没注意笔尖的分寸,不小心在脸颊上画出一道。她张口便问:“臭圆子,你这是又往哪玩去了?半天的不着家,中午用饭也没见你。” 浮元子俯身追着栗子一路来到太史筝身边。随即起身,捧着怀中的栗子就往太史筝手里送。 浮元子只道:“哪里疯玩!我这不跟着他们摘栗子去了?娘子快尝,这是厨房的王师傅帮我们现炒的。一出锅,我可是尝都没尝,一路小跑给你送来,这会儿都还热着。” 筝闻言笑着接过发烫的栗子,“行,还算你有良心。进屋瞧瞧吧——” “瞧瞧?”浮元子左右相望,“进屋做什么?” 筝剥开烫手的栗子,取出果仁送入口中,却被烫的又在口中翻炒一遍,待到将绵软的栗子咽下。她才回了句:“官家赐了家翁两盒今年新贡的柿饼,家翁叫人给各屋分发,咱屋分了两个。我还没动,你不是爱吃?” “去吧,小馋丫头。” “娘子真好。”浮元子说着兴奋地往屋里跑,可转过头她想到什么便又紧急停下脚步,“不对,只有两个,有一个是郎君的,那我吃得岂不是娘子的那个?不行,我不吃了。” 没想到,这小馋丫头还是个执拗的。 筝无奈转手推了推她,“哎呀,你快去拿,咱俩一人一半总行了吧?” “这样行。” 太史筝给了浮元子个解决办法,她这才放心向屋内走去。 待到打帘出来,浮元子边衔着半个流沙的柿饼,边将另一半柿饼给太史筝递去。柿饼的香甜还未入口,筝便闻了个唇齿留香,且瞧她张口未来得及去咬。 浮元子便在旁,漫不经心地言语起昨晚的事,“娘子,说来奇怪。昨夜跟吴婶进院,我竟听见有猫叫,也不知是哪来的野猫。那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清,吴婶说这时候猫正嚎春呢~叫我好奇地今早起来院里院外好一通找,结果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娘子呢?娘子昨晚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野猫?嚎春? 羞死个人。 太史筝吓得差点没将手中的半个柿饼飞出丈外。 浮元子一垂眸,且看她那小脸比柿饼的颜色还难看,便追问:“娘子?我问你话呢?” “什么动静?!没,没听见啊——” 筝心虚得很,就连说话声也不由得变大。 浮元子疑惑不已,一声不响地盯着她看了半天,看得太史筝手心直冒冷汗。 她看什么看? 她难不成是猜出什么?可…以她那脑子……不能吧? 再多一秒都要露馅。 浮元子却忽然笑起,她伸手擦了擦太史筝脸颊上的墨迹,“我说野猫在哪呢!原来在这儿啊——” 筝瞪大了双眼,瞬间石化在原地。 完了,全都完了。 还真被她给看出来了,这往后哪里还有脸面在伯府、乃至汴京混下去…… 如此,岂不明朝就得背井离乡。 可她不想走啊—— 浮元子说话大喘气,她没在意太史筝的异常,只顾着捻手搓起沾染到的墨迹,“娘子,还真是不小心,都染成小花猫了。这要是被别人瞧见怎么办~” 说罢抬眸,浮元子被太史筝双目无神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直呼:“娘子!你这是怎的?” ……原是这个猫啊。 筝代替她抽离先行的灵魂,重新归于躯体。 她张口刚想旁敲侧击地教训浮元子,一只皮鞠就咚咚咚地从院门滚向了院里。皮鞠吸引了浮元子的注意,她没心没肺地向那边走去,“诶?谁往咱们院里扔东西?” 筝见状不再多言,想将事情就此糊弄过去。 浮元子那边拾起皮鞠,一抬头就瞧见个漂亮的小娃娃,怯怯往院里望。 浮元子回过头,“娘子,好像是玉姐。” “小玉?” 筝一听见是崔和玉,立刻搁下东西起身去迎。 院门口,圆滚滚的脑袋,掩在敞开的门下,小玉瞧见太史筝糯糯唤了声:“伯娘~” “这是小玉踢进来的吗?”筝接过浮元子手中的皮鞠。小玉点点头,轻应了声是。可不知为何转眸看了眼空荡的院外,小玉才敢回头与太史筝说:“伯娘,你能带小狗狗和小玉一起出去玩吗?” 被小丫头这般相求, 就算是叫她上刀山下火海,筝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张口就应:“当然可以,伯娘很乐意跟小玉一起玩。措措也是。” 小玉闻言高兴地跳过门槛,上去摇着太史筝的手臂,甜甜道了句:“谢谢伯娘,小玉喜欢伯娘~” 话音落去,筝便沉在小丫头的蜜语甜言里,无法自拔。 只是谁想,这场一大一小一狗的玩耍,能持续到太阳落山。太史筝望向小山前的斜阳,想与小玉作别,却被小玉一把抱住央求着留下来。筝没办法,只能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好,那伯娘就再陪小玉玩一会儿,等天黑了,伯娘就送小玉回家好吗?别叫爹娘担心。” 小玉点了点头。 筝微微一笑,没再张口。 可她却不觉望向天边, 她想崔植筠这会儿…该是回来了吧? - 银竹雅堂外,今日崔植筠放班归家脚步轻快,瞧他怀中揣着份用油纸包的糍糕,似是生怕糍糕冷掉。可等崔植筠一脸轻快走向院中,却在望见廊下人后,笑容瞬间凝滞。 那显然不是他盼望见到的脸。 彼时,院中空无一人,浮元子早前跟着太史筝出了门,吴婶不知何故这个时间竟也不在,偏邹霜桥趁着这样的光景,独自一人抱着个小巧的食盒,坐在太史筝走前摆放的躺椅上。 崔植筠扫视周遭,察觉到一丝不对味,他总觉眼前人没安好心。 便厉声问:“你为何在这儿?” 邹霜桥循声抬眸,随即抱着食盒起身,奔去了崔植筠面前殷勤道:“筠哥哥,你回来了~筠哥哥可叫奴家好等,我一来你这院中便无人应声,我也只得在这儿等你回来。筠哥哥上值一日辛苦,竟也无人在家候着,真是不该。筠哥哥,一定累坏了吧?” “这有奴家煲的汤,奴家乘给筠哥哥尝尝。” 崔植筠蹙眉,鼻中嗅到的还是那份浓烈的脂粉香。 他故意退后几步,与眼前人保持着距离,“既是我院中无人,邹家娘子擅自进院就不觉不妥吗?” 邹霜桥恬不知耻,她哪里顾得这些礼仪。 瞧她还是那副热络模样,可这回邹霜桥开口时,却又带着些半真半假的歉意,“筠哥哥,莫怪,都是奴家的疏忽……奴家也是心切,奴家来是想还你昨日出借的油伞……以及奴家还煲了汤,就是想与你赔个不是。筠哥哥,昨日都是奴家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若是给筠哥哥带来困扰和负担,还请筠哥哥原谅……奴家知错,要打要骂,但凭筠哥哥做主。” 崔植筠闻言漠然相望,他哪里有功夫与眼前人纠缠,他眼下满脑子想的皆是…… 这糍糕, 某人再不吃…可就凉了。 第86章 巴掌 第89节 “筠哥哥?”邹霜桥见崔植筠愣而无言, 上前轻轻碰了碰他,“你为何不说话?” 崔植筠下意识退后半步。 他知眼前人若不是听不懂人话,就是在装傻。 崔植筠刚欲开口打发, 邹霜桥便紧接着向他贴去, 谄媚道:“筠哥哥,奴家来都来了, 不请奴家进去坐吗?这还是奴家第一次到您这院中来呢~而且这天气也怪冷的,我们在这儿说话也不方便。” 不方便?进了屋那才叫不方便! 厚颜无耻四字, 当是在邹霜桥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昨日那样直白相告,竟也没有给她丝毫训诫。崔植筠对这样的人还真是无语至极, 他只道:“邹家娘子今日若是来道歉, 大可不必如此。昨日的事,你就当做是某的过错, 是某冒犯了邹家娘子你。某向你赔罪。” “某还有事, 就请回吧。” 崔植筠心下甚厌,却仍是与之恭敬回应。 这是他作为君子的品德。 可邹霜桥看不出好歹, 她只觉崔植筠的底线还能再往前探上一探, 顿时扯着衣袖在崔植筠面前哭天抹泪起来, “筠哥哥,这是要赶奴家走吗?奴家昨晚反省了一夜, 今日一大早连腿伤都顾不上, 就为给筠哥哥赔罪熬汤到现在。这好不容易等来筠哥哥,想祈求原谅。筠哥哥不给奴家一个改过的机会也就罢了, 竟然要赶奴家走。” “筠哥哥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邹家娘子……”崔植筠想出言打断,却发现怎么也插不进话来。 邹霜桥见温柔示弱, 似乎对崔植筠不起作用。便选择强攻,耍起了无赖, “筠哥哥,你若想叫奴家走也行。您就喝一碗我给你煲的汤,如此,昨日与今日的事,奴家就再也不提了。咱么就当做一笔勾销。若不然,您一碗不喝,白白辜负了奴家的一片好心,奴家啊——今日就不走了~” 不走便不走… 崔植筠皱了眉,她不走,他走。 邹霜桥这些低劣的手段,也只能骗骗崔植林那样的傻子,亦或是心术不正,想趁人之危的纨绔子弟。对于崔植筠这样清正刚直的人来说,多听信她一份,都是对君子慎独的轻蔑。 崔植筠二话没说,绕开眼前人头也不回地离去。 邹霜桥瞪大了双眼,转身不敢置信地指着崔植筠大呼:“诶,诶,诶!我话还没说完,你往哪去——” 这人也太不正常, 简直有病。 邹霜桥在心里暗骂,可眼瞅着四下无人,她便动了歪心思,看来那碗羹汤入去崔植筠的口,那必是比登天还难。她想不若就将事情闹大,污蔑崔二郎个道貌岸然的坏名声。 到时候求饶的,可就是他了。 随手搁下食盒放在廊下,邹霜桥弄了珠钗就要往崔植筠那边扑。 谁料,恰时有人气喘吁吁跑进院中,打乱了她的诡计。邹霜桐站在离崔植筠一丈远的地方不动,崔植筠望见那人便会心一笑,温柔唤了声:“小筝。” 可筝在看到院中的二人,倒吸了口凉气,心道:我哩个乖乖,他们说的没错,这人还真在! 紧跟着慌慌忙忙跑上前去,筝一把拉住崔植筠将人带去了院门下头。崔植筠有些疑惑,他怕太史筝误会,便张口解释给身边人听,“你这是怎的?我与邹家娘子可半点——” 筝闻言却猛地捂着崔植筠的嘴,转头朝门外努了努,一句也不敢多言。 崔植筠顺着自家媳妇示意的方向望去,几个郡王府的家奴,来势汹汹跨进门槛,在瞧见这银竹雅堂的主人后,拱手作揖,为首的老嬷只道:“小殿下,我们奉县主之命前来拿人,多有冒犯。还请小殿下见谅。” 这不知是县主的授意,还是老嬷自己的意思。 瞧她也没在意太史筝开不开口,只是走了个过场,便拂袖一挥高呼了句:“把这贱人抓走,带去给县主!” 崔植筠惑然转眸, 他看得出眼前人似是知道些什么…… - 一刻钟前,天色渐暗,将近与小玉约定好的时间,太史筝牵起小玉的手,说要送她归家。 小玉却愣在原地不动。 筝垂眸望,小小的丫头盯着那条每日都走的小径,有一丝犹豫。 她将温暖的手掌覆上小丫头的发顶,平和问起:“怎么了小玉?是不想回去吗?可小玉既然答应了伯娘,就要兑现好吗?如果小玉遵守承诺,伯娘明日还带小玉出来。” 话音落去,小玉拽起了太史筝的衣角,仰面与之相望。 小玉好像有话要说。 可当筝蹲下身,邹霜桐却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在了小径上,她与筝四目相对,顿时装作焦急貌,“臭丫头,原来你在这儿——谁叫你自己出来乱跑,叫为娘好一通找。看我怎么教训你。” 邹霜桐气急败坏上前,吓得小玉往太史筝怀里直躲。筝也惊讶于眼前人缘何这么大的气性,赶忙抬手去拦,“植松媳妇,有话好好说,小玉什么话都能明白。你又何故冲动到要打孩子?” “我的孩子,我想打便打。何时用得着旁人多言!” 邹霜桐今日真是吃错药了。 往日都是先说上两三句,瞧着不对付了再与之争吵,今日怎么装也不装了? 筝被她这阵仗弄得一头雾水。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浮元子见状赶忙上前,将自己隔在了太史筝与邹霜桐之间,她是宁愿自己挨打,也不叫邹霜桐碰太史筝分毫。 筝见状抱起埋在自己的身上,暗暗抽泣的小玉,轻声问:“小玉,你今日是偷跑出来的吗?可出来玩,怎么不与阿娘说一声就自己跑出来呢?爹娘找不到你,会着急的,你知道吗?” “不是,不是小玉,小玉没有……是……” 小玉听了太史筝的话委屈极了。 她揉着红红的眼睛,下意识瞟想邹霜桐,又将话咽下,哇哇大哭起来。筝见问不出什么,便将小丫头抱在怀中,她知晓这母女之间一定有事,多问也无济于事。 可纷杂的事,越闹越乱。 全都堆在了一块。 筝刚开口唤了声植松媳妇,那头齐以君就领着一种家臣怒气冲冲地朝这儿来。 筝不觉疑了句:“县主?” 只瞧下一秒,邹霜桐在听见齐以君的名号后怛然失色,她赶忙回身确定是不是太史筝在骗人。直到望见那群熟悉的身影,邹霜桐瞬间傻了脸。 她…她怎么回来了? 不可能啊?不是说回家小住……按理说,不该这么快! 坏了坏了,也不知邹霜桥那边如何…… “啪——” 邹霜桐心里的算盘还没打完,齐以君冰冷的一掌便落在了她的面颊。 这一掌干脆,打得邹霜桐脑袋直发懵,压根来不及躲闪,头上的珠钗也跟着掉落下来。 筝跟着愣神,瞧她望着眼前人一脸的茫然。 不过幸好此时小玉正被筝抱在怀中,背对众人,没有目睹到邹霜桐的狼狈模样,不若这样的场面,该给孩子带来怎样的伤害?筝不敢想。回神赶忙将小丫头塞进浮元子怀中,筝低声吩咐她先行将孩子送回兰春苑去,省得再出什么事端。 浮元子点点头,抱起小玉就往人群外走。 望着浮元子离开的身影,筝才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回收,瞧方才孩子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邹霜桐,这会儿挨了齐以君的巴掌,竟连大气也不敢喘。筝静观其变,邹霜桐张口却只怯怯唤了声:“大嫂,您……” 可齐以君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哪里还想听她废话?她那狠绝的目光,像是要将眼前人撕碎了般。 “啪——”齐以君二话不说,就又是一掌。 筝看得出她在泄愤。 只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巴掌挨得再多,事不解决说明白,就是把人打死也无济于事。于是乎,筝便无惧于齐以君的威严,毅然抓住了她即将落下的手掌。 齐以君将目光偏移,挑眉道:“小殿下,这闲事你要管?” 筝却摇了摇头,“这事,我不管。只是植林媳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这是伯府,咱们无论在外头是什么身份,却也都是一家的媳妇,你这么做实在不合规矩。你有话直说。” 齐以君倒也给太史筝面子,她压着怒火,漠然看向邹霜桐直道:“那贱人在哪?” “大嫂,您此话何意……”邹霜桐到了现在还在拖延嘴硬。 齐以君忽而冷笑,她用着剩余不多的耐心问:“邹霜桐,你想好了?就准备这么回答我对吗?找不到她,那你便代她受过,谁让你们是亲姐妹呢?小殿下,你说对吗?” 筝松去齐以君的手臂,陷入沉默。 邹霜桐知道齐以君不是太史筝那样的温和明朗,她自小骄纵,说话办事跋扈飞扬,若是落到齐以君手里,就是老太太也保不了她,倒不若痛快些出卖家妹,明哲保身。 “人…人在……银竹雅堂。”大难当头各自飞,邹霜桐眼下顾不了其他。 齐以君难以置信,便复说了句:“你说人在哪?” 筝抬起头,没多想,“县主没听见吗?植松媳妇说,人在银竹雅堂。” 银竹…雅堂…… 筝越琢磨越不对味。 直到,齐以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在场之人也纷纷将目光投向自己。 筝这才从混乱中醒神。 等等,等等, 这说的不就是自己家吗—— 第87章 惶恐 熟悉的苍云亭, 齐以君依旧稳坐亭中。 瞧她没打算遮掩,便是要在这大房和二房必经的小花园里,将此事闹出个所以来。 往前作威作福的邹霜桐, 今日被踢出了局, 亭中已再无她的立足之处。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家臣将她围住,她总也该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邹霜桐抬眸四顾, 心里没底,指甲在掌心越抠越紧。 她根本猜不透那灵山县主, 会做出什么事…… 只怕再被弄个措手不及。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 忽而, 那熟悉的叫喊声落进耳畔, 邹霜桐转眸瞧见邹霜桥被郡王府的老嬷拉扯着头发,狠狠扔在了人群之间。 邹霜桥倒在长姐身旁, 抬眸与之相望, 立刻抱住了邹霜桐的脚踝哭喊道:“长姐救我,他们缘何这般对我, 我又没做错事——我可是老太太请来的客!长姐, 你快请老太太, 亦或是三姑奶奶来救我!” 邹霜桥无耻之尤,她竟还巴着老太太来救她。 第90节 邹霜桐一听邹霜桥这么说, 立刻退后甩开地上人, 想要与之划清界限。只瞧邹霜桥被长姐一脚踹开,顿时傻了眼, 她指着邹霜桐便直呼其名:“邹霜桐,你什么意思?你现在是打算翻脸不认人了?” 邹霜桐闻言白了她一眼, 没去作声。 齐以君便在亭中托着腮帮,眯眼看向院中相互利用, 却又相互抛弃的姐妹俩,幽幽开口道:“没做错事?那你怕什么?叫老太太救你作甚?邹霜桥,你有贼心没贼胆,我若是她,我也将你一脚踹了去。” “怕?你——你别以为你是县主,我就怕了你。 ” 邹霜桥死丫头嘴硬。 老嬷见她出言不逊,上去就赏了她一个嘴巴,“对县主不敬,这一掌只是警告。”齐以君没拦,这样的人,不给点颜色看看,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眼见邹霜桥挨了一掌后,总算消停下来。 齐以君却冷笑一声看向邹霜桐不紧不慢地说起,那些传进她耳中的风言风语,“娇娘如玉,惹人惜。惜得县马盈满怀。昨日才在水塘边卖弄过的风骚,今日就给忘了?我怎么瞧着邹小娘子的腿,没一点大碍呢?往银竹雅堂去的时候,亦是走得飞快吧。某些人莫以为我不在,就能为所欲为,飞上枝头变凤凰。可这事我不问她。邹霜桐,我问你。” “你要想清楚再回话。” 齐以君故意挑拨,她将愤怒都藏在深邃的眼底。今日这姐妹二人,她是哪个也没打算放过。 可眼下该得罪谁,该奉承谁岂不一目了然? 邹霜桐看也没看身边人,张口便说:“大嫂,我家小妹自小管教不严,都是我将她惯坏,才养成了这样不知深浅的性子。若有得罪冒犯的地方,还请您高抬贵手,从轻发落。” 邹霜桐话说得模棱两可。 她没说承认,也没说不承认。只是这事到底有没有,大家还不都心知肚明…… 谁又能骗得了谁呢? 齐以君心中有自己的打算,瞧她搁下撑脸的手掌,搁在桌案上轻轻扣了扣,步步紧逼,“哦,若有得罪,从轻发落……那就是说,任我发落?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发落你这小妹好呢?” 邹霜桐急着将自己撇清,她只说:“县主公道,您心中自有定数。” 邹霜桥举目望向邹霜桐,她瞧眼前人明摆是看事情败露,算计崔植筠未成,就准备将所有罪责推到她身上,好将自己摘个干净。如此等今日之后,她变成了勾搭县马的无良贱货。 而邹霜桐呢?则能继续安稳做她的少夫人。 呸—— 她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邹霜桥是宁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她见事态不利,当即改口,将矛头指向了邹霜桐,“好啊,我本看在你我是手足亲情的份上,不想将实情吐露,想叫你在这家中留些颜面,可既然长姐无情,就休要怪小妹无义。县主明鉴,其实从我入府开始的一切都是长姐逼迫,我不过是她手里一颗用来报复县主的棋子。您千万莫要被她给骗了,您想若非如此,我又怎敢有胆量去招惹县马?与您作对呢——” 邹霜桥颠倒黑白,反咬一口。 可这脏水泼的没有道理,邹霜桐也确实冤枉。齐以君却挑眉望向院中,“招惹县马,这你便是认了?” 邹霜桥顿而无言。 邹霜桐听着齐以君接腔,心里犯怵,她张口便骂:“死丫头,你别在县主面前血口喷人,我何时叫你去招惹县马?你可有证据?我瞧你就是嫉妒我得嫁高门眼气。自己勾搭筠哥不成,转头又盯上县马了。没有体统的贱货,瞧我今日不替父亲教训教训你——” 狗咬狗的那刻,始于心虚。而当互相撕扯在一起,便是对对方极度不满的宣泄。 齐以君知道,她们必定有一人在说假话。 可真真假假于齐以君而言,有何重要?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罢了。然激起两个人的怒火,就是迈向结果的一步。 亭前热闹,远处小径有人走来。 家臣上前贴着齐以君的耳朵轻言了句:“县主,二夫人他们快到了。” 齐以君垂落眉目,随口应了声:“知道了。” - 与此同时,一早跟来的太史筝与崔植筠,躲在远处的竹林里,静观其变。 眼下这是二房的祸事,若他们贸然上前,就会将两房搅在一起,乱上添乱。可小两口正猫得起劲,身后却有人脚步急切,边走边说:“其乐,快点。快点啊——” 崔植筠蓦然回首,只见喻悦兰一脸得意打这边路过。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身边人的手臂,喻悦兰被吓得猛地停驻脚步,没怎么瞧清竹林里躲着的人。 崔植筠见状沉声唤了句:“母亲。” “我儿!”喻悦兰惊讶回望。筝从崔植筠身侧探出头,笑着打了声招呼:“婆婆。” “你俩在这儿作甚?”喻悦兰惑然。 崔植筠却反问道:“母亲怎么在这儿?” 喻悦兰闻言眉眼间的笑意不减,她这样子一瞧便是来看戏的,“自然是来看热闹的。二房的热闹,岂能不看?你们难不成,也是来这儿——” 小两口摇了头。 他们自然不全是为热闹而来,他们是想看看事态如何发展,切莫将事情闹大。 “那你们便在这儿猫着,其乐,我们走。”喻悦兰咂咂嘴,抬脚就要往前去。崔植筠知晓喻悦兰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便劝阻道:“母亲,您还是莫要上前,这也算是二房自己的事。您若想看,就与我们在这儿便好。” “是啊婆婆,咱们就在这儿便好,莫要上前了。以免他们动静太大,伤了您。您来坐,这个位置一样瞧得真切,儿媳都替您试过了。”筝附言,转头就将坐着的那块石头让给了喻悦兰。 瞧她这婆媳俩是如出一辙的爱看热闹。 傅其乐也正愁劝不住喻悦兰,趁势搀着自家大娘子的手臂,将人生生送去了石头边。 于是乎,这一家三口,加上个老奴,便一块猫在了竹林里。只是这夜幕时分,四个脑袋若隐若现在竹林深处,着实怪异,惹得提灯路过的使人,无不心悸,一个个地皆是落荒而逃…… - 苍云亭那边, 褚芳华领着两个儿子闻讯赶来。 齐以君却在他们即将到来之前,命人将扭打做一团的姐妹俩拉开,并把邹霜桥按在了地上。邹霜桥惶然的眼神,从地上看去亭中,灯火映照下的那双眉眼,带着冬日彻骨的寒。 齐以君生来骄傲,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永远唾手可得。 崔植林亦是一样。当齐以君眯起眼睛,那日在金明池畔闯进心房的脸,依旧璀璨。 没有人能够觊觎她的东西,多看一眼也不行。 邹霜桥犯了大忌。 而后,从桌案起身,直至洁白的狐裘垂落在锦绣的鞋面,齐以君才正眼看向邹霜桥,那是一张很妖媚的脸,可她不喜欢。平淡的表情挂在脸上,齐以君忽然开口问:“所以,他昨日看过你脚踝上的伤对吗?” 邹霜桥被眼前人的言行所惊,再说不出半分话来。 邹霜桐亦觉得脊背发凉。 齐以君见亭下人不答,浅浅叹了口气,她分明给了她机会,可她不中用……齐以君便抬眼与老嬷示意。老嬷跟了齐以君十几年,她自是知道,她要让自己做什么…… 挥手令下,老嬷念了句:“打。” 邹霜桥终是做起了本能的挣扎,“灵山县主,我不是你的家奴,与你毫无关系。你凭什么动用私刑——” “毫无关系是吗……” 齐以君凝视着地上的人,眼神没有一丝悲悯。 这就是齐以君。 她便是要让她们看看,上赶着给人做妾,是何等的下场。 她看着路上来人越来越近,故意提高了声调,于寒风中声声念道:“邹霜桥,你不是一心想入伯府的门,与你的长姐一样风光?我今日若是成全你,叫你纳做杏春斋的妾。如此,这妻处置犯上的妾,打死也不为过吧。” “你还能说……毫无关系?” 齐以君的恐吓起了效果,邹霜桥惶恐至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做妾了。长姐,我错了,长姐,救救我。你不能亲眼看着我送死啊,我可是你的亲妹妹——我若是死了,娘是不会放过你的。” 邹霜桐此时被吓呆在了原地, 她怎么也想不到得罪了齐以君,能闹到这种田地。 筝心思纯良,在远处再也坐不住了,“这不行,这样下去,真的会出人命。” 喻悦兰也表示认可,她再怎么样刻薄刁蛮,也不至于看着别人白白丧命,她道:“走,媳妇,我与你一起去。" “走,婆婆。” 婆媳二人,难得一致,挽着手就要上前去。 可不等崔植筠开口,崔植林便从另一端匆匆赶来,他望去亭里站着的人,高声喝止:“以君,住手——” 齐以君似是等待着崔植林的到来。 只瞧她随手一挥,散去家臣,笑着唤了声:“林郎。” 此时,再望。 她那眉目已恢复如常。 第88章 乱套 风起叶落, 飘忽的烛火,照不亮夜的深沉。园子里的哭喊声刺耳,却叫人提不起半分怜惜来。 齐以君望着崔植林, 收敛笑容。 她想自己有好几日都不曾见他了, 他这几日过的好吗? 应是很好吧。 “不许哭。” 齐以君想至此处忽而喝止,邹霜桥的哭声便瞬间停在了这一刻。可崔植林好不容易上了前, 齐以君等到的,却是他愤声地质问:“以君, 你到底在闹什么——” 褚芳华也随之附和:“植林媳妇,你这又为的是哪般?有什么事, 咱们不能回去再说吗?非要在这儿叫全府的人跟着看笑话?你这叫我与你家翁的脸往哪搁!” “脸面?你们的脸面与我无关, 丢不丢脸,是你们的事。我不在乎。”齐以君一句话将自己与他们隔离开, 她就从未想过要与他们成为所谓的一家人, 她不需要。 漠然望向亭外,齐以君反问道:“二夫人和林郎, 都觉得是我在闹吗?真正闹起事端的不是她们姐俩吗——” 缘何无人追究邹家姐妹的错?难道就因为她们看上去比她柔弱?可笑。 齐以君不屑。 褚芳华被她的话噎住, 厉目相视, 却不敢开罪。这时间,崔植松皱眉拉扯起邹霜桐, 他一开口就满是责备, “你这是又给我惹得什么祸——整日就不知安分点。” 邹霜桐赌气不应。 崔植林看向邹霜桥,大抵明了齐以君为何这般, 便张口解释说:“以君,我想你是误会, 我昨日不过是见邹家妹妹摔倒在水塘边,好心相救罢了。我与邹家妹妹是半分关系也无。难道我见别人危难, 对别人施以援手也有错?” 第91节 “你莫要这般善妒。” 齐以君微微侧目,她是喜欢崔植林,喜欢到想把他藏起来。 可她却并不是选择忘掉自己的去爱他。 齐以君拂过洁白的狐裘,重新坐在了靠近亭边的石凳上,傲然扫视过灯火中一张张仇视她的眼。最后将深情的目光,落回到崔植林身上,齐以君才轻声道:“林郎,这府中到现在,还看不透她姐俩心思的人,恐怕也只剩你了吧?你的善心,我可以理解。因为你也是这样救了那个,与你毫不相干的我。可你说我善妒……” 齐以君将右腿翘起,“那便是善妒吧——嬷嬷,给我打!” 决然一声令下。家臣蜂拥而上,无论如何邹霜桥都逃不过这顿打,崔植林的激怒只是个借口,因为在齐以君的计划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她。 随之几棍落定,哀嚎声四起,在场之人无不为之愕然。 崔植松看着地上挨打的人,又转眸注意到邹霜桐漠然的神情,他万分吃惊于她的冷漠。这可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就连他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不忍,她缘何能这般高高挂起…… 崔植松莫名一阵恶寒,他忽而觉得邹霜桐异常可怕。 可他却不知,他们没来之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姐妹之间的相互出卖,邹霜桥也并不无辜。可崔植松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下一秒,邹霜桥在慌忙之中,伸手拉扯住了崔植松的衣角。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邹霜桥苦苦哀求说:“姐夫…救救我……我是清白的。” 于是乎,在邹霜桥一遍遍娇弱的求救声中,崔植松还是动了怜香惜玉的“心”,他出手扔开家臣,俯身拦在了邹霜桥身前,与齐以君对峙,“当着军巡使的面用私刑,大嫂是想把这事闹到开封府去?” 齐以君眯起眼睛,没有言语。 崔植松的反应不出她的意料,这也是她故意通知二房这些人的目的。既然人已入局。齐以君便带着看戏的姿态摆了摆手,让家臣再次退去。 邹霜桐顿时讶然:“崔植松,你——你竟要帮着这个贱货!” “贱货?她是你的家妹,你袖手旁观已是可恶,怎还能这样诋毁她!简直不可理喻。”矛盾逐渐转移,崔植松开始替邹霜桥打抱起了不平。邹霜桐被他气得,伸手就要去闹,却又被崔植松一把推开。 邹霜桥审时度势,躲进了崔植松怀里,她好似抓住了向上解脱的稻草。 “姐夫,我怕……” 崔植松竟也未曾将人推开,“莫怕,有姐夫在,有王法在。我看谁敢如何——” 话音落去,再望邹霜桐的脸,已变得铁青。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事一定不是这么简单且凑巧,只瞧她带着恐惧向亭中看,齐以君却在冲她笑。 “是你。” 邹霜桐毛骨悚然,齐以君在利用人性,仗打邹霜桥根本不是目的! “你,你要做什么——” 事只有轮到自己身上,才会知道什么是痛,邹霜桐终于不再麻木,她想要冲上前去,却被老嬷一把拽住。可齐以君做的,只不过是还之彼身罢了。 崔植林望着混乱,插在了她们之间开口问:“以君,你到底怎样才能消气?咱们都是一家人,你这样又是何必!” 齐以君看着崔植林,她好像猜到了他会这么问,便张口说:“林郎,从今日起,跟我搬离伯府到郡王府生活吧。这里乌烟瘴气,我早就住倦了。你若应了,今日这事,就一笔勾销。” 齐以君提了条件,事情的定局看似交在了崔植林手里。 可其实褚芳华冷眼旁观,齐以君便是连她也没放过。 只瞧,从没在县主面前说过重话的褚芳华,终于在被戳到痛处后,撕破了脸面:“什么!到郡王府生活?你的意思是要带我儿走——我儿可是二房长子,岂能与你到郡王府生活,那不就成了赘婿!丢我伯府的脸!我说今日你弄这么大阵势,是为了什么!原就是想要算计我儿,算计我。” “齐以君,你今日要是敢带我儿走,我就叫我儿休了你,你休想再踏进伯府的门!” 往前的种种,褚芳华为了从郡王府谋取利益,她都可以委屈。 唯独这件事不能, 这是她的底线。 她不是不能让伯府颜面扫地,她是不能让自己的颜面扫地。 齐以君偏也是算到了这一点,可她并不在乎褚芳华说什么,她想要看的,仅是崔植林的反应。且看崔植林震惊地看向褚芳华,“休妻?母亲!您怎能这般言语——” “这件事如何能闹到这种份上。” 崔植林起初娶齐以君虽是被迫,可在他的认知里,既是娶了齐以君,就该对她负责。 他便未曾想过休妻。 崔植林不懂,母亲缘何总将他的昏因视作儿戏……可他却怯懦,不似崔植筠勇敢地坚持自己,他总是一而再地迁就母亲的荒唐行径。崔植林近前几步,试图从齐以君那寻找退路,“以君,今日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齐以君读懂他的答案,“所以,你便是不应对吗?” “我……”崔植林左右摇摆不定。 “我知道了。”齐以君起身时淡然,没再多看崔植林一眼,这样的结果,她似乎早就料到。 齐以君转眸看向那端的崔植松,她问:“老二,你想救她吗?” “大嫂还想怎样?”崔植松一直护着瑟瑟发抖的邹霜桥。齐以君便顺着他的话开口道:“既然你想救她,就把她纳进你们兰春苑,如此,他成了你的人,我也别无二话。” “什么!”邹霜桐听后,却如疯魔般叫喊起来,“齐以君,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 老嬷闻她直呼县主大名,上去就是一掌,邹霜桐因此倒地。可她却拉着崔植松的衣袖,示弱起,“松郎,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将她纳进兰春苑。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将小妹嫁进伯府,不是你的夙愿吗?我这就圆了你的愿,你可满意——”崔植松此刻已对眼前人失望至极,他狠狠将人甩开,伸手抱起了怀中的邹霜桥。 他问:“大嫂此话当真?” 齐以君答曰:“我无戏言。” 话音落后,崔植松抱着负伤的邹霜桥悻悻离去,余剩下邹霜桐一个人失意。 瞧她算来算去,算到最后一败涂地。 可一切恶因,由她而起。 所以,吞下恶果的,只能是她一人矣。 她不该有什么怨言。 齐以君走过灯火融融,走过褚芳华的愤怒,走过崔植林的惆怅,一路来到邹霜桐面前抬起了她的脸。 齐以君的声音很轻,她告诉邹霜桐,“恶果自食,你怨不得别人。怪只能怪,你太贪心。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你该好好掂量掂量自己。老太太的宠爱,可以给你,也可以随时收回去。不过……你今日不要以为,我是在帮她,我其实是在帮你。妾与妻的悬殊,她的下场如何,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邹氏,我把你的小妹还你了。” 齐以君意味深长地松开了邹霜桐,邹霜桐听见这些话,眼神越来越狠。 她恨不得即刻将邹霜桥发卖出去。 齐以君便是故意将她们放进了同一个囚笼里。 事情落定。齐以君清醒着转身离去,家臣纷纷追随,崔植林却拉住了她的手臂,妄图挽留。 他只唤了声:“以君。” 齐以君便打断了他。 但见齐以君说话时,嘴唇发颤。她放不下崔植林,却不想一辈子与他维持着这样被动的关系,她便毅然说:“崔植林,我喜欢你,是你的福气。你不要不知好歹。我今晚归家,在郡王府等你一旬,来不来随你。但你要记住,不是你要休妻,而是我要与你和离。” 话音落去,崔植林手臂垂落,齐以君逐渐消失在他失落的眼眶里。 褚芳华也在齐以君离去后,猛然回身破口大骂,瞧她全然是将气都撒在了邹霜桐身上,“贱货,不中用的东西,都是你们办的好事——明日若是老太太问罪,我就让松儿也一并将你休了去!” 愤怒的声音回荡,二房今夜彻底乱作一团。 这时再瞧那端看清始终的喻悦兰,竟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她下意识转眸望向自己那平日不怎么看得顺眼的儿媳,不知为何却是越看越中意…… 第89章 中招 “婆婆天黑, 路上慢些。” 跟喻悦兰在小道上分别,太史筝热情饱满与之挥手。喻悦兰竟头一遭出奇地回应说:“外头天冷,你俩也回去吧。回去别忘了为娘交代给你们的正事——” 正事二字, 着重落音。 筝望着喻悦兰转身前似笑非笑的表情, 疑惑着去问崔植筠,“正事?二房的事都闹完了, 不用咱们管了,哪还有什么正事?二郎, 你说婆婆她什么意思?” 崔植筠收回目光,垂眸去看身前的太史筝。 只见眼前人双眼明亮, 胜空中明月那般。崔植筠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真不知太史筝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喜欢揣着明白, 装糊涂, “你昨儿自己才答应的,这就忘了?开春前……” 崔植筠垂落手臂, 以为太史筝心中了然。不成想, 筝却迷迷瞪瞪复说了句:“开春前?” 崔植筠瞧她这样, 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合着昨日答应的事,是为他一人所求, 完全与她无关? 回望去四下无人, 只有枯枝几许挂在天外,崔植筠默然背起双手, 朝太史筝面前挪了几步,吓得毫无准备的太史筝连连向后退步, 可等她反应过来,便立刻伸出双手抵住了崔植筠宽厚的胸膛。 “崔二郎, 你要干嘛?” 崔植筠没有躲闪,也没有回答。他眼中闪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凌厉。 食髓知味,昨夜的含混,彻是剥去了崔植筠清高自持的外表。他愿将此生的放纵,皆赋予她。他愿在她面前不做圣贤,只做那个“自甘堕落”的凡愚。 崔植筠将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他只用一句话,便叫太史筝羞红了脸。 “小筝,开春前,我得进去。” 不若如何成事? 崔植筠说得风轻云淡。 筝却一阵慌忙,且看她当即伸手捂去了崔植筠乱言的嘴唇,以及他那注视自己的眼。 可倏忽之间,崔植筹却不知从何处冒出头来,瞧他伸着脖子上前幽幽问了句:“二哥哥,你进哪去?” 一秒破功,崔植筠无地自容在花园外。 这唯有小两口能听懂的私房话,被人这般堂而皇之的说出口。弄得二人羞耻至极,筝怔然愣在原地。 崔植筹不明所以地相望,他看着太史筝落在崔植筠面颊上的手掌,更是不解。他伸手指指左右,又问:“那个二嫂,你的手指,好像不小心勾住二哥哥的鼻子了……” “二哥哥,你不难受吗?” 话音刚落,崔植筠转眸握去太史筝的手腕,随手朝崔植筹这不识趣之人的脑袋就是一击。 只瞧他这拳打得不轻,崔植筹捂着头连声抱怨,“二哥哥,你现在怎么学得跟大哥一样!粗鄙!有辱斯文——” 崔植筠哪里在乎这些, 第92节 他到现在终于明白,平日缘何崔植筹总是挨揍…… 可崔植筹受了委屈,转头便跑去身后缓行跟来的宋明月面前,请求安慰,“六儿,崔二郎他打人。” 宋明月却撇嘴,挤兑了句:“我是二哥哥,我也打你。人家夫妻好不容易打情骂俏,你说你往前凑什么?崔老三,你就庆幸吧,对面的人不是大哥。不若我现在就得叫人来抬你。” 宋明月这边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崔植筹在她身后假装愤怒地挥了两拳,可等宋明月一回眸,他便立刻赔笑。 “愣着干嘛?走啊。”宋明月出声。崔植筹默默跟着媳妇回到了太史筝与崔植筠的身边。 筝一瞧见宋明月,张口就问:“明月,这么晚了,你们这是?散步?” 宋明月摇摇头,“不啊,我听说县主一回来就把邹家那烦人精给抓了。这不,我特意跟老三甩开屋里那几个老嬷,跑出来凑凑热闹。听说小花园闹腾得很呢!你说这样的事,怎么能少得了我呢?二嫂与二哥哥难道不是为这事来的?” 宋明月兴致勃勃。 筝闻言转眸与崔植筠相视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扫她的兴,支支吾吾的言:“那个…明月,或许,大概…有没有可能你们来晚了……二房他们早就散了,连婆婆都回去了。” “什么!散了——”宋明月两眼一晕。吓得崔植筹赶忙伸手去接,“六儿,你没事吧,六儿!” 宋明月扶着眉头,满是惆怅。 往前,若是哪里有热闹,哪里必是不会少了她的身影。甚至她还会第一个到场。如今不过是怀了个孕,怎的连个热闹都瞧不上了? 伸手紧紧握着崔植筹的手臂,宋明月忽然骂了句:“崔老三,我恨你。” “我?我怎么了?” 崔植筹看着怀中半倚的宋明月,一脸懵。 他想今日自己不是帮她逃过阿娘的看管?可这责任他背都背了,只愿她高兴欢心。怎的到头来却又恨上自己了? 崔植筹觉得自己真屈。 筝那头瞧着宋明月的一脸失落,上前便拉住她的手臂,不顾夜色深沉,与眼前人说:“明月,你别急。你想听什么,我说与你听。” “二嫂,你真好。”宋明月从崔植筹怀中离开,再次兴奋起来。 只是…… 她们这妯娌俩一言一语,岂不聊到夜半? 崔植筠行事当机立断,伸手从宋明月那将太史筝牵了回来,他沉声相告:“不行小筝,今日天色太晚,回去了。” 崔植筹见状心领神会二哥的意思,抢着过去,搀扶起宋明月的手臂附和道:“六儿不行,咱们再不回去就要被发现了,你想叫她们回去给娘告状吗——你与二嫂,改日吧。” 俩兄弟眼神一对,难得这般默契,转头一南一北拖着各自的媳妇离开。可俩妯娌却还甚是不舍地回头对望。宋明月扬声说:“二嫂,明日去大嫂那等我——” 筝轻轻挥了挥手,就这么被崔植筠强行带离了转角的小径外。 - 回到银竹雅堂,太史筝揉着酸痛的膝盖,一屁股坐在了门廊下头。她似是想起什么,抬手便冲那边缓步走来的崔植筠招手唤了声:“崔二郎,你过来。” 崔植筠无解,他默然朝太史筝走去。· 措措也跟着凑了过来。 可来到自家媳妇面前,崔植筠垂眸看她,筝却又示意其,“你低点,低点。” 崔植筠想不出她是有何鬼主意,便听话地朝她俯身靠去。 筝见人近了前,二话没说伸出小手就在崔植筠的怀中乱摸一气,弄得崔植筠浑身发痒,不明所以。只是他并未阻拦太史筝的动作,相反他竟下意识将手臂撑在扶手的两边,将身前人整个围在了椅子上。 筝被崔植筠这样围着,惶然望向他的眉眼。此时,筝的手还停留在崔植筠胸前。 崔植筠大抵是误以为太史筝在主动要办那正事。他便不等人张口,就将吻从眼前人的眉心,一路落去唇峰之上。 筝没抗拒,尽管她有些茫然。 当再次保持起相对的距离,崔植筠轻唤了声:“小筝……”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筝便将手从他的怀中掏出,顺带着掏了个油纸包出来,瞧她低垂着眉目,羞涩地与崔植筠说:“那个……我只是方才在园子里摸到你怀里有东西,想要瞧瞧……是什么。” 暧昧的气氛,转瞬尴尬。 崔植筠低头看了看,太史筝手中拿出的油纸,霎时涨红了脸。 原是自己孟浪,误解了她的意思。 崔植筠窘迫极了。 他真不知太史筝会如何想他…… 而太史筝呢?在经历昨日的事后,她也确实觉得现在的崔植筠,好似随时能将她吃掉。 颜面无法挽回。 崔植筠当即弹开太史筝的座前,赶忙转身背对身后人,轻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说:“哦……那油纸是我今日下值路过时碰上,随手买的糍糕。不过已经凉了,你就莫要吃……” 莫要?太史筝这大馋丫头,岂能听得莫要两次? 崔植筠再转过头,太史筝却已打开油纸,一口一口吃起了那已经发凉,甚至有些变硬的糍糕。 “小筝,凉了——”崔植筠伸手去扯。 他是怕自家媳妇吃坏肚子。 筝却往后躲了躲,不叫他去碰自己手中的糍糕,“不凉,不凉。哪里凉了?这不是被你捂得还温温的?再说这可是你第一次给我带东西回来,那我自然是要吃完的。呐,爹可说了浪费粮食,是大忌——” “你不叫我吃,你就找爹说理去吧。” 崔植筠拗不过,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收去了阻拦的手。这凡事不扫兴,便也是太史筝最大的好处。可崔植筠还未张口劝太史筝吃得慢些,筝就猛地被一口糍糕噎得发懵。 “水…水……给我顺顺!” “你且等等。” 崔植筠抬脚欲进屋寻水,吴婶却猛然从小屋出来,端着碗鸽子汤扬声道:“有汤,有汤。娘子,快——喝口顺顺,老奴刚热过,温度刚刚好。” 瞧她已是在小屋那蹲了半天。 吴婶飞快来到太史筝面前递去汤碗,筝接去鸽子汤想也没想一饮而下。 干噎的糍糕终于和着一碗温热的羹汤下腹,筝觉得甚是满足,她抚摸着胸口,抬眸笑问吴婶:“这鸽子汤炖的有些功夫,好好喝。是吴婶你熬的吗?” 吴婶摇摇头,“不是老奴熬的啊,那不是二郎君带回来的吗?我怕凉了,就端进去给煨在了小炉上。” “二郎,你还带了鸽子汤回来?”筝纳了闷。崔植筠却忽而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举目扫视过廊下,“我带回来的……你难不成是说搁在这椅子边的那个?!” 吴婶点了头,“是啊,除了那个,老奴也没见别的。” 坏了! 崔植筠闻言大惊失色,只见他一把抓起还在啃食糍糕的太史筝,就将人扔去廊外,按着狠狠拍打起来,“小筝,快吐。这鸽子汤是今日邹家娘子带来的,她无事殷勤,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她的糍糕—— 都掉了。 筝望着庭院里掉落的糍糕,和手中空荡的油纸,欲哭无泪。她问崔植筠,“无事献殷勤是有问题,可邹家娘子炖的汤,也不能有毒吧?这汤是她带给你的,她把你毒死了,于她而言压根没好处啊。” “是啊,不能吧。”吴婶看着汤碗,出言附和。 崔植筠停止动作,他只顾着担心太史筝,却忘记了思考。 这回倒叫太史筝提醒了他。 重新将自家媳妇扶正,崔植筠还是有些担忧,“你说的不无道理,可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亦或是腹痛胸闷?以防万一,不若叫吴婶去传个郎中来瞧瞧?” “郎中就不必了,这么晚了,若是再惊动了婆婆和大嫂他们也不好。就是我觉得吧……” 筝话锋直转,惊得崔植筠心头一紧。 可当太史筝委屈巴巴望向崔植筠大呼,院中人便又放下心来,一笑嗤然。 “崔二郎,我的背好痛!” - 小两口在廊下折腾一番,待到洗漱妥当,爬上床,已是人定。 这时的窗外晚风萧瑟, 似是唯有被窝的温暖才能解去人间千种愁怨。 筝光着脚丫一路溜进床里,躲在被子里再也不愿探出脑袋,可等身边人坐在床边,她便闷着头幽幽地说:“崔二郎,今晚上,我要好好睡觉。你不准再打扰我……” 崔植筠吹灯入被,嗯了一声就没再言语。 平静地躺在床铺的两边,夜至此开始流转。哪知,崔植筠却在不到一刻钟之后,察觉到有人掀开被褥,跨在了他的腹前。这人身上好烫,她这是作甚?不是她说的不准打扰…… 崔植筠犯起了嘀咕。 瞧他睁开双眼,刚想弄个明白,竟发现自己的寝衣被太史筝无端弄了开。崔植筠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人,瞧她上下挪动,且带着声声恳求,低声诉说:“二郎,我…我好热……” “你…帮帮我……我好像……” 崔植筠望着月影中的太史筝,穿得越来越少,曼妙的身姿尽收眼底。 崔植筠再也压不住身下的欲望。 他直叹: 这小邹氏,下的到底是…… 什么药—— 第90章 成事 “小筝, 你别……再动了。” 冲动又起,昨夜的那种感觉翻覆而来。崔植筠环起她那不安的腰身,想叫人平静下来。筝却有些局促, 她俯身时, 青丝如瀑落下,她望着崔植筠的脸, 尚存有几分清醒。 “可我……难受。” 筝的声音沉沉,可崔植筠张口时也不明亮, “……那我若是帮你,你今日可能受得住?” 浓厚的呼吸打在面上。 崔植筠伸手摸了摸太史筝的脸, 他在抚慰她的不安。 第93节 筝似觉心下的急躁, 被平去一二。可“欲壑难填”,她想要的是崔植筠能给她更多。 崔植筠脉脉相望, 他想这小邹氏真是好卑鄙的手段。一小碗鸽子汤, 就能叫太史筝变成这个模样。若那时自己意志薄弱,听信她的谗言, 饮上一碗。 那今晚的因果又会变成哪般? 不过, 一切尘埃落定, 这汤偏是误打误撞叫这太史筝饮下, 竟叫崔植筠生出几分暗喜来。 什么清净修身, 已是一场空谈。崔植筠只等太史筝予她句肯定的话, 便准备与之坠去红尘。可当筝想起昨夜难捱的痛感,又轻轻念了句:“二郎, 我害怕…我能不能……自己来。” 额头还在发烫,筝的忍耐大抵已经到了极限。 她今晚必是得经历那一关。 崔植筠应了声:“好。” 跟着松开了钳制太史筝的掌心, 仰面对望,崔植筠将眼前人放任。 筝与之相吻, 崔植筠昂首捧起她柔软的脸。 屋内黑暗,唯有月光照进窗台,映着帐下窈窕的背影。太史筝起了身,青丝从崔植筠的肩头扫过,带着冰冷的触感。直至筝在合适的地方稍作停顿,他才敢垂眸向下看。 彼时,呼吸凝滞,心跳慌乱。 筝哀求起眼前人来,“崔二郎,你别看……” 后来,伴随着两声沉闷的响,豆大的汗珠落下。两个人下意识将十指相握,错落在床铺褶皱的沟壑。出师似乎不顺,可再三之后,便是始于这样的一瞬,他们休戚与共,彼此熟悉。成为对方此生唯一的羁绊。 筝的紧张,肉眼可见。可她却比昨日勇敢。 筝惶然大呼:“进…进……” 进去了。 崔植筠嗯了一声,喉咙里却似有千金重担。 筝深深地吸气,半点不敢动弹。她焦急地问:“那…二郎,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不敢……” 两人就此僵持,可总也要有人去改变这样的现状。崔植筠便紧紧抱着眼前人,想要坐起身来。 筝急声喝止。 “崔二郎,你别,别动。” 可这是第一次崔植筠没有听劝,他大胆且小心地将人覆去,换做他俯身相看。只是,这猛然地变换,让筝双目晕眩,脑海空荡,待到躺进留有他温度的软枕,筝才总算获得了一丝安全感。 万事就绪,今朝两人皆都做出了自己的努力。 呼吸越来越重,筝的双目也在逐渐迷离,她在合眼前,只听崔植筠在耳边说:“小筝,接下来……” “该我了。” - 三更半夜,鸳鸯惊被。 不知是药效太强,难以消散,还是太史筝心生欢喜,故意纠缠。瞧她总在崔植筠尽心卖力后,又将人挑拨的不能安眠。偏崔植筠也不拒绝,他是有求必应地起身,又筋疲力尽地合眼。 如此又是一两个来回,小两口在折腾了一个时辰后,才终是歇在了夜的后半。 今日,崔植筠已再没有任何力气带太史筝去沐浴更衣,他只在用屋内干净的巾帕简单擦拭后,打算一觉睡到天明。而身边紧靠着的太史筝,也早已停止喘息,安安静静地睡去。 - 五更天明,尽管只睡了几个时辰,太史筝睁眼却是神清气爽。 她举起手臂狠狠伸了个懒腰。 可落下时,竟不小心打在了崔植筠的脸上。 突如起来的重击,叫崔植筠从梦中惊醒,太史筝万分抱歉地起身,想要去查看查看,崔植筠有没有被自己打伤,“二郎,二郎。抱歉,我不是有意,你可有事?” 筝伸手揉了揉崔植筠的脸颊,却忘记了自己衣不蔽体。 两人相识一眼,竟然有些尴尬。 毕竟昨夜帐下吹灯,靠的皆是朦胧幻想,哪里像眼下这样直白坦诚。 筝嗖的一下躲进被窝,她畏畏缩缩,约莫往后一回生,二回熟也就好了。可崔植筠却猛地掀起被褥,丢去了床里。他想昨晚自己被她那样使唤,早起甚至还被她搅了好梦,今早无论如何也得扳回一城。 翻身而上,崔植筠经过历练,已是十分得心应手。 筝被弄得措手不及,张口便要叫出声来。 好在崔植筠眼疾手快,一手将眼前人的手腕束起,一手掩住了她微张的嘴唇,轻轻在她耳边嘘了一声,“人大抵都醒着。小筝,忍着些,很快就好。” 很快就好? 筝不信他的鬼话。 可她亦没有其他选择……她能选择的,也只是咬着崔植筠的手心,让自己小声些。 - 崔植筠离开上值时,太史筝早没了天明那会儿的神清气爽,已是混混沌沌睡在床上,根本不知枕边人何时离去。她连翻身都觉得腰腹酸痛,更懒得再起身相送。 后来,驱使着她被迫起身的,还是身上那股子黏腻。 筝咬牙起身,艰难地挪向了浴间,她是预备着叫吴婶帮忙换过床铺后,好再安安稳稳地睡到自然醒。 可等她还没刚缓过神,将身子没进水盆。 浮元子就在门外咚咚咚地敲起来,“娘子,娘子。大少夫人和三少夫人来了,她们说——” “大嫂和明月来了?” 筝不明所以,可她垂眸瞧了瞧自己今日那,不怎么听使唤的下半身,连忙回了句:“她们这是为跟明月约好的事来的吗?圆子,你去帮我转告一声,说我今日身子不适,就不与她们见面了。改日再约。” “不,不是。娘子你听我说,大少夫人和三少夫人来是告诉你,老太太病倒了。喻淑人现下叫了家里的,都往福寿阁去呢——”浮元子言语急切,她朝浴间里望了望。 可下一秒,屋门轻开。 太史筝便裹着厚厚的狐裘惊讶道:“什么?老太太病了?圆子,那你速给我梳妆更衣。” 浮元子应了声是,主仆二人这就离了浴间而去。 - 出了银竹雅堂的门,太史筝特地穿了身素色的衣裳,簪了只简单的玉簪。她只怕穿的不得体了,被有心之人挑毛病。好不容易忍着腿上的酸痛,缓缓下了台阶,筝站定在门前。 外头那等了片刻的仓夷与宋明月瞧见她,就赶忙点头示意。 筝跟她们问了好。 可一抬脚就漏馅,宋明月瞧着她那颤颤忽忽的身子,不免生疑,“二嫂,你这腿是怎么回事?昨儿见你时还好好的。怎么睡了一觉就变成这样了?” 这宋明月与崔植筹如出一辙的不识趣。 “啊?我这…是……” 筝闻言有些尴尬,她害羞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成亲月余她才成事,偏这头一天,就被外人瞧见她这副窘样,实在是寄颜无所。 仓夷却没发声。 那常年压着崔植筹在上的宋明月或许不知。 可总被崔植简那粗鲁武夫折腾“遍体鳞伤”的仓夷,却一眼就看出了端倪。瞧她会心一笑,赶忙接去话茬,默默扶起太史筝的手臂,解围道:“行了明月,筝兴许是抻着了,这些事回来再说,咱们还是先去福寿阁要紧。” “对…我是……我是抻着了。”筝顺着台阶往下,宋明月便无甚异议地点了点头。 于是乎,三个妯娌赶着步子向前走。只是才刚行出两三步,筝还是忍不住相问了句:“大嫂,我瞧着这老太太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 “您可知是出了什么事?” 第91章 驱逐 “早起听说郡王妃来了, 跑到老太太那大闹了一通……” 仓夷压低声音与妯娌二人说起。 宋明月惊讶着应了声:“怎么郡王妃都来了?昨儿晚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好奇死我了。”说罢,转眸望向太史筝,宋明月又言:“二嫂, 你昨日不是在那?快快快, 趁着还没到那之前,与我二人好好说说。” 筝困意正浓, 耷拉着脑袋摇摇头。她现在是恨不得以天为被,地为床, 一头睡倒在小路上。 “筝,你没事吧?不若就与婆婆告个假, 说你不舒服, 就不过去了?”仓夷好心关怀。 筝婉拒了她的好意。 “无妨嫂嫂,既是出了门, 咱们就过去吧, 不必与婆婆告假。若我不去,到时也不好交代。至于昨晚上的事……” “明月, 你凑过来些——” 筝摆摆手, 宋明月立刻近了前去。再忆起昨晚的事, 筝是一字不落地与妯娌二人叙述起来。直到听完那故事的全貌,妯娌二人得出的结论, 便只有一个字…… “该!” 宋明月的声音最大, 她道是:“惹着县主,也算是这大小邹氏罪有应得。你们是不知那天那小邹氏在银杏阁里醒后, 扒着植林堂哥那个贱样。不过堂哥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的事, 就连我家那傻货,瞧见小邹氏都离得远远的, 怎么他就看不出来?居然听信这样的人,要我我也得把他给踹了。更别说县主了。” “莫说老三,你们大哥更是奇葩……” 仓夷想起了他那说话办事生硬的夫君,“他这人竟当着人家小邹娘子的面,问人家舌头是不是有问题。那场面莫提有多尴尬了。我瞧着他们这兄弟三个,也就二郎头脑清醒。” 宋明月闻言大笑,她只道:“那是,二哥哥,说话办事像来光明磊落,不近女色,不染凡俗。可谓是风清霁月一君子,又怎能跟他们相提并论。二嫂你说是不是?” 不近女色? 筝觉得身上一阵发酸。 宋明月见太史筝不应,碰了碰出神的她,“二嫂,你想什么呢?” 筝抬眼看了看宋明月,忽而提了自己的疑问:“没什么,就是我总觉得奇怪,昨日不知为何县主那么突然就回来了,难不成是有人通风报信,把事情故意传过去的?按理说杏春斋的那些个家臣,全都回了郡王府去了啊?这事也不能传的这么快。不过倒是要感谢那报信的人,不然……” 倒霉的就是自己家了。 仓夷也觉得奇怪,可她不知原由为何,就没开口说话。 偏宋明月在此间轻轻嗓子,默默举起了她的手臂,妯娌二人举目相望,不明所以。宋明月却说:“二位嫂嫂,那消息是我稍稍,稍稍润色,传去郡王府的。” - 第94节 福寿阁外,乱哄哄。 邹霜桐被自家婆母一早揪着扔在了老太太的门前,跪着谢罪。大邹氏来了,小邹氏自然也逃不过。可早起褚芳华去抓,崔植松却拦着没叫,待到强硬闯门后,瞧见小邹氏趴在床上香肩外露。 褚芳华觉得丢人,气得转头就奔了福寿阁。 只是,这到了福寿阁外,老太太昏迷不醒,喻悦兰便扣着她们没让往里去。她只怕老太太醒来瞧见这群人烦心,再给气得背过气,到时候谁也没法跟主君交代。 彼时院外,三姑奶奶装出一脸焦急愤怒,风风火火过来朝着邹霜桐就是一脚,踹得邹霜桐措手不及倒在原地。她边踹还边骂说:“贱人,没深浅的东西,都是你办的好事。今日若是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姐妹俩没完——” 三姑奶奶这一脚,并不是为老太太踹的。 她是为自己踹的,她是为邹家姐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坏了自己的好事而踹。 若今朝老太太出了问题,她们仰仗的这棵大树倒了,她们在这伯府里耀武扬威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一个打道回那没人待见的家,一个从此以后在伯府夹着尾巴做人。所以,这二人应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们心知肚明。 可她们却因为胆怯与互相推卸,在当下攀咬起来。 邹霜桐歪倒在地,破罐破摔地指责起踹她的三姑奶奶,“没完?三姑奶奶,凭什么跟我没完?气倒老太太可何止我一人的功劳,当初不是三姑奶奶先提的纳妾,老太太这才顺了你的心意?快雪宴上,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你现在倒开始装起好人来了?晚了——你别想把罪责都赖我一人头上,今日若老太太有事,你也跑不掉。” 邹霜桐说着爬向廊下,跪在喻悦兰面前叩首大呼:“淑人明鉴,老太太准我将邹霜桥接来那天,就是在这儿,三姑奶奶亲口告诉侄媳,若是能攀上筠哥,日后在这伯府定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三姑奶奶她搬弄是非,故意提出此事,就是为了恶心您和您家那二郎媳妇。三姑奶奶如今是眼瞧被邹霜桥那贱货搅了局,她就翻脸不认人,想着把自己摘个干净。殊不知这件事的始终,都是三姑奶奶起的祸——” 三姑奶奶听她这般诋毁,上前伸手就将邹霜桐拽了回来。 崔半芹直骂:“邹霜桐,你说什么?你莫要在这儿信口雌黄,你都大难临头了,还想将我拉下水——你们邹家还真是‘好正’的门风!我问你,起初那上赶着往筠哥说亲贴里,塞自己家那上不了台面庚帖的人,是不是你?快雪宴上我提议给晚辈们纳妾不假,姑奶奶我敢做,就敢认。” “可我并未指名道姓,再说我所作所为皆是为崔家的子嗣着想,与你那攀龙附凤的心思,岂能相提并论?你莫要拿着这事大做文章,以掩盖你们做的龌龊事。” “大家都不是傻子,你说此事是因我挑拨而起,谁信?” 福寿阁还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妯娌三人,恰时走来,愣然站在事外,三人目光一对只道是…… 今日,好生热闹。 再瞧那边,褚芳华掩着心口靠坐在廊下叫苦连天,喻悦兰却高声拍了案,“够了,你们都给我把嘴闭上!我这还在呢!你们是不是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再如何我也是这当家的主母。什么事做了,什么事没做,你们自己比谁都清楚。在这儿演戏是给谁看?老太太出了事,你们一个个不想着担心着急,想办法。长辈和晚辈,还指着鼻子互相骂,真是家门不幸,丢人呐!” 喻悦兰放了话,现下院中她算老大。 三姑奶奶与邹霜桐往前再嚣张,如今这事态,也得乖乖地听她训话。 暗自念声阿弥陀佛,她们只盼着老太太快些好。 院中死寂,妯娌仨互相挽着手臂,站在院中的松树下头不敢说话。喻悦兰那头却是面上忧心,心里被这二房的乱事逗得,乐开了花。若不是老太太病倒,不能表现的太过得意,她现在都能拉着褚芳华挤兑喝茶。 回过头屋门轻开,李郎中背着个药箱,愁眉莫展地出来。瞧他扫视过一院子女眷,来到喻悦兰面前问了声:“淑人。” 喻悦兰赶忙起身相问:“李郎中,老太太如何了?可有大碍。” 李郎中闻言叹了口气。 偏是叹的这口气,吓得褚芳华心头一紧,惊得三姑奶奶和邹霜桐怛然失色。 李郎中说:“老太太年前就因着这天气,寒气入侵,引起了胸痹之症。若是按平日那般调养,大抵熬过今冬,就无碍了。可偏早起受气,情绪所致气血逆乱,脑脉痹阻。这才加重病情,引出了中风之症。在下方才,已为老太太针治过,药方也已交代,至于老太太能不能熬过今冬,就看天命造化了。不过老太太的年龄也大了,还请诸位莫要太过伤怀。一切都顺应天命吧……” 李郎中言尽于此。 惹得喻悦兰大呼,褚芳华的叫苦声更重,邹霜桐瘫倒在地。妯娌三人茫然相望。 筝亦是不敢置信。 这,这事怎么就闹到了这种田地。 是因果?还是报应? 唯三姑奶奶抬脚就要往屋里闯去,她口中念念着不信,声声咒骂着庸医,可她却是不信自己的好日子这么快就过到头了,若往后是没有了母亲的娇惯,谁还容忍她的肆意妄为? 这时间,福寿阁侍奉的女使慌慌忙忙推门出来,张口便说:“醒了醒了,老太太醒了。” 三姑奶奶似是看到了希望,大哭大喊了声:“娘,芹儿来了——”却被女使阻着不叫进门去,这还是她三姑奶奶,头一遭受到这种待遇,只闻女使直言:“诶,三姑奶奶,您不能往里去。” “我不能进?你算什么东西,敢拦我的路。” 三姑奶奶急了眼,推了女使就要硬闯,女使倒也忠心,没让出分毫。 女使转而相告:“三姑奶奶,不是奴婢不叫您进去,是老太太她——老太太这会儿虽口齿不清,但奴婢还是听得真切,老太太叫您和二房的二少夫人……” 话说一半,女使支支吾吾。 喻悦兰抬手扒开三姑奶奶,给女使授意,“说,老太太叫她们怎的?” 女使憋了半天,把屋外的人望了个遍,才狠狠道了句:“滚。” “什么!老太太叫我滚?” 此话一出,三姑奶奶不敢置信,邹霜桐彻底泄了气。可崔半芹这厮岂能善罢甘休?只瞧她不管不顾地吵闹起来,“娘,女儿错了。您就叫女儿瞧您一眼,如此也好叫女儿安心啊——” 崔半芹哭得震天响,眼泪却不见落一滴。 喻悦兰皱了眉。想她这会儿演戏给谁看?她是真想把老太太直接送走不成?跟着挥手示意,傅其乐二话不说将三姑奶奶,带离了廊下,以免扰了屋中人的清净。 老太太如今中风卧床,大权当落。 喻悦兰终于不用再受夹板的气,瞧她抬手推门,趁势将这赖着不走的人,名正言顺踢出府外,“老三,年末了。团练使该是从麟州归京述职了,正好老太太也不想见你,你且收拾收拾,归家去吧。老太太这儿,有我们,用不着你操心。” 喻悦兰的吩咐,容不得崔半芹反驳。回眸故意去看三姑奶奶那张煞白的脸,喻悦兰扬声道了句:“媳妇们,走,咱们进屋瞧老太太去——” 但闻话音落去,妯娌三人连连应声说:“是,婆婆。” 第92章 晦气 妯娌仨跟着喻悦兰在老太太床前一通侍奉, 出来那会儿已过了正午。瞧着从现在起,他们大房终于扬眉吐气了,往前那总爱仗着老太太说事的二房, 也好似一夕之间分崩离散了。 这伯府的三十年河西的水啊, 终于向东流了。 这时间,褚芳华在屋里挨训, 崔半芹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邹霜桐还跪在外头。 冬日的太阳不毒, 地面却能冰的膝盖一阵阵发凉。仓夷素来心软,她瞅着院中落寞的植松媳妇, 小声与身边两人说:“筝, 明月,她这么跪着也不是事啊?用不用进去跟婆婆提醒一句?莫叫婆婆将她忘了。” 宋明月刚想张口接大嫂的话。 邹霜桐那不知好歹的东西, 便扬言说:“你们得意了?想看我笑话就直说, 还藏着掖着。叫人恶心。” 邹霜桐心里恶,看谁都恶。她真是活该落得这样的结果。 “诶, 我说你这人——” 宋明月抻直了手臂, 就要替大嫂出气。可她这动作却把仓夷吓得不轻, 赶忙揽着人不让其冲动往前,“算了算了, 明月, 你现在不能动气,她愿意说什么就叫她说吧, 我们只要问心无愧便好。走了走了。” 说话间,仓夷拉起宋明月往回望, 却不见太史筝。 她道:“欸?筝呢?” 宋明月摇摇头,妯娌俩当即探着脑袋左右看。 可正看着, 筝便从那头接过女使手中洒扫的水盆,一路泼水走来,只瞧她走到邹霜桐跟前时,故意将水泼的更大了些。一滴滴晶莹的水珠,落在邹霜桐妩媚的脸与发髻间。筝一边利落地洒水,一边张口说:“你们看见了吗?今日洒扫,一定要着重在这些个地方多泼些水。啧啧,怎么想都怪晦气的。明月,你整日跟着老三混懂这些,若想驱邪扫晦,这水里该加些什么好呢——” 筝故意挑眉,将话递给宋明月。 宋明月嗤然笑起,她笑还是二嫂鬼主意多,“那自是盐巴,亦或是艾草叶喽~” 筝闻之点头,她洒水的动作没停,“你们听见了?三少夫人说了,往后洒水的时候,添些盐巴或是艾草叶,不若什么魑魅魍魉,都能来犯老太太的忌讳。” 如今大房势头正盛, 府中使人也跟着见风使舵,连连说是。 邹霜桐那端用手挡了挡自己身前,掩了颜面,瞧她望着大房这“沆瀣一气”的三个妯娌怒不可竭,太史筝,连你来折辱我!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筝却狠狠将水盆朝她面前一泼,阴阳道:“植松媳妇,你此言差矣!我这么做,不也是为老太太着想?啊——你难不成是见不得老太太好?” 一句话噎得邹霜桐哑口无言。 筝转头将水盆递回到女使手中,垂眸站在邹霜桐身边,变换了表情,沉声说:“邹霜桐要我说,这全府上下,对你最好,最真心待你的便是大嫂了。偏你最瞧不上她,可着劲的欺负她。大嫂虽不说,不计较,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就是这样,她还是事事原谅忍让,从未以德报怨。你啊,不知好歹,永远也不配拥有任何人的好。你就闹吧,闹到最后什么都没了,你便不闹了。大嫂也不必为你求情。你就跪着吧,你是真活该啊——” 字字戳着邹霜桐的心坎,句句不曾心软。 筝在替仓夷的无私不值,也在试图骂醒眼前这个糊涂的人。可仿若自私自利这几个字,早就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无论如何,她都摆脱不掉那样的阴影。 混乱的家,虚伪的爹。 邹霜桐陷入深渊后,就很难再挣扎出那样的泥潭。可仓夷错了吗?她的日子好过了吗?一场大火烧不毁那颗澄明的心,苦难的经历,亦没能让她沉沦下去。 不念旧恶,心向光明。她们活出了两种人。 筝的话音落去,邹霜桐在她们面前,故作骄傲的背脊不曾弯曲,眼角却偷偷落下一滴清澈的泪。看着邹霜桥被打,她没哭;看着崔植松亲手推开她,她也没哭;被褚芳华毫无尊严的拖拽,她还是没哭。 偏这时候她哭了。 可她真的是诚心悔过,亦或是愧疚吗? 不,筝看得出, 她是在为自己而哭。 筝仰起头,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映上她的脸,她转眸说:“走吧,大嫂明月,咱们回去了。” 廊下明亮,仓夷微微笑起,她今日没有被邹霜桐的恶语重伤,因为从遇见太史筝那刻起,她就好像看见了光亮。宋明月在旁挽起仓夷的手臂,“走了大嫂,咱们回家。” 院中并肩而去,妯娌三人谁也再未多看身后人一眼。 只是行出两三步刚出了门,有人腹中一阵肠鸣,惊得太史筝出言相问:“什么动静?” “小老三说话了。”宋明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小腹。 筝不解地啊了一声。 “你啊什么啊,小老三说他饿了。”宋明月蓦然笑起,“大嫂,二嫂,今日两位哥哥在家吗?若是不在的话,去我屋吃拨霞供吧,前些日我家哥哥们去京郊打猎,猎了两只兔子给我补补,我正愁吃不完呢~” “二位嫂嫂帮我消化消化?” 宋明月盛情,筝一听见有稀罕吃食,当即附和,“好啊,好啊。你也知道二郎平日有多忙,他定是不在的。大嫂,大哥在家吗?不在的话,咱们一起去吧。” 仓夷却有些担忧,“他倒是不在,大郎昨日到北郊训练去了,大抵一旬才能回来。只是……这合适吗?老太太她才病倒,咱们就聚在一块……” 宋明月心眼大,她是不管他们那什么体统规矩。 她只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那有什么不合适?老太太病倒是不假,可也不是咱们气的,咱们这些人总也不能因为他们做的坏事,就不吃饭啊?” “明月说的很有道理。我赞成,现在二比一。” 第95节 “大嫂,你得听多数的。” 筝这会儿为了顿拨霞供,生生成了宋明月的应声虫。瞧她二人左右绕去仓夷身旁,不由仓夷分说,便伸手架着她就往银杏阁去。 - 银杏阁的廊前,依旧是小炉送暖,席地而坐。 这还是自立冬后, 妯娌三人第一次在一起坐坐。 今日没有那些“倒霉”男人作陪,妯娌们瞧上去轻松不少。 崔植筠为人细腻温和,筝平日多是受他的心疼照拂,兴许没什么感觉。但仓夷与宋明月,这两个名副其实“倒霉”男人的妻,却是靠在门板上,举着老嬷奉来的桂圆红枣茶,舒服地齐齐松了口气。 轻将杯盏一碰,二人盘起腿,甚是怡然自得。 筝坐在对面,瞧见这场面直发笑,“大嫂,我们叫你来是不是不来?这来了是不是对了?” “是是是,筝说得对。” 仓夷点点头,原来跟姐妹聚在一起,是这样的光景。 这可是往前,从也没有的体验。 仓夷眉眼含笑饮下杯中香甜的茶。筝却趁着拨霞供烹制的间隙,俯下身去像个玩累的小狗般赖上了她的膝头。仓夷被筝弄得一愣,可她只迟疑了一瞬,便抬手温柔地摸了摸筝的头,“困了就睡会吧。” 她知太史筝一定是累了,昨夜忙的那般火热,能不累吗? “大嫂真好。”筝眯着眼睛点点头,脑袋越垂越低。 宋明月在旁拿起毯子,“哦,大嫂好,请你吃拨霞供的我不好呗?二嫂,你总这样,我可是会伤心的。你不能因为我原来得罪过你,你就记我一辈子啊。就不能给些改过的机会?” 筝闻言咂咂嘴,故意将耳朵堵上,逗趣道:“明月,你好吵!” “嘁,你这人——你睡吧,你睡醒了,一根兔毛你也别想吃到。”宋明月说罢将毯子狠狠丢在了太史筝背上。 再与仓夷相视一眼,妯娌俩都为筝的憨样逗笑。 谁成想,院中方才安静下来,筝才刚刚想要睡着,浮元子便不知从何处寻来,手里还提着个精致的竹筐。瞧她见了廊下人便大呼:“娘子,娘子——” 廊下的妯娌俩是真没想到这丫头,看上去个头不大,嗓门却是大得吓人。 浮元子快步走来,跟她们问安。 妯娌俩点头笑了笑。 筝迷迷糊糊抬起头,张口就问:“臭圆子,你这急急忙忙的,又是做什么?” “我来,我来,给你送王孙拿来的巴览子啊——还有还有……”浮元子气喘吁吁,筝被她这么一吵,睡意全无,撑起身来接过香喷喷的巴览子,就往仓夷跟宋明月那边递。 “还有什么?”筝问。 浮元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类似契约的纸,磕磕巴巴地答:“还有这个这个,衙门开的契……邶王孙说,事情办成了。” “这就办成了?真不愧是我们邶王孙啊!”筝拿过那契细细观摩。 妯娌俩也跟着凑了过来,“如此甚好,筝,咱们这店可就能开了。宝念的生活,往后也能有个着落了。只不过…婆婆那边,你可想好对策?我怕她那边闹起来,这事就不好收拾了……” 仓夷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筝却将契约叠着塞进怀里,胸有成竹地说:“嫂嫂放心,婆婆那边我已拿下!” 拿下喻悦兰! 怎么可能—— 妯娌俩齐齐啊了一声,她们没人敢信筝的话。 宋明月斗胆相问:“二嫂,我能不能请教请教,你是怎么着就把咱们那蛮不讲理的喻淑人给拿下了?” 筝答曰:“蛮不讲理?婆婆挺讲理的啊。她只不过是要求我开春前,跟二郎怀个孩子。不过我俩成婚,这生孩子不是迟早的事?我瞧着应了婆婆也不吃亏,便应下了。这事婆婆自然也就允了。” 宋明月闻言尴尬笑起,“二嫂,那你跟二哥哥这任务……” “还真是艰巨。” 可仓夷却在旁了然一笑, 她只道是,怪不得小两口昨晚那般卖力,把筝今日弄成了这个样…… 第93章 街坊 太史筝没太懂宋明玉的意思, 便也没理会。随手从竹筐里抓了把巴览子,递给那边馋得直流口水的浮元子,筝眯眼笑道:“行了圆子, 这没你事了, 玩去吧。” “嗯,好嘞!”浮元子今日穿了身牙绯色的桃花长袄, 梳了个高高的龙蕊髻,瞧她垂头应声时, 髻上的蝴蝶都跟着轻颤,“那娘子, 大少夫人, 三少夫人,奴婢这就告退了。” 筝打眼瞧她, 筝记得这衣裳还是前些时候, 老爹到相国寺赶早市时,给她俩一人买了两匹布, 特意找人新做的。没想到, 不等过年, 这丫头可就给穿上了,还真是沉不住气啊。 筝望着浮元子, 满眸都是将要溢出来的宠爱。 她忍不住叫了声:“圆子——” “诶?咋啦?娘子还有事?”浮元子顿在院中回眸看。 筝嗤然一笑, “你今日梳得髻子真好看。” “我知道~”浮元子笑逐颜开,伸手动了动髻上的蝴蝶。 语毕便一溜烟跑出院外。 仓夷瞧着她那轻快的背影, 张口叹了句:“筝,你家这丫头还真是自由自在, 可爱的紧呢。跟你一样。” 筝剥开巴览子回望了眼院外,直言那是自然, “我俩从小一块长大,无论做什么都在一块,从也没说厌烦过。往前在宫里的时候,她可没少替我背锅,挨司宫令的罚。如今无人管教着了,反正我身边有没有人伺候都一样。她能自由自在些,我也高兴。” 仓夷点头附和。 她瞧着这大房的几个院子,除了这银杏居还有些个女使婆子外,其余皆是清清静静。不若二房他们,本来伯府地方就小,女使婆子还呜呜泱泱挤了一堆。是真不嫌吵闹。 筝抬手将剥出来的巴览子,公平地分给眼前的妯娌。 宋明月接过筝递来的巴览子,顺手将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加入了妯娌俩的对话来。 她说:“二嫂,我有时候是真羡慕你,你不止有这么好的丫头,还有那么些个推心置腹的朋友。你看她们一个两个说话温温柔柔,长得也漂亮。举止优雅还大方!当然,那也是因为二嫂你优秀,才能拥有这么好的朋友。” “再瞧瞧我?从小到大都跟哥哥们在一块,一群男的臭烘烘,围着我整日就是打来打去,家里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你别提多烦人了。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跟自家姐妹,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吃茶聊天。不过吧——如今遇上嫂嫂们,想想我爹不惜抛下老脸,给我逼来的这门亲事还算不赖。” “我倒也知足了。” 宋明月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她因太史筝,对世家门第那些娇贵娘子的印象,着实改观不少。然能与仓夷和太史筝交上朋友,算是她嫁来伯府后的第二大幸事。尽管在太史筝嫁来之前,她还一直对她存有偏念。 筝却眯了眯眼。 一个两个说话温温柔柔?举止优雅还大方? 这说的是谁?跟那两个姓齐姓易的,也不沾边啊—— 筝摇摇脑袋,不想那么多。 瞧她轻轻握起了宋明月的指尖,眼神真诚,早就将过往的恩怨抛去九霄,筝道:“放心吧老六,你不用羡慕。你有那么多哥哥疼爱,那猎得兔肉还不是先紧着你来?再说了,你现在认识我和嫂嫂也不算太晚,以后你只要有好茶好饭招待,我可以日日都来。” “是吧,嫂嫂?”筝挑挑眉。 仓夷抿嘴笑起。 宋明月垂眸望去,万分感动,“二嫂,你真会安慰人。” 筝轻轻拍了拍宋明月的手背,没再说话。可当她望见为准备拨霞供,穿梭来去的老嬷,随即回眸扬声说了句:“劳烦嬷嬷,一会儿出锅前,能否帮我在锅中加些芫荽?多谢——” 不等老嬷张口。 宋明月竟愤愤将太史筝的手掌甩去,当即大呼道:“什么?二嫂,你竟吃芫荽这种东西!?” 筝被宋明月的反应弄得一愣,“这种东西?吃芫荽怎么了?” 怎么了? 这世间怎会有爱芫荽之人… 简直不可理喻! 妯娌的浓情瞬间四散,宋明月的感情被芫荽二字冲淡,她二人还真是“八字不合”。她决定收回方才的话,瞧宋明月张口时义愤填膺,对着太史筝直呼起,“二嫂,你要是吃芫荽!现在就离开我的银杏阁——” - 半下午,约莫是未正的光景。那孕者多觉,宋明月刚吃完饭就开始哈欠连天的要睡觉。 太史筝和仓夷见状不多叨扰,便与之作别离了银杏阁。 出门后,妯娌二人行在小道,筝摸着被美味填满的肚皮,心满意足地笑,她想着拨霞供真好吃,下回带二郎也尝尝。忽而转眸,筝问仓夷:“嫂嫂下午可有事?无事的话,能否随我去个地方?” 仓夷思量思量,“倒是无事,只是筝你要去哪?” “我想去趟宝念嫂子住的福源坊,瞧瞧她,再顺便说说这开店的事,也好叫她宽宽心,想来她这几月应是都未曾听过好消息了,嫂嫂意下如何?”筝背起双手,想着也该去办办正事。 仓夷却惊呼:“这宝念住的竟是福源坊?” 筝惑然,可很快她便明白出缘由来,“福源坊怎的?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说上次去那处听着这么熟悉,原就是嫂嫂从小长大的地方。那还真是凑巧了。既是这般有缘,嫂嫂就陪我去一趟~” 筝拽着仓夷撒了撒娇。 仓夷莞尔一笑岂能扫了她的兴,便连连应声说是,“好,好。” - 马车停在福源坊那会儿,正赶上邻里们出来支摊。只瞧仓夷一下马车,招呼声便接连四起,半晌都不曾断过。筝就乖乖跟在仓夷身后,好似天家出游,受人追捧。 筝举目看,仓夷终于到了那属于她的天地。 悠然自在,从容不迫。 “夷丫头——许久不见你,今日怎么得闲回来?又来看你孙婶和李家阿姊呢?”东边卖萁豆的大伯,说着盛出一份新鲜出炉的萁豆,走出摊位热情朝仓夷塞来,“来来来,叔新炒的萁豆,拿着吃。” 仓夷赶忙推让,“梁叔,梁叔。多谢梁叔好意。不用不用,都是吃过饭来的。” 大伯却依旧执着,“夷丫头,拿着拿着,好不容易来一趟,如何不让叔好好表示表示?你尝尝,也算替叔拿拿味道。往前,你可没少帮叔的忙。” 怎料,仓夷更倔。硬是不肯收下,于是乎,就在这么来去的推搡之间,大伯竟趁其不备嗖的一下,将萁豆扔进了筝的怀里。 大伯说:“那你不吃,我给身后这位娘子吃。” 第96节 筝是头一遭见这样的场面,瞧她抱着萁豆左右张望,不知所措地看向仓夷,一脸茫然。 筝大呼:“嫂……嫂嫂,不是我,我没有拿……” 仓夷被筝逗得直笑,既是如此,她便也不再推辞,“行吧,行吧。梁叔盛情,东西我就收下了。只是您下一回,可不兴这样了,您快些忙吧。快上客了。我还有事,就先行了。” 大伯说好,仓夷颔首告别。筝赶忙抱着萁豆弯腰道谢。 追随仓夷前行,二人又至远处的西边。 “夷丫头,真的是夷丫头!” “夷丫头,你上回帮忙找来的人参,真是救了我家老头子一命。可你硬是连钱也不肯收,老婆子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西边卖水木瓜的阿婆瞧见仓夷,回忆起那日的无助,抹起感动的泪。阿婆将锅中新鲜腌渍的木瓜,盛出了一份捧到了她的面前,“老婆子,就这些手艺,夷丫头别嫌弃。” 筝再去看,她以为仓夷会拒绝。 没想到,她却猜错。 仓夷竟眉眼含笑接过了阿婆手中的水木瓜,她说:“我怎么会嫌弃!柳家阿婆的水木瓜,是汴京城最好吃的水木瓜。我在伯府就会常常想念,只不过一直抽不开身回来。多谢阿婆,我会好好享用的。” “筝,你一起来尝尝。” 仓夷转眸唤了太史筝,筝却愣着没应。 福源坊,嘈杂,混乱。 偶时还有尘土飞扬,地上的石砖,也不胜御街前头干净明亮。 筝就站在这样一个车来人往的巷口,莫名望向逆光站立的仓夷。 恍惚一瞬,筝忽而意识到,或许就是在某个这样的下午,大哥疲惫了一天,不想归家,又漫无目的,便垂头丧气坐在街角。突然人群之中,有个这样温柔善良的娘子闯进了他的视线,扫去他一日的疲惫,让他觉得这日子并不是同想象中那么不好,一切看起来都还有希望。 所以,其实不是崔植简拯救了仓夷, 应该是仓夷拯救了崔植简。 仓夷就是希望。 筝觉得故事理应如此,能从那样的经历中脱身的人,一定无比坚强。仓夷没有忘本,她的身上也没有伯府少夫人骄傲的姿态,无论今后的多少年,她依旧是街坊一块养大的夷丫头。 她是个很好的人。 “筝?你想什么呢?”仓夷端着带着酸涩的水木瓜走向太史筝。 筝这才回过神微笑起来,“没想什么啊!” “你快尝尝……”仓夷想要递去木签,筝却没接,她徒手捻起一块水木瓜放在口中,直呼:“好好吃~” 仓夷笑了,笑她还是这么可爱。转头领着人回到摊位前,仓夷开口跟阿婆说:“柳家阿婆,麻烦帮我们多打包几分带走。我送给别人尝尝,您的好手艺。” “好好好。” 柳家阿婆这就过去忙活,打包了几分水木瓜递来。仓夷叫筝接过东西,自己伸手便去掏钱,柳家阿婆却是怎么也不肯收。仓夷知道会是如此,她便强行将钱,塞进了阿婆襜裳前的口袋里。 她说:“柳家阿婆,大家摆摊做生意都不容易,若不是为了生计,谁又愿意这样劳苦奔波?该是多少就收多少吧阿婆,这样我也心安,您就只当这是晚辈的心意。以后家里再有什么事犯难,一定记得去伯府找我,没有街坊们,哪里还有夷丫头呢?夷丫头啊——只盼街坊们都好。” 阿婆粗糙的双手,摩挲着仓夷的手心。 她哽咽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仓夷却轻轻拍了拍阿婆的手背,离开前又悄然在她手心塞了壹锭银。抬脚离去,阿婆模糊的泪眼里,仓夷是那样的坚毅。筝快行两步,与之并肩行路,不觉夸起,“大嫂,你可真好。” “大哥能娶到你,真是好福气。” 仓夷却笑着推辞说哪里哪里,妯娌俩就这么离开熟悉的街坊,来到那间小院前停下脚步。 仓夷问:“筝,就是这家吗?” 筝点点头。 仓夷说:“这原来是屈铁匠的院子,前几年这屈铁匠发达了,也就搬离了福源坊。没想到他家的房子,兜兜转转叫二郎给宝念租了去,还真是种缘分。” 筝边听着仓夷的叙述,边叩响了院子的门。只是一下无人应,两下无人应,三下四下还是无人。筝纳了闷,她不禁怀疑起了自己,“咦?这宝念嫂子怎么不在家呢?我没记错,是这儿啊?” “别急,咱们找个人问问——”仓夷闻言不紧不慢地左右扫视。可待她刚刚扫视去南边的小巷,便听见水桶摔裂的响与一个男人叫骂女人的声音,交替而来。 妯娌俩相视一眼,不明所以。 筝便试探性地问:“大嫂,咱俩过去瞧瞧?” 谁料,仓夷昂昂头,难得应了声:“走,过去瞧瞧——” 第94章 规矩 南边的巷子, 妯娌二人刚转角过去。 就听见有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叫骂道:“你是哪来的乡野村妇,敢抢我的勾当?你竟不知福源坊,南里四条街的打水生意, 都是我做?多少年都不曾变过。我看你是穷疯了, 什么钱都想赚,你要真想在这京城捞金, 那就先好好学学规矩——不若就滚回你的穷乡僻壤去,少在这儿碍眼。让人瞧着晦气!” 男人骂的难听, 地上被男人摔裂的水桶,浸湿了地上女子打着补丁的衣裙。 是男人推到了她。 这样寒冷的冬月, 女子双手冻得通红, 被寒风粗糙的面颊委屈成一团,她带着哭腔, 反驳起男人的话来, “干活不应是能者多劳?我有本事做你的活计,甚至腿脚比你还快, 打得水是又快又满, 所以别人才愿意将活交给我来做。若非是你经营不诚, 坑骗街坊,别人又怎会选我而不选你?你有这功夫, 不若叫街坊满意。” “我瞧今朝若是个壮汉抢你的活计, 你还敢不敢这般狠厉!” 女子反驳的有理有据,正中了男人下怀。 瞧他无能地抡起拳头, 嚷嚷着就要修理对方,“嘿, 你这村妇,你还敢倒打一耙?你瞧我今日怎么收拾你——” “董家哥哥, 当街打人,我可是要报官的。”仓夷站在巷口,厉声喝止。 她似是认得那打人者。 筝见男人的行为被制止住,这才定睛看向地上的人,她惊讶唤了声:“宝念嫂嫂——” 筝赶忙跑上前去。 男人一见仓夷,迟疑着收起了拳头,“仓家妹子?你怎么在这儿?” 仓夷板着脸走上前去,“我来是为了不叫董家哥哥你犯错,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也不知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那个臭脾气,平日若不是街坊们好心照拂,你当是早不知进去多少回了。” 这男人再凶悍,还是得给仓夷几分薄面。 毕竟在这福源坊中,就没有她不认得的街坊。她如今又做了那伯府的少夫人,今非昔比,他可得罪不起。男人连连赔笑说:“仓家妹子误会,我这不就是想吓吓她吗?不过她也确实太不懂规矩。” 真是欺软怕硬! 筝义正严词看向那人,没有一丝胆怯,筝反驳说:“吓吓她?有你这么吓人的吗?请你现在给她道歉!” 男人蹙了眉。 他不识得眼前人,便指着太史筝问:“诶?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丫头?这有你什么事——凭什么叫我道歉!” “董家哥哥,慎言。”仓夷出了声,男人顿时收敛着回望。 仓夷知他那拜高踩低的德行,不这么对付他不行,便复说了句:“这是我家老二媳妇,你可知她家爹爹是谁?” 男人闻言一惊,怎么一不注意就得罪了伯府的二少夫人…… 他心想坏了。 跟着怯怯问了声:“她家爹爹是……”谁料,更叫他大惊失色的话,还在后头。 仓夷当即回:“她家爹爹可是老国舅。” “老国舅!就是那个在怀庆坊拥有一大座宅子的太史家?” 男人彻底傻了眼…… 他们打水这行,皆是按照等级划分各自的区域,互不相犯。他这福源坊算是汴京城里最下等的,然太史筝家的怀庆坊则是汴京城最上等的地方。男人不知得打多少水才能做上怀庆坊的生意。 这下可好得罪了贵人,他是下辈子也做不成了。 男人舔着脸忙赔不是,“少夫人,少夫人。都是小的有眼无珠,请您切莫跟小的计较。” 筝根本不吃他那套。 她只要求说:“你别管我是谁,谁又是我爹。你做错了事,就该道歉!快道歉!” “是是是,小的错了。小的跟她道歉,小的道歉。” 男人收放自如,活脱一副小人模样。 看他转过头就跟宝念笑起,“这位妹子,欺负你是我不对,但也是你不守规矩在先不是,您就大人有大量,跟少夫人们说说情。不若以后我把北里三街的活,介绍给你做可好?” 规矩规矩,宝念叹来叹去, 汴京城缘何这样多的规矩?柳愈庚要她守规矩,眼前的男人也要她守规矩。 可这规矩又是何人制定? 还是说这些被他们堂而皇之说出的规矩,仅是来制约她这样想要挣扎的妇女…… 宝念想不明白。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便是此刻,拎着自己泥泞的裙衫,缓缓站起身,毅然拒绝掉他的施舍。 宝念低垂着眉目,淡淡地说:“不必了,既然触碰了你们的规矩,也是我有错在先。我会靠自己的本事,另寻活计。我就是再穷,也不耻跟你这样的人共事。只是但愿从现在起,你能做事诚恳些。因为今日就是没有我,你也迟早会被别人取代。二位娘子,耽搁你们了,不必再与他费口舌,咱们走吧。” 男人不服,却不敢声张。 他不是诚心回过,只是自认倒霉而已。 “宝念嫂嫂别急。” 筝留了留宝念,转头看向那个无礼的男人,“董家郎君是吧?我说今日就算是宝念嫂嫂不懂你们的规矩,你也不能这般行事,你把人家的东西打坏了,总不能就这样走了吧?没有这样的规矩!” 筝没饶他,男人警惕了句:“我这歉也道了,少夫人还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我就是想让你要不将这水桶修补完好,明日给宝念嫂嫂送上门来。要不你就按照现在市面上,修补水桶的价格,赔钱——”筝伸出手,据理力争。 “你选吧!” 男人瞧着是不太愿意。 仓夷便俯身拾起地上的水桶,递去了男人面前,故意提醒道:“我怎么记着前些时候,坊长便说过你若是再犯事端,就将这打水的生意,划分给别人去?董家哥哥现在是想让我们带你去见坊长?再把手里这点活计也给丢了去?才满意?” 仓夷觉得筝做得没错,总也该给他些教训。 “好,好。赔钱是吧,我赔——”只瞧男人望着眼前三个女人一台戏,咬咬牙掏出等值的铜板丢去了太史筝的掌心。他算是见识到这些妇人的厉害,往后亦是不能小觑她们去。 筝握起掌心,细细数了数手里的铜板,修补个水桶应是不成问题。 第97节 她便起身,将人让了。 男人见状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筝没再多看那人一眼,转身将铜板交给了宝念,宝念说什么也不肯收,筝却劝慰道:“宝念嫂嫂,这不是他施舍的,这是他理应赔付的,是您应得的。您就收下吧,虽然不多,却是让他买个教训。” “瞧他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仓夷也在旁附和,“是啊,这是筝给你讨来的公道,娘子就安心收下。那董家郎,就那样,好吃懒做不正干,整日里到处挑事惹人烦。不过,娘子也不必怕他。他啊,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没什么真能耐。你有什么事,就到南里巷子去找坊长,她是个热心肠。不会放任不管的。” 仓夷笑了笑,有些话她掂量掂量,还是觉得要与宝念说上一二。 “只是这董家郎今日说的规矩,倒是不假,这打水的勾当,确实是按区划分,不得逾越。若想更变,需得坊长同意才行。我说这话娘子别误会,我不是帮那董家郎,我只是想叫娘子明白这里头的门道。” “多谢娘子提醒,我明白。”宝念知她是好意,她心领。 转眸收下太史筝塞来的铜板,宝念问:“太史娘子你们今日来这儿?是有事吗?” 筝嗯了一声说:“是有些事情要来寻宝念嫂嫂,不过也是顺便过来瞧瞧。对了,忘记跟您介绍,这是我家大嫂仓夷,她啊——可是自小长在这福源坊呢!” 筝介绍起仓夷,那可是一脸的骄傲。 宝念赶忙颔首问好,瞧她面对起两个伯府的少夫人,多少是有点紧张。仓夷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好在,太史筝与仓夷身上皆未有什么高门的架子,如此倒叫宝念宽心不少。 筝瞧着气氛有些尴尬,赶忙开口:“好了好了,宝念嫂嫂,有什么咱们边走边说——” - 三人抬脚行路,太史筝呵着口中哈气,与宝念细说起开店的事。 宝念听得愣神,她仿若在听天方夜谭般,不敢置信眼前人的话。因为自她来到京城这些时日,她在福源坊以及周边的街巷,寻工做活,已是历经万难。一切都不像最初时,想的那样简单,愿意收容她做工的地方,少之又少。 可若想自己摆摊营生,她却没有本钱。 宝念就这样陷入两难。 但是这家中有张嘴等着吃饭,她根本不能让自己停下来思考。于是乎,她便贸然犯险,抢了那董家郎的勾当。 今日之事,实属无奈,宝念也不想如此。 可谁让这样的年月,对于她这样的女人来说,根本没有多少公平可言。宝念觉得自己整日就像是个无脚的小鸟,在这浩大的京城,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直到,筝的出现,才终于点燃了她失落已久的希望。 破木门外停下脚步,筝张口问宝念,“事情大抵如此。我只问一句——宝念嫂嫂,您可愿跟着我们干?” 宝念望着太史筝。道尽途穷的她,可还会有别的思量? 宝念自然应声说:“我干,我愿意干。” 只是,宝念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报答她们的恩德。只能一个劲地道谢。妯娌却二人相识一笑,将手里带来的登门礼,塞进她的怀中,直说:“莫谢莫谢,往后还要劳烦你多辛苦。” 话音落下,三个女人蓦然笑起,她们立在暮色之间,心中温暖。生活的琐碎,摧不乱她们坚韧的心脏,日子至此开始,也只会越来越福泽绵长。她们比谁都有力量。 宝念抬手启门,没再言语。 这大抵是她自离家起,第一次露出笑颜。 而后迈进院中,宝念开口挽留二人在家用些便饭。筝与仓夷却与之作别,说家中有事不多叨扰。 宝念望着家中清贫,便也没多劝留。 她想将来一定有机会。 待到,宝念再次出门相送,筝挥了挥手,“宝念嫂嫂,莫送,回去吧!” 宝念却迟迟不肯回身。 直到妯娌俩一路出了福源坊最外头的那条街,那扇破旧的木门才将将合上。伯府的马车前,仓夷将要登车而上,她转眸看着身后的太史筝,疑惑了句:“筝,怎么了?愣着作甚?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筝闻言莞尔一笑望向西边,看着日辅将散的天,与仓夷回了句:“嫂嫂,你先回吧——” “你要往哪去?”仓夷不解。 筝却轻快抬脚,抛下一句:“酉时将近,我去太学接我们二郎放班~”便匆匆离去。 彼时,仓夷举着半开的棉帘,嗤然笑起。她摇摇头,望向筝欢喜自得的背影,想这小两口知心知意,他们那清傲漠漠的二郎啊,终不再是独来独往了…… 而后,暮色下一声吼,仓夷只道:“师傅,麻烦归家——” 第95章 放班 挤出人潮, 穿过巍峨的朱雀门,太史筝来到太学外时,正赶上开门。 筝快步上前, 立去朱门后头东张西望, 生怕与崔植筠擦肩错过。然清一色的学子之中,冷不丁出现一个眼眸灵动的娇俏娘子, 惹得路过的学子无不为之注目。 可筝满脑子都是待会儿如何去跟他家二郎问候,又怎会去在意大家稀奇的目光。 只是这崔二郎放班不说积极归家, 半晌怎么还不见个人影? 他啊他, 就这么喜欢上值吗? 筝撇撇嘴, 抱起双臂, 犯了嘀咕。 可紧接着有位身着公服的翩翩博士郎意气风发,混在一众学子中跨门而出。瞧他在望见这位娇俏娘子的背影时, 不曾迟疑, 一眼便认定,这不就是他家那温暖可亲的—— “小筝。” 崔植筠今日没有闪躲, 会心一笑朝那熟悉的身影走去。崔植筠问:“你怎么在这儿?可是特意来寻我?” 此话一出, 那埋在毛领子里的圆圆脑袋, 瞬时回眸冁然笑起。 筝甜甜唤了声:“二郎~” 筝的烦恼,被崔植筠那一声温柔的呼唤冲散。 她瞧来瞧去, 那些个无礼且自以为是的男人们, 永远也及不上崔植筠的万分之一。此时的筝,怎么瞧崔植筠都顺眼, 是眼睛也顺,鼻子也顺, 尤其是……在夜里卖力的时候,更顺。 筝心里欢喜, 张开手臂就要朝来人怀里扑去。 不成想,恰在此时,一群吵嚷打闹的学子,从身后路过。学子们先是看了眼崔植筠,没说话,准备悄悄溜走。可待到注意到太史筝,学子们忆起上次在桑家瓦子的那场相遇,他们似乎对这大方的师娘,印象还不赖,便当即高声问候了句:“师娘好——” 只是,众人大呼的一瞬。 筝被吓得慌忙收回手臂,下意识改换动作,伸手摩挲起离崔植筠最近的那扇大门来,瞧她是边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又边张口不经意地念叨说:“二郎,你瞧你们太学这个门,它这个门吧,还挺像个门的。” 这不废话吗? 门不像门那还得了? 崔植筠见她那娇憨的样子,不由嗤然。可他还是附和着点点头,应了声是。选择与之一同装傻。筝再回眸望去那些和她招呼的学子,像是刚瞧见他们般,轻声言语道:“嗯…嗯,你们好……” 学子们眼神一对,想这先生刚娶的“娘”,还真是有趣。 学子们虽是少年,却能看得出个眉眼高低。他们也不多打扰,只在和太史筝简单打了个照面后,便扬声离去,“师娘无事,我们告辞了。” “路上,慢些。”筝高兴地挥了挥手,总算能松了口气。可崔植筠却盯着少年们离去的身影,皱起了眉头。 缘何只问师娘,不问我? 明日课堂背书,这几个臭小子,应是得狠狠提问才可—— 崔植筠回过眸,瞧着太史筝趁门下无人又张开了手臂,这才缓缓舒展了眉头。崔植筠不想展露出欣喜,他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应,却被那端传来的叫嚷声打断。 “……” 这太学好不安宁。 那人顿在门内不远处,正巧看不见门外的方向,不耐烦地嚷嚷道:“留堂,留堂。这破先生为什么总是留我的堂!?我怎么得罪他了?我不就是默了首《虫草》,大抵错了有……一十,二十……哎呀,不就是错了四五十个字——” “他至于吗!” 四五十个字? 他怎的不全错完呢? 听着此人抱怨,身边的同窗不由得生疑。 眼前这人当真上过资善堂? 该不会是吹牛来的吧? 同窗摇摇头,虽不敢得罪那人,却还是好意提醒了声:“我说夏大舍人,咱们就是说……有没有可能……先生今日让我们默的是《诗经·召南·草虫》,不是什么虫草。而且这首诗,它吧,本也就八十余字……” 此话一出,那人闻言茫然一声惊呼,瞬间僵化在原地,“啥?我这辛辛苦苦默了半日,竟连题目都默错了!” 完喽,这一日又白学了。 若是一直如此,考不上功名,他这辈子也就到头喽…… 筝在门外竖起耳朵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分明就是夏老五那蠢蛋。筝一拍脑门觉得丢人,却还是求助于崔植筠,她弱弱地问:“二郎,你近日没有监督他的功课吗?他怎么能差成这个样……” 虽然夏老五一直都是这个样。 提及此处,筝不由得想起往前在资善堂,夏老五但凡是敢生病坏事上个茅房,她便会成为那丢人的最后一名。 所以,他俩人可谓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好在,太史正疆从不在意筝的功课,她只要筝吃得好,睡得好,快乐就好,毕竟啊——他家三代,除了一个圣人,就没出过半个聪明的。 偏夏老五就不一样了,同样作为簪缨世家。夏老爹却执着于望子成龙的梦,一心想叫夏老五走个文官仕途,万不能再走他们那武将常吃哑巴亏的老路。 可事实证明,夏老五…并不是那个料。筝叹了口气。 崔植筠却尴尬着,不知该如何跟媳妇交代。 他能告诉太史筝,自己是日日叫他到勤学斋背书默诵,辩论实事,几乎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可那些他细心交给夏老五的知识,就像是流水般,从夏老五的脑袋里淌过,哗啦啦地往外流,压根存不住半分? 夏不愚…夏不愚…… 他当改名叫做夏真是非常愚…… 崔植筠跟着叹了口气。他解释说:“小筝,这夏不愚……实非我不教,相反,我是受你之命,日日尽心监督。可自我从任教以来,就没见过他这样的学生,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崔植筠甚至怀疑过是自己的问题。 可筝瞧崔植筠这个无奈相,也直替自家二郎委屈。 且瞧她伸手拍了拍崔植筠的肩,表示同情道:“二郎,莫要再说了,我心疼你。碰上夏老五这样的笨蛋,真是为难你了。不说是你,就是做过帝师的白承旨,也是一样……” “看来啊,夏老五也就这个命了,咱们就尊重他吧。” 第98节 小两口相视一眼,双双叹了口气。 只是门内却忽而传来阵阵喷嚏声,夏老五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在里面大骂:“谁啊!是谁说小爷我坏话!” 他边说着边往门外跨。待到不经意抬眼瞧见太史筝那张严肃的脸,夏老五霎时喜出望外,直呼:“筝,筝!你怎么在这儿呢?你是想我了?还是来找我玩啊?” 夏老五仍是那样的自作多情。 他抬手就习惯性地去揽,他那亲爱挚友的脖子。谁料,却被高出他一头的崔植筠强行横在了中央,崔植筠看着夏老五,心想自己今日历经两难都还没抱上,怎能叫这货在他眼前得逞? 夏老五懵头懵脑望着如一堵墙般,立在他与太史筝之间的崔植筠,撇嘴道:“崔崔,你让开,你挡着筝了——” 崔植筠却阴着脸,回复说:“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 “?” 夏老五不明所以。 筝躲在崔植筠身后偷笑,她见二人僵持,顺势挽起崔植筠的手臂,与夏老五说:“玩玩玩,你就知道玩。八十余字,默错四五十个,你个笨货!我是你先生,非得气晕不可。就你这态度怎么考取功名!你现在抬脚,不许拐弯,给我回家好好温书去!” “走,二郎,这货考不上功名,我就不理他。咱们归家。”筝说罢,哼了夏老五一下,转头带着崔植筠抽身而去。 “诶?不对!” 夏老五却指着离去的小两口,转了个圈,似是恍然大悟了声:“太史筝,你别装!刚才就是你俩说我坏话呢吧——” - 携手远去几十丈,再不见身后太学。筝忽然掩着酸痛的腰身停下,崔植筠拉着她的手臂,关怀相问:“这是怎的?” 筝如是说:“腰疼,腿也疼。” 她今日接连奔波,从早起到现在,是一刻也未曾休整。之前她没顾上,这会儿终是得着空闲,筝这才发觉自己这腿啊,腰啊,竟有些不听使唤。 崔植筠不懂,他疑惑道:“是走路累的?你今儿是走着来寻我的?” 筝摇摇头,她羞于启口。 崔植筠更是疑惑,“那你这是怎么回事?用不用寻个医馆瞧瞧?” 筝抿嘴说不用,她怕崔植筠真的为她寻个医馆,到时候场面难堪,便趴去他的耳畔,悄悄说了句:“其实……是你昨晚上弄得太狠了些。叫我从今早起就这样,瞧着应该休息休息就好。” 筝说罢赶忙离开崔植筠身侧,红透了整张脸。 崔植筠听后更是一惊,瞧他张口时变得结结巴巴,“那,那我这就去赁个车,咱们回家……亦或者,你今日有什么想吃的酒家,我叫车将咱拉去,我们吃过饭……再回家也行。” 崔植筠瞧着是想赔个不是。可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你你我我。 这睡都睡了,还要这么客气吗? 筝摸着腰身故意贴去了崔植筠身上,她开口应了句:“改日吧,今日不合适。老太太病了,已请了郎中瞧过,似是不大好。我今日来就是想叫你早些回去,到老太太那瞧瞧。” “祖母病了?” 崔植筠拢起太史筝的肩,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后,便没有再多感情。 “那咱们回吧。” 后来归家的马车晃晃,斑驳的斜阳映在崔植筠望向太史筝的眼,他忽而开口唤了声:“小筝……“ “嗯。”筝举目看他。 崔植筠竟万分认真地与她说:”我下次轻些搬你。” “……” 这呆子半晌不吭声,怎么还在想这事……筝闻言缓缓将眼眸偏开他,尴尬望向窗外那越来越近的归家之路,轻轻应了句:“你,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第96章 怒了 小两口迎着落日归家。 崔植筠先太史筝一步下了马车, 安然立在光影之中,他转眸仔细着帘下人探出头,伸手默默等待。 筝下车前看他擎等着, 便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腕。可崔植筠却稍稍向后, 将太史筝的手让了开。筝被崔植筠的动作弄得一愣,看着自己莫名被他抛去悬空的手臂, 噘嘴抱怨了句:“你干嘛?不想扶我,为何还伸手?” 崔植筠瞧她一眼, 没去解释。 他只沉默着伸出手臂,不与车上人商量分毫, 便肆无忌惮揽起她的腰身, 将人抱了下来。 筝轻轻起身,又飘然落地。车架很高, 筝扒着崔植筠的肩膀, 惊魂未定。 她气崔植筠的不言,便耍起了小脾气, 抬手一把将人推了去。筝只道:“崔二郎, 你吓我一跳。下回想抱我, 能不能直说?偷偷摸摸,一声不响, 实非君子所为——” 崔植筠瞧眼前人气呼呼的模样, 忍不住发笑。 筝瞪着他,心想这人最近是怎的?原先逗他笑都不笑。弄得自己还以为, 这人就不会笑呢! 黄昏已至,飞禽向南。 小两口互相盯着对方看, 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可崔植筠个大男人,跟谁较劲, 也不能跟自家媳妇较劲。于是乎,瞧那向来不愿低头求饶的崔二郎,最先牵起太史筝的手,温柔应了声:“夫人的话,某自当铭记。走吧,去看祖母了。” 筝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走吧。” 小两口牵着手,这就要往府里去。谁知,远处剧烈的马蹄声却在此时哒哒作响。 筝的耳朵最灵。 她一转头,便瞧见长街上尘土飞扬,漫漫尘烟里,恍惚出现了个身着朱漆山文甲,腰挎环首直刀的威武甲士,瞧那人策马扬鞭,饶有破军之势,一路奔袭而来。惹得路人纷纷退避。 筝纳闷,这可是出了什么事? 可等到那人在伯府门前勒马停住,筝更是茫然相望,她疑惑着看向眼前人,想不明白这高大威猛,帅气逼人的甲士是谁? 崔植筠却在她身侧与那人相视一眼,冷不丁说了句:“大哥,你回来了。” 哦,原是大哥… 筝呆呆地点头,可她又不敢置信地惊呼了声:“啊?这是大哥——” 崔植简今早得了家中传信,听说老太太病了。 训练完便马不停蹄往汴京赶。 想来,如今这伯府之中,恐怕也唯有他会对老太太这般上心。那些个虚情假意,想借势扬威的人啊,早就一窝蜂地散了。不过,谁叫他是老太太亲自抚养长大的呢? 老太太平日里的偏心,亦是众人有目共睹。如此,厚此薄彼。 大家虽不说,却怎会没有怨言? 崔植简应声时一脸严肃,他那忧心全挂在脸上。他没在意太史筝的话,只说了句:“我回来看老太太,走,进去吧。”便急匆匆跨门而去。 小两口唉了一声,赶忙追随。 - 可崔植筠却从跨进伯府开始,就不停的推让说叫太史筝不必一同跟去,叫她回屋好好休息。可筝不听,她偏一路拽着崔植筠的胳膊,跟着往福寿阁走。 “小筝,你听话回去,老太太那人多亦是不便。” 崔植筠似是出于挂心,昨晚弄伤了她。筝却摇摇头,倔强地非要缠着崔植筠:“我不要,老太太若是嫌人多的话,我可以在屋外头等你。我不想自己先回去,如此,也不行吗?” 前头,崔植简眼看福寿阁在近,听着小两口在身后嘀嘀咕咕,便猛然停下脚步,手握在腰间斜跨的刀柄上,回眸看向身后的人,“行了,既然都推让到这儿了,我替你们决定,就一块进去。” 崔植简说罢转头而去, 佩刀打在他那山文甲上的声音,清冷凌厉,肃杀四方。 妈呀,好吓人。 筝被崔植简那凶猛模样吓得往崔植筠身后躲了躲。 她顿觉脊背发凉,跟着扯了扯崔植筠的衣袖,筝小心地问:“二郎,大哥是不是生气了?我怎么看着大哥今日,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呢?还是我产生错觉了?” 崔植筠伸手摸起自家媳妇的掌心,将人拉在身边摇头解释说:“与咱们无关。大哥只要一套上这身甲衣,就会与往常判若两人。习惯便好。走了,既然你不肯回去,就一块进去吧。” “不过,你真的无事?” 无事回去就接着办事。 崔植筠抬眼看她, 筝觉得不可思议,她也转眸看向崔植筠。 啧啧,这兄弟们还真是一个样,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里他不如一…… 不是等等,崔二郎这个眼神,他什么意思? 筝应了声:“崔二郎,你要我跟你说几遍啊——我,无,事!”却无意落定她今晚的“结局”。 她完了。 彼时,夫妻两个心思各异,眼神纠缠在一起,难舍难离。 崔植简无奈回头厉声相问:“老二,你们还去否?” 小两口见状又唉了一声,赶忙进到福寿阁里。 - 晚辈探望,老太太床前难得这般和乐,再没有人往这屋里挑风波。老太太虽口齿不清,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但经此一病,她也不似从前那般武断专横了。 外头仓夷正巧从厨房领着使人们,来侍奉老太太用晚饭,进来瞧见崔植简便问了声:“大郎,你怎么回来了?” 崔植简风尘仆仆,坐在床沿,抬眼瞟见仓夷,才总算有了几分笑模样。他识相起身,帮着媳妇忙活,“母亲叫人通知我,说是老太太病了。我便跟头儿告假,赶回来瞧瞧。” 说话间,筝也想去帮帮忙,却被仓夷拦了去,“筝,你坐着休息。” 仓夷说罢,回眸哦了崔植简一声,“那大郎,你们用过晚饭了吗?没用过的话,我让厨房准备准备,咱们今儿就在老太太这儿一块用了。瞧着老太太也能高兴高兴。” 崔植简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 哇,好生客气,当真有礼。 这套山文甲能不能就一直套在大哥身上,别脱下来啊! 筝瞪大了眼睛,观察着崔植简的一举一动,当真是跟那个憨憨偶尔惹人嫌的大哥,大相径庭。 崔植筠在那边扶着老太太起身,没多在意。 “无妨,你们坐吧,我这就吩咐人去。”仓夷布好饭,转头又退了出去。 第99节 筝瞧机会来了,上前端着要喂给老太太的晚饭,便要过去孝敬。谁知她刚满心欢喜走上前,却被崔植筠抬手接去说:“我来给祖母喂饭,你去那边坐着。” 为什么都让自己坐着? 筝噘噘嘴,怎么想出份力都轮不着自己呢? 可崔植筠却是知道筝那没伺候过人的性子,到时候别孝心没尽成,再落得一身埋怨。所以,这家中啊——有活他干,有福她享便好。 崔植筠端着碗将将转身,崔植简却又迎了过来。 这大房的孩子还真是孝顺,一碗饭经了三次手,这才总算是到了老太太嘴边。 且瞧几人一通忙活,是给老太太喂完晚饭,又坐在一块吃了晚饭。一直忙到酉正,叫老太太歇下,才一通出了福寿阁。两对夫妻离了院子,前后走在外头的小路,仓夷抬头望崔植简,她瞧见夫君的脸上满是疲惫。 仓夷轻声询问:“这么晚了,今日还归营去吗?” 崔植简听了媳妇的话,伸手搓了搓自己酸痛的脖子说:“你若不想叫我走,我今日就先不回了。” 崔植简话里有话,身后人或许不懂。 仓夷一听便知,他是何用意。 仓夷觉得自己就多嘴问,她是一点也不想晚上伺候完崔植简,白日里再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去福寿阁,她跟崔植简在一起五六年了,从新婚第一夜开始,便深知他那没轻没重的样。仓夷想就是她那身子骨再软,也经不住他那样长时间的折腾摆弄。 不敢想,真是不敢想。 仓夷闻言直摇头,明着撵人走,“那你还是归营去吧,我这明日还要照顾老太太,实在顾不上你。” 崔植简却嗤然笑起。 瞧他是在逗仓夷。头儿下了命令,今日崔植简是必须得赶回去,再者说若崔植简今日真是得违命留下,他这奔波半日,加上明儿还得继续训练,亦是没有那个精力。这事啊,就留待一切结束之后,再做个痛快吧。 崔植简应了声:“好,那等我回来再说。” 回来再说? 仓夷倒吸了口凉气,推着人叫他快些走。崔植简却愈发大笑不止。彼时,太史筝和崔植筠在他们身后蹙眉相望,想这两口子是在打什么哑谜…… - 岔路上分别,却有使人二三急呼着奔向此处。 主家茫然,崔植简最先怒斥了句:“何事惊呼,不知老太太如今病中,若是惊扰,我唯你是问。” 使人们惶然顿在众人面前。仓夷劝说起崔植简来,“好了大郎,我知你为老太太心忧,可也莫要苛责。且听听他要说何事。” 崔植简听话,收敛几分凶意。 其中一个使人,这才颤颤言语了句:“回各位的话,兰春苑那边打……打,打起来了——二夫人她气得要,要上吊。我们实在是劝不住了。” 筝闻之不满,“什么?老太太都这样了,他们还闹?这二房到底有完没完了?” “是啊,怎的又……” 仓夷叹了口气,亦是同意太史筝的说法。 她不知,这伯府何日才能消停?难不成非要再闹到分家,才能安稳? 往前,都说是伯爵娘子强悍霸道,搅得伯府苦不堪言,殊不知其实这诸多之事,多是由二房挑起。加之喻悦兰生性爽利,不爱遮掩,以至于最后那不好的名声,皆落在了她的头上。喻悦兰给褚芳华和崔半芹背了这么多年的锅,已是懒得为自己辩白。可如今,到头因果得报。他们二房与三姑奶奶倒也不冤。 妯娌俩话音刚落,那环首直刀出鞘的声音,划过夜空,惊得飞禽四起。 且看幽暗烛火中,崔植简的甲衣上闪过一丝狠厉。 他于黑夜里拎刀直立,活脱就像个除恶的鬼使,扬言愤声说:“有完没完?呵,想死的死,该活的活。闹了十几年,我今日便要瞧瞧他们到底是有完没完——” 积怨爆发。 崔植简语毕横眉怒目,二话不说抓着个使人朝兰春苑行去。 余下的使人们,被吓得瑟瑟发抖。 仓夷一瞧崔植简这个样,也慌忙直呼:“坏了,坏了。” 她知道崔植简这臭脾气一上来,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仓夷怕真出什么事,赶忙甩下两人,上前去追,“崔大郎,你站住,你别去——” 可筝哪里见过这场面,只瞧她惊恐万状求助于崔植筠,“二郎,二郎。大哥他…他……这怎么办,怎么办啊——”崔植筠却凝眉望向崔植简那毅然离开的背影,淡定同使人们说了句:“去到小院请人吧。” 第97章 疯子 长夜漫漫, 乌云遮住月光,崔植简步子紧凑,踏得人心惊。使人脚上的鞋, 落在路旁。却不敢声张。只因眼前人给的压迫感太强, 他那手里的环首刀磨得锃亮。 这时间,兰春苑的哭喊连天, 灼眼的火烛,烧的正旺。 烧得每个人眼中都写满绝望。 一切都是那样乱糟糟。 邹霜桥面容尽毁倒在西廊, 目光呆滞却不叫一声痛,右眼下头那条鲜红的口子, 从此摧了她所有的美梦。她生来一无所有, 这张脸,就是老天给她唯一的眷恋。 可她执着半生, 却在此时发笑。 邹霜桥望着廊前地上, 那被崔植松一拳一拳打得直不起身的邹霜桐,想来想去, 忆不起她半分好。欺压, 凌辱, 抢夺,嫉妒。她本是受害之人, 却最终成为加害者。只是, 她们这样敌对,到头来是为了什么?仅是为了被世人高看一眼吗?可她们本是同根, 又是谁把她们变成了这个样…… 是那个在母亲死后八天,就另娶的混蛋老爹吗? 对, 是他。 是他将家,变成了牢。 人与人的命运, 不尽相同。父亲这个词,可以成为高山,亦可以成为枷锁。 所以姐姐,你说我们是可悲,可怜,还是可笑呢? 邹霜桥张扬的笑,混杂着廊下的哀嚎声响彻。 崔植简站在院外黯淡的阴影里,目睹着院中发生的一切,他怒不可遏,刚想踏出一半光明,却被追赶而来的仓夷拉扯住,拎刀的手。仓夷无惧于他的凶悍,好生相劝:“大郎松手,把刀给我。” 崔植简盯着兰春苑目不斜视,不为身前人垂眸。 他只漠然说了句:“你让开。” “我不让。”仓夷却用尽全力,想要将人留下来。她不是在帮任何人,她只是为了崔植简而已。 虽是相识几日成婚,他们却同床共枕了五六年。 这些年来,仓夷从来软弱怯懦,甚至不敢与任何人高声言语,偏这一刻,她第一次如此坚定地与眼前人厉声说:“崔植简,你的刀是用来杀寇的,不是用来对付自家人的。我最后再说一次,把刀给我——” 仓夷的怒声相斥,叫崔植简震惊,他下意识望去眼前人担忧的目光。 他不想叫她伤心,却又不愿退让。 这高大的汉子,杀伐果断,却在与爱人对望时陷入两难。可于崔植简而言,他的赤手空拳亦是叫人忌惮。所以,他放下“屠刀”,并不意味着格外开恩。仅是为了爱人那双焦虑的眼。 崔植简松了手。 他把刀交给仓夷的同时,又放开了使人的肩。 仓夷拎着冰冷且沉重的环首刀,举目望向崔植简离去的背影,她没再开口多说些什么。她知道,眼前人已经为她做出让步,再开口只会叫他为难。有些恩怨,已非一朝一夕。既然咽不下,忘不掉。 那就,任他去吧。 - 崔植简赤手空拳带着怒意踏进兰春苑,瞧他径直走向院中,拽起压在邹霜桐身上的崔植松,一拳将人打翻在地。崔植松捂着发晕的脑袋,愕然看向来人,畏惧着唤了声:“大哥……” 崔植简却怒声咒骂起他来,“崔植松,你别叫我大哥,我不是你大哥。自己没本事处理院中事,将日子过得一团糟——倒是有本事在这儿打女人?你真让我觉得不耻。” 火光在朱漆色的甲胄上跳动,崔植简的气势逼人。 邹霜桥见此场景,却凝视着邹霜桐身旁不远处,那把划伤自己的剪刀,眼神愈发狠绝。 她仍未迷途知返。 她在望不见的深渊,越陷越深。 崔植松抹去嘴角落下的鲜血,撑地起身敌对起崔植简来。开封府的军巡使,对上外殿直的禁军,两个人凶意不减。崔植松死性不改,瞧来者不善,便直呼其名道:“崔植简,你今日是来找茬的?那我便告诉你,我打谁都是我们二房的事,我劝你不要插手,不要太过分。况且,你压根不知这毒妇,到底做了什么事——” 做了什么事? 邹霜桐浑身是伤倒在地上,直为自己感到悲哀。 她想起半个时辰前,自己顶着冬月的寒,跪了一日才得以脱罪归家。可当她跨进兰春苑的门,得不到一句安慰的话也就罢了,抬眼时竟瞧见崔植松他们这对狗男女,在院子里卿卿我我,搂搂抱抱。 向来心高气傲的邹霜桐,忽而陷入绝境。愤怒与怨恨,在心里滋长,她便再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转头冲进屋内,拿着把剪刀,亲手划伤了邹霜桥的脸。 可崔植简并不关心。 他们之间的恩怨,他甚至觉得混乱恶心。 两步上前拽起,崔植松的衣领,崔植简再次无情将拳头打上了他的脸。 二房内,这兄弟几个,崔植林被褚芳华打压的自卑软弱,而崔植松却是因为妾母受宠,被崔宾娇惯的无心无德。崔植简觉得需得叫眼前这个无能,且将自己置身事外的男人,清醒清醒。 “你以为我愿意插手你们的腌臜事?若非老太太因为你们在那病着,我是断不会踏进你这院中一步,你们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可你身为男人,偏不思悔过,不带头到老太太那去诚心认错便罢,竟还在这儿喧闹折腾?好,二房既是无人出手管教,那我今日就好好教教你,何为个男人的责任与礼教——” “孬种,给我站起身来。” 崔植简故意激起崔植松的愤怒,眼瞧崔植松猛然起身冲自己而去,崔植简眼都没眨一下。可压根不等崔植松与自己过上两招,崔植简便利落抬手一举,瞬将崔植松背摔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不由他挣扎分毫。 崔植简狠厉的眼神,不曾有一刻消散。 他今夜就是个索命的阎王。 令人闻风丧胆。 可当他面无表情地俯身想要折起崔植松的手臂,屋内跟崔植林闹腾着要上吊的褚芳华,却在听到崔植松的哀嚎声后,破门而出,当即破口大骂道:“崔植简,你个不知礼数的匹夫,你怎敢到我们二房放肆——” 崔植简眯了眼,折得更重了几分。他沉声说:“方才院中那么大动静,也不见叔母露面。瞧着叔母现下是改变主意,是打算待会再上吊了?” 褚芳华被气得靠在身后追来的崔植林身上,依旧喋喋不休,瞧她抬手指起了崔植简,“你,你个逆子——你爹说的一点没错,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对,她说的没错。 崔植简是个疯子。他是个愿意为了爱的人,不顾一切的疯子。 可非要像他们一样麻木吗? 府中每个人都在为脸面而活,他们最终得到了什么? 崔植简不屑。 他要为今日的事,做个了断。 第100节 可陶凤琴却在仓夷等人的搀扶下,匆匆赶来制止,“大郎,住手——莫要糊涂。” “阿娘。” 崔植简抬起头,没有打算放手,“你怎么来了……” 陶凤琴生性胆小,她瞧见儿子这个模样,吓得带着哭腔开口相劝:“我不来,我怕你酿成大错。儿啊,我知你最心疼你祖母,你祖母病了,你心焦。可我教你的处世之道,你都忘了吗!你且放手,二房的事,你就叫他们自己解决,咱们不掺和。儿啊,快跟我回去——” 陶凤琴的处世之道…… 言及此处,崔植简陷入沉默,他凝眸于她那卑微的阿娘,忽而叹了口气。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放手,崔植简却说:“阿娘,你从小就教我们凡事要忍,儿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可今日,儿不想忍了。一味忍让换来了什么?换来一次次的伤害?换来了他们更加的肆无忌惮?这个家都快被他们搅成什么样了?” 崔植简的心情复杂,陶凤琴陷入沉默。 没有人懂,在这个家里,老太太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老太太,崔植简现在将会做着不喜欢的勾当,这身甲胄也不可能穿在他身上。没有老太太,崔植简今日娶的将会是那个他不喜欢的女人,而非这个他一眼钟情的女郎。是老太太成就了今日的崔植简。如果没有老太太,今日的崔植简也将不复存在。 虽然众人难以理解,可在人群之外,崔植筠望着崔植简眸色深沉,却将他读懂。同样身为父亲的儿子,崔植简反叛肆意。而他呢?就是循规蹈矩,被父亲亲手捏造出的那个。 所以,崔植筠是羡慕崔植简的。 被压制的心,藏在眼底。 邹霜桥却趁着混乱,悄无声息拾起了那把注目已久的剪刀,不知要向何处刺去。然崔植简的那把剑,不知何时到了崔植筠手上,瞧他细心洞察一切,在邹霜桥俯身前走来,毫不犹豫地将刀柄抵上了她的肩。 “把东西丢了。” 崔植筠厉声喝止,他猜不透邹霜桥的动向,便只能如此。 邹霜桥却不屑嘲讽,她竟反手将剪刀抵去崔植筠持刀的手臂,威胁起,“崔植筠,你个读书人,敢用刀吗?” “二郎。”筝忧心四起。 崔植筠却淡定自若地看着臂上的剪刀说:“你可以试试。” 疯子。 邹霜桥蹙起眉。 一切就此陷入僵局, 然这破局的时机,无人知晓又会在哪里…… - 兰春苑很静,东边的火烛熄灭一盏,崔植筠眼中就黯淡一分,可他却掷地有声地说着,“趁我好好说话的时候,把东西丢了。” 邹霜桥不肯,也没应声,她眼神紧盯着挣扎起身的邹霜桐。没有一丝怜悯。 她在幻想,把她变成跟自己一个样。 这样才公平。 傲然视之,崔植筠望着邹霜桥脸上早就干涸的血迹,以及她眼中对邹霜桐的怨恨,渐渐拼凑出了故事的全貌。可恩恩怨怨,纠纠缠缠,无休无止。人啊,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呢? 冰冷的刀刃贴近邹霜桥的脖弯,崔植筠开口说:“邹霜桐,你若现在放手,今晚的事就是家事,一切都还有挽回余地。你就还有谈判的资格,你能得到的,一定比现在更多。你若执迷不悟,这一剪刀刺出去,可就再没办法回头。” 崔植筠没在救她,他只想叫事情消停。 可苦涩的泪,却顺着邹霜桥的眼角落下,一直刺痛着她的伤口。 她说凭什么,“是我要回头。” “她就不用付出代价吗?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她就应该学会接受,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的活下去。这样谁都好过不是吗?县主走了,没有人再压她一头了,她可以独大了。” “可她却把一切都毁了——” 她觉得她真蠢。 邹霜桥的怒火没有随着时间消移,同样她们之间的恩怨也非一朝一夕。积攒多年的怨气,在今夜被逐个点燃,最后在心中烧成了海……她将错处,全部归结在邹霜桐身上。 崔植筠瞧得出,邹霜桥没想善罢甘休。 他犹豫着将刀抽离。 崔植筠言已至此,眼前人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再去介入这场因果,便是多余。 于是乎,崔植筠沉声说了句:“别伤及无辜,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去,邹霜桥纹丝不动站在原地,当她垂眸对上邹霜桐那瞪视的目光,便默默收回了那只抵在崔植筠臂上的手,再没回头看去。 - 院中,陶凤琴的劝说还在持续,崔植简的话根本改变不了她那故旧的思想。她只一味哭喊着,要求崔植简放手,不若就要给他下跪。崔植简失望地看着他那懦弱,从不为自己争取的亲生母亲。 终于决定妥协。 可崔植简却不甘心,他低下头看向崔植松,想将人扔开。 可孩子的啼哭声,却从院子后头一路传来。崔植简举目相望,眼神从狠绝转而变得柔软。 继而冷静下来。 众人之中,最先发现小玉的,是太史筝。筝瞧见小玉赤脚跑来,赶忙疾步奔去,将小玉一把抱起。小玉虽小,但她却什么都懂。 瞧她埋在筝的怀里,一遍遍重复起,“伯娘,我怕,我怕。我怕爹爹,我怕阿娘……” 筝亦一遍遍抚摸起她的头,“小玉,不怕不怕。伯娘在,二伯在,大伯,大伯娘也在。我们都在。” 可一旁崔植松与邹霜桐却无动于衷,孩子的哭泣,唤不起他们的良知。他们只自私自利地活。 崔植简见此场景,冷笑一声松开了崔植松的手臂,跟着假意握拳朝他,崔植松便被吓得掩面逃窜。 崔植简摇摇头,笑骂了声:“废物。懦弱无能,自私自利,枉为人父。” 陶凤琴见儿子起了身,这才松了口气。 她的哭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崔植简抬眼扫视过众人,转头来到崔植筠那边,伸手讨回了自己的佩刀。 环首刀入鞘的那刻,乌云四散,崔植简已不打算与他们再去追究,因为没有意义。只是,他又在离开前,抬脚走向太史筝,带着平和摸了摸小玉的头。 小玉趴在太史筝怀里,咬着指头轻轻地抽泣。 她怯怯地望崔植简,直到察觉眼前人没有恶意,才为他转过了头。崔植简与那双晶莹的眼眸相对,不做犹豫,开口问了声:“小玉,跟大伯回家好吗?大伯娘做的兔儿包,小玉不是最喜欢?” 筝讶然于崔植简的反应,她从未见过大哥这样温柔过。 “小玉可以日日都吃兔儿包吗?”小丫头的喜怒全在脸上,她吐出被自己咬的通红的手指,问起崔植简来。她喜欢大伯娘,她喜欢兔儿包。 崔植简应声说:“可以。” 小丫头便伸手摸了摸他肩头的兽首,以示亲近。崔植简见状,二话不说从太史筝怀中接过小玉,转身带着孩子离开。可直到路过,那闹得反目成仇的夫妻两身旁时,也无人去阻拦他分毫。 崔植简停下脚步,漠然看向他们,直言道:“小玉我带走了。今日我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才选择饶了你。等你们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悔过了,知道怎么做父母了,怎么做好一个人了。随时来接,我无二话。不若,你们真的不配拥有一个这么好的闺女。” 说罢去到仓夷身边,崔植简牵起了她的手,扬声说:“媳妇走,今日不归营了,咱们蒸兔儿包去。”仓夷一时难以理清状况,可她望着躲在崔植简怀里的小丫头,还是应了声:“好。” 如此,夫妻两个就这么领着小玉,离开了这场是非。彼时,褚芳华掩着心口无法言语,崔植林那怯懦之人,自是也不敢去阻拦崔植简带小玉离去。 崔植简来时匆匆,走时忙忙。晃了一圈,出了口气,还给自己白捡了丫头。 随着他们的离去,院中又陷进一片死寂,陶凤琴也不知在何时离开,崔植筠转眸去拉了太史筝的掌心。既是大哥走了,他们这本就不打算多管闲事的人,是该离场。小两口相识一眼,跨出了兰春苑。 可就是在光影变换的一瞬,身后院中却传来了邹霜桐愤怒的嘶吼。 筝就着微弱的烛火向后看。 邹霜桐忍痛起身,朝邹霜桥步步紧逼。邹霜桥在她的动作之中,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剪刀,可她的手却是颤抖的,她其实根本没有勇气,将受到的伤害讨回来。 长姐,是她逃不出的噩梦。 邹霜桥屏住呼吸,连开口都带着颤动,“邹霜桐,你别以为我…不敢……” 邹霜桐却不以为意。 她将离心脏不远不近的肩头,抵在邹霜桥的那把剪刀上,复说起那句:“把一切都毁掉的人到底是我?” “还是你。” 事到如今,自她们心中生起邪念起,就注定了结局。以至于现在,她们之间也只剩下了互相指责。 没有半分情意。 邹霜桥握紧了剪刀,如鲠在喉。那声长姐压在心底,再也唤不出一句。邹霜桐却似成疯成魔,她仿佛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能舍弃。她今日要的,只是拉着眼前人一块下“地狱”。 冲破肌肤的阻隔,不深不浅的距离。难以致命。 邹霜桐猛然向那把锋利的剪刀撞去,鲜血浸湿她的衣衫,她依旧有力气看着邹霜桥那双惊恐的眼睛。她告诉邹霜桥:“妻对妾略施责罚,那叫惩治严教。妾对妻以下犯上,那是罪无可恕。邹霜桥,你知道的,没有人……能贪恋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杀你,不发卖你,我要状告你。你……就烂在开封府的大牢吧。” 邹霜桥松手退后,十六年的相处揣摩,她依旧是斗不过一个邹霜桐。 邹霜桐倒了地,她意识清醒,望着院中来去奔走的人,以及邹霜桥失魂落魄的神情,肆意笑起。 可她笑着笑着,却忘记了自己。 崔植松捂着受伤的身体,来到邹霜桐面前,抛下一句绝情的话,“疯女人,我们的缘分尽了。从今日起,我要休了你。” 两败俱伤。 这是齐以君预言过的结局。 慌乱已至,使人的惊呼四起。褚芳华的咒骂与对自己莫名的指责,跟着嗡鸣在脑海里。这时的崔植林立在廊下看着乌烟瘴气的“家”,第一次选择袖手旁观,没有上前去。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 在这一瞬,他忽而觉得齐以君或许是对的…… 第98章 在乎 回去的路上, 烛火昏昏。 崔植筠眼眸低垂,太史筝自他身侧望去,他的那张脸上写满黯然。筝握紧了他的掌心, 可今日不知为何……自己温热的掌心, 却怎么也暖不了他。 以至于,筝噎在喉间的那声二郎, 到了银竹雅堂外也没唤出口来。 抬脚跨门,去到廊下有风无月。 吴婶与浮元子早就在转角的小屋歇下, 打扰不到院中人。四下寂静,崔植筠转眸看向太史筝, 带着疲惫与之轻声说:“小筝, 陪我在这儿坐坐好吗?” 筝应声道:“当然可以。” 她微微翘起嘴角,这才唤了声:“二郎。” 两只手交叠搁在廊下, 筝察觉到崔植筠压着她手背的掌心, 有些许回暖,再抬头, 他却还是一言不发。筝便用另一只手抚摸起崔植筠的手臂, 悄悄朝他靠近, 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第101节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在彼此的脸颊。 许久,许久之后, 当崔植筠眼中的阴云被风吹散, 他忽而张口说了句:“对不起,小筝。” 筝茫然起身, 她凝视着他的眉眼。 为什么道歉? 筝不明,却没急着去追问。 她想听崔植筠亲口告诉她为什么……可崔植筠的答案却是, “让你凭白卷进这些复杂的事来。” 崔植筠语气诚恳,眸色淡淡。 他抱歉着今晚的事带给太史筝的困扰与伤害, 尽管这就是伯府一直以来的状态。可在崔植筠看来,太史筝若非是因为嫁给自己,本不用掺和进这些糟心的事来。这是他曾深陷过,又无力摆脱的泥潭。所以,打崔植筠心底里,便觉得太史筝的日子,理应是和从前一样温暖明亮,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这些事纠缠。 她不该为他而改变。 可崔植筠为何这样忧虑?若非在意,用心思量,人缘何会有愧?那个从不与人换心的二郎去哪了? 他连自己都没察觉。 筝怔在崔植筠身边沉默,她缓缓抽离了,被他压着的手背。崔植筠以为她是生气了,恼怒了。可他觉得也没什么好为自己辩驳,便只回眸看着筝站起身,跨出了廊前。 谁料,他方唤了声小筝,还没问出那句去哪。 筝却也从他背后忽而拥来。 崔植筠猛然一愣,紧接着便感觉到那张软绵绵,暖和和的脸蛋贴上了自己的脖弯。筝似是撒娇般在他脖子里蹭了蹭,她贪恋着崔植筠的身上味道,依旧很香很香。 崔植筠想象中的嗔怪没有如期而至。 筝在停顿后,趴在他耳边沉声说:“二郎,日子繁杂,这么多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可事情闹成这样,又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抱歉?能遇见的是你,我很开心。你不要道歉。以后有我在,有什么事,咱一起扛。” “以及,谢谢你,在乎我的感受。” 筝趴在崔植筠的背后,凝眸远望。她想往前伯府的日子,如今朝一样嚷乱,崔植筠还是一样拖着疲惫归来,只是那时的他,只能关上门,独自一人咽下那些苦难。可现在这里有她。他不必再忍受孤独,也不必再去一个人承担。 他们是夫妻,是扶持携手的人。谁也不能只一味贪求一方的好。 筝的声音轻轻柔柔落在耳畔。 伯府二十年,父母一味的要求和期盼,与兄弟姐妹的自顾不暇,叫崔植筠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同样,也从未有人在乎他的感受。所以这一刻,与太史筝相贴,崔植筠开始贪恋她的明朗,贪恋她的温暖。 他答曰:“小筝,我也要谢谢你。” 两声浅笑,化解今夜的烦闷。这大抵就是夫妻的含义,昏因的意义。 互相牵肠,互相挂肚。 在尝遍日子的酸甜苦辣后,依旧能在对方身上汲取力量。 筝见气氛缓和,崔植筠心里的芥蒂渐渐放下。她便伸手自他胸前摸索,命令道:“崔二郎,你转过来。” 崔植筠望着身前那双不怀好意的手,不明所以,却还是识相地转过身来。 只瞧他刚转身坐稳,筝便跨坐在了他的腿上面。 筝伸出手臂,环起崔植筠修长的颈脖。崔植筠生怕人从腿上掉落,便也伸手护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身,看着眼前人动作暧昧,眼神直勾勾,崔植筠忍不住相问:“小筝,你要作甚?” 筝不答,她只用小手在崔植筠的后颈搓了搓,张口问了句:“她今日可有弄伤你?” “没有,别担心。”崔植筠的回答简短直白。 筝得了答案,总算松下口气来。 她收回手臂,又捧起了崔植筠的脸。她望着崔植筠,崔植筠也望她。夫妻两个就这么对看。筝只叹:这真是张令人兴奋,令人沉沦,令人生不起气来的脸。筝不信崔植筠从前没有招惹过别家的小娘子,可瞧着崔植筠平日里那纯情呆板的模样,筝又有几分存疑。 二郎啊,二郎,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筝拿指腹一遍遍描摹起他的眉目,道是:“你今日真勇敢。所以,你问我,我要作甚?”筝忽而压低声音,与崔植筠故意说起那夫妻间的荤话,“我试试,今晚若是想犒劳你,这个姿态是否可行?” 筝是越来越放肆,可她啊,也就嘴上功夫厉害。荤话说得畅快。 若是真到了帐下办事,还得看崔植筠的。 这俩人当真互补。 话音落去,崔植筠呛咳一声,他本是打算今夜放过她的。可这下压制住的欲望,被她生生勾起。崔植筠便顺水推舟,默默将头抵上太史筝肩头,沉声应了句:“可行。” 此话一出,筝忽而觉得裙下一阵灼热,她不敢置信地向下垂眸。 顶!顶着她了…… 筝大惊失色,推着崔植筠的胸膛想要逃脱,她怂了,“崔二郎,你的反应,用不着这么快吧——我还没想好呢!” 崔植筠却猛地将人抱起,踹开屋门,厉声相告:“晚了,现在可由不得你了。” - 等太史筝从一夜的折腾里醒来,已是第二日。 她只记得早起,崔植筠早起离开前,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她那会儿迷迷糊糊。也不知道那会儿是几时。现下再睁眼,天已大亮,她口渴得紧,摸索着下床找水。身子却一阵发软。筝扶在桌案边,忽而忆起昨晚进屋后,崔植筠抱着她坐在床边,不断变换姿势的强硬模样,只想大骂。 说好了轻些搬的。 崔植筠,你个禽兽,我真是上了你的当! 筝瞧瞧窗外,说什么今日都要睡个痛快,任何人任何事都妄想动摇她,懒在床上的决心。 “娘子,你起床——” 可她这才刚喝了口水,准备慢慢爬回床上,浮元子却猛地推门,将冷风送了进来。冻得筝是一阵寒颤,嗖的一下就钻进了被窝。浮元子站在门前左右扫视过屋内,疑惑着,“诶?人呢?我刚才还瞧见起来了啊?” 筝躺在被子里,一脸安详。 直到浮元子走来,这才发现了床上的人。她挠挠头,想着兴许方才是自己看错了。 筝以为这样就能躲过浮元子的打扰,谁料,浮元子竟上前坐在太史筝的床边,伸手摇了摇装睡的太史筝,“娘子,娘子,起床吧,起床吧。今天伯府可热闹了。” 筝紧闭着双眼,不为所动。 可她竖起的耳朵,却不愿错过任何信息。浮元子收了手,她了解太史筝,便在床边回身坐正,一字一句为她念叨起,今早的所见所闻,“今早起二房的二少夫人,找人去开封府报了官,二夫人拦都拦不住。这衙门后来派人来抓小邹娘子,过去升堂,你知道派了谁?派的是他家那植松郎君,你说说这郎君压在自己新纳的小妾,后头跟着受伤状告的正房娘子。我的个天爷,这事我还真是前所未见。邹家那县太爷,约摸着也正往那赶呢。” “咱们这伯府啊,又得成京城的笑话喽~也不知,官家会不会责罚崔学士呢?” 什么?还有这事? 今早起怎么就给错过了呢? 筝躺在床上挤眉弄眼,抓耳挠腮。可就算泰山崩于眼前,她还是更想睡觉。 筝想着浮元子学完舌,见自己没有反应,就该起身离去。谁知道,这丫头竟忽然转身趴在了太史筝旁边,大声说道:“还有件,最最最重要的事,娘子一定想知道!就是——主君今儿叫你回家吃饭。” 筝被浮元子吓得一颤,她终于睁了眼,“爹叫我回家吃饭?这不年不节的,今日叫我作甚?不去。” “好啊,我就知道你在装睡。”浮元子爬起身,漫不经心地回,“你不去可不行,主君说,咱家大少夫人回来了。叫你今日务必回家去。行了娘子,你就别贪睡了,” “咱家大少夫人,大少夫人……咱家哪有——”筝诧异着坐起身,嘴里念念叨叨,转而想起什么便高呼了句:“啊!?是我那个跟大哥成婚好几年,未曾谋面,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的亲大嫂!” 筝听闻这般,再也不提什么腰身酸软的事了,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拽着浮元子的胳膊,便说:“走走,圆子回家回家。咱这就回家——” 第99章 小玉 主仆俩出门转角, 碰着仓夷领着小丫头,在前一蹦一跳地走。筝举目看去,伯侄两个和睦可亲, 有说有笑。全然没有被府中的乱世打搅。但瞧小玉那胖乎乎的小手攥着仓夷的手心, 是一刻也不肯放去。 筝见状会心一笑,拉着浮元子几步追上, 开口便问:“嫂嫂,领着小玉是打算干嘛去?” “筝。” “伯娘。” 伯侄两个循声双双回眸。 筝来到两人面前, 笑问小玉:“我们小玉今日这髻子梳得好看,是谁给你梳的啊?” 小玉当即高声应道:“大伯娘——” “哦~是大伯娘啊!” 筝一见小丫头发髻上可爱的小揪揪, 就忍不住她那乱动的手。瞧筝装作若无其事, 捻着两个手指,偷偷捏了捏。下一秒, 被小玉的可爱击中, 若不是被浮元子挡着,她非得砰的一下倒地不可。 太可爱了。 要生个这样的—— 仓夷瞧着筝的小动作, 嗤然笑起, 她接过话茬说:“我正要去福寿阁伺候老太太, 留小玉一人跟使人呆在银剑居,我不放心, 就把她一块领来了。你呢?这半上午的, 又是要往哪去?” “我?我回家,我爹叫我回家吃饭。”筝如实作答。 可当想到仓夷说要领着小玉去福寿阁, 筝又问:“嫂嫂,你这赶着去照顾老的, 又带个小的,忙得过来吗?不若……” 哪知, 不等筝将话说完,小玉似是怕筝将她送回兰春苑般,赶忙向大人们保证道:“小玉不捣乱,小玉很乖。” “小玉可以帮大伯娘照顾曾祖母!” 筝看着眼前的小人精,难过地撅起嘴巴。她抬手摸了摸小玉的脸蛋,“伯娘知道,我们小玉是最乖巧的小孩。伯娘没有别的意思,伯娘只是想问问小玉,你想不想跟伯娘一起出门去见个翁翁?那个翁翁家很大很大,还会给小玉做很多好吃的,而且翁翁家啊——还有好几只飞奴,扑棱扑棱的,可爱的很呢~” 筝步步引诱,小丫头玩心重,自是觉得比跟仓夷去福寿阁有趣。 瞧她眨着眼睛,心驰神往。 可等转头望向仓夷,小丫头又观察起了大人的颜色,拿手指扒了扒下唇。不敢应筝的声。仓夷见小玉不答,便柔声说:“小玉,想去就跟伯娘去吧。你跟三伯娘一起,大伯娘放心。” “小玉…真的可以去吗?”小玉握着仓夷的手,怯怯地问。 仓夷看出了小玉的小心翼翼,亦是心疼不已。 好在仓夷不是邹霜桐,她不会说苛责的话,不会对着小孩子撒气打骂,更不会利用小孩子骗人。 话音落去,仓夷缓缓蹲下身,平视起小玉的目光,与之语重心长地说:“小玉,从现在开始,你在伯娘和大伯身边,不要害怕。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就大胆和伯娘说,知道吗?小玉自己的心意,是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东西。曾祖母那里,有伯娘,有祖母,有伯祖母在,小玉不要担心。去吧,跟三伯娘去见那个翁翁吧,只是记得要有礼貌。” “嗯,小玉知道。”小玉点点头。 仓夷站起身,拉着小丫头的手,朝太史筝递去,“给,我把小玉交给三伯娘了。可要照顾我们。小玉,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跟你三伯娘说,你三伯娘啊——” “你三伯娘,有钱!” 筝开口接腔,妯娌俩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交换过掌心,筝和浮元子一人牵着一只小手和仓夷作别。 仓夷微微一笑,挥手道是:“去吧,路上慢些。” 第102节 - 年关将近,汴京热闹。 街上购置年货的百姓,络绎不绝,将御街前头那条通往怀庆坊的大道,堵的水泄不通。筝抱着小玉,坐在行驶缓慢的马车上,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跟一旁掀帘而望的浮元子抱怨道:“这么堵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知道。” 浮元子摇摇头,瞧着窗外人来人往嘟囔起来。 “不是我说,这官家开放市集的时候,能不能叫街道司好好管管这占道的啊,都快摆到路中间了,娘子你瞧,都堵成这样了,前边还有吵架的——啧啧,这么下去,咱怕是晚饭也吃不上。” 浮元子漫不经心…… 吵架?! 主仆二人默契得很,当即眼神一对,互道了声:“走,走,走。咱走着出去。” - 汴京诱惑良多,筝抱着香软的小玉才刚在车前站稳,一个身扛草靶子,叫卖冰糖葫芦的老翁便打三人眼前路过。小的贪吃,抬着手指嚷嚷着:“伯娘,糖球,糖球。好香!” 大的更嘴馋,巴巴看着诱人的冰糖葫芦与浮元子说:“圆子去,三串糖球——拿下。” “唉,给钱。”浮元子伸手。 筝撇撇嘴,边抱怨,边掏钱,“浮元子,前儿刚给了你那么多零用钱,你都花光了?这怎么连请我们吃个糖球都不愿?也太小气了。” “哎呀娘子,别说了,拿来吧你。”浮元子夺过筝手里的铜板,小跑过去,赶忙拦着那老翁,跟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转头将冰糖葫芦,欢喜递给身后馋的口水直流的俩人,浮元子最先咬了一口。 原她才是嘴馋的那个。 筝却不急着吃,她细心地将小玉的那支,掐去了尖尖的竹签头,以免人潮拥挤把小玉扎伤。 “喏,玉宝,小心哦。”筝温柔笑起。 小玉举着比自己脸长出好多的冰糖葫芦,乖乖点头,照着仓夷要懂礼貌的嘱咐,道了声谢。才张着小嘴啃起来。 这可把筝稀罕得不得了。 她是恨不得将这条街上的糖葫芦,全都包场。 再抬眸,筝单手抱着小玉,艰难地刚咬伤一口酸甜的冰糖葫芦,浮元子那边已经将干净地竹签丢去了道旁安置的竹篓子里。筝咬着糖葫芦,不可思议地看向浮元子,“圆子,你属蚂蚱的!?你吃出味了吗?” “吃出来了啊,酸酸甜甜的。” 浮元子不以为意,砸吧砸吧余味,伸手在小玉面前拍了拍,“来把玉姐儿,我来抱你吧。” 小玉歪着头,舔了舔糖衣。 她对浮元子还不太熟悉,只敢盯着眼前人观察,不敢轻举妄动。筝见状故作委屈道:“哎呀,小玉。伯娘的手臂好酸,你就让圆子姐姐抱你一会儿好吗?” 小玉听见太史筝这么说,立刻朝浮元子伸出了手臂。 这一刻,得到小玉的偏爱,筝的心都快化了。她竟有些不舍得松手,可她确实有些抱不动了。浮元子接过小玉,跟筝抛了媚眼,转头抱着小玉欢快地闲逛。 筝跟在后头,这才总算吃上了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 如此,两大一小,从马车下来行了不过几十丈的距离,竟乱七八糟买了一堆东西。什么竹编的蚂蚱,小鸟的泥哨,罐子装的果脯……凡是小玉看过一眼的,太史筝皆是不由分说地拿下。 但瞧三人逛得是不亦乐乎,忘乎所以。 最后,站在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看吵架的人群外,筝与浮元子又开始评判起这里的事来。 “娘子,我分析那个男的,跟那个女的有事。”浮元子对着人群指指点点。筝摇摇头,否定了她的想法,“不不不,我瞧着是这个女的,跟那个男的有事。” 主仆俩大胆开腔。 惹得周遭的路人忍不住反驳说:“你俩别猜了……是这个男的,跟那个女的有事,结果发现旁边那个女的吧,跟那边那个男的有事,然后又牵扯到这个男的。这不四个人,就吵起来了。这么简单都看不明白。” “啊?!” 筝与浮元子相视一眼,陷入沉默。 后来,若不是街道司前来疏通处理,她俩人还不知归呢…… 走出最拥堵的路段,浮元子垂眸瞧着小玉手中的糖葫芦还有小半截,便眯眼笑说:“玉姐儿的糖球,能给我吃吗?” 小玉这会儿赖在浮元子怀里,跟她总算熟悉起来。 小玉默默伸出小手,将糖葫芦递到了浮元子面前。可浮元子这大人却不地道,瞧她张开大嘴,一口气将小玉手中的竹签撸了个精光,叫小丫头体验了,什么叫做江湖险恶。 “?” 小玉盯着光秃秃的竹签,一脸懵。筝见状抬手照着浮元子的脑袋就是一击,“臭圆子——小孩的东西你也抢。下一旬的零用钱减半。” 浮元子闻言,连连辩解说:“啊呀,娘子真是误会我。小孩子吃多是会坏牙的。我不怕,我替玉姐儿消化消化~” 三人逗逗闹闹,在宽松的路口赁了辆牛车,继续向怀庆坊行去。 这时间,天光正盛,距离午时大抵还有半个多时辰。小玉路上并未因糖葫芦的事哭闹,她老老实实坐在筝的怀里,甩起了竹编的蚂蚱。 浮元子坐在对面,眯眼看向小丫头。这看着怎么那么像在报复她呢—— - 太史宅外,牛车停住。 筝在人少的地方,这才敢将小玉放下地。 与拉车的师傅结过银子,主仆俩领着小丫头,登上了自家的台阶。这熟悉的感觉,叫人安心。 三人牵手立在门前,筝转头瞧瞧浮元子,浮元子转头看看筝。二人心照不宣,松开小玉,跟着咚咚咚叩响木门,转头便猫在了门的两边,只剩小丫头自己呆呆立在门中间。 大门轻开,太史正疆拎着他那大长勺向外看。 一个眼睛大大的小丫头站在正中央冲他发笑,小玉抬头看着太史正疆,甜甜问了声:“翁翁,你家有飞奴吗?” 太史正疆赶忙收起他的长勺,生怕吓着这个小丫头。与这样可爱的孩子说话时,他连声音都变得柔和起来:“你是谁家的小丫头?你怎么知道翁翁家有飞奴呢?” 话音未落,太史正疆刚想俯下身来,却被门外躲着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爹!” “老爷!” 哦,是他家的小丫头们。 太史正疆护着被吓得突突跳的心跳,抬手赏了筝和浮元子的脑袋,一人一勺,“臭丫头,你们回家就回家,整这一出,是要吓死你爹,你老爷我啊——” 许久不被太史正疆这样敲打,主仆两个还不太适应。俩人各自捂着脑袋,纷纷瞥了太史正疆一眼。不敢多言。 这人,怎么还是这么暴力? 若是被亲嫂子瞧见……对了,亲嫂子! 筝抬头望院内瞧,“爹,亲嫂子来了吗?” 筝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太史正疆就没好气,瞧他应了句:“没有。”转头就要往院里走。 得,又生气了。 筝摇摇头,想着这二人若是照面,该如何是好?她这知己不知彼,百战肯定殆!!可还没等筝牵起小玉的手,太史正疆也没完全转过头,外头大道上,就有人狂奔而来。 众人齐齐回眸,却见有个穿战甲,挎战刀的霸气女子勒马停在了门外。 那女子个头不低,下马立在众人面前,筝都得抬头去望。只瞧那女子走来,忽然从背后取下个几个月大的孩子,神色非常匆忙,开口时还有股契丹味,“太史将军,我是您的儿…儿媳,耶律黑鸢,赵黑鸢是圣人给我赐的汉姓,这是您的孙子,他还没有名字。我现在要进宫面圣,请您帮忙照看,告辞。” 赵黑鸢来得风风火火,走得更是匆匆忙忙。一来一回大抵半分没过,她说罢就将孩子往太史正疆怀中一塞,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立刻上马远走。 大道重归寂静,剩下一群人满是疑惑。 “她说啥?这孩子是谁?我孙子?!”太史正疆双手举着男婴,震惊不已。筝张嘴指着空荡的街道左右来去,惊魂未定,“啥?刚才那就是我嫂子?” 父女二人面面相觑,浮元子这慢半拍的家伙,却懵着脑袋愣在原地…… 等等,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第100章 又见 母亲的离去, 引起了孩提的不安。 小家伙被祖父高高举着,委屈地看向门前茫然不知措的太史筝,忽而嚎啕起来。小玉被小家伙的哭声惊到, 瞧她一手拽着太史筝的衣角, 一手拎着竹编的蚂蚱,踮脚向上递去。 “弟弟莫哭, 莫哭。我把三伯娘送我的蚂蚱给你——” 筝摸了摸小玉,“玉宝, 乖。这是三伯娘给玉宝买的,玉宝自己留着, 不必给弟弟。” 转头看向太史正疆, 筝问:“爹,大嫂来去匆忙, 现在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 太史正疆回过神, 垂眸瞧了瞧怀里啼哭不止的孩子,亦是束手无策。他家这两个他都没看过, 管过。他哪里会安抚这么大点的孩子?太史正疆面露难色, 他眼神一动, 伸手便将孩子塞进闺女怀里,借口说:“爹, 锅里还炖着鸡。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爹得看着火去。你带着孩子们进来吧。” 话音未落,孩子入怀。 筝瞪大双眼看着自家老爹那甩锅的背影, 高呼不满道:“不是爹,我不会带孩子啊——再说, 这可是你亲孙子!咱太史家的独苗,你就不想不再多看两眼?” 太史正疆摆摆手, 抛下一句:“哎呀爹都说了,爹有事,你就当提前熟悉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提前熟悉?熟悉什么! “圆子,救我……” 筝抱着孩子一脸茫然求助于浮元子。浮元子这会儿倒机灵起来,赶忙垂眸去拉小玉的手,她是觉得这小丫头,要比小小子乖巧得多,“来,玉姐儿,你不是想去看飞奴?走喽,咱们玩去喽。” 一大一小,梳着同样的髻子的女郎,就这么携手跨门。 唯余筝自己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小子,欲哭无泪,“哦哦哦,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你能不能别哭了。你娘,很快就回来,很快就回来……” 苍天啊,他娘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谁,谁能来救救我。 - 都道是带孩子催人老,筝先前带小玉的时候并未觉得。因为小玉足够乖巧,可这自家侄子,怎么就是这个样? 嗷嗷了半晌,亦是不见累得慌。 筝搂着孩子瘫坐在告春苑的园子里,彻底放弃,耳朵被小家伙吵得嗡嗡直响。浮元子那端领着小玉蹲在笼舍前喂着飞奴,却是安安静静。 筝不由得凝望。 第103节 她直呼:这生孩子啊——还是小丫头好。 “玉姐儿,你在这儿自己喂,千万记得不要被它们啄到哟。我去你三伯娘那边瞧瞧,你乖乖的。”浮元子将剩余的谷子轻轻搁在小丫头掌心,小丫头笑着嗯了一声,“知道了,圆子姐姐。” 圆子姐姐? 浮元子满脸堆笑,脚步轻快去到太史筝身边。却在瞧见小小子后,表情由晴转阴,且看小家伙这会儿倒是哭声渐弱,被筝的耳垂吸引去了注意力,伸出两个肉乎乎的小手,开始对筝一通乱抓。 小家伙人不大,力气不小,随他爹。 筝嘶了一下,瞪着眼怀里的小家伙。浮元子望见筝眼中的幽怨,嗤笑着张口说:“自家亲的,娘子就忍着吧。” 筝听了浮元子的话,长舒出一口气, 暗自默念:是是…亲侄子,亲侄子,忍耐忍耐。 可是好痛! 耳朵被拉扯地痛感传遍整个脑袋,筝终是忍无可忍地说:“臭小子,你快给我松手。你再不松手,姑母我,现在可就冲去渭州打你爹喽!” 小家伙眨眨眼,一听说打自家爹爹异常兴奋,又开心地抓起了筝的头发。 “……” 主仆俩相视默然,这孩子真是孝顺…… 筝无奈握起两个跟石头蛋一样的小拳头,噘嘴说教道:“不乖,不准抓姑母头发。” 小家伙暂时被钳制住,消停下来。筝总算是松了口气,她这才仔仔细细将小家伙的眉眼看了个遍,“圆子,不过该说不说,这孩子还真像大哥。闹腾得那个劲,更像。” 浮元子托起下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大郎君了,猛地这么一提,她居然想不起他的脸了。 浮元子只记得,大郎君长得很高,很壮。身上有股子侠气,是个侠肝义胆的忠义儿郎。可他小时候捣蛋,总喜欢压着筝跳高,扛着筝乱跑,这兄妹俩的感情很好,关系却很差,他常把筝和齐鲤元欺负得一起哭着去坤宁殿告状,搅得后宫乃至东宫不得安宁。 后来,圣人便一气之下,叫太史正疆回京,将他带去了渭州历练。 只是,他这一走就是十年。除却几年前归京为夫人祭拜,浮元子见过他一回,他们就再未照面。所以不记得,也正常。再垂眸看向筝怀里的小家伙,浮元子疑惑了句:“咱们这大少夫人是契丹族吗?” 筝点点头,“是啊,你忘了?原先大哥在书信里说过,大嫂是归明来的契丹人。” 浮元子不记得了。 她那脑子,除了吃,其余的一概不留。 “归明来的?那大郎君和大少夫人是怎么认识的啊?这事他有跟你说过吗?” 浮元子八卦起来。 筝这脑子也不中用,她二人在一起生活久了,竟越来越像了,“我也记得不大清了,都好久前的事了。好像大嫂是因为被大哥打服了,才选择归明咱们元梁的。归明之后,大嫂就一直跟着大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俩这婚啊,是大嫂求的。所以这就叫——不打不相识。没想到,大哥这混不吝,还挺有魅力的。” “你刚才瞧见了吗?我那大嫂,长得可漂亮了~” 浮元子点点头,她脑子里一片雾茫茫,依旧忆不起大郎君的模样。 不过算了,想不想的起,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 “娘子,这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正午都快过了。大少夫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说我饿,就是吧——”浮元子说着抬脚往小玉那边去。 筝不明所以,她看着浮元子悄悄俯身在小玉耳朵边说了些什么后,小玉便起身拍手跑来,拽着她的衣裳,可怜巴巴道了句:“伯娘,饭饭,小玉饿。” 筝蓦然一笑,抬眸拆穿浮元子的诡计,“臭圆子,挑唆小孩子。我瞧——是你饿了吧。” - 两大两小走过池塘上的木桥,筝要被怀里的小家伙压弯了腰,她实在不敢想象大嫂这一路,是如何带着孩子赶了这么远的路?可瞧着今日大嫂那意气风发的样,一点没有疲惫可言。筝就佩服不已。再看这皮实的小家伙,亦是马背上颠簸不断,也不见他蔫头耷脑,照旧是活力十足。 筝捶捶腰,只道:这娘俩可真行…… 路过前厅,忽闻几声叩门,几人齐齐回眸。浮元子牵着小丫头,刚想往外走,就被筝拦下。筝说:“你俩不是饿了?行了,你俩先去厨房,这门我来开。” 浮元子唉了一声。 两大两小各自分道,筝抬脚去了门前,随手将门栓抬起,她随口念道了句:“小家伙,应是你娘回来了,这下你可高兴了?来吧,我们找娘——” 话落门开,筝想象中的人并未出现,相反那声熟悉的…… “小筝。” 却叫她讶然。 “二郎。” 筝的委屈,在瞧见崔植筠的那刻瞬间爆发,她受伤的耳垂,凌乱的头发丝,无不与崔植筠诉说着自己的可怜。 她的救星来了。 崔植筠没在意她怀中的孩子,他只在意着筝面上的憔悴,关心了句:“你这是怎的?” 筝却钻出门来,不由分说钻进崔植筠怀里。 小家伙夹在二人之间,有些发懵。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难道是我们夫妻同心,你听见我的心声,特意来救我的!”筝垂眸哭诉,崔植筠不明所以,他解释说:“什么救你?我今日不过课少归家,发现你不在,听吴婶说你来了这儿。我想着无事,便来寻你,正好看看岳丈。小筝,你这又是闹得哪出?这孩子又是?” “原是这般。”筝离开崔植筠身侧,假意抹抹泪,“这是我大哥的孩子,今日我大嫂替我哥归京述职。把孩子先留给我们,自己进宫面圣去了。” “来小家伙,这是姑丈,快见过姑丈。” 筝动了动小家伙的手,崔植筠这才明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挂着眼前人,瞧他没多言语,伸手从太史筝怀里接过了这不轻不重的小家伙。 崔植筠问:“岳丈呢?” 筝说:“在厨房呢。” 崔植筠点头牵过了筝的手,小两口并肩往里走。 可还未走出几步,筝便提议说:“二郎,你饿吗?不饿的话,咱们就在这儿等会儿大嫂吧,约摸着她也该回来了。咱们在这儿前厅迎迎她,免得待会她归家时无人相迎。” “好,我听你的。” 崔植筠能有什么意见,他家太史筝说了算。 - 小两口带着孩子就这么坐在堂下,小家伙这会儿大抵是玩累,竟靠在崔植筠怀里睡着了。 筝噘噘嘴,有些不满,“诶?他怎么这会儿这么消停,被你一抱就能睡觉。你是不知方才他有多能闹腾人。不过这敢情好,崔二郎,往后咱的孩子,都靠你来哄,我可就不用管喽。” 崔植筠闻言发笑,却收敛着唯恐吵醒身前趴着的小人。 小两口相视一眼。 筝似乎读出崔植筠眼神中的”别有用心“,当即低声言语:“崔二郎,打住,今晚暂停。开春前,也不差这一天。” 可崔植筠实在冤枉,昨晚若非是她有意勾引,他又何故会把持不住? 瞧他笑着应声说:“知道了。” 前厅里小两口窃窃私语,可当筝趴在崔植筠肩头向外看,只念着:“这人……怎么还不回来?” 谁知,不等这句话音落下,赵黑鸢归来登门,竟带着齐鲤元一块出现在了二人面前。四目相对之间,齐鲤元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崔植筠。 赵卿,不是说没有年轻男人在场吗! 欺君,欺君! 这是欺君之罪,杀杀杀—— 筝望着齐鲤元,蓦然起身相问:“十哥?!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又来了… 这是筝的话外之意。 谁料,一句十哥竟叫帝王变换颜色,齐鲤元笑望许久不见的太史筝,明媚笑起。 好好好,今日看在筝的面子上,就放你们一马。 但瞧齐鲤元今日理由正当,昂首在小两口面前说:“朕来给赵卿的孩子,赐名——” 第101章 反差 “赐名?!” 小两口从座上起身, 崔植筠抱着孩子颔首问候。 筝却皱起眉,赐名不就是下道旨意的事?这齐鲤元亲自跑来又是要出什么幺蛾子? 齐鲤元似是看出了筝的异样,赶忙假意说:“咳咳, 朕没说清楚。朕此番亲自前来为赵卿的孩子赐名, 是为彰显我天家风度,让更多人感受到元梁的温暖与包容, 归服我元梁,为我元梁所用。可不是某些人想的那样, 朕是因为她特意过来,某些人莫要误会。赵卿, 你说朕说的可对否——” 哪样? 筝可没说。 齐鲤元不打自招, 站在院中寻求外援,将目光向赵黑鸢投去。 赵黑鸢:“?” 齐鲤元见她不应, 又唤了句:“赵卿?” 小两口也随之举目望去。 可怎料赵黑鸢盯着年轻的天子, 反应了半天,也不见做声。当所有人都准备放弃听她作答后, 她又冷不丁吐出一句:“对。” “……” 这声回答来得实在太迟。惹得齐鲤元闻之凝眉不语, 小两口面面相觑。 筝不觉感叹: 大嫂, 这口气憋得未免也太长了些。 不觉想起方才见面时,赵黑鸢那对答如流的模样, 筝开始猜她怕是不知一路上将与老爹说的那段话, 反反复复背诵了多少遍。 可既是人已到齐,也该一块到后院见爹去。 筝赶忙出言搪塞齐鲤元, 好结束这场有些尴尬的见面,“对对对, 十哥说的都对。” 转眸去看赵黑鸢,筝又言:“大嫂, 今日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爹特意为你准备了接风宴,欢迎你到咱家里来。至于给孩子赐名的事,十哥,大嫂,咱们就边吃边聊。时候晚了。大家,快请——” 筝说罢拽着崔植筠就要往后院逃。可当想起还未与赵黑鸢隆重介绍起,自家夫君,她的亲妹婿。 第104节 筝便又转过头去,“大嫂,忘了与你介绍,这是我家二……” 谁成想,赵黑鸢却在太史筝说话间,似是想起什么,望向门外,大呼一声:“不好不好。”便疾步离去。这方才还立在身后的大嫂顿时消失不见,筝瞪着眼睛,惑然无解:“诶?人呢?方才还在呢?” 崔植筠摇摇头,跟她一样没瞧见。 齐鲤元瞅了眼太史筝,瞧着机会来了,赶忙站去她的身旁,叹了口气说:“朕这赵卿什么都好,武艺高强,英勇善战,此乃实打实的将才,就是这性子……啧啧,喏,这不进来太快,赵卿马忘记栓,马没了。找马去了。不过想来这习武之人,能像咱家太史表兄那样足智多谋且战无不胜的,应是不多见——” 齐鲤元说话时,目光瞟向崔植筠,故意提起太史筝的大哥,就是为了展示自己与太史筝亲近。 瞧瞧,连长兄都没见过的新婿,算什么新婿? 还是他跟筝关系亲近! 谁知,人家两个新婚正浓,崔植筠压根没往心里去,他瞧他作为,便只觉儿戏。崔植筠在太史筝啊了两声后,沉声相问:“小筝,可需要帮长嫂寻寻?” 小筝?几日不见,他怎么叫她小筝了! 齐鲤元不敢置信。 筝却茫然望向门外那左顾右盼的身影,暗自里嘀咕起来,那看似霸气威武,给人以压迫的大嫂,竟是如此迷糊的性格,这落差未免也太大了些…… 只是… 这马还找得到吗? 不过好在汴京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有位好心的妇人,在怀庆坊外街不远处的路口边,瞧见了正在道旁啃食杂草的黑色战马。妇人虽不识马种,但这黑马一看就不一般,妇人便循着战马脚上沾染泥土踩出的脚印,一路连找带问,总算寻到了赵黑鸢面前。 赵黑鸢连忙颔首致谢。 这是她来汴京前新驯服的战马,还有些不大听话。不过胜在能日行千里,若是丢了,回渭州可成了件麻烦事。赵黑鸢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掏钱表达谢意,可妇却一把推开她的手臂,挥手说不用,转头就走。 赵黑鸢牵马望着妇人潇洒离去的背影,只叹:这汴京人真好,与她的丈夫一样好。 在感叹之中,不经意转眸。 赵黑鸢这才想起家里的事。这回为防战马再次跑丢,她竟直接牵着缰绳,连拖带拽地将马从正门牵入,栓在了前院的柱子上,扬声警告道:“拽剌,栓在这里,我看你还能往哪里去——” 赵黑鸢的操作,看得在场之人目瞪口呆。 还是第一次见人将马栓在这儿的。 这家中,似乎有马厩吧?! 筝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可赵黑鸢安置好战马,并未觉得不妥,瞧她松了口气,转头走来与筝问起,“对了妹妹,我刚才出门之前,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赵黑鸢这声妹妹叫的亲昵。大抵是夫君常常提及自家妹妹的缘故,叫她如今见了太史筝倒不认生。 眼睛明亮,活泼开朗。 赵黑鸢盯着太史筝看,觉得与自己夫君形容的,如出一辙。 筝愣了愣,突然被眼前人盯着看,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哦,我想和大嫂说…我想……” 崔植筠见状温尔一笑,将怀中刚刚睁眼的孩子,递给赵黑鸢,解起太史筝的围来,“大嫂,初次见面,妹婿忘记与您自我介绍。是妹婿失礼。我是小筝的夫婿,崔植筠。在家行二,您唤我二郎,或是植筠,随您心意。” 孩子交给母亲,崔植筠算是任务完成。 赵黑鸢抱着自家的小子,眯眼盯上了崔植筠。 妹婿,夫婿。 婿,是什么意思?这个郎君没教过…… 半晌下来,崔植筠已知晓赵黑鸢的脾气,便没多在意她的反应。跟着自觉牵起太史筝的手,崔植筠邀请众人到后院去。偏又引起了齐鲤元的注意,他也跟着眯起双眼盯起了崔植筠。 放开,撒开。 赵卿,快把孩子让他带。 赵黑鸢懵头懵脑抬脚往前,小家伙这会儿靠在她怀里小小一只,安安静静。 筝跟在她身后走出前院,总觉得大嫂会出其不意再整出个动静。 果不其然,筝的感觉没错。且看三秒之后,赵黑鸢猛地顿足转身,筝一抬眸,赵黑鸢的手都快给她指成对眼了,“啊,我搞明白了。你是妹妹的男人——” 好嘛,人家这手都牵半天了,她这才反应过来。 “是是,大嫂。这是我的男人,我的男人。”筝笑了笑,从赵黑鸢的手指前让了出来。 崔植筠听着这话嗤然笑起。 赵黑鸢却十分热情,伸手照着崔植筠的肩膀就是一拳,“嘿呀,那咱们是一家子啊。妹婿,对吧?幸会幸会。我叫耶律黑鸢,赵黑鸢是圣人给我赐的汉姓,这是太史将军的孙子,他还没有名字。” 等等,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那段话果真是背的啊! 筝看着眼前这个身高五尺出头威猛的女子,觉得她凶悍中透着些可爱。 大哥喜欢的女人,果然不一般。 筝眯眼赔笑,想着怎么不见她家二郎回声? 不成想,等她转眸相望,却见崔植筠面色铁青,捂着被赵黑鸢击中的肩膀不作声。 此刻,崔植筠觉得自己的肩膀就像是被颗巨大的飞石,砸中了一般疼痛。可身为太史家的女婿,怎会被轻易击败?崔植筠已早有准备,没有什么会比岳丈那碗毒蕈子汤,更加猛烈。 可…可…… 他的肩膀真的快要碎掉了—— 于是乎,崔植筠默然往筝的肩头一靠,吓得筝摸了摸他的脑袋大呼了句: “二郎,你没事吧!” - 太史筝扶着崔植筠到熟悉的角亭中坐下,赵黑鸢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抱着孩子在院中东瞧西看。筝伸手扒拉着崔植筠的衣裳,非要给他瞧瞧伤。崔植筠觉得不妥,抓着媳妇的双手,硬是不让。 二人在亭中拉拉扯扯,惹得那被遗忘在后的齐鲤元,幽幽插在了二人面前。 “看什么看,要不要让朕也看看?” 齐鲤元眼神幽怨。吓得小两口,立刻敛容,筝无言坐在了崔植筠的旁边。 如此,亭下三人对坐,相顾无言。 厨房那边,赵黑鸢逛到厨房门口,正巧碰上小玉捧太史正疆给他盛出来的鸡汤,小心翼翼准备跨出门来。瞧她抬眼看见那比挡在她面前如山的女人,没有丝毫胆怯,笑着问了声:“我记得姨母,你是弟弟的娘。” 赵黑鸢瞧着眼前的小丫头,蓦然笑起,心都化了。怀里的小子瞬间失去了她的偏爱。 赵黑鸢呆呆的以为这是妹妹与妹婿的孩子。 小玉见状将手中的鸡汤向上举去,邀请起赵黑鸢来,“姨母抱着弟弟,一定口渴了吧。这是小玉已经吹过的,不烫了。小玉请姨母喝。” “不不不,小丫头自己留着喝。” 赵黑鸢推却,她哪里会抢小孩子的东西。小玉却并未放弃,这次踮脚举了举,似是非要请眼前人喝下才罢休,“没关系的,小玉已经喝过一碗了。这碗就请姨母喝。” 小丫头盛情难却,赵黑鸢便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瞧她豪爽模样,昂首将碗中清澈的汤水一饮而尽。谁知,她喝完便讶然了句:“哇!?从没听说中原的水这么好喝,淡淡的,细品起来竟然还有股子鸡汤味,真是好生神奇——” “姨母,这不是水,这就是翁翁炖的鸡汤啊。”小玉眨眨眼,搞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 不是水?这么淡,它不是水?! 赵黑鸢纳着闷。 可说出的话,如覆水难收。 但见彼时,阴风忽作。 赵黑鸢感觉得到,一股寒气从厨房传了出来—— 真是好强的杀气。 第102章 好咸 一双如鹰般的眼睛从厨房内, 投射出来。 太史正疆可以接受别人说他仗打得不好,也断不能接受别人说他做饭难吃。 浮元子身经百战,在灶台边帮忙的她, 瞧见这场面赶忙停下手中的零活, 赶忙一路推着愣在门下,夹在是非之中的小丫头, 小跑去了角亭那边,“玉姐儿, 走走,咱们去找三伯娘。” 小丫头被浮元子弄得不明所以。 她站在角亭前, 抬眸望着亭中人尴尬对坐, 不敢声张。直至瞧见崔植筠这个自家人,小丫头才放松下来, 跑去崔植筠面前, 笑问了声:“三伯。” “玉姐儿,你怎么在这儿?”崔植筠垂眸相望, 他也觉得惊讶。 小玉闻言乖巧的指了指身边的太史筝说:“是伯娘带我来的, 伯娘说翁翁家有飞奴, 伯娘今日还给小玉买了糖球和好多好东西,小玉好开心。三伯也是来看飞奴和翁翁的吗?” “是。来玉姐儿, 三伯抱你坐着。”崔植筠点点头, 伸手就要将小丫头抱到身侧。 小玉却摇头拒绝,“我要伯娘抱。” 崔植筠转过头, 筝赶忙抬手相迎,“好好, 伯娘抱,伯娘抱。我们小玉跟我最好, 崔二郎你往别处去去。”抱起小玉,筝满足地笑,她正愁夹在着两人中间尴尬。小玉简直就是她的救星。 崔植筠无言微笑,抬手摸了摸小玉的头。 嘶, 这肩膀还真是有些痛。 三人温馨和睦,齐鲤元在边上怎么都显得多余。 浮元子看着座上违和的人,歪头不解,“官家,您怎么在这儿?” 浮元子环起双臂,她好像已是许久不曾见过他了。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她总跟着太史筝和齐鲤元一起玩,她便也和太史筝一般,对齐鲤元这人太过熟悉。以至于在面对起他时,还是和从前一般的语气。 齐鲤元望着眼前这小小女使,没有恼怪她的无礼,只反驳说:“怎么?圆子,这地方朕是不能来吗?” “能!官家自然想去哪,就去哪。奴婢哪敢说什么啊——”浮元子蓦然笑起。 她还挺怀念从前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齐鲤元哼了一声,没作搭理。 第105节 一个惊叹的声音却陡然从筝的怀中发出,“哇,大哥哥,你就是住那那个高高楼子里的官家吗?”小玉看着齐鲤元崇拜的眼神里冒着金光,这还是小丫头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帝王。 齐鲤元简单嗯了一声。 小玉的惊呼又起,她摇着筝的手臂说:“伯娘,伯娘。小玉见到官家了!” 目光却从未从齐鲤元身上离开过一刻。 齐鲤元被小丫头看得不好意思,肩膀也从最初的挺拔,渐渐向内收去。他得到小丫头这样的重视,瞬间羞红了脸,齐鲤元先是少年,再是官家。瞧他将别处头一偏,装作不经意伸手问:“那……那你想朕抱抱你吗?” “嗯!”小丫头也是不知怕,他只觉官家是个帅气的大哥哥罢了。 温软的小丫头入怀,齐鲤元的形象瞬间高大,他仿若觉得自己在小丫头这儿,扳回崔植筠一筹。 筝与崔植筠相视一眼,摇头无言。 再望去厨房,筝问:“圆子,厨房那边怎么了?我瞧你这么慌着出来作甚?” “啊……厨房那边……” 浮元子闻言忆起方才,怯怯回眸看去,“娘子,咱们今日得注意些,大少夫人她惹着老爷了。” 低声将事情说起。 太史筝闻言一惊,“坏了,圆子你快去多准备些温水和蜜饯备着。” 只是,此话一出, 不管是崔植筠还是抱着小丫头的齐鲤元,双双抬眸不知其解。 - 与此同时,赵黑鸢抱着小家伙走进厨房,她离得越近,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动静,就越大。可赵黑鸢却审度不出分毫,她在案前站了半天,寻不到那杀气的源头,便凝眸于火上的那锅鸡汤,暗自嘀咕。 这就是小丫头给我的鸡汤?确实是淡的不知味。难不成太史将军自己尝不出? 是否要张口提醒一二? 太史正疆第一次与儿媳见面,也不好太过苛责,露出本色。免得到时候归去渭州,跟儿子说自己的不是。压下心中的怒火,老爹将菜刀咔嚓一下劈在砧板上,唤了声:“赵黑烟。” 赵黑鸢瞪着眼睛看向太史正疆手中的菜刀,注意力完全没在他的话上。 她只觉…… 这内功可谓了得,太史将军真是宝刀不老。 太史正疆张口寒暄问道:“渭州一切可好?我儿可好?这孩子多大了?成亲之事我儿不提便罢,生育之事,怎的也这般怠慢——这臭小子,到底有没有将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太史正疆一连串发问,赵黑鸢岂能接收得了? 且瞧她茫然抬眸看向太史正疆,太史正疆亦是与之对望,皱起了眉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 沉默不答,是打算给他这个家翁一个下马威?还是看不起我们太史家?西街卖菜的老王婆说得没错,这媳妇和婆家就是冤,看来,就是他们契丹恐怕也是有这样的传统。啊,怪不得说汤淡呢?是想拿捏自己吧! 行,她不说,他也不说。瞧瞧,能杠到几时。 太史正疆握紧菜刀,莫名较起了劲。可其实他这样,也不全是针对这个儿媳。他更多的还是在生儿子的气。 好在赵黑鸢无甚心眼。 她也察觉不出家翁的异常,她这会儿才刚反应起,“太史将军,我叫耶律黑鸢,赵黑鸢是圣人给我赐的汉姓。至于,黑鸢的意思是黑耳鹰……” “?” 太史正疆被赵黑鸢弄得一愣,他似是觉得这话在哪里听过。太史正疆蹙眉说:“我没问你叫什么啊?” “可是您刚才叫我,赵黑烟。”赵黑鸢应得有理有据。 太史正疆不认,“我有吗?” 赵黑鸢认真点头。 小家伙什么也不知道,也跟着点头。 太史正疆眼眸一转,原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便也没再多狡辩,“那就黑鸢,我问你渭州一切可好?我儿可好?” 老爹挑了个头,想着她这回总该能回复自己的话。 谁知道,赵黑鸢默了半晌只说了一个好字后,就再也没了下文。 “就这?没了?” 她故意的吧…… 太史正疆疑惑,赵黑鸢摇摇头。 太史正疆无奈,不管了,他们年轻人的事,真是管不了。拔出菜刀挥手,太史正疆说:“行了,这厨房油烟大,黑鸢你没事,就出去跟他们坐着吧。我做饭的时候,不喜欢人看着。” 赵黑鸢颔首与之作别。 只是颔首之间,她又瞧见了那锅鸡汤,纠结来去,赵黑鸢还是开口问了声:“太史将军。” “嗯?你还有事吗?” 太史正疆起锅烧油,沸腾的声音在新鲜时蔬下锅的瞬间炸开。赵黑鸢忽而开口说:“您的这锅汤,似乎有些淡了,我觉得加些盐巴会更好。” 什么!? 太冒昧了—— 灶台前,太史正疆的脸扭成一团。今日是他厨艺生涯,第一次遭受重创。 太史正疆大喝一声:“出去。” 赵黑鸢听不出所以,转头抱着小家伙出了厨房,“好的,太史将军。打扰。” 此刻,再看厨房内,太史正疆愤怒掀开盐罐,手中雪白的食盐,飞扬落下。瞧他凝着眉目,振振有词道:“淡是吧?如水是吧?加盐是吧!好好好,我看看,还淡不淡!” - 一家人角亭下闲谈,齐鲤元竟与小玉这丫头熟络起来。 那边浮元子帮忙出菜,将做好的饭菜一个个摆放得当。小玉便坐在齐鲤元腿上,用手扒着石桌,将脑袋搁在手上,满怀期待地往外看。齐鲤元也不由自主地将下巴抵在小玉头上,与之一同看着饭菜把桌面填满。 两个脑袋叠在一起,齐鲤元问:“小玉是不是饿了?” 小玉艰难点了点头。 齐鲤元便起身拿了筷子,这处以他为尊。他想先吃,无人能多说些什么。偏筝却在他动筷前,轻咳一声,想要阻拦。齐鲤元伸出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怎么?朕是不能动筷吗?” 筝瞧着他那德行,抿嘴一笑,“十哥,你想好,真要第一个动筷?” “这你也要管?别理你伯娘小玉,这儿朕说了算。饿了就吃,翁翁不会说你什么。”齐鲤元觉得奇怪,他将筷子毫不犹豫地落下,随之夹起一块羊排,搁在小玉面前。然后又夹了一块送到自己嘴边。 筝见事已至此,便不再阻拦。 她倒要看看这一大一小,会出什么洋相。 果然知父莫若女,但瞧两块羊排分别送进两人的嘴里,齐鲤元像是被羊排打了一下,呆在原地。小玉更是被吓得,一把将手里的羊排飞了出去。 两位“受害之人”顿时大呼…… “咸,咸,好咸。” “呸呸呸。今日舅舅烧的菜怎么这么咸。” 好在筝早有准备,看她瞬间取出两颗蜜枣,眼疾手快塞进了齐鲤元和小玉的口中。崔植筠被太史筝的反应愣住,到了此时,他这才明了,筝叫浮元子准备这些东西,到底是何用意。 崔植筠望着齐鲤元与小玉的惨状心道:看来想要做好这家的女婿,要学的,要经历的,还有很多。 这第一步便是,菜要少吃,水要多喝…… 只是这再看旁边的赵黑鸢,竟若无其事夹起一口临近手边的饭菜,面不改色嚼了起来。 这…这, 大嫂是吃不出来吗! 这…这, 赵卿是没有味觉吗! 齐鲤元震惊,太史筝愕然。崔植筠却已默默提起了水壶。且看,众人茫然未落,赵黑鸢这菜有所察觉,猛然拍筷大呼:“天呐,这汴京的盐,好咸——” 第103章 告辞 一杯一杯清水奉上, 崔植筠望着座前那些个“身先士卒”的人,生出几分敬畏。他抬眼求助于太史筝,筝亦是自身难保。小两口双双叹息。太史正疆却一脸愠色, 威严出现在众人面前。 彼时, 仿若战神重归。就连齐鲤元也不敢出声质问,他只敢低声与筝说:“这是谁又惹他了?” 筝摇头苦笑, 不敢开腔。 筝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有人在做饭的时候, 惹太史正疆。这个老顽童,平日里不管怎样, 都是好说好商量, 可偏到了自己喜欢的事上,就是异常执着不听劝。 今日这可倒好, 赵黑鸢初入家门, 与太史正疆见的第一面就戳着他最倔的地方。 弄得筝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史正疆黑着脸,环视过一圈, 将目光落在齐鲤元头上, 他厉声质问:“皇帝, 咸吗?”皇帝二字一出,齐鲤元被舅舅的表情震住, 连连摇头否认说:“不咸, 不咸。” 太史正疆得到答案,转眸看向他身前抱着的小玉, “小丫头,咸吗?” 小玉惯会看眼色行事, 她也学着齐鲤元的样子摇摇头。 如此问了一圈下来,愣是无人敢去开罪。太史正疆得意着抚袍坐下, 可他连崔植筠都问了,却唯独漏去一人。惹得赵黑鸢望着满桌言不由衷的人,不禁陷入自我怀疑,她拿起筷子嘀咕了声:“不咸吗?” 筝赶忙挥手示意,赵黑鸢却读不懂分毫。 赵黑鸢执着且真诚地夹起案上的藕片,在不信邪地又试了一口后,直呼:“咸啊!这菜哪里不咸了?” 筝闻言一拍脑门。 完了, 彻底完了。 老爹今日是碰着对手了。 谁知,太史正疆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瞧他二话不说夹起自己做的菜,狠嚼一口,强隐着那股麻舌头的咸意,生生咽下,“咸吗?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咸,肯定是黑鸢你口味太淡了,咱们汴京的饭,你吃习惯就好了。多吃,多吃。” 第106节 太史正疆面目狰狞,说话都开始变得不太利索。 筝虽没吃,可她看着老爹的样子,就觉得齁得慌。抬手叫崔植筠递了杯水,筝出言道:“爹,不行,你还是喝点水吧?这腊月寒冬的,您瞧您都吃出汗了……” 太史正疆也是真倔,他伸手将女婿的手一推,张口便说:“喝什么水,我喝汤。你们吃饭——” 一家之主发了声,便是无人再敢言。 彼时,赵黑鸢举着筷子,对太史正疆的话深信不疑。大抵…这汴京的饭菜,就是这种风味吧。她似是记吃不记打般,又满心欢喜地夹了一筷子菜。 只是…… 我不骗人,这菜真的好咸! 一顿像是掉进盐罐子里的家常饭,叫所有人都灌了个水饱。 齐鲤元和小玉搁下筷子,霸占着那罐蜜枣,往嘴里塞个不停。太史筝想匀出两个,都不行。无奈靠坐在崔植筠身边,筝就仿若一条被风干了的咸鱼,齁着嗓子与身边人说:“二郎,真是委屈你,拢共归家三次,次次都有新状况。” 崔植筠也觉得咸,可他面上却露不出分毫。 崔植筠伸手撩起太史筝额间垂落的碎发,笑而无言。不过与上次相比,他觉得还是那让人中毒的蕈子汤好些。 一家人对坐,各有各的咸。 筝瞧大家都不说话,从崔植筠身上起身,挑起了话头,省得气氛就此尴尬。 她将目光抛向齐鲤元,顺便将他手里的蜜枣罐子抢了过来,取了一颗递去了崔植筠的嘴边说:“诶,十哥,你今儿不是来给我家侄子赐名的?你可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齐鲤元被菜咸的,脑海一片空白。没了,全没了,主意都被菜给齁着了。 齐鲤元望着太史筝双目空洞,木讷地摇摇头。 小玉却忽然举手说:“小玉知道!小玉有好主意!” 筝觉得稀奇,没有打击小丫头的积极,愿闻其详道:“哦?玉宝知道?那玉宝说说,弟弟的名字应该叫什么啊?” 小玉搁下手臂,看向赵黑鸢怀里圆滚滚的小小子,眯眼笑道:“糖球。弟弟的脑袋,红彤彤,圆滚滚的,像伯娘买的糖球。弟弟就叫糖球吧——小玉喜欢弟弟,也喜欢糖球。” “太史糖球?” 此话一出,角亭下哄笑四起,尴尬的气氛被小丫头一句话缓解。 赵黑鸢搓了搓儿子的头,在众人笑声落去后,竟接纳了小玉的意见,“小丫头的主意不错,糖球这名字听着亲切,就给这小子当做乳名吧。多谢小丫头。” 小家伙得了新名字,高兴地拍了拍手。小玉头一遭感受到这样正向的认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筝却从齐鲤元怀中抱起小玉,欢喜的不得了,“糖球,糖球。这名字好听。瞧瞧,也只有我们玉宝,能起的出这么可爱的名字。既然我们玉宝这么喜欢糖球,那待会儿回家,伯娘就给玉宝买上一靶子,让玉宝吃个够。’ “伯娘真好,小玉喜欢伯娘。” 小玉闻言揽起太史筝的脖子,使劲在她脸上蹭了蹭。伯侄俩亲密无间,筝摸着小丫头的脑袋转眸看向崔植筠,“二郎,在座的,你学识渊博。不若就你给想个名字?我家对字辈规矩,没什么讲究。” 崔植筠却谦虚说:“名字理应由长辈亲起,意为传承与期望。所以岳丈,起名之事还是您来吧。” 太史正疆端坐看着自家的女婿,是怎么瞧都满意。 到底是文人雅士,就是要比他家这群粗人有涵养。假意轻咳两声,太史正疆将手指沾水,在桌上圈画起来,边圈画还边摇头不语。桌前的人见状个个聚精会神,十分想听听家中长者会为这最小的晚辈,起出个什么惊世骇俗的名讳。 谁料,众人巴巴等了半天,太史正疆抬眼随便一瞄,却只道出一句:“我想不出来。” “去。”众人闻之一哄而散。 合着他这想了半天神神叨叨,竟然什么也没想出来? 真有意思。 筝摇摇头,她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问了也是白问。 毕竟,自家老爹大字都不识几个。可既然崔植筠推脱,太史正疆指望不上,筝便又将目光投向自家大嫂,“大嫂,您与大哥就没有什么中意的,想要给孩子起的名字?” “?” 赵黑鸢看着太史筝眨眨眼,她想郎君来前只让来汴京,叫家里人给孩子起个名字。 其余的,没说什么啊? 这该怎么回答? “没有是吧,妹妹知道了。”筝已预见赵黑鸢要说什么,她笑着点点头,可等她刚想转头再寻人时,赵黑鸢却忽然蹦出一句:“捏褐。” “捏褐?”这听上去像是契丹的语言,筝不明所以。 太史正疆接茬说:“太史捏褐?这有什么用意吗?” 用意?赵黑鸢摇头答曰:“没有。只是我们那里很多都是用动物来命名的,这是我随便想的。捏褐,就是狗的意思。不是妹妹要我答的吗?” “……” 筝默而无言,赵黑鸢倒坦诚。 但这个名字,她不满意,想必太史正疆也不会满意。若是真用了,怕是将来齐鲤元的面子也搁不下。筝便打起了圆场,“哦哦,大家集思广益,集思广益。我们再挑挑选选,这名字的事,还是要慎重些。” 赵黑鸢没再多言。 筝又开始朝抬眼找寻起新的目标来。 浮元子那边满怀期待等着太史筝问话,她不停点头,眼神中写满了问我问我。可太史筝却缓缓将手指偏移,这浮元子和太史正疆一般,问了也白问。干脆掠过。 一切重归原点,筝看着齐鲤元,皱起了眉头。 这怎么,还咸着呢…… 看来,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筝放弃找寻,倔强地环起双臂。她今日就是使出毕生绝学,也要为自己这唯一的亲侄子,起出一个响亮的名字,瞧她眯起双眼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词。 “旗开得胜。” 筝观察起周遭人的脸色,“就叫太史胜怎么样?” 简单大方,寓意还好。这下筝看他们还说什么吗?且看话音落去,不管别人如何,崔植筠定是第一个支持自家媳妇,他于众人面前,追加解释道:“百战百胜,克敌制胜。小筝想的,确实不错。” 筝闻言挑眉看向自家二郎,心想还算他有眼光。 “好,不愧是我闺女,名字起的有点意思。” 太史正疆自是对闺女无甚异议。 他将目光又传向赵黑鸢,“那黑鸢意下如何?我家糖球意下如何?” 糖球晃晃手,表示赞同。 众人已渐渐习惯赵黑鸢的性子,便也没对她半晌答出的那句好字,感到奇怪。 于是乎,这孩子的名姓,便如此落定。 就是直到此刻,那说着要来给孩子赐名的齐鲤元,仍是咸的不能自已。可众人也没多理会,太史正疆张口询问起,“黑鸢,你此次归京,准备呆多少时日啊?如此我也好叫人去准备。” 太史正疆想着,他们最少不得住上个三五日。谁成想,赵黑鸢竟开口回复说:“哦,太史将军,不必麻烦。我们一会儿就走。渭州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去处理。我早与郎君说好,不多留。” 筝在旁闻之诧然,“啊?大嫂,合着你赶了那么久的路,吃顿饭的功夫就走?” 筝难以置信。 她这大嫂还真是来去匆匆,一点也不像她那慢半拍的性格。 只是,不等太史筝把话说完,赵黑鸢便更加风火地站起了身,这就要于众人告别。太史正疆与太史筝在震惊之余,也不好强留,毕竟眼前人也不是强留就能强留下来的。 就这么,拉着崔植筠跟着老爹出门送人,筝与一行人来到了最初碰面的前院。 可立在前厅下,赵黑鸢挠挠头。 ……我马呢? 但闻老爹一声惊呼,众人转眸看去,战马挣脱了缰绳,正在右边的廊下饱餐一顿,“天爷,谁把马牵院里了,我这上好的御贡雀梅呦喂——可就剩没喽。” 第104章 回家 后来, 送别大嫂,齐鲤元先行, 众人当是各自归家。 崔植筠抱着昏昏欲睡的小玉, 立在廊下, 筝则挽着他的手臂,默默靠了上去。 想这一日如梦, 筝先是见到了那存在于大哥书信里的大嫂,而后竟又意外的, 给自己那甚至都未曾听闻的亲侄子起了个名。只是,大家都还未曾熟悉热络, 这母子俩便如一阵风般疾走远行, 甚至连道别也是匆忙。 望着长街上潇洒的背影消失不见,赵黑鸢重新奔赴于属于自己的日子。筝笑了笑, 尽管有些不舍, 可她也知晓,人这辈子不就是在不断地重逢与告别中, 渐行渐远? 这世间, 大抵能与自己相伴的, 也只有她倚靠着的这个臂膀了。 转眸看去太史正疆,筝笑问:“家中添丁, 爹可欢心?” “欢心?” 太史正疆回头瞥了眼闺女, 直言说:“我闹心!你这大哥自小就不叫人省心,做什么事都是一意孤行。整日招猫逗狗, 上天入地,活脱是个混世魔王。瞧他如今这寻的媳妇, 亦是不叫人放心。行,你们啊, 一个个都长大了,有本事了。爹是管不了你们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太史正疆虽嘴上不饶,心里却是欣慰的。 如今孙辈已得,儿女也都安身立命。老爹自觉终是能给在天的亡妻一个交代,如此,哪怕叫他现在合眼也安心。 筝瞧出老爹暗藏不表的心绪。 那是种不可言说的父爱。 抿嘴一笑,筝离开崔植筠身侧,像从前那样挽起老爹的手臂,打趣道:“嘁,大哥这还不省心?婚事不用爹操心,现在连孙子都让爹抱上了,您还不满意?我瞧——爹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太史正疆瞧闺女贴了上来,连连推去她的脑袋,“没有规矩,你都多大了?贤婿还在这儿。去去去,别来粘我,烦死了。行了行了,既然这饭局都散了。你们也早些回去吧。你爹我啊,还得去瞧瞧我那雀梅呢。” “没空伺候。” 太史正疆说罢,撇去闺女的手,转身就走。 筝望着老爹精气神十足的背影,扬声说:“爹,你真不用我们留下陪陪你?” 太史正疆背对身后人挥挥手,答曰:“你爹我还没老到需要人陪,走人——” 筝闻言冁然一笑,心想这老头还挺倔,跟着回身拉起刚与岳丈颔首作别的崔植筠,筝抬脚大呼一声:“走二郎,既然爹发话,咱们便归家——” - 几人归去伯府时,不过半下午的光景。 崔植筠抱着熟睡的小丫头,仔细走下马车,生怕吵着她。随之站在车前抬眼去看,只见筝扛着一靶子糖球钻出头来,甚比他还小心翼翼, 崔植筠瞧她那滑稽模样,扶额难言,“小筝,你真有必要这样吗?” 第107节 “怎么没有必要!” 筝驳斥着走下车,崔植筠赶忙示意噤声,筝便压低声音回复说:“这是我承诺给小玉的东西,既是承诺了,就得兑现。怎能食言?若是兑现不了,干脆就不要承诺。言而无信,是会伤小孩子心的。你说,我说的对否?” 崔植筠被她的道理说服,点头不语。 扛起草靶子,筝与崔植筠刚想往府里去,门里头便急匆匆跑出一个人。筝被眼前人吓了一跳,扛着草靶子的手,抖了一下,“妈呀,植林堂哥,你这么急着是要往哪去?” “植筠媳妇。”崔植林背着药箱子,抬眼时亦被筝手里扛的东西,吓了一跳。 他与崔植筠对视一眼,“我,我去趟郡王府。” “郡王府?”筝疑惑,这崔植林这么快就想清楚了?准备反抗二叔母了? 崔植林抓着药箱,一脸局促,“郡王府来人说以君病了,食欲不振,已是一日水米未进。不管怎样,我们如今还是夫妻,我说什么得过去瞧瞧。不若也太薄情寡义。” 一年夫妻,无情也有恩。 崔植林不是恶人。齐以君平日再霸道,他也总归是念着她的好。 所以,方接了消息, 他就是顶了褚芳华的骂,也要往外赶。 “原是如此,那植林堂哥,你快去。”筝心想这崔植林倒还不完全跟二房的那些人一样,她赶忙为他让出了去路。 崔植林颔首告别。 可瞧他刚走出两步,筝便又追了上去,“植林堂哥,你等等——” “植林媳妇,何事?”崔植林惑然回眸。 筝猛地将草靶子落地,随手从上头抽出两串朝崔植林递去,“县主若是食欲不振,植林堂哥亲自喂她吃上两串糖球,县主的病,一准能好。植林堂哥拿着别客气,我们还有很多。” 筝很热情,容不得崔植林推脱。他望着手中的糖球愣了一下。 可时间不允许崔植林多想,他在道了声谢后离开。 “植林堂哥,加油——”筝挥挥手,兴奋异常。瞧她随手拽起一串糖球,当做给自己的奖励,崔植筠却在身后不经筝同意,拽起了她的衣领,单手勾着这好事的媳妇远走。 “太史筝,走了。” 这可惹得筝大道不满:“崔二郎,你放开我。我不要面子的啊——” - 小两口吵吵闹闹一路去到银剑居。 路上,浮元子跟在太史筝身后悄悄抽了两串偷溜回了银竹雅堂去,如此,靶子上的糖球瞧上去便稀疏不少。转眸叩门进院,崔植筠总算松开了拉扯太史筝的手。 筝瞥了他一嘴,整整衣衫,心想瞧她回去怎么收拾他。 崔植筠却不以为然。 那端仓夷听见动静出门,却在瞧见那么大个草靶子后讶然,“天呐筝,我与小玉说她三伯娘有钱,却没说这三伯娘这么阔气。你买这么大一靶子糖球是作甚?” “买糖球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叫小玉吃啊。” 筝瞧见仓夷转瞬温柔,她是见人便拔糖球,“来嫂嫂尝尝,味道还不错呢~” 仓夷有些惊讶,她摆摆手,“那便给小玉留着吧,我不爱吃甜食。不过我瞧明月最近爱吃酸的,倒是能叫人给她送去几串。她定是欢喜的不得了。” 筝见仓夷不收,又将糖球插了回去,“啥?明月爱吃酸的?” 筝犯起嘀咕,“酸儿辣女,那明月岂不是——完喽,还真被她说中了,还真是小老三啊。那就但凭嫂嫂做主吧,我把小丫头和这糖球,都给您留下了。” 话音落下,草靶子入怀,弄得仓夷一愣。 崔植筠也开口问她,“大嫂,我方便将玉姐儿抱去里屋吗?” 仓夷连连应声说:“方便,方便。小玉现在晚上就跟我睡,那就麻烦二郎了。” 崔植筠道是:“无妨。” 而后从里屋出来,崔植筠拉起太史筝,与仓夷道别。仓夷点点头,望着小两口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眼手中插满糖球的草靶子,摇头一笑,仓夷这才转身离去。 - 归家的路上,太史筝拿着自己咬过的糖球,吃得起劲。 等她不经意转头看向崔植筠,才发现崔植筠在看她,筝以为他是在惦记自己的糖球,便好心将糖球递去崔植筠面前道:“喏,别看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请你吃一口吧。” 崔植筠却回眸说:“不必。” 筝撅起嘴巴,不甚满意,“为什么?崔二郎,你是嫌弃我了?你用嘴亲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她又这般。 崔植筠算是怕了,瞧他瞬间捂上媳妇那张口无遮拦的嘴,速速将人带离了不断有使人经过的小道,往银竹雅堂去。待到进院,崔植筠连吴婶的问候都没顾上,直接将人带进了东屋。 屋门轻闭,筝一脸幽怨看着崔植筠,毫不犹豫,伸腿就是一脚送上。 崔植筠嘶了一下,松开了捂着太史筝的手。 筝见状哼了一声,背身坐去了坐榻的另一边,崔植筠却被她气呼呼的样子逗笑。 笑!他还笑!真是无耻—— 可赌气之余,筝却仍是不忘从竹签上撸下一颗诱人的糖球,但便是在糖球脱离竹签的瞬间,崔植筠瞅准时机,从她身侧靠近,单手捏起了她的脸。 筝瞪大双眼,不受控地看向眼前人。无耻之徒,他这又是耍什么花样! 崔植筠却忽然低头咬了,那半露在太史筝嘴外的糖球一口。 松手,退后,抚摸起她的头。 崔植筠放低姿态,诚恳认错。他说:“我吃了糖球,夫人就莫要生气了。” 筝却被他的举动,弄得小脸通红。 下一秒,又是干脆地一脚奉上,筝在心底直呼:有病。 但好欢喜。 崔植筠抱着受伤的双膝,痛苦倒在榻边,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女人还真是难懂。 屋内陷入平静,小两口没人张口言语,却在平静之中双双笑起。 直到很久之后,太史筝与崔植筠相靠而坐,门外却又传来吴婶急切地禀报,她说:“娘子郎君,主君叫各屋的都到祠堂去,奴瞧着不像是好事,二位还是做些准备……” 小两口相视一眼,讳莫如深。 这伯府,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105章 家法 暮色垂挂, 入冬的傍晚,四处都是刺骨的寒。 使人行路匆匆,摇摆的衣裙带起片片枯黄。筝举目四看, 无人愿与之对望, 今日这伯府的气氛不对。筝暗自揣摩。崔植筠却抓着她的手,平静地走着。 此刻, 崔植筠的眼眸如一汪死水,不再明亮。他深知, 昨日之后,这件事迟早会来。 祠堂外, 被风刮起的灯笼, 连连相撞。带着黄昏的凄凉。崔植筠停下脚步,放去紧握她的手臂。 筝也收起空荡的掌心, 凝眸在明暗交替的飞檐之上, 她听崔植筠说:“小筝,一会儿到了祠堂, 诸事莫言。诸事莫问。” “为什么?”筝很不解。 崔植筠却没作答, 他只垂眸说:“进去吧。” - 长明灯供奉的祠堂, 映照出一张张深沉的脸。 这时候,家中人大抵来齐, 今日就是平时难得一见的二叔崔宾也到了场。小两口一进屋, 就听见崔宾斗胆唤了声:“大哥。”崔寓却在列祖列宗面前卸下幞头,垂眸不语。崔植松就跪在二人身旁。 彼时, 堂下寂静无声,无人敢言。 崔植筠领着太史筝刚想见礼, 却被喻悦兰按下,将二人安排在了一边。 祠堂内的气氛低沉, 筝站在仓夷身旁,望见她面上全是慌张。筝在这个家初来乍到,她并不了解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崔植筠也不将她相告。 筝也只能垂眸,抚摸上仓夷的手臂,想让她明白,她一直在她身旁。 不必慌张。 仓夷注意到筝的动作,回眸摇头叫她莫要挂怀。 妯娌二人无言对望,筝移开目光,又重新看向神龛那端崔植松瑟瑟发抖的背影。 筝很疑惑,昨日被崔植简那般殴打,都不曾低头的崔植松,为何此刻会因为崔寓的沉默而恐惧? 一切都太过不寻常。 这是筝从未感受过的压抑,每个人都被恐惧笼罩着,无人知晓,从黑暗中跳跃的火苗,不知在何时何地,会烧向何处。亦或是自己身上。 乃至在御前,筝也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更莫说在轻松自在的太史家了。 倏忽之间,有人闯入祠堂,打破了原由的寂静。那人拱手通禀:“主君,大郎君回来了。” 大哥? 筝惑然,崔植简今早不是刚走? 缘何又被叫了回来? “让他滚进来。” 沉默许久的崔寓,终于发了声。他的愤怒,全部夹杂在这句话里。这根本不像是被一时激起的怒气,更像是积压已久的情绪。 崔植筠压低双目,眼中那威严矗立的紫袍,从儿时起就未曾变过。 看来,今晚老太太不在,陶凤琴又进不了祠堂。 大哥,有难。 思量间,随着院外剧烈地哭喊声一同进到祠堂的,还有风尘仆仆归来的崔植简。依旧是昨日那身行头,崔植简唯独把佩刀与朱盔,丢在了祠堂外。 筝凑耳去听,只闻那哭声里,是陶凤琴声声的祈求,“主君恕罪,莫怪我儿。若我儿有何错,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愿代为受罚,还望主君息怒——” 第108节 可陶凤琴的哭诉却没能打动一贯向着她的崔寓,瞧他在祖宗面前沉声骂了句:“慈母多败儿。”便挥手吩咐起管事来,“常管事,去把那妇给我关回小院,没我的吩咐不得出,莫要让她在祠堂外头叨扰祖宗——” “是。” 管事应声走过崔植简身旁,崔植简没去反驳。他默然站在崔寓身后,唤了声:“父亲。” 崔植简异常冷静,却也异常冷漠。崔寓未转身,他亦是同样冰冷地说:“跪下。” 这声跪下狠厉落地,呵得筝一惊。可在场之人除她之外,竟无人做出惊讶反应。 崔植简更是在听过千千万万遍后,习以为常了。他无言跪地,背却挺得笔直,他不为自己辩驳,目光直视起列祖列宗来。 崔寓愤声质问:“崔植简,你可知罪?” 崔植简却道:“儿子无罪。” 父子较着劲,谁也不肯退让。 偏崔寓恪守成规,冥顽不灵。只要是他认定的事,便是在官家面前,也要为自己搏上一搏。转头大骂逆子,崔寓说:“无罪?你可知今日在御前,官家是如何提点于我,这外头又是如何传说,谈论咱们崔家?兄弟阋墙,手足相伤。实为家族大耻,有辱门楣——崔植简,你身为家中长子,理应兄友弟恭,和睦亲近。可非但不做表率,竟还对自家兄弟大打出手,这!就是你说的无罪?” 筝闻言蹙起了眉。 不问因由,只讲错对? 于家中讲情固然重要,可不讲理,亦是不对。难道就因为大哥身为长子,就该忍受和承担兄弟犯下的错? 这家翁好没道理。 只是,这事这么快都闹到御前了?不过京城什么事能瞒得住官家…可十哥既然知道这事,白日里见他…怎么未提及分毫? 筝疑惑着。 她不知道,齐鲤元今日特意追着赵黑鸢跑去太史宅,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赐名之事。 他只不过是想瞧瞧筝,瞧瞧她过得好不好,是否被伯府这些个糟心事影响。就连下朝后在殿上提醒崔寓,齐鲤元也是顾忌着她的面子,才没重责。 所以后来,当齐鲤元亲眼所见,筝很好,便也就默默离了场。毕竟是年少的情谊,齐鲤元虽已认命,却也很难放得下。 思绪重回堂下。筝发觉仓夷的手,已在衣襟前攥成一团。待到再看去崔植简,他却依旧目不斜视,倔强地重复起那句:“儿子无罪。” 父子二人是一样的倔。 崔寓彻底被崔植简激怒,他痛恨眼前这个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忤逆,挑战他的儿子。往前所有的不愉快,好似都要在今日一股脑宣泄了。 崔寓在祖宗面前大骂,“逆子,你说什么——” 所有人都跟着提了口气。 可虽说这崔植简是陶凤琴的儿子,但喻悦兰实在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 她昨晚上也听了这件事的全貌,自觉这大郎确实冤枉,她看不惯,便还是顶着崔寓的威势,张口说了句:“当家的,这大郎是行事冲动,毫无章法,可也不是无缘无故才出手伤人,你这么着也太过武断。” 喻悦兰第一个说了话。 崔宾心知昨晚的事,皆因他屋而起,赶忙接腔帮衬,“大哥,您这又是何苦呢?简哥他也是……” 谁成想,崔宾话还没说完,崔寓便将矛头转向了他,“你给我住口,你以为你家这个孽障就跑得掉吗?夫纲不振,教妻无道。沉湎淫逸,愧对祖宗礼训,一切祸端因他而起,崔植松更是该罚。” “大哥。”崔宾爱子心切,不得已搬出了福寿阁,“母亲还病着,您今日到底想怎么样——” 可崔宾不提还好,一提老太太,崔寓瞬间火冒三丈,“母亲?你还有脸跟我提母亲?到了这般,你还护着这孽障,崔家的脸都叫你们丢尽了。” “惯子如杀子,老二,你糊涂!” 崔寓身上装着维护家族的责任与义务,以至于,他总是先做主君,再做父亲。他虽苛责于身边人,却也从未忘记严于律己。 他活得很矛盾,也很疲惫。 崔寓失望地看向这个混乱不堪的家,想象中的清正礼教,破灭消失。他最终在先人面前,搬出了祖宗家法,“我今日想怎样?崔植简,卸甲。崔植松,脱衣。我今日便是要让祖宗,给你们个教训——” “常管事,每人家法二十,给我打。” “大哥,你这…你这……都是一家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崔宾惶然。 可崔寓心意已决,便无人能改。 在场之人纷纷低语,却不敢忤逆。他们已在这个家里,压抑的太久。 崔植简无言卸甲,毅然露出了他那线条分明,孔武有力的背脊。他宁可挨打,也绝不向崔寓低头认错。 而一旁的崔植松,却被吓得匍匐向前,抱着崔寓的腿,哀声求饶:“大伯,侄子知错。侄子知错,侄子从今往后,都不再染荒淫之事,您就饶了侄子这回,家法二十,是会死人的大伯——” 崔寓却将崔植松一脚踹开,决绝羞辱,“伤风败俗,有辱门风,就是死,你们也难偿崔氏的荣光。就是死,你们也要到祖宗面前,磕头认错。” 崔寓这句话更多是恐吓给崔植简听。 可崔植简却跪身直立,眉目一刻不曾低垂地说:“要打就打,哪有那么多废话。” 崔寓闻言拂袖一哼,张口令下说:“打。” 使人便拿着藤条,拉回了崔植松,扒开了他的上衫。可仅是一藤条落下,崔植简的背便露出血色,崔植松的哀嚎便转遍祠堂的每个角落。 弄得在场之人, 无眼去看,人心皆是惶惶。 崔宾心疼万分护去儿子身边,大呼:“好,大哥。今日你若要打我儿,就将我一并打死才好。如此我二房,便也不会给您和母亲添乱。” 使人见状纷纷停下。 崔寓却不念分毫,抬手说:“二爷护着就让他护着,你们继续给我打。” 祖宗面前惨烈,筝立在人群,几次冲动想要上前,却又碍着崔植筠的话,踟蹰不定。然崔寓也不一定会听从她的劝说。 筝也茫然于这样的场面。 她不明白,既是一家人,又为何不能好言相商,一同解决问题。非要弄得和仇人一样… 难道真的要这样看着大哥被打得遍体鳞伤? 筝左看仓夷蠢蠢欲动,可当她回眸看向崔植筠时,竟出奇的发现,他竟已离开了自己身边。 筝一抬眼,崔植筠扒开人群,不顾喻悦兰的阻拦,去到了崔植简身边。 “天呐,二郎。你做什么,你快回来…” 不是让她诸事莫言,诸事莫问。 他怎么自己就…… 筝愣而无言。 喻悦兰更是慌忙,她从未见过一向百依孝顺,有求必应的儿子,敢这样公然勇敢上前。 可大抵,从前的崔植筠,压根不知什么是反抗。 一切皆是在遇见太史筝后,变得不同。原来,人可以为了自己内心的正义,而勇敢。人可以说不。 他要感谢太史筝,让他看到了很多可能。 崔植筠在崔植简身边抚袍跪下,这一次,他不再与其他人一样冷眼旁观。他决然地与崔寓说:“不问是非,赏罚不分。同是家法二十,乃父亲有失公允。就算是祖宗家法在上,也不可了失道义二字。” “大哥无罪。” “可倘若父亲坚己见,昨日儿子也在场,未能阻拦大哥,亦是儿子的罪过。儿子愿与大哥,共担这家法。” 何为兄弟阋墙? 他们只不过是选择与作恶之人对立。 崔植筠的话,掷地有声。 崔寓看着崔植筠满目都是震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他在这家中最为满意听话的儿子,迟疑了句:“二郎,连你也要忤逆?” 崔植简却言:“老二,你起来。不用求他。三句话不离家族脸面,没有人情公允,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他的那张脸,说的所有话,都是什么祖宗规矩,他怎会有错?不就是家法二十?我受得,你个读书人,用不着你在这儿逞威风。” 崔植简想将人赶走,自己一人受过便罢。 谁成想,他话音刚落。 等不到崔寓反驳,两家媳妇,就跟着站了出来,分别跪在了自家那位的身后。没有分毫胆怯之色。且听这妯娌二人,齐齐应声:“请家翁开恩饶恕,若家翁不允,儿媳也愿共担家法。” 崔植简与崔植筠讶然回眸,看向自家声势铿锵的媳妇。是既欣慰,又担忧… 疯了,全都疯了。 喻悦兰两眼一黑,崔寓怒火中烧。他亦是头一遭受到众人这样齐心的忤逆,只是他才刚想开口怒骂宣泄,人群中却有人冷不丁地大喝一声。 “还有我!” 这动静不禁吓得人一颤,叫大家纷纷回头望去。直到一双双诧异的眼眸,将崔植筹盯得气势渐弱。 他才来到崔寓面前,扑通一声跪了地,跟着弱弱问了声:“爹,那个我…我也愿意替大哥分担家法……您觉得行…行吗……” 第106章 收场 “你们, 你们——” 这前所未有的兄弟齐心,叫崔寓始料未及。他孤高在上的姿态,瞬间瓦解, 无人再去畏惧他的威严, 他便只能愤怒地夺过使人手中的藤条,亲自上场。 崔寓紧握着藤条, 正身站在崔植筠面前大喝:“崔植筠,你当真想好了?要替这逆子受过?” 崔植筠却无言垂眸, 独自脱下了圆领衣袍,将背脊露出, 无半分怨言。筝跪在他身后望去, 那不曾被她在烛火下,细数过的微小伤疤, 是父纲礼制经年累积所带给他的痛楚。 原来, 这已不是他挨过的第一顿家法。 崔寓手中的藤条将要落下,喻悦兰却在那端直呼其名:“崔寓, 你今日若敢打我儿, 我跟你没完——”崔寓却骂她是妇人之仁, “你给我退下,不若我连你一起打。” 傅其乐知晓主家的样子, 赶忙拦着喻悦兰, 不叫她惹出更大的祸端来。 崔寓已然盛怒,他抬手起落, 不带有丝毫怜悯。 崔植筠花白的背脊,瞬间被藤条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却不见血色蔓延。这就是家法的厉害所在。 崔植筠咬牙隐忍, 誓不与之低头。 筝抓紧了裙角,就仿若那藤条是抽在自己身上。 家法二十, 崔植简方才已受过小十下,所以当藤条在崔植筠背上五次起落之后,崔寓便打算收了手。他终是偏爱崔植筠的。毕竟,他是自己一手调教出的礼正君子,只是他让他失望了。 且看那最后一藤条,似是赌气般重重落下,崔植筠终是撑不住地向前歪去。崔寓却无视崔植筠的痛苦,转头拎着藤条来到崔植筹面前,这次他二话没说就要将人抽打。 崔植筹却在藤条落下的瞬间,紧紧将藤条握住,不准再叫藤条向他靠去。 第109节 崔寓一垂眸,就看见崔植筹眼神飘忽,结结巴巴地言说:“爹,爹。等等等,我我,还没准备好……咱们商量商量,您能不能轻点打……” 可眼下岂是讨价还价的时候? 崔寓吹眉瞪眼,抬起藤条从他手中抽离。跟着重新动作,竟又被怂怂的崔植筹精准接下。崔寓错愕地望向崔植筹,崔植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大抵是平日被宋明月打惯了,生出的条件反射。 他只能尴尬地解释说:“不是不是,爹,您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往复来去。 抽出,动手,精准接下。 崔寓觉得自己像是被戏耍般,忍无可忍地踹了崔植筹一脚,随手将藤条一丢,大呼起,“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瞧你们是想气死老朽才肯罢休,这家老朽当是管不了了——” “哼。” 语落,拂袖。 崔寓竟被崔植筹气得夺门而去,留下众人在堂下惑然。 这是走了? 筝诧然回眸看崔植筹,众人也纷纷注目。 崔植筹却懵头懵脑望向众人,一脸无辜爬起身,连连解释说:“你们别看我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 闹剧最终以闹剧的方式解决。 兄弟二人带着满身伤痕,被各自的媳妇,领着归家。 直到在岔路上分道,崔植简头一遭站在树影下头,如此深刻地唤了声:“老二。” 崔植筠在筝的身边回头望。 他没说话。 只见崔植简那六尺的汉子,沉默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谢谢。” 谢谢, 你愿站在我这边。 这是崔植简实在难以说出口的话,可崔植筠却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般,没有任何惊讶,只颔首回应了声:“大哥早些休息,我们先告辞了。” 他们都是那样的不擅表达。 但手足的情份,却深深暗藏在那份默然里。讳莫如深着。 “去吧。”崔植简点头应下。 几人就此分别。 - 揽着仓夷的脖子,行在去往银剑居的小道上,崔植简莫名笑起。 仓夷瞧他如此模样,想起自己为他付出的忧心,忍不住怨了声:“崔植简,笑。你还能笑得出来——” “笑,缘何不笑?我家兄弟仗义,我这做大哥的,做梦都能笑醒。”崔植简没心没肺,那些在仓夷看来历历在目的伤痕,似乎对他来说就像是小鸡啄米,无足挂齿。 可对于仓夷的挂心,崔植简岂能察觉不到? 成婚这么久,他们这些默契还是有的。瞧他转眸看向仓夷,张口便安抚起她的情绪:“只是媳妇,这两日倒是叫你跟着受惊了。我发誓,我往后不会再这么冲动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且就原谅我这一回?” 仓夷神色缓和几分。 她心里的气,虽有不顺,但也没过多苛责。 “行,崔大郎,我可就信你这一回。”仓夷所求不多,求也只求个万事安稳。崔植简都明白,可若非昨日牵扯老太太,他定不会这么冲动。注目于仓夷的眉眼,崔植简感受着似曾相识的心安。 就如初见时一样。 立在银剑居的门前,崔植简猛地停住脚步,搂着仓夷猝不及防亲了一口。 亲得仓夷一脸懵。 仓夷当即甩开崔植简的手臂,擦拭着被他亲过的脸蛋,娇声骂起,“崔植简,你个混球,你真是皮糙肉厚。我瞧你没事的紧,就该让爹再多罚罚你。” 可崔植简却在偷笑。 仓夷的泼辣少见,他还挺喜欢自家媳妇这个样。 崔植简霸道拽起仓夷擦脸的手,强制捂在胸前质问说:“多罚罚我?我是皮糙肉厚,我不怕。可你不心疼?我瞧有些人今个都快在祠堂哭出了声。” “无赖。”仓夷与之,掰扯着手腕。 崔植简却不肯松去分毫。 只是,这时候有个小小的脑袋,循声而来,扒在门前眨眼望呀望。 小丫头唤了声:“大伯娘。” 糟糕, 他都快把这茬给忘了。 只瞧崔植简在小丫头的注视之下,慌忙松去了仓夷。仓夷也像是做坏事被发现了般,赶忙整理整理衣衫,这才上前去,“小玉,你怎么还没睡呢?伯娘不是给你铺好床了?” 小丫头眼睛明亮,她伸手拽着仓夷的掌心,乖巧言语,“伯娘,小玉睡不着,小玉想等你回来。” 软乎乎的小丫头,惹人怜爱。 仓夷一改对崔植简那嫌弃模样,晃了晃小丫头的手臂,微微笑起,“哦~小玉是在等伯娘回来啊,那伯娘要给小玉道歉,是伯娘回来晚了。叫小玉担心了。” 小丫头冁然一笑,应声说:“没关系。” “那咱们进去吧。” 仓夷一脸和蔼,小丫头嗯了一声,就要跟着她望院里去。 这可惹得外头那身上带伤,备受冷落的崔植简不乐意。崔植简咳了两声,想要引起娘俩的注意,“咳咳,小玉怎么只要大伯娘?那大伯呢?就不要大伯了?” 小丫头闻言停脚回眸,怯怯盯着崔植简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朝他抬起了邀请的手臂。崔植简倒也好哄,这就屁颠屁颠地上前,拉着小丫头的小手,一家三口跨门而去。 刚进门,小丫头想起什么,昂首看向崔植简,与之热情分享起,“大伯。小玉今日帮三伯娘家的弟弟起了名字,三伯娘奖励了小玉一靶子糖球,小玉请大伯吃——” 可这句话,兴许就是小玉这辈子最后悔说出的一句话。因为当晚,崔植简一个人就吃了小丫头一靶子糖球…… 叫仓夷气得,半夜起来踹了他两脚,也不见解气。 - 银竹雅堂那边。崔植筠带着伤回来,吴婶竟没有半分惊异。她只默默取来药箱,在交给太史筝后,就退了东屋去。 崔植筠坐在榻边小心脱衣。 筝则站在一旁默而不语,她从祠堂出来,就一直是这个状态。 弄得崔植筠也不敢多问,但他明白,她一定是在忧心自己,可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张口。 崔植筠只能察言观色,伸手试探性摸了摸她的手臂,“小筝,今日是不是吓着你了?你可有事?” 筝却面无表情看着崔植筠,摇头说:“没有,我没事。你别操心我了。二郎,你转过去,我给你上药。” 真的无事吗…… 崔植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还是听话地转过身。 将受伤的背脊,交给了她。 蓦然之间,那叫人心疼的伤落进眼眶,筝忍不住伸手触碰。崔植筠嘶了一声,却没躲藏,他眼下已将全部脆弱,都展示给了太史筝。 筝憋着口气,沉声相问:“疼吗?二郎。” 崔植筠倒也坦诚,他嗯了一声作答。 可下一秒,背上不知何物落下? 这今日上的药怎么这么刺痒难耐,还热乎乎火辣辣? 崔植筠诧异着转头回看,却发现太史筝站在他背后,豆大的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她那委屈的神情中全是对自己的心疼。这可吓得崔植筠顿时起身,站在太史筝面前手忙脚乱地解释说:“筝……小筝,夫人,你别…你别哭。我没事,我真没事。” 可那伤痕岂能唬人? 崔植筠越安慰,筝便越委屈,瞧她一边抹泪,一边替崔植筠抱屈,“没事,怎么会没事呢!这得多疼啊——家翁他下手也太重了吧。” 只是这越哭越不对劲。 筝忽而垂下双手,求助于崔植筠,“等等,二郎。这药膏好像进眼了。辣,好辣——” 第107章 带娃 转眼又是半月有余, 岁末已来,除夕将至。 日月流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老太太被仓夷夫妻俩侍奉的气色渐好, 崔寓的气也在陶凤琴温柔的枕边风中渐消。太史筝的铺子交由老爹监工, 过了年岁就能开张。崔植林自那日去到郡王府后,就一直未归还。邹氏姐妹的状告, 开封府也已公正结案。崔植松亦是因此被调离。 因生果,果还因。当为报。 伯府的日子, 在那段风波过后,终于恢复了往昔的平淡。 只是叫太史筝闹心的事, 还没完…… 入夜后的银竹雅堂, 筝吃过晚饭,抱着措措在西屋的书桌前走来走去, 她一遍遍地抚摸起小狗脑袋, 那架势让崔植筠看去,就好是要将小狗撸秃了一般。他攥着笔杆, 笑问:“夫人这是又有心事?” 筝闻声停下焦急地脚步, 将他相望。 崔植筠依旧是那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只不过,他在回望去眼前人时, 眼中多带了几分宠溺。可下一秒, 筝却将一只手拍在他面前,出声质疑道:“崔二郎, 你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 崔植筠不明所以,“问题?什么问题?” 筝瘪着嘴, 缓缓收回那微微有些发痛的手掌吹了吹,才认真指向自己那平坦的小腹说:“你说什么问题!崔二郎, 咱俩不说日日努力,也是隔三差五的尽心。可这都小月余了,我这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天呐,我现在算算,离开春也没多少时日,你说若是到日子没怀上,婆婆会不会——” 筝在那边着急,崔植筠却嗤然笑起,似是事不关己。 她现在知道急了? 当初答应的,不是挺快? 筝挠头思量半晌,懵着脑袋求助于崔植筠,“二郎,我还真没想过,若是怀不上,婆婆会怎样?” 第110节 崔植筠望着自己那大咧的媳妇,愈发觉得可爱。瞧他望太史筝的眼神猛地一变,默默将桌案上的纸笔,仔细归置妥当后,才朝太史筝沉声相问:“你真想知道?” 筝此时还不知崔植筠话中意味,傻傻地点点头。且看崔植筠一挑眉,勾着人过来。 “那你过来,我与你讲讲。” 筝盯着眼前人,察觉出一丝不对味,可出于对眼前人的信任,她还是抬脚上了前去。谁知,筝才刚站在崔植筠面前,崔植筠便将她怀中的措措接去,放在了地上。 “说事就说事,你放它做什么?”筝讶然追问。 崔植筠却无言起身,抱着她的腰,将人放倒在了书桌上。俯身缓慢压去,崔植筠灼热的呼吸,落在筝无辜的脸,筝蜷着手心,听他在耳边低语:“我骗你的,我也不知母亲会怎样。可我知道,咱们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好,不过我想想好了,若是母亲将咱们赶出家门,我就与你归家去。只是在这之前,咱们还能再努把劲。” “夫人,意下如何?” 崔植筠如今愈发大胆,他又犯起了浑。不断摸索向下的手掌,让筝大呼中计,她轻轻推了推身前那坚实的胸膛,嗔怪了句:“不如何,你快给我打住。” 崔植筠却不听劝告,继续做着自己的努力。 “好啊,崔二郎,你最近真是愈发无赖了。敢骗我不说,骗完我,还想与我……哪有这种好事,没门!看招——”筝说罢从桌案上随便抽出一本书,朝崔植筠面上撇去。 只是,当那本书籍从崔植筠脸上滑落,筝望着彩纸下隐约的《素女经》三字,被吓得目瞪口呆。 这时间,崔植筠被太史筝砸得发懵,还不知自己已经暴露,他摇摇头,散去眼前时不时冒出的银色星辰,模糊清媳妇那张诧异且带着惊惶的脸,崔植筠这才下意识垂眸朝二人怀中看去。 这是什么东西…… 素!女!经! 一瞬间从桌案上弹起,崔植筠一脸惊慌,“小筝,你听我解释!!” 可筝哪里还肯听他多做解释,她赶忙搂了搂自己的衣裳,跟着便大骂道:“崔植筠,登徒子!这,这书原来——你一直在看!” - 银竹雅堂内,小两口一团混乱。 相背着一墙之隔的银剑居内,也是暗暗的波涛不断。 仓夷用过晚饭,是一刻不曾闲着,看她抱着昨日晒过的衣裳,就跑进屋里归置起来。 崔植简呢?则带着小玉在院中打秋千。 想来,这小丫头到他们身边养了半个多月,是越来越粘他们夫妻俩了。 虽说平日崔植简不少捉弄戏耍,可他也是实打实惯着小丫头。 别管他平日上值多累多忙,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房里看一眼小丫头,才能放心的洗漱更衣。再看这院中的秋千架、木儿马,桃木剑,竹编盾,也皆是崔植简趁着不多的休息时间,跑去银杏阁找崔植筹一块,给小丫头亲手造的。 崔植简可谓是无怨无悔。 连仓夷都戏称他,将来若是不做武夫,大可做个木匠。 不亏,不亏。 所以,小玉如今左有仓夷照顾着,右有崔植简疼着。脸上的笑模样,是愈发多了。偶尔还敢与崔植简耍耍小脾气,崔植简也是高兴地受着。 “大伯,你能不能推推小玉,小玉飞不起来——”小玉坐在秋千上,垂着小脚丫,勾不到地。 崔植简闻言哦了一声,上前不敢用劲,轻轻捻着绳子晃了晃。 可小玉却歪着头疑惑道:“大伯,能推快些吗?” “推快些?”崔植简不太理解。 但基于对小丫头的有求必应,崔植简便松了绳子,站去小玉身后撸起了袖子,张口问:“玉姐儿,想要推多快?” “小玉要大伯推得越快越好。”小玉兴奋着欢呼。 崔植简明白了小丫头的意思,应声将马步扎下,只看在气沉于丹田之后,崔植简猛地将手掌往小丫头的背后那么一推,声情并茂说着:“诶,嘿!去玉姐的吧——” 没成想,此一去,山高路远。 秋千没动起来,小丫头倒是吧唧一下,摔在了秋千前的泥地上。 崔植简没掌握住分寸,用力过猛了。 哭声随着小丫头落地的一瞬响起。崔植简大呼坏了,他又犯错了。 不过幸好崔植简经验十足,瞧他没等仓夷在屋里发问,便已上前抱起小丫头询问道:“莫哭,莫哭。忘了大伯跟你说什么了?坚强勇敢,不怕困难!你就告诉大伯,哪疼?” 小玉绷着脸,噘着嘴,满目幽怨看向崔植简,轻轻抽泣着说:“小玉,小玉背疼——” 合着半天小丫头哪也没摔着,单是崔植简那一掌打的太凶。 崔植简便赶忙给小丫头揉搓揉搓后背,确认她的筋骨没有受伤,不过是些皮外之伤,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抹开小丫头的眼泪和鼻涕,崔植简道歉说:“不好意思玉姐儿,都是大伯的错,是大伯力气太大。那这个太危险,咱们不玩这个,我们去玩木剑和盾牌好不好?” 小丫头最好哄。 她瞬间忘记方才的不愉快,转头跑去拿起竹编的盾牌,“那小玉要这个,大伯拿木剑!” “好,那大伯拿木剑。”崔植简瞧着她不记仇的模样,深感欣慰。 手持着桃木剑,崔植简与小玉说:“大伯来攻击小玉,小玉就拿着竹牌来接大伯的木剑可好?” 小玉觉得有趣,想也没想爽快应下。瞧伯侄两个在院中气势汹汹,崔植简教小玉摆出一副饶有气势地模样,小玉便皱着眉,呲着牙,举着竹牌做好迎接木剑的准备。 “玉姐儿,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可哪知,话起未落,当的一下。 竹牌还没来得及举过头顶,小玉前面那些花拳绣腿,完全不堪崔植简拿木剑这么一击。但见小丫头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对着眼睛向自己头顶看去,直到发现有什么东西落在脑袋上头。小丫头这才生气地将竹牌往地上一撇,捂着自己受伤的脑袋,大哭着向屋内跑去。 崔植简整个人僵在原地,他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屋内,小玉哭着跑到床前,一头便栽进仓夷的怀抱,哭诉道:“伯娘,大伯欺负人,大伯欺负人。” 面对着怀中的小人,仓夷有些诧异,这刚才爷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不对付了?顾不上手里正在整理的东西,仓夷一把抱起小玉,安抚道:“好了,好了。大伯又怎么你了?你跟伯娘说,伯娘替你教训他。” 抱着孩子走出打帘出来,仓夷盯着傻愣着的崔植简,上去就是一脚。 她不用问,就知道一定是崔植简的问题。 这事也不是头一遭了,仓夷说:“崔大郎,你又怎么着我们了?” 崔植简支支吾吾,“没…没怎么啊……” “没怎么?把我们小玉气成这样?你俩叫我说什么好。”仓夷不信,她转头抱着小丫头就要往浴间去,“好了玉宝,咱们不理大伯。伯娘给你洗澡,洗完澡,伯娘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丫头趴在仓夷怀里不再吭气。 崔植简却在那头,鬼鬼祟祟地提议,“媳妇,她昨日不是才洗过,要不今日就别洗了……” 仓夷回眸看了眼崔植简,反驳说:“你看小玉这身上玩的脏兮兮的,不洗怎么行?你得了,你若闲着没事,就去将床上的东西,给归置到木箱里。” 说罢,仓夷便推了浴间的门。 一直待到水烧好,仓夷这才看见小丫头背后那道浅浅的巴掌印,顿时怒火中烧,隔着浴间直呼起:“崔!植!简——” 可彼时,崔植简却在那屋往床上一躺, 一脸的安详…… 第108章 除夕 除夕那日飘雪, 太史筝与崔植筠走在去往向荣厅的路上。 风雪染过眉间,片片融化在心上。望着白霜挂枝,筝呵着口中哈气宛然笑起, 她问二郎, “咱们今日是跟大哥大嫂,明月老三他们一块在向荣厅守岁吗?” 崔植筠嗯了一声, 与之讲起,“今日全家都在, 长辈们从前守岁的时候喜欢打天九,可如今老太太病了, 三姑奶奶归家去了。约摸着今年应是不会再打了, 兴许会早些散了。” 筝点点头,小两口迈着相同的步子并排着走。 崔植筠却忽而好奇, “小筝, 往前的除夕,你是如何过的?” “我吗?”筝转头看他, “在宫里的时候, 官家除夕总设筵席, 我就跟十哥他们一块在官家面前坐到天明。你可知最恐怖的是什么?就是官家醉酒后,总爱点着我们提问功课。属我功课最差, 夏老五又不在, 所以每年除夕,我都是提心吊胆的过。想想还是现在好些, 终于不用再那么提心吊胆了。” 筝提及此处,不由打了个寒颤。 崔植筠瞧她那副模样, 忍不住发笑。筝却又言:“但是后来出了宫,家中就我, 爹和圆子三个人。我们是年年吵吵着要一块守岁,谁也不早睡。但总是戌时刚过,三人不管不顾地倒头就睡。我猜昨日圆子提前回家,陪爹过年。今晚上他俩肯定也是熬不过夜半。” 年前,浮元子就跟太史筝盘算好了,今年她提前归家,到了初二再与筝一块回来。筝瞅着申时的天,不禁自作多情起来。唉,这没有她的新岁,老爹与圆子应是觉得很无聊无趣吧。 崔植筠在旁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嘱咐:“那你今日若是困了,就与我说。” “哦?跟二郎说,咱们就能早些归家睡觉吗?”筝惑然,崔植筠却摇了摇头,“夫人误会,我只负责叫醒你。” “……” 崔二郎,还是你有办法。 - 与此同时怀庆坊的另一边。 太史正疆与浮元子双双环臂站在灶台前,盯着一盆没有葱花的羊肉饺子馅,犯起了嘀咕。 浮元子抬眼相问:“老爷,你说没有葱的羊肉大葱饺子馅,还能叫羊肉大葱馅饺子吗?” 太史正疆垂眸作答:“丫头,忘记买葱确实是老爷我的失误。但是你说,这时候哪还能买到大葱?不行的话,老爷给你割些院子里的草,意思意思?” 浮元子将双眼眯起,反问说:“我大老远从城西到城东,特意回家陪老爷过年,老爷请我吃草。” “您好意思吗?” 太史正疆脱口而出,“还行吧。” “嗯?”浮元子发出质疑。 太史正疆便立刻改口,将笼布往肉馅上头一蒙,扬声说了句:“罢了,既是没有大葱和太史筝,那老爷今年就破例,领你下馆去——” - 向荣厅外,太史筝与崔植筠还未进院门,就听见宋明月吵闹的声音。 果然,小两口一抬头进了院。便隐约瞧见厅下宋明月正端着盘糕点,在小玉面前追问个没完,“玉宝,伯娘给你一块蜂糖糕,你回答伯娘一个问题可好?” “好!”小玉仰头盯着宋明月手里的蜂糖糕,馋得直流口水,想也没想便应了下。 崔植简却在一旁急着出言道:“诶!玉姐儿等等,你都还没问你四伯娘要问你什么问题,怎能就这般轻易应答?植筹媳妇,你也是,怎能这般诱导孩子?有何事不能直说!” 宋明月却转眸蹙眉相望,直言:“大哥,我发觉你最近真是啰嗦。不就是块蜂糖糕吗,你至于吗——” 第111节 崔植筹见状走上前去,按着宋明月的肩,将话接了过来,“六儿,你这就不懂了,大哥这是为父之人的光辉。瞧他自从照顾小玉之后,是愈发的小心谨慎。大哥他啊,是怕小玉将来被一块蜂糖糕轻易骗走呢——” 仓夷瞧崔植简的小气相,在旁一个劲地笑。 崔植简却对众人的挤兑不以为意,瞧他伸手把小丫头抱到怀里继续说道:“小玉,咱们不理他们。方才大伯说的话,你可都明白?” 小玉聪慧,她点点头,转头便问宋明月,“四伯娘,你想问小玉什么问题?” 宋明月砸砸舌,道是这小丫头还真听崔植简的话。伸手拿着蜂糖糕在小玉面前晃了晃,宋明月问:“伯娘其实也没什么别的问题,伯娘就是想叫小玉说说,伯娘这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她听说小孩子猜的最准,便想着问问。 崔植筹也是好奇地探头来听。 小丫头闻言先是转头瞧瞧崔植简,等到崔植简点点头,她这才张口说是弟弟。 “弟弟!” 这答案似乎叫宋明月不甚满意,看她捏着蜂糖糕,又不甘心地问了遍,“小玉,你认真说,伯娘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 小玉看着宋明月,想这大人还真是奇怪。 明明是她先张口问的,怎么自己说了,她还是要问呢? 小玉伸手够了够蜂糖糕,坚定地表示,“是弟弟,就是弟弟。” 可宋明月一听弟弟二字,就觉得头疼。她自小在男人窝里长大还不够,如今还要再生个儿子。实在叫她难以接受,瞧她犯起小孩脾气,抬手在小玉面前,一口将蜂糖糕塞进了自己嘴里。 到底是谁在以讹传讹,这小孩子说的,一定不准!不准! 小玉瞧着说好的蜂糖糕消失不见,哇的哭出声来。崔植简气得当即起身,夺过宋明月手里端着的糕点盘子,便说:“瞧瞧,瞧瞧,连小孩子都骗,真是无赖。走,玉姐儿。跟大伯到外头看雪去。不理他们这些无聊的——” “人。” 崔植简哄着小丫头往外走。 仓夷在旁瞧了一眼,扬声嘱咐道:“大郎,小心着别让玉姐儿吃多。待会儿长辈们到了,就要开饭了——” “知道了。” 崔植简应声,垂眸便跟小玉嘀咕,“瞧瞧,大伯娘是不是要比大伯还啰嗦?” 小两口立在廊外,与崔植简照面后,颔首向前。筝转眸瞧见宋明月,忍不住张口说:“老六,你真行。你竟敢糊弄我们玉宝,你这是等着叫大哥恼你。” 宋明月咽下那口干噎的蜂糖糕。 崔植筹贴心地将白水送去,宋明月饮了一小口道是:“哪有,我这不是逗玉宝玩呢吗——就是大哥他小心眼。”转眸瞧见太史筝身上的新衣,宋明月将话题岔去:“二嫂这身新衣真好看,你瞧咱仨还真是默契。大嫂今年选了紫蒲的缎子做新衣,我用了鹅黄,再加上二嫂你这身落霞红的小袄,打远瞧咱仨在一块,就是朵斑斓的蝴蝶花啊。” 筝瞧着宋明月笑了笑,“老六,论能说会道,谁还能说得过你。” 宋明月抚裙往凳上一坐,得意道:“那是。” 碰见妯娌,筝便不理崔植筠,大家难得聚在一起热闹。 筝抬脚来到仓夷身边坐下,盯着一桌用银器装呈摆出的凉菜,惊讶道:“天爷,到底是年夜饭,今日就连摆盘都这样讲究。嫂嫂,这些都是咱家厨房做出的东西?” 仓夷点点头,“是呢,这是婆婆才从班楼新挖来的茶饭量酒博士,听说做南方菜是一绝。咱们今日可有口福试试。” “新挖来的厨子?这婆婆当家就是好啊。” 宋明月听着二人说话,趁势插起话来,“原先年夜饭那老味,咱们都吃多少年了,年年都是一个味,使人来上菜,我闭着眼都知道该上哪个。早该换换了。别说咱们,我觉得就是家翁他们都快吃吐了。偏那三姑奶奶借口说这是老太爷留下来的传统,压着婆婆不叫换菜,说换菜就是不孝。我呸,我也没见她多爱吃。整日里,拿着鸡毛当令箭。我瞧她走了,这府里整个都清净了。” “嘘,明月,你少说两句。别叫人听见。” 仓夷谨慎惯了,她左右扫视过厅下,就叫宋明月噤声。 宋明月却没感觉,她现在金贵之身,是谁也不怕,“大嫂,莫怕。现在伯府是婆婆当家,那些个见风使舵的,还敢乱说什么?你就放心,这伯府,苦三姑奶奶久矣——不信你问二嫂,你瞧她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话音落去,无人接腔。 妯娌俩便齐齐转眸看去,筝这大馋丫头却压根没听二人对话,只目光如炬地盯着桌案上布好的凉菜,两眼冒光,“嫂嫂,明月!你们说这白肉是怎么切得这么薄的——” - 檐下的雪越下越大,崔植简一手抱着小丫头,一手端着糕点盘子,如一堵墙般立在廊下。小玉则捧着手里的蜂糖糕,慢慢地吃起。细碎的残渣,跟着落在崔植简身上,也不见他责怪半分。 伯侄两个,就这么静静地看雪轻轻落下,不说话。 彼时远处有人走来,在看见廊下的人后,顿在了院中落满积雪的庭松下。 小丫头吃得起劲,没抬眼看他。 崔植简却将目光偏去,沉声问了句:“来了。” 崔植松有些躲闪崔植简直视他的目光,他终究怕他,亦是愧对于他。若非今日除夕,他们大抵也很难在伯府中碰着。崔植松慌忙着无处躲藏,他没想过崔植简会与他问候,更没想好该如何作答。 可崔植简却在小玉的陪伴下,逐渐释怀,他望着院中人,眼眸中没有了那时的愤怒。 他们毕竟是同宗同族的兄弟。 崔植松嗯了一声。 崔植简开口问:“调职晋州的事,可还顺利?” “多谢大哥挂心,还算顺利……” 崔植松没有再多言语,大片的雪花,从他头顶落下。无地自容,是他该有的心情。 是他自己将好好的日子,过成了这样。 崔植简点点头,他好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垂眸瞧了眼怀里的小丫头,崔植简将糕点盘子搁在廊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说:“玉姐儿,爹爹来了,快与爹爹问好。” 小玉抬起头,此间寂静无声,她大大的眼睛眨啊眨。 小玉有一瞬间的茫然。 父亲这个词汇,在崔植松对她造成的伤害中,开始变得陌生。她转过头,看向院中站立的人,迟疑了两秒,又悲伤地将头埋进了崔植简坚实可靠的胸膛。 那晚的记忆,犹在眼前。小玉还不想去面对这一切。 崔植简也不强求,这些错误皆与她无关。崔植简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背,望向呆愣在原地的崔植松说:“罢了,给孩子些时间吧。急不来。” “我明白。” 崔植松凝眸伤怀,他似有悔意,却再不能回头看。他抬脚踩过松下无痕雪路,万事都需重头开。 崔植松彻底与邹霜桐劳燕分飞了。 来到廊下,抖落一身孤寒,崔植松本欲与之擦肩。崔植简却忽而相问,他依旧是那样直白,“邹家那边已然那般,小丫头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晋州赴任,你是否将她带上?” 小玉躲在崔植简怀里,默而不言。她听着崔植简的心跳声,这才心安。 崔植松停在廊下,转眸看向亲密无间的伯侄俩,沉默很久,淡淡吐出一句:“不了,此一去晋州路远,亦不知何年才能归还。这孩子就劳烦您和大嫂照看。” 崔植简闻言虽想大骂眼前这不负责任的兄弟,但也欣慰于小玉能留在自己身旁。 两相消减,崔植简沉默了。却将小丫头抱得更紧了。 崔植松收回视线,身后的北风强劲地吹。他在离去前,长舒一口气,沉声与廊下人道了句:“大哥,新岁安泰。” 崔植简蓦然回看,崔植松消失眼前。 可当再转过眸,崔植简垂下他那不再凛冽的目光,却轻声说:“玉姐儿,新岁安泰。” 这兄弟俩人的恩怨,也将在新岁一笔勾销。 - 酉初,两房陆陆续续聚在了向荣厅。 如此,满满当当两桌人,是筝自嫁来后,从未见过的场面。 筝坐在崔植筠与宋明月之间,好奇地左顾右盼,直到将目光落在对面那面容姣好,文文气气的小娘子身上时,筝便赶忙拍了拍宋明月的手背,与之交头接耳道:“老六,老六。这对面的妹妹,我怎么没太多印象。” “怎的能没印象?”宋明月实在是佩服太史筝那过目就忘的脑子。 她低声说:“这是春儿啊。” “春?”筝还是不明所以。 宋明月摇摇头,“就是二叔母亲生的小闺女,崔渐春。不过二嫂你不记得也正常,她跟她哥崔植林一样。是个闷葫芦。家里有什么事,她都来,可她站在那不说话,干啥都跟没来一样。她好像年纪比咱俩小不了太多。” 筝盯着崔渐春点点头,全然没注意,对面人低头羞红了脸。 - 今日到底是除夕,再无人苦大仇深的相对。 崔寓在简单地讲了两三句话后,与大家举盏庆祝新年更始。 筝捧着酒杯,满眼笑意,扯了扯崔植筠的衣袖,要与他做第一个碰杯的人。崔植筠亦是有求必应,瞧他垂低手中杯盏,同太史筝共度起这第一个相识的除夕佳节。 满堂欢笑,灯火浓浓。 窗外的雪,覆不了厅下的暖。所有人都在祈求,新岁能成为新的开始。 席间,崔植筠一心顾着自家媳妇的吃喝,筷子从筝面前的盘子里,离开收回,收回离开,就没停过。盘子不知不觉堆成小山,那里头满是崔植筠的关爱。可筝却犯了难,随手将盘子往怀中护了护,“二郎,别夹了,再夹我就吃不完了。” 崔植筠愣是没意识到自己夹得过分,直到筝张口,他这才收手说:“那你先吃,不够了再与我说。” 筝点头,抄起筷子,就准备大干一场。 可等她刚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又忽而转眸问起,“老六,好奇怪。我听说这有孕之人,到了你这月份都会孕吐。我怎么瞧着你,一点也……” 筝说得漫不经心,崔植筹在那端闻言却大惊失色,“二嫂,莫说——” 只是,说得哪有来得快。 眼瞧着不等崔植筹制止太史筝,宋明月便陡然胃中一阵翻涌,难受的样子瞬间落进太史筝眼眶。 筝一脸懵地愣在原地,难不成她这嘴是开过光的? 下一秒,远处侍奉的老嬷,像是早有准备,拎着两个渣斗一个箭步冲来,左右一边一个,分别怼在了宋明月与崔植筹这夫妻俩的脸上。 疑惑被无限放大,筝蹙眉看着崔植筹。 宋明月想吐就罢了,他怎么也有自己的渣斗?!难不成他也…… 筝饶有先见之明,端着自己的碗筷,就往空荡处站。 但闻两声呕音,齐刷刷落下。 吓得在做之人共鸣起来。 “咦。” 这俩人能不能出去—— 第112节 崔植简这人胃口浅,瞧他也不禁跟着呕了两下,却被仓夷一巴掌堵了起来。 仓夷是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吐到小玉头上。 筝那边随手将碗筷搁在靠近仓夷那边,赶忙跑上前,查看起这夫妻俩的状况。只是不曾想,她的反应倒是比他们更大些,甚至叫喻悦兰一度认为,筝也有了情况。 “明月,呕…你那个……呕。” “老三,你没……呕。” 筝好心关怀,可她也实在是忍不住被他们传染,转头便冲出了向荣厅外。崔植筠见状赶忙跟了出去。仓夷这边捂着崔植简的嘴,察觉不对,“崔大郎,把小玉放下。你也给我出去。” 崔植简最听媳妇的话,他当即将小玉往地上一搁,跟着仓夷出了门。 都到这时候,宋明月和崔植筹再在屋里待着也不合适。 于是乎,俩人眼神一对,捂着渣斗,同长辈们鞠了一躬。双双奔出门去。 余下一众长辈面面相觑。可长辈们作为过来人,也没苛责,反倒是相视一眼,哄堂大笑。 毕竟,一脉相承,他们当年也是这个样。 - “呕——” 门廊下头,俯身弯腰的人排成排。伯府之内,就没再听过比今夜再整齐的声音。 东头崔植筠给太史筝拍着背,西边仓夷给崔植简倒着水,中间还插着两个抱着渣斗的夫妻,一个赛一个地翻腾腹肠。身后是堂皇灯火,身前是簌簌白雪。一排人就像是枝头的麻雀,或站或蹲。场面实在滑稽。 筝最先缓过神,瞧她伸手拍了拍胸口,跟着开口就问:“老六,你这孕吐怎么说来就来,让人一点准备也没有!” “!!!” 崔植筹瞪大双眼,坏了,又没拦住。 他与宋明月在太史筝话音落后,又是一阵翻涌。 待到胃中平稳,崔植筹选择先发制人,他说:“二嫂,你是不知道!六儿,自从有了之后,什么事都不能说嘴。但凡没有的事,只要一提起来,她立刻就跟着来。所以,我今日才叫您莫说。” “啥?那这也太邪乎了。可我说明月孕吐,你怎么也跟着吐?”筝这会儿脑袋缺氧,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了孕吐二字。 “别,别提——呕。” 崔植筹一通比划,还是快不过太史筝的嘴巴。他便两眼一黑,生无可恋地往地上一坐,抱屈道:“二嫂,我求您,快别再提这俩字了。您就饶了我吧——”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宋明月一吐,自己就跟着一块呕。 崔植筹觉得…这可能就是夫妻同心吧…… 筝倒是平静下来,不再受他们传染。可看着他俩几近同步的动作,筝不禁掩嘴惊诧,她还是不敢相信。抬眼看了眼崔植筠,筝忽而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跟着便拉长嗓子吐出一个字:“孕——” 惹得蹲在地上的三人,纷纷转眸朝那“狡诈”的太史筝瞪去。 蔫坏! 这人又想作甚! 连崔植简这榆木疙瘩都瞧出不对,赶忙出言喝止:“崔老二,快把你媳妇的嘴,给我堵上——” 崔植筠却还在媳妇那面朝自己的笑里沉醉。 崔植筠闻言一愣。 等他反应过来,抬手捂上太史筝时,一切都为时已晚。筝的那个吐字,已经发声。崔植简看着自己那呆子弟弟,直呼:“哎呀,崔老二,你个笨货。” 呕…… 话音落去,三人齐齐趴去廊下。 崔植筠可一点也不笨,且看他在一片呕声里,默默蒙上了自家媳妇的眼。仓夷微笑着摇摇头,似是放弃了般,靠在门前的柱子上静静地看。 后来,风雪寂静,廊下被一群年轻人肆意的笑声掩盖。 众人默然对望。 这一起”孕吐“的经历, 当是不多见呢…… 第109章 聚餐 初六的晌午, 太史筝打开粉盒坐在妆台,拿着香棉在脸上扑个没完。 崔植筠则躺在床上睁眼发呆。 除夕那晚后,伯府在节日的气氛里一片祥和。可他却总觉得这是暴雨前的宁静, 不叫人心安。可好在明日便该上值, 所有琐碎,都将在太学的忙碌中消散。 因为, 省试在近了。 压下心头的那口气,崔植筠转头朝太史筝去看, 妆台前尘烟漫漫,香棉在太史筝脸上伴随着砰砰的响声, 抬起又落。搞得崔植筠一脸茫然, 这东西需得这么用力才能上脸吗? “夫人要出门?”崔植筠有些好奇,坐起身来。 他望着太史筝那张映在镜子里, 娇俏可爱的脸蛋, 恨不能将眉眼笑弯。这样举案齐眉,温馨和睦的日子, 是崔植筠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太史筝的到来于他而言, 不是必然, 他把她当做恩赐。 筝在那端嗯了一声,“是要出去呢~我跟十一他们约好了要给一起给老五助助威!一甲咱们不提, 二甲他也考不上, 若是能中个三甲赐个同进士出身,我们就谢天谢地了。可就怕他是连个殿试都进不了……” 但瞧话音刚落, 筝自己便觉不妥,立刻搁下粉盒拍了拍自己这张破嘴:“呸呸呸, 这还没考呢!我怎么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老五一定能中,他一定得中。不然他很可能会夏伯伯送去渭州, 跟着大哥戍边……天呐,我想都不敢想,就夏老五那个笨样,到时候会被大哥折磨成什么样。” 被大哥折磨? 他这大舅子有这么恐怖吗? 崔植筠嗤然一笑,可等想起那日见过的大嫂,又变了主意。 是有可能的。 崔植筠依旧目不转睛看着太史筝,他问:“都这时候了,夏不愚可还有心思聚会?” “当然有啊,就是老五邀的我们。酒楼也是他定的。”筝起身抖抖裙衫。这夏不愚是谁?是泰山崩于眼前,也要先吃顿饱饭。像他这样及时行乐的纨绔子弟,不到了最后一步,哪有什么危机感。 崔植筠亦也是佩服夏不愚的泰然。 可崔植筠才不管夏不愚是否在意省试,他已然尽了自己的力,奉了媳妇的命,至于夏不愚最后考成什么样,也都再与他无关。崔植筠知道,这些之中与他有关的,便只是今日太史筝是否将他撇下,自己出门?崔植筠沉声相问:“那夫人今日出门不带我吗?” 筝莫名转头,堆着笑脸一路来到床前。 瞧她捧起崔植筠的脸,看着他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用温柔的语气,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不带。” 崔植筠瞬间泄下气来。 他不再将她相看,他只轻轻把她的双手放去,轻言了声:“那夫人路上慢些,玩得愉快。某有些困,就不送了。” 筝垂下双手,不明所以。 这刚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这是生气了?还是吃醋了? 男人还真是难懂。 “那好吧。” 筝看着这个小气的郎君,在眼前一点点背身躺下,故意转身离去。 可崔植筠偷偷地转头回望,却被她的余光逮个正着。 筝趁其不备,一个箭步趴上了床,趴在崔植筠身上说:“哎呀,夫君~我也不是故意不带你的,都是夏老五,是他说看见你就紧张省试的事,不叫我带你去的。你就别生气了。我一定早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筝半挂在床边撒娇,一个劲地摇晃床上躺着的人。 一声夫君叫得崔植筠心里痒痒的,他哪还会去生气?崔植筠本来也不是生气,只是假装给太史筝闹些脾气。伸手揽过筝的脑袋,崔植筠刚想垂眸吻去,却被爱妻脸上扬起的脂粉,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小筝……你的脂粉是不是拍的……咳咳,太厚了些。” “咳咳……” - 宋门外的仁和店, 是汴京数一数二的酒楼,就是官家亦是常常叫他家的外送。 夏不愚这样的五陵年少请客吃饭,自是不会失了场面。所以像白矾楼、仁和店这样的地方,就成了他们的首选。登上仁和店的顶楼,筝打眼看着半开的精致雅间内,几个身穿锦衣簪金花的富贵人,与她挥手相迎。 筝提裙而入,雕梁的轩窗外,是巍峨的宋门与湛蓝的天,融为一体。 汴京风光好,今日的风也和煦。 众人熟络,不曾拘泥。 筝一进屋,抬眼望见窗前靠着的夏老五,没跟众人招呼,便忍不住打趣:“老五,你今日怎么想着请我们到这仁和店?往前咱们夏大舍人不是非白矾楼不去的?怎么改性了?” 夏不愚一听这话,满脸地吃瘪相,“你快别提了,你以为是我不想吗?还不是我爹跟那边交代了,不准让我再到白矾楼去。你说,这上将军的都交代了,他们哪还敢招待我?你们就将就将就,这仁和店也挺好。” “该,夏老五,我看你就是作。”齐佳觅坐在小榻前,翘着左腿,怡然自得剥起花生。 她接茬说:“家里荫封给你的差事,不好好做。那翰林图画院,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地方,在十哥身边呆着画画图,混混日子多好。你行,就知道疯玩乱跑。现在好了,把夏世伯惹毛了吧?不过夏世伯也是,叫你考功名?倒不如叫你去清风楼烤鸭——” 这俩从出生起就住对门的青梅竹马不对付,已不是一两日了。 “啥?你叫小爷我去烤鸭!” 瞧齐佳觅刚开口说罢,夏不愚的眉毛便拧成了一团,伸着手就要上去跟她争论,“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你给我去翰林图画院试试,你知不知那群老头,整日是怎么明里暗里挤兑我的?他们那挑刺的本领,不去白矾楼给客人挑鱼刺,都是屈才。” “要是你去图画院,我保你呆不过三天。” 齐佳觅看着夏不愚那憨样,缓缓吐出一句:“那不见得。”便抬手当的一下,将花生壳弹到了他的脑门上。 “齐佳觅!” “作甚!想让本王孙送你去烤鸭?” 齐佳觅仰起头,夏不愚握了拳,二人的战火一触即发。筝两眼一翻,想这两人,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样。无奈抱着双臂插在二人中间,筝张口盖过他们,“打住!你们回去再吵,我饿了。” 筝的话,当有奇效。 且看夏不愚立刻松了拳,齐佳觅拍拍掌心欢快站起,“哦,筝饿了。那咱们就开饭。” 两个仇家一左一右分坐两旁,谁也不与谁相碍。 第113节 筝松了口气,可等她转眸看去窗边那怅然独立,半晌都不曾开口的易字诗,不禁生疑。平日他二人拌嘴,易字诗总是第一个出言,今日她这是怎的?筝走上前,“易姐姐,我怎瞧着你情绪不高?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易字诗愣然转眸,瞧着太史筝的脸笑了笑,“没什么,吃饭吧。” 齐佳觅瞧去窗边,她那直肠子岂能憋的住?瞧她拿双手撑着面,缓缓说道:“你跟筝就别藏着了。筝,我跟你说,她啊——是因为放榜之后,易家准备为她榜下捉婿的事犯愁。他们家打算给她捉个状元郎。” “什么?”筝不可思议。 榜下捉婿,这就意味着易字诗将要嫁给个完全未知的男人,甚至不容她做选择。 她的惆怅也是自然。 “这事小娘娘知道吗?”筝转眸看向易字诗。 易字诗却说:“这事就是姑母授意的。” 既是贤太妃授意,那此事就更无转圜。 一时间,筝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眼前人,可易字诗却笑了笑,她很明白,身为世家女,她的一生都很难做出选择。太史家若非有太史正疆,与圣人那样开明的人,筝定也和她活得一样。 这场宿命,她早已认定。 易字诗是他们之中,接替司寇珏的存在,她反倒安慰起太史筝,“没事筝,你不必担忧我。能通过科考选拔,对方也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姑母也是为了我好。这件事就让她顺其自然吧。咱们今日是来给夏老五打气助威的,别被这些事影响。坐坐,你不是饿了?咱们开饭。” “易姐姐。”筝轻轻地唤。 易字诗摇摇头,拉着筝坐去了桌前。齐佳觅快言快语,将气氛又拉了回来,“筝你担心什么?你是担心这状元郎不知根不知底?没关系,咱这儿不是还有个应考的?说不定老五深藏不露,一鸣惊人,忽然高中状元,小娘娘一瞧这榜下捉婿不靠谱,转头就不给她选了。这事就这么顺利解决了。” “诶,老五,那这可全靠你了——” 齐佳觅凭实力一句话得罪两个人。桌子下头是左一脚,右一脚的,踹得她是瞬间闭嘴微笑。易字诗却忽而发笑,“若是老五真能高中状元,就算榜下捉的是他,我也就认了。” “那也是。只不过那就不叫榜下捉婿了,那应该叫榜下捉鸭。” “烤鸭的鸭。” 齐佳觅接话倒快,挤兑夏不愚的事,她乐意得很。夏不愚闻及此言,再也不想看这二人一眼,转头便对着太史筝说:“筝,不理她们,来来来,点菜。你不是饿了?” 筝却一脸真诚地与夏不愚说:“我想吃烤鸭。” “……” 夏不愚只道太史筝跟着她们不学好,他头一遭拒绝了太史筝的请求。 “不许吃烤鸭。” 筝想了想,便退而求其次道:“那我想吃莲花签鸭。” 夏不愚却愤然一声怒吼,“不许吃烤鸭,不许吃莲花签鸭,就是不许吃鸭,嘎——” 第110章 烧香 这顿饭吃得热闹, 几人似是找回了当年在资善堂的时光。大抵午时刚过,出了仁和店往西,太史筝跟齐佳觅和易字诗她们坐了同一辆牛车, 夏老五则马跟在了一侧。 齐佳觅瞧着时候还早, 便提议说:“这会子反正也闲来无事,不若咱们去大相国寺烧烧香?以保我们老五高中状元。听说凡是应考的学生, 都往那去烧香。” 筝是吃饱了就想睡觉,瞧她靠在易字诗身边, 懒洋洋地附和了句:“我同意。” “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师傅, 麻烦改道去大相国寺。” 易字诗自是无甚意见, 只要是跟他们几个呆在一起,就是大冬天去金明池摸鱼, 她也愿意。 可姐儿几个商量好了, 却不问人家“状元”的意见,弄得夏不愚一脸懵地跟着牛车掉头, 心想怎么一声不吭就改道了? - 刚到大相国寺外头, 那浓浓的香火味就扑了鼻。几人在不远处下车, 眼前沿街叫卖香烛的小贩,带着浓厚的汴京口音, 和来往的马蹄声混在一起。筝放眼看, 今日这地方好生热闹。 “看来啊,今日大家都来抱佛脚喽~”筝好奇地左顾右盼, 不禁发出感叹。 她眼中学子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皆是期盼着今日能在这大相国寺里, 得到佛陀的眷顾,一举得中, 最好还能有个状元做。 可状元有几个?人人想中岂是人人能中?佛陀保佑,也是保佑那有准备的人。 拉着易字诗的手往前,筝看着大相国寺飘出的屡屡青烟,转眸与夏不愚说:“老五,你今日可得好好磕几个头,叫文殊菩萨好好保佑你。咱不说状元,倒是先叫你把省试过了,殿试成不成的,让夏伯伯看到点希望,这样的话,他应也不会逼你逼得那么紧了。” 夏不愚望着太史筝嗯了一声,满眼惆怅。他有几斤几两,他自己还不知道? 今朝拜佛,佛陀看他脑袋空空,也不知该如何做想。 - 大雄宝殿与文殊殿的转角,宝念今日也是早早拽着柳愈庚来烧香磕头,以求个吉利顺遂。又正巧碰上今日寺里有免费的斋饭供应,二人便在后院用了些才走。 站在来往的香客之中,宝念双手合十,左右辗转拜了拜,她说:“二郎,我今日叫你来,你还不来。你瞧咱们今日还真是幸运,能碰上吃斋。如此这省下一顿饭的钱,还能给你多蒸些馒头带去考场。当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你这回一定顺顺利利。” 宝念一心为他,一心为这个家。 可柳愈庚是打心眼里嫌弃这个家里给他讨的媳妇。他这还没应考,便想自己将来若是高中,家中有个这样的夫人,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只瞧柳愈庚一脸鄙夷地望向身边这个,与汴京城格格不入的乡野妇人挑刺道:“幸运?吃顿斋饭你就高兴成这样?钱钱钱,你整日便只知道钱。没事的时候,就不知道多读些书,多认些字,真是鼠目寸光。” 她和他聊生活,他与她说理想。俩人实属三观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 宝念张口想说些什么反驳,却又为顾忌柳愈庚的颜面,以及怕嚷了菩萨清净,遭了罪业,便自己忍下了这口气。她垂了眸,妥协应了声:“我知道了。” 柳愈庚将宝念数落一通,自己也没见得有多开心。反倒脸上越加挂不住。 他转眸瞧着越来越多太学生涌进寺中,便要与宝念分着道走,“行了,行了。我还要回舍里看书,你就自己回去吧。最近几日,到考试前,我都不归家了。你到时候把准备好的东西,直接送到太学吧。” 宝念惊讶,何故这么急着走?是自己又惹他不高兴了?她出言挽留,“诶?就今天半日也不多留吗?” 柳愈庚却拂袖往外,立刻和这糟糠的妻,拉开距离,跟着扬声抛下,一句:“不留。”便扬长而去。 且看他打寺门过时,还正与太史筝一行人擦肩,筝猛地抬眼瞧见了柳愈庚,柳愈庚却昂首带着怒气没瞧见她。筝指着柳愈庚离去的方向,疑惑了句:“诶,这不是那个——” 易字诗遂问:“哪个?” 筝摇摇头,她想大抵是人多看花眼了,又或许是认错了,反正她统共就见过柳愈庚一回,“没什么,让老五他们在外头买香烛,咱们先进去吧。” 谁知筝跟着易字诗刚路过门口的钟楼,就瞧见宝念一个人坐在院中的古树下头,怅然若失。 筝不明所以,这头暂别易字诗。 “易姐姐,你先去大殿那边等着汇合,我瞧见个熟人,想跟她说两句话。说完一会儿就去寻你。” “好,那我先行。”易字诗应声离去。 筝与之相视一笑,抬脚朝古树走去。冬时凋敝,树杈休于天地,所以宝念孤身坐在树下的场景,便略显凄凉。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宝念嫂嫂,也来烧香?” 筝背着手心轻快上前,宝念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抬眼看,“筝娘子,怎么在这儿?” 筝莞尔一笑,一如明媚的太阳,“听说这大相国寺的香火旺,我特意陪友人过来烧香,他今岁与柳师兄一样应考,是为图个吉利。” 忽而想起方才和自己擦肩的人,筝张口说:“啊,所以方才我在门口遇见的人,就是柳师兄。可他走的太快,没叫我认出来,只是…宝念嫂嫂,你们二人怎么不一起呢?” 宝念抬起头,赶忙敛起自己眼中的失意,尴尬笑了笑,“二郎,他急着回太学读书。索性就先走了。我没什么事,就想着在这儿坐坐。” 家丑不可外扬, 宝念暗自压下了柳愈庚对她的数落。 她似是习以为常柳愈庚这样贬低打压的对待,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相处,算是寻常。没有丝毫不公存在,既是不觉不公,她便也不会去争。她这样的人,只要日子能过,她就可以去忍。 可筝哪能读懂她的心事。 筝只点头坐去了宝念的身边,她隐约察觉出她的一丝勉强,所以想陪她坐坐。 举目望着朗朗晴天下的飞檐翘角,耳中听着僧人虔诚的诵念,筝不问他们发生了什么,只想跟宝念说些开心的事,叫这失落的人往前看。筝说:“嫂嫂,铺子那边都准备妥了,我想过了初八就开张,您意下如何?” 宝念眸中闪过欣喜,这于她而言,乃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她张口时依旧卑微着,“我能有什么意见,自是一切都听娘子你的安排,我随时都能到店里去。” 筝嗯了一声,瞧着宝念的目光由阴转晴,便信心满满地应道:“那既然嫂嫂这边没问题,那咱们过了初八就开张——” 二人相识而笑,这一次宝念不再勉强。 因为生活终于有了盼头,不再是晦暗不堪,不该再被祸心的人填满。她将从被动里抽身,一切都在慢慢好。 美好的春日,早已翘首以盼。 彼时,筝蓦然收回目光,友人却在不远处挥手。筝瞧见天光柔和落在他们身上,齐佳觅和夏不愚捧着满怀的香烛,高声相唤:“筝,东西买好了。快来——” “诶,来啦!”筝挥手回应。 她站起身,与宝念短暂的相遇作别,“嫂嫂,我就先走了,到时候咱们面食店里见。” 宝念亦是抚裙起身,轻言了声:“去吧。” 二人分别。筝去到友人身边,看着他们买得香烛杂七杂八,忍不住惊讶道:“你俩这是把外头的摊子给买下来了吗!” 夏不愚闻言抱怨起齐佳觅来,“都怪齐十一。筝,你说她好歹也是个王孙。怎么小商小贩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不忽悠来,忽悠去,她竟给那摊子包圆了。真是比我还笨。” “唉?我说夏老五,你别在这儿数落我,我们今日这特意跑来烧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多给菩萨们敬些香火,好叫他们保佑你,还有错了?你别不识好人心——”齐佳觅也不服输,他怼她一句,她就回他十句。 可这回筝却是站在了齐佳觅这边,帮腔道:“对啊老五,你少在那抱怨。我们王孙被忽悠,也是为着为你求的事能灵验,你怎么不领情呢?太叫我们王孙伤心了。” 齐佳觅点头表示认可。 夏不愚却蹦了起来,“领情,我呸。我领什么情,她花的是我的钱——” “啊?” 筝惑然转头。齐佳觅望着太史筝眯眼一笑,随手从怀里掏出一袋蜜煎塞进了她怀里说:“不止如此,我还用老五的钱,给咱们一人买了一份蜜煎。” - 院前吵闹, 可一靠近大殿与易字诗汇合,众人就自觉安静下来。 且看筝与他们在外头的香鼎前,废了半天劲才把香点完。如此还是给周围的香客赠大半,不若几个人就是点到日落也够呛。跟着来到殿中三拜,几个人整整齐齐跪了一排。 瞧着一个比一个虔诚。 筝将双掌合十,思虑着要祈什么愿,她觉得总不能四个人都祈一个愿,那岂不太浪费那些香火?筝便垂眸祈求店面生意兴隆,自己快些怀上。 可哪知旁边的三人如出一辙,乃至夏不愚自己也是这般想。 但瞧夏不愚垂眸跪在另一边,心想那既然她们三个,都为他一人祈愿,那就别重复了。 他便随便祈了个从此不被老爹吊打的愿。 谁成想,三拜过后,这群人搞了半天…竟谁也没许那保佑夏不愚高中的愿………可这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于是乎四人起身相识一眼,皆寄希望于对方的祈愿。 第114节 如此,夏不愚的钱算是白花了,佛脚也没抱上。佛陀他老人家压根没听见这条的祈愿。 他啊,便自求多福吧。 第111章 开头 元宵节后的保和坊, 还没恢复往昔的人来人往。 以至于面食店开张一旬,生意总也不是太好。每日闭店都会剩下十几个馒头,亦或是笼饼。可筝也不浪费丢弃, 除却叫宝念拿回家用些。其余的, 她日日都会去州桥,分发给风餐露宿的乞丐。以做些功德。 这日, 汴京新岁第一朝落雨。 筝像往常一样坐在店前的台阶上发呆。 看着来往的人形色匆匆,筝料定今日定是还得去州桥一趟, 便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她盘算着今日就赁辆牛车过去,不再走路, 省得湿了裙衫。 可宝念心思敏感, 这声叹息落进烟雨,被她听去。 宝念竟羞愧地与筝言说:“筝娘子, 这生意不好, 会不会是因为我这面食做得难吃?才引不来这回头客?瞧着今日又要剩上好些,我真是愧对你这么忙里忙外的张罗。” 筝蓦然回眸, 雨帘在她身后, 如注落下。 筝没太听清宝念微弱的话。 仓夷却从后厨掀帘而出, 这几日她伺候完老太太,无事便会过来。 她这勤勉的性子, 还真是一刻也闲不住。 仓夷听闻宝念这般说, 便笑着宽慰她道:“何须妄自菲薄?宝念,万事开头难。你要知道, 生意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尤其是这汴京城的生意。当初我跟着李家姐姐在朱雀门摆摊,那么好的位置。我们每日三更起身, 辰时出摊,忙得是昏天黑地, 但你可知刚开张的时候,一天能卖出多少碗我们便烧高香了?” 宝念转眸,被她吸引了思绪。可她猜不出,便同仓夷摇摇头,“多少碗?” 仓夷答曰:“二十碗。” “二十碗?那可是朱雀门啊,往来人口络绎不绝,怎就会只卖二十碗!”筝觉得不可思议。 可仓夷是过来人,比她们耐得住性子。 仓夷知道,这新开的铺面,就算无人也是正常。如今这面食店每日的盈利,在仓夷看来,已经是相当可观,她与二人说:“客源是要慢慢积累的,好口碑也是要传的。一切机缘强求不来,咱们得沉得住气,慢慢来。所以宝念,你也莫要灰心,你要相信咱们的东西好吃,才能有客人愿意买啊。你若都觉得不好,客人怎会买你的账?” 仓夷语重心长,她说起这些时,整个人都煜煜生辉。 筝便是发觉了她的优点,最初才有念头,有勇气开下这个铺面。筝觉得她们不能总被困在深宅大院,她们也可以做些自己擅长的事,“是啊,宝念嫂嫂。生意的事,您不用挂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咱们人多力量大,集思广益,一块想想办法,总能好起来的。至于赔钱的事……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们家太史将军有的是钱。” “诶…我听二位的。” 宝念的忧憧,被仓夷的宽慰,筝的温暖打消。 三个女人相视一眼,一切便烟消云散。 筝转过头,依旧看着长街落雨,万物悄然生发。被潮起浸湿的裙摆,轻轻落下,她竖耳听仓夷在身后说:“明日是不是就该礼部省试了?你不是说今儿要给你家郎君去送考试用的东西?不若你今日就带着小宝早些走吧,我与筝留下收拾便好。” “那怎么行。” 宝念婉拒了仓夷的提议,她说,“没事的仓夷娘子,我已经将东西准备好搁在这儿了,待会将店门闭了后,我直接从这儿到太学去,耽搁不了。” “那你路上记得慢些,也愿你家郎君今朝能一举高中。”仓夷说罢与宝念交换过眼神,去到筝身边负手站立。两个妯娌,一站一立在雨帘内,谁也没有说话。 筝在沉思,她那鬼点子当是层出不穷。 转眸望向仓夷,筝忽而开口说:“嫂嫂,挑菜节是不是快到了?”仓夷闻声垂眸,有些疑惑,“二月二江岸挑菜是快到了。只是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这个?” 筝却猛地将手一拍,大呼道:“呐,我想到了。咱们可以根据时令民俗,做些野菜的笼饼,在节前售卖。总会有些无法出城挑菜,又想尝口新鲜的人来买,这样咱们还能吸引客人前来,扩大扩大咱们的名气,叫更多人知道知道咱们的小店。你们觉得如何?不若咱们就试试?也不吃亏。” 仓夷被筝的反应吓了一跳,可她静下心来一想,倒也不失一种办法。 但身为大东家的仓夷,顾虑总比阶上坐着的人多,她张口应声:“主意倒是不错,可这野菜产量不大,咱们去哪弄来?靠我们自己去摘,又能摘出多少呢?这事你可有想过?” 筝既是提议,就早已想到这野菜的原料从何而来。 瞧她胸有成竹道:“嫂嫂大可放心,我认识个卖货翁,这汴京之内,就没有那阿翁弄不到的菜。再说这野菜笼饼,只是个吸引人的噱头。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咱们啊——这回可限量。叫他们今日买不到就抓耳挠腮,明日转一圈,还来。” 仓夷莞尔一笑,“行,就你主意多。那既然老板娘都放话了。我们就只管跟着干活呗。” 筝望着仓夷将双目笑弯。 可陡然之间,却有把雨伞穿过雨帘,落在了她们面前。但见那伞下人默默驻足,深情凝望起那阶上坐着的女郎,他开口轻缓,有股子言语落进的酥柔。 “坐在地上,夫人不觉得凉吗?” 仓夷瞧着那人在伞下露出的脸,嗤然一笑在,识相转身离开。 筝抬眸看,崔植筠平淡而温暖的目光,落进眼眶。她欢喜着唤了声:“二郎。”崔植筠也用那抹纯粹的笑,予以回应。 筝问二郎:“你怎来了?” 崔植筠伸出手臂,想要拉人从冰冷的石阶上起身,他说:“我来接老板娘放班。” 这句话冲破烟雨的寒,筝默默牵起了他的手,两只冰冷的手掌至此交握,掌心的温度,慢慢占据了指尖的清寒。只要不放手,就能这样一直温暖下去,亦如他们的人生一般。 躲进崔植筠的伞里,筝忽而想起什么,推着崔植筠就要远走。搞得崔植筠莫名望去,“这就放班了吗?不用与大嫂她们说一声吗?” 筝却摇摇头,“谁说这是放班,我不过是想带你去个地方。一会儿还要回来收拾呢~走走,走啦。” “去个地方?”崔植筠茫然无解。 可他却放任身侧人带着他去往未知的地方。 直到在保和堂前停下脚步,筝说到了。崔植筠才举目看去,可这一看,却是叫他更加茫然,“来这儿做什么?你病了吗?是哪里不舒服?” 筝扬起眉,“我没有不舒服。只是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正好叫保和堂的郎中给我们看看。” “给我们看看?看什……” 崔植筠不知道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媳妇,到底是想干嘛?可这来都来了,岂还有他半路逃跑的份?崔植筠便也只能乖乖被媳妇拽着进了去。 大抵是落雨的缘故,平日人满为患的保和堂,今日竟不用拿号,只接进了大夫坐诊的内堂。 浓郁的药香沁鼻,筝拉着崔植筠小心翼翼上前。这是她早就想做的事,就是一直没逮着机会,今日崔植筠倒好,自己送上门。筝是说什么也不能放人走。 按着崔植筠坐在内堂,筝轻声问了句:“郎中先生。” “我们想看看……” 可不等筝张口,堂下坐着的古怪老头,竟嘘了一声,示意筝噤声。他只抬眼瞧着小两口一眼,便挥手命二人搭腕,跟着二话不说就为二人一一诊起脉来。 筝看看崔植筠,崔植筠看看筝。 虽是她将他拉来,但此刻二人却是一样的一头雾水。 可老郎中却在为崔植筠诊脉后摇了摇头,在为太史筝诊脉后也摇了摇头,吓得小两口大气都不敢出。难不成是什么不治之症?可他们的人生还有很长……怎么就能—— 最后三人沉默半晌,还是筝斗胆相问:“先生,我们是什么问题吗?很严重吗?” 老郎中却反问说:“你想有什么问题?” 筝懵在原地。崔植筠摸了摸她的手臂,冷静接茬道:“后生见识浅薄,有何不妥,还望先生明言。” 果然医术越高,脾气越古怪。 老郎中看着崔植筠沉着的模样,忽而大笑,他捻着胡须眯眼笑起,一语便道破筝今日所求之事,“娘子今日是来求问子嗣,老朽说得可对否?” 筝讶然不已,“先生怎知?” 老郎中阅人无数,自是不会眼拙。 他收起案前的巾帕,抬手指着崔植筠便言,“他肾强力壮,无事。你肝强血旺,亦无事。莫要忧虑多思,子嗣之事自会水到渠成。这就是老朽给你开的药方。还有切记,阴为下,阳为上。不可颠倒,不可颠倒——” 老郎中磁性的声音落进耳畔,他是以医者地角度出言。 小两口却为此双双红了脸。可既是老郎中给吃了颗定心丸,他二人也该松下心来。 如此,那就回去遵从医嘱,继续… 阴下阳上,不可颠倒。 第112章 遛弯 省试放榜的一月后, 便是殿试。夏不愚终是不负众人在大相国寺中所托—— 没考上。 可这回夏老爹竟没直接把夏不愚拖去祠堂吊打,而是亲自登了礼部考官的门,且在一番询问后, 得到了这样一句话:“朽木尚可逢春生, 只看春机几时燃。夏将军莫要忧心,此子还有机会。” 于是乎, 夏老爹自考官家出来,只拍了拍夏不愚的肩, 便淡定离去,再无其他下文。亦是没提叫他滚出京城的事。夏不愚愣在原地,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他想佛陀还真听见了他的祈愿。 只是那高中的愿望…怎么就不灵了? - 是日, 伯府中一片安宁。 春日的暖和气,也渐渐袭来。 妯娌三人如往常一般相约在小花园里散步, 这似乎已经成了宋明月怀孕后的固定项目。 小径上停停走走, 聊聊家常。 宋明月发现太史筝盯着自己那已经开始显怀的肚子,目光从未离开过。宋明月不解, 她问:“二嫂, 你这一路上, 到底是在看什么呢?是我现在的样子很奇怪吗?” 筝一脸懵态将目光上移,矢口否认道:“我没看什么啊。” 仓夷却在一旁偷笑。 宋明月便将眼神移去, “大嫂, 你又是在笑什么?” “我?”仓夷看了眼太史筝,想起前些时候, 她与自己提过保和堂的事,“我笑筝是在羡慕你呢——怎么筝?是那老郎中给你和二郎开得方子不管用?” 仓夷没直言, 她如今倒是在她们面前,能开起玩笑来了。 筝闻言小脸一红, 轻唤了声大嫂,根本无从辩驳,她也不能说那老郎中的方子不管用,但就是见效太慢。 宋明月瞧着眼前的妯娌俩打着哑谜,自己被蒙在鼓里,惑然说:“羡慕我?我现在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就等着早日生了,把小老三甩给崔植筹,我好解脱。你说你,羡慕我作甚?不过,你若真急着子嗣的事,我倒是可以叫你摸摸,沾沾喜气。我与你说啊,我这方子可比老郎中开的见效。” 她知道是什么方子,她就见效? 仓夷在旁边憋笑,筝却一脸兴奋,“我真能摸摸吗?” 宋明月大方,她二话没说便拉起筝的双手,搁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摸吧,再大些月份,你想摸,我也不叫你摸了。”转眸看向仓夷,宋明月又言:“大嫂呢?你可要摸摸。” 第115节 仓夷却摇头拒绝,“不必,这事我不急。” 她这反应倒叫妯娌俩惊讶。 可她们却也没去追问。因为这是仓夷与崔植简的私事,外人也无权过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但凡只要是自己认为好,便叫做好。 筝立在宋明月面前,感受着掌心阵阵微弱的波动,感叹着生命的神奇。 “老六,他在动!”筝得到回应,欣喜欢呼,也有了信心。宋明月亦是微笑着回应,“是啊二嫂,他要是不动,可就麻烦了。” 但闻此话一出,妯娌三人抬眼相互瞧了瞧,皆被宋明月风趣的调侃逗笑。 - 后来,继续漫步天光。 宋明月挽着仓夷的手臂,蓦然相问:“最近因为怀孕的事,都没怎么问过面食店的事。大嫂,二嫂,面食店近来如何?生意可好?也没听你们怎么提过,最近更没见你们去过。” 伸手掠过道旁的青草丛,筝回眸作答:“好着呢,放心吧。我们最近又招了两个想出来做活的妇人,所以我和大嫂也不必常常过去帮忙,只要月底等着去收账就行。轻松不少呢~” 宋明月看着筝的漫不经心,质疑了声:“真的?” 仓夷遂将话茬接过,“是真的。二月二店里靠着筝想的法子,大卖了两日,招揽了些客人。大红大紫算不上,但如今正常的经营已是不成问题,宝念她们的日常生活也有了保障。不过咱们这面食店,就是小本买卖,也挣不出什么大钱。能这样稳固经营已是不易,慢慢来吧,现在只要能让宝念在京城立着脚,筝折腾这一遭便也值得。” “大嫂,说得对。”筝出言附和。 宋明月笑了笑,“对对对,你们说得都对。” 妯娌三人说说笑笑,辗转过了两道弯,来到苍云亭前刚刚站定。二房那边便有人急匆匆冲撞而来,筝眼见着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忙伸手将宋明月揽去身后挡起来,生怕他们不长眼,把人撞到。 “二叔母?还有二叔?”宋明月躲在筝身后讶然。 可眼看着这些人从眼前如流星般划过,宋明月又疑惑,“他们领着这么多人…是要往哪去——” 筝的目光随着人群的离去流转,仓夷不知其解地摇摇头。 妯娌三人愣在原地,看不出个所以。 宋明月最先提出质疑,“我怎么瞧着他们这火急火燎的阵势,像去跟人干仗?” 筝皱着眉,猜想说:“他们不是去郡王府跟县主闹呢吧!我听说植林堂哥自年前去了郡王府,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二叔母这不会是到现在,才想起来去要人吧……” “那不可能。” 宋明月却否认了太史筝,她说:“二叔母还没有胆大到能去郡王府抢人的份。若真是去抢人,那也早该去了。何至于等到现在,而且,二叔母这么久不问植林堂哥,约摸着是放弃他了。所以,我敢打赌,他们这肯定不是往郡王府去。” 妯娌二人说得起劲,仓夷也忍不住加入进来。 她头一遭敢学着她们的模样揣测道:“那…二叔他们是……去学士院打家翁?” 话音落去,气氛瞬间冷静下来。 且看筝与宋明月的表情瞬间落下,她们转眸盯着仓夷便齐声说:“大嫂,你这个更离谱了!” “不好意思……”仓夷僵着脖子致了歉,自动将嘴巴闭了起来。 她想自己果真不是跟人拉闲散闷的料。 不过好在,有人自西边鬼鬼祟祟走来,打破了仓夷的尴尬。筝亲眼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在瞧见她们几人后,闪躲着回身想逃,却被宋明月一嗓子喊下,“春儿,瞧见我们,你往哪去——” 宋明月瞧上去与那一脸慌张的女子很是熟悉。 崔渐春既是被人叫住,就不好再当做没所谓地回头,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招呼:“春儿见过各位嫂嫂,植筹嫂嫂……找我有事?” 小娘子害羞,没说两句就垂了头。 筝觉得她与除夕那晚见过的一样,文静安然,连张口时的声音都是轻飘飘的。 宋明月瞧着崔渐春的样子,敏锐地嗅出一丝不寻常,她扒拉开太史筝,上前拉着崔渐春就要往苍云亭里去,“无事就不能叫你了?你说你见了我们跑什么?” 崔渐春整个身子都写满抗拒,可她却还是扯出几分笑颜,“植筹嫂嫂,我…我没跑。” “明月,你别吓着春儿妹妹。”筝跟着走进苍云亭,想替崔渐春解围。宋明月竟莞尔一笑,安排人坐下,“二嫂,我可没吓她,我们春儿,就这个样。大嫂说是不是——” 仓夷从身后走来,笑着冲筝点点头。 筝便更百思不得其解,崔渐春见自己人怎么也能害羞成这个样。 可不容她多想,宋明月就在廊下碍着崔渐春追问:“春儿,你没事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伯府谁不知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就跟那些个诗书典籍为伴。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来追二叔母他们的?你快跟嫂嫂说说,二叔母他们这么火急火燎地是去做什么?是不是去找邹家算账的?” “若是如此,你若想去,嫂嫂现在就备车带你去。” “?” 筝见状疑惑望着宋明月,她这怀着孕丝毫不耽搁她那颗八卦的心,这分明就是她自己想去吧…… 仓夷也忍不住唤了声明月,以作提醒。 “母亲他们不是去二嫂嫂家!”崔渐春惊声作答,跟着抬眸扫视过周遭,她却又支支吾吾起来,“我跟着出来……我跟出来,是因为……” 宋明月这急性子碰上崔渐春这肉脾气,只觉听眼前人说话,叫人上不来气。 她忍不住催促:“是因为什么?春儿,你可急死人了。” 可宋明月这一催,似是起了作用。 只瞧崔渐春顿时忽改常态,吐出一串,连大气都不用喘的话来。 “我跟出来是因为今日礼部放榜,母亲他们要为我在榜下捉个现成的夫婿回来。我想瞧瞧母亲他们捉个什么样的,怎么个捉法,是捉个状元还是榜眼,就打算偷摸尾随跟去,没想到刚跟到此处,就被嫂嫂们撞上,把我扣在这了。植筹嫂嫂,你说你还想问些啥?” 但见话音落下,筝一脸震惊看着崔渐春,她这说话…不也…… 不费劲吗? 第113章 打算 “榜下捉婿?” 宋明月愣在原地, 将诧异地目光投向崔渐春,“可这好好的,京城什么样的人家, 咱家找不到。二叔母她为何要弄这么大的阵仗, 跑礼部去费这劲?” “因为母亲说……” 崔渐春望着妯娌三人不解的目光,又重新将头垂了下去, 低声应道:“官家今年新政,说是要破了孤寒之士十年不得一任的僵局, 重用三甲之内的寒门之士,以彰显天子惜才之心。所以今朝汴京城那些个有头有脸的门户, 闻着消息, 全都去了礼部。我又正好到了出嫁的年纪,母亲自然也是要为我搏一搏的。” 只是, 崔渐春说的, 真是如此吗? 筝暗自疑惑起。 怪,实在太怪了。今岁这是怎的?流行起榜下捉婿了?易家要捉, 崔家也要捉。可一甲满打满就三个人, 若是大家都去抢, 都想讨个头筹,那状元郎又不会分身?岂不打破头…… 这往前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筝总觉得里面盘根错节, 不止是面上瞧得这么简单。 可宋明月道是信了崔渐春的话, “原来如此,那既是能得官家重用, 二叔母去便去吧。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就…这些事……”崔渐春尴尬笑了笑。她瞧宋明月没了下文,抓着手心起身, 这就要离了苍云亭,“植筹嫂嫂, 你们是不是问完了?若是无事,我就先走了。” 闻及此言,宋明月却不肯放人走,她跟着起身道了声:“且慢。” “植筹嫂嫂,您这又是作甚?我这该说的,可全都交代完了。”崔渐春难为情地定在亭下,她是一刻也不想与她们多呆,就仿若再多呆一秒,崔渐春心里的一魄就要碎掉。 “春儿你不是说想去瞧瞧?我们正巧闲来无事——”宋明月说着仰头看向仓夷。 仓夷却说:“你莫看我,我待会要去福寿阁伺候老太太。” “二嫂你呢?”宋明月又将目光偏向若有所思的太史筝,筝面无表情抬起头,有热闹她会不凑?不凑热闹她还叫太史筝?瞧她点点头,当即附和:“我这就叫人去套车。” 但瞧此话一出,吓得崔渐春呆呆应声:“啊?不,不必了吧……” -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在去往礼部的马车上,崔宾瞧着面色淡然正坐在中间的褚芳华,忍不住开口相问:“这榜下捉婿的事,真是太后那边的授意?可太后好端端的缘何要让咱们去……” 崔宾有些话想说,却又不敢明言。 他自己没本事,二房这么多年一直靠褚芳华撑着,所以平日里他对她都是敬而远之。 今日若不是褚芳华硬拽着叫他一起去,崔宾是断不会插手这些事。他这人,就是天塌了,都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褚芳华那头正身直立,斜眼瞥了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张口便骂:“你用你那笨蛋脑子想想,太后的意思,我还敢假传?是你不想活了?还是我不想活了?” 崔宾一听这话,将脸一绷,“诶,我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褚芳华做主惯了,她才不在乎崔宾的感受,转眸又言。褚芳华说:“立后在即,你瞧着选后名单上有那些个高门贵女,实则就只是褚家和司寇家的博弈,其余人都是来走个过场。可若真拼起来,我们褚家根基薄弱,就算有同族在朝为官,也尽是些虚职。加之贤太妃那头又亲近嘉淑仪,司寇家便得了易家的支持。” “崔老二,你可知他们易家今朝也要给他家女儿捉婿?” 我们褚家……呸。 崔寓撇撇嘴,真是叫褚芳华扒上这门亲戚,在自己面前威风了这些年。 褚芳华见他不答,便自顾自地说起,“你是不是也以为易家这回捉婿真有这么简单?其实不然,他们瞧着面上是为女捉婿,实则暗地里是在为自己家积攒势力,给司寇家借力。如此,好借两家之势,推嘉淑仪上位。将来若是叫他们大权在握,太后在宫中的地位,便危矣!所以太后现在让我们做的,就是为了让褚氏多些势力,多些与他们抗衡的机会。扭转咱们这被动的局面。” 褚芳华说得头头是道,崔宾却不解,“那你说的这些事,与我们又有何干?难不成太后是叫我们去跟易家抢婿?易家那老匹夫,我可惹不起他。你若叫我去跟他抢——停车,我现在就下车。” 崔宾便是这性子。 他此生所求,单只是吃喝玩乐,虚度光阴。若叫他参与这些事,他是一百个不应。 可褚芳华有的是办法治他。 且瞧马夫将马勒停,褚芳华瞪着崔宾临阵脱逃的身影,不紧不慢了句:“你今日但凡敢下了这马车,我明日就把房里那些小妾发卖个干净,包括吴氏。” 吴氏,崔植松的生身母亲。 崔宾眯了眼,褚芳华说到吴梅子,他还是要掂量掂量,再决定去或留。 崔宾又重新坐了下,只不过做得离褚芳华远远的。 褚芳华望着崔宾将手一搭,忽而沉声质问:“蠢货,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吗?你还察觉不出自己的处境吗?” 崔宾白了一眼身后人,当即反驳说:“处境?我是何处境?我好得很!褚芳华,我瞧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整日里,放着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总想着搬弄是非,跟大房争来抢去。伯府有大哥大嫂做主,咱们只管着过好自己不行吗?就非要掺和那些争权夺利的事。作吧,你就作吧,我跟你打赌,迟早有一日,你得后悔。” 崔宾这人虽游手好闲,可他倒有自知之明。 但褚芳华却与之,完全不是一种人。她素来心高气傲,做人做事,总不想甘于人后,可怎奈命运不济,总也落于人后。所以褚芳华心里一直憋着口气,于今朝不吐不快。 “后悔?崔宾,你真是好没良心。” “你以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若非家中男人立不住,哪有女人愿意像我这般强势?我今日就告诉你,老太太病了,这伯府迟早是要分家的。人家大房爵位,名利,家产什么都有,就连孩子们也争气。” “可咱们呢?本以为与郡王府结亲,能今非昔比,日子好过些。” 第116节 “结果呢?媳妇厉害,崔植林就跟你一样不争气。如此,你可曾想过,若是分家后我们这日子怎么过?是凭你这个考功司的芝麻小官,还是靠你那几个比你还烂的儿子?” “你说,我们以后不依仗太后,不依仗褚家,我们还能依仗谁?今日但凡是跟太后亲近的人家,都派了人出来捉婿,就为在太后面前长长脸,为自己搏个前尘无忧。所以崔老二,今日我不管你捉个什么样的,你就是捉个二甲三甲,也得给我捉一个回来。你不为自己,也得为咱家打算打算。” 褚芳华带着哭腔把崔宾数落得一文不值,崔宾也觉得没脸。 可二人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脸面名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从也没人说,是为了崔渐春的幸福着想。崔宾转过头,瞧了眼褚芳华,蹙眉扬声道:“去去去,我去行了吧!启行启行——” - 长辈的马车渐行渐远冲着礼部而去,晚辈的马车也自伯府门前缓缓启行。 车厢内,宋明月与太史筝一左一右架着崔渐春正身而坐。崔渐春拘谨地坐在当中,几度欲言又止。此刻,她浑身没有一处,不是僵硬的状态,她自觉就是伯府门口的石狮子,都不见得有她这般板正。 可既然张不开嘴,崔渐春便将自己放空。 她想礼部… 应该很快就到了。 - 三人到时,车窗外人声鼎沸。 礼部外的金榜前,叫前来看榜,捉婿,乃至凑热闹的百姓堵的是水泄不通。丝毫寻不到褚芳华他们的身影。崔渐春这边见马车停稳,嗖的一下脱离妯娌二人的束缚,孤身溜下了马车。 只是,下了马车便是人山人海。目光所及也皆是数不清的脑袋。 可就算是如此,依旧有人打马而来。 人群随之快速挪动,只瞧还没等崔渐春站在车架前,松口气,就被移动的人群带翻,重心不稳向前跌去。紧接着马蹄声渐近,宋明月正巧探身而出,不由惊呼了句:“天呐。春儿,小心——” 彼时,打马长街的锦衣少年,在骤然勒马间,微微俯身一把拽住了崔渐春的手臂。 崔渐春瞬间悬滞,骏马的喘息,盖不住她那狂乱的心跳之音。 崔渐春惶然向上看,天光下有张比烈日还要明朗璀璨的脸,他的眉眼,透着股如山涧溪流般的清澈纯粹,崔渐春听那少年说:“小娘子,是我吓到你了。抱歉。” 崔渐春惊魂未定,望着少年的脸,完全无法作答。 这时间,筝闻讯从车内钻出,却在望见车外场景时,讶然唤了句:“老五?” 这家伙,不是连省试都没过吗? 他在这儿作甚…… 还一身红衣锦缎,穿得像个状元!他是想干嘛——诶,不太对,春儿的小脸怎么红成这个样! 第114章 鼎沸 夏不愚的眼睛, 在望见太史筝的那瞬开始变得明亮,他欢喜着唤了声:“筝——” 而后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筝默然从马车上落地,站在宋明月身前。拥挤在人潮里。 宋明月却惊诧地看了眼马上的少年, 随之又将目光传递去筝的背脊, “筝?二嫂,你俩认识?” 筝回过眸, 笑着哦了一声道是:“明月,这是右武卫上将军家的舍人, 我俩是总角之交,从小玩到大的。他叫夏不愚, 你们跟我一样叫他老五就行。” 宋明月闻言一惊, 禁军统领的儿子。让她叫他老五? 她可叫不起。 筝顺着把头扭回去,从刺眼的天光里向上看, 不觉抬手遮在了眉前, “夏老五,你还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个连省试都没过的家伙, 怎么跑这儿来凑着热闹?怎么?夏伯伯这回没给你些颜色瞧瞧, 你就开始忘乎所以了?这大庭广众的, 人都快挤不开了,你还骑马, 看把你能的。” “还有, 你快些把春儿妹妹放开。你是准备把人抓到几时?” 筝这顿言语,就像那亲姐姐数落自家弟弟, 嘴上表现的,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心里却是哪哪都操着心。这亲弟弟呢?自也是屁颠屁颠地直笑,只瞧夏不愚听了太史筝的话, 赶忙送去崔渐春的手臂。 崔渐春也赶忙逃回了两位嫂嫂身边。 夏不愚那边刚松完手,便从马上跃下,瞧他望着一行的三人疑惑道:“春儿妹妹?筝,你们是一起的?” 筝嗯了一声,介绍说:“这是二郎的堂妹——” 可不等太史筝将话说完,崔渐春便在她身后,微微俯身应了句:“小女崔渐春,见过夏舍人。” 筝闻言一咧嘴,跟宋明月对上眼神,妯娌俩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夏不愚是个没心眼的。他牵着他那价值千金的骏马,爽快回了崔渐春的话,“啊,原来是崔崔的堂妹,那都是自家人。春儿妹妹不必见外,你跟筝一样唤我老五就好。那这位是——” 夏不愚还真不认生,他转眸就看向了宋明月。 宋明月也赶忙接过话茬,回复说:“我是他家老三的媳妇,二郎和筝的弟妹,宋明月。随夏舍人怎么称呼。” “哦,好好。”夏不愚得了解释,开怀大笑。 他想这崔崔家的亲戚,人倒也蛮好。哪里有像他们传的那般乌七八糟?筝这半晌插不上话,逮着机会总算能开口相问:“老五,你还没回答我,你也是来看榜的?” 夏不愚摇摇头,“我哪里是来看榜的,你不是也知我的能耐?我啊——” 说话间,夏不愚左顾右盼,在确认没有相识之人,才附在太史筝耳边低声道:“我是来看状元郎的,听说这新科状元,最近抢手的很呢。也不知易姐姐她家爹爹,能不能帮易姐姐抢到这状元郎?难道你就不好奇吗?这状元郎长个什么样?不若你们今日是来作甚?崔家难道也有人高中吗?” 夏不愚不明所以。他在起身离开太史筝身侧时,不经意对上崔渐春的眼眸,开朗地笑了两下。 崔渐春却瞬间低头,躲闪去他坦荡的目光。 筝本想如实相告为崔渐春捉婿的事。 可在转眸后,筝又改口说:“无人应考,亦无人高中。我们单只是来凑热闹的。” 夏不愚闻言眯起眼睛,“我就知道,有什么热闹你能不来?那既是如此,咱们就一道吧。你们这里头还有身子不方便的,就让小爷我给你们开开路,免得叫那些不长眼的,给挤着了。” 筝嗤然一笑,道是:“夏大舍人心善,那就麻烦我们夏大舍人了。” “小事一桩。”夏不愚挥挥手,引在众人身前朝人海走去。 筝回眸柔声说了句:“走吧。” 几人动身,徐徐前进。 可耳中嘈杂纷扰,却叫崔渐春有些不安。 她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晦暗的房间,半开着窗,天晴时仅有一束光照进来。阴雨时偷听风雨吹打在窗台。茫茫然攥着掌心,忽而一阵洋溢着自信的话语落进耳畔。 崔渐春抬眼望去,少年的背影清瘦,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与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格格不入。 人怎会这般炽热,且明亮? 夏不愚时不时扬声,为她们疏出一条安全的路,丝毫没去在意身后投射来的温柔目光,“诸位,让让。这里有孕者,还请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崔渐春入了迷。 她就这么渐渐松缓了攥紧的掌心,欣然与众人走到了金榜之下的最前端。 几人相立,宋明月根本没有心思去看那金榜上的字,瞧她左顾右盼,于人群中寻找褚芳华与崔宾的身影,却连个影子也没见着。她垂了眸,贴在太史筝身边疑惑道:“二嫂,这怎么连个人影也没看到?难不成二叔母他们……已经捉到归家去了?咱们来晚了?” 筝亦是惑然,“他们不能有这么快吧,我瞧着这里不是还有些人家刚到吗?” 二人相视一眼,找不到答案。 筝便也管不上别的,她开始抬眸在金榜之上默默地从后往前看。 谁知,待她看到二甲的名单时,猛地啊了一声,把身边的宋明月吓了一跳,宋明月伸手拍了太史筝一下,直呼:“二嫂,你作甚!是上头有二哥哥的名字,还是怎的!你这么惊讶?” 筝回过头,指着二甲第一名的方向,张口问宋明月,“老六,我没看错吧——那上头是柳愈庚?!”宋明月顺着太史筝手指的方向看去,再三确认,“是啊,是柳愈庚。二嫂你不是上过学堂,认过字吗?怎的?这人你认得?” 筝讶然收回手指,“老六,你可知这人是谁?” “谁?”宋明月茫然。 筝答曰:“宝念的夫君。” “竟然是他!?”宋明月不可思议,二甲第一可算得上不错的成绩。 “那若真是他,那宝念往后,岂不是就有好日子过了!”宋明月摇了摇太史筝的手臂,筝却深深凝望着柳愈庚的名姓,想起月余前相国寺碰面,宝念在古树下的怅然,恍惚念了句:“但愿吧。” 彼时,不知何处哨音忽起,有位年轻的儿郎被人群簇拥着走来,便有人陡然高呼:“状元郎来——” 筝又与众人纷纷注目而去。 且看那年轻的状元郎,风度翩翩,眉目如画,一脸文人模样。就如他们臆想中的一样,引得筝下意识和夏不愚相看一眼,两人瞬间异口同声说道:“这个好!” 随着恭贺声四起,状元郎从他们面前走过,在人群中渐行渐远,筝也于周遭人的议论纷纷里,听闻到状元郎居然已经应了易家的婚事。可谓是双喜临门。 如此,筝与夏不愚总算是放下心来。 看来,还是小娘娘办事稳妥,说不定公开放榜之前,她便已内定了这新婿,也未可知。 筝轻松回头,瞧见小堂妹。这才想起自家这档子事。 于是乎,她左寻右看,苦苦寻了半天,只见这礼部门前人声鼎沸,别人是捉婿的捉婿,看榜的看榜。唯独不见这急匆匆出门半晌的二房长辈。 筝惑然,这人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 翌日,大内宝慈殿。 太后懒起梳妆,宫人拎着香斗在殿内转了一圈,出门时正巧碰上褚昭媛打帘进来。她是这宝慈殿的常客。宫人早已习以为常,瞧见她躬身拜了两下,示意其太后在内殿,宫人便垂眸跨了门出去。 褚琦玉仰着脖子进了门,没多看宫人一眼。 瞧她身上新做的宫衣,垂在身后,随着她高傲的步伐,一路拖进了内殿。鬓间那根本不合乎她位份的金钗,摇晃过她暇白面颊。褚琦玉来到褚太后身边,问了声安,她道:“太后今日起得晚,是有何顺心事,叫您睡得安眠?” 褚太后坐在妆台,揉了揉眉心。 镜中的她,瞧上去不过三十有余的年纪。可沉重的凤冠,却将她的眉目压得沧桑。 褚太后说:“顺心?你一日不做皇后,我如何能顺心?你一日不诞下龙嗣,我如何能顺心?昨日那状元郎竟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被易家捷足先登,如此咱们在他们那,就又失掉一局。” “琦玉,你可知如今这局势于我们而言,不利——” 褚琦玉闻言却比着太后叫屈,“侄女什么招都使了。官家不爱来我这儿,侄女也没办法。谁知道官家最近怎么改了心性,那么喜欢往摘玉阁去!定是司寇珏那贱人,使了贱招!” “不过姑母,就算是易家捷足先登,榜眼和探花,又早在高中前就许了名门世家。可我爹不也给我七妹,捉了个二甲第三名回来?还有贾家,徐家,赵家这些个跟咱们亲近的人家,不都按照您的要求捉了个女婿回家。” “咱们在数量上,也算是压过他们一头。将来这些人在朝中,不都能为我们所用?就连官家都说了,今年的寒门之士,可是要予以重用呢!姑母就且宽宽心,咱们定不会输给那狂妄的司寇家。” 褚琦玉说着说着,想起件事,张开嘴便不怀好意地揣度起,“只是说来奇怪,昨日几家都想着法地为太后办事,偏这崔家二房,口口声声说为姑母你马首是瞻,竟连个三甲同进士出身都未捉到。侄女到底不知是他们故意与太后作对,还是别有用心。您瞧这事,咱怎么办?” 褚太后闻言面色一变。 第117节 可她却没发怒,只将两眼一眯,“怎么办?没捉到,就重新捉。我不管她褚芳华用什么手段,我只要她给我一个交代。” “去,把褚芳华给我叫进宫来——” 第115章 猜疑 消息传去伯府时, 褚芳华刚搓过跌打药歇在床上。 可一听说太后召见,褚芳华当即从床上弹起,满目都是肉眼可见的慌张。她说今日怎么右眼一直跳, 原是在这儿等着。后知后觉嘶了一声, 褚芳华暗呼:大事不好。 碰巧崔宾从外边进来,瞧见站在地上的褚芳华, 张口阴阳道:“嘿呦,昨日才在礼部门前摔了个大跟头, 起都起不来,嚎地就跟要过去了般, 今儿就能下地了?褚芳华, 我有时候真不知,你这人哪件事是真, 哪件事是假。” 那头崔宾放肆嘲笑, 褚芳华却压根没挂在心上。她只于口中念叨着,“完了, 全完了。” 一边单脚蹦着往门外走。 可大抵是出门时太匆忙, 褚芳华绊着门槛, 吧唧一下又摔在了地上。只瞧崔宾见她摔倒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上前关怀, 而是漠然站在门内, 冷笑一声:“该。” 夫妻离心,这家可还叫做家? 褚芳华握紧拳头, 顾不得与之计较。她急声怒骂身后人,“崔宾, 你个混账男人,你莫笑。快扶我起来, 我要进宫去——若不然你也得跟着陪葬。” - 宝慈殿后头有座杏花园,是先帝驾崩前,叫人种下的。正值初春,杏花绽放。微风自东拂去,吹落院中一地雪白。偶有几片落去院中人肩头,倒也平添几许风雅。 褚琦玉百无聊赖撑在石案。 她的那双柳叶眼,紧盯着树下人袍角上那只耀眼的凤凰。褚琦玉在想自己若是穿上这身衣裳,一定比她更漂亮。她觉得姑母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时走运。既然她都能得到,那凭什么,她就不行? 她一定可以。 褚琦玉将嘴角勾起,金玉堆砌出的娇贵皮囊,败絮其中。或许是因为褚家的富贵来得太过容易,叫她早就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褚琦玉自诩是天生的凤凰,父亲的十四个女儿里,只有她站在了这里。 甚至太后,都不过是她走上那个位子的垫脚石而已。 可王权争斗,岂是儿戏? 司寇珏叫她掌的那三日权,她把内廷搅得苦不堪言。她却又将责任全部推去了司寇珏身上。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一切只是时机未到。 园子外头吵闹,褚太后转头瞧,“外头是什么动静?搞得地动山摇,成何体统!” 宫人压在腹前的手,攒满了杏花,却也不敢乱动分毫。她闻言垂眸躬身退去园子外查看后,又来禀报,“娘娘,平康伯府的二夫人来了。” “叫她滚进来。”褚太后的风度,装不过三秒。 褚琦玉捻起珍珠做的坠子,斜眼瞧向有来人穿过的院门,嗤然一笑。 她的笑,带着鄙夷。 褚琦玉张口打趣,“咦?二夫人,你这腿怎么着?一长一短的。难不成是急着见我们太后,出门给绊着了?还是说——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遭了报应?” 褚琦玉笑得张狂,且粗陋。 便说是这样刻薄的性子,齐鲤元又怎愿与之亲近?甚至在齐鲤元看来,她连司寇珏的一根手指都不如。 褚芳华站在两位贵人面前,低眉顺眼,再无了往日的威风相。她拖着受伤的脚踝,一脸窘迫,却还要陪笑道:“昭媛娘子,哪里话。妾身来见太后,自是健步如飞地赶着,只是要说这腿……” “却是妾身昨日在礼部门外捉婿时,给摔着了。” 褚芳华先入为主,不等眼前人先提,自己便将原由给抛了出来。褚琦玉闻言转眸望向太后,她故意把话重复给太后听,她十分好奇姑母的反应,“呦?竟是捉婿的时候,给摔了——怪不得把婿给摔没了。” 褚太后那边随手折下几只杏花,搁在了身边宫人稳稳端着的托盘上,瞧她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道:“摔着了?那摔得可严重否?既是如此,你怎么也不通禀一声,在家歇着便好。何故还特意跑来?你瞧瞧你这一路从外头走来,叫别人瞧去,岂不说我苛责?伤成这样,用不用我给二夫人找个御医瞧瞧?叫我想想……” “不若就叫你家大郎?” 折断的杏花,失去养分,就不再似枝头的鲜活。 褚太后折花无情,她自觉掌控一切,给人以威严压迫。她喜欢这种被人臣服的感觉,便抿嘴笑起。褚琦玉对上她的目光,跟着堆笑。这姑侄俩当真像极。 眼前人口蜜腹剑,她分明好言好语地在笑,却叫褚芳华胆寒。 褚芳华扑通一声跪了地,她慌慌忙,知晓今朝在劫难逃,“太后娘娘,妾身无事,妾身无事。不必叫大郎来瞧。都是妾身办事不利,如此哪里还有脸面推脱不来?妾身今日就是断了半条腿,也要到太后面前请罪。” “办事不力?”褚太后闻之发笑。 可话音刚落,她的表情便瞬间阴狠下来,“你也知自己办事不力。那今日就是真的断了你半条腿,也请不了你的罪。褚芳华,你是故意拿摔伤之事,与我作对吗?你难道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 褚芳华大惊失色, 这些莫须有的罪责,她可但不得。 褚琦玉却见怪不怪,她甚至抬手为自己添了杯茶,怡然自得喝起。 “妾身…妾身……” 褚芳华无从辩驳,她也不知老天爷为何总是不愿与她站在一起。昨日礼部前那莫名地一摔,确实摔乱了她所有计划。可那个当下,在痛苦与太后两边,她只有本能地选择前者。 “妾身,岂能与娘娘作对。妾身恨不能为娘娘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虚假的话听得太多,就会变成嗤之以鼻。 褚太后推开宫人手端的杏花,几步走到褚芳华面前,居高临下,“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东西,这于我而言,没有半分用处。褚芳华,我只需要你,兑现你承诺给我的东西。这个要求,应该要比断你一条腿,简单的多吧。若是这点你都无法满足完成,你说你于我还有何用处?” 互相利用,互相索求。 才是达成他们之间稳固关系的必要。 褚芳华斗胆举目相看,她怎能放过这条大鱼,她接着褚太后的话说:“娘娘的意思是……叫我重新捉婿?可昨日已过,哪里还有合适的人选……” 褚太后眼眸流转,与褚琦玉转眸对视时,褚芳华便料到,二人已经在她来之前算计好了一切。 “自然是有。” 褚琦玉接过话茬,翻开搁置许久的名册,将目光定在那二甲第一的柳愈庚的身上。 她不再装作旁观,而是直白言说:“若是按着原先的计划,我爹赢过易家抢着那新科状元,你们崔家就是抢个二甲末也无妨。不过如今叫易家抢了先,那这事,便不简单了。今年依官家的意思,二甲第一,最低也能封个六品。所以太后的意思是,叫你找这柳家郎。” “二甲第一?可我怎么听说此人,家中已有妻室?难不成太后是想让我……” “可停妻再娶,乃是触犯元梁律的!” 褚芳华心有疑虑,她不是良心未泯,而是担忧自己。可她现在却是砧板上的鱼肉,哪里由己? 且看褚琦玉傲慢地丢下册子,颐指气使道:“那柳家郎我们查过,那柳家郎的媳妇,我们也查过。不过一介乡野,无依无仗。他们面对的是我们褚家,能兴起什么风浪?仅是如此,你便怕了?二夫人,方才不是还说要为太后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原都是些蒙骗太后的话。你当是好大的胆子。” 褚琦玉的白脸唱得起劲。 褚芳华大呼冤枉,却不敢轻易应话。 可眼前人却并未予她退路。恩威并施,是这姑侄俩惯用的手段。只瞧半晌不言的太后,在掐捏好的时间伸手,温柔地拉起跪地的褚芳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于杏花纷飞中沉声落定,“凡人间之事,皆在人为。回去的路上慢些行,莫再跌跤,这一回——要站稳。” “来人备辇,莫叫二夫人这般归去。” 后来,褚芳华离开杏花园,姑侄俩站在繁茂的杏花树下,褚琦玉忽而开口问:“姑母,缘何非要她去办这事?二甲第一确实不错,但于我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可相差甚远。” 褚太后蓦然回头看向这片杏花林,没有回答褚琦玉的话。而是问她,“琦玉,你知道当年先帝种下这片杏花林的意义是什么吗?” 褚琦玉年轻,他想先帝种下这片杏花树,大抵是因为其中美好的寓意。便答曰:“是青涩的爱意?” 褚太后却摇头笑道:“不,是猜疑。” “还有如今,锦上添花于我们而言亦是跟雪中送炭一样重要,莫要轻敌。” 第116章 善意 汴京外城西, 有座皇家林园,名为琼林苑。 放榜第二日,官家便会在此赐宴于新榜进士, 是为琼林宴。 这几日的汴京热闹, 百姓皆打西边去,就为能赶在琼林宴前瞧上一眼这瞩目的状元郎。 可筝昨日便已得见这新科状元的风采, 自是不再去凑这样的热闹,因为在筝看来, 他啊—— 与崔植筠可差远了。 冬日的棉帘已经换作轻透的竹帘。筝坐在去往面食店的马车上,漫无目的地向外望。 不经意间, 有辆熟悉的马车自眼前奔驰而过, 筝一眼便认出,“诶?这不是咱家的马车吗?” 崔植筠沉默坐在一旁, 仿若这周遭的热闹全都与他无关。他唯独只在太史筝言语时, 才会愿意张口,吐出他那金贵的玉言。 崔植筠淡然抬看向那处, 回应说:“是二房的马车。” “二房的?这个方向?这个时候?是出去做什么?”筝惑然, 崔植筠望她好奇模样, 哑然一笑,道是:“兴许是有什么事吧。” 筝点点头, 重新坐回崔植筠身侧。瞧她望着眼前人的眉眼, 无心念了句:“希望别真是有什么事才好呢。" - 保和坊外,马夫轻轻勒起缰绳。 筝待到车身停稳, 拎着早前准备好的菜篮子,眉眼含笑与崔植筠嘱咐:“你到太学忙完, 可务必要记得来接我。” 这事崔植筠岂能忘记? 他就是忘记归家的路,也断不会忘记来接太史筝。 但瞧崔植筠正身直立, 笑着应了声:“为夫知晓,夫人吩咐,自是不敢相忘。” 筝发觉崔植筠最近在她这儿是愈发乖顺,只是除却在帐下腻歪的时候,他那“如狼似虎”的状态,简直与现在两个样。 筝摇摇头,不敢乱想。 可她却在下车前,猛然凑去崔植筠面前,似蜻蜓点水般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倒是把崔植筠给吓了一跳。 崔植筠蓦然与之对望,嘴角处是再也压不住的笑,甜蜜透过唇峰,乐在心上。 筝要转身离去。 崔植筠却一把将人抓住,深浅地呼吸落在耳畔,引得筝的心里发痒。筝没想法设法地逃,她趁势坦然虚坐在他的腿上,沉声相告:“崔二郎,我该下车了。” 今朝换作崔植筠嗅着太史筝身上清淡的胭脂香,故意将头抵在太史筝肩头说:“今晚带你去州桥逛夜市好吗?” 新婚浓情未过,他被眼前人放肆招惹,变得难舍难分。筝却轻轻捧起崔植筠赖在她身侧的脑袋,用着温柔的嗓音,张口说:“只要你现在放我走,今晚你带我去哪都行。所以崔二郎,我现在能走了吗?” 第118节 “用我帮你拎东西吗?”崔植筠摸着太史筝纤细的腰身,不肯放人。他在等眼前人求助于他。 谁成想,话音落下。 车夫忽而在外高声相问:“少夫人,保和坊到了,您不下车吗?这儿可不能长久停驻车马,您稍微快些,不若我就换个地——” 筝闻言松去崔植筠的脸颊,笑个不停,她转眸赶忙趁势吆喝了声:“诶,我这就下。” - 面食店的生意,依旧是不温不火。可店中忙活的女郎们,却是说说笑笑,热情高涨。 因为她们总算是在这一方小小的铺面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属感。这种不再依附任何人的感觉。 真叫人踏实。 筝到时,宝念正与另一个新来的妇人,坐在店门口剥葱闲谈,为下午的生意做准备。小宝就乖乖躺在宝念用自己赚钱买下的摇床里,不哭不闹。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安宁祥和。 “老板娘来了。” 其中一个妇人在瞧见太史筝后,欣然呼唤。宝念抬起头,“筝娘子,今儿怎么想着过来?” 筝挽着有些重量的菜篮子,笑着与二人挥手。 宝念赶忙搁下剥好的青葱,将指尖沾染的尘土,轻轻抿在襜裳,抬脚走去将筝手中的菜篮,接进了自己手里。 筝也没推让,她将菜篮传递。 宝念随手一拎,诧异了句:“天呐,这么重?你这是怎么提过来的?咱们前日不是才叫人送了菜过来?筝娘子怎么还亲自来添些菜?” 筝摇摇头,跟着宝念进了店。 她说:“这不是给店里添的菜,这篮子菜是我爹一大亲自送去伯府,叫我拿来给你的。” “给我的?”宝念疑惑。 筝嗯了一声,答曰:“这不,我爹昨儿无事来店里溜达,正巧听闻你说柳师兄高中,今朝琼林宴后,柳师兄受封归家,你要为师兄烧饭庆功。他本想予你些钱财,以作恭贺。可想着你定是不会要,这犟老头便一早跑去早市给你采买了些菜。” “太史老爷……” 宝念茫然掀开菜篮上蒙着的笼布,怎料里面不止有时令的新鲜瓜果,竟还有用油纸裹好,新鲜宰杀好的鸡鸭牛羊。 太史正疆的善意,叫宝念心里暖和。 可自己已经凭白受了他们父女俩这么多恩惠,怎能再去索求?她便连忙婉言谢绝,“太史老爷怎么给我这么些贵重的东西?这叫我如何能收……” “筝娘子,你回去告诉太史老爷,他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些东西,我实在不能收。东西还是你们拿去吃,我如今有了筝娘子发给我的工钱,已是感激不尽。这些东西,我自己买便好。” 拿回去?那可不行。 筝将东西往前推了推,故作为难道:“这可是我爹一大早去集市买的,你不收怎么行?你不收我也不好交代啊!我爹那臭脾气,若是知道你没收,是会骂我的。而且我已经大老远给你拎过来,岂有让我再拎回去的道理?” “再说我发给你的,是你自己赚的工钱,是你应得的。然这菜篮是我爹的心意,不可相提并论。而且这些东西,你今日不是正巧能用上?如此也省得花钱,这省下来的钱呐,就留给我们小宝存着娶媳妇。” “好了宝念,你就莫再推脱,你若再推脱,我可生气了。”筝努力劝说。 妇人在旁也笑着搭腔,“就是啊,宝念。这都是东家的一片心意,你只管收着,若想报答,明日多卖两屉馒头便是。只是别过了今天,你做了官家娘子,高飞远走了,就忘了我们。老板娘说,我说得对否?” 筝跟着附和:“对,也不对。两屉可不行,我啊——要多卖三屉。” 此话一出,店内人哄然大笑。 都道老板娘财迷。 宝念却忙说:“怎能怎能。我的根就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宝念自知再去推脱便是无礼,她望着太史筝感动地难以言表。 她自远方来,历经很多磨难,受过很多冷眼相待,却在太史筝和崔植筠他们那些人这儿找回到了温暖和良善,所以这世间善恶有道,自分两旁。 何须气馁,何须自我怀疑。 坚定地走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宝念望着一篮子将要溢出来的善意,湿润了眼眶,再三言谢说:“那我便替我家小宝谢谢筝娘子,谢谢太史老爷了。那我现在就去干活,应是多卖六屉才好。” 众人淳朴的表达,都只是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她们从前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那种虚无困顿的日子,叫人压抑且不安。 现在她们已在慢慢远离那样的情绪,能够像现在这样轻声笑语,便是最好的证明。 宝念回头就要去抱剥好的葱,筝却伸手将人拦下。 筝说:“好啦,我知你勤勉能干,只是何故急于今日一时?烧菜做饭,应是忙碌得紧。你啊,现在就一手抱着小宝,一手拎着菜篮子,给我归家去。今日这店,我来照顾。” 宝念闻言却不肯放松,她应声说:“那怎能行,这时候还早,我黄昏快些赶回去也来得及。这样不好,我还是先把手头的事做完。” 说话间,筝忽而轻轻抱起半睡半醒的小宝,不等宝念反应,便将孩子塞进她怀中道:“嫂嫂,大家都明白你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且自省试开始,你与柳师兄已是许久未见。归家去吧,这里一切有我们,你就别再操心。” 宝念无言望向店中众人,妇人们也赞同了太史筝的做法,纷纷附和。 “去吧,宝念。去好好准备招待你家的进士老爷,我可真羡慕你熬出头了。我家那不争气的,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出息。” “去吧去吧,路过回家再买些好酒,今晚上多饮几杯,一块热热炕头,说不定又再生个小丫头——” 几人插科打诨,哄笑又起。 宝念看着羞红着脸,拎起菜篮,满心欢喜地与众人作别,“既是如此,便多谢大家,那我这就归家去。改日再请大家吃饭。” - 琼林宴后,官家分封官位。 柳愈庚被齐鲤元点进了御史台的台院,封了个从六品掌纠察百僚、弹劾不法的侍御史。别瞧这官职不大,却是三院诸御史中,职权与地位最高的存在。若是做得好了,将来必是官运亨通,一举跃进中书门下也未可知。只是,侍御史这位子,稍有不慎便容易开罪权贵重臣,若无根基,亦是难以立足。 一切也但凭造化。 可至于柳愈庚缘何会被安排这样的职位?那都是宰执那几个老家伙定的,齐鲤元也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如此,一朝登天。 柳愈庚从无人问津,到宴会散尽后的声声恭贺。 他觉得自己这多年的壮志未酬,终是得到了纾解。老天爷终于开了眼,他柳愈庚将来必是要大展宏图,位极人臣。可名利局中,素来是利益牵绊,趋炎附势,真假难辨。 那些口口声声恭贺他的人,却都在匆匆拜见后,将之抛却,各自抱成了团。 柳愈庚最终还是孤身一人走出了琼林苑,无数匹名贵的骏马从身边奔驰,无数辆各家门第的马车从眼前划过。他们这些新榜进士,早已在昨日放榜后,分出了高低。而他呢?却连个像样的住处,也无。 这便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柳愈庚自负敏感,他攥紧了拳,避开人来人往的大道,独从小路往顺天门行去。可未出三步,便被一小厮拦住。柳愈庚抬眼,那小厮赶忙恭敬抱拳,与其通禀了声: “柳官人,我家夫人请您到玉霄观一叙。” 第117章 贪念 顺天门内有座玉霄观。 观门高耸, 直冲九天,似登仙之势。 褚芳华常年在此地供养,只为求一个安富尊荣。可遥知九重天上有神仙, 神仙能闻心中愿。但行路至此, 钱财散了又散,香火添了又添…… 神仙当真听见了她的祈愿? 一盏清茶温于灵官殿外的小楼上, 褚芳华只要抬眼便可睥睨观内与观外的一切。可她此刻却席地而坐,攥紧的手帕捂在胸前, 春风吹皱了她的眉眼。 她心有恶鬼,无颜面神仙。以至于, 今日入观时, 褚芳华连香都没去上。 宝慈殿后的威慑历历在目,然从褚芳华选择听命太后, 帮着往喻悦兰那递太史家的名册开始, 她们就已是一条船上的贼。褚太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利用的人,直至将他们变得毫无用处, 才会彻底抛开。 就连褚琦玉在她眼中也是一样。 各有贪念, 各有所图。这条船上, 没人是真的无辜者。 褚芳华莫名抬手按上滚烫的茶壶,她回想起二房这些年受过的折辱, 以及齐以君, 邹霜桐,做出的那些决绝之事。她便明了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静候分家的结果,只能是这般惨淡地过完一生。 可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褚芳华想既然左右得不到个圆满, 她便索性抛下不值钱的良心,用滋生而来的野心, 为自己的命途搏个畅快的结局。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追随的老嬷,立在阑干前相望,她亦是明了主家已经下定了决心,便沉声提醒:“大娘子,茶开了。人…” “也来了。” 褚芳华嘶了一声,掩下疼痛的手掌,终于舍得转眸朝楼下望去。 - 柳愈庚跨进观门,他在路上询问过引路小厮许多遍,问这相邀的人是谁?那小厮却始终只字不提。只顾低头行路。柳愈庚虽有存疑,却还是来了。 灵官殿的宏大,映入他俗世的那双眼。 拂尘而来的乾道,立在殿前,将他凝望。乾道眼中的意味,不可言说。他看了很久,只看乾道最终在柳愈庚开口前,默然于殿内取来三支香朝来人递去,“信士,初来此地,为神君上柱香吧。” 柳愈庚不解看向乾道,他想自己可不是来上香的。 只是,拜拜神仙,也没什么不好。他便伸手接过檀香,拱手道了声:“多谢。” 烈火引燃手中香,柳愈庚高高举过头顶,烧给神明。虔诚合眼,他念自己寒窗苦读十数载,许个平步青云的愿望不为过,便垂眸将香稳稳插在了香炉之上。 退身结起阴阳印,柳愈庚躬身相拜,一身素衣长袍落去脚旁。 他想自己不会再和从前一样。 而后,起身直立,柳愈庚问乾道,“请问……”可不等他开口将话说完,乾道便展开掌心朝灵官殿的小楼,恭敬指引,“信士要寻的人在那,从这里登楼便好。” 柳愈庚回眸望,典雅的小楼里,看不清那人模样。 他颔首作别,孤身寻去。 只是……在柳愈庚转身登楼的一瞬,殿前无风,而他敬下的三炷香,却倏忽熄灭在香鼎之上。乾道紧盯着香火陡然四散,丝毫没有惊讶。香灭为凶,神君都不愿收走他的请求。 回望殿中仙,灵官判诛世间不忠不孝,乾道笃定此人在劫难逃。 - 小楼孤零零立在观中,柳愈庚登顶时,风景秀丽。从此处望去顺天门,不远不近,刚刚好。柳愈庚立在小楼简单的隔断外,不敢贸然入内,需得有人来邀。 他随即张口自报家门:“在下柳愈庚,可是夫人您唤在下前来?” 第119节 柳愈庚来这汴京许多年,言语中却依旧听得出故乡的声音。褚芳华坐在里面,拂袖一挥,示意老嬷出去请人。老嬷得令,卷帘而出,垂眸问了声:“柳官人,请进吧。” 柳愈庚没给老嬷眼色,抬了脚便往里进。 可进了隔断,还有张偌大的屏风挡在眼前,柳愈庚依旧是猜不出个所以来。褚芳华就坐在屏风的后面,透过屏风往外望,隐约起柳愈庚的那张脸,褚芳华说:“坐。” 柳愈庚点点头,坐在了屏风的另一边。老嬷随之上前奉茶。 褚芳华垂眸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似是无意说:“若非贵客登门,这玉霄观的毛尖,寻常人来此可是喝不到的。柳官人快尝尝。” 褚芳华张口时端起高姿态,柳愈庚却不知对方何意,他没碰茶盏只问:“夫人邀我来此,一定不是为喝茶而来。在下斗胆问夫人,特意寻在下前来,到底有何贵干?” 褚芳华嗤然一笑,他倒直白。 待到不紧不慢将茶饮下,褚芳华沉声念道:“柳愈庚,年二十五,兴仁府人士,来京近十载,落榜三次,新榜二甲第一。也谓是功夫不负。不知今朝琼林宴,天子分封,柳官人官至何处?” 眼前人缘何会对自己了如指掌,柳愈庚惊诧不已,“夫人调查我? ” “不是调查,是了解。柳官人放宽心,也不必戒备于我,今日在这玉霄观,有神明在上,自是有好事相商。”褚芳华坦然作答。她想在得到个准确的答案后,再瞧这接下的话,还有没有继续言说的必要。 她道:“柳官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好事?何样的好事能轮得到他头上?只是将官职告诉眼前人也无妨,柳愈庚便言:“在下官拜从六品侍御史,无名小官,不足挂齿。” 侍御史。 褚芳华猛地一惊,这确是个很好的起点,太后此番倒是给她指了条“明路”。忍不住心下窃喜,褚芳华心想难不成自家这走了半辈子霉运,还真要在今朝翻身?供养多年的神仙,将要显灵?瞧她立刻换了副嘴脸,“那我便要恭喜柳官人了,这条路若是走好了,走对了。相信官人不日便能高升。” “借您吉言。”柳愈庚放下几分警惕。 褚芳华却将话锋一转,提点起了柳愈庚。她话里话外,皆是要让柳愈庚为自己谋个依仗。 “不过话虽如此,可我还是不免为像官人这样的寒门之士担忧。官家虽是今朝改制,重用寒门之士,可朝廷之下毕竟被各个世家霸占了这么多年,局势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扭转?我在京中多年,深知若是没有个依仗,便很难有出头之日。这样虽是不公,但也是摆在那的事实而已。” “如此,倒是但愿官人你能得个神仙庇佑,也不至于落个惨淡。” 神仙庇佑?若真有神仙,他不早就飞黄腾达? 柳愈庚不信神仙,只信自己。 柳愈庚握紧茶盏,听出了眼前人的话外之意,可他隔着屏风看不清那人表情,便只能试探,“夫人的话,在下早就知晓。何谓神仙庇佑?皆抵不过一个贵重的门第。” 汴京求学多年,柳愈庚确实看了太多不公,他看到一个个来自门第的同窗,活得轻而易举,可一个个出身寒门的好友,却要被迫离去。一路走来,竟唯有他坚持到了这里。 所以,柳愈庚心高气傲。他绝不要再回到过去。 他要在汴京立足下去…… 褚芳华戳中了柳愈庚的痛处。立刻乘胜追击,她本以为对付柳愈庚,还要些力气,“那既然官人明白,就不想改变改变?如此好的一场棋局,难道官人就准备放任自行?若是这样,等到败时,一切为时晚矣。官人这么多年的努力,也将毁于一旦。官人如何能甘心?” “改变?夫人有何指教,不妨直说。在下今日能来,便是愿与夫人交谈才来。夫人也不必这般兜兜转转。” 柳愈庚急功近利,一切正中他的下怀。 褚芳华见时机成熟,就不再遮掩,“做我家婿,我背靠褚家,褚家会给官人一臂之力。” 褚家!柳愈庚不免震惊,太后褚氏威名赫赫,朝中除却司寇家,便是褚家。他怎么也未曾料想到对方会是褚家人。只是,对方既然已将自己的身世调查地那般清楚,岂会不知自己已有妻儿? 柳愈庚出言相问:“做婿?可夫人难道不知我家中已有妻儿?如何能做夫人的婿?” 褚芳华漫不经心地答:“我自是知晓。” 柳愈庚讶然,对方看来是有备而来,“那夫人的意思是……要我不忠不孝?如此,您还敢将女儿嫁给我这样的人?” 褚芳华轻笑起,她笑他年轻。 “棋行险招,险中方能求胜。想要得到的越多,越多的东西就要被舍弃。优柔寡断,只会成为牵绊。不过一切选择交由官人自己定夺,我点到为止。我给官人五日时间。五日之后,官人想明白了,再来回复我也不迟。” 褚芳华欲擒故纵。 可谈论至此,好似一切利益都在向自己偏移,柳愈庚觉得不对劲。他便问起,“在下不明,夫人这么做,是想从在下这儿得到什么?在下自觉没有什么东西,能与夫人交换。” 褚芳华转眸望向灵官殿的顶,“我想让你与褚家,与我成为一条船上的人。” 终是一场关于利益的交换,如此倒是不免叫柳愈庚松了口气。 他便也不急着回复褚芳华的话。权衡利弊,有些事他还需好好掂量掂量。随之抚袍起身,柳愈庚在作别前相问:“夫人的意思,我已知晓。在下敢问夫人大名——” 话落风起,无名的邪风吹倒了小楼上的花瓶,此刻屏风内外的人被鬼迷去心窍,压根无人在意,这或许就是神明最后的提醒。但闻随着花瓶砰的一声落了地,屏风后那声:“平康伯府二夫人,褚芳华。” 却叫柳愈庚怔在原地,平康伯府…… 竟是崔家。 第118章 碰头 酉时日入, 崔植筠接了太史筝往州桥。 谁知,二人才刚下马车,行了不过有百十步的距离, 就瞧见有人从旁边的酒馆里醉醺醺地往外出。 “小筝, 你到这边去。” 崔植筠思虑甚多,他怕来人打扰到太史筝, 便自觉与之调换位置,将筝护去了另一侧。筝则端着刚买的鹅鸭签, 被身边人莫名拽走,也不忘大口吃着。 可待到与那醉酒之人迎面碰上, 崔植筠不禁疑惑了句:“师兄?” 筝抬眸循声抬眸, 香喷喷的炸肉糊住了她的口。 筝惊讶地看着满身酒气的柳愈庚,心想这时间他怎么在这儿喝的烂醉?怎料, 柳愈庚却在看见小两口, 尤其是崔植筠后,一脸心虚, 二话不说便装作与他们不识的样子, 转身逃走。 甚至走得匆忙, 撞翻了酒馆搁在街边招揽顾客的招牌。 巨大地声响,吓得周遭行人纷纷看去。柳愈庚却不管不顾地逃进人群, 最终消失在小两口的视线里。 筝满目茫然与崔植筠站在原地。 她觉得不对劲, 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便随口疑惑了句:“二郎, 柳师兄怎么醉成这样从这儿出来?这个时候,琼林宴不是早就结束, 他不是早该归家了吗?宝念嫂嫂,今儿可是在家准备了好多东西等着他回去呢。” 崔植筠望着柳愈庚离去的方向, 察觉到丝毫怪异,他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事缠身。 可他人的事,毕竟事不关己。 上回柳愈庚求助自己,崔植筠也不过是看在宝念母子可怜的份上,好心相帮。然其实,他与柳愈庚也仅仅是同窗的情谊,若说交情,可谓是泛泛之交而已。 只是,媳妇的话还是要答,崔植筠应了声:“兴许这就归去了。今日琼林宴官家分封,大抵是有人拉他去庆贺。” 崔植筠言尽于此,他垂眸瞧着太史筝手边拿着还未入口的鹅鸭签,随手将她的手背包起,拉到了自己嘴边趁其不备,一口便将签上的美味,送进了自己口里。害得筝回眸大呼:“诶诶诶,最后一串了,你不准吃这么大口。” 不料为时已晚,留给太史筝的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竹签,以及崔植筠那张得逞的笑脸。 - 福源坊的破旧小屋,被宝念收拾地干净温馨。 她这一下午归来,洗菜,备菜,烧水,添柴,照顾小宝吃喝拉撒,是一刻也没闲着。可尽管忙碌,但宝念却很是满足于这样的日子。因为在宝念的认知里,摆脱了家中长辈的道德束缚,自己有能力自力更生,在这汴京生活下去,已是做了她自己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灶前的烟火气,被新鲜蔬菜入锅时,蒸腾的烟雾点燃。直到,一盘盘带着家常味的饭菜端上桌案,宝念捏着泛起油光的襜裳,望着自己劳动了一下午的辛苦成果,总算能松口气来。 彼时,门扉咚咚作响。 宝念以为是柳愈庚回来,便抱起小宝轻言:“爹爹回来。” 只是,门开的一瞬,却是东边的邻居瞿大娘,探出头来。瞿大娘来还昨日在宝念这儿借的竹牌,顺便带了些自家腌制的小菜过来。隔着小院,瞿大娘那好鼻子,就闻着饭菜香。 她逗了逗小宝,“呦,小宝,你娘平日里都吃些冷饭,今儿怎么舍得开灶做饭了?是有什么喜事吗?” “是孩子爹要回来,我就简单做了几个菜。大娘不若留下一块吃点?”宝念笑着回了瞿大娘的问话,瞿大娘摇摇头,“饭就不吃了,我还得回家给我那口子做饭。就不打扰你,有什么事记得说。婆婆走喽,小宝。” “诶,我知道。多谢大娘了。”宝念目送来人远走。 这福源坊的邻里,虽都是些汴京城的底层百姓,却很是心善。大家自从听说宝念被董家那货欺负后,便时常与之走动来往,帮着照顾这母子一二。所以,宝念这些日子,在这儿住得异常心安。 汴京城,也没她从前想得那么不近人情。 轻轻将门扣起,宝念望着太阳落山,此刻的她还不知,这接下来桌上的饭菜将会热了一遍又一遍,可那说过要归家的人啊——却再也未归还。 - 踩着残阳落进那刻踏进二房的门,褚芳华的脚踝已是肿得不成样子。 可她这会儿才顾上哀号。 崔宾放班到家,刚打帘进屋,就瞧见褚芳华坐在床边,一脸的衰样。旁边给她揉搓跌倒药水的女使,臂膀都被她掐的青紫,也不敢声张。可崔宾见到褚芳华,第一句话根本不是关心,而是急着相问:“你这今日出去一天,都是做什么去了?太后那边怎么说?没怪罪咱们吧?你跟太后说清楚,你可不是成心,你是点背。” 都这时候了,崔宾仍在说着风凉话。 褚芳华气得将床上的软枕,狠狠朝人砸了过去,“没良心的老匹夫,我是不是死了,你都得在我坟头笑上三天才肯罢休?滚,都给我滚出去——” 褚芳华一声怒喝,使人吓得连连退避。崔宾却不以为然地朝窗边的坐榻,一屁股坐下,他说:“瞧着你这心气不大顺,怎么着?太后是怪罪你了?那太后是打算怎么处置你啊?” 一个你字,将他划分的干干净净。 崔宾悠悠闲闲端起桌案上,使人给褚芳华备的热茶,张口去饮,却被烫的呸了两声。 褚芳华等着崔宾,心想烫得好。 左右扫视过屋中无人,褚芳华压下愤怒,张口说起正事,“处置?太后宽容,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太后甚至给咱们指了条明路。我跟你说,这遭咱们若是能把这件事办妥,得了太后信任,将来背靠褚家,就是享不尽的富贵尊荣。哪里像你们崔家固守成规,大哥在朝为官,只做官,从不审时度势,多年不曾有长进。” 崔宾搁下茶盏,甚是好奇,可他还是得替大哥抱抱不平,“你说就说,怎么又扯上大哥。大哥身为内相,就该一心替天子办事。再说这些年,伯府要不是有大哥撑着,大嫂家的产业贴补着,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这么安稳呆着?太后怕也不会像现在愿意给你这都快出五服的乱糟亲戚,指条明路!你就直说,明路?什么明路?” 褚芳华就烦崔宾这袒护大房的样,也就是这般袒护大房,他才会这么多年不思进取。 “太后叫咱们重新捉婿。” 此事在未落定前,虽不能提,但褚芳华没必要跟崔宾藏着掖着。 这夫妻俩口上离心,可却实打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况且,崔宾亦有私心,崔植松现在调去晋州那么远的地方,他心疼,却无能为力。因为大家认只认平康伯,谁又会去认他这个无名无利的二爷。 所以,崔宾心里也想借势,把自己这宝贝儿子弄回来。 可崔宾停了褚芳华的话,惑然无解,“重新捉婿?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可这女婿哪有这么好捉?人家这定亲的定亲,捉走的捉走。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世家,哪里还轮得上咱们?难不成是叫咱们给春儿捉个有妇之夫回来?” “这也叫太后给的明路?” 褚芳华白了一眼,“嘁,往前跟你说话那么费劲,今天这倒是被你给说着了。” 彼时,门外有人端着熬好的中药从廊外走到屋前,被使人瞧见轻唤了声:“小娘子。” 崔渐春与使人说话时,亦是垂眉,“我来给母亲送药。” 使人好心提醒,“小娘子,老爷也在里面。” 崔渐春点点头,抬脚就要往前去,可屋内却陡然传来崔宾的一声高呼:“什么?!太后怎么能让我家春儿受这样的辱?让我崔家受这样的辱,我不同意,大哥也不会同意——” 第120节 崔渐春停下脚步,顿在门柱下头,正好挡住了她的影子。 她似有预料,赶忙转眸挥手,将使人们都谴出了院,独留自己一人守在了屋前。 褚芳华在那端开口反驳起,“你小声些,你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崔宾,谁需要你家同意?这是我儿的婚事,就该由我做主。还有怎的就是受辱?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是休妻再娶,我怎会让我儿背上那停妻再娶的骂名?你们崔家不要脸面,我还要脸。就是坏了事,又怎样?咱们只要把错处都推去那头身上,谁叫他贪心不足,自是该当个替罪羊。” “我不管,反正这人我今日是见过了,事我也会安排妥当。” “你若识相,就给我憋着,老老实实站在我这边。只要咱俩坚持,将来这事成了,我就求太后,把你那废物儿子从晋州调回来,到时候混个高官厚禄也不一定。你说,你还有何不满?” “若不然,你就叫你那宝贝儿子,一辈子呆在晋州。看看吴氏能不能把咱家的东墙哭塌——” 好一个狡猾的狐狸。 褚芳华将利益抛出引诱,崔宾爱子心切,自是妥妥上了钩。 但瞧方才拍案而起为崔渐春打抱不平的崔宾,这会儿在听见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后,哼了一声又坐下,“好好好,你有本事。你倒是说说,到底是哪榜进士,用得着你们这么费心?就是冒着风险,也要拉上你们的贼船。” 崔宾说话难听,褚芳华现在用得着他,便懒得计较,“二甲第一柳愈庚,今朝琼林宴,你可知他得了个什么官?” 柳愈庚。 崔渐春愣在屋外,这名字她觉得自己在哪听过…… 漠然立着,崔渐春听见这些话单只是将手中的托盘越攥越紧,却没有任何的慌乱。她面上镇静的,就仿若褚芳华说得不是自己,这与平日里那个喜欢害羞的小娘子,一点也不一样。 若搁别人听见父母,这么算计自己,若不是逃走,就是闯进去。 崔渐春真能沉得住气。 崔宾在屋里头追问:“得个什么官?” 褚芳华答:“进了台院,得了个从六品的侍御史。” “真的?!” 听到这里,崔宾竟也觉得有利可图。 俗话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他现在是跟褚芳华对上心眼。他想既然褚芳华有办法,不伤脸面,将来还能给崔植松谋个好前程,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反正,崔渐春迟早是要嫁人的。 褚芳华闻言应声说:“我能骗你还是怎的?现下就等那边答复,我好按照计划行事。对面家中无甚根基,这事好办得很。且瞧着吧——用不了五日,那柳愈庚就会到玉霄观应下此事。” 褚芳华也算是阅人无数。柳愈庚今日的所言所行,皆透露着他的野心。 既有野心,褚芳华便知这事就成了一半。 崔宾却不信,他质疑说:“你怎么知,人家一定会应?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情无义,喜欢拿儿女的亲事做买卖?而且,这事可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他这仕途可就完了。” 崔宾骂褚芳华骂的痛快,倒将自己撇的干净。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崔植林不就是被她卖给郡王府了吗? 床上的枕头,丢出一只,还有一只。 褚芳华忍无可忍,抬手将枕头跑去大骂起,“老匹夫,我真该叫人把你那张破嘴给缝上!” 崔宾一瞪眼。 二人探讨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门外捧药偷听的人,选择在恰好的时机叩门。崔渐春压着心里的憋屈,扬声道:“母亲,我来给您送药。” 屋内人没起疑,褚芳华赶忙指挥崔宾将枕头全部捡起,压低声音嘱咐说:“快快,收拾干净。春儿来了,你可别露了馅,这事在没成之前,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崔宾嫌她啰嗦,连说知道。 转头望向屋外,崔宾高声相应:“春儿,进来吧——” 崔渐春这才垂头推门,一路面色凝重端着药碗走到父母面前,张口问候:“见过父亲,见过母亲。母亲的脚踝可好些了?这是厨房熬好的药,我特地端来服侍母亲用药。” 褚芳华瞧见崔渐春,立刻改换出一副和爱的慈母模样,“我儿孝心,把药搁这儿吧。为娘自己喝。” “是。”崔渐春僵着手臂,将药搁在案前。 此刻,在听闻那些话后,崔渐春面对起眼前的父母,愈发不自在。这两个人在她眼前变得陌生,她已分不清他们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若说不难过是假,可崔渐春却不能在此爆发。 崔宾坐在一边,亦是笑得不自然,瞧他与褚芳华相视一眼,褚芳华没搭理。她却忽而笑着对崔渐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渐春我儿乖巧听话,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为娘瞧着啊——也该嫁人了。” 本该是长辈对晚辈温柔关怀的话,从褚芳华口中说出,却总叫人胆寒。 崔渐春掐紧手心,不能让情绪流于表面。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按下不动,乖巧地应上一声:“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 次日,天阴。 崔渐春早早离了闺房,徘徊在银竹雅堂的门外。昨夜辗转反侧,她将柳愈庚的名姓,思量个遍,最终想起放榜那天,两位嫂嫂的对话中,便出现过这个名字。 崔渐春生性孤僻内向,与长兄一般,素来顺从母亲。 可她也绝不是顺从到,愿做那不忠不孝之人的妻。尽管那端还未将此事应下,母亲的诡计还未实施。但崔渐春想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她觉得自己需得打探些消息,便来了这太史筝的住处。 好巧不巧,筝今日起了个大早,正准备再到店去瞧瞧,“吴婶,我今日去面食店,中午就不回来用膳了。” 崔渐春在门外听见门里的动静,转身一路小跑躲进了远处的岔道上。 那边,筝欢欢喜喜跨门而出,却在出门后被人叫住。 “堂嫂,好巧……” 筝拎着裙子蓦然回眸,瞧见崔渐春与她招呼,立刻笑完了眼,“诶?春儿,这么早,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我睡不着,在这儿……转转。”崔渐春见到热情的太史筝,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红了脸,瞧她还是不擅长说谎,但她那的看上去唯唯诺诺性子,倒成了很好的伪装。 筝没多在意,“春日里伯府的景色不错,转转也蛮好。” “嫂嫂,这么早是要出门去?”崔渐春慢慢朝太史筝靠近,筝笑着回应,“嗯,我打算去面食店去。” 面食店?崔渐春点点头。 家里人单知道太史筝开了家面食店,从也不知她何时所开,开在何处。 毕竟与自己无关的事,自然很少有人会去过问。 但崔渐春想要打探消息,就得与太史筝多接触,如此才能在不让人起疑的情况下,询问关于柳愈庚的事。她便接着话茬,借口说:“面食店?早就听说堂嫂做了份自己的买卖,这可是伯府头一遭。不知嫂嫂……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哪知,筝闻言两眼放光,这春儿妹妹她很是喜欢。 “你有兴趣!?当然可以,春儿妹妹还没吃早饭吧,那就跟我一块到面食店去,我跟你说,我家的豆沙馒头,好吃得很呢——走走走,现在去了正好能赶上第一笼出屉。” 筝还是和往常一样精神饱满,热情高涨。瞧她说着便拉起崔渐春的手臂,毫不生分地领人往外走。弄得崔渐春懵头懵脑,一脸震惊。自己分明是找她来套话,怎的倒像是被她“劫持”过去…… - 如那日般共乘一辆牛车,筝眯眼将崔渐春笑看,崔渐春缩着脖子,愣是不敢多看眼前人一眼。筝面上欢喜,心里得意,她想今天老五答应来店里帮忙试吃,自己可真是聪明,帮着把春儿妹妹拉去。 如此文静可人的小娘子,任凭谁瞧了都会欢喜。 若是她家老五有福气,娶个这样的媳妇,她跟齐佳觅这姐几个也算是满足了。 崔渐春坐在对面,大脑一片空白。 她甚至有一瞬,连自己今日随着太史筝出行的目的,都给忘了。她想这植筠堂哥娶的媳妇,怎么与堂哥那情景淡雅的性子,一点也不一样。整个人朝气蓬勃,就像那天边的日头。 如此,车内两人心思各异,马车就这么一直穿过晓市,朝保和坊行进。 - 面食店内,一屉屉热腾腾的馒头与笼饼,被摆进竹筐。 大伙忙活得是不亦乐乎。 几人嘴上无事,偶然闲聊问起,“诶?宝念,今早怎么也不见你与大家唠唠?昨晚上怎么样?你家柳大官人是不是封了大官,喜上眉梢。你俩抱着告身,乐呵到夜半?” “他昨晚上没回来。” 宝念神色如常,言语淡淡,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计。 可妇人是个火爆脾气,闻言替宝念打抱不平,“啥?没回来?柳愈庚不是都答应好,琼林宴后归家的吗?这臭男人是怎么回事?言而无信。得了个二甲第一就了不起了?还跟你摆起架子了?” 宝念似是早已习惯了柳愈庚的言而无信,与冷淡疏离,她只故作笑颜应了句:“大抵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往前也是如此,我都习惯了。随他去吧,今日的开张要紧,我去前面摆桌子。” 宝念从说罢,打帘出去。却见店中站着俩人,“筝娘子。” 转眸看了眼崔渐春,宝念问:“这位是?” 筝恍惚想起昨晚碰见柳愈庚时的样子,怅然望向宝念。可她还是先为她们介绍起,互相介绍起来,“哦,这是植筠的堂妹,崔渐春。春儿妹妹,这是宝念嫂子。” 宝念抬起眸,原是伯府家的小娘子,遂问了声:“见过春儿小娘子。” 彼时,崔渐春举目对上眼前人的目光,愣而无言。 方才里面几人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这竟就是柳愈庚的夫人?难怪宝念这名字,甚是耳熟。 没想到,今日这遭倒是被她歪打正着了。 第119章 等你 几人寒暄招呼, 宝念转头便搬着长桌往外摆去。太史筝跟在身后帮着把找零的木盒子拿了出来。 来到宝念身边,筝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嫂嫂,昨晚上…柳师兄没回去?” “你都听见了?” 宝念手里的动作没停, 瞧她仔细对好桌缝, 拿过身边的抹布擦拭起来。 筝点点头,宝念说是。 筝便提起了昨晚上的所见所闻, “可我昨晚跟我家二郎,在州桥碰着柳师兄醉醺醺地从间小酒馆里出来, 他一见我们就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咱们用不用去找找他?” 宝念闻言有些诧异,可她却没应下筝的提议。 宝念说:“算了, 叫筝娘子操心。他该回来的时候, 会回来的。咱们该上客了。这么早,你二位还没吃饭吧?我先去给你们拿些刚出屉的豆沙馒头, 今早郑姐姐她们熬了些瓠羹, 锅里还有,我给你们一并盛出来。” “有劳嫂嫂。” 筝道过谢, 转眸回望, 只觉反常。怎么说柳愈庚也该回家报个喜, 言声平安。像如今这样了无音讯,算怎么回事?但既是宝念都不追究, 她又能再多说些什么呢? - 崔渐春坐在店里的长凳上, 默默观察着关于宝念的所有,她是唯一一个明晰一切的人。 可在柳愈庚还未做出选择前, 她还奢望着给母亲最后一次机会。她希望,那个叫柳愈庚的男人, 永远不要到玉霄观去。她希望,这个叫做宝念的女人, 永远安稳的生活下去。 筝抬脚进来,瞧见崔渐春在发呆,“想什么呢?” 第121节 崔渐春抬起头,道是:“没想什么。” 坐去长凳的另一边,与之望向保和坊逐渐人来人往的长街,筝开口相问:“春儿,你觉得这面食店怎么样?” 崔渐春朝四周看了看。 她瞧不出个所以,她只觉得店面干净明亮,以及在这里做工的人,淳朴且勤劳。便如实相告。 筝莞尔一笑,如此也算是得到了她些许的肯定。 望着妇人们进出忙碌的身影,筝趁着空闲,不觉与崔渐春说起了她们。 “这个是郑家姐姐,她家郎君前些年做石工摔断了腿,家中的活计全落在她一人身上。可汴京招工的地方多,招妇者做工的地方却不多,她又带着三个孩子,这么多年一直缝缝补补给人做些散活。咱家仓夷嫂嫂,在路上碰着,便介绍了她来这儿做工。” “那个是秦家姐姐,早年丧夫,也是一样孤身拉扯孩子。说来,她们都有相似的经历,但是就如春儿你说的一般,她们淳朴勤劳,还有……坚毅。” 崔渐春不敢相信,尽管生活的苦难将她们磨砺,但她们却还能如此鲜活灿烂,这该是何种坚强的力量。如此,叫常年养在深闺的崔渐春不禁感慨,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 她好似与她们一样,却也不太一样。 再想起宝念,崔渐春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那她呢?” “宝念嫂子吗?” 筝回眸看了眼后厨,跟崔渐春说起了宝念来京的过往,说起了她与柳愈庚的事。便是在这些叙述之中,崔渐春对柳愈庚总结出了两个词,刚愎自用,软弱无能。 同时,她也因此对宝念生出许多悲悯来。 说话间,宝念端着豆沙馒头与瓠羹走了过来,筝连忙道谢。 崔渐春却在旁凝视起宝念,她似是在下定某种决心。宝念疑惑着看向她的目光,“春儿小娘子,你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崔渐春回过神,依旧生涩地应声:“没…没有。” 宝念与筝相视一笑,道是:“那我去忙了,你们慢用。” - 二人用起早饭,崔渐春咬了口豆沙馒头,果真与太史筝说的一般,软糯香甜。这些妇人的手艺,还真是了得。只是这饭刚开始吃,夏不愚就像是闻着味道赶了过来。 瞧他一进门,崔渐春的小脸就瞬间红了下来,手里的豆沙馒头都被团成了团。筝有所察觉,忍不住偷笑。夏不愚却还是如往常般热络招呼,“筝——哎呀,今儿这是什么好运气,春儿妹妹也在。” 崔渐春轻轻嗯了一声。 夏老五拽了张凳子拉在桌边,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豆沙馒头问:“我能吃一个吗?” 崔渐春恍然抬起眸,不小心对上夏不愚炽热的目光,连忙闪躲。自那日从礼部归来,她便会时不时想起这个璀璨如光的少年。今日再见,崔渐春心下欢喜,面上却紧张。 待到垂下双目,小心翼翼地将竹筐推去他面前。 崔渐春才敢应声说:“可以。” 哪知,不等崔渐春话音落去,拳头大的豆沙馒头,就被夏不愚送进口中,咬去了一半还多。 崔渐春抬头瞪大了眼睛, 他胃口真好,吃得好香,好喜欢…… 崔渐春生怕眼前人被馒头噎到,赶忙将案上自己还没来得及动的瓠羹,一并推去给夏不愚,“慢点…吃,别……噎着。” “春儿妹妹,你人真好。不过,我喝她的就好,你多吃,吃饱。”夏不愚一脸感动看着崔渐春的脸,可转头他就抓着太史筝喝了半碗的瓠羹,一饮而下。连半分也没剩下。 ……春儿妹妹,多吃,吃饱?所以,这臭小子就吃把她的吃光? 这回换筝瞪大眼睛看向夏不愚,瞧她抬手朝他的脑袋就是一拳,二人还是跟往前一样的相处。筝问:“你真少见,平日不是日上三竿不会起的家伙,今日怎么这么早?你难不成是知道我们春儿在这儿?” 夏不愚个笨蛋,筝将话头抛给他,他却耿直地应答说:“不是,我怎么有本事能知道春儿妹妹在这儿。而且,我也不是起得早,我是昨晚上压根就没合眼。” 筝扶额苦笑。 崔渐春那端低着头,筝不好表现得再过明显,只得顺着夏不愚的话说:“没合眼?你是有何心事睡不着?” 谁成想,夏不愚却忽而拍案而起,吓了在座之人一惊。 崔渐春和太史筝两只眼睛直穿他而去。 夏不愚那牛劲,震得门板都跟着颤了三颤,郑家姐姐更是从厨房里闯出大呼:“什么情况?地动了?地动了?”夏不愚自知动作有些夸张,赶忙回眸跟郑家姐姐拱手赔不是,“不好意思,是我动静太大了,太大了。我小心点,姐姐您忙——” 郑家姐姐闻之转身,夏不愚又重新坐在了案前,把声音压到最小。 小到身边人都听不见分毫。 “我跟你说……” 筝终是忍无可忍,一气之下便直言说:“夏老五,你能不能正常些,就你这样何日才能娶上媳妇。” 且看此话一出,崔渐春竟噗嗤一下给笑出声来。 她在笑夏不愚有趣。 可从未见过崔渐春这般模样的姐弟二人,不由得将目光投递。夏不愚更是盯着崔渐春,讶然了句:“春儿妹妹,笑了?我还以为春儿妹妹不会笑呢……” 崔渐春的笑容在他的言语中,渐渐落去。随之而来的红晕,更加浓郁。 筝接过话茬,“夏老五,别打岔。快说正事。” 夏不愚这才回过神,说了句叫太史筝震惊半晌的话,“我昨儿想了一晚上,筝,你说就算将来我考取了功名又能怎样?你觉得我这样的性子,真的适合在朝为官吗?我这样的榆木疙瘩,又能做出什么好的锦绣文章?最后靠得还是不是我爹和夏家吗?所以我想明白了,若想叫我爹真正看得起我,就得靠我自己创造一番事业。” “今天春儿妹妹也在这儿,正好给我做个见证。” “筝,我要去渭州打仗。” - 后来,将夏不愚和崔渐春送到保和坊的街口,太史筝望着崔渐春登车而上,夏不愚牵马而立,忍不住追问道:“老五,你真的想好了?真要去打仗?这回再不是一时兴起?” “怎么?你难不成也要像他们一样,嘲讽我个不自量力,异想天开?你不许这样,你可是我第一个相告的人呢。” 夏不愚坦然一笑。 他身上张挂着太多世家子弟的头衔,他们总是先提夏家,再提夏不愚。 夏不愚也曾想着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可是直到那日在礼部榜前,夏不愚看到那些苦读出头的人,各自因为收获而欢喜,才忽然察觉他们考取功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而努力,而他呢?是否会在得到功名那日,和他们一样欣喜?自己还不依旧是被父亲推着向前。 夏不愚茫然于找不到方向,与存在的意义。 所以,离开汴京,离开夏家,到迢迢的远方。是夏不愚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筝看得出,他是真的决定好了。筝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夏不愚的改变,但她永远和他站在一边,“如果你真的想好了,老五,我支持你。去吧,出去闯闯,或许能让你变得更好。” “我到时候帮你给大哥修书,叫他好好照顾你。” “筝,你真好。”夏不愚眯眼笑起。 筝催促着眼前人离去,“行了,不管明日如何,反正今日你可得好好把我们春儿送回家去。走吧,路上慢些。” “得嘞,你就放心吧。”夏不愚登马而上。 崔渐春坐在归家的马车上,与太史筝作别,“堂嫂,莫送。” 骑马的少年,护送着少女的马车缓缓向前,二人隔着一道竹窗,默而无言。可殊不知,孤坐其中的少女,时不时在向外张望,崔渐春在望夏不愚那张明朗的脸。 风不经意掀起竹帘,夏不愚转过头看见了一双沉静的眼。 这一次崔渐春忘记闪躲,目不转睛将他凝望。 车窗外隔着刚刚好的距离,夏不愚牵着缰绳,随着骏马的行走而晃动着背脊,他看着少女的眼睛,忽而沉声相问:“春儿妹妹,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有,有很多话想说。 崔渐春陷入沉默,她又将头偏了过去。 他们才刚相识,眼前的儿郎便要奔赴自己的远方。而自己也是祸事缠身,前方面对着的,更是未知的结局。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扭转局面,改变被母亲敲定的命运。 所以她便不敢开口,与夏不愚聊聊天。崔渐春在车内摇摇头,夏不愚只好驾马徐徐行路。 可行出半晌,崔渐春却忽然唤了声:“愚哥儿。” 夏不愚回头望,崔渐春复说:“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夏不愚惊讶于崔渐春的大胆,可她分明是个腼腆害羞的人啊——这女郎好生有趣。 只瞧夏不愚惊讶之余,笑着应了声:“当然可以。” 崔渐春这才放下防备,与夏不愚说:“谢谢那日你在礼部前出手相救,那天你走的匆忙,我一直也没顾上与你道声谢。愚哥儿,谢谢你。” 春风恰时拂面,夏不愚接起崔渐春的话,“那日是我有错在先,春儿妹妹不必谢我,倒是我该抱歉。” 天光烈烈, 二人相识一笑,谁也再未开口。 - 靠近伯府的那个路口,夏不愚为了避嫌,就将人送到了这儿。崔渐春与之道别,眼中满是不舍,可不舍又能如何?缘分并未将她眷顾,她大抵与夏不愚就走到这里。 随着马蹄声响起, 马车与驾马的少年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行去。 崔渐春却回眸看着夏不愚离去的背影,猛地放大声音朝车夫唤道:“停一停。” 骤然勒马的声音,留住了少年扬起的马鞭。 夏不愚不明所以地回眸,只见崔渐春从马车上慌忙跃下,朝他站立的方向提裙奔来。可待到隔着一条分叉路对望,崔渐春停下了自己向前的脚步,冲夏不愚坚定问道:“愚哥儿,渭州艰苦,此一别。我们还会再见吗?” 夏不愚身披天光调转马头,面对向立在黯淡光影中的女郎。 现下的他,完全不懂眼前人为何要这样相问。 可夏不愚还是愿意回应崔渐春这莫名的问话,“会的,春儿妹妹,若是我打了胜仗,做了威风的大将军,我答应你,等我归京的时候,第一个就来见你。你觉得可行?我现在可是认得你家在哪呢~” 崔渐春的生活又燃起了希望,纵使她现在站在背光的地方,但她眼中望着的人却是光芒万丈。只瞧崔渐春会心一笑,轻轻应了声:“好,我等你做大将军。” - 二十四日,春雨绵绵。 这是放榜后的第四日,褚芳华见过柳愈庚的第三天。 午后的雨淅淅沥沥落在窗台,崔渐春如往常般斜靠在窗前,看雨打芭蕉落。只是,今日唯与往常不同的,是她抬手推开轩窗,不再将窗扇紧闭,让自己与窗外的世界隔绝起。 这几日二房出奇的安静,安静到叫崔渐春都快忘了褚芳华那日的所作所为。 崔渐春凝视起湿漉的院墙,她其实一直抱有幻想,她幻想着褚芳华忽然良心发现,就此将这件事作罢,她幻想着老天爷眷顾她,那日在门外无意间听到的一切,都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可安逸的时光,很快被院外走来的女使打破。 第122节 女使瞧见自家小娘子大开轩窗,懒倚窗台,忍不住多嘴:“今日还真是稀罕,小娘子什么时候喜欢开窗了?” 什么时候?是心底被一个人照亮的时候吗? 崔渐春没接腔。 女使端着厨房分发的瓜果,绕进闺房,她见小娘子不应,又说起了别的话题,“诶,说来奇怪,小娘子说今日雨下成这样,出门就是一腿子泥,二夫人她这时候去玉霄观上什么香?等到天晴不是更好?神仙也不会因为天气不好而怪罪,小娘子说,奴婢说得对不对?小娘子?” 女使搁下瓜果回眸望,却见崔渐春拎着未来及撑开的伞,奔进雨里。她再追出门去,人却早已消失不见,独留那大开的轩窗,零星有几瓣野客飘落进来。 “小娘子,你又是往哪去……” - 阴雨天的玉霄观,冷冷清清。 一柄破旧到泛着斑驳印迹的油伞定在观中,就显得更加惹眼。 还是熟悉的乾道,他今日站在东边的廊下,盯着灵官殿前,那身扎眼的绯色官服,讳莫如深。他从未见过有人会在灵官面前这样狂妄。柳愈庚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转眸厉目相望。 乾道淡然与之对望,猛然一惊。 一个人的眼神,竟能在短短三日之内变得这般狠厉。如此,足矣说明,柳愈庚曾经压抑在皮囊下的灵魂,有多肮脏。乾道遂将拂尘一拜,转头离开。 柳愈庚收去目光,直视起灵官里的神仙。 他入台院三日,却已遍看炎凉。柳愈庚穿着这身公服走进台院,就是任人摆布,做着琐碎工作的小小侍御史,可待到他穿着这身行头,走出台院的门,所有人都会敬称他一声官爷。 这是他从未受到过的“尊重”。 尝试过甜头,欲望无限疯涨,什么忠与义,都能被他抛弃。柳愈庚想要的岂止是这声官爷,这么简单? 所以,当那柄精致,甚至绘着山水画作的油伞,撑在他身旁时,柳愈庚便急不可耐地回复说:“夫人三日前的提议,本官接受,只是不知夫人有何妙计,能将此事办成?” 褚芳华勾起的嘴角带着诡谲,她缓缓从怀中掏出的那封休书,字字句句印证着他们的恶行。 褚芳华说:“我就知道官人你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喏,这是封拟好的休书,汴京人多口杂,休书生效需去衙门证明。开封府如今是邶老王爷坐镇,打点不通,难免落人口实,所以你只要在这休书上签字画押,再想办法将人骗回兴仁府去,这其余的事,就交由我来安排。什么不忠不孝的罪名,都将已她犯七出之由,被衙门判定。你也只管直接拟好定贴,递到我的府上来。到时候,事情办妥,你与我儿成婚。太后会给你们赐座新宅子。你啊,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柳愈庚接过那份休书,表情没有任何变换,他只将其藏进袖中轻声应道:“太后恩赐,柳某感激,往后我自是为褚家所用。二夫人,幸甚至哉,合作愉快。我今日就归家去。” 褚芳华无言笑起。 灵官殿前的罪与业,褚芳华与柳愈庚终是狼狈为奸。 彼时,观门廊下细碎的响声,引起了褚芳华的注意,她再回首,瞧见一个身影慌忙窜出观外。即刻令人去追,老嬷望着那柄熟悉的雨伞,停下了向前的脚步。 一无所获归去灵官殿前,老嬷贴着褚芳华的耳朵,轻声相禀:“夫人,是春儿姐。” 褚芳华听后将两眼一眯,厉色急呼了句:“回府。” - 崔渐春狂奔远去,污浊的雨水泥泞着她的裙角,一切还是朝着她预料的坏处发展,母亲没有拾起那份对自己的良心。崔渐春明了自己很有可能被母亲察觉,她必须在褚芳华归家前赶回家去。 这样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可站在左右交通的街口,崔渐春想自己是不是该去与那叫宝念的女子通口气,提醒提醒?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宝念被他们欺骗,蒙在鼓里,而只顾自己。 左是归家的路,右是通往保和坊的长街。 崔渐春踟蹰不定,陷入两难…… 最终,还是那股子推己及人的善意,让崔渐春不管不顾地向右奔去。 崔渐春来到保和坊时,宝念正采买回来。 崔渐春一眼便认出了质朴的背影,瞧她两步拽住宝念的手腕,闯进她的视线里,宝念惊讶地看向来人,下意识刚想挣脱,却忽而应了声:“春儿小娘子!?” 崔渐春时间紧迫,顾不得与宝念多言,便直言相告道:“你听我说,今日柳愈庚归家,务必记住一切莫听,莫信。更不要与他回兴仁府去——” 第120章 觉醒 崔渐春在与宝念抛下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后, 一路不敢耽搁往家的方向离去。彼时,被烟雨朦胧的长街,妇人拎着竹筐执伞矗立, 宝念不明白崔渐春的话是何意义?她更不明白她与柳愈庚有何联系? 她只觉最近自己这右眼皮子, 一直不太平…… - 伯府的门前,寂静如常。 崔渐春怅然跨过门槛, 怀着忐忑的心情,往府内走去。 二房的平静, 让崔渐春私以为褚芳华并未归家,可当她合起油伞走进闺房院中的那一刻, 女使被老嬷压着跪在廊下的场景, 着实叫崔渐春一惊。她抬头望,褚芳华傲然坐在廊下, 等待着她的到来。 母亲, 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褚芳华举目望向院中姗姗来迟的女儿,装作风轻云淡地质问:“白日不好好在闺房呆着, 我儿又是往哪疯跑?我算是发现了, 自从老大那不守规矩的植筠媳妇嫁来之后, 伯府里这些个女人,心都跟着学野了。说什么老国舅家的千金, 我瞧着就是个野丫头——只是她搅和大房的媳妇们还不够, 怎么如今连你也开始跟她亲热?” “春儿。前日你是不是还跟着她,到那不入流的面食店去了?” 褚芳华提及太史筝, 崔渐春忽而收起雨伞,无言注目于眼前这个自私的母亲。 崔渐春分得出黑白, 分得出善恶。 不管褚芳华如何诋毁大房的那些人,在崔渐春心里, 便只觉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更像是一个家。濛濛细雨潮湿着崔渐春的头发,她反问起褚芳华,“母亲,派人监视我?” 褚芳华蓦地瞥向身边跪地垂眸的女使,不屑一顾道:“我儿怎么?只准你跟踪为娘到玉霄观,就不准我了解你的行踪?不过也要怪你这女使的嘴,也太好撬了些。” “小娘子,我……” 女使跪地求饶,崔渐春却未有所动。 褚芳华便起身,慢慢走向了崔渐春,瞧她在离近崔渐春后沉声言了句:“你去玉霄观做什么?” “女儿,没…没去。”崔渐春不认。 褚芳华却陡然一声怒吼,“你撒谎——太后赏赐的御贡油伞,咱家拢共只有三把,我一把,你那霸道的大嫂一把,剩下那把就在你手里,丹云亲眼所见,你从玉霄观离开。你还不承认?崔渐春,我还真不知你何时变得如此大胆了?说,你去玉霄观做什么?” 褚芳华于此事甚是小心, 大抵是因为做贼心虚,现下连面前的女儿都起了疑。 崔渐春握紧雨伞,不愿再去伪装,她觉得这样下去没有意义,便反驳起了褚芳华的话,“我做什么,去玉霄观干什么,母亲自己还不清楚吗?”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褚芳华露出怒色。 崔渐春却对褚芳华还有一丝奢望,那是孩子对母亲的奢望,她奢望母亲爱她,奢望母亲为了她而回头。 于是乎,崔渐春便像儿时那般拽起褚芳华的衣袖,似是最后一次哀求说:“母亲,收手吧,不要一错再错。您伤害的,岂止是一个我,还有那些无辜的人啊。不忠不孝,忘恩负义。您就真的舍得将我嫁给那样的人吗?” 褚芳华却一把甩开了崔渐春,她望她的目光里,充满了虚伪的爱,“够了,不忠不孝,忘恩负义?我儿,你是在羞辱为娘吗?你知不知为娘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你缘何就不理解为娘的苦心?儿啊,你终有一日会感谢为娘今日替你做的决定。” 褚芳华说得冠冕堂皇,可事实到底是怎样,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但她却要用亲情做绑,逼崔渐春臣服。 崔渐春失落地凝望起被母亲甩开的手臂,她听着褚芳华的这些话,却觉被她抛弃。 崔渐春回复说:“为了我好?我不觉得好的事,又如何叫做好?这是您的苦心,还是野心,您自己还不明白吗?当初你一意孤行,以死相逼要求大哥娶县主,最后换来了什么?为名为利都是虚妄。母亲,就别再自欺欺人了。” 崔渐春字字诛心,可褚芳华早已鬼迷心窍,丝毫听不进崔渐春的劝诫。 瞧她的目光瞬间变得狠绝,“崔渐春,都是我从前太纵着你,叫你如今敢这般跟我说话。既然如此,我今日就告诉你,嫁人这事不是你能左右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人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最后的奢望被击破,被打碎。 崔渐春瞧着眼前人未有悔意,绝望地吐出了那句:“我不嫁。” 褚芳华得到这种应答,眯起眼睛,决定予她些惩罚,便张口与廊下的老嬷吩咐:“好啊崔渐春,你有胆子忤逆长辈,那就好好思思己过吧——丹云,从今日起,把春姐儿禁足在她这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放她出来,若有违者,一并发卖。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将人放出来。” 褚芳华说罢拂袖离去。崔渐春站在嫩绿色的芭蕉下头,朱红的唇跟着微微颤动,她回眸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哽咽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彼时,老嬷抬脚走来,站在她身边言语了声:“小娘子,请吧。” 崔渐春收回目光,感受着雨水滴落在脸颊,轻轻地问:“嬷嬷,此番到底是我忤逆,还是……” “母亲错了?” 老嬷却垂眸立在原地,讳莫如深。 老嬷知晓,小娘子没错,夫人亦从始至终都没对过…… 可她也无能为力。 - 傍晚,汴京下了一日的雨。 宝念忙碌完工作,怀抱小宝迎着福源坊的街坊问候缓缓归家。她似是已将崔渐春白日里的嘱咐淡忘,没有波澜的日子,就是会让人迟钝。可等宝念方才打开家门,将小宝搁进房中的摇篮,就被身后猛然推门,闯进视线中那张熟悉的脸,激起了那段被自己淡忘的记忆。 “二郎?”宝念诧异望着来人。 阔别多日,如今再见柳愈庚,他已是公服加身,曾经躬垂的背脊,也变得挺拔起来。 他那沉重的眉目间,写满孤傲。 宝念觉得柳愈庚跟从前判若两人。而她却没有丝毫改变,她依旧住着这间陋室,依旧辛苦的生活着。柳愈庚的荣耀,好像与之无关,他望她时的冷淡,好似推拒着,不想让自己参与到他的生活中来。 尽管有所察觉,有些失落,但是宝念还是选择尽力隐忍。 可她忍下所有,并不是因为不痛,而是因为她的祖母,她的母亲,都是一样的活着。压根没人教过她,可以表达不满,可以发出质问。所以,宝念也只敢怯怯地问:“你这些时日都去哪了?你那日不是说好要归家吗?” 柳愈庚却望着这个与他生儿育女的枕边人,甚至不及一个陌生人宽容。 柳愈庚没有应答宝念的问话,而是抬脚走去,走到家中唯一的木箱边,毫不遮掩,没有丝毫寒暄,开始急切地收拾起宝念的行李,他借口说:“你还记得常来汴京送货的傅家阿哥吗?他今早找到太学稍信说,母亲病了,叫我们赶回家去。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带着孩子回家,我这边处理完事情,就与你们汇合。” 此话一出,宝念怔然愣在原地。 崔渐春的话,当真应了验,叫宝念实在不可思议。她原先不信,可如今亲眼得见,宝念也开始诧异柳愈庚的反常,她不明白,他身上到底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 “傅家阿哥……稍信?”宝念发出疑问。 柳愈庚嗯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 宝念忽而向后退去,她只身掩在摇篮前,带着恐惧发声说:”可是傅家阿哥三年前在来京送货的时候,出了事,早就成了卧床不起的废人。他又如何能给二郎你送信?“ 柳愈庚久不归家,更不与宝念通信聊天。 上次归家还是因为母亲逼着他回家催生的时候。柳愈庚总是来去匆忙,便也不会过多了解故乡发生的这些事。 谎言被拆穿的一瞬,柳愈庚收拾东西的手,顿在木箱之上。 第123节 他漠然转过头,平淡的目光转为狡黠,柳愈庚为自己打起了圆场,“傅家阿哥原来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大抵是我记错了,总之那人是自己到太学捎的口信,我也只是听别人相传,并未见到稍信的人。所以就误认为是傅家阿哥,毕竟他从前与京城常来常往。行了,行了,这些都不重要,你只管归家去瞧瞧,若是母亲没事,也能求个安心。我已为你包好马车,你今日连夜赶回家去吧。” 柳愈庚破绽百出,却还是坚持着要她归家去。 眼前人的一切作为都被崔渐春点中,宝念望着那双叫她脊背发寒的眼睛,彻底相信了她的话。宝念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不能与其回兴仁府去。 柳愈庚不可信。 宝念提防着柳愈庚,她默默将手搁进摇篮,随时准备叫醒小宝,“这…这么急吗?母亲是何病症,那人可有言说?若是说了,不若待我明日到保和坊找个郎中询问一二,求个药方,抓几副药带回去,也不迟啊。这汴京的大夫,定是要比咱们那要好得多。” 柳愈庚见宝念拖延,不耐烦道:“宝念,你身为媳妇,听见婆母生病,不知心急如焚往家赶。竟如此推脱拒绝,成何体统?你今日就告诉我,这兴仁府,你是回还是不回?” 恶人先告状,抢占去道德的高点,柳愈庚惯会将罪责推去宝念身上。 宝念却也不敢贸然激怒眼前人,便继续周旋起来,“二郎,我并未说不回,我只是想着能不能晚两日,面食店那边还有些事,我这突然不辞而别,也不太好。” 闻及此言,柳愈庚已经明白宝念的态度,他亦是察觉到她的反常。 既见此路不通,柳愈庚便转眸盯上了小宝。柳愈庚卑鄙,他是打算以孩子要挟,逼着宝念回到兴仁府去,“你既然不愿,那就把孩子给我,我带孩子回去。” 好在宝念早有准备,瞧她眼疾手快抱起摇篮里的小宝,趁柳愈庚不备冲出门去。 柳愈庚被她的反应惊讶到,从前那个懦弱顺从,只知夫命的妇人,早已不复存在。从宝念鼓起勇气离开家乡起,她就逐渐脱离了柳家,乃至柳愈庚的掌控。 抱着孩子后退,宝念终于警告起柳愈庚,“柳二郎,你不对劲,从你高中后消失地无影无踪开始,就不对劲。我不知到底你有何意图,非要将我带回兴仁府。但我告诉你,我不会跟你回去,更不会让你带走小宝。就算真的是婆母病了又如何?家中有大伯他们侍奉,他们拿了我们那么多田产,侍奉母亲也是应该。我在柳家伺候他们,伺候了这么多年,我自觉已经仁至义尽。我不欠你们的。” “不可理喻,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逆妇——把孩子给我。”柳愈庚气急败坏,她不能让眼前这个女人坏了自己的好事。 可宝念却毅然转身逃出了门。 院前一片死寂,巷子口却是万千熙攘,鼎沸的人声与明亮的灯火照彻了宝念身后的路。 她向前几步,转头与柳愈庚对峙,“你莫再上前。我只要再退几步一声高呼,福源坊的街坊都会听见,他们不会坐视不理。你是想叫所有人,都看见你现在这般嘴脸吗?” 柳愈庚却不屑一顾地笑了。 他与褚芳华一样傲慢,他们低估着,或是轻视了这些女人的力量。他们笃定她们善良懦弱,不敢反抗。 殊不知,这一切只是开始…… - 晚风轻轻吹起他绯色官袍,柳愈庚凝视着被灯火笼罩的宝念,思量她这一局或许是赢了,可她不可能赢得过褚家,便打算暂时放过她。一步步朝她靠近,宝念慌忙着向后退。 就是在两人将要彻底面对起的一瞬,瞿大娘自巷口走来归家,瞧她在望见宝念的背影后,随口问了声:“诶,宝念,这么晚,你在这儿站着作甚?” 瞿大娘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这一刻,她就像是前来救难的神仙。 柳愈庚垂眸站定,他望着宝念,咬牙抛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兴仁府才是你该呆的地方。”便拂袖而去。 瞿大娘转眸看见这身穿公服的官爷与自己擦肩,却看不清他的眉眼,瞿大娘觉得奇怪,赶忙三两步上了前。谁知,刚刚来到宝念身边,宝念便浑身瘫软,倒在了她的怀中。 瞿大娘茫然无措地撑起宝念,宝念却颤抖着同她请求说:“瞿大娘,能否求您帮我,将小宝送去坊长那照顾两天……” - 当夜,在发生这些事后,宝念第一个能想到求助的人,便是太史筝。她就这样徒步穿过一条条长街,逆着热闹的人群,只身朝伯府的方向行去。 可到时已晚,宝念不敢轻易叨扰,便在金梁桥边的石凳上,一个人孤坐到了天明。后来,还是太史筝早起牵着措措,与浮元子一时兴起,出门寻晨食摊子时,先遇上了桥边坐着的人。 二人瞧见宝念,甚是诧异。 可等到宝念将昨日发生的事相告,她们便连闲逛的心思也无,只在将宝念暂时安排下榻在伯府附近的客店休息后,一路拖着措措,义愤填膺地回了府去。 她们姐俩觉得需得先将这事了解清楚,再从长计议。 谁成想,筝与浮元子,才刚假装不经意遛弯路过崔渐春闺房门口,念叨着想要进去见见,看门的女使,却以小娘子病了为由,将二人婉拒。筝再多说,女使便默不作声地将门合了去。 病了?昨日不还好好给宝念通了信,这怎么说病就病了? 莫名吃了闭门羹,主仆俩立在紧闭的门外,将目光一对,齐心暗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先撤——于是乎,掉头回转银竹雅堂,二人健步如飞,叫身后措措的脚掌快与地面蹭出一溜火星。 - 归去东屋,悄悄关起门来。 筝与浮元子合计道:“圆子,看来我们得先联系上春儿,虽然我还是想不明白,柳愈庚能跟春儿扯上什么关系,可是这事她大抵是知道些什么。这怎么瞧她院里女使支支吾吾的样子,春儿都不像是病了,她倒是像被软禁起来了。” 浮元子点点头,表示认可筝的猜想。 筝却陷入两难,“只是,二房看的那么严,咱们该怎么见上春儿一面呢……” 别看浮元子平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亦乐乎,但她却一直操心留意着伯府的一举一动。她忽而道了句:“娘子,你等等我。”转身出了东屋。 可再归来时,浮元子却拿着一张用草纸手绘的图纸进来。 待到图纸在眼前铺开,筝大呼:“圆子,你怎么会有伯府的布局图——你是打算做什么!” 浮元子赶忙捂上筝的嘴巴,“娘子小声些,这东西是过年的时候,跟门房的那些人一起打牌九,他们输给我的。我当时还想着,这东西有什么用,差点就给扔掉。这下好了,果真跟老爷说的一样,东西啊,得囤着不能乱丢,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筝闻言这才放下心,二人赶忙研究起这张门房用的“巡防图”来。 浮元子指着图纸上的一处说:“娘子,你看这就是春儿小娘子的院子。她这院子临着小花园,她住的寝屋呢,后面正好就是一道墙,院墙外边又是片小树林,若是咱们趁着晚上人少的时候,避开别人注意,悄默声从小树林溜进去,爬上这道墙,再跳进寝屋后头,不就能跟小娘子见上面了?” “圆子,妙啊。你这法子倒是可行——”筝望着浮元子,她不知眼前人何日开窍,竟变得如此聪慧。浮元子挠挠头,被筝夸得不好意思,“嘿嘿,能帮上你们就好。只不过,还有个问题不好解决……” 筝问:“什么问题?” 浮元子答曰:“爬墙的话,自是得用梯子,可带上梯子,咱们的行动岂不显眼?一显眼,不就漏了馅?可不带梯子,咱们又上不去院墙,这去了也是白去。娘子说,这可如何是好?” 筝闻言却莞尔一笑,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念想,“就这事?这事怎么不好解决?不能带梯子,咱们就换个东西呗。” “娘子,有办法?什么东西还能代替梯子?”浮元子惑然无解。 筝刚想开口,崔植筠恰时从西屋过来,瞧他推开门望着屋内鬼鬼祟祟的主仆俩,疑惑道:“小筝,你们不是到梁门逛晓市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筝却盯着崔植筠忽而摆手,说漏了嘴,“唉,梯子——不是,夫君,你来得正好。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崔植筠合门无言。 梯子? 这是媳妇给他取得什么新……昵称吗? 第121章 翻墙 是夜, 一行三人鬼鬼祟祟潜伏于夜色之中,崔植筠素来对太史筝有求必应,更何况是做这样的正义之事。他自是鼎力支持。可打远望去, 每个人脸上好似写着:第一次做贼, 没有经验,非常心虚。 如此, 任凭谁见了,都很难不去怀疑这几个人的行踪可疑。 太史筝贴着崔植筠的手臂, 谨慎地穿过小花园,崔植筠不经意垂眸看见她的样子, 张口说:“小筝, 你现在就当做咱们出来散步,轻松些。不若很容易叫人起疑, 还有……你这样子, 我没法走路了。” 浮元子循声回眸,她望见太史筝这会儿就差挂在崔植筠身上了。 筝噘着嘴, 不情不愿地松开手臂。 她实心虚, 就连从前逃资善堂的课, 也没这样过…… 崔植筠见媳妇委屈,岂能忍心?不就是走不了路?就是爬着, 他也不能叫媳妇不满意, 瞧崔植筠赶忙拉起她的手心,搭在了自己的手臂, 殷勤说:“好好好,你愿拽着就拽着。” 筝这脸就像天气般说变就变, 一瞧崔植筠纵着自己,立刻喜笑颜开, 重新挂回了夫君身上。 就这样,浮元子在前引路,崔植筠在后头拖着自己那耍赖的妻,一路钻进了小树林。等将小两口引去院墙之下,浮元子收起布局图,跟二人低声说:“我到那边守着,有什么动静,我就汪汪叫。” 筝点点头,一脸真诚地看向浮元子,“那你现在先学两声,叫我听听。” 浮元子亦是有求必应,当即叫了两声:“汪汪。” 筝闻言就差拍手叫绝,她望着浮元子两眼放光,“天呐,真像。圆子,你跟措措叫的一模一样!” “那是,我厉害吧。你不在家的时候,措措可都是我在管呢~”浮元子这傻丫头还一脸得意。 “久而久之,自然就学会了。” 筝甚是满意,瞧她像是平日里对措措那般,摸了摸浮元子的脑袋,只道:“去吧圆子——” “嗯。”浮元子竟也满心欢喜地走出了小树林。 彼时,旁边观察半晌的“木头梯子”却一脸错愕地看着二人……所以,她们到底为什么不把措措牵来,站岗放哨?!非要自己学狗叫——这主仆俩还真是如出一辙。 回顾院墙下,筝望着自己这带来的“梯子”,疑惑道:“崔植筠,你这是什么表情?” 崔植筠回过神,摇头说:“没什么。” 转头利落扎起马步,崔植筠叠着手掌与太史筝道:“来吧小筝,咱们得快些。” 筝这才赶忙办起正事,抬脚踩上了崔植筠的手心,可还没等崔植筠发力,筝又忽而絮叨,“等等等,你先别用力。二郎,我忽然发现个问题。” “什么问题?”崔植筠惑然。 筝答曰:“你待会把我扔进去了,那我办完事,怎么出来?你这梯子,岂不是只能用一次!” 崔植筠却笑了,“这事你莫要担心,你只管先进去。” 筝将信将疑,崔植筠便重新发力,将太史筝顶上了院墙。筝用双臂扒在院墙,探出脑袋,默默观察着院中的情况,夜深人静,院中轮值的女使早已在廊前困的东倒西歪,睡得正香。丝毫不曾察觉后院的动静。 扫视过屋后的几扇轩窗,筝终于费劲骑上了墙头,可看着与地面不高不低的距离。 筝深呼吸,她的眼睛开了又闭,却下不定决心跳下去。 猛然间,有人翻身而来,又比她先稳稳落了地。筝睁开双眼,崔植筠竟已悄无声息站在了崔渐春的后院,筝觉得不可思议,这人不是弱不禁风一书生,怎会有如此矫健的身手? 可她不知,他原先做学生那会,亦是没少翻过院墙。 “下来…”崔植筠伸出手臂,低声提醒。 有了自家郎君的护佑,筝自是多了几分勇气。只瞧筝把心一横,回身扒着墙头,撅着腚,背朝崔植筠几次伸脚试探,却还是不敢直接跳下去…… 崔植筠瞧着太史筝那滑稽模样,实在想笑,却还是怕惊扰起院前的人,给强忍下去。 只是,这人如此在墙头撅腚,竟叫崔植筠一时无处下手。 可不出手,崔植筠又生怕眼前人摔个好歹,便默念了句冒犯,伸手一举托起了太史筝的腚。屁股被突如其来的手掌托住,不免叫太史筝一惊,她的小脸被屁股后传来的温度,烫得通红。 筝压低声音娇嗔道:“崔二郎,你干嘛!” “快下来。”崔植筠小声催促,不做解释。他二人该办的事,一件没落,摸个腚又有什么大惊小怪? 筝也反应过来,赶忙顺着崔植筠的力量,稳稳落进了院中。 - 第124节 二人顾不上多想,筝赶忙顺着屋后的窗户一路蹑着手脚行进,崔植筠则停留在原地待命。等到找寻到靠近崔渐春床铺的轩窗,筝望着床铺上休息的人,轻轻叩动了窗棂。 悲伤与焦灼,紧绷着床上人的神经。 崔渐春自是难眠。 现在的她,睁着干涩的眼,静静望着漆黑的屋顶,心烦意乱着。 一日了,崔渐春就这样感受着,时间在她身旁流逝,带走她眼中的温润,心情也一点点麻木下去。她发觉自己找不到可以逢生的机会。褚芳华强悍,她该怎样逃出眼下的“囹圄”里?还有,最重要的是……宝念有没有被柳愈庚带到兴仁府去? 若是如此,一切都成了死局。她逃,或不逃,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筝只叩了一下轩窗,她便立刻敏感起身,随手抄起床边熄灭的烛台,警惕着向窗台走去。崔渐春举着烛台紧张不已,她厉声问:“谁在哪……” 直到,黑夜里一束月光骤然照进窗台,崔渐春缓缓垂下手臂,在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后,异常安心。 原来,她并没有被人忘记。 “春儿,是我。”筝低声作答。 崔渐春凝视着窗外的身影,放下戒备,轻念了声:“堂嫂……” 悄然推开轩窗,崔渐春望进太史筝那双充满关心的眼,开口追问:“堂嫂,这时候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这院外头有人守着,你是如何进来的?” 筝见到崔渐春平安无事,总算安下心来。 她回复说:“一切说来话长。可是春儿,能见到你真好。他们说你病了,不叫我来见你。我便只能想着这个法子,偷偷选在这个时候来找你,讲起来真是好笑。在自家院里,弄得跟做贼一样。” 筝莞尔一笑,似是有很多话要与崔渐春念叨,但现下并不合时宜,她便直言道:“对了春儿,时间紧迫,我今日来找你,是想与你说,今早上宝念来找我了……” 抛出一句话的试探,筝想瞧瞧崔渐春的反应。 谁料,崔渐春竟生出几分欣喜,她道:“宝念?她没去兴仁府?太好了……” 只此一言,筝便可确定,崔渐春与这事联系甚密,并且是与宝念站在同一边的人。筝赶忙顺着话头将宝念今早在金梁桥边与她说的那些话,全部一字不落地说给了崔渐春听。 话音落去,筝亲眼看着崔渐春的神情,从疲惫无力转为愤愤不平。 她趁势问:“春儿,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无缘无故地被关起来了?还有为什么你会知道柳愈庚昨晚上归家?你又是如何知道柳愈庚会叫宝念回兴仁府去?你们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人啊?你可愿将这其中的原由说给我听?你若信得过堂嫂,信得过堂兄,我们愿帮你脱困。” 筝的话戳动着崔渐春的心,起初崔渐春是坚定的,可那一切都建立在对母亲的奢望之中。当后来变得孤立无援,崔渐春竟有一瞬想过放弃挣扎。 只是,等她闻及宝念的遭遇,又叫她变了主意。 她明了不该放纵作恶的人继续下去,那样的话,她就成了他们的帮凶。那日问过老嬷的答案,浮现在心底。此番便是褚芳华错了。 于是乎,崔渐春无比坚定地望向太史筝的眼睛,她说:“堂嫂,我信你。我愿意把我知道的事都说与你听。母亲想让柳愈庚休掉宝念,转头娶我为妻……” 崔渐春的叙述中写满欲望与名利,情谊全然被冲散。 筝像是听着话本中的夜谈,她不明白同样都是最亲最爱的人,缘何能这样伤害算计? 无耻之尤,忘恩负义。 筝在崔渐春话音落后一言不发,她沉默了很久。直到雾散云开,树影被月光映在脚边,筝才垂眸问道:“春儿,我说我若有办法解决掉这事,让作恶之人受到该有的惩罚。你是否愿意与我们一道?” 崔渐春不知其解,“堂嫂有办法?” 筝却将王法二字掷地有声地抛下,她嫉恶于世间不平事,她自知唯有如此,才是对柳愈庚最公正的审判。 “我愿,无论怎样,我都愿。”崔渐春被筝感染,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的眼眸生出几分光亮,她干涩的眼睛,也逐渐湿润起来,“堂嫂,你需要我怎么做?” 筝明晰过褚芳华他们的意图,将计划大概罗列于心。莫看她平日没心没肺,吊儿郎当,但遇上正事的时候,也是严肃冷静。她道:“我们现在没有证据能够给柳愈庚定罪,我们也不知道,柳愈庚第一次未能得手,将宝念骗走,下一步又要做什么,所以切不能打草惊蛇。” “春儿,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在二叔母面前装作悔过,获得她的信任便足矣。” 崔渐春点点头,“我明白,我会的。可堂嫂咱们能用什么罪名,给柳愈庚定罪?若真的是休妻再娶,他最多只是背负个骂名而已,衙门也不会受理,到时候咱们该怎么办?” 筝却漠然笑起,要柳愈庚付出代价,一个骂名岂能足矣? 她要的是,“停妻再娶。” “停妻再娶?!”崔渐春讶然相望。 按照元梁律,停妻再娶者徒一年,女方明知者,罪减一等,女方不知者,不坐。如此便意味着…… 崔渐春的反应未曾出乎筝的意料,毕竟祸及己身,是人都会犹豫。 筝却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是他们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柳愈庚休妻的计划,压根不会成功的。有所娶无所归,不可休妻。与更三年丧,不可休妻。前贫贱后富贵,不可休妻。以上为三不去,若占一条,就算是宝念真的被他们按上七出的狗屁罪名,柳愈庚的休妻也不可能成立。” “可他们就是料定了宝念作为一介乡野村妇,不敢上衙门去对峙,便想打点好那边,罔顾律法,到兴仁府去强制休妻。如此就说明,他们在有意避开汴京。这便是他们的弱点。既是弱点,那咱们就找到证据,断了他们的念想,把事闹到开封府去。” “不过若是这样的话,不只是二叔母,连你也很可能会受到牵连。春儿,你怕吗?” “如此,你还愿吗?” 筝故意将话的重音落在,最后一句话上。 崔渐春怔然愣在原地。 怕……? 元梁五刑,笞、杖、徒、流、死。 听上去让人闻风丧胆,可有什么会比被迫嫁给那样肮脏的人,与之过上令人恶心的一生,更叫人害怕的呢?夏不愚连凶狠残酷的战场都敢去,她又什么好怕? “只要能阻止他们,我什么都不怕。” 崔渐春在他们身上,找寻到久违的温暖,她诚实与太史筝作答:“堂嫂,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为了母亲。这一切都因母亲而起。母亲不能一错再错了。既然她毫无悔意,总要有人背负这些罪过,若到时真的需要承担,那便叫我代替母亲,补偿给宝念那些的伤害。” 尽管被褚芳华出卖,崔渐春对她仍保留着善意。她比她更爱她。孤单单站在窗前,崔渐春想要问心无愧,所以,她说…… “我愿。” 两双明亮的眼,冲破黑暗相对,她们自此选择站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 筝为她的决绝感动着,她沉声应答:“好,我明白了。” “春儿,你莫要担心,万事有我,有我们。你早些休息,有事我再想办法联系你。” 崔渐春嗯了一声。 筝转身将要离去,可她又在想起什么后,回眸问她,“春儿,我们老五你可中意?” 崔渐春愣了一下,平静的眼眸,转眸变得慌乱。筝却因此得到了答案,她迎着晚风忽而笑起,“此事了结,和我去给老五送行吧——他一定欢喜见到你。” 崔渐春望着太史筝,好似看到了那日站在阳光下许诺的夏不愚。 她敛去眼底的忧愁,浅道了声:“堂嫂,谢谢你。” 筝落下微笑,转身离去。 重新与崔植筠爬上墙头,筝恢复如常的娇俏开口说:“二郎,你待会可得接好我,别把我摔了。” 崔植筠看着身边人,隐约察觉出几分忧虑。可他却什么也没问,积极应了句:“放心。” 跳去墙外,崔植筠坦然张开双臂,“来吧,小筝。” 筝便纵身一跃,将自己全然交给了崔植筠,只有足够的信任,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只是,突如其来的重量,却叫崔植筠重心不稳,抱着太史筝向身后的草坪跌去。 筝惊魂未定趴在崔植筠身上,果然啊,还是弱不禁风一书生呐…… 温热的胸膛,伴随着强有力的心跳,叫筝渐渐沉迷。她莫名伸出手,将崔植筠抱得很紧,“我能这样抱一会儿你吗?” 崔植筠虽不明白身前人缘何这样,但他还是嗯了一声,将手掌抚摸上了太史筝的后颈。崔植筠知道崔渐春那儿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太史筝不说,他便不问。他只要选择相信,和紧紧抱着她就好。 其他的,等太史筝想与他谈及时,再议起。 四野寂静,筝爬起身,凝视着崔植筠闲静的眉目,忽而轻言了声:“梯子郎君,谢谢,让我遇见的是你。” 崔植筠嗤然一笑。 果然… 这还真的是媳妇给他起得新昵称啊…… 第122章 不惧 五更刚过, 客店二层第五间的房门被人轻轻叩响。 太史筝昨晚抱着崔植筠一夜没睡,她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想着该如何对付褚芳华, 处置柳愈庚。可既然睡不着, 索性天一亮,她就牵着措措出了府, 假装出门遛狗去。 房门的另一侧,宝念亦是孤坐在床边黯然神伤。现下这样的情况, 叫她如何能合眼? 崔渐春与宝念,各有各的苦难, 却一样的难以入眠。 可好在, 于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有人叩响了她的门。宝念带着满身疲惫, 坐起身来, 地板与房顶仿佛在眼中打转。她扶了扶桌边,想要缓一缓。 筝在门外纳闷, 但她又不想吵到周边的房客, 便低声唤道:“嫂嫂, 你在里面吗?” 宝念轻应了声:“诶。” 转眸抬脚走去门边,宝念开门把太史筝引了进来。筝一见宝念, 便忍不住关怀说:“嫂嫂, 您没事吧?” 宝念摇摇头,“娘子,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筝合上门,跟着宝念到桌边坐下。宝念摸着早已发凉的水壶, 起身就要去忙活,“水凉了, 我去找店家换些热的来。” 筝赶忙将人拦下说:“嫂嫂不必麻烦,我不喝。我还是先与你说说正事。” 宝念那比水壶还要发凉的手,悬停不动,她似乎怕从太史筝口中得到事情的答案。 可筝知道这些事,眼前人迟早要面对,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她才毫无遮掩,直言不讳,“嫂嫂,事发突然,我明白你可能一时间难以接受,但我还是要与你说明,柳愈庚处心积虑带你回兴仁府,是为了休妻再娶。他想借褚家的势登天,便选择了背信弃义。春儿与你一般,都是这件事里的受害者。” “什么…” 直至此刻,宝念还是觉得这一切来得荒诞无稽。 成婚七八载,他们却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宝念根本不了解柳愈庚是什么样的人,柳愈庚也根本不在乎宝念是个怎样的人。他们只是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捆绑在了一起。 可尽管是如此,宝念仍是尽心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与义务,而柳愈庚却在利用完她之后,将她给一脚踹了开。 卑鄙无耻。憋闷在心口的痛,压着她的喉咙。 她现在一想起柳愈庚前日那张丑陋的嘴脸,就觉得令人作呕。 筝望着眼前人的沉默,百般心疼,却还是选择开口,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让宝念把这些事情一次性看个明白。至于最后的选择,就交由她自己来定夺。 先是柳愈庚,再是褚家,最后又提及崔渐春。宝念也渐渐从愤怒,变成茫然。 “所以嫂嫂,他们做到这般,你是何想法?” 第125节 听着筝的最后一句话落进耳朵里,宝念这一小小村妇,面对起褚氏这个称号,深感无力。她开始自我怀疑,或许,她该跟柳愈庚回兴仁府去?汴京,大抵真的不是她的归属之地。 “我…我……” 不若归去?不若归去? 可她因为柳愈庚落得今天这般,她又应该归到哪里去——宝念凝望起太史筝,无助地追问:“娘子,可褚家势大,柳愈庚如今又在朝为官。我在京人微言轻,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 话落,潸然而泪下。 筝却静静坐在原地,任由宝念哭出声来,她觉得她压抑太久,是该宣泄宣泄。 可宣泄过后,并不代表释怀。 筝在半刻钟后,默默递上了一方干净的手帕,沉声说起,“错的又不是我们,凭什么是我们先害怕?缘何做亏心事的人,心安理得,我们却要栗栗危矣?这不公平。” 筝的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宝念怔而无言,她一味退让,就真的能得到想要的结局?带着这种悲辱走完一生,她又会不会有悔意? “娘子,是想我……怎么做?”宝念终于吐口。 筝心感甚慰,她的声音铿锵有力,“状告柳愈庚。” 可筝并不是盲目的要她们去反击,她亦是要保护她们不受伤害。反复忆起圣人曾在亲蚕礼上与自己说过的话,筝这么多年一直铭记在心,世路多艰,女子生存之道,更是难行。所以我们理应互助互爱,携手并进。 再抬眼,筝与宝念说:“宝念,世有王法,我们也该为自己鸣一鸣。” 这一次,话音落去, 她不再唤她那声嫂嫂,而是轻轻念了她的名。 状告柳愈庚? 宝念没有像崔渐春那样坚定地应下。 她有着太多的顾忌,她和她根本不是一样的人。潮湿泥泞土地里生长出的野花,向往天光,却又害怕接触于她而言,那未知的光明。宝念问筝:“我…可以吗?会有人愿意听我说话吗?” “会的。” 筝不假思索地答,只要她们的声音足够洪亮。 但在现实面前,筝还是得将事实和盘托出,“只是在没有证据之前,这件事就算是闹到开封府,也会被褚家压下去。咱们需要认清这种现实。如此,不仅会打草惊蛇,让褚家有所防备。还会让我们陷入麻烦。” “所以宝念,我们暂时需要维持原来的样子,让那些想要作恶的人,以为我们毫不知情,并未警惕,如此他们才能将计划实施下去。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出他们的破绽。他们不是这么想让你到兴仁府去?” “那咱们就顺水推舟,以退为进。到时候瓮中捉鳖,一招制敌,绝不让他们拥有丝毫辩驳的机会。但宝念,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于你,一切都要你自己选择。无论怎样,我都尊重你。” 筝的毅然,给了宝念很多勇气,她已然被柳愈庚逼入绝境,又何须再为他留情? 宝念虽然没有崔渐春的决绝,但她却万分信任太史筝。 宝念起了身,将筝递来的手帕,紧紧攥在掌心,她说:“我告,娘子我告!只是宝念见识浅薄,实在愚钝,那便从今日起娘子说什么,宝念便做什么。只要能将柳愈庚这奸人,得到惩罚。叫春儿小娘子这无辜之人,脱离困境。就是叫宝念在那开封府受点刑罚,宝念也觉值得。” 一语落定,宝念拿起了那时背井离乡的勇气。她不要就这样窝囊地归去,就是归去,也是衣锦还乡。堂堂正正地回到那让她尝尽心酸的故里。 筝无畏于什么褚家,筝要的就是宝念的一句肯定。 扶案来到宝念面前,筝宽慰道:“这事该受惩罚的是他们,不是我们。该着急的也是他们,不是我们。既然如此,那我待会儿就去给你租辆车子,送你回福源坊去。你这几日就照常在家与保和坊之间往来,想必柳愈庚很快还会再去找你。” “不过,你放心。天子脚下,褚家还没大胆到能做害命之事。但你要有准备,他们一定会使些卑劣的手段,逼你就范。还有既然小宝是你的软肋,就暂时搁在坊长家,我到时候派人去给坊长送些东西,叫她好好照顾一二。其余的,有事,我们随时联系。” 宝念垂了眸,昏暗的房间内,天光瞬间大亮。她终坚定地应出那句:“好,我都听你。” - 晌午之前,柳愈庚到玉霄观传了消息。 等消息再传到褚芳华那时,已是半下午的光景。玉霄观的小楼之上,褚芳华盯着楼下来往络绎不绝的信士,琢磨者柳愈庚的冒失,低声暗骂了句:“不中用的柳愈庚,竟连个村妇也搞不定。真不知他那二甲第一是从何处得来。” 褚芳华随手一掷,杯中水泼出一地。 只是牢骚归牢骚,如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事褚芳华还是得继续操心。 那叫丹云的老嬷不慌不忙,跪在褚芳华身边冲洗放盏添茶,她低头看着桌案上褚芳华用来占卜的铜板,沉默不语。这些时日,褚芳华日日都来这玉霄观,日日都叩拜神仙,仿若在求个心安。 可自作之孽,岂是给神仙磕几个头就能饶恕的? 这命,不如自己搏。 轻将茶盏推去,丹云还是一脸淡然地开口问:“大娘子,既是这柳愈庚办事不力,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听那小乾道最后特意转述说——他这媳妇似是在大房的二少夫人的面食店做工,柳愈庚叫您小心。” “太史筝?”褚芳华闻及此言,盯上丹云。 “又是她,怎么哪都有她?太史家自顺和皇后仙逝后,就逐渐没落。如今他爹空有个淮南节度使的虚职,甚至在汴京连个名号都无,就是认识贤太妃又如何?那不都是看在先皇后的份上。她现在若识趣,就该夹着尾巴做人,还以为太史氏,跟从前一样威风?妄图与褚家作对,真是不自量力。再说此事还事关崔家,她难不成不顾崔家颜面,而去帮助一个无权无势的外人?她脑子被驴踢了?” 褚芳华自大轻敌。 丹云搁下水壶,擦拭起桌案上的水渍。 她想她未免太过轻敌,“话虽如此,但大娘子做这些事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 毕竟,他们见不得光。这是丹云的言外之意。 “小心为妙?你有主意就直说。”褚芳华举起丹云添来的茶,饶有意味品起。 丹云与褚芳华的默契已成,她继续做着手里的活计,装作不经意地说起,“不用大娘子说,我也知柳愈庚那边哄骗不成,大娘子现在一定是打算,使些绊子,用用硬手段。叫那村妇自己在汴京待不下去,知难而退归家去。虽说这是个不错的法子,但老奴还是斗胆说上一二。” “咱们做事不能太过直白,最好是将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落在柳愈庚身上,让事情从表面看上去与咱们毫无关系。如此,才不会将咱们轻易暴露出去。” 丹云虽不赞同褚芳华这回将富贵求于险中,但跟了褚芳华几十年的她,忠心为主,还是选择站在褚芳华这边,替她打算打算。 褚芳华闻言眼前一亮,丹云猜透了她的心思,她正愁有主意,没对策。 “有些道理,继续说。” 丹云缓缓停下手中动作,跪立起身,“而且老奴不知大娘子有没有察觉,自那日从宫里出来,所有的事靠大娘子揽着,褚氏以及太后娘娘全然置身事外,可这事是他们提的,将来若是成功,分羹最多的是他们。若是功败,他们却是毫发无伤。大娘子想要咱们多一份保障,就要拉褚氏下水。不若到时,这岸边站满了人,溺水的,就只有咱们自己。” 褚芳华的眸色开始变得不自然,她何尝不知,褚太后是想坐享渔翁之利。 可她能怎么办? 丹云的话,一语中的。 褚芳华装作发怒,沉声骂了句:“你个死婆子,最近是愈发大胆了。你有什么能耐,把他们拉下水?” 丹云镇定自若地望向错落有致的汴京城,这里楼阁高起,太平喜乐之下,皆是权利在互相交叠,这是元梁朝的极乐地,也是最污浊的沟渠。 她来汴京三十年了,自诩最了解这里。 丹云张口时风轻云淡,“国舅爷家的三哥儿褚寿音,自太后入主宝慈殿起,便开始在汴京偷偷做钱人,他雇了个叫钻地鼠的行钱替他四处放款。听说这人催债的时候,有些手段。好多人也都碍着褚家,不敢惹他……” “那咱们就叫柳愈庚去找他借款。褚老三的生意上不了台面,定是不敢去御史台大闹。到时候夫妇一体,他找柳愈庚催债,能到哪去?”褚芳华得意笑起。 丹云却言至于此,褚芳华再说什么,她都不再接腔。 原这二房最狡诈的是她。 褚芳华见她不开口,又继续自顾自地说:“让柳愈庚借褚老三的手,逼走那村妇。与我们有何干系?将来就是事情败露,他们已然入局,若不保我,自己也说不清。如此,我们就从风口浪尖的船板上,进了他们的船舱。” 提及此处,褚芳华的笑愈发张狂,“好好好,死婆子,还是你主意最毒。去,你快去派人看着那村妇的一举一动,若是她一切如常,你就通知柳愈庚行动。” 丹云起了身,汴京消失在她的眼底。 她应声说是,转身打帘而去。 彼时,清雅的小楼上,只剩下褚芳华孤身一人,倏忽之间灵官殿前的香炉窜起高大的火舌,燃烧在褚芳华向下窥探的目光里,所有人开始惊慌高呼,唯独她淡定坐着。 褚芳华以蔑视的眼神,将火焰凝望,她随手抛去桌案上的铜板,三面为阴,这个预兆可不算太好。可她却似入魔般,沉沉念了句:“烧吧,烧吧——烧得越旺越好。” - 太史筝将宝念送回福源坊后,去了趟坊长家。 这不去不知道,这坊长原是宫里退下来的内人,后来用毕生的积蓄,在福源坊这地方买了座宅子,因为平日里说话公道,街里街坊有事,她总是第一个冲在最前头,所以被邻里推选为坊长。 筝推门进去,是座二进的简单院子。 坊长热情地招待了她,筝觉得她就与仓夷说得一样,温暖,善良,柔和,但眉眼里却透着股子韧劲。坊长一辈子没成婚,没生儿没育女,可带起小宝来,依旧是游刃有余。 筝本来说放下东西就走。 没想到,坊长听说她是夷丫头的弟媳,拉着人便邀着进屋喝茶去。 坊长盛情难却,筝不好拒绝,就跟着进了屋。 可一进屋,筝就被堂屋中间那只被供在佛台前的玉簪,吸引去了目光。她在佛台前,立足了很久。筝总觉得有股子莫名的熟悉感,可她不好意思张口问。 坊长见状打开茶罐,与筝说起,“娘子是好奇,哪个人家不把玉簪搁在妆匣,竟然供在佛台前?” “坊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筝连忙解释。 坊长摇头说没事,大方谈及了那段过往,“这根玉簪,于老身意义非凡。老身出宫前的一年,在顺和圣人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圣人才刚嫁给先帝爷不久。大家对这个新圣人,都不太熟悉。加上圣人平日不爱讲话,总喜欢一个人呆着。所以我们独觉得圣人,是个不好亲近,不好相与的。平日里伺候,都是加倍小心。” “好巧不巧,赶上圣人生辰那天,老身在殿中值守。兴许是那支木簪用得太久,有些破旧。就莫名断成了两半,老身那发髻也跟着散落下来。殿前失仪,那可是无可饶恕的罪过。” “老身吓坏了。没想到,圣人却把头顶的玉簪拔下来,送给老身,还替老身挽好了发髻。” “老身推脱说,身份卑微,岂能相配?” “圣人却说,簪子是叫人拿来用的,分什么贫贱?能为老身挽起发髻,才是它存在的意义。” 坊长说着眉眼含笑望向佛台前的发簪,她就好似透过玉的温润,望见了那年坤宁殿上大慈大悲的皇后殿下。她觉得圣人离开了,却又好似从未离去。至少,是那年圣人在坤宁殿中种下的善因,发了芽,才叫她愿意在出宫后,在这福源坊将善意传递下去。 筝呆呆站在原地。 她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在这样的地方,与圣人再次相遇。 冥冥之中,跨越时空对望,筝恍惚明白今朝的重逢,大抵是圣人的某种指引。圣人是在告诉自己,她毅然站在崔渐春与宝念这边,是件对的事…… - 后来,饮罢一杯茶从福源坊出来,筝专门拐去了自家的怀庆坊,特意与太史正疆简单地说了最近发生的一切,筝是担忧宝念出事,便想着请求老爹无事就到福源坊,偷偷看看,暗中保护保护宝念。 谁成想,话音都没落下。 太史正疆立刻就抄起灶台上的家伙事,大呼:“啥?还有这种腌臜事,还有没有王法了?爹现在就去。若是叫爹碰上,有一个算一个,看爹不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筝见状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急,便赶忙拉住太史正疆劝阻道:“爹爹爹,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把擀面杖,菜刀,锅铲,油瓶,以及我刚给你买的莴笋放下去!” 第123章 老翁 平淡的日子, 又过了三天。 第126节 宝念依旧往返于面食店与福源坊之间,崔渐春也像从前一样端着《诗经》若无其事坐在窗台,太史筝则默默观察着褚芳华与柳愈庚的一举一动,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日子好似就要这样一直过下去。 可当朝光洒落, 她们在不同的地方抬起眼睛,望向头顶那同一个朝阳。 谁都未曾放松过警惕。 这暴风雨前的宁静, 扰不乱她们坚定的心。乘风破浪,才是她们要做的事…… 迎着暮色归家, 今日面食店的生意很好,大家早早将东西买完, 告别奔走。宝念特意绕去对面的安宁坊, 买了半斤平日自己不舍得买的羊脸肉,打算送去给坊长, 以感谢这么多天她给小宝的照顾。 付钱时, 掏出自己沉甸甸的荷包,宝念一脸安心。 她希望面食店, 能这样一直好下去。她希望柳愈庚, 能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娘子, 您拿好。好吃再来——” 店家从摊位递出打包好的羊头肉,恭敬相送。宝念已经渐渐融入进汴京的风土, 她垂眸道了声:“多谢。” 一路往福源坊去, 宝念拎着送给坊长的羊头肉,与自己今晚要炒的青菜, 穿梭在街坊们摆摊的小路上,微笑着与每一个照面的街坊问候。大家也都热情回应。 越往巷子深处走, 光线就越黯淡。 宝念想着先将青菜搁回家,洗把脸再往坊长家去。谁成想, 她才刚站在院子外,二三躲在暗处面露凶相的壮汉就跳了出来,“俏娘子,你可叫哥几个好等啊——” 宝念闻之一惊,她下意识向后退去。 壮汉们却步步紧逼,宝念察觉情况不对,如若此刻掏出钥匙退进院中,她很有可能会把自己落入更危险的境地。于是乎,宝念站定了身,瞄着不远处的巷口,鼓起勇气愤声质问:“你们是谁!” “俏娘子,脾气倒不小。你问我们是谁?连爷都不认得,你就别在汴京城混了。”为首的男人,长相粗鄙,个头还矮。活就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瞧他说话间,狠狠拽起了宝念的手腕,“俏娘子给爷听好了,爷是这城东的霸王,外号钻地鼠。往后见着可别认错了。” 男人的力气很大,手中成捆的青菜落了地,宝念开始挣扎起,“天…天子脚下,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若敢对我作恶,我这便喊人报官——” 宝念这时候还没往别处去想,她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些个调戏妇女的地痞流氓。 直到,那叫钻地鼠的男人,张口说了些轻薄的话,“嘿呦,报官?俏娘子胆子还挺大,俏娘子若想报官,爷这就领着你去报个够。可这么可人的娘子,怎么就摊上那么个废物男人?啧啧,真没眼光。俏娘子,不若跟了爷去?爷可比他会疼人。跟着爷,那可是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呐——” 宝念这才明了,今晚上遇上的这些人和事,都是柳愈庚的阴谋。 她的胆怯瞬间消散,随之而来的全是无尽的愤怒。 钻地鼠见状转头一瞟,身后的小弟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甩在了宝念面前,钻地鼠说:“柳愈庚是你男人吧?他在爷这儿借了五十两,定的是三日之期归还八十两,这都第三日了,爷两个屁都没见到。他这白纸黑字都在这儿写着。爷找不到他人,自然就得到这儿来找你,你俩夫妇一体。俏娘子说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不若你哄哄爷开心,你若哄爷开心,爷说不定就不收利息。” 宝念看着眼前人丑恶的嘴脸,直犯恶心,她出言反驳,“柳愈庚那个混蛋欠钱,与我有何干系?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不到柳愈庚,就到这儿来欺负我,算什么东西?你把手放开。” 钻地鼠瞧这女人不识抬举,面色开始变得狰狞。他抬起了另一只手,恐吓道:“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把自己当回事?别给脸不要脸。” 事态愈演愈烈,宝念心下早已慌乱,可她却不能再这丑恶男人面前展露分毫。 她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怕了。可手无寸铁的宝念,面对起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又该如何脱困呢?难不成,她今日就要栽在此地?若真是如此,她倒不如一头撞死过去…… 老天爷啊,老天爷… 你缘何总不愿予我光明—— 绝望蔓延,太史筝予她建立起的信心,全都逃不过一场宿命。 可是倏忽,阴风四起, 几声手摇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起。 那声音从巷子的更深处,由远及近,声声撞在冰冷的墙壁后,又被反弹回来,于漆黑的夜里炸开。这个时辰,这样的声音实在诡异,对峙的人们回眸看去,只闻那铃音之中夹杂的叫卖声,更让人头皮发麻。 “卖擀面杖,菜刀,锅铲,油瓶嘞——” 浑厚的嗓音,带着中原的独特韵味。几个壮汉眯起眼睛,全是敌意,宝念却好似看到了希望,她刚想张口呼喊,钻地鼠却捂着她的嘴巴,命人跺开了门,准备将人拖拽进去。 可那肩挑扁担,无雨天头戴斗笠的老翁却站在院子的门外,他们的面前,沉声相问:“恁们几个谁买东西啊?” 钻地鼠瞧见这卖货翁,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就是一通辱骂,“他奶奶的,大半夜哪来的死勘宅!滚滚滚,没看见爷在办正事?爷不买东西,趁爷心情好,赶紧滚——” 钻地鼠耀武扬威地呵斥。 可那老翁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他的出现叫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老翁压根没理会钻地鼠的话,瞧他缓缓卸下肩头的扁担,沉重的货箱便砰的一声落了地。 老翁垂了眸,看着脚边尘土飞扬,自顾自地说:“哦,是恁要买东西啊?那这位客官,是喜欢长的短的?利的钝的?是喜欢短柄的,还是长柄的嘞?” “老神经,听不懂人话?你找打——” 院前的小弟,气焰嚣张。挥舞起拳头,便朝老翁出击而去。宝念心软不想牵连无辜的人,情急之下,她咬伤了钻地鼠的手,忍下他扇来的一掌,高呼道:“老人家危险,快走。” 怎料话音未落,宝念竟亲眼瞧见,老翁利落地躲开了来人的那一拳。 一双鹰似的眼,在斗笠下一闪而过。 跟着一掌重重打中那人的下颌,哀嚎声便瞬间响彻。所有人怔在了此刻,老翁却仍继续在货箱里,沉着地翻找着。当那像是兵器乒铃乓啷相撞在一起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翁直起身,兴奋了声:“可叫俺找到哩,客官想要的东西。” 钻地鼠不知为何忽觉毛骨悚然,“上……上啊,一个老头你们都打不过?舍人养你们吃白饭的?” 一旁的大块头,得令啐了口掌心,抬脚就要上前。老翁却一眼就瞄出他的弱点,淡然应战,几步攻进他的下盘,大块头的力气没使出去,便倒了地。 “你你,你是什么人——” 这次换恶人胆寒,钻地鼠撒开宝念,想要逃跑。 老翁却又压低了斗笠,握着一把细长的匕首,默不作声向人靠近。当钻地鼠跑过他的身边,老翁便干脆利落地抓起他方才握紧宝念的那只手,倒按在门板上,低声说:“恁说说,是这只手不?” 钻地鼠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他颤抖着想要挣扎,却被老翁那暴起青筋的手腕,压得动弹不得。 这…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他是谁—— 思量间,刀起刀落,老翁的动作不带有丝毫的犹豫。 他的手法精准迅速,狠绝却不够毒恶。鲜血顺着钻地鼠的掌心滑落,他被眼前人极强的压迫感震慑,压根不敢声张。宝念站在院门下头,倒吸了口凉气。 老翁事毕松开他的手腕,从腰间掏出白布,若无其事擦拭起带血的匕首,“小子,给你个教训。无论你是做什么行当,欺辱妇孺老弱,都叫人不耻。没有道义,你迟早得在阴沟里翻船。今日我能偏你骨头三分,明日就能废了你。滚回家养伤吧,伤口不深,约摸着半个月就能好。好好用药,落不下病根。滚吧。” 老翁出言放逐,钻地鼠却愣在原地,不曾动弹。 老翁瞥了他一眼,作势又拿起了匕首,“咋的,不走?还想再挨一刀?中,满足你。” 老翁的举止,叫人闻风丧胆。 平日里四处作恶的钻地鼠,第一遭受了这样的对待。恶有恶报,瞧他抱着手心,踹起地上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老翁见状回眸大骂:“一群乌合之众。老子上场杀敌的时候,你们毛还没长齐呢!” 可等再转眸望向那头惊魂未定的宝念,老翁竟抬了抬斗笠,笑着问了声:“丫头,老朽是不是吓着你了?” “太史老爷!?” 宝念瞧见斗笠下的人,顿时给吓了一跳。她惊讶着问:“怎么是您?您怎么在这儿……” “卖货?” 太史正疆却比了个嘘的手势,瞧他警惕着扫视过四周,赶忙与宝念解释起,“是闺女叫老朽来保护你的,但这臭丫头又叮嘱老朽不要太明目张胆。老朽便想了个办法,装作个卖货翁,没事在你家这巷子里溜达。只是,你别说嘿,没想到这生意还真不错!我今日居然卖出去四个擀面杖呢——” 太史正疆的到来,叫宝念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她凝眸无言,太史家的恩德,她已是不知该如何还清。 老爹见宝念不言,收起匕首,回到货箱前,劝慰起宝念来,“丫头,别害怕,这些个混账最近都不敢再来了。你把心放肚子里。时候不早,老朽就不多留,我再到街上溜达一圈,没什么生意的话,老朽就回家了。你也早些休息。” 宝念心绪杂乱,她怔怔应诶了一声。 太史正疆这就背起扁担,又做起了卖货翁。可宝念回过神,赶忙又挽留了句:“太史老爷,您等等。” “怎么着丫头,你还有事?”太史正疆收回向前的脚步。 宝念上了前,压了压心下的慌乱,决然与太史正疆沉声说:“麻烦太史老爷,请帮宝念给筝娘子带句话,就说柳愈庚动手了,我们也该启程。 ” 太史正疆点点头,他没多问,只道:“成,你放心吧。话我一定带到,那老朽这就走了。” 宝念垂了眸,“您路上慢行。” “莫送,回吧。” 太史正疆抬手压低斗笠,抖了抖货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又用着他那洪亮的嗓音,吆喝起,“卖擀面杖,菜刀,锅铲,油瓶嘞——” 宝念目送着太史正疆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淹没在人海,这才转身紧闭家门而去。 太史正疆却在行路时,与一身着公服的男子擦肩而过。 从斗笠下投射出的寒意,迅速散去,太史正疆将意味深长的一眼落下,赶忙钻进了浓浓的汴京灯火里。 - 咚咚咚—— 院门外,清脆地敲击声,挑拨起宝念紧张的神经。 柳愈庚凝视着遗落在门口那捆的青菜,若有所思。他似是掐算好时间有备而来。宝念在门内,举起那把砍柴的刀,小心翼翼问了声:“谁!” 柳愈庚默而无言,又咚咚咚敲了三声后,才不耐烦地应了句:“是我。” 宝念垂下柴刀,他还有脸回来…… 宝念并不想给柳愈庚开门,可依太史筝所言,她现在不易在柳愈庚面前表现得太过决绝。她便抬起柴刀,挑开了门栓,换上一副惊恐模样,无助地看着门外的柳愈庚。 柳愈庚亦是扮出急切道:“他们来过了?” 夫妻二人皆在演戏,偏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两相对望,是黑与白的较量。 “他们来过……” “柳二郎,真的是你,你是想怎样?你缘何要去找他们借那些银子,你叫我又如何还得清?难不成……难不成,这就是你急着非要归家的根本原因吗?你,你,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悲伤的泪,在宝念看到柳愈庚那刻,开始翻涌。事到如今,宝念已是对他放下奢望,她在替自己不值。 伸手用袖口拭去眼角落下的泪,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连宝念自己都分不清。 可在柳愈庚的眼中,却将一切视作她胆怯的证据。 他私以为宝念上了套。 柳愈庚觉得这是个机会,便打算顺势而为,且看柳愈庚在回身小心关门后,来到宝念身边,一改那日势不两立的态度,装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模样,温柔接去了宝念手中的柴刀。 宝念攥着刀柄的手,丝毫不想松懈。 但她为了不让柳愈庚察觉出她的恨意,只能强忍着愤怒,将手不甘地松去。 柳愈庚拿过留有她掌心余温的柴刀,狠狠撇去一边,应声说:“对,宝念,是我骗了你。母亲其实无碍,我说要留下处理的事,便是这些事。可这一切都是我的苦衷,我初入官场,人情来往,御史台上下打点,皆需要用钱。我出身寒门,想要为自己寻条出路,有错吗?” “而我骗你,也只是不想你们娘俩知道太多,无辜受到牵连,便无奈扯了个谎,骗你们回家去避祸。我有错吗?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哪知你我之间,竟连半分信任也无……” 柳愈庚又将责任推卸。 他说着下意识抬眼瞥了瞥宝念的神情,继续乘胜追击道:“不过你放心,欠债的问题,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只是今日他们的本事,你也见着了,想必他们亦是不会善罢甘休。我平日御史台的公务缠身,根本顾及不到你们娘俩,所以这京城实在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 不是他的错,难不成全是她的错吗? 第127节 他还真是诡计多端…… 宝念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柳愈庚说得恐怕差点连他自己都信了。 可尽管早已将他的虚伪看穿,宝念却还是要陪他将这场戏演下去。宝念听出几分破绽,张口将了柳愈庚一军,“可那人说…你是三日前才借的钱啊?柳愈庚,你没说实话。你莫要再骗我……” 柳愈庚微微一怔,宝念瞧得真切,他眼中有一丝狠厉闪过。 辩解的话在心头百转,柳愈庚沉声说:“我…几时骗过你?这…不过是我手里欠的其中一笔账罢了,拆东墙补西墙,实非我愿。你竟还说……我骗你?宝念你可知,我在汴京的这些年,过得什么样的日子?” “繁华富丽,锦绣堂皇,都是属于他们的,我拼了命的努力,甚至熬不出一个结果来。你我夫妻多年,你扪心自问地想想,你可曾关心过我?你可问过,我都是怎么生活?” “你就只知道埋头围着你的锅台转,外头的什么,你都看不见。” 笑话,她围着锅台转都是为了谁? 柳愈庚的话半假半真,他总喜欢这样反问,甚至是质问。一张嘴满是指责。他只会维护自己,却从不推己及人,从未想过半分宝念的委屈。宝念多年一直在替他承担着照顾双亲的义务,为他照顾着那个,与他一样自私自利的柳家。可当被榨干一切之后,他们竟霸占了田地,赶走了她。 瞧瞧,这种时候,惯会咄咄逼人的柳愈庚却沉默了…… 宝念忽而一笑,若搁从前听这些话,宝念定觉得是自己错了。可现在,她历经万难从泥潭走出,就不会再被他轻易坠下去。柳愈庚总说她只认钱,可如今看来,那个把钱看得最重的人——是他。 自欺欺人。 院中有把破败的椅子,宝念垂下双眸,缓缓坐在上头。晚风吹乱她鬓角的发,墙角那棵樱桃树,也于前日开花,零星落在她洗到褪色的衣裙。 宝念假意说:“柳二郎,我若走了,你自己真的能搞定这些问题吗?” 柳愈庚立在不远处,与宝念保持着相应的距离。他身上的公服,看上去已经穿了很久,头顶的幞头也染上尘埃。柳愈庚并不愿将这身公服脱去,换上那他早就穿腻了的布衣。 听见眼前人松口,柳愈庚心下暗喜,他觉得自己很聪明。 “自然,你在这儿只会变成他们威胁我的筹码,我整日只剩对你的忧憧,又如何跟他们对抗?宝念,你且放心回家避避,我又不是叫你一直呆在兴仁府,待我将此事解决,我再把你们娘俩从兴仁府接回来。到时候一切安安稳稳。我好好做官,想必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柳愈庚继续编织着谎言,描画着美好的未来。 此事,若不出意外,按着他们计划好的方向发展,这日子大抵也会越来越“好”。 可他心知这些美好里,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宝念抬起头,她的眉目早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黯淡,可透过树下照来的月光,还是能依稀看出她曾也是个爱笑的女郎。目不斜视地盯着柳愈庚看,柳愈庚读不出她眼中暗藏的意味。 宝念却像是在与他最后道别,他们从现在起恩断义绝。 她说:“好,柳二郎,即使如此,我听你的。等安排妥了,我就带小宝回兴仁府去。” 目的达成,柳愈庚神色渐渐变换。 长袖之中握紧的拳头,代表着他的野心。宝念被他当做障碍般一脚踢开,他却一脸平静地答:“这便对了,我怎会害你。我一定将此事尽快解决,不叫你为我担心。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到御史台轮值,就不多留。” 宝念闻言没起身,她安然坐在原地,瞧柳愈庚推开吱呀的门板。她以为他要离去,谁成想,他却门前站定,掏出几分虚伪的良善,轻轻地最后一次唤起她的名。 “宝念,归家路远,善自珍重。” 柳愈庚的话里满是决绝。他想,他们应是不会再见了。 宝念没有动容,她一点点将那个令人作呕的面容,关闭在眼眸之中,直至眼前一片漆黑。滚烫的泪,再也没有为他落下来。她想,他们还会再见,只是再见之时,她要骂个痛快。 - 金梁桥下月儿明,扁担搭在货箱上,摘下斗笠的老翁,百无聊赖坐在靠近河边的石凳上。身后走来牵狗的女郎,在望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后,兴奋地跑上前去。 “措措,快叫外祖——” 太史正疆一转头,瞧见自家的臭丫头站在原地傻笑,白了一眼道:“叫外祖?太史筝,我瞧你什么时候能给爹生个真外孙,叫爹高兴高兴。就说咱家女婿那端端正正的模样,我这外孙指定差不了。” 筝闻言绕过老爹身旁,自觉坐在了石凳上,反驳说:“爹,你可真贪心。才刚有了亲孙子,这就开始想外孙了?” 太史正疆哼了一声,瞧他对儿子一家还是不甚满意。 筝怕说着说着引火上身,赶忙把话题岔了去,“行了,爹,咱俩不说题外话。你叫人去伯府通知我来这儿见你,是有何事?是福源坊那边出什么事了?还有,我都没问,你今儿这是什么打扮?厨子不当了,你这是又……” “做卖货翁了?” 太史正疆却一脸严肃,转眸翻腾起木箱,默而不答。叫筝不知所以。 且看半晌之后,太史正疆从货箱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塞进闺女怀中。筝茫茫然看向被油纸包填满的怀抱,鼻中嗅着焦香味,开口问:“好香啊,爹,这都是些啥?” “打开瞧瞧。”太史正疆端着水囊示意。 筝满心欢喜地打开油纸包,只听一声声惊叹,连连发出,“白炸鸡!糖饼,广寒糕!”话音落下,太史正疆又打开水囊在闺女鼻子前头晃了晃,筝又复说:“还有橙汤!” 眼瞧闺女馋得两眼放光,老爹颇有成就感地扬声道:“吃吧,吃吧。你这一顿,把爹三天卖货的钱,花了个精光。真是世路艰难哟——不过也是爹自己心甘情愿,趁热别凉了。” 太史正疆微微一笑,他是从苦日子一路打拼苦熬过来的。 自娶妻那日起,他便立誓,绝不叫自己的妻儿过上跟自己儿时般,食不果腹的日子。他做到了,他没食言,可她却没等到。所以,太史正疆便将全部的爱,都给了这双儿女。 筝感念着老爹的好,拿起一块白炸鸡,眯眼笑说:“还是爹对我最好~” 闺女这边吃得起劲,太史正疆那边打开水囊,随时待命。 他凝眸于车水马龙的金梁桥,这才张口说起,“闺女,爹刚从福源坊回来,那丫头叫爹给你带句话,她说什么,柳愈庚动手了,你们也该启程?” 筝闻言看向老爹,白炸鸡的香气,吸引了措措的主意。只瞧小狗立起身子,急切地扒拉着太史筝的裙角,筝却愣然望向老爹。太史正疆转眸瞧见,便一字一句将今晚发生的事,说与太史筝听。 而后语毕,一根被嗦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落地,措措终于放过了筝的裙摆,欢快地啃食起来。筝回了头,盯着地上小狗啃骨头,她若有所思了半晌,才跟太史正疆说了句:“爹,今日多亏有你。我替宝念谢谢你,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太史正疆听闻,想也没想。他道:“啥事尽管说,跟爹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忠义。只要是能帮到那可怜的娘俩,爹都愿意。” 筝闻言会心一笑,她总算知道这爱“多管闲事”的性子,是随了谁。 “好,既然是为了忠义。那爹咱们明天就把卖货的生意放一放,改行做几天马夫可好?”筝言语玩笑,太史正疆却不明白闺女的意思,“啥意思?你是真打算叫你爹我干遍市井百业啊?” 筝哈哈大笑,她转手拿起一块广寒糕,“我的意思是啊,叫爹你扮做马夫,载着宝念回趟兴仁府。爹武艺高强,有勇有谋。盖世无双,只有爹在我才放心。” 太史正疆:“我?” 筝点点头,环顾四周与太史正疆说起自己的计划,“爹,你到时候领着圆子,你们扮做父女俩,带着宝念,先这样……然后再这样……” 闺女的嘱咐,太史正疆听得用心。他拍着胸脯打保票说:“成,爹记住了。这事爹一定给你办妥当。可我们几个去兴仁府,那你呢?” 筝伸手要过太史正疆手里的水囊,“我?我得呆在伯府,圆子消失几日别人不会起疑,我就跟别人说,她被你叫回家去。可我若消失几日,那就出大问题了。再说了,我留在京城,可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这件事,才是整件事的核心,此事最后能不能落定,可全看我了。” 筝说得头头是道,太史正疆虽没听明白,却也没多问。这事他听闺女安排便好,太史正疆应了声好,可等他俯身揉了揉小狗的脑袋,却总觉得缺点什么似的。 他问:“女婿呢?” 筝说:“二郎,太学今晚有事,回来晚些。” 老爹没在意,他又问:“圆子呢?” 筝愣了一下,“圆子?” 老爹被她的疑问唤起,他转眸看向闺女。筝却反问他,“我刚来的时候,圆子没跟着吗?” 老爹一头雾水,“除了你跟狗,没别人……” 筝见状开始回想出门时的场景。 二人是一块出门的,然后圆子半路说忘记拿东西,叫她在原地等着。谁知,措措就非要扯着绳子往外走,她便被狗遛着出了门,然后就到了这儿……所以,这会儿圆子还在府里。 坏了!筝拽起措措刚准备起身,浮元子声音却在背后响起,“娘子,我在伯府找了一圈,你怎么不等我啊!” 父女二人循声回眸。 浮元子噘嘴来到二人面前,大馋丫头下意识揽了揽怀中的东西,却被小馋丫头一眼识破,瞧她瞪大眼睛,愤声质问:”娘子,老爷,你们好不像话!你们怎么能在这儿偷吃——” 第124章 大内 这是与老爹分别两日后的早晨, 太史筝赖在崔植筠身上,心绪却跑去了百里之外。她思量着老爹这会儿应是和圆子他们快抵了兴仁府,自己也该有所行动了。 但瞧筝心不在焉从崔植筠身边起身, 却被枕边人一把拽住, 摁在了床铺上。崔植筠在她身前捏了两下。 筝便急呼:“崔二郎,大早起的, 你干嘛——” “小筝,倒是我该问问, 你在干嘛。”崔植筠没打算就此放手,他伸手撩了筝的头发。再张口时, 多了几分嗔怪, “这几日我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虽是心甘情愿, 可你未免对我, 也太无情冷淡了些。” 不安分的手,寸寸撩拨。 崔植筠竟是想在太史筝这儿求得垂爱和注意。 筝眼见着他的手掌一路挑进寝衣的下端, 随之而来便是一阵轻微的喘。她知道, 这些时日自己对崔植筠的关心确实少了些, 自家夫君这是恼怪自己。 所以,筝没躲开, 而是抬手抓起了帷幔, 故作妩媚道:“……事出有因,夫君大量, 你且多……担待。” “今早…随你。” 氛围到了这儿,夫妻两个相望对方的眼睛愈发迷离。 崔植筠一句趴着, 便将人翻转过去。筝迷迷糊糊将脸埋在枕头上,感受着身后人落在背脊的呼吸。直到, 沉闷的低吟,带着二人双双歪倒,筝便抓着崔植筠的手掌,搁在腹前,悄然睡去。 只是再醒来时,温暖着自己的那双手,已经消失不见。 崔植筠去上值了。筝便随手抓起散落在床铺边的寝衣,起身躲去了浴间梳洗。 她还有正事要办。 - 走出银竹雅堂,路过对面的一小间闲置的空房外,太史筝莫名被里面丢出的石子砸中。筝捂着脑袋刚问了声:“谁啊!”却瞧见那半掩的门后,露出几寸青绿色的衣裙。 筝斗胆上前,可还没等她探头,就被门后的人给一把拽了进去。 什么情况!筝想这光天化日,伯府是进贼了?谁成想,等她一进屋抬起头,竟惊讶地发现是,“春儿?” 筝觉得不可思议,她问:“你怎么在这儿?二叔母放你出来了?” 崔渐春却神色慌张,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跟着,立刻与眼前人长话短说,“堂嫂不是叫我在母亲那获取信任?我便在母亲跟前诚心悔了过,母亲便准着叫我出门,但每日都是派人看管着,不叫我跟人接触。她大抵还是在防着我,不信我,却也不敢得罪我。今日我也是好不容易寻个空当躲在这儿,就是为了跟堂嫂你说上一声,我昨晚路过母亲那屋时发现,柳愈庚那边竟直接送了定贴过来……” “堂嫂,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崔渐春忧心忡忡,她虽恢复自由,却什么事也做不了。甚是焦急无奈。 谁知,筝闻及此言,竟嗤然一笑道:“如此甚好。” 她心想这柳愈庚与褚芳华还真是狂妄至极。宝念这前脚刚离了汴京,他这后脚就觉得休妻之事万无一失,只等着有人送信回来,他好与二房,与褚家立刻结亲。 呸,真是好不要脸。 筝心下暗骂。可柳愈庚的所作所为,却也因此正中她的下怀。筝要崔渐春获取信任,就是为了叫她时刻盯着褚芳华的动态。这证据不就直接送上门了? 崔渐春却搞不清太史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128节 她问太史筝,“堂嫂什么意思?您是有主意了?宝念那边怎么样了?没出什么事吧?” 筝摇摇头,宽慰起崔渐春来,“宝念那边一切正常,你莫要担心。你听堂嫂的,你继续在二叔母那边装得若无其事,盯着二叔母的一举一动,等到初六那天想办法把他那定贴拿到手,我会在伯府外头接应你。咱们一块到开封府去讨个说法。这期间,你自当珍重。” “初六……” 缘何非得是初六?就凭她们真的能阻止母亲,阻止褚家吗? 这一切大抵只有太史筝清楚。 初六,若兴仁府那边再无消息,汴京这边必定起疑。所以这是她们反击的最后期限。无论宝念他们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按时抵达,她们都得先到开封府鸣鼓再说。 崔渐春惑然无解。 可她却不再问了,一切谜团都会在尘埃落定后解开,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太史筝这根拉扯她们向上逃离的藤蔓,她应声说:“好,堂嫂。我记下了。我会小心的。” 筝嗯了一声,回身望向外头巳初的天,与身边人道别:“此地不宜久留,春儿,咱们就此别过。在去开封府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只有这事办了,咱们才能安全。” 崔渐春下意识问:“堂嫂要去哪?” 筝答曰:“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 摘玉阁的桌案前,六司递来的折子堆成了山。 司寇珏披着单薄的外衫,从天明下床开始,一直坐到现在。春寒料峭,风吹珠帘,引得司寇珏轻咳几声。惊起宫人抬眸相望,人人皆是惆怅。 他们挂念着淑仪娘子这风寒怎么还未好?这么熬下去又怎么能好得了? 思量间,金典簿那头领着几个内侍进了屋,瞧她刚跨过门就斥责起宫人来,“门怎能这般大开着?娘子风寒未愈,这若是吃风再次受凉,你们谁能担得起这罪责?” 金典簿话音未落。 司寇珏暗哑嗓音,便从里头传出。她拢了拢外衫,“是我嫌闷,叫她们将门打开的。” 金典簿回眸看了司寇珏一眼,转头低声示意身边人将门关上。 金典簿来到桌边,看着被堆积折子遮掩下的司寇珏,满是心疼。她端起内侍手中的药碗,向前递去,嘴还念叨个没完,“娘子这是又起了个大早?您说这些折子整日就是那些个琐碎事,做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哪里有您的身子重要?您既然起来了,怎的不唤我们来给您梳妆?披个外衫坐在这儿,也不怕着凉。我的好娘子,您何时能顾及自己多些呢?” 司寇珏却将目光绕开金典簿手中的药碗,转眸盯上内侍者托盘上层层堆积的拜帖。 她问:“这都是今儿要进宫面见的帖?” 金典簿回头扫了一眼说是,可她却并未打算叫人将拜帖递上。金典簿劝说道:“娘子,您都这样了,这些官眷的觐见,今日便免了吧。好好休养,才是正事。” 司寇珏却犯倔,日常查看拜帖,似乎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她似在等待着什么,所以每一张拜帖,她都不愿错过,“宝寺,把药放下凉一凉吧,我先看看拜帖。” 仆拧不过主。 金典簿言尽于此,便叹了口气,无奈将药碗搁在一旁,跟着抬手端起拜帖,金典簿最后说:“臣再说一句,您千万别忘了今日医官院会派人过来给您诊治,您切莫再像前日那样,忙到将人晾了半晌。” “我知晓,快拿来。”司寇珏伸出手,讨要起拜帖。 金典簿便将拜帖奉上。 待到一张张写满陌生名姓的拜帖之中,忽然出现了那个叫司寇珏牵挂在心的熟悉名姓,她便当即沉下声念了句:“这丫头,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殿中浅淡的香,于炉中点燃。香绕金顶,摘玉阁的精致全在梁上壁间,那精雕细琢的每一笔。金典簿方摒退一众侍者回眸,就在司寇珏的眼中望见了久违的希望与欢喜。 她没做声。 司寇珏却忽而与之说:“宝寺,去唤人。替我梳妆。” - 巳初,自承天门向东过宣佑门,往大内去。 太史筝一路畅通无阻,应是全仰仗了司寇珏的吩咐。行路远去,脚下生风,筝遥遥相望宫阙万千,一如当年模样。不同的只是,如今独坐高殿的人,与坤宁殿的寂静如霜。 而她,也早已脱去稚气,离开这里好多年。 沿着冗长的甬道,朝摘玉阁的方向走,太史筝途中偶然遇见了位资历不浅的宫人,竟认出了她来。宫人先是迟疑地对望,而后又上了前,轻轻唤起那声:“小殿下,您是小殿下——” 一句话将时光拉回十年光景,筝就好似走在从资善堂放学,归去坤宁殿的路上。 大抵又是停停走走,被圣人派来寻找的宫人,抓个正着。 筝眯眼笑起,尽管她压根不记得眼前人,是哪年哪月在哪宫供奉的侍者,但她还是如从前一样,亲切地应下了她的呼唤,“时隔多年,没想到这大内,还能有人认得出我。多谢嬷嬷。” 宫人亦是笑起,她说自己怎么能忘得掉,圣人宫里的那个小女郎。 旧时人的碰面,当是有很多话可以寒暄,但太史筝实在是有要事在身,她想见的人,怕也已是翘首以盼。她不能再多留,便在宫墙下头,跟人作别。 宫人与之挥手。 从先帝的寿宁年里和太史筝擦肩,走回了如今的元梁。二人各自奔赴,亦是不知,此生还会不会再见…… - 后来,摘玉阁外碰上金典簿,筝心里的欢愉便再难自抑。 她笑着刚唤了声:“金典簿。” 便在瞧见金典簿身后露出的那张雍容华贵的脸时,忽而站定了脚步。 筝想过千万种重逢,可当重逢降临那刻,她却望而却步。还是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还是一样温柔的注目。繁杂的宫服,沉重的珠钗,压不住司寇珏的端方。 筝的思念化作泪水翻涌,她站在不远处凝望,暗自于心下念了声…… 大姐儿。 司寇珏似是读出了她的彷徨,便在院门下招手示意,“小筝,快来。” 于是乎,随着这声小筝落地,筝疾步奔去,奔向了她想念良久,却不敢轻易打扰的人。站在司寇珏面前,筝很想像从前一样灿烂地唤一声大姐儿,却在尊卑礼制面前,克制住了自己。 她拱手问礼,“臣妇见过淑仪娘子。” 司寇珏却嗤然冷笑,她抓起太史筝将要拜下的手臂说:“太史筝,你也要这般对我吗?不许拜。” 筝愣在原地,她仿若从司寇珏身上看到了当年圣人的影子。 回手反握上司寇珏,筝也不再学做他们一般,毕恭毕敬。她终是露出笑容,像从前一样,缠去司寇珏身边,“好的,珏姐姐。小筝,遵命~” 司寇珏直说:“你啊你啊,真是一点没变。” 二人挽手进了阁中,筝一进屋就闻到股熏香也盖不住的药味。筝问:“这屋里怎么有股子药味?珏姐姐,您病了吗?” 金典簿跟在后头,刚想出声接茬。就被司寇珏寻了个理由打发出去,“宝寺,你领着人出去吧,我与小筝叙旧。不愿有人打扰,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 淑仪吩咐,金典簿也不好多言,她回眸看了眼搁在众多折子边上,已经发凉的汤药,垂眸离去。 这药啊…… 今日大抵也难入她的口里。 人都走了。司寇珏带着太史筝到坐榻边坐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史筝的到来,叫司寇珏心中欢喜。此刻的她,面色瞧上去要比早起那会儿好上不少。 她笑着拍了拍太史筝的手背,“都是些小毛病,你不必挂心。小筝,一别数年,你如今可还安好?伯府的日子,可还好过?崔家二郎呢?对你可还贴心?” 筝当是很久未曾与她见面了,但陌生的感觉很快就被,往日的温情驱散。 筝黏在司寇珏身边,应声说:“珏姐姐,莫要挂怀。我一切都好,如今嫁的郎君,我很是喜欢。所以,事事如意得很呢——反倒是珏姐姐你,瞧着这整日宫务缠身,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好,我会的。” 司寇珏从太史筝的话语与眉目里,看得出她如今过得安稳幸福,便也心安。可寒暄的话说完,司寇珏能猜不出太史筝心中所想? 她此番前来,定时有事相求。 司寇珏与太史筝之间无需遮掩,她便沉声相问:“这么多年,都能忍着不来见我一面。偏这个时候递帖子进宫,小筝说吧,找我到底有何事?可不管有什么事,切与我说。珏姐姐会像从前一样,为你撑腰。” 这么多年,司寇珏从未恼怪过太史筝。 她一直都明白她为什么不来,她知道太史筝是为了自己,故意躲着齐鲤元。她怕他总对从前念念不忘。 筝觉得不见便可不念。 可筝却不知,司寇珏却从未在意过这些。于她而言,成为后妃,无关情爱,她不在乎帝王是不是将她垂怜。司寇珏想做的只是竭尽所能,辅佐天子,让元梁长治久安。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权势在握。所以这皇后,她不得不争。 筝坐起身,莞尔一笑。 她这一程虽然自出生起失去母亲,但却收获了更多的善意。圣人如是,司寇珏如是,太史正疆如是,崔植筠如是,齐佳觅他们如是,崔家长房的每个人亦如是。 她觉得自己万分幸运,所以在碰上宝念与崔渐春的孤立无援,她才想要将这些善念传递下去。 筝垂下双眸,跟司寇珏张了口:“何事都瞒不了珏姐姐你。我也确实有事相求,且这件事,事关褚家,我想选后在即,这件事需说予你听,让珏姐姐替我拿拿主意。但在此之前,我想先与你讲个故事听。” “褚家……”司寇珏表情严肃起来。 科举之后,褚家拉拢了不少新榜进士,并且趁机大肆宣扬太后本是平民出身,故更能理解寒门学子的艰辛。便是靠着这样的形象,褚家在朝中与汴京城获得了不少好感。 反倒有压过司寇家这种世家大族的势头,可司寇家的根基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动摇?更何况,司寇珏是决不允许,褚琦玉那种蠢货拿了那执掌中宫的大权。但若能有丝毫关于褚家的风吹草动,司寇珏定是愿闻其详。 太史筝便也是知道了这一点,才选择进宫,好给她们加上一道对抗褚家的保险。 司寇珏斟起桌案上的水盏,应了太史筝的话。 “好,你且说来听听。” 司寇珏吐了口,筝便与她说起了宝念来京时的事,由此慢慢展开,直到如今柳愈庚背信弃义后的休妻再娶。筝要的便是司寇珏同情起宝念的困境,司寇珏亦是在她语毕后,陷入沉默。 咒骂柳愈庚的话,想必眼前人已经说了太多。 司寇珏眼下只考虑如何利用这件事,对付褚家。既是他们用虚假的形象去赢得好感,那就用真相,去戳穿他们虚伪的面具。失掉民心的褚家,将不会再有资格与他们对抗。 司寇珏了解太史筝,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她是断不会贸然到她面前开口的。 这丫头鬼机灵着呢…… “小筝,你今日能到这儿来,想必已经有了想法。直说吧,你是怎么打算的?”司寇珏出言。筝不假思索地说出心中的答案,“我打算叫官家坐镇开封府,亲自审理此事。能直面对抗褚家的,不受丝毫影响的,也只有官家。” “那小筝你,合该直接寻官家去。”司寇珏戏言。筝微微一笑,“珏姐姐,你我都明白。相识多年,官家其实一直最听的,都是你的话。” 司寇珏心照不宣,她嘴角的笑默默扬起,“好,这事我应你。只是,我有个条件——” 筝惑然,“什么条件?” 司寇珏莞尔答曰:“事成之后,多到宫里走动,我想常常见你。若是将来跟崔二郎有了孩子,也要常带来给我看看。” “嗯!” 这条件好说,筝心甘情愿,想也没想地应下。 只是谁知,筝还闹腾着往司寇珏身边靠,窗外却忽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怎么都在外头伺候着?爱妃今日的汤药饮了吗?精神瞧着可好些?医官们都来看了吗?怎么说?” 第129节 爱妃?这么亲密!称呼什么时候改的? 筝好奇的脑袋瞬间向外探去,只瞧窗外齐鲤元一连串的逼问,问得宫人心焦。他见宫人吞吞吐吐,索性拂袖一挥,推了门直接往里去。且看齐鲤元压根不等金典簿提醒,便嚷嚷着进了屋,“爱妃,爱妃,你在吗?” 齐鲤元喊得这般亲密,筝在里屋“不怀好意”盯着司寇珏,“你俩?” 司寇珏却一脸无情相,无动于衷。 她忆起前些时候,自己是勾搭着齐鲤元荒唐了一夜,可那不过是为了完成司寇家给自己的任务罢了。谁知道,自那天之后,齐鲤元就宛若黏上她一般,无事便往她这摘玉阁跑。 弄得司寇珏后悔至极。 那头齐鲤元走进里屋,前一秒还摆出一副爱妃长,爱妃短的样子。后一秒瞧见太史筝,立刻就装作正经地轻咳两声,“爱……咳咳,嘉淑仪,筝怎么也在——” 筝赶忙起身行礼,“臣妇拜见官家。” 齐鲤元在司寇珏面前,偷瞄了太史筝一眼,不敢表现得太过亲昵,“免礼免礼。筝,你也是听说她病了?过来看看?” 筝转眸看向司寇珏,司寇珏微微摇头,没有多言。筝便答曰:“是,臣妇就是来看看淑仪娘子,正巧看完了,官家来了。臣妇便不多叨扰,也该走了。” 说话间,齐鲤元默默坐去司寇珏身边,他细心察觉到掩在折子中间的汤药。只瞧齐鲤元一边摸着汤药,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太史筝说话,一边又跟司寇珏低声说:“这药你怎么一点没用?都凉了,且得叫人来热热、我得看着你喝。不若这病,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筝见状一脸欣慰地傻笑,她实在是没想到,齐鲤元有朝一日能被人这般拿捏着。 司寇珏却没接齐鲤元的话,她往旁边的空荡处躲了躲,同太史筝说:“小筝,既是如此,今天这状况,我也不多留你。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妥,你归家的路上慢些行。” 筝应声说:“好。” 齐鲤元这会儿竟还在对司寇珏未曾用药的事,耿耿于怀。司寇珏忍不住抬手拱了拱身边人,但闻她用着似是命令的语气说道:“官家,我身子不便,你去替我送送小筝。” “啊…啊?” 齐鲤元半晌一直躲着太史筝的目光,生怕叫司寇珏为难。 等他反应过来,受了司寇珏的吩咐,他竟乖乖起身,应了声:“好,那我去送送筝,只是在我回来前,你务必把药喝完——” 第125章 逃脱 从后苑出来, 二人无言路过景福殿。 太史筝远远望向坤宁殿的飞檐翘角,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齐鲤元亦是陪他立在原地。 他忽而想起很多从前,想起那个面若桃花的女郎, 拎着精美纸鸢, 翩翩路过他的殿前。可再回首,那年的逍遥肆意不再, 剩下的也就只有迢迢追忆。 齐鲤元在风中开口:“我原以为,你会像从前一样回到这里。” 筝听得出他话中意味, 却目不转睛盯着坤宁殿的方向,未有一刻的偏移。 筝问齐鲤元, “官家, 究竟是喜欢我,还是怀念, 以及想要留住那段从前……只有官家自己心里清楚。可既是命运使然, 叫咱们一路颠簸,走到了这儿, 就不该再回头看。能配得上这里, 将这里好好传承下去的人, 只有大姐儿,官家比我更心知肚明不是吗?” 齐鲤元沉默着望向身边那曾心心念念的女郎, 他忽而在太史筝的问话里, 找到了一直苦求的答案。他一直将自己困在从前,想把太史筝也一起留在身边。 可生命的长河奔流不息, 总要拿得起,也放得下。只是太史筝拿起了, 齐鲤元却没放下。 筝回身望向身边那九五之尊的人,沉声说:“官家, 江山交给你了,黎民交给你了,珏姐姐交给你了,天下的道义交给你了。别叫圣人和先帝失望。我们呢,也都会越来越好。” 筝的话诚恳且充满希望,他们也早该解开多年的纠缠,跨过彼此的那道坎。 毕竟啊—— 筝现在满心满眼,都被个叫崔植筠的人填满。 齐鲤元亦是有了新的陪伴。 对上太史筝明媚的目光,齐鲤元的笑里带着释然,他道是:“我明白了。筝,你要幸福。” 筝蓦然笑起,轻轻应了声:“十哥,你也是。” - 初六日,还是一样让人难忘的阴雨天。 崔渐春的一举一动依旧在褚芳华的监视之下,按照约定的日期,她今日便得拿着柳愈庚再娶的证据,到开封府去状告。可崔渐春前几日,虽是摸清了褚芳华存放定帖的匣子在哪,可她却难摆脱女使的看管。着实叫人两难。 猛然推开房门,褚芳华派来的女使大抵是去上东司,这会儿子不在。独剩下崔渐春的贴身女使盈儿,候在门外。盈儿见主家出来,张口唤了声:“小娘子。” 崔渐春却厉目瞪着自己的贴身女使,一言不发。 盈儿见状缩了缩脖子,毕竟那日是她出卖主家在先,如今见着崔渐春,她是理亏得紧。谁知,崔渐春却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我可曾亏待过你?” 盈儿抬起头,“没有没有,小娘子心地善良,从不苛待使人。又怎会亏待于奴?” 崔渐春闻言冷哼一声,“那你便在母亲面前出卖于我?” “小娘子我……”盈儿惶恐,可她就是个小小女使,里外都得罪不起,又能有什么法子?瞧她立刻跪地求饶,“奴婢知错,奴婢知错,都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还请小娘子饶恕奴婢。” 崔渐春瞧盈儿这边似是有可乘之机,转眸便问:“跟你一块值守的那个呢?” 盈儿垂着眸,话接得磕磕巴巴,她伸手指向院子外头。 “在在,她在院子外边上东司。” 崔渐春闻言疾步走向院中,在梨树下拾起一段,女使还未来得及洒扫的枯枝,怒气冲冲欲向外走去,只瞧崔渐春在离开前最后看了盈儿一眼,她高声说:“盈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就当是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不要去找母亲告密,至于其他,全凭良心。我想你将来也不愿伺候一位人面兽心,忘恩负义的姑爷吧——” 盈儿跪在廊下回眸看,崔渐春手中的枯枝,好似开出了梨花。 她坚定的背影,映在盈儿眼中。相处十数载,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决绝的崔渐春。 崔渐春走了。 她决定放手一搏。 毅然走去院外边专供使人用的东司,挨个叩响了门,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从中发出,崔渐春便在低声念了句对不住后,将手里的枯枝插在了门外,把里头的人困了起来。 东司内,剧烈地推门瞬间传开,那枯枝摇摇欲坠着。瞧上去甚至不用等到崔渐春离开,里头的人就能将枯枝折断。 时间不容崔渐春犹豫,她茫然转身要逃。 盈儿却举着根平日里敲打被褥的棍子赶来,她眼疾手快地在枯枝断裂之前,将木棍替换在门外。 盈儿用手抵着门,转眸望向崔渐春,“小娘子说得不对,我伺候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娘子不能嫁给那样的人。这儿就交给我吧,小娘子,快走。” 崔渐春有一瞬间的动容,原来,二房之中,还有人。 着她…… 崔渐春沉沉念了声:“盈儿。” 盈儿笑了笑,“我虽然不知道小娘子要做什么,但还请小娘子务必小心。” 现下不是上演主仆情深的时候,崔渐春在盈儿的话音里远走,她一路小心躲藏去了褚芳华的院中。褚芳华每到这个时辰都会被喻悦兰要求着去福寿阁侍奉老太太,崔渐春掐算好时间进了院。 可院中仍有许多做活的使人来去,她便佯装是被褚芳华召来候着,做粗使活计的使人们也并不会起疑。 崔渐春若无其事推开了褚芳华寝屋的门。 这时间,崔宾也已去考功司上值,屋内空空荡荡,崔渐春便循着记忆里褚芳华藏物的地方一通摸索。哪知全然无所收获……崔渐春焦急万分,难不成母亲起了疑?将东西转移到了别处去? 杂乱的心情,理不清的思绪,让崔渐春耳边响起阵阵鸣音。 她不甘心,她需要冷静。 现在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崔渐春努力调整呼吸。 她思索着,褚芳华心虚,定是放在哪里都不安心。褚芳华是生怕这东西被人不经意发现。茫茫然望向窗外,崔渐春看着院中人来人往,她恍惚一瞬生出个念想,这定帖一定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没有人的地方…… 杏春斋! 如今的兴春斋空荡无人,自从大哥走后,母亲甚至连洒扫的人都免了入内。 崔渐春拿定主意,转头出了寝屋的门。 跟着不听身后使人的追问:“诶,小娘子,您不等大娘子回来了吗?约摸着该回了——” 扬长而去。 杏春斋离褚芳华住的地方不远,崔渐春来时蹑着手脚轻推院门。 院门的吱呀声,惊动着她敏感的神经,崔渐春自门缝向内看,野鸟在屋顶筑巢,蚂蚁在院中打转。崔植林不过离开月余,这里已寂寥成这般模样。 就像这个家… 亦是被褚芳华搞得不成样子。 崔渐春溜进院中,直奔主屋而去,待她望见门上因灰尘沾染而印出的指印。崔渐春更加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她推了门,疯狂的找寻,最后的机会。 崔渐春的呼吸随着找寻的进展,愈发急促,野鸟在屋檐鸣叫,她越来越慌张。她想自己一定得找到定帖,她想自己一定要到顺天门外为夏不愚送行,她不能就此放弃。 她好不容易勇敢了这么一回…… 忽然,像是有某种指引。妆台前的掌纹,引得了崔渐春的注意,她恍然靠近,骤然弯腰,终于发现了妆台夹层的秘密。抽出柳愈庚的定帖,憋闷半晌的崔渐春潸然泪下。 可当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眸愈发深邃,瞧她抿去眼角的泪,指尖灰尘沾染上脸颊。 崔渐春豁然一笑,转身离去。 -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褚芳华自福寿阁归来,听闻使人说了崔渐春的事,顿时生起疑心。褚芳华与丹云相视一眼,二话不说,转头跑着就往院外去。 “天爷,大事不好……” 同一时空的隔墙奔跑,蒙蒙细雨,潮湿着不同的脸颊。 崔渐春提裙踩过泥泞的小道,穿过盛放的花丛,差一个转角就与褚芳华相遇,好在神仙眷顾了她。母女二人,阴差阳错,就此错过。而褚芳华去往的……正是杏春斋的方向。 “春儿,快来。” 府门外,太史筝早就做好准备接应,当崔渐春伸出手臂,筝便一把将人拽上了马车。一气呵成的动作,马车在崔渐春登车的一瞬,向前奔走。 彼时的杏春斋,妆台上齐以君没有带走的粉盒也碎落一地。 褚芳华机关算尽,却输给了自己的轻狂。 “混账,逆女——她竟敢骗我,怪我以为她那榆木脑袋算是想明白了,知道为自己打算,为二房打算。没想到,竟是我太信赖于她,叫她利用于。疯了,全都疯了,她知不知道此番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灾祸。丹云,快,快去找,就是把这逆女的腿打断,也要把崔渐春给我拖回来。” 丹云得令转身。 褚芳华却又叫住了她,“等等,派人进宫送信,若崔渐春有胆量将事情闹大,叫太后务必将这事给压下去。不用顾忌那丫头分毫。快,快去——” 第130节 丹云闻言说是,一刻也不敢停留。 褚芳华却在她推门后,骤然泄气,瘫倒在了妆台之上…这一局胜负未分,可她不知为何却隐隐感觉为时晚矣…… - 颠簸的马车,穿梁门而过。 崔渐春紧紧攥着“偷”来的定帖,惊魂未定。她在后怕,她怕若是今日自己没能找到这份定帖该如何?她怕若是今日盈儿不站在自己这边该如何?她怕若是撞上褚芳华…… 又该如何? 她不敢想象,因为稍有差池,她的命运将走向不同的结局。 筝察觉出身边人的异样,她缓缓伸手接过那份与本身意义相反的结亲定贴,紧握上崔渐春的手心,沉声说:“春儿,别怕。拿着定帖,出了伯府,咱们就安全了。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他们阻止不了这一切,你要相信,公道站在我们这边。” 崔渐春渐渐被太史筝温暖,她不再畏惧,她问堂嫂,“咱们现在是去开封府吗?” 筝却摇头说:“不,咱们先到太平兴国寺去——” 第126章 王法 开封府的对面有座太平兴国寺, 太平兴国寺的对面是启圣院。自太平兴国寺登上寺中的藏经阁,刚刚好能俯瞰开封府的大门。领着崔渐春登阁而上,雨水顺着屋檐轻轻落下。 太史筝嗅着空气中的香火味, 沉默不语。 崔渐春却扶上阑干, 望着开封府威严的门问:“堂嫂,咱们折腾半天, 缘何到此地来?” 筝凝眸远眺,她的目光始终汇聚在那里。 直到约莫一刻钟后, 望着街角行来的马车,她才沉声道了句:“你看。” 崔渐春闻言顺着太史筝手指的方向望去, 太后身边的内常侍领着一群不明来历的人, 出现在了开封府的不远处,瞧那意味, 他蛰伏不动, 明摆着就是来蹲守,以防崔渐春到开封府闹事。 眼下, 只要崔渐春敢露头, 内常侍便会按照太后的吩咐, 给她些颜色瞧瞧。 崔渐春看着那头的阵势,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她万般震惊道:“母亲这是发现了?她这么快就叫人通禀太后……便是没想着给我活路。堂嫂, 这可如何是好?咱们怎么抵得住褚家, 怎么拧得过太后?若是开封府迫于威压,不敢受理咱们的案子, 咱们岂不是就功亏一篑?如此,还要你为我忧心, 凭白受牵连。我又该如何跟堂兄交代……” 筝想过褚芳华会把事做绝,但没想过她竟会把事做这么绝。好似全天下除了她自己, 除了她的脸面,就没有什么她能放在心头的事。乃至崔渐春。 崔渐春忧心忡忡。 筝却镇定自若地立在原地,她已将万事做全,一切缘生缘灭,皆看造化。 筝举目看向楼燕飞过天空,一往无前向远方飞去。 她说:“春儿,无需自责。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而且在结局未曾到来临前,没有人能庆祝胜利。怕的应该是他们,不是我们。往前他们或许能用褚家和太后的威势,将这件事悄悄压下去,可今朝,是绝不可能了。” 筝眯起眼睛只要司寇珏想做皇后,齐鲤元愿意让司寇珏做皇后,这褚家必逃不过这一难。 筝前几日进宫谋划,就是为了将褚芳华这一军。 她知道,褚太后定会从中作梗。 可听身边人打着哑谜,崔渐春不知太史筝缘何这样有底气。她只问:“那堂嫂,咱们什么时候到开封府鸣鼓去?” 筝却答曰:“再等等,这鼓应是不用咱们来鸣。” - 开封府内,判官和推官立在公堂两旁,瞧他们来去踱步。双双抬眼,又齐齐摇头唉声叹气。 就在半个多时辰前,大内刚下早朝,这府衙刚开门上值,一辆马车便停在了衙门外头,起初没人在意,直到官家从车内探头出来,吓得两个刚出门准备巡街的军巡使,一溜烟跑回衙门,拉着刚到班的判官陆简原出来挡刀。 陆简原在开封府干了八年,哪里见过这场面。 颤颤悠悠把官家迎进衙门,陆简原跟在官家后头,是大气也不敢喘。他暗自推断,这官家是一时兴起,路过瞧瞧?还是说专门过来巡视监督?难不成是御史台的哪个老家伙,参了开封府的折子?可开封府有老王爷坐镇,他们这审案,查案,皆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按理说不该啊…… 再说,谁敢胆肥到参老王爷?真是不想活了。 陆简原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转眸瞧着官家直接坐入公堂,陆简原跟推官立在堂下,直等着官家张口训话吩咐。 怎料,齐鲤元一屁股坐上那位子,二话不说就打起了瞌睡。 睡…睡了? 陆简原大为震惊。 齐鲤元昨儿晚上满心欢喜地去了摘玉阁,本想着跟司寇珏套套近乎,吃个晚饭。谁知道,还没等他好言好语说上两句,就被司寇珏监督着批改奏折,熬到了夜半。 可若说来,昨晚上也不是收获全无,起码因为时间太晚,司寇珏瞧他辛苦,应了他留宿。如此,睡上了司寇珏的床,齐鲤元也算是得逞了一半。 视线回归公堂,齐鲤元抵着脑袋打鼾,堂下众人却如热锅上的蚂蚁打转。 “陆判官,陆判官。” 转着转着,衙役打外头奔来,陆简原被他那粗犷的声音吓得赶忙抬手噤声示意。衙役近了前,陆简原扯着那人走出公堂,低声询问:“叫你去邶王府送信,老王爷那边怎么说?” 衙役闻言瞧上去有些为难,他回复说:“王爷他说……今儿的五禽戏还没练,不来。” “啥?”陆简原两眼一黑,差点没晕倒在公堂外。 这都什么时候了? 老王爷这是要逼死人呐—— “去去去,要你们有什么用。”抬手赶走衙役,陆简原心如死灰地走回公堂,他望着堂上官家昏昏欲睡,不知意欲何为。齐鲤元却忽然咚的一下,不小心将脑袋磕在了案桌上。 这可吓得在场之人,为之一震。 齐鲤元倒是就此清醒过来,瞧他摇摇脑袋,望着一片死寂的公堂,片刻之后开口相问:“衙门平日都这么太平吗?” 陆简原惶恐。齐鲤元其实就是随口一问,偏他开始妄自揣度起圣意。 陆简原赶忙顺着官家的话,拍起了马屁,“回圣上的话,元梁太平,汴京便太平,汴京太平,咱们这首府衙门就太平。这全是依仗有圣上这样的明君护佑,如此,这想做祸事,乱事的人啊,自然就不敢为非作歹了。啊哈哈哈……” 陆简原对自己的答复甚至自满,他一个眼神扔过去,其余的人就跟着附和起来。 只是谁成想,几人的尬笑声未落,门外就骤然响起击鼓鸣冤之音,伴随着鼓声传来的,还有一个妇人在高亢喊冤:“民妇状告御史台台院侍御史,新榜进士柳愈庚,背信弃义,罔顾王法,勾结褚家,意图停妻再娶——请首府衙门的各位老爷,替民妇做主伸冤。” 彼时,公堂之下,鸦雀无声。 这打脸来得着实太快,阵阵鼓声敲的陆简原是心惊胆颤。 齐鲤元瞧着他那尴尬的神情,忍不住发笑,他故意追问:“陆卿,你与朕说说,这外头是什么动静?” 陆简原硬着头皮应声道:“回圣上的话,是有人鸣冤击鼓……” 齐鲤元冷哼一声,执起惊堂木观摩起来,“哦,原来陆卿知道——知道还不快去把人给朕叫进来?朕今日闲来无事,正好也体验体验做这一日的判官。” 啥?官家要做判官? 那官家做判官,他做什么官? 完喽。 他自是没官可做喽…… 陆简原闻言愣在原地,齐鲤元见状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快去——” 堂下之人如惊弓之鸟,惶然四散。 - 鸣冤鼓惊起的不止是府衙内,明镜高悬的判官,还有藏经阁之上虔诚的人。宝念来了,看来兴仁府事成,筝也可安下心来。万事俱备,只待将作恶之人定罪。 崔渐春讶然远眺去开封府门外那映在眼中的单薄背影,“堂嫂,是宝念——” 崔渐春喜出望外,可短暂的欣喜,压不住她的忧愁。 她转眸注意去不远处褚家那群,听见宝念鸣冤词后,蠢蠢欲动的鬼,复言:“太后的人会不会对宝念不利,堂嫂可有对策?不若,叫我去阻止一二。” 筝理解崔渐春的急切,她耐心地解答道:“今朝有神仙庇佑,他们不敢胡作非为。” 说话间,开封府的大门大开。 陆简原于门内睥睨去外头的妇人,高声说:“何人在此鸣冤?” 宝念瞧见从内走出的官爷,瞬间跪地复述起方才的话来。陆简原闻言两眼一眯,皱起眉头,察觉事态当真不简单。御史台,褚家,我哩个乖乖,这可是个大案! 此事非同小可,今日若非官家前来,这棘手的状告,老王爷不在,他们还真不敢乱接。 陆简原暗自庆幸,神仙保佑,殊不知内常侍那边正在悄然靠近。好在陆简原废话不多,瞧他转头就说:“你这妇人惯会选时候,今日正巧圣上在此。圣上铁面无私,定是还你一个公道,你且跟我进来面圣吧——” “官家怎会在这儿?” 此话一出,内常侍那堆人不再敢贸然行进,他按人停在半路,回头吩咐:“这事难办了,快,快,你们快回宫通禀太后。” 衙门外头,宝念听闻圣上二字,亦是不敢置信。 可她还是赶忙起身,按照太史筝预想好的那样,随着陆简原进了开封府。 如此一来,这原先开封府的状告,倒告成了御状,料褚芳华和褚氏那两个人精,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事闹到这里竟逐渐演变成了,她们和司寇家,和官家的较量。 - 藏经阁上,太史筝依旧沉着气按兵不动。 经过几番起落,崔渐春总算从身边人的运筹帷幄间,获得几许安心。她也不再彷徨,安静地等候着,属于她的时机。 彼时,有人登楼而上,引得崔渐春的警惕。 直到,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笑脸,崔渐春才松了口气,她轻轻拍了拍太史筝说:“堂嫂,有人来了。” 筝回眸望去,浮元子累得气喘吁吁,朝这边挥手,“娘子,我回来了——” 筝也轻轻地唤了声:“圆子。” 浮元子一路小跑,来到太史筝身边,一把便抱住了她。只瞧她一边抱着太史筝,一边哭天抹泪地哀嚎道:“娘子,圆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浮元子这话可把太史筝吓得一愣。 她赶忙拢起浮元子的肩,急切道:“圆子,怎么回事?是褚家派人追杀?还是说兴仁府那边的衙门,对你们用了刑?快叫我瞧瞧伤着哪了?还有怎么就你一个人?爹呢?你先别哭,你说话啊!可急死我了——” 浮元子一听这话,顿时止住眼泪,懵头懵脑地看向太史筝。 太史筝也不明所以地看她。 浮元子憨憨地答:“啊?那倒不至于,褚家那头确实派了人偷跟着,但不是去追杀。再说,兴仁府那边还敢对我们用刑?若不是我拦着,老爷都快把他那衙门都给砸了……” “那你这动静是为何故?”筝更加疑惑起来。 第131节 哪知,浮元子又恢复了方才那哭哭啼啼的模样,抱怨道:“娘子,我要控告!老爷他根本就不会驾马车!他只会骑马!但他一点也不听劝,你都不知我这一路,有多心惊胆颤,五脏六腑都快拧成一团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坐老爷驾的马车了。真是太吓人了——” “老爷他自己都因为回来的路上被马抻到了腰,跑保和坊看病去了。” “……” 筝无言沉默,原就为这? 要不说把事情交给家里这两奇葩办,她是一百个不放心。 崔渐春却被浮元子的滑稽相逗笑,紧张已久的心绪,在此间得到纾解。浮元子又抱着筝叫屈,筝捏了捏她的脸蛋相问:“圆子,先说正事,东西可有顺利拿到?你们可有照我吩咐地办?” 浮元子点点头,如实说起,“拿到了。我和老爷按照娘子的吩咐,护送宝念娘子到了兴仁府后,就假装分道扬镳。我们本想着那边好歹第二天才会动手,谁想到,我跟老爷刚在街口买了两碗馄饨坐下,那边居然急不可耐地捉了宝念就往衙门去,真是太胡作非为了!我跟老爷是馄饨也不吃了,撂下银子,就往衙门奔。” “你说这去得早,不去去的巧,那边刚打点好衙门,准备逼着宝念在签有柳愈庚名字的休书上画押,老爷抄着家伙就闯了进去。那人见势头不妙,竟还想销毁休书,叫我们‘死无对证’。” “老爷便大闹公堂,将人擒住,把休书完好无损的抢了过来。就兴仁府那衙门里的狗官,还想治咱们老爷的罪,结果咱们老爷一亮腰牌——那狗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直叫老爷高抬贵手呢!” “现在想想,老爷真是宝刀不老,威风不减呐!” 浮元子描述地绘声绘色,简直比那桑家瓦子里那说书的还要精彩。 筝搞清楚来龙去脉,开口追问:“你们说捉到了人?那人呢?” 浮元子答曰:“老爷觉得我们带着他和宝念一起不方便,便在兴仁府找了个镖局,请了两个镖师,把人给押回来。人在兴国寺外头呢,娘子要见见?” 筝摇摇头,“不必了,一会儿直接送人进去面圣。” “面圣?” “面圣!” 话音落去,浮元子与崔渐春,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崔渐春恍然,难不成这就是她那日说要见的人? - 首府衙门的惊堂木,就是响亮。 陆简原那边带着状告之人觐见,宝念跪在堂前叩拜,齐鲤元见状落木拍案,大呼:“堂下何人?” 宝念应声道:“民妇兴仁府人士,名唤宝念。” 齐鲤元当起判官来有板有眼,“你这妇人,要告何状——” 来来回回宝念已将状词念了三遍,可面对起圣上这一遍,她是格外认真。齐鲤元虽已知全貌,却还是需做做样子,不偏不倚地审审案子,“哦?你要状告侍御史柳愈庚。那你可知诬告朝廷命官,该当何罪?你可要想清楚了?” “民妇不是诬告,民妇有证据证实柳愈庚停妻再娶。”宝念声势铿锵,于开封府的匾额上萦绕。 她掏出那封吸食她血肉的休书,双手奉上。 齐鲤元展开休书沉默了半晌,陆简原此时正把掌管户婚之讼的司录参军请了过来。 秦参军上前面圣后,转眸便按照规矩,同宝念询问起,“当事妇人,你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予圣上,圣上自当为你做主。但你记住,切不可有半分虚言,不若杖刑处置。” 恩威并施。 秦参军说过这些话,转头退下。 今日是官家的主场,他万不可僭越分毫。 堂下,还是那些辗转来去的经历,从贫瘠的故乡,到繁华的汴京。从贫苦的日子,到富贵的人生。在外人看来全是荒唐一场,可当这些话第一次从宝念口中道出,只见她眼中全是对一个男人的绝望,却不见她愿为委曲求全弯下脊梁。 宝念字字句句诉说着柳愈庚的罪恶,就见惯看管许多恩怨离散的秦参军,也为之扼腕。 世间无恩无义者,当被口诛笔伐。 太史筝与崔渐春站在风雨欲来的藏经阁之上,听不见开封府中的状告,却目光坚定地望向那座巍峨的府衙,她们就仿若站在宝念身后般,于无形间,与她共同战到最后一刻。 且看,且听。 那方惊堂木在帝王的盛怒中,毅然落下。 齐鲤元愤声急呼道:“岂有此理。于而,速派人去御史台,把那忘恩负义的柳愈庚给朕捉来——朕要看看,这天子脚下的汴京城,还有没有王法!” 第127章 审判 与宝念相识数载, 柳愈庚怎么也不会猜到,有朝一日,那个自出生起就未曾离开过家乡的女郎, 会勇敢到, 不远万里来到汴京,冲破原有闭塞的思想, 斗胆敲响开封府的鸣冤鼓,将他状告。 - 白日的御史台, 光线昏昏。 众人默不作声,一切按部就班, 却被前来拿人的衙役打破了原本的秩序。 他们径直走到柳愈庚面前。 “柳御史, 圣上有请,跟我们开封府走一趟吧。” 开封府?开封府! 字字入耳, 四起的流言, 瞬间在柳愈庚的身后炸开,蜚语戳弄着他的背脊。 他就此陷入沉默, 因为他根本无力为自己辩驳。柳愈庚本以为会走上的锦绣之路, 却在一夕之间崩裂, 他很愤怒,却不敢声张。 柳愈庚狠狠撞开椅子, 以此来表达他的不满。 昂首走过同僚诧异目光, 柳愈庚仍不肯认输。他来到御史台外,最后一次回首望去被阴云遮蔽的天光, 只见他那绯红色的公服上,蒙了层厚厚的一层俗尘。柳愈庚该怨恨吗? 应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梦想…… - 公堂上对峙, 夫妻陌路,劳燕分飞。 宝念垂着头, 不去看柳愈庚那将要把她撕碎的目光,齐鲤元义愤填膺扔下那封他亲笔签下的休书,质问道:“柳愈庚,这可是你做的好事?” 柳愈庚伸手拾起地上的休书,皱眉无言。 他压根没想到宝念这一介村妇,竟能躲过褚家的压制,从兴仁府那边将这休书拿到手,难不成有神仙相助?往前还真是自己小瞧她了,可柳愈庚自是有应对的说辞。 且看,柳愈庚拱手直言:“回圣上的话,这休书确实是臣所签,但那停妻再娶的罪名,臣不会认。圣上可知这妇在臣本家时,便是因不顺父母兄长,被赶出了门,这才哭着闹着上京寻我。臣念她生育我儿有功,不予追究计较,谁知她愈发的不知收敛,常常与臣对抗,违逆夫命。所以臣休妻,也是无奈之举。” 颠倒黑白的话,张口就来,他竟连圣上都敢骗。 只是…柳愈庚的话,也不全是作假。 柳家大哥那时将宝念扫地出门,便是用了这样卑劣的借口。如今他不念她的苦劳,也就罢了,竟也与他们一样,将这欲加之罪,扣在了她头上。 宝念凭白被人破了这一身脏水,岂能再忍? 瞧她一改常态,愤愤不平伸着手指咒骂起,“柳愈庚,你胡扯!往前穷困潦倒的时候,是谁一口一口粮食给你省着盘缠?如今你飞黄腾达了,就嫌我碍着你了?一群白眼狼——你们这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尤是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货,最叫人恶心!” 宝念骂出了所有不甘,可她却因此上了柳愈庚的套。 柳愈庚见宝念起了急,赶忙装作一副无辜状,驳斥道:“泼妇,口无遮拦,不可理喻。圣上面前,叫你这般造次?圣上,您可得见这妇的德行——” “无礼失德,丢人!” “这妇惯会伪装出一副软弱无能的模样,其实,都是迷惑在座诸位的假象。” 齐鲤元瞧着堂下曾经结发夫妻,闹成今朝这般,只觉唏嘘。 还有,对柳愈庚的鄙夷。 齐鲤元觉得他这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这事若叫不知情的人,炸一听,还真是这妇失德,该休!但是,自昨晚在床上听司寇珏与他娓娓道来之后,齐鲤元可不会信柳愈庚的邪。 宝念再想开口说些什么。 秦参军却制止说:“当事妇人,公堂重地,还望你注意言辞情绪。不可意气用事,你说你状告柳愈庚停妻再娶,那你可有能证明柳愈庚意欲停妻再娶的证据?” 宝念顿而无言,秦参军不偏不倚,他又威严注视向柳愈庚,“被告柳愈庚,你说你要休妻。那你可知,如今按照你们之间的这种状况,有三不去,而出之者,杖一百。这一百杖,你可认?” 柳愈庚闻之一惊, 他算来算去,倒是忘记了还有这一条。 此刻,柳愈庚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他已经做出打算,要将褚芳华拖下水。 谁知,在开封府外的鸣冤鼓,又在此时响起。 陆简原挑起眉,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可算知道邶王那老狐狸,为什么不来,原就是不想趟这趟浑水。陆简原正想着,再回过神,竟发现齐鲤元将目光传来,便赶忙拱手。 “臣这就出去看看,出去看看。” - 府衙门外,崔渐春高呼着,“臣女有柳愈庚停妻再娶的证据,要呈予圣上明断——”弄得陆简原摸不着头脑,他心道:这伯府二房的小娘子,又来凑什么热闹? 谁料,陆简原刚刚抬手想要去接崔渐春手里的帖子,褚芳华便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冲赶上来,顾不得体统,推翻了陆简原就要去抢他手里的帖子。吓得陆简原倒在一旁,扶了扶歪掉的幞头,大呼道:“谁,谁,谁这么大胆子,在开封府外头,公然顶撞朝廷命官——” 待到陆简原定睛一看,怎么又是她? 几年前分家的案子,闹得那么大,他们平康伯府还有完没完了?怎么全汴京,就他家事多? 崔渐春眼疾手快,含泪夺回帖子,“母亲,您缘何如此执迷不悟?” 可褚芳华已然慌不择路,她再听不进崔渐春的任何劝阻,她只一心盯着又被其夺走的证据,想要将帖子销毁殆尽,“逆女,把东西给我,你若是真将这东西呈上去,我们全都完了。到底是谁执迷不悟——” 崔渐春抿唇摇头,连连向后退去。不肯退让。 褚芳华恼羞成怒,母女俩为着不同的想法,扭打在了开封府外。陆简原连忙起身想要阻止,那定贴却直接飞出了二人手中,落在了远处来人的脚边。 筝垂眸捡起地上掉落的定贴,蓦地看向褚芳华说:“二叔母,既然来了,就一块进去吧。也免得官家再到伯府去请人,惊扰老太太。” 褚芳华抬起头瞧见太史筝拿着定帖,目光狠绝站在自己面前,瞬间大骂:“太史筝,你疯了?” 筝没应声,瞧她抬脚来到陆简原面前,将证据递给他。 “劳烦陆判官。” 陆简原闻言瞥了门外那不知规矩的莽撞妇人,接过了太史筝手中之物。筝见状回眸望去崔渐春,“春儿,去吧。不要怕,公道自在人心,咱们一定是胜利的那方。别让圣上久等。” 崔渐春点点头,二话不说随着陆简原进了开封府。 褚芳华贼心不死,更是高呼:“崔渐春,你不准去——”却被筝拦在了门外,“二叔母,天子在上,王法在上,您难道还想欺君不成?看来,疯的人不是我,是另有其人。你在做这件事之前,就该料想到会有事情败露的一天,你贪婪的东西,是你不该得到的东西,所以它终将把你推向深渊。春儿,这是在救你。” 褚芳华怒不可遏,抬手就要去给筝些教训,却被身后传来内常侍的那声二夫人打断。 褚芳华回眸,似是看到救星般,重燃了希望。 第132节 她上前拽起内常侍的衣袖,“周常侍,可是太后叫您来搭救?我就知道娘娘不会坐视不理。毕竟,我们都是一家人。” 内常侍闻言不语,他看褚芳华的眼神意味深长。 一家人? 不,他来的目的,是要她在圣上面前慎言。乃至,必要的时候,再将她一把推进深渊。好将太后与褚氏,撇个干净。因为内常侍在太后那得到的指令,只有一字—— 舍。 - 当证据端上公堂的那一刻,柳愈庚诧异的表情就从未消失过。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跪在宝念身边,与之交换目光的崔渐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可宝念却与她异常熟络。 阴谋,全都是阴谋。 柳愈庚觉得自己上了当,上了褚家的当,上了两个女人的当。 齐鲤元在案桌上将定帖传递给秦参军,对比着休书上落款的字迹,秦参军心中自是有了答案。可一切都得按照顺序来,总要让当事者们,辩一辩。 秦参军合上顶帖,同崔渐春询问道:“证人崔渐春,证据既已呈上,你便说说你的证词吧,切记不得有半分虚言。” 秦参军发话,崔渐春便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她从褚芳华与柳愈庚的勾结被撞破,到自己的对峙,最终变为软禁。以及,后来太史筝的施以援手,和宝念与自己的挣扎反击。 黑白分明。 崔渐春平淡的阐述着,没有一丝波澜,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堂上的人。且在最后一字落定前,重重地拜下,她要天子为她们做主,她要王法还千千万万个她一个公道。 齐鲤元坐在堂上面色凝重。 他绝不容许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发生,也绝不容许作恶之人得不到惩罚。 齐鲤元恨不能当下审判。秦参军察觉到异样,接过话茬,“证人,按你的说辞,你此番作为当是大义灭亲,那你可知停妻再娶者徒一年,女方明知者,罪减一等,女方不知者,不坐?” “臣女知晓。”崔渐春不假思索地答,她说,“只要惩治罪人柳愈庚,臣女甘愿受刑。” 崔渐春的决绝,触动着柳愈庚的神经。 疯子,全都疯子。 秦参军亦是为之震惊,女子竟有这般胆魄!他转眸呵斥,“被告柳愈庚,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铁证如山压,柳愈庚无可辩驳。 可他却似疯魔般撕下人面兽心的伪装,破口骂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圣上明鉴,他们这母女二人当真可怕至极,母亲是疯子,威逼利诱臣休妻再娶。女儿更是癫狂,竟想拖着臣同归于尽,两败俱伤。圣上切不能听信这两个人的谗言——对,褚芳华,都是褚芳华以褚家之势,逼迫臣为他们效力。这一切都是褚芳华的主意!” 柳愈庚的攀咬叫不清楚这件事的旁观者,终于见识到他的面目。 齐鲤元将惊堂木再一次落下,他道:“事到如今,证据确凿,你竟还不知悔改?好,那就把褚芳华带过来,与你当面对峙。律例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一个两个全都跑不掉。” 柳愈庚痴痴念念,沉浸在自己的执着里,听不到外头的分毫。 “人在这儿呢。” 筝从外头走来,身边站着的便是褚芳华,以及…… 内常侍。 齐鲤元眯起眼睛,宝慈殿那边果真派了人。只是不知来着善于不善,齐鲤元只得按兵不动。他问:“周常侍?朕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内常侍这老狐狸,不骄不躁,拂尘一拜。他答:“微臣给官家请安,此事,事关太后娘娘以及褚家的声誉,太后娘娘听闻后特遣微臣来旁听。还请圣上原谅微臣,不请自来——” 宝慈殿压了齐鲤元这么多年, 就连这内常侍也跟着不将这新帝放在眼里。 齐鲤元垂了眸,“既是娘娘旨意,那周常侍便留下,一块旁听吧。带犯事者褚芳华过来。” 褚芳华被衙役拉扯着近了前,头一遭面圣,褚芳华肉眼可见的颤抖,她心虚着不敢去看头顶那双威严的眼睛。 齐鲤元低声吩咐于而给太史筝看座。筝颔首示意,转头坐在了公堂之下。 秦参军便在那边代替天子开口说:“犯事者褚芳华,被告柳愈庚说是你威逼利诱,出谋划策才叫他酿成停妻再娶的大错。你可认?” 褚芳华行差踏错,她本想着就算事情败露,自己依仗褚家。将所有罪责都推给柳愈庚,她照样能身退,开封府也会碍于太后的威势,不敢去深究其中细节,此事就这样以柳愈庚忘恩负义,而草草了结。 哪知道,哪知道…… 太史筝竟搬出官家,将她的后路给断了。 真是够绝。 可死到临头,褚芳华仍旧嘴硬,“臣妇,臣妇不认——都是此人贪图我家富贵,想要攀高枝,借势登天。他柳愈庚无德无能,无根无基,缘何我要威逼利诱叫他做我家婿。没有道理啊!分明就是他利欲熏心,将臣妇蒙骗,将圣上蒙骗。” 作恶之人,各说各话,总在为自己的错辩驳。善良的人,为忠为义,却总因为有良心,而伤害自己。 筝垂下双目, 她想,这样并不公平。 “不认?” 筝的声音从堂下发出,她说:“二叔母派去兴仁府的差使,就在外头。他身上有什么事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需要我将他带进来吗?还是说,你现在就认罪伏法,圣上或许会在看在,你认罪态度良好的份上,从轻发落,也未可知。自断后路这种事,二叔母,可要好好选择。” 褚芳华闻言惊叹:“不是我,那是太后——” 可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转眸惶然看着内常侍止语噤声。内常侍泰然望向那猖狂的妇,眼神的警告,压下了褚芳华的所有气焰。 前后夹击,进退维谷。褚芳华彻底败给了自己的贪婪。 认罪,成了她最后的保全。 “臣妇……臣妇。” 可她依旧不甘,“臣妇……”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褚芳华不该去怨,公堂外头闷雷隔着厚厚的阴云,响彻四野。方停了半刻的雨,又重新飘摇。筝正身坐在这场悲剧之中,蓦然望向雨中照壁上,那代表正义的獬豸,在风雨中威严可畏。 崔渐春心如刀绞,她忽而跪去褚芳华的方向,哀哀恳求,“母亲,认罪吧,回头吧——所有证据都摆在那了,错了就是错了,只要诚心悔改,一切都能重头来过。” 重头?万事灰飞,如何重头? 褚芳华却横眉怒目将崔渐春一把推开,反悔道:“我没错!我有什么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如果不是崔渐春大逆不道,如果不是褚太后背信弃义,如果不是太史筝多管闲事。如果的如果,总之是所有人对不起她,而非她对不起任何人。到了这般,她还是选择了一错再错。 认错,成了不可能的事, 齐鲤元怒发冲冠,一声令下,在场之人无人再敢高声言语。 “够了——去把证人带上来!” 话音落下,柳愈庚大抵是眼见辩白无望,代表太后的内常侍也无意相帮,他竟在证人到来前,抢先将罪责认下,“圣上,臣认罪。是臣一时鬼迷心窍,听信谗言,是臣忘恩负义,愧对宝氏女,臣甘愿受罚。” 柳愈庚想求个从轻发落。 褚芳华闻之却扯上柳愈庚的衣袖,“认罪?你不能认罪,你若认罪了!你若认罪了……” 岂不就证明,她也有罪? 可依照元梁律,人证物证俱在,哪还有他们周旋的余地? 柳愈庚与褚芳华其实心知肚明。 他们只是不敢承认。 困兽犹斗,褚芳华转头又盯上了最后那根稻草,“周常侍,太后娘娘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一切不都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吗?国舅府也牵涉其中,娘娘不能舍我不顾,娘娘她不能啊——” 内常侍厉目视之,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垂眸望着脚边苟延残喘的人,直言:“二夫人,慎言。你可想好了?诽谤太后,可不止是挨些板子那么简单的事。” 稻草自折,这深渊是褚家亲手推她下的。褚芳华瞬间瘫倒在地,如此,等待她的便只有审判了。 齐鲤元转眸问秦参军:“秦卿,如此证据确凿,犯人认罪伏诛,开封府是否可定罪?” 秦参军拱手答曰:“回禀圣上,是,可按律定罪。” “好。” 齐鲤元得了应答,回望堂下跪着的犯罪之人,将惊堂木今朝最后一次拍定,“被告柳愈庚背信弃义,罔顾王法,公然勾结褚氏妇,意欲停妻再娶。按律当徒一年。但其身为新榜进士,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辜负皇恩,罪加一等,故改判罢黜侍御史一职,流两千里,以儆效尤。来人,把罪犯柳愈庚压去大狱,先把那一百杖打了,然后择期流放——” 齐鲤元义正严词,柳愈庚不敢置信,自己竟得到了这种结局。 被随之而来的衙役架起身,柳愈庚满眼怨念,十载的寒窗苦读,毁于一旦。他本该拥有一个很好的前程,一个美满的家,可他却亲手毁了它。 然是他根本不配。 强硬停留在宝念面前,柳愈庚忽而大笑,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栽在了那个他最看不起的女人身上。柳愈庚望着宝念,道出了最后的猖狂,“你满意了?顺心了?这就是你想要的?贱妇,娶了你,是我做过最后悔的决定。我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别想逃离我,不可能——” 筝盯着柳愈庚,想他死到临头还嘴硬,他应是想想,别死在流放途中的办法。而不是急于恐吓,他本该愧对的人。 宝念正身直立,不再像从前一般惧怕。 她回击道:“柳愈庚,你错了。这是应得的,你不该怪我。合该怪你自己。”不允身边人一个眼神回应,宝念陡然在齐鲤元面前俯身拜下,她说圣上,“民妇还有一事相求,请圣上格外开恩。” 齐鲤元应了声:“说。” “民妇自请与柳愈庚和离,还请圣上恩准——” 宝念的话,掷地有声。 这也是筝未曾料到的,她觉得宝念真的改变了,曾经的唯诺顺从不再,现在的她只为自己勇敢。 “柳愈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你这请求也在情理之中。朕准了。朕再准你个恩典,为父者无德,你二人所育子嗣,可依你决断,改为母姓。由你亲自抚养。” 齐鲤元金口玉言,宝念谢恩,柳愈庚却愤声急呼:“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用吗? 齐鲤元皱眉瞧去柳愈庚,只嫌他聒噪。他朝陆简原摆了摆手,陆简原立刻催促着将人带下去。柳愈庚的罪责已定,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公堂之外的风雨里,向着大狱的方向远去。 彼时,齐鲤元无言从案桌起身,瞧他随手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签子握在手心,一路拍打行来。 这还有一人未定出罪责。 褚芳华这会儿已被吓得,哑口无言。 签子拍打掌心的响声,一遍遍落下,惶惶然刺激着褚芳华的心脏。 未知的等待,最是折磨。 齐鲤元睥睨身前的褚芳华,亦是睥睨起褚家,他开口说:“女方明知者,罪减一等。柳愈庚判了个流刑,按理说你怎么也得判个徒一年才是,可念在你这女儿不徇私情,秉公灭私的份上,犯事者褚芳华……” 第133节 “就依律杖八十吧。” 签子落地,以示令出。 衙役们抄起家伙,就要上前拿人。 崔渐春对官家的审判,无甚异议。但她还是要求上一求,“圣上公正英明,但臣女有一事相求。” “你也有事相求?”齐鲤元惑然。 崔渐春继而说:“此事,臣女也是知情者,也是加害的一方。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女愿代为受过,领了这八十杖,还请圣上应准——” “春儿…” 筝站起身,想要开口劝阻,却也理解身为儿女的心情与无奈。 她忍了忍,又将话咽下。 或许只有这样,崔渐春的心里才能好受些吧…… 齐鲤元抬眸与太史筝交换眼神,想昨日司寇珏的嘱咐里,并未有这一招。这崔渐春虽是忠孝,但褚芳华也确实罪有应得,岂能不给些教训? 齐鲤元一时两难。 但瞧停顿片刻,齐鲤元拂袖一挥,只道:“你全部代为受过,这是什么道理?只是既然你爱母心切,那就…各打四十,打完早些归家。” “谢圣上成全。”崔渐春叩谢,转眸起身不等衙役将人狼狈押走,就去搀扶着褚芳华起身受刑。 褚芳华却与柳愈庚一般,执迷不悟。 她再一次撇开崔渐春的手,“逆女,松手。我无需你的假情假意。” 崔渐春却执意上前,拽住褚芳华向前行进,只是这一遭她的眼中不再有一丝温情,“母亲,今朝受完这四十仗,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女儿不欠您的了。” 崔渐春决绝郑重。 母女二人两相对望,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从此隔成了两岸。 褚芳华当是孤家寡人…… - 公堂之下,天子将公道归还,作恶之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陆简原趁势领着人,大道:“圣上英明,元梁有您这样的明君,是百姓之幸——” 齐鲤元平日里被中书门下那群老头打击的早没了自信,冷不丁碰上这些个“溜须拍马”的,他还有些不适应。 筝瞧着齐鲤元那副受惊的样子,摇头一笑,在阵阵山呼声中,上前搀扶起宝念。 宝念望着太史筝喜极而泣。 多年的憋闷一夕之间得到纾解,她甚至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筝见状摸了摸宝念的背脊,开口宽慰道:“都过去了,往后不必再担惊受怕了,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宝念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那端内常侍安然站立,齐鲤元政务繁忙,该是回宫。 可当他走过内常侍面前,却忽而站定脚步,沉声说了段叫人难以琢磨的话,“周常侍,回去转告太后,这件事朕可以到此为止,不再深究。但是还望太后从今往后好自为之,好好退居宝慈殿。不若宝慈殿容不下她这尊大佛,太后就移居观音院养养心吧。” 这些都是司寇珏予齐鲤元的交代,如今官家的心已然向司寇家倾斜,褚家的处境,一目了然。他们已再经不起任何打击。司寇家明知如此,还是想给褚家留一份体面。 若不然,到把这件事捅出去的那天,褚家就连最后的荣耀也别想保全。 孰是孰非,自由褚太后决断。 齐鲤元想说的,仅此而已。内常侍讳莫如深,他应了声是。 转过身来到太史筝面前,齐鲤元立刻换回那副笑模样,“事情解决了,你不用再跟着操心了。我怎么发现你跟母后那么像?什么事都喜欢大包大揽,不过也算是功德一件,办得不赖。” 齐鲤元夸赞,筝欣然接受,“十哥也是,不赖。” “那不用你说。”齐鲤元说着走进于而撑起的油纸伞里,他立在雨中回眸,“不过筝,说好了,这回你可欠我个人情。” 筝拉着宝念,撑开了脚边的油伞,与齐鲤元并肩而行,“行行行,你说吧,要我做什么?诶,除了那件事!” 宝念在旁震惊不已。她不知道太史筝竟与官家这样熟悉,熟悉的就像是一家人。 不说两家话。 “嘁,你想什么呢?”齐鲤元撇嘴,“说起来,我还真有件事求你。” 筝笑了笑,“你说。” 齐鲤元一想起司寇珏,脸颊就会泛红,这种羞涩的感觉,他从未在提及太史筝时出现过。 真是奇妙。 只瞧齐鲤元扭捏道:“爱妃的生辰快到了,我还不知该送她些什么……往前都是随便选些金银首饰,可是这回不一样,所以我想送些不一样的。一定要特别,毕竟爱妃就很特别。你说爱妃那么珍爱你,你一定知道该如何讨她欢心。” 筝嘴角的笑,随着齐鲤元的害羞,愈渐浓烈。 他们就这样来到开封府的门外,站定在高大的门廊前。彼时,筝举目望见烟雨朦胧里,有个叫她每看一眼都会怦然心动的身影,会心一笑,这是不同以往的笑。 直到此刻,筝才开口回答了齐鲤元的问题。筝说:“十哥,你听好了,我可只说一遍,什么礼物其实都不过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好好琢磨去吧,有人来接我啦,我先走了。” 筝说罢将伞递进宝念手中,直冲向远处街边的垂柳下奔去。 崔植筠站在原地,见自己媳妇奔赴而来,没有任何想要减速的意思,赶忙将雨伞舍弃,伸手将筝接进了怀里。筝雀跃着跳上崔植筠的怀抱,待到自上而下将眼前人凝望。 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吧唧亲了崔植筠一口。 这可亲得崔植筠小鹿乱撞。 筝眉眼含笑,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后脖颈莫名说了句:“二郎,我好想你。” 崔植筠嗤然一笑,暗自疑惑,他俩今早不是睁开眼才刚见过?可他心中虽这样想,但当开口时,崔植筠还是一如既往地积极应了声:“小筝,我也一样。” 第128章 分家 开封府距离伯府的距离不算太远, 小两口便选择正午迎着细雨步行归家。油纸伞下,不再是初见时的男女有别。筝扒拉在崔植筠的手臂上,恨不能挂在他身上。 大抵是到了饭点, 筝的肚子, 就比早起公鸡打鸣还要准时,咕噜噜叫个不停, 惹得一旁的崔植筠迈出的步子越来越快。筝感觉自己将要被眼前人拖行出去,便不解追问:“缘何走这么快?” 崔植筠转眸瞥了自己媳妇一眼, 如是说:“夫人饿了,为夫着急。吴婶说了今日中午有酿鱼吃。” “原是这样啊, 那——”筝闻言对崔植筠的态度甚是满意, 瞧她边说着,边悄默声地从崔植筠身边脱离, “我们跑着回去!最后到家的人, 只能吃鱼尾巴~” 筝耍赖抢跑,崔植筠抬伞相看, 满目宠溺。 他呼:“小筝, 你耍无赖——” - 小两口一路你追我赶跑回了家。 可谁知刚进家门, 筝一个急刹,若非是崔植筠一把拽住, 她就要在来人面前摔个稀巴烂。 崔植筹护妻心切, 几个人明明隔着八丈远,他非要护在宋明月面前, 义正严词道:“二嫂嫂,你倒是看着点啊, 我们六儿可在呢!别吓着我们六儿了。二哥哥你也是,怎么不看着二嫂嫂点, 这跑跑跳跳的,多危险。” 崔植筠一听这货说教自家媳妇,当即就不愿意了,合着他媳妇是宝,自己媳妇就不是?他可算知道崔植筹为何没少挨大哥的揍了。他那嘴,总也没个把门。 崔植筠抬脚就要往前理论,却被筝一把拦下,“不好意思,老三。我下次多注意,多注意。” 筝心想跟着弟弟计较什么,他也是为明月好。无甚坏心。 可宋明月听筝那边道了歉,不乐意了。 瞧她抬手推着崔植筹的脑袋,一把将人扔了开,“崔老三,你给我上一边去。平日里你在我身边黏黏糊糊,就你最危险,你不绊着我就不错了。这二嫂隔那么远,人家不就停下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了?烦人。” 宋明月现在对太史筝的热爱程度,已经远超崔植筠。 几步甩开崔植筹,宋明月扛着肚子拉起筝的手,“二嫂,你来的正好,老太太刚召了各屋往祠堂去,也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家翁这正上着值,都被召回来了。老太太这么大动干戈的,可还是头一遭呢。我可太好奇了,最近我都觉得伯府安静得不像话了。” 这伯府还能有不透风的墙? 开封府的事,这会儿怎么说也该漏了些消息过来啊? 筝无言感叹,自从宋明月有孕以来,这消息是越来越不灵通了。多的没说,筝只道:“走吧,过去瞧瞧。” 宋明月嗯了一声。 妯娌俩亲密携手,兄弟俩却横眉相对,双双冷哼一声,谁也不跟谁对付,各自跟去了自家媳妇的身边。 - 祠堂那边,站满了被召来的人,就连小玉这刚睡下午觉的小家伙,都被崔植简给抱了过来。仓夷站在崔植简身侧轻轻拍了拍小丫头趴在崔植简肩头的脸,柔声说:“小玉,醒醒。祠堂到了。” 崔植简却转身护着小丫头的脑袋,同仓夷说:“孩子睡觉,你就叫她睡,老太太总不至于是找小玉有事。” 崔植简说罢牵起仓夷的手掌,站在了人群之外,那不沾惹是非的地方。 “好好好,你不嫌累就继续抱着吧。我们小玉多睡觉,长高高。”仓夷摇头直笑,平日里就崔植简最爱逗她,偏也是他最惯着她。 转头瞧见鬼鬼祟祟钻进人群的太史筝和宋明月,仓夷低声唤道:“筝,明月,来这边。” 妯娌俩猛地抬头,循着声音一路潜伏而去。 “嫂嫂,今日这是怎的?人来得这么齐,咱家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啊?”宋明月这会儿抓耳挠腮,万分急切地想要知道,仓夷闻言欲言又止,她似是知道些什么,与筝对了一眼,却又将话咽下。 宋明月纳闷,可来不及追问,外头喻悦兰便搀着大病初愈的老太太进了祠堂。 众人顿时噤声。 大家再瞧,老太太后头竟还跟着的还有怒目圆睁的家翁和……无地自容的二爷,这是怎的?气氛怎么不对劲?二房那几个庶出的哥姐,堆在祠堂的另一边,面面相觑着。 筝目视着老太太走到祖宗的排位前,以羸弱的身子拜了拜。崔寓邀她落座,也被老太太给严词拒绝。冥冥之中,筝察觉到老太太今日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一路从福寿阁拄着鸠杖行来。 她垂眸无言,她想今朝发生了这样的事,想必最难过的,应是她了吧。 祠堂之下寂寂,外头的天阴阴。 老太太立在列祖列宗面前,眸色戚戚。 她陡然想起老家翁走的那天,也是一样的季节,一晃竟有十年了。 垂泪感怀,老太太思量着如今家中祸事横出,大抵是她平日里偏纵过度,总觉得二房不如大房如日中天,风生水起。所以一再放任包庇“弱者”,才酿成了今日这样的大祸。 老太太那些年只觉伯府亏欠二房,却不知,大房能有今日的成就与安宁,都是靠崔寓和喻悦兰一点点挣出来的,孩子们的路,也是靠他们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醒悟来得太晚,老太太撑在鸠杖上,悲痛欲绝。是她没有将这个家打理好。 崔寓孝顺,他现下已然知晓那事的全貌,却是一边扛着朝中的压力,一边照顾着老太太的情绪道:“母亲,您这又是何苦呢?您先坐下,您这身子骨刚好些,经不起这般动气。这事不若就交给儿来处理。” 崔寓说着就要伸手向前挽起母亲。 第134节 老太太却回手制止住崔寓的关心,崔寓止步不前,不敢轻举妄动。老太太敛容长叹了一口气,遂问:“褚芳华在哪?” 崔宾心头一紧。崔寓如是说:“开封府那边领完板子,这会儿应是正送回屋看伤。” 老太太闻言抬起头,“把她给我叫过来。” 别看喻悦兰平日里得理不饶人,但她还是存着些善心的。喻悦兰见状劝慰起老太太来,“母亲,今日之事老二媳妇是罪孽深重,可她也吃了苦头,挨了刑罚。虽然她耽搁看伤倒也无妨,但媳妇就怕她又将您气到,您这才刚好了多少时日?您难不成忘了往前您病里的模样了?媳妇现在想想都后怕,您就不怕……” 可喻悦兰这张破嘴,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说不中听的话。 只瞧崔寓狠狠瞥了她一眼,喻悦兰便很快收敛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老太太却没去追究。 病的这几个月,她才终于看清谁才是那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她那骄纵偏爱的三丫头自那日被喻悦兰驱逐出门,就再没回来看过她一眼。以及身后这她偏心偏袒的小儿子,同住一屋檐下,亦是连问也不问她一声。 树倒猢狲散。老太太怎么也没想到,这到了最后,能在床前尽孝的,竟是与她怨怼半生的大儿媳妇和大房的孙辈们。鸠杖震地,老太太怒不可竭道:“今日老身就是气死在这祠堂,你们抬也得把褚芳华那贱妇,给老身抬过来——” 胳膊拧不过大腿,老太太终究是老太太。 崔寓迫于无奈,扬声吩咐:“去去去,去二房抬人,顺道将李郎中一并带到祠堂来。” 事情发展到这般,宋明月和一群不明所以的崔家人一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只能待褚芳华过来,不,是抬过来,才能真相大白。 - 伯府不大,使人们很快将人带了过来,只不过,褚芳华不是被人抬来的。 是被个老妈子背过来的。 老妈子进了祠堂,将人搁在地上,二话不说就退了出去。褚芳华面色憔悴瘫倒在众人面前,那样子甚是狼狈不堪,崔宾竟看都不看她一眼,像是急于和身边人撇清关系。 筝鄙夷视之,明明这事他也有份,怎的他就能全然身退?半点责任也不用负?可正当筝愤愤不平之际,老太太忽而转过了身,怒视起二房夫妻俩来。 瞧老太太呵斥一声:“崔宾,跪下。” 崔宾便顿时吓得两膝颤颤,扑通一声就跪了地。 老太太威严依旧,当即下令,“二房勾结新榜进士,意图做那停妻再娶的恶事。实在是家门不幸!虽是已叫叫开封府公正审判,但老身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老大,给老二上家法。今朝圣上在开封府判了老二媳妇多少仗,你就给老二挨多少家法。老大媳妇,你替老大数着。一下也不准差。” 崔宾闻言惶恐至极,他不明白为何一向宠溺他的母亲,今日会这般狠绝。 他上前拽住老太太的衣角,哀求道:“母亲,此事与儿子无关啊——这事都是她褚芳华的主意,您知道的,儿子虽无才无能,但也不至于跟这毒妇一般狠绝。母亲要相信儿子啊。” 老太太挪开裙角,失望地看向崔宾,“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好,老二,就算你没有参与其中。那教妻不严,酿成大祸,为家族蒙羞的罪责。你也担得。” 老太太语毕拂袖一挥,背过身去,不再多看这叫人心伤的儿子一眼。 她呵一声:“老大,愣着作甚,给我打。” 老太太心意已决,崔寓自当尊重老太太的决定,瞧他握起藤条伸手往崔宾身上落去。声声哀嚎响彻,在场的众人皆为这家中的骤变,老太太的转变,感到震惊。 一十,二十,三十…… 崔寓藤条下的哀嚎声,越来越弱。 直至,崔宾与褚芳华一样瘫倒在地板上,这八十杖的家法才终于落尽。 夫妇二人,利欲熏心, 两败俱伤,谁也没落得个痛快。 褚芳华自地板的平行线向前望去,崔宾的狼狈摸样,叫她想笑,她想大骂崔宾这个老匹夫也有今天。可当她余光瞥见,一个个看热闹的旁观者,用万般轻视的目光将她相看。 那个从来争强好胜,耀武扬威的褚芳华,终于在此刻崩溃。 她该嘲笑的应是自己。 老太太痛心疾首,八十藤条打在崔宾身上,却疼在她心。 可当大家以为此事会在崔宾收到家法惩戒后落定。 哪知道,老太太却震杖一呼,说出了段叫大家震惊良久的话,“老身今日召大家前来,并未是来看老二受罚。老身今日是想趁着大家都在,于列祖列宗的见证下,将自老家翁亡故后一直未曾解决的事情说清。” “从即日起,汴京祖产归大房崔寓所有。二房崔宾大逆不道,有悖崔家门风,辱没祖宗礼训。不配得先祖遗物,故驱逐回祖籍雍丘老宅。平康伯府自此——” “分家。” 第129章 哭了 五月芳菲, 院外的那棵老槐开满繁花。 香了满院繁华。 崔渐春从闺房打帘出来,扶腰站在门廊下。 自那日老太太在祠堂分家,已有月余之久。若非后来喻悦兰领着大房几个媳妇替他们求情, 说是让她与褚芳华养好伤再走也不迟。恐怕就以她二人的伤势, 一路颠簸,得不到像汴京这样好的医治, 会落下什么样的病根,也未可知。 往前, 崔渐春也觉喻悦兰跋扈,可如今从头再看, 她才是这伯府最最纯良的人。 阵风吹过, 槐花的香气,叫人安心。崔渐春年轻, 身上的伤早已好的差不离, 她转眸望向那边干活的小女使,忍不住张口问:“盈儿, 母亲那边还好吗?” 看来, 尽管在开封府说过决绝的话, 崔渐春却还是放不下。 盈儿拍了拍晾晒的被褥,回头作答:“小娘子放心, 奴婢今早到那边去问过, 夫人已无大碍,都能下地走动了。奴婢瞧着, 夫人后天出发去雍丘一点也不会耽搁。” 崔渐春得到想要的答案,嗯了一声, 没再多言。 瞧她刚回过眸,就有人兴高采烈地领着郎中进了院, 崔渐春亦是转瞬笑脸相迎地唤了声: “堂嫂。” 自那风波过后,俩人关系甚是亲昵。 筝更是隔三差五便会叫着郎中来给崔渐春瞧伤,她是生怕崔渐春落下什么病根,往后不好跟老五交代。提裙上阶,筝笑问:“春儿,你怎在这儿站着?” 崔渐春抿嘴一笑,伸手朝院墙指去,“外头的槐花开了,我出来瞧瞧。堂嫂你闻,这吹来的风是不是很香?” 筝负手与之并肩站在廊下,冲她手指的方向,深吸了口气后,大道:“好香——五月百花齐放,真是个好时节。” 筝正感叹着,崔渐春却在望见院中静立的女郎中说:“堂嫂,今日怎的换了郎中?” 筝回过神,才刚看向女郎中,女郎中便丝毫不怯地开口回复道:“在下是专给将军府女眷看病的郎中,赵南星。今日在下是奉了我家太夫人之命,前来给小娘子诊治。” 筝跟着点点头,她最近没少在夏不愚面前忙活,今天总算是看见些成果。 筝说:“今儿是你最后一次看诊,老五听说之后,就特意求了他家老太太,叫赵郎中来给你瞧。嘿嘿,我还真从未见过我家老五对谁这般细心过。” 愚哥儿。 心中的悸动,若被风吹动的垂柳,来去荡漾。 原来,他还念着她。 可如今风波初定,崔渐春在汴京的名声算不得太好。她虽早有准备,但还是会悲伤。当在心头遥遥去望记忆中的他,崔渐春想一个将军府的娇贵舍人,与伯府落魄的女郎,又如何相配呢? 自卑在心中发芽,崔渐春垂下了眸,不再敢看了。 她退却着,与太史筝说:“嫂嫂,不必…不必劳烦了吧。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怎好再去惊动……” 筝抬起头,似乎从她的话语中读出了几分落寞。 只见崔渐春的话音未落,筝骤然拉起她的手臂,亦如从前般坚定,“春儿,事情已经过去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我也都与老五见面时说明,你可知,他在听到这些事后说了句什么?” “什么?” 崔渐春心下忐忑,她想象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筝却带着她,走去院中,在那槐香最浓的墙角坐下,“老五说,你很勇敢。你是他见过的,最勇敢的女郎。他还让我告诉你,他会遵守和你的约定,永远都不会忘。” 弯起的嘴角上,有一双含泪的眼,崔渐春颤颤地不说话。筝继而又言,“所以,老五后天出征,春儿你会去送他吗?” 后天…… 崔渐春默默抽出被太史筝紧握的手背,有些犹豫。 筝见状劝慰道:“春儿,无论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但在老五出征之前,你就遂了他的心愿让赵郎中给你瞧瞧。如此,也好叫他安心到渭州去,莫有牵挂。” 一个眼神示意,赵南星上了前。崔渐春便也渐渐抬起手腕,搁在了石桌。 她不想让夏不愚多牵挂。 而后,赵郎中为崔渐春认真诊治过,敛容回禀说:“小娘子已无大碍,除却有些气虚外,无甚异常。开些补中益气的方子,调养些时日,便可无碍。少夫人不必担忧。” 崔渐春收起手腕,缓和不少,瞧她听了赵南星的话,同太史筝感谢道:“这些时日,若非嫂嫂细心照拂,我也不会好得这么利落。春儿,在这儿谢过嫂嫂。” 筝摇摇头,“诶,春儿,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一家人,照顾不是应该?更何况——” 她很有可能成为我们老五的媳妇。 筝话说一半,看了眼赵南星,生生将话咽了下去。她是怕这赵郎中在夏家老太太面前乱讲,那家的老太太平日里瞧着和蔼慈善,其实也不是个善茬。崔渐春却不明所以道:“更何况什么?” 筝咧嘴大笑,没去接茬。 她转眸就跟赵南星插话道:“赵郎中,我这月余凭白食欲大增,腰都粗了不少。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就是有些爱犯困,您能否帮我也瞧瞧,我这般到底是正常还是何缘故?” 赵南星只管看病不管其他,将军府里行走侍奉,她看惯了,习以为常了。自是对他们的话,无甚兴趣。赵南星闻言又将收起的脉枕掏出,沉声说道:“请吧,少夫人。” 崔渐春也隐隐有些担忧。 她与太史筝一块坐在石桌的对面,聚精会神地盯着赵南星诊治。 谁料,赵南星竟半晌皱着眉头,怎么也不出声。急得太史筝几度欲言又止,不禁犯起了嘀咕:坏了,该不会真有什么病吧!我这就是随便找个由头问问,怎么还摊上大病了? 我…我可还年轻啊—— 赵南星却不紧不慢地收起诊脉的手,和垫在筝手腕下的脉枕说:“少夫人的病,无需治疗。” “啥?!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二郎啊,没了我,你可怎么活—— 太史筝自己吓自己,两眼昏昏,忽而倒在了崔渐春身上。崔渐春也是一脸惊恐貌,伸手拍了拍太史筝的脸,急呼:“嫂嫂,嫂嫂,你没事吧嫂嫂。” 说来,赵南星这人做事还真慢条斯理,那边都快吓晕了,她还等着将药箱收拾妥当后,才缓缓吐出一句:“在下的意思是,少夫人没有生病,少夫人只是有孕了。妇人早期妊娠,食欲大增不算少见,胎儿发育需要营养,少夫人多吃些也无妨,只是要注意少食油腻。以及,您的胎像稳固,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怀…怀孕了! 崔渐春愣了一下。 筝倒漫不经心地坐正身子,顺了顺胸口放心念道:“吓死我了,原就是怀孕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那没事了。不就是怀孕?小事,小事。” 此话一出,赵南星与崔渐春几乎同一时间,诧异看向太史筝。 第135节 想这人是什么反应? 可筝却好似半晌才反应过来般,在二人收去目光后,噌的一下站起身,茫茫然大呼了句:“啥!?你再说一遍,你的意思是——我怀孕了!” - 未时,太史筝送走赵南星,求了崔渐春暂时替她保守秘密。 筝想将这喜事亲自告诉崔植筠,然后再与崔植筠一起把这事传到大家那去。路上归去银竹雅堂,筝扶着肚子,不知如何是好,就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生怕惊动腹中月大的小宝。 可哪里会有那么夸张?她去时不还好好的? 筝摸着廊前的柱子,一步步挪到东屋外,小心翼翼地跨门而入。她先是来到坐榻边试探,觉得坐着不好,又缓慢地往床铺靠去,最后折腾了半晌,筝无奈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 将手轻轻搁在小腹上,筝傻呵呵地笑起,她幻想着崔植筠听到她怀孕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欢呼,还是雀跃? 筝猜想不出,瞧她想着想着,竟沉沉睡了过去。只是那身子依旧躺得板正,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四仰八叉。 后来,不知是几时几刻。有人在黄昏到来时推门而入,筝迷迷糊糊睁开眼眸,唯见那张只为她温柔的笑脸。筝蓦然笑起,她用着暗哑的嗓音,轻声问候:“二郎,你回来了?” 崔植筠走近她面前,认真道歉:“抱歉小筝,把你吵醒了。” 筝摇摇头,“没有…我就是在这儿等你归家,没成想,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夫君,欢迎归家。” 说话间,筝下意识伸出双手撒娇,示意崔植筠过来抱抱她。崔植筠听着她的撒娇,一日的疲惫瞬间消散,瞧他欣然过去坐在床铺边上,将人抱起。 筝斜靠在崔植筠怀中,异常安心。 二人依偎无言,崔植筠便忍不住去吻她的脸颊,跟着缓慢地向下,留下吻痕绵长。 筝却在半梦半醒之间,按住了他不安分的嘴巴。 崔植筠不明所以,他默然握起太史筝的手,轻轻吻了她的掌心一下。掌心的潮热,在五月的天气里挥散不去,崔植筠压低声音在筝耳边问:“怎么了?今天没兴趣吗?” 筝闻言嗤笑一声,拢了拢肩头滑落的薄纱,跟着笑骂了句:“崔植筠,你道貌岸然。往前刚娶我时,你见我就是一副我会吃了你的惊恐相,现在呢?你是恨不得吃了我。” 崔植筠随之浅笑,他将头埋上太史筝温暖的肩,毫不避讳地说起荤话来,“是,我承认。我一见你,就想吃你千千万万遍。小筝,所以这辈子,你被我吃定了。” 夫妻房中的悄悄话,说得最是撩人。 筝嘴上叫着登徒,面上却喜上眉梢。她侧着头,轻撩起上衫,与崔植筠轻声说:“摸摸。” 摸摸?往哪摸? 崔植筠抬起眼眸,万般暧昧地看向太史筝,她还说她没兴趣? 欲擒故纵…… 崔植筠带着几分挑逗,将右手落在靠近心脏的地方,而后一遍遍触及身前人的心跳。却惹得太史筝猛然睁眼,拿开了他的那只手,“崔二郎,我让你摸这儿!你往哪摸——” 跟着掌心瞬间被人移在她的小腹,崔植筠感受着她由内而外传递出的温暖,哑口无言。他不明白太史筝此番何意,但他却在冥冥之中察觉,她有事要与他相告。 “摸到了吗?”筝仰脸去问崔植筠。 崔植筠轻轻搓了搓她的小肚子,“摸到什么?” 筝窝在崔植筠的怀里,垂目凝望去他搁在腹前那骨节分明的手掌,眯眼笑道:“我们的小宝啊。” 小宝…… 崔植筠愣而无言。 筝默默将自己的手掌也覆上了他的手背,轻念了声:“我怀孕了。” 一句话冲破崔植筠所有软肋。 “是今天去给春儿看诊时发现的。郎中说,咱们的小宝很是康健呢——嘿嘿,这下婆婆可满意了吧!”筝满心欢喜地与之分享,期待着身后人的反应与应答,却在回首时望见崔植筠潸然泪下。 她慌乱着伸手擦拭起崔植筠的眼角,安慰说:“卿卿夫君,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崔植筠的泪盈满了他那明澈的眼,喜极而泣的心情,让他深情凝望着太史筝说不出半句话。 崔植筠感动至深,沉默着将太史筝拥进怀抱。 筝无解于他的反应,这与她预想中,一点也不一样。可她还是将手臂牢牢环上他的背脊,试探着问:“二郎,你不高兴吗?” 崔植筠摇摇头,温热的泪在他张口时,化作嘴角那抹甜蜜的笑。 窗外的黄昏,伴着大雁西去的方向滑落,直到许久之后,崔植筠才捧起眼前人的脸颊,在平复心情之后,沉沉念了声:“小筝,我很高兴。高兴得说不出话。” 但见话音落去, 夫妻二人额头相对,彼此傻笑了半晌,谁也再未开口说话。 - 次日,太史筝怀孕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伯府、太史宅,乃至大内这些个地方。以至于,银竹雅堂的门槛,都快被前来送礼道贺的人给踩烂了。 那阵仗,叫没事过来串门探看的妯娌俩,都惊掉了下巴。喻悦兰那边更是花重金找了个女郎中,在府中住下,就为了她家媳妇能好好养胎。让她早日抱上孙辈。 可好不容易等到结束了迎来送往,筝却呆呆望着满院成箱搁置的贺礼,生无可恋地靠在廊下的躺椅上,暗自念叨:真累,这接客待客,比怀孕还累! 人啊,就不能活得简单点—— 抬手摸了摸平坦的肚子,筝又自顾自地说:“不过小宝啊,大家都在期待着你的到来呐。你呢,要平安长大。” “跟小宝聊天呢?” 崔植筠这几日休沐,他打东屋出来伸手摸了摸筝的脑袋。筝仰面看向站立在躺椅后的夫君,笑着问了声早。平淡温馨的日子,如溪水般绵长,缓缓向前流淌。 他二人在廊下对望,日日皆是好时光。 注目之后,是下意识的亲吻,小两口的动作都是那样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扭捏羞涩。却被一声妈呀,打断了所有情绪。 筝茫然抬眸,浮元子在那头慌忙转身背对着他们,似是想装作若无其事,逃离二人眼前。 筝忍不住开口问:“臭圆子,往哪去——” 浮元子瞬间顿在原地,磕磕巴巴地应声:“我…我回家啊,爹叫我回家吃饭。” “爹又叫你回家吃饭?爹怎么不叫我呢?”筝站起身,掐腰向院中走去,崔植筠瞧着她那势头直发笑,“我发觉自从上回从兴仁府共患难后回来,爹收了你做义女,你这隔三差五的就往家跑,一跑就是一整天,老实交代——你跟爹是不是合计什么呢?太史圆子!” 这声太史圆子一出,惊得浮元子回眸扯起筝的衣袖,道了声:“娘子。” “叫我什么?爹的改口费都给了,你莫不是想白拿!”筝闻言质疑地嗯了一下,浮元子便赶忙改言,“长姐。哎呀,我跟你说了吧,爹不知道听了哪家媒人婆的撺掇,一心想给我说个好人家!我知道爹是好心,可我这月余前前后后,都在爹那过看不下百余个帖子了,看得我头都大了。” 瞧瞧,这太史老爹打得好算盘。 白捡个闺女不说,怎么还想白捡个女婿? 筝对自家这俩货还真是哭笑不得,她敲了敲浮元子的脑袋,“我说呢,你最近总这么神神秘秘地往家跑。搞了半天是说亲去了。不过咱说正经的,圆子,你别管爹他自己这一厢情愿。你倒是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筝最惯着圆子,自然是以她的感受为重。 若是圆子自己不想,她这就能回家找老爹理论。把那多管闲事的媒人婆踹出门。 可浮元子却贴上了太史筝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我…我……” “我其实想找个赘婿。” 浮元子无父无母,当年若非是太史正疆把她从街边买回家,送去太史筝身边陪伴,她大抵很难这样健康快乐的长大。缘分叫她融进这个不算繁茂,却十分温馨的家,浮元子总觉无以为报。 她早就将太史筝这父女二人,当做了至亲。 所以,这归去家中尽孝,便成了她最大的愿望。只是这口,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张。她心下忐忑,她怕他们笑她一个丫头女使,运气好被收作老国舅的义女,便不知天有多高。 可筝回过眸,没有取笑。没有不解。 她满眼宠爱地望向眼前这个无论风雪雨晴,都和她窝在一起的女郎,“招个赘婿好啊圆子,你这单纯样子,嫁去哪里我都不放心,如此,解我心头记挂不说,你还能在爹面前自由自在,挺好!我支持你的想法。只是这事,你可有跟爹表过态?” 浮元子摇摇头,她说她不敢。 筝明了她的所思所想,出言予了她份勇气,“那你今日归家就跟爹直说,他那直肠子,你还不了解?有什么敢与不敢的?我想爹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别想太多,有什么事,不还有我——” “有姐夫。” 姐夫? 姐夫闻言在廊下摇头傻乐。 浮元子得到筝的支持,会心笑起,心下轻松不少。太史家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瞧她上前抱着太史筝就大呼:“娘子……长姐,真好!圆子这辈子能遇见你们,一定是拜对了神仙。真是不知该到哪去还愿。” 浮元子忽然变得这般嘴甜粘人,惹得筝退避三舍,她伸手推了推浮元子的脑袋,故作嫌弃道:“行了行了,别挨着我了,热乎乎的。你快归家去吧,记得帮我给爹和宝念带声好。” 浮元子收回紧抱着筝的双手,笑着应了声:“一定带到。” 可筝似是想到些什么,转眸又问:“对了,宝念的新住处可有寻好?不若就让她留在咱家继续住吧,咱家房子那么大,空着也是空着。如今这汴京赁个屋子可不便宜,她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借着个女使的由头留下,无需做活,只要日常招呼招呼爹就行。” 浮元子这丫头果真单纯,前一秒还心事重重,后一秒就垂眸盯上了邶王孙送来的各色果干。 筝见浮元子不答,抱起双臂质问:“太史圆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浮元子默默吞了口口水,急呼呼地答,“找好了,早就找好了。这几日就搬了,爹原先把宝念娘子接去在家里过度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宝念娘子说的,可宝念娘子的脾气你也知道,她哪里愿意再多麻烦咱们?” 筝点点头,想浮元子说得也对,既是如此,便也不去强求。 她只问一句:“那你可知宝念要搬去哪?” “当然知道。” 浮元子嗓音洪亮,眼神却寸步不离果干,“还是老地方,福源坊呗。那里虽然环境差了些,但胜在赁屋子便宜啊——听说宝念娘子赁在了什么坊长家,我和爹也一起去瞧过了,那地方挺好的。你就放心吧。” 坊长,那曾在宫中供奉的内人。 筝自然是放心。她已没有什么好再挂心的,往后的路,只剩宝念自己去走了。 筝仁至义尽,便送她到这儿。 回神盯着浮元子看,筝垂下手臂发问:“即使如此,你还愣着作甚?快归家跟爹说你的事去——” 浮元子憋憋嘴,伸手冲那边盛满名贵果干的篮子指了指,“长姐,我能吃两颗吗?不,是一样吃两颗。” “吃两颗?”筝眯了眯眼。 浮元子被她的疑问迷糊,瞬间没了底气,“那吃一颗?” 话音落去,筝嗤然一笑,掀开搭盖在篮子上的薄布,大方道:“臭圆子,还跟我扭捏起来了?想吃什么拿什么。别回头到了爹面前,说我连个果干都不叫你吃~” 浮元子欢欢喜喜抓起一把果干,临走前低眉冲着太史筝的肚子,吆喝了句:“小宝,小姨走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外祖做的酱鸡。” “去你的吧——别打扰我们小宝。” 筝眯眼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浮元子的屁股,送着人远走。浮元子见状回眸望去,廊下孤坐上躺椅的崔植筠,颔首示意,崔植筠赶忙垂眸回应,二人恭敬无言。 第136节 院中人各自分别,吴婶今日被喻悦兰叫走,现下这院中就只剩小两口隔着门廊外的天光傻笑。 崔植筠暇白俊朗的面颊,叫筝喜不自胜。 她喜欢他的眉,喜欢他的眼,喜欢他的嘴巴。她喜欢他的每一处。 崔植筠正身坐着,瞧自家媳妇这般痴迷看着自己,立刻沉声唤道:“小筝过来。” 筝负手走去,娇嗔了句:“干嘛~” 哪知不等话音落去,崔植筠竟谨慎地揽起太史筝的腰身,一把将人困在了自己的腿上。筝见状顺势而下,抬手环住眼前人的脖子,卸下一身疲乏靠在了崔植筠的身上。 她似是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叫崔植筠听闻心疼不已。 只瞧崔植筠将手轻轻搁上她的小腹,柔声关怀,“小筝,瞧你这般疲倦,不若明日母亲叫大家去金明池赏玩,咱们便告个假,我陪你在家休息。想必母亲顾念着你的身子,也不会说些什么。” “你也不必逞强。” 夫君挂心,筝心感甚慰。 可她却将腿往崔植筠腿上挪了挪说:“二郎,大家好不容易出门一趟,我们何故扫兴?再说了,明日还得从开远门去为老五出征送行,左右都得动身,我们也不差那几道街的距离。靠一会儿,我只要在夫君身上靠一会儿,立刻便不觉得累了。小宝也是,可争气了,一点也不闹人。我今儿只是见的人太多,觉得眼晕罢了。” 崔植筠垂眸看着太史筝,冷笑摇头。 他眼中有爱,也有无奈。月大的孩子都是其次,他最看重的还是筝的感受。往前那个但凭夫人做主的崔二郎,忽然开始变得霸道起来。 筝见其不应,便用脑袋蹭了蹭崔植筠,乘胜追击道:“哎呀,我知夫君是心疼我,可自从婆婆前几日提及此事后,我都已经期待很久了,我从来没有和这么多家人一起出来赏玩过,夫君就成全成全我。你难道就忍心看我失落?忍心看我伤心?卿卿夫君,是世上最好的夫君,你啊——便允我去吧~” 今非昔比,而今一声卿卿夫君,叫得崔植筠骨子酥软软。 再如何的文人风骨,终究难逃美人一计攻心。筝又揽着他的脖子摇了摇,只见方才那还态度强硬的崔植筠,立刻俯首就缚,一脸幸福道:“去去去,明朝为夫与你一道。” 第130章 别过 初三日, 天朗气清,畅和风惠。 太史筝牵着措措一身姚黄褙子,发顶簪花, 整个人意气风发。筝与崔植筠并肩走在花香馥郁的小道上, 周遭蝶蜂纷纷,翩跹飞过, 又是一夏。 转眸看向身侧的如意郎君,筝开口闲谈:“幸好昨日圆子从家带了酱鸡过来, 不若我都给忘了一家带一份吃食的事了。这要是空手过去,白吃别人的可不好。况且, 我最近是能吃得紧。你说咱们去送老五的路上要不要再多买些什么?我怕不够吃。” 崔植筠有问必答, 他握着太史筝的掌心,在盛夏的暖风中摇了摇, “西水门鱼街正好有家卖茸割肉胡饼的, 你若想吃,咱们路过时大可买些。” “肉饼!我爱吃, 要买。”筝两眼放光, 应了崔植筠的话。 崔植筠却宠溺一笑, 直道:“肉饼爱吃?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夫人不爱吃的呢?” 筝闻言撇嘴,“崔二郎, 你敢取笑我!措措, 咬他——” 小两口说说笑笑,朝伯府外轻快走去。 今日他们先到开远门去送夏老五, 再与大房的其他人到金明池汇合。而大房的那些人呢?则早早聚在了喻悦兰的东篱阁,预备着一起往金明池去。 - 东篱阁内, 喻悦兰如今扬眉吐气,大权在握, 心情大好,她现在不止看太史筝顺了眼。就是连带着这两个庶出的媳妇,也是和声和气起来。 瞧她斜倚在坐榻上,吩咐道:“其乐,去到里屋把舅爷昨日送来的樱桃端出来。” 傅其乐转身就往里去,仓夷却抱着小玉坐在一旁客气了句:“婆婆,不必麻烦。这么贵重的东西,您留着吃便好。” 喻悦兰望着仓夷,还是改不掉那有口无心的臭模样,“嘁,自作多情,谁说是给你吃的?伯祖母是给我们小玉准备的,你们最多就是沾了我们小玉的光。小玉宝过来,叫伯祖母抱抱。” 小玉害怕喻悦兰,她从前可没少见识过她的厉害。她便下意识看了眼崔植简,崔植简瞧出端倪,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说:“去吧,玉宝。伯祖母叫你呢。” 小玉如今最听崔植简的话,他都这样说了,小玉只好斗胆往喻悦兰面前靠了靠,轻轻唤了声:“伯祖母。” 正巧傅其乐端着樱桃出来,喻悦兰便用几颗樱桃轻易将小玉收买。 祖孙二人,一团和乐。 而后,等喻悦兰再抬头望向宋明月,她盯着她那圆滚滚的肚子,随便问了句:“过了今夏就快该生了吧,植筹媳妇。陶凤琴那边帮你把坐婆都找好了吗?助产的郎中呢?可有准备?若不然,就直接用我给植筠媳妇请的那些人,我再多出一份佣金便是。” 喻悦兰这会儿说得还算是人话。 崔植筹闻言本想婉拒,可宋明月一听这事不花自家的钱,便按着崔植筹连忙应下:“这些事,我们还没考虑,想着快生了再说。到底还是婆婆思虑周全,既是如此,便多谢婆婆了。” 喻悦兰财大气粗,摇头说:“都是一家人,莫说别的。等今日二房搬离伯府,归去雍丘,这伯府可就剩下咱们一家人了。往后定要相互扶持,尤是将来我儿植筠袭爵,你们自当团结,切不可学二房那般忘恩负义。植筠两口子,宅心仁厚,你们也不会受了亏待。” 搞了半晌她在这儿等着呢…… 好在这在座之人并无野心与二心,不若喻悦兰的这些话,不知又会刺激着谁的神经。 “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媳妇谨遵婆母教诲。” 孩子们还是给她些面子的,喻悦兰甚是满意。 她想这陶凤琴教出来的孩子,也还算是识趣。左右扫视过阁内,喻悦兰忽问:“这人都到的差不多了,陶凤琴呢?可就差她了。其乐,我不是叫人去知会她了?怎么,今朝金明池赏玩,还得我这主母亲自去请她个妾室不成?” 傅其乐见状拱手回禀:“回淑人的话,我已派人到小院去问过了,小院那边说……” “说什么?”喻悦兰挑眉不悦。 傅其乐答曰:“小院那边说她身份低微,不配与淑人同游,就不来给淑人添堵,叫我给淑人您赔个罪。您看?我是不是再派人去一趟?” 现下,这屋里坐的,可都是陶凤琴所出,傅其乐说罢悄默声观察起众人的反应。 她是生怕以喻悦兰那臭脾气,赏玩不成,在家先打起来。 可谁知喻悦兰竟一反常态,没去计较,反倒嗤笑一声冲着崔植简放话道:“好啊,她个陶凤琴。连我的邀请都敢拒绝?老大,你去小院,把你那不争气的妾母给我叫来,她若不来,你就是背也得把人给我背来。我瞧她还能有胆不来?” 崔植简茫茫然站起身啊了一声。 傅其乐捏了把汗。 喻悦兰瞧他那笨样,急呼:“啊什么啊,去啊——” 好在老大傻,老大媳妇不傻。 仓夷顺势从座上起身,拉着崔植简便应声往外去,亲亲“爹娘”走了,小丫头那边竟连樱桃也不吃了,小手扔了樱桃核,一路小跑追着就往外出,“等等,小玉。等等,小玉。” 崔植简闻声掉头抱起小玉,才又往外去。 惹得喻悦兰摇头直笑,她笑这小玉,怎么如今养的和这老大两口子一个“傻样”。 - 东篱阁跟小院没两步的距离,崔植简这人说话做事简单粗暴,对自己的妾母也是一样。不多时,众人便在阁中瞧见一家三口扯着陶凤琴,似是硬生生将人“绑”了来。 “大郎,大郎。你们这是作甚?我都说了,我不去了。不去了——”陶凤琴刚开始还嚷嚷几句,等后来站在了喻悦兰面前,她便瞬间安静如鸡。连头都不敢多抬一下。 她是真怕喻悦兰。 喻悦兰白了陶凤琴一眼,随手就扔了帕子问了声:“来了?” 吓得陶凤琴绞着手绢怯怯应了声:“淑……淑人。” 喻悦兰坐正身子,蹙眉相望。 “你真就这么怕我?我有这么吓人吗?” “往前我觉得你这样子,是在那老匹夫面前卖乖,可如今我细想想,你这么多年其实从也没卖过我的坏。真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都是叫三姑奶奶和褚芳华那混球挑拨的。老陶,你说咱俩已经争了一辈子,还没争够吗?” 说话间,喻悦兰站在了陶凤琴面前,陶凤琴却说:“不敢,妾身不敢。” 陶凤琴一根筋地认为喻悦兰这是又要趁机找她麻烦,所以还是如常般只管退让。可喻悦兰却是真心实意的与之和解,她明晓陶凤琴是个善良的老实人,从前敌对,也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 事到如今,她啊,想开了。 也实在是争不动了。 且看,阁里那捉了陶凤琴这鼠胆之人半辈子的猫,破天荒拽起她的手臂,感慨道:“孩子大了,孙子也快有了。往后,咱们就只管享儿孙的福,至于崔寓那老匹夫,就让他滚蛋——走走走,五月正是好时光,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莫要扫了孩子们兴。” 喻悦兰爱恨坦荡。 陶凤琴却诚惶诚恐,在她身侧躲躲闪闪,好不适应,“淑人,淑人。您别这样,您这样真是折煞妾身,金明池您与孩子们去便好,莫要让妾身这样的低贱之人……” 陶凤琴的那套话术还没说完,喻悦兰便起了急,“啧,我说你这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难不成还要我给你下跪赔礼不成?陶凤琴,我劝你在我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识相些,不若——” 喻悦兰一番“威逼”对陶凤琴还真好使。 只瞧陶凤琴僵着身子,被喻悦兰拉着,连连应声说:“妾身去,妾身去还不行。只是还请淑人先行,妾身相随便是。” 喻悦兰抿嘴摇头,松去了陶凤琴的手臂,笑她:“你啊你,真犟。” 转眸捻起门口条案上的罗扇,喻悦兰搁在身前摇了摇,“傅其乐,把东西掂上,叫人出去备车。走,孩子们,金明池夏景正好,咱们过去瞧瞧。我啊,也是很久不曾去过了——” 喻悦兰挥扇一声令下,众人起身追随,崔植简随手扛起小玉吆喝了声:“玉宝,走喽。” 可他却似乎低估了一大一小摞在一起的高度。 只闻出门时,小玉哇哇一声哭闹,惹得众人回眸看去,小丫头的脑门上一道浅浅的印子,与门框正好呼应。目光垂落,且听小丫头随即大呼:“大伯,痛痛。小玉,脑门痛痛!” - 小小插曲,打不断众人出游的欢心。 崔植简跟在队伍后头,抱着小丫头哄个不停,可小丫头记仇,转头扒拉着仓夷,不再跟和她最要好的大伯一块。仓夷被这爷俩弄得哭笑不得,瞧她伸手接过小丫头,就替她揍了崔植简几拳。 这可叫一旁被崔植筹紧紧搀着的宋明月,大笑不止。 肚子里的小老三也跟着乱动起来。 大房就这样吵吵闹闹,喜气洋洋走出小花园,却在去到伯府门廊下时,撞上死气沉沉,准备搬离伯府的二房一家。 两相径庭。 喻悦兰望见褚芳华下意识咂舌。 褚芳华那边伤病初愈被人搀扶着,甚是狼狈,瞧她再无往昔的傲气,转头躲避着喻悦兰的目光,不再敢去看她。这时间,崔渐春背着行囊从后头走来,瞧见大房一家垂眸便问:“大伯母,陶姨,堂哥堂嫂,小玉……” “你们这是出门去?” 喻悦兰对崔渐春无甚敌意,她张口应:“五月汴京,景色宜人,我们准备到金明池赏玩去。你们这是……” “预备着走了?” 喻悦兰知晓今日是二房离开汴京最后的期限,她才这般相问。她也偏是故意要选在这天出游,目的就是出一出那么多年,被褚芳华算计的恶气。 崔渐春垂眸,“是,叨扰这么久,也该走了。” 第137节 喻悦兰也是心疼崔渐春,便好意叮嘱了句:“那我们便不远送了,你们路上慢些。春姐儿,往后若是在雍丘有了难处,就往伯府修书,念在亲戚一场,我该帮的一定帮。” 谁知,褚芳华却又发起了神经,“假情假意,喻悦兰,你别装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事情闹到这般,你得逞了?满意了?你现在心里一定乐开了花,直等着看我笑话。喻悦兰,你个卑鄙小人。” 若搁往前,喻悦兰听见这些谩骂,一定怒火中烧,恨不得跳起来打褚芳华的脑袋。 但今非昔比,她不会为这种苟延残喘的小人计较,因为没必要。但该反驳的话,一句也不能少,但瞧喻悦兰哈哈大笑道:“瞧瞧,这疯妇,都这时候了,还这么狂妄呢。” “褚芳华,这事是你自己办的,贪念也是你自己起的,与我有何干系?是我叫你做的这腌臜事的吗?你丢了伯府的脸面,我都还没找你算账,你反倒怨怼起我来了?怎么?还想再把坏名声按在我头上?我告诉你,没门咯,你先想想怎么赧颜苟活吧——只是你们这两个老家伙,贪心重,自讨苦吃不要紧。就是白白可怜了这么好的闺女。” “啧啧,褚芳华啊,褚芳华。你真没福气。” “你——你——” 褚芳华被喻悦兰骂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倒在门廊。 傅其乐与陶凤琴怕喻悦兰将事情闹大,立刻一左一右架起了喻悦兰,示意其莫要多言。崔渐春见势头不对,也赶忙连拖带拽,将褚芳华带离了门廊,塞进了去往雍丘的马车。 如此,事态才得以平息。 再望去,门廊外两房的马车,一东一西背对而停。各自奔赴之地,亦是一暗一明。 喻悦兰立在门廊下,洋洋得意甩开身边人的搀扶,重新摇起罗扇欢喜道:“走走走,莫要让这些污秽之人,坏了心情。好光景可不等人呢——” 喻悦兰发话,大房的其他人还能多说什么,只得跟着上了各自的马车。 只是在登车之前,崔渐春却穿梭去喻悦兰坐的头车边,敲了敲她的窗,喻悦兰随之打帘探出目光,望见崔渐春冲她扯出一丝苦涩的笑。 她没开口,只听见那个承担了很多的女郎,再她的窗前与她真诚作别。 “多谢大伯母这么多年的照拂,母亲从前做过的错事,春儿替她给您赔罪。今朝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春儿愿您安康常健,大伯母咱们就此别过了。” 喻悦兰垂眸叹息,就连她个外人都为崔渐春感到惋惜。 褚芳华的心竟那么硬? 可她也无力改变她出生在这样复杂家庭中的命运,喻悦兰便也只能言说:“我的好女郎,也愿你余生顺意。去吧,你的人生还有好长,别再委屈自己。” “大伯母与你,就此别过。” 喻悦兰说罢默默搁下竹帘,“傅其乐,走了——” 大房的车队,在喻悦兰的话音里缓缓向前,崔渐春凝视着一辆辆与自家“背道而驰”的马车,反复琢磨起喻悦兰的话。思量间,她不觉抬头望去开远门的方向,那是与归家之路,完全相反的方向。却是那样光明,充满希望。 沉重的行囊,带着悲哀的过去,压垮了她所有梦想。唯一能让她坚持下去的力量,又将赴去很远很远的远方。 愚哥儿, 再见时,你还会在原地吗…… 崔渐春陷入怀疑。 踱步来到褚芳华的马车前,车厢内无端的谩骂还在继续。崔渐春听着声声污秽的话语入耳,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只瞧她半登上马车,掀开竹帘,不顾褚芳华的谩骂。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母亲面前表达道:“母亲,那日在公堂之上,我曾说过,受了那四十仗,我们便两不相欠。既是如此,我去哪,过什么样的日子,是生是死,都再与你无关。我想明白了,也看清楚了,跟着你回雍丘,只能将我们的余生都困进牢笼。你看见我,只会想起你失败的过去,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理解你。与其这样折磨,不若一起放手,让彼此好过。” “所以母亲,我走了。” “原谅女儿不孝,也愿您能放下。不若您的余生,不会再有宁日。” 崔渐春言语中满是决绝,经历那件事之后,她从不敢细想,她怕想到若是这件事没有太史筝的帮助,没有宝念的勇敢,褚芳华和柳愈庚得逞了该如何。 那将会是被榨干血肉,令人可怖的一生。 只是幸好,道义尚存, 她们团结在了一起,将黑暗荡平。 此间,褚芳华坐在阴暗的车厢里,蜷缩在一角。她不再说话了。 崔渐春忍痛放下竹帘,将自己与她,隔在了阴暗分明的两端。崔渐春模糊着竹帘后的身影,最后轻念了声别过,便头也不回地朝开远门的方向狂奔。她想现在或许不算太晚。 此一去,崔渐春不再回头了。 彼时,不远处停靠在街角的马车上,齐以君低垂着眉眼稳坐车厢的最中间。风铃就挂在精致的车檐上一遍遍被风吹响,她忽而开口,她还是那样骄傲。 “看到了?” “嗯。”崔植林应了声。 齐以君捋顺富贵的裙角,发间金灿灿的钗,隐约着光芒。她还是如那时一样,允了崔植林一个选择,只是与往昔不同的是,她这次平静了许多。 齐以君说:“你若想跟他们去雍丘尽孝,我不拦着你。只是按照出门前约定好的那样,我这腹中的孩子,就再与你没有任何瓜葛。但崔植林我要你分清楚,这不是威胁,我也没必要用孩子留住你,因为那样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回答我吧,你想怎么做?” 历经几月,崔植林变了很多。 他离开家,离开褚芳华之后,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尊重。这些尊重,让他开始转变,开始思考,往前一味偏袒父母与“弱者”是不是一种错误。 崔植林望去齐以君,诚恳地握起了她的手。 他说:“我不会与他们到雍丘去。从前他们或许没对,但这一次关于春儿的事,他们真的大错特错了。落得这般,他们怨不得别人。然那时候,是我执迷,不分黑白。我向你承认我的错误。” “可是以君,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咱们还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崔植林的答案,让齐以君心中柔软。 可她并不会因此轻易忘记从前,所以她才会在此刻从崔植林手中,抽出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掌,那平静的目光下,仍残存着深沉爱意。 但齐以君没有让步,她避开了他的问话,只抛下一句:“那一次是你选错了,可既然你如今做了新的选择,贺叔咱们打道回府吧。”便就此沉默。 马车晃动, 崔植林两眼寂寂,落寞地收回空荡的掌心。 由此开始,他在齐以君的态度中明了,余生漫漫,他要补偿的还有很多…… - 开远门外,前来送行的人将甬道堵得水泄不通。 可直到众人都纷纷各自归队,夏不愚仍旧心神不宁,任凭太史筝贺齐佳觅她们在他面前,小嘴叭叭说个没完,他就是盯着门内的方向,一句不应。 最终,还是齐佳觅忍无可忍,抬手给了夏不愚脑袋一下。 齐佳觅张口便骂:“夏老五,你瞧什么?从我们站在这儿开始,你就是这个鬼样子,我们几个给你交代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筝这怀着孕,易姐儿这大婚在即,都来给你送行,你能不能尊重我们点,瞧你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丢了魂呢——” 筝一听这话,嗤然笑起,“兴许真是丢了魂呢?” 夏不愚挠了挠头,今日他倒没跟齐佳觅起急,他只问:“筝,你说她还会来给我送行吗?” 她?谁? 齐佳觅和易字诗面面相觑。 夏不愚却恨自己醒悟的太晚,那日在街口许下承诺时,他还未有反应。他只觉那是对朋友的诺言而已。直到后来的后来,开封府的祸事了结,他才渐渐发觉自己竟会时不时想起,那与崔渐春在礼部榜下的荒唐相遇。 他是在意了,挂心了。 只是太晚了。 筝同样无解,“难说,你也知她今日……有很多事要忙。” 夏不愚明白,也理解,却还是有些失落。 恰逢此时,归队的号角响起。夏不愚已再无时机,去与那未曾到达的人,说一声遗憾的再见。威武的甲胄穿戴在身,他的使命由此展开。夏不愚想遗憾常有,不若打个胜仗早些归家。 到时的他们,也将不会像如今这样被动。 夏不愚提起长矛,正了正头顶的铁盔,重拾了信心,与儿时的玩伴道别:“那筝,十一娘,易姐姐……老五就走了,你们保重。别为我担心,一定要盼我的好,等我凯旋时,你们一定要在白矾楼给我摆桌酒。” “放心去吧,老五,你是好样的。”易字诗轻轻叹息。齐佳觅这跟老五闹了十几年的冤家,偷偷抹起了泪,“臭小子,不指望你逞多大的能,一定给我活着回来。” 筝则挥挥衣袖,嘱咐说:“去了之后,千万记得把我给你的信交给大哥,千万记得!” “知道了,知道了。回了吧。” 挚友们的关怀,叫夏不愚欣慰不少,瞧他信心满满踏上了去往边塞的长路,直至将身影完全隐进被将士们踏起的尘烟之中,才敛去了注目故乡与故友的双眸。 他想他一定凯旋, 他想他一定会再次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女郎。 筝与齐佳觅她们并肩目送出征的队伍渐行远去,没有人再去多言。众人皆是沉默,可当几人转身,齐佳觅刚想问及关于夏不愚所说之人的事,一个如流星迅捷闪耀的身影,便从筝的眼中划过。 不远处的崔植筠,也瞧见了她。 小两口虽隔着有些距离,却仍是默契地念了声:“春儿……” 崔渐春心无旁骛跑过开远门下,狂奔去能够凝眸眺望的原野,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呐喊:“愚哥儿——你给的承诺太漫长,我等不了,带我走好吗?” 可奔腾的马蹄声却似乎将她的声音淹没,最后也只剩一句哽咽的:“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崔渐春被风沙啄红了眼眶,她气喘吁吁在空旷的原野之上。 已再没了力气。 只是,当她失落之际,在队伍的中间,夏不愚手中的长矛却莫名被撞落,一个个不曾停留的脚步,将他与长矛落地的距离,越拉越远。 直至,被孤独落在队尾,夏不愚于空荡的地方拾起长矛那刻,他才恍惚与身后原野上站立的女郎对上目光。夏不愚不敢置信地痴念了声:“春儿…” 崔渐春却在那端望着命中注定与自己相遇的人,热泪盈眶。 她说:“愚哥儿…别丢下我。” 第131章 终章 后来, 在去往金明池与家人汇合的马车上,斑驳的光影自竹窗外变换来去,崔植筠坐在太史筝的对面, 望着她那双心事重重的眼, 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筝的脸。 他问:“还在想那事呢?” 筝瞪着两只似水秋眸,委屈巴巴, “二郎你说,春儿跟老五去了渭州能不能习惯?老五那臭小子, 能不能照顾好春儿?我好担心啊。” 崔植筠看去筝的娇俏模样,情难自已, 不顾马车颠簸, 也要起身坐去筝身边将那柔软的女郎,揽进自己怀中。 他说:“小筝, 你又何必担忧呢?” “渭州虽不胜汴京繁华, 但那是春儿自己的选择。只要那是她心甘情愿赴去之地,就算是海角, 是天涯, 她也甘之如饴。更何况, 不是还有长兄和长嫂在吗?” “离开汴京,对春儿来说, 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是他们的人生, 有些路,总也要他们自己去走。咱们就别再跟着操心, 往后这真正需要咱们操心的,在这儿…” 第138节 崔植筠说着轻轻点了点筝的肚子, 筝却笑着往崔植筠怀里钻了钻,“那可不一定呢!我们小宝, 就交给爹爹操心。为娘我啊——就等着享福喽。” “崔二郎,你可答应?” 崔植筠会心一笑,他自然无条件答应,他是她的依靠,他是那个永远尊重与爱护她的那个人。 他是她的爱人。 “我答应你。” 崔植筠亲吻了筝的脸。 筝霎时心花怒放,靠着崔植筠的肩头,一脸幸福模样。可等她将目光落在,方才转弯到西水门鱼街买的茸割肉胡饼时,忽而开口说:“卿卿夫君,小宝说想吃个肉饼,我现在能趁热吃一个吗?” 崔植筠移开目光,“现在吃吗?可你现在吃上一个,待会儿吃饱了,到了母亲那再有好吃的吃食,你便吃不上了。你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崔植筠说得有些道理,但筝这大馋丫头,却拽着他的衣袖央求道:“哎呀,我也不吃多,我吃三两口,尝尝滋味,其余的你替我吃完不就好了?卿卿夫君,咱吃一个吧,吃一个吧。”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崔植筠哪里抵得住她这般攻势,只得乖乖拿饼投降。 于是乎,这还未下马车赏玩,崔植筠便已被筝剩下的肉饼喂了个半饱…… - 金明池畔,杨柳照高台。游人如织。 措措在太史筝的脚边探出脑袋,小家伙很快就被娇媚女郎穿梭来去的裙摆,吸引了目光。欢腾着仿若扑蝶般,在筝的束缚中缓缓向前。 此间,周遭的锣鼓敲得震天,鱼龙百戏,花样横生。好不热闹。 筝捂着耳朵走过人潮,同身边的崔植筠大声说:“二郎,婆婆他们有说过在哪集合吗?” 崔植筠拎着食盒坦然四望,摇头无解。 这么多游人,他们上哪去寻自家人呢?怕不是要寻到太阳下山。小两口一时犯了难…… 可说来也巧,崔植简那边见金明池畔多是小孩子爱看的杂耍,便扛着小玉脱离了队伍,一路带着小丫头走走逛逛。这小丫头骑在崔植简脖子上,自然看得也远,她那小眼睛转呀转,没成想就转到了自家人身上。小丫头高呼:“大伯,大伯!三伯娘!三伯娘——” 哪知道崔植简这大块头,竟比个小丫头还痴迷杂耍,连连叫好,就是不理会小丫头分毫。急得小玉拽着他的耳朵,急得一个劲地拧,“大伯,大伯!三伯娘!三伯娘在那——” 别瞧小丫头人小,手劲倒是很大。 清晰的痛感自耳边传来,崔植简嘶了一声:“小玉,别拽大伯耳朵啊?!” 可当他的头跟着小玉扭转他耳朵的方向看,这才终于明了了小丫头的良苦用心。崔植简赶忙扒拉出人群,挥手示意,“诶,老二,老二媳妇——这这。” 崔植筠闻言举目,一家人总算是碰上了面。 不用等到太阳下山了。 “玉宝,你和大伯是专门来接我和三伯的吗?” 筝一瞧见小玉,立刻笑逐颜开。 措措也跟着起哄,小玉却将小脸埋在崔植简的幞头上偷笑不语。 崔植简见小玉不答,便憨憨地接了句:“不是,我俩就是来凑凑热闹,没想到正巧碰上。走吧,一道过去,母亲他们在东岸搭了帐子。大家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了。” 筝与崔植筠相视一眼没再多言,欣然追随。 小玉却忽而抓着崔植简的鬓角开口说:“三伯娘,我可以牵小狗狗吗?” 小丫头盯着措措目不转睛。 崔植简倒成了那个扫兴的大人,“小玉,这里这么多人,你牵着小狗走丢了怎么办?你走丢了,大伯和大伯娘可是会着急的。不得行,不得行。” 此话一出,小丫头肉眼可见地失落。 筝哪里忍心看小丫头难过,瞧她左右一思量,想到了个折中的办法来。筝说小玉,“这样好不好?玉宝牵着小狗狗,三伯娘牵着你,咱们三个一起去找伯祖母。” 小丫头闻言重新恢复了精神头,积极应了声:“好!” 崔植简想自己这大笨脑袋,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办? 他赶忙识相将小丫头放下地来。 如此,大手拉小手,小手拉小狗,伯侄两个欢天喜地行去东岸。 回首再看崔植简那边也总算有了大哥样,瞧他不顾崔植筠的推让,强悍地一把抢过崔植筠的篮子,差点没给人推翻。崔植筠拢了拢被崔植简撞歪的幞头,一脸诧异将他相望。 崔植简却拎着篮子,抛下一句:“啧啧,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转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人群。 - 东岸上,各家的帐子错落有致在金明池边。 如今正是赏玩的好时节。 筝放眼岸边帐若繁星,池中游船来去。当是快活人间。可她却拉着小玉晕头晕脑,沿着帐子找了好半天,才总算在几棵杨柳树边找寻到宋明月的身影。 携手漫步过青草地,筝热情呼唤:“老六!” 宋明月托着圆滚滚的肚子闻言挥手,“二嫂,这儿呢——” 喻悦兰到底是财大气粗,瞧着她这些年还真是没少从喻家捞油水。但见一顶华丽宽敞的帐子,赫然搭在东岸的正中间,叫周遭的那些个帐子全都黯然失色。 “你们早就到了吗?”筝上前似蜻蜓点水般摸了摸宋明月的肚子,宋明月摇摇头,“哪啊,婆婆非要搭个大帐子,这不才弄好没一会儿呢,你们来的正好。歇息歇息就该开饭了。” 听了宋明月的话,筝把头往帐子那边探了探,“那他们都在那,你在这儿作甚?” 宋明月便应声说:“自是等崔老三啊,我方才听见有吆喝卖灌肠的,有些嘴馋。就叫老三去寻。也不知这货寻到哪里去了——” 灌肠!筝听见这二字两眼放光。 还真如崔植筠所言,这世间就没有太史筝不爱吃的东西。 说什么来什么。 妯娌二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崔植筹那边便端着刚做好的灌肠朝这边走来。崔植筹先是跟太史筝问了声好,而后来到宋明月面前,赶忙用竹签扎起一块灌肠送去媳妇的嘴边,动作简单又霸道。 “来,六儿,快趁热。” 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太史筝垂涎的目光。 哪知,宋明月心中想吃,胃口却不争气。那灌肠中羊肉的腥味,叫她忍不住腹中一阵翻涌。依旧是一吐激起千层浪,宋明月抱着肚子快步走去池边,连带着崔植筹跟着干呕两声。 这下可好,这灌肠宋明月岂还吃得?还不顺理成章落在筝手? 太史筝与宋明月可不一样。 宋明月怀个孕,整日里是吃不下睡不好。可筝却是吃嘛嘛香,一觉睡到大天亮。崔植筹见状拱手将灌肠相让,“呕…二嫂……这灌肠就……呕。” “给我吧,给我吧。老三,你快去吐你的。”筝连忙欢喜接过。 可就是这般,筝得了份灌肠,崔植筹还得念她声好,“多谢二嫂……呕。” 弄得人哭笑不得。 望着池边勾肩搭背的二人,筝将心心念念的灌肠送入口,满足笑起。 随之垂眸,筝刚想要与小丫头分享一二,却察觉小丫头不见了踪迹。筝恍然抬眸,小丫头那端一见到与自己亲热的大伯娘,便立刻欢快跑去,急着跟仓夷炫耀,把筝妥妥甩在了身后。 “伯娘!快看狗狗——” 小丫头懵懂不知,没坏心思。 却把身后追随而来的崔植简吓得够呛,瞧他把手中篮子丢给崔植筠后,便火急火燎地往前冲,“我的天老爷,我的天老爷。小祖宗,快回来——你大伯娘怕狗。” 小丫头奔跑的动作,叫措措兴奋异常。她闻声再想站住脚步,可就难了。 好在崔植简跑得比狗快。 说时迟,那时快。崔植简几个箭步反超小玉和措措,上前一把就将仓夷横抱起来,让她与地面隔离开。只是,崔植简的动作,每一步都是那样出人意料,惊得筝扎起的灌肠都被吓掉在了油纸上。 大哥这是干啥呢?跟狗赛跑呢? - 彼时,帐中长辈分坐两旁。 喻悦兰摇着罗扇,喝着茶,斜靠在交椅上一副怡然自得的快活模样。陶凤琴则仍是拘谨局促,正身跪坐,一刻也不敢懈怠。就是喻悦兰叫她放松,她也是只敢弯下了腰。 一辈子都是这个德行,喻悦兰也懒得再去说教。 喻悦兰自顾自搁下茶盏,与之闲聊一二,“诶,我说老陶,往前咱们怎么就没想着,这么享受享受呢?折腾来,折腾去。真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好时光。” 说话间,不明缘由的帐中人,便瞧见崔植简一阵猛冲,将自家媳妇高高抱起。喻悦兰见此场景抚掌大笑,不由打趣道:“你瞧瞧,瞧瞧。年轻多好。胆子就是大!” 陶凤琴循声抬眸向外望,喻悦兰这边没计较什么,她倒肉眼可见的慌张,“大郎,大郎媳妇,大庭广众的,在淑人面前。你们这成何体统,快放你媳妇下来——” 仓夷赶忙敲了崔植简的胸膛,嗔怪道:“崔大郎,你个死脑筋。你抱我作甚——你有这功夫去牵狗多好!” 是啊,牵狗就行的事,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崔植简反应过来,尴尬地哈哈直笑。 筝捧着灌肠走来,接过了小玉手里的措措,随手栓在了帐外的柳树上,“大嫂,你莫怪大哥。大哥这般还不是因为全心全眼都想着你,一时情急也就忘了多考虑。可以理解~” 筝转眸与崔植筠相视一眼,崔植简见状缓缓放下了仓夷。 几人帐外对立,不知为何纷纷笑起。 喻悦兰瞧着几个孩子站在外头迟迟不曾动身,便挥手招呼:“植筠我儿,别傻笑了,外头日头大,快带你媳妇进来。还有老大你俩,把老三他们找回来,正午时候,难不成还要我们这些个长辈等你们不成?” 仓夷在喻悦兰身边侍奉的时候最长,反应最快。 她连忙诶了一声,麻利拎起棒槌夫君和小玉丫头,一家三口到池边寻人去了。筝则被崔植筠牵着进了帐,瞧她来到长辈面前,含笑问了声:“婆婆,陶姨——” 喻悦兰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说话也变得中听起来,“植筠媳妇,出征送行累了吧。快坐着。你再等等,等人到齐,咱们就能开饭。其乐——去把准备好的茯苓糕端上来,叫二少夫人垫垫肚子。” 喻悦兰猛地这般亲切,还真叫太史筝不适应。她忙摇手说:“不急,婆婆我不急。” 喻悦兰眯眼一笑,没再做声。 她现在瞧着太史筝是哪哪都满意。若是将来能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她啊,可就更满意了…… - 不多时,老大一家领着老三两口子进了帐,喻悦兰亦是好声招呼其落座。 而后,在这融融帐下围坐,一家人有说有笑,共度起了这场好时光。各家都纷纷拿出了自带的菜肴和彼此一同分享,想要传递这份温暖。筝沉浸其中,被烟火气包裹,耳畔是家人和睦的闲谈,她便渐渐为此动容,而红了眼眶。 母亲,圣人。 你们看到了吗? 第139节 我现在很好,莫要为我多牵挂。 止不住的泪,如雨落下。最先察觉到太史筝变化的,依旧是崔植筠,他回眸惊诧,慌慌忙上去就用为太史筝掰过鸡腿的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花。 崔植筠带着心疼追问:“怎么了小筝?你为何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可筝自己也不知为何这般难以自已,她只得用鸡腿做挡,借口掩去自己杂乱的情绪,“我没……我没有不舒服。只是……只是爹,酱的鸡腿太好吃了。二郎,你也尝尝……” 好……好吃哭了? 这么好吃吗? 崔植筠好奇地尝了一口老岳丈做的酱鸡,忽而眉头紧皱。 呸呸呸,这不还是一如既往的咸吗…… 崔植筠望着媳妇一筹莫展,崔植筹却在此时搭腔道:“二哥哥,这个我懂,我最有经验。二嫂这样很正常的,我家六儿有孕之后,也是这般,情绪常常忽高忽低。有时候前一秒还跟我说说笑笑,后一秒指不定怎么就又哭又闹。我教你啊,这时候,你就像我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崔植筹说着,立刻就靠近宋明月身边,臭不要脸地贴了上去蹭了蹭。 可平日里私下,崔植筹这招兴许宋明月很受用,但今天这么多人呢在场,甚至长辈也在,她不要面子吗? 宋明月忍不住暗骂:崔老三个没心眼的笨货。 伴随着喻悦兰阵阵发笑。宋明月气得一把将崔植筹推开,脸红道:“还一会哭?一会笑?崔老三,我是疯子吗——你快离我远些,真烦人。” “?” 崔植筹被猛地推开,一脸懵相望着宋明月。想不出个所以来。 却逗得筝嗤然笑起。 崔植筠垂眸凝望身边的人,他想崔植筹的示范也不全无用处,最起码换来了自家媳妇一笑。崔植筠大胆摩挲起筝的手臂,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相问:“小筝,你真的没事吗?” 筝也默默叩起他的掌心,微笑着答:“别担心,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太开心了。” 崔植筠松懈几分,他忽而故意转眸问她,“那用不用再给你撕上一块酱鸡?”却遭到了筝的拒绝,“不要了,不要了!也不知是谁又得罪爹了,这酱鸡吃起来…咸的都有些发苦了……” 原她也知道—— 崔植筠摇头直笑,转手为太史筝斟来一杯枣茶。筝不好意思地接过枣茶,小两口相视一眼,双双为之嗤然。 - 饭后,金明池畔赏景休憩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元梁百姓的松弛与惬意,赛过九重天上小神仙。游人们或站或卧在苍翠的绿茵之上,时而低语,时而欢笑。皆安然沐浴在天光之下。 宋明月如今这月份,一用过午饭就犯困。 陶凤琴也是操心着她的身子,自掏腰包到南边赁了一张便携的软榻搁在帐下,供儿媳歇息。 宋明月这边歇在软榻,崔植筹那边也不忙别的,他就守在媳妇身边,不厌其烦地打着罗扇。一遍遍为她赶走身边吵人的蚊蝇。 这家中的金贵之人歇了,仓夷生怕自家这两个闹人的,吵着老三媳妇安眠。 转头跟喻悦兰低声禀了声出去,就二话不说拖着爷俩出了帐。一家三口站在外头,抬起头凝望着一个个漂亮的风筝飞舞盘旋,崔植简忽而开口:“小玉,你想不想放风筝?” 小玉牵着仓夷的手,瞧得痴迷,她自然满心欢喜说:“想!” 崔植简便掉了头往回走,仓夷收回目光,“诶,这刚出来,你又回去作甚?” 崔植简却一声不响又钻进了帐。 待他再出来时,手中竟多了样东西,那是他提前精心准备送给小玉的礼物,崔植简等的就是小玉一声要玩,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将礼物掏出,以提高自己在小玉心中的形象。但瞧崔植简按照计划,蹑手蹑脚来到小玉面前,陡然一声惊呼:“玉宝,喜不喜欢!大伯特意给你准备的——” “鲶鱼风筝。” 只是话音落去,娘俩齐齐垂眸,一个很丑瞪着两只鱼眼,甚至有些吓人的风筝,出现在二人面前。小玉的笑容便瞬间消失,仓夷更是扶额不语,没眼去看。 太难看了,谁家小丫头喜欢放鲶鱼风筝…… 崔植简,你个蠢货。 小玉尴尬垂头,无情转身拉着仓夷便反悔说:“大伯娘,风筝不好玩。小玉还是想去那边玩泥巴。” 仓夷摇了摇头,嫌弃地看了崔植简一眼,带着小丫头转头离去。 崔植简直到此时,还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 他望着娘俩离开的身影,自顾自地比划起手中的鲶鱼风筝,怎么又不想放风筝了?难不成……是嫌这鲶鱼风筝不够大?还是说,觉得这两根鲶鱼须做得太短了! 崔植简摸不清头脑,只得收起他自认为完美的鲶鱼,追随而去。 “诶,不放风筝,就不放风筝。你们倒是等等我啊——” - 彼时,走出帐子的两人,携手来到金明池畔站定。 微风拂过面颊,水气沁润心脾。仲夏些许暑热,却被柳荫遮蔽。崔植筠环在太史筝身后,将脸轻轻贴上她的发顶,腹中新生鲜活跳动。他们之间的命运,由此被紧紧相连在了一起。 遥想起初见时的陌生猜忌,崔植筠偷笑不已。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眼前这个明朗热情的女郎,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能过上如今这样的生活。 他已然离不开她,他比她更爱她。 筝望着池中鱼儿游戏,感受着发顶传来的轻浅呼吸,安心地闭上双眼,将身后交给了崔植筠。值得托付,几个字看似简短,实则承载了很多东西。崔植筠却是可堪。 一切都应上了最初的那句话。 那画中温润的儿郎,也如愿地守护在了她的身旁。 紧抱着筝带给他的温度,崔植筠从记忆的深处走来,诚恳在她的耳边表达说:“小筝,谢谢你。” 筝茫然睁开双目,“谢什么?” 崔植筠认真地答曰:“谢谢你的到来,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语毕,轻轻拢起太史筝的肩,与之温柔对望。崔植筠努力将眼前人,深深印进自己的眼眸。美好的日子,至此萦绕在他们左右,他会守护好她,他会守护好这个家。 筝蓦然笑起,复说起他的话,“二郎,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谢谢你,谢谢你的到来,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鸟鸣,风动,游人的熙攘,儿童的欢笑。 在此间汇成一副太平绘卷,两个人小小的人站在这里,默默感受着人间赠予他们的温馨与恬静。他们一定会带着对彼此感恩的心,走过风雪雨晴,走过春秋冬夏。 若此相互携手,走过这不算短暂的一生,也将成为崔植筠给太史筝最真挚的应答…… “小筝,我愿与你朝朝相伴,岁岁相守。” “二郎,我亦如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