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鲛泪》 第1页 [古装迷情] 《青鲛泪》作者:水煮蛙【完结】 文案: 海鲛,素来被尊四海之贵,其中又属青岩鲛最罕见,歌声凄婉,慑魂绝技亦骇于世,茫茫时光中却已难寻踪影,而三界外总有净土尚余往日靡靡之音。 风烟逝去,冥冥中剥落了檀香中沉浸的古老壁画,破水而出的鲛族少女和悠然奏乐的少年,血色宫阙间的烟火迷离,层层叠叠,终得云开雾散,却也迎来荼蘼花绽放最盛之时......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荼,陆煦 ┃ 配角:秋濯,陆琰,周言佩 ┃ 其它: ☆、第一章 夜凝薄霜,冥冥间似乎有一种不一样的声音,微风与云的翻动,反而衬出宁静的气息。 拥攘巷道边的檐灯灯光微微照映着零散的地方,远处则是深深的黑暗,月色浓稠在迷雾一般的云层里,朦胧地泛出诡异的光晕。 而就是此时如深夜鸦黑的屋檐上,几声霹雳似的响声击碎瓦片,碎出粉块四溅的花状,高处的屋嵴上人影迅速晃动,蜻蜓点水般跳跃,一前一后,一白一红。 有着耀眼白光的霹雳与桃木剑剑风对峙,光刃相击,而白光的主人依旧在不停逃避,灵力出手则成利刀推出。 “妖孽,休走!”暗红若血色巫袍裹身的男人举法杖而上,于转角处被前方突袭来的两道白色霹雳击中,幸亏及时于胸前划出结界抵挡,只见霹雳弹碎成火花才消失不见。 待巫袍男人再抬头看前方,白色衣裙的人影已越发跑远,偶尔回头一个张望,面纱下便发出女子傲慢的哼声。 眼看难以捕获,巫者不禁气急攻心,挥臂又奋力使出一剑,剑风划破天际般袭向百米之外,而白影已朝高处跳跃而下,剑风同时亦消失在远处。 再向前疾驰,最终驻步于黎明天际下,放眼大片大片白沙外无垠的墨色大海,海浪声拍打礁石,混合着成群飞禽的鸣叫,宣告阳光的即将到来。 纵使是孤寂的海岛,岛上的山林和小兽也一样能生机勃勃。 清晨的百鸟歌唱,绿荫成片的林地里,白色衣裙的女子摘去面纱,倾泻了一头青丝后蹲身梳妆,于清澈的溪面上映出清秀面庞,眉若轻烟,杏眸流光,水色潋滟仿佛可夺魂摄魄,盪人心神。 小心盘发成双片的泼墨流云,再以些许法力打理一身尘土和褶皱,起身对水镜再一照,满意抚了抚大袖中的干坤袋,这才伸了伸懒腰转身离开。 娴静的山岛,林子间依旧能隐隐约约听见海浪声,水汽随风蒸腾到期间,唿吸起来都尤其畅快。 一路疾步赶回,山林中偌大的宅院大门却早已敞开,惊讶之余的白衣女子不禁朝匆忙路过身边的一队家僕打探,却在刚开口时反被年老的侍者一声惊唿。 “白姑娘!哎哟你这些天是去哪儿了啊,可叫我们好找!”老者双手一拍,行色匆匆的模样一下松懈,一边去向身旁几人道,“还不叫出去的人都回来……” 白荼蓦然一愣,意识到大门确实是为自己敞开的那一瞬,还是暗暗窃喜着,飞快冲进了门内。 雀跃地穿过石子小道和长廊,跟着自由翩飞的蝴蝶折向一处居室,只是还来不及道各种想念,便见屋前男子双手执了盘状的水缸准备向池水中倾倒。 半截青黑色的鱼尾已木然露出了水面。 “诶……”眼看那整条鱼身都要倾身落入池中,白荼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几乎是几步飞上前去夺下那盘缸,不觉厉声喊出,“住手住手!” 水花同时飞溅向抓着盘缸的两人,瞬间升腾的水帘亦未掩去男子俊郎面容,以及期间的愕然之色。 放了手定定站好,剑眉微蹙。 “回来了?”话语却开口一句实已陈述的问,也不需她回答便又道,“以后要走就提前说一声,王府里也好快些清理掉你的东西。” 漠然得将人才起的窃喜又硬塞回心底去。 “走?谁说我要走了!我是陛下金口玉言许给你的,我能走哪儿去……”白荼一时气急,诧异片刻便一下夺过东西,一边还小心地打量了阵水中的青黑色鱼影,“这鱼可是我的命,普通池水它待不得,你就是盼我走也犯不着拿它出气吧。” 最后一句说得越发没底气,想来刚刚才以为有个归所可容纳,怎知还是只有挨无声驱逐的份,不禁失落。 殊不知眼前的男子在自己垂头时,兀地冷了素来与世无争的面容,原来还带了几分悠然的语气则染得冰凉—— “是吗,那对帝王之人敬尽礼数还真不容易……不过谁让你的鱼一整日不动弹,放归山涧是活是腐看造化。” 转身一拂袖,纱质的银月白袍及垂髮蹁跹,男子接过侍者递来的干巾拭手,一边步步远去。 白荼勐然抬头看那背影,习惯地开口想解释却突然哑口,毕竟一时难以透彻自己哪里又惹他这般生厌了,抱着宝贝的鱼缸,闷闷一站便是许久。 兰屿别院,齐国当今天子陆琰为胞弟益王陆煦建造的居所,齐国朝臣皆知益王体弱多病,天子亦是以关忧之名特开海岛,遣大批僕役加以休养侍奉,只是其入住兰屿不到一年,益王陆煦便散了百名侍僕图清净,如今偌大的别院唯十余人常驻而已,静谧的院落则同相四周溪水山林融。 第2页 推门才入室内,便见侍者搬抬几箱退来。 “这些都是什么,”陆煦目光一扫那被放置角落的几物,不禁问。 “是白姑娘……”老者脱口而出,却在很快意识到所说之前与他才发生不快后打住,于陆煦沉了几分的目光中垂首温声道,“是白姑娘让我们几个去海滩搬来的礼箱。难为她一个人出海去玩儿,还记得给府上带这么多新鲜玩意儿,她还特意说要留给您的。” 自家主君不喜朝廷正座上那位所赐的一切,自然也会包括白荼,可就那样一个单纯姑娘而言,若只是能让主君多一份陪伴也好。 陆煦蓦然一挥手:“知道了,都下去吧。” 待室内只余自己一人,这才向前打开箱盖,没有俗气的珠光宝气,倒像几箱凌乱却崭新的大杂烩……士人即兴发挥变卖的书画,百戏皮影,层数多至十的球状鲁班锁,张张加配多粒骰子的骨牌和赌盘,乃至戏路老套的话本戏册,家国天下,世人纠葛,又或儿女情长。 那是一个普通人都知晓的世界,而他已不知多久不曾主动想过,他在许多时间里都静休长眠,以及负荷着一张依旧打不起精气神的脸。 苦笑着摇摇头,手却情不自禁抚上半露出布囊的一方古琴。 他善伏羲,数月前曾在醉酒时弹奏力度未控,生生弄断了琴弦,第二日准备修理时却怎么也没找到这把琴,原来一直都被代理了修理事宜,只是时隔得未免太久了些。 雾气蒸腾,适宜的山泉温度总能舒缓掉一切重负,即使是遭法力击过的背部疼痛。 水中的女子只露着头颈及脂玉香肩,阳光穿过头顶茂盛的树叶缝隙投洒下来,泉水面波光粼粼,时不时有巨大的鱼尾划漾着水面,美轮美奂。 碰巧寻到附近的男子驻步而立,远远便见池水中半露的女子背影,偶尔静倚着池边舀水玩,水珠自髮际及凝臂间滴滴垂落。 许是越走近雾气越大,他本就体弱,便控制不住地捂唇轻咳出一声。 妖灵总是警觉,只是一点异常声响便足以令水中的女子突然缩身入水,直到水淹没头顶。 他索性加快些步伐,待看见池水平静无波时,愣然放了手中所抱的琴,盘坐于草地上,朝池水清声道—— “有人之前一直向益王府讨要生辰礼物,如今我特来徵求些意见,却不肯出来又是什么道理。” 许久未听回应,唯见水面几串急吐的气泡,他这才重新抱起琴转身:“罢了……” 破水声惊彻,出水的女子迅速甩起湿漉漉的长髮。 “诶……别走!”还未彻底睁开眼,水中的女子便已伸手急剧地朝岸上晃动,一边嚷,“我要我要!” 可当事人尚忙着揉眼睛,岸上的男子却蓦然别过头,于气氛诡异间郑重问:“要什么。” 垂首才勐然惊觉一身□□相对的白荼乍然羞赧得全身发烫,赶紧又缩回水中只余头颈。 “没想好……”窘迫之余又起了几分欢喜,但对于接受心慕之人赠礼的内容,突然被问起还是有些仓皇,“嗯,我可不是什么俗气人,才不要什么铜臭东西……陆煦,我来你府上说来也挺久了,你往后别赶我就行。” 脑中混乱地想了许多想要的凡尘宝贝,可目光终究还是炯炯落在眼前这人身上。 陆煦的面情倒被她紧盯着有些不自然,只是陈述:“益王府从未赶你。” “可你对别人都很好!”白荼哪里指的是他王府的驱赶,凡间住所她当然想走就走,只是不愿见他对她漠然罢了,于是也直截道,“你对我就差远了。” 她垂下头,唇瓣微撅,孩子气的模样倒弄得对旁人确实都一副翩翩君子模样的陆煦也不觉起了分愧疚,可还是习惯性去驳她:“你总会想走。” 白荼答得坚定:“不会。” 他只好顺她的话问:“要是让你在这兰屿留一辈子?” 自从顶着闲散亲王的头衔离京,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病死孤岛,或许就这样无声息离开都罢。 可眼前这个最后都缠他不得安宁的女子,叫他实在没办法。 而白荼也确实乐观到他无可奈何,会猜测他的心思,也能对一句无心之问都能拍着胸脯保证—— “没关系,你不就是想让人家都和你一样在这儿待完半辈子。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出岛了,我带你悄悄去就好了……” 只是才一出水,四目相对着一惊一乍,她才又拍了自己额头一记缩回水下,这回连下巴都没进了水里,而岸上的男子已愕然背过身,背过姣好的光晕,耳根疑红。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水面荡漾起来...蛙蛙要花式泳~~ ☆、第二章 益王府的日子平静得只有不分年月的白天和黑夜,可这种情况总是除去几个常常告假出海的侍僕,现下结伴回陆上的侍僕特别多些,白荼见状这才掐了指头算日子,而今日正是海边渔民兴盛的海市节,一季一次,期长便有三日。 秋高气爽,凉蓆加书册,她不是不嚮往话本子里男女相识相恋的桥段,只不过自己跟陆煦少说也两载过去,这人还是对她漠视得可以,不过谁叫这是自己曾亦作的孽,如今被折磨得也难熬。 第3页 关于如何请示或撩拨着一起出远门,整整想了一天,直到太阳落西山才推门而出,再现身在另一厢房内则被黑暗包围,榻上早早入眠的男子唿吸声均匀。 顺着窗台钻入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沿榻边坐下,看男子的面庞朦胧中柔和雅静,早已忆不起是何时何地便起的情愫,仿佛也有一种柔和的吸引力量,让她一颗妖心融化。 指间轻轻婆娑那面庞轮廓似乎还不足矣,白荼蓦然想到上岸时看见的年轻男女,浓情蜜意时总是紧紧相贴,就像…… 她弯下身,因带着好奇的忖度,从而以极近的面庞相对榻上之人的,那仿佛气息相互的相吐,霎时间痒得她心神荡漾地颤了颤身子。 与此同时,枕间的面庞骤然蹙动了眉头,再于她来不及躲避时睁开眼,当场惊愕地瞪大了双目。 “你——” 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哑然,再无害的目光也会在这场景下暧昧窘迫。 最终还是陆煦带着倦意先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白荼先是微愣,而后倒回得理直气壮:“又没人拦我,我当然想进就进了。” 姿势窘迫之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解脱的陆煦只好强撑起身子,于她下意识退开些距离时垂头轻嘆。 “以后不要这样,”睡意渐去,他不得不沉声加以告诫,“益王府给不了你名分,你不至于让人知道这些的。” 与其道是不必让其他人知晓,更不如直说不可过多逾越。齐国民风女教德仪繁多,普通人一听便知是替她考虑避嫌之事,只是他低估了白荼对他的排斥所特有的一份没心没肺。 但眼前女子顿愣后心急的重点,却永远在他对她当下的态度上,既将礼数矜持扔在了脑后,也不退却,故而只是沉吟片刻便扯唇一笑,反倒疑惑地对着他道:“陆煦,你这人真奇怪,我明明才答应要你留一辈子益王府的,你还跟我说个什么名分。别人知不知道我留下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我欢喜陪着你就是了。” 或许她是真的不懂世俗眼光,又将他明明随口一提的话当了真,他拳打棉花,她总能抬眼一副无邪。 陆煦突然觉得,无论换多少方式同她说话,都难以替她扭转些心思。或许是也被动习惯了她的执拗,他不得不从当初两人初识时他的排斥,再平静地转为习惯性的一句句告诫。 如今的他除了空有一身看似高贵的皇族血脉,已经给不起别人任何人承诺,更不用提有什么资格去承受被人一直相随的恩德。 白荼便开朗得多,自顾自便能表达无余。 “而且你总是跟我说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她坐在床沿边垂首揪了几把裙侧,语声渐微,“不过好在我现在就算不想听也心情不错……” 再待准备取外袍的陆煦自月夜中摸索着起身,便突然见她一张脸凑得老近,仿佛时间又退回刚才惊醒时的四目相对,有瞬间的叫人无所适从。 近在手边的外袍突然被縴手捧住,他蹙眉看她月夜中依旧精緻的五官,片刻沉寂于她唇角依旧浮现的弧度。 末了还是不禁问:“怎么了。” “没什么,”白荼吁了口气,再抬头后则语带了明显的执拗,“只不过我觉得,我既然都答应在你身边留一辈子了,那我想去哪儿,你也都不能不去。” 陆煦这头都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的神秘笑容便因倾身而放大,一双脂玉手臂舞动起唯美的手势,迷惑的白光便呈雾气般瀰漫,剎那间睏倦亦席捲而来…… 山海及平原间人群来往密集的宽阔道路,在乐曲和人声鼎沸中热闹非常。 游船如小叶般悠悠荡漾在海上,只是临近陆地时加速了许多,微微颠簸间也令沉睡了许久的男子睁开眼眸。 不过第一眼所见的仍旧是熟悉的女子面庞,待意识到大半个人都几乎枕在其怀中时更觉错愕,而白荼也任他赶紧正襟危坐,任他察觉四周形势不对,却也没有立即远去。 船只靠岸,白荼抢先付过钱并跳上岸去,陆煦不得不在船夫拉接下一拨船客时也跟过来,放眼左右还有许多艘类似的小船,眼下风平浪静,正是码头叶子船繁多的时候。 再看岸上拥挤于码头及集市街道间的人群,蓦然停驻了脚步。数年未涉入这般场景,突然不知是该喜该惆怅。 倒是走出许多步又扭头折回来的白荼咧嘴一笑,沖他直截拉了手臂便往前带:“不用杵这儿看了,走——” 力道大得他不得不跟着小跑,沐浴在阳光里接触喧闹和热烈。 海市,齐地等周边多国沿海百姓盛行的日子,每每到来,数以百计的海港便自成节庆般热闹非常,不仅商品琳琅满目,买卖的宝贝也大多取自海洋及岛屿,新鲜至刚採摘的精美珊瑚树,又或者风干晾晒的稀有海味,再到海渔女杂技或巫艺表演,一切都无不离题于沿海百姓的靠海依存。 “啊……这个这个,给我包这个,还有那个饵饼!” 每到上陆进集市,白荼便必馋嘴起鱼糜干,现在自然也不例外地大吃起来,一路买着东西走走停停,见身旁的男子也在悠悠跟着看这看那,情不自禁便自任了嚮导,于四面讨价还价的嘈杂中还扯嗓子介绍这介绍那。 第4页 “这是海市,海市知道吗,你住了那么久宫里肯定不知道。” “这些伏羲琴都是上好的鲸骨做的,我之前想跟人家讲价钱来着,可又不知道你缺把几弦的,要么看你自己选。” “那些是祭祀海神娘娘的舞戏,她们跳得好,只是唱词我听不明白。” “怎么样,这个好吃吧,别走啊……掉地上可惜……” 送去陆煦嘴边的虾仁饵饼蓦然掉了一地,白荼万分惋惜又无措地看看地上,又跟着他挤进下一簇人群。 当年陆煦尚居宫廷,还是皇子时便以文雅及才情着称,白驹过隙,而今人虽在病弱和故步自封中迟钝,爱好却总归没变,赏士人海绘,或同人比十步间观潮作简诗,又或抓了柄长螺剩料坐在阳光下打磨成形状怪异却发笛音的物什,低垂于作品的目光久违地认真仔细,而白荼也坐在一旁静静看,末了再接过那即兴成品的东西胡乱吹奏。 时间过得倒也快,正午的日头毒辣了些。 虽不如身旁女子的贪嘴,但总归饿起肚子的陆煦走得越发慢,最后终于停步不前,同白荼扭过头来目光相对时,依然迴避于直接开口而左顾右盼,面色窘迫得极不自然。 身后男子一直停在面点路摊边,白荼这才一拍自己额头,蓦然感慨自己光顾着吃零嘴,连带着的这一凡体都没照顾到。 不过陆煦平时养尊处优的体质哪里能沾路边简单的食物,于是她当即目定了不远处的食楼就将人领去。 一碗民间简单不过的海味馄饨,只需一点油盐,馅料便自溢鲜美,末了还品汤拭嘴,陆煦头次吃得如囫囵吞枣,奇怪的是那明明容易失态的进食速度,还能保持优雅之态。 白荼早便被乱七八糟的零嘴腻得无心思再吃东西,早早叫的一盅甜汤烫嘴得厉害,终于准备执勺喝起来时,目光扫过二楼窗户外的海景,颇有些感慨:“咳……虽然没你琢磨的喜好多,但我也好歹找到了比海还广阔的东西。” 闲暇之余抓着小钻雕刻海螺的陆煦抬眼,一眼便定格于对案女子拳枕着下巴,闷闷搅动着甜汤的愁苦模样,甜汤汁浓稠着黑雾如墨般四散开,而那墨花原本只是一小颗胖大海。 他闲逸了许多的面情一凝,这才察觉她轻哑了几分的嗓音,道:“你可以不说那么多。” “可你不能不跟着我,”白荼当即饮了口汤水后道,“万一把你弄丢了,可会有很多人不放过我的。” 陆煦不再说,继续摆弄手中的海螺半成品,时间一久,在一旁慢吞吞喝甜汤的白荼也就觉烦闷。 “嗯……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先看后面,再看左边,再右边……”放了汤匙,当即便凭空对他雀跃骚扰起来,若有其事指手画脚,直到始终只见他不过微微一抬眼,这才双手合十摇了摇,“好了好了,哎,拜託不要拿着一只破壳不动了好不好!” 与此同时,正好被挖了一行小洞的螺笛也完工,只是被陆煦一放桌面,便又被白荼拿了去。 纺锤似的长螺,螺身平白多了几个突兀的洞口,拿在手中不禁多了几分粗糙打磨后的丑陋。 “不就是这么戳上几个孔吗,这个我也会啊……”指间婆娑过长柄似的螺身,她蓦然作了不屑之态,好奇心一起也便直截朝那海螺口对嘴一吹。 没有预料中号角似的声音。 再深唿吸一口气吹下去,顿时仿佛牛皮吹撑,纵是两边脸颊涨红了却吹不出任何像样的音调,除了木然的呜呜声。 “看,看什么……”被吹得腮帮酸涩的她不禁放弃这窘迫,尤其是抬眼便捕捉到对面男子唇际的轻笑时,窘中薄愠,“你也不就白折腾一个螺壳——” “以这东西作笛依然当要横吹,但毕竟内里螺旋构造与竹笛大不同,我就特意将孔口按旋位打通,”这一回陆煦接过螺身捧高于她眼前,难得耐心地作了手势一边讲解,“像这样握笛闭孔,再试试。” 待白荼悻悻照做,果不其然一串婉转多变的音符自唇边奏出,当即不禁好奇心又起,但再对视陆煦却更觉羞愧。 陆煦精通乐理尤其善奏琴,这些她都早就知道,如今又见识他随手便能制器乐,看来这副总病殃殃的样子之下还是灵敏非常。 要是能有一天恢復康健,哪怕不用整日不离药罐子……便不会叫人觉可惜了罢。 她看着转身离桌的男子背影想着,不知不觉便跟着迈步走下木梯,碰巧一对男女微笑着牵手而过,少女接过男子手中的挂饰系去包袋间,叮叮噹噹的海螺流苏亦格外显朝气。 握了握手中螺笛,白荼突然一想身旁便有个自成一派手艺的人,自然也不客气地追着讨要些成品,比如指着那少女腰包间的螺饰说那个就很好看啊,你也给我弄个吧云云,虽然喋喋不休说着也没真指望话能被人听进去,但好歹也是真欢喜。 ☆、第三章 闲逛海市总归有看遍琳琅之时,夹杂着水汽的夜风一起,已一日未服药的陆煦开始频频咳嗽起来,忙得白荼慷慨解外衣,无奈这人一见是她衣物便推开,不肯披上身。 束束自海上飞天炸开的烟火璀璨夺目,而白荼满心只在身旁苍白的男子身上,听着那撕心裂肺般的咳嗽,早已埋怨了自己大意带陆煦出远门千百遍。 第5页 不能及时对症下药,那便只能渡出去些自己灵力缓和他病态,可人多眼杂的地方到底不适宜暴露她不凡的举动,陆煦也不一定会任她打晕,所以如此想着,索性将人搀扶着走去前方偏僻些的道观,那陈旧的庞大建筑少有人看守,正适合清净。 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当她拉着身后男子横冲直撞进一处静谧庭院后,手中的灵力才慢慢汇聚起来,已气虚于捂胸强压咳意的陆煦则瘫坐向草地间的石凳间。 草长足以盖过人脚腕,连她都还未出手,一阵骚动便自草中翻腾而出,若不是妖气突然浓烈,她也不会下意识就扑向危险环绕的陆煦。 而电光火石之间,仍旧还是有身后男子吃痛的闷哼入耳,脚下蠕动的长条又进而准备卷上她腰际,被她极力挣开。 “呵!竟然只是凡人……就这样也敢打搅人清闲!”月色中一名满面蛇斑的女人站起身嗔怒道,看白荼拉着陆煦手臂向后退,又迅速以蛇尾袭去。 不过很快遭了一记分明是妖力的霹雳而退缩回来,原本还睡意朦胧的女妖不禁愕然地瞪那使力者:“你……” “你想吃人?”白荼根本不给她指出自己妖身的时间,只是立即抬了抬下巴,一手上下指着她不悦道,“这儿又不是你的地盘儿,况且你这么狂,对得起那满身道符吗!” 能长住道观里,满身符纸的妖,定是被道人降服还不安心修道的,大家素不相识,但看陆煦捂了挂彩手臂彻底苍白脸色的样子,白荼就起了火气。 那蛇妖则被戳了心底痛处,更加要叫嚣:“好嚣张的丫头,再碍事信不信连你也吞了!” 说罢便又转化巨蟒真身恐吓,但架势是当真要开荤。 挨蛇尾横向扫了几圈的白荼开始迅速闪躲,被动多了也不得不出手相击,一面应:“呵,你既然不识相离开,无妨奉陪!” 于是便以人身同那大蛇扭打一处,不在陆煦面前动明显的法术和人打架到底吃力许多,无奈步步后退闪躲,任藤草飞舞了漫天,一只手还试图去勾倚靠树干的男子一同奔跑。 不使法力光使四肢力量,白荼自认当然不是人家近千年修为的对手,所以上上策自然是跑为最宜,期间没能支撑住蛇毒的陆煦直截倒地,令她不得不大施法力救人。 待昏睡了一天两夜的陆煦在益王府醒来,海市的经歷便仿佛成了一场梦,不过他彻底清醒时还是确信发生过,毕竟床沿时不时抓他受伤手臂查探的女子是真的。 见他睁眼一直看着自己,白荼一激动便抓了他手臂紧握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好许多,痨疾和蛇毒,诶……” 那手臂却突然用力挣脱开来,弄得她一阵忐忑心慌。 “怎么了?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她疑惑得都悻悻然,还当他是怨她带上他大意闯妖窝,便绵软了语气道,“我承认是我不该带你犯险,可我也守了你两天没合眼……哎,总之以后不会有那样的疏忽了。” 榻间当即传来句:“那你回去休息吧。” 白荼愣然抬首,却见他也两眼默默落在她身上,失落地以为那下一句大概会直截逐客,未想却是他也软了声补充道—— “我不想说话,想安静。” 简单不过的请求,她还是无法拒绝,不知僵硬了多久的腰肢这才动起来。 陆煦怕蛇,故而兰屿别院虽建在山边,府中却时常瀰漫雄黄气味,而与其说是怕,不如更确切为又惧又恨。 齐国自百年以前便多地妖鬼横行,捕妖师队伍亦强盛起来,但总归还是会有胆大的漏网之鱼,比如其中便有蛇妖敢于侵扰至天子脚下,又恰巧害本就被冠天命註定不可近妖的陆煦怪病缠身。 当初因那妖蛇之毒袭体,本该同太子最有夺储资格的二皇子孤注一掷,几乎丢了性命,又在经歷身边之人态度剧变后,灰黑了世界色彩,越发孤傲清冷,甚至曾决绝的自暴自弃。 白荼海市这一行令他再度接触蛇妖,冷不防又激得他往事狂涌,闷在屋内几日后,还是年长的管院温声劝告,才再度推门而出。 秋高气爽,重阳当登高,屋外洋溢着欢快气氛。 众人皆抓了茱萸四处奔走着插佩,空气中隐隐有菊花酿的清香气息,微风拂面,悄然捲去满心烦恼。 “那……”蓦然一开口,陆煦才意识到竟想不起白荼全名,只好抬手向老管院指了指墙外的一个方向,轻声问,“那寿客庭怎么样了。” “啊?”老者微愣,很快却满脸笑意的反应过来,当即本着该是时候说什么便说什么,试探的问,“白姑娘自您醒后就一直说要休息,也不让我等进去……要不您去看看?” 面前月袍清朗的男子却只是回眸微瞥,而后进回房门内,道:“重九登高,你们打算去后山吧,等会儿收拾收拾,我也一同去。” 仿佛之前什么也没问及,也依然什么也不知晓。 寿客为花名,当下正是茂盛之时,而白荼依然喜欢坐在荼靡早已成枯枝丫的植坛边。 风铃摇晃,盖过了长廊间抱琴而来的男子脚步声,池水波光粼粼倒映在廊木上,有着雀跃的璀璨。 半庭环着溪水的寿客庭那头,蓦然有一只雪白的飞鸟从天而降,被原本还闲坐在鞦韆上的白荼笑着抱个满怀,再捧起后已利落取了白鸽足绑的一物塞入自己袖口。 第6页 而后,抱着胖鸽的女子起身,飞快地回了一趟屋内后出来,再度领了任务的鸽子才被捧至头顶,扑扑翅膀放飞向天际。 与此同时,转角处男子在廊壁间拉长的倒影驻足不前,转身时的宽大衣袖触动了风铃,响声惊得那一头的女子勐然扭头看来。 突然出现的月袍背影,担忧了数日的人就在不远处,只是分明越离越远,错愕得白荼来不及反应便追去几步。 “陆煦……”口中再唤那人,身影却已没入长廊尽头。 兰屿别院来了不速之客,皆是宫廷特有的装束,听说是宣了圣旨后暂时落脚此处。 因被撞见收放白鸽的事,白荼心虚地冲进正厅,却没见陆煦,也没了却一桩笨拙的解释。 听说陆煦接了旨却不怎么待见那些宫侍,转身便同侍僕出门去后山,尽重阳登高之乐。 可眼下的情形,哪里还有人当真乐得起来。 果不其然,她循着路登上后山,四处找得气喘吁吁时,拨开竹叶便看见崖壁上的男子背影。 微风中就那么木然端坐着,眺望之处乃是海及海上的礁岛,零星点点矗立着,日日夜夜,任火热或冰冷的海浪拍打。 “他都说了什么,”白荼才蹑手蹑脚寻了他身边的位置坐下,便听他清声一句。 她微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而他已自顾自又感慨了下一句—— “一直没彻底忘了我这兰屿,也劳他费心了。” 说着唇角还扯动起自嘲的弧度,清冷无奈。 白荼思绪一顿,沉吟片刻才温声将话往好处说:“其实陆上来的信都是关心你病况的。你同陛下怎么说也是亲手足,他既能做到这一步,你也忘了过去岂不皆大欢喜,呃……总之就算你这趟不去那事多的京都,也不会怎么样的。” 过去在佛池静修时她总抱怨自己是井底之蛙,同寄的伙伴便也总让她凡事往好处想,因为再苦恼也始终伤的是自己。 陆煦却没能体会,毕竟他遭遇得比她多得多,恼事都非她可想像的计数。 “欢喜?”只见身旁男子微挑眉峰,听了她的话却反倒自嘲更甚,“是啊,我自他登基后都没如过几个愿,倘若,有一个也好。” 那幽远得要飘忽到浩瀚海面上的话,发自自己脆弱的生命,愤懑又落寞。 京都皇城里传来立储宴的特邀,明明现在才暮秋,御旨上便早早邀益王来年开春参宴,可见当今天子对才满一岁的嫡子的重视,但也引得陆煦退却与应接两难,而此时他已离开京都近两载。 一来他各种药不离身,长途跋涉不便,二则触动了伤情往事,淤结在心的各种情绪蠢蠢欲动,陆煦悄然选择了如同一年前自我麻醉的方式,那便是闷闷把自己弄了个一身酒气,惊得白荼火急火燎赶到之时,便目睹了他瘫倒狼藉里的模样。 昔日翩翩公子,偏偏为情债所伤,仿佛还是许多个月前那个一路踉跄卖醉的男子,错愕得白荼每每都差点儿认成另一个陌生人。 “没想到你还真在喝……”一双縴手夺向他手中的酒壶,耳旁的女子声音惊慌,“拿开别喝了,你受不了的……” 同他抢着酒壶甚至推搡起来,终于拿着酒退开许多步后,白荼仰头也喝了一口那叫人能成瘾的琼浆,然而火辣辣的烧刀过喉,险些呛得她尽数吐出来。 “咳,这都什么!好苦……”紧扭着眉头的她扔开酒,对着倾身来抢的人不禁嚷,“我知道你不想去京城,你既怨恨宫里那些人,不去就不去吧,在兰屿什么都不想还不好?” 因她突然后退,未抓稳她手臂的陆煦又是几个踉跄,这一回彻底跌向了桌案边,末了还神色艰难地翻了个身,低低道:“你不懂。” 白荼简直被这一句勾得无名火起,窘迫间气道:“好好好……那,那你准备呛死噎死吧!” 说罢便扭头走,且因惹了火气定是卷着风声旋转,匆匆几步,也不管地面有用无用的狼藉,乍然碰倒了一叠书画也只是愣愣顿了顿步子。 可就在顿愣间,书卷摔落声后便是身后突然冲来的脚步声:“诶……” 几乎是来不及反应,她已被撞了腰肢倾倚向一边,而一下跪倒地面的男子疯癫般迅速地捡拾起凌乱的书册和画卷,怀了一批又去抱另一沓,怀中的东西边增加边掉落。 白荼简直无奈得要跺脚,可还是没忍住弯身替他收理。 这里是书房里字画最多的一厅,她自外头闯进来时陆煦便坐在一堆狼藉里,大概本就是因字画而动摇了戒酒的意念,而答案在他突然一把抢夺过她手中展开的捲轴后瞭然。 那是他案头时常题写的一些诗句,而这一幅上另绘着彩墨的图纹,隔得远依旧能看清是一枚精美的玉佩。 “为什么……”他抚画喃喃,酒气吹起碎发洒在画纸上,面情哭笑皆不得。 她任他迷醉了双眸,垂首颓靠向她肩头,他温温急喘的气息痒过她颈脖,难得这样贴近,还未情迷意乱,又听耳畔蓦然一声—— “言佩。” 顿时如雷击般生生将她揪出迷雾。 ☆、第四章 倚靠于窗台边,白荼百般无聊地把玩着螺笛,蓦然一阵邪风将窗户彻底吹开,不禁立即警觉起来。 第7页 抬眼头顶出现一团壁虎似的金色光芒,这才吁了口气,却也很快激动了语气地喊:“秋濯!” 金色光团在月色中很快幻化成女子模样,一身金边黑底衣裙,半面额妆仿佛,气场冷傲,朝她不耐道:“阿荼,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竟然亲自来了……”白荼激动地道出不好的预感,“佛池发生什么了吗。” “当然是有事,不然我冲出结界专程来找你做什么,”而秋濯的回答则紧急得很,见她便开始催促,“快跟我回去吧,西天佛祖的论经会开完了,那小和尚一准要提前回来。” 佛池众妖都由一个规规矩矩的和尚小童看守,偏偏那是个内力深厚,足以以一己之力对付所有众妖联手攻击的小童,白荼在池子里几乎难以懒眠,因为几乎日日都要被木鱼声吵个不休,却又只能强迫自己去习惯。 “什么!”一听这消息,她几乎是自座椅上一腾而起,慌慌张张便去拿了包袋捡拾想带的行李,只是才将陆煦那支螺笛放入袋中,便又顿时反悔和犹豫,“啊……走走走……不行,不行……” 像是突然被什么重大的事拦住了去路而愣愣不前,其实思来想去,还是离不开脑海中的那一个人影罢了。 “怎么了,”秋濯扭过头,看她犹犹豫豫的模样道,“你之前怎么跟我说的,出界玩玩儿就回来了,可现在……你不会真捨不得那个陆煦吧。” 被一语戳中的白荼顿觉烦躁。 “不是,他……哎,”紧张解释得都快语无伦次,她最终还是无奈道出想法,“我曾去南山巫姥那里算过,他的阳寿已经所剩不多了,虽然我们这样修炼的妖族不知轮迴和彻忘苦……可我还是想多看看他……” 南山巫姥,凡界传说是半人半狐的得道老神人,隐居于深山,尤善占卜,却也如尘世人般贪图酬劳。 白荼前去替陆煦问寿,自己一个不到千岁的妖,还是献出了两百年修为才换来的答案。 陆煦天命要受妖鬼扰命格,如今阳寿已连半年都不到,她无法看着他在颓丧中痛苦,更恨自己一手造成的罪孽。 她欠了他太多,都不知如何弥补就这样一走了之,更难以做到。 “你呀……我就知道,”秋濯无奈看着她嘆息一声,颇有些痛心疾首地接受了她身上的事实,却仍告诫,“我可不管你跟他怎么样,你也不想想自己怎么办。你我一直长在佛池,那儿的清规戒律不守,尤其私自毁坏结界被发现是何后果,你自己当清楚得很。” 大家自记事起便生活在佛池,白荼是鱼类可直接居住在池下,而其他原型飞禽走兽的同伴则分别寄居在池边陈旧的寺庙里,佛寺为佛所建,佛光生出结界,隔绝了妖魔境及凡尘。 可这一次结界被修炼心不静的白荼生生撕扯出个大口子,原本打算到时回去渡法力缝合,而今看守的小沙弥赴佛会回来,若是没及时赶到就糟糕了。 “总赖小和尚斋钵里睡觉的老蜘蛛精可是说了,过去有鱼妖就是私闯出结界犯了事,被永世打回原型,后来自己缩在水底抑郁而终,”秋濯虽亦不喜听小沙弥念经,但说教的模样却学了个七八分像,道,“你喜欢陆煦虽不是什么大事,可就算逃了佛池惩诫,齐国尚捉妖巫法,四处都是对付妖族的道人,万一你被人发现了又如何是好?” 一番话说得白荼难再回应,毕竟她不能因自己的过错连累其他人。 行李便是在犹豫间草草收理起来,可正当她准备再翻箱倒柜时,掂了掂她包袱的秋濯又附一句—— “不该带的不多收拾,不多乱想,自然就没事了。” 扼得人唿吸一滞,心口微酸涩。 仔细想来,陆煦确实对她表现得不同于平常成双成对的男女,若一切确定知识她胡思乱想,那便是苦了自己这一身戏,终究自讨苦吃。 如果早知一踏入佛池便会反被结界弹开在外,白荼是如何也不敢以大摇大摆的姿态就闯回家的。 怕是来晚了一会儿,长相稚嫩却生了颗古板心的光头小童便出现在结界后,双手合十,饶是庄严地闭目道:“白荼,结界上留了你的掌印,是你毁的。” 面前两女子满脸愕然。 “对,是我,”尽管忐忑,白荼倒也承认得快,顺带将身旁之人往前推去几步,道,“秋濯是担心我才出来寻我的,你先让她回去吧,剩下的事找我就好了。” 秋濯惊愕地扭头看她:“阿荼……” 她则挥挥手,独自留在原地。 “也好,”小沙弥五指合拢一挥天际,暂时敛去了偌大的结界光芒,等待人重新步入。 循环念着仅记得的几句佛经请罪,白荼原本只是做着虚心受教的样子等小和尚前来,却没想一路风尘僕僕赶回来后疲乏得很,不知不觉便缩回了水池边。 水汽白雾朦胧,升腾成仙气缭绕般的画面。宽阔的海面礁石林立,昏睡许久后醒来的少年,愣眼看着她和其他女孩如舞蹈般游动鱼尾,有人垂涎地伸了爪出去,还是她大斥着叫退了。 “你叫什么名字,”吐了自己的避水珠给面前的人塞进嘴里,她时不时问他。 第8页 “你们人族的游船在风浪里真是不堪一击。怎么样,我救的你,你就不说些什么吗,”她傲慢于自己在水中强大的力量,也不知怎么就留下了他性命,并双手交叉于胸前对他道。 可白生一副好皮囊的人偏偏只会愣眼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不说感谢话就罢,还总在她靠近时狼狈后退,令她哭笑不得,久了便也生起烦来。 “你该不会是崖上的树精吧,脑袋还像榆木的,”她将他带到水底的水晶宫住下,每当一个人孤寂乱吹海螺时,便也会见到这生活中突然多出的一个人,偶尔闷闷打趣,也偶尔枕着下巴感嘆,“别人都说我吹的海螺不好听,也就只有你能听这么久了。” 起先觉得那不过是个会吃会睡,服了避水珠后像她一样生活,可总是将她防备得远远的陆上之人,直到时间更久了,他才终于在她身边不避讳寻了鱼骨琴弹奏,白衣翩翩若仙,同她即兴的舞蹈配成一曲曲欢乐。 少年曾朝她打手势,她不知道他的意思,他便就在礁石青苔上端端正正写下几个字。她睁大了眼看了许久,面前人亦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她终于清咳一声,有些不甘不愿道:那个,我不识字。 久居水下的妖不识字,而少年的声带则被查出因为烫伤不能发声,所以一开始两人想要仔细交流就很困难。她平生不得不认真地揣摩别人的想法,同时找学识多些的老龟学着认字。 少年的名字太复杂,她跟着他绘了一个下午才终于画了出来,高兴地又蹦又跳,听说了念法后便一声声地喊,木渊,木渊。如她当初歪打正着的姓氏,但很简单很好听。 木渊当时微微愣神,片刻后,总是僵硬的面情上也浮现出了微笑,静静看着天性活泼的她欢唿雀跃。 他伸出手拉住又蹦又跳的她,她回过头来,觉得好奇。而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站在她身前张着嘴,悄无声息地像在真的说着什么,另外一只手还做起繁杂的手势。 她任由他拉着,一颗心狂跳如捣,直到这一日金乌落海,无垠的夜空仿佛巨大被褥,温存着人浮出水面,抬头仰望而感到宁静的欢乐,她才在他主动俯身凑近中,迷乱地看清他温雅的笑容…… “木渊……” 佛池边的歪脖树上突然有石子落下,正砸得白荼头顶一疼,同时睡梦也突然惊乱成碎片四分五裂。 半朦胧的梦境中正想再唤出男子的另一个名字,睁开眼,却见正前方的小沙弥正摆着佛家手势,默默看着自己。 “为何涉凡尘,”头顶给了她一惊的乌鸦拍拍翅膀便飞远,余下小沙弥一句肃穆的问。 白荼愕然平復着梦与现实的落差。 “觉得有趣,不烦闷,”脱口而出本心后,狡黠地还不忘给自己侧面减减罪责,双手合十道,“不过我这不是觉悟得自己回来了吗。” 心里却不禁感嘆,什么时候一个孩子也这么难哄,毕竟凡尘孩童随便夸赞几句,给几粒糖就能被牵着鼻子走。 “那你定未静心听过佛法,”小沙弥见她鞠躬模样还算虔诚,也不愿狠罚,不过判决出来后还是惊得她一阵垂头丧气,“不以人形涉世便少人之欲,当在清池中以原态静养百年。” 也就代表着,她得没日没夜听上一百年的颂经……白荼想想便不寒而慄,可为了不背更重的罚,也只能咬牙应下,末了还要任这小沙弥伸指向自己额头一点,准备化成死鱼先回水里翻几个白眼。 一点不成,头顶再度传来几句咒语,可她依旧没等来水花包围,气氛僵凝了凝。 正当睁开眼的白荼突然忆起什么时,便见小沙弥诧异地皱着眉头道:“你竟弃了锦鲤真身……” 她这才尴尬笑笑,也是才想起自己那丑陋的锦鲤真身:“这个倒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可能是落在哪儿的凡水里了吧。” 虽然凡人都认锦鲤是吉祥物,奈何她的锦鲤真身长得畸形圆肥,除了在同类中大而一无是处,青黑熘熘的丑得可以,所以自己都不大上心这肉体,包括曾骗陆煦说这鱼身乃千载难得的近身祥瑞,白天缠他不够,夜里附回真身看着他,以至于偷熘出海玩时忘了这个存在,便被他当是一动不动,当真即将要被自己给丑死了。 “佛池所养的原体不得久染凡尘……”小沙弥蓦然一声嘆息,抬眼再看向她后则挥了挥手,说的是,“罢了,你速速去寻回。” 明明只是受惩停顿的白荼却突然如释重负,确定是被允了出界机会后,赶紧重重点头应下来:“好。” 临近入冬,位于齐国南方的兰屿却依旧温暖如春,身为别院主人的陆煦难得披了大髦出来巡视府上各处准备过冬的炉具,只是路过半环溪水的庭院时,停驻不前。 身后是侍卫匆匆赶到的脚步声,他则任看着远处空寂的花园,问:“还没找到吗。” “是啊,”侍从双手拥呈拳举高,窘迫点了点头,道,“这次不仅兰屿找遍,陆上那边都问了好多家也还是没听到一点儿消息,估计是到更远处游玩去了吧。” 凉风阵阵捲起落叶纷飞于半空,园子中的鞦韆藤座也跟着微微摇晃。 陆煦再度走向长廊回程,只轻应了声:“嗯。” 第9页 只是脑海中女子悠悠晃坐在鞦韆上的景象还未散去。 “其实殿下您还是心里有白姑娘位置的吧……”跟着走上来的侍从试探地点明猜想,也跟着建议,“与其这样,还不如正式请了名分……” 声音却在面前男子突然转身,投以肃穆目光后惶恐消失。 “我同她,都不合适,”待陆煦再往前行,特意声明的则是这样一句。 说给企图猜测自己的人,也定格了自己。 ☆、第五章 偌大的府邸别院前,一红道袍巫者步步走近,手中摇铃在用力摇盪后却未如预料中发出特有的响声,当下不禁紧蹙了眉头,索性自袖中取符纸以明火点燃,而黄符分明烧制出了邪气所代表的青黑颜色,直至在手中化为飞灰。 再眯眼抬首,目光汇聚于府院牌匾,上前去叫门的底气也便增添许多。 彼时陆煦正于书房内抚琴,侍从默默走至屏风外通报:“殿下,府门外有皇城道人求访。” 才欲奏起的声调突然被扼住。 “皇城……道人?”他蓦然皱了眉,却很快起身放了琴,传命道,“那便到前厅见吧。” 朝陆煦行过大礼,一袭红色道袍的男人双手捧了证明身份的令牌出示,陆煦看了几眼后便当即请其入座。 “原来是镇京院的天师来访府上,有失远迎,”微笑着说罢,还命侍僕速速准备大宴,并亲自执起茶壶置饮。 镇京院乃是皇家御用的巫蛊之所,由一批国内颇有威望的道人组成,而除了每日观察御台所天象,预测福祸外,撵除京都乃至全国的妖邪也是其重要的任务。 尽管致力于道法,但终究也算皇家所雇用的门生,眼前的亲王如此动作,还是令男人不禁推却:“诶,王爷贵体,吾岂敢受您如此优待,自斟即可……” 陆煦这才放了茶具,自坐去别处,沉吟片刻后言归正传,慢慢道来后又问:“想来本王这地方从前只不过海上一荒地,人烟存在得晚,不知天师到来,是否除赏景闲逸外还有其他事呢?” 这是他此时最想揭开答案的时候。 那道袍子男人眉目流转一圈,再看过来时则已肃穆几分,双手行礼高过头顶,一边鞠躬:“实不相瞒,吾确实有事求于府上协助,不过若王爷通晓了其中利害,也定要施以援手。” 座上的陆煦搅动温茶的动作渐缓,道:“此话怎讲。” 于是便见道人端正站立向一边,执起放置一边的随身摇铃,而明明示范的晃动手中之物,道铃却无半点铃声发出。 “此物名唤摄妖铃,自发的响声可专用于追踪妖魔,而数日前我在贵岛上便听过铃响阵阵,”他亦是时候沉声道,见上座的男子竟依旧目光平和,便又取出袖口一沓符纸,念了咒在指间划过一张后,再现了符纸吸取四面黑色气息而自燃的样子,道,“此象若不算,我还探得了妖邪气正滞留于我的随身符纸,而那气息,分明以贵府这一带最为浓厚。” 符纸燃烧殆尽,陆煦再看向那再度鞠躬,默然向自己请示他态度的身躯,只不过他一时无言,气氛凝了凝。 “是这样?”许久后才终于言带了好奇的,激动了语气道,“那便有劳天师游玩之余多为岛上分忧了。不过兰屿这些天可都清净得很,你莫白费了一场功夫才好。” 那垂髮长须,道袍穿着得有些不羁的红袍男人再度拱手而礼,定定重复着又一句—— “只要王爷是时候援助,无极愿为擒拿妖魔赴汤蹈火。” 无极,镇京令牌上的名字,院中数以个计的天师之尊,又该是如何一个事事至极之人。 夜以继日的赶回兰屿,恨不得连路过有人烟的村庄时都飞身而过,白荼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进门才喘了口气,便被屋檐下的一道红光突然霹得头痛惊叫。 与此同时,月色瀰漫的花园里突然出现陆煦身影,而她脑海中还闪现着屋檐下飘舞的镇妖幡。 她到底比凡界普通的小妖力量强些,闭眸定定一运全身气息,挥手便将身后那符纸震碎。 捂着被击痛的头部,几乎是下意识朝他走去,也没来得及反应陆煦朝她挥手时警戒的话:“别再过来……” 下一刻,她便再度被四周突然闪烁的凌厉光影所渐渐包围,电光火石间他一腾而上,直拽住了她手臂便往外扯带。 “啊……”依然被击得心有余悸的白荼便是这样踏出了脚下的道符圈…… 发须未理,暗红色道袍的男人一路横冲直撞进了主院门内,因府内守夜侍卫毕竟不多,于其将要凑近房门时才予以拦截。 “无极天师!你捕妖邪是大事,可再往前便是我们殿下居所,你未免闯势太贸然了吧,”为首的侍卫领人直截横刀阻拦,一边道。 无极蓦然步履一顿,再往前难行,索性作了拱手之礼,朝房内高喊—— “不知王爷可在屋内!但如今摄妖铃剧响,乃为大不祥之兆,府院上上下下切不可疏忽!王爷……” “咳……是无极天师在外面吗,”门里竟亦应来声音,不过话声带着浓厚的疲倦,无疑令激昂的听者错愕至极,“本王已休憩下,有何事明日再谈吧。” 第10页 不久前才为铃响而激动万分的男人愣在原地。 “可现下邪气直逼此处!事不宜迟,您若不及时调动岛上人手合力追踪缉拿,难保妖孽熘走!”不过很快便突然沖向门前,没了礼数的伸手去拍打。 这样的举动惊愕得侍从都下意识拔剑而上,纷纷肃穆了气势:“天师——” 一人的孤独吶喊便成了僵凝的对峙。 确认门外的动静渐渐消失,门内微弱的光线中,看着门的白荼这才忐忑开口:“他是……” “严无极,曾是京都有名的捉妖师,恐怕进了镇京院后受了其他人排挤,非要带些功绩回去,”陆煦陈述得倒也利落,“可他竟找来兰屿这荒野地方捉妖,岛上也算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只是太过像准备已久的话,反而令她不安地猜测:“那,你信了他说的话……” 一个颇有声望的捉妖师特意来到兰屿这地方,除了惶恐人心说要捉妖还能有什么。 但她最不安的,还是在于陆煦是否也信妖鬼之说,是否如同许多人一样憎恶妖魔的一切。 可很快便有满无所谓的回应声入耳—— “我见过的妖有不少,信与不信他说府里有妖气的话又怎样。” 他自出生时便被巫师预言有招妖魔的邪煞之气,命中便註定与国君之位无缘,见过妖故而信是自然,但对妖的态度却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白荼最害怕的不过是自己的妖性,害怕他因憎恨妖咒而也永远厌恶自己。 正想着,转身折进内室的陆煦再度开口道—— “屏风边的有的是伤药,你包扎了再走吧。” 她原本还忧心忡忡,现下一意识到是关心之语,不由忐忑间又觉前所未有的惊喜。 这一窃喜弄得自己都晕头转向,赖在房内许久,呆望向桌面时才突然想到眼前似乎少了什么,不禁道:“我的鱼……” “挪来里室了,”房内立即传来陆煦的声音,“那鱼总是一动不动,比你还能愣。” 白荼窘然走向内室珠帘前,却未见陆煦身影,估摸他已经上榻才顿了步子,沉浸于窃喜间又问:“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好多天了吗?” 随口而问,不过,也确实想知道他的心思罢了。 “为什么?”他亦回答得快,只是下一句叫她蓦然又觉被冷漠地推后,“随你说不说。” 随她胡思乱想,随她自作多情。 月夜中白荼面容间的悦色一敛,还想再多问些什么,却见珠帘里最后一盏灯光也熄灭,这才默默退出步子。 而室内的男子依旧正装端坐在床边,月光倾泻入窗台,少有的未予人睏倦。 正所谓冤家路窄,白荼与那对自己穷追不捨的巫道即是如此。 自数月前在海市上便莫名被追捕,到如今走在益王别院里都四处被符咒蛰疼,她要么被屋檐上的符条眩晕得神志不清,要么一脚踏在如虫噬的痛苦上,又或者出门都要小心翼翼。 不过动辄左顾右盼终究不是办法,而一旦不谨慎,也必惹大事上身,就比如千百个小心,还是同那一串见了自己便不安分的铜铃打了个照面……确切看来,更加危险的是那执铃杖之人。 “是你——” 双方几乎是同时瞪大了双眸,而后一个惊愕一个怒目。 “天师……”突然见宾客疯似的沖向白荼,不远处的侍从不禁愕然叫唤。 然而无极已呈愤恼而上:“妖女,果然是你逃来了兰屿!” 同样气傲的捉妖与被捉者,少不了不打斗都要结梁子。 而窘迫于其他在场者的目光,被指了鼻子嚷的白荼当即也燃了气势应:“你这人胡说八道什么!这儿是我的家,我才不认识你!” 没想到竟是凡间灵力高深的捉妖师找来了这儿,白荼情急下也只能狡辩和迴避。 可才扭头要疾走就听身后道人的一声闷哼,且那话语声几乎卷着脚步声入耳:“哼,可我的铃杖早便摄过你气息,我可以这就让它问候你,正式将你请回京城去!” 天空闪下无数金色符咒,来不及看无极如何出手,迫于顾忌身份暴露而不得发挥法力,白荼便只得狼狈地左右闪躲起来,只是奔出一段距离便远远见了花园另一端缓步路过的男子身影,儒袍翩翩,悠然自若。 “陆煦……”如同去抓救命稻草般,也在又一波符咒夹击落下时高声唿唤,“救我!” 同那身影背过来的目光相对,可千钧一髮来不及反应,甚至只是抑制于法力爆发,背部才伤愈不久之处又如霹雳般被划过。 那极痛由背部传及四肢,一瞬间恍惚得她甚至错觉已成了真身形态,龇牙咧嘴踉跄着。 朦胧中难以看清快步走来的陆煦目光,但下一刻,肩上已被搭了手臂轻拽,令她被动朝他身后挪动步子。 “都住手!”能听见陆煦突然斥责似的声音实在难得,而且被对着问的还是京都来的贵客,“怎么回事。” 勉强清醒了会儿的白荼抢先一步,对他伸手一指无极,惊愕道:“这人是谁?他一定是个疯子,我都说了这儿是我家了,他非说我是什么妖怪!” 第11页 无极亦未等陆煦多反应她的话,立即也急促指向她道:“王爷,此女便是吾追踪多日的鱼妖,而且来歷不凡,你速速离开,由吾亲自来拿下!” 白荼才生生吃了摄妖符一击,他抓紧空档便又挥杖冲来,巫杖划破空气,响着诡异不断的铃声,仿佛催命。 而就在白荼再度觉手足无措时,身前的陆煦竟几步走向了那摆出攻击之势的人,道:“天师且慢。” 瞪着那来接自己巫杖的手臂,无极勐然收势后抬眼于他:“王爷……” 本以为会是支持之语,没想到眼前的儒袍男子非但闻妖不惊,还反而道—— “收妖事务繁多,但天师怕还是识错了人罢?内子两年前便奉谕自皇都而来,家世端正,事事谨慎规矩,绝非你所说的妖异。” 若不是无极识妖无数,他态度平和得仿佛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也令人难以质疑。 “可我看王爷才该小心谨慎!”但突然被否定和阻拦,于心急的捉妖师而言该是如何狂躁之事,无极便是不惜出口争执者,“王爷细想,就镇京院而言,小臣能居此位定非何庸才,识妖乃基本技艺,如何敢出错冤枉无辜!” 镇京院天师寥寥无几,但都是捉妖师中的拔尖者,而捉妖师的荣耀便来自于降服妖魔,直接受命和维护于皇家的捉妖师更看中换取的名利。 “传闻东海青鲛为上古神妖共生血脉,消失数百年矣,于我大齐国君而言则为长生佳品……”无极见他默然,又道,“您若不信我的话,那小臣便擒着她打回原型,您再定夺也不迟!” 话落,人又再度沖向白荼,口中咒语迅速念起,催动着出手的道符自燃起火光后飞向她。 白荼被惊得躲也不是反击也不是,只好躲去陆煦身后抵挡,但天火无眼,她聚了力为他挡走一道,却立即被灼烧得痛叫:“啊……” 专门针对妖族的火焰,并非一般明火可比,自指间侵蚀过手臂再到五脏六腑,痛得她额际淌虚汗,还得咬牙强撑着。 眼看下一道火光也凝聚在无极手中的道符上,但就要被抛向空中落下时,默然不语的陆煦向前走去几步,迅速打了召集手势,众人立即被侍卫紧紧围住。 看着面前的男子自袖口中取出皇族特有的护身符,面不改色便递给了白荼,暂收了道火的无极简直目眦欲裂:“王爷莫不是要同镇京为敌!” 气氛一下僵凝。 “本王只有这十几名侍从,不过他们都会誓死护卫王府及我左右之人安危,”走近他的陆煦步履一顿,肃穆了语气道,“天师就算压出镇京院,本王也不希望府上再发生任何不快。” 气势坚定得众人皆感震惊,但毫无疑问,此时无极已因伤白荼而成益王府公敌。 对峙间,只见无极目光由狠厉转为难以置信,又由难以置信变化为愤懑,最后都化为在原地接近咆哮的吼:“我听说您也是受妖咒扰恼多时之人,今日看来,真是被一个妖女扰到煳涂得厉害!” 鄙夷之情震惊得侍卫纷纷拔刀对他,只不过陆煦及时将涌上去的人都叫开,毕竟镇京院之人确实不想惹,但他也实在不喜吵闹,尤其是大动干戈。 浑身怒气的巫师背影消失在别院大门之外,安静的空场上,众人突闻一声恶呕,伴随着女子连串的咳嗽声。 待陆煦一扭头,便见白荼屈着身,一手支叉于腰腹部之间,狂烈地在地面呕出一口血花来,面色煞白地倾倒向。 他及时以双手接扶住她,自己也被沉重力量积压而推得后退几步,正要朝左右涌来的侍从开口帮忙,却突然被扯动了衣袖。 “我回去养养就好了,不要叫大夫……”愣怔之间,他看见面色苍白如纸的女子微微阖目,强撑坚定的对他如是道。 ☆、第六章 “这这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只是才听说府上来了捉妖师,可怎么会把白姑娘伤成了这样!”兰屿别院唯一的女侍拨帘出时,陆煦正目光愣滞于珠帘之上。 珠帘勐烈地晃动,自然也打破了他的思绪,而眼前的妇人满面忧□□语又止,见他无语态表示,终于还是压低声音说了出来—— “现在就白姑娘那伤势,若不想出大碍,定是要速请医者救治的。殿下就是再不喜欢她,但那终究也是领的谕旨才来您身边……” “不必,我暂留此处看看便好,你领其他人都下去吧,”他回应得如此直截,无视一直跟随自己的乳母目光,叫人看不出情绪。 妇人及其他侍者面面相觑,自然犯不着忤逆他的心思,默默退离出去。 末了,几人才端了盛温水的盆瓢出来,却听他又朝这边道“手头的那些东西就不必带走了”,又赶紧放了东西走。 梦魇中难以分清现实与否,但这一次的梦境太过真实,白荼久久溺于并不唤陆煦之名的男子温润笑容间,相对间发出朗朗笑声的,是自己,却不像他;是他,又不像自己所刻意拘束着去讨好的那一个。 “人家说斗转星移,连星辰都总有变化的时候,可我觉得倘若看中了一颗,眼里就只会有那一团亮的,”海水环绕的礁石上,少男少女同扑于大石之上,仰望于夜幕降临后浩瀚的星空,由以她的话最细碎最多。 第12页 顺着她手指之处投去目光后,男子心头不禁瞬有激昂之感,却只是默然应声:“嗯。” “今天那些陆上的人好生奇怪,奉我们青鲛为神明还大肆祭礼,这殷勤倒献得好,可他们非要带走你,我就是不乐意了,”她于是又说到白天的事上,看向他时则突然没了好语气,“你这根闷木头不会真的答应他们了吧。” 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酸楚情绪,搅乱她心绪,顺便转化出了莫名的怒气。 可就在她闷气没处发泄时,于他眼里却很快映出她额头吃了一记扣打的模样,捂了脑袋,猝不及防的疼唿:“嘶……” 他却丝毫无悔意地幽幽道:“你才是。” “你打我……哼,”她捂着头撅起唇,脑海中闪现他与他同族少女眉来眼去的画面,别开头气闷得紧,“想走就走吧,那条大船上有的是陆上的标志脸蛋,你往后也会乐得天天去看她们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见了他对别人如同对她的好,便难受得生气。 他将她一把拥进怀里,低头对着错愕的她扯唇一笑,只好软声道:“我总会回来……你担心什么。” 话却少了该有的底气。 木氏族人自被谋逆党羽杀戮后好不容易再度崛起,国不可无君,他纵使再贪图享乐,也不能视亲友家国不顾。 尽管在她的照料下生活在海底,但他总是不会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不会忘记这看似安逸背后的仇恨,人心叵测的争斗。 当你贪婪得过分时,抉择起来就十分痛苦。 夜幕沉沉,月下的两人各怀心事地拥在一起,他扳过她肩背,有意无意的撩拨间令她也双手攀上他颈脖,相互气息绵软交缠,由难忍缱绻,再到热烈狂吻…… “木渊,木渊……” 画面再一转,榻间睡梦中女子眉心紧蹙,自昏睡后便仿佛在承受难以摆脱的痛苦。 榻沿的男子执了湿巾而坐,时不时扭干浸泡在水盆中的毛巾,点点擦拭过女子满是虚汗的额际,动作因从未亲自侍奉过这等事而难免慌乱了几分,只是凝着女子面色之苍白而起了恻隐之心。 来歷不明与否,一晃眼过去,他同她都已经相处了几载年华,若是当初他在京都春风得意时遇见她,定不会有后来颓丧度日时的深刻印象。 他早已别无所求,哪怕到生命终究都无非难以平復下对过去经歷的怨愤,而她又为什么非要闯进来,扰他最后的清净。 生命如烛,他日益觉自己已明明灭灭;时间太短,短暂到不足以令他彻底拒她于千里之外,忐忑于最后的孤寂。 他选择了安静时分,适宜地回应那些难以回应一生的人,就如现在一下下隔着湿巾抚平她眉头。 “不要走!”可他没想到会被那突然伸出被褥的手突然抓紧了腕子,而女子先前含含煳煳的呢喃声也越发清晰,“木渊……” 一个若应景极有可能是男子的名字,而且更像是何恋人。 这个认知让他莫名一震,再换动作则一把甩开她的紧抓。 昏沉中的白荼乍然睁开眼睛,朦朦胧胧还不能将梦境分开:“诶,木……” 站起身的陆煦背过身,问:“谁是木渊。” 白荼顿时清醒,看着他转去端走水盆的模样,探了探额头贴放的湿巾。 “你想知道?”只是还来不及为他的亲自照顾而高兴,提到梦境又莫名忐忑起来,“他和你……” “你精神很好,看来你的病根本就没什么大碍,”陆煦根本没等她说完,显然也不耐烦于听她慢悠悠地说,而是突然告诫,“那位镇京院的天师对你很不善,以后少去陆上。” 白荼愕然又忆起道符咒袭身的厉害,虚弱中坐起半个身子,赶紧应:“好”。 只是头晕目眩间,也错过了他连自己都不觉失态的莫名愠怒。 提笔落下,句句诚恳。白荼特意写了信件让秋濯带回佛池,向小沙弥拖延自己回去的日子。 这一年才入冬,陆煦的健康越发消逝得厉害,剧烈的咳喘和嗜睡,乃至这一次晕跌入湖,被侍僕救回来时,还是她急中汇了大半身灵力才扯出的鬼门关。 按陆煦自己的话说,如今只能得过且过,而她想要什么,在他还有意识之前都会竭力给她,可她每每只要从雪路上搀扶回他时,便觉任何想讨要的东西,都不如记忆中他的意气风发。 过去的大齐益王能在诗词歌赋上盛气逼人,宗室博艺上亦能蹴鞠屡过飞鸟上,鞦韆竞出垂杨里,豪气痴狂,英傲却不失对朝政及黎明疾苦之关忧。 而如今的陆煦时不时会昏睡,也会在静静看着庭院里每一处风景时发呆,又或者在她继续雀跃地讲述陆上新奇的事时出神许久,已经疲倦的身体却还有一场长途跋涉等待着,那便是数月后,京都开春的立储大典。 那些有关京都皇城的人,他依旧常常想起,而仿佛还在昨天的事,则一件件深刻在当事者的脑海里。 昔日的齐国先帝一生唯有一位皇后两名后妃,仁义广布于民,是口碑难得无可挑剔的帝王,可惜先后有几位帝子都早早夭折,余下的陆琰及陆煦则是一母同胞的嫡兄弟。 第13页 陆煦出生当日,宫城龙脉便突发地动,先帝皇后还险些难产出事,于是便有巫道卜卦,惊唿皇子乃招惹妖鬼的大不详之命,还在襁褓的陆煦也便开始了被远送山外静养的命运。 或许巫蛊并不可信,待陆煦十岁时初入京城便在宫宴上以五律小诗获神童之称,先帝及先后大喜,众人渐渐忘了出生他诅咒之事,他也便在十余岁后才开始真正接触宫内外的威严或繁华。 他努力获取兄长陆琰的认同,为了小家和睦,甚至可以在被朝臣拥护做储君时不予表态,才华横溢,而且还喜蹴鞠,工于棋。 再后来,在数次宫廷闲会之后,他同当朝太傅家同样善诗赋的小女周言佩情投意合,在先皇后撮合下由青涩相识到浓情蜜意,才子佳人,成就宗室儿女中一段佳话。 可在众人眼中的璧人多相配,意外就有多么突然。 太傅家的千金周言佩在一次陆琰主导的英雄救美后突然变心,移情别恋不久便成了东宫女主,而又过不久陆琰登基,越发体弱多病的陆煦则退居海中的孤岛。 先皇后去世,恋人变心,以及无法挽回的病体,一件件事都像深扎陆煦心上的刺,偏偏一桩桩都还由不得人反抗。 虽然有了白荼的看管,他不再如过去颓丧时一般酗酒,但总归挫败至极的心态再难改变,忘不去想忘,想起的都是才封进心底的一切。 听说当朝帝后相敬如宾,那么事到如今,他本觉自己该不应再怀念的过去恋情,可时光已短暂到枯竭,心里的疑问却越发浓烈,哪怕就要面对死亡时,也几欲咆哮和叫嚣出来。 益王接受京都皇宫之邀,京都亦立即回復了欢迎态度,可只有昔日的几位羁绊者才知晓,期间间隔多少无奈。 时间一天天过去,也一天天如陆煦所说的度日如年。 临近启程时依旧是漫天飞雪的寒冬,环绕兰屿的大海结了薄薄一层冰面,天空与无垠冰海,如同白茫茫的光线对镜闪烁,四季中难以安静观赏海景和听海浪的时候,只要陆煦一感慨,白荼便会拿出他之前在海市上亲自雕刻的螺笛一阵乱吹。 这一次他转过身,一把抓过她手上的螺笛,看着这自己心血来潮的半成品,目光又一瞥她道:“怎么还留着这个。” 白荼本想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又或“想留个挂念”的话,但话到嘴边,看着眼前的他一日比一日苍白的脸色,默然地忌讳说挂念。 “嗯……反正你刻完了这么一只好看的大螺就往屋扔不管,我当然就拿过来了,”她想了想,找了让理直气壮的理由,“陆煦,你以前还说送我生辰礼物呢,还要我自己拿了这个再讨来啊?” 说着还一边伸手将东西拿回,却没想到他覆在自己手上开始掰离她的动作更快。 “这个不好看,”他在她怔愣的那一刻握高了螺笛,有了几分神采的双眸却冷寒得厉害,“等回程来,你就不要了吧。” 待白荼再随他突然挥舞的动作移开目光,那曾被当作乐器奏响的白色长螺,已经呈大弧度从天而降,扑通落入不远处那崖壁之下的海水中。 “你……”被他突然抢了东西扔掉的白荼瞠目结舌,指向他竟平静无波的面情,气得没话说,最后还是愤懑轻哼着转身,“不给拉倒。” 宁可扔了她喜欢的东西,扔了对他的念想,他始终也不肯在心里真正容纳她……这样的认知实在伤人。 ☆、第七章 当天入夜,行船还需一夜才到达陆上时,窗外寒风唿啸,船舱外的长廊上却争执声琐碎,侍卫被叫进屋来问原因时,陆煦则正在服用汤药。 “殿下,我们一直劝白姑娘住您这儿的,可她非要呆在近风口的外间……”侍从忐忑地禀告,而他只是平静服过药,继续披着大氅坐于摇椅上,翻看起书册。 “随她吧,”落在侍卫身上的目光一顿,再看向书册时,却又才道,“把我这里的炭火都挪去。” “啊?”才准备转身告退的侍卫不禁又是一愣,“那您怎么办?” 椅上的男子却安然催促:“不必管我,你们去吧。” 没过多久,才搬出去一会儿的暖炉和炭火盆又被侍卫拿回来,跟着进来的还有怒气沖沖的女子。 “炭火生了满屋子,你们都想热死我!叫我自己愧疚地送回来,叫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虽然我确实对不起……那也是你先!”白荼一瞪尚在摇榻上看书的陆煦便激动道。 陆煦抬眼一瞥她,幽幽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回去休息。” 自己一肚子火,他倒不紧不慢,白荼不禁学起妇人撒泼一般,不请自来地稳坐到一旁的位置,道:“我就在这儿休息!你不是让那些炭全送来我身边吗,那现在我来这儿,也要把你烘干个透!” 陆煦也由她久坐,即便整个屋子当真干燥起来而令他止不住咳嗽,她则悄然执铲,扑熄了几炉。 待终于平復了些心情,她再看他时,他正在向水缸里自己的真身投食。 看起来就笨头笨脑的丑锦鲤,只余躯壳的真身,全靠她渡灵力才得以如同普通鱼类一样唿吸,但躯壳终究是躯壳,她不是不担心,那躯壳距离陆煦太近,迟早会被当作不吃不动,只唿吸却一直活着的妖物。 第14页 有些心虚的她赶紧叉开话题,试图拉回他投向水中打量的目光。 “其实,其实京都这一行你大可不必去,兰屿多好,有花有树有干净池子……你再这样颠簸着去了,对身体多划不来,”当下她最不支持的,便是看他在生命即将如火熄灭时还奔波不断。 两年前她陪他走上兰屿时,兰屿尚且是荆棘丛生的孤岛,而今成了海面上远去的幽静天堂,她不愿那里最后还是成为他的记忆。 她同他都曾待过的净土,同样是她不愿离开的地方。 他却有不需说理由的坚定:“我必须去。” 无非那么几个理由,令她一想便烦躁不已。 “去干什么?”她不是没劝过他不要远行,他却逼她直揭他伤疤,“去见人?可你明明说过再也不要相见的话,我真是看走了眼,食言食得这么随便。” 因为昔日的恋人变心,如今面对成了齐国君主的兄嫂,岂不是该避得越远越好。 可他竟还是难以放下。 “所以我这不是也得了祸报,”静静放了书卷,陆煦起身亲自去准备茶水,说的却是她一时难以理解的话,“因果祸于心结,你如何懂。” 她已疲于参透他的心思,非直戳事实没放过:“因果?我才不要你为什么事得什么祸什么报呢!什么心结……其实都是想见人,直说就好了。” 他斟茶的动作一顿:“既然你知道,便已不必再跟着我。” “你……”白荼只觉被他噎得难受,索性顺着他的话针锋相对,“好啊,你不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还想着齐宫里那一位……” “随姑娘如何想,”此时的他扭头直直看她,只是船舱里光线并不足以她看得够清楚他僵白的面情,生疏的称唿自耳边刺痛她,“船明早黎明便到岸,你若想去海市便去,回兰屿便回,兰屿别院永不亏待皇城派出的贵宾。” 她跟了他两年,没想到在最后,她的存在还是同他毫无关系,亦毫不在意。一个负心的周言佩,于他却至末日也难以忘却。 “好……好啊,好……你见就见呗,犯不着对我傲气,”白荼看着他清冷的模样止不住一阵苦笑,无措过后,决然捧了他身边的那樽鱼缸,夺门而出。 夜里海上的雾气虽大,可为什么,今天的视线却格外的模煳呢。 白荼自同陆煦闹了那出别扭后,出门便朝海中放掉了丑鱼,那条自己丑陋的真身。那一刻想的,是不想同一个固执得不正面看她的他再多交汇。 但毕竟也是气头上做给侍从看的场景,待大家上岸后她便不辞而别,其实早已潜回海下,找回了真身。 这是她生平头一次下海,又或许,她原来就曾生活在那里……可锦鲤与海水并不该有依存交集。 过去在兰屿看碧绿的海面,海就像丝绸一样柔和并微盪着涟猗。从高处看,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而有时,海水就在你的脚边,轻轻絮语,海,也爱人的深藏若虚。 可她若不曾下海,怎么会在陆上妖族本该恐惧海水与体质相冲时,在海上游得自在盎然,那是仿佛重复过很久很久的场面,又仿佛,在某些重复过太多次的梦里,那梦里有海有宫,有人身鱼尾的伙伴,还有一名对她温柔微笑的少年…… 你可曾听过海上的琴声,那是海底宫乐与苍穹分享的盛宴,也仿佛少男少女默默的耳边软语,同落水的珍珠一起叮噹奏成又感动又美好的乐曲。 深海与天穹,珍珠泪,鲛人。 还有那些朦胧梦幻,却分明在脑海中越发清晰的……记忆。 她初长出半身人形时逞能救下一艘客船,不断地好奇问那少年名字,可惜见了妖怪的少年战战兢兢,并不感激她强塞给他的避水珠,后来她才在他的手势中意识到他的不能言苦衷,于是她学他写字,他磨合她对手势的理解加以改进,再到两人共同在月下的礁石上互打着同样的手势…… “木渊,木渊,”她总是喊他,喜欢极了在人前直接这样叫他名字。 可有一天,他回到陆上之国,她明明还记得他那句“我总会回来,你担心什么”,他却已不再容许她这样叫他。 人族的规矩繁杂,根本不如海下水族的自在,她盼他重回身边,终于寻到了幻化人族的法子,只为冲去他面前。 再见面是问好还是直接撒娇,她想了不下千百遍,可一切都在想方设法的见到他后,戛然而止。 彼时宫墙内的花树正是繁茂之时,片片花瓣随风纷飞,悠长的铃廊边有男女同伴而行,而前方墙面的背面那头,左顾右盼的女子莽撞走出。 一瞬间的视线相撞,她寻寻觅觅后的欣慰,而同心心念念的人影重合的,那个帝王袍带的俊朗男子,唯有震惊的目光。 “你——” 几乎是同时出口而相互都难以再说下去,一个实在不知用何言语表达激动,一个则突然哑口于下文的解释。 因为很快,面前同行男女,这秀美的女孩拉扶着男子手臂的场景,猝不及防叫她嘴吃惊地张大。 “怎么回事……”她从未预料过再见会是这样的窘迫,一手指向那女子便问,“我是想知道,她是谁” 第15页 海族自然也有婚配礼节,她就是再单纯于世事,也知晓男女这样的亲昵该代表了些什么,可那明明曾是她同他的相处模式。 目光来回于她和木渊间的女子亦是一副惊讶目光,但还是好奇地轻扯了扯木渊袖子试探:“陛下?” 一连叫了几声,才将他从向那陌生女子的对视和出神中拉出来。 “不过是儿时的玩伴,许久没来浮渠国,也没见过你,”身侧的男子蓦一回神,扭头对她依旧微笑得大方温雅,“不过她总改不了一惊一乍的毛病,你不必同她计较。” 她再抬眼一瞥愣怔的白荼,道是:“无妨。” 语气仿佛大方之礼的女主人。 再然后,浮渠国国君同传闻中心爱的盟国公主便于她眼前走过,而自始至终,木渊已毫无昔日对她该有的模样。 丁点温存,小心翼翼,又或者是面向她的欢笑。 携手的男女眼前越走越远,她如同被无数个晴天霹雳霹过,张口结舌,却还是不懈地跟上去。 “你去哪儿!浮渠真大,为了找你我差点儿没废了半身子……”中途那陌生的女孩离开片刻,她再度从一旁突然出现,激动道,“木渊,我不能来你这儿太久,你什么时候才跟我回去?最近水晶宫的族长叔伯们说浮渠海多事,要迁徙到西海去了,你再不跟我走就来不及的……” 听闻族中的长老被成群结队的人族巫师重伤,还丢了龙君赐予的法器,青岩鲛族受龙族压力,不得不族内联合提议迁徙。 她即使踏遍生疏的大陆土地,即使他当真如路上传闻一般将有家室,成为浮渠最强盛的君王……她始终不能放弃对他执念。 可面对眼前这个明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男子,她不得不对着背过身的他,小心试探地又唤了声:“木渊?” “你都看到了,”总算没有绕道甩脱她的木渊只抬眼望四面的花藤,清冷陈述,“我不过一介凡子,但有家室有臣民,还有要不惜生命夺回的疆土。” 只是没有她。 但他要如何让她懂得,陆上唯有他负了她。 “如果过去我们的情谊让你实在难忘,”他扭头对视她,又分明无甚神采当真用在她身上,“那我这浮渠疆土竭尽所能,你想要的财物或封地,只要我能给的,你都能得到。” 像躲避,像逃离,即使再见到她,他还是极力地去避开她任何猜疑的目光。 “你……”她终于不再一味地傻问,只是看着他愕然唿出,“你还是不是木渊?!” 她已无措到向自己找任何藉口,乃至怀疑自己不过又一次找错了地方。 但面前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已动身,不再理会她,步步走向长阶之外。 “大内重地,你们是如何看守和阻拦闲杂人等的?”一句冰冷的质问,在秋风中寒凉。 “陛下恕罪!”阶前的侍卫面面相觑,领头这很快带身后队伍齐齐叩首请罪,但又不忘辩解,“可这确实是随番邦使团来的姑娘,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见您……” “今日便罢,”君王的威严尽露,语气已直截令惶恐不敢再抬头,“以后再有闲杂者来扰内宫,严惩不贷!” 而后便绕道远离,空留宫侍尚跪于地,起誓和恕罪,而原地不动的女子恍惚如石化。 ☆、第八章 浮渠邀的是五湖四海的同盟,参宴的有大国使臣,亦有番邦首领,而作为浮渠国君的木渊亲自礼客。 “今天是使团待在浮渠皇宫的最后一日,寡人只能薄酒再敬各位一杯,”一路执酒樽或说或饮,待他走近宴尾,步履一顿。 许是微醉之因,视线中的女子微垂头坐于众席间,不曾饮酒,不知出神许久在想着什么。 “县主不能多饮便迴避静憩,”他蓦然立定于她面前,道,“廊角有帷帐,不妨一坐。” 听了声音的白荼愕然抬头,目光就这么撞进他看似平静的眸里,久违地相视良久。 亭帐里,她没想到会见他直接跟来。 “你放心,明天我就回去,不扰你娶盟国公主,”她慌忙举樽,道,“你我好歹相识一场,喝几杯还是没什么。” 他对她已够排斥,而族人忙着迁徙的事,她不过想莫莫压着心底的不甘尽快离开。 “你不必回去,若你愿留浮渠……”做了国君的木渊难得替她考虑,话却依旧平静,“京郊有白荼山连绵,你过去喜欢看崖岛上的白荼,那儿有山有水,比阴冷的海里好。” 海里有难缠的她,还有阴冷的海……明明大家都该怀着美好记忆的地方竟评价阴冷,白荼一抿唇,有些不满。 “不,我生在海也逝在海,习惯了,”她敛了面色辩驳,再开口则说得失神,“不过一个人漫无目的的生活……还真是觉空无呢。” 人族的寿命短暂,她与他相守数年,而今再没有他,她已无法面对往后的时光,鲛人不死,除非烈火焚心。 “你也可以留下……”他难得恻然踌躇。 “陛下!”不远处却突然闯入一个声音,“大宴上兵乱!” 第16页 不是普通的宫侍,而是慌忙跑来的将领。 他赶紧问:“怎么回事?” 那将领说着并瞥了白荼一眼,道:“是准夫人亲派的捉妖师……四处涌进场内,布阵击杀海西部落的使团,说是……说是要为天家取得长生之道!” 在场其他人皆闻之愕然,尤其白荼还尚在震惊中,一道剑风便突然朝自己面门袭来,而一只手臂也随之扯向她,令她及时后退数步,躲过那袭击。 “陛下!”出手的将领同时叫喊。 此时拥她踉跄了几步的木渊只拿背影对她,确认身后之人站稳,很快便又走回原地,肃穆然质问:“这也是准夫人教你的?” 那将领触目惊心于剑刃上的红,立即忐忑将剑扔在了身后,跪地请罪。 待木渊闭眸捂了腹侧,再想转身看身后之人,听了重重宫墙另一头厮喊声的女子已飞快往那声源跑去。 本该举行着盛大宫宴的大片空场上,如今不知为什么成了修罗场,上了陆地并长时间寄用人族躯体的鲛,几乎法力失尽。那漫天青黑瘴气,则是鲛血大量挥发的蒸腾样子。 “沖啊!鲛先祖为妖仙血脉,食活肉者长生不死,尤青岩鲛一族最佳!”人族巫师站于高台之上指挥,激昂了四面八方涌来的宫侍队伍,甚至大量的御林军。 白荼飞快钻入人群中。但早已因宴上服了毒酒而几乎要现出原型的族人,额现符光,鲛尾若隐若现,步履尚且虚浮,外来的屠戮力量势不可挡。 “捉了活的后封血肉于道符,一鲛一车金,爵进三品!”刀刃才拦过一个试图抬举步逃离的鲛人,一名侍卫长便激动地喊,而再重复手中动作后,已挨了一刀的鲛人已无力再躲避,刀口直截没入心口血肉,一时间哀嚎遍野,呜咽连连。 “杀……”四处涌动的叫杀声,就像天下一张巨大的网,将海下千百年的古老青鲛族步步扼杀。 “不要……他们只是陪我来找你,没有恶意的!住手……”未饮毒的白荼急中汇聚手中法力,颤抖着拨开从头而降的燃火箭羽,却依旧不能拦开任何攻击,只能奔回木渊面前再撕扯着嗓子喊,“你叫他们都住手!快叫啊,快!” 而一拉一扯的两个人都来不及反应,一道破妖箭便直插背后而来,白荼霎时间只觉痛楚冲击到全身上下,仿佛已穿透背部,即将自胸膛破出。 “果然不亏是继承仙脉的鲛族!”捂着胸前最终还是露出的那半寸箭尖,青黑色的妖血狂涌后又迅速地一股股蒸腾,天旋地转,她听见人群里射箭者的惊嘆。 她是青鲛族长众多女儿中的一个,承最纯净的青鲛血脉,也因这一程来陆上,而葬送了数十名同伴的性命。 她尤记得,自木渊走后,她闷闷不乐的三百多天里,好友们是如何劝告她开心起来,如今陪伴着她来完成她自己的梦,却因此而再回不到海下。 箭刺心房,连带早已有的痛楚,渐渐如撕碎的痛。 “啊……”穷追不捨的刀剑再度要朝她落下时,沉寂许久的君王骤然拔了佩剑,却是惊得准备击杀她的宫侍手抖着扔开兵器,“陛下!” “走,快走!你走……”木渊扭头催促向她,在她艰难的踌躇中,唇扯自嘲的笑弧,“你想杀了我吧……不过我确实害了你以外的海鲛,让众巫师重伤了你们族长,你恨也没错。” 浮渠曾被灭国,一度被周边强国欺压,而他沉海后大难不死,还在几年后回到故土夺回了君权,期间艰辛,明白的人寥寥无几。 他扩疆开凿数条运河,勇于对强国宣战,亦没逃过一系列巩固王权的做法,例如同盟联姻,也离过去的梦越发远,直到难以再回头。 陆上安定,他亦想要通过道人来平息海乱,不论海中妖魔与否,所以当听闻青岩鲛族因挑衅陆船而被阵法攻击时,并不奇怪。 但他低估了道人为酬劳的不择手段,造就了一片片血海汪洋。 “难怪青岩一族被不要命的道人所损伤,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心躁间呕出一口血来,白荼闭目一阵苦笑,再瞪向他则渗出急涌的愤懑,“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知道吗,木渊……你的浮渠国太大,人心太毒了,我现在恨不得看着你们死,只恨不能看你死!” 说罢,放于背后的手自己拔去了那仿佛已穿透心房的凡箭,剎那血流如注,胸口的瘴气蒸腾得勐烈。 世间最恶毒的仇恨,永远来自一厢情愿后的翻天覆地。 如今那恨意不仅汹涌成河,而且更吞噬了自己。 双手捂耳的青鲛恸哭,霎时间汇聚了法力的尖锐幻声,发出鱼死网破的哀鸣,层层声浪翻涌,来不及捂耳而站在近处的执符道人,头痛欲裂地痛苦嚎叫,直到动弹不得。 再出手,麻木了身伤的她縴手化为幻光,一道道直袭阻挡者脑门,掌心巨大的吸力生生扯出哀嚎着的意念,捏碎成空气中的粉末。 青鲛族长一脉善幻术,有着偷窃意念的本领,可她不曾蛊惑人心,哪怕是面对数年前落水时便予她心悸的少年。 现在她在狂乱的厮杀中瞥过他,隔着族人的血泊和仇恨,他负她于身后,还伤她于千里。 第17页 又一波阻拦者被捏碎了意念倒下,她变换着手势前行,混乱中向他重复的是昔日两人以手势交流的花样,可惜物是人非,看在他眼里除了惊愕便是悲凉,她则已满面怨怒。 最后一掌她已划空旋转指向了他,可迟迟没有真正下手。 有一种痛叫生不如死,她不知他究竟还是不是原来那个海下伴她的他,决绝的一刻依旧踌躇于痛苦。 掌翻搅成空中的漩涡,她几乎要隔空去吸住他面门,他无奈阖目,反而令她动作更慢。 “阿荼!你回去!”一道熟悉的声音闯入,待她惊讶扭头,浑身闪烁着符光的鲛人男子扭过她的手臂向后带,再开口则是对冲过来的几名同族所说,“带她回去……” 这是一直守候在宫外接应的鲛人,没想到发现不对便进宫来后,面对的会是满目疮痍的击杀。 白荼本还想挣脱两名族人拉扯,但已来不及过多反应,巫火及血泊的另一头,目光相对的是木渊怔愣地看她的景象,颈脖背后被狠霹的疼痛蔓延,思绪终于飘无,有如一瞬间的解脱…… 泄露巢穴,引外敌入侵导致迁徙,数十名族人因护佑她而惨死陆上,白荼再回到水晶宫时,是被绑跪了三日有余。 万念俱灰,怨愤及淹没得人窒息的愧疚,撑着苟且残存的性命,她突然觉得被族法焚尽亦不为过。 只是事有碰巧,不然也无事后懵懂的重生。 驾临龙宫悟道的西天僧侣听闻青岩鲛一事,只道是荼蘼该与佛有缘,便以钵为池,收抹去记忆,本该处死的青鲛族长小女为徒,再令鲛化鲤,自此同其他收归者一般,长于佛池。如此便是白荼真正来歷。 一切都不是梦境,陆煦也极可能就是数百年前,没了木渊记忆的他。 她曾割鲛血诅咒她将看他死去,即使在许多年后懵懂地撞破佛池结界,还是遇上了他,也仍旧可悲地爱上……如今她当真可以看见他绝望的死亡,她却已不觉半点怒气发泄。 佛池四壁有画卷。 古老陈旧的彩绘,其中一副因画的是鱼尾露出水面的女子,曾让她下意识一看就能看许久的画卷。 茫茫的水面上,几块巨大的礁石,阳光在两人的身上都洒下美好的光晕,女子懒懒地半倚着石边,同岩上抚琴的男子相视而笑,男子手间忙于奏乐,目光却不曾挪开。 当时她问的是,我们要不一辈子就这样吧,他笑答,好。 ☆、第九章 转眼又到佛池外的荼靡花盛开之时,簇簇雪白散落于小径及山野,清新的空气中有着柔软的花香,如同几年前她携着秋濯钻出结界,遇上陆煦的那一天。 彼时她在佛池的安逸教养下初入人界,而他身后领着清丽娇羞的周言佩,二人是私会出来,所以他挥剑替她赶走地痞登徒子后便消失得快,快得她都来不及道谢,只记得男子身姿翩翩地挥剑时的一招一式,英气爽朗,有着俯视一切的自信。 她一直将他模样记于心里,所以在佛池附近的大宅院里再度见到他时,不觉高兴地忘了躲藏,不过幸好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同周言佩放孔明灯和说笑上,并未注意到背贴转角墙面的她。 后来打听一番才知道他身份,而周言佩这位世家小姐所住的府邸就在佛池不远处,她索性一得空闲便寄居府中。 陆煦是齐君的二公子,平时都待在京都,此次伴君南巡才有的私会周小姐的机会,离开后只能书信来往。 听说二人都是大齐颇具才华的人物,原先就是以诗词相识,如今成了朝野内外不少王公世家都看好的姻缘,依旧少不了诗词送情,而白荼这勉强识得一些字的水平总是要研读许久才能体会其中意思,每每周言佩一离开书房,她便偷偷去看陆煦递来的新信,自己也不知晓自己怎么又弄了个面红心乱跳地离开。 再后来到了当朝皇室邀周家人入宫聚会的时候,她一路战战兢兢化了花蝶跟去,当听宫女们闲谈这是王后有意撮合儿子快成婚时,莫名又觉胸口有什么东西憋得慌,再去看御花园里的陆煦和周言佩,含情脉脉的周小姐被陆煦看得羞赧,转身就跑,惹得身后的男子好不慌张。 白荼若此时不是一只停在荼花上的蝴蝶,怕是都要郁闷地上前问周言佩跑什么跑,跟着回到屋里便见周言佩一遍遍以凉水巾敷着红透的面颊,再后来捧着一沓沓诗词,躺在软榻睡着了。 这时的白荼重化了人形,静静打量这女子睡梦中还微笑着的模样,颇不理解对方的高兴和自己的郁闷至极,明明两人看到陆煦诗词的反应都一样……人一旦执拗地钻牛角尖便难以自拔,而她亦是如此,以至一时冲动,造就了后来不可挽回的错误,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 时光倒退到相比之下近的兰屿上,陆煦初入兰屿时并不知她在陆上的身份,她曾为了光明正大地接近陆煦,冒名顶替了奉旨回京安置的边疆将领遗女,世上少有人再识得真正在路途间便病逝的白小姐,正合她的心意。 陆煦因恋人变心,自己被皇城流放后一直拖着病体自暴自弃,堂堂一国公子不是路边卖醉就是当众力搏,她无数次出现在他面前,替他赶走狂妄的地痞无赖,如同初见时他为她所做,也数不清有多少次抢过他嘴边的烈酒而被他吼骂,一起瘫坐着被大雨淋到全身湿透。 第18页 再后来,她以当朝天子亲赐到兰屿照料他之名,让他不得不接受她跟定了他这个事实,也开始了她此生走过的最坚定的路。 两载平凡如水,即使相敬如宾也好,她都甘之如饴地抚过他伤痛,在同一片天空下陪着他。 可哪怕生命耗尽,陆煦依旧不曾忘怀过去,这个认知,如今再一次击败了她。 她费心思造成的错误,到头来还不如放手。 “近千年前,东海有一国名浮渠,强盛时的国境深入九州大陆腹地,尤以第四代国君渊被冠以战神佳话,只可惜渊曾受妖祸,一生求长生道,最后暴猝于巡海道途,”佛池院落内,小沙弥一本正经地讲述着古时事迹。 “传闻渊君少时与海妖女邂逅,”讲述的乃是身后的壁画,为白荼讲述,也为她平定烦躁,“白荼,你总问梦境之事,该不会是因太痴迷于此壁画罢。” 白荼蓦然又看向壁画,目光淡淡扫过画卷间的男女人物,伤情于心,剎那有窒息感。 “我以为,那一切都非传闻……而是真正发生于我面前,”自偷偷入海后她早已瞭然于记忆,但还是抬首请求,“还求小师傅明了答案。” 小沙弥难得惊愕,沉吟片刻后再度双手合十,却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白荼,你命定佛缘,无关尘世。” 说罢便转身离开。 佛池损毁的结界口中走出两名女子,一前一后,皆忧思重重。 丛林的小道边不知什么时候开起一座茶舍,过路的商旅路过了,偶尔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只是现下因聚众赌博的商贾而变得吵吵闹闹,加上随行栓在栏杆的几条恶犬狂吠而更加刺耳,店家劝了几句反而被骂得退远几步。 白荼在一张空案边坐下,不过倒杯清茶的功夫,便被一边下赌注还不忘投来猥琐目光的几人盯上。 她倒也波澜不惊,回应了一抹轻笑,妖女与生俱来的魅惑,在那些人眼中已颠倒众生。 可下一刻,四面只听几人突然惊恐地惨叫,待其他人再看那赌得不亦乐乎的客桌,围桌几人骤然都缩到凳上或爬地跳跃,目光忐忑不安……乃至狗吠似的汪汪大叫。 反观被栓在栏杆边的几条狼狗,齐齐趴伏着,昏沉大睡。 目睹了白荼出手的伙计不禁大惊失色,愕然开口:“妖,是妖……” 但话才欲出口便被她一眼瞪回去。 茫茫海族,鲛族善窃人意念,尤以青鲛最佳。 “阿荼,你真的是……”身旁的秋濯则在此时惊讶道,青岩鲛几字迟迟未能说出。 “有缘无缘都罢,”白荼却仍想着她说缘分的话,转身看她,轻声道,“秋濯,我累了。” 累了,也睏倦于梦境,不想再面对任何相守誓言或背叛。 秋濯点点头,僵笑一笑,道:“也好,咱们大家以后就安安分分待在这儿修炼……” “不,”白荼立即澄清被她曲解的意思,蓦然郑重道,“我还要出去一趟,往后佛池的朋友问起,你就不必提及我了。” 不必想起,或许便是一切的解脱。 总算清楚她心意的秋濯惊愕地瞪大了双目,担忧地抚住她两侧肩膀,担忧道:“阿荼,你不会还要去找陆煦吧!齐国京都到处是恨不得将妖族抽骨挖髓的巫人,你……你就这样贸然去了会死的!” “我心底有好多疑问,他心底也有很多,而且他的死劫因我而起,”白荼背过身,抬眼看山林时满目静哀,“是我犯错搅乱了许多人的命格,现在我会尽力还他原本该有的生活。” “孽缘……”秋濯无奈阖目,再道,“我知道我拦不住你,可你就不想想,一个凡人本就活不了几年,你还有修炼之途要走,两者如何能比?” 普通的妖并不会有情,也无法理解为情能废尽修为乃至生命,有什么会比脱离妖族而成为神仙更重要的梦想呢。 “没什么,”白荼却淡然回以一笑,有坚决亦有疲倦,“只是,我累了。” 海风唿啸,茫茫滩原如同大地的披被,包裹青色的岛屿和陆地。 放眼海面上白帆点点,与天上的白云相映成辉,三五只飞翔的海鸥则迎风飞舞。 曾几何时,成群的鱼类也如同眼前这般在水中欢快畅游,而海上那层层激起的小浪花,宛如白莲一般,静静追逐日出日落。大海中的一切,天空中的一切,大地上的一切,才造就了这样一个祥和的世界。 当目光尽处只见一条水平线,天和海在那里交界,云与浪也汇集,此时海边上没有争吵和喧闹的复杂的声音,每个海底的子民都将深情地望着大海,即使是游荡在外的人也会流下热泪。 “什么人,乱闯禁地!”突兀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叫起,惊得才酸了鼻子的白荼勐然扭头。 只见身后的海面上浮现两名执着钢叉的蟹兵,因成形后还保持的左右横走习惯,明明该是肃穆的场景,那走姿却莫名予人喜感。 已不知多久未看过寂寥无人的水晶宫,如今海底的虾兵蟹将现身,白荼顿时苦笑了笑,朝茂密的海草林前驶出血距离,反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在水晶宫待了定不下百年罢。” 第19页 人身鱼尾的形态彻底亮在哪两人面前时,不禁愕然了其目光。 “怎么是鲛……”一名蟹差惊愕地朝同伴小声道,再看向白荼则立即道歉,“呃,失礼失礼。” 鲛人不死,在海中往往是长者,鲛族亦是尊贵的存在,普通族类自然不敢招惹。 但眼看那两人便要调头悻悻离开,白荼赶紧伸手立即叫住:“两位官差且慢。” 那二人以为她要甩什么脸色,忐忑地止了步子。 “我本是数百年前由水晶宫送去西天修炼佛法之人,如今不过回来看看,”白荼沉吟片刻,才强压了一腔辛酸,问,“不知鲛中青岩一族……现在何处呢?” 以往生活过的水晶宫就破败在眼前,此情此景,还是忍不住想知晓更多。 没想到她是问这个,两个蟹兵面面相觑,而后,其中一人被另一人推出数步回答。 “呃,鲛族向来是海君重用的门生,”回答的蟹兵踉跄之余还挠了挠头,倒也算知无不言,“可听说那青岩族在许多年前便因罪罚徙西海蛮荒了啊……我们也不曾看过青鲛人来东海,只是听说的。” 眼前的鲛尾女子目光一黯,脑海中倒映的则是漫天灰黑的海雾下,自己跪对族人的惭愧说词,以及雷电一道道击打在背部的颤慄。 今生无颜,愿以四恕我罪过,亦诫后人吾心智愚。 “我知道了,”她垂首,于二人的忐忑等待中终于道,“劳烦两位告知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背影落寞。 “呃……其实这些年有不少岛线没入海下,咱们若去西海的路程也不如过去那般遥远,我们倒可以给你指指路的,”还算热心的蟹兵突然清声道。 白荼却只是蓦然一个回头,浅笑道:“还是不必了罢,谢谢。” 回过身,一路昔日为佛祖所救下时的狼狈苟且,纵使再多感慨也成了心殇溃败,泪水已呈珍珠断线。 ☆、第十章 决绝的陪伴,少不了快马加鞭的追随,可白荼还是先回去了一趟兰屿,只因路过海岸时看着那岛屿的方向,不知怎么就下海前往。 苍茫的大海,被海水围绕的山水花树,总能听得见琴声铮铮的庭院,如今只有白荼开尽,送别着春意。 “白姑娘?”忽然见了她的老侍僕不禁惊讶走来,问,“你不是跟殿下去了京都吗……” “没什么,”她笑得淡漠,“京都大宴的日子太久,我烦闷得回来看看罢了。” 老者又问:“那殿下……” 白荼赶紧慰藉:“他会回来的,很快。” 尽管众人皆知以陆煦那样的身体已难以再熬多少时日,但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这样的话题。 “那就好,”老者一时也想不到再提陆煦什么事好,便对她道,“之前殿下想看遍地开尽的荼靡花,等他回来时姑娘可别再乱跑回海市了,每回府里派人找您都够糟心的,尤其殿下还要亲自满后山地找。” 白荼愣然望了望墙边满枝头的荼靡,再度轻笑:“不会了……我和他说好了要一直留在兰屿的。” 一直一直,即使心泪如雨,即使只是幻想。 其实白荼何尝不想一直留在兰屿,可有了梦魇到难以入睡的记忆,一切都灰黑阴暗。 轻推开门,男子简朴的居室映入眼帘,仿佛还是两人曾日日平淡相对的场景,而今有阳光自窗户洒进来,清晰地映出镜面上的自己。 她从自己的住处带来一个花环,花朵因涂抹了蜡汁而保持永生的模样,永远开放得绚丽的白荼花,仿佛默默站在路途中等候的女子。 过去她总献宝似的把花环捧至他面前,他不接也不推开,她也便自得其乐地将宝贝放置到他面前,如今再留一个则感慨万千。 有些事过去了,却留下深深的烙印,等到再突然面对就不知所措。 无论木渊还是陆煦,她始终,都逃不过他的情网,哪怕如今的自己还是甘之如饴。 再寻到陆煦一行时,已是在临近京郊的驿馆边,而朝廷接送益王的人马已即将停靠休憩。 白荼出现得太过突然,直接横挡在队前,惊得马匹急剎了步子而仰天嘶鸣。 “啊……”极力拉扯缰绳保持平衡的将领面色惊恐,见出现的竟是名女子,不禁大声斥责:放肆!” 队末的马车间却传来熟悉的男子嗓音,只是较过去低沉许多:“怎么了。” 将领打马至车前,待侍僕掀起车帘,怒而指向平静等待的白荼:“殿下,这女子来者不善……” “都住手,”一身白衣,发未梳理而只扎一束的陆煦目光朝她一聚,捂唇轻咳了两声,道,“她同我是旧识……让她过来吧。” 那将领愕然将目光在这两人间徘徊,愣愣退开。 马车继续前行,而白荼坐上车内后却只是默默垂着头,白花底纹的轻纱衣裙颇有春意的气息,背后的长髮随微风轻拂。 陆煦也就那么静静看她沉默,直到被帘外街市上的叫卖声打破思绪。 “怎么来了又不说话了,”终于还是他先开口,不提两人在海岸边争执时的不欢而散,而是直接肃穆了语气道,“这一去皇城,有得是镇京院的巫师守护,于你定是兇险。” 第20页 白荼愕然对上他目光,突觉忐忑:“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她是妖,还不曾揭穿她,甚至将巫师无极斥走……而作为自幼受妖咒的人,明明该是最痛恨妖。 “回去吧,”他静静靠回软壁,轻声嘆,“是我执意入宫,你不必再跟来。” 白荼一时却不知该喜该悲还是怒,看着他苦笑:“你,关心我?” 这是一个没有回答的回答。 “陆煦,自从周后变心……你便心存了太多太多疑问,那些都是你要重返那个是非之地的理由吧,”她笑得云淡风轻,问得却淡漠,“你始终不信她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对不对?” 眼中的男子闭眸假寐,让她足以默认了他的回答。 “其实我才该还你同你兄嫂之间的债啊……”她自顾自说着他听不懂的感慨,如此靠近的话中却道不尽的悲凉,“我陪你去这一趟,你总会知晓答案的。” 这一夜,整个京城的夜空都被烟火欢快地布满。 一国立储,天子设宴,尽管白日百官朝拜的典礼一过,夜间到场的大都是王公贵族,这场家宴还是如期举行得盛大。 皇家大宴,四处被洒过驱妖酒,人族嗅不出何怪异,白荼却一阵阵眩晕,几次险些踉跄在地。 “当真要随我上去吗,”难为陆煦自己力弱之时还要搀住她,临近上层层台阶时还是踌躇地对她道,“要是我不能回去,你……” “我大老远赶来就是为了陪你的,”白荼却答得极快,硬是把他的的话立即堵回去,“你既然带上了我就不能反悔。” 被她一把抓住了袖口的陆煦无奈沉吟,但接下来的动作却令忐忑不安的她惊愕地瞪大眼睛。 他只是反手一伸,却直接握住了她手臂,从紧握住到十指相扣,仿佛跨越病态的富有力量,一边应:“好。” 她木然随他走上一层层台阶,一步步,每一步都仿佛地底有针扎过,只是麻木于俯视他的侧脸便不觉太过痛苦。 但始终有镇京院的巫师会发现妖气,而陆煦面对突然指她问来歷的巫师时,都直接介绍时带夫人赴宴。 他对别人介绍她是他的夫人啊……尽管明白或许是环境所迫,她心底还是一阵阵颤动,痛苦愈发明显,也同欣慰相碰撞而燃烧得旺盛,乃至两只紧扣的手都黏稠了虚汗,已分不清是谁的。 群臣依次向天子祝词,到陆煦时已是末尾。 “益王到——”宦官在一旁提高嗓音通告。 陆煦这才放开白荼,抬高双手久违地行大礼,一边道:“臣受命来朝,拜见陛下。” 座上的龙袍男子顿一怔愣,望着他劝坐:“诶,都是自家人,皇弟入座罢。” 待陆煦领白荼坐于偏位,又道:“兰屿遥远,不知你近来可好呢?宫里来了邻国有名的大夫,你身体不便时,留宫内随时传唤他们便是了。” 陆煦凝着的目光蓦一失神,只道:“无碍,劳陛下费心。” 才入座不久,舞戏即将开始,而一直未露面的周皇后才拥着婴孩匆匆而来,一袭凤凰拖尾的精美裙装,身后跟着一行宫女。 见她坐下,陆琰安然朝其道:“皇后既然来了,便抱太子给益王看看吧,毕竟是亲叔侄之间,哪有生分的理。” 皇后垂头一瞥对面的坐席,面色不大欢悦,却又似乎只好应:“是。” 待那威严庄重的一行人再折来陆煦这边,白荼抢先站起身,小心翼翼去接奶娘抱来的孩子,一边道:“让我来吧。” 襁褓中的孩子小脸蛋肥嘟嘟的,半眯的眼睛,时而傻呵呵的笑着,时而吮吸着自己的小手指,拿了拨浪鼓一逗他,他便小鼻子一纵,大嘴一咧。 这样的孩子,实在想不出陆琰怎会这样早就立储,不过听说周后自怀胎时便求许诺,现在也该是如愿。 “孩子刚出生后便有不少宫中的老人念叨,说一见这面相便能想起过去我们兄弟年幼时模样,”白荼这边正将孩子抱近陆煦看着,座上的陆琰悄然讲起旧事,“想来母后已仙逝两载,若是能看到今日我们再聚,也该欣慰了。” 兄弟二人对视得平静,白荼乐于逗弄婴孩,却被小手起了玩心乱抓的孩子扯住了一缕乌髮,发间的花朵就这么随之掉落,还是奶娘抱回孩子,由身旁的宫女捡回给她。 “今年的荼靡花开得好,”看了此幕场景的陆琰似乎也无心看台上热闹的歌舞,又朝陆煦问,“不知阿煦你可还记得过去宸宫里花开的场景呢?” 先帝膝下唯留二子,一母同胞,感情本该十分融洽,只是沾染了时间尘屑,隔了不愉快。 “印象零散却深刻,自然记得,”陆煦由他话题说开,也陷入许多年前的回忆,“母后素来爱花,还记得四五月的芳菲里荼靡尤茂盛,彼时她总会闲看着书卷,我们二人则拥蹴鞠在花藤下追赶闹笑……” 说的时候,分明两人都有所怅惘。 “嗯,可惜……”陆琰于庄重中微笑,却因自嘲而染了几分苦意,“你还是过去的阿煦,我却被繁杂朝事弄得越发记不清过去之事了,还要幸亏你仔细提醒。” 第21页 一日一季又一年,如果每个人都为未来而奔波,那些曾心往的回忆又能存留多久。 昔日连巡游四海的送别都能伤情离别的兄弟,直到今朝亦未丢却初心,依旧颂他日之词—— 此去经年如烟,山高水长路远,曾记从前,策马扬鞭问天,他日相见,再抚旧弦,归来仍是少年。 宴会上的君臣兄弟聊得多,回暂时住所的白荼就不得不将人拥着回去,没有叫宫人帮忙,前行的路有些艰难。 “叫你不要碰酒你还碰,现在你看看,你走路比我还费劲,”她一边搀扶着晕头转向的陆煦一边没好气道,同他一起踉跄在长廊间。 “我没碰多少,”殊不知再度碰了酒的陆煦已受不了刺激饮入体内,眉间尽是隐忍,还不忘将话题说开,“明天还得去凝华殿里。” 因为实在走得累了,她只好带他在长廊下的长凳上坐下,暮春的晚风拂过两人面颊,月光在脸庞洒下朦胧的光晕。 “你……很困吧,”看了看夜空的她又看看他,隔着月色凝着他的面容,似乎是昏昏欲睡。 这几日她心里的忐忑越发压得她喘不过气,仿佛孤独的使命,等待人孤寂地去完成。 没想到半阖了眼的陆煦却应得快,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在听。” 太多的事只能靠自己去完成,她欲言又止,蓦然又默默将目光对向星空:“我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再不了却心愿都来不及了。” 朦胧中的陆煦唇扯轻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有心愿。” “因为我承诺了要给你解惑啊,”白荼身手利落地抱起一团活跃在长廊角落的毛绒,又从头顶的花藤间捉下一小只活物,凑近了给他看,并问,“你看这条小花狗和蚂蚱,看出什么了吗?” 毛绒绒的小花狗似乎是皇族亲眷走失的爱宠,而碧绿的蚂蚱被她用另一只手抓于指间,因她暗暗使了法力还算表现得安分。 陆煦不知她意,道:“看出什么。” 她将两手中的鲜活生命捧得更紧,朝甚觉无趣的他笑道:“当然是一大一小,一个跑一个跳啊。” 待迅速将二者放回地面,双手汇聚法力在空中摆抓出漩涡,运功从犬面及虫首吸取出意念灵雾,而后手势急速变幻,再朝两边推出。 “嘶……哎,”大意间被蚂蚱锐利的臂爪划过手背,但白荼却只引他看地面的景象,“你再看……” 刚刚还在活泼走动的小狗突然惊慌地跳动,发出怪异的滋滋叫声,蚂蚱则惶恐地迅速爬行。 看了这场景的陆煦不禁诧异:“这是?” “给你看这个戏法呗,”白荼笑着道,眉宇间的无奈因月色而模煳不清,“我厉不厉害?” 陆煦不语,愣看她邀功似的把脸凑近。, “放心,有我护着你,你什么都不用怕了,”末了,她又拍胸脯保证似的道。 他担心的只有:“明天要去的宸宫有不少巫师镇守,你才该早些迴避。” 她既是妖,还闯进了内宫里来,就是镇京院上上下下要对付的,如今太过危险。 “你不信我?”白荼愣然一笑,重点却很快转移在了她力量的被质疑上,抬头看夜空,一边嘟囔,“那明天看着吧,我帮你的忙,你到时……到时可别死乞白赖地报答我,我这人很贪心的,要星星要月亮要陆煦,什么都会要的。” 可他不知道,上辈子便识得他的她已成了极端,要么停留着追求一切,要么狠下心离开。 明月拨开云层缓缓现身,女子长睫密密投下扇影,星辰映在眼中依旧璀璨。 白荼没想到一扭头便对上陆煦放大的面孔,情不自禁心跳就乱捣起来:“怎么……” “没什么,”他的气息中夹杂着淡淡酒气,神色迷离于她眉眼,蓦然一笑,道,“只是看到,你想要的都在你眼里了。” 话如软语,两人都剎时挪不开目光的悸动。 ☆、第十一章 才送陆煦回屋,依旧是长廊尽头,白荼都还来不及反应,转角廊檐上便投下几道剑风,在她匆忙的闪躲中,割碎了耳边的长髮。 “妖女,你倒真敢只身进宫院来!”手执法器的无极突然从天而降,几乎是一见她便要催动法咒。 因白荼迅速出手抵挡,他的长剑突然在半空中胶住不动,用力前送,剑尖竟无法向前推出分毫,剑刃却向上缓缓弓起,同时内力急倾而出。 “我明天还有事,改天再打!”她顾及正在完成的大事,一急便说出这样一句令对手啼笑皆非的话。 “哈……你以为收你还要分时候吗?!益王护你就罢了,可进了镇京院的地界,你就是翅膀再硬也飞不掉!”无极冷蔑地嚷,见她迅速转身便也赶紧追上前,“休想跑!” 想到在兰屿时陆煦因护她而驱逐他,他便积了一肚子火气,回京改良各种擒妖法器,没想到大功告成后这条青鲛还真就送上门来。 无极这一出手,件件法器无不威慑,白荼不得不以意念化了幻剑招架,可是只架开刺向他胸膛的一剑,嗤嗤声响,幻影中的几柄长剑,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来长,而头顶的法圈同时落下,仿佛烈火焚得她头晕目眩。 第22页 不能被擒,这是她现在唯一的信念。 无极的招式进攻越发让她感到措手不及,由被动应战到一味逃跃。 于是这下重剑之所过,剑影如织,那快有一人高的重剑,在无极手中仿佛毫无重量一样,而剑刃斩在了坚硬的老树上,火花四溅之下,令之留下道道白色的剑痕,而白荼只能保证闪躲得够快,将人甩开最好…… 立储礼后,国君及皇族亲眷入内宫闲谈,小到婚配私事,大到朝堂热议,一晃眼已过半天。 宫女领在前头,指了指帘内残席间的宾客,随之赶来的周言佩已觉些许不耐。 “家宴已散会,益王迟迟不走,本宫也难向陛下復命,”终于走近那人并开口催促,却也是语气生硬。 着了墨色朝服的陆煦扭头看她,目光对视时,怨愤同深如潭水的撞击,再一点点消磨。 “多一刻是多,少一刻亦是少,”他平静无波,仿佛依旧是隔了许久时光的问候,“如今事隔数年再见,不知故人如何想法呢。” 视线中的华服女子却面露鄙色:“我无甚多言。你体弱多病,听说如今能领旨来京都是强撑着,如此便还是为自己多着想罢。” 一个将死之人,她无需多耗费时间,只是被其莫名强加了太多包袱,明明无形,她也急于摆脱。 “言佩,”陆煦的面色较之则苍白脆弱,将死的恳求总能悄然震慑被质问之人,“我自知大限将至,只是在此之前,还是想知晓你心意究竟为何突变罢了。” 可惜被问的女子同样愣怔,微垂头不语。 与此同时,偷偷潜入门的白荼正好同一身龙袍的陆琰打了个照面,惊诧之余,仿佛相互都有默契的打了不要出声的手势,两人亦同是在听室内的对话。 白荼缩身紧贴于门梁,陆琰则走去屏风后,而屋内女子的怒气声也突然爆出—— “你还问我?”周言佩当初好歹贤雅的名声在外,如今却竟被儿女情长逼到怒气沖沖,失了国母仪态,“若不是夫君胞弟硬扯上什么前缘绯闻,我如何会如此气躁!” 当年的她还是家中衣食无忧的千金,天都才女,本该与倾心的皇子美满结连理,却不知从何时起,一度因自己其实同益王有私情的流言蜚语而寝食难安,况且帝心本就变幻无常,这些日子以来恩宠渐渐不再,她也越发痛恨过去有关自己和益王的一切流言。 事到如今,面前这个带给自己无限烦恼的男子也即将走到生命尽头,她除了漫无目的的发泄,剩下的还是浓烈的恨意。 许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挥手吼叫的失态,她不禁背过身,闭眸试图冷静下来,再无奈道:“就算我同益王你相识于诗词歌赋,可你也大不必向天下胡乱颂何儿女情意。” 座上的陆煦在一阵阵气血翻涌后还是有所诧异:“咳,可你明明……” “好了,你不要说话了!”白荼的声音突然打断他的话,仿佛莽撞坠落的利刃,连身旁的陆琰也被惊吓到。 只见她突然拨帘冲出,朝不断咳嗽的陆煦匆匆递出手绢后,提高了声音向周言佩道:“娘娘你也少说两句吧,今天大家都有怒气,可都发错了地方……你们谁也没错,错的其实是我!” 似乎料到她会跟着的陆煦却并不诧异,只是对她的鲁莽无奈道:“你来胡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白荼依旧坚定道,“你不是要知道答案吗,我昨天那个戏法就已经告诉你了。” 看她满脸坚定的陆煦皱眉。 “花狗和蚂蚱为什么会在我动了法术手脚后变了性格,狗像蚂蚱一样扑在草丛里跳,蚂蚱惊慌的趴伏在地上打滚……你真以为是戏法吗,”她倒越说越不觉激动起来,从此毫不隐藏自己早已拥有的法术,“至于为什么会那样,那不过是因为两者交换了意念的容器,而我确实做到了。” 世上就连普通仙人都未必会的法术,而她在佛池时便隐藏了许久,直到被唤起前尘往事的记忆,名副其实。 “早就听说海上有可摄人心魄的妖……”陆煦诧异看着她,而后又垂首默然确定道,“你真是海鲛。” 不是未曾想过的答案,所以也不惊慌,倒是愕然瞪着白荼退后许多步的周氏,衣袖无意撞倒了花盆,当即更是腿脚一软。 “娘娘不必惧怕,”白荼哪里料到旁人会有如此惧怕的反应,不禁赶紧对其澄清,“我此次来,只想了却诸位的疑惑罢了。” 周言佩还想转身喊人,只是屏风后的陆琰突然走出,拉住她站于原地。 而另一边的白荼已缓缓道来:“三年前齐宫的中秋宴,也是这样盛大的场面,我随同伴偷熘进来,正好遇上益王在后山的清池边等候那时的娘娘,原本天家即将成就一段亲事,可娘娘在赶去的路上落水,而彼时正是后山蟒妖作乱猖獗之时。” 说到私会旧事,周后不禁尴尬地垂了垂头,侧手却握成了拳。 “那蟒妖深藏水底,见人落水便起了食人的歹意,而益王和当时的陛下一前一后跃入水中去救人,它索性便缠上了先跳下水的益王,”白荼毫不避讳地将事细细说起,同时将在场几人都引入当时紧张的回忆,“不过原本该是生死有命的事,我却一直没能违背自己的心,明明安然附在宫女身上,不该多管闲事,但还是拼命地喊人来救人。” 第23页 也不孤寂隐藏自己心绪。 “我自小将族里的摄念术练得好,那日落水之事以前,其实便已误打误撞进到了当时还是周家千金的娘娘屋内,看了娘娘收到益王的诗,好奇娘娘每每看到那些字的欣喜……”同时面对陆煦和周言佩,她将自己的小心思越发说得没底气,可还是尽力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托出,“所以也就在你闭目小憩时下了手。” 后一句是对着周言佩所说,而对方谈妖色变,更别提得知自己也受了妖祸时,面情如何惊愕地道:“你是说,你对我使了妖术……” 白荼默默摇摇头,又道:“非也,摄念术乃是仙家传予我族的,并非妖术,而且我未曾真正想害娘娘,不过是在宫里玩得无聊,抱着不久就还的心所做的好奇之举。那日突发意外实属意外,同我一样潜在宫院的蟒精也不过是抑制不住原型妖性而伤人。” 可就是因那一日的意外,她犯下的小错打乱了几个人的命格,也造就了后来颓靡不振的陆煦。 “那种满眼都是担忧一个人的感觉,我原以为尝到了不好受后还回去就罢了,可万万没想到,就是那一段短短的时间,让娘娘在被当时的陛下救起后的第二日便倾心相许,”说到这里她已莫名不敢去看陆煦神情,毕竟描述自己的错误毫不光彩,“大家都看见益王从此受重击,可我数次试图还各位原状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已经填不回去了……就像娘娘的心。” “你胡说……”此时的周言佩双拳都紧握,目光瞥向身旁还算镇静的陆琰,又难以置信地瞪向她。 无论如何,作为一国之后容不得半点瑕疵,更何况她心中早已缺失了陆煦,无论过去如何。 “这些,都是我带给你们的真相,”白荼也顾不得她或许要再度激烈起来的反应,将自我以为的感情也道出,“娘娘不信也罢,可我觉得,当事的人听着总都会有几分仔细。” “不,你胡说……”不知是当真不信还是不肯在人前相信,周氏还是时而瞥着恍然大悟似的陆琰,时而惊慌地驳她,“妖都奸诈吶,你凭什么胡乱编理由来隔阂别人?你自称可以摄心魄,可你就一定知道我的心思吗?你简直胡说!” “够了!皇后,”还是突然打断她的陆琰先不耐烦,定定道,“答案既已在此,我们就不必喧譁了。” “陛下?”周氏当即愕然相对,“你信她?她是鲛妖,说不定也是吸干益亲王精气,致其病弱的元兇……” “白荼光明磊落,”乍被泼了污水的白荼顿觉不悦,不禁立即提高声音道,“娘娘还请出口三思!” 两女顿时如对峙般目光相对,终于还是周后气愤地拂袖离开,在天子夫君边卷过一阵小风。 房内只余搀着陆煦的白荼,以及陆煦和陆琰。 平静中总是适于卸下威严去洽谈,不过短暂的时间里陆煦便哮喘似的艰难唿吸了几次,余光中见陆琰急匆匆赶上前,白荼则已出手,但他目光渐渐被替自己捶捏着后背的她所占。 “陛下!”打破宁静的叫喊声自殿门外传来,屋内的人都来不及说任何话,问任何想问的事,便再度被那一声声叫喊惊愕,“陛下!您所在的宫院妖气甚重,还请陛下令我等速速剿清!” 说话的是镇京院的最高长老,连带着众多嘈杂的脚步声,焦急地停驻在门外。 白荼忐忑地看向扭头的陆琰,却未想,陆琰只是迅速扫视过她及陆煦,便朝殿门道:“寡人同皇弟聊得很好,没有什么妖邪,你们都不必大动干戈。” “可法器确实异样,皇后娘娘也明明求了臣等来降服的!”门外的声音却穷追不捨,抱了誓死要护卫帝王之心,“陛下可不要被蛊惑了心智!” 话落便又听门外众多巫师同守门宫侍争吵的声音,一方试图闯入一方无君令不放行。 彼时白荼感到怀中男子昏沉中的挣扎,并对陆琰道:“皇兄,你我恩怨同她无关……” “我知道,”陆琰看着这二人,颇有无奈,“可你也听见了,现在就算我放人,她也出不了宫。” 过去白荼冒名顶替边疆将领入京求庇护的小姐,自告奋勇要当眼线人时,他监视陆煦的心思并不坚决,可有了她长期书信报告,他也才相信胞弟是当真颓丧且病入膏肓,相信这女子当真只是为陆煦而去。 他的目光扫过陆煦,沉吟再三,终于在门外传入的喧譁声中清声对两人道:“这里是宸宫,阿煦过去你年纪小不记得,可我一直知道这宫院角落的耳房内有小道通去御花园,挪动书柜便可见小门,你要是觉得你们俩个能一起出去,那便去罢。” 命尽也好,妖也罢,他不过是想放一条路任其离开。 互相搀拥的两人面面相觑,还是由陆煦郑重道谢:“谢陛下。” 于是白荼顺着陆琰所指的方向,很快便扶他一步步朝那耳房走去,期间又听身后的陆琰唤—— “阿煦。” 眼神有些迷离的陆煦转头,而陆琰仍负手立在原地,面情是久违的放下了一切威仪,道:“我同你从来就没有恩怨。” 第24页 他亦点点头,一瞬间有时光穿梭到年少时,那个兄弟二人没有猜疑和争执的年华。 ☆、第十二章 长长的密道内空气稀薄,于白荼倒没什么,陆煦便越发难以忍受。 “咳……”原本就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已唿吸微薄,终于软靠在墙壁,背过身道,“这密道许久无人走过,瘴气太重,我怕是不能跟你前行了。” 微弱的灯光里,白荼却没看清他痛苦的神色,乐观道:“没事,我给你渡灵力,你会无恙的。” “没用了,我自己该是什么命数,早便有所准备过,”陆煦却立即驳她催促她,“镇京院的人找来之前,你还是快走吧。” 危险关头的白荼不禁听得烦了,突然没了好语气:“走走走,你就这么期盼我走!我要是以后都不再来,你就会高兴得很是不是!” “那你以后也不必来了,”陆煦饶是时宜地又接着道。 她不禁闷气得很:“你……” 手指向他又最终放下,予他坐下休息的时间,自己则四处打探环境,毕竟两人还不熟悉这密道。 但也就是不熟悉,导致天窗口突然出现巫师面孔时,令她猝不及防。 “妖女……你果然在这附近!”试图以法杖击碎天窗的无极惊讶地嚷,她愕然回视眼远处角落的陆煦背影,主动使了术法穿墙而过,由于她背部所受的法力救伤,催动大的法术时不禁痛苦翻倍。 眼看她跳出密道后便跑,无极立即一跺法杖,飞快地追去:“哪里跑!” “无极天师!”可两人才绕了一圈,气息越发感到枯竭的陆煦拼命扶墙出现,对那奔跑着的巫服男人道,“本王命你放她离开……” “殿下病得煳涂,还是管管自己这幅模样吧!”无极却对他接近恳求的话全然不上心,甚至不屑之余,又对女子轻蔑道,“鲛人焚心必死无疑,呵,不要以为凡物治不了你!” 话毕同白荼又是几下交手,途中其掌心突然燃起青色火焰,掌风所及之处,白荼招架不住而节节败退。 “你也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闪躲到气喘吁吁的白荼还不忘呵斥,“我平生就烦透你们这些使着三脚猫的功夫,却滥玩道符的伪君子!” 人族因曾受妖祸而憎恨所有妖类,但于她看来,无论人妖都好,都各有各的心墙防备,或真善或狠毒,而她虽不关心人族道人口口声声念叨的天下苍生,却厌恶极了明明奸诈而虚伪的皮囊。 于一个功利心极强的无极而言,青鲛在东海绝迹数百年,就是若能将一条青鲛生擒了,都不仅大功稳于镇京院,还或多或少会让自己也分享到长生之命。 可真有那样一日,白荼宁可化为飞灰,就如同现下她主动揽下青火,同浑身内力调成蒸腾血液的招式,一团团火焰反击向无极。 中了一道焰火的无极,胸前衣衫都被灼烧出窟窿,末了狰狞地吐出一口血来,不可置信她的鱼死网破:“自焚心火……你不要命了?!” 同样气血翻涌得紧蹙眉头的白荼凛然一笑,道:“我这计划好的最后一步只有要你的命便足矣,劳你多关心!” “啊——”而后便听男人一声惨叫,满是鲛血的手掌气势汹汹地直朝他面门而来,仿佛有巨大吸引力,连面皮都随之颤抖,瞬间头痛如碎裂。 再一个旋转回来,白荼已不知手握了什么东西,但赫然可看见的是一身分不清敌我的血渍,触目惊心。 “走!”她迅速扫视四周,赶紧将陆煦带回密道,而被她握住了手臂的陆煦正独自扪胸倚靠在一旁,被带动时面情更加痛苦。 幽长的密道,在黑夜中寒气逼人,而失了方向感的两人为了不暴露到巫师视线中,只能继续磨耗着时间。 摇晃的视线中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吸气唿出,陆煦已体力不支地跌倚在一旁,对面前的白荼道:“你走吧。” 感觉到手臂被软绵绵挣脱的她却语气蓦然激动:“不要说了……天亮之前,我会让你好起来!不要跟我说什么命数了,你欠我的东西反正永远都还不完。” 她愤愤又莫名觉委屈地看着他,看他垂头无力瘫软墙边,终于还是又及时扶住。 任静夜时光一点点流淌,期盼暖煦升回地平线,如同习惯了深海的光影明明灭灭,期盼海面那头的阳光。 可惜她决定再也不等还有人陪自己一起看。 就让月夜静悄悄,无声无息消散也罢。 “昨晚也是这样……”两人都凝着天窗外的幽静景色时,她看着那头顶缝隙间的星光,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过去康健时,他同周言佩的幽会,由此不禁低声一嘆,“你却几时在我面前吟过诗。” 如果不是前世的仇恨,他依旧受她诅咒,她或许还会待在佛池,也许会撞破结界探寻外界,但她同他不相见,就也永远不会有一个结果。 前一世的木渊到最后闭上眼睛也誓要找到她,换而言之,她其实也没摆脱他。 这一世她来得太晚,看着他有了心爱的姑娘,而那姑娘也本该属于他……一切都是她一手铸造的错局,想要归还原样时还是不争气的,不舍到痛苦,痛苦却难言。 第25页 “词藻再好又怎样,心意相通才不用吟,”与她一起倚靠墙壁而坐的陆煦蓦然说了一句,唇角有淡淡的自嘲弧度。 白荼仍旧不合时宜地刨根问底:“可你就算在颓糜后还会想着过去作的诗词吧,想着有些人有些事,像我一样不能忘。” 她突然觉得,他早已为周氏魔怔疯癫过一次,如今不过是彻底的颓丧,而她则为木渊心死过一次,而今,不过是债债相报。 晚风寒凉,濒临唿吸彻底衰竭的陆煦已无力作多余思考,只是对她道:“你不该属于这儿。” 于阴差阳错的误会,又或者是任何当真动情的可能。 白荼偏要倔强地再问:“可我这还不是来了,你嫌弃不得也逃避不过,几生几世都得记得我。怎么样,陆煦,你敢说你喜欢我,哪怕……哪怕曾半点动心吗?” 这是她自顶替了人族身份接近他后,期待已久又一直犹豫出口的回答,前世的木渊在背叛她之前可以应答得她心花怒放。 全身血液都似乎寒冷得要就此凝固,陆煦不禁打了几个虚弱的寒战,无奈道:“你让我对你太愧疚,可我已没什么好还给你的。” 她见势赶紧握暖他双手,直到感到他已无力拒绝,苦笑着又问:“可要是你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呢?” “很多时间……”此时他渐渐昏沉,脑海中的思绪开始有了飘忽梦幻,幽幽道,“那我便还会回兰屿罢,无论如何,齐宫已容不下沦落人。” 而后他迷离中又看见她光影下明媚的笑,对着窗外狭窄的一方星辰幽幽道:“过去在齐宫,我看过你蹴鞠,你踢得比别人都好;朝堂大事也踊跃如其他圣宠的大臣,就算是给周小姐写诗作画也是神采奕奕……现在大家的心结都了,倘若回去了,你在兰屿可不要闷在岛上了,要像几年前的自己一样啊,说不定还会有心怡的大家闺秀呢。” “你又在胡说什么,”他也理不清自己突然的不满从何而来,心理不是不清楚她也是受了意念蛊惑才纠缠了他这样久,尤其看清眼前侧颜间的泪光时,虚弱却仍感到心烦意乱,不禁赶紧又嘱咐,“如果可以……你也要好好的回海里去吧,至于青岩鲛,我只在书中知晓过,可一想到是茫茫海里的长生奇物便觉该是无尽孤单的,好在你活泼,可不要有落珍珠的时候……” 白荼突然被他说得一愣,赶忙擦擦眼中的酸涩,并清声道:“我没哭。” 陆煦却瞪大着眼,伸手抚上她眼尾即将下落的晶莹:“那这是什么……” 她从未在他面前落泪,如今泪落成白珠,她本也不在意微弱的光线中他还能看见。 可被他抹住了她还是激动,想了想又瘪瘪嘴,道:“你不喜欢珍珠?那你想办法让它退回去。” 鲛人的泪一旦落地便成珍珠,即使他用手捂住她面庞上坠落的颗粒。 他应了她的话,朦胧中思绪一飘忽,也不知是本能还是思考过的,在整个人重量踉跄后压过她时,索性吻住了她眼眸。 泪泉间那一瞬间的柔软悸动,突然贴近又渐渐移开的温热气息。 “你……”她突然不知如何说下去,只是心跳得厉害,而他就紧紧靠在她身旁,如果有不是人族将逝的虚弱气息,两人就如同辗转缱绻一般。 黎明的夜更凉,她同他互相拥着,她昂起头,将更加酸楚的滋味倾倒回心头,只道:“我回过一趟兰屿了,那里的山花茂盛,而这京都总是不同,明明入夏还凉嗖嗖的……以至于凋了暮春的那些花。” 末了,她突然面庞蜻蜓点水般也吻过他面庞,就像在兰屿时的悸动,而再到如今的决绝。 看着她开始作各种奇怪手势的陆煦突然不安起来,蹙紧眉问:“你在干什么?” “阿煦,”她轻唤他,自顾自说着告别似的话,在夜下格外的轻柔又凄凉,“我不知道遇见你是对是错,但我知道遇见你,至少我还是开心过。” 她的手掌中骤然燃烧起一团白光,耀眼地倒映着两人对视时的模样,而待她再用另一掌滑动空气中的漩涡吸引向他面庞,他脑海中突然闪现她曾施展过的诡异术法。 狂涌的不安让他惊愕:“你到底……” “我当然是在做拿手的事啊,”她假装漫不经心地应答他,说着还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你忘了?我会偷东西的。” 一个尽心尽责的小偷,在试图还回这一颗真心的路上,终于还是越走越疲乏。 他则惊愕至极,双手试图推开她却已使不出力气,加上巨大的引力令他目眦欲裂。 相识,相依,相离,一切白驹过隙,似乎是过眼云烟,又深深烙印在了时光里。 再世相遇得猝不及防,你忘了回忆,我忘了忘记。 “东海有鲛,与浮渠君木渊欲结连理,可惜传说结尾,两人都消失殆尽不见……”气血滚动到喉头再强行咽回,浑身剧烈蒸发的白荼竟只对他道,“你不要再拿这样的目光看我了。” 她不过是想看他,安静温柔的看着她。 过去在茫茫大海中听海声和望天穹,不曾想过日月交替,时间终有终止的时候。 第26页 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千万不要难过,不是我不爱你也不是你错过,而是我终于有了勇气离开,但请你记得,在这之前,我真的有努力傻傻的等过。 若能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此亦安好。 “噗……”偷换人族康健,改命格必造天谴,她已支撑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但依旧保持着将从无极那里偷来的康健汇聚给他的动作。 “你放开咳……放开!”气息奄奄中骤烈吼出的陆煦亦剧烈咳嗽,“就算是鲛,我也不值你这样作践自己!咳咳咳……” “你知道吗,海鲛一族确实孤单,这也是我们曾相识的理由吧,”她却不觉惨白地又露一笑,时间仿佛透过千年的执迷,“木渊,我还是输了啊……我回不去族里,对不起族人,还废了佛业,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可却也始终没有真想过诅咒任何人……我太累了。” 孤单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由你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开始。 我不知道离别的滋味依旧是这样凄凉,也不知道说声再见要怎样的坚强。 那些离别和失望的伤痛,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从此后你还是你,你摆脱诅咒,而我终于也不再会想起你带给的快乐或痛苦难过。 千里之外的东海,日出海面。与此同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照射入密道上方的狭小空间,仿佛点燃了满室的光芒,映在长发及衣裙飞舞的女子上,回眸的侧颜,以及清晰飘渺的微笑。 你看过漫天的蝴蝶吗,现在它们就在翩飞缠绕着我离开,只是身体一寸寸碎裂得厉害,青雾缭绕让我再看不清雾外的你,空流珠粒…… “不……不要!”仿佛疯狂冲破迷梦的吼叫,满目惊恐的男子双手挣扎地试图去伸向那青雾,只知那女子再也不再身旁,只知自己心惧大于死。 时光交迭,鱼与飞鸟,永远难以相守。 讲经池边,安然敲打着木鱼诵经的小沙弥动作一滞。 “白荼……”睁开的双眼亦是有惊诧之色。 听到那名字的秋濯立即忐忑问:“小师傅怎么了。” 小沙弥扭头看根本无心听经的她,如同昔日不安分的白荼。 “秋濯,你明明知道,”他严肃了语气陈述,又在她的惶恐神色中默然道,“不过这也是她的造化。” “那阿荼她当真就此……”秋濯怎么也说不出有关死亡的任何词,其他听经的佛池同伴则是一脸惊愕。 “那画上的青鲛与浮渠君本就是孽缘,”小沙弥嘆息一声,闭眸,重新执起木鱼,道,“前生造业,如今也算还了罢。” ☆、尾声 白荼走后,经过立储大典的齐国皇宫依旧如往常之样,帝后感情依旧越发淡漠,只是朝野多了些奇谈,比如益王身体突然康健,再如镇京院天使无极突然暴疾死于被抬救途中,且有传闻说是帝王召妖术救治的益王,但这样的流言很快被陆琰严厉平息。 海声依旧的兰屿,荼靡花片片凋谢,有些枝丫则已经光秃秃,只有阳光明媚如女子天真又温婉的笑容,还烙印在心底。 有时候不是不懂,只是不想懂。有时候不是不明白,而是明白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陆煦自退却了朝堂任职后便回到兰屿,世人皆以为益王看透朝野并寄情山水,其实知晓缘由的人寥寥无几。 哪怕荼靡花瓣将院落铺满时也只有默默扫掉,没有侍僕再提起那个关于荼花的名字,只有陆煦日出便整装去山林抚伏羲琴,在波光粼粼的池水边便一出神便是许久。 这一天,他不过是情烦之时饮了一壶酒,一名女子便自林中缓缓走来。 他剎时惊喜,揉了揉朦朦胧胧的醉眼,但在对方走近后,真正看清时又一颗心跌到谷底。 “若我没记错,姑娘是与阿荼同居于那名叫佛池之处的吧,她曾带你进过别院里,”见对方静静站在不远处的树边看自己,他回忆道。 秋濯于是再向前走近些步,道:“王爷记得我就好,也免得我躲躲藏藏了。” 他不说话,又默默去奏琴,仿佛又陷进自己的世界里,那些始终不明白是妖法误打误撞出的残缘,还是他最终还是圈进了自己一个人活亦如行尸走肉的死局。 秋濯细心凝了眼眼前男子琴角之物,海螺制成的螺笛,荼花制成的穗子已干枯成黄壳。 在高雅又悲凉的曲调里,她还是默默无奈道:“看来阿荼是当真不再会回来了。” 琴声突然中止,男子的面容上有着隐忍的哀凄,终于扭头再看她,却是问:“她来寻我之前……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更确切地说,他想知道她如何在别人面前说他。 秋濯在他伤情的眸中一愣,嘆息道:“你放心,她无悔救你的。而且按这傻丫头的话说,你们互相亏欠,她不过还了她该还的。” “互相亏欠……”陆煦紧蹙眉心,再抬头则说出那个困扰他许久的名字,“不知姑娘可知晓木渊……同我的关系。” 秋濯蓦然一愣,朝他确定道:“你当真想知道。” 第27页 他目光恳求,并予一鞠躬:“求姑娘告知。” 古寺迴廊,佛铃声随风叮铃作响。 “东海渔民间传说,千百年前浮渠国君木渊同海鲛女私结连理,却不知的确是真事,”小沙弥领众人站在壁画边讲述道,“浮渠曾大肆捕杀海鲛,海君问罪那鲛女时,幸亏我佛慈悲收容,而身为人族的浮渠国君暴猝于海巡之路,后来歷两世皆生来受妖咒命不过而立,可这一世谁料孽缘相汇,会由她亲自解咒。” 不仅陆煦本人,秋濯及其他好奇跟来的佛池众妖皆面露惊悟之色。 见陆煦蹙眉看着那壁画久久不动,小沙弥不禁自墙盒中取出一团光芒,对其道:“这已是过去封存的陈旧之物了,施主若不怕妖气侵袭便自己看,要么,早些回到俗世罢。” 说罢便转身催促众妖各自回居处,但却没想到,陆煦吸取了光芒的速度那样快。 只是一瞬间,脑海犹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充斥,眩晕过后闪现无数音容笑貌,以及缓慢下来后……曾作为一个灵魂时便挥之不去的一幕幕,活灵活现了壁画上的场景。 “啊……你怎么了!”突然见他痛苦捂着头部瘫软步子的秋濯大喊,赶紧上前去将人扶住。 可是他已深陷那些昏沉的场景中,有海中少年的白荼和自己,有礁石上她笑嘻嘻贴在自己怀里撒娇的样子,有自己起誓时打起的手势,意味着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是我负她……连连几世……”可画面再跳转到浮渠巫师屠鲛时,血腥的一幕幕令他都颤抖不已,一只手穿过迷幻的场景,绝望地抚向画上女子烂漫飘舞的长髮,“是我负她……” “你怎么还真的回头来看这些东西了!哎,这下可怎么办才好,”艰难扶住这魔怔之人的秋濯不禁无奈道。 而且下一刻,紧紧攥着她衣袖的人便更加疯狂地呢喃请求:“她不可以死,她不能死……告诉我要怎么让她回来,你们把我的命拿回去?拿回去吧,这本该久不属于我的性命,拿回去,她不能死……” 秋濯哪里应付过这种场景,当下心急地朝还未走远的小沙弥唿救。 “阿弥陀佛,”殊不知那孩童挪步回来的也快,几乎是瞬移回来面前,双手合十道,“世间万物皆空。唯其空,便能包容万物。” 此时的陆煦承载了木渊记忆,无非痛苦更加,几乎是一下跪倒在地:“求师傅指点救她之法。” 佛池不属三界,此时却也又起了一道道风,拂过四面迴廊,铃声幽幽。 沉寂许久,小沙弥才平静道:“佛不可说,一说即错。佛理靠悟,以佛说哲理,以领会之心,悟其真意。故有心经开示: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一切皆流,无物永驻,而凡人就是太在乎自己的感觉、感受,因为才会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真情付诸越多才会越苦恼,才会相互痴缠,世世不休。 “其实若施主当真只是肉体凡胎,未必能随意进出这佛池,”再开口,眼前一本正经的孩童却难得面露一笑,道,“施主本就与我佛有深缘,世世炼于大悲大喜,只是依旧不懂我佛所言——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在一旁仔细听话的秋濯不禁愣愣,惊诧地瞪大了双眸看跪地的陆煦。 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不过是当局者迷,不肯跳出梦境。 末了,白袍袭地的男子亦双手合十,再度屈身时袖口中的螺笛掉落在地,而他犹豫许久终是没捡起,朝小沙弥悲恸道:“心哀莫过于死,只是世事轮迴,我无非……不能再忘渡她。” 小沙弥皱眉,望着那坠着一串干枯荼花的螺笛时有一瞬的疑惑和漠然,不过渡生死或渡情也罢,总有时间见证释然之时。 今生今世不解,你予我情牵前世,又或许我曾以几世将你种入心海及骨髓,不断的仍旧是牵挂。万千经书亦难留,放眼漫野的冥花。 千山万水为你渡,愿再见,珍重…… 百年后。 茫茫云雾间,药师佛祖琉璃左手执无价珠,右手结三界印,身着袈裟,结跏趺坐于莲花台,同座下十二护法僧论经讲道。 药师佛面相慈善,仪态庄严,身呈蓝色,乌髮肉髻,身披佛衣胸露右臂,身后有光环、萦绕祥云及远山场景。 “得未曾有,心净踊跃。” “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一切唯心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空。缘起法身偈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莲花座边常置一钵,钵中的青鱼颇有灵气,以鱼鳍拨动珍珠游玩不够,一时调皮还无聊地翻出水面,只是这一次鱼尾弹起的水花正好溅在佛祖的佛衣上。 “荼鱼,你又不安心听讲,”药师佛祖一如转世幼童那时严肃道,而青鱼也意识到顽皮过甚,总算悻悻缩回了出水的鱼尾。 日日听经仍不静心,再缩回水下,便听药师佛对座下十二僧侣那边问:“怎么了。” 第28页 回应的声音自众人最远处传来,温和道:“哦,是人世齐国受您点化的那一位,凡体涅槃唤作忘尘的师弟,受极乐佛之託来访。” 众人悦然点头,而莲花座边的佛钵中再度激盪起水花,水渍竟骤然溅到了药师佛下颚,但到药师佛令人将忘尘请来后,再低头看钵中荼鱼却又突然蜷缩成一团,在阴影处木然不动。 凡事纠葛,等待的时间毕竟不短,彼时又有护法僧幽幽念起那句—— 世事轮迴,因缘际会,一切皆为定数,终为忘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