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掌印太监的硃砂痣》 第1页 [穿越重生] 《穿成掌印太监的硃砂痣》作者:话旧时【完结+番外】 文案: 【女主版】 朱莹一朝穿越,差点冤死在东厂狱里,幸而被权宦王咏救了出来,从此便对王咏上了心。 在这个为了子嗣和晋位问题龙争虎斗的后宫中,朱莹堪称一朵奇葩。别人都讨好皇帝,她却抱紧了皇后和宦官的大腿! 后来更是和王咏狼狈为奸,受尽文人百姓唾骂。 没有人知道的是,尽管王咏声名狼藉,也依旧是朱莹眼前的白月光。 【男主版】 太监王咏,一向位高权重,行事嚣张,从来不肯和妃嫔们有交集,却忽然从皇帝手中救下了一个不受宠妃子,后来还处处帮助她。 人都道,他救人是为了皇室声名,护人是妃子投其所好,要与他共同迷惑皇帝,惑乱江山。 只有王咏知道,当年他穿越没两年,被嫡母卖入京城之时,邻居家小姑娘磕磕绊绊,追在后面口齿不清的哭喊:「你可要好好的过啊――」 他记了很多年,小姑娘眉间的梅花记,成了他心口的硃砂痣。 而那天,他终于寻见了他的硃砂痣。 cp:穿越女x穿越男 男主齐根断,真宦官 ————————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宫斗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莹,王咏 ┃ 配角:杨固检,柳金萱,常姝雁,江月,陈端,卢清之 ┃ 其它:宦官 一句话简介:无宠妃子与权宦的奋斗生涯 第1章 冷宫 大齐,永嘉十年,冷宫。 「当妃子把自己当成这幅德行的,我大概是开天闢地头一遭。」朱莹抱着一把笤帚,头顶着炎炎烈日,用袖子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珠。 她原本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手,因为这些日子干粗活糙了不少,简直就和宫里的粗使宫女没什么两样。 在从前,如果有人说她以后会混成个扫大街的,她绝对得揪着那人的耳朵,用亲切的祖安话问候一下对方的父母,然而…… 她现在真的成了扫大街的! 不仅从白天扫到晚上,还没吃没喝,另有几个粗壮的监工盯着,宛如在做苦役。这生活,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几个粗使宫女,嗑着瓜子时不时的往这边瞅一眼,面上皆是奚落和讥讽之色。 「宝林娘娘,这边还没扫干净呢。」一个宫女吐出瓜子壳。 她跟前那一片地,朱莹方才扫过,只不过眼下又撒满了瓜子壳。 朱莹:「……」 朱莹在心底里把她十八代祖宗都给问候了个遍,几乎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恨不能扇这宫女几个大嘴巴子。 只不过她也只能想想。 这地方是冷宫,除了她们几个就没了旁人,便是真冲上去了,就凭这具风吹便能倒的羸弱身子,她也干不过那几个粗使宫女。 好汉不吃眼前亏,本着能苟就苟的心态,朱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答道:「好好好,来了。」 六月末的日头毒辣得紧,朱莹顶着太阳扫了这么久的院子,头早有些晕晕的。 她悲催的想,自己莫不是中暑了? 那宫女见朱莹步子不稳,嗤笑道:「娘娘还以为自己金贵着呢?开罪了贵妃娘娘,有你好受的!今儿个院子没打扫干净,娘娘你可没饭吃。」 宫女提起贵妃一脸神气,朱莹却是恨得牙痒痒。 她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回嘴道:「不给就不给,昨天什么都干了你不也没给?找什么理由!」 宫女一脸兇相:「朱宝林说什么?」 朱莹对比一下她俩的体型,立刻怂了,咬着牙挤出一抹微笑:「我是说,你是个地道的美人,美人都心善,能不能先给我吃口饭?」 宫女听着她恭维,明知道她口不由心,但还是得意的笑了笑,嘴上却毫不留情拒绝道:「娘娘啊,怎么说您以前也是在圣上跟前的人,这么能吃可不好吧?」 朱莹的微笑裂了。 她紧了紧手中的扫帚,不再出声,只在心中暗骂,你可真是个地道的美人,离不了没灯的地道! 她好歹也是六品宝林啊,怎么就这么个鬼待遇? · 她是两日前穿越过来的,当日弄清原主的境况,朱莹只觉得两眼一抹黑。 简单来讲,宫中情况并不特别复杂。 皇帝是个种马,子嗣却不多。 怀孕妃子全都出意外过世了,唯一的儿子身体虚弱不堪。各宫妃嫔中,皇帝最宠爱的是柳贵妃。 原主是去年入宫的秀女,因为容貌拔尖,备受贵妃打压,于是投靠皇后,帮助皇后做了不少事情,还救过太子,不到一年就升到妃位,封号贤。 可惜,原主升得快,跌得更快。 她无意间查到了贵妃害死怀孕妃子、谋害太子的证据,并且送到了皇后面前,皇后……跟皇帝闹翻了。 随即,皇城内外一片譁然。 皇帝为了保贵妃,直接把原主降为宝林,打入冷宫。 原主不堪受辱,很快香消玉殒了。 刚穿过来那会儿,朱莹再死一次的心都有了,因为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一条绝路。 不过自杀这种事,很显然是需要勇气的,朱莹选择了苟。 第2页 作为一个玩吃鸡游戏,一个人不杀苟到第二的人,这点肚量她还是有的。 更何况,她不是原主,没必要坚持原主的原则。 要是承认诬告柳贵妃就能保住性命,她麻熘儿的就认了,毕竟有命才会有未来,问题是…… 承认后肯定会被赐死,还不如就这么混下去呢。 朱莹想着事情,肚子又饿得很疼,拖着扫帚慢吞吞踱步过去。 那宫女却没什么耐心,一脸嘲讽道:「宝林娘娘磨磨蹭蹭的,是想叫奴婢们请您去吗?」 「行啊,你八抬大轿请我啊。」知道今天很可能又没饭了,朱莹一肚子火气,破罐子破摔,回以冷笑。 她头晕晕乎乎的,走这几步路,都感觉地面在扭曲浮动。 宫女勃然大怒:「朱宝林这几日想来是不打算用膳了!」 朱莹早已经看明白了,这些人就是想饿死她,不给饭的理由一套一套的。 她有心在口舌上找回场子,身子却软绵绵倒了下去——麻蛋,她真中暑了! 宫女冷笑道:「装什么死吶?懒货!快些扫完这院子,咱们可还陪你在这日头底下晒着呢!」 她挽了挽袖子,就要把朱莹拖起来,叫她继续扫地。 冷宫大门外忽然传来一些人的谈话声。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谈话声? 朱莹已经不大清醒的脑子吃力的运转着。 有人来了……意思就是…… 朱莹硬撑着一口气,当机立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 可能是她对自己残余的力气有些误解,所以没收住…… 她半张脸都麻了。 宫女们被她的操作整的愣了一下。 但是她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揪着朱莹胳膊的那个宫女,在她手臂上狠狠的掐了几下,讥讽的看着她:「这儿可是冷宫,圣上从不来的,你做出这副悽惨样想给谁――」 冷宫大门就在这时候打开了。 看着迎面进来的人,那些宫女们忽然噤了声。 朱莹虚弱的掀开眼皮,只见方才骂她骂得很带劲的宫女,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地的声音听着都疼:「厂……厂臣公……」 原本还在树荫下坐着的几个宫女,也麻熘跑过来跪做一排,脑袋垂得都快贴到地面去了。 厂臣公? 听起来是个当官的。 是……皇后派来的人吗? 朱莹撑着地想站起来,可虚弱的身体违背了她的意志,她徒劳的挣扎了几下,只好继续趴在地上。 一双干干净净的皂靴映入她眼帘。 朱莹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是给晒坏了,因为这时候,她想的竟然是那双皂靴上的绣纹真好看。 被称作厂臣公的人停在她身前,似乎在观察她的青紫淤伤。 片刻,一道不辨喜怒的嗓音从头顶飘来:「把这些胆敢对宫妃动手的奴婢,统统押出去。」 听声音,这人挺年轻的,朱莹脑海里继续天马行空。 「厂臣公,奴婢们冤枉啊!」 宫女的哀求声此起彼伏,很快便被止住了。此人不再理会她们,只道:「扶朱宝林起身。」 两个内侍迅速上前,一边一个,搀着朱莹站起来了。 朱莹这才得以看清这人的容貌,顿时惊了。 妈耶,长得这么好看? 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白皙,生一双丹凤眼,眼神平静又带着几分凌厉,嘴角似乎天生上翘。 明明面无表情,看着竟像是在笑,只不过这没有一点情绪的眼睛,令这张好看的笑脸,平白让人心生寒意。 视线落到这人服饰上,朱莹突然打了个激灵,这不是文武官员的朝服! 她不禁喃喃道:「这张脸这么漂亮,怎么就长在宦官身上了?真是……」 那人斜她一眼。 朱莹已经到了嘴边的「太可惜了」,立刻转了个弯儿:「真是――太合适了!」 那人微微一笑,没跟她计较,只道:「请娘娘随咏走吧。」 说着就当先转身。 朱莹理智瞬间回笼。 这宦官自称「咏」,可不就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在朝堂上都能只手遮天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王咏! 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原主唯一一次见皇帝,还是在状告柳贵妃那天,自然也没机会见到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所以一开始才没认出王咏来。 皇帝近侍找上自己能有什么好事?想到宫斗剧里被拖出去打死的悲惨妃子们,朱莹吓得脸都白了。 王咏没在意朱莹的心思,用一双凤眼,上下打量那几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敢动的宫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几个宫女顿时吓傻了,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会说,头在地上磕的砰砰响。 「居然伤了主子的脸面……便是主子落了难,那也是主子,你敢打一个主子的脸,日后难免欺到圣上头上……」 他摸了摸下巴,勾起唇角。 那个在朱莹手臂上掐了几下的宫女壮着胆子说:「那……那是朱……娘娘自己打的……」 「是啊。」朱莹强打着精神说话。 「我不仅给了自己一巴掌,还自愿吃你们剩下的饭菜,自愿被你们在胳膊上掐印子,还自愿在这里扫院子,让你们嗑着瓜子逗狗似的满身扔!」 第3页 王咏本来没怎么在意这个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宝林,但是现在…… 他斜斜的乜了朱莹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那几个涕泗横流的宫女,云淡风轻的道:「既然如此,那便杖毙吧。」 朱莹是赢了的。 她用自己的小心机,让那些宫女……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是看着面前这个长相看似无害的精緻少年,她只觉得…… 自己的骨头缝里,凉的惊人。 出冷宫大门时,朱莹听着院子里夹着风声的棍棒打人声,吓得看都不敢看一眼,只战战兢兢问道:「厂……厂臣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可别是刑场啊! 王咏脚步没停,一直往前走着,听见朱莹询问,道:「朱宝林折煞咏了。朱宝林勿忧,东西两厂会同礼部查案,需请娘娘到东厂,问一些问题。」 他这句折煞,应当是说自己称唿他「厂臣公」不妥,朱莹现在脑子乱糟糟的,也想不到该怎么称唿他。 大齐立国时开设宗人府,专门管皇室中人的各种事务,不过后来职权都归了礼部。 礼部查她,朱莹能理解。 可这东厂西厂…… 她一肚子问题不敢问,反正只要不是杀她就好。 她心里念着「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圣母玛利亚、耶和华」,随着两个内侍浑浑噩噩快走到宫门时,才坐上一辆马车。 坐在马车里,朱莹心神稍定,琢磨着莫不是那色令智昏的皇帝,终于被皇后和群臣说服了,开始重视起皇嗣,想要查办柳贵妃了? 王咏骑马走在前面,到内宫门口时,面无表情看着下属拿出公文、令牌,一样样跟内卫核对。 因为等的时间比较长,朱莹在马车里坐立难安,索性掀开车帘,带着几分紧张,唤道:「公公,我……」 王咏听见了她的声音,拨马迴转过去,行至车边。 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朱莹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哪怕眼下灰头土脸的,也能看出她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只是她被关进冷宫这些日子,瘦得脸上的稜角都有些明显了,又被宫女欺辱,打得颊上一块淤青,看着倒叫人心中升起几丝疼惜。 朱莹确实在紧张。 她左思右想,都觉自己这个穿越,实乃穷途末路,端看什么时候会死,怎么死的开局,怕到极点也就对死看得淡了。 只是东厂……原主对东厂没多少了解,只听说里面是一群视人命如蝼蚁的傢伙。 朱莹强忍着害怕,努力叫声线显得平稳:「公公,东厂……会对我用刑吗?」 王咏似乎觉得她这问题十分有趣,那本就上翘的嘴角看着更像在笑,可莫名的叫朱莹更紧张了几分。 他道:「朱宝林不必害怕,东厂并非不明事理之地,只是询问您一些事情,您只要认真作答即可。」 比如……照着念他们写好了的认罪供词。 第2章 胎记 朱莹不知他心里所想,听到王咏说东厂很讲道理,心中稍定,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笑道:「多谢公公。」 她先前出了汗,又一直在扫地,灰头土脸的,这么一擦,倒是把额前的灰垢擦去了。 她忽觉有什么不对。 王咏目光死死钉在她眉心处,看在朱莹眼里,就像要从她脑门上活活拧下一块肉来。 她心里一个哆嗦,心说这太监怎么突然露出这么可怕的目光来,原主不会跟王太监也有仇吧? 正心乱如麻时,王咏突然开口道:「娘娘。」 朱莹紧张的等着下文。 却见他几次欲言又止,之前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甚至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她等了许久,等到有内侍过来禀报,说公文已经查验完成,可以出去了。 王咏才终于嘆了声,语气却陡然柔和下来,对她道:「娘娘,到了东厂……」 他没有说完,忽然拍马奔向前头去了。 王咏神色实在难看,再结合这句话,朱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绝对是那狗日的皇帝和柳贵妃想杀了原主,还要往原主身上泼污水,成全柳贵妃的受害者形象! 尼玛,她要狗带了! 一路胆战心惊的到了东厂,被内侍扶着下车的时候,朱莹腿软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想像中的,内侍们扭送她进入公堂,两边一群壮汉手持大棍喊「威武」,堂上大官怒拍惊堂木,喝问她认罪不认罪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王咏反令内侍们搀扶着她进了一间待客的厢房。 朱莹心中忐忑,不知这王咏是要耍什么花招。 不多时,内侍领着太医进来。 太医给她把脉时,朱莹忍不住问:「这进了东厂还得把个脉?」 是想怎么合理的毒死她么? 朱莹苦中作乐的想着。 太医在太医院当差多年了,朱宝林因何入狱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心知她怕是难逃这一劫了。 至于王厂臣为何把他叫过来给朱宝林看病,太医也想不明白。 害怕引火烧身,不该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多说,只专心把脉:「娘娘脉象有体弱之症,想来是长久未曾饱腹,加上劳累过度耗损精气,导致正气亏虚,暑热入体所致。」 先前因为太过忧心自己小命,朱莹都差点忘了自己中暑这一茬,眼下太医一说,那些被恐惧压下去的胸闷噁心感又窜上来了。 第4页 太医开了方子,很快就有人拿下去煎药。 等药煎好了端过来,内侍便道:「宝林娘娘喝药吧。」 朱莹哆嗦着端过碗,心道这真不是毒药么?她把药碗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咳嗽两声道:「药有些烫,我晚点再喝。」 朱莹寻思着一会儿支开这内侍,偷偷把药倒掉便是了。 门口突然传来内侍的声音:「厂臣公。」 瞧着王咏进屋,朱莹浑身的神经不自觉又绷紧了。 王咏瞧见放在矮几上的药,眉峰微蹙:「娘娘怎还未喝药?」 内侍恭敬答道:「娘娘说等药凉了喝。」 碗上方热气都没冒,可见这药本就不烫。 王咏在宫中当差多年,又掌管西厂,查办过无数案件,一看朱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怕什么。 他吩咐下去:「朱宝林乃宫妃,今后送到宝林跟前的吃食,一律先用银针试毒。」 马上就有内侍取了银针过来试毒。 朱莹心道这王咏还会读心术不成,被猜出想法,她有几分尴尬。 但药既然是没毒的,她还是很乐意喝下,毕竟谁愿意这样一直病怏怏的。 正是六月时节,朱莹衣衫轻薄。 她因为端碗喝药的姿势,宽大的袖口滑了下去,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胳膊,只不过胳膊上有被拧出来的数片青紫痕迹。 王咏视线在朱莹胳膊上停留几秒,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所有神色:「娘娘在冷宫受苦了。」 朱莹端着药碗有些发窘,王咏这话,她还真不知该怎么接…… 按理说王咏是皇帝的人,皇帝想弄死她,王咏自然不会对她客气。 但眼下王咏这又是让她住厢房又是找太医给她看病的,朱莹都开始怀疑王咏是不是皇后放在皇帝身边的人。 好在王咏并没有等她回话,有内侍给他附耳说了些什么,他那微翘的嘴角往下压了几分,只让内侍好生伺候朱莹,自己则匆匆离去。 太医开的药见效很快,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朱莹头不晕了胸也不闷了,只剩饿了许久的肚子还难受着。 本着死也得做个饱死鬼的心态,她正想不顾颜面找内侍要点吃的,却见门口有小内侍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一碗煮得很精细的肉粥。 内侍用银针试过毒后,才示意朱莹用饭。 饿久了不宜吃太过油腻的食物,小米肉粥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朱莹迟疑开口:「这……是王公公吩咐的?」 小内侍答道:「正是。」 一时间朱莹心情除了复杂还是复杂,王咏这断头饭也准备得太过贴心了些。 用过饭,她默默等待着迎接来自那对身份高贵的狗男女的狂风暴雨,结果左等右等,都没人带她去公堂。 朱莹越等,心里就越发毛,不由自主的回忆起满清十大酷刑,以及东厂人员准备各种刑具,预备拷问她的恐怖场景,死法怎么悽惨怎么来。 就在朱莹脑补自己被一群人摁在地上剥皮,快把自己吓死的时候,终于有内侍来请她去见东厂提督。 朱莹默念了好几遍「该来的终究要来」,终于不那么害怕,感觉腿也不软了,手也不抖了,扶着内侍走进正堂。 正堂里站着位四十多岁,身穿红色官服的中年人,应该就是东厂提督了,反正健全男人,她身为妃子也见不着。 这人向她行礼,说话很是和气:「宝林娘娘请坐,奴婢是东厂提督太监江月,只问娘娘几句话。」 朱莹道了谢,紧张的坐下了。 江月没讲废话,拿起几张纸,递给朱莹。朱莹忙接了,发现那是一张以她的口吻,写就的认罪供词,心里顿时一沉。 供词都不用她废脑筋自己编,皇帝和柳贵妃这对狗男女,是真的替原主考虑周全啊!这份细心和周到,她能推了吗? 「娘娘看见这个,想来也什么都明白了。」江月语调极为平静,「娘娘若是想认罪,在上面画个押就成,奴婢递交给圣上,想必今日判决便会下达。」 那她就得被名正言顺的赐死了,朱莹欲哭无泪。 她决定争取一下,尽可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若我不认呢?」 江月脸色微微难看了几分:「奴婢以为娘娘是个聪明人。」 朱莹一听他这句十分经典的台词,心就凉了半截,想着他们若是要用刑,自己还是认罪吧。 毕竟死只痛一下,用刑…… 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莹正想改口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带着几分冷意的嗓音:「不必叫朱宝林认罪,此案继续彻查便是。」 江月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听见王咏这话,神色变了又变,全是惊骇和不解:「厂臣……」 王咏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言,扭头吩咐左右的人:「先送朱宝林去狱里。」 朱莹后知后觉王咏这是在帮自己。 她眉头蹙了蹙,帮她就无异于跟皇帝作对,难不成王咏真是皇后的人? 东厂的牢房跟朱莹想像中不一样,没有满地的稻草和虱子。 不知是不是王咏特意吩咐过,关她的那间牢房收拾的很干净,还配了一张小床和一个伺候的丫鬟。 朱莹觉得这配丫鬟什么的,肯定是皇后的手笔,她有些感动,这蹲大狱的日子可比在冷宫舒坦多了。心道如果能成功苟出去,以后还是得抱紧皇后的大腿过活。 第5页 · 永安宫。 凤髓香的烟气丝丝缕缕萦在皇后床榻前,帐幔挂起,露出皇后憔悴的病容。 宫中内侍正跪在不远处回禀:「奴婢按照娘娘的意思,备了厚礼送去西厂,只是连王厂臣的面都没见着,东西也都叫人给退回来了……后来奴婢使人送礼给他的好友,司礼监、内官监那几位太监,试图求他们去向王厂臣说情,也接连被拒,说他们管不着两厂的事……」 仿佛第二只靴子落地,本就确定的结果再度砸实,皇后疲惫的闭了闭眼,半晌才道:「小看了那柳金萱,是我大意啊。」 内侍怔了怔,听出皇后有放弃之意,试探着说道:「娘娘,宝林娘娘交由东厂审理,王厂臣毕竟只管着西厂,若能说动江厂臣,或许可以……」 「罢了。」皇后打断他,长嘆一声。 「他王咏深得圣上倚重,要什么珍奇物件都有大把的人抢着去为他寻来。本宫送去的那些东西,他怕是也看不上眼。更何况如今朝中弹劾他的大臣多了,他也不会在这关头给自己留把柄。我本就没抱着什么希望,不过试试罢了。」 皇后纤长的秀眉紧蹙着,摇头道:「至于江月,谁不知他是王咏提拔上去的,胆小得很,别说叫他去劝谏圣上,就是让他驳王咏的意思,他也不敢!现今王咏受了圣上的令,又是柳金萱跟前出来的人……」 这不是一个小小宫人能多嘴的事情,内侍伏在地上,不敢言语。 皇后怔了许久,终于道:「朱莹我是保不住她了。你拿着我的手令,去东厂见她一面吧……非我不愿救她,实在是没了办法。护不住手底下的人,是我无能,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她不怨恨我了。」 皇后怪罪自己,内侍更不敢说话,接了令,迅速出宫到东厂去了。 朱莹睡了一个饱觉醒来,正和王咏送来的丫鬟聊天,想从丫鬟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 奈何这丫鬟看着憨厚,口风倒是严实,朱莹什么也没打探到。 忽听外头守着的内卫禀报,说永安宫来人要见她。 永安宫? 朱莹回忆了一下,心中不由暗喜,这不就是皇后住的宫殿吗?皇后派人来,一定是有办法救她了! 狱卒很快带了永安宫的人过来。那永安宫内侍给狱卒使了几块银子,狱卒嚷嚷着让他们不要说太久,便退出去了。 朱莹原本还一脸喜色,瞧见永安宫内侍眼中落泪时,她心里一紧,就知道不妙了。 果然,那内侍道:「皇后娘娘这段日子,一直在想办法救娘娘,只是……主管娘娘这桩案件的,是王咏王厂臣……皇后娘娘送去的礼全被他拒了,奴婢连他面都没见着就被赶出来……」 朱莹听着,禁不住屏住唿吸,聚精会神等待下文,只听那内侍放声大哭道―― 「娘娘,皇后娘娘实在是救不了您了啊!」 朱莹一口老血梗在心头,内侍离去后,她躺在牢房的床上陷入了沉思。 显然,王咏不是皇后的人,那王咏为何处处帮她?连牢房都给她整了个豪华版的。 她慢慢回想王咏变得奇怪的时候,好像是在他瞧见自己额头之后。 朱莹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让丫鬟找了面镜子给自己。 她对着镜子瞅了半天,只瞧见自己眉心有个极淡的梅花印,这是原主的胎记。 第3章 故人 朱莹以前看过的各种狗血剧情瞬间涌上脑海。 难不成……她是王咏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什么的?王咏靠这个胎记认出了她? 朱莹赶紧停止了自己想像中的这狗血剧情。 她寻思着,再见到王咏,可以旁敲侧击问他一下。 但一连七天,朱莹都没有再见到王咏。 因为狱里饭菜不错,顿顿都有肉,她还把自己那风吹就能倒的身板补了补。 自己眼下的处境朱莹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原主往死里得罪贵妃,贵妃想弄死她。 脑子进水的皇帝为了保贵妃,连自己的子嗣都可以不要,也想弄死她。 她唯一能指望的金大腿——皇后又不得宠,还病了,所以皇后护不住她。 唯一有能力改变这个死局的,只有王咏。不然皇后为什么贿赂他? 王咏身为御马监掌印太监,又提督西厂多年,可谓是做到了宦官官位的极致。 论年纪和资歷,他应该是配不上这些个官位的,这里面当然少不了皇帝的宠爱。 王咏不肯帮忙的话,她只有躺平等死这一条路可走。 现在朱莹无比希望她想像中的那出狗血剧变成事实,这样她绝对能苟出厂狱。 第八日的时候,王咏终于来厂狱巡视。 他身边没有带其他下人。 狱卒打开牢门大门后,伺候她的丫鬟得到王咏的眼神示意,都跟狱卒一起退了下去。 孤男寡女,呃,姑且算半个男吧,共处大牢,朱莹觉得这气氛有点奇怪。 王咏率先开口:「这几日娘娘在牢里住得可还习惯?」 朱莹道谢:「多亏了公公,一切都好。」 王咏嘴角翘了翘。 朱莹试图把话题往案件上扯:「不知西厂这些日子可查出了什么?」 王咏只道:「娘娘勿忧,西厂正在查着。请娘娘再忍耐一段时间,此事必有分晓。」 第6页 这明显搪塞的话,让朱莹也不好再问。 她转而道:「公公,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王咏背嵴似乎在那一瞬间僵直了,他声音倒是没什么异样:「娘娘何出此言?」 朱莹本来也只是试探,便笑道:「觉得公公面善罢了。」 外边传来狱卒的声音:「厂臣公,提督大人求见。」 狱卒的声音成功岔开了朱莹的话题,王咏道了声「告辞」匆匆离去。 试探无果,朱莹有些泄气。 她思忖了好久,觉得自己若真是王咏亲戚啥的,他早该同自己相认了。 但自己若跟王咏毫无纠葛吧,他让东厂大狱这么优待自己,还拖延了上报给皇帝的查案时间,又有些解释不通。 难不成,是因为当宦官的心理有问题,想让她看到希望最后又失望,在精神上折磨她? 朱莹为自己的想像恶寒了一把,很快摒弃这想法。 她觉得最大的可能,应该是皇帝发现柳贵妃留下的证据太多了,为了给激愤的群臣一个交代,王咏必须得处理完所有的漏洞,所以才把查案日期拖延了这么久。 · 就在朱莹为自己小命担忧时,王咏正坐在西厂大堂里,面无表情的听贵妃两个兄弟破口大骂。 周围人等全都低着头,生怕瞧见王厂臣几乎冒火的眼睛。 因着王咏没回应,两个人骂声渐歇。 待他们没了声,王咏冷笑道:「如此,两位便是不认送奇毒入宫,教唆贵妃娘娘害人之罪了么?」 「呸!」 下面一人又要开骂,被王咏截断:「证据确凿,你们不认也罢。西厂是管不了你们,不过幸好,我借来了东厂百户和番役。」 他往下面一指,喝道:「杖毙!」 立时便有几人上前,将两个人按在堂下。 顿时,棍棒带起的风声,柳氏兄弟的惨叫,以及断断续续「你这刀锯之余」的辱骂,响成一片。 柳贵妃的兄弟目呲欲裂,瞪圆眼睛,恶狠狠盯着堂上的王咏,却见他正百无聊赖的转过头,从放置证据的盒子后摸出根糖人来,拿在手里慢悠悠的转。 那糖人煳成一片,依稀看得出是个女子的形状。王咏垂眸看着糖人,微微嘆了声:「来之前刚买的……都化了啊。」 活似下面的人在杂耍,而非行刑。 柳氏兄弟连气带疼,一口血喷出来,倒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 待下面东厂来人报说人犯已死,王咏才站起身,吩咐道:「备马,我要去见圣上。」 · 皇帝杨固检,正在思正宫中听曲子,闻听内侍传报,说王咏求见,立时便允了,挥挥手,几个乐姬就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王咏上前,先行了大礼。 「起来吧。」杨固检道。 王咏没有起身,只抬头望向皇帝,轻声道:「咏有大事禀报,请圣上屏退左右。」 杨固检瞅他一眼,见王咏神情严肃,便挥挥手,满宫侍立的宫女内侍迅速走得干干净净,连门都细心的关严了。 「什么事,说吧。」 「咏请圣上放过宝林娘娘,严惩柳氏……」 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怒了,不悦道:「朕令你杀了朱氏,你又在做什么!朕平日里对你多有纵容,你便是如此回报朕的么?」 「咏不敢违逆圣上。」 皇帝见他还在嘴硬,一口气顿时堵在胸口,沖得肝疼,剩下要说的话全都给忘了,顺手抄起砚台来便要丢他,又捨不得,手悬在半空中,放也不是,砸也不是。 王咏适时奉上那只盒子:「还请圣上息怒,且看一看这些东西。」 皇帝顺着台阶下了,放下砚台:「拿上来。」 王咏膝行上前,将盒子打开,放在桌案之上。 那是一盒柳家罪证。 他知道皇帝对柳贵妃的宠爱程度,之前销毁朱宝林收集来的证据,强行为贵妃脱罪,已经称得上色令智昏了。 区区一点物证,恐怕不能叫皇帝打消保贵妃家眷的念头,他趁机道:「圣上,咏并非无故捉拿柳家人,而是,您与皇后娘娘都被柳家人蒙蔽了。」 「贵妃娘娘对娘娘们下手,只是出于嫉妒,为皇室家事,与柳家有什么相干?他们竟谋了外国奇毒送进宫来,教唆贵妃娘娘害人,其心可诛。如今人证物证俱全,纸里包不住火,纵然瞒着,总有一天也会叫天下人知晓。」 他意犹未尽的加了一句,火上浇油:「圣上如今只有太子一个皇子,又怎能任人加害?太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将来这国祚……」 皇帝还未看物证,听了这话,脸已经先黑了一半。 他翻完盒中证据,眉头紧紧锁起。 柳家人竟敢挑唆贵妃,对太子出手,此乃动摇国本之举,纵然千刀万剐,都及不上其罪之万一。 素日因着柳贵妃,对柳家那点爱屋及乌的情分,瞬间烟消云散。 皇帝直恨不得立刻将他们押到断头台上,然而一想到贵妃…… 他简直要投鼠忌器了。 可放了那两人的话,皇帝实在不甘心。他想了一会儿:「这二人,你们不用管了,移交刑部,由三法司共同审理。」 折中一下,判个流放边区罢了。 往常这种时候,王咏已经起来了,可今天却很反常,他跪在下面动都不动。 第7页 皇帝想着,依他的性子,势必会要求严惩柳家人,便道:「若你想要劝朕,就不必说了。」 「咏还有一事,想要告诉圣上。」王咏道。 「什么事?说吧。」 王咏顿首:「咏已经命人将柳家两个人犯杖毙了。」 皇帝闻言,先怒后喜。 他沉吟片刻。自己顾忌着贵妃,对她的兄弟不好下死手,王咏这样办事,替他解决了一个难题。 只不过,王咏要做什么,素常都先得他首肯,从未逾越过半分。 今日此举,虽是王咏忖度过他的意思,办得漂亮,也远未触及他容忍的底线,可到底是故意违背圣意,需要敲打敲打。 敲打他的人选要好好挑选一下,既不能叫王咏太受委屈,也得有足够的分量来传达旨意。 还有贵妃那里,需要从长计议,尽量摘开王咏。 皇帝瞬息间已做好了决断。 他越看王咏越高兴,只是不能夸奖他,便故意板着脸,道:「这次朕先不治你的罪,你处理完本案首尾,自行到司礼监中受训,朕望你下不为例。」 说到处理首尾,他想起了朱莹。 如今有柳家兄弟之罪证在,再强令她认罪已经无用,不如拿出来当做皇室宽宏的表率。 可一想到此女依附着皇后,竟胆敢数次当面驳斥贵妃,这回更逼得贵妃境况不利,他便极厌恶朱莹。 皇帝想了想,吩咐道:「至于宝林朱氏,你就把她带回来吧。叫她迁居长庆宫。」 长庆宫离贵妃的仙栖宫最远。 · 朱莹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快从东厂大牢出来。 她跟着引路的宫人来到长庆宫,拜见了主位娘娘。 主位娘娘是个面善的,知道她刚从狱里出来,交代了她几句话便让她先回去安顿。 朱莹听她提了几句王咏,便知王咏应当是给她提前交代过的。 他帮自己帮到了这份上,朱莹便是再傻些,都能觉出反常。 收拾宫殿自有宫人们去做,朱莹躺在美人榻上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承个宠生个娃不用想了,皇帝和柳贵妃都恨死她了,她这具身体长得再天仙都没用。 她也不乐意去伺候个公用黄瓜,谁知道那黄瓜身上有没有病,干净不干净。 长庆宫主位是个充仪,地位远低于贵妃,但上面还有皇后压着,贵妃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毕竟皇后再怎么也是六宫之主,论身份、地位、手段,都还是硬的,缺的只是皇帝那点爱。 她必须得继续紧抱皇后大腿不动摇。 这宫里,论在皇帝面前说话的份量,只有王咏能和柳贵妃平分秋色,或者说稍高一筹也行? 朱莹迄今没弄懂王咏为何要帮她,但是能跟他有些交情在,在这宫里绝对是百利无一害的。 她心里百转千回,终于决定,还是给王咏亲手做个礼物送去吧,礼轻情意重,不至于当成贿赂给她推了。 · 王咏盯着东西两厂旗校处理柳家兄弟尸首,正逢着江月来寻他。 得知王咏此番安然无恙后,江月先念了声佛:「厂臣也太冒失了些,好在圣上没有怪罪你。只是贵妃娘娘那儿……厂臣也该想想,如何向贵妃赔罪了。」 「谋害太子,贵妃娘娘和她两个兄弟本就有罪,不过是拿着朱宝林出气罢了,」王咏冷笑,「我保下朱宝林,有何过错,值得给贵妃娘娘赔罪?」 江月听这话意思有些不对,急道:「依厂臣意思,是要断了贵妃那儿,偏向朱宝林了?先不说两位娘娘尊卑有差,况你本是仙栖宫出来的人,这样一来,岂不是自己招来罪名,又要受百官弹劾。」 一听江月提起弹劾,王咏顿时想起柳家兄弟的辱骂,不禁声色稍厉:「我怕他们信口胡说不成?若惹了我,叫他们个个都蹲一遭大狱。」 江月恼火道:「那朱宝林同你素无渊源,你何故这般维护她?她还是你亲妹子不成?」 王咏睨他一眼。 江月的气焰在王咏这一眼里已经灭了不少,只是还是嘴硬道:「那她究竟是你什么人,犯得着你做到如此地步?」 王咏直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看得江月心生疑惑,又不好打扰。 正犹疑着,就听王咏轻声道:「一个故人。」 第4章 贵妃 故人?江月默然无语。 朱宝林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论家乡,隔着一个行省,论交集,王咏无论是监军还是出外差巡查,都没到过朱宝林的家乡卢州。 而自王咏掌权后,便极少住在宫里,若宿在禁内,也必定是在内廷衙门之中,这么多年了,连最初侍奉过的贵妃娘娘都很少见到他。至于内廷,内宫妃嫔是走不进的。 真是搪塞他也搪塞得如此敷衍。 况且,以王咏的年纪来看,就算与朱宝林是故人,怕也没相处过多长时间,这样的故人,哪里有自己重要? 他有心再劝,王咏却转移了话题,说道:「贵妃娘娘谋害皇嗣一案,受牵连下狱的内外臣子,你多照应着些。」 「厂臣放心,我已经在做了。」江月听他提起正事,也严肃起来,「只是他们想出狱倒还容易些,想再回去任职就不大可能了。」 王咏点点头。 这些当初闹着处置柳贵妃,闹得最厉害的人,能保住性命已然不易,哪里还敢奢望其他。 第8页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别的随他们去。」想起柳贵妃,王咏的心沉了沉,又道,「若无其他事项,你便回去吧。这个时候……我也该去见贵妃娘娘了。」 · 皇城内,仙栖宫。 柳贵妃端坐在正堂之中,听内侍报说朱莹出狱回宫一事。 她听得出神,手中捧着的茶水蒸出氤氲热气,朦胧了她精緻的眉目,有那么一瞬,竟与泥塑木雕的美人人偶,生出几分相似之意来。 「王厂臣抓了娘娘两个兄弟,至今把人扣押在西厂里不肯放。今日厂臣求见圣上,不知说了些什么,此后他便出了趟宫,把朱宝林接了回来,安置在长庆宫中。」内侍垂着头,恭敬的说完所有探听来的消息。 他等了好半天,才听得贵妃娘娘开口,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好,我知道了。下去领赏吧。」 内侍喜滋滋的谢过娘娘赏赐,跟着仙栖宫女官退了出去。 柳贵妃眼神空茫茫的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啜了口茶水,很烫,她恍如不觉,又饮了一口。那滚烫的痛,便一直从舌尖蔓延到肚腹里。 「娘娘!」旁边侍奉的宫女低唿一声,便要提醒自家娘娘,柳贵妃手微微一颤,整个人才似刚活过来般,冷道:「你们都退下。」 她一个人在堂中坐了很久,才等来宫女传报:「娘娘,王厂臣求见。」 「让他进来。」柳贵妃说。 王咏来到正堂,深施一礼:「咏问贵妃娘娘安。」 柳贵妃「嗯」了一声。她一点一点饮尽茶水,如玉指尖死死捏住杯子,连筋骨都绷得分明。她不说话,王咏便也不好开口,笼着手站在一旁。 他凝视着柳贵妃的容颜。 柳贵妃与皇帝同龄,今年也三十余岁了,时间却仿佛独独饶过了她,叫她看起来,仍然如二十出头的女子般。 她梳着最简单的髮髻,没戴什么装饰,甚至未施多少脂粉,垂下眼眸的时候,还能叫他嗅到几分温柔的意味,好似又回到了十一二年前,他入仙栖宫,拜见贵妃娘娘的时候。 「算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柳贵妃忽然笑了笑,开口,「你如今也有了能为了。」 「承蒙贵妃娘娘抬举,咏才会有今日。」王咏回答。 「原来你知道。」柳贵妃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还很平和,而后陡然间便盈满了怒气,声音也不自觉高了起来,「王咏,你算什么人物,若非我荐你到圣上面前,你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小的仙栖宫内使!如今你竟然敢背叛于我!」 「贵妃娘娘言重了,咏承不起这样的罪名。」王咏的目光与柳贵妃对上,很快便又移开,恭谨的垂了眼,「咏明白,娘娘想让朱宝林死。可宝林若真的含冤而亡,必然有污皇室声名。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娘娘两个兄弟触犯律法,咏总不能包庇他们。」 柳贵妃瞪着他,眼睛都睁得大了,她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可真是会找藉口。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倒当了真,只要圣上容得下,纵然有再大的罪,说过不也就过了!」 王咏唇角微微勾起,缓声答道:「贵妃娘娘何必同咏生气,圣上容不容得下,娘娘一问便知。咏不敢妄测圣意。」 他有些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记忆中的贵妃娘娘宛如天上烟云,很快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成了眼前人的模样,与从前似乎截然相反,又带着隐隐的,他说不明的苦意。 「贵妃娘娘,事情做到如此地步,您也该明白了。」王咏向她拱手,又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对待尊长的礼仪,「倘若以后贵妃娘娘依然容不下其他娘娘,还请您千万不要迁怒于太子殿下。圣上的江山社稷,任谁都不能动摇。」 柳贵妃才要斥他,王咏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娘娘并非煳涂人,怎就做了煳涂事呢。望娘娘凡事多考虑圣上几分,千万别事事都依着柳家来。毕竟,您是皇室中人啊。」 这句话如同一声响雷,炸在柳贵妃耳畔。 「你私下里查了。」她腾地站起身来,双眼里似有火焰焚烧,指着王咏,怒道,「真想不到……你竟然敢抗圣上之命啊。」 「若非抗命,咏也查不到柳氏所作所为。」王咏第一次直视着柳贵妃,「圣上并未怪罪咏。」 他把「请娘娘记着自己的身份」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以下犯上这种事,王咏是绝不会去做的,皇帝或许会因为宠爱而把他轻轻放过,他却不能仗着这份信重,去干出格的事情。 「惹贵妃娘娘生气,是咏之过,请娘娘责罚。」他望着柳贵妃,平静得好似对面之人并不值得他在意,由此而无畏无惧。 柳贵妃怒极反笑。 王咏一监掌印,提督西厂,又从十四岁开始掌军,两年来履立边功,到如今牢牢握着全天下半数兵权。 他在皇帝那里说句话,皇帝言听计从,没有不应允的时候,满朝文武生杀予夺,从小便全在他一张嘴里。 况内臣本就直接侍奉着皇帝,别说是她,就连太后也没法越过皇帝训斥他半句,更何况责罚? 他倒是会说话,处处拿着皇帝当幌子,她若是真的罚了他,岂不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她只能咽下这口气,平復心情,咬牙送客道:「我一会儿还有事,便不留王厂臣在宫中小坐了。」 第9页 「咏告退。」 · 王咏走后,从家中陪嫁来的宫女,端着一盘茶点来到柳贵妃面前。 柳贵妃颓然坐下,脑子里嗡嗡作响,哑声道:「你出去。」 宫女笑了笑,放下托盘,并未依言离去,反觑着柳贵妃的脸色,柔声劝道:「娘娘何必冲着王厂臣发火,您质问他的话,奴婢在外面伺候着都能听见。他是圣上宠信之人,跟着圣上做事,说句不好听的,满宫中有心气的宦官,若非别有所图,谁会往内宫妃嫔面前凑。他权势危重,再想要什么,娘娘是给不起的。」 柳贵妃不言不语。 宫女又道:「王厂臣心里到底是念着娘娘从前恩情的,才会到内宫向娘娘请罪。娘娘这一怒倒好,叫他伤了心,以后可就没这个助力了。奴婢想着,不如娘娘赶紧派人去对他说几句软话好。」 柳贵妃摇头,重又说道:「下去吧。」 这宫女素来能在娘娘跟前,说别人不敢提的话,今日还是第一回 见着贵妃娘娘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不敢多言,轻手轻脚着退出去了。 屋子里一片静寂。柳贵妃只觉这静寂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甚至不能把心中的恐惧讲给别人听。 她今年三十出头了,已经过了一个后宫女子最鲜嫩的年龄。 凭着自己做太子侧妃时,救过皇帝的情谊在,皇帝对她盛宠不衰,连她悄悄处理掉怀孕妃嫔、对太子下手的事情,被皇后捅了出来,皇帝都不曾责问过她半句。 可是宠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没有根基的浮萍。 后宫里年轻娇嫩的女孩儿层出不穷,皇帝宠爱她的时候,也不曾疏远过那些女孩半分。 她现在最受宠,等再过十年,二十年,到了容颜老去,花期彻底过了的时候,谁知这宠爱还会不会在? 可她……至今膝下空虚,没个依仗。 今日之前,她也曾真心实意的相信过,皇帝对她荣宠至极,为了她连子嗣都不顾,她或许可以单凭着圣恩度过余生。 可王咏的所作所为给了她当头一棒――他竟说动皇帝,放过了朱莹,还捉拿了她的娘家人,而皇帝对他并无怪罪。 她凭藉着圣宠达到的顶峰,王咏也已经达到了。更甚者,王咏还可以凭藉功勋更进一步,而她不能。 柳贵妃枯坐着,忽然想起四五年前一个午后。 那天,阳光柔和的抚摸过仙栖宫的琉璃瓦,她坐在堂前,看着宫中内侍们,拖着一个美人迅速离去。 那美人努力护着刚显怀的肚子,哭喊声都沙哑了,她心中便生出几分隐约的快意,然后,就见到了王咏。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提督西厂不久,定定的站在宫门之外,投下小小一团阴影。 待目光与她对上后,王咏勉强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远远的行了礼,此后再也不曾来过仙栖宫。 是助力么?只怕他早就与她离了心。 「来人。」柳贵妃闭了闭眼,心中终于做下决断,「去司礼监,请柯太监来。」 有王咏撑过腰的朱莹,绝不能留。 第5章 女诫 柳贵妃还没来得及出手,朱莹自个儿就先倒了八辈子大霉,差点连六品宝林的位置都没保住。 这事儿提起来,朱莹就觉得好冤枉。 · 她从东厂回来后,已经在长庆宫里住了十几天了。 为了更好的苟下去,在皇帝和柳贵妃眼皮子底下得到善终,这些日子以来,朱莹使出浑身解数,终于理清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长庆宫主位娘娘李充仪,是个温柔又胆小的女子。她惧怕柳贵妃在内宫中的威势,更惧怕王咏在朝堂上的威势――她父亲在王咏朋党,户部尚书张继手下做官,由此平素待朱莹还不错。 宫里其余三位同住的妃嫔则比朱莹品级还要低,对待她一向恭敬。朱莹和她们住在一起,半句宫斗剧里常见的夹枪带棒之语都没听过,着实过了一段很舒心的日子。 皇后世家出身,是个贤良之人,至少表面上如此。她脱险后休养了一日,便去拜见皇后娘娘,维繫原主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得了不少慰问。朱莹便借着机会,趁机表了几句忠心,每日去侍疾,这条金大腿也算是好好的抱住了。 她擅长木工,亲手雕刻了一个礼物,托长庆宫主宫太监跑了一趟,送到王咏私宅去,倒是生了点小小的波折。 那日王咏正在家中,听主宫太监说他为妃子送礼,当即怒形于色,对礼物看都不看,差点把人撵出去。幸好那位主宫太监机灵,飞快的说明礼物是朱宝林亲手所制,来报答他的恩情,王咏这才神情和悦了,命人收了礼,说过段时间再到内宫亲自道谢。关系算是挂上了。 至于大齐这个陌生王朝目前什么样,朱莹暂时还不知道。 她这段日子过得顺心,只要好好的躲着柳贵妃和那个沉溺于美色的皇帝就可以。而这一点非常容易做到,因为她原本就是个宅女,只要有书看,她能在一间屋里呆一辈子。 长庆宫里住不过十几天,朱莹的警惕心就因生活平静消去了一半,忘记宫斗剧里的皇帝就很神出鬼没,更何况大齐这不靠谱的…… 她在永安宫里,迎头撞见了皇帝。 · 那是七月中旬一个晴天,微风习习,花木扶疏。本来是个极好的日子。 第10页 待九嫔以上位分的妃嫔给皇后请安完毕,各自散去后,朱莹照例来到永安宫侍疾。 她拜见过皇后,还没跟皇后说两句话,便有内侍拉着长长的嗓音传报导:「圣人驾到――」 朱莹心里顿时一咯噔,整个人都要僵住了。原主才跟皇帝和柳贵妃起了龌龊没多久,时间还没来得及沖淡皇帝对她的厌恶,她打心眼里想没出息的从永安宫后门逃掉。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高大雄壮的身影从外面进来,朱莹很从心的跪倒在地,板正的行了个礼:「妾恭迎圣上。」 她垂着头,视线里一双华美的靴子从眼前徐徐经过,皇帝仿佛遗忘了这里还跪着个人,一直走到病榻前,笑道:「梓潼免礼。」说着就在皇后床沿上坐下了。 朱莹巴不得他没注意到自己,尽力缩小了身子,只盼着皇帝看完皇后,赶紧着走人,千万别理她。 帝后二人聊了一会儿。皇后数次转移话题,想提醒皇帝朱莹还跪着,都被皇帝给截断了,无奈之下,只能放任朱莹跪在原地。 这应该是狗日的皇帝在故意整她……朱莹已经回过味来了。 想想吧,大齐是个古代王朝,而众所周知,古代几乎遍地都是直男癌。 一个男人,铁了心要保护自己犯下滔天大罪的爱妾,打算杀掉揭露爱妾的另一个妾室,说不定还往爱妾面前吹爆过牛皮……最终结果则是自己打了脸,这对于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而言,是多么大的损伤啊!更别说这男人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朱莹现在只希望皇帝的报復仅止于此,不就是跪着吗,她又不高风亮节,膝盖一向很能弯得下去,大不了回长庆宫多上点药。 然而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朱莹已经倒霉了一次,势必就要再倒霉第二回 ,凑个双数。 皇帝终于把该跟皇后聊的话说完了,这才像刚刚注意到她一样,说道:「这不是朱宝林么。」 并没有讲诸如「怎么还跪着,快点起来吧」这样的套路话。 朱莹心中一凛,知道今天这劫数是过不去了,只能盼着因色废事的狗皇帝别给她出太大难题:「回圣上,正是妾身。」 皇帝似乎起了闲聊的念头,语气里含着几分笑意,说道:「朕听闻,朱宝林出身卢州小户,祖上无人为官,只不知你家学如何,倒叫朕担忧了。」 听听这话!放在穿越前,这就是个故意贬损身边女性群体的渣男本渣啊!嘴上说着关心你,实际上把你从出身到家教都踩脚底下碾了一遍。朱莹暗暗吐槽。 不过她毕竟不是大齐土生土长的女子,对皇帝说的话淡然处之,未起半分羞惭之感,想了想,答道:「回圣上,妾虽比不得宫中姐妹们,却也上过几年学,读了几本书。」 「哦?」皇帝漫不经心道,「那朕便考考你吧。」 朱莹心跳如擂鼓。 这个世界与她知晓的古代并不相同,山川流水、人文风俗,甚至周边小国,大多数都极为陌生。 这里出现过很多陌生的名人着作,当然也有她过去读过的一些,似乎穿越前的部分朝代、人事,在这里也曾存在过。两者杂糅在一起,堪称浩如烟海。 而原主确实只读了几本启蒙书,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曲解意义践行得淋漓尽致。 这皇帝可别出个她和原主都不知道的题目啊…… 皇帝不知她在紧张什么,说道:「《女诫》中说,女有四行。不知朱宝林占了几样?」 朱莹略略放心。这本《女诫》,长庆宫中的女官天天给她们讲解,朱莹虽听得昏昏欲睡,可到底次数多了,她能背出一些来。 朱莹谦虚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妾以为,除去妇功上差些外,其余三样,妾都有。」 原主没有给她留下身体记忆,朱莹的织布纺纱刺绣水准也就比小女孩好一点,脑子里装满了美丽的图案,到了绣的时候,手指却另有意愿。她最擅长的还是木匠活,不包括在古代女子的必备技能中。她这么讲,也算是实话实说吧。 谁知,皇帝竟然怒了。 「朱宝林倒是大言不惭。」他依然带着几分笑意,声音也很和缓,说出来的话却叫朱莹出了一身冷汗,「可朕看你,一样都不占。」 这已经是重话了,朱莹不敢顶撞他,俯下身去,低着头凝视着地砖上的花纹。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你今日全无羞耻之心,争荣夸耀,不合礼仪,已失妇德。」皇帝往朱莹心上扎了一刀。 她只是没贬低自己而已,怎么就争荣夸耀不知道羞耻了?这要是原主在,她心灵手巧,还都占全了呢。 「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你恶语伤人,不懂得分辨说话时机,又失妇言。」皇帝再插一刀。 朱莹明白,这是皇帝恨原主在皇后跟前告柳贵妃的状。严格来说,这正是原主为人正直有原则的体现……她把皇帝的话全当耳边风,当个笑话听。 「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你裙幅尚有褶皱尘土,便来拜见中宫,妇容何在?」皇帝又捅一刀。 朱莹更平静了。衣服褶皱是她给皇帝请安时弄出来的,不可避免,灰尘就一点,还是跪下去后蹭到地面,才略沾上。这在宫中本非罪过,皇帝拿这个训斥她,称得上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11页 「妇功,你既知道自己没有,朕也不必多说了。」 朱莹寻思着,皇帝后面要说的话才是重点。 自从在东厂大牢死里逃生后,她的人生目标就定得很低,只要给吃给喝给衣服,能让她在后宫俩大仇人手底下活下去,她就心满意足了。 果不其然,皇帝声音冷了下去:「朱氏身无女子之德行,不堪宫妃之位,即日起,降……」 降为宫女吗?朱莹暗道。她要是真的成了宫女,就求一下皇后,请皇后调她去侍奉太后。皇帝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在太后跟前随随便便扣宫女的罪名。 只要别另有其他的惩罚就行。 朱莹心里头算盘拨好了,忽听榻上皇后开口,截住皇帝的话头:「圣上!」 她有些吃力的撑起身子。皇帝总要在外人跟前,全了他们夫妻的面子,以免消息传到外廷,再被那群闲不住的言官弹劾,连忙住了嘴,双手按在皇后肩头,轻轻把人压回床榻上。 「圣上,朱宝林这十几日来,虽无资格晨昏定省,却心中对我极为担忧,每日都来宫中侍奉,我对她十分喜欢。」 这时候不能提朱莹救太子的事,皇后停了停,柔声劝止道:「朱氏为人恭顺柔和,素日勤谨,并无行差步错。纵然没有功劳,也总归是有苦劳在的。今日不过失言而已,是她年幼,还不大懂事。圣上何必如此生气?」 皇后已经摆出朱莹的好处,表明她确实有为妃德行,皇帝无法一意孤行的撸了她,片刻之后,才道:「既如此,看在梓潼面子上,便罚你抄写《女诫》十遍,着尚仪女官讲解,务使谨记于心,不可再犯!」 许是对皇帝的印象先入为主了,朱莹总觉得他语气里藏着不甘不愿:「妾遵旨。」 皇帝懒得再看她,挥挥手,命朱莹离开永安宫。朱莹正好也不想继续待下去让皇帝找她茬,利索的告退了。 从始至终,朱莹都没来得及瞧瞧这皇帝长什么样子。 不过,像这种要美人不要子嗣的奇葩君主,应该……挺面目可憎的吧。 第6章 谈心 长庆宫中。 李充仪细细的描着花样子,在她下首,朱莹两眼呆滞的坐在桌案前,听着尚仪女官滔滔不绝,讲解《女诫》内容,以及齐朝各代后妃及女官对《女诫》的註解。 她满腹惆怅的翻着书页,感觉还没半个时辰,自己脑壳上就已经愁出了一熘火痘。 若非同一间屋里还有不少人,朱莹真的想长嘆一声:「这么看不上我,说我无德行,不配为宫妃,那怎么就不放我出宫回家呢?」 原主虽说不是家里亲生的女儿,多受父母忽视,但……平民百姓家,没那么多小妾和规矩,安全啊! 朱莹正哀愁着,忽听当值内侍来报:「两位娘娘,王厂臣求见,说要寻朱娘娘说话。」 李充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惊讶的停下来,道:「既然是找妹妹的,那妹妹快去吧。妹妹可转告王厂臣,不必来向我见礼了。」 女德班特差生朱莹立刻推了书,颇有些狗腿的接上:「多谢姐姐照顾,妹妹告退。」 这王咏来得真是时候,她听尚仪大人教诲,听得人生都快日月无光了。 朱莹近乎雀跃的离开了主殿,留下李充仪,放了笔,翻动一下她用过的书,微微嘆了口气:「朱妹妹不肯持身守正,好好学《女诫》,以后再见着圣上,可该怎么办呢?」 · 王咏已被宫人迎进朱莹的下处,坐在桌案前,手指轻轻拨动着茶盏边沿。见着朱莹进来,他起身道:「扰了朱宝林课业,咏来得不是时候了。」 不不不,你来得很是时候,我很高兴!朱莹在心里答了,嘴上笑道:「无妨,我学得很慢,再听下去,怕是会气着尚仪大人。」 王咏不禁莞尔:「朱宝林很是风趣。」 两个人寒暄几句,朱莹先在上首坐了,王咏这才落座,目光从朱莹手臂上迅速滑过,温声道:「宝林娘娘所制小宫殿,精巧非常。咏十分喜欢,谢过娘娘了。」 朱莹有心跟他套近乎,最好一夜之间就相见恨晚,成为好朋友,哪能由着他这么客气,忙说:「公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原该我谢公公才是,所以才亲手做了样小玩意,以示心诚。如今反劳累公公百忙中亲来谢我,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她这客套话还真不是虚的。 这段日子,她从李充仪嘴里听了不少关于王咏的事情。这得益于王咏对她不知因何而来的另眼相看,使得李充仪决定尽可能善待她,给她多讲点自己从家人那里听来的琐碎之事。 比如以王咏为首的新成派。 再比如,王咏眼下虽没出去监军打仗,或者公干巡视,但他在京城里,又是总督京军十二个团营,又是护着正在变法的新成派官员,又是管着西厂旗校刺探姦情,把真犯了事的人捉去锦衣卫管辖的诏狱,或者直接监督东厂审理,一向严刑峻法,颇有开国太/祖的风范…… 要不是王咏支持的变法,第一条就革除了西厂审理案件、设置牢狱的资格,东西厂权责减半,需要两个提督联手做事,他现在管的事一定更多。 这样的实权人物,平时肯定忙得都脚不沾地了。当初宫里主事公公回禀说,王咏打算亲自来道谢,还特地定了大概时日,朱莹原以为就是句客套话呢。 第12页 谁知道王咏真的来了。 她心里百转千回,暗想这肯定和她眉心上的梅花状胎记有关。说不定原主和王咏从前有过什么交集,且是令人记忆深刻的那种,叫王咏一直念念不忘,记到现在。 可她认真回想着原主记忆犹新的那些人或者事,总也找不出一丁点与王咏有关的东西。 · 朱莹正思索着,便听王咏问道:「娘娘近来在读什么书?」 这算是起了个可以长谈的话题,看来不独她想拉关系,这位实权人物也在想着跟她交朋友。原主与王咏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 虽是如此猜测了,可王咏毕竟是天子近臣,她贸贸然说点什么,恐怕会传入皇帝的耳朵。朱莹决定保守一点,回答道:「在读《女诫》。尚仪大人教导精细,有许多需要我深思的地方。」 比如思考怎么在压死人的规矩里喘口气,怎么躲开皇帝。 王咏听着,眉尖微微皱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瞧得朱莹心里头七上八下,暗道怕不是王咏很厌恶这种话题?可她对这个世界的文化歷史都还不熟悉,生怕哪里触犯了皇室禁忌,只能照着身边人的模板来。 长庆宫里的几位妃子,以及女官们,都精读《女则》《女诫》等书,以及大齐前代后妃对它们的註解。 宫中虽有小书房,里头陈列众多典籍,可惜平时除了打扫,都没人进去。她这些日子,捡着闲暇时间,经常泡在书房里,值守内侍苏纯还战战兢兢的询问过她,怀疑她受了什么刺激。 这种境况之下,朱莹哪里敢跟王咏说,她正在努力朝着读书人看齐…… 朱莹正胡思乱想,王咏终于开口,他神色淡淡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犹豫和小心,似怕她不悦:「娘娘,人生很长,只读几本女学书籍,未免也太无趣了。」 此话深得朱莹之心。她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感觉自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由脸色微红:「公公说的是。长庆宫的小书房我也常去,很喜欢里面的诗词、典籍。只是,宫中只有我多看闲书,倒显得我不大合群了。」 王咏轻笑一声。 这笑极为短促,倒不带什么恶意。朱莹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忽觉当初认为他笑容叫人发冷的自己,怕是中暑中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王咏抬眸回望着她,正色道:「娘娘莫管别人。人多读书,便能增广见闻,知道义礼节,守国法家规,于己有益。至于那些移人性情的闲书,宫里是绝不会有的,娘娘放心就是了。」 朱莹在宫里,见多了只读女学书籍的妃子宫女,见惯了不念书的底层小内侍,还有苏纯那样虽愿意和她讨论诗词歌赋,却也在最初见到她攻读其他书籍后深觉不可置信的人。 更别提她还刚刚挨了皇帝的罚,皇帝那直男癌之魂都明晃晃挂在脸上了。 像王咏这样的人,多难得啊!怎么偏就是个宦官呢。 朱莹心里嘆了声可惜,和王咏交朋友的心思更坚定了几分,遂笑道:「圣上命我随尚仪熟读《女诫》呢。」 王咏愣了片刻。他自担了寻堂御马监事的职务后,便极少入内宫,不知皇帝对后宫妃嫔的管束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有柳贵妃「珠玉在前」……他很快就明白了,知道朱宝林定然讨了皇帝的嫌,《女诫》只不过是随手拿来罚她的由头。 他嘆道:「娘娘,圣上并未禁止您读女学之外的书,您可千万不要畏首畏尾,因噎废食。」 见朱莹听得专注,王咏心头微漾,噙了笑,继续说道:「论理,这种话原不该咏对娘娘说。娘娘若不想听,便罢了。」 好不容易才激起了王咏的谈性,朱莹岂肯轻易浇他冷水:「公公尽管讲。我知公公好意,很想听。」 王咏神色更温和了。他想了想,低声道:「咏幼时,奉命出外巡查,在南渡县曾见到一位女子,学富五车。咏尝听她讲『男女皆为人也,则心性等同』,深以为然。」 朱莹也深以为然。 「咏以为,先贤着书,从不曾分男女,就连专给女子习学的《女诫》等书,都有男子翻阅过。可见凡是书籍,男子可以习学,女子也可以习学,倘若真的打算深研学问,也皆可把读书当做分内之事,每日里专门划出时间来研习。」 见朱莹点头,很是贊成他的言语,王咏心头涌出一股喜悦来:「我等男子,读书识字后,自当建功立业,行天下路,观天下事,方才不负多年辛苦。至于女子……」 他忽然噤声。 只是朱宝林还不明所以的等着下文,王咏顿了顿,轻声道:「女子操持家务,若是目不识丁,小门小户家尚可支持。然则官宦人家里,主母不读书明理,便不能言传身教,好好养育子孙,平日里应酬交际,诸多事宜,也难以维繫。更有甚者,目无法度,背着家人闯下大祸来。」 他其实还有别的话要讲,只唯恐吓到了朱宝林。 王咏说不清自己眼下是个怎样的心情,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竟微微有些酸涩:「娘娘是宫中妃嫔,比官宦人家女子身份更高……」 朱莹脸色也精彩起来。她想起永安宫中与皇帝那场惊险的见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道:「王公公说这些做什么,若是叫人听去,岂不是要骂我与公公,做人都太轻狂了!」 第13页 尤其是骂她! 王咏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咙:「娘娘心里头明白就好。依咏说,娘娘连《女诫》都不必深读,只要恪守宫规便罢。歷朝歷代对它的註解未免太多了,娘娘若全都遵循,只怕要活成偶人。」 他声音压得极低。 朱莹客套的笑了两声,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 怪不得这王咏极力推行变法,除此以外,朝中大臣有谁想要革除弊病,只要把奏章给他,他一准送到皇帝面前,积极得很。果然……行为进步的人,在思想上也是超前的。 只是,他们好像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吧,这种听起来离经叛道的话,王咏为什么专门叮嘱了她? 第7章 招抚 朱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王咏聊天,试图从他的表现上找到端倪。 只是王咏确实很忙,他们没能聊多久,便有个没见过的内侍急匆匆的跑了来,道:「卢公公请厂臣去一趟司礼监。」 王咏应了,告辞离开。朱莹唯恐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挽留,亲自送他到宫门口,直望到王咏身影彻底远去,这才回宫。 虽不明白王咏为何对她说那些关于读书的话,还与皇帝的看法完全不同,也不怕她告黑状,但朱莹明白,这就是让他们关系更进一步的敲门砖,只要她认真自学,以后和王咏交流的话题便会源源不断。 人能深交的根本,就是思想和学问程度,可以对得上。显然,比起讨好直男癌皇帝,与王咏交朋友令人舒服得多。 · 王咏策马到司礼监衙门的时候,才发现正堂里头只有掌印太监卢清之在。 他先给卢清之叩头行礼,才问道:「不知上司唤我何事?」 卢清之摸摸没有鬍子的下巴,示意王咏坐下说话:「自然是为了云城行省一事。」 云城承宣布政使司,在口语里常循着前朝习惯称行省,位于大齐国土的最南端,紧挨西魏、北魏等蛮夷小国,屡遭劫掠。 云城中自三司官到府州县文武官员俱都龟缩,致使敌国几百个人就能大摇大摆冲进下属州县,夺取财帛粮草妇女孩童,堪称畅通无阻。 地方上如此行径,已经延续三五年时日,期间还有多次隐瞒不报、杀良冒功之举。幸好新换的巡抚没有同流合污,密报皇帝,详细说了边疆的近况,皇帝勃然大怒,把当地官员几乎全都换了,法办者无数,至今足有一年之久。 新换的这批人,多半为主战派。新官上任,热情无限,严查狠打了进犯之敌不说,犹嫌不够,开始了长达七个月的故意引诱,引来敌军后,便如苍鹰扑兔,将其一举杀尽。 这个办法非常好用,却叫他们做得过了火,打得北魏损失惨重,几乎伤了元气。再加上北魏正值老皇帝病危,几个皇子争权夺利之时,不知哪个当权的脑子煳涂了,整饬大军,强攻云城。 行省兵力不足,派人飞马求援。战报到达朝廷后,引起一片譁然。 王咏是个彻头彻尾的主战派。他原打算亲自监军去打仗,顺便趁着这个好时机,反攻北魏,至少能吞下它一半国土,若有闲暇,还可整顿当地吏治,干他的老本行,便去兵部索要文宗时期讨伐北魏的故牍。 他想得挺美,谁知兵部郑侍郎听了他的来意,竟把故牍藏了起来,不肯给他,叫他无功而返,还联合兵部尚书等人阻止他。 王咏心里很不痛快,只是这到底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没来得及上疏自荐,听了卢清之的话,便问道:「可是有人对上司说了什么?」 「兵部意在招抚,求到我面前,请我劝止于你,」卢清之嘆道,「我知你好边功,若是北魏先来进犯,你想去,一封奏疏递上来,我必不反对,只是云城此战,俱由当地官员开边衅引起,我也认为不宜调大军征伐,故而亲来劝你。」 王咏默然。 他知道,朝中大部分声音,都是求和的,其中以兵部为最,反倒御马监里的宦官们多半支持云城官员。 王咏一面觉得面对北魏非战不可,一面又恼火于云城官员不知收敛,掐着大齐西北边区正在打仗的节骨眼,作出这般阵仗来。 大齐粮草储备还算雄厚,若直接在云城周边调集军马,顷刻间便能大军赶赴,且不会影响西北防务。他是真没想到连司礼监顶头的人,都不看好征讨北魏。 卢清之见他阴沉着脸,又道:「况你年少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前几日刚刚为了故牍,在兵部闹了一番。此去山高路远,到了边境,恐怕你又要生事,与边将不合,偏偏信息不能及时送达天听,唯恐误事。圣上重视云城,容不得人胡闹。」 「上司此言,实在令人伤心。为何我便是胡闹了?」王咏据理力争,「自太/祖开国以来,便招抚了这些小国,几百年来它们常常毁约,屠戮我治下百姓。此战虽有边将挑衅,招致大军之疑,根由却在北魏背信弃义上。可见招抚无用,必当诛灭此国,才能保边境久安。」 卢清之劝道:「虽如此说,可毕竟各处调兵,损耗民力,况圣上也隐有招抚之心。我想着,便听凭外廷请命,叫兵部开侍郎前往罢了。今日我看圣上的意思,是打算派你出外巡查。」 对面若是外廷官员,就算内阁大学士们出马劝止,王咏也绝不肯干休。 皇帝原本略偏向于征伐,如今忽然有了招抚北魏的意愿,想必是兵部那群人,抢在他之前对皇帝上奏说了什么。 第14页 可恨那群人太过狡猾,知道卢掌印德高望重,内廷宦官不论得势与否,都一般的敬畏他,等闲不敢与他过分争执,竟然做了两手准备,请动卢掌印来劝阻自己。 王咏思前想后,有卢清之反对,再加上皇帝打算安排自己巡查,纵然不甘,到底也只能应下来,拜谢道:「上司放心,我再不提征讨之语便是了。」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临走时,忽然对卢清之说:「似北魏这般的蛮夷,素来不知恩情,只能以兵威震慑,倘若此番招抚失败,万望上司为我撑腰。」 王咏出了司礼监,又到御马监衙门走了一趟,处理完今日的事项,宫门早已下钥,索性留居衙门。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起自己和兵部诸人争辩之事,一会儿又想起内宫里的朱宝林,心中烦乱无比。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世间竟有似大齐这般这样情势复杂的王朝。 · 王咏年幼入宫,被当初的司礼监秉笔刘太监选中,送入仙栖宫,侍奉皇帝的嫡母,已故的庄肃太后。庄肃太后见到他,立刻将他派给当年的太子侧妃,现在的柳贵妃。 后来他才知道,柳贵妃当年生育时伤了身子,在子嗣上极为艰难,唯一的女儿又去世不久。他与贵妃之女生得有几分相似,庄肃太后便使他宽慰贵妃之心。 贵妃常常被他逗笑,连见还是太子的皇帝时,都命他随侍在侧。渐渐地,连皇帝也开始喜欢上他,他便转而侍奉皇帝。 那时候,皇帝还没有儿子,又遵循着「抱孙不抱子」的传统,对女儿们一副严父姿态,可以说将部分对待孩子的慈爱之心挪到了他的身上。 皇帝登基之后,令他去内书堂学习。每每下了学,皇帝都要亲自检查他的课业,有时候还会专门询问教授他的学士,生怕他读书不用心。 晚上皇帝熬夜思虑国事时,他常在旁边研墨,眼睛也盯着那些题本奏本看。有时他心生疑惑,便大着胆子问,皇帝一开始会训斥他几句,后来闲了,就把他叫过来,简略的说上一说。 王咏渐渐的便明白了,大齐走到如今这般境地,从太/祖立国时便可见端倪。 太/祖开国,依仗世家支持,故而同前朝一般,善待世家。 经歷了三任帝王的优待之后,老世家盘根错节,姻亲无数,新世家站稳脚跟,蓬勃发展。 他们拥有大齐最好的教育,平民百姓极难得到良师,所以朝廷虽设科举,中举了的却极少有普通百姓。 世家势力大了,心也随之大了,很容易动摇皇帝的统治。那些高门大户出来的文臣,习惯了富贵生活,极少有人做事时切中时弊,忧百姓之所忧。 朝堂风气重文轻武,皇帝想要打仗,提拔武官时,总有一大堆的文臣反对。如若哪个文臣不同于他人,极力支持皇帝,也总会招致别人侧目,受到弹劾。 好在皇帝比先帝强硬许多,才没有出现先帝时期,谁打了胜仗,便会被弹劾到下次再也不敢出头的地步。花了十年时间,大齐这才渐渐的,叫人捕捉到一丝回归昔日强盛的希望。 可这还不够。 他幼时仗着童言无忌,趁皇帝考教他学业之际,提议由皇室直接在州县开办学堂,使百姓能有所学,分薄世家权益。皇帝想了几日,同意了,实施几年以后,果然有了成效。 后来他崭露头角,身担重任,至今也做了不少事情,只是世家视宦官如同蝼蚁,被世家风气所浸染的民间也是如此―― 一部分得益于官办学堂,而考中科举的文人,不曾夸奖他半句,反而暗地里骂过他。他支持变法,严格监督政令落实情况,获益的民众却传唱着侮辱他的歌谣。 不提他交往甚密的那些官员,凡是与他共事过,给他说过好话的人,总要被扣上「阉宦朋党」的帽子,仿佛他便是那黑黢黢的墨汁,沾了谁,就毁了谁的名声。 正因如此,那些想要做实事,而依附于他的人,所受阻力一言难以尽道。他心知不能这样下去,得从别人那里,开出一条新的路来。 内外臣子,都不能够,只有…… 王咏拥被而起。 他一个个分析内宫中地位高或者受宠的后妃。 皇后世家出身,不可以。柳贵妃私心很重,不可以。至于其他人……被女学教得过于死板,还不如小小民女,更不可以。 在他的记忆中,只有过去的朱宝林不同于常人,似乎并不厌恶宦官。十几年时间,当日情境,他一直都还记得。 可岁月毕竟能改变很多事情,他不确定朱宝林如今的心境,便试了试,竟得到了令他惊喜的结果。 她依然未改,且与南渡县那位女子般,同样不安定于现行的世俗情状。如此,甚好。 第8章 骑马 自司礼监来人,把王咏唤走之后,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天。 这些日子里,皇后的身体渐渐好转,精神也有所回復,朱莹照例侍疾时,和皇后也能多聊上一段时间。 七月中旬的天气还算宜人,皇后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忽然间起了几分兴味,含着笑道:「我病了这么久,连内室都不曾踏出去过,闷得心里发慌。我看今日日头不错,不烈,又和暖,宝林若是没什么事情,不妨陪我到御花园走动走动。」 皇后难得高兴,朱莹自然奉陪,连忙起身,笑道:「妾闲得很,多谢娘娘相邀。只是娘娘身体才好些,妾想着,还应多注意点,方才令人放心。娘娘不妨先请了太医来瞧瞧,再做定论。」 第15页 「哪里就这么娇弱了,风吹吹便能倒?请太医耽误时间太长,只怕干等着,就把兴致给等没了。」皇后吩咐身边宫女先去使人准备东西,又对朱莹道,「朱宝林可别小看了我,这病原不是因风寒而起,说不准多走动走动,我便好了。」 朱莹瞧她脸色确实红润了很多,这才彻底放心:「妾为娘娘更衣。」 「阖宫的宫女内侍都在,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动手。」皇后温声拒了,「宝林且在外面小坐,等我出来。」 古代女子更衣梳头,都很麻烦,似宫里的后妃,哪怕再怎么简便,也不可能堕了身份,随便穿一件衣裳就出门。 说是小坐,朱莹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等到皇后从内室走出来,她抬眼一望,瞬间惊艷了,目光中都带了几分痴。 先前皇后病容憔悴,很少妆点,朱莹只觉得她眉眼端庄大气,符合她心目中雍容华贵的国母形象,只是论起美丽来,或许还赶不上长庆宫主位李充仪。今日一见,才知道她先前的想法太狭隘了。 皇后将乌髮全盘于头顶,梳了个高髻,只戴了几只首饰,微微涂了点脂粉,身着朱红色刺绣牡丹对襟衫,连披帛都没挽。她打扮得简单又明艷,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将近三十岁的人。 皇后走上前来,挽住朱莹的手,笑道:「宝林进宫一年了,都不曾好好在御花园里逛一逛。来,今儿随着我,咱们转个遍。」 她拉着朱莹出了永安宫,登上舆,约朱莹同坐。这对于后宫女子而言,是个荣耀,朱莹入乡随俗,拜谢过后,进了皇后的车。 · 大齐只有两座行宫,都离京城很远,一座挨着皇陵,由守陵的宫人居住,一座专门安置太妃们。也不知太/祖定下这个规矩时,心里在想什么。 行宫少的好处,就是大齐皇城修建得极大,既能容得下内外廷臣子工作,又能住得舒服,连宫女内侍以及女官们,都专门设立了居住地点。 所谓「三宫六院」在这里并不存在。朱莹早就数过,光是分列东西两侧,供妃嫔居住的宫殿,每侧就有八座,后殿全是两层小楼结构,这还不算同样设置在内宫里的各女官衙门以及内太医院。 听说御花园中也有小宫殿,可一座御花园大得像朱莹穿越前去过的大型公园,原主又素常喜静不喜动,一年里居然只逛过几回小花园…… 朱莹正思索着,马车便已驶入御花园,径直来到一座小马场。 朱莹先下了与,再伸手搀扶皇后下来。 早有小马场的值守内侍迎上来,问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宝林娘娘。皇后娘娘大安了,今日是来看看,还是来骑马的?」 「谁会到马场里来干看着?」皇后笑骂,转头拍了拍朱莹的手,问,「宝林可会骑射?」 朱莹一呆,忙道:「回娘娘,妾不曾学过武。」 「宝林身子骨弱了些,可见平日里少活动。」皇后道,「你可愿随我学骑马?」 她今天实在高兴,朱莹心里思索片刻,问道:「娘娘,您……」重病刚好了点就骑马,会不会出事儿啊! 皇后一看就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在想什么,当下吩咐值守内侍牵两匹温顺的马出来,拉着朱莹走进马场:「宝林勿忧,我已使人到内太医院宣女医了,到时候就在外头伺候着,你大可放心的学。」 朱莹秉着抓紧一切时机学新技能的心,满怀感激的道了谢,便见几个内侍牵着两匹比她高很多的大马过来。 皇后随手拉过一匹,抚了抚马头,嘆道:「不如我还未嫁时,骑着的公马高大神骏。」 内侍们慌忙跪下叫屈:「回皇后娘娘,宫规不许内宫女子骑公马,奴婢们不敢触……」 「行了,我岂不知宫中规矩,都起来吧,」皇后打断他们,吩咐道,「你们先拉着马遛上一遛,等我换了骑装来,立刻便骑。」 「宝林走吧。」 一群宫女内侍簇拥着皇后和朱莹,走入更衣之所。 朱莹刚想说自己没做过骑马的衣服,便见里头值守的宫人,比着她身量,捧出一套簇新的衣裳来。 她忙急匆匆的换上了。宫人们又替她卸了头上过于碍事的钗环首饰,用宽髮带固定髮髻。 一切收拾妥当后,朱莹出了屋子,外头候着皇后身边的宫女,道:「请宝林娘娘随奴婢来。」 · 皇后已经乘着马,在场中跑了十几圈,连弓箭都带上了。 朱莹不禁停了下来。 马场边缘处设了几只箭靶。只见皇后娘娘跑着跑着,也不勒马,忽然间放开手,在疾奔的快马上,弯弓搭箭向箭靶射去。 朱莹离得远,没看清射中了哪里,只听得那边侍奉的内侍们俱都拍手叫好道:「皇后娘娘好箭术!」 大概成绩不错。 皇后哈哈大笑,驱马朝朱莹奔来,于不远处站住,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道:「宝林看我的骑射如何?可当得你师父吗?」 她眉里眼里都蕴着飞扬的锐气,衬得端庄的容颜显露出十分的英气来。朱莹不禁心驰神往,奔向皇后道:「能随娘娘学习,是妾一生之幸!妾岂敢托大,称娘娘为师。」 能文能武,宽厚端方,仪容俊逸,这应该就是一个皇后最完美的形象了吧。也不知道那位柳贵妃得天仙成什么样子,才能迷得狗皇帝,为了她什么都不顾,连皇后生的太子都不管了! 第16页 大概是皇帝真的脑子有坑吧。 · 有皇后娘娘这种骑术令人渴慕的例子在,朱莹瞅着「不如公马高大神俊」的健壮母马,也没那么怕了。待内侍将它牵来,告诉她如何上马后,朱莹学着电视剧里的侠客,潇洒的飞身而上。 皇后看着她的动作,微一挑眉,贊道:「宝林学得很快,就是零碎的动作多了些,这个要改。」 她言传身教,告诉朱莹如何驱马控马,便当先驰骋起来。朱莹跟在后面,一开始还胆战心惊的,后来渐渐熟悉了,也就放开手,尽力的追逐皇后。 马场边缘传来一阵阵内侍宫女的欢唿,朱莹没心思去听,跑了几圈后,看皇后停下来休息,连忙也勒住马。值守内侍们跑过来,扶着朱莹下马。 他们看朱莹的目光充满钦佩之色,瞧得朱莹不明所以,鸡皮疙瘩掉一地。 皇后坐在软榻上,由宫人披上大衣服,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布了一层汗珠。朱莹行至面前,先问女医:「皇后娘娘可累着了,需要服药吗?」 「回娘娘,皇后娘娘精神健旺,比昨日还要好些。」女医行礼道。 朱莹彻底放心,再拜皇后:「多谢娘娘教妾骑马。」 她与原主不同,喜动不喜静,又有着穿越前看的无数电视剧影响,很喜欢策马扬鞭,在草场中飞驰的感觉。尤其是抬头望见高远的青空时,她甚至存了几分驰骋在大草原上的得意之情。 就是腿颠得挺疼。 「宝林当真未曾学过骑马?」皇后注视着朱莹,见她跳下马时略微晃了一下,走路姿势也略有不对,忍不住问道,「我观宝林刚开始甚至不敢离马太近,跑起来后就渐渐娴熟,还能催马追赶我。若你真的初学,于天赋上让人惊讶,倒是胆子太大了,也不怕坐不稳掉下来。」 朱莹闻言,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原主留给她的记忆出现了大片空白。她努力回想,怎么都找不到关于原主骑过马的信息,她入宫前的绝大多数时间,就是坐在房里,纺线、织布、刺绣,连书都不怎么读。 「妾身确实未曾学过。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妾今后再不敢逞能了。」朱莹真心实意的说。 她坐在马上时,还很得意,下了马就开始后怕了。 皇后站起身来,握住朱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转头向旁边侍立的宫女内侍们笑道:「小时候,教我骑射的师傅说过,我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学得比兄弟们快很多。我得意了这些年,今天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见着个比我学得还快的人!」 这份夸奖,夸得朱莹有些晕晕乎乎的。 也不知她天生便有骑马的好身手,还是原主的身体天赋卓绝,总之……她学得确实太快了。 皇后越瞧朱莹越喜欢,先前那段时间的郁郁之意彻底烟消云散。 她语气温和的问道:「等宝林学会了骑马,不如再随我学学射箭。我本事虽不济,教个初学之人,也算绰绰有余了。」 · 宫中生活对朱莹而言还是太无趣了些,无论是刺绣还是陪着同住的妃子们说话,都是窝居在长庆宫里,时间长了难免让人心生厌烦。 如果能跟皇后学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今后几十年时间,说不准就能有长盛不衰的乐趣了,和王咏的话题也可以时常翻新。 朱莹愉快的想着,高高兴兴答应下来:「妾身多谢娘娘关怀,妾愿意学!」 第9章 烦事 可能是朝中真出了什么大事。 朱莹在学骑马的日子里,一直没有盼来王咏,没几天就连皇后也停了教授,并告诫朱莹先放一放骑射,没事多读点女学书籍,除了《女则》《女诫》,像《女孝经》《闺范》这样的书也尽快安排起来,不懂的多请教尚仪女官。 朱莹一听女学书籍还有这么多,脑子就嗡嗡作响,壮着胆子问:「娘娘,宫里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皇后摇摇头。 「是朝堂上有事,我看圣上这段日子,脸都是青的,拉得老长,想来朝中太让他烦心。月底又是圣上生辰,事赶事的都堆到一起,不愉快也正常。」 皇后殷切叮嘱道:「别人我不担忧,只有你,圣上眼下正厌着,上次的事就是个教训。我想来想去,还是叫你先停了骑射,专心把女学都念熟了,到时候圣上生辰,设有家宴,你若能趁机得了圣上青眼,今后便也不用愁了。」 青眼?朱莹心里直犯嘀咕,她能得什么青眼,有柳贵妃在,皇帝不找她茬就够令人惊喜了。倒是女学确实也该好生做起来了,别管她私下里如何,在皇帝面前做得越完美,她就越安全。 如果皇帝挑不出她毛病来,那她学骑马射箭等武艺,也就不必总跟着皇后了,闲来无事,自己一个人都能去跑上几圈,不辜负皇后娘娘的教导。 皇后又叮嘱了朱莹几句,告诉她皇帝的一些喜好,依然没有放弃扶持朱莹的想法。 · 大齐除皇后外,还设有皇贵妃一职,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皇贵妃位空置。 其下便为各宫主位,贵德淑贤四妃,以及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 这些人在皇帝生辰家宴上,有资格当堂献出寿礼,由太后、帝后品鑑。其后便是司礼监等要处当差的太监们送寿礼,并呈上外廷臣子的礼单,彰显皇帝的声望威仪。 第17页 至于二品以下的妃子们,那些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采女,还要排在更后面。她们的贺礼连唱报都没有,直接交由管事宫女内侍们,登记入库,生辰过后,这些礼物皇帝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朱莹就属这一类,因此寿礼不必太费心,只要亲手绣个荷包手帕,或者找一些珠宝,讨个口彩即可。 奈何原主娘家只是平民百姓,她自己又遭过事,眼下朱莹囊中羞涩,奇珍异宝是出不起的。她绣活又太悽惨,更不敢拿出手,思来想去,竟然只有做木雕以示心诚了。 她听了皇后的话,捡着皇帝喜欢,又容易雕刻的花样辛辛苦苦做了起来,几乎足不出户,大半时间都消磨在长庆宫里。 这天正做着,当值宫女忽然来报,说王厂臣来探望宝林娘娘,现下已到正殿拜见充仪娘娘了,李充仪便请她过去。 朱莹手一抖,刻刀差点切在肉上:「王公公来了?他不忙吗?」 「娘娘这话,奴婢哪里知道啊。」宫女说道,「王厂臣就在正殿候着娘娘呢,您有什么想问的,见了他便能问了。」 朱莹换了衣裳,连忙赶去正殿。 倘若皇后没告诉她朝堂上出事,皇帝连续好几天心情不佳,王咏来了,朱莹只有高兴的份,可是正在这种节骨眼上,她就不能不多心了。 难不成是朝中那些言官们又在弹劾柳贵妃,把她给牵扯上了? 这是要她的小命啊! 朱莹提心弔胆着,到李充仪那里接王咏回偏殿,路上几次觑着王咏面色,看得王咏浑身不自在,咳了声,放慢脚步缀在朱莹身后。 进了偏殿,落座,朱莹叫宫女奉茶,去小厨房要些点心来。王咏道:「宝林娘娘不必多费心。那日来去匆匆,甚为失礼,咏特来赔罪。」 朱莹道:「公公有正事要做,怎么能说是失礼呢?公公若是看得起我,等闲了,尽管来。」 这句话明显取悦了王咏,他连个客套都没有,直接应了,又道:「八月咏便要奉命出巡,路过卢州。听闻那是娘娘家乡,娘娘有什么口信要捎给家里人,只管派人告诉咏。」 出巡? 朱莹调动着自己穿越前便少得可怜的歷史知识,总算想到,有些朝代的皇帝会派亲信宦官出外巡查、监军、镇守,来监督地方官员。大齐应该也差不多。 再想想皇后说的,皇帝已经好长日子阴沉着脸了,莫不是地方上出了大事,皇帝想着叫王咏去查? 她和王咏的交情刚刚起步,王咏客套一下可以,她是万不敢耽误王咏办事的。 朱莹想了想,笑道:「多谢公公挂念。我娘家虽是平民,在卢州大小也算得上个富户了,家里高堂有人奉养,衣食无忧,兄弟们想学什么,都拿得出钱财来。我倒不担心他们。公公尽心办事即可,不必在我这里耗费时间了。」 况且不论她还是原主,对娘家情分都没那么高。在原主的记忆里,她是代替父母的亲生女儿,才进京选秀的,一年多了,娘家都没人来看望过她。 王咏捡着小点心慢慢的吃,对她的话没做什么表示。 朱莹又道:「说起来,我倒有点私心,想求一求公公。」 「娘娘直说就是了。」 「公公办完事,若看见什么又便宜又新奇的小东西,还能带进宫,我想请公公帮忙买上一两个。」 朱莹笑吟吟的望着他:「宫中的东西,好是好,可管着採买造办的人,向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新鲜物件倒没多少。我身边宫人,并无内侍,又不好总是借充仪娘娘手下人出门,只好厚着脸皮求公公了。」 王咏这才显出几分笑影:「娘娘放心,咏记着了。」 他像是专门为了这件事来的,说完就起身告辞,连茶都没喝。 朱莹原以为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对自己说,突然发现他真的要走,猝不及防,也跟着站起来,惊道:「些许小事,公公派人来说一声就罢了。我何德何能,劳公公百忙之中,亲自跑上一趟。」 「无妨,近来事多心烦,咏也是藉机到娘娘这里散散心。」他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道,「咏险些忘记了。听闻充仪娘娘说您在学骑射,月末家宴散后,圣上会带人到御花园游玩,届时设有马球赛,娘娘或许可以早做准备。」 「谢公公提醒。」朱莹笑道。 准备马球赛当然不可能。她要在皇帝面前做一个规矩到不能再规矩的死板女子,打马球这种欢乐的活动,很容易被人挑毛病,她是绝不会去玩的。 这种顾虑就没必要对王咏说了。他一个宦官,精力都放在政务上,对后宫里弯弯绕绕的印象,恐怕只停留在柳贵妃那种杀人见血的粗暴手段上。 王咏说:「娘娘不必送了,外头有人候着咏。」施了一礼,转头便出门了。 · 王咏走得很快,剩下朱莹坐在宫里沉思。 皇帝烦心,他也烦心,想来朝中事情闹得很大。过个十几天他便要出去巡查,这事又显得比较急。 可家宴过后,皇帝还会游玩享乐,可见这件事也并没有坏到皇帝的掌控之外。根据她穿越前对各种歷史故事的了解来推测……她什么都推测不出来。 现在朱莹唯一担心的便是,那个狗皇帝除了色令智昏以外,还有没有随便找人撒气的毛病,这与她的安全息息相关。 第18页 朱莹想了许久,来到长庆宫小书房里。 小书房值守内侍苏纯迎出来,笑道:「娘娘又来了,今日娘娘是来取《闺范》的吗?」 「实在闷得慌,我来找你聊聊。」朱莹说。 她向来对宫人们和气,也开得起玩笑,又常常呆在小书房里,已经和苏纯混熟了。 苏纯听了这话,将她迎到桌案处坐下,侍立身侧,问:「娘娘想聊什么?」 「我还记得,你似乎是想去衙门里当差的。」朱莹说。 苏纯禁不住一愣:「娘娘……」 他有些忐忑的低下头,犹豫着要不要否认。朱莹没有注意,继续问:「你是想做带俸那种,还是想办实差?」 这些日子,朱莹从皇后那里零零碎碎知道了不少东西。 太后、皇后还有一位嫔的宫中,内侍们都在衙门里带俸,也就是人还在内宫中侍奉,身上却有个虚衔,吃着宦官衙门的俸禄,拿着内宫月钱。她们都算是待下属非常优厚的人了。 朱莹一直在纳闷,这不就是冗员吗?内宫、内廷敢这么做,肯定是前朝也盛行带俸官。这么一想,似乎大齐冗官蔚然成风。 她上课时曾经听老师讲过,歷朝歷代末期,冗官现象都非常严重,宋朝算是典型的反面例子,另一个就是明清。还有好些想要变法,去除冗官的官员,都因此遭受巨大的反弹,失败了。 这大齐,不会就处在衰亡时期吧…… 不过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她一个依附着皇后,抱得宠宦官大腿才能生存下去的妃嫔,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 在她思索的时候,苏纯终于想好怎么回答,他问道:「娘娘问这些做什么?」 「你若是想做带俸官,我可以替你求皇后娘娘。你若是想办实差,我可以贿赂一下各衙门管事的太监。」朱莹说。 再不济求一下王咏也可以,请他把苏纯调到自己身边。依他在皇帝跟前得宠的程度,就算他什么都不说,身边人也升得奇快无比。 苏纯抿了抿嘴角:「那奴婢便开门见山的问了,娘娘这般抬举奴婢,是想让奴婢做些什么吗?」 「我也不怎么喜欢卖关子。」朱莹安抚的笑了笑,「我确实对你有所求,当然,不是想伸手到前朝去,也不会让你干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 苏纯神色放松了些许。 「你也知道,我得罪了……」朱莹略停顿了一下,说,「我帮你,是打算让你和外头交际多一些,能把圣上生没生气,大怒还是一时之愤告诉我,我好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触圣上霉头,安安分分过下去。」 「就这些?」苏纯疑惑的望着她。 「什么叫就这些?这对我很重要,可不是在拿你开玩笑。」 朱宝林这个反应,应该说的是真话了,只是这目的匪夷所思了些,于己于人倒都没什么坏处。 机会难得,苏纯想了一会儿,退后几步,拜下说道:「奴婢谢娘娘抬举。奴婢……想办实差。」 第10章 宫斗 赶在皇帝生辰之前,朱莹借着皇后的势,外加钱财开路,把苏纯塞进尚宝监里去了。 由于朱莹囊中羞涩,尚宝监进人要求也繁杂,花银子砸出来的是个很低的职位。能不能在这个要处混出来,或者调到别的衙门里去,全得看苏纯自己的本事。 小书房换了几个内侍宫女当值,朱莹跟他们虽能说上几句话,却也远不如苏纯在的时候方便,拿本史书都要承受看异类的目光。 · 日子如流水,很快就到了七月廿七。 今年皇后身体不适,精力不济,代她全权筹备家宴的是柳贵妃。生辰之日,皇帝特地停了一天早朝,先与臣子设宴,午时过后才回内宫,在御花园中德辉宫开设家宴。 德辉宫座落在御花园东北处,台基高筑,高大阔朗,建筑风格也与其他宫殿不大相似。 坐在德辉宫中,几乎能览小半个御花园。前有一湾活水,里头可泛行舟,各种水鸟栖息在此。左侧花林繁茂,奼紫嫣红,右侧空旷,碧草青青,是个玩乐之地。其后又有一个小小湖泊,中置凉亭浮桥,湖泊边上设着豹房,里头蓄养着不少勐兽。柳贵妃一向喜欢这里。 长庆宫诸人到达之时,太后、帝后二人以及不少妃嫔都还未至,司贊女官引领她们各自入席。 朱莹沉默的听着妃嫔们说笑聊天,终于把原主记忆中的名字位分,和她们的长相对上了号。 此时众妃嫔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谢昭仪。 她出身开源谢家,祖上跟随太/祖征战四方,出生入死,立国之后,备受厚待。谢家延续了几百年,各代均出了不少惊才绝艷之人,同期的世家十之七八都败落了,谢家到如今却愈显昌盛。 朱莹望向谢昭仪这位宠妃,目光中散开一片彤云。她梳着灵蛇髻,眉细且长,额头饰着红梅花钿,眼角处的装饰宛如蝶翼,闪烁着细碎的光彩,嫣红的唇与石榴红的马面裙相得益彰。 朱莹暗自给她点了个贊,幸好这谢昭仪颜值极高,才能稳配这套华丽到闪瞎人眼的装扮。 谢昭仪在后宫中的人缘似乎不佳。她甫一落座,便有人以袖遮面,笑问道:「昨儿谢昭仪不是重病了么,劳圣上大晚上的弃了郑婕妤,去你宫中探望。今日妹妹我看谢昭仪气色颇好,想来是身强体健,一夜之间就痊癒了。」 第19页 这话引得许多妃嫔轻笑起来,一个打圆场的都没。 说话的人坐在李充仪身侧,穿着樱桃红的衣裙,身段裊娜,仪容清丽雅致,只是逊色于谢昭仪,倒显得在容貌上输了她几分。朱莹心想这怕不是撞衫撞出来的怨恨,谁丑谁尴尬? 谢昭仪显然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闻言秀眉一挑,冷笑道:「我自然是身强体健,不如陆充容弱柳扶风,滑个跟头便能晕过去。」 原来这就是陆充容。朱莹记得她父亲官拜左都御史,倒不是世家出身。 她和谢昭仪之间显然有故事,挨了谢昭仪回嘴,笑脸顿时一僵,看谢昭仪的目光中便带出了几分愤怒之色,声音也冷了下来:「昭仪姐姐若在圣上面前做出这般刻薄的样子来,可讨不着圣上的宠爱啊。」 「妹妹虽是好意,也得看看对面的人是谁再来说。」谢昭仪讽笑道,「不知妹妹可否需要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陆充容再也挂不住笑容,忽的站起身来:「你!」 她们关系明显比旁人要更恶劣。一般人斗嘴赢了,会欣赏输家气急败坏的模样,而谢昭仪却不依不饶,冷哼一声,提起桌案上的酒壶,便朝陆充容泼去。陆充容身手敏捷,轻松躲开。 李充仪就在陆充容旁边,受此牵连,忍不住惊叫一声,侧身躲闪,仍然有不少酒水洒在她衣袖上,洇开一片深色。 她性子弱,不敢与受宠的谢昭仪争长短,使手帕擦着袖子,只道:「昭仪妹妹还是静些吧,这是在做什么?小心叫人告了状。」 李充仪脾气好,另一个无辜遭殃的妃嫔,就和她不一样了。 这位妃嫔是刚刚到的,经过谢昭仪她们这边,突然被泼了半身水,杏黄银线绣百蝶的裙子半幅都湿了,顿时怒不可遏。 她一声不吭,径直走到陆充容桌案前,一手酒壶一手茶盏,左右开弓,兜头浇了谢昭仪一身的水,翻手又提起一盘切好的瓜果,拍到对方脑袋上。 此人应该是妃位,她动手时,谢昭仪、陆充容都不敢说话,纷纷跪下。 刚才还明艷无比的谢昭仪瞬间成了落汤鸡,那妃子才慢悠悠道:「妹妹想来病得重了,手抖得受不住,才泼在我身上。妹妹还是请回吧,该养病养病,不然冒犯了我没什么,冒犯了圣上可就是大罪了。」 谢昭仪身子顿时一软,哭道:「贵妃娘娘恕罪,贵妃娘娘恕罪!是妾错了,娘娘饶了妾吧!」 贵妃不理她,叫了几个高壮宫女来,架着她就出去了。 谢昭仪一哭,朱莹激灵灵的吓了一跳。原主记忆中的柳贵妃与面前这个对上了号,面容清晰起来,她胆气一下子怂了,真想和谢昭仪做个伴,免得让贵妃盯上。 皇帝这个后宫,堪称龙蟠虎踞,不仅有比宫斗剧还精彩的打嘴仗型宫斗,还会上演全武行――简直就是个修罗场啊。 朱莹心里想着躲一躲,柳贵妃的目光已经精准的投向宝林席位,从她身上缓缓而过,绽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朱莹后颈一凉。 她正如坐针毡之际,一道比正常男人细些的嗓音于身后响起:「宝林娘娘可要出去散散心?」 朱莹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个宦官,三十余岁模样,脸盘微圆,看着很是和气,身着松花绿程子衣,衣服上半点花纹都无,足蹬白靴子,鞋底略厚,是宫中内侍最常见的打扮,便问道:「你是?」 「奴婢今日在德辉宫中侍奉,见娘娘似乎神思不属,斗胆前来一问。」 哦,原来是在家宴里侍奉的人。朱莹又问:「现在还可以出去?」 「离圣上驾临还早着,好些娘娘都在外面呢。」那宦官笑着说,「娘娘如果不嫌弃奴婢,奴婢可以为您引路。」 朱莹放下心来,叫带来的宫女等着,自己跟着他出去了。 离开柳贵妃的视线,朱莹自在不少,随着这宦官绕到德辉宫后,渐渐离豹房近了。 他便问道:「娘娘想去瞧一瞧虎豹吗?」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看。」朱莹说。 看来那皇帝很会享受,一个御花园,宫殿有了,花园有了,河流湖泊有了,连勐兽都养上了,真是五内俱全。 豹房并不禁止妃嫔宫女等人进入,可能是内宫里的女子,都不喜欢兇勐的野兽,这里一向只有皇帝和内卫等人出入。 她随着那宦官进了豹房,野兽特有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朱莹暗叫一声失策,她还得回去参加宴会呢,弄得一身都是臭气,妥妥御前失仪啊! 她站住脚,尴尬道:「我改日再来吧,这里的气味……」 那宦官愣了愣,善解人意的笑着说:「娘娘不必担心。既如此,您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奴婢去叫饲养虎豹的宫人,把它们牵出来给您瞧瞧。」 「这也太麻烦宫人们了。」朱莹连忙拒绝。 宦官笑道:「娘娘多想了,圣上就常这样做戏,宫人们都惯了的,并不麻烦。」 朱莹刚开始有些意动,一听皇帝经常这么玩,顿时就彻底息了看虎豹的念头,再次摇头拒绝。 开玩笑,如果皇帝说她一个小女子,居然和帝王一样的玩耍怎么办! 那宦官没想到话说到这份上,朱莹反比之前拒绝得还快,半点犹豫都没有。他苦笑一下,便道:「烦请娘娘在这里多等一会儿。圣上今日或许会来看看,奴婢先进去与宫人们吩咐几句。」 第20页 朱莹同意了,他连连告罪,进了豹房。 · 等了有一会儿,还不见这宦官出来,朱莹有心去问问,可豹房与其他宫殿不一样,院子里除了她以外,半个人影都无。正烦乱中,忽听见有人在外头拍门。 朱莹抽出门拴,就见外头站了另一个宦官,二十七八岁年纪,与带他来的那位打扮相同,身体消瘦脸色苍白,双颊微微凹陷,眉眼尾部都吊着,活脱脱一副刻薄相。 他原本满面寒霜,就要发作,瞧见开门的是个宫妃,脸色顿时僵住了。片刻后,他换了个笑脸,掐着嗓子道:「奴婢见过娘娘。娘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朱莹瞅着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欣慰感――这人好像她以前看的那些电视剧里的宦官啊!阴阳怪气,听声音就想拍死他的那种。 想是这么想,她嘴上笑道:「伴我来的内侍进去了。」 那人听了,眼睛一瞪,哼道:「是谁这般不知规矩,娘娘怎么不罚他?还有豹房里当值的人呢,都到哪里耍去了,宫妃到了,也不知出来迎一迎!」 「我来时这里就没人。许是正在筹备着等圣上来,他们都忙着吧。」朱莹说。 那人大皱其眉,顾忌着眼前的是个妃子,很快又展平了眉头:「哪个傢伙如此大胆,居然敢哄骗娘娘,也不怕烂了舌头!」 朱莹一愣。那人骂完后,也是一愣。 他怔怔的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庭院,脸色阴了下来:「娘娘,奴婢得罪了。」朱莹刚想回答,就被他抓住手臂,一把拖了出去。 这宦官动作粗暴的合上大门,四面望了望,干脆解下腰带,穿着门环打了个死结,又跑到路边搬了块石头,把门堵住。 朱莹已经惊呆了,指着门急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面沉似水,气喘吁吁的直起腰来:「娘娘,奴婢送您回德辉宫吧。」 第11章 惊变 这场散心实在是虎头蛇尾。 朱莹跟在那个宦官身后,脚步匆匆的往回走。那人似乎很着急,走得都快比跑得快了,朱莹还要保持妃子仪态,没多久就叫那人远远的甩下了。 她觉得这样不行,连忙叫道:「这位公公请留步!」 那人闻言,脚步一顿,回过身,见朱莹一熘小跑追上来,勉强扯了扯唇角,拉出个奇奇怪怪的笑容:「奴婢一时心急了,还望娘娘宽恕奴婢。『公公』这个称谓,奴婢尚还年轻,又无功绩,实在当不得。」 这就尴尬了,大齐的「公公」原来不是普遍对于宦官的称唿吗?怪不得李充仪她们都是直接叫人名字。朱莹忽然想起自己对着十几岁的王咏叫过很多次「公公」了,脸上都烧得慌…… 「奴婢李不愚,掌内官监事,娘娘唤奴婢的名字或职位便可。」那人不知朱莹心中所想,掐着嗓子继续说道。 「哦,原来是李太监啊。」朱莹应了一声。她现在最关心的倒不是称谓问题,而是李不愚之前的反常举动:「不知李太监急匆匆的带我走,是为了什么?现在豹房不许我等妃嫔进入了吗?」 「并非如此,娘娘休要多心。」李不愚说,「是奴婢……觉着那个人不怀好意,这才冒犯了娘娘。」 朱莹用惊奇的目光盯着他,心说你们俩比起来,不怀好意的那个更像是你才对。 她有心再问,然而李不愚都把这样子的藉口使出来了,可见接着问,也问不出真话来。横竖不管他想做什么,有什么坏处都到不了她身上,朱莹也就闭了嘴,一路走回德辉宫外。 李不愚拱手道:「奴婢还有事情要做,就不送娘娘入内了。」 · 此时德辉宫中,坐席将满,朱莹悄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抬头望了一眼柳贵妃,正巧与对方的目光撞上。 柳贵妃面上似带了几分惊讶之意,一闪即逝。朱莹避开她的注视,再看她时,贵妃已经与身旁人说笑起来,刚才的那点惊意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还没等朱莹想明白,只听殿外司贊女官高声唱报:「太后驾到――」 众妃嫔俱都离席跪倒,口唿:「妾拜见太后。」 「平身。」 「谢太后!」 太后已经入席,朱莹悄悄看了她几眼。 与满堂莺莺燕燕相比,这位太后可以称得上一句「平平无奇」,年岁六十上下,头髮已然白了,额头眼角皱纹清晰。 她是皇帝的生母,当年宫女出身,双目小了些,鼻子扁了些,就算再年轻个几十岁也称不上美丽,眉眼中堆着些许郁气。 看来这宫中妃嫔的日子不好过啊……婆婆不像个宽和的。 朱莹注意到,太后一来,就连敢于对其他宠妃动手的柳贵妃,也端了起来,话都不肯多说了。 宫内一片静寂,过了有一会儿,司贊女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圣上驾到――」 「皇后驾到――」 众妃嫔再次跪地行君臣之礼,皇帝皇后对太后相互行家礼、问安,这才叫妃嫔宫人们平身。 家宴正式开始。 接下来就是内侍们陆续抬着皇后、四妃及九嫔的礼物上来,一一呈给皇帝看,由太后、皇帝、皇后们点评。每样礼物都属于中规中矩那种,点评也都是吉利话。 然后又有内侍抬来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诸位太监的礼物,连同外廷臣子的礼单,在皇帝跟前过了一遭,这个献礼过场才算走完。 第21页 · 朱莹的心思完全没放在献礼上! 皇帝御座后拱手侍立着六位身着松花绿常服的宦官,不仅把她从豹房里拉走的李不愚在,就连王咏也在。 能和两个掌印太监在一起的,会是什么普通人吗?皇帝不愧是皇帝,过个生辰,身边伺候的都得是位高权重的官。 王咏目光遥遥的与朱莹相对,朱莹一下子又想起之前没管年纪,直接喊他「公公」的事,脸上晕起一团红,连忙挪开目光。 她有些神思不属的吃着饭菜,连歌舞都看得不香了。 · 殿中一曲罢了,柳贵妃含笑起身,手托酒盏,便要对皇帝说几句祝辞劝酒。她声音偏低,比起其他人,更显柔和:「妾祝圣上……」 「啊!」殿外忽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朱莹手一哆嗦,半杯茶洒了出来,顺着手腕直淌进衣袖。 众目睽睽之下,御前失仪无论如何都遮掩不过,她有些心慌的抬起头,正望见王咏拧起眉头,面上一片冷肃。 殿外内卫们的唿喝声,宫女内侍的惨叫声,以及不知是虎还是豹子的吼声,响成一片。 有内侍浑身是血,惨叫着沖了进来,直直向舞姬们撞去,嗓子都喊得破了音:「虎豹跑出来――」话音未落,一头巨大的野兽直扑进殿,随即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那人彻底没了声音,血汩汩的流了一片,浸湿了松花绿程子衣。 殿中寂静片刻,各色女声的尖叫瞬间开始此起彼伏,一片嘈杂之中,皇帝霍地起身,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朱莹也想知道怎么回事!谁这么贱得慌,把虎豹都放出来了,是嫌豹房太臭了还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如果李不愚没把她拉出来,那她是不是当场就死在豹房里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记起李不愚的话和行径来。 只是来不及细想了。 侍立在各席位之后,佩戴长刀的内卫们迅速集结,将太后、皇帝、皇后以及他们周遭一片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手无寸铁的宫人们也挺身挡在皇帝身前,连成一片肉盾。 另有内卫与那头勐兽厮杀在一起,朱莹已经认出了它,那居然是一只体型高壮的虎…… 妻妾差距于危急时刻再次体现,生死攸关之际,受宠如柳贵妃都被内卫们无视。好在皇帝对柳贵妃,并不是祸患当头就忘了爱人的死渣男,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命内卫将柳贵妃救进小圈子里。 殿中到处都是哭喊逃窜的人影。 朱莹脑子嗡嗡作响,手脚冰凉的站起身来。 殿中巨虎已被斩杀,受了伤的内卫们浑身是血,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殿外的人声稀疏了不少,又有三头勐兽一跃而入,其中居然还包括熊! · 朱莹的席位,距离殿门非常近。 一头豹子朝她当头扑来。 时间在此刻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朱莹甚至能清晰的辨认出豹子脸上皱出的纹路,数清楚它嘴里尖锐发黄的长牙―― 她心头的恐惧如潮水般翻涌,求生的本能,连同这几日里皇后对她关于武艺的教授,支配了她的身体。 朱莹勐地掀起桌案,以桌面向豹子迎去,她力气不大,如此并非是与野兽搏命,而是打算借桌子保护自身。 一股巨力冲击在桌案上,朱莹只觉自己如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嵴梁骨的疼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眼前发黑,有什么腥甜的液体涌入喉头。她手里还死死的抓着桌子腿,努力蜷缩进桌案下面。 桌子虽高,四条腿之间横木却多,横木连接着各式雕花,如果她能躲进来,大概能抵挡住豹子的几次攻击吧? 朱莹不知道。 豹子的吼叫声震得她心如擂鼓,朱莹紧紧蜷着腿,整个人缩成一团。 不远处躺着一个采女,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朱莹的方向,鲜血濡湿了鹅黄裙衫,已经凝固。 与熊搏斗的内卫嘶吼着,随即挨了一熊掌,正中额头,顿时没了声音。 透过桌子缝隙,还能看见许多倒在地上的人,他们有的一动不动,有的拖着残断的肢体,还在血泊中垂死挣扎。 豹子的爪子伸进来抓挠她,桌子匡匡的响,在豹子的碰撞中微颤。 她要死了……朱莹无比绝望的认识到这一点。她会被豹子咬死,像那个采女一样直到咽气还瞪着眼,像那些内卫一样残缺着滚落在血色中,这野兽不过是在戏耍它的猎物而已,一张桌子,如何能与虎豹的力气相抗衡! 她眼前一片漆黑,瑟瑟发抖,每一声惨叫都犹如利箭,扎在心头。 豹子终于失去了耐心,一爪之下,横木与雕刻齐齐断裂,朱莹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几乎同时,一个内卫被豹子咬住了颈侧,发出痛到极点的哀嚎。这哀嚎惊醒了朱莹,她忽的跃起,用尽全身力气挥起桌子,当头朝豹子砸下。 这拼尽全力的一击并未达成她想像中的结果,豹子的头偏了偏,顿时比之前还要狂暴起来。 她要死了! 豹子的獠牙近在眼前,血腥气混合着臭气,沖得朱莹一阵阵发晕。 朱莹张大了眼睛,徒劳的做出最后一次努力,撑着身体向后挪去。 豹子却比她更快,猩红的舌头转瞬已至眼前,温热的口水飞溅到她脸上,她眼睁睁看着尖锐的长牙锁向自己的咽喉,触及皮肉……一把长刀就于侧后方,狠狠的扎进豹子脖颈。 第22页 她眼前闪过一片银光。 滚烫的液体喷到脸上,滴滴答答的顺着脸颊滴落。 朱莹木然的盯着眼前的一切,看见带着大褶的衣摆从身后飞跃上前,倏忽间又是一刀,另有几人紧随在后,围了上来,藉机将豹子斩杀当场。 当先出手的内侍竖着刀,鲜红的血珠从刃上滚落,他天生上翘的唇角微微垂下,抿得极紧,目光比虎豹还要锐利。 他回过头,望着劫后余生的朱莹,紧蹙的眉微微舒展,伸手按住她肩膀,往后推了推:「快去圣上那里。」 ――是王咏啊。 朱莹腿还僵着,连眼皮都在抽搐。外界的声音已经离她远去,她颤抖着手摸了摸脖子,又摸了摸脸,指尖染上血红。 她朝豹子踉跄两步,蹲下身,触着它的脸。豹子毛又短又扎手,死气沉沉的躺着,没有任何暴起的迹象。朱莹结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唿了出来。她后知后觉的想起,刚才獠牙已经扣在了她脖子上,她差一点……就要死了。 她差一点就会死。 说不出是后怕还是庆幸侵袭了朱莹的神智,她呆呆的蹲在豹子前,一动不动。 王咏扣着她手臂,扯她起来:「圣上那里安全,快去。」 朱莹呆呆的望着他,王咏在对她说些什么,嘴巴一开一合,然而她分辨不出―― 「还不快去!」少年宦官与健全男人截然不同的,嘶哑的细音裂在耳畔,朱莹身子一抖,外界声音才渐渐回归。肩膀上传来推搡的力道,她退了两步,只听王咏含着怒,厉声斥道:「去圣上那里!」 他说完,便不再理她,带着三五个人向殿外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朱莹视线中。 朱莹环顾四周,熊和另一头豹在内卫们的围攻下奄奄欲死,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遭了横祸的人,血色刺目得很。 殿内的红一直蔓延到殿外,只有皇后所在的地方,重重内卫护着,血迹还算稀少。 她下意识的向皇后行了两步,神智渐渐回归。 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朱莹突地打了个激灵,丢了披帛,提起裙子,就往皇后那边狂奔,禁步碰撞声叮咚,响成一片。 她跌跌撞撞的越过一位婕妤的尸首,又从不远处桌案后发现了瑟瑟发抖的李充仪。 她拉住李充仪的手,两只汗津津又冰凉的手攥在一起。她们扶持着奔跑,几乎摔倒在内卫们面前。 被宫人搀扶进人墙里后,朱莹强撑着的心力彻底泄了。 腿上尖锐的痛楚这才姗姗来迟,有什么液体顺着小腿蜿蜒而下。朱莹低头望去,入眼一片殷红,豹子抓痕拉出长长一道,皮翻肉卷,伤口中还嵌着布帛的碎片。 ――这伤如此深重,与豹子搏斗时,她竟浑然不觉。 妃嫔们压抑的低泣声零零碎碎,灌入耳朵,朱莹双腿忽的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 她得救了。 第12章 禁足 在内卫们的护持中,太后已然昏倒。 皇帝面沉似水,还坐在御座之上,冷静的分派任务。柳贵妃抽噎着软在他身旁,脸色吓得苍白,惊慌失措,他并没有多关注她,只是指挥着一队内卫把守殿门。 闯进殿内的勐兽不止四五头,经过缠斗、斩杀,都已不再是威胁,外面却迟迟不曾来人救驾。 豹房自先帝刚继位时设立,一直到如今,内中蓄养的勐兽足有近百头,如果它们全都跑了出来…… 那么,他派出去调动内卫的王咏,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最后一头熊轰然倒地,还能站稳的内卫们四处散开,皇帝才站起身来。 生辰宴成了血战之地,人与虎豹的尸首交缠在一处。 桌椅翻倒,杯盘破碎,存活的妃嫔只余半数。斑斓色彩践碎于殷红之中,死去女子不乏朝廷重臣家中掌珠,这样大的事情,到了明日早朝,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总该查清楚,给大臣们一个交代。 说不准,从皇帝皇后,到中官女官,俱会遭受弹劾。 今日真是悽惨狼狈到令他永世难忘。 皇帝才要说话,只听皇后冷声命令道:「留下二十个内卫护佑圣上便可,其余的,都出去,看看还有什么野兽跑出来了,就地将其斩杀。」 她目光于在场内臣们面上扫过。 司礼监诸位太监已经散开,有条不紊的指挥宫人们挪开尸体,收拾残局。内官监李不愚倒还站在原地,可看他那细瘦成一把骨头的身段,就知派出去也当不得大用。 她没有犹豫,朝皇帝行了一礼:「请圣上赐妾身信物,妾身亲自去调锦衣卫。」 「内卫身体孱弱,人都分走了,若是再来几头虎豹,区区二十人,谁能护得住圣上?!」柳贵妃鬓松钗乱,花容失色,惊魂未定道,「若圣上有个什么闪失,皇后你当得起罪责吗?」 「我自然当得起。」皇后漠然道。 她不再看柳贵妃,重新望向皇帝:「请圣上赐妾身信物。」 皇帝神情莫测的回望着她。 他后宫佳丽众多,个个都吓得手足无措,啜泣声萦绕在大殿中,听得他心中又是烦乱,又是沉抑。 只有皇后,从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甚至没有过多的惊愕,他指挥内卫们截杀勐兽,皇后便照顾太后,安顿妃嫔,从旁配合。 他虽不大管内宫的事,也听说了皇后在教授朱宝林武艺,她才学了没多久,便已经敢于同豹子搏命了。 第23页 她们都非常人,难怪皇后如此护着她。 柳贵妃还要阻止,朱莹已经镇定下来,挣扎起身,跪行几步,向皇帝顿首:「妾求圣上赐皇后娘娘信物,求皇后娘娘带来锦衣卫,彻查今日进出豹房之人。」 皇帝脸一沉,才要骂她不知尊卑,便听朱莹继续道:「今日宴席开始前,曾有内使带妾到豹房散心,妾怕沾染了勐兽气息,御前失仪,不肯进入,那内侍便哄骗妾身,说圣上也要来看,他欲与饲官交代几句,叫妾在院中等着……」 他眉心褶出一道深刻的竖线来。 「后来,李太监敲门,妾打开后,李太监不知看到了什么,强把妾身拉出来,并以石头堵门,妾想着,那个内侍,是否与今日之祸有关。」 皇帝没有言语。 李不愚早已跪地,在皇帝跟前,他说话音调正常了不少,磕头道:「奴婢想到先帝在日……故而越分,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后奴婢寻到御马监,请王厂臣多分些内卫来,王厂臣派的人,俱被仙栖宫掌事宫人所拦阻,说不合礼数。请圣上降奴婢之罪。」 「先帝在日。」皇帝喃喃道。 他瞥了朱莹和李不愚一眼,解下腰间玉佩,递给皇后道:「辛苦梓潼了。」 · 朱莹目送皇后带着内卫们走出殿门,比他们先离开的王咏依然不见踪影。 远远的,还有虎啸声传来,昭示着豹房中跑出来的勐兽还没有死绝,皇后这一去,危险重重。 那么问题来了,这狗日的皇帝到底在宫里养了多少头野兽?! 光在殿里给内卫们打死的,就已经将近十只了! 李不愚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收回目光,学着李不愚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口,等着皇帝发作。 闹了这么一出,她想来是得不了好了。之前原主揭发柳贵妃,已经拉足了皇帝的仇恨,现在她又进过豹房,被皇帝拉出去给人当靶子用,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一个连子嗣都不怎么在意的昏君,干出什么事来她都不觉得奇怪。只盼着面对虎豹来袭也依然面不改色的皇后娘娘,能在皇帝雷霆之怒中把她护下来…… 朱莹嵴背处一阵阵泛凉,太阳穴一蹦一蹦的跳,脑袋与伤口一齐痛了起来。额头抵到手背上,竟觉微微发烫,朱莹有些悲哀的想,自己莫不是发高烧了? 古代医疗远不如现代,说不准一场发烧,人就没了。现在又正处于紧张时刻,别说太医,就连内院女医都没办法传唤过来,而她还不知要在此跪多久。 皇帝可真不是人,太狗了,居然不让伤员休息! 像皇后那么完美的女子,嫁给皇帝,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朱莹有些头晕,天马行空的想着事情。 · 皇帝重新坐了回去,依然晾着他们。妃嫔们抽泣声越来越小,最后都消失了。 先帝在日那档子事,成了一个禁忌,宫中之人,上到妃嫔,下到小宫女小内侍,都无人敢明面上传它分毫。 那是一场宫变,庄肃太后私下里称之为「三嫔之祸」。 他指节敲击着桌案,许久后,才问道:「那个带你去豹房的内侍,你可识得他?」 「回圣上,妾不认识他。」朱莹忙说,「他看上去三十多岁,圆脸,生得一团和气,自称今日于德辉宫中当值。妾此前从未见过他。」 「你在豹房中,看到什么了没有?」皇帝又问。 「妾什么都没看见。豹房之门大开,还是妾进入之后,才关上的。庭院中人影皆无,妾以为,他们为了圣上之事,都还忙着。」 这便是可疑之处了,与当年三嫔之祸时何其相似。 皇帝瞅了一眼李不愚,李不愚立刻道:「豹房大门,素常昼夜不关,以供饲官进出。奴婢看到大门禁闭,心中生疑,故而叫开。是宝林娘娘替奴婢开的门,里面确实一个当值的都无。」 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殿外忽然传来阵阵人喊马嘶声。 有人穿过殿门处守持的内卫,抛了刀,淋漓着一路血点,径直行到皇帝面前,跪下道:「内卫、锦衣卫已至,皇后带人封锁了豹房,出逃勐兽共计六十二只,俱被斩杀。咏幸不辱命。」 少年背着光,轮廓笔挺又单薄。 他凝视着朱莹,接着道:「内卫抓到一个人,俱招认,那人曾将朱宝林引至豹房。」 「把他带来。」皇帝脸上阴云密布。 王咏道:「还请圣上先送归各位娘娘。」 「怎么?」皇帝冷笑道,「一个内侍而已,就这么见不得人?」 王咏神色有些奇异:「回圣上,那内侍是个假的……」 皇帝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 他叩了叩桌子,吩咐道:「来人,送诸位爱妃回宫。」 「爱妃们受惊了,这段时日,便各自在宫中休养,暂免晨昏定省,各宫主位约束宫人,若无朕与中宫通传,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他环顾众妃嫔,语气温和下来,「传朕旨意,着内太医院女医于各宫驻守,所需药物加倍供给,不得有误。」 这便是皇帝将所有人都怀疑上了,不止宫人,连妃嫔都不例外。 新调来的宫女搀起朱莹,随着人流往殿外走,皇帝声音淡淡响起:「李不愚,送朱宝林暂居永安宫。」 「是。」 第24页 · 天色有些晚了。夕阳西下,暗紫的云侵吞了落日余晖,秋日阳光带来的温度,也为夜风所驱逐。 朱莹坐在轿子上,头痛欲裂,浑身冷得发抖,不知是烧得更重了,还是未经处理的伤口失血过多。 她回想着皇帝的安排,知道过会儿还要传唤自己。 朱莹原本还怀疑,柳贵妃想要杀了她,故而派人将她引入豹房。豹房中半个人影都没,她便是死了,也没人作证,轻轻松松便可将她的死,钉在一场意外上。 然而豹房跑出来六十二头勐兽,在整座御花园中肆虐的事实,轻易便打消了她对柳贵妃的怀疑。 杀死一个低位妃嫔,动用几十头勐兽,未免杀鸡用宰牛刀之嫌,比起害她,更像是要刺杀皇帝。 王咏听李不愚之言,决定多调内卫安守各处,虽不合规矩,可皇帝对待他盛宠之人,从来都不如何在意规矩。仙栖宫人连通报都没有,便拦截于他,就算王咏已经和柳贵妃反目,此举也显得颇为反常。 她揉了揉太阳穴,强撑着问道:「敢问李太监,先帝时,到底发生过什么?」 「些许旧事,娘娘还是不要过问了。」李不愚尖着嗓子道。 她便不再言语,昏昏沉沉阖了眼,瑟缩着睡去了。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难不成柳贵妃打算弒君? 第13章 清白 各宫处人心惶惶,永安宫中,朱莹却躺在偏殿榻上,陷入了一场沉梦。 梦中也是个秋日。村子里野菊黄澄澄的开着,门前的树,着风一吹,便哗啦啦落下一大片半绿的叶子。 草庐泥墙上被人划出一道道痕迹,组成一些简单易懂的字。 两个瘦小的孩童并肩坐在地上。大的那个是男孩,衣裳刺绣精緻,看起来不过才四五岁年纪,手里拿着块石头,一面往墙上画字,一面教旁边的小孩念。 他面容有些模煳,朱莹只知道他教字时板着张小脸,活像村里的教书先生,比同龄孩子敏慧得多。 另一个孩子比他要小一些,从衣着上看,家境远不如男孩,甚至称得上贫寒。她淘气得很,坐不住,也懒得记,时不时便摆弄身旁的杂草,有什么小虫从草丛里蹦出来,她视线便也随着跳动,小手蠢蠢欲动。 男孩看见了,只能无奈的停下来,丢开石头,牵着她的手,像个已经快要顶门立户的半大孩子似的,陪着她走一走,晃一晃。 女孩走得累了,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他便嘴巴里数落着女孩,身子诚实的半背半拖着她,迈着小短腿往回走,步伐摇摇晃晃。 女孩不肯听他絮叨,扯着他团成两个小疙瘩的头髮,嘻嘻直笑,笑声软软的,散落在秋风里。 午后忽然褪了色,迅速化作一片漆黑,又转为白日,东方天际的云染做一片橙红。 女孩从草庐里跑出来,轻车熟路的跑向村里最大的瓦房,准备去敲后门,叫出自己的玩伴。 后门处多了一辆驴车,几个大人拖着个捆了手脚还不停挣扎的男孩儿走出来,把他拴死在车上。男孩嘴里堵着东西,兀自呜呜的喊。 女孩跑上前,嘴里尖叫着,去推那些大人,叫人轻而易举的拉开,有人呵呵笑道:「他娘把他卖了,要让他……」 他似带着几分鄙夷,也不知是对谁。 驴车上路了。小女孩追在后面,她走路还不稳,更遑论跑,仅仅一小段路,她便摔了四五次,徒劳的望着驴车远去。 她汪着泪,大声喊着什么,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模煳。待她伸手抹去泪水,土路上便只余两道车辙了。 朱莹游离在女孩四周,这梦里的人面都煳成一团,声音也听不清楚,除了那句「他娘把他卖了」以外,其余的话更是没有声音。 她尽力去探索这个奇怪的梦境,那女孩忽然便隐没了,村落、官道、草庐,仿佛被点燃烧毁般,烟似的消失了。 朱莹心头忽地一悸,转过身来,便有金钱豹自黑暗中一跃而出,扑向她。她想要躲闪,身体却如被钉住般,连头髮丝都不曾移动分毫。 豹子巨口瞬间涨得比她整个人还要大,儿臂长的獠牙上涎水滑落。 她于心中惨叫、挣扎,身体还停留在原地。眼看豹子的嘴巴就要将她吞食掉,一道长而亮的刀光自身后袭来,一噼之下,豹首与黑暗尽皆裂成两半,从缝隙中透出光。 那束光越来越宽,照见身后踱出的人影。 人影不算矮小,当然也称不上有多高,身体略显单薄。他穿着绿色常服,下摆褶子齐整,腰带上的饰物镶珠嵌宝,比家宴上皇帝的腰饰还要华丽许多。 他提着噼开了豹首的刀,自曦光中回首,望向她。 面容上模煳的灰云一点点散去,露出这人影上挑的丹凤眼,微微翘起的唇角。那是一张清秀的,似噙着笑的面容。 ――是王咏的模样。 朱莹狂跳的心,在看到王咏全貌时,忽而平静下来。 梦中的她说不出话,只凝望着王咏。王咏衣衫上忽然间渗了血,嫣红液体浸湿衣裳,又一滴一滴点在地上。 她焦急得喊他,嘴却张不开。王咏竟对自己的情况浑然不觉,朝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不是叫人浑身发冷,浮于表面的笑,也不是礼貌中透着些许敷衍的笑,又迥异于和她闲谈时展露的那些笑意,是一种…… 第25页 似含着无尽欣喜,又如同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的,极舒缓的笑容。 朱莹看得痴了。 她正与王咏对视,已经消弥的黑暗突然间再次出现,几十头尖牙利爪的勐兽奔腾而出,朝王咏袭去。王咏身下已经蓄了一滩血迹,白靴子也染上斑斑点点的红。 无尽殷红充斥了朱莹的双眼,她竭力喊叫,挣扎,冥冥中压制着她,叫她无法动弹的力量蓦然消失,她手脚因用力过大而剧烈抽搐起来―― 王咏的身影突兀地消失了,黑暗与勐兽也碎裂了。 她张开眼睛。 浅黄色帐幔,和床边侍立的宫女,告诉朱莹,她做了一场梦。 · 「宝林娘娘醒了,快去禀报皇后娘娘。」宫女吩咐道。 「我……」 宫女拿了一只靠枕,扶着朱莹半躺半卧,靠在床头。 「宝林娘娘高烧,已经昏睡三日了。」对上朱莹疑惑的目光,宫女解释道,「圣上几次派人传唤娘娘,您都未醒。昨儿圣上吩咐,您若醒了,便教王厂臣来永安宫问询,不必再去御前了。」 「三日?」朱莹不觉一怔。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因着皇帝生辰宴之事,她没能回长庆宫,而是安置在皇后宫里。 她还想多问几句,门口宫女已经高声通传,皇后自外头行了进来,看见朱莹,俯身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宝林妹妹总算是醒了,身子可还难受?」 「多谢皇后娘娘挂念,妾不难受。这三天叫娘娘费心了。」朱莹忙道。 「哪里有那么费心,是医女出了大力气。」皇后道,「豹房那件事还没有解决,你暂且安心在这儿住着。」 朱莹笑着答应下来。 不一会儿医女便赶来,给她把了脉,道了几句恭喜的吉利话,便说朱宝林刚病癒,精神不济,理应多做休养。 皇后再叮嘱她几句,便起身离开了,走之前似还有些忧心忡忡。 可能是生辰宴里遇难之人太多,皇后也难以妥善处置吧。 朱莹闭眼,又眯了一会儿,等她彻底醒过来,再睁开眼睛时,床前已经换了个人。 「宝林娘娘醒了。可还要休息一会儿么?」王咏问道。 他今天行头又是大红官服,头戴装饰黄金珰的纱帽,足下皂靴绣纹精緻,坐在绣墩上,也不知等了多久。 来都来了,怎么不叫醒她?王咏是不是一直在盯着睡着了的她?朱莹脸色蓦地一红,梦中景象清晰的浮上心头。 糟了,心跳有点加速。 在衙门里做官的宦官们,不涉及公事时,向来不穿官服,朱莹心知他今日是为着查案来的,摇头道:「不必,我已经睡饱了。」 王咏便叫内室中侍奉的宫人全都退下。 「娘娘可否详细说一说,您在生辰宴开始前做过什么?」王咏问道,「如身边还有其他人在,也要告诉咏。」 朱莹想了想。 「我随长庆宫中姐妹一同到了德辉宫,司贊引我入席,身旁坐着的是江宝林,刘宝林。贵妃娘娘来了后,有个内侍问我要不要出去转一转,便带我去了豹房。」 她获救后,好像没有看到江刘两位宝林,许是凶多吉少了吧。 「去豹房的路上,宝林娘娘可否见过他人?」王咏问。 「有一些,都是德辉宫处当值的女官、宫人,离豹房越近,人越少,最后都不见了。」朱莹努力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一切。 虎豹出牢笼,最先遭殃的便是德辉宫外侍奉之人。 御马监调去的内卫,一直被人挡在御花园外。还是皇帝经过,看见了,才作主令一百人进入,把守在德辉宫外面,其余的全都退归本监。 一百多,与虎豹缠斗都嫌太少,哪能分得出人手去护佑他人。 王咏皱了皱眉:「豹房庭院之中,当真无人值守?」 「千真万确,若是有宫人在,也就轮不到我亲自为李太监开门了。」朱莹说。 「从娘娘进入豹房,到李太监来,这之间过了多久?」 「有一阵子……我站得腿都酸了。」 「那便是时间较长。」 王咏沉默片刻:「娘娘没有人证,也无物证,无法向圣上证明自己独身等在院中,身边未有他人。」 朱莹心里咯噔一下,唿吸都差点停了。 难不成大齐崇尚疑罪从有,她没证据证明自己一直在老实呆着,这放虎豹出来咬人的屎盆子就扣她脑袋上了?! 王咏注意到她脸色不大好看,压低声音,嘆道:「那么娘娘可知,带您去豹房的,并非宫中内使……」 「这……这和我有没有人证,有什么关系?」朱莹颤声道。 「他是由贵妃娘娘宫中之人,引入内宫,证据确凿,圣上已经信了。而贵妃则说,此人籍由柯太监引来,与她的贴身宫女无干。」 王咏淡淡的说:「此言并无物证,圣上怜贵妃娘娘并不知情,一时心切,归罪于他人,由此并未苛责,只是禁足三月,将仙栖宫宫人,尽数撤换罢了。眼下,便只余娘娘一人之事了。」 他没讲那个假宦官和仙栖宫人们都到哪里去了。朱莹可以想见,他们下场绝不会好,问斩都是轻的。 生辰宴一案解决了,当务之急竟成了她的事情,朱莹想了想,顿时明白了。 那个人并非宫中内侍。大齐宦官都是宫里头买来小孩,或者挑选战俘、获罪官员家中的孩童,交给礼部统一处理,再送进去的,年年验宝,审查严格。宫外绝无阉人,那么他―― 第26页 她咽了咽口水,试探道:「圣上在怀疑……我的……清白?」 王咏微微侧过头去,默认了。 她脸都绿了! 这真的是件大事,涉及到皇室血脉的纯净问题,就算别的案情都疑罪从无,这种事也绝不能够! 别说求皇后了,就算柳贵妃和王咏加起来替她说情,在血脉问题上都得碰壁。 宫斗剧中那些被怀疑与其他男子私会,而遭皇帝一条白绫赐死的妃子们走马灯般于她眼前旋转,妃子们悲惨的哭声响在耳畔。 朱莹不由悲从中来,一时间忘记改换称唿,挣起身,一把攥住王咏的手,哀声道:「请公公信我!我真的是清白的!」 她不想因为这种问题,稀里煳涂被皇帝赐死啊! 第14章 验身 骤然被朱莹握住手,王咏不由一怔,连耳朵尖都冒了红。 「咏自然相信娘娘。」他尽可能放轻嗓音,安抚朱莹,「圣上原打算直接处置了娘娘。咏虽只与娘娘相交几日,却知您不是伤风败俗之人,故此求圣上恩典,查清此事,再行发落。」 「况且豹房庭院,并非隐蔽之处。圣上家宴,往来者众,咏想着,便是真有人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绝无可能选在这种地方。」他话音已压到极小。 朱莹本是一时着急,大惊之下不及细想,如今听着王咏说话,心下渐安,脑子重新活络起来。 王咏又道:「宫中处处有人值守,咏知娘娘遭了算计,可放在往常,说不准就有人恰在附近,只是娘娘没看见,还能充当个人证,可虎豹肆虐之后,就难说了。」 朱莹点头。 「咏得了皇后娘娘首肯,已代宫正司,将当日御花园内还存活的宫人都提审过一遍。」 王咏又道:「只是有几个人伤势颇重,直到今日还在昏睡,转圜余地就在此间。万望宝林娘娘保重,不要太过惊惶。」 宫正司是专门管女官和宫女的,与宦官衙门有所区别,王咏想要尽快调查所有宫人,只能暂代宫正司女官行权。 朱莹只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鼻子发酸,差点掉下泪来。 想她穿越还没有一个月时间,先蹲了大狱,再叫皇帝看不顺眼罚过一场。好容易生活有了些起色,又差点被豹子咬死,发高烧侥倖痊癒后,突然就摊上秽乱宫闱之罪。 于她而言,宫中生活跌宕起伏,宛如在悬崖边上跳舞,一着不慎就会摔下去,粉身碎骨。 她心中的忧怖一直存在,只有皇后娘娘、李充仪和王咏带来的几点亮色,给了她在后宫中更好的生存下去的勇气。 皇后教导她武艺,提拔她。 李充仪待她温柔和气。 而王咏,则一遍又一遍从绝境中护佑她。就连李充仪待她的好,都有王咏的影响在里头。 就算王咏做这些,都因为他与原主间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朱莹自己,也已经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与关怀。 要不是她一穿越就成了皇帝的妃子,身边有个人处处保护她,别说是到了古代,就算还在现代,她都得厚着脸皮表个白,争取和他在一起。 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王咏轻轻嘆道:「娘娘别怕。」 「我,我没怕……」朱莹低声道。 她还抓着王咏的手,十指下意识收紧,勒得王咏微微觉出些疼痛来。 他却顾不上这个:「娘娘!」 朱莹流了会儿眼泪,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她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死死的抓着王咏,把人家手都给攥紫了,连忙放开。 王咏手指在那一瞬间微微弯曲,似乎也捏了她一下。可看他的表情,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做,刚才的感觉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叫王公……」 她忽地一停,想起「公公」不能随便叫,似乎只有年纪大的,或者很有功绩、成就的宦官才当得起,也不知王咏属不属于这一类。「厂臣公」是个尊称,也不能乱使。 朱莹连忙改了口:「叫王厂臣见笑了。我一时激动,冒犯了厂臣。」 「娘娘不必道歉。」 王咏下意识摸了摸被攥到发紫的地方,心中竟生出点遗憾来:「咏必当尽心竭力,请娘娘千万宽心。」 他望着朱莹,朱莹也望着他,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王咏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是空话。虎豹被人放出,最先遭殃的必定是豹房周围的人。就算真的有人能证明朱莹清白,也早就丧生虎豹之口了。 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中想出其他办法来。 朱莹倒不像他,没有太大的紧迫感。 原主根本就没承宠过,又一向不怎么喜欢活动,验个身就可以搞定一切。 她唯一有点紧张的就是,听说剧烈运动也会让那玩意破裂,她这些日子一直在骑马射箭,间或打拳耍大刀,这些……应该都是剧烈运动吧? 想想古代的科技,她心里底气真没那么足。 朱莹纠结了半天,觉得这个办法可用。 当务之急是活下来,人活着才能有盼头,别的都不重要。毕竟有句俗话,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如果她真那么倒霉,连验身都不能证明清白,就只能说明她运气太孬了,到时候不死也得死,狗日的皇帝绝对不会放过她。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朱莹低声道:「我有一计,请厂臣附耳过来。」 第27页 她住在皇后的宫殿里,处处不方便,王咏把人都清出去了,可就这么个小屋子,正常说句话,外头伺候的人肯定能听见。 王咏踟躇片刻,面颊上泛起可疑的红晕,他长得白,这红便极显眼。 朱莹自然瞧见了,她心里微微一跳,泛出些许欢喜。 王咏没犹豫多久,起身半蹲到朱莹床前,伸过耳朵。朱莹温热的唿吸喷吐在他耳畔,声音轻轻的,还带着几分柔:「我并未……侍奉过圣上。厂臣可禀明圣上,使人验明正身。」 王咏头忽地一转,耳朵边沿擦过朱莹唇瓣。他却没多在意这个,面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眉尖微蹙,轻声问:「娘娘,您这主意……」 「怎么?」 王咏顿了顿:「娘娘,眼下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咏可以去求圣上,您何必如此……」 他似乎是找不出词来形容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娘娘,您曾骑马射箭过,用这办法恐非万无一失。」 朱莹惊愕的盯着他。 之前她就发现王咏的想法和一般人不同,对读书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听了这话,她才知道,从前她还小看了王咏。 所以,这样的人,怎么就偏偏是个宦官呢! 如果皇帝也和他一样,那该多好! 朱莹一时间没有回答。王咏还半蹲着,一只手扶着榻:「娘娘?」 她这才回过神来,嘆了一声:「说什么去求圣上,这等事情,我怎好连累厂臣。厂臣这般信任,为我担忧,我铭感五内。如今我心意已定,就这么办吧。」 她垂下眼,望着王咏扶着榻的手,借躺下的机会,悄悄伸手覆了上去。 就算没法表白,摸一摸也是好的。 王咏没挣,反而彻底蹲了下来:「委屈娘娘了。」 过了几个唿吸的时间,朱莹恋恋不捨的挪开手。王咏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拱手道:「娘娘既要小憩,咏便告退了。」 · 第二日清晨,几个年长的宫女来到永安宫,为朱莹验身。 朱莹面无表情的任那些宫女摆弄,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 说是两片嘴皮子一碰的事儿,做就又成了另一种感觉。 然而她无力反抗皇室对于后代血脉,及宫中妃嫔清白的重视,她惧怕死,还要在皇帝手底下继续苟下去。 验身完成,看那些宫女面上的笑意,朱莹便知道自己这关过了。 她寒着脸穿好衣裳,打头的年长宫女拜下道:「奴婢们必当如实禀明圣上,请娘娘放心。」 朱莹扯出个虚假的笑容来,她此刻根本提不起精神:「那便多谢诸位了。」 当天下午,便有御前侍奉的内侍传来皇帝口谕,命朱莹回长庆宫。 她已经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整理好衣裙,重新梳头插戴,赶去正殿拜别皇后。 皇后神色不愉:「怎么圣上连点安抚的东西都不赐给宝林?真是岂有此理!」 「娘娘眷爱妾身,才会有此言语,」朱莹心情好了半分,「妾给圣上添麻烦了,圣上宽宏大量,不怪罪妾已经是万幸,妾身何德何能,敢想别的东西。」 「你呀……」皇后摇摇头,倒是没有给朱莹继续说的意思,「宝林先回长庆宫安顿吧,充仪妹妹这段日子也很想你。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委屈了你。」 朱莹再拜告辞,乘着舆回长庆宫了。 她心里不大痛快,拜见过李充仪,回到偏殿后,就躺在床上不动弹了,呆呆的想着事情。 生辰宴一事过后,朱莹对自己安分守己的住在宫中,抱紧皇后和王咏大腿,外加苏纯提醒,默不作声混到老死这个目标产生了怀疑。 她真的能安然到老,像其他太妃一样,迁居陪京或皇陵处的行宫吗? ――她不知道。如果类似生辰宴的事再来上几个,说不准她就会稀里煳涂的丢掉性命。 况且,这宫里终究还是皇帝在做主。皇帝和他最宠爱的妃子都恨着她,她能落什么好? 说到底,还是得想办法改善自己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像皇后希望的那样,得到皇帝青眼,甚至于宠爱。 可她真能得到圣宠吗? 她愁眉不展,心中隐隐的,对这个想法生出些厌恶之意来。 守在内室外的宫女忽然通报导:「娘娘,御马监来人,说要拜见您。」 御马监! 王咏好像就是御马监的吧? 朱莹赶紧坐起来,对镜理了理头髮,好在她只是在床上躺着,没有翻身,身上衣饰并不乱:「快请他进来。」 来者是个陌生内侍,手中捧着只长长的木匣,道:「奴婢拜见宝林娘娘。」 他递过木匣,侍立在身侧的宫女接了过去:「厂臣去年出行,遇见一书生卖画,见他画得可爱,便使人买了下来,一直挂在值房中。厂臣说娘娘近日心情不佳,看了这个或许会开怀些,便命奴婢将画奉与娘娘。」 朱莹一愣,随即接过木匣,示意宫女拿来赏钱:「多蒙厂臣关怀,劳你替我谢谢他。」 内侍走后,朱莹打开匣子,将画徐徐展开。 那画不大,只画着只猫儿,圆滚滚的蹲在石头上,憨态可掬。朱莹看着它,唇角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来。 她喃喃的,又轻声说了句:「王咏,多谢你。」 声音极轻,连旁边侍奉的宫女都没能听到。 第28页 第15章 礼物 仙栖宫。 正殿中空空荡荡,只有柳贵妃怒火中烧,与面前一人对峙。 那人站在贵妃不远处,低垂着眼,把玩手中绣纹精美的香囊,仿佛压根就没看见面前有个人。 他不着急,贵妃却藏不住怒火。 漫长的沉寂过后,她先开了口:「我让你杀了朱莹那个贱人,你就是这样做的吗?险些害死了圣上和我,那贱人居然安然无恙!」 「贵妃娘娘此言差矣,」那人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语调浮夸,「那个假中官,不是娘娘身边人安排的么,他放出勐兽来,如何就成了奴婢做的?」 「此事我只交代了你。」 「可勾结那人的,的确是娘娘身边人啊,」那人嘆道,「一个主宫太监,一个掌事宫女,俱是娘娘信任之人。娘娘虽将此事託付给奴婢,可也难免向亲近之人透露几句。那两个蠢材因此自作主张了也说不定呢。」 「他们什么性子,我都清楚,做事断不会越过我去,且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我身边,」柳贵妃忍怒道,「柯祖良,只有你,有这个时间安排外人进宫!」 「奴婢惶恐。」柯祖良辩解道,「就连王厂臣,出自您宫中,自小养起来的,本该和您一条心,不也突然叫朱宝林拉拢去了么?奴婢说他们两个生异心,也是有可能的。」 一句王厂臣,刺了柳贵妃的心。她抄起茶杯就向柯祖良砸去,柯祖良没料到她会动手,慌忙后退几步。 杯子碎在他身前一指远的地方,溅起的茶水沾湿了他靛青色衣摆。 柯祖良叫屈道:「娘娘何苦生气。奴婢是给圣上做事的,吃着圣上给的俸禄,哪里会不开眼,找个人放出勐兽害了圣上?」 他说着,双膝跪地,哀声哭了起来:「娘娘明鑑啊。家宴上,奴婢就在圣上身后侍奉,司礼监不少人也在,奴婢就算想要害人,又怎么可能连自己都搭上啊!」 柯祖良油盐不进,把柳贵妃气得直哆嗦。 如果她没有和两个亲信时时在一处,知道那些「证据」根本就是假的,她都要因柯祖良的哭诉心软了。 可假的分明就是假的。那些人证可以不论,然而呈给皇帝的物证,将她的亲信钉死在刺杀之罪上的物证,的的确确就是假的,却叫她百口莫辩。 做得跟真的一样。 ――这一定是有人藉机要害死她,甚或是借着她杀掉朱宝林的机会,去做弒君的勾当。 她被人利用了。 柳贵妃满怀怒火一点点的泄了。 她瞪着柯祖良,想起那日在御前侍奉的人,确实有他。那纵虎行兇之人,总不可能心狠手毒到连自己性命都不管。 再看看柯祖良哀泣不止,似乎确实不知情,柳贵妃烦躁的挥挥手,命令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告退吧。」 柯祖良拭泪道:「多谢贵妃娘娘体谅奴婢。」 他毫无留恋,出了仙栖宫,往内廷走去。 长而宽阔的宫道上极少人行。 柯祖良昂首阔步的走在上面,在贵妃面前悲泣惊慌的神色迅速褪去,转为一派从容。 他伸手触了触面上未干的泪痕,忽然间嗤笑一声。 柳贵妃那么受宠,六月时谋害太子案事发,皇帝都不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反将朱宝林打入东厂大牢,结果不到两个月,柳贵妃便受宫人连累,禁足了。 皇帝的宠爱,何其难测,他似乎该找个新人结盟了。 想到这里,柯祖良把玩香囊的手指忽然一紧。哎呀,他好像忘记告诉柳贵妃,她娘家兄弟已经不在了呢。 罢了,该知道的总归会知道,只不过分个早晚而已。 他进了司礼监衙门。 桌子上堆着高高的奏章。 出了家宴的事,这些日子里,不论谈公事的题本还是谈私事的奏本,一日之内收到的,都比往常半个月的多。 皇帝忙得做梦都在批覆奏章,连带着司礼监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几个太监正在桌案前批红,柯祖良一进屋,浓烈到令人头晕的香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 几人习以为常的捂住口鼻,问道:「柯太监,你又去哪里了?卢公公适才还在找你。」 他笑问道:「贵妃娘娘召我去仙栖宫了,只不知卢公公为何寻我?」 「为着云城之事。」 柯祖良眉毛微微一挑,笑意深了些,拱手道:「多谢诸位转告,我这便换了衣裳,拜见卢公公。」 · 永嘉十年的中秋节,比往年要惨澹得多。 各地战事频繁,外廷官员调动更频繁。 朱莹对这些官员一个都不了解,还处于两眼一抹黑的状况,她更关注的是内廷内宫里的新鲜事。 御马监六品及以上的宦官,几乎都在外监军。有人刚刚打完仗,当地民生吏治都不稳,皇帝不许他们班师回朝,钦差他们在地方上,辅助官员管理各项事务。 唯一一个在京的王咏,处理完家宴的案子后,八月初九便要离京巡查,两件事挨在一起,中间连半天间隔都不给。 云城之事,涉及军事,本该由御马监出人,陪同兵部官员共同前往招抚。 然而京城御马监实在是找不出人来,经王咏好友陈太监上奏,便改派了司礼监柯太监,另一个在皇帝跟前得宠的宦官。 第29页 另有西晋与大齐展开贸易没多久,闻听西晋有许多大齐少见的奇珍异宝,可供应皇室,内官监掌印太监李不愚也要出远门,到西晋走上一趟。 从地图上看,想从大齐到达西晋,很不容易,近海、崇山峻岭、江河平原,一个都不缺,陆路水路都得走。 沿途还有不少小国。显然,李不愚此去,除了贸易之外,还有着彰显国威的深层目的。 后面那目的……是朱莹猜的。 皇帝面前可不是随便哪个宦官都能去,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位高权重之人,中秋节各样活动必然冷清不少。 至于内宫,不论得宠不得宠,嫔妃们丧生勐兽之口的足有二十。皇后为了处理她们的后事,以及由此而生的各项事宜,已经忙得水都喝不上几口了。 柳贵妃受宫人连累,正在禁足中,不能协理宫务,德妃贤妃位置空悬,淑妃吓病了,中秋家宴的安排还是着落在皇后身上――她哪有心思妥善安排这个! 这些信息告诉朱莹,她还得继续龟缩一段时间。皇帝心情阴云密布,这种节骨眼上,谁敢往他面前作死,绝对会死得不能再死。 苏纯叮嘱完朱莹千万别往御前晃,在宫中略坐了坐,便离开了。宫中出大事,令人不爽,可说句难听的,只要能抓住机会,借这些事情往上爬并不难。 · 朱莹刚打定主意,这段日子要继续缩下去,皇后便下了道懿旨给她。 懿旨不长。大意为朱莹自从出狱后,一直在照顾皇后,侍疾有功,又兼她遇到危险,奋起反抗,勇气可嘉,为宫妃之表率,因此晋朱莹为四品美人。 这道晋封旨意,作为近期唯一一件喜事,沖淡了宫中的低迷气氛。除了长庆宫几个妃嫔先行贺喜以外,陆陆续续有一些低位妃嫔也来寻朱莹道贺。 下午,王咏来到长庆宫中。 朱莹连忙引他坐下,备了点心茶水,喜滋滋道:「厂臣在忙,怎么就抽时间来看我了,不会耽误厂臣的事吧?」 王咏笑了笑:「不会。听闻娘娘高升了,咏特来道喜。来得急,没备上什么礼物,还请娘娘不要怪罪,咏日后补上。」 朱莹哪里在乎王咏那点礼物,她现在见到王咏便很欢喜:「厂臣能来祝贺我,便是最好的礼物了,我如何会怪厂臣?」 「娘娘不怪,可咏此举,到底于礼不合,」王咏说,「过两日,咏便要出外差了,礼物当使手下替咏送一趟。」 算算时间,居然已经快到初九了。 朱莹心中一动,忙道:「厂臣若真想贺我,我另有想要的东西,不难得到,倘若厂臣肯答应,比贺礼更让我高兴呢。」 她说着,有些忸怩。她和王咏也没认识多久,说这种话跟讨东西似的,恐怕会惹人不悦。 朱莹刚想补救两句,王咏已经答应了:「娘娘想要什么?只要咏能得到,必将送予娘娘。」他答得很痛快,并无半分勉强。 朱莹思索了一下。 苏纯年纪比她还小,今年十三岁。 虽说他在这个年纪,就有了自己的行事准则,上进心和做事能力也都不缺,算是个小天才,可毕竟小一岁是一岁,心机不够。更兼他是受朱莹提拔,才进了衙门里的,心中对朱莹很亲近。 苏纯过来提醒朱莹时,她稍微套了套,这傢伙就除了要紧事以外,不知不觉中,竹筒倒豆子般,把别的全说了。 朱莹顺着他透露的消息一想,越发肯定自己穿越到王朝末年的猜测了。 大齐并非刚刚立国,到如今已经歷任十一位皇帝,又偏偏边境不稳,内里叛乱众多,常年战火纷飞。 御马监从六品奉御到四品太监,足有二十余人,现在除了掌印太监以外,全在地方上,这说明什么?朱莹已经不敢想大齐的惨状了…… 虽说这种情况下,内官监还能出外贸易,仿佛大齐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朱莹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依稀记得,穿越前的宋朝,在贸易方面就很是繁荣,然而它的末代皇帝,连同妃嫔、公主,下场都很悲惨。 这怎么能让人放心的活下去呢! 朱莹提起茶壶,殷勤的给王咏倒了杯茶。 她不敢直说自己的想法,委婉道:「不怕厂臣笑话,我娘家虽富,到底是平民百姓,规矩不多,我小时候,平日里常常出门玩耍。」 王咏啜着茶水听。 朱莹笑道:「我十四岁进宫之后,内宫虽然大,也比外头辉煌,可人毕竟出不去。时间长了,我有时候也会想起外头的风物。」 她其实更想知道大齐乱到什么程度了…… 王咏似乎猜到朱莹接下来想说什么,抬了眼,直视着她。 朱莹暗道有戏:「厂臣此去,想必走得地方多了。若是厂臣不嫌麻烦,我想请你寄信回来,讲讲各地的风土人情、新鲜事宜,我看着,也就权当出去走过一趟了。」 她一口气说完,有些紧张的望着王咏。 宫规里没说妃子不许和外头的人通信,许多妃嫔与家人朋友联繫依然密切。 她这样的想法,符合宫规要求,现在便只剩下王咏的意见了,他可千万要同意啊! 第16章 怀孕 「些许小事,咏如何会嫌麻烦。娘娘想看的话,咏到了地方上,便给娘娘寄信。」王咏一口答应下来。 他饮完朱莹倒的茶水,起身告辞。朱莹知道王咏快要忙疯了,并未挽留,亲自送他出宫。 第30页 两个人并肩走了几步,还未出内室,王咏忽然道:「这段日子,娘娘能留在长庆宫,便留在长庆宫。若要继续练习骑射……」 他思索片刻:「便请几个内卫护着您,一同前往。」 朱莹以为他是被皇帝生辰家宴的事给吓着了,便笑道:「厂臣放心,我省得。」 经过这种事情,豹房的勐兽就算不处理掉,看守肯定也相当严密了,只要挑皇帝不在内宫的时间去御花园,她便是绝对安全的。 王咏看她样子,就知道她没有放在心上,摇摇头,低声道:「娘娘,您别不当回事。」 宫女都在外面守着,他环顾一圈,凑近朱莹:「生辰宴一案,有蹊跷。」 然后退开一步,继续说:「您平日里,还需多注意一些,毕竟……」 毕竟这件事就差点把她卷进去了。 朱莹听着,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有蹊跷是什么鬼,难不成那个差点害死她的假内侍,以及引他进来的仙栖宫宫人们,都只是个幌子? 可他们若有所图谋,关她什么事,为何要把她带到豹房里面去? 论出身,她既不是官员家的女儿,也不是世家贵女,论地位,宝林位分在宫里是个倒数。她能有什么价值? 朱莹百思不得其解。 王咏嘆了声:「娘娘不要自己吓自己,咏不过白嘱咐娘娘一句罢了,或许,是咏多心了。」 不管王咏多没多心,朱莹都不打算自由行动了。 她坚信,一个查了很多年案子的人,对于各种事件,都有种非同一般的敏锐直觉,更何况这是王咏说出来的。 天子近侍,绝对不会随便评价如此严重的案件。 「厂臣放心。」朱莹郑重道。 两个人并肩走到长庆宫外,王咏拱手:「娘娘留步。」 他回身沿着宫道离开,路上遇到的普通宫人俱都跪下行礼。朱莹远远的望着他,直到他拐了个弯儿,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朱莹怏怏不乐的回了宫,在偏殿中坐了片刻,实在烦闷,干脆又来到小书房中。 小书房新换的值守内侍年纪大了,性子有些老古板。 朱莹顶着他嘆息的目光,捡了几本男子参加科举才会读的书,在书房中消磨到傍晚。 有小宫人慌慌张张跑了来,报导:「娘娘,充仪娘娘出事了!」 「什么?」朱莹手一哆嗦,差点把书给撕了。 「不会是王咏怀疑的事情发生了吧?!」朱莹脑子都要木了。 大齐的内宫太危险了,事情一件连着一件,都不给人喘息的时间! 她慌慌张张跑向前院正殿。 · 内室中,李充仪捂着肚子,痛苦的倒在床上,秀丽的面容皱成一团,冷汗津津,整张脸毫无血色,嘴唇也极苍白。 她连疼到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蜷着腿,整个人折成一团。 朱莹一进屋,先问道:「请女医了没有?」 李充仪惯用的几个宫女内侍,当日生辰家宴中,捨身为她抵挡虎豹,都已经惨死。 旁边贴身侍奉的宫女是个新调来的,年纪小,一团孩气,听了朱莹的问话,连忙道:「回娘娘,已经派人去了。」 「那请太医了没有?」朱莹又问。 「回娘娘,并未。」 「再找个内侍,去请太医。」朱莹脸色沉了沉,吩咐道,「宫中女医,只是略通药理,不过是平日里应个急罢了,娘娘疼得这样厉害,可不要让她们耽误了!」 那宫女满头大汗,慌忙扯过一个内侍,吩咐他赶快报给皇后娘娘,领牌子出内宫去请太医。 朱莹不再理她,奔到床前,用手帕擦拭过李充仪额头,端了杯温水,送到她唇边。李充仪哪里还有力气喝水,艰难的偏过头去。 她嘴唇微微的颤着,两只手死死按压在腹部。 朱莹生怕她疼痛之下,力气太大,伤了自己,便掰开她的手。下一刻,李充仪下意识的攥紧了她。 「娘娘,您且忍一忍,内太医院马上就要来人了。」朱莹安抚道。 她叫李充仪抓得死紧,手腕剧痛,不一会儿两只手掌便开始发青发紫。 朱莹半跪着拱在床沿,姿势有些扭曲,仰头望向旁边侍立的宫女:「怎么回事,娘娘为何突然腹痛起来?你要如实说来,越详细越好!」 宫女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回娘娘,奴婢不知道啊!娘娘这几日吓着了,精神不济,今儿晚膳她什么都没有吃,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在宫里转了转,突然就……」 朱莹大皱其眉:「突然病到这般地步,势必有因。娘娘是不是磕着碰着了?」 「回娘娘,并未。」 朱莹心里仿佛坠了个秤砣,忽的压了下去。 她想着莫不是有人要学习贵妃娘娘,下毒害人? 可贵妃那毒,是她仗着皇帝宠爱,有许多普通妃嫔得不到的权限,故而才能弄到,量还极稀少,一用就用在了太子身上,半分都不肯浪费―― 李充仪虽属九嫔,品级高,有晨昏定省的资格,可她并不受宠,又非世家出身,父亲官位放在京城中也算不得什么。 她活着还是死了,都妨碍不着别人,所以,到底是谁瞎了眼睛,要害李充仪? 长庆宫中住着的几位御女也陆续赶到,候在主殿之中。 第31页 · 就在李充仪疼得眼神都要涣散了时,内太医院几位女医终于来到,先给她把了脉。 朱莹问道:「敢问女医看出来些什么?娘娘这病来得急,可该如何治?」 女医行礼,面上不见轻松:「还请娘娘移步外间说话。」 朱莹听了这话,心下更慌了。 她心说难不成李充仪情况危急,眼看着就要不好了?她忙吩咐宫女照看娘娘,跟着女医来到外面。 女医低声道:「充仪娘娘有孕在身,近期精神不济,失却保养,从脉象上看,有小产之像……」 朱莹惊诧道:「女医可确定了?我问过宫女,娘娘今日除了未用晚膳外,也只是略活动了几步,并未有人冲撞。当日家宴上……她都没有小产,为何如今好好的,就这样了呢?」 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女医,觉得此人太不靠谱。 虎豹在德辉宫里横冲直撞的时候,李充仪东躲西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们还相互搀扶着一起奔跑过。 和在长庆宫中的生活相比,怎么想都是面对虎豹更容易小产。 可她毕竟对医术一窍不通,拿不准主意,便望向另外几位女医:「劳烦诸位,为充仪姐姐扶脉。」 焦急的等待过后,几位女医陆续出来,告诉朱莹,李充仪确实有小产的徵兆。 时不我待,这下朱莹不信也得信了。 李充仪倒下,长庆宫中能管事的主人,位分最高的就成了朱莹,理应挑起重担。 她忙向诸位女医道谢,并讨了药方,叫得用宫人跟着女医去内太医院抓药,赶快回来煎药保胎,并敲打宫中众人不要声张出去。 忙完了这个,朱莹又派人去向皇后娘娘暗中报信,还要借皇后宫里多年老人来镇场子。 她毕竟不是一宫主位,很多话李充仪能说,她不能说,唯恐众人不听她的,只能藉助皇后的威势,来震慑众人。 朱莹刚把所有的事忙完,内室中疼痛渐缓的李充仪,呻/吟着唤朱莹入内。 朱莹连忙进去,李充仪又将满屋子宫女内侍赶了出去,这才握住朱莹的手。 「娘娘千万要放松精神,药即刻便来,娘娘此胎定然能够保住。」朱莹宽慰她,「太医不多时也要来了,到时候再为娘娘诊治一番。」 李充仪眼里滚下泪来,惊慌失措,急促的唿吸着。 她嘴唇微颤,好一会儿,才轻声哀求道:「朱妹妹,你别叫他们煎药,别叫他们煎药……不过就那么一次,我没想到会有身孕……」 她声音越发低了,一遍遍说着:「你别叫他们煎药……」 李充仪双手冰凉,掌心中全是冷汗,朱莹立刻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柳贵妃残害怀孕妃嫔,致使宫中诸妃人人自危。这种恐惧,在见到朱莹拿到证据,揭露贵妃,结果被皇帝打入冷宫,甚至下狱的凄凉下场后,达到了顶峰。 她忙温声道:「娘娘,您不用怕,贵妃娘娘如今正在禁足,哪有能力对您下手呢?况且,从前那些是皇后娘娘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贵妃所作所为,岂会由着她乱来。」 「贵妃娘娘……只不过禁足三个月。」李充仪艰难道。 她望着自己的肚子,小腹处只是微微隆起。 她从来都不喜欢请平安脉,是以不知自己有了身孕,还以为这段日子长胖了些,谁知,这里面竟长出来一个要人命的东西! 李充仪浑身发抖,只觉从嵴樑处都泛着寒。 朱莹急忙抱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嵴背,低声道:「娘娘,您若害怕了,阖宫的心也都要散了。就算您不想喝药,女医们知道您怀了皇嗣,也会给您餵下去的……」 她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不如打起精神来应对。贵妃谋害皇嗣之事,如今天下皆知。事情还没过去多久,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堵众臣子的嘴,圣上都会护着娘娘。」 李充仪满含期望的望向朱莹。 朱莹抚着她肩膀,正色道:「娘娘,您不要怕。」 第17章 祈求 朱莹一只手搂着李充仪,叫她躺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娘娘,您看,这是什么?」 「手?」李充仪疑惑道。 她没什么力气了,整个人都躺在朱莹怀中,枕下柔软的胸腹正随着唿吸规律起伏:「娘娘,错了。您再猜猜?」 临近小产的危急时刻,李充仪的恐惧因朱莹的话驱退不少。 她心情平静下来,仔细观察了朱莹的手,没发现有何奇特之处。 不过宫中女子都很重视养护肌肤,朱莹这手暂时还没练武练出茧子来,她想了想,道:「是……一只无瑕的纤纤玉手?」 朱莹微笑道:「娘娘,还是错了。」 「朱妹妹,我猜不着。」李充仪说。 朱莹悬在空中的手握成拳头,挥了挥:「娘娘,这是一只邦硬的大手,谁敢打您,我就把谁一拳砸个乌眼青。」 内室之外,有宫人报导:「两位娘娘,药煮好了。」 「端进来。」朱莹说。 药汁以银碗盛着,呈到李充仪床前。宫女跪在地上,一勺勺吹凉了药餵到李充仪嘴里,苦涩的气味充斥了整座内室。 朱莹光看着就觉得苦,如果躺这儿的是她,她肯定端起碗来一口气灌了。 李充仪喝了药,依旧半靠在朱莹怀中。 第32页 她还记着刚才朱莹说的话,脸上泛出几分笑容,虚弱道:「朱妹妹,你说什么傻话呢。哪个娴静的女子,会这样……」 话未说完,外面当值内侍声音拉长,高声唱报导:「皇后驾到――」 朱莹本是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自己心中也没什么底。此时听见皇后亲自来了,她惊喜道:「娘娘,有皇后娘娘在,您还怕什么?」 皇后快步走入内室,探望过李充仪,嘱咐朱莹好好看顾她,然后来到主殿上首坐下,召来宫人,先问道:「太医为何还没有来?」 派去请太医的内侍连忙跪下:「回皇后娘娘,太医院诸位御医,还在内廷外搜检衣物……」 「多长时间了?」 「回皇后娘娘,有……半个多时辰了。」内侍说。 御医都是健全男子,素来进内宫不易,需要详细搜查,有时甚至会查上一两个时辰。可李充仪等不得这个。 「做事情,需要分清楚轻重缓急。」皇后不悦,吩咐道,「来人,去告诉外头,叫他们查得快些。若是李充仪耽搁得出了什么事,我拿他们是问!」 她派出去的自然是永安宫中之人。 · 李充仪服了药,疼痛稍解,朱莹轻轻放下她,盖好被子,也来到主殿之中。 三位御女已经被皇后请回偏殿去,不许出来,朱莹站在内室门口,犹豫片刻,便被皇后叫到近前。 「今日朱美人做得不错。」皇后夸赞她,又道,「只是这宫里人未免也太不晓事了,顶不得什么大用,十几个宫女在旁边看着,竟叫朱美人亲自照顾李充仪。」 「皇后娘娘,这些都是近来新调到长庆宫里,侍奉充仪娘娘的,许是来得时日尚浅,还不懂得如何伺候娘娘。」朱莹说。 生辰宴过后,长庆宫众人算是幸运的,几个妃子全都活着,没在显眼处受什么伤,带去的宫人,也有一两个活着回来了。 只是到底李充仪惯用的那些人都没了,新来的年纪又不大,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宫中妃嫔众多,去哪里不是侍奉,怎么到李充仪跟前就用不得了?」皇后冷笑道,「依我看,这些不中用的,趁此机会全都换了比较好。」 换宫人倒是轻易,跟皇后报备一声,通传宫正司即可,只是……朱莹想起穿越前看的许多宫斗剧,好些害人流产的东西,都是通过宫女内侍之手流进来的。 李充仪手下老人们死了不少。朱莹和几个御女的倒还有,只是她们就算肯给,李充仪也未必敢要。 这些新调来的虽然不太得用,可也是经过宫正司反覆审查,确定没有问题了才送进宫里的,用着安全,若是临时要换,又不知要出什么事情。 朱莹记得,宫中怀孕后去世了的妃嫔共有八人,原主只搜到柳贵妃害死六人的证据,这也是贵妃在皇帝面前给原主上眼药的理由之一。 ――谁知道那俩是不是贵妃做的呢! 朱莹迟疑道:「妾身进去问一问充仪娘娘。」 皇后道:「不必问她,这便换了去。着宫正司仔细遴选,不得有半分敷衍。」侍立旁侧的永安宫掌事宫女应了声,即刻退出主殿。 「这段时间,教永安宫中人,暂代他们,侍奉李充仪。」皇后又道。 她目光从左右宫人面上扫过,点出了几个宫女内侍,叫朱莹带进去,给李充仪认认。 分派完这些杂事后,太医院众御医才赶到永安宫中,在一大堆中官的陪同下,拜见皇后娘娘,又叫刚从内室里出来的朱莹,引进去为李充仪诊治。 太医院有品级的御医们来了,朱莹这才彻底放心,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皇后娘娘,充仪娘娘这件事,需要报给圣上知道吗?」 她似乎没派人往思正宫里去,那狗日的皇帝会不会因此勃然大怒,再罚她一次啊! 「现在还不必,等李充仪这胎稳住了再说也不迟。」 · 正被朱莹惦记着的狗皇帝杨固检,此时并不在思正宫中。 他一下晚朝,就来到贵妃的仙栖宫里。 贵妃不喜与人共居,是以仙栖宫中除了她,一直以来,并无别的妃嫔居住。如今忽然被禁足,哪里也去不成,贵妃面前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贵妃红着眼迎到门口,跪下见礼,被杨固检一把托住:「金萱今日何故如此多礼。」 他唤她的名。 「因为圣上的心……与妾身的心远了啊。」柳贵妃低下头,轻轻的说。 「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子,」杨固检揽了贵妃的肩膀,「朕必要好好罚他们。」他身材高大威勐,长臂一伸,便将柳金萱整个人都笼住。 两个人走向正殿,靠得极紧。柳金萱的目光于四周跪地行礼的宫人们面上滑过,心底刚刚升起的几分暖意,就又被无垠的惆怅驱逐了。 都是生面孔啊,柳金萱想。跟随她二十余年的人,全都不在了。 「没有人在妾面前说圣上的闲话,是妾自己想的。」她怅然说道。 「妾身少年时,便陪在圣上身边了。妾还记得,圣上那时候说过,妾身边人,都是忠心耿耿的实诚人,您信他们。」 柳金萱嘆了口气,继续道:「妾以自己的荣辱担保,他们并未去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司礼监御马监查出来的证据是假的,还得再查,可圣上您不信我了。」 第33页 给手下人求情的话,贵妃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杨固检就算捂着耳朵,都知道她会说什么。 「金萱念旧,本是好事儿。可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人心易变啊。」杨固检拍了拍她的手,劝慰道,「人证先不说,物证总做不得假。你心疼他们,他们背弃你倒很快。你呀,想开点吧。」 不……物证可以作假。 「阖宫里的人,朕给你挑了最好的,你若不愿意使他们,朕再叫宫正司、司礼监和礼部,给你另挑些来。」杨固检又说。 「……不了,妾身觉得,这些人都不错。」 横竖心腹之人回不来了,宫中尽是些新人,换与不换,不过是变张脸的事。当年一起吃过苦,一处享过福的人,到底都不在了。 两个人进了内室,杨固检坐下来。他近日很累,眼下一片青黑,柳贵妃取来琵琶,温声道:「妾身给圣上弹一支曲子吧。」 杨固检点点头,微微阖了眼。仙栖宫内室里橙黄暖光散落,烛火摇曳。 贵妃琵琶声轻柔,是支很舒缓的曲子,杨固检听着听着,便有些昏昏欲睡了。 外头宫人忽然来报:「圣上,长庆宫充仪娘娘有了身孕,今日险些小产,幸而无恙,皇后娘娘使人报给圣上。」 杨固检一下子清醒了:「摆驾长庆宫。」 宫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新生子了。他一直想与贵妃再生养一个孩子,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贵妃的肚子依然毫无动静。 贵妃处理掉从前那些怀孕妃嫔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因着他数次拒绝贵妃抚养别人的孩子一事,心中有愧,故而权做不知罢了。 那时候他总觉得,他们都还年轻,身子差了也能很快将养好,两个人合该再有几个儿女的。 他往外面走,柳贵妃送了出来。皇后派来的内侍候在庭院之中,皇帝停下脚步,问道:「为何险些小产了,怎么回事?」 内侍跪下道:「回圣上,充仪娘娘前几日受了惊吓,这些日子一直吃不下饭去,身体虚,又多走了几步路,才会腹痛难忍。幸而同宫朱美人帮忙,她才安然无恙。」 听说有朱莹,皇帝神情淡了些。 他才要说话,身边贵妃忽然轻声道:「圣上,妾身有事相求。」 「妾要圣上一个承诺。待李充仪产下子嗣,妾想将这孩子,抱来膝下抚养。」 她凝望着他,话语里满是祈求之意。皇帝僵住了。 第18章 担忧 星辰稀疏的遮蔽在夜云之后,宫灯高悬,投下一片朦胧光影,模煳了灯上图案。 他垂首,目光化在柳金萱身上,夜色笼罩下,她的身影比之从前要清减不少。 杨固检抿着唇,许久才道:「金萱,我们还可以有孩子。我叫太医院、内太医院所有医者会诊,你还年轻,身体早晚会好。」 他为柳金萱拢了拢鬓髮:「咱们时间还很长呢,不着急。我们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杨固检声音很柔和,望着贵妃的目光也很柔和,且专注。 他没有说「朕」,用着人世间再普通不过的自称,于这一瞬,他在贵妃面前,如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丈夫。 「夜深了。天冷风寒,你回去吧,可别着了凉。」杨固检道。 他出了宫殿,乘上龙辇,内侍内卫们围拢上来,长长的仪仗消失在愈加暗沉的夜色中。 柳金萱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 新调的小宫女大着胆子走上前来,道:「娘娘,夜深了,奴婢扶您回去吧。」 她眨眨眼,抬头望向天空。乌云蔽月,今夜不是个好天气。 「是该回去了。」柳金萱嘆息一声。 宫女想要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慌得跪倒在地。 柳金萱眼神有些空洞,面对皇帝时还在的那点精神气飞快的泄了,背影萧索又颓然。 他待她,真像一个平凡人家的丈夫啊。与她幼年时想像中的郎君一模一样,温柔、体谅,真心实意的爱着她,宠着她。 就连她没有孩子,自己都绝望了时,他也一再的劝慰她,相信他们终究还会有。 多好的丈夫啊。 ――如果他不是皇帝,或者,后宫中没有那么多妃嫔的话。 他能心心念念着,同她再生下一个孩子来,十多年都不曾放弃这个念头,也能在听闻李充仪身怀有孕时,急匆匆自她身边离开。 原来她和别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这一点,她不是早就明白了么。 所以啊,盛宠不衰有什么用呢,宫中女子并非只她一个,膝下荒凉的她,老去后甚至还不如那些失去宠爱,仍然抚养着公主的妃子。 她暗自思索着,李充仪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 皇帝多会教养人啊,亲自挑选了老师,自己也每月考教学问,教得公主们个个满腹才学,胸有丘壑。 太子年幼体弱,叫他训了一次,昏晕半日后,他便管得少了些,由着皇后带他,细论起来,太子学业还不如公主。 然而自小被皇帝当做半个儿子,比照着皇子宠大的王咏,早已经被他放出去,成就一番事业了。 就连復开武宗时设立的西厂,原也是皇帝存着一半拿它给小孩儿玩耍歷练的心思,才交由王咏管理。 到如今,西厂早已被王咏认认真真办起来,做了不少事情。 第34页 若是李充仪产下了孩子,皇帝一定会很高兴吧。 如果是个健壮的皇子,那便更令他喜悦了。子孙后代的濡慕,一向是为人父母者所不能抵挡的欢乐。 可惜了,那个孩子的母亲,不会是她。 柳金萱想着皇帝的笑容,只觉得隆冬提前几个月,降临在这崇京之中。朔风刺骨,从京城城墙直吹入皇城内宫,淹没了她的仙栖宫。 「圣上,我与您同岁,早已经……三十余岁了啊。」 柳金萱抚上皇帝拢过的鬓髮,心渐渐沉落下去。 主殿的门还大敞着,门外的黑暗蔓延进来。桌案上孤灯荧然,仅存的光亮几乎要被这黑夜所吞噬。 她枯坐于桌案前,眸中映照着烛火,这光暗淡下来,又渐渐转为两个清晰的人影――李充仪和朱美人。 瑟瑟秋风中,她端坐如一尊雕像。心里头似缺了一块,又渐渐向着他处蔓延,一如这无边无际,难熬的黑夜。 门外小内侍轻手轻脚走进来,到她面前时,微微落重了步子。 见柳金萱看过来,他瑟缩了一下,说道:「娘娘,明日一早,太医们前来会诊,圣上早朝后还要看娘娘的脉案。天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柳金萱点点头,兀自出神。半晌,她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内侍又极轻的走了出去,两扇雕花门合拢,发出「哚」的一声闷响。 她拔下簪子,挑了挑灯花。室内明亮些许,她的心却如被这光压入角落的阴影,寂寞又暗淡。 什么是可以倚仗的呢?大约是皇帝的宠爱吧。 什么是可以依靠的呢?大约是子嗣吧。 皇帝的宠爱总有尽的时候,抑或许,纵然无尽,皇帝也终有百年之日。 到那时,没有子嗣的她,失去依仗,必定会落入万劫不復之境,纵高居贵妃之位,顷刻间便也能为他人所夺。 这个孩子必须留下。 皇后使人传信到仙栖宫,皇帝从仙栖宫里出来,探望李充仪。她害死怀孕妃嫔的事情尚未完全过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动手了。 「如此,我要李充仪的性命,当是应该的。」 柳金萱忽然开口,冷冽的声音于主殿中蔓开:「我只想有一个孩子而已。」 她重复着:「我只想要一个孩子,是儿是女都无所谓,我只想养一个孩子。」 主殿一片静寂,柳金萱凝视着灯烛,枯坐至天明。 皇帝赏赐长庆宫主位许多东西的消息,很快便被有心人传进来了,她平静的听着,泛出几分冷淡的笑。 · 朱莹起床的时候,将近五更。 李充仪还未醒,她便先在院中打了套皇后教的拳法,又去小书房读书。 与她想像中的不同,昨日里皇帝来了,听皇后说李充仪怀孕一事,脸上便存了些欢喜的笑影。 连带看见她时,皇帝虽然不耐,却也没有沖她发火,甚至不咸不淡的夸了两句。 他应该是很想多要几个孩子的,从言语中还能猜测到,他最想要的还是皇子,不多,再来一个就行。 这很好理解,太子体弱多病嘛。 所以他为什么要放任柳贵妃害人呢? 之前那些怀孕妃子,死得太冤了,间接造成宫中没人乐意怀孕――这是何等的骚操作啊! 怀抱着一国君主之思维,吾等小小女子不能理解的疑惑,朱莹发奋图强,把半张大齐地图给背完了,特别是王咏要出巡办事的那几个地方,她都仔细的看了好几遍。 李充仪醒来后,有宫人到小书房请她。 昨日皇后把李充仪託付给她照顾,皇帝知道了,顺口下令,将这个照顾给砸实了。 她捡了本书揣在袖子里,来到正殿内室中,李充仪正坐在妆檯前梳妆打扮。 因她怀了孕,长庆宫中薰香都撤了,墙边小鼎中放置着各色瓜果,整座宫殿瀰漫着瓜果的甜香。 在朱莹看来,这果香可比薰香好闻多了。 生辰家宴上,皇帝经过她坐席时,后面跟随的某个太监浑身香气浓郁,人走过去了,气味还留着,香味刺得人头晕脑涨。 她由衷敬佩皇帝居然能把香成这样的傢伙带在身边,从此对薰香这东西敬谢不敏。 「朱妹妹来了。」李充仪从镜中见她进来,笑着打了个招唿。 她气色比昨日好了些,只是脸色仍然发白。 见李充仪的手伸向妆粉,朱莹匆匆行了礼,上前一步,按住她:「娘娘,您要保重身子,这些东西还是先不使了吧。」 她看过一些妆粉的方子。这大齐女子用来化妆的东西,好些是有重金属的…… 一般她能不用就不用,实在不行用了,回宫立刻清理掉,平日里就描个眉毛,贴点花钿。 李充仪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笑道:「哪就这么紧张了?眼下宫里侍奉的人,都是皇后娘娘用惯了的,我这些东西,也不是新得的。」 朱莹劝告道:「娘娘,该多注意的地方,还是多注意些为好。我并未怀疑别人,只是觉得娘娘有孕在身,这些可用可不用的外物,还是停一停的好。」 想了想,她又添一句:「娘娘,我在书中依稀看见过,说铅粉对孩子不大好。」 整个长庆宫,只有朱莹读的各色书籍最多。没出宫,又在偏殿找不到她的时候,去小书房一准能看见她。 第35页 听朱莹说是从书里看来的,李充仪便收了手,不去拿妆粉,观望着镜中的自己,嘆道:「总该用些东西,遮掩遮掩面色。」 「娘娘,您只是唇色浅了些,用点口脂即可。」口脂是花汁调的。 李充仪依言涂上口脂,又画了眉,在额角贴上鹅黄花钿。 她留朱莹一同用饭,派人到宫内小厨房传膳。等待的闲暇时间里,李充仪屏退左右,和朱莹聊了起来。 她拉着朱莹谈起以后的事:「我位在九嫔,宫中又多年没有孩子降生。我若真能安稳生下皇嗣,势必要升到妃位的。」 朱莹说:「这是好事啊,娘娘。」 这种节骨眼上,李充仪怀了孕,满朝文武,内廷宦官,太后皇后,全都盯着她的安全问题,柳贵妃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作妖。 只要李充仪本人身体康泰,孩子妥妥能生下来。 李充仪本人愁眉不展:「我知这是件好事。眼下贵妃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可我担心……」 她比了个九的手势。 「上面只有两个空位置,说实话,谁不想往上走呢?便是自己升不上去,也不愿意叫别人升上去。现在人人看着贵妃,圣上又做了表示,我活着是不必担忧了,可我担心这个孩子啊。」 朱莹秒懂,这是在害怕九嫔对她出手。 李充仪从来不得宠也不争宠,就算母凭子贵,在孩子三岁立得住前,也不可能出太大的风头,论理用不着担心贵妃以外的人害她。 她这样说了,必定是宫中出现了让她恐惧的苗头。 朱莹简直醉了! 在宫中有柳贵妃这么个公敌的情况下,大家居然还想着斗来斗去,这皇帝的后宫,真是恐怖如斯啊! 第19章 探望 皇帝是个种马不假,他还是个对妃嫔们不太好的种马。 此皇帝登基也有十多个年头了。除去柳贵妃宠冠后宫外,眼下另有三人正春风得意。 这三人,分别是开源谢家出身的谢昭仪、龙吉顾家出身的顾昭容,以及陶兴叶家出身的叶修媛。 谢家、顾家和叶家,位在大齐举足轻重的几大世家之中。 他们抱着让家族更进一步的目的,送家中女儿入宫,盼望女儿能在宫中无数美女宠妃中厮杀出来,荣登妃位,回手照拂家族…… 然后,他们的愿望全都落空了。 最得皇帝喜欢的人都是九嫔之一,升不上去,别人更不用说。那些婕妤、美人、才人位置中,多的是大小世家出身的姑娘们。 低位辱没了她们,高位不想给,只能以不上不下的二十七个位置来安顿人。 四夫人位置一直有空,可不论是曾经受过宠的妃嫔,还是现在正受宠的妃嫔,没一个登上妃位的,就连升入九嫔也千难万难。 若无皇后劝谏皇帝,目前正得帝宠的三人,顶天了就是个婕妤。 十年来,德妃、贤妃位置上一直无人,无数妃嫔眼睛盯着这个位置,却没一个得偿所愿。 原主倒是摸到过妃位,可那不是承皇帝宠得来的,是救太子有功,皇后给晋的,这位置还没坐热乎,就又给下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关于晋位的争斗尤其激烈。 朱莹有些怀疑,要不是皇帝登基后短短五六年时间,连续死了八个怀孕妃子,使得后宫女子人人自危,怕被皇帝给克了,不敢生育,那这争斗一定会更加兇残。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从前众人都升不上去,都怕死,不敢承欢得子,从而晋位。结果现在李充仪忽然可以平安怀孕,日后生了孩子,必然封妃。 她若为世家女,倒还罢了。可惜她父亲白衣出身,考中了进士,依附宦官朋党才能在朝中有片立足之地,官运还算不错。 这叫别人,尤其是世家女儿,如何能善罢甘休! · 李充仪告诉朱莹这些晋位上的弯弯绕绕,朱莹一面安慰她,一面想起了事情。 大齐靠世家支持才能立国,几任君主下来,世家的地位盘根错节,已经达到了堪称恐怖的地步。 俗话说物极必反,世家也一样。 开国太/祖厚待世家,不代表觉得自己龙椅坐不稳的后人们,也对世家抱有美妙的幻想。 她细数了高位妃嫔的身份。 皇后世家出身,是当年的太子妃,皇帝登基后,她自然而然是皇后。 柳贵妃也是世家出身,当年的太子侧妃。不过柳家算是地方上的小世家,仰仗着贵妃才能做大。贵妃能得十几年帝宠,得益于他们从前共患难的那段日子。 淑妃出身普通,靠着给皇帝生下第一个孩子,才能在皇帝登基后封妃。 至于九嫔位置,修仪、修容上无人,三个世家女,籍由皇后劝谏才能晋位。 另外四个皇帝金口玉言升任了的,不是平民出身,就是有个非世家出身,还在世家的排挤中官运亨通的爹。 从这上面看,皇帝似乎很忌惮世家。 可位置还算靠前的非世家女少得可怜,多在六品之下的位置上,从这里看,皇帝又似乎对妃嫔们一视同仁,谁都不想升。 朱莹思索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感觉自己猜到了一些门道――这个皇帝,怕不是要对世家下手了! 如此说来,李充仪根本就不用愁嘛! 想通了事情,朱莹笑道:「娘娘何故要如此担忧。先不说皇后娘娘顾着您,内廷外廷也都盯着您看,生怕您有半分不妥,就连圣上,也要好好的护着您呢。」 第36页 李充仪也笑了笑,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妹妹说的,我岂会不知。」 「人都说,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那位……」 她顿了顿,和朱莹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死去那么多妃嫔,不也藏了这么多年无人知晓?更何况只是对付一个胎儿。我只要想一想,便觉可怖。」 朱莹心说,没准皇帝知道呢。他再帮贵妃扫扫尾,能有部分证据留到永嘉十年,被原主收集起来,已经很难得了…… 只是面对李充仪,她不能这样讲:「还请娘娘放宽心。正因为出了……的事,圣上和皇后娘娘,对您才会更尽心啊。有他们在,哪个娘娘敢对您动手。」 她说这话时,压根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 李充仪到底是身子虚弱了些,用完早膳,便回到美人榻上歪着。 朱莹拿出书来,笑道:「娘娘,闲来无事,我给未出世的孩子读书可好?」 李充仪也笑了,拿过朱莹的书,翻了几页,是一本诗词,男孩女孩都可以看。 她笑着笑着,忽然有些感慨:「朱妹妹对我如此尽心,我却没什么可报答你的。」 「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您对我温柔和气,我在长庆宫里住得顺心,一直都很感谢娘娘呢。」 朱莹翻开书页,继续道:「更何况,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命我多照看您呢,到时候,您平安生下皇嗣来,圣上必然会赏赐我。」 她对李充仪印象不错,对方又是个孕妇,闲着没事时多照顾照顾,算不得什么。 再说,经过皇帝命令,照顾李充仪已经成了她近几个月的任务。好好干下去,说不定能改善改善皇帝对她的印象,方便她在宫中安生的活到老死…… 她给李充仪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念诗,间或同李充仪交谈几句。 早在用膳时便进屋侍奉的宫女内侍们各在其位,行动间几乎没有声响,满内室都是朗朗读书声。 殿外忽传来一道细嗓子:「昭仪娘娘到――」 朱莹住了嘴,放下诗集。 不待宫人出去迎接,一片热烈的红带着香风,先进了内室,笑道:「充仪姐姐好福气啊,妹妹来探望姐姐了。」 她吊着眼,斜睨了下对她行礼的朱莹,道:「朱美人先出去吧,我来看望充仪姐姐,有些嫔位间贴心的话要讲,美人呆在这里,不太合适。」 谢昭仪今日的品味依旧一言难尽,依靠着出众的容貌,才撑起这堪称糟糕的打扮。 她梳着堕马髻,插几只镶嵌红色珠宝的钗子,眉心处贴着艷红梅花花钿,身着桃红齐胸襦裙,遍身飞鸟绣纹,织金披帛迤逦蔓于地上。 皇帝虽说在妃嫔们最想要的位分上吝啬极了,于别处倒还大方。像谢昭仪这样的宠妃,他赐下了不少贵重又很能投妃子喜好的东西。 有皇帝口谕在,朱莹并不怕她,目光从谢昭仪身上收回,微笑道:「我还要照看充仪娘娘,出不出去,只看充仪娘娘的意思。」 谢昭仪美目一瞪,便要骂人,李充仪先开了口,声音温柔:「圣上和皇后娘娘命朱妹妹看护我几个月,她在这里,我很是安稳。若昭仪妹妹没什么要紧话要讲,朱妹妹还是留下来的好。」 听到李充仪拿皇帝皇后做幌子,谢昭仪哼了声,不甘不愿的放过朱莹,扶着宫女坐了下来。 「昭仪妹妹今日瞧着很是高兴,是遇见什么喜事了么?」李充仪问道。 谢昭仪摇着团扇,目光投向她肚子,在那微微隆起上停留半刻,含笑道:「姐姐的喜事,不就是阖宫的喜事吗?再过几个月,宫中便要多添个孩子了。」 李充仪笑了笑,没有多言。 谢昭仪又道:「闻听昨日姐姐险些小产了?姐姐可要保重身子啊。说起来,姐姐你刚经了……」 李充仪听着她的话,已经强行忘记的虎豹和遍地鲜血再次涌入脑海。她唿吸微微急促,面色白了些。 床边坐着的朱莹发觉不对,连忙安抚她,边为李充仪顺气抚胸,边道:「昭仪娘娘慎言。」 谢昭仪停住话头,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长睫毛微微垂下,遮掩住眸中所有神色。 她嘆了声:「妹妹失言了,望充仪姐姐原谅妹妹。幸好那日妹妹早早回去了,和身边人都安然无恙,看着同宫之人回来时,妹妹这心里……」 谢昭仪西子捧心般捂住胸口。 李充仪想起那些挡在自己身前的宫人。她的掌事宫女厉声喊着,要她往皇帝那里逃。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她高到尖锐的音调。 这声音,话只来得及说一半,便戛然而止,连声惨唿都没能发出…… 她指节青白,攥在一起,捏得生疼。 床头伺候的宫女连忙俯身,按揉她太阳穴。 朱莹将李充仪交给皇后派来的宫女,起身道:「昭仪娘娘,妾有一句话要讲,不管娘娘愿不愿意听,妾都要说。」 谢昭仪笑容淡了些。 「妾身不太喜欢弯弯绕绕着说话,有什么冒犯娘娘之处,还请娘娘谅解妾身。」 朱莹深吸一口气,道:「充仪娘娘不想听您讲不好的事情,妾身也请您慎言了。您但凡顾虑充仪娘娘几分,也不会自知失言后,换个花样继续提同样的事情。」 「那么娘娘,您是想气病了充仪娘娘吗?」朱莹笑问道。 第37页 第20章 世家 皇帝重视李充仪此胎,谢昭仪哪里敢认这个罪名。 她出身高贵,又在家中众星拱月般长大,一向心高气傲。 入宫以后,谢昭仪圣眷优渥,除了害怕皇后和柳贵妃以外,对待别人,从来都是眼睛长在天灵盖上。 不料今日竟被个平民出身,没承宠便已失宠的美人质问了,她越想越生气,冷笑一声,才要说话,朱莹已然又道―― 「自知晓充仪娘娘有孕后,经皇后娘娘首肯,阖宫上下不用香料,唯恐伤了娘娘的身子。」 她掩鼻,下了逐客令:「充仪娘娘身体不大爽利,娘娘说完了话,便请回宫去吧。待充仪娘娘产下皇嗣,妾身再与娘娘一起向您赔罪。」 朱莹话里话外拿皇嗣和皇后做文章。 谢昭仪不好反驳,她自持身份,又不愿与一个小小美人斗嘴,青着脸随长庆宫内侍走了出去,登舆回宫。 被朱莹这种出身的低位嫔妾给撵出宫去,谢昭仪只觉自己的脸面都丢尽了。 这如果传到别人耳朵里,叫她怎么做人?那些世家贵女,一准儿要暗地里嘲讽她! 谢昭仪忍不住愤愤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李充仪怀了孩子,她倒是跳得狠,活像自己怀了孩子一样!李充仪真是养了条好狗啊。」 又想起李充仪怀了皇嗣,日后生育,怕是要一飞沖天,直登妃位了。 她爹算什么人物,她又算什么?白衣出身,宦官朋党的女儿,给她们开源谢家的嫡女提鞋都不配。 没有淑妃娘娘在皇帝登基前便跟随他的经歷,不是宫里积年的老人,也配做四夫人,稳压她们世家女一头? 她咽不下这口气来,忽然扯开帘子吩咐道:「去叶修媛宫里。」 · 谢昭仪怎么想,长庆宫众人是不知道的。 李充仪情绪不稳,连带着身子也不适。 朱莹忙叫人请来医女,给李充仪瞧病,另使内侍通传尚膳监,指明要几道补身子的膳食。 眼下长庆宫主位,是阖宫眼里的金贵人,尚膳监不敢怠慢,立刻按要求做了几样,派人送到长庆宫中。 李充仪喝了口粥,便不肯再吃东西,心神不宁,对朱莹道:「才过了一天,便有人故意来刺我的心,这后面几个月,我该怎么办才好。」 「娘娘身怀有孕,未免会多想些事情。」 朱莹从宫女手中接了碗,又盛一勺,送到李充仪口边:「依我看,若是方才来的,是别的娘娘,您还能怕一些,可她是谢昭仪啊。娘娘不管怎样,头一个要注意的,就是保重自己。」 李充仪磨不过她,又吃了几口。 朱莹继续道:「论理,背后说人不对,叫我心里头羞愧。可娘娘真不必怕,谢昭仪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 「今日往太后跟前,说谁礼仪不好,明日在圣上皇后面前,弹劾谁奢华太过。」 她见李充仪肯吃了,便将碗勺交给宫女,握着李充仪的手,笑道:「可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件小事,怎么定性专看圣上皇后怎么想。到头来搞得宫里没一个人愿意和她交心。」 李充仪嘆道:「她毕竟是谢家的女儿,再怎么样,背后有一整个谢家给她撑腰。」 她不太认同朱莹的话:「圣上又眷爱她,在宫里头交好不交好,谢昭仪还真的不会放在心里。」 「我的娘娘哎!」朱莹憋不住笑了,「昭仪娘娘能进宫没多久,就惹得人人嫌恶,可见没什么城府,今日才会叫我拿圣上做文章,请她尽早离开。」 「似这样的人,想做什么,都能看在眼里,娘娘压根不必怕她。」 她说着,自个儿心里也倒了几轮念头。 朱莹知道自己不算个聪明人,穿越前但凡考试,成绩都属于中下游水准,没道理换个世界,就能变得老奸巨猾。 像谢昭仪这样的妃嫔,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心里藏不住事情,倒是好对付,倘若来了别人…… 没准她就要被耍得团团转了。 别说是她,就算加上李充仪,两个没什么背景,还没宠爱的妃嫔,在一群世家女手里头,估摸着走不了几个回合。 把李充仪照顾到平安生产,真是个艰巨的任务啊。 激流涌动的未来,朱莹不打算对李充仪讲,免得她寝食难安。 于是朱莹笑道:「娘娘若真的怕他们,我有一计,娘娘可愿意听?」 李充仪忙道:「妹妹但说无妨。」 「娘娘若要平安产下皇嗣,除了当心外人,还要担心身边会不会出问题。想尽可能解决也好说,我替娘娘到皇后娘娘跟前求道懿旨去。」 「就说……」朱莹想了想,「就说娘娘将养身子,不必出门,也不让人上门探望。把长庆宫大门一关,安安生生的,岂不是好?」 到时候宫里都是自己人,完美。就算真有人混进来害人,也容易追查…… 李充仪显然心动了。她不是一个喜欢争斗的人,胆子也不大,对各种事能躲则躲。 只是每到初一、十五,皇后都会率领宫中妃嫔们到太后宫里拜见。 从前那些怀过孕的妃子,都不曾闭门不出,直到生产前一两个月,都还在参拜太后。 她若不去,势必显得轻狂了…… 「好妹妹,你让我考虑几日。」李充仪道。 第38页 她乏了,想要躺一躺,朱莹连忙告辞。 李充仪倒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 她怀孕正怀在风口浪尖上,柳贵妃不敢对她下手,如此倒性命无忧,能算作怀了皇嗣带给她的唯一一样好处。 皇帝期待这个孩子。皇后是个贤德之人,也不会阻止这个孩子降生。 淑妃有大公主傍身,晚景无忧,常年青灯古佛,不理宫中之事,这位不会害她。 如此,可虑者只有九嫔中三个世家贵女,以及九嫔之下,才人之上的那些世家出身的女子。 位分不及九嫔的宫妃,倒不一定都敌视她,得看看她们背后的家族,是否与谢、顾、叶三家交好…… 她想着想着,又想到朱莹。 朱莹是长庆宫的妃嫔,曾经位至四夫人,如今跌下来,好容易升到美人。她心中就对自己没有半分想法吗? 皇帝和皇后命她照看自己。这显然是个苦差事,担负的风险远多于能得到的好处。她真的会甘心吗? 四个妃位,叫别人占去一个,自己便少一分机会。她能给朱莹什么好处呢?纵然能给,也绝无可能及得过妃位啊。 她想与人倾诉,只是满宫里都无心腹之人。 李充仪辗转半晌,还是坐了起来。 皇后派来的宫女躬身问道:「娘娘?」 李充仪没有回答,坐在榻上出神。宫女便拿起一件袄子,为她披上。 「我年纪轻,头一次有孕,心中忐忑,」李充仪慢慢道,「好姐姐,劳累你多跑一趟,替我请示皇后娘娘。」 「我想求个恩准,请母亲进宫,陪我说说话儿。」 宫女行礼道:「是。」 宫女走后,李充仪心慢慢安定了。她闭了眼睛,没一会儿便沉睡过去。 · 朱莹回到偏殿里,也没闲着。 她升了美人,侍奉她的人自然比做宝林时多了,司礼监给她分拨来一个宦官。 有了自己直管的内侍,做事情比从前方便太多,不必劳动长庆宫中当差的人,或者李充仪下属的内侍。 朱莹把新人叫过来,吩咐道:「拿我牌子,去尚宝监,请苏纯来。」 内侍应了,带着东西离开。 她等了没多久,苏纯便进来了,行礼道:「娘娘唤奴婢何事?」 朱莹示意宫女给苏纯搬了个座位,然后命她们退下,对苏纯道:「你近来可和前朝的人打过交道没有?知不知道外头世家的事?」 苏纯不禁凝眉:「娘娘问这些做什么?那些世家出身的娘娘,与您素来没有交集。」 「那便是知道了,」朱莹笑道,「我很想听听那些世家的事,以便决定如何对待那些娘娘。」 苏纯不语。 朱莹又说:「从前我和她们没有什么交集,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便是想没有,也由不得我了。」 「娘娘是说,充仪娘娘有孕一事吗?」苏纯无法理解,「内宫中诸位娘娘如何,干她们家人何事?纵然世家想做点什么,圣上也不许。」 「娘娘……您说过,您只打算通过奴婢,听一听圣上开怀与否,并不想……」 十三岁小孩,按穿越前习惯用的周岁来计数,也不过十二。 他又常年呆在长庆宫小书房里,再聪明,也想不到这么多弯弯绕绕。 苏纯或许能理解妃嫔们的宫斗,但虑不及她们背后的世家,与李充仪这样并非世家出身的妃子的家族,之间能出现什么样的交锋。 别说是苏纯,就朱莹自己,也完全没想过,在宫中有个柳贵妃的情况下,其他妃嫔间还会开展大乱斗。 她露出一个过来人的微笑:「事关充仪娘娘和腹中龙嗣的安康,我必须知道圣上对那些世家的态度,以及……世家们之间的关系。」 苏纯被这理由说服了,涉及到皇嗣,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他松了口气,简短说道:「圣上重视世家。」 朱莹不打算叫他一句话,给煳弄过去:「口说无凭,你得举例子。」 第21章 询问 苏纯小脸全都皱了,告饶道:「娘娘,您就别唬奴婢了,奴婢也懂得不多啊。」 「你懂多少,便说多少,剩下的我会自己判断。」朱莹笑道。 苏纯脑袋上冒了一层汗,他犹豫道:「既如此……奴婢便告诉娘娘一些吧。」 「请。」 「大齐依靠世家立国。歷任帝王,都对世家颇多优待,如今各世家以南方顾、叶、谢三家,以及北方花氏为首。」 「北方还有?」朱莹奇怪道。 这几家似乎都不是皇后、贵妃出身的家族。 这么说,常家、柳家看着得意,实际放在世家里头,还算不上什么。 「北方要塞,仰仗花家戍守,」苏纯说,「只不过花家勛贵,军功起家,底蕴比之南方三家来得不强。」 他想了想,又道:「似乎与花家齐名的三个大世家,都不愿与其通婚呢。」 这些是连百姓都知道的闲话,算不得机要,苏纯说来也不心虚。 他想着朱美人肯定听过,谁知对方正一脸沉思。 「这么说,世家重清贵,以习文为主,轻武功。」 朱莹一只手握成拳头,支在桌子上杵着脸,疑惑道:「我怎么听说各地兵戈四起了?那些清贵文人顶用吗?」 第39页 「奴婢……不知。」 「那,以军功为重的世家有多少?」朱莹又问。 「只有两家,一个是北方要塞之地的花家,一个是西南边区的常家。其余军户得官者虽多,能称世家的却没有。」 朱莹心中一动。皇后娘娘一个女子,弓马娴熟,还能教她骑射,可见家族习武成风。 这是专出清贵文人的世家,绝无可能做到的。 在原主记忆里,还听见过世家女私下嘲讽皇后,说她不温娴,不雅静,不配当国母呢。 她自言自语道:「想来是不顶用的。」 苏纯坐立难安。 朱莹又问:「为什么北方要塞靠花家驻守呢?我记得大齐地方上是卫所制吧,难道朝廷不派遣官员戍边?」 苏纯道:「说是这么说,可各地世家大族,有钱有势,养得起学文的学武的,百姓们又如何能够?」 「当年王厂臣提议,要推行教化,在各地官设学堂,网罗穷人子弟,供其读书科举。圣上准了。」 「算起来,这也才做了没多久,还多受世家所阻,至今无法推行至全国。」 他思索片刻:「王厂臣只要人读书,没见设立教兵法的学堂啊。」 朱莹明白了:「只有花家那样的大族,才教得起子弟习学武艺,熟读兵法,军户以功升任,到底不如。」 她杵着脸的手,无意识掐着脸颊:「所以……名义上是朝廷派将领领军,实际上那些人多由世家所出。」 「是也。」苏纯点头肯定。 「王厂臣要开设学堂,使人读书,受世家阻碍,可既然圣上这么多年过去,还在依着他办学堂,可见反响不错。」 朱莹笑道:「如此,并非厂臣不愿教人学兵法,而是害怕花家常家反对,到时候恐连眼下的学堂都要办不下去了。」 苏纯低声道:「娘娘慎言,朝中之事,娘娘岂能牵涉其中。」 「你告诉我的,难道不是连外头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吗?」朱莹反问道。 「是。」 「我听着连百姓都知道的事情,一时有感而发,如何算得上牵涉朝政了?」朱莹又问。 苏纯说不过她,涨红了脸。他真觉得朱美人说的是朝堂大事,可听朱美人反驳,好像又挑不出毛病来…… 朱莹没理他,又道:「我想着,如此必不能长久。哪个帝王不希望人才握在自己手中?如今竟成了世家之人了。」 苏纯瞪圆了眼睛,张口结舌。 他终于找到结束这可怕话题的点了:「娘娘既然不涉朝政,为何叫伺候的人都出去?」 「我找你闲聊,旁边有人守着,多让人心烦。」 「奴婢……不心烦。」苏纯说。 「可我烦啊。」朱莹理直气壮。 苏纯唇角颤颤的,许久都没有出声,只听朱莹又问:「那南方三大世家,这些年出了多少人才了?」 他感觉不能继续说下去了,腾地起身,红着脸道:「娘娘,尚宝监里还有事,奴婢便先回了。」 这个话题很危险啊,他感觉再说下去,自己的脑壳该晃荡了。 朱莹笑眯眯的望着他:「那我明天使人到掌印太监那里,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时再请你来。」 苏纯被朱美人的厚脸皮惊呆了! 他颤声道:「娘娘,您想争宠的话……用这种办法是不成的!圣上不喜欢标新立异的后宫妃嫔。」 他在「标新立异」几个字上咬了重音。 朱莹失笑道:「我要争宠,为什么要靠你?你放心,万一哪天我真争了,绝不在这上头牵扯你。」 「那娘娘您?」 朱莹眯起眼睛:「我当然是为了充仪娘娘啊,不得不对宫中世家贵女多留心。」 当然,她还有别的目的,想知道大齐是不是衰败了,若是衰败了,又能坚持多长时间。 她可不想当亡国天子的小妾啊! 苏纯轻吐一口气,重新坐下来,直觉脸上烧的慌:「是奴婢多想了。」 他道:「娘娘,您知道花家什么样子,差不多也就知道谢、顾、叶三家什么样了。」 「朝中、地方上官员人等,多是由世家子弟,或者依附着世家的读书人充任。」 朱莹点头。 「不过这些年也变了不少。许多地方设了官办学堂,虽遭世家反对不耻,到底有不少人因此受益。」 「世家反对,我懂,不耻又是怎么回事?」朱莹问道。 「因……朝中有人变法,王厂臣和司礼监陈太监等人鼎力支持,排除异己,这学堂又是宦官上奏所设……」 苏纯觑着朱莹脸色:「世家都说,从那学堂里头出去的,全是宦官子弟。」 「我懂了。」朱莹说,「不过是利益被别人占了,无能狂怒,拿着宦官这种身份的人做文章而已。」 苏纯没说话。 「那既然有人因此受益,朝堂中不是世家出身的人,占了多少了?圣上怎么看他们?」朱莹问。 话题越来越危险了,苏纯刚落下的汗又开始冒。他提醒道:「娘娘,再问就过了……」 「您只要记得,圣上很重视世家即可。朝中重臣,多是世家人。」 朱莹瞅着苏纯,心说自己可算是把小孩给榨干了,便笑了笑,说道:「你等着。」 她起身进屋,开了箱子。 第40页 皇帝赏赐李充仪,皇后也没落下长庆宫其他人,也略赏了一些。 当然,这个「略」,是以李充仪收到的赏赐做比较的。 宫中的钗环饰物之类,赏了底下人,底下人也只敢戴在身上,连弄丢都没胆子,花是花不出去的。 幸好赏赐中有金银等物。 朱莹取了两盒金银锞子,塞进苏纯怀里。苏纯惊愕的站起来,问道:「娘娘……这是做什么?」 他脸色通红,有些手足无措:「娘娘,奴婢能从衙门任职,多亏娘娘抬举,些许小事,当不得娘娘赏赐啊。」 「这是什么话,这可不是赏赐,是我谢你呢。」朱莹笑了笑。 「我记得你不仅仅是识文断字吧,还颇通古事,长于书画,尤其是写意。」她道,「我看见了,别否认。」 苏纯微微低头:「娘娘过奖了。奴婢不曾上过学,只是听尚仪讲了几年书,又守着小书房,自学了一些罢了。」 「你自学成这个地步,也不容易,你才多大点,一个童子罢了,以后路还长着呢。」 朱莹按着他肩膀,强使他坐下来,悠悠道:「这些日子,我跟人闲聊,听说了司礼监的一些事情。」 「本朝宦官都是自小入宫的,从太/祖开始,便对私自阉割严查狠打,三代以后,至于绝迹。」 「是以,从内书堂学出来的人,才有机会入司礼监,想进司礼监,又得先进文书房。」 朱莹轻笑一声:「虽则规定如此,终究有人破例过。仁宗朝时,便叫少时玩伴、幼年伴读戴太监入了司礼监。」 「戴太监学富五车,是随着仁宗一同上学的。」苏纯说,「他又一心都是仁宗,入司礼监没什么好说的。」 「武宗时的吴太监呢?他目不识丁,不还是进了,而且,掌司礼监还不够,又掌了御马监、兵杖局事。」 苏纯不说话,他心口突突直跳,感觉自己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果然,只听朱莹轻声说:「我记得,你很仰慕司礼监卢公公、陈太监二人,既然仰慕,你自己愿不愿去呢?」 她依稀记得,掌印太监卢清之已经是个老爷子了,叫声公公不为过,陈太监倒极年轻,好像才比王咏大一点。 他这年龄,在司礼监歷任秉笔太监里头,也算是独一份了,和年纪轻轻就管御马监大印的王咏差不多,都是个传奇。 苏纯有些口干舌燥,他艰难道:「娘娘,特例虽有,统共也不过两个人啊。」 「你为什么不能做第三个?」朱莹奇道,「你胜过吴太监多矣。况我又不是叫你一进去便做高官。」 她嘆道:「尚宝监虽是要缺,到底你年小无资歷,又是走门路进去的,比别人要升得难,纵升上去,也显不出能为来。」 「当时是我囊中羞涩,现在好东西不少了,」朱莹说,「既然都是走关系,我想着,何不叫你去司礼监呢?」 苏纯手都有点哆嗦。 「娘娘……」他问,因着适才关于世家的话题,他猜不准朱莹的目的了,「您想从奴婢这里,拿到什么样的回报?」 第22章 打算 「回报?」朱莹眨眨眼。 苏纯已经将两只沉甸甸的盒子,放到了桌案上。 他嘆了口气,满是老成的模样,对朱莹道:「娘娘不说,奴婢便不敢受这厚赐。」 「你还真怕我拿着你作奸犯科,干不该干的事情啊。」朱莹忍不住笑,「既然你问了,那我便让你安心。」 苏纯直直的望着她。朱莹道:「你附耳过来。」 苏纯怔了怔,走到朱莹身前。 他年岁太小,个子比朱莹矮了一截。 朱莹便微微弯腰,凑在他耳畔:「充仪娘娘想保住这胎,千难万难。」 「我们眼下最担忧的,是那些世家出身的妃嫔。」 她声音极轻,又极郑重:「我想经由你,来揣测她们日后可能有的手段。」 苏纯用力咬了下舌尖,疼得要命。他感觉自己应该不是在做梦。 「娘娘,您在说笑吗?」苏纯也压着声音,质问道,「您先前揭露贵妃娘娘的事儿,还没清呢,这个节骨眼上……」 「搏一搏,嫔位变夫人啊。」朱莹说,「当然,这都是我猜的,可人谨慎些不好吗?我照顾充仪姐姐,以后是个什么命,差不多都拴在她的安全上了。」 真正的理由自然不是这个,她还不敢跟苏纯说。 这理由,很轻易就说服了苏纯。 朱美人不受宠,甚至皇帝、贵妃都很厌恶她。如今她担了护持李充仪的事,感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自己其实不必特别详细的告诉她外头之事,让她自己猜就行。 到时候猜对了他就点个头,不对让朱美人继续猜,横竖不废什么事,也不算触犯了禁忌。 猜得对,算朱美人本事,猜不对也好,省得叫圣上发现朱美人对外面感兴趣,直接赐死她。 好好的娘娘,才刚及笈,要是只因为想保护自己,不小心犯了祖宗法度,就这么没了,那也太冤了。 他做出了决定,收起盒子,行礼道:「奴婢多谢娘娘眷顾。」 朱莹见他要走,有点不放心,又说:「你……要是真进了司礼监,千万别跟世家的人来往。」 「是,奴婢知道了。」苏纯道。 第41页 他心说娘娘果然太紧张了。他一个内廷宦官,又不是什么高官职的人,要是出去了,世家出身的官员看都不想看他。 天天受人鄙夷,心情不爽,能打哪门子的交道!结仇还更有可能一点。 像王厂臣那样的人,从前与陈太监一般礼遇有才德的官员,就算吃了闭门羹,也还在皇帝面前举荐他们。 到后来,冷腚贴得多了,现在不也见到读书人,便寒着一张脸,谁对他恶语相向,他便厌弃了谁么。 苏纯捧着两只装满金银锞子的木匣,告辞离开了。朱莹一个人坐在屋里,闲得百无聊赖,跑到外间去看宫女绣花。 正瞧着,外头进来几个永安宫侍奉皇后娘娘的宫人,手中奉着一道缂丝云纹懿旨,来到庭院之中。 长庆宫当值内侍唱报,叫朱莹代替李充仪接旨――李充仪怀着孕,身子又弱,特使她不必出来。 朱莹连忙整理了衣裳,跪接懿旨。 懿旨内容不长。 大意是说,李充仪体弱,又第一次有孕,念及母亲陪伴,会让她更高兴一些,并且能向生育过的妇人学习经验,于是皇后特许李充仪,拿牌子召母亲入宫陪伴。 以七日为限。 朱莹谢过这群宫人,留他们吃茶,宫人们说急着到皇后跟前復命,都离开了。 她捧着懿旨去见李充仪,李充仪喜不自胜,忙使主宫太监拿着她的牌子,出宫请嫡母去了。 不对,是召。 朱莹也替她高兴,这大齐后宫,比她想像中更人性化一点。 她道:「娘娘,从来母亲都是最疼儿女的,有夫人陪着,您也能安心些了。」 李充仪和她说了几句话,朱莹离开主殿,又进了小书房。她记得自己还有半张地图没背完。 · 坐在小书房中,朱莹展开地图,陷入沉思。 她记得大齐以前,还是有不少她熟悉的歷史人物、典籍、朝代等东西的,按理说过去的地名,应该能有不少持续到现在。 这些穿越前熟知的东西,让她对大齐这个陌生王朝所在的地域,还隐约抱有一种美妙的幻想―― 她穿越到了古代。只是歷史在某个节点拐了个弯儿,导致出现了某些陌生的朝代。 可她看地图上,莫说熟悉的地名甚至河流山川没多少了,就连地貌地形、周边国家,都是陌生至极的。 就算地名在穿越前听说过,对比一下地图,也和想像中的,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 如果没有大灾变……土地绝不会在区区几百近千年时间里,就变成这样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她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钻空子的心果然要不得,既然这里真的是完完全全,陌生的地方,那么…… 那些她原本认为,可以不去重新了解、研读的,熟悉的古人大作,也该都翻出来重新看上几遍了。 或许,只是书名一样,内容有了变化呢…… 咳,就当在皇宫里头继续上学吧。朱莹苦中作乐的想。 她背着剩下的半张地图,记起王咏也该走了。他答应给她过段日子寄一封信来,也不知多久才能收到。 · 谢昭仪来到明信宫中时,正瞧见叶修媛坐在廊上绣花。 她个子高,人生得清瘦,身着天青色大衫,藤黄齐腰襦裙,微露着牙白镶珍珠绣花宫鞋。 九嫔最正统的妆容,是显得端庄的高髻,长且弯的眉形。 她头上便规规整整绾着高髻,画了远山眉,眉心处还贴着梅花花钿。 叶修媛天生来长眉细目,唇极薄,下巴尖尖俏俏,却偏偏要做出一副宁肃的模样,整个人…… 就似是画上去的冷冽,叫端严的样貌,出现在一张狐狸精的面容上,看着很是不协调。 也不知圣上喜欢她什么地方。 ――规整到碍眼。 「叶修媛倒是闲得很啊。」谢昭仪人还未到近前,声音先远远地传了过来。 她一向跟叶修媛不对付,从前在闺阁中便是。叶修媛性子太过刚正,在一堆小姐妹中显得格格不入。 入宫以后,她们更是相互间看不上眼了,斗得很厉害。 叶修媛把针插在布上,抬眼望向她,笑道:「我为何不得闲?」 「长庆宫的充仪姐姐有喜了,叶修媛不去道贺吗?」谢昭仪见她笑,自己便也笑,手中团扇轻摇,斜着眼睛看她。 平心而论,谢昭仪并不想跟叶修媛谈这些事情。只是宫里位分低于她的,她懒得理,位分高于她的,又懒得理她。 到了平级,竟只有两人身份地位与她相当,而那顾昭容…… 到如今,谢昭仪也看得清了。 顾昭容瞧着不动声色,实际上就是只狐狸,她若对她说了什么,没准过不了多久,便要被顾昭容给坑进去。 她恨恨的想着事情,只听叶修媛淡淡道:「充仪姐姐怀了孩子,平日里定是要万分精心了,我何苦去她宫里,说着道贺,实际上叫充仪姐姐悬着心。」 谢昭仪一口气堵在胸口,桃花眼微红,半晌,冷笑道:「叶修媛会说,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做。你家把你送进宫来,是叫你搏上一搏的,你便是这样搏的么?在宫中隐居?」 叶修媛伸手抚了抚绣出来的花儿,垂着眼,不去看谢昭仪。 她慢慢的说:「家里兄弟出息,自然会撑起家族来,如果都是些无能之辈,靠我一个女子,又能做什么?」 第42页 「能做什么?能做的多了。」谢昭仪挽了挽披帛,也在廊上坐下,出神的望着仙栖宫的方向。 「想当年那柳家,就是个快要败落的小家族,三代没出过当官的人,只剩个空架子。你瞧它今日又如何,不全都是仰仗着贵妃娘娘吗?」 「贵妃曾与圣上共苦,又救过圣上,如今圣上成了帝王,自然是要与她同甘的。」叶修媛道,「你我又如何能与她相比。」 她又说:「况且……你听过没有,柳家人叫西厂王咏给抓了,至今还关押着不肯放,圣上也没说什么。」 谢昭仪脸色微微沉了。 「不过是个珰竖,成日里蒙蔽圣上。早晚贵妃娘娘会知道此事,到时候,有那王咏的苦头吃。」 叶修媛又绣了一针。 「不说柳家,那皇后娘娘呢?」谢昭仪哼了声,不欲话题断在一个宦官身上,「常家军功起家,本来有几个人能看它上眼?现如今常家出了个皇后,就算不得宠,家里头子弟也都成了香饽饽了,瞧着比花家还抢手些。」 「你我又有几分能为,敢肖想中宫之位。」 「呸,」谢昭仪骂了一句,微微仰头,明眸倒映着青天白日,「我没想过中宫,想的是四夫人位阶啊。」 做了妃,便可以顺理成章的,为家族做许多事情了。 谢家是个大族,她从小就知道。 开源大小官员,多半是姓谢的。纵然有别的姓氏,细数起来,十个里有七个,都是她爷爷、父亲、叔伯们的门生故旧。 然而这还不够。于是家里送她进宫,指望着她再多搏出一条路来,照拂家中的姐妹兄弟。 「如果你能争气,将来做了妃,有你护着,兄弟们在仕途上便会更顺畅些,姊妹们的婚事,也比现在能有的更好。」 离家前,父亲耳提面命着,如此说道。 ――何为更好? 父亲的考量,谢昭仪不明白,也不敢问。 「妃位上只有两个缺了,」谢昭仪道,「李充仪升上去,你我机会便小一分。更何况,到时候她还有孩子傍身,咱们怕不是全都要被她踩在脚下,一辈子低她一头!」 叶修媛皱了皱眉:「你想做什么?如果打算出手害人,还是请离了明信宫吧。」 第23章 回报 九嫔有了动静,婕妤、美人、才人们处也有了。 这些动向,长庆宫众人都可以猜测得到―― 无非是世家贵女们,不愿意让李充仪腹中的孩子出生,并母凭子贵,一跃而升四妃。 在这莫名不安的气氛里,长庆宫中迎来了一件喜事,李充仪的母亲入宫了。 朱莹正在小书房中翻阅典籍,忽被李充仪身边侍奉的宫人请了去,便见内室中多了位夫人,正冲着她慈祥的笑。 这位夫人今年四十上下,往多里说,也就比李充仪大了二十来岁,只是单看相貌,却如同五十多岁的人。 她心里有点奇怪,李家夫人入宫陪伴女儿,算算时间,应该是刚来。 这会儿当妈的不正该和女儿说几句知心话吗?请她来相见做什么。她戳在这儿,颇有种尴尬之感。 和李家夫人互相见礼后,朱莹落座。 李充仪微笑着对嫡母介绍她:「这是朱美人,宫里的姐妹,这回圣上和皇后娘娘命她照顾我,她待我一向尽心。」 又对朱莹介绍李家夫人:「妹妹,这是我嫡母,娘家姓徐,我未出阁时,全赖母亲教诲。」 朱莹目光钦佩的望着徐夫人。 徐夫人长得不漂亮,气度也还比不上在宫中规矩里浸淫多年的女官,或是一些年长宫女,显得极为质朴。 她才四十岁左右,便已经头髮花白,戴上了义髻,脸上生着不少皱纹,露出来的双手,也尽是多年操劳留下的痕迹,肌肤粗糙。 便是养尊处优后,每日里保养,也无法完全磨灭这些穷苦时落下的印痕。 朱莹记得李充仪说过,她父亲未考中进士时,曾是个穷书生。 嫡母与他辛苦很多年,操持家务,勤作女红,家中才渐渐有了起色。 只是由于嫡母接连生了四个孩子,全都夭折了,父亲无奈之下,才纳了妾,生下李充仪,养在妻子膝下。 李充仪那时还颇多感慨,嘆自己嫡母命运不佳,听得朱莹差点就忍不住吐槽了―― 当初徐夫人还未成年,甚至只能算是个孩子,她身体不好,生下来的孩子身体更不健康,又没条件进补,孩子夭折了很正常。 可不就是命不好么。 朱莹心中吐槽旧事,嘴上真心实意的夸赞徐夫人几句。 她是宫中妃子,不好同官员家眷多热络,适可而止便行。 两个人对着吹了一轮过后,又聊了一些小事。 朱莹想着,李充仪不过是让自己母亲,见见她这个奉命照顾的人,也好安母亲之心。 现在见完了,她总不能还坐在这里,打扰母女两个谈心,于是便说自己还有些事,告辞出去了。 · 朱莹走后,李充仪屏退宫人,搂着徐夫人的胳膊,轻声道:「母亲,您看朱妹妹她……」 「娘娘过了双十的人了,还这么喜欢撒娇。」徐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手,慈爱道,「依我看,朱美人值得信任,你不必多心。」 李充仪半伏在嫡母身上,嘆息道:「我怀了这么个孩子,满宫妃嫔都盯着我,盼不得我好,天天心惊胆战的,不由我不多心。」 第43页 「我看你就是太多心了,才会这么想。」 徐夫人说:「我记得,朱娘娘就是告发了贵妃娘娘的人吧?」 李充仪点头。 徐夫人嘆道:「贵妃娘娘多大的威势,谁敢跟她对着干?整个内宫里除了皇后娘娘,便只有朱娘娘了。」 「朱娘娘是个正派人,你不必多想。况她得罪了贵妃娘娘,又在圣上那里无宠,想要在宫中立足,只能依附着皇后娘娘。」 她为李充仪理了理垂到颊边的发:「皇后先提出来,叫她照顾你,是想着法子抬举她呢!她要立功,要往上走,可不得好好待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充仪若有所思,点点头。 她坐起身来,抚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许久后,才轻声道:「她对我尽心,我也该对她有所回报才是。」 「我与朱妹妹同宫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知道她很是厌恶尚仪讲解的书籍,反喜欢外头男人们才读的书。」 「自从跟着皇后娘娘学了武艺,她便连女红都放下了。」 李充仪向嫡母寻求意见:「想在宫里好生过下去,又无家里支持,没圣上的心可怎么成呢?她这样的性子,圣上势必不喜欢的,我原想帮她在圣上那里露个面,又不知到底该如何去做。」 徐夫人问道:「她果真活得不像个女子?」 李充仪掩了面,娇嗔道:「母亲!您怎么能这样说朱妹妹。」 她期待的看着徐夫人,希望嫡母能帮她出个回报朱莹的好办法。 徐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尽是实心眼,你想回报人家,总得知道人家想要什么。」 「你也说了,圣上不喜欢她这样的女子。朱美人也进宫一年多了,又进了次东厂,她自己能不知道?」 「可见她心思不在圣上的宠爱上,不管怎么说,」徐夫人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你贸然把她推到圣上跟前去,那才是害了她呢。」 李充仪叫嫡母训了几句,面色微红:「是我想差了。」 她抚着肚子的手下意识停了。朱美人的心思不在皇帝的宠爱上,势必不会对她生出什么想法来。 可宫里的女子,向来都是盼着得宠的。得了宠,便能升位分,升了位分,便能更好的照拂家族。 朱美人不想得宠,那她……需要什么呢? 她正想着,徐夫人温柔道:「进宫前,老爷叫我给你带句话。」 「你兄弟们都出息了,不用你提携,你千万别为了个位分跟人争,照顾好自己,老爷和我也就安心了。」 她又道:「你既在宫里,有了个实心的姐妹,互相扶持着,也能过得不错,别总是钻牛角尖,冷了人家的心。」 李充仪心头一热:「多谢母亲教诲,女儿明白了。」 · 宝台宫。 聂婕妤乘着车,急匆匆来找顾昭容。 聂家也算是个大世家,只是还比不上顾氏。在龙吉,聂家一向依附着顾家,每代都有姻亲相维繫。 她进了宝台宫,正瞧见顾昭容站在高高的玉阶上,含笑看宫女们逗着两只猫儿为乐。 「表姐!」聂婕妤行礼道。 顾昭容见她来了,露出瞭然的微笑,招唿她进屋说话。 内侍们奉上茶水,觑着顾昭容的眼色,全都退下了。 「表姐,你叫我等着,说谢昭仪必定会出手,可这都几天过去了,谢昭仪除了拜访过长庆宫一次,什么都没有做!」 聂婕妤拧着眉头,不乐道:「表姐也太高看她了。想不到谢昭仪平日里讥讽这个,招惹那个,真到了该做事的时候,人便蔫下去了!」 「你急什么?非是我高看她了,」顾昭容又笑了笑,「是我小看了叶修媛,想不出她对谢昭仪说了什么,谢昭仪倒真给静下来了。」 「表姐,我们就干看着吗?」聂婕妤问,「长庆宫那位若是真升到妃位上……」 「那便不让她升就是了。」顾昭容打断她。 她似乎一点也不着急,饮了茶水,笑着道:「瞧你这样子,不过是宫中有人怀了身孕罢了,你就六神无主的,值什么?」 「表姐不要打趣我了,我这不是替咱们家里着急吗?龙吉大得很,可不是只有咱们两家,况且,近来谢家欺人太甚,他们――」 「所以,你便想着谋害皇嗣么?」顾昭容微微眯起眼睛。 聂婕妤一时语塞。 顾昭容又道:「别怪我说得不客气。宫中哪个妃嫔及得上贵妃!她害了皇嗣没什么要紧,圣上连句重话都不肯说她,咱们若要动了手,只怕不知道会怎么死!」 她狠狠教训了聂婕妤一顿,才道:「现在着急有什么用,正是满宫里都紧张李充仪的时候。」 「我想着,叶修媛可不像谢昭仪,半点城府都没有,她平日里清高,只不过仗着大家都是嫔位罢了。」 「真到这争位的紧要关头,她还能清高得下去?」顾昭容噙着笑,「你且看着吧,早晚她们两个都会出手。」 「若她们真的胆子小,不敢做呢?」聂婕妤问。 她实在不能理解,表姐居然会把这么要紧的事情,寄托在两个对头的胆量上。 万一大家都这么想呢,岂不是对李充仪轻轻放过了! 「太早了不成,太晚了也不成。你只管等着就是了,别干让圣上忌讳的事,给我惹麻烦。」顾昭容瞥了她一眼。 第44页 她端茶送客,聂婕妤总不好再问,气得起身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表姐,到时候李充仪升了妃位,你可别后悔!」 顾昭容弯着眼笑,目送表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 她轻轻嘆了声:「愚不可及,难怪进宫这么久了,还只是个婕妤。」 顾昭容又坐了一会儿,才走到外面,站在阶上继续看宫女们逗猫。 今日无风,她便打扮得很是雅致,银红短袄,配着牙白马面裙,衬得容颜娇媚动人。 又看了一会儿,顾昭容忽然叫停了宫女,让她们抱走猫儿。 身边侍奉的宫人连忙躬身问道:「娘娘可是倦了?」 她摇摇头,一只手扶了扶鬓髮,温声道:「这个时候,圣上也该吩咐御前人,来叫宫中留灯了。」 留灯,是文宗朝时,叫妃嫔们侍寝的说法,表示晚上不要熄了内室的灯,等皇帝临幸。 后来这说法便流传下来了,皇帝选中了哪位妃嫔,总会叫内侍们通传一声,让妃嫔早做准备。 皇帝的心意,岂是别人能揣测的。 宫人不信,才要劝告,顾昭容已轻笑出声―― 「我父亲,和几位兄长,俱都高升了,你说,如此喜事,圣上能不来看我吗?」 第24章 异样 云笼皓月,漫天星辰。长庆宫中点起了宫灯。 这夜皇帝歇在顾昭容宫里,恨得自朝中事多,皇帝甚少入内宫后,便盼望着被临幸的宫妃们咬碎了银牙。 朱莹照例陪着李充仪做女红。李充仪想给未出世的孩儿亲手制几件衣裳。 「虽说是孩子生出来后,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 李充仪眉里眼里含着笑:「可我想起来,小时候母亲为我缝制的衣裳,只要穿在身上,便觉得熨贴。」 「夫人待娘娘一片慈心。」朱莹笑道。 她本意是,今夜不来陪李充仪了,叫她们母女闲谈,谁知李充仪怕她不自在,早早的派了人来请她。 既然李充仪母女不介意,朱莹自然就更不介意了,她迫切的想知道外头那点事,看看这大齐到底败落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听听官员妻室对皇帝的评价也成。 她倒要看看这色令智昏,被柳贵妃迷得神魂颠倒的皇帝,在政务上有点能为没有…… 如果真是一副即将国破家亡,没救了的样子,她要考虑的就不仅是怎么在宫里苟到老死了,还得想想国灭后如何保全自己。 这人生啊,真是叫人不省心。 朱莹在女红上学得粗糙,平日里,这会儿主要是陪李充仪说话,并且给她递一些小东西。 今天说话最多的成了徐夫人。 这几天长庆宫宫人都筛查了一遍,又换了几个贴身侍奉李充仪的宫女,永安宫人便回皇后娘娘身边去了。 因着新来的掌事宫女,叫小内侍跑了趟尚膳监传膳,那内侍回程上听了几句闲话,回来后告诉她们,说皇帝今夜叫宝台宫留灯,被徐夫人会错了意。 她教育女儿:「你现在双身子,最要紧的是养好肚子里的龙嗣,自己也别累着。」 没想到顺口一句话,就引得娘娘之母说教娘娘,那小内侍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墙边不知所措。 朱莹忙把他拉出去,问道:「吩咐尚膳监要的菜蔬,都报给他们了?几时送来呢?」 小内侍说:「都报了,只是尚膳监说,供应了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淑妃娘娘那里后,还要先给宝台宫做几道废工夫的菜,是以会送来得晚些。」 他忐忑的低着头。 朱莹道:「圣上宿在宝台宫,他们自然要先紧着圣上,只是充仪娘娘也不能饿着,你去小厨房,告诉他们,做点好克化的东西来,叫充仪娘娘和夫人先垫垫。」 内侍连忙应了,就要走,朱莹叫住他道:「你不必怕,夫人是爱女心切。」 「况那话原本就不是教训,只不过嘱咐罢了,你看旁边伺候的哪个跪下了?」 小内侍恭敬听训,眼圈有些红。 朱莹观察着内侍的反应,此时基本确定了他不是故意的。 她声音又柔和了些,道,「你且去吧,以后说话注意一些,要是有什么圣上临幸了谁,这样的消息,告诉我便可,不必往充仪娘娘跟前去。」 「是。」小内侍连忙行礼。 朱莹摆摆手,命他走了,自己回到内室,对李充仪道:「娘娘,今日因圣上留宿妃嫔宫中,尚膳监会送得比平日晚一些。」 「这是应该的。」李充仪道。 「我已经叫人吩咐过小厨房了,一会儿做些软烂的东西,先送来。」 李充仪放下针线,执了朱莹的手,拉她坐下,道:「不过多等些时间罢了,哪用得着妹妹这么费心。」 朱莹直感觉她今晚和气得过分,仿佛自己成了她亲姐妹似的,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不是什么坏事,谁不想交几个好朋友呢?谁说内宫里的女人就只会斗来斗去…… 朱莹心中高兴,笑道:「娘娘若一个人,是无所谓的,您现在腹中有了孩子,总该多用心些。」 她又望向徐夫人:「夫人又是长辈,平日里想必极注重养生,岂能跟着一处等呢?我便自作主张了。」 「我该多谢妹妹才是。」 李充仪又想起之前那个小内侍,估计是跟过极严厉的上司,母亲一句普通的话,就把他吓得不轻。 第45页 她转头吩咐宫女道:「把这碟点心给那孩子去,再替我安抚他两句,可怜见的,我没生他的气。」 宫女出去了。 朱莹有心知道外头的事,便问徐夫人:「圣上近来事忙,一向宿在思正宫里,今日突然变了,想来是闲下来了。」 「快到中秋节,想是前朝的事递上来的少了,」李充仪笑道,「圣上可算闲了,宫里姐妹们想必都很高兴吧。」 少?不可能的。朱莹腹诽。 各地那么多战事,有那么多战报要递。王咏出去巡查,遇见什么尸位素餐的官,肯定要弹劾―― 谁管你皇帝过不过中秋节,忙不忙啊,奏本递上来就完事儿了。 果然,徐夫人嘆道:「圣上哪里得闲?老爷回家后还说呢,今年整年怕是都要忙。」 「近来,顾昭容的父兄都立功升官了,」徐夫人趁机教育女儿,「圣上歇在她那里,必定是因为这个,以示恩宠。」 她慈爱道:「天家不比普通人家,你可别干想着争宠,圣上记起你来,自然会来寻你。我和老爷只盼你过得安稳。」 朱莹瞅着李充仪笑。李充仪便也笑道:「母亲放心,我哪里一门心思的争过宠?」 她说着,眼神不自觉飘到肚子上。 如果孩子能好好的生下来,那她就更不需要皇帝的宠了。 一宫主位,有资格抚养儿女,如果母亲不犯大过,别人是夺不去这孩子的。 宫里哪个膝下有儿女的妃嫔,过得差了? 唯一能从未犯大过,有资格养育皇嗣的妃嫔手中,把孩子过走,记在自己名下的,只有皇后。 孩子给了皇后,就是嫡子,前途肯定比在她身边长大要光明。如果真有那一天,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 朱莹想着顾家人都升了官的事,说道:「看来顾家真是一门才俊呢。」 她刚猜测皇帝要对世家下手了,这头世家子弟就升了官,打脸要不要来得这么快! 徐夫人道:「顾家这两代,人才都很多。就连谢家、叶家,和顾氏齐名,同辈人里头的才俊,也不如顾家出得多。」 朱莹替李充仪分绣线,道:「他们有才干,圣上肯用,这是圣上的福泽呢。」 「圣上知人善任。」徐夫人笑道,「不管什么身份的人,只要有能为,圣上便会委以重任。」 朱莹有点不相信。 她又不好说,如果圣上真这么贤德,那原主告发了柳贵妃,怎么就沦落到进厂狱的地步了! 这段日子她读了一些前朝本朝的书,发现后宫妃嫔犯了事,没一个朝代会把妃嫔下狱,就算要赐死,也是在宫中秘密处决。 况且她也隐约知道了,她能进东厂大牢,其中有柳贵妃手笔,似乎是贵妃很信任从她宫里出去的王咏。 谁知道,早在她进东厂前,王咏就看不惯贵妃对皇嗣下手,在悄悄查柳家罪证了。 不管怎么说,妃嫔下狱,是奇耻大辱,堪称前无古人。 她感觉如果自己没穿过来,原主就算熬到进大牢的日子,也会羞愤而死吧。 朱莹突然想到,李充仪的父亲,正在王咏一脉的人手下办事,他有什么意愿,他的夫人就会有什么意愿。 徐夫人说的皇帝「知人善用」,大概是指的皇帝重用王咏? 那这皇帝的执政能力,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朱莹想了想。 迄今为止,她听过较为全面的,关于王咏所做之事的信息,都出自李充仪。 再加上她和王咏的交流、原主留下来的记忆,以及从苏纯那里得来的只言片语,可以确定―― 王咏是一个思想比一般人超前,敢想敢做,兴利除弊,朋党众多,手握军权,还通过朋党管着政权的宦官,并且深受皇帝信任。 用两个成语来形容,就是只手遮天、威震四海。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但是! 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什么东西。 别说掌管军政大权了。 就算军权、政/权,只管着一样,还管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达成这种成就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那就是他们当权时,皇帝太小或者太老,抑或是太好玩,总之,皇帝不勤政。 大齐这狗皇帝显然很勤政…… 他復开了午朝、晚朝,除了睡觉,一般不回内宫。 就算回了,在这事情多如牛毛的情况下,思正宫的灯火,也几乎是彻夜亮着的。 勤政的皇帝,怎么可能容得下身边有人只手遮天呢!就算这人只是个宦官也不行啊。 王咏能在皇帝工作勤奋的年头里,权倾朝野,这也太神奇了…… 难不成是人吹出来的? 或者说,其实这个皇帝是又蠢又勤奋的那种人? 平时看着繁忙,实际上一直在给手底下的官员们添麻烦,所以才看不出王咏的威胁? 总不会是……皇帝放任的吧。 谁会把手里的权利放出去给人啊,这不是动摇自己的权威么! 朱莹越想越凌乱,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 徐夫人见她不说话了,等了一会儿,问道:「朱娘娘?」 朱莹回过神来,随便找了个藉口,笑道:「叫夫人担忧了,我在想圣上知人善任一事。」 她本是无心之语,可徐夫人与李充仪的神情,却微微有些异样了。 第46页 第25章 脑补 用过晚膳后,将近一更,快到戌时了。 徐夫人找了个藉口出去,把内室留给两位宫妃。 宫女宦官们收拾了衣料针线等物,在李充仪的示意下退出内室,只剩下朱莹,疑惑道:「娘娘,何事要这般郑重,连夫人都出去了?」 李充仪神情复杂,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朱妹妹,我等身为天子妃妾……」 她在「妃妾」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朱莹不明所以的坐在那儿,眼神甚是茫然。 李充仪见她这副样子,心中暗嘆,温言软语道:「你我自应持身守正,勤读《女则》《女诫》。」 朱莹恍然大悟,微微低了头:「娘娘教训的是,我这几天,确实躲着尚仪大人走,没有听她讲学……」 这下李充仪真的想大嘆一口气了。 她语重心长的说:「妹妹,自古以来,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圣上对于你我,既是君,又是夫。」 朱莹没什么表示,继续低着头。李充仪为人好是好,可惜总是会说这种酸倒牙的话。 宫里才有几个人能时时刻刻见到皇帝啊,一般人会宫规,就能应付大多数情况了。 像她这样被皇帝厌恶了的,只要表面上规规矩矩的,做得很死板,皇帝就算想鸡蛋里挑骨头,也不好罚得太过。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只听李充仪继续道:「我等要安分守己,平日里针织、防线,以侍奉圣上为己任……」 「娘娘说的是,我都明白。」朱莹道。 李充仪狐疑的望着她,感觉朱莹就是在敷衍自己,想了一会儿,语气郑重的说:「我知妹妹喜欢读书。可妹妹千万不要叫书给移了性情。」 「那些男子登科取仕的书籍,妹妹读了便读了,只明理识字即可。像是处理政务、钻研学问,那都是男子份内之事,与我们女子无干吶。」 朱莹目光呆滞。 她又想起了王咏。 如果王咏在这里,大概会很高兴的和她讨论念书的事情吧?没有王咏,苏纯也行啊。 她低声道:「娘娘,或许规矩,就是要随着人打破的,您看皇后娘娘,人都说女子要贞静为重,皇后娘娘不也还是长于骑射?我想,读书大概也……」 李充仪心中升起「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苦口婆心,拉着朱莹的手道:「妹妹!皇后娘娘是圣上之妻,举国之母,自古来夫妻一体,她可以踏在规矩之上,你可不行啊。」 朱莹道:「娘娘,我不明白。」 「我观史书,晋代有位李淑贤,年才十五,便因明达有父才,被官员推举,代父领州事。她在位期间,州民安肃,海内清晏,她去世时,连百姓都在为她啼哭。」 「还有蔡文姬……承亡父遗志,作《续后汉书》四百卷,又是何等大才,在史上多有赞誉。」 朱莹轻声问道:「为何古时候,女子有才学,尚能为人所称道,而到了现在,便是除女学之外,读了别的书,学了弓马,便要受人侧目了?」 李充仪眼睛瞪得熘圆,如遭雷噼,一时语塞,捂住嘴,险些叫出声来。 她原想了些令人心惊的猜测,可朱莹的话语,比她想像的还要骇人。 没料到,朱美人竟然生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 女子做学问,勉强还可以,但是像晋代李秀一样去做官―― 她可是皇帝的妃嫔啊! 两人默然相对许久,李充仪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痛心道:「妹妹,你我毕竟身为宫妃,侍奉帝王,圣上不喜欢什么,咱们便也不去做什么,总归要投其所好才是。」 见朱莹还没有说话,她压上一个筹码:「妹妹人在宫中,父母弟兄却都还在家乡。你做事情,总归要考虑他们几分。」 话讲到这份上,就差明说你不要妄想学吕后、武则天之流,免得招了皇帝忌讳,自己倒霉不说,还连累父母家人。 朱莹眼角狠狠一抽,总算明白李充仪这场说教是为了什么。她真的没这种想法! 毕竟她又不是什么聪明人,哪里干得过统治一个国家十余年的人…… 「娘娘多虑了,我从未有过不良之念。」朱莹连忙表态。 有了这句话,李充仪略略放下心来,笑道:「我不过叮嘱妹妹几句罢了,在这宫里,你我都要以圣上的意愿为重啊。」 「我明白。」朱莹简直快要指天誓日了,「那些不过是我自己的喜好,再不往圣上面前显的,娘娘只管放心。」 好不容易打消了李充仪无端的怀疑,朱莹告辞,回到自己住的偏殿去。 · 此时大约戌时初,朱莹从穿越前带过来的作息习惯,使得她还精神万分。 内侍挑起灯烛,放下纱窗,隔了如水夜色。 朱莹怕害眼,点了四五个烛台照着,又翻起了书,只是不知怎地,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了。 她支着头,眉头深锁,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内侍端了杯茶来给她。 朱莹接了茶,目光一扫,便见侍奉她的两个小宫女,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正强打着精神坚持。 「我这里不用人守着,你们赶快去休息,明日早起,省得挨掌事训教。」朱莹说道。 宫人们起床颇早,大都于寅时初起身,趁着妃嫔们还在休息,把该干的活计都干了,这会儿确实不能陪她再熬。 第47页 主子说话,两个宫女顿时激灵灵的清醒过来。 睏倦乃人之常情,况此时也确乎是晚了。两个宫女困得撑不下去,在朱莹这里,向来不算什么问题。 便有宫女揉了揉眼,笑道:「娘娘宽厚,可哪有娘娘您不休息,奴婢们反倒先睡了的理?」 「我并不困。」朱莹说。 「娘娘方才出神,不知可有什么疑难之事未解?」 见朱莹没有休息的意愿,那内侍忙打圆场:「倘若可以,娘娘不防对奴婢们倾吐一番,您解了忧思,奴婢们也能消磨倦意啊。」 朱莹顿了顿。 她刚才不自觉的想起了王咏,倒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干念着他发呆。 「并无烦难,我在想中秋节。」朱莹笑了笑,寻了个藉口。 她提中秋,宫女们反应过来了:「明日尚服局该送新衣来了,只不知今年补子上,新绣了些什么图案。」 中秋节宫内家宴,妃嫔们要穿节日正装,前胸后背的补子上,都绣着应景图案。 这些图案倒不一定每年相同,有时候还会变化一番,被宫人们作为难得的小惊喜来看待。 宫女们笑,朱莹便也笑了笑。 内侍说道:「往年月夕家宴,圣上都要在御花园开办的,家宴散后,还会带娘娘们各处游玩,教童子们贩卖花灯取乐。」 「听着倒是热闹。」朱莹抬眼看他。 原主上回中秋,病了一场,没能赶上,记忆中对中秋家宴印象不深,她便有些兴趣了。 见她兴致提起来了,内侍笑道:「更热闹的还在后头呢。娘娘们可以簪花、玩牌,同圣上一处猜灯谜。」 一听有皇帝在里头掺和,朱莹瞬间没了兴趣。 宫女以为她不爱这些文雅之事,忙道:「娘娘若不喜欢这些事,还能和娘娘们一处投壶、打鞦韆、斗百草,只是圣上便不会陪着了。」 「圣上不陪着宫妃们,还要去哪里?」 难道和柳贵妃过二人世界去了? 内侍忍不住抿嘴笑了:「娘娘们要玩耍,圣上也要玩耍啊。」 「圣上与娘娘们不在同一处,自有衙门里中官女官们陪同。女官吟诗作赋,相陪太子和小公主们,中官会做打马球、捶丸等游戏,以供圣上取乐。」 这真是……算什么中秋节啊,合着连孩子都不能呆在母亲身边! 还有那么多游戏,居然都不合起来,叫人挑着玩。 听名字就知道比较激烈的活动,全是给男人玩的。 朱莹忍不住小声嘀咕:「圣上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大中秋节的把人分开,简直智/障,这算什么团圆。」 内侍宫女们没听清:「娘娘,您声音太小,奴婢们没听见。」 朱莹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一声:「不知你们能不能过这个节?」 「自然,除去当值宫人以外,奴婢们都能清闲半日,阖宫同乐。」 内侍想了想:「只是圣上跟前不是谁都能去的,除了那些童子,或者做戏之人外,能够随行侍奉的,都是衙门里头有品级的内臣。」 这么一说,中秋节似乎没她想像中那么冷清。 只听内侍又嘆道:「多事之秋,今年节日,势必不如往年热闹。先是生辰……」 他停顿片刻:「圣上眷爱之人,又大都在外,御马监算是空了,司礼监也忙,圣上要游乐,他们便要分人留在衙门里批红。」 这话勾起了朱莹之前的思绪。 她也跟着嘆道:「不知大过节的,王厂臣在外头公干,有没有受了地方上的委屈。」 「娘娘别瞎想,哪儿能呢!厂臣公多大的威势,地方官儿争相巴结都来不及呢,哪会叫他受委屈。」 朱莹再嘆:「到底是团圆的时候,别人都回家,他反往外跑,也不知地方上有什么人在捣鬼,偏偏挑这时候闹出事来!」 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幅画面。 王咏乘在马车上,面前的碟子中放着几块月饼,他精緻的眉目间染上些许愁丝,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幽幽望着天边明月,和甩在马蹄声后的树影。 他对月落泪,对花哀嘆。在外的生活,不如京城内舒适,真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皇宫,他…… 打住打住。 朱莹心头不禁泛出一股恶寒。 她到底是怎么了,今天居然多愁善感起来,总是想念王咏。 而且,还把这样一个在家宴上受了伤后,都能不加休养照常办事的勐人,想得这么柔弱…… 脑子一定是出问题了。 第26章 状告 王咏的信,和着中秋佳节,一同到来了。 宫内家宴和祭祀,都只能说中规中矩。 因前不久德辉宫中才出了事,承办家宴的流月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整座小宫殿调派了内卫团团护卫。 殿中殿外全是带刀人,气氛压抑得很,连平时最喜欢争奇斗艳的谢昭仪,都不敢多说半句话。 等到家宴和祭祀全都结束,同皇帝一起猜了灯谜,看了花灯之后,妃嫔们离开流月宫,自家约着相好的姐妹,做女儿家的游戏去了。 御花园中,又分出许多个大大小小的园子。 皇帝同女官宦官们,都在令香园里,妃嫔们大多聚在衡春园。 两个园子相隔不远,中间有一片空地,那些杂耍、演戏的宫人,便都在空地上。 第48页 离开了皇帝,朱莹紧绷的神经放松些许。 李充仪和几个嫔位宫妃说话去了。她身份低,插不上嘴,在旁边干坐着,谁都不自在,李充仪便叫她不必陪着,自己到别处玩。 朱莹不敢走太远,避着人,坐在一丛花木后,又从袖中摸出王咏寄来的信。 那信厚厚一叠纸,先细数了沿途各样风景习俗,又着重讲了化池行省的一些…… 可以算做民生和时局的事情。 王咏也太实诚了吧,连这些东西都给她说! 化池紧挨着崇京,却不及崇京一半丰饶,省内多湖泊,其中似有强盗聚集。 信里讲述时事,不免记上了不少府州县官员的名字。 数一数,三司官是世家人无疑,府官多有姓叶的。 州县官吏倒存在一部分杂姓,不知是小世家的子弟,还是通过官办学堂,考上进士的人。 她看得入神,忽听不远处空地上传来几个宫人断续的歌声。 那歌似乎是民谣,打着拍子。她只听清了几句,只觉那歌像是在诉冤,或者是在讥讽谁。 「……不遵世间礼,岂成忠义臣,一朝发严令,兵士乱黎民……无灾制人祸,京民多可哀……」 京里的? 朱莹卷了卷信,塞进袖子,伸长了耳朵听。 却有另一道声音突兀出现,打断了宫人们的歌谣。 那声音又尖又细,音调极高,说话奇快,阴恻恻的,显得很是古怪,听在耳朵里,居然还有几分熟悉之感。 这人尖着嗓子,破口大骂道:「把你们脸上那坑都闭上!若是觉得辱骂内廷官员有意思,不防现在就到宫正司、司礼监里唱去!」 「真有胆量,便到圣上跟前状告,我敬你们是好女子好男子,在这里叽叽歪歪做什么,肚子里既装着一兜黄鼬屁,何不把兔子心也换换?你……」 「敢问李太监,他们这是在骂谁呢?」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女子疑惑的声音。 李不愚骂声忽地止了,转过身来,见花木丛后走出位妃子,还是个在皇帝生辰家宴上认识的熟人。 他脸上神色飞速变幻,最后满脸堆着笑,声音小了不止一点,拱手道:「朱娘娘怎么来了,可是奴婢吵到您了?」 这个变脸真是……用嘆为观止都无法形容,放在川剧大戏台上,想必会成为一颗冉冉新星。 朱莹心里吐槽他,嘴上笑道:「无妨,我只是听见有人唱歌,故而好奇罢了。」 李不愚赔笑道:「娘娘,这歌是在骂人呢!给您听了不好。奴婢这就驱散他们。」 他不说还好,说了朱莹就更想听了。 她也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实在好奇。快叫他们再唱一遍给我听,若是真有什么污言秽语,再行发落也不迟。」 李不愚脸色有些发黑,他想说点什么,顾忌着面前的是个妃子,终于还是没说。 几个宫女内侍,在朱莹的催促下,哆哆嗦嗦着才要唱,空地靠近令香园处,传来几声隐约的惊唿。 那里正有人演戏。 朱莹心动了。她打算去瞧瞧,顺便看一看令香园里在玩什么。 至于唱歌……既然已经知道有这么个民谣了,托长庆宫里内侍出去打听打听,早晚她都能听到。 她看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宫人,想了想:「既然是他们从外头学来的民谣,你便是骂他们也没用,有大把的人唱着呢。」 「娘娘这样说,奴婢暂且放过他们就是。」李不愚看都不想看那几个宫人,声调重新细了起来,拉得有些长,「再有下次,十棍是免不了的!」 他向朱莹微微躬身:「娘娘请。」 · 内宫中,演戏之人,也都是宦官。 皇帝张黄盖坐于园中看戏,朱莹心里憷他,便离得远了。 那边宦官,穿着一品大员的服饰,坐在太师椅上翘着腿,又有小内侍上前道:「大人,圣人驾到――」 演戏的宦官抖抖腿,动也不动。 小内侍转了一圈,又上前,拉着长音道:「大人,王厂臣来了――」 那人一个哆嗦,从椅子上跳下来。 小内侍做出惊讶的样子,问道:「大人,您为何听到圣上来,动也不动,听见王厂臣到了,反而这样害怕呢?」 李不愚站在朱莹身旁,咬牙低声道:「又来了。」 「他们这么演戏……就不怕圣上发怒砍了他们吗?」朱莹惊道。 居然敢内涵皇帝,这俩人好大的胆子啊……放在宫斗剧里,绝对是拖出去打死的命。 「正是知道圣上不会发怒,他们才敢堂而皇之这样做。」李不愚哼笑道。 朱莹还想再问,穿着一品大员服色的宦官,满面害怕之色,与小内侍做耳语状,声音倒是很大,他道―― 「王厂臣党羽众多,在朝中,文臣武将们都要看他脸色,才能做下去。出了京城,更是有百姓只知道王厂臣,不知道圣上呢!故而,我听见圣上来了,不害怕,听见王厂臣来了,才胆战心惊。」 朱莹心里不禁一颤,下意识望向令香园中闲坐的皇帝。 这简直是诛心之语了。说是演戏,实为告状,当皇帝的,听见有人压过了他的权威,还能不怒吗? 王咏又不在京里,连句辩解的话都不能说! 她想通了这件事,脚下瞬间便软了。 第49页 皇帝那头一片沉默,微微点头,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他忽然哈哈大笑:「演得很好,来人,赏!」 朱莹只觉心中坠了个千斤重的秤砣,死死压了下去。 她忽的抓住李不愚,问道:「李太监,王厂臣在圣上那儿,是不是最得宠信的?」 「是啊……娘娘?」李不愚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李不愚又问道:「娘娘身子可有不适?」 「没有。」 她退了一步,勉强显出几分笑意:「多谢李太监告知我。」 · 朱莹跑回花丛后,展开王咏的信,想着继续看下去,却终究没能读上几行。 她有些焦躁的在原地走来走去,也不知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刚才皇帝是给演戏之人奖赏了吧?难不成,她在宫中刚刚交到一个可心的人,就要这么没了? 正焦急中,忽望见李充仪身边的宫女,远远的寻了来。 知道是李充仪倦了,想回宫里去,朱莹忙卷了卷信件,揣进怀里,招唿道:「我在这儿!」 李充仪确实有些劳累了,邀朱莹同乘一舆,一道回宫。 她问道:「妹妹去哪里了?宫女遍寻不见你,也没见你和宫中姐妹们在一处。」 「我在空地边上看了一齣戏。」朱莹说。 「难得有场机会,可以尽兴玩耍,妹妹怎就光看了一处戏?想是演得很好了。」 朱莹扯出个笑来:「我听见圣上在叫好,圣上既然喜欢,这戏必定很好,可我却觉得不成。」 李充仪又好气,又好笑:「谁叫你巴巴的看男人们才会瞧的戏去了?觉着没趣儿也不知道走,可真是个小呆子。」 呆子朱莹一路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直到回了偏殿,把宫女内侍们都赶出去后,她脸色才彻底垮了下来。 怪不得人家敢内涵皇帝,皇帝还不生气。上个搞得全天下只知有他,不知有皇帝的人,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王咏不就必死无疑了么? 她愁了许久,忽记起李不愚的话,似乎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回了,而皇帝还放着王咏,并无半分处置。 是王咏对皇帝还有用,所以才留着么? 王咏知不知道有人在告他黑状? 她枯坐半日,才取出王咏寄来的信,一目十行都看完了。 信里几乎都是时事,唯有最后一张,画了一幅图。 画中描绘了一座村落,有官道、小路,许多线条简单的房子,其中一座尤其大。画得非常灵魂,似乎是张地图。 这地图瞅着有点眼熟。 朱莹看了半天,都没发现地图上有什么玄机,只在边角处瞧见几句白话诗。 奉旨出巡过鹤昌,当年屋舍草生堂。 夜同冰镜思陈事,惟恨明卿咽泣长。 她盯着诗念了十几遍,才忆起原主的字,便是明卿。 一个宦官,能在寄给后宫妃子的信中,称唿她的字,两者关系绝不一般。 那为何在原主的记忆中,两人压根就没有见过呢? 她展开那张画得幼稚可笑的图画,看了许久,终于发现那点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皇帝生辰家宴后,她在皇后宫中昏睡,做了一场梦,梦中的村落、道路、大小房舍,似乎与图中所画十分相似。 梦中的男孩被人死死捆在车上,有人鄙夷的笑:「他娘把他卖了,要让他……」 在宫外,家里头过不下去了,或者哪家的夫人,看不惯从丫鬟肚里爬出来的孩子叫她母亲,家中老爷也觉无所谓的话,多有转手卖掉多余的孩子的。 在原主隐约的幼年记忆中,她便是被穷困的亲生父母,卖给卢州富户的。 那家人不知听了谁的言语,要买一个姑娘招子。买来原主之后,多年未曾开怀的妻妾,果然一个又一个的怀了孕。 把多余的孩子卖去为奴为婢之事,人伢子都司空见惯了,何至于如此鄙夷? 「他娘把他卖了,要让他……」 要让他做什么? 朱莹思索半晌,似乎只有被卖到宫中,一刀切了,再给宫里主子为奴为婢之人,才会遭受众人的鄙夷。 她抚着画的手忽然顿住,怔怔的看着画,眼神却空了。 难道……那日的梦境,其实并非幻梦,而是原主已经遗忘了的,幼年的记忆吗? 那么,追在驴车后一路哭一路喊的小姑娘,一定就是原主了。 原来王咏与原主,竟然有着生别离的过去啊。 她心中微微生出几分酸涩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第27章 琼州 收到朱莹回信的时候,王咏已到了琼州。 他一人策马扬鞭,奔驰于琼州官道上。道旁民居寥落,败柳愁花,长风掠过时,吹来零星几点鸟鸣。 风里氲着不知是谁的歌声:「虎狼衙中告相公,相公比我食人多。烽烟残血犹未尽,民泪又与相公酌……」 那声音悽厉得很。 王咏勒马,举目四顾。 官道两旁俱是荒郊野地,依稀能看见几块耕过的田,内中荒草纵横。 田中有一老妪,衣衫褴褛,腰背弯折,手中把着锄头,正在杂草与菜蔬混杂的田中慢慢挪动。 他跃下马来,加重步子落地的声响,走到老妪身边。 第50页 「老婆婆,方才是你唱的歌吗?」王咏问。 老妪原本低着头,听见声音,才发觉身边来了人。在看到王咏服色鲜明,饰物华美时,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相公饶命!相公饶命!」老妪求饶道。她以头触地,在长满软草的地上磕得砰砰有声。 王咏弯腰,搀起老妪。她本不敢起,可身体瘦弱,敌不过王咏的气力。 「老婆婆,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你的命?」他放柔了声音,询问道,「我是从京里来的。不知这琼州出了什么事情,竟然如此荒芜?」 老妪颤抖稍止,她努力辨认王咏的声音,知道确实是京城的口音。 「小公子,你来琼州做什么?还是快些走吧。」她道,有泪顺着面上沟壑滚落,「琼州出了匪寇了。」 「何时出的匪寇?化池离京这样近,怎么下属州府出了事,我在京城都不知道呢?」 「匪寇……有半载了吧?」老妪混浊的眼里浸着泪,「每到匪人攻城,刺史大人都弃官逃了,匪人退走,他便回来。」 刺史是人们对知州的口称。 「听说今年的赋税收不上了,他便加税,如今琼州城外的村子,全都败落了,人死的死,逃的逃,都没了。」 王咏顺着老妪手指的方向眺望,能瞧见一些屋舍的影子。 树木枝条张牙舞爪,荒野与田地融为一体,看不分明的房舍寂静的座落在半黄的草木中。 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只有老妪一个人影。 他又问:「老婆婆,你唱的歌,便是在唱这件事吗?」 「这是我听城里逃出来的人唱的……听说是讲的谢刺史。」 王咏搀着老妪:「你家在哪儿呢?」 「就在那个村里。」 「村中还有多少人在?怎么不进城?」 「还有二三十口子……要进城,哪里交得起钱。」老妪拿汗巾子擦了泪,「好在该抢的那些人都抢了,今冬怕是不会来了。」 原来州城竟这般寥落了么。 王咏脸色阴沉下来。 鹤昌县距离琼州很近,就挨在一起,他路过鹤昌的时候,想起进宫前住过的地方,便寻了个时间去了。 当年的村子彻底败落了,屋舍倾塌者有之,烧毁者有之,泥墙打碎的碎块,和大户家的砖石散落一地。 野草疯狂的生在房屋之中,花木枝条错乱。 走在村间小道中时,灰尘的呛人气息,混杂着人迹全无的败象,淹没了他的五感。 他原以为,那是村子遭了灾祸,早几年便迁了,若非到达琼州,他压根就没往匪盗贼寇上想过。 化池行省就在崇京旁侧。 这里出了事情,被官吏们瞒报,到时候养成祸患,一发不可收拾了,崇京又要如何呢! 「老婆婆,这田地,你一个老人家怎能锄得动?」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腰间。 金银宝玉之物盈了满手,每一个拿出去都价值连城,可给这样一位老人家,不太合适。 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僕从人等,驾着空车赶着马,终于追了上来。 军卒、舆、马以及僕从,很快便将宽阔的官道拥堵了。 人追得太慢。王咏瞥了他们一眼,想要发作,顾忌着身边还有位老妪,只轻嗤一声。 他随手指了个人,道:「给老婆婆一些银两。」 被他指到的僕从腿都在打战,听见只是要给人钱财,暗暗舒了口气,取出几两银子塞入老妪手中。 王咏便道:「老婆婆近期不要出村,严守门户便是。」 他翻身上马,不再听老妪连番道谢,径向琼州城门奔去。 · 因着遭受了半年匪寇,琼州城门处没什么人进出。他行至近前,叫门口守着的军卒拦下,查验文引等物。 另有一身服锦绣之人,设立桌案坐在城门之下。 王咏驱马入城,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缰绳,止道:「入城金还未给,你着急进什么城?」 「入城金?」王咏嗤笑。 「平民百姓一两银子进城,至于你么,且交百两,我便放你入城。」 那人眼风上下扫着王咏:「我看你如此富贵,不会拿不出来吧?」 「自来不曾听过,进城里需要给这个钱,怎你这琼州偏与他处不同?」 那人脸色不好看,冷声道:「别处是别处,琼州是琼州。现今琼州是谢刺史治下,就叶家那般的世家,子弟们不交入城金,也照样不许进!」 他还想再说,声音忽然停了。不远处浩浩荡荡的现出一队人来,倏忽已行至城门之前。 僮僕打扮的人还好说,后面却跟着许多军卒,衣甲刀枪俱全,阳光照射下,枪尖处浮着凛冽的寒光。 那人脸上的冷笑僵住了。王咏问道:「入城金这主意,是谢刺史提的?」 「是,是!小的不敢欺瞒大王。」他连声音都颤抖了。 王咏怒道:「我不是什么大王,你去,把谢刺史叫出来见我,我倒要问问,他头上纱帽是哪家的!」 那人屁滚尿流的去了,半个多时辰,都还没有人出来。 王咏懒得再等,便招唿众人,分一半军卒留在城门之外,自己带着另一半直奔官府。 他进了官府大堂,只有同知等官迎出来,跪在地上叩首。 第51页 王咏理都不理,迳自走到大堂桌案之前,只见上面叠着知州官服,旁边压着官印。 衣服上存着不少褶皱,显然是匆忙脱了叠上的,没工夫整理。 有属官见势不妙,忙道:「不知是京里相公来了,有失远迎,刺史大人他……他以为匪徒又来了,便先躲了躲……」 王咏点头,伸手取了知州大印把玩,甚至微微带了几分笑意。 他没叫人起身,径坐于知州平日所坐之处。 州衙属官们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门外便是军卒,刀枪林立。他们有心起身,又没那个胆子,只好继续跪着。 下人们奉上纸笔,研了墨,王咏接了,于纸上一挥而就,盖了自己的印。 他这才睨着下面的人,不咸不淡道:「起来吧。」 又随手指着一个道:「把这榜文,给我贴到城楼上去。」 那属官看着王咏取出自己的印信,心已经提了起来,又听他亲口说「榜文」,更是跳到了嗓子眼。 他接过榜文,先看印章,眼前就是一黑,心说这位祖宗不是在鹤昌吗,怎么一声不吭就到了琼州! 再看内容,王咏有皇帝之谕,许他在地方上,可以先行查办官员,查完再报回京城,先斩后奏,不外如是。 这个榜文便是夺谢知州官位,查办他的告示。 谢知州危矣。 他终于找到榜文上一个不合情理之处,有心替谢知州争取时间,希望他能早点发现不对,返回衙门,做最后的挣扎。 毕竟王咏能进城,肯定是查验过文引的,上头有他的姓名身份…… 「太监王传奉圣旨……」属官颤巍巍念着,道,「厂臣此处当写全名啊,如此,太,太……」 「查办他这般胆小如鼠、无能之辈,也配我写上全名?若非必须署名,我连姓氏都欠奉。」 王咏漫不经心抛着那知州官印,唇角比先时更翘了:「谢刺史为官,不能为民谋利,也不能驱赶匪盗,便是再差些,他连求援都不晓得去做,胆小到我来了,连身份都不查,就丢了官印逃窜,实无为父母官之德才。」 他淡淡道:「既然他不能做官,也不想做官,那这官位,不防空出来给别人坐。」 属官鼻头渗出一层冷汗来。 「去,把这榜文贴上,寻几个通文墨的,给过往百姓念一念。顺便传我之令,百姓如有什么冤屈之事,都到官衙里首告吧。」 王咏音调不高不低,不急不缓,仿佛不曾动怒。 他声音沙哑,一声声刮在那官员耳内:「想是这位相公没跟我做过事,我说什么,都听不明白。来两个校尉,带他去做。」 属官噗通跪倒,哆嗦着想说话,门外进来两个军卒,左右挟着他出去了。 剩下的人站在堂上,大气都不敢出。 王咏挑了挑眼皮,问道:「匪寇在哪里聚啸?」 几个人推让片刻,见王咏面色不愉,似有不耐,战战兢兢道:「在……在东南,凤形山里。」 东南,是鹤昌的方向。 「除了琼州以外,凤形山还打过哪些地方?」 「还有鹤,鹤昌、凤山、云清三县……」 「匪寇多少人马?」 「不,不知……」 王咏「嗯」了声,又问:「琼州兵力如何?」 这次他没等到回音,一眼瞥过去,那些人全都苍白着脸色,虚汗直冒,便知道凭琼州自己,是对付不了凤形山里的强人匪类了。 他懒得再理这群没用的东西,示意僕从,把他们全都赶出衙门去了。 第28章 积弊 审了两个案子之后,弃官逃跑的谢知州,被一个坐着骡车的病弱青年捉回来了。 · 王咏在京城名声不好听,化池又离京城近,种种劣迹都能传到。 他虽代知州开了衙门理事,敢来报官告状的却没几个,闲得发慌。 派出去拿着公文从卫所调兵的军卒,又回来报说,卫所之兵,名存实亡,名册中大部分已是死人。 剩下那些,瞧着竟比城中百姓还要瘦弱,多有穷困至极,典儿卖女的,想要讨凤形山贼寇,调兵还不如直接拉百姓充军。 王咏自不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奏本写了一半,便搁了笔。谢知州跑了,他倒能代为理事,只是在求援上卡住。 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也曾总督军务过,知道期间种种,牵一髮而动全身。 若要求援,必得先探明了凤形山地势,以及贼寇数量才行。 横竖州衙中无事,可以分派出一部分人手,前往凤形山打探。王咏一下一下敲着桌子,陷入沉思。 「厂臣公,外头有人求见,说是陶兴叶家子弟,抓住了谢刺史,特送来衙门。」下人进来报导。 一听叶家,许多关于世家的烦心事便涌上心头。王咏双眉微蹙,道:「叫军卒把谢刺史押去牢里,请叶家人进来。」 · 来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容貌清俊,只是比李不愚还要消瘦,身体显得有些佝偻,嘴唇微微有些泛白,看起来便不太康健。 他有功名在身,本不需跪,又捉到了谢知州,算来有功,王咏便叫下人为他设了把椅子,请他坐下了。 那人自报家门:「我是陶兴叶家嫡脉,叶奉得。」 第52页 这个名字耳熟,是叶家年轻一代的才子,与宫中叶修媛乃同父同母的兄妹。 王咏神情温和些许:「闻听叶公子常年在外求医,如今到了琼州,可是琼州出了名医了?」 「非也。」叶奉得笑道。 他轻抚着扶手,声音有些轻飘飘的,问道:「如今凤形山出了贼寇,时常扰乱周围三县一州,当地官员隐瞒不报,与当年云城一模一样。不知厂臣公做何想法呢?」 叶奉得对王咏用的是尊称,王咏待他也比之前要亲切许多:「我本意在征讨,怎知琼州军户成了这般模样。」 「厂臣公可知凤形山中藏有匪寇多少?」叶奉得又道。 他说中了王咏的烦心事。 王咏摇摇头:「州衙里一群废物,比逃了的谢刺史也不遑多让,什么都问不出来,我打算整顿了城里,便派人到凤形山中查探。」 叶奉得瞭然的笑了笑。 「既然厂臣公遇到难事,在下倒能帮上些忙。」他说,「我常年在外,一为求医问药,二为游歷,近来到了琼州,连城都进不去。我不想交那入城金,又知这里匪寇横行,便亲往凤形山下查探了一番。」 此人瞧着病弱,没想到竟有如此胆气。王咏不由高看他一眼,问道:「叶公子探得什么了没有?」 他本没抱什么希望。 州城里一群身体健壮的官员,尚且叫匪寇吓得抱头鼠窜,官印都丢了。 叶奉得是个文秀书生,从凤形山下走一圈,能平安回来就不错了。 叶奉得竖起三根手指:「探得三点。」 王咏起身拱手道:「愿闻其详。」 「凤形山中匪寇不多,也就不到千人。不过他们或与厂臣所想的山匪聚啸不同,是扯了反旗的。」 「州中官员,竟然隐瞒于我?」王咏刚刚坐下,闻言大怒。 「或许并非隐瞒,反贼到了,官员们跑得跑藏得藏,城门都不出,他们能知道谁反谁不反?一州官员全无胆气,也算奇事一桩,怪有意思的。」叶奉得笑着说。 这个「怪有意思」听着刺耳,王咏心生不悦。 他阴着脸道:「叶公子此言差矣。父母官都是废物,国土上藏着反贼,我竟不知有何有趣之处,能引得公子发笑。」 叶奉得只是笑,没有回答,勾下一根手指:「第二点,凤形山易守难攻,我派私兵前往查探多日,都寻不着上去的办法。」 王咏敲着桌案,想着该怎么往京中要兵。 「不过厂臣无需烦忧,我有幸寻到曾在山中长住过的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条山路。山路难行,若能顺着它进山,正巧能抄了匪寇们后路。」 「多少年前的事了?那路你可验过没有?」 「那路至今还能行人。我已亲自走过一趟。」 王咏听着,点点头。 琼州和另外三县屡遭劫掠,可见当地卫所军户没法指望。 化池行省顶头的官员,多为谢家、叶家的人。这两家争权夺利,在行省官员中又显得有些泾渭分明。 三司官俱是谢家亲朋故旧,其下府官多是叶氏子弟。 府官所管辖的州县中,谢、叶两家官员占大头,顾家也掺和一脚,另有几个小世家纠缠其中,挤兑得寒门官员,在化池行省里几乎就是个摆设。 琼州周围,姓谢者多矣。 有了眼前脱官服丢印逃亡的例子,王咏对谢家一脉的能力不做多大指望。 如果凤形山没有扯反旗,他倒还能先处理了谢知州,报给皇帝,派人拿着公文,去找都指挥使司官员调兵遣将。 如果整座化池都和琼州一般德行,他便绝不客气,连弹劾带要兵,飞马报回京城。 可这凤形山里的偏偏是反贼。如此,为了稳妥,尽快讨伐了他们,当可越过地方,直接找皇帝要兵―― 京营是他经营多年的班底,有多少本事,他心里门清。 王咏沉吟许久,忽想起叶奉得还没说第三点,问道:「还有呢?」 叶奉得问:「厂臣公听了在下之言,有何打算?」 「反贼一事,非同小可,竟然被周遭官吏隐瞒半年之久,我必奏明圣上,发兵征讨。至于谢知州他们……」 王咏轻蔑道:「云城便是前车之鑑。」 叶奉得抚掌,笑道:「我果然没有找错人,厂臣公是个有决断的。如此我便直说了,凤形山十日之后,便要劫掠凤山县。」 王咏眉心狠狠一攒。 「当真如此?」 「当真。」叶奉得说。 王咏咬牙切齿,半晌,长吐出一口气来,骂道:「就这样的人,也配扯反旗?倘若琼州没配上个怂鬼,只怕立刻便将它除尽了!」 只有十日,从京营里调兵来不及,只能忍气认了凤山县的损失。 他叫来手下人,吩咐道:「拿我公文,快去凤山县所辖卫所走一趟,看看能动用多少兵将?」 「厂臣公何必去做那无用功。」叶奉得道,「您若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凤山县被人攻打,我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叶公子直说便是。」 叶奉得弯着眼睛笑。 他觉得数度征战,素常喜好刀兵的王咏,居然能叫化池治下卫所,逼得只能坐观凤山县遭难,尝到无米之炊的苦处,实在是有意思极了。 「厂臣公带了多少人马?」他笑问道。 第53页 王咏看见他的笑,只觉碍眼,似乎讽刺得很。偏偏叶奉得又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叫他不好发作。 他只能道:「听说过了化池,便有不安生的东西到处作怪,圣上此次特许我带一百校尉出巡。」 这下叶奉得有些笑不出了。 「厂臣公只带了这么点人?」他问。 王咏冷笑道:「在从前,我出巡时,又何尝带过军卒。」 叶奉得便嘆道:「我身子不好,又常年外出,家中怕我出事,叫我带着几十个私兵。我身边伺候的僮僕,外头驱使的下人,也全都练过,配上刀枪即可暂时充做私兵。」 他说:「我知厂臣离京时,带了不少人马,原以为更多的,加上我家私兵,能凑个三五百人,不料竟然只有这么少。」 王咏慢慢揉着写了一半的奏本,许久后,才道:「你是说,想打他们个出其不意?二百来人也不是不能冒险,你若记得凤形山地势,不防画出来,给我参详参详。」 他招手,命下人为叶奉得搬来桌案纸笔。 · 紫云渐渐化作灰黑,夜色压了下来,沉沉的,萋萋杂草于夜风中,发出簌簌声响。 一支长队攀上山壁,荒草掩映之中,小路陡峭得叫人难以下脚。 有人试探着往上爬了几步,险些脱手滑落下去,摔得尸骨无存。 他喘息着挂在原地。 前方少年回过头来,望向他,目光灼灼,眸中似盛着两泓月光。 王咏微微翘了唇角,道:「叶公子不必跟着了,叫几个人送你回城吧。」 「云清县里的主官,是我叶家人。叶家人丢了的脸面,我总该替他挣回来。」叶奉得嘆息道。 「叶公子硬要跟着,只怕脸面还没挣到,命已经没了,」王咏轻嗤,「你把私兵借我,当记你一功,不需公子犯傻,且下去吧。」 「是我自不量力,随到此处,已经受不住了。」叶奉得望山兴嘆。 曾经白日里亲自探过的路,到了夜晚,竟崎岖到令人心惊。 他只能放弃:「我便在这里找个地方躲着,等厂臣公的消息。」 王咏不再说话,指了两个人护送他,自己摸着黑,带队攀上山去了。 长长的队伍从眼前渐次而过。 叶奉得坐在一旁,捶着虚软的双腿。 他望着那只队列隐没于夜色之中,四周寂静下来,两个军卒立在身侧,丝毫声音都不闻。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间轻笑一声,道:「闻名不如见面,真是有趣,有趣。」 第29章 歌谣 化池行省地处平原。 行省内的山虽矮,进了山,却别有一番幽冷之意,便是盛夏也需多加一件衣裳,更何况,此时正为秋日。 爬山道时不觉得有什么,上山寻见反贼所居之处时,王咏便觉身上有些寒了。 他着软甲,居高临下望着那片房舍。 屋子想是匆匆建成的,带着一眼就知的寒酸。空地上立着些木桩,其上多绑火把,连个灯烛都无。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做得倒齐全,只是那些反贼全都衣衫破旧,和手中官制刀枪分外不搭。 借着火把的光亮,王咏很轻易便看明白了那些房屋和人的分布。 两年征战留下的记忆,与眼前这一幕,交替于脑海中闪现,甚至令他有那么一瞬恍惚―― 这真的是反贼吗?用乌合之众来形容都不为过啊。 他又想起官道边遇到的老妪。 那时老妪正唱着一支歌谣,他没有听完,却还记得歌谣中的谢知州,是比虎狼还「食人多」的贪官污吏。 或许是官逼民反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来身边人,传令道:「左右抄下去,若他们肯弃械投降,便不要多伤人命。」 不过……不管是不是官逼民反,为首者必定是活不成了。 两百训练有素的军卒、私兵,对上近一千的乌合之众,宛如狼群扑进羊圈,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将贼窝荡平。 捉到的人都捆在一处,与尸首们分隔开来。 王咏踏着满地鲜血,走到那些反贼面前。 离得近了,越发能捕捉到他们褴褛衣衫下瘦弱不堪的躯体,连骨头都根根分明。 他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先点了自己带来的人。死伤并不多。 军卒上前道:「厂臣,这些反贼如何处置?」 「点火把,先带着他们下山。」 山中并未搜出多少东西,剩余的粮食,显然是劫掠来的,那些官制刀枪,也都是从那些没用的官员治下夺来的。 如果鹤昌、凤山、云清三县,以及琼州的官吏们还存着几分血性,如果谢知州没有太过欺压百姓,这些人连扯起反旗的机会都没有。 更遑论数次打劫州县,屠戮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穷苦百姓了吧。 州城也不会变得寥落如今日情状。 凡事有因,也必有果。 只是……云城当年,有许多官吏隐瞒,琼州今日,亦有许多官吏隐瞒。 战事四起之地暂且不论,那些还算安稳,甚或称得上歌舞昇平的地域,会不会也只剩了一张遮盖的画皮呢? 他微微嘆了声,心头的寒与身上的寒串在一起,汇成彻骨的冷意。 · 与叶奉得汇合时,已过寅时。 第54页 愁云惨雾,月黑星稀,这天色瞧着便有些不详。 叶奉得亲手举着火把,围着战俘转了几圈,忽而笑道:「二百多人,剿灭近千人,斩级数虽在下等,好歹掐灭了叛乱,这功劳也称得上不错了吧,厂臣公为何不悦?」 「……」 他也不在意王咏回不回答,又道:「想来这四地官员,又要同云城一般,被圣上从头清理一次了。」 「叶公子看够了,便不要耽误时间,」王咏忽道,「伤者还是有的,尽早回城,还能尽早处置一番。」 「看来厂臣公是真的不太高兴了。」叶奉得笑道。 「何喜之有?」 「诛灭反贼,不算喜事吗?」 王咏盯着他的笑脸,好半天才回答:「叶公子觉得这是喜事……那便算它是吧。」 回程的路不算寂静。 马蹄声混杂着脚步声,与车轮碾压石子、枯草等物的声音,打碎了秋夜虫鸣。 王咏忽然开口:「叶公子身骨弱,经不得科举几天几夜的关着,是以到如今都还未考过举人。」 「正是。」叶奉得说。 「不是举人,便无做官之途。叶公子虽为世家子弟,也不能打破这个规矩,」他偏过头,望向骑着骡子的叶奉得,「今日之捷,我必为叶公子报功,推举公子为官。」 大齐选拔文官,向来以进士论。其余人等,便有大臣推荐,至少也得有个举人功名在身,吏部才肯答应。 叶奉得又是笑:「厂臣公,这就免了吧。难道你要为我破了规矩不成?」 「我向圣上提了,圣上必会应允。」 叶奉得叫他噎得梗了一下,拒绝道:「叫我做传奉官?我可不想。」 王咏便不看他,也不再说话,微仰了头,望向长空。 「厂臣公……不觉得传奉官太多,也太杂了吗?」 叶奉得轻笑:「拿科举来选官,虽选出来的未必都是真正人才,到底有个标尺在,那些能力不够,担不起大任的人,一定是考不中,也用不了的。」 王咏「嗯」了声。 「传奉官就不一样了,我记得这是从先帝时候起的例吧?」叶奉得道,「不论贤愚,只要得圣上喜欢,或者得宠的妃嫔、中官喜欢,提上一嘴,圣上直接下令,便能担任高官要职。」 王咏眉心浅浅折了几条痕:「你到底要说什么?」 「如今传奉官太多了,有本事的不过十之二三罢了。我可不愿和他们搅在一起。」 王咏也笑了笑,笑里不带什么感情:「别人推举的我不知道,不能拿来和你辩,我推举的,可都有真才实学,全是我亲自查过,才报给圣上的。」 「厂臣公不过是个特例罢了。」 叶奉得说着,刚止住的笑又显了出来,他道:「这官场是真的有趣,我就不掺和了。」 王咏冷声道:「叶公子好兴致,看什么都觉有趣。」 「是厂臣公瞧不出趣味而已。」 王咏不想再理他,便没有回话。 他想着,还要派人押解反贼首领与捉到的幼年孩童入京,剩下的投进琼州牢狱里。 谢知州暂时也得留在琼州,官衙里换成自己管事,还能支持个几天。 弹劾三县一州大小官吏,以及都指挥使司官员的奏本也要写,连同琼州民生和反贼状况一起,最好当日便派人飞马回京。 琼州如此荒凉,配不上它上等州城的身份。他想查找谢知州等人的罪证,还需翻阅不少陈年记录。 查到的东西,需要另写个奏本,如果到那时,新派来的官员还没有到,他就叫信使再跑一趟京城。 事情太多了。 他瞥一眼叶奉得,此人不愿做官,不然…… 州衙里可以暂时放他坐镇,撇开自己,百姓们或许会来得多一些。 王咏抖了抖马缰绳,只觉队伍走得太慢了。 · 回到琼州城时,天刚蒙蒙亮。 与城外荒芜不同,城池之内,早有小贩摆起了摊子,年轻男子穿梭在街头巷尾,孩童们追逐玩耍。 隔了一道城门,内外便恍似两个天地,粉饰着琼州脆弱的太平。 王咏带着队行在大路上,叶奉得走在一旁。 道路边不少人都在看着,窃窃私语,猜测这半年常来的匪寇,被京中的官给剿了。 这些大人的谈话声中,夹杂着许多孩童稚嫩的声音。 许是听见别人话里提到京城,又见着成队的军卒、被羁押的叛贼,勾起了孩子们玩闹的心思,他们竟唱起一支自京中传来的歌谣―― 乌云掩丹陛,遮我草芥人。在京有阉犬,只手障龙庭。 亏体承刀锯,辱亲宦竖身。不遵世间礼,岂成忠义臣? 一朝发严令,兵士乱黎民。妇本无二适,令做回头人。 家亲守礼仪,教女死贞节。遂便遭刑苦,落狱丧明晨。 无灾制人祸,京民多可哀。道路生惶惧,含冤何处申? 王咏环顾四周,脸色比方才还要沉。他问道:「这歌谣竟传得这样快吗?」 不待身边人回答,他又问:「连孩子都唱起来了?」 叶奉得才要说话,王咏又道:「琼州的百姓……竟也觉歌谣骂得对呢。」 最后一个字,几乎化作了嘆息。 「这歌唱的是厂臣公吧。」叶奉得问。 第55页 说是问,他调子却平,语气中并无疑问之意:「我听闻京中官员在变法,有二三条例,涉及女子,厂臣公便做主,先在京中试行了。」 王咏道:「是。」 「我也听闻,试行不过一年时间,京中便有歌谣公然辱骂厂臣公,几年时间下来,这几条变法,依然未能出京城半步。」 叶奉得声音有些缓:「想不到歌谣还在,反比变法更早离京了。」 王咏唇角微微翘了翘,勾起一个讥嘲的弧度:「让叶公子见笑了。」 有军卒赶到前头,恭敬问道:「厂臣可要驱散那些孩童?」 王咏嗤笑一声。他面容还冷着,只道:「管他们做什么?我难道还给一群童子置气吗?」 他一径回了州衙。 叶奉得跟着入内,只见王咏支着头,已坐在桌案前写起了奏本。 他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王咏将奏本封好,派人飞马回京传报,才问道:「不知我能帮厂臣公做些什么?」 王咏揉了揉太阳穴。 他原想着,自己传到外头的事情,虚虚实实,百姓了解到的应该不太多,纵然有所牴触,也算不得什么。 到时候他开衙理事,总能撑到新州官走马上任。百姓刚开始不愿报官,时间久了,早晚会来的。 只是没想到,京城的歌谣竟然传到琼州,连孩子都会唱了。 此地人人厌他,他便是坐在衙门里,想也没什么用处,还真有用到叶奉得的时候。 思及此,王咏道:「叶公子才华闻名海内,我想请叶公子暂代知州。倘若朝中有人弹劾公子,我一力承担。」 「在下必当尽心竭力。」叶奉得说。 谢知州叫一群乌合之众,吓得弃官逃跑。凤形山上反贼,只是快要活不下去的人。这样的事情都能引叶奉得发笑。 可京城歌谣传到琼州,他支持的变法,数年不能推行到京城之外,反惹得人人唾骂。 如此真正有趣的事情就在眼前,叶奉得反而不笑了。 王咏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拱手道:「那便多谢叶公子了。」 第30章 消息 熬了一宿,又熬过一个白天。 精神亢奋时不觉有什么,待各项事件都处理过后,一闲下来,疲惫顿时侵入脑海,王咏只觉脑袋都大了一圈。 他硬撑着回到住处,洗漱过后,衣服都没脱,便倒在床上睡了。 王咏心里本就存着事,睡也睡得不安稳,不过两个时辰,便醒过来。 窗外天还暗着。 他暂居之所临着街,清脆的梆子响听得分明,刚刚过四更。 桌上尚燃着一根蜡烛,彻夜未熄。王咏按了按疼痛的额角,跳下床,取了干净衣服换上。 一封未开封的信,便从脏衣服里「啪嗒」落了下来。 王咏怔了怔,弯腰捡起,瞧见上头的落款,才记起是宫中朱美人遣人捎来了回信。 那时他正要前往琼州,便装起来了,打算到了地方再好好的看。谁知琼州事多,他忙起来,竟然把信给忘了。 王咏坐在桌前。 燃了一夜的烛火明灭,闪烁不定。 他随手拔下头上玉簪,挑了挑灯芯。那一豆灯光亮了些许,映照出信件上的字迹。 朱美人从前没念过几年书,笔力极弱,字有的大有的小,语句用词还有不少错误之处,像极了初学。 王咏笑了笑,眉眼柔和下来。 只是这柔和也只存在了一瞬,待他看到信件里的内容后,便微微现出几分怒意来。 那群做戏的内使,居然又在借演戏之机弹劾他,还恰恰挑在他出巡,不能及时面见皇帝辩解之后。 想是又有哪个内臣指使了人。 他从来都不惧这个,可惜叫朱美人多悬了心。 王咏折起信件,珍而重之的收好,又研了墨,给朱莹写了一封回信。 攸关政事的东西自不能告诉朱莹,不过关于谢知州的民歌,琼州的困苦,以及叶奉得,都能记下来,拿到宫中去。 他写着写着,信便长了。 待王咏搁笔时,天已蒙蒙亮。曦光隔着窗纸透进屋子,显着朦胧的白,天色晴好。 · 叶奉得同样醒得很早。他开衙理事头一天,和王咏在州衙中碰了个头,先观望片刻。 因为有王咏在,又穿着官服,打眼便知是个宫里人,百姓依然来得不多。 王咏只略坐了坐,便道:「叶公子,如有百姓状告谢刺史,你直审就是了。」 「厂臣公要越过圣上做事?」叶奉得问。 「怎么就越过圣上了?又没让你给谢知州定罪。不过是收录些罪证罢了。」王咏道。 叶奉得顿了顿,又道:「倘若百姓所诉之事,涉及了还在试行的新政政令呢?」 王咏想了想。 昨日孩童们唱起的歌谣,还响在耳畔。他犹豫片刻,道:「便按照琼州一贯的方法处置吧。」 他又坐了半盏茶工夫,州衙小吏进来报说,有百姓诉冤,王咏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他在衙门门口碰见了那个百姓,是一位年轻的读书人,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莫名的畏惧。 王咏自他身边行过时,那读书人甚至还瑟缩了一下。 他又回了住处,换下官服,叫来下人,令他们买一套百姓常穿的衣裳来。 第56页 王咏理西厂起家,收集街头巷尾的市井言语,是他拿手好戏。 开源谢家是老世家了,莫说姓谢的族里人,连门生故旧都遍布各地。倒一个谢知州,可想而知会引来无数麻烦。 百姓们都是能忍的。 他们深知世家的厉害,又明白前来巡查的官员,不可能长久呆在琼州,而整座化池行省的官职,几乎都为世家所瓜分。 这便给王咏收集谢知州罪证添了无穷的麻烦――百姓们不愿告,也不敢告。 只要还能凑合着,苟延残喘的活,他们便能如此浑浑噩噩的继续活下去。 比起头上父母官是个欺软怕硬、遇到匪寇便慌忙逃窜,匪寇过了又来搜刮民脂民膏的废物,百姓们更怕的还是变动。 因为未知的变动总能带来更可怕的东西――这是昨日翻查陈年旧事时,王咏获悉的事情。 下人们呈上衣裳。王咏换了,一身布衣小帽,又租了驴,只带着一个军卒出了门。 市井里还带着繁华的影子。 不管是半年来凤形山的劫掠,还是昨日他们押着反贼回来,都没给百姓带来多大的触动。 他们对于和自己生活不甚相关的事情,总抱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只在某些茶楼食肆中,才能听见零星的闲谈。 王咏买了壶茶,在角落中坐了。 茶楼里,有人道:「你们瞧见昨天那阵仗了么?凤形山上瞎作乱的,全给京里来的官儿抓了,听说那官还是个――呜!」 他嘴被同桌喝茶的给堵上了:「你怎么什么都敢胡说?一个不慎,获罪了怎么办!」 那人瞪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愠怒:「就是那官再跋扈,也不至于连自己身份都成了禁忌,不让人说!」 同桌之人嘆气道:「还是谨慎些为好,你也知道京里那歌,说不定他还真这样――像谢刺史这般世家大族出身的,尚且容不得人闲说,更何况那种身份的人。」 「……」 王咏慢慢的转着茶杯,分辨客人们乱七八糟的声音。他一直坐到晌午,这才付了茶钱离开了。 · 叶奉得下衙时,与王咏又见了见面。 不出王咏所料,没他守在衙门里,单凭着叶奉得「叶家子弟」的名声,就吸引来不少百姓。 他决断得又快又公正,临近晌午,还在观望的人也动了,纷纷拿着诉状,雪片一般往衙门里递。 叶奉得道:「午后恐怕还要更忙些。」他声音都略哑了,神色也乏了。 「叶公子量力而行便是。」王咏道。 找叶奉得诉冤的百姓如此之多,跟他坐镇衙门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里头就不单单只有名声的事了,他的身份也天然算作一种阻碍。 只是,果然如他所料,敢告琼州官吏的百姓,几乎没有。 衙门事多,两个人也没能说上多长时间。 琼州卫所兵力指望不上,又经了凤形山一事,王咏便指挥着自己带来的军卒,帮城内寥寥无几的军户,一处守卫城门。 他还想着收拢琼州官员罪证,将军卒都派出去后,又换上那身布衣,往市井中打探消息。 · 午后闹市上人更多,熙熙攘攘的。街头巷尾摆了不少摊子,比早上时看到的花样多了一番。 这似乎是琼州本地的乡俗。 王咏乘着驴,过一条小巷时,忽瞧见个卖糖人的摊子。 摊子前全是些小小孩童。他牵着驴来到近前,站在孩童边上,看那些糖人糖画。 「这位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摊主招唿他。 王咏踟蹰片刻,道:「我要一个糖人,做成美人的样子即可。你若能做得精细,多给你些银子也不是不行。」 摊主倒是实诚,听见王咏说「银子」,笑呵呵道:「客官说什么话,不过是个小糖人罢了,客官要我做个美人,形状上像些已经不易,再要精细,我哪里做得出来。」 他手指灵巧翻转,继续道:「客官这银子,我是挣不上的喽。我要有那个本事,早就买房子置地,娶上媳妇了。」 王咏弯了弯眼睛,似不经意道:「人肯勤苦,又有手艺,干上个几年,不难买到地。本朝地价算是低的……」 「客官想来家境殷实了?」摊主笑道,「怪不得不把钱财当回子事。」 他说:「地价哪里就低了,上等田全是刺史的,中下等的倒还有,可惜就算买块下等田地,也不合算,大半辈子积蓄搭进去,也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种回来。」 「不知农人们无地,都如何维持生计?」王咏问。 摊主的话,和他查阅的帐录对不上。 区区一块下等田,便能叫人种大半辈子也种不回本来,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然而帐目中没有。 「外头大片的荒地还等着垦呢。」摊主说道,「实在维持不了生计,卖给世家大族做奴做婢,也总归能活下去,最不济,山里不是去了一批吗?昨儿听说叫人给剿了。」 如此……琼州百姓数量,和税收的人头数相差太大,似乎也能找到原因了。 世家大族总会隐匿些人口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朝廷内外全都明白。 十几代皇帝传承下来,几乎都对这些隐匿了的人,以及因此收不上的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的皇帝也不例外。 第57页 只是……税收乃国本,世家多藏一些人,国库里便少一些进项。 王咏从前知道这些默许了的事,因着做事从不涉及到户部上面,对此也仅仅只是知道罢了。 哪有亲手翻查帐目来得心惊。 他付了铜钱,取过糖人。 那糖人只有一个环髻美人的轮廓。 他拿在手里看,仿佛能从上头看出两个人影来,一个是朱莹的模样,一个是记忆中已然模煳不清了的样子。 于是他又没捨得吃,一路拿着走街串巷,又回到居所里面,糖人全都化了。 王咏铺开纸,把市井里听来的东西,以及自己从帐录上看到的东西,一条条列了出来,折起,封好,连同给朱莹的信件一起,叫来下人,全都密送回宫了。 第31章 滑倒 秘密送归的两封信,一封已拆开在皇帝案头,另一封…… 朱莹一时半会儿是看不见了。 中秋过后,李充仪身子将养得好了,不管是内太医院女医,还是太医院的御医,都建议李充仪趁着月份还算小的时候,多走动几步。 待徐夫人回府以后,能时刻陪伴她的,便只有目前可以绝对信任的朱美人了。 赋秋园菊花开得妍丽,李充仪一向很喜欢去。朱莹每每作陪。 此时柳贵妃还在禁足中。 她虽受了罚,恩宠却更盛了,皇帝虽少来后宫,却常令御前内使,带给柳贵妃不少东西。 仙栖宫发生的一切,吸引了后宫中不少妃嫔的目光。 因谢昭仪在长庆宫里闹了一出,这事被有心人说给了皇后,皇后震怒,勒令其余宫妃,不得打扰李充仪养胎。 宫中其他妃嫔,纵然有受宠的,可无一人敢与皇后娘娘别苗头。 贵妃受宠带来的嫉妒,以及皇后的命令,都沖淡宫中人等对李充仪的惦记。 见皇后严厉起来,她们纷纷避开李充仪,日日打听准了李充仪出行时间与地点,到时候……李充仪所过之处,几乎不见人影。 为了李充仪肚子里的皇嗣,阖宫也算是拼了。 · 朱莹摇着团扇,跟随李充仪走近赋秋园的时候,忽然发现,今日园子里很是反常。 平常只是混了个脸熟的几位婕妤,和谢昭仪都在园子里。 百濯香的气息远远飘过来,朱莹一闻见这个味道,顿时头就有点疼。 这是谢昭仪最喜欢的香料。她得皇帝宠爱,皇帝便特许她一人熏这个香。 闻见百濯香,差不多也就能说明谢昭仪就在附近了。 此人太难缠,而且好似没有城府。朱莹对她最大的印象,就是谢昭仪对李充仪,那摆在明面上的敌意。 她不止一次的怀疑过,谢家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才把谢昭仪送进宫来的,总不会是谢家这一代,相貌出众的女子就这么一位吧…… 李充仪显然比她还要忧心,脚步渐缓。旁边侍奉的宫人,即刻提议道:「娘娘可累了?要回宫去吗?」 李充仪才想回答,谁知她们在外头动静大了,叫赋秋园内之人听见,不多时,园子里就冒出来一群花枝招展、争奇斗艳的妃嫔。 其中那一团红,比之旁人更加鲜艷夺目。 朱莹:「……」 完了,真是谢昭仪。 「充仪姐姐来了,真巧,我也正在园子里赏花儿呢,姐姐要一起来吗?」谢昭仪道。 经过皇后娘娘敲打,谢昭仪说话客气多了。 同为九嫔位分的妃子邀请,李充仪不好拒绝,只能道:「那便叨扰各位姐妹了。」 她携着朱莹,一同走进赋秋园。 园子里坠叶飘香砌,剪黄裁绿,各色菊花赏心悦目。 花丛中行着一群风姿绰约、各具特色的美人,就更加赏心悦目了。 朱莹位分最低,其余妃子不是九嫔位分,就是婕妤,哪个都比她身份高,按理说本该走在最后。 只是李充仪紧张自己的肚子,故而一直叫朱莹随在自己身边。 宫中唯一身怀有孕之人既然开了口,其他妃子纵然不悦,也只能答应下来。 · 谢昭仪带路游园。 她本在前面走着,不知怎地,忽然间一声惊叫,身子突地前俯后仰,最终站不稳似的朝李充仪倒去。 这变故突然出现,宫女内侍来不及反应,李充仪花容失色。她躲不开,下意识伸手护住肚腹。 「啊――」谢昭仪脸色发白,尖声叫道。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人影从李充仪身侧抢步上前,臂弯间长长的披帛,随着人影的伸手动作高高甩出。 这人影挡在李充仪前面,双臂一伸,将倒下的谢昭仪一把抱住,下盘稳稳的定在地上。 只是……随着她动作挥舞起来的披帛,随之打在赶来搀扶谢昭仪的宫女们脸上。 温香软玉在怀,学武果然有用。 朱莹刚刚生出点「英雄一次性救二美」的得意,就叫两声「啪」,给打没了。 美人位分的披帛,虽无多余珠宝做装饰,上面刺绣却多。 料子也略厚,边缘处还包了一层带绣纹的边,挥动起来虎虎生风,砸到宫女脸上的声音,也非常清脆…… 这该死的披帛! · 望着那两个脸上半截红印子,被打懵了的宫女,谢昭仪神色十分复杂。 第58页 她惊魂稍定,这才发觉自己还半躺在朱莹怀抱之中。 而这朱美人可恶的一双手,正正拦在她的腰腹处,按得极紧,看起来像是不怀好意。 谢昭仪一把推开了朱莹。 朱莹简直比那俩宫女还要懵。 她和谢昭仪关系不好,始于她在长庆宫,为了维护李充仪,和谢昭仪拌嘴。 就这么一次打交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有差到这种程度? 谢昭仪刚开始还叫她抱得好好的,缓过来以后,立刻翻脸如翻书,还推她。 那力气挺大的,推得真情实意,宛如一个吃干抹净后拍腚走人的渣男。 ――难道说,宫斗就是这么残酷!一次怼人,终生结仇,互相绝不能帮助? 这是什么鬼逻辑! 朱莹有些不高兴的眯起眼睛,望着谢昭仪。 谢昭仪神情格外难看,就算长了张俏丽的脸,也无法消除她眉眼间的戾气,勃然大怒道:「是谁暗算我?」 「昭仪娘娘……是您走着走着,自己摔了的啊!」有个婕妤小声提醒道。 这位婕妤也是个世家女子,姓什么朱莹给忘了。 谢昭仪听了这婕妤的话,脸色更加难看了,气得有些哆嗦,怒道:「我走得好好的,怎会无故摔倒?况我踩到了一颗石子,才站不稳摔了的,这赋秋园小道日夜打扫,怎么会有石头丢在路上!」 朱莹眼神微妙的看着谢昭仪。 她一开始确实以为,是谢昭仪故意摔的,装成意外,意图撞倒李充仪,叫李充仪小产,失去腹中的孩子。 凭她受宠的程度,到时候在皇帝皇后面前哭诉一番不小心,想必最多也就训斥一顿。 挨骂和看着李充仪瓜熟蒂落,这笔帐明眼人都能算明白―― 挨几句皇帝的骂有什么,只要李充仪的孩子生不下来,对她就不再是威胁。 当然也有可能,皇帝震怒,把她给撸了。 朱莹私以为,这个可能性太小了。 光是柳贵妃那种直接连怀孕妃子一起做掉的行径,皇帝都没把她怎么着过呢,实属爱美人不爱子嗣的典范。 别看皇帝好像很重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听说他从前也挺看重那些怀孕妃子的,然而她们现在都进妃陵了。 再者,谢昭仪脑子着实不怎么聪明,朱莹感觉就算是自己,都能凭藉智商胜她一筹。 这么一想,亲身上阵,在众目睽睽下撞坏李充仪的事,她似乎还真能做得出来? 不过叫她那么一怒,朱莹反倒确定谢昭仪不是故意的了。 李充仪此时才缓过神来,打圆场道:「昭仪妹妹休要生气,真该谢谢朱妹妹才是,若没她接住……」 她有些后怕,转头吩咐内侍:「你们找找那块石头。」 谢昭仪神情稍霁,怒气却没消,咬牙道:「定要找出这个害我的人来,若非朱美人出手相救,我岂不是要砸到充仪姐姐了?此事非同小可。」 不想让李充仪产下孩子是一回事,自己动手就又是一回事了。 如果她真的滑在李充仪身上,有柳贵妃在先,便是皇帝能听她辩解哭诉,朝臣们也断不肯听的。 弹劾掉她,可比弹劾柳贵妃容易多了。 谢昭仪看了一眼赶来相救,却被披帛抽了脸的宫女,心里头实在堵得慌。 她和宫女一起在妃嫔们面前出了丑!恐怕很快便要被这群长舌妇传到内宫各处了…… 丢脸,实在是丢脸。 内侍们很快便找到那害谢昭仪差点摔跟头的东西。 不是石头,是一块圆熘熘的玉。 这下,其他妃嫔们面上也阴晴不定起来。既然不是石头,那这件事情,便可归类为陷害了。 · 谢昭仪身边的内侍,得了主子意思,一径跑到永安宫去,几乎扑在永安宫主宫太监怀里,哭道:「昭仪娘娘和充仪娘娘险些被人给害了,求皇后娘娘做主啊!」 听见事涉李充仪,主宫太监不敢怠慢,立刻带着人报给皇后,皇后连换衣服都没,急匆匆乘与,来到赋秋园中。 内侍呈上滑倒谢昭仪的玉。 宫中妃嫔,衣裳、首饰、配饰等物,都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制,又在高位妃嫔中,稍稍有些花样上的区别。 皇后目光往玉上一扫:「是顾昭容的玉。」 可顾昭容人不在这里。 在场妃嫔中,李充仪和朱美人,都是非世家出身,和顾昭容没有多大交集,拿不到玉。 谢昭仪是被滑的那个。 那些婕妤,倒是哪家的都有,单论她们跟顾昭容之间的关系,都能称得上一句「不错」。 毕竟顾昭容人缘好,和世家贵女出身的妃嫔们,一向来往得热切。 ――此乃陷害。 「叫宫正司和司礼监管事的人来。」皇后冷声说道。 第32章 审讯 审讯地点,就在赋秋园中的凉亭里。 宫正女官与司礼监提督太监分立皇后两侧,李充仪和谢昭仪设了座,都坐在皇后下首,其余妃嫔在凉亭之外,随时等待皇后传唤。 赋秋园的值守内侍、宫女,妃嫔们带来的内侍、宫女,都打散了,分别押在各处,挨个叫进凉亭之中讯问,朱莹离得远,也不知道里头在说什么。 她正等得无聊,忽见皇后身边内侍一路小跑,来到近前行了礼:「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呢!」 第59页 「我?」朱莹诧异的指着自己。 宫正女官来了以后,不是先问过她了吗? 「是,娘娘快些去吧。」内侍提醒道。 朱莹连忙赶去凉亭。 里头跪着一个宫女,瘫软在地,正是谢昭仪今日带着的,脸上还挂着披帛扇出来的红印子…… 朱莹心虚了一下。 谢昭仪泪盈于睫,哭得楚楚可怜,正在说话:「绿桃,你为何要害我!我素日待你不薄,是谁指使你的?」 她表情柔弱,身子已经站起来,便要打绿桃。 绿桃砰砰磕头:「皇后娘娘,昭仪娘娘,奴婢冤枉啊!奴婢侍奉昭仪娘娘,一向得娘娘厚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背主之事呢!」 皇后坐在上首,不说话。 凉亭中气氛凝重,谢昭仪这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她转而朝向皇后哭道:「求娘娘为妾身做主。」 朱莹目光从她身上一触而过,便向皇后行礼道:「娘娘唤妾身来,有何事相问?」 皇后先示意她在李充仪下首坐了,才道:「出事时你离她二人近,想来多看了一些东西。」 「娘娘尽管问,妾身知无不言。」 皇后瞥了眼宫正女官。 女官先上前,对朱莹行了一礼,然后道:「娘娘在昭仪娘娘身后走着,可注意到绿桃的动向没有?」 朱莹瞅了瞅跪地的绿桃,认真回忆片刻。 谢昭仪到园子门口迎接李充仪的时候,绿桃肯定不在,那时候出来的全是妃嫔。 然后大家一起往里走,各自的宫女内侍才都跟上主子。那会儿绿桃便在了。 宫女不许涂脂抹粉,绿桃长得清秀,打扮清爽,站在浓妆艷抹的谢昭仪身边,显得亭亭玉立,惹人注目。 朱莹还多看了她几眼呢。 再然后,就是绿桃从侧边跑过来搀扶谢昭仪,被她不小心给打了…… 「我与充仪娘娘进园子后,各宫宫人都跟上来了,走在侧边,那时绿桃便在了。至于之前,我没见到她。」朱莹实事求是道。 绿桃已经绝望,哭声稍止,哽咽道:「求昭仪娘娘信奴婢……」 朱莹一头雾水,不过看着皇后神色不悦,自然不肯直问,坐在李充仪旁侧后,她小声道:「充仪娘娘,这是怎么了?」 李充仪给朱莹简单的解释了一下。 有负责打扫园中道路的宫人,说见过绿桃鬼鬼祟祟的进了那条路,不过由于她是娘娘手下人,那个宫人便没有多加注意。 由于路刚清扫过,他也没再检查一遍,谁知……竟然差点让娘娘们出了事! 看着绿桃不停喊冤,朱莹感觉这人被陷害了。 她是谢昭仪的宫女,在谢昭仪那里地位不低,当然有机会去顾昭容那里。 那么问题来了―― 侍奉九嫔的宫女,要害主子,会偷另一个嫔妃规制内的东西用吗?那块玉,宫里人瞄一眼,就知道是谁的。 而且陷害谢昭仪,让她往李充仪身上倒,对绿桃半分好处都没。 出了事,谢昭仪哭几声撒娇一下,或许没事,服侍她的宫人可没好果子吃,打去干最累的差事都算恩典了。 她又看了看一脸愤恨的谢昭仪……呃,全场只有她真心实意的认为绿桃背叛了自己。 主僕哭泣无休无止,太过惹人心烦。 眼看皇后神色略有不愉,李充仪笑容微微僵硬,两个宫中官员又不敢对妃嫔说重话,朱莹嘆气道:「昭仪娘娘且消停一会儿吧,绿桃有罪无罪,还没有定论呢。娘娘还是等皇后娘娘发了话,再打骂绿桃也不迟。」 她抬出皇后,谢昭仪终于不哭了。 她妆容花了一片。 皇后嫌谢昭仪坐在这里碍事,又兼关于谢昭仪的事情,全都问完了,她在或不在都无所谓,便指了身边宫人道:「领谢昭仪下去整妆。」 · 谢昭仪走了,宫正继续审问绿桃。 没一会儿便问出了绿桃的行踪,以及一个奇怪的宫人。 娘娘们都出去看李充仪了,她正好身子不适,想要找个地方歇一歇,并没有走那条路。 虽然身边无人陪伴,可有宫女似乎能为她作证―― 路上她遇到园子里当差的宫女,那个宫女还细心的告诉她哪里最幽静。 只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召集赋秋园当值宫人的时候,并没有见过那位宫女的影子。 宫正带着绿桃出去辨认了一圈,一无所获,回来禀报导:「回禀皇后娘娘,园内并无绿桃所见之宫人。」 皇后问绿桃道:「她长什么样子,什么打扮?你从实说来。」 「回娘娘,那个宫女,与奴婢一般打扮,生得细眉细眼,瞧着干净秀气。」绿桃磕头。 她忽然似想起了些什么,连忙又道:「她簪着一只天青色通草花,与奴婢的相同,奴婢还多看了几眼……只是奴婢的花,是娘娘赏的,听说娘娘家里人专寻的人制成,送进宫里,外头很少有相似之物……」 皇后沉吟片刻:「把那洒扫的内侍叫进来问问。」 提督太监连忙通传,不多时一个内侍进了凉亭,跪下来。 得皇后示意,提督太监问道:「绿桃姑娘在这儿,你可看仔细了,到底是不是她?」 内侍仔细的打量绿桃一遍,肯定道:「是她,今儿园子里的人,和娘娘们带来的人,都没有如她这般打扮的。」 第60页 「你那时见着正脸了没有?」 「奴婢没见到……」内侍慌忙磕头,「可绿桃打扮实在出挑,奴婢光看着饰物,便知道是她!」 「下去吧。」皇后说道。 绿桃身上似过了一遍水,听见内侍说只看见衣衫饰物之类,没瞧见那人的脸,顿时逃出生天般又哭泣起来。 「皇后娘娘英明!求娘娘做主,奴婢并非是背主之人啊!」 「你也下去。你一片忠心,我自会告诉谢昭仪。」皇后说道。 绿桃千恩万谢着退出凉亭,朱莹才开口:「娘娘不防使人去询问一下昭容娘娘,她那里,或许还不知道东西丢了。」 这玉是个小摆件,刻有昭容位分专用的花纹。 一般来说……宫里娘娘们都不大把这种东西摆出来,她们另有新鲜玩意儿,花纹也不拘。 皇后对她略笑了笑,语调温柔下来:「我已使人去了。」 她看李充仪有些倦意,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不出声了,又说:「充仪回宫去吧,这里有了结果,便教朱美人转告你。」 吃了一吓,李充仪确实不怎么精神了,她也没矫情,起身谢过皇后。 皇后派自己带来的宫人,送她回长庆宫去。 远远望着李充仪在宫人们的搀扶下离去,朱莹忽然想起一个办法,又道:「娘娘,您若不嫌有大动作,不防叫管事官员们,把宫里所有细眉细目的宫人都查上一遍。」 宫里做事的,只有女官可以淡妆,宫女都是素面朝天。不能化妆,自然没法描眉,也就不会把眉毛刮干净重新画。 眉,只能越刮越细,再加上细眼睛,有这种显着特徵的女子,应该不会很多…… 皇后正有此意,不过她想得更多些:「等去顾昭容那里的人回来,再做打算。」 · 顾昭容……亲自来了。 她进入凉亭,先给皇后行礼:「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和颜悦色:「昭容来了,可是受了惊扰?」 顾昭容微微一笑,回道:「并未。只是那玉,妾身宫里管物件的实在说不清楚,于是妾身便自己过来了。」 她长嘆道:「皇后娘娘不知,妾身宫中管物件的宫人,是半年前才换的。从前那人虽然勤勉,到底年纪大了,已经遣去浣衣局中安置。」 「这个玉摆件,是从前那位宫人在时丢了的。」 她低下头,神色中带了几分怅然之意。 皇后问道:「宫中这么早便出了贼,如何得了!怎不报给宫正司?」 顾昭容眼里含了泪:「娘娘,妾身知错了。只是……」 她轻声道:「妾身素日不喜欢这些小东西,当时不过一时兴起拿出来玩罢了,谁知竟然丢了。东西是由妾随身带着,妾没察觉,宫人也没察觉。后来宫人发现了,妾又觉得可能是随手放在哪里,给忘了,便阻止宫人报上去。」 「谁知……一来二去,这东西竟然丢了,管事宫人也遣去安置了,妾身又没怎么记得它,便忘到了现在。」 「原来如此,昭容下不为例。」皇后叫顾昭容落座。 「妾身想知道当年的贼是哪个,故而来了,」顾昭容笑道,「还望皇后娘娘不嫌妾身烦扰。」 朱莹垂头沉吟。 玉居然是很早以前便丢了的,想来这事儿,必不能静悄悄的处理了。 第33章 指使 斜阳映着琉璃瓦,投下微红而暗沉的影。 众人已经转至永安宫中。 皇后列席,高坐阶上,游园妃嫔们坐于两侧。宫灯点起,从阶下一直亮到宫门外。 内卫们从宝台宫中,抓到那个穿着打扮与绿桃一模一样的宫女,把她拖到永安宫中时,太阳已经沉落了。 顾昭容惊讶的望着她,手都有些发抖,颤声道:「你……竟然是你?」 「自你入我宫中,我可有半分薄待你?你竟然盗我玉饰,现在又拿它陷害宫中姐妹,你……你……」 顾昭容说不下去了,两行清泪缓缓而落。 皇后道:「她叫何名?在宝台宫中管什么事的?」 「回娘娘,她名唤待芳,是宫正司分拨来侍奉妾身的,因她素常心灵手巧,妾身很喜欢,」顾昭容拭泪,「便教她贴身侍奉妾身了……」 皇后点点头,目光移至待芳身上时,已经失去了温度。 她道:「陷害宫中妃嫔,岂是一个小小宫人敢做的?今日此举,必然有人指使。」 宫正女官便厉声问道:「是谁指使于你?你直说便罢,若不招,我便要令人动刑了!」 待芳面色惨白,跪在原地,一语不发。 宫正女官微一抬手,立刻便有几个内侍走上前,拖着待芳退了下去,来到永安宫外,妃嫔们看不到的地方,板子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一顿板子打完,待芳浑身是血,又被拖回来,扔在地上。 她□□不止,爬都爬不起来。宫正女官又问:「是谁指使你的?」 「无人指使。」待芳哑声道。 「呸!我和你无冤无仇,若没有人指使,你怎会如此害我!」谢昭仪忍耐不住,起身大骂道。 「奴婢确实偷了昭容娘娘的东西,一时得意忘形,觉得时间久了没人记得,拿着玉到赋秋园中闲逛。」 待芳气若游丝道:「只是不小心遗失罢了……奴婢哪里知道娘娘们会走那条路,昭仪娘娘又在最前呢!」 第61页 「你在宝台宫侍奉主子,哪里来的闲心,到御花园来?」谢昭仪桃花眼中含着恨,口不择言,「莫非……是你家主子派你来害我?」 朱莹本在最末坐着,听宫正女官讯问待芳,闻言嘴角顿时一抽。 说谢昭仪招人恨,绝不冤枉。 她整天上窜下跳,在皇帝面前弹劾这个弹劾那个还不够,嘴上还没遮拦,想什么说什么,不得罪人才怪呢。 被谢昭仪怀疑了的顾昭容哀哭起来,跪下给皇后磕头:「求皇后娘娘评理,妾身是那种包藏祸心之人吗?」 她捂着胸口摇摇欲坠,又反驳谢昭仪:「我要是害你,何必叫我的贴身宫女亲自去做,如此岂不是疯了?」 说着,已经泪落如雨,娇弱可怜,如有西子捧心之态――好一朵美丽的白莲花啊! 谢昭仪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自知失言,又不肯认错。 还要再辩时,皇后已道:「审案之时,众人不得喧譁。如有再犯,以宫规处置。」 两个人都不敢再做声,默默的坐下了。 朱莹瞅着顾昭容哀哀凄凄的快速收泪,不禁嘆为观止。 不愧是宫中老人,在宫规的管束下,自控能力简直一流。她还有得学呢…… · 在两个人争辩的时候,宫正女官也没闲着,已经又问了好几轮,然而待芳死活不肯说话。 皇后道:「既然不肯说,来日处置了你后,罪及亲人,可不要后悔。」 待芳顿时惊惧道:「皇后娘娘开恩,皇后娘娘开恩啊!奴婢说,奴婢这就说……」 她哭得悽惨:「是……是武婕妤指使奴婢的……」 话音未落,妃子位上一人霍地起身,发怒道:「死到临头,你竟然敢诬赖我?!」 这妃嫔,便是之前提醒谢昭仪,是她自己滑倒的那位。 待芳哭道:「怎么就是奴婢诬赖人的?婕妤娘娘分明对奴婢说过,只要奴婢为您做成这件事,您就会想办法走内臣的路子,给奴婢兄长一个官做……」 武婕妤气得发抖:「简直一派胡言!皇后娘娘,这个奴婢诬赖妾身,您要给妾身做主啊。」 皇后示意宫正。 宫正女官立刻道:「空口白牙的污人名声,罪加一等,你可知了?」 「奴婢……有证据。」待芳伏在地上,嘶声说。 她说的证据,是武婕妤亲笔写就的,托家人联繫宦官走门路的信,放在待芳的衣箱底下,预备事成后托相熟内侍拿出去,到武家兑现承诺。 信很快就被搜出来,呈到皇后面前。 是武婕妤的字迹。 武婕妤不敢置信的抢了证据,一张张翻开来看,口中喃喃:「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没有写……」 她声音渐渐大了,跪下道:「皇后娘娘,妾身冤枉,妾身从来都没写过这些东西!」 · 一更了。 许多妃嫔已经支撑不住,皇后道:「将武婕妤、待芳,押入宫正司审理。不得苛待婕妤。」 她起身说:「天晚了,各位姐妹们都散了吧。明日若无事,就不必出宫了,随时等待传唤。」 又叫内卫们扣押了出事时所有在场的宫人,也都押进宫正司里。 众妃嫔俱都告辞,皇后忽然叫住朱莹。 「李充仪有孕,诸事不便,晨昏定省今后免了。」 朱莹忙道:「妾代充仪姐姐多谢皇后娘娘!只是太后那里……」 「也不必去了,太后那儿,由我去说。」 「谢娘娘。」 朱莹再度行礼,告辞回宫去了。 · 和李充仪说完话,朱莹回到偏殿内室,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着白日里出的事,和那个待芳的口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武婕妤的惊讶之意看起来那样真实,或许她真的无辜?也不对…… 这个宫里,演技出众的女子太多了,像谢昭仪这样的人,才会显得一枝独秀。 她一点点分析。 待芳开始时说的,只不过丢了东西,无心之举才害得谢昭仪滑倒,好像很有道理,实际想一想,便知漏洞百出。 今日宫中诸人,都知晓李充仪要游赋秋园赏菊花。不知谢昭仪有什么打算,带着一群婕妤过来,也在赋秋园。 一群人里,谢昭仪身份最高,若要为李充仪带路游玩,人选必定是她。 而此时秋菊尚未全开,夏菊尚未全谢,游赏菊花最有可能的路径,便是她们所走的那条,两侧菊花,夏菊最盛。 大齐宫规,非常细緻。 细到在多宽的路上,带路游玩的人走哪里,别人走哪里,相隔多远,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简而言之,完全可以猜准了位置,提前在幽径上放置玉摆件,滑倒路过的谢昭仪。 如果她当时没有走在李充仪旁边,这一下子砸实了,李充仪的孩子必然保不住。 到时候宫中彻查,待芳就算换了和绿桃相同的衣裳首饰,也没什么用处,照样能被人给抓出来。 这个变装,应该是为了混淆视听,拖延时间,好让她把武婕妤的信件拿出去兑现了,给兄长谋个官做。 她又是顾昭容的贴身宫女,到了那时候,只怕她什么都不用说,顾昭容也难辞其咎。 真是一石三鸟之计啊。 朱莹为武婕妤的手笔啧啧称奇。 第62页 真可惜,这个待芳太看重家人了,被皇后一吓唬,立刻就把武婕妤供出来。 武婕妤算是目的一个都没达成,还把自己给栽进去了,实乃构陷鬼才。 想明白了所有,朱莹翻了个身,打算睡一觉。 可她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精神有些亢奋,竟然睡不着,躺在床上又开始想事情。 ――不对。 李充仪失去腹中孩子,不能升妃位,能为此松一口气的,只有九嫔,干婕妤什么事? 武婕妤……她记得李充仪和苏纯都提过,武家也是个世家,一向依附着谢家。 武婕妤就算看不惯谢昭仪,单凭着两个世家的关系,她就不可能对谢昭仪出手。 毕竟谢昭仪升上去了,于她也有利。 而且,那几封信,朱莹总觉得很有几分违和。 为什么要走宫里人的门路才行?一个世家,还会拿不出个小官给人做吗? 就算只能走内臣的门路,妃嫔们一向可以写信归家,武婕妤也能直接去信,叫家里人帮忙,何必送人把柄。 如此……指使待芳的另有其人,没准打着一石四鸟的主意。 朱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到底是谁这么厉害,太恐怖了! · 第二日,朱莹乌青着两只眼,没练武,也没念书,无精打采的躺在美人榻上,等待皇后传唤。 可一直等到傍晚,传唤没等来,倒有永安宫内侍来到长庆宫,告诉她,案子已经结了,美人不必再等。 朱莹忙问:「怎么结了的?是谁指使待芳,要害充仪娘娘和昭仪娘娘?」 内侍奇怪道:「是武婕妤。娘娘昨日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朱莹不禁怔了怔。 过了片刻,她才迟疑道:「我以为不是她……」 内侍笑了,说:「这事儿,是圣上过问了,命陈太监插手处理的,断不会有错。」 听见皇帝过问,叫司礼监的人出手查案,朱莹感觉这事情,不像内侍说的那样简单…… 她灵光一闪,好像有什么念头,飞速的从脑海中闪过了。 第34章 阴谋 女官诸衙门,设立在掖庭西北处,临近冷宫。宫正司又教六局衙门拱卫其中。 此时已快要入夜,宫中除了夜间当值的宫人外,少有他人活动。 朱莹乘着舆,来到宫正司门前。她拿着向李充仪讨来的长庆宫牌子,交给宫正司中值守宫女验证,才得以入内。 「我要去见见武婕妤。」朱莹说道。 · 一次性陷害三位妃嫔,其中一位还怀有皇嗣,武婕妤罪过不轻。 本来是要赐死的。 武家在朝中任职的官员,上书为武婕妤求情,皇帝勃然大怒,将他们全都削职为民,赶回家去。 连同地方上的武家官员,因是武婕妤这一支的人,也受了牵连,俱被降职、申斥。 不过也因此,皇帝不好对武家做得太绝,便留了武婕妤一命,将她打入冷宫。 朱莹到达宫正司的时候,武婕妤还没有走。 她面如死灰,枯坐在暗室之中。 因为妃嫔身份还在,皇帝皇后也没授意,让宫正司收拾她,暗室里点着蜡烛,铺着被褥,倒还能安生住人。 朱莹进入暗室,武婕妤只是抬了抬眼,什么都没有说。 她眼睛已然哭肿。 「婕妤娘娘,我来看您了。」朱莹说,「您……」 「你要来看我笑话吗!」武婕妤双目通红的瞪着朱莹,嗓音沙哑,「我没有罪!我从来就没生过害长庆宫中人的心思,是有人在害我!」 「在结案以前,我一直是相信娘娘,没有出手害人的。」朱莹沉默片刻。 许是这句话,有什么地方触动了武婕妤,她渐渐平静下来。 半晌,武婕妤抽泣着道:「我确实没有做,是待芳那个,那个……背后的人在害我,那几封信我见都没见过,如果我要给人谋官,直接写信给家里人不就好了,何必经她的手。」 她又气又恨,却终究没能把骂人的话说出口。 朱莹道:「娘娘难道没有申辩吗?」 「我辩了,可那些信,真的是我的字迹……宫中虽有几个能模仿他人笔迹的,可都在御马监或太后那里当差,和我这件事没有关系。」 武婕妤惨然道:「我明日就要去冷宫了。我已经向皇后娘娘求过情,定要严刑拷打待芳,她这两日嘴硬不肯松口,总不会日日挨着刑都不肯松!早晚我会有洗脱罪名的时候。」 「皇后娘娘既然允许了,娘娘切莫太过忧心。」朱莹安慰道。 武婕妤哭泣道:「我不是为了自己忧心,我是为了武家……自我入宫以来,从不曾得圣上宠爱,千辛万苦才升到婕妤,还是凭着族兄的照拂。」 她落了难,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亲热的人,都避嫌不肯探望她。 只有朱莹一个,或许是经歷过差不多的事情,心有戚戚,才会来宫正司听她哭诉。 武婕妤浑然忘了朱莹,本有着她不甚看得起的出身,又学了武,更和淑女规格沾不上边,她们平日里连提起朱莹来,都觉得腻烦。 她拉着朱莹的手,悲从中来:「我不曾给过家里什么,眼下反遭了人陷害,身上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也不知家里人有没有招致圣上迁怒……」 第63页 武家人已经被处置了。这是苏纯捎来的信儿,叫她注意点,不要和武家、谢家一系的妃嫔打交道。 对着武婕妤,朱莹不好说实话,宽慰道:「娘娘不必担忧,圣上怎会连累娘娘家里人呢?自来没听说过官员犯了事,圣上迁怒出嫁女的,出嫁女出了事,自然与娘家无干啊。」 武婕妤只是勉强笑了笑。 朱莹又和她说了些话,劝着武婕妤不要再哭,便出了门。 旁边的暗室之中,关着待芳,朱莹打算从待芳那里走上一圈。 她总觉陈太监结案太过草率,说不准真正出手的那个人,还躲在暗处看笑话呢。 这人分明就是冲着李充仪来的,如果不抓出来,她们就算再注意,也早晚有栽的时候! 可她又不能说什么,毕竟陈太监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是侍奉皇帝的人,他这样做,也许得到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能颠倒黑白,保柳贵妃,当然也能用同样的招数,去保别人啊。 她心情沉重的走到门外。 关押待芳的暗室外头,挂着两件刑具,门缝中也没有透出烛火的微光。 风中卷过些许血液的腥甜气息。 朱莹拢了拢衣裳,莫名有些发寒。她先前倒是忘了,宫正司暗室确实担着刑房的功能…… 她在门口略站了站,便打算找值守宫人拿钥匙,开这间暗室的门。 里头忽然传出个男人的声音。 他压着嗓子道:「武婕妤向皇后娘娘诉冤,要宫正司日日对你用刑,皇后已经准了。」 朱莹垫着脚凑近,耳朵贴在门上。 待芳痛苦不堪的声音断断续续透出来,带着几分压抑的哭腔:「你们……没说过会有这样……」 后面半截话听不清楚,不过想也能知道,她应该是没料到无法速死。 男子道:「你放心,娘娘自然不会叫你受太多苦处,你把这个服了,武婕妤纵然有再多主意,也奈何不得你了!」 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朱莹想着要不要就这么进去戳破他们,可里头有个男人…… 这男人肯定是真正指使待芳之人派来的。 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背后那人一下子害好几个妃嫔,手下心腹能是什么好东西? 女子倒也罢了,凭着她现在的武力值,不怎么虚,可一个男人,就算是个内侍,体力不如正常男子,那也不是她能打得过的存在。 万一对方心狠手毒,把她灭口了,可以想见,她肯定丢了命,还要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正犹豫间,里头待芳呻/吟道:「我……我死了,我家父母兄妹,都……都……」 「待芳姑娘放心,娘娘不会亏待他们的,许给你的钱财,已经使人送去了。娘娘还说,你忍着刑做戏,比她预料的还要好,她额外,还会给你家里一些赏赐呢。」 到底是什么娘娘啊! 朱莹急得心里跟猫抓似的。 宫里人平时称唿各位娘娘,就算不加上姓氏,位分也会有的。 这俩傢伙……怎么如此关键时刻,他们说话反而这么精简。 对偷听者简直太不友好了。 暗室中一片静默。 许久后,待芳的声音才又响起,语气中透着几分释然之意:「娘娘的恩情,我今生再不能报了,若有来生,必当结草衔……」 她话没有说完,便再无生息。 内侍又在里头呆了一小会儿,脚步声向着门口走来。 朱莹心中一凛,忙轻手轻脚离开,藏于一丛花木后。 她刚藏好,里头的人就出来了。 那是一个内侍,身材魁梧,大约一米八五左右?朱莹从没长得这么高过,判断不清。 这人着暗色程子衣,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 连曳撒这种比较能遮人身材的宽大型衣服,都无法完全掩藏住他腰背的健硕! 暗室所在的院落中无人,值守者一向都守在门口,若非朱莹带着长庆宫牌子入内,入夜后,门自来是锁死了的。 那内侍四处望了望,回过身,咔嚓一下,把门锁上了。 朱莹捂住口鼻,几乎是跪坐在地上,上半身弯得极低,这才被低矮的花木遮挡住。 她大气都不敢出,庆幸自己方才的理智,生怕被这人发现,活活打死在宫正司中。 王咏那种体弱的,倘若真打起来,她都未必能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对上雄壮无比的男人。 内侍脚步又轻又快,很快便走到高墙下,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听,然后甩出一条带钩子的绳索,扒住墙头,迅速翻出去了。 朱莹又躲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像武侠小说里常写的那样,来个回马枪,这才站起来,借着院中灯笼透出的微弱光芒,拍掉衣裙上的泥土。 她若无其事般走到门口,对值守宫人道:「有劳了。」 宫人随着朱莹入内,拿出钥匙,插在锁头里,再把那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锁挂上,钥匙拧了一圈,这才真正锁住。 朱莹想起那内侍自己落了锁,心砰砰乱跳。 她抱着最后半分希望,问道:「落在这里头,倒是可怜,也不知除了我,还有谁来看过她们。」 宫人笑道:「犯了害人的罪,从前就是有一大群姐妹,到现在也都断了,除了娘娘心善外,谁还会来?」 她们边说边走,此时已经又回到大门处。 第64页 「哎……我也并非心善,」朱莹手抚胸口,长嘆道,「我们长庆宫里的人,和武婕妤虽说没什么交情,却也不曾交恶呀!」 她低头,以手覆面,遮住没流泪的眼睛,语调悲愤:「充仪娘娘和我,本来不信会是她做的,谁知经陈太监亲自查案,证据确凿,充仪娘娘伤心了很久。」 「我身负照顾娘娘之任,按理说,本不该多事。可这次实在是吓得不轻,我忍不住,故而向娘娘讨了牌子,过来亲口问一问,也好死心!」 朱莹抹了抹眼睛,把眼揉红了,才放下手。 此时几个值守宫人都在,纷纷宽慰道:「娘娘不要难过。充仪娘娘无恙,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听说当日是您出手相救?圣上必会夸赞娘娘的。」 「我只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罢了。如今人也看过了,我气也消了。」朱莹露出一个浅笑。 和宫人说完话,朱莹走出宫正司,乘上舆。 身旁无人,她强装出的笑意迅速消散,有些恐惧的抱紧了双臂。 宫正司院落灯火朦胧。内侍自花丛前走过时,借着暗淡的光,她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很眼熟,似乎从哪里见过。 第35章 猜测 回程的路,显得无比漫长。 长庆宫中,灯烛灭了一半,李充仪和同宫几位妃嫔都已睡下。 主宫太监候在门边,已经等了许久。 朱莹把牌子给了他,止住通报:「充仪娘娘歇了,你也去睡吧,明儿再报给她便是。」 她扶着宫女走了进去,打算悄没声回偏殿。 守在正殿外的宫人,见朱莹回来了,便进屋传报。 正殿中随即亮起烛火,门里传来掌事宫女的声音:「充仪娘娘请美人入内。」 朱莹一怔。 主宫太监笑道:「方才奴婢来不及给娘娘说,充仪娘娘虽歇了,却教人守着,待您回来,即刻告诉她。」 他带路请朱莹来到正殿,交接了牌子,便识趣的退下了。 李充仪已经卸去钗环,以头绳扎着髮髻,披着件袄子,坐在床上,身后垫了个靠背,见朱莹近前,不待她行礼,忙招手说:「妹妹快来坐。」 宫女扶朱莹上前,斜坐在李充仪床边。 李充仪关切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难不成宫正司里那群人,为难了妹妹?」 「并未,只是与武婕妤多说了两句话。」朱莹道。 李充仪端详着朱莹,嘆道:「妹妹瞧着不愉快,可是武婕妤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 「也不是……」朱莹道。 她犹豫不决,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娘娘屏退左右,我有重要的事要给娘娘说。」 李充仪愣了一下,挥手命宫人都退下了。 朱莹道:「武婕妤向皇后娘娘请求,每日拷打待芳,直到待芳说出真话来,证明她的清白。」 「武婕妤和谢昭仪两个人交情不错,谢、武两家亦属世交,若说她要害我,倒有可能,可牵扯上谢昭仪,就有蹊跷了。」 李充仪若有所思:「或许真是待芳诬赖她,只不知,是谁指使了待芳……」 朱莹凑近李充仪,低声道:「娘娘,我从武婕妤那儿出来的时候,隐约……」 她顿了顿:「隐约瞧见一个男子的影儿,从墙头上翻出去了!因是一瞥之下看见了的,由此并不确定。」 「啊!」李充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唿。 「妹妹果真瞧见了?」她问道。 朱莹轻声说:「我脑子乱闹闹的,眼下也不确定是不是真见到了……那会儿我吓得在院子里站了许久,都没发现有什么动静,想来是眼花了吧。」 她到底没敢直说。 李充仪深思道:「宫正司里只关着两个人,妹妹在武婕妤那里,如果妹妹没有看错,那人岂不是去寻待芳的?」 「可暗室的锁,都是值守宫人亲自开了,又锁上的,别处没钥匙,待芳那儿,也是锁着的。」朱莹说。 她瞧李充仪脸色有些差了,忙道:「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就算我真的没看花眼,有这么个人,他也做不了什么。咱们把长庆宫门一闭,四处多加些防守,想是安全的。」 她拐着弯提醒了李充仪,自己心里头突然敞亮起来。 对啊,那个傢伙爬墙头虽然灵活,可毕竟不是飞檐走壁,只要她们闭门谢客,多要点内卫轮班护持,就算那内侍江洋大盗出身,也别想踏入长庆宫半步。 李充仪听了她的话,思索片刻,觉得很有道理,展颜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去求皇后娘娘。」 「哪里用得着劳动娘娘亲自去,还是自己宫里头安生。明日我去替娘娘求。」朱莹说。 她起身,安抚道:「娘娘且睡吧,夜深了。」 · 李充仪睡了,朱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那位高大内侍的脸,她似乎很有印象,应该是在哪里匆匆一瞥过,可无论怎么想,她都忆不起来。 朱莹睡不着,干脆披衣裳下床,点燃蜡烛。 她已经尽量小声的活动,依然惊醒了值夜宫女。宫女连忙入内,问:「娘娘有何吩咐?」 「我睡不着,看会儿书,这里不需你伺候。」朱莹说。 案头放着几本没看完的书。朱莹去拿,忽见最上面,用镇纸压着一封未开封的信。 第65页 朱莹叫住那个宫女,问:「这信何时来的?怎无人告诉我?」 宫女走回来,望了望信件,忙告罪道:「这是昨日御马监衙门来人,拿了封信给娘娘,因娘娘去御花园了,奴婢们便压在这里。后来娘娘等着传唤,心神不宁的,奴婢就没有提。」 朱莹抽出信来。 宫女又道:「奴婢误事了,请娘娘责罚。」 「责罚倒不必,下次记得信一来,便告诉我,今日之事,不可再犯了。」朱莹说。 「是。」 「退下吧,我这儿不用伺候。」 宫女脚步轻巧的走了出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朱莹就着灯光,拆开王咏寄来的信。 打头的,便是两句诗:「吾寄鸾笺书外事,愿君聊以解忧忡。」 她看着王咏的字迹,心头烦忧竟奇蹟般一点点消退了。 后宫中藏龙卧虎,人前鲜艷明媚的美女们,人后说不定摇身一变,就成了食人花。 在这个可怕的宫中,只有王咏的信,还能带来几分温暖…… 她唇角不自觉的积了几分笑意,这笑意在看到信中内容时,又渐渐拉平了。 王咏才走到琼州。 说起来,琼州离崇京也不是很远,快马加鞭,几日便能到。 可就天子脚下的这么个地方,居然出现了民不聊生的境况,还有那个比虎狼还伤人多的谢相公…… 她重新翻了遍信,发现王咏没有写琼州附近出现过什么战斗,可关于谢知州的民歌里有,时间也不久远,让她颇为在意。 她盯着民歌看了很长时间。就连信件末尾提到的,那个古古怪怪笑点奇特的叶奉得,都没得到朱莹半分注意。 她忽然折好了信纸,封起来,压到梳妆匣里。刚刚叫王咏的信消去的忧忡,亦都重新纠缠在心口。 · 民歌虽然会带着点夸张的成分,事情却不会乱编,更可况是拿来嘲讽父母官的。 这说明天子脚下出现战争,确有其事,只是不知道规模大小罢了。 王咏没写在信里,说明琼州发生的事情,攸关政事,他不肯给人乱说。 再加上她偶尔从苏纯那里听来的消息,在王咏巡查以前,人们都认为化池行省现状还不错。 结合起来的话……简而言之,就是谢家有一个地方官,在崇京旁侧作/贱百姓,甚至引发了动乱,还不肯停手,而这一切皇帝并不知道。 她脸都垮了。 京城周边在打仗,京城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皇帝的后宫还在为个没出生的孩子斗成乌眼鸡,连环陷害,幕后主使在皇帝的干涉下安然无恙。 很明显,皇帝又在保人。这次的倒霉鬼由于家族中不少人在当官,还连累得家人一起吃排头。 这大齐没救了啊! 朱莹按着脑壳坐在案前,无意识的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可能。 赋秋园出事的时候,王咏的信已经到宫里了。他能给她写信,当然也能给皇帝上奏章。 皇帝从前再不了解琼州的事,奏章一到,他也就全明白了。 做官做到被百姓唱着民歌骂的谢知州,是谢家人,武家又与谢家走得近。 那日,本该由皇后处理陷害数位妃嫔的案子的,如果皇后不管,还有宫正司宫正女官和司礼监提督太监在。 皇帝突然要御前秉笔太监插手审案,又快速结案,定罪给武婕妤,同时把武家官员去职的去职,降职的降职…… 她都能发现的不对劲之处,皇帝和陈太监,管理政务多了,什么手段没见过,自然也能发现。 没有深究,不是皇帝要保他宠爱的妃子,便是……他要对世家动手的信号了。 鑑于王咏的信,和皇帝的突然插手,时间相差无几,太过巧合,朱莹犹豫一会儿,决定相信皇帝是在借妃嫔宫斗一事,来处理世家。 ――如果谢昭仪没有被人一同陷害了,说不定这回倒下的,除了武婕妤以外,还有她。 皇帝在柳贵妃那儿,脑子就进过一回水了,宫中应该不会出现第二个真爱,让他脑子再养一次鱼吧…… 想通了事情,朱莹心情舒畅,又从梳妆匣里取出王咏的信,把没怎么注意的地方,重新读了一遍,长吁出一口浊气来。 她美滋滋的收了信,吹灭烛火,倒在床上,眨眼间,便睡熟了。 · 第二日,朱莹神清气爽的爬起来,练了几套拳,又去看望李充仪。 和李充仪一起用过饭后,永安宫忽然来人,请朱莹去一趟。 两人面色微微一沉,不约而同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李充仪问:「皇后娘娘说了什么事情没有?需要我去吗?」 「皇后娘娘只请了朱美人。」内侍回答。 那应该就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了。大概是宫正司要给待芳用刑时,才发现这人已经咽气多时了。 朱莹随着内侍一起来到永安宫。 她打好了腹稿。在猜测皇帝只是借题发挥,发落了武婕妤后,朱莹便已不再担心李充仪的安全。 陈太监明面上结了案,说不准暗地里正在查真正主使呢。不涉及柳贵妃的时候,皇帝还算靠谱。 朱莹来得较晚。 和待芳有关的妃嫔,已经都到了,顾昭容坐在皇后下首,武婕妤也得了个座位。 第66页 她本还淡定的心情,待看到侍立在顾昭容身后的高大影子时,忽然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第36章 怀疑 永安宫中一片沉寂。 朱莹坐定以后,便有宫正女官押着昨夜值守的宫人前来,跪在堂下。 几个宫人面如土色,在永安宫掌事宫女示意下,结结巴巴诉说昨日发生的一切事务。 朱莹听得心烦意乱,偷眼去瞧顾昭容身后侍立之人。 那个内侍身形高壮,着天青色常服,腰系布带,几乎无半点装饰。 他身量和昨夜见到的人相差无几,戳在一排宫人之间,如同一座小山。 朱莹微微蹙了眉。 内侍微垂着头,站得笔挺。他额头宽阔,脸蛋团团的,双颊晕着两团红,浓眉大眼,扁平鼻子,瞧着憨厚无害。 而昨夜那人,面上浮着显而易见的郁色,神态警惕又狠厉。 两者精神气截然不同,扰乱了朱莹的判断。她越瞧,越觉这乍一看很像那个内侍的眉眼,与昨夜之人的相似程度浅了。 朱莹现在真想再来一次穿越时空,扳着那人的脸好好看上一看,省得只余下一点朦胧的印象…… 她一开始悄悄的看。高大内侍似有所感,抬头向她望去,朱莹便干脆大方回望,朝这内侍露出一个微笑。 内侍愣了愣,又低下头去。 她还在思索,宫正女官的讯问也已告一段落。 武婕妤的精神,比昨夜还要差,她带着隐隐的绝望开了口:「罪妾请皇后娘娘彻查……待芳莫名而死,焉知不是被灭口了。她若无半点怪异之处,又如何会横遭不测!」 朱莹收回目光,端坐不语。 皇后问:「朱美人,昨夜你去探望武婕妤了?」 「是,」朱莹答道,「因充仪娘娘与妾身,都不信会是她做出陷害一事,突然间听到定论,心中愤怒,妾身便忍不住,到宫正司来寻武婕妤了。」 她瞥武婕妤一眼。来之前没机会串供,希望武婕妤能顺着她的话说吧……不顺也行,她有办法圆过去。 武婕妤只稍怔一瞬,便默认了这个说法。 她向皇后哭道:「罪妾才提出拷打待芳,待芳便死于暗室之中,叫罪妾再没办法脱罪了……」 皇后抬手,止住武婕妤的哭声,询问道:「是何人关押的待芳?是否搜身了?」 宫正女官弯腰,躬身一礼:「是奴婢带人亲手搜查。待芳进去时,身上并无半点多余的东西。」 皇后才要下令,将陪同宫正女官一同搜查的宫女们带过来,朱莹忽然起身,跪在堂下,说道:「皇后娘娘,妾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皇后说。 朱莹没有再往别处去一眼。 她抬头望着皇后,平静道:「妾身从武婕妤那里出来时,恍惚瞧见一个内侍,从高墙之上翻出,吓得妾半晌挪不动步子。」 皇后脸色一沉。 朱莹继续道:「宫正司暗室,向来由值守宫人亲手打开、关上,妾身昨夜并未去瞧待芳。况且宫廷之内,一向规矩严谨,又有谁会在内宫中翻墙来去呢!」 她未说完,宫正女官已吃惊道:「娘娘,果真如此?!」 「果真。」朱莹说。 她向皇后一拜:「娘娘令妾身照顾充仪娘娘,出了这种事,娘娘与妾心中实在不安。妾求皇后娘娘,多调几班内卫护持长庆宫。」 皇后沉默片刻,终于道:「内卫先不急。宫墙修筑极高,翻越宫墙,非一般人所为。」 京城、行宫和皇陵,三处御马监麾下各管着一小支净军,由犯了事,以及被礼部裁下去的宦官充任。 京城之中的净军称内卫,负责护佑内宫内廷安全。 除了读书时一併学习六艺的宦官们以外,宫里头武艺娴熟,最有可能翻宫墙的,就是这班内卫了。 她刚想叫人,把寻堂御马监事给宣来,责令他整顿内卫,查找那个胆大包天之人。 忽记起王咏已经派出去了,别说是他,御马监中数得上的高官,也全都不在。 皇后问道:「现下是谁管着御马监?」 永安宫主宫太监连忙跪下回禀:「回皇后娘娘,圣上派司礼监秉笔陈太监暂掌御马监事。」 「召他来。」 主宫太监领命,飞跑着去了,半日才回来,道:「陈太监正在衙门中当班,走不开,说等交了班再来。」 皇后听了,点点头道:「应该的,国事为重。」 宫中一时又安静下来。 朱莹刚回到座位上,盘算着要不要把那个内侍的特徵说出来。 如果这里只有皇后,她肯定不会犹豫,问题是顾昭容也在,身后还带着个高大威勐的内侍,神似昨夜所见之人,她就…… 正思索时,内太医院女医,连同司礼监提督太监走进来,跪下道:「娘娘,待芳是服用过量□□而死。」 朱莹心头一颤。 宫正女官忙道:「皇后娘娘!奴婢查验待芳时,并未看到她身怀毒物!」 其实不必宫正女官澄清自己,皇后脸上已经一片冷肃。内宫之中,并无毒/药贮存,待芳又是个宫女,无法到内宫外面去。 □□来歷不明。 一直没说话的顾昭容脸色苍白,此时终于开了口:「皇后娘娘……待芳是妾身宫里伺候的人,她……她出了这种事,妾身难辞其咎!」 第67页 她咬着唇,轻声说道:「请娘娘命人搜查宝台宫,给妾身一个清白啊……」 · 朱莹本就不确定的心,又动摇了。 到底是谁在害人? 她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了,现代学校里温养了十几年的思维,完全比不上浸淫宫斗多年的古代人…… 现在,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像隐藏于幕后,心黑手毒,盘算着陷害宫妃的傢伙,每个人又都像完全无辜之人。 她抓着扶手的指尖都青白了。 「你很聪明!」朱莹暗自给自己打气,依照自己的思路分析下去。 她偷听到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揭露出来。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抓住奉命害死待芳的那个内侍…… 她已经说了自己看见过他,藏着掖着太多也不好。 不管能不能抓住他,只有尽可能多说一些,才会叫幕后主使觉得自己并没有发现最重要的内容。 如此,她和李充仪才能继续安全的苟下去。苟到孩子出生,李充仪晋位,她拿到安稳生存的保障。 「皇后娘娘,」朱莹忽然间说道,「刚才妾身忘记讲了。妾还记得那个人的大概身形。」 「说。」皇后道。 「那内侍身材雄壮,粗略一观,其高矮胖瘦……」朱莹佯装着寻找参照,很快便将目光移到顾昭容那里,说道,「和昭容娘娘带来的内侍相仿。」 皇后眼角微微一抬。 朱莹又道:「娘娘不防命陈太监,好好查一查内卫里与其相似之人。」 她说着,余光一直在观察顾昭容主僕。 她带来的宫女们面容尽是茫然之色,那个内侍头埋得更低了。 顾昭容眼里泪光闪烁,道:「宫中会武之人,并非全是内卫,妾请皇后娘娘派人讯问宫中所有这般形状的中官!」 皇后神情平静,坐在上首,什么话都没说。 应该不是顾昭容。主使者怎么会一个劲儿的求皇后娘娘往深里查?巴不得囫囵结案,就此不提才对吧。 除了李充仪以外,谢昭仪和顾昭容……她们眼下有什么让人忌惮的价值呢? 等回去了,得请来苏纯,好好问上一问。 朱莹收回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口,也坐在席位上不动了。 ·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宫人终于来报:「皇后娘娘,陈太监到了。」 「宣他进殿。」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宫人撩起珠帘,放一个红色袍服的人影入内。 那人其貌不扬,比王咏要高出一截,瞧着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也还是个少年。 估计和轮班的秉笔太监交接完事务,便立刻来了内宫,他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额头一层薄汗,微微有些气喘。 陈太监跪下行礼:「请皇后娘娘安。」 「起来吧,」皇后淡淡道,又吩咐宫人,「赐座。」 「谢娘娘。」 宫人搬来一把束腰四足圆凳,安置在堂下,陈太监只坐了个边沿。 他问道:「皇后娘娘召端前来,有何要事?」 「昨日待芳死在宫正司内,朱美人又瞧见一个内侍翻越宫正司高墙。故而叫你来看看。」 皇后指着顾昭容身后的内侍,又道:「与此人身量差不多。陈端,你既然代掌御马监,不防好好查一查内卫,看那人到底是谁。另拨二十人,与先前长庆宫内卫一起,轮班护着宫中妃嫔。」 陈端眉头微挑,上下打量了那内侍几遍,道:「端领命。」 他起身拱手,腰间佩玉随着动作微微摇晃:「皇后娘娘,王厂臣督管内卫多年,平素核查甚严,只要人在宫内,便无落单的时候。端以为,此人不在内卫之中,而在内宫里。」 他还想说什么,皇后已道:「皇嗣要紧。你先查了内卫,挑出身家最清白的人送到长庆宫去,别的都等着做完了此事再说。」 陈端便带了几丝笑:「是。」 他不欲继续留在永安宫里,藉口打算亲自检查待芳遗体,退了出去。 皇后便教诸人都退下。 朱莹随顾昭容、武婕妤等人起身。 她行在最末。等别人差不多都出去了,她便住了脚,折回皇后身边,低声道:「妾还有事禀报。」 第37章 作风 从永安宫中出来,朱莹瞧见了那具放在宫门外不远的遗体。 待芳面容扭曲,满是痛苦之色,几乎分辨不出她生前的模样。 她大张着嘴巴,从口角到胸膛上的衣服,都满是呕吐留下的痕迹。 服用砒/霜而死的人太过恐怖,朱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吐出来。 她按着胸口撇过头去,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復过来。 遗体边蹲着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男子,正仔细的亲手检查,试图从待芳身上发现一些线索――当然,他最想要的信息,一个都没找到。 原来陈端没找藉口,是真的在检查? 朱莹满怀疑惑,便要登辇,忽然想起些什么,又原路回到待芳遗体不远处。 陈端抬头,和她对视片刻,起身道:「娘娘有话要对端说吗?」 「你……」 朱莹迟疑的看着他,终于问道:「陈太监,东厂提督是不是换人了?」 皇帝让人插手管这个案子,派来东厂提督太监才更术业有专攻吧…… 第68页 「娘娘这是什么话?江厂臣又没犯过事,」陈端失笑,道,「自然是没换的。」 他又问:「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东厂的人查案比较多,更容易被派过来。」 陈端奇怪的望着她:「娘娘,这毕竟是宫里的事情,一般来说,东厂管不到内宫……」 他停顿片刻,忽然记起眼前的朱美人,就是那个在东厂大狱走过一遭的妃嫔。为此,朝堂上不少人对东厂颇有微词。 继续说下去,恐怕惹得宫妃不快。无宠妃嫔,他当然不会看在眼里,得罪不得罪,对他都毫无影响。 只是朱美人与皇后娘娘亲近,出东厂后,又和王咏打起了交道,有这两层关系在,自然能不轻忽对待,便不轻忽对待了。 陈端连忙转移话题,道:「若论查案,端也是不差的。」 朱莹不信。他查案要是不差……待芳估计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她打算客套两句,回长庆宫去,陈端已经抬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的狰狞遗体,道:「娘娘,你看……」 朱莹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移到还没完全盖上白布,狰狞的遗体上,刚压下去的噁心感瞬间涌了出来。 她忍不住捂住嘴,干呕两下,勉强道:「那边祝陈太监能尽早抓住那个内侍了,以免我与充仪娘娘日夜悬心。」 陈端还想就昨晚的事情,问她几个问题,朱莹已经匆匆告辞。 宫中女子以贞静为美,是以各样衣饰,都支持妃子们缓行漫步,仪态端方―― 及地的繁复裙摆,过长的披帛,以及髮髻上垂珠的步摇,腰间的禁步,都没法阻挡朱莹迅速离去的脚步。 如果皇帝就在附近,一定会勃然大怒,罚朱莹禁足,再次抄写《女诫》的…… 陈端带着几分遗憾,眺着已经走了很远的辇,想问的东西还没问出来。 不过朱美人只是单纯的感觉噁心,没有生气,他便不十分在意,重新蹲下来,打算着一会儿便到长庆宫里,询问一番去。 · 用过午膳,长庆宫内外值守的内卫多了起来。 估计是为了避开嫌疑,新调来的内卫健壮是健壮,从身高上看,明显低于那晚见过的内侍。 这叫朱莹放下心来,没对他们多做关注。 内卫调来没多久,又有一队宫人来到长庆宫,拿着皇后手谕,以及一车尖锐的玩意儿,不多时便将长庆宫宫墙上,插满了利器。 李充仪惊呆了,连忙扶着宫女,出来相问,朱莹拦住她,道:「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护着咱们呢。」 今日的长庆宫註定不能平静下来了。 朱莹站在偏殿门前,遥望着宫墙上密密匝匝的锐器,阳光闪烁其上,列出一道细碎的明光。 这样的严阵以待,在齐朝宫中大约是绝无仅有的。 皇帝登基不到十二年,先帝时发生过的许多事情,还未随着时光的流逝彻底淡去。 朱莹在皇后那儿,听过一些先帝朝内宫中发生过的旧事,知道先帝在日,宫里曾出过相似的祸端。 先帝对那件事的处理手段堪称雷厉风行。 他派当初的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刘太监负责查案,还规定了两日期限,授意刘太监尽快了结此事,宁有错杀,不可错放。 于是刘太监将宫里所有符合要求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俱都打死,其中还有两个世家旁支出身的妃嫔。 也是由于这件事,那个风光无限,多少人想尽办法都扳不倒的帝王宠臣,在先帝去世后便迅速失势,最后被贬谪到行宫里去了。 不止是先帝。 大齐歷代帝王,在前朝事务繁忙,不愿分出精力顾及后宫的时候,对待后宫闹出来的乱子,大多都抱以一刀切的态度,区别只在于做得明显不明显。 皇帝在这样的教育下成长起来,或多或少都会继承长辈先祖们的毛病。 一面放着陈端查案子,一面派人保护李充仪,还在墙头上插了一大堆防止别人翻越的东西。 很明显,这样的主意必然得到过皇帝首肯,更有可能,还是皇帝吩咐下来的。 仿佛预见到杀害待芳之人,以及待芳身后潜藏的主使并不好抓,结案期限要无限拉长一样。 这皇帝到底是不是再次触发了恋爱脑,还有待商榷啊。 朱莹又想起还在禁足的柳贵妃。 此人没能参加中秋宫宴,可宴会散了没多久,皇帝便到仙栖宫陪着她吃了顿团圆饭,把皇后都给丢开了。 按理说禁足中的妃嫔,没能力把手伸这么长,然而……朱莹眼神放空,直勾勾的盯着宫墙,脑子里一片空白。 · 谢昭仪的到来,打断了朱莹的深思。她走进长庆宫,止住宫人通报李充仪的脚步:「我便不去看充仪姐姐了,找朱美人有事。」 宫人脚步一顿,谢昭仪已来到朱莹面前,微抬起下颏,倨傲的睨着她,金珠玉翠随着仰头的动作轻晃。 「皇后娘娘叫你们去了?听说还有人没了?人抓到了吗?」谢昭仪发出连环三问。 「待芳被人下了毒,陈太监正在查,大约不久后便会有结果吧。」朱莹回答。 谢昭仪冷哼道:「我可是听说你见过那人了,不知是哪个宫里头的,怎么这么巧,就能叫你给撞上?」 第69页 「娘娘何意?」朱莹问。 两个人剑拔弩张,宫人见势不妙,还是进殿禀报李充仪去了。 美人生气时很好看,美人无理取闹,质问人的时候,也会叫人心中生不起指责之意……假如这个美人不是谢昭仪的话。 大概女娲造人时也遵循了这里多给一点,那里就少给一点的原则,谢昭仪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头脑就相应的简单了许多。 那一点刚生出来的闲气,一下子便不晓得该怎么发作出来了。 她有心好好跟谢昭仪掰扯一番,可只要一想到从前种种,以及谢昭仪的名声,就彻底歇了心思。 便是不打算顾及谢昭仪听风就是雨的轴劲儿,也得顾及自己的嘴巴舌头。 朱莹与谢昭仪互瞪了一会儿,终于做了退让:「哪个宫里的不知道,不过……身量和昭容娘娘身边一个内侍很像。娘娘可以去瞧一眼,倘若担心自己的安全,不防多躲着点体格相似之人。」 谢昭仪有些惊疑的望着她,好半天才嗤笑一声,离开了。 朱莹继续惆怅的望着墙头上一片刺眼寒光,嘴里叼了根草无意识的嚼,旁边侍立的宫女几次出言提醒,她都没听见。 长庆宫掌事宫女过来相问,朱莹才回过神来,摆摆手:「没事儿,昭仪娘娘刚才来过,只不过是太担忧自身,故而急切了些罢了。」 掌事宫女回去禀报,朱莹才觉嘴里一片苦涩。她呸掉嚼烂了的草,来到小书房消磨时间。 皇帝恋爱脑发作,和朝堂上有事,牵连后宫,这两个可能性轮番在朱莹脑中轰炸,她反覆回想着自己了解的一切,却怎么分析,怎么觉得不靠谱。 ――还是得到的信息太少了啊。 如果王咏在就好了。他寄来的信里尚且写了不少和时事相关联的东西,想必面对面说点什么深入的话题,也会更容易一些。 总比苏纯这个谨慎到过了头的傢伙,带给她的帮助要大许多。 朱莹翻书的手忽然顿住了。 谢昭仪为什么专门跑到长庆宫里,抓着她问来问去?总不会是专门来向她表示不屑的吧。 受皇后娘娘召的,除了她以外,还有武婕妤和顾昭容。 两个人都出身世家,依照世家女向来只和世家女来往的惯例,谢昭仪最该去询问的,应该是她们两位。 是谁挑拨的? 她回忆了一下。那时候皇后宫中人多且杂,有永安宫伺候的宫人,宫正司女官宫人,司礼监太监,妃子,和妃子们带来的人。 这些人……挑拨谢昭仪怀疑她,吃饱了撑的吗? 朱莹分析了一会儿…… 然后果断放弃了。 横竖内卫已经讨要了几十人,墙头上也寒光闪闪。 再加上皇帝皇后,以及掖庭上下的关注,长庆宫已俨然成了内宫中最安全的地方。 宅在安全之地苟下去,才是朱莹的一贯作风。 第38章 卢州 朱莹和李充仪两人,躲在长庆宫闭门谢客的时候,被她闲暇时惦记了无数遍的王咏,终于交接完琼州等地事务,带人前往他处巡查。 在这段时间里,宫中发生了不少事情。 就比如…… 陈太监破案能力低到令人髮指,于是乎,他干脆封锁了整个内宫,连信件都不许寄进寄出。 朱莹写给王咏的回信,就这么砸在了手里。 别说叫内侍送出去,就是入司礼监后,被分拨到陈端手下做事的苏纯,都不敢在风口浪尖上试探陈太监的脾气。 还在等着收回信的王咏,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他已经出了化池行省,来到卢州。 卢州地属阳上行省。 同行省之中,还设有五个边防重地,一向屯兵多于他处,是以行省中其他府州县,服兵役的民户,较之其他地方要多上两三倍。 · 因带着叶奉得同行,王咏难得的坐了马车,或者骑马随众人一同行走。 他们路上花的时间长,卢州官吏已经提前几日得知王咏动向,待他来的时候,知州便率领州中大小官员,出城迎接。 秋末的天气,倒还不算冷,太阳出来以后,甚至能称得上和暖。 卢州城外官道修得平整,村落俨然。道旁枯草尽处还带着几分绿,秋菊已然次第开放。 不少孩童赶着家里的鸡鸭鹅、羊羔等物,在野地中放牧,瞧见一队人马行来,也没多害怕,远远的站在原处眺望。 王咏挑起薄帘,向外望去。 那些放牧的男童女童,离得有些远,瞧不清年龄模样,只能看见他们身上的衣衫,还不十分破旧,手底下撵着的牲畜,也都肥肥胖胖。 此时天光近午,更远些的村落中升起裊裊炊烟,于半空中散开,拉成小小一片轻雾。 雾中隐约传来几声鸡鸣,仿佛饭菜香气,都被这鸡鸣送到面前,萦绕在鼻端了。 「卢州百姓生活富足。」王咏判断道。 马嘶声惊飞了谁家的鸡,几个女童笑闹着追逐它,渐渐离马车近了。 这个距离,能望见孩子剃得靛青的头皮,脑瓜顶两侧以红绳扎起的小揪揪,还有她们身上穿的,带着几个补丁,洗到发白,瞧着却依然厚实的布衣。 她们似乎对于兵将见得多了,觉得军卒过境稀松平常,瞧见队列齐整的兵士,还好奇的望着,几次因为贪看而抓鸡失手。 第70页 王咏在窗子处探着头,一个不怕生的女童瞧见他,便嬉笑着向他挥手,另外几个孩子抓住了鸡,紧紧抱在怀里,扯着她颠颠的跑着回去了。 他在化池行省激起的满怀郁气,于卢州孩童们的笑声里散了个干净。 瞧见卢州知州率官员跪迎时,王咏甚至亲自上前,搀起了他。 知州姓陈,并非世家出身,祖上出过官,家学还算渊源。他年纪五十开外,鬓角斑白,嵴背已有些弯曲。 王咏来时做过功课,对陈知州有了不少了解。 此人在朝中左右无靠,不论是王咏的新成派,还是世家、文臣组成的崇明派,他都不肯沾边。 陈知州素常胆小,本来京官做得不错,一直明哲保身,后来见两派斗得太兇,东风压倒西风乃是常事,甚至牵连了一些中立之人,唯恐殃及自身,便主动上书,请求调到外头做州官去了。 没有利益冲突,卢州城外又瞧着不错,王咏待他较为和气,道:「刺史请起,你是一州长官,何必向我下跪。」 陈知州顺着他的搀扶起身,没把王咏这句客套当真,恭迎王咏进州城。 城中又与城外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临街的房舍大多都老旧了,显出修筑多年的烟火气。 这些屋子都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其中人来人往,街头少见摆摊卖东西的小贩,一些年轻女子,三五成群,在胭脂铺子等地进出。 王咏一眼扫过,问道:「刺史知我要来,提前净街了?」 「并未。」陈知州小心道。 「怎么不见多少摆摊子的人?」王咏又问。 「厂臣有所不知,卢州临边区,多有外国不轨之人,进城刺探,一年之内少说也得抓二三十人。」陈知州说。 王咏目光在那些女子身上停留片刻。 一方水土一方人,说得果然不假,阳上与化池临近,只不过变了个行省,风俗也就跟着变了。 许是接近边境,本就民风彪悍,再加上多有战事侵扰,卢州学不来京城和大齐腹地安稳之处,从上到下都盛行的迂腐,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便常在外头走动。 「……后来又多了作乱的,多是扮做货郎,被人抓捕时,从摊子中拔出刀剑来伤人,甚至劫走妇孺。我来卢州后,便做主只许人在店铺中贩卖货物了。」陈知州继续道。 这是个胆小到谨慎至极的人,如此处理说不上最好,当然也不算错,王咏点头,认可了这番解释。 跟在二人身后的叶奉得忽然插嘴道:「陈刺史既不许他们走街串巷的做生意,那些小贩如今做何事谋生?」 陈知州回头瞧他一眼,拿不准叶奉得什么身份。 见是王咏带来的,陈知州不敢忽视,先望了望王咏,得他首肯,便回道:「城中开了坊,期间修建了不少棚户,那些人便聚集此处贩卖,只是进出都要受人检查罢了。」 王咏没说话,听得很安静。 他以前打仗,不是往南,便是往北去,倒还从没打过越安此国。 阳上、源中、太尚三省共设十个边防重镇,专为阻击越安。行省中其他府州县,最重要的职责是维持边防重地的兵力和粮草等后勤。 此时来到卢州,王咏最关注的是当地卫所的兵力问题,至于民生,叶奉得不提,他便忽略了。 叶奉得很快便和陈知州攀谈起来。 他们既然说到了民生,王咏干脆也把心思放在卢州民生上。 他不在意陈知州说的那些话里,真的假的都有多少。 横竖眼前看到的,远胜于琼州,百姓似乎衣食无忧,这便是陈知州的能耐。 如果属实,等他回京去了,自然也不吝啬于御前的几句夸赞。 · 一行人来到州衙。王咏先使人查了卢州帐簿。 大齐对于各地税收,都定着最低限度,卢州城年年压着最低的限额来过。 这便有些奇怪了,不过想想州城内外百姓的生活情状,便可以理解了。 其次州中吏治、兵员供给等都能说得过去。陈知州在位两年,还消了不少前任官员遗留下来的冤假错案,可见能力比旁人要高不少,坐在知州的位子上,算是屈了。 王咏瞧完了帐簿册录等物,看陈知州便越发顺眼,与他来之前,派人到城中调查过的结果相仿。 他便微微笑了一下,道:「陈刺史好前途,既不愿回京,地方府官,日后少不了你一席之地。」 这便是承诺了。 他没多注意陈知州的反应,站起身来。 卢州从记录上来看,一切都好,不必他费心整顿,至于其他,像卫所之类,并不属州官管辖,便要自己去查了。 这个不急,他已经分派了人去,如今不过是等个结果罢了,至于落脚处,也早有州官全权接手安排。 一时间,他竟然闲了下来。 见王咏起身欲走,陈知州数次欲言又止,顾忌着王咏,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王咏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听说,卢州有个富户朱家,在哪里呢?」 陈知州脸色僵了僵,道:「您说的是朱美人娘家?就在城中,金桃巷里,厂臣如果想去,我可以派人带路。」 「不必。」 王咏往州衙外走,陈知州连忙送出。 他眼角皱纹比方才还要深刻,面色涨得有些红。王咏忽地扭头,道:「陈刺史有什么话想说?」 第71页 陈知州张口结舌半日,都没能说出句话来,王咏等得不耐烦,嗤道:「吞吞吐吐做什么样子?我须不会吃了你。」 「厂臣……」 陈知州唤了他一声,又哑了许久,州衙中安静得针落可闻,叫王咏心头疑窦丛生。 在他耐心快要消磨殆尽时,陈知州终于开口:「下官听闻,厂臣近来与宫中朱娘娘有了交情。」 「不错。」 他还打算到朱家瞧一瞧,回头给朱莹带几句家里人的贴心话呢。 「下官还听闻,朱娘娘无辜下狱,是厂臣捉拿了贵妃娘娘亲眷,才为朱娘娘洗脱冤情。」陈知州小心试探。 王咏脸色沉下来,道:「刺史想说什么,直说就行,我可不想听人拐弯抹角。」 陈知州又没了声。 片刻后,他终于问:「厂臣与贵妃娘娘亲近,柳家犯案,您尚且不肯包庇,那么朱娘娘家人犯了事,想来厂臣依然会秉公办理吧?」 王咏唇角勾起一个讽笑:「陈刺史给我戴高帽子,也得看我接不接。」 他盯着陈知州瞬间白了的脸看了会儿,看得陈知州背上生寒。 就在陈知州以为王咏不打算管的时候,王咏忽然转身走回大堂,重新落座,冷声问:「朱家犯了什么罪?」 陈知州深吸一口气,道:「当初朱娘娘升贤妃,曾派人到家中报喜,从此朱家便仗着朱娘娘的势,不肯服役,也不肯交税。下官没有办法,只能将朱家数额,摊派到别户头上……」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王咏黑如锅底的脸色中,彻底不敢说话了。 第39章 朱家 事实比陈知州说的更令人愤懑。 朱家服两种役,兵役和灶役,其中兵役共两个。自从朱莹当上贤妃,送信回家报喜后,朱家便不肯再服兵役。 前线里缺两个人还不算什么,毕竟他们仗着妃子的势,陈知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只是这灶役…… 卢州产井盐,量极低,由此灶役负担并不重。 各地灶户也会被父母官分派杂役,从前杂役重,使百姓疲于奔命,后来经了变法,已经使杂役重担减轻许多。 于是卢州的均徭也轻。 然而朱家人并不满足,打着贤妃旗号,联合其他几个大灶户,不肯承担正役之外的任何活计。 陈知州本就是怕受朝中官员斗法牵连自身,才到外面做官的,并不敢触宫中四夫人的霉头,害怕被吹枕边风,只能咬牙忍了这口气,把均徭摊派到别人头上,多有百姓,因此而家无余粮,身无完衣。 至于王咏一路上为何没见到这样的穷人,纯是他走的城门不对,进了卢州较为富裕的地方。 · 王咏背着手,在衙门里转了几圈。 朱美人和娘家有联繫,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她是否在当年的信件里,提到过要为家里人撑腰? 如果真的提到过,她为何从未藉助过皇后,来影响皇帝发布免除家中,甚至卢州军户、灶户杂役的政令呢? 如果她真的想做,以当时的身份,其实并不难。 他忆起多年前,还家居鹤昌时的人与事。 当年的朱莹还不姓朱,没有大名,小小一团,连路都走不稳。 他被人捆在车上卖去京城的时候,便是她跌跌撞撞追在后面,摔了几个跟头,逐着渐行渐远的驴蹄声。 小姑娘追不上,只能在后头口齿不清的哭叫着。他一直都还记着那天的事,她眉间的梅花记,烙在他记忆里,终成了他心口的硃砂痣。 他寻了很多年。 在冷宫中相见后,那句在他心间迴荡了多年的声音又振响起来,于是朱莹,便成了他不忍损伤半分的人。 他站住了,陈知州不安道:「厂臣……?」 王咏别过眼,心乱如麻。 有句疑问在他口齿间咀嚼半日,终于问了出来:「娘娘的娘家,是迁到卢州的吗?」 陈知州低头回道:「并非,朱氏世代居于卢州,在这里,还算是家风严谨的,并无迁居之史。」 他不明白王咏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见王咏似乎心情不佳,连话都不敢多说。 朱家并未迁居,那么,朱莹必然是同他一般,被卖过一次的人。 十多年时间,说短也短,说漫长也漫长,总能把人浸润成和记忆里不甚相似的模样。 他有点分不清了。 是朱美人得势以后,为了回报家族,才肯使家中人逃避徭役,还是朱家的人,不肯在乎养女在宫中的处境,私自拿着她的名头耀武扬威? 王咏在这一瞬间,竟尝到皇帝看见柳贵妃家人罪证时的两难意味了。 他徘徊许久,终是做出决定:「把朱家管事的人带来。」 · 陈知州捏着的指节有些发白,他听出王咏的语调很平和,毫无尖刻的意味,心中不由一沉。 人皆有私心,王咏自然也不例外。陈知州不晓得他会不会对朱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心头如群蚁啃噬,无一刻安宁。 朱家族长很快来了。家中虽出了个娘娘,他自己却还是个白身,见着官要跪下来。 「不知老爷唤草民何事?」朱家族长问道。 他偷眼望向堂上,除了陈知州以外,还多了个服色与普通官员迥异的官,心中有些无底。 第72页 那官开了口,尚为少年声气,温和道:「朱家逃徭役一事,还请朱老解释。」 朱家族长心头微颤。到此时,他终于认出这个服饰与他人不同的大官究竟是何身份―― 他反而没先前那么紧张了。 王咏拿着案上的签子慢慢摆弄,眼角微垂。 朱家族长磕头道:「老爷容禀,朱家并非是逃役啊!实乃家中大孙女儿入宫后,特特的关照家里。」 王咏眉心一攒,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污衊宫妃,可是大罪。」 「草民不敢欺瞒老爷!」朱家族长喊冤,他听出王咏并未生气,心里头底气便更足了,「这是孙……娘娘派人送信来,亲许了的。」 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王咏放下籤子,淡淡道:「朱老可知,从六月间开始,娘娘便不再是妃位。」 朱家族长梗了梗,结结巴巴道:「知……知,草民知晓。」 「那为何这几个月来,你们依旧逃役?」王咏又问。 他容色和煦得厉害,完全不似那连百姓们都听过威名的样子,仿佛自己是宫里娘娘派出来,和娘家人话家常的普通小内侍。 朱家族长却在这和煦里流了一脑门的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王咏便揶揄道:「想来娘娘获罪时,仍有余力照拂家人吧。」 他甚至笑了笑。 「是,是……」朱家族长不敢看他,只能在心中揣摩他的意思。 王咏含笑,接着道:「朱老不必害怕,我并没有问罪的意思。只是娘娘既然入宫,便是皇室中人,皇族笔墨轻易不能流落在外,故而,娘娘托我讨回当年的信件。」 陈知州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坐在位置上,脸色阴阴沉沉的。 朱家族长刚落下去的白毛汗又冒出来,他还想说什么,王咏已令人随着他回家,去取娘娘当年寄来的信。 他无奈退下,回到家里,把那信重新封了封,只盼着王太监帮人带东西,只是顺个手,并不会拆开来看。 他的愿望落空了。 回到州衙,王咏接了信,瞧见上头新封的痕迹,道:「朱老有心了。」 说着便将信给拆开来,拿到眼前看。 朱老一个哆嗦,差点没跪稳。 · 王咏仔细的读了信。 那信上的笔迹,比朱莹给他的回信,还要差许多,两者各有各的丑。 不过朱莹正在练字,并不能据此判断为非朱莹所写之物,他便权当这信是真的。 信里说了不少对家里人的不舍,还有比这些更多的,想要照拂族人的内容。 她说,临走前家中殷殷嘱託,叫她顾着族里的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想求皇后娘娘出手,为家里侄儿侄女聘请名师,希望能教导孩子成才。 等孩子考中举人后,她便能走关系,叫侄子做活计轻省,俸禄又多的官职。 王咏先是蹙了眉,而后心下一松。心头沉甸甸压着的巨石,烟一般消弥无踪了。 他唇角挑得高了,讥笑道:「朱老可真会举着娘娘的大旗,做娘娘都不敢做的事情啊。」 陈知州诧异的抬眼望他。 却见王咏说不上发怒,也说不上不在意,带着几分古怪的意味,轻轻将那信折了起来,对吓瘫在地的朱家族长道:「你们干这种事,小心害了娘娘。」 他凤眼已眯了起来,摇着朱美人的家信,偏过头盯准了陈知州。 面对着的人换了,王咏声调里已满含冷意,脸色也彻底阴了:「假仗宫妃之势,乱我国/法,如今又污衊宫妃名声,人证物证俱在,陈刺史还想装作看不见吗?」 尾音扬起,竟透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猝不及防得到这样一番话,陈知州大喜,立刻令人将朱家族长关押住,又派人将逃了兵役的两个朱家人捉来,打算严惩。 王咏揉了揉额角,看着这一切,待朱家族长涕泗横流的被拖下去后,这才说:「首恶重判便重判,至于家产……一年里摊派出去多少,便教他们拿双倍出来,一半补还给别的灶户人家。」 他又道:「另几家逃灶役的同样。」 这便是还要给朱家留几分面子的意思了,不肯当真往深里追究,叫他们家业败落凋敝。 陈知州恭敬应下,着手分派人去做了。 王咏没守在堂上盯着,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从州衙中出来,叶奉得不知何时已等在外头,盯着他嘻嘻的笑。 王咏从这笑里颇觉出几分不适来,总觉得他在奚落自己,便不说话,快步往外走。 偏叶奉得哪壶不开提哪壶,追上前笑问道:「朱娘娘家里的事,厂臣公要如何处置?」 他心头火起,又觉没个发作的理由,闻言冷声道:「我当日如何处置的刘太监,今日便如何处置朱家人。」 叶奉得不由怔住,再想问时,王咏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 王咏一径出了衙门,站在石狮子旁,抬头望向天空。 卢州的天极辽远,蓝得如一泓秋水。他一只手臂支在石狮子上,徐徐微风吹过鬓角,带来几分夹着虫鸣的凉意。 「你可要好好的过啊――」 十余年前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他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被太阳晃得眼酸,微微阖了眼。 衙门后便是背着朱莹,触犯国法的朱家人。长空尽处的宫阙内,又关着一个朱莹。 第73页 朱莹不受宠,还与贵妃有仇,皇帝在涉及贵妃的事情上,从来不肯偏着别人。 倘若放任下去,朱家必然会给她招来祸端。 如叫贵妃抓住把柄…… 他虽能回护住朱莹,却管不得内宫里许多事,更管不了皇帝。 到了那时,朱莹的生活,势必比如今还要艰难。 王咏回头望了望大堂的方向,眼底盪起一片冰冷。 他也想朱莹能好好儿的过。如果可以,他还想和她一起做许多别的事情。 如此,似朱家这般拖后腿的东西,便休怪他无情了。 第40章 交换 未及王咏等来回信,又一封信,便从卢州驰送到宫里去,然后,被陈端截留了。 · 李充仪怀孕,状况比他人要差上许多。 她肚腹隆起,已经能明显看出弧度,偶尔胎动,只是呕吐等症状比之前越发激烈,甚至到了喝水都吐,不能进食的地步。 太医们诊治过后,说李充仪的状态还算正常,怀得时间久了,这些症状都会渐渐消失,能不吃药就不吃药。 身体和精神双重变差,使得李充仪比先前更离不开朱莹,时不时便要寻她说话。 为了随时照顾李充仪,朱莹连小书房都不去了。 · 陈端到长庆宫时,朱莹趁着李充仪小睡,刚刚从正殿里出来。 他笑容可掬的迎上前,拦住朱莹:「娘娘留步,王厂臣给您来了信。」 他手里夹着那封薄薄的信,一半掩入袖口,看样子并不想给朱莹。 朱莹瞅着信件,皮笑肉不笑:「陈太监有话不防直说,何必拿信引我?你封了内宫,害我收不着信,厂臣还能怪我不成?」 陈端也皮笑肉不笑,话倒是直说了:「还不是因为娘娘拿着充仪娘娘做幌子,端来时,娘娘不肯出正殿,叫端不好相问啊。」 「你想问的,我已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过了,你就是废再多心思,也问不出别的来。」 朱莹收回目光,径回了偏殿。身后脚步声紧紧的跟着,她忍不住停下来,微怒道:「陈太监还想做什么?」 陈端脸上仍旧带着笑:「娘娘不想知道厂臣给您写信,说了些什么吗?」 「等他回来,我自然会问。」 陈端仍然未走,见朱莹在桌旁坐下,他便站在不远处,拿着信件在眼前晃,缓缓道:「娘娘既不愿意收这封信,端只好废些口水,亲口对娘娘讲了。」 「你私自拆我信?!」朱莹大皱其眉,一下子站起身,怒道。 「没有没有。」 陈端给她看了看信的封口,平整严实,并无拆开的痕迹。她上手便要抢,被陈端灵活的躲过。 他道:「娘娘,端的问题非同小可,必请娘娘好生回答才成,这封信里的事也非同小可,娘娘还是拿到手,看一看,才能应付接下来的事。」 「怎么样?娘娘愿意交换吗?」 朱莹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应了:「信拿来吧。」 陈端眼神里透出「我就知道会这样」的瞭然之色,递了信,便站在原地候着。 朱莹三下五除二撕掉封皮,展开一读,险些窒息了。 原主的家人,真是招灾惹祸的一把好手啊! 朱家捨不得亲生女儿,就把原主送进宫去。原主入宫一年之久,都没能得到家族任何帮助―― 就连长庆宫里住着的薛采女,家境贫寒,她母亲还特来看过她,只是在内廷那里,就被拦住了,没能进内宫。 在原主获罪身亡,换成她蹲大狱的时候,整个朱家都没人管「朱莹」的死活,还加把劲,尽可能的拿宫妃名头捞好处。 这些捞来的好处,卢州知州本是被瞒着的,倒叫王咏查了个底儿掉。 如果可以,她真想和朱家人解绑,以后各走各路,生死凭自己去……然而不行。 朱莹手都有点抖。 陈端好整以暇的看她。 她又扫了那信几眼,折起来塞进袖子,硬忍着,才憋出个礼貌的微笑,对陈端道:「陈太监请坐,多谢陈太监把信给我。」 「娘娘不必道谢,端不过是为着厂臣的朋友情面罢了。」 他坐了,问道:「娘娘看了这信,有何想法?」 「陈太监既然拿着信来找我,又想方设法的,想让我提前看,说明这件事会危及于我,」朱莹调整唿吸,总算平静下来,「想必这件事,已经使圣上龙颜大怒了。」 陈端笑而不语。 朱莹继续道:「陈太监要维护朋友情谊,瞧见这信,想到前朝的事,对我直说一声,岂不更方便?」 「偏偏先前陈太监三番五次的找我,想问关于那日的问题,甚至今日不惜拿信件来做筹码,」朱莹简直要咬牙切齿了,「这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更多东西,如今只差个确定,我说的对也不对?」 她是真没看出来,之前陈太监做事那么笨拙,直接封宫,居然还打着别的主意。 陈太监慢慢收拢了脸上的笑意。他定定的看了朱莹一会儿,终于道:「想不到娘娘竟如此敏锐。」 是他瞎了眼,觉得一个没怎么进过学,满脑子《女诫》《女则》的妃子好套话。 两人相看两相厌,对坐片刻,朱莹挥退身侧侍奉的宫人。 宫人们出去了,轻轻关了房门。 第74页 朱莹便压低声音道:「你想问什么?」 「娘娘是否还记得那内侍的长相?」陈端道,「娘娘不必拿在皇后娘娘那儿的话哄端,端只要实话。」 朱莹盯着他。陈端与朱莹对视。 两人也不知互瞪多久,陈端先移开了目光。他道:「娘娘还未回答呢。」 朱莹垂着眼皮,半晌才说:「在我回答你之前,也有个问题要问。这事儿,是陈太监想要知道,还是圣上想要知道?」 「端奉圣上之命查案,自然不肯有半点缺漏。」 朱莹嗤笑道:「少给我打机锋,当我不知道宫规,不知道旧事?先帝时期出过的案子,人们应该还没忘呢,陈太监依照旧例去办,不照样能做得很好?」 陈端脸色一僵。他又挂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娘娘不要为难端。」 「陈太监也不要为难我,」朱莹说,「毕竟东厂大牢里的日子,不如现在舒服。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可不想往差不多的事上,再栽一次跟头。」 她意思已经直白了,只是没明说,反让她这话,往别处解读也行了。 皇帝九五之尊,哪里容得了别人讽刺。陈端不由大怒,又没办法单扯着这些话,给她定罪。 他笑容彻底没了,换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对朱莹道:「娘娘何必深究,只要您不去招惹贵妃娘娘,这东厂,便与娘娘再无缘分了。」 朱莹瞭然,心已经放下了,告诉他道:「人的脸虽说瞧了,只是灯光昏暗,看得模煳。一觉起来后,再看到相似之人,反有些犹疑。」 「我瞧着,昭容娘娘那天带的内侍,和那夜见着的,有个七八分相像吧。」 陈端的眉蹙紧了。 他嘆道:「昭容娘娘的内侍,是新拨了去的,到宝台宫里还没两天,从前交际不广,也和宝台宫没有关系。」 「陈太监方才还胸有成竹,怎么好不容易问到了,反而又变了呢?」朱莹疑惑道。 陈端没回答,心事重重的起身告辞了。 · 他走了,留下朱莹对着原主家族带来的一堆烂摊子发呆。 真可谓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皇帝肯定会找她事。 本来就内忧外患多了,还发现崇京周边行省打过仗,被人瞒报。皇帝气上加气,可那毕竟是世家大臣惹的祸,跟平民出身的妃子没关系。 这下可好,朱家上赶着送把柄!族人们是离得远,但她这个宫妃,可就在皇帝手底下讨生活呢。 简直太好找了。 这他爹的,就是一道送命题啊! 她好不容易才苟到几分平安到老的可能,就被原主的族人给断送了,真是凄悽惨惨戚戚。 朱莹做了几个深唿吸,默念「得到了人家的身子,就得继承人家的糟心事」「谁还没几个极品亲戚了」。 连念了好几遍,这才心平气和下来,能仔细的想问题了。 她掏出王咏的信,又看了几回,心稍稍落地――在这件事中,她能发现的唯一好处,便是王咏的安抚和理解。 犯了国法,朱家人自然是逃不掉惩处的,王咏总不能在国事上徇私枉法。 不过,他既然摆出了这样的态度,或许在皇帝那儿,已经替她递过几句好话,把她和家里人的各种作为,分割开来了。 再加上她眼下毕竟看护着李充仪。她没办法,也不会想着去邀宠,想晋身须得立功,通过皇后升位分。 所以她明晃晃的和李充仪利益一致,皇帝只要脑子别再挖坑,就知道留着她很得用。 听陈端的话,这次出手的并非柳贵妃,那位毕竟已经禁足了。不涉及柳贵妃,皇帝大约还是个正常人。 所以她的安全有保障,最多被族人牵连,抵消她守护李充仪的功劳,晋位无望。 知道自己依然能安全苟下去,朱莹的心放了一大半。 不过那个指使内侍害人的傢伙,依然躲在暗处,说不定正在筹备着其他害李充仪的计划。 朱莹只要一想,便觉毛骨悚然。 她怀疑过顾昭容。 今天看陈端的样子,似乎也在怀疑顾昭容,也不知道他又查到些什么,横竖与她怀疑的理由不同。 朱莹撑在桌上,一只手杵着脸,把陈太监说过的话又想了几遍,除去顾昭容好倒霉之外,一无所得。 她不禁长嘆道:「在宫里平安生存,任重而道远啊……」 第41章 面圣 下了晚朝,皇帝召朱莹于思正宫。 这是一场硬仗,朱莹仔细的从头到脚收拾一遍,打扮得不素也不艷,争取一根头髮丝都叫皇帝挑不出错来,然后乘辇来到思正宫中。 思正宫为大齐歷代皇帝居所,殿内规制极高,堪称富丽堂皇,庄严大气。 就连地上也都铺着金砖,平滑如镜,花纹精细得无一处相同。 麒麟纹三足香炉烟气裊裊,沁出浅淡的龙延香的气息。 朱莹没去看皇帝,盯着地上的各式纹路,跪下来行了大礼:「妾拜见圣上。」 她礼仪规矩到死板,杨固检也懒得再挑她毛病。 他手里翻着一本奏章,漫不经心道:「起来说话。」 「谢圣上。」 朱莹麻利的站起身,站得盘直条顺,一丝不苟,只听杨固检继续道:「你胆子倒不小,竟仗着进了宫,得了位分,叫家里人逃役。」 第75页 比起从前,杨固检对她的态度已经算是温和了。朱莹却一下子打起精神,蹲身行了一礼,道:「圣上容禀。」 「说。」 「圣上,当初妾身位至贤妃,想要通过圣上,直免了家中兵役,留下灶役,不管杂事,也并非难如登天,且还能省心省力,过了明路,又何苦背地里偷偷摸摸的。」 杨固检脸色有点发黑,声音冷了下来,徘徊在发怒边缘:「你在讽刺朕?」 朱莹心砰砰乱跳,几乎跳出嗓子眼去。 她恨不得把皇帝每句话都分析个一二三出来,好好揣摩相对应的回答。 可惜现实并不允许她花太长时间思索,朱莹急忙对道:「妾身并无讽刺圣上的意思。只是妾身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上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到底,人有私心,多照顾宫里妃嫔们一些,也是常情。」 杨固检脸色有所缓和,他哼笑道:「朕便是再照顾妃嫔,也不会到罔顾国本的地步。」 上面坐的如果不是皇帝,朱莹真想抓住他好好问一句:「你还要点脸不?」 当原主进冷宫的事没发生过吗? 她露出个虚假的微笑,试探道:「圣上,既然是要满足私慾,妾身自不会明说啊。」 「讲。」杨固检难得来了几分兴趣。 朱莹吞了口唾沫,心里没底,她想拿到一个保障:「妾身不敢,唯恐圣上生气。」 杨固检轻蔑道:「朕还和你计较不成?」 他一眼看穿朱莹的小心思,对她的评价又低了一点。 没拿到想要的承诺,这个也就勉勉强强了,朱莹低头道:「倘若当初妾身真的想要家族避开兵役,妾身便哭求皇后娘娘,说族叔因抵御乡寇遭人陷害而死,军户才袭到妾身堂兄身上。」 原主族叔确实是在抵御乡寇时去世了的,当然,那时候原主刚刚来到朱家,对这件事记得并不清楚。 战事混乱,又加上十年时间都过去了,就算要查,也根本没办法取证。 最大的可能就是,派去调查的人顺着自己的思路,去询问当初亲歷过的人。而早已忘记此事的军户,听了询问,脑子里自动填补剧情。 至于朱家人……当然是什么有利认什么了。 连完美衔接事实都不需要,有点「证据」便可,轻轻松松得出被人陷害了的「真相」。 再不济,得出个年深日久,无法查清的结论也成,只要没有盖棺定论,便有无数操作的余地。 朱莹道:「皇后娘娘必然会将此事告诉圣上,圣上岂能不查?」 鑑于一般情况下,皇帝对后宫妃嫔待遇还算丰厚的现实,十有八/九,会免除朱家的两个兵役。 杨固检目光冷了下来,盯准了朱莹,心头怒火突生。 他扪心自问,朱莹这个办法简直太好了,不论查到的结果是什么样子,他都会给朱家一个恩典―― 她捏准了他在除了位分以外的地方,向来都是善待妃嫔的作风! 「继续说。」杨固检沉默片刻,道。 「如果圣上准了妾身族中,免掉兵役之事,妾身便传信回家,修缮祠堂族谱,刻石碑,传颂圣上恩德。」朱莹接道。 杨固检的面色,彻底寒了。 身为皇帝,最厌恶他人窥探帝心,摸透自己的想法。 若只是妃子们争宠,他说不定会瞭然的付之一笑。横竖内宫女人们都这样,离不开他的宠爱,在别处倒用不着费心。 只是……把脑子动到与国事相关的事情上,杨固检便不能忍了。 如果眼下朱莹没有担着守护李充仪和未出世皇嗣的职责,他必定会当即便将她扔进冷宫! 杨固检心头杀意渐起,朱莹也不好受,她已经在心中骂了朱家八百遍。 瞅见她经歷的死亡之问了不?拜朱家所赐,她落入伸脖子一刀,缩脖子还是一刀的境地中了。 她毕竟没有和家族断绝关系,先求饶再辩解的话,虽然是很常见的操作,但也无异于默认事情是自己放任,甚至是授意的。 坚决不认,撇清自己的话,又要扣上凉薄的罪名,说不准还能再被压上句不孝。 皇帝本来就厌恶她,不用说,这两种办法都会激怒皇帝,把她给发落了。 只有承认自己有私心,只是不想这样做,并且举出做的时候,会用什么办法,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皇帝怒了,她得个以权谋私,甚至类似于「干政」的罪名,直接被打入尘埃。 皇帝若觉得「啊这个妃子还算有点想法,不过倒能分得清善恶」,那她便赢了。 杨固检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朱莹壮着胆子道:「圣上……妾身并不知晓族中会做出这般事情,当年妾身还曾给家中去信,确实有一些私心在,可关于逃役之事,一个字都不曾提啊!」 所以赶紧把这群糟心的人处置了吧,别连累她就行。她又不是原主,不惯这毛病。 · 听见朱莹说家信的事,皇帝点点头。 王咏送来的奏本中提到了,确实和朱莹说得一样,是朱家族人捏造「事实」,吓住了地方官。 奏本中当然还有附带的信件,他也看过了朱莹的私心,于这种事上,她诚实得叫人好笑。 杨固检忽想起外廷那些官员,一个个扯着冠冕堂皇的大旗,想要满足自己的私慾,甚至打算挑战他的权威。 第76页 对于世家、文人的怒火,悄然压过了对朱莹的厌恶,杨固检容色稍霁,看朱莹时,竟觉得她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懒得再听关于免除杂役的办法,横竖知道朱美人有这方面的想法就成。 她虽然对这些事情,都有过周全的考虑,可并没有任何实施的意图,脑子尚且放在正道上,懂得要求家人好生进学―― 她打算为之走关系要官的那个朱家侄子,已经二十多岁了,游手好闲得厉害,她倒有些自知之明,只打算得个带俸官。 可惜朱家人并没有接受她的一番好意。 不管是皇后命常家人亲自邀请,给朱氏女眷请来的女学士,还是给男子请来的老翰林,都没能在朱家教多长时间,前后脚的被气走了。 自那以后,朱莹便再也没为家里人谋求过什么。 至于获罪、跌位分,那都是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了。 想到这层,杨固检看朱莹又顺眼了一些。 此女可恨是可恨了点,心思还算正的,也知错能改,比起朝中那些大臣,更能让他放心。 再想想司礼监调查过她的一些事,这朱莹入宫后,自己不向学,却希望族人向学。 后来经了许多事,搬到长庆宫以后,便老成了不少,自己也向学了,做人也老实了,不敢和贵妃对着干了。 就算她处心积虑的在和王咏打交道,也仅仅是打交道而已,并未想着通过王咏做什么。 是个有长进的人。 她家里出了事,王咏管得也毫不犹豫,虽则只处置了几个人,卖给朱莹一些面子,但后脚他就把奏本递了回来,询问皇帝的意思。 和朱莹的私交,对于王咏的影响,称得上无伤大雅,根本就不值得注意。 杨固检看她又和善了些许。先前的怒意,已经不知不觉全都散去了。 他开口:「毕竟是你的族人,王咏提议,处置他们时,好歹要听听你的想法。你便说吧。」 这声音明显没之前的压迫感了,朱莹暗自庆幸自己赌赢了。 她不敢松懈,延续着适才的风格,说道:「如果要妾身自己说……妾身自然希望一个也不罚,申斥一番便罢了,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之法度,在于遵循。是以……妾身……」 她也不知道该要求惩罚还是放过,或者中和两者,希望从轻发落了,感觉说什么都是错。 这上头坐着的皇帝,谁知道会怎么想。 刚才皇帝怒火灭了,把她轻轻放过,她还没猜出个丁卯来,万一回答后,正碰上皇帝来大姨夫,又生气了怎么办。 朱莹忐忑道:「圣上一定要问妾身的话,妾身……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瞬间疼出生理性眼泪来,稍微抬起头,叫皇帝能看清楚她眼中淌下的泪水:「但凭圣上处置。」 杨固检本来也没打算真听一个妃子的意见,见朱莹还算识时务,便对她没了兴趣,命她不要耽误时间,赶紧回宫去照顾李充仪。 朱莹从善如流,迅速行礼,出了思正宫。 外头清风徐来,吹散身上残留的香气。 朱莹坐在辇上,僵硬了许久,才心有余悸的唿出口气来。 第42章 误会 如果说面见皇帝算是一场惊吓,那么九月底,王咏被皇帝于半途中召回,就纯是惊喜了。 王咏极忙,听说回来的时候还带着几个被抓住的官,预备处理。 朱莹得知他回京后,一直没能见到王咏的面,只听苏纯说过,他和东厂提督在忙着收拾一群德不配位的地方官。 一直到十月初,王咏才得了闲暇,来到长庆宫。 闻听王咏来寻朱莹,李充仪不想见外人,便请朱莹直接带他到偏殿去,不必前来拜见她。 · 朱莹匆匆忙忙回到偏殿的时候,王咏正背着手,站在窗子前往外望。 窗外本栽种着几种花木,如今叶子已经落得精光,只剩下棕与灰交杂的,光秃秃的枝干,嶙峋的伸展在窗口。 听见宫女传报,王咏转过头,一双凤眼里含着些笑意,他拱手道:「娘娘近来可好?」 大概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在窜个子,王咏比离开京城时高了几分。 大齐宫中的宫女内侍等人,衣料和衣裳薄厚,向来是一月一换,从不重样。 他今日换穿了一身夹的,颜色依然是松花绿,在这没什么生气的月份里,倒显得清新了许多。 「我还好,」朱莹打量着他,面上也浮现出笑容来,「厂臣出门在外,今日一见,似乎长高了。想来应该是没怎么受苦。」 听见朱莹说他高了,王咏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一些。朱莹心中高兴,拉住他的袖子,把王咏引到桌边。 「厂臣不知,自你走后,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朱莹主动打开话匣子,和他攀谈起来,半开玩笑半抱怨,「陈太监主管这些事,可他哪里比得上你,这么多天了,依然封着内宫,什么都查不到。」 宫女端来点心茶水等物,朱莹亲手为他倒茶。 王咏连忙接了。他动作有些快,朱莹来不及缩手,两人的手指短暂碰触,朱莹只觉指尖上蹭过一片冰凉。 她一时失神,忘了正在说的话。 王咏的手在同龄男子里算是小的,常年习武,指腹上生着薄薄的一层茧子,有些粗糙。 第77页 十月的天冷了,风也更加刺骨,他虽穿得比从前要厚实,手上的温度却依旧很低,像是埋在冰里冻过似的。 王咏双手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没有注意朱莹的停顿。 宫中发生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陈太监封住内宫,倒也不全是为了查案…… 毕竟一边是好友,一边是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人,王咏说道:「娘娘想是误会了陈持正,您不必担忧,横竖不会害了充仪娘娘。」 「陈持正?」朱莹愣了愣。 「是陈太监的字。」王咏道。 她哦了声,注意力很快便移到王咏说的误会上面。想来陈太监不是办案能力太低,而是另有所图? 既然王咏说了,不会害了李充仪,朱莹便放下心来,脑子又转回王咏身上。 她托着腮,盯着王咏看,看得王咏喝茶的动作都有些僵。 他迟疑着放下茶盏,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疑惑道:「娘娘?」 「快要小雪了。」朱莹说。 「是啊。」王咏应道。 「你手太凉了,还只穿了一身袷衣。」朱莹道。 她伸长胳膊,又摸向王咏的手。 他手背依然是凉的,掌心却因捧着那杯茶水,而微微热了些许,离开杯子后,这点温暖也飞快的散去了。 朱莹忽记起天还算热的时候,王咏手上的温度就比常人要低一些,到了现在,这寒凉反而更加明显了。 她翻来覆去捏着王咏的手。 那柔软的五指,热乎乎的抚在自己皮肉上,王咏脸色涨红,一时间竟忘了做出反应。 他僵硬了好一会儿,忽地缩回手去,拢到袖子里,连拳头都不知该怎么握了。 朱莹认真道:「手脚常年发凉,应该是体虚,正因为这样,你才不该在大冷天穿这么薄。」 宫里人都随着月份换衣服,什么时候穿单的什么时候穿夹的,都较为统一,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说不准还有不少人,该穿厚的时候不敢穿,一年年硬熬着呢。 朱莹语重心长道:「宫中规矩,并没有把着装定得太严格,厂臣可千万别仗着年轻糟蹋身子,不然等年纪大了,说不定便要后悔。」 想不到朱莹还记得自己初秋时,手便有些泛凉,听到这番关怀,王咏忍不住笑弯了眼,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庄重,连忙压了下来,强换成浅淡的微笑。 「娘娘放心,咏明白。」他道。 他目光停留在朱莹织锦内镶狐皮的衣衫上,还有两三日才到小雪,她已然穿上了其他妃嫔们隆冬时才会上身的厚衣服。 王咏其实并不觉得冷。 只不过瞧见朱莹的衣裳后,他便觉提前穿厚些也无妨,便是不为着自己的身骨想,单为了消去朱莹的担忧,也是值得的。 殿内一时寂静下来。 王咏低头捡着碟子里的点心吃。他吃得很慢,一丝一丝的甜蔓延在舌尖上。 他原以为朱莹平时是个粗心的人。 可她在面对他的时候,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心思细腻得很,好像一丝一毫的细节,她都熟记于心。 自第一回 他在这儿吃点心以后,每逢再来,朱莹叫人端上来的都是清甜的茶点,那些微咸的,甚至油腻些的,都消失不见了。 全换作他喜欢的味道。 他动作越发慢了,那点心上的甜味儿,便渗入内里,连心尖上都是甜的。 王咏没抬头,察觉到朱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良久,朱莹道:「说起来,我还不知厂臣的字呢。」 她捡了个话题。王咏似乎不是很健谈的那类人,除非她挑起话头,又正好撞在他兴头上,他才会多说几句。 「咏小字雅怀。」王咏道。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朱莹念了一句诗,这些日子她经常对着李充仪念诗词,读得多了,便记住了好些,「厂臣的名与字,都是取自李太白的诗句么?」 「是。」王咏道。 朱莹感慨极了。 这一个个人的名姓,都好有文化的样子。明明王咏算是个很大众的名儿,有了字,就显得与众不同起来。 或许是知道这字,取用了李白的诗,她又觉王咏的名字,莫名带着几分仙气,连同他这个人,都缥缈了许多。 「好字!」朱莹真心实意夸赞道。 王咏慢吞吞的喝茶,用茶盏和衣袖,挡住了微红的脸颊。 糟了,他想,他脸上好热,莫不是穿得太薄,伤了风,烧起来了? ·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话题最终还是不经意间,转到了对朱家的处理上。 王咏赧颜道:「是咏对不住娘娘。」 听这话头,朱莹便知他为何这样说,不禁暗自庆幸,那日她足够谨慎,没在皇帝面前真拿主意。 她安慰道:「厂臣别这么说。你总不能为了我,去违背圣上的意思。」 宠臣也是有条件的,谁乐意宠爱一个老跟自己唱反调的人啊! 王咏略显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他道:「多谢娘娘体谅。」 古代很重视宗族,朱莹笑了笑,没再往这上面说,转而谈起那天被皇帝召去的事:「厂臣不知,若非你与陈太监交情不错,他将扣押的信件给了我,那日突然被圣上宣召,只怕我一句话都对不上来,便要受责罚了。」 第78页 这事儿王咏听几个好友提过,知道朱莹成功从愤怒的皇帝手下全身而退,不禁微微笑起来:「娘娘聪慧,何苦这般贬低自己。」 朱莹又讲了几句当时的心情。 她还想说,本来以为皇帝就只是个好色昏君来着,没想到不涉及柳贵妃,他真的还算靠谱。 盛世明君虽谈不上,总归比她想像中的好上太多。 对于以后的命运,似乎不用太担心了。 当然,这些埋汰皇帝的话,朱莹一个字都没往外吐,倒是自己想着想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本意是分享给王咏一些有趣的事情。 宫中生活单调得很,她照管李充仪,比别人还要过得枯燥。 难得有这么个回想起来,便很令人激动的话题,朱莹总想告诉王咏,叫他和自己一样乐一乐。 王咏果然笑了。 他脸上虽在笑,心中却突生一股酸涩之意。 儿时的记忆太过美好,叫他入宫后依然牢牢记着。等到掌权以后,他便一直在寻她。 只是他一开始寻不着,后来寻见了,朱莹却早入宫一年了。 宫中的女子,除了帝王的宠幸以外,最想得到的,应该是权势、地位和孩子吧。 而这几样,除了皇后,别人离开皇帝的宠爱,几乎一个也得不到。纵然得到了,也如镜花水月,不会长久。 王咏凝视着朱莹的笑靥。 她似乎很高兴,是为扭转了皇帝对她的印象而兴奋吗?他回宫后,确实听皇帝难得的夸了她一句。 就如当年朱莹对他哭喊的那样,他也是希望朱莹能好好儿的过的。 王咏抿了抿唇,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尖冰凉的弯在掌心中,头一次令他觉得那样寒。 他不想再坐下去了。 王咏有些狼狈的站起来,维持着温和的面色,柔声道:「恭喜娘娘。」 朱莹一脸懵的跟着站起身,不知他这恭喜是何意。 见朱莹不明白,王咏解释道:「咏听圣上夸赞过您一句,想必圣上对娘娘有些改观了。」 朱莹一惊。 王咏继续刺激她:「以娘娘的本事,想来重新获宠,指日可待,咏便先恭喜娘娘了。」他声音微微有点颤。 朱莹震惊的望着他,目光渐渐木然。 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她手都有些哆嗦了,不可置信的瞪着王咏―― 她好不容易喜欢个人,这人看起来也并非对她毫无感觉,结果……居然是块木头? 王咏已经告辞,离开了偏殿。 朱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眼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王咏的影子?! 她越想越生气,顾忌着宫里有个孕妇,不好直接发作,以免吓到人,可这口气她又忍不下去。 朱莹提着裙子,便往宫外跑,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一眼看见王咏翻身上马,正要离开。 她愤愤的撑着长庆宫门口的石狮子,叫道:「王咏!王雅怀!」 王咏已拍马跑出去了,闻言连忙回首。 朱莹脸上满是郁气,指着他怒喊道:「王咏!你这个棒槌――」 第43章 棒槌 大齐前两年,得了两匹属国进贡的骏马,矫健雄壮,据说一日可行千里,当属世上第一。 一匹是皇帝的,另一匹更年轻的马,给了王咏。 朱莹气急败坏的喊叫不过在一瞬间。 王咏没有勒马。 那马已带着他,风驰电掣般顺着宫道蹿了出去,耳边尽是呜呜风鸣,夹杂着蹄声,击碎了朱莹的怒骂。 他没听清她在喊什么,更没看清她的神情。 只能望见被石狮子遮住半截身子的朱莹,似乎在很快活的跳。 她应该是很高兴吧。 王咏浑然不知自己已背了个「棒槌」的名号,离开了长庆宫这处伤心之地。 短时间内,他不打算再进内宫了。 王咏想着,再等等,等他缓过来,便去皇帝面前替朱莹说几句漂亮话,尽快叫她承上宠,升位分,重新爬到仅次于皇后娘娘的位置上,到时候…… 她会过得比现在自由得多。 他也能用别的方式,和她融洽的聊一些话题,维持住他们这几分有限的情谊――比如国事。 · 骏马喷着响鼻,摇头晃脑极尽嘲讽,鬃毛尾巴毛,在盪起的风中,张扬出不羁的形状。 那比她脑袋还要高的枣红色马屁股,也在欢乐的摇动,丝毫不肯为了她停下片刻。 朱莹气得跳脚,下意识用尽力气,一拳砸在石狮子上,顿时疼得惨叫起来,眼泪直流。 那狮子也咧着大嘴。 石头雕刻的嘴角,和王咏如出一辙,永远都是翘着的,仿佛亘古不变的讽笑,讥嘲着她出的洋相。 「棒槌!」 朱莹又骂了一句,看见唇角上翘的东西就气不打一出来,一脚踢到石狮子蹲的底座上,瞬间又「嗷」地一声。 脚上的剧痛彻底叫朱莹脑子清醒了。 好在长庆宫门口没有值守宫人,他们都在里面。 外头的宫道上也空空荡荡,虽有几个人行走,却都离得远,望不见这边。 朱莹一瘸一拐的回了宫,立刻便有内侍上前搀扶,惊问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出去的时候太急,撞在石头上了。」朱莹忧伤的嘆息道。 第79页 她回到偏殿。宫女已经得了信,端来一盆水,弯腰侍立在她身前,叫朱莹得以清洗她砸破了的手。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突然和王厂臣生起气来。」宫女小心问道。 「没什么。」朱莹说。 她郁闷的瞅着宫女给自己上药。 宫女又规劝道:「娘娘,厂臣也是好心。您现在终于守得云开,快要见月明了啊!」 不!我这是快从地上掉到地底下去了好吗!朱莹在心中尖叫。 她不需要皇帝的宠爱!只要能好好照顾李充仪,到她平安进产房,生下皇嗣,自有皇后娘娘可以给她升位分。 皇后娘娘可比皇帝容易打交道多了,这个皇帝……伴君如伴虎诚不我欺,于她而言,性情也太阴晴不定了。 可宫女毕竟真心实意为她着想,至于不乐意得皇帝宠,在内宫中又未免大逆不道了些。 朱莹不能说什么,只好疲惫的笑道:「你说得对,是我一时脑子出了问题,冲动了,我这就想办法挽回一下。」 「娘娘快别这么说,您一直都好着呢。」宫女笑道。 朱莹一边伸着手等包扎,一边想该给王咏送什么东西。 写封信赔不是? 那怎么可以!没准王咏看了信,觉得她是个口嫌体正直的女子,跑到皇帝跟前给她说好话怎么办! 送点亲手刻的礼物? 也不行,这显得她太卑微了啊,不仅不能表达她的不乐意,没准还会被王咏误会…… 她想了很多方法,最终都否决了。 宫女给她包好手,带着东西离开,朱莹漫无目的的瞅着她的背影,忽然间福至心灵,唤道:「等等!」 「娘娘有何事吩咐?」宫女问。 「你去小厨房里看看,若是有多余不用的,捣蒜……啊不,捣药的杵,给我讨一个来。」朱莹吩咐道。 为了随时侍奉皇帝,身上嘴里没有异味,宫中人都不会吃葱蒜这种味道很沖的东西的。 宫女满心疑惑,去了小厨房,拿到一根洗干净的杵,带给朱莹:「娘娘要这个做什么?」 「山人自有用处。」朱莹微笑道。 她现在一点都不生气了。 朱莹接过捣药杵,越看越满意。 瞧这根棒槌,是多么的细长,和王咏身段挺像,上面的花纹又是多么的精緻,和王咏精细的衣着配饰相得益彰。 简而言之,它和王咏那个死棒槌是多么的相配! 她把杵丢进匣子里装好,叫来内侍:「替我送给王厂臣。内卫们不让你出去也行,你叫他们把礼物拿给厂臣就是了。」 内侍惊得抖了抖,小心翼翼道:「娘娘,这种东西,叫奴婢怎好送给厂臣公啊。他在圣上面前得势,您随便拿个杵……要是得罪了厂臣……」 他没说完,可朱莹从他的欲言又止里,就能猜出内侍在担心她耍王咏,得罪了人,只要王咏在皇帝那里说上一句,她便从此再没法得皇帝喜欢。 朱莹一阵心累:「不要紧,你去吧。」 · 王咏正在衙门里小坐,忽听下头小内侍传报导:「厂臣公,内官监李太监来了。」 「请他进来。」王咏道。 内官监和御马监事务,一向没多少交集。他和李不愚私交虽不错,却也不会随便去对方在的衙门。 王咏想着,李不愚莫不是为了去西晋的事才来的? 毕竟山高路远,途中说不定危险无数,他又是不通兵事之人,可不得找个人多问上几句。 正想着,李不愚已随小内侍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只匣子,见着他,先笑道:「雅怀不是去内宫见朱美人了么?难不成没去,失约了。」 「此话怎讲?」王咏疑惑道。 李不愚将匣子轻轻放到桌案上,在他下首坐了:「我过东顺门时,正好看见朱美人身边内侍,被人拦下,说要替美人送件东西给你,便顺手拿了来。你若是去了,还犯得着朱美人使人送上一趟?」 王咏奇道:「我刚刚从娘娘那里回来。」 他抚着匣子,犹豫着要不要打开,心说大概是自己突然告辞离去,叫朱莹有些不放心。 他手上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匣子。 里头躺着一根捣药杵。 王咏拿起杵来,左看右看,都觉这东西平平无奇,宫里每座小厨房,或者内太医院,都放着不少。 朱莹做什么送个杵子给他? 李不愚低头饮茶,再抬头时,便见盒子开了,王咏举着根捣药杵翻来覆去的看,不由问道:「一根棒槌?朱美人送你这个做什么?」 王咏只觉老脸一红,忙把棒槌扔回去,扣上盖,嘴里道:「你若没别的事,便不必说了。」 李不愚自然有正事找他,送礼物才是顺带,听了王咏此言,顺手放下茶,道:「自然有事。」 他道:「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在圣上跟前提议,要我亲自和西晋贸易,这些本是我份内之事,自不能推脱。」 王咏点头。御马监同兵部,分管朝廷兵马,李不愚此去必然会调动军队,是以这些事情,他也有些了解。 「藏慧若担忧路上的安全,大可不必。我必当奏请圣上,调动京营给你,」王咏称唿他的字,宽慰道,「水军也有。」 李不愚确实不像个能长途跋涉还平安无事的人,那拨去照料服侍他的下人也要精选,他这里可以出一批,陈端也可以出一批,便不用再劳动皇帝了。 第80页 「我来找雅怀,并非为了调动精锐,」李不愚忽而哼了声,讥笑道,「提这件事的,也不知上辈子做了多少孽,今生才得一颗烂心,该遭雷噼才对!」 他声调渐细渐高,顾忌着自己面前坐的是友人,强压下脾气,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原打算拖到各地战事都平定了再说,免得耗费兵力太多,叫你们这些打仗的捉襟见肘。」 「如此便更不用着急了。」王咏道。 这种事情,可不止耗费兵力,民力财力等也消耗得惊人,一个做不好,怕是叫百姓们没法活下去,损害国本。 是以,在李不愚走之前,必须要定出个万全之策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陈持正来找我,宣了圣上的命令,我听着不对。」 李不愚道:「便是两国贸易,路上小国掺和一下子,也没什么,可我冷眼瞧着,圣上竟是叫我出去做散财童子的!」 他言语间满含怨气:「如果我朝能像仁宗朝时那般富庶,国泰民安,国库都能多修几座,散便散了,还能扬我大齐威势,可如今……」 李不愚没有说下去:「圣上原本并无让我去的意思,贸易自有底下商贾去做,怎就突然转了念头?必是有居心不良之辈,在圣上那儿花言巧语过,这不是想着叫大齐亡了吗!」 王咏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 他觉得李不愚想得有点多:「这事会有什么利弊,想来圣上是思虑过的,未必那人有什么坏心。你若担忧,我可替你询问一番。」 听着像是打算倾举国之力,来促成李不愚带队出行……可以,不过没必要。 李不愚就在等王咏这句话,松了口气,说道:「那我便等着厂臣解惑了。」 他换了称唿。 「我并无决策之权,于此也不过只是问问罢了。」王咏提醒道。 李不愚明白这个,点头应了,拱手告辞,却在出门时想起些什么来,站住道:「雅怀和朱美人交情不错,我差点忘了一件事……」 「请讲。」王咏说。 「中秋家宴时,有人在宫中唱歌辱骂你,被朱美人听见几句,她似乎不知那歌唱的是谁。」 王咏唿吸微微一窒。 李不愚继续道:「我虽请卢公公敲打过宫里人,可毕竟人多口杂,说不定朱美人哪天便知道了,你可得早做打算才是啊。」 第44章 愁绪 李不愚走后,王咏又开了匣子,望着里头的杵,陷入沉思。 难不成朱莹是打算通过他,把这根杵呈给皇帝,朝皇帝炫技,展示一下她与众不同的手艺,来吸引皇帝的兴趣? 皇帝确实是个喜欢新鲜事物的人。 可她为什么不雕刻一个更好看的杵?传说里,玉兔捣药用的,不是更有仙气,容易引人遐思么? 他仔细的看了又看,才确认这杵,似乎还真是宫里用着的,上面带着许多细微的磨损痕迹…… 所以这东西真是给他的。 鑑于朱美人送杵,是在他离开长庆宫后,而拿普通的棒槌当礼物,又活似讥讽人,王咏不禁开始回忆自己哪里得罪了朱莹。 好像并没有啊。 女子的想法真是无法理解。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收起这个意味不良的礼物,继续办御马监里的正事。 办到临近晚膳时,王咏忽然灵光一闪,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内宫里的争斗,和朝堂上的争斗一样惨烈。朱莹从妃位上摔下来后,一直走的是谨慎的路子,从来不肯有半分招摇。 他在朱莹还没有开始得宠的时候,就提前恭喜她,是在给朱美人找麻烦。 她一定是生气了,才会送个杵给他,讽刺他脑子生得像个棒槌! 想通之后,王咏连小内侍呈上来的晚膳都不想吃了。 他好像搞砸了和朱莹之间的关系。如果是平时,他立刻再走一趟长庆宫,和朱莹分说清楚,便能很快挽回。 只不过今日他刚刚知晓朱莹快要復宠了,心里不太痛快。 这内宫,短时间内他一步都不想踏入,怎么把关系继续维持下去,就成了个问题。 不过眼下最需要的是及时止损。 为了不给朱莹帮倒忙,王咏决定静观其变,不再准备着找机会,在皇帝面前说朱莹好话了。 她一定不想出这个风头。 「厂臣公今日脾胃可有不适?」见王咏一口饭都没吃,小内侍垂手站在下面,低声问道。 「并无。」王咏回过神,再也没了胃口,「只是不想吃而已,撤了吧。」 小内侍忙将饭菜撤下去,外头又有人进来,替换他的位置。 王咏拿起一本名册看了会儿,吩咐道:「把薛长随叫来。」 御马监里,高官职的内臣,全都领兵在外,陈端查案时,他又不在京城。 没了他们的帮助,陈端做事总归有些不便,有所遗漏。既然他回来了,那便帮陈端都补上吧。 王咏把名册放在桌案上,和看过的东西归在一起。 想起这牵扯到朱莹的宫中大案,他心中不可避免的,浮上一层阴霾。 内廷外廷相互牵制,相互配合。 两派官员轮番得势,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又吹散了东风。 世家出身之官员,和普通百姓出身的官员,在官位上展开一场场不动声色的厮杀。 第81页 除此之外,还有林林总总不少事与人,相互倾轧,相互帮扶,今日的敌人或许是明日的帮手,今日的好友或许明日便反目成仇。 朝堂上的争斗太多了,也太乱了,所有人或为政见,或为私慾,或为身份,或为利益,绞在一处不停的碰撞。 他从前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因有皇帝撑腰,便一头撞破了这张杂乱的网,如今懂了大部分,却也不屑于为此而耍尽心机。 只是想不到,内宫里的厮杀,比起朝堂也不遑多让啊。 那些世家出身的妃嫔,争斗起来,多半是为了家族的枯荣。 那些并非世家出身,膝下养着公主的妃嫔,争斗起来,多半为了孩子的前程。 至于没有孩子,不是世家女,又非平民百姓家选来的妃嫔,争斗起来,应当是为了父兄的升降。 其余的人,包括朱莹,她们争来夺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概,是为了得皇帝宠爱吧。 有了帝宠,便可以趁着柳贵妃事发后,这段难得的安全日子,怀一个皇嗣,生下孩子。 到时候母凭子贵,可以升更高的位分,有更多的俸禄和份例,可以照拂家族,也可以在皇帝驾崩后,迁居行宫,过更自在的太妃日子。 朱莹争的,应该就是这些吧。 朝堂上各方斗法,除了安身立命、光大家族外,为的是更博大的一切,而后宫女子的博弈,除去家族自身以外,竟然别无其他。 贫瘠得令人心惊。 王咏沉沉的嘆了口气。 朱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他还不清楚。 她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平日里并不将女红视为正业,喜欢读书,甚至在学骑射。 哪怕李充仪有孕后,她暂时不能再练,守在长庆宫里的时候,依然不曾怠惰了学文习武,这样的人,如果说没有野心,王咏是不信的。 她的野心,是仅止于在宫中安身立命,熬到前往行宫的时候,从此再无多少束缚,还是…… 如果是后者,美人位分是不行的,甚至九嫔也不行。 她需要重新回到四妃的位置,在那时,他才能帮朱莹得到更大的自由。 也恰好是他希望的结果。 王咏迟疑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万一是前者呢? 朱美人比他还小一岁。少年人自有少年的血气方刚,长居内宅内宫,经歷的事情不多,自然也就不谙世事。 这样的少年人,如果有更大的野心,会蛰伏到现在吗?横竖,他是不能的。 难道是入狱一事,叫她迅速长大了么。 王咏疲惫的往后靠去。 他的心有些乱了。 如果朱莹的野心恰好是后者,便是她谨慎得过了头,他也总有办法,推着她走向更高的位置,叫她伸手触碰到从前只能在梦里想想的东西。 那时候,便皆大欢喜了。 可如果不是呢…… 朱莹是他目前寻到的最好的人选,他不忍放弃。可违背她的意愿,擅自为她勾画未来……朱莹会开心吗? 要不然,还是抽个时间,再去一次长庆宫吧。王咏想着,就去这么一次。 「厂臣公,薛公公到了。」内侍传报导。 「请他进来。」王咏倏地回过神,说道。 门外走进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精神已有些不济,拱手问道:「厂臣是要我协助陈太监办案吗?」 王咏本是因手底下高官都走了,没个得用的人,才退而求其次,拦截了近来正要告老出宫的薛长随。 看到薛长随一脸病容,王咏便有些犹豫了,思虑再三,道:「御马监眼下实在无人,还请薛公公多劳一段日子。」 他过两天,再挑几个办事利落,为人处事也不错的人,奏请皇帝任他们做长随。 这些年事情极多,御马监内臣们时不时便要离京,多半常年在外,衙门里只留了一个长随驱使。 结果事实告诉他,人到用时方恨少。 薛长随领命走了,王咏从案头高高一摞公文里,随手抽出一个来,继续处理积压的事务。 事情太多,他也就没心思去想由那根棒槌带来的深思了。 · 王咏在衙门里熬夜办公时,朱莹也在偏殿内室中熬夜。 纯是冻的。 过了立冬,临近小雪,崇京的夜一日比一日冷,偏偏宫中的地龙,非要等到冬月才开始烧。 美人位分的炭火份例不够。 长庆宫中,这些东西虽然充足,然而全是皇帝赐下的,为着给李充仪保暖,不至于叫孕妇病了,殃及皇嗣,他人不可挪用。 皇后知道朱莹畏寒,倒是赏过一些炭火,可惜…… 用杯水车薪来形容都不为过。 宫中地位高,或者受宠的妃嫔,自然有皇帝优待,炭盆手炉都齐备,像朱莹这样的,只能抱着个汤婆子,熬过漫漫长夜。 每到冻得睡不着的时候,朱莹都由衷怀念自己穿越前那不到十平方的蜗居。 蜗居虽然小,却可以随时开暖气,叫她能得到充足的睡眠,第二天精神满满,提前去学校上学。 古代皇室的生活条件,在许多地方,比她穿越前的穷酸生活艰苦多了…… 睡不着觉,朱莹便开始胡思乱想。 她浑然不觉自己送给王咏的那根杵,适得其反,取得了与自己的设想南辕北辙的效果。 第82页 朱莹气愤的谴责了一番王咏这块烂木头,很快便偃旗息鼓了。 她有些怀疑,之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才会觉得王咏对她并非全无感觉。 唱独角戏的心情很难受,朱莹思来想去,决定以后想办法试探一下他。 如果她真的猜错了,还是不要再自取其辱,从此和王咏权当朋友处……这怎么可以! 她突然想到一件毛骨悚然的事情,从床上坐了起来。 朱莹的动静很大,外头值夜宫女一下子惊醒了,举着蜡烛入内,问道:「娘娘?」 朱莹忙揭开床帐,见是侍奉自己的掌事宫女,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恐怕明儿忘记了,便先告诉你。」 宫女忙说:「娘娘请讲。」 「你明日派个人,到彤史那里给我挂两个月葵水牌子去。」朱莹吩咐道。 内宫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王咏又是个大忙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再来看她? 如果他纯想帮朋友一把,已经往皇帝面前推荐过她,那她便只能用这个办法躲一躲了。 第45章 备战 清晨,宫中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还未全黄的草叶覆着白,厚底靴子踩在上面,簌簌轻响。 杨固检下了早朝回宫,已是满面怒容,得知太子今日因病留在皇后宫中,不能进学,心中抑郁又添了一层。 · 云城行省遭北魏入侵,朝中认为多线作战,不利于动兵戈,便使兵部开侍郎前往招抚。 开侍郎许了北魏互市,云城得以迅速安定下来。 谁成想,北魏竟是一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无信之国。 在互市中交易了一批农具、器械后,北魏竟然毁约背信,重新起兵攻打云城。 云城战报飞马送到京城,早朝时便递到他手里。 杨固检勃然大怒,谪开侍郎到岭门行省做地方官去了,可战事并不会随着他的贬谪而消退,还在等着做皇帝的拿出处理办法。 他在思正宫中坐了片刻,翻着战报,命人道:「召王咏来。」 王咏很快便来了,行礼后,起身问道:「圣上召咏,所为何事?」 杨固检便把战报递给王咏。 王咏原本以为是防守越安的几个重镇出了问题,结果打开战报,竟写着北魏再次攻打云城。 时间距离成功招抚并没有多久。 「王咏,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杨固检问。 他眉眼间满含郁色。王咏上前几步,将战报轻轻放于案头,轻嘆道:「圣上要招抚,还是要打?」 「自然是要打!」杨固检怒道,「朕恨不能灭了北魏才罢!」 王咏眉峰微微蹙起,跪下道:「还请圣上息怒,此时并非大战之机。」 临近京城之地,军户寥落,卫所无兵,甚至有世家官员合起来瞒报皇帝,各边区多有战争未平。 内忧外患当头,李不愚又要带队与西晋贸易,他虽走得晚,该备的东西却得提前准备上。 这个节骨眼上,民力有限,如何能供应得起这么多无底洞消耗,于现状来看,再次招抚北魏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当然,这办法不过是矮子里拔将军罢了。 一向主战的王咏都觉大动兵戈十分为难,可见如今局势确实不妙。 杨固检摇摇头,目光投向那些奏章―― 内阁大学士们,当日一定要招抚不可,出事后,也在尽力为开侍郎开脱,仍然偏向招抚。 待他贬谪了那傢伙后,这群大学士竟联名上奏章,公然反对他! 就算局势真的不妙,这些奏章也看得杨固检心头肺里如烈火焚烧。 只有楚大学士,和他的想法相同,想要立刻调派大军前往云城,彻底灭了北魏的气焰。 然而就连王咏也…… 杨固检正两难中,忽听王咏道:「咏有一惑,不知可否询问于圣上。」 「问。」杨固检道。 「大齐各地贡品极多,亦有商贾甘愿跋山涉水,与西晋通商。内官监亲去西晋,购买贡品等奇珍异宝,是圣上务必要做的事情吗?」王咏问道。 以他还记得一些的相关知识来看,做这种事,最大的好处似乎是宣扬国威? 可若是大齐长治久安,兵强民壮的话,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有大把的国家畏惧大齐。 于王咏而言,这件事本不必去做。 杨固检没有回答,微微颔首,沉思着。许久后,他长嘆一声道:「并非必要之事。」 王咏一反常态,支持招抚,其根源便在于此。 想明白这些,杨固检立刻有了决断。 他下令中断内官监贸易之事,如此便可省下民力物力,去全力应对云城一战。 又拟旨,拜卫宁侯钱成璧为将军,佩大将军印,充任总兵官,太监王咏任监军,左都御史梁吉总督军务,率京营驰援云城。 思及朝中还有不少人,并不愿意和北魏动刀兵,杨固检又下一道可以先斩后奏的手谕给出征之人,由王咏携带,彻底断了那些打算阳奉阴违之人的后路。 王咏接了手谕,草草扫视一遍。 「……如有不遵节制、临阵退缩者,任尔等以军法处置,然后奏闻」,看到最后一句,他顿时心下一松。 这还没有完。因西南边区多半地属和怀行省,临近云城,西南战事又早已平定。 第83页 杨固检本打算,过段日子便召回在西南边区监军的御马监童奉御,到了此时,便另有他用了。 他另写一旨,要求和怀三司官以及童奉御,全力支持大军征讨北魏。 拟完几道旨意,杨固检又思虑一段时间,发现并无错漏之处,便用了印,命御前宦官分头传旨,京营整军备战,择日出发。 王咏人就在御前,收下给自己的旨意,告退出了思正宫。 · 王咏又要出征了。 苏纯把这事告诉朱莹的时候,朱莹目瞪口呆道:「他才回京城几天?怎么就要去打仗了?」 苏纯撇嘴道:「还不是北魏背信弃义,开侍郎当初想尽办法,许了他们多少好处,这才招抚了北魏,谁知道互市一开,他们得了好东西,立刻便举兵攻打!」 他做出结论:「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朱莹心里头呵呵几声。她跟苏纯想的不一样,感觉那位「无辜被贬谪」的开侍郎半点都不无辜。 她记得北魏第一次犯云城的时候,大齐兵力碾压它绰绰有余,占尽优势,结果这位开侍郎不狮子大开口便罢了,还要许北魏好处。 没准在北魏眼里,大齐就是个铁憨憨,稍微动动口,就能从它身上咬点肉下来。 大齐挨了咬,本来能一巴掌拍死北魏的手,不仅不拍,还傻乎乎凑上前求着北魏再咬一口。 大齐如此包子,不打它打谁? 早点听主战派的,不就没这事儿了。 朱莹不忍打碎苏纯对开侍郎的幻想,决定给小孩子留点美好的记忆,便转移话题道:「圣上这次出兵,莫不是把自己私库都掏出来了?听说内官监要远行,占的财力物力多得很。」 穿越前她学过郑和下西洋的歷史故事,知道为了个下西洋,明朝付出了多少。 去西晋虽说水路陆路都有,好像比下西洋容易,可朱莹背过地图,大齐离西晋的距离……比下西洋的路程都远。 有了这场远行,国库便是再豪富,也不可能供应得起一场大规模战争了。 倒是皇帝比较喜欢积累财富,光是皇庄就开了无数。 他从私库里出粮草军备等东西支持战斗,是最有可能的猜想了…… 「娘娘有所不知,」苏纯道,「圣上为了云城的事,已经不许李太监到西晋贸易了。」 朱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这皇帝也挺果决的。 明明充盈私库的机会近在眼前,大齐有难,他便立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切,全力支持征战。 苏纯又提醒道:「五日后,厂臣便要走了。」 朱莹梗住一口老血,真想给苏纯说一句―― 扎心了啊,老铁! · 王咏忙起来,显而易见,是没时间再进内宫的。 送棒槌给王咏的冲动劲儿彻底消下去后,朱莹心中只剩下对自己幼稚的唾弃,还有对王咏的几分愧疚。 她本打算等王咏再来长庆宫时,对之前的行为补救一番,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王咏太忙了…… 忙得这几个月,他在京城里就没能呆多久。 苏纯来找朱莹,纯是为了告诉她部分前朝之事,以及皇帝的心情,提醒朱莹想办法避开皇帝。 说完了事,他便要走,朱莹连忙叫住苏纯:「内宫封着呢,我们宫里内侍出不去,我这里有样东西,想托你送给厂臣。」 她想了想,又问道:「现在你们能见着厂臣吗?」 苏纯便笑道:「娘娘放心,奴婢必会把东西交到厂臣手里去。」 朱莹「嗯」了声,回到内室,过了半盏茶时间,才拿着一个荷包出来,道:「就是这个了。」 苏纯接过荷包,先看了看。 这是宫里按月分给妃嫔们的荷包,绣工虽好,花纹却都很相似,是以妃嫔们都不用它,自有宫女们绣更好的使。 至于朱娘娘…… 苏纯也曾日日和她呆在小书房里看书,可从没见朱莹佩过什么额外的零碎东西。 他便将荷包揣起来,告辞离开了。 · 王咏这几日没住在宫里。 此番征讨北魏的另外两人,与他一向配合无间。每次出兵,不是三人一起,就是取用其中两个。 他从梁吉府上议完事,回到私宅时,半边天都已暗了下来。 有个人正立在门口,见到王咏飞马回府,便笑吟吟迎上前。 王咏认出了这个人,听说是走关系进了司礼监的,正在陈太监手下磨练。 陈太监刚开始还不甚看得起他,后来见他聪慧又刻苦,办事也牢靠,便渐渐改观,近来存了提拔他的心。 「陈太监差你来寻我?」王咏勒马问道。 那人摇摇头,摸出一个绣纹精緻的荷包,双手奉上:「是长庆宫朱娘娘托我带给厂臣的。」 王咏捏着荷包回房去了,拆开绳结,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就着烛火细细观看。 垂挂的络子有些旧了,上头绣着的字虽规整,却仍然瞧得出针脚并不细密,只能勉强说句能看。 显然是朱莹很早前便绣出来,给自己佩戴的,听闻他要出兵打仗了,便悄悄转送给他。 这可是贴身之物……朱美人真是,真是太大胆,也太不含蓄了! 王咏这样想着,脸都红了,将护身符串了根红线贴身戴着。 第84页 那小东西正好贴在他胸口,随着砰砰直跳的心轻微起伏。 他隔着中衣柔软的布料,抚摸朱莹送来的护身符,一夜好眠。 第46章 装病 王咏离京后,宫中日子还是照常的过。 李充仪这胎怀得艰难,情况极差,除了肚子日益涨大以外,身上各处都在迅速消减。 初冬的天气又很冷,时不时早上起来,都能发现地面屋嵴上,落着薄雪。 直殿监内侍们,天还未亮便来到长庆宫洒扫,朱莹起得早,站在台阶上看。 只有午后一段短短的时间内,日光还算温暖,朱莹便使小宫人搀扶着李充仪出来,在庭院间走一走。 皇后娘娘每日都召太医前去长庆宫问诊,而后又把他们和朱莹一同唤到永安宫去,细细询问李充仪的状况。 · 十月末的一日,朱莹带着皇后调拨四位医女长驻长庆宫的懿旨回宫时,于路上遇见了柳贵妃。 她一阵恍惚,才记起今日已过了柳贵妃禁足时限。 朱莹连忙行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柳贵妃停了辇,冷笑一声:「朱美人近来好像很得皇后器重啊。」 「都是皇后娘娘抬举。」朱莹垂头道。 她现在无比盼望柳贵妃有正事要做,别把精力过多分在她身上,说两句赶紧放她走。 可惜她运气一向不佳,贵妃认真和她计较起来。 她道:「我这几个月,在宫里呆得久了,不知道外边的事。李充仪身子骨如何了?」 「充仪娘娘近来还好,太医院日日都有御医前来问诊,补品不缺。妾代充仪娘娘谢过娘娘关怀。」朱莹赔笑道。 「我看未必,」柳贵妃轻嗤一声,淡淡道,「补品有什么意思?自己身子不争气,吃再多补品,也补不成想要的样子。」 她欠了欠身,朝朱莹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 朱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长庆宫的。掌事宫女搀扶着她坐在榻上,又倒了杯热茶给她。 热气熏蒸着她的眉眼,朱莹呆坐片刻,天旋地转的感觉才一点点消退。 李充仪的近况,除了皇后娘娘,便是其他宫里的人也不知道,柳贵妃是怎么得知的呢? 她都禁足三个月了! 朱莹霍然起身:「备辇,去皇后娘娘那儿!」 「娘娘,您刚从永安宫回来啊!」宫女惊道。 「备辇!」朱莹厉声道。 宫女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多言,连忙出去吩咐,刚走到门口,只听里面又传来一声:「等等!回来!」 宫女不解,赶紧回了内室,朱莹没有看她,背着手转了足有十几圈,终是颓然道:「下去吧。」 宫女问:「娘娘,那辇……」 「不用备了。」朱莹说。 她没有证据,怎么能仅凭一句话,就在皇后娘娘面前告状?不合宫规。 且纵然皇后娘娘宁可信其有,想要插手调查,也势必会有大动作,一个不好招来皇帝,没理的是她。 宫女低着头迅速退下,只剩朱莹独坐于内室,心里的冷意与身上的寒气一同蔓延,锁紧心肺,平生第一次在面对人时,觉出深重的无力来。 李充仪的心腹都在那场宫宴中去了。 她身边侍奉的人,又全是从东厂回来后,宫里拨来的,至今未敢与他们说心里话。 长庆宫上下,一半是新换的,谁才是可信之人? 她枯坐半日,忽地起身,到正殿去了。 李充仪沉沉睡着。她精神不济,这几个月丝毫不见好转的呕吐耗光了她的精力。 朱莹缓步上前,宫妃们又厚又软的鞋底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李充仪在梦中也颦蹙眉头,睡得很不安稳。 她定定的望着李充仪枯瘦如柴的手臂,有些灰心的闭了眼。 朱莹慢慢走到外头,站在冷风里吹了许久,渐渐冷静下来。 为了腹中孩儿,李充仪没有吃过药。 至于那些补品,材料和方子每日都要在皇后娘娘那儿过一遭,核查无误才送到长庆宫来,绝无可能被御医做手脚。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叫李充仪消瘦得不成样子?! 朱莹脑子越转越快。 寒风掠过耳畔,吹动了步摇上的垂珠。 朱莹忽然想到了办法。 她一只手捂住小腹,缓缓蹲了下来,不远处当值内侍连忙跑到近前跪下,紧张道:「娘娘,您……?」 朱莹窝在小腹的手,狠狠扭了自己肚皮一把。她疼得红了眼眶,抬起头,佯装虚弱道:「去内太医院……请郑女医来。」 闻听请的是郑女医,内侍不由一怔。 宫中从前没有内太医院。 是当年庄肃太后怜悯低位妃嫔,力排众议设了它,使刘太监从民间寻了位有名的医女坐镇,容她挑选宫女教导医理,内太医院这才在宫中站稳脚跟。 今上继位后,皇后娘娘敬慕庄肃太后,也发扬太后的风格,内太医院得了不少优待,如今隶属于太医院,设有八品御医和大使、副使等官职。 闻听当年一手开创内太医院局面的郑女医,如今丧夫而无子,年老体衰时依旧行医问药,皇后便召回了她。 如今她坐镇内太医院,任御医官职,兼宫正司六品司正,实属老资格,可以在宫中乘坐舆辇。 第85页 她回宫后,只给太后和皇帝皇后诊治。别说普通宫人、内臣、女官了,就连妃嫔们,除非得了重病,都不敢贸然劳动她,生怕帝后怪罪。 朱莹此举,说严重点,获罪停一年俸禄都有可能…… 内侍不敢听从,苦口婆心道:「娘娘腹痛,只是小病罢了,怎么能惊扰郑女医呢!」 朱莹红着眼睛,眼含热泪,争执道:「怎么会是小病呢!我吹了冷风,才会突然肚子疼,我之前还在彤史那里挂过牌子!」 内侍不禁微微撇过头,羞愤道:「娘娘!您怎么能随口胡说呢!」 「这怎么能叫胡说,腹痛是多么大的毛病,说不准我以后都会如此,并且,并且……」朱莹朝正殿努嘴,「并且再也不能……」 长庆宫中人等不可信,皇后娘娘那里也不能说,她自己独木难支,唯有寻求外援了。 这位郑女医,不论是御医还是司正官职,哪样都正好可用,又只忠于帝后、太后,可以说,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为了李充仪的命,和她的未来,只好不要脸皮了! 见内侍听懂了她的话,神色间却颇有犹豫,朱莹连忙回忆让自己难过的事情。 她那病了可以去医院,不用担心被人害,只要好好学习好好打工,未来怎么着都能快乐生活的现代人生。 她那温馨的蜗居。 穿越后便直接住冷宫、蹲大狱的过去。 还有王咏,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居然恭喜她快要復宠了?! 她越想越难过,心中酸涩,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借吓唬内侍的机会哭了个稀里哗啦。 见朱娘娘哭得悽惨,仿佛病情严重,内侍不敢多嘴,连忙扶起她,半背着朱莹回偏殿去。 路上正遇到同住偏殿的一位御女,也吓了一跳,叫身边宫女帮忙搀扶。 几个人把朱莹挪到内室,正在屋子里值守的宫女连忙放下书,摊开被褥,把朱莹扶到床榻上去。 她脸色都吓白了,明明自家娘娘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跪在床前一叠声问朱莹是否需要喝水,请那位内侍帮忙到内太医院请女医。 内侍几乎是狂奔着去了内太医院,把郑女医给请过来了。 · 内室中置着炭盆,驱散了几分寒意。 朱莹躺在床上,禁闭着眼,脸颊上泪痕犹在。 郑女医走上前,轻唤道:「娘娘。」 朱莹听见声音,忙睁开眼睛。 面前站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年妇人,身后两名柳青色衣裙的宫女随侍,身着女官官服,正担忧的望着她。 是郑女医无疑了! 朱莹连忙拉住这位女医的手,央告道:「我想和大人单独说说话,大人你看……」 郑女医愣了愣,和蔼道:「自然可以。」 她回头示意,两个柳青衣裙的宫女,便随着朱莹身边的宫人一同退下去,关了房门。 朱莹见人确实都走了,翻身下床,来不及穿鞋,先赤着脚跑到门边,顺手把门给拴死了。 她回到郑女医面前,见女医面上微有怒容,连忙深深的福了一礼,低声道:「求大人救我!」 郑女医吃惊道:「娘娘何出此言?」 她见朱莹没穿鞋,忙扶着朱莹,把她按到床上,嘆了声道:「臣是来为娘娘诊病的,娘娘想说什么,待臣给您把脉后再说吧。」 朱莹忙伸出胳膊。 郑女医把完脉,见朱莹确实身体健康,放下心来,告诫道:「娘娘切不可仗着自己比常人康健些,便不知保养。那些年轻时不顾惜身体,到老后百病缠身之人,臣也见过不少了。」 「多谢大人教诲,我铭记于心。」朱莹道。她莫名感觉这句话,好像很熟…… 不过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朱莹压低声音道:「我佯病诓骗大人来,实是无奈之举,心中不安,有事相求于大人。大人若怪,来日我必当负荆请罪。」 听朱莹说得严重,郑女医说:「臣不怪娘娘,还请娘娘细讲。」 朱莹轻嘆道:「在我说之前,还请大人多劳动一番,替充仪娘娘诊病。」 第47章 中毒 闻听朱莹请来了郑女医,李充仪连忙起来,客气道:「劳动郑大人了。」 她髮髻散乱,来不及收拾,容颜憔悴极了。 郑女医什么都没说,先给她扶脉,然后看了舌苔、脸色,这些日子吃过什么,用过什么,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一样样全都细细的问了。 朱莹没有跟进去,在殿中小坐。 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等到郑女医出来,对她施礼道:「娘娘。」 朱莹忙问:「充仪娘娘身体如何?」 郑女医思索片刻。 朱莹的心随着她的沉默提了起来,只听她答非所问道:「充仪娘娘的补品,是在哪里做了的?可否使臣一观?」 郑女医这话,叫朱莹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李充仪真的出了问题? 补品来处有四个,其中两处是皇帝赏赐和太后赏赐。 这两种不过偶尔来一次罢了,料想太后和皇帝也不会跟后嗣过不去。 另外两处…… 尚膳监把食材送去永安宫,给皇后过目,再带回去做好了送来,或者直接把材料拿到长庆宫中的小厨房做。 眼下长庆宫防守极严,小厨房里面的又都是多年老人,从没换过,自然是安全的,朱莹有些怀疑尚膳监里出了问题。 第86页 虽说永安宫主宫太监每日都跟着去,专门监督尚膳监里的厨子,可到底人有疏漏之处,一时照顾不到也是有的。 ――这么一想,小厨房其实也未必安全。 朱莹急得嘴上都快冒了泡,可惜尚膳监在内廷里,宫中女子根本去不成。 再加上如今陈太监使人围了内宫,她便是着急上火,也暂时没有办法,只能先带着郑女医去小厨房。 小厨房的灶上,咕嘟嘟坐了只锅,炖煮着不知哪位妃嫔点的粥。 她站在门口,目光于里头干活的宫人身上扫过。 那些往日里瞧着亲切忠厚的脸,在她眼中,渐渐都成了伪装极深的冷面。 · 朱莹到底留了个心眼,没直接带着郑女医进入,而是叫内侍先去与内卫们交涉一番,请来了陈端。 陈端也是个和妃嫔们没什么交集的人,只跟着皇帝做事,朱莹拿他当外援还算放心―― 他听说李充仪孕后体弱可能有猫腻,当机立断,重调了批内卫来,把个长庆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郑女医跟着朱莹走进小厨房。 做李充仪补品的锅碗瓢盆都在柜子里收着,郑女医一只只拿出来检查。 她看得时间越长,朱莹心里就越打鼓。最终,郑女医闷声不语回到朱莹内室里,开口道:「充仪娘娘身上有微毒。」 「毒下在哪里?!」 「怎么可能!」 朱莹和陈端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然后对视一眼。 短暂的沉默过后,陈端道:「娘娘先问。」 朱莹恰于同时开口:「陈太监要问什么?」 两人又是一顿。 陈端便微微偏了头,以动作示意自己不抢话。 朱莹忙问:「敢问大人,充仪娘娘身上这毒可解吗?对她有什么害处,能弥补吗?对孩子有什么坏处?」 郑女医沉吟片刻,说道:「此毒,是从越安来的,便在本国也产量奇低,一般人拿不到手。臣活了将近八十年,也不过只见到两次。」 她缓缓道:「解倒是有办法解,不过充仪娘娘的身子已经被毒坏了,日后产育,也恐伤损身体,重者危及性命。」 也就是说这伤害是不可逆的。朱莹脸色发青。 陈端忙问:「那么皇嗣呢?」 可别毒出个天生残疾或者痴傻的毛病来! 郑女医说:「皇嗣算是万幸,这毒用量少,孩子生下来后身体必然虚弱,不过于别处倒还无碍,日后精心养育,便会康健了。」 听说皇嗣没什么大碍,陈端放下心来,琢磨着此事必须尽快报给皇帝。 朱莹眉心结成个疙瘩,好一会儿才追问道:「大人,小厨房里的器具,是否有毛病?」 「并无。」郑女医道。 朱莹有些不甘心。 她仔细回忆穿越前看过的宫斗剧,还有宫斗小说,继续追问:「大人不检查其他东西吗?比如灶台、柴火,厨房值守宫人的指甲缝等等……」 两个人都用奇异的目光望着她。 郑女医道:「娘娘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下毒方式,简直闻所未闻。」 「说起来,这毒好防范,也不好防范,」郑女医摇摇头,「娘娘关心则乱,其实不然。这毒是下在水里的,残毒也容易清理,是以绝无可能用您讲的这些个笨法子来。」 好防范,就是下毒方式明白,日后多加注意便是了。不好防范,便指这些毒/药,几乎无半点痕迹可循。 陈端提议:「尚膳监还未搜查过,端有个不情之请,还要劳烦大人随端查看一趟尚膳监。」 皇帝的膳食也从那里出啊!万一出了事,没人担待得起。 在内太医院为官之女,身份实为外臣,不过因性别和朝臣不同,特许住在内宫罢了,是以能到内廷外廷去。 陈端带着郑女医走了,走之前朱莹抓着他,请他务必将此事如实报给皇帝,救李充仪一命。 他满口答应着离去了。 李充仪还在等着问诊结果,可朱莹现在哪里敢到她面前去! 两人严防死守,守了这么久,居然败在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毒/药上…… 越安这国好像跟大齐打得正欢,它难得一见的毒/药,是怎么跑到皇宫里来的? 好像原主收集到的柳贵妃罪证里,谋害太子的毒/药,也是从越安来的。 再结合柳贵妃今日的话…… 朱莹细思恐极,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去思索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一思索,居然又找出个问题来。那位深受皇后信任的太医,每日都在为李充仪问诊,他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李充仪中了毒。 每次朱莹和皇后追问,他都说:「一些女子呕吐头疼等反应,会在生育过后消失,充仪娘娘便是此类。」 这种情况虽然鲜少,到底不是没有,再加上信任他,她们便信以为真了。 现在看来,是不是欺骗,尚未可知。 朱莹又焦躁又不安,在偏殿里转来转去,一刻都闲不住。 听郑女医所言,这毒/药量少,越安本国都轻易不得见,更何况不产毒的大齐? 偏偏它又好藏好清理,怪不得她们一直都没察觉。 如今…… 说不准毒/药已经用光了呢。 似陈端这样的人,听说经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善待疑犯。据苏纯所言之事看,他像是个仁慈的傢伙。 第87页 他真的能查到吗! 不管怎么想,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应该採取王咏惯常的处理办法才对吧。使用峻刑才能尽快抓出犯人。 如果王咏没走就好了,有他在,解决事情能容易一多半。 也不知他去打仗,一路上衣食没那么精细,过得舒服不舒服。 她颓然坐下来。 李充仪身边的宫女来了一趟,询问郑女医问诊结果出了没有。 朱莹推脱她回内太医院拿药方去了,把这宫女给安抚住。 · 朱莹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陈端和郑女医回来,反倒正殿又来了人,是李充仪的掌事宫女,恭敬行礼道:「娘娘,充仪娘娘请您一叙。」 朱莹心里一颤,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想着该怎么把李充仪哄过去,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头髮乱了,一会儿衣裳皱了,拖延时间。 掌事宫女垂手在门口等着,耐心十足。见实在拖延不下去了,朱莹才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心,去见李充仪。 李充仪已经绾好了头髮,没戴首饰,用头绳绑着,又围了一条抹额。 她没有妆点,越发显得脸色蜡黄,眼皮也有些红肿。见朱莹来了,她勉强笑了笑,道:「妹妹免礼,坐吧。」 朱莹道谢,在床边绣墩上坐了。 李充仪微微抬眼,往宫人那里示意,满屋子宫人立刻退了出去,把门也关上了。 这气氛有点诡异,朱莹不安道:「娘娘您……?」 李充仪长嘆着拉住她的手,说:「好妹妹,你就实话告诉我吧,我这身子……是不是出事了?」 她声音有些颤。 「娘娘不要瞎想,太医不是说了吗?您就是有孕在身,正常的样子,怎么会出事呢。」朱莹安慰道。 有事也不能跟人说啊! 没想到李充仪完全没叫她瞒过,从前无往不利的应对方式碰了软钉子。 李充仪一个劲儿的追问她,还多次套话,若不是朱莹神经紧绷,没准就被她给套出来了。 外头有宫女来报:「娘娘,陈太监和郑女医回来了,正在找您呢。」 朱莹慌忙瞥了李充仪一眼,见她似乎没听清宫女的话,松了口气,连忙告辞。 走到门口时,忽听李充仪问:「是我生了重病吗?」 这话跟事实也相去不远了,中毒后无法恢復健康,和重病无异。 朱莹强作镇定:「娘娘多虑了,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她脸上一派平静,仿佛自己说的就是真话。李充仪望着她,微微露出点笑来。 「嗯,是我多想了。」 第48章 晋位 陈端和郑女医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宫灯点起,高树枯枝投下一个个虬结扭曲的影子。 明月于天上高挂,比往常更亮。银光如雪,又如杀人刀的锋刃上,一抹瘆人的霜白。 「圣人驾到――」 值守内侍拖得长长的腔调响起,惊醒了伏在桌案上打瞌睡的朱莹。她勐地坐直了,一件厚厚的毯子从身上滑落。 不远处坐在绣墩上绣花的宫女,忙撂了手上活计,拾起毯子,道:「娘娘快些去迎圣上吧。」 朱莹本有些困煳涂了,听见宫女提醒,连忙抓起菱花镜照了照,把散乱的髮丝拢一拢。宫女替她理平衣裳。 她走到外头,被冬夜的风一激,瞬间清醒了。 除了李充仪被皇帝安抚过,不必出来迎接,剩下的四个妃嫔全都跪在两侧,齐声道:「妾身恭迎圣上。」 「平身。」杨固检说。 他身侧站着一去不回的陈端和郑女医,以及两个御前侍奉的,五六岁的小内侍,朱莹偷眼瞄了几下,很快收回目光。 一个小内侍说道:「今夜有朱美人侍奉,无关者回殿去吧。」 朱莹连忙重新跪下谢恩。 其他妃嫔回偏殿去了,朱莹起身,迎皇帝进自己的内室去。 她的宫女看起来有些欢欣鼓舞的样子,殷勤的奉上朱莹这里最好的茶,皇帝接了一杯。 朱莹眼皮一阵抽搐。 有陈端和郑女医在,皇帝八成是为了毒/药这事儿来的,怎么就处处搞得她要侍寝一样? 她刚想打发宫女下去,别替她刷皇帝好感度了――也刷不上来,皇帝便先开口:「你们都出去。」 两个小内侍倒退着出了门,宫女也忙跟着离开,然后,那俩小孩关紧内室的雕花门,一边一个守在外头。 闲杂人等都出去了,朱莹也不想卖关子,跪下道:「充仪娘娘无辜受害,是妾身看守不力之故。妾身愿受惩处,只希望圣上能尽快抓出下毒之人。」 内室里只燃着一根雕花鸟的红蜡烛,光晕下杨固检的神情明灭不定。 他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意味,注视着朱莹,好一会儿,语调罕见的没那么冷硬了,道:「那人隐藏颇深,便是皇后在此,也未必想得到。朕不怪你,起来吧。」 卧槽,皇帝对她的态度怎么突然好了这么多?其中必有阴谋! 朱莹愣了愣,胆战心惊的站起来:「亲身斗胆,请问是谁如此心狠手辣,暗害充仪娘娘?」 是尚膳监的吗? 杨固检看了陈端一眼,陈端道:「回娘娘,是小厨房里的阿九。」 这下朱莹真的愣住了。 她回忆了一下。 第88页 小厨房里轮班值守的几班宫女内侍,其中确实有个叫阿九的。李充仪非常信任他,平素补品甚至膳食,都必须由他来做。 朱莹曾经问过,此人是在李充仪升到九嫔,可管一宫后,便跟随她的,在小厨房时日已久。 按理来说,他根本不可能害李充仪! 杨固检看着她。朱莹怔了有一段时间,忽然反应过来,道:「动手的是他,其后必有主使之人。」 她望了望郑女医:「郑大人说过,此毒产自越安,连本国都少见,阿九一区区内侍,自幼入宫,从哪里得这个毒去?!」 「妾请……」 朱莹还要说下去,陈端已察言观色,制止道:「娘娘。」 他终是不忍,提醒朱莹:「谁能有毒/药在手,娘娘只要想一想,便明白了。」 朱莹刚想回他,谁这么大手笔,能从敌国搞来这玩意儿,我一小小妃嫔哪会知道这个。 她话到嘴边,忽见皇帝有些憔悴的脸,和陈太监低头垂眼,一副反常的畏事样子,突然间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除了柳贵妃,还有谁能拿到外国奇毒啊!想不到她手里还有存货,而且在禁足期间,就能把毒药交给阿九。 不对,自从李充仪怀孕后,她们便把宫中管得很严,宫人出入都结伴而行,外人很难钻空子。 唯一一个可以让人混进来的机会,便是那场宫宴了。 她安排了人混在调拨来的宫人中,带着毒/药……不对! 野兽四下齐出,危险之至,情急之下只有皇后能被内卫们纳入保护,至于其他妾室,不管多受宠,都只会被抛弃在席位上,听天由命。 况且豹房野兽很多,这里面还担着几十头野兽一涌而入,内卫们全都阻拦不住,连皇帝带宫人一起丧生兽口的风险。 柳贵妃人又不傻,怎么可能会用这种办法来使李充仪手下减损人数。 她可还记得,一开始那个假内侍,是想着干掉她的,把她引入豹房…… · 朱莹忽然懂了什么。 柳贵妃或许真的想杀了她。 把豹房值守宫人和饲官调走,把她引进去,大门封锁,如此,放出野兽后,死的只会是她。 若非李不愚拉她离开,她傻傻的等在里头,下场什么样,已经可以想像出来了。 只是贵妃胆子再大,也不敢把一个身体健全的男人弄进宫来,还是叫自己宫中的人接引―― 这很容易给自己招惹一身腥。她又常常侍寝,没法验身,到时候恐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况且那个假内侍在豹房里头呆的时间也太长了,放一头勐兽,绝不会叫朱莹等待那么长的时间。 所以,柳贵妃想杀她应该是真的。 她没准打着害死她的主意,叫李充仪闻听同宫妃嫔死讯,大受惊吓,从而趁机做手脚,让李充仪一尸两命。 阿九手里的毒/药,也大概是趁着长庆宫妃嫔们全都赴宴,余下宫人略有松懈,才送进去的。 只是,柳贵妃的主意被有心人利用了,而利用柳贵妃和她的人,打着弒君的念头――也许到现在都还没被抓住。 皇帝杀掉仙栖宫所有宫人,禁足柳贵妃,看似对贵妃有了意见,可想到这层,又对她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太子中毒,数位怀孕妃子,连同肚里的孩子一起躺进妃陵,皇帝尚且不曾怪罪贵妃。 现在贵妃又出手了,李充仪身体极弱,幸而不太有损于皇嗣,皇帝……想必更不愿管了。 他亲自坐镇长庆宫,叫陈太监只说出阿九来,就已经明明白白的,展现了自己的态度。 朱莹不禁齿冷。 她沉默半晌,重新跪下,磕头道:「圣上,宫中人,便是与宫外有些联繫,又如何跑得出国门去?越安奇毒,是谁传进宫里的,求圣上明察。」 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心里话也说,吃住也在一起。 便是刚开始两人互相提防,这段日子下来,也已成了好朋友。 眼看给李充仪的公道是讨不回了,朱莹只能退而求其次,叫柳贵妃这条线上的人受到惩处,以宽她们的心。 杨固检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这是朱美人拐弯抹角,让他对这件事出手呢,只是避开了柳贵妃,比从前有了些长进。 他道:「朕自然会查,依律处置。」 两人都绝口不提柳贵妃。 朱莹咬着唇,不甘道:「妾代充仪娘娘,多谢圣上了。」 杨固检的态度更温和了,他询问李充仪的身体,待郑女医回答后,说道:「朕明日令太医院御医们一同问诊,好歹想办法把她的身子补起来。」 朱莹没说话。 内太医院女医虽说大部分由宫女培养出来,缺少医药世家的薰陶,和各处诊病的练习,整体实力低于太医院男医。 可郑女医,于别处或许只是个优秀,却在妇人产育这方面,当属世上第一。 先帝时期种种故事,告诉朱莹,郑女医说有性命之危的孕妇,十个里头有九个,都依言含恨九泉了。 她对皇帝的话不抱希望,走流程般谢过皇帝恩典。门外忽然喧闹起来,雕花门被人一把推开―― 两个小内侍跌在地上,正死死拖着李充仪的腿。 李充仪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看样子已经听了一会儿。 第89页 她神色平静得可怕,表情甚至有些冷,仿佛那个胆小温柔的女子,一夕间变了个模样。 朱莹后知后觉的发现,白日里李充仪红肿的眼睛,是由哭泣而生出的。那时候,她已经对自己的状况有所预测了。 杨固检脸色一阵变幻。 李充仪已经甩开小内侍,迈步进来,关上门,然后跪到他面前,磕头道:「妾身有事求圣上,万望圣上恩准。」 「说。」 李充仪这才又落了泪,哭道:「妾已听到郑大人的话了。妾多蒙圣上厚爱,才有幸怀了龙嗣,实指望生下孩儿,把他养育长大,才算妾报了圣上的恩德。」 她拜倒在地:「可……可妾或许没机会抚养孩儿了。」 「皇后娘娘对妾照顾非常,妾感佩于心。朱妹妹又时刻不离妾身左右,与妾无话不谈,情同姐妹。」 朱莹轻声叫道:「娘娘!」 她现在的样子,令朱莹心生不安。 李充仪闻声望向她,笑了笑,又转而看着杨固检,几乎一字一顿道:「若妾果真没机会看着孩子长大,妾想求圣上,将这个孩子交给皇后娘娘抚养。」 杨固检没说话。 李充仪便轻嘆道:「倘若圣上和皇后娘娘不愿,妾斗胆,求圣上允许朱妹妹替妾养育孩儿。妾相信,朱妹妹必然对孩儿视如己出。」 听到这里,朱莹忍不住含泪道:「娘娘说什么傻话呢,明日御医们一定有办法的。」 李充仪没有回答,殷切的望着皇帝。 杨固检却毫无表示,阴沉着脸,片刻后,起身离开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携着寒风渐远。朱莹连忙扶起李充仪,搀着她回到正殿。 没得到皇帝回应,李充仪面如死灰,躺在床上,任朱莹和宫女说破了嘴皮,都没能开怀半分。 · 朱莹原以为,这事在皇帝的授意下便到此为止了,没成想第二天,随着御医们到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念美人朱氏,侍奉充仪李氏恭谨小心,不曾懈怠半分,特以此功,晋朱氏为婕妤。 第49章 茫然 天光大盛,午时的阳光碟机散了冬日的寒意。 御医们聚集在正殿当中一筹莫展。 朱莹收起圣旨,重新回来,便见那群御医商量着配些性温的药膳给李充仪吃,否决了较为冒险的用药。 言下之意,便是不剑走偏锋,便没办法养回她的身体,给点补身子的吃吃,横竖也吃不死,和补品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不打算冒险。 朱莹今天火气莫名的有点大。 她瞪着他们,那些御医的声音渐渐停了,有年轻点的人,甚至心虚的移开目光。 朱莹先问道:「药膳是否是必须的?」 是药三分毒,如果只有心理安慰的作用,那些补品也能完美代替药膳。 被她听见了商量的话,为首太医有些尴尬。 见朱婕妤还在等着回答,太医愤愤的一甩袖子,恼羞成怒道:「你们内宫女人,在医术上懂什么,何必来指手画脚!」 「我虽不懂,可内太医院有懂的人在,」朱莹讽刺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远的不说,太子不就是差点被你们拖死了?」 太医一梗,顿时对不上来了。 太子中毒,确实是朱婕妤发现的。 他们对那种毒/药研究不深,纵然发现有些不对,为了稳妥,也权做太子又得了小病,迁延不愈,开着温补的方子,差点延误时机。 朱莹又问:「充仪娘娘身体,还能调养过来吗?」 那太医不想回答,倒是有几个胆大点的,拱手道:「婕妤娘娘借一步说话。」 几个人走到门外,御医道:「娘娘也知郑大人的本事。说真的,充仪娘娘的身体,臣等救不了。」 「你们开药膳,只是为了稳妥?」朱莹问,「为什么不用你们否了的办法?我听着,也不是不能一试。」 御医们脸色发苦,想说话,又不敢说。 看见他们的样子,朱莹就算是个傻瓜,也什么都明白了。无非是害怕一着出错,皇帝降罪罢了。 没想到宫斗剧里常见的剧情,在大齐是真的…… 人都惜命,她不能责怪这些御医。 朱莹嘆了声,说话柔和不少,道:「充仪娘娘这几个月,吃的补品比饭食还多,我担心药膳添上去,会不会出问题。」 「娘娘放心,不会出问题的。」御医忙道。 他给太医院的医术水平做补救:「药膳也不是随便开的,全依着充仪娘娘的身子骨来,您看这……」 朱莹已经对此不太抱希望了,闻言道:「既然无碍,那便按你们说的办吧。」 万一有效呢? · 太医们进去了。朱莹站在微温的太阳地里,呆呆的望着宫门。 长庆宫四方高墙,切割了一片蔚蓝的天。 朔风盪过,朱莹抱紧胳膊。她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橙黄的太阳映入眼中,竟不觉刺目。 她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同学,很想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穿越到古代去,最好和皇帝来一场旷世绝恋,现在就更不明白了。 皇宫有什么好呢? 内宫虽然大,可到底人一生有几十年,早晚边边角角的都能走过。 长久的住在内宫里,不能出门,对她这种宅女而言,或许能够很快的适应,却从心理上无法接受。 第90页 在这锦绣堆积出的富贵里,一群女人,为了子嗣和位分斗得难捨难分,这巍峨宫阙下,不知埋了多少无辜者的白骨。 她原先以为,只要抱紧皇后娘娘的大腿,和王咏这般的内廷宠臣打好关系,平日里避着皇帝和贵妃,便能活到年老,离开这里。 行宫有更自由的天地,更宽松的氛围,足够她弥补在勾心斗角中浪费了的大半个人生。 然而土生土长的李充仪,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她尚且不能逃脱各方陷害,终落得九死一生的下场,那么…… 朱莹扪心自问。 她一个外来者,几个月时间过去,依然无法完全适应规矩严苛、妃嫔貌合神离、被迫不出内宫的古代皇宫生活。 这样的她,就算达成了自己的低调目标,而其他人,又能在后宫争斗中对她网开一面吗? 大概是不能的。 朱莹忽然觉得冷。 正午的阳光褪去最后一点温度,冬日彻骨的寒凉,从风里,从宫人们的目光里,从御医们开方子的讨论声里,从鸟鸣中,从插着锐器的高墙上…… 从四面八方,侵袭了她。 令她胆战心惊。 王咏的影子,就在此时突然出现在脑海里,驱逐了她所有的畏惧。 朱莹记得,王咏骂名不少,朝中仇敌众多,他行在步步荆棘上,似乎从来不曾害怕过半分。 出巡时,发现的贪官污吏,说弹劾便弹劾了,边境有战事,说请战便请战。 在她面对各宫妃嫔们,小心谨慎从事的时候,便格外羡慕王咏,他好像什么都不惧,有着极大的底气。 拿本事挣来的,皇帝的宠爱,果然很有用啊。 中秋宫人们唱的寥寥几句民谣,朱莹也早就打听出来了。 王咏来找她的时候,她便想问一问,顾忌到王咏的心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便是有着皇帝宠爱,可皇帝做事,并非全无顾忌。身为帝王近臣,他大约也因此,经歷过不少挫折吧。 当事情与他的设想大相迳庭的时候,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朱莹猜不到。她对王咏的了解,到底太少了。 不过…… 她重重的吸了口气。 不能这样下去了,继续畏缩着与世无争,只会被宫中妃嫔们嚼得渣都不剩。 就像皇帝在许多事情上没办法随心所欲,叫王咏也受过委屈一样,皇后于后宫中,亦不能完全的护住她。 一旦疏漏,后果不堪设想。 被人护着终究无法放心,只有自己有能力,护着自己,才真正使人心安。 · 御医们告辞离开后,朱莹才心事重重的回到正殿。 明明知晓自身的状况,李充仪反而比昨日好了很多。 她手中拿着柔软的布料,仔细缝着未出世孩儿的小衣服,抬眼望见朱莹站在内室门口,面色有些不佳,便放下活计,笑道:「妹妹站在风口上做什么?快些过来。」 待朱莹在下首坐了,她带着笑,有些不舍的抚摸着小衣服,将未完的活儿放在朱莹面前:「妹妹,你也缝上几针吧。」 「娘娘……」 李充仪又推了推活计。朱莹只能接过来,顺着李充仪的针脚往下缝。 她落了几针。李充仪拿回去,看见她留下的歪扭痕迹,噗嗤一笑。 朱莹在李充仪这里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出去,叫底下人请陈太监来。 · 陈端没到,派手下内侍苏纯到长庆宫见朱莹。 「陈太监命奴婢传娘娘的话。」苏纯行礼,说道。 「我本想问他点事情,可他人不来,」朱莹想了想,道,「阿九是不是关在司礼监里了?你去跟陈太监说一声,我有些话想问阿九,能不能把人带进内宫。」 苏纯为难道:「阿九已经下狱了。娘娘是想问出和他勾结之人吗?这事东厂已经在做了。」 「可有结果了?」朱莹问。 「阿九昨夜便受不住刑,招供了,可送药之人神秘,阿九也不知他是谁。」 朱莹追问道:「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子总看得见吧?」 「时日已久,他不记得了。」苏纯说。 送毒/药这种事,非同小可。对于一般人而言,牢记接头之人才是最有可能的做法。 阿九不记得了,不是在说谎,便是那人特徵不明,很容易遗忘。 苏纯想了想,又说:「娘娘,奴婢知您着急得到结果。您大可不必如此,陈太监说过,圣上这次动了雷霆之怒。」 雷霆之怒? 朱莹沉思。 既然陈太监这么说了,皇帝动真火应该是真的。可昨晚他要保全贵妃的事,也是真的。 那么…… 除了贵妃娘娘,涉及此事的其他人,应该都讨不了好。 只不知到底谁这么神通广大,能把数量稀少的奇毒弄到手,拿进宫里来。 多半是世家。 能交给柳贵妃害人,别的世家不太可能,柳家倒还有点机会。 可是柳家不劝说贵妃放过那些怀孕妃子倒还罢了,帮她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像柳家这种凭着宠妃起来的家族,本该和皇帝绑在一起才对。 想得太多,朱莹有些头秃。 她问道:「你知道柳贵妃娘家有什么动向吗?」 苏纯道:「奴婢不能说。」 第91页 朱莹脸色发青。莫不是皇帝为了保护贵妃,不许东厂提审柳家人? 「和娘娘想的不同。」苏纯忙解释道,「娘娘心里清楚就是了,不要告诉别人。」 如她所料,毒果然是柳家送进来的。 不过……这回皇帝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她记得,原主告贵妃的时候,皇帝压根就没深究。 一个不受宠妃子怀的皇嗣,也完全及不上太子重要。 这里面涉及到朝廷大事的内容,朱莹暂时没有兴趣。 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柳贵妃的毒药只伤损了李充仪,于孩子没什么大影响,说明她不反对这个皇嗣的出生。 如此,贵妃不必理会,该抓出那个一次陷害多位妃嫔的人了。 朱莹道:「你去给陈太监说,什么时候有时间,便请他来长庆宫一趟。」 第50章 大雪 自苏纯给陈太监带话,已经过去很长时间。陈太监许是猜到她想做什么,彻底在内宫销声匿迹了…… 朱莹托人问过,发现陈端这段时间连宫里都不留宿了,不论忙到多晚,都会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家。 就连他那俩估计比他年纪还大的养子,这段日子都被陈端赶出去住着,见都不见。 朱莹:「……」 他一个实权内臣,绝不会害怕无宠妃嫔,躲着柳贵妃这类倒还说得过去。 朱莹猜测他近来一定是被内宫里哪位得宠妃嫔盯上了,才会特意避开,她自己算是个顺带的。 毕竟,苏纯还在跟她来往呢。 · 李充仪躺在床上小憩,朱莹坐在旁边。 她面前铺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许多人名,乱七八糟的线条团在一起,整张纸都墨迹斑斑。 如今几大世家中,龙吉顾家正值崛起之势。 顾昭容这一嫡支,父兄前不久都升迁了,于朝中属于高位,堪称满门才俊,旁支也有不少人,为一方大员。 在顾家光芒遮掩下,陶兴叶家显得有些败落。朝中虽有姓叶的官员,位置却不紧要,还有一两个任闲差的。 谢家主要势力在地方。朝中几个大臣,没顾家人那么显眼,却都属要缺,地方上势力强盛。 顾、谢两家在先帝时期算是同盟,至于现在,隐隐有斗起来的架势。 还有北方军事要塞的花家…… 与常氏在习武上一路走到底不同,花家近些年不少子弟参加了科举,名次还不错,想来是打算慢慢摘掉武夫的帽子,向文士看齐。 朱莹托腮瞅着这张纸,回忆着从苏纯嘴里抠出来的消息,慢吞吞的在纸上画了个圈。 圈中了顾氏和花氏。 顾家这一代,嫡支三子,也就是顾昭容的叔叔,虽只是个地方官,瞧着不起眼,可他的女儿上月却与花家结了亲,算是顾氏跨越三代帝王的头一份。 也就是说,花家打算弃武从文,顾家对它伸出了橄榄枝,其中原因,朱莹是不明白的。 不过…… 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花家如今还是个供应着武将的家族。文武世家联合,对于皇帝而言,不亚于头上悬了把刀。 朱莹理顺了这些世家的关系,揉了揉那张纸,顺手丢进水盆里去了。 宫女上前,迅速处理掉脏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她怅然的望着李充仪。 冬月,宫中烧起了地龙,从脚下泛上来热。长绒地毯铺满整个内室,便是赤脚踩在上头,也不觉得冷。 因着屋子里暖和,李充仪明显比从前睡得踏实。 隔着锦被,依然可见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与细到筋脉分明的脖颈比起来,给朱莹一种触目惊心的战慄。 到底是谁想要害她? 除了柳贵妃外,顾昭容,谢昭仪,还有叶修媛,都与李充仪有利益冲突。 甚至花婕妤,以及一些与大世家交好的小世家出身的妃嫔,也不排除被人指使,向李充仪动手的可能。 她想了很久。 待芳那个案子,不太可能是谢昭仪做的。谢昭仪一向是个拈酸吃醋的女子,心思比她还浅,想做什么一眼就能看穿。 叶修媛……她没怎么接触过,留在脑海里的,是一抹浅淡的影子。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顾昭容和叶修媛了。想起顾昭容身后那个高大内侍,朱莹对她的怀疑更多了几分。 可一想到顾昭容也是当时的无辜受害之人,朱莹便又不确定了。 她起身悄悄的走到外面。李充仪的宫女迎上来,低声问:「娘娘要回去了吗?」 「我有些事,想到宫外走走。」朱莹说,「娘娘还睡着,她醒了后,你们记得替我说一声。」 「是。」宫女回道。 候在门边的,有她的宫女,拿着雪青色厚披风迎了上来。 朱莹穿好披风,戴上雪帽,走出正殿时,还是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 风里卷着雪,扑了她满脸。 庭院中已积了层厚厚的白,四顾茫茫,朱红的高墙上,露出树的长枝,雪压得厚了,便「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白与白揉碎在一起,又为片片鹅毛所覆盖。 朱莹脚步顿了顿,走到外面。 冬月第一场雪下得很大,连妃嫔宫人们两寸厚的鞋底都能埋了。内侍取来木屐,朱莹心惊胆战的蹬上,扶着他的手走下台阶。 屐齿陷入雪中,簌簌有声。 第92页 「去御花园走走。」朱莹道。 她本想好了藉口,打算去宝台宫拜访,见着这天气,便彻底歇了心思。 两个人顺着掖庭长长的宫道走着。内侍撑了把大伞,为她挡住雪。 「这大冷天的,也不知云城那边天气如何。」朱莹忽然说道。 内侍笑道:「娘娘说笑了,云城地处最南,别看宫里头穿了棉衣,只怕云城人还穿纱罗衣裳,出去游玩呢。」 朱莹便也跟着笑了笑。 山高路远,也不知王咏到了暖和的地方没有。 御花园里格外安静,并无出门看雪景的妃嫔。她随便捡了一条路慢慢走着,湖泊已冻上了,长桥素白。 朱莹登上桥,四面望去,忽见不远处湖心亭的窗户,有一扇似没有关严。她一时好奇心起,叫内侍打伞在桥上等着,自己走了过去。 亭内传来说话声。 朱莹脚步停住了。 她认出里面鬼鬼祟祟说着话的,是顾昭容和一个男子,两人似乎还很是亲近。 对食? 皇帝并不在意无宠妃嫔和宦官或者宫女对食,以慰寂寥,当然,结菜户不行。 朱莹不确定他能不能容得下宠妃和宦官对食……毕竟这是在打皇帝的脸。 不过她对皇帝没心思,自然不在意皇帝是否头上发绿。 想着宫妃对食毕竟不能光明正大拿出来说道,朱莹怕撞破了以后,让顾昭容觉得尴尬,便打算蹑手蹑脚的离开这里。 亭内男人声口响起:「娘娘,您说谢昭仪怎么近来对您爱搭不理的了?」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 朱莹不由得站住了。 顾昭容嘆道:「她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大概是觉得这段日子我比她受宠吧。」 这好像不是结对食的样子? 内侍又道:「虽说娘娘家里,正和谢昭仪家里不对付,到底在宫中还有用到她的时候,您看这……」 「随她去吧。」顾昭容说,「我现在比她得宠,她定然不待见我,好好的,讨这没趣儿干什么?用她也可,不用她,照样有别人补上。」 朱莹已经确定,自己之前想错了,这大概是顾昭容和她的心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讨论事情。 如果涉及皇嗣问题,她听便听了。 想在这个宫里活下去,再给李充仪报仇的话,堂堂正正找证据,再和兇手对决,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 可惜他俩谈的是争宠。 朱莹意兴阑珊的回到桥上看雪。 微林苑里的鹿跑了出来,不知怎地到了湖面上。蹄子不如爪子,在冰上站不稳,那小鹿奋力滑动细长的腿,朝着岸边挪动。 呦呦鹿鸣被风吹了很远,直传到朱莹耳中。 她抽出手帕,扫了扫栏杆上的雪,倚了上去,笑道:「一会儿走的时候,它若还上不了岸,你便找人来帮帮它,怪可爱的。」 内侍道:「娘娘心善。」 许久,湖心亭里走出一个人来,远远望见朱莹,便是一愣。 此时风雪比先前小了些,朱莹扶着内侍,走向顾昭容。 「妾身见过昭容娘娘。」朱莹行礼。 顾昭容笑道:「好冷的天,朱婕妤竟然冒着雪,站在桥头上,也不知寻个地方避一避。」 「还不是因为妾身贪看那头鹿。」朱莹也笑。 顾昭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鹿还在冰面上艰难的打着滑。她眼里笑意更甚:「怎跑到湖上去了?这鹿竟是个傻的。」 朱莹约顾昭容一道走走,如果能成,便再好不过了,方便她试探:「多时不曾见娘娘了,娘娘可有闲心,与妾身一同赏雪?」 「这便不了,我一人出来,时间有些久,也该回去了。」顾昭容客气道。 朱莹微微垂眸:「路上雪深地滑,妾身送您吧。」 「不必,朱婕妤有心,我心领了。」顾昭容拒绝。 朱莹便没纠缠,和顾昭容道了别,往微林苑去了。 这是片依照野林模样种成的林子,里头放了好些鹿、鸟、松鼠等动物,活脱脱一个小森林。 宪宗杨水赫很喜欢这里,赐名微林苑,年年中秋节、元宵节,都要带人在林子附近过。 她带内侍走进林子,吩咐道:「你去找苑中值守宫人,叫他们把鹿救上来。记得别拿手搬,在后面推就行,你盯着他们些,别吓得小鹿乱蹬乱踢,断了腿。」 内侍连忙去了。 朱莹绕了一段路,寻了个看得清湖心亭的地方躲藏起来。 顾昭容站在原处,四面望去,尤其是朱莹进林子的方向,更是看得时间长。过了会儿,她又低下头,望着雪地出神。 直反覆多次,顾昭容才踱步离去,慢吞吞的离开御花园。她走了很久,朱莹腿都站麻了,从亭子里才又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穿一身宫中内侍们的冬日常服,也似顾昭容般四处眺望,确定四下无人后,低下头,从另一个方向急匆匆离开了。 湖心亭前,只余下几道通往不同方向的脚印,被雪粒渐渐掩埋。 第51章 中计 林子里静得针落可闻,朱莹站在树后,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视力很好,那高大内侍出来时,她一眼就看清了内侍的容貌――是那日站在顾昭容身后之人。 第93页 他竟然是顾昭容的心腹?! 可他不是才侍奉顾昭容没多久么,怎么就成了心腹?那四下观察的样子,又与宫正司中的人影,渐渐重合。 朱莹不敢动。等那内侍走远后,才原路返回,寻到刚把小鹿拉到岸上的一群人。 侍奉她的宦官举着伞遮到朱莹头顶,说话间嘴里唿出白气:「娘娘怎自己寻来了?」 「等得时间长了点,干脆活动活动。」朱莹笑道。 横竖事已办完,内侍便搀扶着朱莹离开湖边。 「我乏了,回宫去吧。」朱莹说。 · 两人身影渐远,微林苑里又行来一人。 那人似寻找着什么,慢慢走到朱莹站过的树下,垂着头,面无表情。 白雪皑皑,已将来去两行脚印覆了薄薄一层,那人蹲下身,细细的看。 朱莹套着木屐,留下的屐齿极深刻。 来时那道足印已变得极浅,去时的还很新鲜,那人瞧了一会儿,忽然露出几分冷笑。 他在御花园各个园子里绕来绕去,停在一座假山后,伸手敲了敲山石。 假山中绕出个女子,遍身桃红,赫然是提前离开的顾昭容。 她问:「你回去看了?」 内侍停在她身前不远,低声细语:「娘娘,朱婕妤在林中站了一会儿,那个位置,恰能瞧见湖心亭。」 顾昭容退了半步,一手撑住假山。 「她藏在那里看着?」 内侍恭敬道:「因是木屐齿痕,奴婢不敢确认她何时过去的,朝向哪里。林子中鸟雀不少,许是朱婕妤停在那里看鸟,也说不准。」 顾昭容半张檀口,狠狠吸进一口冷风。 她摇摇头:「不能心存侥倖。朱婕妤……老早就看过你的影子,说不定已经起疑了。」 「她既然起疑,为何拖延到今天才……?」 「哼,你别发蠢了,」顾昭容抿住殷红的唇,恨恨道,「她从前便是想,也该有机会才行!」 「那……」 内侍询问,他伸手在脖颈处比了比,做出个割喉的手势。 顾昭容便点点头,沉吟道:「再等等,不用现在动手。」 她微微仰头,雪粒裹在风里,砸得脸颊微疼。内侍垂手站在旁边。 或许是刚才吸的那口冷风太重,寒意侵袭,顾昭容伸手摸了摸小腹,总觉得肚子有些难受。 她嘆道:「走吧。」 李充仪已经过了最容易落胎的月份,再对她下手的话,很可能于李充仪性命有碍。 顾昭容扶着内侍慢慢的走着,心中忽升起几分怅然,她笑了笑,心说自己怕不是疯了。 人生在世,到底都是为了自己活。 到时候,李充仪要怪的话,便怪朱莹护得她太好了,叫她得以一直怀了七个月吧。 · 朱莹回到长庆宫中,李充仪犹睡未醒。她解下披风,在外间散了散寒气。 内室里多了位有官职在身的女医,正在给李充仪把脉,待她出来后,朱莹问道:「娘娘中途醒过没有?」 「并未。」女医说。 「就这么睡下去,不妨事吗?」朱莹又问。 「依臣之见,还是叫醒了好,纵使睡一整个白日,都及不上睡半晚啊。」女医回答。 朱莹点点头,走到李充仪身边。 不知梦见了什么,还是身子有些难受,她眉头微微的蹙着。朱莹推了推李充仪的胳膊,对方动了动,没醒。 她加了几分力,又推了推。 「娘娘。」 李充仪慢慢的醒了。宫人端着水盆,跪在床前,服侍她净面。 温热的水淌过脸颊,李充仪才彻底清醒过来。 朱莹立在一旁,欲言又止。李充仪已经注意到她的神色,丢下巾帕,命宫人们出去。 「怎么了?」李充仪问。 「娘娘……」朱莹停了停,犹豫着要不要和李充仪说。 半晌,她狠狠一跺脚,道:「娘娘,待芳那件事,许是顾昭容做的。」 李充仪微微闭了眼。 「娘娘?」 「妹妹不必担忧,我没事。」李充仪轻嘆道,「我便知会是那些世家女出手,只没料到,真动了手的,竟然是顾昭容。」 朱莹没有回答。 她跟顾昭容也不是很熟,不过原主的记忆告诉她,顾昭容在宫里人缘很好,和谢昭仪就是两个极端。 李充仪没查出怀孕以前,她还跟李充仪姐姐妹妹的叫得欢呢。 她可真是个狼人,狠起来连自己都能下手,怕了怕了。 朱莹暗道,好在已经知道是她干的了,日后多注意她,还有依附顾氏家族出身的妃嫔便是了。 知道了当日是谁动的手,李充仪心情不错,一连几日,饭量都增了不少,还有体力在雪都化了后,搀扶着宫人出来活动活动。 倏忽已过大半个冬月,顾昭容竟完全没有动手。 朱莹神经紧绷,瘦了不少,李充仪看在眼里,好说歹说,劝着她到皇后娘娘那里去,好歹算是散心了。 她心事重重的去了,又心事重重的出了永安宫,走到半路时,忽见拐角处,有人拖着个大肚子女子飞速行走。 皇帝偏好不胖不瘦,体态匀称之人,是以宫中妃嫔多半身体健康。挺着这么个圆肚子,是孕妇的可能多过其他。 第94页 朱莹骇然站住,怀疑自己撞见了柳贵妃处理怀孕妃子的现场,可宫中……不是就李充仪怀孕了吗? 她忙叫宫人返回永安宫,请皇后出面,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打算先偷看一下情况。 谁知那女子被人拖过拐角时,忽然间挣扎叫喊起来。她声音微弱,但很熟悉――是李充仪的! 什么人竟然能从那么多内卫手里抢出李充仪来?!难不成狗皇帝被柳贵妃说服了,又开始放任柳贵妃了?! 有可能,毕竟上次下毒的事,皇帝就没罚贵妃。 朱莹心头顿时一片草泥马奔腾而过,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 拖着李充仪的人跑得飞快,她紧紧跟在后面,不知绕了多少路,那人终于躲进一座废弃的宫室里。 朱莹四处看了看,那宫室牌匾上几个大字「幽客宫」,灰尘遍布。 石狮子后塞着一些断了扫帚,还有破布等物,似乎直殿监许久不曾派人来过这里。 她冲过去,一手抓起一把扫帚杆子,飞起一脚,踹向宫室大门。 里面那人也刚进去不久,没来得及插上门栓,被朱莹一脚踢开,抢身进去。 她径奔似乎昏迷不醒的李充仪,侧面忽有人挥拳砸来,带起的风唿啸于耳畔。 朱莹连忙停步侧身,肩膀一晃,避开拳头,那拳去势不减,擦着脖颈击向身后。她左手挥起扫把,狠狠的回敬那人。 朱莹毕竟练了几个月的武,为了开弓射箭,锻鍊臂力也不曾有半分懈怠。 扫把杆子来势沉重,砸得那人踉跄一下,发出低低的闷哼声。 电光石火间,朱莹一下子认出这人,就算他涂黑了脸,画厚了嘴唇,画得堪称惟妙惟肖―― 可那双眼睛和身量,都不曾变化,这就是顾昭容身边的内侍,杀死待芳的兇手! 朱婕妤区区一个女子,哪怕和皇后学了点花拳绣腿,为了照顾李充仪,也许久不再去小马场,想来是把学过的东西都断了。 内侍真没想到她居然从未松懈过,如今竟这般能打,他咬牙向朱莹扑去,打算用自身的优势制服她。 男子身高体重,肌肉比女子多,骨头比女子硬,真要被他近身,只怕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朱莹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 她信奉趁他病要他命,左手打退内侍后,右手也没闲着,扫把杆自下而上,勐地划过一道弧度,杆子发出「呜」的一声嗡鸣。 内侍双脚腾空之际,忽见大杆子从他两腿之间打来,慌忙朝旁侧倒去。 那杆子瞬间袭至,打在他右侧大腿根上。 内侍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朱莹眼疾手快,对着他两腿正中,入宫后就变得平平的地方又加一棍,生怕他不是正常男子,没效果,紧跟着再补一棍。 内侍的痛唿声几乎破了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既然他是顾昭容的人,那「李充仪」多半也不是李充仪。皇帝的宽容只会用在柳贵妃身上,至于顾昭容,还差得远。 他们想引开她,不知打什么坏主意,李充仪没准出事了! 朱莹喘了口气,握住棍子奔向大头朝下,一动不动的「李充仪」,问道:「娘娘,您还好吗?妾身扶您起来。」 她弯下腰。 「李充仪」闷哼着,似乎刚醒,一只手向她的方向伸来,朱莹道:「充仪娘娘别怕,妾身来救您――」 「个鬼!」 她挥舞着扫把,当头砸下,「李充仪」痛极而唿,竟是个男子声口。 朱莹咬着牙,趁这男子挣扎起身之际,狠狠的又砸了几下,杆子应声而断,她手臂都发了麻。 两个人都被她干翻了,只是她没有一击毙命的气力,不敢留下,扭头就往宫外跑。 先前被她打翻的内侍两眼几乎充血,忍着疼,爬起来便追。 他人高腿长,一步顶朱莹两步,就在朱莹逃出幽客宫的时候,内侍竟从后赶上了。 他一脚踢来。 朱莹只觉后背一片剧痛,眼前一黑,整个人被踹出十几步远,脑袋狠狠撞在宫墙上,差点断了脖子。 她心知不能停留,被内侍抓住,必死无疑,双手撑地,硬是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了两步,绕过一处拐角。 她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过气来。 头上的伤一片麻木,竟不觉得疼,血滴滴答答往下掉,朱莹终于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第52章 逃脱 不知怎地,那个内侍并没有追上来继续打她。 朱莹扒着宫墙,心急如焚的往前走。眼前漆黑褪去之后,便是繁杂的金星银星,于半空中缭乱。 她感觉自己走得很快,实则挪不动多少步子。 没听到后面追逐的脚步声响,朱莹心中稍定,停下来缓了缓。 幽客宫是高宗为宠妃范蕙兰所建,宫墙内外绘满各色兰花。 此宫后来居住过多位帝王的受宠妃嫔,墙上图案也一加再加,经画匠妙笔勾勒,最后成了一幅空谷幽兰图。 不过在先帝宠妃,德妃杜氏死于三嫔之祸中后,幽客宫便闲置下来,等闲不许人接近,终成一副寥落破败的样子。 朱莹缓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情况远不似想像中那么乐观。 生死一线,挣命搏斗中不觉得,待脱离险境,时间长了,手上和背上的疼便连绵不绝的翻涌而上。 第95页 她一路撑着墙行走,空谷幽兰图上已留下长长一道血线,血液的红,与灰尘留下的黑,混合在一起,凝成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掌印。 大约是那内侍踹得狠了,朱莹唿吸都极艰难,嘴里一片铁锈的腥甜。 她有些悲哀的想着,自己内脏一定受伤了,在这医疗不咋地的古代,她还能不能保住小命?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身前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开口说话的是个陌生人。 他声音里透着些恐惧的意味,朱莹警惕抬头,眼前一切却跳动不已,心急之下,什么都看不清。 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萦绕在朱莹鼻端。 大齐宦官净身,说是全都弃了,其实都会多留一点点,以免污秽自身,气味不佳,冲撞了贵人。 她印象中喜欢薰香的宦官没多少,香味重的也只见过一个,可毕竟不熟悉,她也分辨不出这位是不是皇帝身边的人。 「娘娘可否需要奴婢帮忙?」 察觉到朱莹的警惕,那内侍停在不远处,乖觉问道。 朱莹张张嘴,喉咙一甜,顿时又涌出一口血来。 她咬牙咽下去,说话声音有些含煳,道:「去……去思正宫……」 内侍应答道:「奴婢定会报给圣上。」 朱莹心下微松,只听那内侍语调不再颤抖,竟带了几分戏嚯,继续道:「定会叫圣上知晓――娘娘的死讯。」 朱莹大骇,想跑又没有力气,只徒劳的瞪圆了眼,内侍的行动于眼中显得分外缓慢―― 她似乎能清晰的分辨出他每一个动作,他从袖中抽出一截短棍,几步蹿至身前,朝她当头砸下。 不过瞬息,朱莹便人事不省,摔倒在地上了。 · 劝走朱莹后,李充仪坐在庭院里,看宫女内侍们踢毽子玩。 天气晴朗,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风虽寒,却没落雪时的刺骨,李充仪捧着手炉,微笑着看宫人玩耍。 长庆宫大门处忽然走进一个人来,赫然是去拜访皇后娘娘的朱莹。 她面色紧绷,毫无笑影,身子有些佝偻,双手环在胸前。 比起离宫时,换了身衣裳不说,朱莹竟是自己走回来的,连带去的宫人都不在身边。 李充仪讶异的站起来,急忙询问:「妹妹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宫人都没――」 话音未落,只见朱莹双手一张,胸前衣襟扯开,从中飞出一只小个子勐禽,随着她的口哨声响,径向李充仪扑去! 宫人们护佑不及,那鸟尖利的爪子,已狠狠的撕裂李充仪腹部的衣裳,毫不停留,顺势飞往高空,眨眼间就飞远了,站在地上,只能望见一个点。 冬日衣裳穿得厚,李充仪虽未伤损身体,却因被勐禽撞击,心中惊惧,尖叫着往后倒去。 宫人们慌忙搀扶,用身子垫着,也只是让她没有完全摔在地上。 长庆宫兵荒马乱,放鸟之人已趁机逃了,内卫们分出一队去捉拿她。 那人身影灵活,左拐右绕,居然很快便跑得没了影,内卫们只于半路上,捡到一张扯得稀碎的面具,还有一件眼熟的白狐狸毛滚边披风。 竟是有人扮成朱婕妤的样子,前来陷害李充仪。 内卫们分出两个人,一个带着物证去思正宫寻皇帝,另一个到永安宫求见皇后娘娘。 其余人等回到长庆宫的时候,却发现李充仪情况不妙,几位内太医院御医早聚集到正殿内室里。 李充仪倒下,朱婕妤不在,品级高的人没了,长庆宫中推出一位御女暂时主事。 那御女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得了李充仪要早产的消息后,便使人去思正宫、永安宫、内太医院报信。 她又强打着精神听完内卫的话,慌得六神无主,只问:「那婕妤娘娘到底在哪里呢?」 幸而皇后来得快,接手了宫中事宜,永安宫主宫太监带人封锁内宫。 没多久,皇帝也来了。 帝后二人坐定,对视一眼,心情俱不美妙。 一日之内,长庆宫里的妃嫔接连出事,消息真真假假混做一团。 先是朱婕妤派人到永安宫,说发现有人对怀孕女子动手。皇后急忙派人跟着报信宫人去寻,谁知别说怀孕女子,就连朱婕妤都不见踪影。 没多久,又有长庆宫内卫,给皇帝皇后报说,有人装作朱婕妤的样子,放勐禽攻击李充仪,人还追丢了。 紧接着,又有长庆宫内侍来报,李充仪惊吓过度,又摔了一跤,致于早产,幸而内太医院老早就安排了接生的人,及时赶到,事情还算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李充仪在内室中痛苦的呻/吟着。 杨固检坐在正殿上首,听内侍们回报。 朱婕妤不见踪影。 这消息极为不妙,叫皇后也听得皱起眉头。 杨固检冷着脸挥退内侍,命他们继续找。 夫妻俩默然相对,呻/吟之声萦耳。原本感情淡漠的帝后,俱从对方目光中,察觉到深重的愤怒和后怕。 良久,杨固检问道:「姝雁,顾昭容近来在内宫有何异动?」 皇后神情一凛。 杨固检对她的称唿一向是郑重又疏离的「梓潼」。 他对宠妃们唿名唤字,以示亲近,到了她这里,偶尔唤她的闺名,只能代表两人要说的事情十分重要。 第96页 她回答道:「顾昭容只是对长庆宫多加注意了些罢了。并无分毫异动。」 「是么,」杨固检点头,忽然冷笑一声,愠怒道,「是么……在内宫中毫无异状啊。」 · 朱莹悠悠醒转。 她浑身上下都在疼痛,尤其是脑袋。嗡鸣声不绝于耳,头里筋脉都在突突的跳。 朱莹想睁眼,眼皮挣了半天才打开一道小缝隙,似乎有血煳在上头。 入目的,是一方碧蓝的天空,不知名字的雀鸣叫着从视线里飞过。阵阵寒凉从后背处泛起,疼痛稍减。 她听到人声,不止一个在说话,只是离得有些远,听不分明―― 「……晦气……尽快处理了,别叫人……发现……」 「您背后是……监……还怕这个?」 「少废话,安排在内太医院的……长庆宫……定不能生下来……」 …… 她尽力去听,也只听到这些东西。 有人要对李充仪肚子里的孩子下手了?看起来只针对孩子,对比柳贵妃,倒显得仁慈了点…… 朱莹苦中作乐。 她想离开这里,尽快回宫去,只是刚要挣扎起身,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忙放缓了唿吸,闭上眼。 香风和着四五个人的脚步,一直来到朱莹面前,什么都没说,抬手抬脚,把她抬起来,便往后面走。 不多时,几个人放下朱莹,很快,石板挪动声响起。 这声音也熟,朱莹有时候练力气,就是在长庆宫小厨房旁边的井口处挪石板…… 这几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竟然要把她扔进井里毁尸灭迹,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她不敢说话,连唿吸都屏住了。 几个人抬起她,往井里一扔,只听得「噗通」一声,二话不说重新盖上石板。 朱莹半身入水,手脚都撑在井壁上。 井水比外面的风还要透骨,反而叫朱莹清醒不少。她咬紧牙关,脸上肌肉都在抽搐。 外头的脚步声远了。 宫中的井都细,正好便宜了朱莹,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扒着井壁爬了上去,一点点顶开石板,爬到井外。 朔风舔着朱莹的身体。井边一片枯草,她伏在草上,甚至觉不出自己的手脚在哪里。 大概冻得太过,朱莹居然有了几分暖的错觉。 她眼皮很沉重,控制不住的想要睡过去。 不对……冬月的外面太冷了,她睡着了,一定会死的。朱莹打了个寒噤。 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扶着一切能支撑身体的东西,踉踉跄跄的往外走。 这里似乎也是个废弃的宫室,有三进,她坚持着走完两进,便撑不住摔倒在地,蠕动着往外爬。 宫室大门锁着,朱莹出不去,只能不停的拍打大门。 她心中止不住的涌出绝望之意,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门锁了这种可笑的事情,悲惨的死在废弃宫殿里。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唿出的热气,混着口角滴下的血,润湿了身前一小片石板。 拍打大门的响动,很快吸引来一队搜查的人。片刻,锁头坠地,「咚」的一声重响。 有人大喊:「朱婕妤找到了!快带她去见圣上!」 …… 半昏不醒间,一片温暖忽然包裹住朱莹。她挣扎着支起身子,发现杨固检正坐在不远处,满面惊怒。 屋里有人在说着什么,朱莹听不清楚。 她仰头望着杨固检,努力撑着眼皮。 杨固检瞳仁里映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影,髮髻散乱,满面鲜血,狼狈不堪。人影的袖口领口,亦是一片晕开的红,混杂着枯黄的草叶和灰尘。 朱莹艰难的向他爬过去,地毯上洇开一片污浊的水迹。 她意识已经混沌,哑着声音,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圣上……内太医院有……有……小心……皇嗣……小心皇嗣……」 杨固检霍然起身:「什么!」 朱莹已经听不见他后面的话了。 撑着地的胳膊软了下去,她栽倒在软乎乎的地毯上,彻底陷入昏迷。 第53章 封妃 朱莹坠入一个长长的沉梦里。 梦中只有大片大片的云雾,遮天蔽日,一臂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她在云雾中摸索行走,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白茫茫的云吹散了,露出下方熟悉的高楼大厦。 她的蜗居敞开窗户,床和书架上积满灰尘。 未写完的卷子静静躺在小书桌上,几只水笔摊在上面。 她兴奋地向蜗居奔去,雾气裹挟着身体,每往前跑一步,身上便出现几分变化。 她的头髮一寸寸缩短,凤钗散落,长长的披帛渐渐消融掉,身上的衣裙也一变再变,与她常穿的蓝白校服越来越接近。 朱莹很快便跑到云雾尽头。 正要往下跳时,下方蜗居中进来一些人,面孔熟悉又陌生,是她那些久不见面的亲戚。 家具被搬空了,书籍和卷子掉了一地,乱糟糟的脚印踏在上头,她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朱莹摸了摸手臂。 她想下去抢回自己的东西,然而入手的,是软绵绵的触感,她在宫中练出来的肌肉全都消失不见。 恐慌于心头瀰漫,失去武艺这个依仗,她在亲戚们面前,不过是个可以任意搓扁揉圆的未成年女孩儿。 第97页 那些刻意遗忘了的过去,重新翻涌着,挣扎着,侵袭了她的心。 朱莹犹豫了,身后忽传来一声悠长的嘆息。 她回过头。 身后的云雾里,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二十余的年纪,身穿九嫔正装,只有披帛上木芙蓉刺绣,昭示着她的充仪位分。 李充仪站在很遥远的地方,云雾向两侧分开,现出一条长长的路。她没有过来,裙摆和镶珍珠的披帛随风盪起,猎猎有声。 「充仪娘娘?」朱莹问。 李充仪微微的笑了,怅惘的望着她。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此时终于挪到前面,手里牵着个小小的男孩。 男孩生得瘦弱,穿着件赤色小老虎肚兜,有几针缝得歪歪扭扭。 他试图往李充仪身后躲,圆圆的小脸有些紫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朱莹,目光里全是好奇。 朱莹似有所感,朝李充仪处迈了一步。 李充仪静静的眺望着她的方向,不言,不语,不喜,不悲。 朱莹又走了一步。 身后传来熙熙攘攘的响动,她蓦地回首。 蜗居中已住了一个青年男子,不断有人在小屋中来来往往,喝酒取乐,小小的房子眨眼间变得面目全非。 学校中的朋友们,骑着车经过她家门前,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投去一个目光。 她们身上的校服,须臾间变成时尚的衣裙,车筐里丢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骑着的自行车也变幻做长长的特快列车,载着她们去往四面八方。 她痴痴的看着。 再回头去望李充仪时,李充仪仍然站在原地。 她目光温柔又留恋的凝视着男孩,一只手细细的理顺男孩细软又微微发黄的胎髮。 朱莹又向她走了两步。 半空中坠下几封信来,直直的插在云雾中。信上的字迹,朱莹早就烂熟于心,那是王咏出巡时寄回来的信件。 记叙朱家事的那封信无限放大,朱家对原主的利用,一个字一个字迸进眼帘。 她踌躇着,徘徊着,在云雾两头间犹豫。 李充仪终于打理好男孩的头髮,直起腰,凝望着朱莹。 男孩挣脱了李充仪的手,摇摇摆摆跑向朱莹,又跑回李充仪身后,躲起来,冒出半个头来悄悄的看她。 朱莹茫然彷徨的脚步停住了。她试探着向李充仪走了一步,又一步。 云雾向身后缭绕去,笼罩了她的蜗居,也隔绝了车水马龙传来的不绝声响。 她越走越快,经过几封信时,那些信件飞起来,围绕着她旋转,最终都飞进袖口。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朱莹终于来到李充仪面前。 李充仪眼里氤氲出薄薄的水雾,将男孩从身后拉出来,推向朱莹。 朱莹伸手抱他,男孩被李充仪推得踉跄两步,一头栽进朱莹怀里。软软小小的一团。 她将男孩抱起,姿势有些僵硬,李充仪拉着她的胳膊,轻轻摆出一个最合适的姿态来。 朱莹问:「娘娘,这是您的孩子?」 李充仪怅然的笑了,抚了抚男孩面颊,终于开口,声音空茫茫的,似乎从她口里传来,又似乎从四面八方振响。 她说:「朱妹妹,回去后,你好生待他。」 「娘娘?」朱莹疑惑道。她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去拉李充仪,面前的人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半空中又传来一声幽幽嘆息:「妹妹,你该回去了,别在这儿太久。」 平地忽起了风,风势很大,吹开了云雾,也推着朱莹,顺着云雾散开的地方走。 她踉踉跄跄被风裹挟着前进,短髮倏忽成了披肩发,又一直生到触及后背,然后向头顶团去,自动盘成垂鬟分肖髻,又变为参鸾高髻,最后定成望仙九鬟高髻。 身上的衣裳,也从校服成了大齐民间少女常穿的齐腰襦裙,又变为宫妃的正装。 手臂所挽的披帛,亦从刺绣滚边成了镶嵌珍珠,而那末端的珍珠,又渐渐化为刻着芙蕖图案的玉片。 风与云雾将她托起,飞于半空,皇城全貌于眼前一闪而过。 朱莹心中忽的一悸,竟从半空中倒栽下去,眼前顿时一黑。 再睁开眼时,云雾已然不在。入目的是遍绣鸟雀花纹的床帐,玉钩勾起,飘来裊裊的紫述香的气息。 她费力的撑起身子,便有宫女上前问道:「娘娘醒了,身子可好些了吗?」 朱莹茫然的望向四周,处处陌生。她伸出手,手上伤口已包扎完全,触一触额头,也缠着一圈又一圈白布。 「今天是什么日子?」朱莹答非所问道。 宫女恭敬回答:「回娘娘,今天是冬月廿二,您已昏睡五日了。」 她悚然而起,惊问道:「充仪娘娘可还好?」 宫女面上似有不忍,默然片刻,终是道:「充仪娘娘殁了……圣上正叫礼部拟娘娘的谥号。」 朱莹一怔,急问道:「你在说什么?!」 她声音都在打颤,忽然间记起那场奇怪的梦境,又问道:「那……孩子呢?」 这次宫女回答得快了许多:「多亏娘娘提醒,小皇子及时救下了。」 朱莹掀被起身,蹬了鞋。 她的鞋好像换成了新制的,花纹有所不同。朱莹没有注意,扶着宫女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跌坐回去。 第98页 「充仪娘娘停灵在何处?我要去见见她。」朱莹说。 宫女拗不过她,只好给她穿了厚衣裳,这衣服也跟朱莹常穿的不一样。她急急打理好自己,出了房门,然后又是一愣。 这是一座陌生的宫殿。 宫女道:「娘娘,舆就在外面了。」 朱莹满心疑惑。 不过,去看李充仪的心压过了其他念头,她很快便随着宫女到了外面,登上明显华丽许多的舆。 车马行动时,她挑起窗上青帘,向外望去。日光下,宫殿名字熠熠生辉―― 鸾仪宫。 朱莹心里的疑惑更深一层。 · 舆行至长庆宫停下,宫人搀扶朱莹走入正殿。 此时正殿里只有几个内侍当值,坐在门边闲聊。殿门大开,小风吹拂,层层白幔于殿中轻轻飞舞。 李充仪的棺椁就停在当中,周遭摆放着各式白色纸花,除了颜色以外,一切都栩栩如真正的花朵。 另有不少陶制男女娃娃一字排开,摆在供品香烛之前,烟气萦绕,模煳了案上李充仪的牌位。 这是大齐高位妃嫔停灵时的规制,因为李充仪是遭人陷害,本就难活,生产时接生之人动手,险些叫她一尸两命。 本就连番不测,满是晦气,偏偏撞上了节日,同宫妃嫔又因她而受伤昏迷。 这规制,其实因此而缩减了不少,为了补偿此时的缺失,又在陪葬品上增添了许多东西。 见朱莹来祭拜李充仪,值守小内侍连忙摆上软垫。朱莹对着棺椁磕了几个头,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 宫人们哪里敢叫她哭,伤损了身体,忙扶着她起来,走到外头去。 宫女劝道:「娘娘切莫太过悲伤,待谥号拟定,圣上便要追封充仪娘娘为德妃,以妃礼下葬了。」 朱莹脚步一顿,梦中李充仪怅然若失的目光凝在心头。 她没敢回头去看,轻声道:「可是,充仪姐姐毕竟不能活着享受德妃的尊荣了。」 她乘着舆,返回鸾仪宫。走时没有注意,回来时,才发现宫女内侍们簇拥着她走向正殿。 她忐忑着进了殿,刚想好好问上一问,没料到殿中竟满满当当立着几十个女官内臣,并一群宫女宦官,皇帝正施施然坐在上首。 朱莹慌忙带着宫人跪下行礼。 皇帝没叫她起来,向身边去了一眼。一个年老的内臣,身着蟒衣玉带,随之走到朱莹附近。 朱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蟒衣玉带这玩意不能随便穿,必得皇帝御赐才行。连王咏都没有,正装只是四品红色官服。 那……这位老人,大概在皇帝那里地位很高,能力也很出众吧。 老内臣展开一卷多彩圣旨。朱莹瞧见那么多颜色,心就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只听他念道:「奉圣旨:朕闻天下内治,必先人伦,王者之御,本乎妃德。婕妤朱氏,勤勉敬慎,性行温良,端严有度,克己有则。和睦妃嫱于宫掖,佑护皇嗣于中闱。明礼遵书,当扬名于世族,进规退矩,遂垂德于后宫。兹以册印,进封尔为贤妃,于戏!尔当敬以承上,严以莅下。谨以顺承,毋忘训辞。钦此。」 直到那位老内臣将圣旨交给朱莹,示意她磕头谢恩,朱莹都没反应过来―― 她干了点啥,咋就给封妃了呢? 第54章 考验 殿中帘幕低垂,满缀珠珰,描金熏炉里燃着紫述香,烟气缭绕。 朱莹谢了恩,起身站在下首,捧着圣旨,心中犹疑不定,只垂眸盯着地上石砖的花纹。 皇帝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她身上。 朱莹心头群鹿乱撞,不知皇帝把她挪到鸾仪宫来,又升她为贤妃,到底有何用意。 跟幽客宫在杜氏亡故前,一直由宠妃居住一样,鸾仪宫的意义,也很不一般。 从太宗开始,鸾仪宫一向是皇贵妃的居所。 到了哲宗朝时,没有皇贵妃,只有一个淑妃娘娘贤良有才智,帮助哲宗良多,赐居鸾仪宫。 哲宗朝以后,鸾仪宫便一直由帮助皇帝,出力颇多的妃子居住,待皇帝封了皇贵妃后,再迁居他处,把宫殿让出来。 两者俱无的时候,鸾仪宫一向是空置的,只偏殿或许会住一些低位妃嫔。 然而,不论是原主还是朱莹,都既不是皇贵妃,也不是给皇帝出过大力的妃嫔。 如果皇帝对柳贵妃没那么真心实意的话,或许原主勉强能算? 可惜世上没什么如果。因为揭发贵妃,原主还获了罪,直接导致朱莹穿来后,皇帝一直厌恶她。 那么,皇帝使她迁居鸾仪宫,到底有什么用意?朱莹百思不得其解。 · 正猜测着,从偏殿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健壮妇人,手中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她给皇帝行礼后,在皇帝的示意下,将襁褓抱给朱莹。 朱莹小心的接了。 杨固检此时才开口道:「这是德妃生下的皇儿,你看看吧。」 朱莹轻轻揭起襁褓,露出一张婴儿的脸。 许是李充仪……不,李德妃难产,孩子在母体中难以唿吸,或者谋害皇嗣之人做了什么手脚,襁褓中的婴儿面,透着些微的紫黑。 朱莹仔细的看他。 和梦中的男孩相仿,他头髮细软,又微微发黄,眉毛浅淡,只是身体比梦里那个孩子要小上许多,闭着眼,睡得很沉。 第99页 想起被人害死的李德妃,朱莹心情沉重。 她抱着孩子的手微微发颤,旁边乳母见了,连忙接过孩子,退出正殿去了。 朱莹低声道:「圣上……德妃娘娘她……」 杨固检却问:「朕来时,你不在宫中,到何处去了?」 虽然是问句,他语气里却并无询问的意思。 朱莹惨然回答:「妾身去祭拜德妃娘娘了。」 杨固检瞭然一笑:「是个有情义的。德妃故去前,请求朕与皇后,要将孩子交于你抚养,今日你也看了,这孩子,你便暂时先养着吧。」 暂时? 朱莹不敢问,连忙谢恩。 皇帝特地跑来鸾仪宫,目的自然不是送子。 他抬手,周围宫人们迅速退下,只剩下两个贴身侍奉的小童。 皇帝说道:「谋害皇嗣,害死德妃,又加害于你的人,朕已知晓了。想必你心里也明白。」 他问:「朕还没有处理他们,你看如何?」 这便是询问朱莹的意见了。 越过皇后,插手宫务,加上其中掺和上皇嗣,便和政事又有牵扯……这简直就是一道送命题。 朱莹心里咯噔一下,本能的就想拒绝。 只是…… 她转念一想,感觉皇帝问话,应该不会单纯的询问这一件事。 不然,他如何会亲自来到鸾仪宫呢,直接宣她去思正宫,照样能问……对,还有鸾仪宫! 朱莹豁然开朗! 她迅速在心中分析了一下。 害皇嗣的是顾昭容,毋庸置疑。她在内太医院安插了人,使手段,想让孩子胎死腹中。 估计是觉得她察觉到了她的谋划,又或者是为了斩草除根,顾昭容便派心腹,对她下手。 人都说怀胎十月,李德妃七月便生产,未免早了些。而御医们日日诊脉,不可能都毫无察觉。 况且那天李德妃精神健旺,身体也还好,根本不像快要生产的样子。 那么,只能说明,在她离开长庆宫后,李德妃受到了什么刺激,或者是有谁打了她,导致她突然早产。 且不说长庆宫防守森严,除非像阿九那样防不胜防的人,才能偷偷摸摸下毒。 在那以后,宫中核查更紧了,一般人还真没法对德妃动手。 况且……还有内卫在呢。内卫可是隶属于御马监的! 可德妃仍然出事了。 这只能说明,以顾昭容一人之力,不可能完成这些事。 她势必和内廷官员有联繫,内卫里头,恐怕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陈太监一直封锁着内宫,等闲不可轻易进出。那么,与顾昭容相勾结的,官职不会低。 更险恶的想的话,没准外廷也有人在伸手呢。 朱莹记起,自己被那些人扔进井里之前,曾听到一句模模煳煳的话,说某人背后靠山是什么监。 监……内廷衙门有十二监。 内廷官职有太监、少监等高官,当然,外廷也有带「监」的官职…… 她死死的攥紧了拳头。 知道了范围,到底是谁和顾昭容勾结,只要好好的查,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在,到时候连根拔起,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真是皇帝想要的回答吗? · 朱莹想得时间很长。杨固检没有任何表示,坐在椅子上,极有耐心的等。 朱莹咬了咬牙,说道:「圣上……妾身之前出事,隐约听人说什么监,妾身斗胆,猜测昭容娘娘与内廷有些联繫。」 皇帝点头。 她又道:「圣上问妾身怎么想的话,妾身自然是想,把昭容娘娘处死,以慰德妃娘娘的在天之灵。只是……」 朱莹说得越多,心里便越是悲凉。 她想起顾昭容的父兄,正是最得用的时候,顾家又是个大世家,势头蒸蒸日上。 内宫里的娘娘,外廷里的臣子,地方上的世家家族,紧密的连在一起。 杀掉顾昭容不要紧,她的父兄,会甘心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吗? 如果不甘心,顾家搅风搅雨,大齐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经得起这番动盪吗? ――经不起。她明白。 所以顾昭容不能死。 而李德妃与腹中皇嗣遇害,最终做母亲的悲惨死去,同宫的朱莹也被人打成重伤,昏迷多日。 这么严重的事情,内外臣子,皇亲国戚们,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如今一定在逼迫皇帝和皇后娘娘拿出个结论来,如此,必然要推出个人,把这件事抹消掉。 并非世家出身的高位妃嫔,本来是最好的选择。 可从皇帝的角度想,他应该不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且非世家的臣子并不多。 每一个,皇帝都很珍惜,这是他跟世家对着干的班底,只有壮大的,没有拿来做挡箭牌毁了的。 这样分析的话,替罪羊,用谢昭仪最为合适。 她拈酸吃醋,招猫惹狗,在宫里人缘差到极点,这事儿连外廷官员都知道。 谢昭仪还来长庆宫找过李德妃的麻烦,想往她身上贴罪名,易如反掌。 她背后的谢氏,正和顾氏不对付,势力又略有衰落之相,朝中谢氏官员,又并非皇帝倚重之人。 之前地方上谢知州的所作所为,也早就为王咏揭发,传开了,很多大臣都曾上书要求严惩他。 第100页 因此,处置了整个谢家…… 不仅可以拔除皇帝的眼中钉,铲断部分地方上的世家势力,间接扫清谢氏中,为数不少吸取民脂民膏的官员。 还理由充沛,不会引起其他世家的警惕,又能藉机表达对顾家的拉拢。 她轻声道:「妾身以为,为德妃娘娘报仇虽重要,却重不过圣上的江山社稷。昭容娘娘不能处置,妾身觉得,可以归罪于昭仪娘娘。」 杨固检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神色间瞧不出真实的意图。 朱莹与他对视,又很快移开目光。 她问自己,悲哀吗? 然后又很快回答,悲哀,这样的生活,太悲哀了。 · 她曾经哪里想过,自己会受重伤,会和人拼命搏斗,会垂死挣扎,只为活下来,给皇帝报个信。 但是她经歷了。 她曾经哪里想过,让这个死,让那个生,只是想在宫中好好活下去,做一个史书都未必会记下名字的普通人。 但是现实不允许。 朱莹咬着唇,泪光于眼里闪烁。 她来到大齐不过几个月,就已经变得与从前的自己,大不相同了。 她可以满心里念着,为死去的李德妃讨个公道,杀死顾昭容。 也可以冷静的想着,为了大局,让谢昭仪顶罪,剷除整个谢家,暂时留下顾昭容。 大概是那日,在鬼门关上过了一遭后,她便迅速长大成熟了吧。 杨固检等了一会儿,见朱莹没什么要说的了,便提醒道:「不要忘了陶兴叶家。」 朱莹悚然一惊。 她嗫嚅问道:「圣上为何……」 杨固检声音很平静,显然,这是他深思熟虑多日后的结果,就连询问朱莹的意见,也不过是试探:「谢昭仪曾在离开长庆宫后,立刻到明信宫里『密谋』。」 他解释:「叶氏虽然衰落,毕竟是个世家,不除它,便有东山再起之日。朕既然得了机会,便不能放过。」 朱莹瞠目结舌的望着他。 杨固检却结束了这个话题,还算满意的吩咐道:「朕近来身体不适,皇后又掌管宫务,平素事忙,你便代她,每日到思正宫侍奉吧。」 第55章 赐死 冬月廿九,在大齐内宫中,註定是个血雨腥风的日子。 天上扬着纷纷细雪,玉棠宫内的模样,早已不见素日的华丽张扬。 红泥椒壁上数道显眼的刮蹭痕迹,满绣飞鸟繁花的帐幔散乱一地。 内室中红罗床帐早已撕扯掉一半,各式熏炉、香囊,或残破,或倾倒,乱糟糟的丢在地上。 整座宫殿里哭声震天,长长的血痕,从内室一直迤逦到外面。 谢昭仪今日穿了一身正装,衣裳早已破碎,参鸾髻也散了,胭脂也花了,织金镶珍珠的披帛烂了,圆熘熘的珍珠滚了一地。 她双手鲜血淋漓,死死的抠着地上方砖。几个粗壮的宫女内侍,拖着她走到殿外,狠狠掼在地上。 她指甲断了,指尖磨破,血迹顺着砖上的花纹,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 「娘娘!昭仪娘娘冤枉啊!」 「你们不能这样!」 「求求你们,娘娘冤枉啊!娘娘没有害人,求求你们放了娘娘吧!」 玉棠宫外,内卫们列队,封锁了宫殿各处大门。宫内,一群内侍,拖开了谢昭仪的几个心腹。 宫人在哭喊,谢昭仪也在哭喊。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了玉棠宫的天空。 「圣上!皇后!妾冤枉,妾从来没有害过德妃娘娘,从来没有害过皇嗣啊!」 她奋力踢打抓着她的宫人,在一层薄雪中,挣扎出掺杂着灰和血的可怖痕迹。 混乱中,不知是谁踢了她一脚,谢昭仪骨碌碌滚下台阶,头上摇摇欲坠的首饰全都散了,腕上御赐的红玉镯子,也摔成两半。 她却恍如不觉,爬起来,便往宫外跑:「圣上,妾冤枉啊!圣上,圣上!妾冤枉!」 她除了喊冤,什么都做不到。 后面几个宫人追了上来,按住谢昭仪肩膀,死死的把她压在地上。 地面冰冷,风又寒凉,落下的雪也是冷的。 谢昭仪没了力,半张脸贴在坚硬的地面上,默默流泪。泪水混着新擦的胭脂,染红了颊下的雪,洇开一片如血的艷色。 那雪极冷,仿佛刮肉剔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要将她冻结。 按着她的内侍苦口婆心的劝:「娘娘,您就别让奴婢们为难了。不过一杯毒酒,喝下去,在醉里就没了,一点都不疼。」 「滚!」谢昭仪不知哪来的力气,大骂起来,「滚!我没有罪,为什么要喝!我还年轻!」 「我不想死,」骂着骂着,她忽然便放声大哭,「我还这么年轻,还没升到妃位,我凭什么要去死……」 · 朱莹坐在舆中,停在玉棠宫门外。 她没有看见谢昭仪的惨状,单是听着,那种凄凉绝望的冷意,便如蛆附骨,从外头皮肉上,一直啃噬入内里。 她闭了闭眼,终于吩咐左右道:「你们在外头等着。」 宫女搀扶着朱莹下车。嵌珠坠玉绣花鞋踩在雪地上。 她走入玉棠宫里,本已渐渐安静下来的谢昭仪,看到她,又挣扎起来。 她唿喊着冤枉,间或惨叫,想从内侍们的按压下逃脱,她的胳膊拧在宫女手中,鲜血凝结的十指不断握拳又张开。 第101页 她徒劳的挣扎,却被按得动不了半分。 「你们都下去吧。」朱莹说道。 宫人们听话的放了手,离开玉棠宫,站在宫门外候着。 她迁居鸾仪宫,代皇后到思正宫侍奉,不过几个月,便从差点死在狱中的妃嫔,一跃重新回到四妃位分。 这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皇城,她在这个关头,来到玉棠宫里,代表的便是皇帝的意思。 朱莹抬眼,扫视着捉住谢昭仪心腹的内侍们,命令道:「你们也全都下去。」 须臾,玉棠宫中只剩下她和谢昭仪两个人。 谢昭仪蓬头垢面,挣扎着支起身子。她的手按在雪里,已经冻得青紫。 她就这样半跪半伏着呆在地上,仰望着朱莹,半晌,含泪道:「你在思正宫伺候圣上,你来了,圣上是不是就在外面?」 朱莹不忍的看着她。 她没有回答,谢昭仪神色中便泛起了绝望。 她无助的爬着要往宫外去,内卫们的□□横亘在宫门处,遥遥的隔绝了内外。 「圣上是不是在外面?啊?」她痴痴的问朱莹,忽然喊叫起来,「圣上,妾身冤枉,冤枉啊!」 这喊叫,最后也成了听不出字的嚎叫哀哭。 她坐在飘散的雪中,双手疯狂的交替拍打地面,昔日倨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泪光里的风霜,宛如极地终年无尽的白,瞧着便使人心生绝望。 「我冤枉。」她哭了一阵,沙哑着嗓子重复道。 「圣上是不是不在?」她又问,「我要真话。」 「他正在上朝。」朱莹回答。 「我就知道他不在。圣上若是在外面,他肯定就进来了,会让大臣们查出真兇,还我一个清白。」 谢昭仪嘴角翘起来,露出一个笑,眼泪断了线似的淌:「他不在,才会有这么多人,明目张胆的想逼死我。」 她哈哈大笑起来,状如疯癫。 「我知你冤枉,圣上也知道。」朱莹说,「可是那杯毒酒,你必须喝下去。」 「圣上知道我冤枉,我为什么要喝!」谢昭仪嘴唇干裂,双眼通红,「是谁要害我!是谁要害我?!我是无辜的!」 是皇帝啊…… 朱莹张了张嘴。 谢昭仪满面绝望,连喊冤都只是苍白的「冤枉」,并无其他佐证。 她不聪明,可到了这种地步,也早就明白了,到底是谁想杀了她。 谢昭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罢了。 这个欺骗,只要她动动嘴皮,便能轻易戳破,叫谢昭仪失去最后一点无望的期盼,死得明明白白。 可朱莹不忍。 谢昭仪目如铜铃,披头散髮,毫无仪态的等着回答。 朱莹终是轻轻一嘆,弯下腰,说道:「是我。」 谢昭仪双目赤红的瞪着她。 「是我要害你,」朱莹替她找藉口,保留她那点心知肚明的期待,「德妃姐姐殁了,我恨不能把所有对她动过心思的人都杀了陪葬。你找过她麻烦,我便先从你下手了。」 谢昭仪唇角微微的颤。 「你没有杀我的本事,你一个妃,没有――」 「我有。」朱莹耐心的说,她眼里也湿了,「你别忘了,我在贴身侍奉圣上。如今,我也算是个宠妃,在圣上那里说话有分量了。」 谢昭仪呆呆的坐着。 很长时间过后,她忽然抹了把脸,擦去满手胭脂,哑声道:「贤妃娘娘,我想梳妆打扮。」 「可。」朱莹说。 谢昭仪丧魂失魄的爬起来,回到正殿里。 她自己打了水,擦干净手脸,从翻扣的梳妆盒里拿出还算完好的妆钿,给自己画了一个浓妆。 她梳头,换衣,插戴首饰,一样样细緻的做下来。可事情总有做完的时候,她到底还是停下了。 谢昭仪穿着一身最钟爱的红,摇曳生姿的走出正殿。 她问道:「我家里……还好吗?」 朱莹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你家人,都还很好。」 她便释然的笑了,哆哆嗦嗦从朱莹手中接过毒酒,道:「我要在殿里喝。」 「可。」 朱莹等了许久。里面已经很长时间没传出声音了。 她推开正殿的雕花门,谢昭仪正悬挂在半空中。 长长的银红镶珍珠披帛,绕过房梁,绕过谢昭仪颀长的脖颈,崩得很直,已经连旋儿都不打了。 圆凳翻在地上,砸碎了酒樽。酒水晕开一片干涸的血痕。 她一阵心悸,恐慌和干呕一齐到来。 朱莹捂着嘴跑出宫外,便有宫人将她团团围住,问:「娘娘哪里不适?」 她摇摇头,长嘆一声道:「谢昭仪殁了。」 · 明信宫中,又是一番光景。 叶修媛平静的听完旨意,磕头谢恩。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很镇定了,可捧着酒樽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娘娘,请吧。」传旨宦官略有不忍的移开视线。 叶修媛便冷冷的笑了,轻声说道:「想来,我陶兴叶家,今日之后,便要烟消云散了吧。」 传旨宦官不敢接话。 叶修媛站在庭院中,仰头望向天空。细雪落入眼里,针刺般的感觉。 天空似乎比年少时,在陶兴看到的更高,只是方方正正的一块,又不如陶兴的天空辽阔。 第102页 「我多年不曾回家了,还记得闺房外有个池塘,池中有座小亭子。那都是我兄长看我不如男孩儿们,能时时刻刻出门去,便亲自盯着人,为我修来散心的。」 她似乎多了谈性,和传旨宦官话起家常来:「我兄长身体不好,常年在外求医,说起来,现在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入宫这几年,我还能常常梦见那个小池塘,还有池塘里的亭子,好像又回到家里头去了。」 「我虽很想得宠,可也从来不拿下作手段争宠。」 「今日我死,叶家跟着亡,不是我叶奉仪的过错,」她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倒扣酒樽向传旨宦官示意,继续道,「也不是……叶氏的过错。」 肚里疼了起来,血从口角流下。叶奉仪站不稳了,软软的倒在宫人们怀中。 弥留之际,她忽然觉得天空阔朗了,四方边沿向远处伸展,如同她随父亲、兄长,到长河岸边游玩时,见到的辽远青空。 「我……好想回家看一看啊。」叶奉仪喃喃道,阖了眼。 几粒苍白的雪落在她没有起伏的胸口,玉棠宫的哀哭遥遥传来,与宫人们的低泣,响成一团。 第56章 参政务 来到永安宫时,朱莹肩上已落了一层白雪。 宫人们都侍立在外,看到朱莹来了,深施一礼:「皇后娘娘说,娘娘到了后,自己进去便是了。」 她点点头,整理过衣裳,推门入内。 殿中空荡,并无侍人。皇后高坐在上,其下跪着一个穿着九嫔服饰的女子,正哀哀啼哭。 这声音很是熟悉,这人的背影也很眼熟。朱莹看着她,脸色便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顾昭容。」她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皇后向她点点头,说道:「贤妃来了,坐吧。」 她向皇后旁侧纵列的位置上走去,每走一步,离顾昭容便近一步。 顾昭容的哭声还在持续,叫她脑海中又浮起谢昭仪挂在樑上的样子,耳畔仿佛还有声声哀嚎,缭绕不断。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额上的伤好了不少,只是疤痕犹在,连御医们都说,无法彻底将它消除掉。 幽客宫中的激斗,深井里的幽静,只才过去没多久,长庆宫正殿空置,妃陵里刚刚又长眠了一个人。 顾昭容害死了的,绝不只有三个人。因她而留下终身伤痕的,也不止朱莹一位。 朱莹近来知道了,处理世家,皇帝本有着更加温和的手段和计划,本不至于死这般多的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开源谢家和陶兴叶家的滚滚血流,本是籍由顾昭容的手而催生出来的。 来年入宫做宦官的某些小孩子,本也不该留下伴随终生的创伤。 还有代罪入冷宫,至今都不得出的武婕妤…… 朱莹离得越近,想得便越多。 顾昭容有什么脸在这里哭?! 她终于行到顾昭容旁侧,对方抬起头,满面哀容的望着她。 自御花园中一别,多日不见,顾昭容竟然胖了些。想是觉得绸缪已稳,心情舒畅,所以心宽体胖了吧。 朱莹讽刺的想。 她瞪着顾昭容,最后一点忍耐也崩断了。 深井与棺椁,襁褓中微紫的小脸,玉棠宫披头散髮的妃嫔,都于眼前旋转起落。 她忽然抢上前一步,扬起手,狠狠给了顾昭容一个耳光。 「听着心烦。」 顾昭容被打懵了,含泪看她。朱莹又是一巴掌上去,打得她身子跟着便是一歪。 顾昭容捂住脸,住了哭声。 皇后此时才插言阻止道:「贤妃,不可动手,你先入座吧。」语气温和。 朱莹告了罪,坐下了。 皇后一条条念着顾昭容的罪状,顾昭容听着听着,便惊诧的瞪圆了眼睛。 她没想到,一些本以为天知地知的东西,也会被皇后发现。 不……应该说是,皇帝早就发现了。 她身子终于止不住的抖了起来。 皇后说:「圣上不杀你,也不迁你去皇陵守陵。你便在宫中庵堂日日跪着悔过,跪到小皇子康健的那一日。」 「谢恩吧。」 顾昭容眼里又含了泪,哭道:「求皇后娘娘开恩!罪妾哪里经得起……」 朱莹冷笑出声:「没杀你,已经属你命好了,你还想要什么?」 她直起身,已经不抖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扬起一个笑来。 「皇后娘娘,贤妃娘娘,你们不能罚我,」顾昭容说,「我腹中怀了圣上的子嗣,已有近四个月了,若是日日跪着,孩子出个好歹,娘娘们担得起吗?」 皇后脸色忽地变了。 内太医院郑女医很快被宣来,证明顾昭容身怀有孕。 朱莹听着,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哭了。 李充仪无辜,因有孕而被害,太多的人被波及而死,反而伸手害人的,又靠着怀了孕逃脱惩罚。 皇后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命人把顾昭容押去偏殿。 室内只剩下她和朱莹两个,皇后才长嘆一声道:「这都是命啊。」 「既然有了皇嗣,那便只能让她好生养着了,既然拉了谢昭仪叶修媛替罪,她这位分也不能降,日后可以抚育孩子。」 皇后对朱莹说:「为了皇嗣着想,待孩子生下来,又如何能日日罚他的生母?」 第103页 她神色不愉。 朱莹想起了皇帝的态度。 她垂眸道:「娘娘,想来圣上不会愿意留歹毒之人在宫中。妾这便去问一问圣上的意思。」 「去吧。」皇后说。 朱莹走后,她命人清去宝台宫所有宫人,暂调永安宫宫人过去,将顾昭容软禁起来。 很快,朱莹便回来了。 听完她的禀报,皇后才微微展颜,说道:「很该如此。」 · 朱莹再回思正宫时,皇帝正在看题本。 她进去后,杨固检便问道:「都解决了?」 「回圣上,是。」 杨固检「嗯」了声,又道:「宫务自有皇后管着,你以后不必在这上头操心。」 他从案头拿起薄薄一叠奏章,抛了过去:「看看这个。」 朱莹淡定的接了。 她先前早就震惊过了。 第一次来思正宫侍奉时,皇帝便给她看一些写着鸡毛蒜皮的奏章,把她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就要狗带了。 谁知道皇帝只是想用她。 当成大臣那样不太可能。她的功能,应该可以约等于衙门里当官的黄门? 妃位的人,手上本来会有一部分宫务要分管,淑妃便管着妃嫔们四季首饰。 不过她升了位分后,宫务分派一直没动静。 完全不像原主拿宫务时那么快。 她本以为这是因为宫里事多,皇后没精力想这个,不过今日皇帝摆明了告诉她,不要惦记宫务…… 那便是要她完全把精力放在政事上了。 朱莹暗自想着。 手里管不着内宫,也算是一种制约,不让她在内宫中发展自己的班底,以免她势力大过皇后,使内宫不稳。 再就是…… 她的权利地位都来自于皇帝,等皇帝不乐意用了,说撸就能把她给一撸到底。 比撸内臣还利索。 虽说不知道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突然启用个妃嫔管政务的原因,可皇帝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朱莹也不忸怩,直接笑纳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机会,让她在这暗流涌动、勾心斗角的后宫中,得到安身立命的本钱。 如果足够有本事,那么她的本钱,便不再局限于后宫。 朱莹喜滋滋的翻开题本,然后便愣住了。 王咏十月出征,人在云城不得还,朝中大臣趁机弹劾他,希望能处置掉他。 其中一个理由,还是王咏和叶家勾结。因为他一直在邀请某位叶家子弟做官,还惨遭拒绝多次…… 这位叶家子弟,又恰巧是叶修媛的哥哥。 她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皇帝是什么想法呢? 他要不要处置王咏? 他还宠信王咏吗? ――这些,朱莹全都不知道。 她嗓音有些干涩:「圣上,若是在这紧要关头处置了王厂臣……这云城,以后还有谁敢去守?」 杨固检微微一笑。 他声音里带着些漫不经心:「像这样的题本,一个月来朕收了不少,就算大半都叫司礼监压下去了,朕能看见的,也总归有几十本了吧。」 他挥挥手,似乎对这群奏章毫不在意:「这些随你处置。」 朱莹一头雾水的拿着它们去了偏殿,心情倒是由阴转晴。 皇帝明显看不惯那些大臣的弹劾,王咏在他心里的分量依然沉重。 走到偏殿门口时,朱莹脚步停住了。她狠狠吸了几口微凉的风,迈步进入殿门。 浓郁的香气,混着地龙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味道太浓,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到底用了什么香料,朱莹以题本掩住口鼻,左转进了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更是香得让人怀疑人生,简直无法唿吸,里头已经坐了个人,正笑眯眯的望着她。 这人就是由司礼监一致推举,皇帝同意,派来指点她的,据说能力很是出众。 不过朱莹非常怀疑,他是不是因为太香了,才被同僚踢到她这儿来。 毕竟她听说过,有段时间政务特别繁忙,偏偏秉笔太监没几个人,最后众太监共同处理奏章,凑合了一段日子。 见到朱莹抱着题本入内,柯祖良起身行礼道:「奴婢见过贤妃娘娘。娘娘今日来得有些晚了。」 礼尚往来,朱莹还以半礼,回答道:「我去玉棠宫了。」 柯祖良恍然颔首。 他将朱莹让于上首,自己才坐下,且是只坐了个边,那姿势瞧着就难受,可他偏偏坐得八风不动,仿佛很悠哉。 朱莹……今天从永安宫出来后,便除了正装,换了件立领短袄,皇帝瞧见了也没说什么。 她将题本摊开,摆了一桌,顺便缩了缩脖子,把鼻子掩入立领。 涨大的脑袋这才清明些许。 柯祖良没注意他实质上的学生,快被他熏得上不了课了,拿起那些题本看了看,笑道:「居然都是参王厂臣的?」 他问:「娘娘,若是您,您该怎么处理呢?」 「全都留中不发,或者批了打回去。」朱莹老实的说。 云城正打着仗呢,这些大臣就要把王咏抓起来,为了仇怨连边境战事都不管了――傻子都知道不行啊! 柯祖良点头,又摇摇头。 他点了点其中一本奏章,说道:「娘娘未免太仁慈了。」 第104页 第57章 心太软 那封题本,是一个姓季的阁臣写的。 朱莹把它细细的看了四五遍,都没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来。 她疑惑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柯祖良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段时间弹劾厂臣就是他带的头,最好拿他下手,杀鸡儆猴,莫不如是。」 他将题本折起来,轻蔑道:「娘娘自可回復,叫他推举人去代厂臣戍边,倘若败了,便与败军之将同罪并罚。」 朱莹:「……」 这个主意,真是太狠了。 她迟疑了很久,终究没下笔,又问道:「他会推举谁?会胜吗?」 这位阁臣……好像是个依附世家的? 他跟王咏不对付,应该不会放任新成派的人立功。大概率推举自己人。 可是跟他有联繫的,净是些个文臣,世家的还挺多,如果把他们推上去,那不就等着大败亏输了? 「朝中能戍边的,花家在上昌行省北方要塞,常家在西南边区要塞,援是能援,有本事的人却都不能动。」 柯祖良嗤笑道:「其余的……离了厂臣,还能戍边震慑外敌的人,一个都无。」 朱莹半懂不懂的询问:「和怀与云城临近,为何不能动用常家?」 「西南战事虽平了,可也不能失去威慑之人。常家威名赫赫,守在西南不动便是了。调到别处去,岂不是多添军权?有童奉御和都司卫所带兵支援便罢了。」 「正好叫他们败一场,得个理由,全都处置了去。」柯祖良说。 朱莹懂了,但她不同意柯祖良的话:「便没有更好的法子?云城战败,多少百姓要遭受劫掠?就为了对付这些……」 柯祖良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轻笑着嘆道:「娘娘仁德,厂臣不和他们一般计较,可他们未必识趣啊。」 「我为的不是他们。」朱莹道。 柯祖良若有所思:「奴婢明白娘娘的意思。如今云城战事正在胶着中,临阵换将,也确实有些儿戏。娘娘既有善心,奴婢便换个法子就是了。」 · 为朱莹和柯祖良提到的王咏,此时丝毫不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到达云城本有一段日子了。 念及多动刀兵,于朝廷兵力、财力等俱都是个损失,王咏决定以招抚的理由,将北魏四只军队的主将等人诱骗入城,先下手为强。 他派官员前去招抚,谁知北魏猜透了他的意图,那几个官员早晨出发去了,傍晚回来时,竟只剩了几颗人头。 王咏瞧见人头,勃然大怒,令人去查北魏大军的动向。 北魏四军,能称主力的只有一支,余下三支,是北魏政/斗,扯出来抢功的,单论实力,远不及主力―― 且似乎与主力军队的主将不合,三军安营扎寨之地,与主力遥遥分开。 众将领围坐在地图前。 王咏手上慢腾腾的转着一根短棍,面前摊平了图,瞅着上头标註下来的营地,露出个冰冷的笑意来。 「既然与燕将军大军隔开,正好便宜了我。」他以短棍指着主力大军道,「我等可使京营精锐,直袭北魏大军,和怀兵马攻打另三处。大军若落入困境,小军不得援助,势必要往北魏跑。」 说到这里,王咏平静的语调里,终于染上几分杀意来:「蛮夷小国,反覆无常,倘若逃离,久之必復为边患,断不可放任其回归!」 他扫视着围坐的众人。 大齐用兵,向来以监军宦官为主。 童奉御先开口道:「和怀兵马虽少,拦住那三路却容易,难就难在捉他们领头的人。」 他问:「这次是捉住了押解进京,还是……?」 「就地格杀。」王咏道。 童奉御便笑道:「如此,请厂臣听我等捷报吧。」 他起身抱拳行礼,带人先出去准备了。 · 童奉御那里好说,不过面对五千左右的兵马罢了。北魏屯兵处地势低平,倒是于大齐有利,王咏并不担心。 倒是主力燕将军这里难了些。 云城多山,这一支军的位置倒很巧妙,紧挨着山,山四周又有一些过去的要塞,如今虽废弃了,修筑了的工事却还在。 偏偏它暂时处在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之间,离哪儿都不近,看大军路线,倒似要去往山上。 王咏一时深思不止。 钱成璧问:「不知厂臣做何打算。北魏行军未止,倘若耽误了,对谁都不利。」 「惭愧,我暂未有万全之策。」王咏沉吟片刻,道,「打也容易,牵制也不难,只是这一仗怕是要硬碰硬了,唯恐兵力锐减,倒让我有些束手束脚了。」 他指了指一个关口。此关距离北魏近,距离大齐队伍也近。 钱成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手捋着鬍子,嘆道:「此番对敌,只管得胜,讲什么锐减。」 他说着,眉头也微微的皱了。 一个监军一个总兵,意见统一了,只剩下总督军务的梁吉还没表态。 王咏望向他,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厂臣所虑者甚是。」梁吉不同意两军硬撞,提议说,「我等何必直接与北魏碰上?不如先困住他们,等童奉御佳音……」 · 暗天冷月,广袤的长空,连接着无垠的大地,黑与黑连接,冷寂得令人窒息。 第105页 齐朝军队兵分三路,轻骑简从,昼伏夜行,连续二十一日,王咏这一支,终于在百子山下,延秋塞前,截下了北魏之军。 燕将军不是个死的,日夜关注大齐动向,知道大齐军队要抢在他前占据有利地势,便也分了兵,全力抢攻。 如此,单处的兵力便薄了。 两军对垒,战鼓声响彻天地,旌旗摇动。火把点燃,从两国人海中连做一片,照亮了半个百子山。 火光之下,便是暗夜也亮如白昼,王咏人在中军,指挥军卒摆出阵型。 他军里有小队火绳/枪/兵,阵便松散了些。 两军前军锋锐,洪流般冲撞而去,穿插、交战于一处。枪刀并举,人喊马嘶,震响了山麓和其下旷野。 传令兵往来如飞,斥候不断散去又回来,中军将领的命令,和着鼓声旌旗多番变化。 王咏终于隔着飞溅的血,与无数人影,望见了对面中军里的人。 是北魏的燕将军,主力的统帅。 前军撕咬于一处,终究是大齐气势更盛些,几乎要将北魏前军穿透。 燕将军即刻变阵,王咏也几乎于同时下令。 军鼓声变换,前军四散结成小队,阵型变得比北魏更松。 北魏阵势刚换,才要夹击大齐中军,便见对方军阵里露出数排枪/兵,队列整齐。 鸟铳喷吐火舌,转眼间,北魏前军已呈败像。 军中这些好用的玩意儿还是太少了,王咏心中暗道可惜。 战阵之上情势紧迫,他来不及再做这些多余的想法,转眼传令下去。 鼓声又变,旌旗摇动,王咏跃马横枪,身先士卒,率领中军兵马,向北魏中军直扑过去! 大齐前军两侧散开,护佑两翼。中军三阵,左右略后。 中间已与北魏短兵相接,宛如汹涌而来的潮水,又如连续不断的尖刀刺入,纵列颇深。 云城的天气,与崇京迥然不同。 山林茂密,荒野草木丛生,夜风暖得如崇京初夏,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王咏就在这水汽朦胧的暖风里,双眸微挑,锁住了燕将军的影子。他挂长/枪,弯弓搭箭,一箭向他射去。 破空之声传来,燕将军立刻伏鞍躲避。那支长箭自他背上擦过,射中了他的偏将。 王咏又是一箭。 燕将军急闪,这箭掼入左肩。他咬着牙,一把将箭拔去。 他目光遥遥射来,与王咏目光交汇,露出一个冷笑。 ――原来是大齐的王太监啊。 从前虽不曾对上过,然而他早就知道,王咏体弱而善射,力气却不够,于刀枪剑戟上造诣不足。 他拍马向王咏冲来。 燕将军擅□□术,那枪比起旁边将领来,要更长更沉一些。王咏不敢正面相接,急急闪避过去。 中军军卒涌来,将王咏拦于身后。 厮杀中,他看出燕将军斗法大开大合,长/枪势大力沉,那些涌来的军卒与他交缠数合,便被击退,被刺于马下。 王咏心里有了底。 · 马蹄下长草倾没,厮杀中血雾瀰漫。 北魏与大齐的军马交错,中军穿透,阵型变换,后军又毫无间隔的杀了上来。 王咏与燕将军几番交手,一时拉近,一时隔远,金戈铁甲撞击出的铮鸣,箭支飞过的破空声,都凐没入无穷无尽的喊杀中了。 王咏调度完军阵,又携着枪,与燕将军缠斗于一处。 他双臂翻飞,快如闪电,长/枪灵活多变,攻击迅捷。 王咏明白自己的弱势,几次与燕将军兵戈相撞,虎口都撞得酸麻。 单论武艺和力气,他比燕将军差得远。 可他更明白自己的优势。战马绕着圈在燕将军前后左右游走,长/枪数次刺入燕将军臂上伤痕。 燕将军的力气渐渐小了,出击时重心也有偏移。他不放过这个机会,又袭了上去。 两人的副将与亲兵在四周交斗厮杀。 王咏望着燕将军的眼神冰冷而专注。 四周的声音与气息仿佛都随着风远去,老将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夜色与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清晰而容易剖解。 两马交错时,王咏忽然往后一倒,燕将军暴起,沉重的枪桿自上空,割开猎猎之声。 他眼里倒映着燕将军的模样。北魏老将满面汗湿,已经快要败了。 第58章 磨刀石 燕将军的枪失了力。两匹战马交错而开。 王咏趁势拉弓,箭支于极近之处射出,燕将军再无躲闪的机会,被这箭射穿了铠甲和胸腹。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摔落马下。他嘴里呵呵有声,呕出的血染红了花白鬍鬚。 火光照亮了燕将军的铠甲,冰冷的甲片上,浮着灼灼流光,仿佛从他体内溢出的热。 王咏拨马迴转,当胸又是一枪。 他手臂已经略有些发酸发麻了,与燕将军的战斗,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体力。 长/枪拔去时,比刺入时要缓慢一些,汩汩血流顺着伤口涌出,浸红了白色枪桿,又顺着银光闪烁的枪头滴落。 燕将军虎目不甘的睁着,有军卒上前拔刀砍下他的头颅。记功官早已记录下这一笔。 旷野长风掠过,夹着水汽,血气,夹着北魏军卒沦丧时的惨唿求饶,夹着大齐军队的欢唿雀跃。 第106页 而这些都似乎与王咏的感觉剥离去了。他居高临下,凝望着燕将军血淋淋的人头。 他知道燕将军,就如对方知晓他一样。此前从未见过,却早就听说了对方的赫赫威名,以及不少事业功绩。 人头未闭的眼睛与他对上。涣散的,染血的眼珠,便留有什么情绪,也都随着老将的死去而烟消云散了。 他庆幸,惋惜,喜悦,怅然,这些矛盾的心情积在一起,最后汇成说不出的一声嘆息。 他想了很多,于实际上,也不过是军卒提着人头走过去的那一瞬。 王咏很快便收回目光,回过神来,望着莽莽荒原上四散奔逃的北魏人马,下令道:「尽快捉拿,打扫战场。」 · 老将军老了。身为北魏军中最有名望之人,被他这个打了没几年仗的年轻权宦,慢慢的磨死了。 没有什么是能长盛不衰的。 战场已逐渐静了下来,王咏抬首,望向辽阔苍穹。 没有什么是长盛不衰的。 ――包括皇帝,也包括他。 大齐皇室,许是带有一些传给后嗣的疾病吧,每一代人,长寿者总归是少数的,男子更是大多活不过五十岁这道坎,甚至活了四十多岁的都不多。 皇帝已经三十余岁,到了该考虑后事的年龄,作为皇帝宠信,又在朝中树敌无数的权宦,总归也该给继承者的宠臣让位了。 至于他这一派的人……做做样子,还能给继承者留下来吧。 远远的传来群马奔腾之声,王咏迅速列阵。斥候奔来报导:「是童奉御身边的将领来了。」 一队骑兵出现在眼前,纷纷停住,为首之人核对了信物后,拱手说道:「监军命我报捷,来援厂臣公。」 「我已不用你援。」王咏道,「你可去助卫宁侯。」 那将领领命去了。王咏怔了一会儿,忽想起,那些大齐可托戍边重任的文臣武将,也全都年龄大了。 两个世家虽然得用,只是看皇帝的意思,能留几年,还两说着呢。 后继无人啊。 他沉默的想着事情,待打扫了战场,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派了一支人马去援梁吉。 得胜的喜悦早已消失殆尽,他一遍遍的数着朝中武将,计算着在老将们之后,可以带去戍边的年轻人,只是每一次都失望了。 将才难求。老将以后确实再无军事上的人才了。 御马监宦官们多半都年轻,都还可以行军打仗。可这又能怎么样,他能得皇帝的信重,不代表御马监其他人也能。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他,和他手下的宦官们身上,显得尤为明显。继承者是否是个进取之人,如今还尚不得见呢。 到现在,他终是觉出几分无力来了。 王咏将长/枪戳进土中。 战马安静的站着,驮着他。 他是喜欢外面的。他是厌恶闲置的。他…… 明月洒下皎皎清影,王咏在这月光中,又想起了朱莹。 如果他此生不得不步步退后,以致再无法染指朝政,那么……他希望朱莹可以。 倘若与他交好之人,有谁能在他失势后还安然无恙,那么……也一定是朱莹了。 王咏半是惆怅半是讽刺的想着,便是他猜到了朱莹,不愿意出这个风头,让内臣帮忙争宠又如何,时间从不会等人,等他回去了,他终究还是会动手推上一把的。 只有入了皇帝的眼,才能爬到高位,爬到高位后,才有机会往宫外传信,拉拢人心。 然后,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都会握有足可震动朝野的权利,都会得到与宫中女子截然不同的自由,或者说,是额外的枷锁。 朱莹的意愿很重要,可和大齐比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人总是要学会习惯的。 · 身在宫里的朱莹,也不知道王咏正在惦记她。 在柯祖良的教导下,她学着批覆了题本,又拿去给皇帝过目。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放下了。 他忽然道:「你应该还没见过太子吧。」 这当然是个肯定的语气了。 身在内宫的女子,除非女官和一些宫女,否则谁也别想见到除皇帝,或者自己生养的儿子以外的健全男子。 君不见她之前稀里煳涂的遇到了那么一个,自己还明明是受害者,也差点被皇帝给处置了吗。 不侍寝真是个保命符。 朱莹垂着头不敢说话,皇帝也没打算让她回答。 沉吟许久后,他终于说道:「明日,朕命太子去永安宫,你也去。」 面对着皇帝的瘫脸,朱莹哪里敢多说话。让她去,那她就去吧,这可是皇帝自己允许的,出了事怪不到她头上。 其实也出不了事,太子不过才几岁…… 见皇帝没什么话要说了,朱莹麻利的退了出去,又和柯太监道别了,这才直奔永安宫,将这事告诉了皇后。 太子年纪小,一向病怏怏的,有时候病得重了,便会留居永安宫。 不过他近来身子才好一些,就被皇帝火急火燎的送去跟着太子太傅等人念书学习。 听见皇帝叫朱莹和太子齐聚永安宫,皇后心里略微有些不悦。 太子虽小,毕竟是男子。而贤妃是皇帝的妃子,又刚刚册封,如此便见了面,不合礼数,成何体统! 第107页 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转嗔为喜了。 皇帝身体健康得很,哪里有什么疾病要人侍奉。 起初他用这个藉口要朱莹的时候,皇后还以为她要被宠幸了。 朱莹受宠,对她也有好处,不过后来听说他们什么都没干,她也就歇了心思。 如今看来,或许并非什么都没做,而是…… 皇后想起近来听见的传闻,或许是真的呢。 她对朱莹道:「太子不到十岁,正还是个小孩子家,贤妃身为长辈,见见他也算不得什么,况有圣上亲口允了,你不必担心。」 朱莹起身行礼称是道:「多谢皇后娘娘教诲。」 · 有了两重保险,不必怕自己突然被降罪,然后挂掉,朱莹一觉起来,神清气爽。 御前小宦官来传圣上口谕,召朱莹去永安宫。 她整理整理衣裳,穿了身正装,为表对太子的尊敬,还破天荒往脸上抹了脂粉,乘着辇迅速来到永安宫。 到了以后才发现,她白化了表示尊敬的妆…… 永安宫一处,设了极长的白雪红梅图屏风,屏风后坐着个小小的人影。 有女官引着她来到屏风前,对着人影行礼,太子也规整的站了起来,还了礼。 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呢。 和暂时养在她那儿的小皇子一样可爱。 两人初次见面,只是认识认识,多余的话一句都没多说。不过,对于他们以后会有何种关系,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了。 朱莹离开永安宫后,又马不停蹄的来到思正宫,批专门留给她的那部分奏章。 这回上手的,又是新的内容,关于政事。朱莹磕磕绊绊的,先在纸上答了,交给柯祖良看。 柯祖良拿着她的「批覆」,一样样的询问她,给她讲解哪里对,哪里不对,哪里又能更好的安排,哪里怎么做最合皇帝心意。 最后,朱莹按照他的教导,归纳出来。把解决办法,和是否可行,思虑再三,往题本上给批了。 朱莹把题本拿给皇帝看。皇帝这回倒是口头鼓励了她两句。 待朱莹没事了,准备离开思正宫时,柯祖良忽然从暖阁追出来,笑问道:「听说圣上叫娘娘去见太子了?」 「是的。」朱莹道。 柯祖良闻言,眸色微暗。他脸上笑容可掬,拱手弯腰,祝贺道:「奴婢便先恭喜娘娘了。」 这话……有点耳熟。 朱莹心想,难不成做宦官的,都有祝贺妃嫔的职责? 王咏之前还说过类似的话呢,结果把她给气得不轻…… 柯祖良继续道:「娘娘之得宠,绝无仅有。连贵妃都无参政之权,见太子便更不用说了。」 「那我就借柯太监吉言了。」朱莹微笑道。 得宠的妃嫔,都是贵妃那种样子的。至于她,充其量就一炮灰,是皇帝给太子预备好的磨刀石或者踏脚石。 如果自己不努力学习,往更上头爬,以后安然活到老的可能性,就更加渺茫了。 内廷宦官到底是官,心里不是想着功业,就是想着权势金钱之类的东西。 在柯祖良眼里,推己及人,她怕不就是全宫最得宠的妃子? 朱莹苦笑着想。 第59章 养孩子 鸾仪宫正殿内,婴儿的哇哇大哭声响彻云霄。几个乳母轮流哄他,而小皇子依旧哭声不住。 他哭得时间长了,连刚刚喝进去的奶,也吐了个干干净净。 朱莹回到鸾仪宫时,便听见了这刺耳的哭声。 她唯恐有人对孩子下手,经歷了李充仪的死,让她明白,在这宫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朱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内室,几个乳母,和旁边侍奉的宫女内侍都跪了一地。 「小皇子哭了,你们怎地就不哄?」朱莹还没有说话,她身边侍立的掌事宫女,便先质问道。 乳母们磕头如捣蒜,哪里敢为自己辩解,只是说道:「奴婢们哄个不住,哭坏了皇嗣,请娘娘责罚。」 朱莹没理她们,先上前检查孩子的身体。没拉没尿,更没有受伤。小肚子圆熘熘的,显然吃得很饱。 她吊起来的那口气便松了。 朱莹望着孩子。孩子的脸这些时日下来,渐渐变得白了,依稀可见随了他的母亲,眉眼偏向于清秀。 他紧闭着眼,哇哇大哭,嘴巴张得极大,朱莹连忙轻轻地把他抱在怀中,一下一下的拍打着襁褓。 小皇子哭声渐止,没多久便咯咯的笑了起来,同样圆熘熘的猫儿眼,直直的看着朱莹。 他长开了些,五官与梦中李充仪拉着的小孩儿更像了。 朱莹心下一酸,不知是感嘆还是无奈的说:「你啊……」 见朱莹满脸疲累之色,乳母赶快从她手里接过小皇子。小皇子不饿,便抓着襁褓上的穗子玩耍。 见孩子不哭了,朱莹留下来又瞧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往鸾仪宫中的小书房。 她刚刚走出房门,小皇子忽然发觉找不到她,又嚎啕大哭起来。 她连忙返回,接过孩子。 小孩儿见她回来了,收了泪,张着没牙的嘴笑,发出各种各样含煳的声音,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宫女递上柔软的手帕,为他拭去口水。 孩子两次大哭,唯恐得了什么病。朱莹忙吩咐宫人,去内太医院请有官职在身的女医来――这是高位妃嫔的特权。 第108页 有了皇子后,这便也是养育皇子的特权了。 她抱着孩子在宫里转了两圈,直感觉迁居鸾仪宫后,自己继续跟着皇后学骑射时都没练出来的臂力,在这孩子身上有了长足的长进…… 小皇子咯咯的笑,挥舞着藕节似的胳膊,去抓朱莹小凤冠上垂下来的长长珠串。 她见孩子玩得好,暂时放心的将孩子交到乳母手中,自己三下五除二,卸了身上尖锐些的首饰,换戴几朵绒花。 「好生陪着小皇子玩耍。」朱莹吩咐道。 她急着整理今日学习到的政务方面的知识,便又往小书房去了,刚刚走出内室门,哭声便如影随形的来了。 朱莹只能又回来。 门外有内侍带着内太医院女医进入。 女医为孩子把脉,看舌苔,看气色,又询问那些乳母,最后神情中满是困惑。 朱莹生怕孩子有了什么毛病,致使女医为难,连忙问道:「小皇子身体如何?」 「他身子骨弱了些,不过娘娘将他养得很好,比上回臣来看时,健壮多了。」女医恭敬道。 · 送走女医后,朱莹望着小皇子陷入沉思。他身上没病,又没被伤着,怎就时不时的哭上一场呢…… 难不成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么。 她解下身上佩着的玉,给小皇子拿着玩,哄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又要去做自己想干的事情。 她这次走到了正殿外。 小皇子笑嘻嘻的玩着玉佩,抓住上面的穗子,便要往嘴巴里塞。母乳连忙把他的手拨开。 他扁了扁嘴,转着头去瞧四周,忽然发现那个熟悉的人又消失了,顿时哭了起来。 朱莹:「……」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生过一次娃的新手养母,感觉自己平衡日常生活和事业的能力,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巨大的挑战! 她认命的回去,闹笑了小皇子。 小皇子挥着细细的胳膊,将沾满口水的玉佩,直往朱莹面前送。 旁边侍奉的宫女看出了门道,大着胆子开口道:「娘娘,许是小皇子黏着您,才会在您出门后一直哭呢。」 「嗯?」朱莹抬眼,扫了那宫女一眼。 好像真是这么个理儿…… 她示意女官,取金银赏赐这个宫女。 朱莹怜爱的摸了摸孩子小脸儿,语气无奈又温柔:「我可真是怕了你了。」 她裹了裹襁褓,搂着小皇子,带着两个乳母,并一众伺候的宫人,浩浩荡荡出正殿,进二门,来到小书房里。 鸾仪宫小书房值守内侍迎上来。他满是笑容的脸,在看到庞大的队伍时,错愕的凝固了。 他结结巴巴问道:「娘娘,您今日是取书,还是……?」 带着个容易失禁的婴儿,并一大堆人,确实不好坐在小书房里钻研政务。朱莹要了一些书本,便回到正殿去了。 · 她坐在桌案前整理柯祖良的教诲,小孩儿在乳母的怀抱中吃奶。 因养了个孩子,鸾仪宫偏殿里住的几个低位妃嫔都被迁走了,如今不管哪间屋子,地上都铺满了柔软的地毯。 朱莹写着写着,长裙忽然被拽住了。 她低下头,小婴儿不知什么时候滚在脚边,捉着她的裙角。 乳母们如临大敌的守在一旁,看见朱莹被打扰,慌忙请罪。 朱莹摆摆手,命她们起身,自己搁了笔,将孩子抱起来。 小皇子因是早产了,体重比正常人来说,要轻许多,人也小小的,只有朱莹半臂长。 他躺在她臂弯里,拳头大小的脑袋,正好搁在朱莹手心。 朱莹有些忐忑的望着他,这么小……能养得活吗? 掌事宫女笑道:「小皇子和娘娘亲呢,有时候奴婢都觉得惊奇,就好像娘娘和他前世就认识了一样。」 她本意是为朱莹逗趣,可朱莹听了,心头便泛起了酸意。 她又记起那场梦境。 李充仪牵着孩子,与她遥对。那孩子躲在李充仪身后,露出半个头,好奇的望着她。 然后,李充仪便将孩子推进她怀里,自己消散在无尽的云雾中了。 等她醒来后,皇帝便令她暂时抚养李充仪生下的孩儿。 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轻轻的笑起来,摇摇头,道:「或许德妃姐姐,也在梦里把他託付给我了呢。」 · 仙栖宫。 细长的白瓷瓶里,插着几支足可以假乱真的绢花。柳贵妃站在花瓶前,伸手抚摸着永不凋谢的花朵。 朱莹晋为贤妃,赐居鸾仪宫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宫里。 与其他妃嫔在一处时,柳贵妃总能感觉到,那些妃子投来若有若无,似乎在暗中讥嘲着她的隐约目光。 鸾仪宫啊…… 她心中滋味,堪称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 空置了这么久的鸾仪宫正殿,居然住了她最厌恨的人。做出这个决定的,偏偏又是皇帝本身。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 柳贵妃烦躁又恐惧的想着,鸾仪宫意义非凡,朱贤妃从前不曾做过什么为人称道的事情,德不配位,怎么就赐居在那里了呢? 不,她或许做过。 贤妃曾经收集了她谋害怀孕妃嫔的证据,交到皇后眼前,皇后与皇帝闹得不可开交。 第109页 常家要为皇后讨公道,内臣们和外臣们也都上书弹劾她。 而在那时,皇帝从不曾问责于她。 「娘娘!娘娘!」架子上的大鹦鹉跳来跳去,学着小女孩的声音道,「贵妃娘娘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柳贵妃转头去看它。 那是她和皇帝的女儿还在时,私下里教会这鹦鹉说的话。 许是它在鹦鹉里算笨的,那么多年来,无论女儿或她再教了多少话,它学会了的,也永远只这一句了。 「娘娘!贵妃娘娘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鹦鹉还在跳,学着女儿的声音大声喊着,用喙去啄架子上精细的雕刻。 柳贵妃怔怔的看着它。 朱贤妃……赐居鸾仪宫了。 她平民出身,入宫后,也只做过这一件大事。 柳贵妃颓然的坐下了。 那些怀孕妃子,怀着的都是皇帝的儿女。 也许皇帝虽嘴上什么都没有说,待她一如从前,心中到底也生了嫌隙吧。 不然,怎会叫朱莹去住那样一座宫殿呢…… 朱贤妃不曾承宠过,如今膝下却养着李充仪生下来的孩子。那是她向皇帝求了很多次,也求不得的孩子。 她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啊。 柳贵妃伸手,从瓶上折下一朵花来。 绢花于指间翻滚,拉扯得不成样子。她烦躁又悲哀的看着它。 再美丽,又有什么用处呢。再像真的花朵,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轻轻撕扯它,它便会现了原形。假的终究是假的,再怎么像,也变不成真的。 就像是她。 便是阖宫最受宠的妃嫔又能如何呢?她膝下没有孩子,失去皇帝的宠爱后,便全无依仗了。 就连她的家族,因她而繁盛,可自从司礼监的陈端封宫后,家族也顺理成章的,不再联繫她了。 大概是厌恶她背负着谋害妃嫔皇嗣的罪名吧。 哪怕解除了封禁,都再无一封信件寄来。 除了孩子以外,所有的凭依,都是可以随便失去的。 她气闷的丢开那朵花。 门外忽然间慌慌张张闯进一个内侍来。 柳贵妃才要发作,便见那内侍面无人色,跪地哭道:「娘娘,奴婢听说……柳氏……」 她正想着柳家呢,闻言,连忙问道:「我娘家家里怎么了?可是有谁闯了祸?我必会相求于圣上!」 那内侍却哆哆嗦嗦道:「娘娘,奴婢也是才知道……柳氏早就叫圣上清算了……」 「一派胡言!」柳贵妃勃然大怒。 「娘娘,奴婢岂敢胡说啊,」他哭道,「奴婢闻听后,便出宫去看了看,柳氏在京的住宅,都贴了官府封条……」 柳贵妃骇然的望着他,立起来,抖抖索索的伸出手,要抓那内侍衣襟。 只是手才伸到一半,她便呕出一口血来,软软的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第60章 想他了 内太医院和太医院的御医们,都聚集在仙栖宫中。 殿内燃着金凤香,甜腻的香气几乎飘散在整座宫殿里。 柳贵妃从昏晕中醒过来,已是第二天午时,两只眼睛模模煳煳的,直直望着云纹床帐,周围一切似都隔了一层雾气,白茫茫的看不清。 她眨了眨眼,又用力眨了眨。 床边侧坐着批阅奏章的宽厚背影,逐渐清晰起来。她心中不由一暖,又瞬间凉了下去,只觉从嵴樑上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战慄。 她抖得有些厉害,杨固检很快便发现了,放下手中题本,转身来看她。 「金萱,」他温柔的唤她,问道,「怎就忽然晕过去了?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御医们都没走,朕让他们再给你看看。」 柳贵妃唇角颤颤的,说不出话来。 杨固检以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又为她掖了掖被子。 略微粗糙的宽大手掌抚摸过她的面颊,皇帝微沉的面色,终于显露出几分轻松的意味。 「朕这便去问一问御医,你且等一等。」他说着,便要起身。 柳贵妃动了动手臂,拽住他的衣角。 她道:「圣上,妾身并无不适之处。只不过有些心事罢了。」 杨固检问:「什么事不能对朕说?看,都把你给急得昏过去了。」 他握住柳贵妃的柔荑,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 柳贵妃便笑了笑,道:「也是妾身心窄了。」 她轻声说:「妾昨日做了梦,梦见家中二兄生了重病,寻不到好大夫,还不愿找妾帮忙,醒来后一直在想,越想越急,便晕过去了。」 「看你,怎不早与朕说,朕这就派御医去为他诊治,」杨固检听着,毫无异状的回答道,转头示意身边侍奉的小宦官出门去。 「且慢,」柳贵妃又笑了,说,「圣上,妾还有一事,想要求您。」 「说吧。」 「妾有个侄儿,过了初年便十六岁了,妾想替他讨一份闲差。」 杨固检道:「些许小事,朕叫陈端去办。」 柳贵妃不道谢,只是望着他笑。 一开始这笑很浅淡,是无声的,后来便大笑,最后笑得撕心裂肺,眼泪却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圣上啊,圣上,」柳贵妃睁着迷濛泪眼,目光中皇帝的身影变得朦胧,「圣上啊,您真是骗得我柳金萱好苦啊。」 第110页 杨固检心里咯噔一下。他柔声道:「朕怎么就骗你了?你别哭,小心亏了身体。」 「妾要这身体还有何用?」柳贵妃呛得咳了起来,胸腔火烧般的疼。杨固检连忙为她抚胸顺气,被柳贵妃一把推开。 她尖锐的质问道:「圣上既然说您不曾骗妾身,那妾身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问。」杨固检迟疑了片刻。 「妾的娘家被清算了,在京的住宅都叫官府封了,」她冷笑道,「这件事,圣上您知道吗?」 不妙的预感成了真,比杨固检想像中要早许多。 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朕……这便处理。」 「妾还有一个请求。」柳贵妃说。 杨固检已经不敢叫她说下去了。 可贵妃没有等他首肯,自顾自的说:「圣上既然不知道,妾请圣上对清算柳氏之人严加处置。」 杨固检敷衍她:「好,朕这就叫卢守直去办,把他们全都处置了。」 「妾的家人还在吗?」贵妃尖利的音调平了下来,缓缓问道。 杨固检刚想说都在,这就派人去接回来,暂时哄住她,贵妃又道:「妾想见见父亲母亲。」 杨固检一下子卡了。 当初查柳家罪证时,还查出来一些别的重罪。 他大怒之下,将柳氏家族十岁以上的男丁全都杀了,十岁以下的没入宫中。 女眷们倒是看在贵妃面子上,留了几分余地,无论老幼,无一人充入教坊司,也无一人没为宫女,全都流放到安化行省去了。 安化是座大岛,孤悬海外,环境恶劣,生存艰难。 齐朝人最怕被流放到两个地方,一个是岭门,另一个就是安化。前者虽山林密集,瘴气遍布,倒还有机会回来,后者…… 流放和死,似乎也无甚差别了。 他许久不曾言语,柳贵妃哪里还不明白家人是什么下场。 她咬着唇,死死的忍下泪来,一颗心如坠深海,为咸涩的水包裹、挤压,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柳贵妃看着他,说不准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她第一次觉得皇帝离她那样遥远,似隔着烈火,隔着冰窟,隔着天堑,隔着无数令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他分明离她很近,可她却无法触及他的心。 他怎么就如此狠心呢。狠心的欺骗了她这么久,狠心的,把她不多的保障又除去一样――那可是她的家族啊。 杨固检刚要说话,外面守着的女官进来,行了礼,说道:「鸾仪宫来人,请圣上调拨太医。」 鸾仪宫里养着小皇子,而小皇子天生身体弱。 皇帝连忙问道:「何人出事了?」 「回圣上,是二皇子。」女官恭敬道。 杨固检眉头微皱:「病了?」 女官垂头,不敢看他:「回圣上,太子奉皇后娘娘之命,看望二皇子,宫中呈上的点心,原是给太子食用的,因二皇子调皮,也要咬那糕点,太子便用它逗二皇子玩耍,谁想没多久,二皇子便口鼻流血了……」 什么?! 杨固检不由骇然,厉声道:「查!快叫太医们去鸾仪宫!」 他来不及多想柳贵妃的事了,或许也藏着些逃避贵妃质问的意图,大步往外便走。 门外内臣听了女官传出来的令,已带内卫和老太医们去了鸾仪宫。 仙栖宫内空了一半,显出苍凉又冷寂的模样,毫无生气。 杨固检的心,与这座毫无生气的宫殿一样空寂。 他不可抑的想着,或许是因从前,他对贵妃害人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触怒了上天。 作为惩罚,他在子嗣运气上显得太差了些。 最喜欢的女儿去世后,他和贵妃一直都不曾再生出个孩子来。 现有的子女,健康的都是女儿。太子身体孱弱,新生的二皇子,因为种种原因,又是一样的虚弱不堪。 皇室大约很难再出个长寿之人了。 又或许是他对和贵妃一起,生下新的儿女的执念太过深重,屡次驳回贵妃抚养其他孩子的请求,也遭了报应。 他新得的小儿子,险些就要失去了。 · 杨固检才要起驾去鸾仪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留下来的内卫们节节败退,然后被人疯了般打倒在地。 御前宦官大怒喝道:「放肆!」 门外那人已经沖了进来。 是朱莹。 她今日穿一身妃色齐腰襦裙,已经系带凌乱,衣摆上全是泥灰,望仙高髻散了一半,眼里浸着泪,透着火,狼狈得吓人。 朱莹手中死死的掐着一个宫女。 宫女脖颈,被她勒出一圈紫红,双眼翻白,舌头吐出一小截,手脚时不时抽搐,已经快要死了。 杨固检就近在咫尺,朱莹却仿佛没有看到他,旋风般冲进仙栖宫正殿,将宫女狠狠掼在柳贵妃面前。 柳贵妃泪痕未干,又添一吓。她定睛望去,认出那人是仙栖宫的宫女。 此人虽属最低等的小宫人,平时却爱做些精巧的针线活计,她偶然见了,心中喜欢,因此便认得她了。 柳贵妃哑声问道:「她……」 「柳金萱,你为何这般歹毒?」朱莹已先于她质问,嘶声道,「你从前害死好几位妃嫔,又害死了德妃姐姐,现在连太子和小皇子都不放过了吗?」 第111页 「我――」贵妃还未理解这话中的意思,朱莹已扑了上来,两只手铁箍般锁紧她的咽喉。 柳贵妃拼命挣扎,然而敌不过她的力气。 朱莹的声音于她耳边炸裂:「二皇子殁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力气迅速流失,眼珠已经有些翻了。杨固检从后抢上前来,一把拖开失控的朱莹。 柳贵妃捂着脖子咳嗽不止,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贤妃说…… 二皇子殁了。 可二皇子,也是她很早便想讨要过来,养在膝下的孩子啊。 朱莹状若疯虎,又要扑上前,去打柳贵妃。 杨固检情急之下,一巴掌盖到她脸上。 朱莹被这力道掀翻在地,滚了好几圈,耳朵嗡鸣,头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柳贵妃坐在床上,惊魂未定的看着这一切。 得到消息的司礼监内臣们终于带人赶来,搀扶朱莹起身。 她半张脸被打得高高鼓起,鼻子出血,另半张脸磕在地上,颧骨摔出清晰可见的淤青。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贤妃和贵妃的样子,司礼监的人哪里敢让她们共处一室,强行簇拥着朱莹去了外头。 挨了一巴掌,又叫冷风一吹,朱莹神智慢慢恢復过来。 她毫无形象的跪坐在地上,陈太监蹲在身前。 旁边苏纯搀着她,同样跪坐,见朱莹目光移来,忙问:「娘娘好些了么?」 朱莹呆呆的坐在那儿。半晌,她眼里忽然坠下泪来,呜咽着道:「我想王厂臣了……」 第61章 你等着 杨固检向门外走去,殿里殿外都充斥着哭声。 他心中悲凉得很,大步赶到门外,看见朱莹半坐在地面上,全无宫妃该有的规矩,也生不起丝毫训斥之心了。 他驻足片刻,吩咐道:「把贤妃送回――」 二皇子已经殁了。 她这样子,鸾仪宫想是去不得了。杨固检顿了顿,接着道:「便送去永安宫安置吧。」 陈端闻言,做了个手势,苏纯立刻站起来,去扶朱莹。 朱莹大哭一场,已经没了气力,叫几个内侍架着上了辇,往永安宫行去。 哭过后,她反而平静了许多,只睁着眼漠然的望向前方。 长长的宫道两侧,红墙高且阔,琉璃瓦在日光照射下,泛出一层金色的流光。 宫殿飞檐挑着,各色瑞兽,都站在上翘的檐角上,终年眺望着长空。 是该眺望。她讽刺的想着。 青天高旷,一眼望不到边的干净辽远,而宫殿逼仄,关着许许多多不堪的过往。 可惜那些雕在飞檐上的兽,只能困顿在这压抑的宫殿里。那脉脉苍蓝中,是否有什么,同样在讥讽又怜悯的看着它们。 她和这些檐兽是如此的相似啊。 苏纯跟在旁边,不敢刺激她,嘴巴闭得死紧。 · 从掖庭到永安宫去,还需过一道宫门。 小西门的全貌现于眼前时,辇上一直安静不语的贤妃忽然挣了起来,喝令道:「回鸾仪宫!」 周遭宫人便全都向苏纯望去。苏纯低声说道:「娘娘,圣上叫您去永安宫安置呢。」 「带我回去。」朱莹哑声道。 苏纯不敢,只能折中提议:「奴婢不能擅自做主,不如娘娘先到永安宫安顿下来,禀报过皇后娘娘,再回鸾仪宫。」 她沉默一会儿,终于答应了。 皇后早已得到消息,摆驾鸾仪宫主持事务。 闻听皇帝命贤妃暂到永安宫安置,主宫太监忙迎出来,见着朱莹,不禁吃了一惊。 他急忙吩咐人去请女医,被朱莹止住:「太医们都在鸾仪宫和仙栖宫,何必又要麻烦人。」 她问:「宫中可有药物?」 主宫太监忙说:「有,有,奴婢这就为娘娘拿来。」 宫里对于女子,不论何种处罚,都不会伤损颜面,以免皇帝瞧了不快。 朱莹脸上伤得不成样子,也不知被谁给打了。想起从前她遇袭后的惨状,主宫太监心里咯噔一下。 他哪敢多说什么话,飞也似的亲自去拿药。朱莹坐在偏殿中,怔怔的望着庭院。 苏纯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 只见庭院中有几个四五岁的小宫女小内侍,天真烂漫,绕着花木嬉笑玩耍。 有女官从后面绕到前头来,一把抓住带头玩闹的那个,训斥道:「成什么样子!」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门关了,以免勾起娘娘的伤心事。刚要行动,朱莹冷不丁便说了话:「柳贵妃为什么要杀太子?」 苏纯打了个激灵。 朱莹又道:「从前杀了一次没杀成,这个风口浪尖上,她为什么又要动手?」 苏纯结巴道:「娘,娘娘……」 朱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怔怔的说:「从前她做得隐秘,连证据都难以收集,为何这次就明目张胆了呢?」 苏纯寒毛直竖,话都不敢接了。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在皇后宫里议论柳贵妃。 他沉默不语,朱莹也不在意,只是静静的坐了许久。 主宫太监拿着药膏回来,亲手为朱莹涂药。 她目光一直随着乖乖挨训的小宫女小内侍移动。微凉的药膏按揉在伤口,腾腾热意,便于伤处升起了。 第112页 朱莹忽然站起来,自语道:「不行……我要回鸾仪宫去。」 苏纯和永安宫主宫太监苦口相劝,都没能劝住朱莹,只好由她。她乘着辇走到半路,正撞见陈端。 一队内卫押着鸾仪宫宫人远去,陈端跟在旁边。 「陈太监,」朱莹叫停了辇,扬声问道,「是何人在点心里下毒?你可查清楚了?」 她眼里透着明晃晃的不信任。毕竟这个陈端给她的感觉,就是破案苦手的样子。 陈端被这眼神瞧得牙都疼了。他行礼道:「娘娘,真正主使虽还未查到,不过,绝非贵妃娘娘所为。」 朱莹道:「嗯。」 她没有多言,放陈端离开了。 鸾仪宫外守着满满当当的人。朱莹远远的看着,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那些人里掺杂着锦衣卫! 锦衣卫衣着打扮,与宫中内卫迥然不同。简单来讲,就是服饰颜色、花纹,都更加鲜艷花哨。 他们夹在内卫里面,差不多每两个内卫间,都会站一个锦衣卫,将鸾仪宫围得堪称水泄不通。 · 苏纯瞧见这些人,眉毛也皱了起来。 围了宫殿没什么问题,毕竟前不久陈端也这么干过。 只是…… 锦衣卫毕竟都是健全男人,如今大喇喇的来到内宫里,没皇帝首肯,根本不可能,倒给人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他上前道:「贤妃娘娘要回宫去,你等把门让开。」 内卫和锦衣卫们,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说道:「圣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宫里,命我等把守,不许随意放人进入。」 「并非随意,贤妃娘娘是鸾仪宫主位,又抚养二皇子,此时回到宫内,正当其理。」苏纯争辩道。 他们依然交叉着长/枪,不许辇抬入宫去。 朱莹见状,走下来亲自理论。内侍们一拥而上,阻隔在她和锦衣卫面前。 隔着人墙,朱莹道:「我回来看二皇子。」 锦衣卫偏头不去看她,以免冒犯宫妃:「娘娘,圣上使您到永安宫休养。」 「劳诸位入内禀报,」朱莹说,「我毕竟是抚育二皇子的人,见他最后一面,并非越礼。」 话说到这份上,他们不敢拒绝太过,分出人去告知皇帝。 没多久,那内卫便一熘小跑,回来了,赧然道:「娘娘,圣上说,待此间诸事完毕,二皇子停灵长庆宫。您若想看他,今夜便可行。」 朱莹谢了恩。 · 她回到永安宫,在偏殿中辗转反侧。地龙的暖意,从地面上,床上,甚至墙缝里涌了过来,越发使人焦躁不安。 煎熬到傍晚,皇后终于回宫。朱莹忙去拜见她,顺便道别。 皇后瞧见她顶着猪头脸,吃惊不小,不禁怒道:「什么人敢对四夫人下如此重手?」 又指着后面的宫女内侍等,骂道:「你们就是这般侍奉贤妃的么?」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宫女内侍们跪了一地。 朱莹才要说话,旁边苏纯抢先开口:「皇后娘娘息怒。是圣上……一时情急,打了她。」 皇后恼道:「圣上人越老,就越不省事了,宫妃的脸也是能打的?」又道,「可请女医瞧过了么?」 「太医都分在两处,妾身怕耽误了事情,故而向主宫太监讨了些药物先用着,」朱莹说,「娘娘宫里的药很好,妾已经不疼了。」 皇后不悦道:「怎么能这般凑合。」说着便要请女医来。 朱莹忙止住她,道:「娘娘不必大动干戈。妾……如今只想再见见二皇子。」 · 她终是如愿的去了。 大齐皇室的孩子,养到三岁才算成活。到那时,皇帝才会授意礼部,为他们拟定名字。 取名前,这些孩子便先拿排行称唿着,一旦不幸身故,连这排行也保不下来,会被后面的弟妹占去。 小皇子便是这样。他出生没多久,还没有名字,大家只是拿小皇子,二皇子来唤他。 他是多么可爱的孩子。每每看着他,朱莹便会想起和李充仪做朋友的日子。 长庆宫里的生活一向是平静又安宁的,仿佛住在宫殿内,关了门,便自成一方世界。 或许不完美,却总归是没有各种勾心斗角的。 因此,她偏爱这个孩子。 小皇子停灵的规制,与妃嫔或者成活的皇子女比较,显得寒酸又充满温情。 他没有牌位、香烛、棺椁,静静的躺在藕荷色襁褓里。 他的头脸露在外面,胎髮几乎剃光,只剩两侧那部分还在,又软又短,还远不能梳出个小揪揪来。 围着小皇子头颈,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针线活计,都是李充仪亲手所做的小衣服、襁褓、虎头鞋。 每一样,都写了签,夹在里头,叠得整整齐齐。 他左侧摆着一些皇帝赏赐的启蒙书籍,以及玉佩等物,上面也挂了签子。 朱莹从一堆精緻的东西里,瞧见一个雕刻粗糙,拿红绳串了的小玩意。 签子写出了它的来歷。那是皇帝闲暇时,亲手为小儿雕刻的核桃篮子。 小皇子右侧,摆满了皇后赐给他的玩具。各式各样木制的、玉制的玩物,从小排列到大,本来足够他玩到读书的年纪。 他脚边,放着朱莹为他准备的棉花软枕,大小足有数十个,显得柔软又舒适。 第113页 枕头旁侧,还摆放着太子钟爱的砚台,显然,这是他补给弟弟的礼物。 这些东西多而不乱,将小皇子围得严严实实,仿佛所有亲近之人,都在陪同他躺在漆黑的宫殿内,度过这漫漫长夜。 · 朱莹持着蜡烛,静静的望着小皇子皮肤发青的脸。 他口鼻曾经流血过,面色曾经痛苦过,嘴巴曾张得很大,哇哇地嚎啕,在她怀中蜷曲抽搐。 那毒发作得很快。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挣扎,还是没有等来救命的御医。 朱莹本以为自己会想很多东西。可是看到小皇子宛如沉睡的面庞时,她却什么都没有想。 她守在殿内,一夜枯坐。 直到坠兔收光,黎明又至,烛泪凝结在指背上,她才缓缓站起。 殿内无人。只有朱莹的声音在静寂中迴荡:「好孩子,你等着,你们都等着。」 她说:「我会一直努力,登上更高的位置。到那时,我会把害死你们之人一个个诛灭,拿他们的人头,来告慰你们在天之灵。」 朱莹走出殿门。晨曦从开启的门缝中投入,于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反手将门轻轻合上,似怕惊扰了于殿中永眠的孩子。 「你要等着。」朱莹低声重复道。她没有再回头,大步离开了长庆宫。 第62章 不臣心 腊月廿一,又是一个阴天。 日光从云层中透下来,几乎令人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因着小儿子亡故,长子又过于自责,也病了,再加上国事烦扰,皇帝忧思过重,亦小病一场。 这些日子,朱莹整日泡在各式各样的奏本、题本、起居注和卷宗里,学得废寝忘食。 她处理政务的能力突飞勐进,不过几日,便不再需要柯祖良教导。 皇帝生病这段时间,她便奉命留居在思正宫偏殿中,代皇帝批阅奏章。 朱莹停了笔,揉了揉额头。 她脸上的伤大部分消下去了,只是耳朵被那巴掌打出的嗡鸣,依然日日夜夜的响着,不可断绝。 她用镇纸压了奏章,扶着宫女走出偏殿。 头顶的天是灰蓝的,大块大块灰白色的云,被阳光割裂,金与灰交织成一块又一块的网,压得极低,仿佛要网住整座崇京中的人。 在内侍通报下,两个婕妤联袂而来,提着食盒,又被思正宫内侍奉的女官内臣拦住。 朱莹走过去,问道:「什么事?我可代为转达圣上。」 两个她不怎么熟悉的婕妤,满脸堆笑,捧着手上食盒,道:「闻听圣上病了,妾等忧心圣上身体,便做了些养身的粥品,望能献给圣上,聊表心意。」 朱莹便命身边人接那两只食盒,笑了笑道:「两位的心意,我必告知于圣上。」 她看了眼旁边的内侍,内侍点点头,表示认识这两位婕妤。 见宫人们去接食盒,两人的笑脸都僵住了,一时没能放手。 朱莹疑惑的望着她们道:「二位还有什么话想说?一併说了也无妨的。」 她们对视片刻。 两位婕妤终于不甘不愿的松了手,笑得勉强:「没有了,妾谢过贤妃娘娘。」 朱莹还礼,命人送她们出去。 她示意那个内侍道:「你带人把食盒送到掌事那里去,两位婕妤好心意,总不能埋没了。」 「是。」 粥这东西,皇帝吃不吃两说着,送粥的人一定要告诉他知道,等他好了,总该记得人家几分。 · 两个婕妤憋了一肚子火,站在小东门边上,不甘的望着思正宫,直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送饭只不过是藉口罢了,她们本打算来看看皇帝! 便是皇后或柳贵妃在此,都要为来人牵线搭桥,去问问皇帝愿不愿见,可朱贤妃竟敢直接回绝了。 还摆出一副困惑的模样! 身为宠妃,近来还整日留居思正宫,得到了柳贵妃都得不到的殊荣,她会不明白这个?不过是故意的罢了。 「这个朱贤妃,真是妄称贤德,明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偏要装作不知,既拒了我们,又能显她德行!」 一人忍不住怒骂道。 另一个安慰她:「姐姐别生气,她也不过一时得宠罢了,瞧她那样子,满头是伤,早晚圣上必厌了她……」 她忽然噤声。 小东门外进来一队人。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穿大红官服,手里拿着题本,似笑非笑的向二人躬身行礼。 是司礼监秉笔,兼提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江月。 「奴婢见过二位娘娘,」江月轻声道,「奴婢还有要紧事,先走了,两位娘娘勿怪。」 两个婕妤心跳如擂鼓,怔怔的望着他远去,一直走向思正宫。 朱莹还在思正宫庭院中散心,听内侍报说东厂提督到了,忙说:「人呢?快传他进来。」 她一阵恍惚。 说起来,刚穿越便进了东厂,她看到江月时还吓得不行。没想到时移事易,如今江月来,她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江月把人留在外头,自己进了宫,将题本递给朱莹:「娘娘看了这个,还请节哀。」 她抚着题本,请江月进屋来说。 大概宫中内侍,都练就了一番坐椅子边的本事,江月也和柯太监一样,正襟危坐,仿佛半点不累。 第114页 朱莹翻开题本,脸忽然就青了。 她霍地起身,一把抓住江月,道:「你随我来,我们一同去见圣上。」 · 题本中的消息,骇人听闻。 简单来讲,便是朝臣、内臣和宫中妃子,合起来对太子下手,误伤了二皇子。 而他们下手的原因,又与远在封地的某个王爷有关。 再往深里去想,已经被清算掉,该流放流放,该杀就杀的柳氏世家,竟也和这位王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 只是,虽然已经查到内臣中有掺和进来的人,可那人却藏得很严实,西厂完全查不出他的名姓来。 朝臣那里,势力驳杂得很,便更加难说。 朱莹带着江月来到皇帝那里,细细的与他分说了。杨固检气得脸色紫胀。 他怒了一会儿,很快冷静下来,说道:「西厂虽一直在查着庆王,怎奈他一向没什么动作,拿不到证据。」 朱莹腹诽,可不是拿不到嘛,别人有不臣之心,肯定会暗地里招兵买马,做得再隐秘,也逃不过西厂的探查。 这位庆王除了正常交际以外,什么都不做。 皇帝又素常待兄弟姐妹们不错,不肯叫王咏放任手下人,去关注王爷们和友人的私交言谈。 谁知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偷眼看皇帝,心说皇帝怕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杨固检思索许久,对朱莹说道:「此事便先压下吧。你找别的由头,把涉事之人都打下去。至于世家……先不要动。」 他说着,语气里藏着些微的悲哀。 世家啊…… 若无能一下子掐断其根本的理由,便是他们生了不臣之心,也绝不可随便动作。 他的大哥,便是死在世家手上的。 做得干干净净,叫皇室明白他因何而亡,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证据,来为他报仇雪恨。 那是世家,对他兄长的报復。 由此,他深恨、忌惮着世家,同样又恐惧着他们。 朱莹紧咬牙关。 她第一次在皇帝跟前发起了犟:「圣上,怎么能轻易放过那个――」 「朕知道你恨。」 杨固检打断她。他给江月去了个眼色,江月会意,匆匆退出内室,关上屋门。 杨固检严厉地看着朱莹:「治国者,岂能随心所欲?你若不明白轻重缓急,也就不必代朕做事了。」 朱莹一口气郁结于心,血气翻涌。她浑身都在发抖,道理她都懂得,可她就是不甘心。 皇帝微微闭了眼,嘆道:「世家势大,连朕都不得不避其锋芒,何况于你。卢守直压下的,弹劾你的奏章已经够多了。」 卢守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卢清之的字。当初宣那晋位圣旨的就是他。 朱莹在认得卢清之后,便不止一次的想过,便是封后,都没用过司礼监掌印传旨的高规格。 大概就在那时候,皇帝便已经透露出用她的意思了。 而自朱莹全权代理朝政后,卢清之助她良多。她一向尊敬这个人。 朱莹眼里已噙了泪。 她道:「圣上放心。」 从内室中退出后,朱莹吩咐了江月几句,返回偏殿,找出王咏他们请求班师的题本,略一思索,写了批覆,直接令人快马加鞭的送出京城去了。 这一举动破坏了回奏章的规矩,顿时朝野震动,骂声不绝,弹劾雪片似的飞往司礼监案头,然后全被卢清之授意,挡下来了。 一封都没让朱莹看到。 · 宫中旨意发出去的当天,王咏管西厂留下的老毛病犯了,坐不住,带着人在云城边塞中探查。 战事已了,和怀兵马暂都安顿下来。童奉御略有闲暇,干脆陪同上司一起出门。 敌国之军已被剿灭,俘虏都押运回京处理掉了,只剩下边境千疮百孔的城池,和穷困至极的百姓。 边境的百姓,不论男女,都高大威勐,比之从前巡查时瞧见的,还要不同于京城。 他走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时有男女百姓,满面风霜疲累,背着重物擦肩而过。 这些人里,年轻女子、老人和小少年,占绝大多数。 街道两侧的民居都已毁坏得不成样子,衣衫褴褛的人来来往往,修补着自己的房舍。 阳光照在他们肌肉紧实的手臂上,竟带出几分荒诞又和谐的感觉来。 王咏慢慢的走着。远处的残垣断壁,近处的破损房屋,都渐渐遗落于身后。 道路两侧,从民居换成了田地。 栽种的粮食间生着茂草,到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于农人而言,却是值得一哭的场面。 有的地里,有健壮妇人在弯着腰背劳作,有的地里依旧荒芜,似乎田地的主人遗忘了这里。 这当然不可能。 只是战争,将这些可怜人,从大齐的国土上抹去了。 他们的遗骨,或许已经埋入土里,也或许正躺在不知名的地方,等着风雨或野兽,将骨肉都消磨殆尽。 王咏心中感慨。 他记起了几句诗:「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身旁童奉御闻听,惊讶不已,夸赞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厂臣这诗,比从前做得好多了。」 王咏瞅他一眼:「这是唐代杜甫写的……」 第115页 童奉御笑道:「厂臣说笑了,我也是内书堂出来的人,不敢说学问出众,却也对古人诗文烂熟于心。厂臣何必自谦,做了诗,还要推给古人?」 他猜测道:「难不成厂臣近来在学杜甫的诗?难怪长进这么快,做得这样好。」 王咏一时哽住,才要回嘴,忽记起大齐对前人诗文的收录中,《兵车行》只收了小半首。 其余部分没能流传下来,在前朝就散佚了…… 他不禁脸色涨红,对童奉御道:「你不记得它,一定是读书还不够多!」 第63章 除夕夜 立春之后,天气尚还带着寒冷,宫中的梅花次第开放。 薄雪散在枝头,便也随着梅花,浸润了几分清甜的气息。 古人云,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唿为新年,宫中早已经提早筹备起庆贺新年的好物。 只是永嘉十年的末尾,註定要充斥着无数涌动的暗流,朱莹埋在这暗流中,竟全然不知新年就要过了。 腊月廿八的朝堂,激起一片血雨腥风。 皇帝仍在病中,宫中代为理政的贤妃娘娘,忽然下诏,勒令内阁大学士刘奇致仕。 刘奇并非世家出身,却依附着龙吉聂氏。 他这些年来,颇做出不少政绩,为人又正直良善,故而声名远播。 他在朝中又难得的是个就事论事之人,绝无瞧不起宦官的想法,虽然和不少内臣有过冲突,却也仅限于朝政上。 因此,无论是宫中宦官,还是朝廷大臣,对他的好名声都没有任何异议,甚至还非常敬重仰慕他。 他无缘无故的被勒令致仕,激起朝堂一片怨怼。大臣们纷纷上书弹劾朱莹,向皇帝要一个说法。 众臣还在值房里,翘首盼望着宫中对此作出回应。 没成想,回应没有等到,刘奇的亲密友人、门生故旧、家中亲眷,就全都获了罪。 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放,斩立决的斩立决,蹲大狱的蹲大狱,证据确凿,狠狠地拍在朝臣们脸上,叫他们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这显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算,没有给老阁臣留下半点挣扎翻身的余地。 刘奇接旨后,顿时瘫软在地上,老泪纵横。 传旨的人是陈端,他将刘奇扶起,一直搀出皇城,叫了一辆骡车送他回家。 刘奇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几乎在这朝堂中贡献了半个人生。 他回首望向薄雪点缀下巍峨的皇城,悲从中来,拉住陈端的手,想说什么,半晌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陈端向他行了个大礼,道:「刘中堂万要保重自身,只要您还好,刘家或还有重振之机。」 他点到为止,目送着刘奇远去,终是长长的嘆了一声。 机会有是有,可刘奇已风烛残年,也不知还能不能等到復起的时日。 宫中的清算还在继续,因刘奇依附聂家,他的友人获罪,丝丝缕缕的牵连到聂氏之人。 一向不关己事不开口,除非皇帝或王咏要求,才会出手办事的东厂提督,这回一反常态,直接顺着这几分牵连查了下去。 一夜之间,朝中聂氏一门俱都身背重罪,夺了官职,关进东厂,名义上只是蹲大狱,实则秘密严刑拷打。 等到腊月廿九的晚朝时间,这些人受不了刑苦,又攀扯出不少官员。 这些官员除了聂氏子弟以外,还有顾家人、依附着顾家的某些文臣,以及司礼监秉笔太监柯祖良。 宫里贤妃娘娘拿到确凿证据后,雷厉风行,除去暂时扣押了柯祖良外,其他人都立刻使人将他们严加查办了。 而空缺出来的大量官职,则在宫门下钥前,派遣出数十个宦官前往传旨,把一些非世家出身的人,以及新成派的官员都提拔上去了。 连新的朝服、笏板,都已经贴心的为他们备好,随着旨意一併送往家中,保证过了新年,这些人立刻便能穿着新衣走马上任,给朝堂带来新的气象。 这些事情做得一气呵成,两天时间便尘埃落定,全然没有给大臣们做出反应的机会—— 只要人不傻,都看得出来,从刘奇致仕,到提拔官员,这一切都在贤妃的掌控之中。 不然,她为何能迅速拿到那么多本该花时间核实的证据,又为何能提前备好新的朝服? 不过是先查出来了,心中有了决断,故意做给人看罢了。 · 聂家大小也是个世家,叫她这一做,竟将几代人打出的局面拦腰砍断。 家族中为官之人几乎全都获罪,剩下的子弟还在地方上小小官位中歷练,整个聂家就此一蹶不振,凭藉自己,再无法从其他世家的倾轧中翻身。 不过聂家并不怕。龙吉顾氏不倒,他们依凭顾氏,总有乘风而起的机会。 到那时,出身微末,上位后便大肆舞权的贤妃,将从云端中狠狠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遗骨,会被张贴在史书中的字里行间,代代流传下去,受万人唾骂。 只是眼前…… 偏偏朱贤妃处置的全是有罪之人。 唯一一个无罪的刘奇,又受到一群罪人的牵连。 他们本可就朱莹秘密拷打世家文人,牵连甚广一事大做文章。 可王咏幼年初掌西厂时,类似的经歷,又让他们嗅出了隐约的不安。 皇帝对宠爱之人,一向是放任的。他们若敢就此事闹上去,栽了跟头的,绝不会是正得宠的贤妃。 第116页 大臣们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只能默默吃了这哑巴亏。 他们当然不能干咽下这口气,被一个妃子打脸打得啪啪响,实在伤损士大夫的颜面。 于是大臣们联名上书,斥责朱贤妃身为妃子,连皇贵妃都没捞到手,便敢越过皇帝插手朝政,时间久了,必遗害无穷。 这理由当然不是红口白牙的污衊。皇帝处理事务,风格与朱贤妃虽然相似,在对待世家的态度上却迥然不同。 皇帝手段温和得很,细水长流,哪里像贤妃这样,从前半点风声都不露,等年底时,在外的人员回归后,突然一併发作。 这些弹劾的奏章,被卢清之呈到朱莹案头。她翻看着,唇角露出几分冰冷的笑意。 它们全都留中不发,就放在她这里,陪伴朱莹度过这个不甚愉快的新年。 · 除夕到正月初一,是皇帝封笔的日子。 这当然和朱莹没什么关系,她依旧可以整日的批阅奏章。 宫中张灯结彩,御花园火树银花,宫中妃嫔们早早梳妆打扮,换了节日吉服正装。 宫女们也拿出尘封了一整年的眉黛,为自己画出细细长长的弯眉,素日里清汤寡水的面容,终于带了几分点缀。 杨固检身子好了些,坐在舆中到御花园游玩。 宫中搭了集市,宫人们摆摊子叫卖,挑着担子在御花园各处宫殿间游荡。 这集市一直从御花园中搭到内宫宫门处,宫门外又设有百姓入宫搭就的,真正的集市。 两处集市内外相连,从内廷一直排到外廷,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不少妃嫔「不经意间」与杨固检在集市中相遇,笑语嫣然的说上几句话。 杨固检被奉承得很是喜悦,仿佛一直以来的疾病,都随着除夕的灯火燃尽了。 他又从内廷集市中行了一道,和内臣们玩乐过后,已经疲累得很了,乘着舆回宫。 思正宫偏殿内灯火通明,朱莹的影子映在窗纱上,几个司礼监内臣拱手侍立在旁边。 他站在庭院中望着那几道剪影,漫长的沉默过后,说道:「吩咐小厨房,做几道菜,为贤妃送去。」 · 比赏赐下来的饭菜来得更快的,是出征京营加急送回来的消息。 短短几日拿到许多确凿罪证,全亏西厂数年如一日的监督众臣。 王咏虽然名声不好,却也已经对朝臣世家们多加退让过。那些罪证都封禁在西厂之中,翻出来时,纸张都变得薄脆。 陈年旧事已经到手,他们近年新做的事,更是容易纠察。 她将这些东西串联成一张大网,等到腊月底,在外之人多半返京后,才将网撒出,一击则中。 可这还不够。皇帝说对待世家,除非能一下子将其打死,否则后患无穷。 朱莹便先从非世家的官员入手,先以其他罪证,剪除了顾家党羽。 然而顾氏不除,聂氏总有一日还会起復。聂氏起復后,她对顾家,便也无法再动了。 朱莹开打密奏,几日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泛起几分纯然的笑意。 她拿着那题本,招唿卢清之道:「卢公公随我去见圣上吧。」 杨固检是个病人,精神有些差,不能守岁。 烛火笼了暗色纱罩,室内光线极为暗淡。他刚刚躺下,闻听朱莹携司礼监掌印求见,立刻披上衣服,坐起来了。 他盘腿拥被,将那密奏看了好几遍,禁不住兴奋的拍起大腿,道:「好!好!好!朕务必要好好赏赐他们。」 朱莹问道:「那妾身……」 杨固检将奏章递给她,笑着说:「你们做得很好,继续做下去吧。」 朱莹再拜,带着卢清之退了出去。 · 杨固检望着她的背影,身体虽疲累得很,头脑却清醒了很多。 他脸上笑容一点点消退了,整张脸于烛火微光中沉寂下来。 本该团圆的除夕夜,他的小儿子却刚刚封入墓穴。 而太子,比他病得还要重,皇后正衣不解带的照顾着。 他在这样一个本该欢欢喜喜的日子里,突然尝到了从前放任贵妃的苦果。 苦得心肺都交缠于一处,沉沉的坠了下去。 顾昭容腹中的孩子,註定一出生便带着污点,甚至连是皇子还是皇女都未可知。 小儿子死后,他便只剩下太子一个孩子。而皇室中人,一向长寿者少,他明明正当壮年,却也要考虑自己的后事了。 太子年幼体弱,学问还不足,待他去后,朝政必然落于朱莹手中。 等太子长大,她会还政于太子么?她会不会……欺压到太子去世,又继续拿捏太子的儿孙。 又或者,太子无法活到自立的年纪,这皇位,在他绝嗣以后,终将落于宗室之手。 杨固检微阖了眼帘。 夜幕四合,正殿与偏殿的烛火,一直燃到天明。 第64章 见太后 正月初一的清晨,雪消了。 初日破开了夜色,染红天边云雾,日光从窗口中投下,沖淡了烛火的光芒。 五六岁的小内侍,剪了几支梅花,抱进殿里,轻手轻脚插在案头的青瓷瓶中。 红梅带着些微寒意的清新气息,与龙涎香的味道融在一起,于殿内裊裊飘散。 他动作虽轻,还是惊扰到了朱莹。朱莹放下毛笔,抬起头来,望向窗纱外已经泛了白的天色。 第117页 小内侍见打扰了宠妃,吓得慌忙跪下。 朱莹已站起身来,弯腰扶起他,笑着道:「梅花很好看,你有心了。」 她从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塞到小内侍手里。 那镯子很细,分出十多条金丝来,缠绕在一起,略碰一碰,便软软地弹动。 「赏你的。」她说。 小内侍欢天喜地,接过镯子,冻得红彤彤的小脸绽开灿烂的笑容。 他两只手轻轻合拢,将镯子护在手心里,想了想,甜软地说:「娘娘,元旦了,宫里还有很多好看的东西呢,您不去瞧瞧吗?」 朱莹微微一愣,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我会去瞧的,谢谢你。」 小内侍得了宠妃的谢,很是欢喜,摇摇摆摆地跑出殿去。 朱莹站在殿中,遥遥地望着窗外青空。 她竟然忘了昨日是除夕,未换吉服,还穿着一身四夫人正装,头上挽着望仙九鬟髻。 长长的裙裾垂落在地上。 织金刺绣的披帛比衣裙还要长,末端缀着的,刻着芙蕖花纹的玉片,随着行动相撞,发出轻微声响。 她携一身环佩叮咚走出偏殿,与正要进门的陈端差点撞个对脸,不忍直视的各自退了几步。 陈端拱手,说话间嘴里呵出一团团白雾:「娘娘,不知您对柯太监做何处置?」 朱莹沉默了。 柯祖良在宫中多年,一向恭谨勤侍,她初掌朝政时,又全赖他教导。 这次她对聂家下手,算是拔出萝蔔带出泥,牵连到柯祖良。 他的罪名,是贪取钱财,不过数目很低,尚在皇帝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一般来说,轻轻放下就行了。 治理一国的人,眼中从来都是可以揉得进沙子的。 况且整个掌权宦官群体中,有廉洁名声的,只那么一两个人。 便连陈端,从前也曾收取贿赂,因此遭人弹劾过。 奈何如今并非一般情况。 朱莹踱着步子,一阶一阶往下走,陈端耐心的跟在身后。 她忽然问道:「之前令下得匆忙,柯祖良押到哪里去了?」 「还在司礼监。」陈端道。 她点点头。 陈端猜测不到她的意思,还想再替柯祖良说几句话,朱莹却突兀的开了口:「暂贬他为少监,调去巾帽局做事吧。」 陈端行礼道:「是。」 朱莹又说:「叫他不要多想,总有回来的时候。」 陈端吊着的心这才放下,谢道:「端替他谢过娘娘了。」 朱莹便笑了笑,说:「你去吧。」 陈端走了没多久,鸾仪宫掌事宫女,带着节日吉服来了。 朱莹便回到殿中,梳洗换衣。 吉服衣饰,颜色鲜艷得很,她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脸。 这些日子,她为了处理政务一直熬到很晚,有时甚至彻夜不眠,今日终于得了半分空闲,能好生照一照镜子,却发现容颜已经憔悴太多了。 叫这艷丽的颜色一衬,便越发显得暗淡。 宫女为她梳了个堕马髻,轻声问道:「娘娘,今儿是元旦,您要上妆吗?」 「上吧,」朱莹说,「遮一遮即可。」 她闭上眼睛小憩,宫女的手轻柔的于面容上飞舞。 妆粉一点点遮去朱莹眼下那两圈青黑,也遮住她额头难消的伤疤。 一盏茶工夫后,宫女停下动作,仔细看了看上妆后的模样,问道:「娘娘,您看这个样子可好?」 许久没有回应。 她又唤了声:「娘娘?」 朱莹依然阖着眼,没有出声。 宫女轻轻地退下了,从箱柜中取出薄毯,盖在朱莹身上。 梅香与薰香的气味,丝丝缕缕,沾染在她沉睡的眉目上。 · 寿昌宫。 一声茶盏碎裂的脆响,打碎了节日的欢悦气氛。 本还欢声笑语的殿中,转瞬间一片沉寂。 殿中侍奉的宫人俱都跪伏在地,皇后带着妃嫔们起身,垂手听太后训教。 太后看着四妃席位最末的那把空座椅,愤怒地骂道:「好个朱贤妃,真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不识抬举的东西!」 她发了怒,开口骂人,皇后和众妃嫔哪里敢继续站着,都跪在地上。 那些小门小户选秀入宫的妃嫔,更是恨不得缩成小小一团。 「不过是新得了宠罢了,宫里得宠过的女人不少,哪个像她那样轻狂?这几日就住在我儿宫里,我还懒得理她,这下可好,竟欺辱到我头上来了!」 太后气得手都在哆嗦:「除夕不来拜见我,皇后说她事忙,我不管她,好,今儿是元旦,连圣上都封笔了,她能忙到哪里去,怎还不见我?难不成要我亲自去请她吗?!」 皇后拜道:「太后息怒,贤妃已经向儿媳告假过了……」 太后哪里肯听她的,愤愤地指着主宫太监道:「你去把她叫过来,我正想好好问她一问!」 主宫太监什么话都不敢说,领命去了。 皇后见势不妙,连忙提议:「姐妹们坐得时间长了,贤妃不知什么时候才来,何必叫她们干等着?依儿媳之见,不防叫她们先回去,就留儿媳陪您等吧。」 谁知太后偏在这种事情上敏锐得很,一下子猜出皇后意图,冷笑道:「你不必替她打机锋,我倒要让这朱贤妃,看看宫里别人是怎么做的,好好学一学规矩!」 第118页 她说了这般重话,皇后只能闭嘴,默默地跪在一旁。 「行了,你们都起来吧。」太后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众妃嫔坐回各自的座位上,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静默得仿佛一片雕像。 · 寿昌宫主宫太监到达思正宫时,朱莹正在批阅奏章。 她睡得时间很短。那宫女刚收拾完梳妆匣,她的头便沿椅背一滑,忽地从梦中惊醒了。 年节已到,还放在各地坐镇的御马监内臣,以及随同出征的朝中臣子,都将本地现状写成题本,递了回来,再次请求回京。 她看着地方上确实已经走入正轨,便挨个回復了,同意让他们回来。 寿昌宫主宫太监被殿外侍奉的女官引入,低着头道:「贤妃娘娘,太后召您去宫中拜见呢。」 朱莹惊讶道:「我已经向皇后娘娘告过假了。」 她这请假流程没走错啊…… 主宫太监为难道:「娘娘,这是太后的意思。」 她想着,难不成是太后那里出了事,忙搁了笔,对当值女官吩咐道:「过会儿若是有司礼监太监来了,你叫他们先等等。」 朱莹乘着辇,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太后宫中,一进正殿,便觉确实出了大事。 殿内宫人全都低头静立,就连皇后、妃嫔们,也一个个安静得吓人。而太后,则坐在上首阴沉着脸。 她拜见太后,没听见太后叫起。 一直到她跪得膝盖都麻了,太后的声音方才响起,极缓慢地说:「我还道贤妃是何方神圣,才敢蔑视于我,今日一见,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和人没有区别啊。」 她话里全是明显的讽刺。 朱莹来不及去思索这讽刺从何而来,只知蔑视太后的罪名绝不能接:「妾不敢对太后不敬。」 太后哈哈大笑:「不敢?你既不敢,为何不来拜见我,一定要我去请你?」 「太后容禀,」朱莹低着头,没看到皇后投来的焦急目光,「妾有事,已向皇后娘娘告过假了,并非故意不来见您。」 「好一个有事,好一个告过假了,」太后冷声道,「你既然有事,我去叫你,你该不来才对。既然来了,可见还没忙到拿不出时间来拜见我的地步。」 周围妃嫔们,幸灾乐祸的有之,担忧的有之,害怕的有之,事不关己的亦有之。 可不论是谁,听见这句,都觉得很不像话。 太后命主宫太监,堂堂四品内廷官员亲自去召,任谁都会觉得出了大事,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见太后啊。 朱莹才要说话,太后又道:「我适才细看了看,朱贤妃真是好相貌啊。」 她讥讽朱莹:「不过,闻听朱贤妃接连挂了好几个月的葵水牌子,你本事可真大啊,身子有病还能迷得圣上神魂颠倒,让你留居思正宫,可见是个狐狸精了!」 朱莹咬着唇,好不容易听完了太后的话,开口为自己辩解。 谁知她才说了几个字,就被太后打断:「说不准圣上的病,也是叫你这狐狸精勾的!」 她破口大骂:「像你这般不要脸的人,就该一辈子叫人踩在脚底下,一旦上来,连我都看不进眼里去了!」 皇后大惊道:「太后!」 太后没有理她:「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号为贤妃,在我儿面前晃悠,趁早滚回自己宫里去,识相点,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我儿面前!」 朱莹死死的攥着拳头,哑声道:「妾并……」 太后已经指着殿中宫人,喝道:「把这该死的贱/人打出去!」 太后有令,宫人不敢不行动,提着棍子打在朱莹身上,在阖宫妃嫔的注视下,把她一路打到寿昌宫外,然后重重的关上宫门。 没留给她半点分辨的机会。 朱莹站在宫门外,满腹委屈,身上的疼和连日疲累一齐涌上心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在太后面前强忍着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捂着脸,一径跑回思正宫去。外面等候的宫人们,连忙抬着辇,追在她身后。 在思正宫值守宫人惊恐的目光中,朱莹跑进偏殿,扒住门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两肋随着唿吸,刀割似的疼。 她眼前一片漆黑。 宫人们搀扶着她走进殿里。 早就候在桌案边的卢清之迎上来,说道:「娘娘真叫老奴好等啊,王厂臣、卫宁侯和梁总宪又有急报送……」 他一下子卡了壳。见朱莹哭得妆都花了,卢清之急问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听见他提到急报,朱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 她拿手帕随便抹了抹眼泪,强笑道:「没什么,卢公公请坐。」 宫人们在她的示意下,都退了出去。 朱莹翻开那本新送来的奏章,很快便投入到政事中了。 · 她去了寿昌宫,又一路哭回思正宫的事,早有内臣报给皇帝。 杨固检微微皱了眉。 太后是个什么脾气,他太了解了,一听此事,差不多就能想像出寿昌宫中的场面。 他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撂下碗,吩咐宫人道:「备舆,朕这便去见母后。」 贤妃正在得用的时候,绝不能放任太后毁了她。 第65章 柯祖良 寿昌宫中,妃嫔们看完了热闹,陆续离开了,只剩下皇后还在太后面前,找机会为朱莹说好话。 第119页 殿中侍奉的宫人极多,皇后不能当着他们往深里讲,只能道:「圣上对贤妃并非宠爱,而是信重。」 其实也并不算信重,只不过身边能暂时放心用着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太后恼了:「这岂不是更不妙,我儿怎能叫这狐媚子勾了魂儿去!常氏,难不成你也被她迷惑住了吗?」 她声音忽然就沉了。 皇后一阵心累,如此鸡同鸭讲的对话已经过了好几轮。 她甚至已经明说过皇帝在主动地任用贤妃,然而太后想到的却是,贤妃手伸得太长,迷惑皇帝,因而干政,必须把她杀了才行。 此时此刻,皇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已故的庄肃太后,那位太后大气睿智,从不把眼光拘泥在后宫争宠上。 也是,高位妃嫔们各样来头都有,身后无牵扯的女子,很少有爬到九嫔位分以上的。 她们为自己,为孩子,为身后寄託着的一切争宠争权,而这些,都是宫女出身的太后不曾经歷过的事情。 她跟太后说不通,正着急间,忽听主宫太监来报,说皇帝来了。 太后高兴地站起身来:「快,快把我儿迎进来,常氏你去。」 皇后求之不得,连忙起身赶到外面,杨固检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皇后微微地摇摇头。 从庭院走到正殿的几步路上,她将这事简短地说了说,杨固检心里的烦忧便更重了。 他来到正殿,躬身对太后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快过来,让我看看。」太后拉着他前后看了几遍,气恼道,「又瘦了,想必是朱贤妃干的了!」 杨固检向主宫太监摆了摆手,对方便机灵地带着宫人们退下去了。 太后什么都没说。 这是皇后在寿昌宫,磨破了嘴皮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殿门阖上,里头只剩下三个人,杨固检才道:「儿臣这病,非因朱氏而起。」 太后一下子明白了:「你是为了她来的。」 杨固检颔首,承认了。 因殿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他还可以说得比皇后更深入几分:「儿臣还要用她。别说朱氏已经告假过了,就算她真的行为有些不端,还请母后看在儿臣的面子上,略放她一放。」 太后没有想到,他是来给朱贤妃说情的。长久的愣怔过后,便是出离的愤怒了。 她先骂朱莹,骂着骂着又开始骂皇后,只是不敢骂皇帝。 最后,她捂着脸,哭诉自己过得多么惨,竟然叫个妃子欺辱。 而自己的亲生儿子贵为皇帝,却不帮母亲帮妃子,拐弯抹角,把杨固检往「不孝」上面引。 杨固检微微仰头,眼里噙了泪。 除夕夜忽然尝到的苦果,已令他身心俱疲。而今又听到太后控诉,他便更是心如刀绞。 苦与累,些微的濡慕与些微的恨意,甚或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心。 杨固检缓缓的在太后下首坐了。 他说:「母后,您看不惯朱氏,想杀了她,您便接着哭,哭到儿臣再也顶不住风言风语了,儿臣便杀了她。」 就像对待陆充容的父亲一样。 太后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流言,以为陆总宪暗中辱骂她,闹了很久,甚至闹到了朝中。 他实在顶不住了,只能暂且将陆总宪调任到地方上去,空出来的左都御史官职,由王咏好友充任了。 太后还在哭。 杨固检继续道:「毕竟圣人以孝治天下,您说什么,儿臣就要听什么。」 太后哭声渐止。 他说:「只不过杀了朱氏,将来皇位给了别人坐,或者大齐江山败了,您迁居行宫时,可不要后悔。」 太后一下子收了泪,震惊地望着他:「你……你说什么?」 果然,迁居行宫,再不能享受京城里的荣华富贵和尊崇地位,于太后眼中比什么都重要。 他便微微地笑了笑:「内宫,内廷,外廷,世家,宗室,合起来要害儿臣的子嗣,说不准也谋算着儿臣的江山。」 太后嘴唇微颤。 杨固检道:「儿臣如今只觉四面皆是风雨,避无可避,手边可信可用之人不多,能担起全局的人更不多,寻了许久,才寻到朱氏一人。」 太后急道:「圣上,你是皇帝,你才是能担起大局的那个人,怎么能把朝中政事交给一个小户出身的女子呢!」 她把「小户出身」咬得很重。 母后不也是宫女出身么,论家世,似乎比朱莹还要不如,为何便如此看不上小门小户出身的妃嫔呢? 杨固检有心问一问太后,到底还是没有问。 他只悲哀地说:「母后,不要忘了,从太/祖时起,歷代皇室、宗室中人,寿数都很短。儿臣已过而立,该考虑后事了。」 他又道:「儿臣只有一个太子。姝雁娘家是个世家,可惜从武,叫朝臣看不上,儿臣倚重的内外廷臣,来日还不知情况如何。」 杨固检声音越来越低:「儿臣为太子忧心不已,只恐以后无人能在朝堂上照拂于他,如今难得有个朱氏,有情义,有手段,还无拖累,母后,您就为儿臣多想想吧。」 太后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捂着胸口,退了几步,跌坐在席位上。 杨固检这话其实已经有些重了,皇后常姝雁连忙打圆场。 第120页 他默默听着,忽而起身,招唿道:「梓潼,走吧。」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不给太后面子,说走立刻便走,太后怒道:「你!」 · 杨固检垂眸看她。 儿时的回忆就这样突兀地窜上心头。 他的出生是个意外。先帝有才能出众的长子为太子,也有宽厚仁德的二子,宠妃所生的四子。 他这个意外生出来的皇嗣,便叫先帝厌恶得狠了,丢给以宫女身份,晋位为采女的生母养着。 宫中父母子女间的称唿,与民间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亲近些的,喊皇帝皇后为爹爹妈妈,疏远些的,唤他们做父亲母亲。 皇子皇女们对自己的生母或养母,都唿为「阿娘」。 可他从来没能唤过生母阿娘。 她见他不能给她带来荣耀,便紧紧的抱住宫妃身份,命他称唿她为「娘娘」,听她所有的话,略有自己的想法,便会招来一顿打骂。 后来很受先帝宠爱的刘太监,感觉低位宫嫔养育皇嗣实在不像样,况且她养得也不尽心,便说动了当初还是皇后的庄肃太后,将他记在皇后名下抚养。 那时候,他才觉自己第一次有了母亲。 再后来,长兄被人害死,二兄仁德有余却优柔太过,四弟还小,他这个记在皇后名下的儿子,便成了太子。 于是他在庄肃太后的教导下,一点点攥紧了手中的权利,终成为先帝满意的,太子的样子。 杨固检带着皇后走向门外,又忽地顿住了。 他回头,望向太后:「母后,儿臣明白,您喜欢的是荣耀。您允许儿臣唤您做母后,不过是为了告诉别人,您是皇帝的生母罢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不然,您为什么不许梓潼也称您母后,一向叫她为常氏,略略听个风吹草动,或是自己觉得不如意,便要儿臣贬谪朝臣,处置妃嫔。」 太后恼羞成怒,也站了起来:「你就是这样想你生母的么?!」 「儿臣本不愿这样想,可贤妃又有什么错误,值得母后那般生气,不给她留几分颜面?不管好歹,她以后是要帮您孙儿理政的啊。」 杨固检道:「母后,儿臣可以保证,不管今后宫中如何,您的尊荣也永远都不会变的。」 他直视着太后的眼睛,看得太后不自觉偏过头去:「只要这天下,还是儿臣的天下。」 他推门而出,没有听到任何阻止的声音。 常姝雁落后两步,走在他身侧。 杨固检背着手,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道:「叫贤妃回鸾仪宫吧。朕病着的这段时日,朝中有事,便叫内臣们去鸾仪宫即可。」 「好。」常姝雁说。 「今后宫里所有人,若有敢就寿昌宫一事说她半分的,你看着处置。」 「是。」 杨固检「嗯」了声,便觉好容易养回来的精神气,一下子流泄了。他乘上舆,去了仙栖宫。 · 思正宫中,又出了大事。 短短三天时间不到,昔日权势极重的柯祖良柯太监,先是获了罪,后又被贬为巾帽局少监。 可他刚刚收拾了东西,到达巾帽局衙门后,陈端又来传旨,直接将柯少监一撸到底,贬为普通内侍。 两个身高力壮的内卫,一左一右按着他,便押他去思正宫了。 思正宫偏殿里,满满当当站着司礼监诸位太监,掌印、秉笔、随堂,全都拱手侍立左右。 朱莹盘膝坐在上首。 因涉及到宫中大事,下首设立了桌案,有女官执笔。待柯祖良进入后,他们的一问一答,全都要记录在起居註上。 柯祖良叫内卫抓得几乎只有脚尖还触着地,踉踉跄跄进了殿。内卫往他腿弯上一踢,他便一下子摔在朱莹面前。 他趴在地上,以袖掩面,呜呜地小声哭泣起来。 第66章 审案件 偏殿之中,一片令人心慌的静,只剩下柯祖良的哀哭之声断断续续。 他叫内卫拽了一路,身上佩戴的许多东西都松了,再叫他们一踢,摔到地上,顿时十余个香囊散了一地。 柯祖良身上浓郁的不知名的香气,转瞬便冲散了龙延香的味道。 朱莹望着他,心里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滋味来。 她等柯祖良的哭泣告一段落,才开口问道:「柯祖良,你可知罪?」 他立刻磕头道:「是奴婢不该见钱眼开,贪墨钱财,奴婢已经知罪了,求娘娘开恩。」 「我并未问你这个。」 朱莹顿了片刻,见他沉默不语,神色无辜得很,终是摇摇头,继续道:「谋害皇嗣之罪,你可认么?」 「奴婢不知娘娘说的是什么,」柯祖良垂头,「奴婢从未起过这般心思。」 她便嘆了声,向卢清之道:「拿来吧。」 卢清之递来一封题本,朱莹接在手中,略翻了翻。 柯祖良依然低着头,众人瞧不见他的表情。 朱莹凝望着他。 刚刚理政时,柯祖良尽心竭力教导她,她心中很是感激。那时候,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人竟然和谋害皇嗣案有关。 甚至,柳家给柳贵妃带进来的毒/药,都曾经过柯祖良的手,是籍由他而带进宫的。 朱莹本不忍处置了柯祖良,只是一想起那夜长庆宫中,于襁褓里沉眠的孩子,她的心便随之冷硬起来。 第121页 她将手里的题本轻轻一抛,抛到柯祖良身前。 「你自己看吧。」 · 柯祖良拾起题本,翻开。 他本是不怕的。 柯祖良本有无数理由,能为自己洗脱罪名,可当他看到题本里面,夹了张庆王的招供后,整个人便忽然怔住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题本,上头的字迹他认得,是左都御史梁吉的。 梁吉和西厂王咏在一处。他都能知晓的事情,想必王咏比他知道得要更早些。 他又瞧那张认罪供词。上头的字迹更是熟,大印也熟悉,能被呈到朱贤妃的手里,想来按过的指印也是真的。 的确是庆王无疑。 庆王招供出来的同谋里,「司礼监太监柯祖良」几个字清晰得很,如一把尖刀,戳进他心里,搅动不停。 柯祖良愣了许久,忽地狠狠将题本与供词,全都摔在地上。 陈端自他身旁走过,把它们都拾起来,轻轻抚平。 柯祖良脸上的所有神情都消退了。 没有要哭的样子,也削减了终年不变的笑模样。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从前看起来很是温和的脸,便显得极冷漠了。 「真是废物,」柯祖良道,「枉我为庆王绸缪多年,到头来,全叫他这软骨头写上一纸供词,毁得个一干二净。」 「果然是你。」朱莹嘆息道。 她感觉自己这段日子嘆息得有点多了。 「是奴婢不假。」 柯祖良冷冷地盯住陈端手上拿着的题本,声音轻了下来:「料想这密奏,是王厂臣授意梁总宪写的。」 朱莹没有反驳。 他便接着道:「王厂臣当年革除西厂审理案件之权时,想必没有料到过这一天吧。」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朱莹往后一靠,支住身体。 她头脑中模模煳煳的,似乎已经猜测到柯祖良要说的内容,只是还不确定。柯祖良瞧她一眼,轻声笑了一下。 「娘娘,您还不明白吗?」他说,「您被圣上耍了。厂臣越权行事,对宗室私刑,而您,拿着越权得来的证据,处置沾染了这件事的人。」 柯祖良道:「奴婢已经想到,日后您会得到什么样的骂名了,而放任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圣上,他现在还不痛不痒的,等着您冲锋陷阵呢。」 朱莹只是笑了笑。 她道:「押下去吧,等庆王押解回京后,再做对峙。」 两个内卫娴熟地提起柯祖良,拖着他退出去了。 柯祖良离开后,殿中熏得人头昏的香气逐渐淡去。朱莹微微垂眸,望向地上散落的香囊。 她竟是头一回发觉,这香气淡下来后,便与幽客宫旁袭击她的人身上的香味,几乎一模一样了。 那是长久的与柯祖良在一处后,身上才会浸润了的香。 她不说话,也没有动弹,卢清之猜测着她的意思,说道:「娘娘,方才柯祖良说的话,您不要放在心上。」 朱莹颔首:「卢公公放心。」 利用又能如何呢。 人都是需要机会的。 不管这个机会背后隐含着什么,是万里坦途还是刀光剑影,她只要接过来,便不会放下去了。 · 冷冬过后,居然又是一个冷春,三不五时便要下雪。 到正月中旬时,朱莹迁回鸾仪宫居住,皇帝身体差不多好了起来,便继续开始上朝。 只是许多难办的政务,依然会交到朱莹这里。 太子病癒,奉皇后之命来到鸾仪宫学习。 他今年刚刚十岁,整个人清瘦得很,也比同龄男孩长得略矮一些,坐在朱莹身边听众人谈及政务时,便腼腆的笑,不发一词。 等事情办完了以后,朱莹学着柯祖良教导她的办法,去教导太子时,才发现……比柯祖良教她要难得多。 她给太子看题本,太子乖乖地看了。她问太子有什么想法,太子乖乖地回答:「我听贤妃娘娘的。」 朱莹挑一件小事,试探着说了两句:「御马监程少监有功,本该受封赏,然他推拒了,想以自己之功,换得兄长升官。此事不同意有不同意的说法,同意也有同意的说法,殿下您看如何?」 太子歪着头想了半天,问道:「宫中宦官俱是被卖了的,或者获罪之人、战俘充了来的,程少监从哪里寻来的兄长呢?」 「他年少时家乡水灾,过不下去了,家中才将他卖到宫里。前几年程少监兄长来寻,想赎他回家,谁知他刚受上司赏识,不打算走了,由此便重有联繫。」 朱莹解释道。 太子举棋不定:「此前从无内臣推封赏,换家人升官的先例,一旦破例……可破例以后,又能……」 他双眉紧蹙,想了很久后,说道:「贤妃娘娘,我拿不定主意。」 「殿下尽管说就是了,只是要告诉我理由,我才好为殿下讲解啊,」朱莹循循善诱,「殿下,圣上在您这个年纪时,已经向先帝提议,要削弱大世家了。」 太子崇敬地站起来,向思正宫方向行礼。 他转头又去看那封程少监递上来的题本,心中微升的豪气,随着越来越多的思虑淡去了。 他纠结许久,还是道:「贤妃娘娘,我拿不定主意。」 朱莹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喷出来。 她心中一阵无力,真想拎着太子的耳朵,好好训斥他一顿。 第122页 太子的母亲是皇后,皇后又很宠爱他,说不准一句重话,都没给太子说过。 可就算皇后不插手太子的学习,她又属哪门子的人,哪来的资格教训太子。 朱莹无奈道:「不要紧,殿下换一个事情想想。」 她又推出一封工部尚书告老还乡的题本。 太子翻开了。 他心思敏感,发现朱贤妃对他上个事情的回答并不满意,心中便忐忑起来,看两行字,就偷偷瞅朱莹一眼。 连告老的奏章都快看不下去了。 朱莹发现这点,起身道:「殿下慢慢看着,不着急,有什么想法,就在纸上记录一下。」 她行了个礼,离开房间。 太子小小的松了口气。 朱莹一直走到正殿大门处,挑帘出来。 鸾仪宫中栽了几株柳树,此时微微的泛了绿。可天上又落下簌簌细雪,轻柔地拂过初生嫩叶的柳枝。 「又下雪了啊。」朱莹轻轻嘆了声。 因为要处理政务,鸾仪宫大门敞开,外头值守宫人不再为来人唱名,查了诸人牌子后,便会放人进来。 她正在看雪,忽见大门处行来一人。 那人纱帽上装饰着黄金珰,后面两个软翅,随着行路微微晃动。他着蟒衣玉带,细雪一点点的,落在那与龙纹相似的蟒纹上。 有那么一瞬,她将他看做了卢清之。 可来人比卢清之要高一些,腰背笔直得很,行路间满是少年意态,与卢清之的长者模样大不相同。 朱莹眨眨眼,又眨眨眼。 那人走得快,不一会儿便来到庭院之中,手里拿着奏章,驻足向她行礼。 他唇角微翘,凤眸中似含了万千春色。 朱莹吃惊地望着他,试探道:「王厂臣?王……咏?」 那人便笑起来:「咏见过贤妃娘娘。娘娘高升了。」 真是王咏!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蟒衣穿在身上,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蟒衣玉带啊。 他一定是立大功了,皇帝高兴极了,才如此赏赐了他吧。 朱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提着裙子便往阶下跑去,嘴里唤着王咏的字:「雅怀,真的是你!你几时回来的?」 她跑得急,没看清脚下,一脚踩空,摔了下来。 她跌进一个透着凛凛寒芳的怀抱里。王咏撑住她两腋,支着她站稳身体,便放开手,退了两步,只望着她笑。 朱莹脸上不由泛了红,下意识摸了摸额头上的疤痕。 王咏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也瞧见了那块疤。 他刚刚浮起的笑意,转眼间便淡了下来。 第67章 梅花妆 隔着微风,隔着细雪,隔着这个冷春带来的茫茫天色,朱莹睁大了眼睛,打量王咏。 他确实是长高了。其实她也高了。 只不过男孩儿十七八岁上还在迅速地长个子,而女孩十六七差不多就快停了,是以,王咏和她个头间的差距又大了些。 她微仰着头望他。 王咏叫她看得略有些不自在,耳朵不知是羞的,还是冷的,红通通的热了起来。 他抬手,以奏章挡住面庞,开口道:「闻听圣上说,娘娘管着王爷这摊子事,咏便先来找您了。」 他这样说,朱莹也记起正事来,便道:「太子在正殿里,厂臣不如随我到偏殿去谈吧。」 她侧了身,带着王咏向偏殿走去。妃嫔正装累赘得很,朱莹不再提着,长长的披帛与裙摆,一同散在地上。 王咏弯了腰,替她捧起披帛。 他走在后面,目光停留在朱莹髮髻上的小凤冠处。他心里有些热,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感觉。 这感觉并不坏。 王咏道:「娘娘得了圣上重用了。」 朱莹「嗯」了声。 他又道:「咏恭喜娘娘。」 朱莹说:「谢谢厂臣。」 他眼里也浮了笑:「娘娘理政可累了?有人帮忙吗?」 朱莹脚步微微顿了顿,回答道:「初时什么都不会,挺累的,后来会了,也惯了,来了人帮着,便不觉得累了。」 其实还是累的。 她是宫妃,和内廷外廷天然隔着内宫高高的宫墙,许多事做得都很不便。 她手下近来渐渐有了直系,有的是自己拉来的,有的是投靠了来的,也有皇帝牵线搭桥,给了她的人。 她还知道,这里头有不少新成派的官员,甚至还有王咏直系里的人。 若是皇帝,或者内廷外廷的臣子们,想攥紧这些人脉容易得很,可她身在内宫里,如何打理好与这些内外臣子的关系,就成了一项水磨工夫。 王咏许久都没有回话。 他们一前一后,走入偏殿中时,王咏才忽然间又开了口,声音里温着明显的笑意,重复道:「咏恭喜娘娘高升。」 他蹲下身来,将披帛轻轻地放在地上。 朱莹已转过身,垂着头看他。 她本也含着笑,笑着笑着,忽问道:「厂臣祝我高升,却似乎并不是祝我晋为妃位啊。」 王咏还蹲着,仰头看她。 他道:「彤史那里,娘娘挂了多少月的牌子了?咏还闻得内太医院说,娘娘身体尚好。您既然如此,自然也不愿争位分,咏祝您晋位又有何用呢?」 第123页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来,轻得似一缕风,吹过朱莹耳畔:「咏想着,若是圣上能给娘娘官职,即便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娘娘也会比晋位更加喜悦吧。」 朱莹瞅着他的笑眼,片刻后,转身往暖阁行去。 王咏还蹲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她便又回身,往后赶了两步,向他伸出手,道:「是呢,若是圣上肯给我官职,除了司礼监,我还想去御马监里。」 · 和王咏交接完奏章上所有事务后,朱莹合上题本,拿镇纸压了,笑道:「这么长时间,想来太子殿下那儿,也该有结果了。」 她起身要去往正殿,王咏也跟了上来,说:「咏既然来了,不去拜见太子,于礼不合。」 太子还在桌案前,对着工部尚书告老的奏章愁眉苦脸,一双眉毛不自觉皱成一团。 他没注意到两人进来了,直到王咏跪下行礼,太子才惊了一跳,连忙道:「请起。」 他已不太记得王咏,只是觉眼前的内臣很眼熟,又穿着只有皇帝赏赐才能得到的蟒衣,疑惑道:「你在哪里任职?是什么职位?」 王咏眸光微暗,拱手答道:「回殿下,咏为……寻堂御马监事。」 「哦……你就是王咏啊。」太子歪了歪头,恍然大悟道,「听说爹爹派你打仗去了。」 「是,咏今日刚刚回京。」 太子点点头,还想说什么,注意到朱莹正在瞧桌案上的奏章,顿时紧张地站直了。 砚台中墨已磨开。 而纸上并未落下半点字迹。 朱莹问:「殿下,您的决断,写在哪里了?」 太子脸色有些发白,结结巴巴道:「我……我拿不定主意……」 王咏眉头微皱。 太子小声道:「妈妈说,叫我多听听贤妃娘娘的话。」 「殿下,您连个决断都没有,叫我怎么讲呢?」朱莹蹲下来,看着太子,「我还不知道殿下有什么想法呢。」 「我……以前听爹爹说过,要人尽其用,若是做得好,就一直任用到底,」太子犹豫许久,才轻声回答,「我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对大臣们太差了。」 「那么,殿下是想恩准他了?」朱莹问道。 太子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 他茫然道:「可是,爹爹的话,我也不能违背啊。」 朱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王咏也没有。 太子不安地揉搓着双手。 朱莹忽地嘆了口气,站起来,对太子道:「好,我明白了。」 太子紧张地看着她。 朱莹柔声道:「殿下,您先回皇后娘娘宫里去吧。让我再想想。」 太子看了看朱莹,又看了看桌案上空白的纸,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嗯。我听贤妃娘娘的。」 朱莹只觉一阵无力。 · 送走太子后,王咏跟着朱莹回了正殿。 殿里窗子都开着,夹着寒气的风透过窗纱直吹进来,吹散了熏炉中紫述香的气息。 王咏嘆道:「太子过于优柔了。」 朱莹没有说话。 王咏又道:「圣上的大计,也不知他能不能担得起来。」 朱莹摇头:「别说大业了,能不能教出他来,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我还不知道呢。」 她一径去往内室,王咏就随在后头:「娘娘,太子殿下还小,才十岁。」 朱莹站住了。 她回头,认真地说:「十岁不小了,我听说厂臣不到十岁,便已经开始管西厂了。」 王咏忍不住笑了笑。 他也认真地说:「娘娘,咏和太子,和娘娘您,甚至大齐所有人,其实都是不一样的。」 「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朱莹快要被他逗笑了。 「娘娘,您别看咏几岁上便管了西厂,」王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可咏这心里,那会儿说不定正装着个少年人呢。」 朱莹噗嗤一笑。籍由太子而来的那些郁气,便都随着窗外吹来的冷风散去了。 她转回了头:「多谢厂臣宽慰,我已经不忧心了,今儿我便去找圣上,和他分说一下这件事,看圣上怎么办。」 朱莹回了内室,坐在椅子上闭目小憩。她不活动了,便觉身上略略发了寒。 「来人,关窗。」她吩咐道。 雕花窗处传来闭合的声音。那声有些大,听着刺耳,也不知是哪个新调来的宫人,毛手毛脚做不好事情。 朱莹睁开眼望去。 一个穿着蟒衣的身影,正站在窗子前,轻而缓地将它合上了。 朱莹心头微跳。她低低地唤:「雅怀啊……」 王咏关好窗子,向她走来,于身前不远处停下:「娘娘,您累了。」 「嗯。」朱莹说。 「咏为娘娘篦一篦发,也好解乏。」他提议道。 「这事自有小宫人去做,何故劳动厂臣?」 王咏只长久地望着朱莹,笑着道:「为娘娘做事,如何算是『劳动』呢。」 朱莹听着,忽有些鼻酸。她微微垂下眼来,半晌,才应了声:「好。」 王咏为她拆了凤冠,散开一头乌黑的发。长而细密的髮丝流淌在他手掌上,如一匹上好的绸缎。 他珍而重之地捧着朱莹的长髮,以木梳轻轻梳顺了,又将这发分成许多股,一股一股,拿篦子细细地篦下来。 第124页 他已经尽可能的放轻了动作,可还是扯痛了朱莹。 篦子细密的齿,绞着她的头髮,有好几次,几乎断在里头。 她一声都没出,闭着眼靠在椅背上。 王咏的手,行动间于头顶拂过,如池塘里荡漾的水波,轻柔得很,眨眼间便沖淡了疼。 他似乎打小就没怎么伺候过人,得皇帝宠爱,早早就做了实事,撇开内宫里一切琐碎。 他于这些活计上,生疏到笨拙的地步。如果小宫人这样做了,说不准便会被掌事宫女打一顿手板。 可朱莹却觉他这手艺,是自己经歷过的,最好的那一个。 王咏为她梳起一个简单的髮髻,凤冠也戴得有些歪斜。 他转到前头,看了几眼,赧然道:「娘娘,咏叫宫人过来给您重梳吧。」 朱莹对镜照了照,说:「不必。」 她有些捨不得拆掉王咏盘出来的发,便多戴了一些首饰,将凤冠勉强扶正了。 王咏端详着她的脸,忽然道:「娘娘要上妆吗?」 朱莹本打算拒绝,只是看着他,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回答道:「好。」 王咏道:「娘娘先闭眼。」 他温热的掌心,轻扶在侧脸上,朱莹的心不自觉跳得快了。 她胡思乱想着,脸上的青紫肿胀大约都消退了,看不见半分痕迹,那么……她应该还很漂亮吧? 不对,她额头有处疤痕。 梳妆匣打开了,声响有些沉闷。很快,一点细细的笔尖,便落在了她额头上。 朱莹唿吸禁不住放缓了。 不知多长时间后,王咏终于开口:「娘娘您看,这妆如何呢?」 朱莹暗暗想着,就算王咏把她的脸煳成墙面,她也会夸一句好看,顶着这张脸出去走上一走。 她想好了,睁开眼,揽镜照去。 脸上是浅淡的妆容。细细的胭脂色,顺着伤疤,勾勒出花朵形状,剩余部分,都用蝴蝶样式的花钿盖住了。 宛如额角盛开了一朵娇艷梅花。 第68章 打太子 思正宫的宫灯亮了。 雪下得并不大,一粒粒小得很,如同沙尘,只是一直下到傍晚,细细碎碎得很是磨人。 朱莹抱着理好的奏章来到宫里时,正逢杨固检下了晚朝,盘腿坐在榻上读先帝时的起居注。 前不久小病一场,如这雪一般磨人,很久才好。他的精力却没能养回来,从前下了晚朝还生龙活虎的,如今却不成了。 朱莹随着传报声入内,行了礼,一本本将奏章和处理办法读了过去,杨固检只听着,拿着玉簪挑桌上灯花。 朱莹每说一个,他便点一下头。 朱莹道:「工部尚书乞骸骨还乡,妾身拒绝了。您看?」 杨固检也点头:「可。」 他便是这般做的,先帝留下的许多良臣能臣,他都一直用到他们死在任上为止。 算起来,他对大臣夺情的次数,是歷代最多的了。 朱莹又道:「程少监想以己功换兄长升任,推辞封赏,妾也拒了。」 这本是一件小事,杨固检却思索了许久。 他最终道:「今儿朕听御马监的人说这事,王咏私下里挺贊成的,你便允了吧。」 朱莹怔了怔,答道:「是。」 她伏在案角,重新批了这本奏章。正写着时,忽听杨固检问道:「太子今日去你宫里了,他怎么样?」 朱莹的笔,一下子停了。 「他怎么样?」杨固检又问。 他眼中映着烛火微光,面色在烛光下暗沉许多,显出一种不太正常的黄。 朱莹犹豫片刻,答道:「殿下过于仁善,与圣上完全不同。」 杨固检合上手里的起居注,放在桌案上,笑了笑:「仁善没什么不好。能把一个王朝延续下去的,总归还是仁君。」 朱莹抿了抿唇,重复道:「殿下他……太过仁善了些。」 她说了两次。杨固检勐然回味过她的意思来,直起身,急切问道:「太子理事了没有?」 朱莹摇摇头。 她道:「殿下举棋不定,心里自有想法,却又顾忌圣上的想法,一件事情,思虑许久,竟不能得个结果。」 杨固检眉头紧紧的皱了。 他问:「太子理的哪件事?」 「回圣上,是工部尚书告老,及程少监推辞封赏二事。」 杨固检追问道:「果真一样结果都没拿出来?」 「果真。」 他摆摆手:「朕知道了。你去吧。」 朱莹应了,行礼告退。 她挑帘出去时,忽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悠悠长嘆。 「朕……也算是老了。」 她一时停步。自有宫人上前劝解皇帝,朱莹站在外面,很久没能挪动步子。 她咬着牙,呆呆地立了许久,忽然跑了起来,奔出殿外。 外头的雪停了。 乌沉沉的夜色压下来,明月如磨洗过一般银白。几点稀疏的星辰极其高远,仿佛冲破了夜色。 朱莹仰头,遥望着它们。 她不清楚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嘆息。他也不过三十多岁,就算放在古代世界里的上层,也能算做正当盛年。 他怎么就哀嘆自己老了呢? 朱莹走在夜幕中。 四周的黑暗向她合拢过来,宫人手中的灯笼轻轻摇晃,烛火忽明忽暗,似乎随时有可能被这黑暗吞噬。 第125页 自穿越后便久违了的恐惧,重新袭上心头。 朱莹怔怔地想着,齐朝几代皇帝,便无几个长寿之人,算算年龄,这位皇帝,差不多也快到时候了。 而太子又…… 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啊。 她能做什么呢? 从前,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在宫中苟活到最后,盼望着大齐别被四面烽烟拖垮,不要落得连皇城中人也晚景凄凉的地步。 而到了现在,她总觉得,自己能多做点什么。 如果一个王朝註定要倾没于歷史洪流中的话,她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将它延续下去。 或者……至少让它不要毁于外敌之手。 朱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了如此豪气,大概是掌权了,便生出些野望的缘故吧。 抑或许,穿越前学过的,被外敌入侵了的歷史太过惨痛,她下意识的,也希望自己能亲手去隔绝一道疮疤。 哪怕这里,全然不是她的故乡。 · 鸾仪宫灯火通明,朱莹走了进去。 正殿外守着一个小内侍,靛青色衣摆于夜幕中散开。 见到朱莹回来,他行了个礼,道:「厂臣公打发奴婢来问问娘娘,晚膳可用了没有?」 「我已用了。」朱莹说,心头微微一热。 她问道:「厂臣如今在哪儿呢?可休息了没有?」 内侍恭敬道:「厂臣公正在家里休憩。」 他传了话,也不多留,告辞离去。 又有内侍进了鸾仪宫,与他擦肩而过,对朱莹行礼道:「娘娘,厂臣公很喜欢您送去的点心,今儿用了晚膳后,吃了好些呢。」 「嗯。」朱莹应了。 她走进内室,坐在梳妆檯前拆首饰。 拆着拆着,她便忽然发现,他们两个,应该是差不多同时派人去对方那儿问候的。 只不过宫中查得严,王咏才没叫人送东西进来罢了。 朱莹忽然笑了,感觉也没那么累了,三下五除二摘掉所有首饰,又接过宫人递来的湿布巾,一点点洗掉面上妆容。 她没忘记叮嘱宫人,道:「明儿记得还照着这个样子,给我画一朵花。」 · 第二日清晨,派内侍带着点心出宫问候王咏之后,思正宫忽然来了旨意,叫朱莹全权教导太子政务。 朱莹接过圣旨,只觉自己接到一块烫手山芋。 那可是太子,皇后娘娘的亲儿子,身体还不好,就连太子太傅都不敢使劲要求他学习,她一个妃子,哪有胆子认真教他? 她问宣读旨意的陈端道:「圣上这……他还说什么没有?」 陈端递来一块令牌,笑道:「圣上说了,要打要骂随娘娘,只要能把殿下带出来就好。」 朱莹接了令牌。 不过……打骂太子是万万不能的,皇帝这话,她听听也就算了。 陈端走后,王咏果然派了人来同样问候朱莹,顺便为她带了一盒新奇的花钿。 她美滋滋的用了,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午后,太子来到鸾仪宫里。 · 太子面前摊着一道题本,依然举棋不定,拿不准主意。 朱莹便按下心来,将各种决断,和可能带来的结果,有什么好处和坏处,一样样地为太子分说了。 她问:「不知殿下选哪个?」 好的坏的都摆出来了,朱莹本以为这回太子能拿出个决断来,结果他仍然犹犹豫豫,最后道:「我听贤妃娘娘的。」 他看哪个都觉得好,又看哪个都觉得不好,感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后续都很麻烦。 朱莹快窒息了。 她艰难道:「殿下,治理一国,哪有一劳永逸的呢?都是事连着事,不过挑出个最好的办法来,得用自然是好,就算不得用,等到后面真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改正啊。」 太子点点头,明白了。 可当他重新回味朱莹说的那些办法时,又觉得哪个都不错,哪个都想用了。 他愁眉苦脸地对朱莹道:「我……我听贤妃娘娘的。」 朱莹深吸一口气,又吸了一口,然后再吸一口。 她总算知道皇帝给的那个令牌有什么用了――多么明智的命令! 朱莹从腰间解下令牌,摆到桌面上。 太子瞧见它,怔了一下。 这东西太傅也有过,说是爹爹赐下来,给了太傅教训他的权利,不过他从来都没挨打过。 没想到贤妃娘娘,居然也得到了。 朱莹还想再挣扎一次。 她平心静气,对太子道:「殿下既然觉得哪个都好,便请殿下每个都想一想后续,写在纸上。」 还只是个十岁孩子呢,只要他写个大概想法,她就很欣慰了。 太子对着奏章思索,朱莹便先躲了出去。 过了一个时辰,她再回来时,太子面前的纸张上,居然一个字都没有。 他低着头,小声说:「贤妃娘娘,我想不到。」 太子终于问出了心里话:「就不能让大臣们挑一个办法去做,出了问题再由他们解决吗?什么事情都要爹爹或者我来拿主意,要他们又有什么用处呢?」 「殿下所言差矣。」朱莹想嘆气了,「您就算不管事,总归也要会管,不然,没准叫人把国库都掏空了,地方上都蛀了,您还不知道呢。」 第126页 太子抿唇,小脸皱成一团:「可我真的拿不定主意,如果管理国/政这么难的话,我不想当太子了。」 朱莹:「……」 她哽了好久,终于提醒道:「殿下,您是圣上唯一的儿子。」 「爹爹还有兄弟啊……伯父叔父家也有不少儿子。」太子小声道。 此时的朱莹,终于体会到「扶不起的阿斗」是什么意思了。 她心说还伯父叔父呢,叔父已经因为对你下手,秘密押在东厂里边了。 朱莹深刻地感觉到,太子有了这样可怕的想法,不教训是不行的,只好一只手拿起令牌,另一只手拿起戒尺,在太子手心里打了几下。 她念着皇后,打得并不重。可从来都没挨打过的太子却哇哇大哭起来。 伺候他的奶娘和宫人们一哄而上,簇拥着太子离开了鸾仪宫。 朱莹追了出去,却赶不上飞速驶远的车驾。 她心里似堵着块巨石,又似燃着一团火焰,说不清的滋味虬结于胸口,激得她眼眶一阵酸涩。 她一拳砸在宫墙上。 身后忽有人声传来,问道:「娘娘,怎么了?殿下怎离开得那样快?」 朱莹回过头,却见王咏站在身后,正疑惑地眺着远去的太子仪仗。 见着王咏,她心里的酸楚,和那些难以言喻的难过感觉,一浪又一浪翻涌上来,眼里一下子就湿了。 朱莹勉强笑了笑:「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王咏瞭然,便没有再问。 他向朱莹走来,伸出一只手。 她本以为他要抚上她的脸颊,或者替她拭泪。王咏的手却停在她肩头,接住了一朵枝头坠下的落花。 他道:「尽心竭力去做一件事,未必能得什么回报,娘娘何苦落泪呢?图个问心无愧罢了。」 朱莹没有说话。 王咏几不可闻地嘆了声,道:「明卿,你受累了。」 他唤了她的字。 第69章 错怪了 朱莹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王咏只微微地笑,望着她,却没再重复之前的话,道:「咏听陈持正说,娘娘把柯祖良押进宫正司了,便想邀娘娘一同去瞧上一眼。」 朱莹疑惑地看他,感觉之前那句没这么长。 她道:「可以。」 · 宫正司的花木也冒了些嫩芽,青葱的颜色,一直延伸到暗室门前。 柯祖良蜷坐于角落中,似乎正睡着,开门时微露的一道光,转瞬惊起了他。 他抬起头,忽而讽刺地笑起来。 「王厂臣回来了啊。」柯祖良道,「不知什么时候,娘娘才叫我与王爷对峙去呢?」 王咏神色复杂地看他。 他问:「圣上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勾结庆王,戮害圣上子嗣?」 柯祖良只冷笑着与他对视。 暗室中一片寂静,门开着,露出外面庭院中一方盎然春意。 他的目光很快便从王咏脸上移开,投向暗室之外的天地。 「庆王意图谋反。」朱莹说。 「奴婢知道。」 柯祖良痴痴地瞧着外头,半晌才道:「多好的天色啊。」 他扶着墙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王咏想拦他,却被朱莹按住了。 柯祖良慢吞吞地走了出去,两人随在后头。他也不打算往更外面跑,只是留恋地抚摸着花枝。 「奴婢知道庆王要谋反,」他双手捧着一段嫩绿的枝条,轻嗅着,「可奴婢又不希望大动干戈。」 朱莹唇角颤了颤。 柯祖良便笑起来:「先帝留下多大的烂摊子,叫圣上一点点收拾到如今的地步。奴婢也是从百姓走过来的,知道兴和亡,总归苦的是下头小民,不过说起来,还是亡时乱时更苦些。」 他想掐一截花枝,带进暗室去,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 柯祖良道:「可圣上好,底下大臣又都是什么样子的?世家直恨不得把百姓血肉都刮个干净,和圣上斗来斗去,偏圣上在后嗣上是个煳涂的,这么久了,只生出来过两个男儿,太子又是一滩烂泥。」 他说:「奴婢瞧不见希望。」 王咏沉声道:「这不是你协同谋反的理由。」 「这还偏偏就是。」柯祖良冷笑一声。 「瞧瞧圣上能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内廷宦官啊,为奴为婢的。出了事以后,连内廷奴婢们都信不过了,转手用内宫妃嫔。」 他嗤笑地看了朱莹一眼:「他能给扶不起来的太子留下什么?小妾和奴婢么?你见过哪家治国,用得是这样的人物?」 他给太子的评价,朱莹还是贊同的。 她现在正头疼着怎么找皇后娘娘分说。 太子养得太娇气了,又半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想必是长年累月,叫皇后宠出来的毛病。 不过朱莹还是道:「谋反总归会叫天下人更苦的,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这样做?」 柯祖良吊起眼角,冷哼一声:「谋反?谋反那是柳氏和王爷想做的事。」 他向朱莹走来,王咏挪了半步,挡在朱莹身前。柯祖良见状,便停下来了。 「奴婢没想过打仗。柳氏煳弄贵妃娘娘,奴婢也一样可以。顾氏想要害死德妃,奴婢也可以利用他们。」 柯祖良慢慢地说:「奴婢只是想杀了圣上所有不成器的子嗣,到时候,圣上后继无人了,总归还要在王爷子嗣那里选的。」 第127页 他晃一晃手指,继续道:「代王子嗣,和他一样不争气,出色的只有庆王一脉。到时候厂臣自去守国土,娘娘照样理政务,不声不响的,就能换个顶头人。」 朱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柯祖良等了一会儿,见她仍然没有回应,便转身向暗室中走去。 他忽然回头道:「王爷和顾家是两脉人,厂臣查案时,可切莫将其混为一谈啊。」 · 朱莹和王咏从宫正司出来时,后面还跟着几个宫人,卷了柯祖良遗骨。 他头上一片血肉模煳的撞伤。 大概是知道心中的野望再也不能完成,又将心里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柯祖良竟绝了活下去的念头。 朱莹叫住那些宫人,道:「吩咐人买个好棺木,寻处风水地界,好生葬了他。用多少财帛,从鸾仪宫里支就是了。」 她望着那捲薄席渐行渐远,靛青色衣角还垂在外头,深色的一片,瞧着竟有些刺眼。 朱莹心里头堵得很,又一时欢喜,一时难过的,只埋着头走路。 王咏寸步不离地跟着,宽慰道:「娘娘何故想这么多?快别听柯祖良的话。圣上年轻,太子又小,以后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哪里就这么坏了。」 朱莹胸口比平日里起伏得快了。她又想起皇帝那声嘆息。 「我只怕时间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长,想一想那时候的处境,便觉瘆人。」 王咏说:「高宗时,先帝时,大齐是什么样子?比现在差得很,不也一代代传下来了?娘娘大可不必忧虑到如此地步。」 他嘴里这样说着,因着朱莹没有回头,脸上便不曾勾勒出笑意来。 · 永安宫。 太子被一群人簇拥着,哭哭啼啼地回来了。皇后常姝雁闻报,急忙推了宫务,从正殿里赶出来。 看见皇后出来了,太子忍不住哭得更厉害,抽抽噎噎地道:「妈妈,我……我不想再去鸾仪宫了。」 常姝雁微微一怔。 旁边奶娘已经说了起来:「皇后娘娘不知,那贤妃轻狂得很,得了宠,连您都不放在眼里了,竟敢打太子殿下!」 闻听儿子挨了打,常姝雁疼得心肝肺一齐揪了起来。 她赶紧把太子拥进怀里,摸着他的小脑袋,不住声地问:「快让妈妈看看,打了哪儿了,伤到哪儿了?」 他不是去贤妃那里学理政去了么,难不成是贤妃嫌他学得慢,一气之下动手了? 常姝雁禁不住对朱莹生出几分埋怨来。 太子呜咽着伸出左手:「妈妈,手好疼啊……」 常姝雁连忙捉住他的手,看见那小手上一片红,她心疼得都要滴血了。 「别哭别哭,妈妈这就替你教训贤妃!」她哄着儿子。哄了好久,太子才终于不哭了。 奶娘和一些宫人,带着太子休息去了,常姝雁回到正殿,关心则乱,越想越生气。 朱莹是她一手护着的,最开始也是她提拔上去的。太子什么情形,朱莹也不是不知道,可她如今得势了,竟然敢打太子了么! 这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才要命宫人去召朱莹,却见随太子前往鸾仪宫的几个宫人留了下来,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息怒。」 她勉强息了几分火气,对几个宫人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贤妃为何要打我儿?」 宫人们对视几眼,想着皇后娘娘最宠溺太子,都不敢说。 沉默片刻后,终究还是有人心气不平,看了看殿内侍奉着的人,犹豫一会儿,道:「请皇后娘娘屏退左右。」 常姝雁微微蹙眉看她。 在宫里耽搁得时间越长,她心里的疑惑便越大,火气也就随之灭了不少。 打太子? 朱莹是个重情义的人,她不会看错。当年也是因着这一点,她才额外提拔朱莹。 毫无缘由地打人绝不可能。 就算她真的瞎了眼,看错朱莹的脾性,那太子呢?她如今在政事上立足还不算太稳,总不会傻到得罪太子的地步。 常姝雁已觉出几分不对来,想了想,命宫人们全都出去,只留下这个小宫女,问:「鸾仪宫那里,到底怎么了?」 小宫女拜下道:「皇后娘娘千万不要错怪贤妃娘娘了,娘娘她也是为了殿下好……」 她说:「殿下说,理政很麻烦,他不想当太子了,贤妃娘娘才对他动了手……」 「什么?!」常姝雁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结果,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 太子刚刚喝了碗汤,躺到床上,忽见皇后大步流星走进来,命侍奉的人全都出去,平日端庄的仪态都快维持不住了。 他爬起身,问道:「妈妈,您有什么事吗?」 常姝雁抓住他,道:「儿子,你实诚点给妈妈说,你是不是嫌理政麻烦,不想当太子了?」 她语气难得严厉,太子瑟缩了些。 他小声道:「明明那些事给大臣们做就好了,贤妃娘娘总是要自己也会做……当太子这么累,还有什么意思?」 常姝雁又气又伤心:「当太子还分什么有意思没意思?你以为说不做就能不做了?从古至今,从位上跌下来的太子,命好的屈指可数,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以后快别说这话!」 太子课业不重,还没学到史书,只是垂头听着。 第128页 他不太高兴,又不敢反驳皇后的话,只好不甘心地应了:「妈妈放心,儿子明白了。」 常姝雁并没有离开,而是从旁坐下,问道:「这两天你学到些什么?」 「贤妃娘娘叫儿子看奏本,拿出处理办法来。」太子道。 「你做对了几个?」 太子小声说:「我拿不准,想听贤妃娘娘的,可她一定要让我说……」 常姝雁不语,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 永安宫诸人,在这天,平生第一次听到太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看到皇后娘娘拿着戒尺追打太子的身影…… 第70章 教太子 正月廿二时,崇京下了第一场雨。 其实也不能算做纯粹的雨,因为细细雨丝中,还夹着些细雪。 司礼监一大早已送来不少奏章,朱莹正批着,忽听宫人传报,说皇后娘娘带着太子来了。 她急忙整理了衣裳,出来迎接。 侍奉太子的宫人似乎换了不少,至于太子本人,则被常姝雁牵在手里,还一抖一抖地哭着,双眼红肿得厉害。 见朱莹出来,常姝雁把太子推给她。 朱莹惊住了,忙问:「皇后娘娘,这是……?」 常姝雁瞪了太子一眼,和颜悦色道:「孩子不省心,叫你受了委屈。以后这孩子该怎么管就怎么管,千万别顾忌到我。」 她交代完事情,便带着宫人走了,只剩下太子站在庭院里,哭得越来越大声。 朱莹:「……」 她感觉脑壳有点痛。 太子不能放这儿不管,朱莹蹲下来,用手帕为他擦泪,谁知手刚伸出去,他便往后躲了躲。 朱莹:「……」 她哄了半天,太子还是一直在哭。 时间有限,不能都耽误在他身上,朱莹只好站起身来,吩咐左右:「等太子恢復过来,再带他去我那里。」 她还有一大堆题本要看呢…… · 待朱莹批覆了四道奏章后,小太子终于被宫人们带了进来。 他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脸色都红了,朱莹无奈地看着他道:「前几日打了殿下,是我不对。只是还请殿下休要再说那些话了。」 太子听她说到「打」,瑟缩了一下。 朱莹已经推来一封奏本,道:「殿下瞧瞧这个,总该拿出个主意来了。」 太子接过奏本,翻开。里头是个革新武举的提议,要将现行武举多加几道考核,如文举一般选拔。 他瞧了瞧上题本那人的名字,居然是王咏。 他还是举棋不定,下意识想寻求贤妃娘娘的意见。可一想起皇后给他的那顿打,便害怕极了。 他想了好久,才提笔,在旁边的纸张上写了个「允」字。 朱莹注意到太子已经写完了,拿过纸来一瞧,虽只是一个字,却差点喜极而泣。 太子终于做出决断了! 她心中喜悦,将这纸轻轻地放回原位,问道:「殿下为何要允呢?」 小太子乖乖地回答道:「爹爹尤为眷爱王咏,听闻他提议了的事,爹爹从来都是应允了的,所以……我也就允了。」 朱莹万万没想到,图省事叫他看了张王咏的奏章,竟然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这跟太子从前说的「我听贤妃娘娘的」有什么两样?! 她勉强笑了笑,又问:「除此以外呢?武举等同于文举,有什么好处,又有什么坏处?」 太子下意识想说不知道。 然而瞧见她手边的戒尺后,太子就没敢说。 他道:「会选拔出真正有才能的将领,不至于让没本事的人,占了官位,尸位素餐。」 这话说得挺好,朱莹差点就夸他了。不过太子之前的优柔寡断,和现在侃侃而谈的样子截然不同,朱莹心中生疑,又拿来题本。 果然,他在背王咏列举出来的好处…… 朱莹打孩子的手,又有些痒痒了。 她忍着气,放了题本,问:「殿下,您可有自己的主意?」 太子害怕道:「有……」 「那便请殿下说吧。」朱莹道。 太子便不说话了。 他沉默许久,见朱莹脸色一沉,连忙结结巴巴道:「我,我觉得,武举选拔等同文举,可以选出更多贤才来,不至于全部被世家或军户把持……」 这么长时间,太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朱莹老怀甚慰,夸奖道:「殿下说得极好。如此,就依殿下的,允了吧。」 他惊喜地笑了笑,忍不住坐得更直了。 朱莹又为他推来一份奏章。是关于新成派变革的,太子接过来,很高兴地翻开了。 朱莹长唿一口气,感觉太子终于不再是「朽木不可雕」的样子了。 · 她翻开手里的禀功奏章,那里面记的是此番云城出征将士们的功勋。 朱莹对军事上没多少造诣,只好叫来司礼监的陈太监一同看。 陈端告诉她:「按照斩级数来说,此功为下等。」 说是下等功勋,其实也不少了,数目离中等的也差不太远。 况且出征京营,以及和怀兵马,目的只在于击退北魏,因此,可以略在下等功劳里,赏得丰厚一些。 她还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不论是这次的题本,还是以往那些卷宗里,出征时差不多都用着王咏、梁总宪、卫宁侯这个组合。 第129页 而他们报功时,用的组合却一直是梁总宪的儿子、卫宁侯的儿子,还有陈端的一个养子。 看不出王咏和陈端,关系居然好到这种地步了。 两者都是很受宠信之人,那么对王咏周遭的官员,还可以赏得再多些。 朱莹「哦」了声,理顺了想法,提起笔来便要批。 陈端慌忙拦住她,道:「端来时,圣上吩咐过了,把这禀功奏章再拿给他瞧瞧。」 · 陈端亲自带着奏章走了,回来以后,朱莹彻底被皇帝给惊到了。 皇帝简直就是没有功劳也要创造功劳,去赏赐王咏的典范,王咏这里赏太多了,便升他嫡系的官职。 在回批里面,这回出征的高官,全都升任了,不过外廷的多半是高位虚职。 就连好多朱莹听都没听过的,专门给王咏做事的人也升了,她心中疑惑,专门查了一下这些人的职位,发现大概可以类比为王咏的私人秘书? 其中大部分,这次压根就没去过战场。 这些都已经可以算在上赏里头了。 朱莹有一肚子的槽,不知道怎么吐。她想说树大招风,然而王咏一直都在招,如此对比,似乎这次的封赏也算不得什么了。 陈端又道:「厂臣在御马监里,不能调任司礼,由是加禄米二百石。」 朱莹点头。 陈端继续说:「圣上还吩咐,恐怕多了招眼,以后私下里把他的禄米,再增五百石。」 「我知道了。」朱莹在回批上用了印,表示这个封赏,是皇帝和她全都同意了的,需要当先处理。 她心里高兴得很,提起俸禄一事,便带了几分漫不经心:「这样极好,我记得大齐,加禄米时,多半五六百石地拿出去。他这回明面上加的俸禄不多,倒不很打眼。」 她一定要亲自向王咏道喜! 陈端理一理奏章,半是笑半是嘆地道:「娘娘未免想得太轻松了。」 朱莹疑惑地看着他。 「五六百石,那都是外廷臣子才拿得到的,至于内廷……除去高宗时的段公公,武宗时的吴公公,又有哪个一下子加过上百石的?」 他说得朱莹微微皱了眉。 还真没有。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便是高宗时,受宠如段太监,最高时也不过只加了一百石禄米,由此被文人们称作「宠眷优渥,远胜于诸大臣」。 武宗时吴太监倒是一下子加了三百石,可他没有私下里做补偿的。 说是私下,可宫中各样支出,外廷臣子也都瞧着呢,许多事看破不说破罢了。 真要这般赏赐了王咏,那么内外臣子心里头,都会跟明镜似的了。 就算有两个前人例子在,王咏也是那出头的椽子。 可这东西是皇帝专门要过去定下来的,朱莹又不能说什么,只要暂时压住心头疑惑,打算以后找机会问上一问。 · 他们说得有来有往,旁边太子听得津津有味,权当这就是一个故事。 眼瞅着贤妃娘娘手头的事快要办完了,太子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该写的东西还没写呢。 他忙低下头,争分夺秒地读题本。新成派官员们写得简单明了,他一会儿就看完了。 他们要对各地世家争重税。 太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然后他想起了皇帝的态度。皇帝应该是很讨厌世家的,他从小就知道。 可世家,能否随随便便就出手限制,太子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 他偷眼去望贤妃娘娘。朱莹仍然在批覆着手中题本,只是速度越来越快。 太子生怕她突然批完,又想起自己,一个搞不好便要挨戒尺,慌慌张张地在两个意见上权衡。 最终,太子定下心来,于旁边的纸上,写下「留中」两个字。 既然拿不准主意,便先留中不发好了。等朝堂上争执起来,哪边快赢了,他便同意哪边人的想法―― 皇后从小就对他说,错误的东西,是不可能存在很久的。 太子打好腹稿时,朱莹也看完了题本。 她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来到太子旁边。 「留中」二字很是显眼,不是允或者不允。朱莹对这个结果略微有些失望,问道:「殿下为何留中不发?」 「妈妈说,错了的东西,或者是人,绝不会存在太久,」太子说道,「我要等臣子们争出个结果来。」 朱莹:「……」 她有些想找太子太傅的麻烦了。 到底是谁把他教出来的? 她原打算立刻指出这办法不行,不过一想起小太子才刚十岁,就什么都不说了。 第71章 收重税 太子期待地望着朱莹。 她沉默片刻,冲着太子笑了笑,夸奖道:「殿下还小,能想出这个办法来,已经很不错了。」 得了夸奖,太子心中欢喜。他将题本还给朱莹,对方接了,等待许久,都没能等到太子追问。 朱莹心中失望。 她问:「太子殿下不想问一问我的办法吗?」 「娘娘的办法……我大概是听不懂的。」太子低头道,「我便不问了吧。」 朱莹扯起唇角笑了笑,说道:「殿下今日做事,中规中矩,我很高兴。殿下请回去吧,替我问候皇后娘娘。」 他已经如坐针毡了。 第130页 那些政务没有半分趣味,枯燥得很,比太傅讲解的经义还要让人厌恶。 那些处理办法更是多种多样,他的想法,和爹爹的想法,也似乎不尽相同,更叫他为难。 贤妃娘娘严肃得可怕,她与太傅一样,有着令牌和戒尺,然而太傅不敢动他半根手指,贤妃娘娘却敢! 同样是女人,比起妈妈来,贤妃娘娘未免也太冷硬了。 难怪爹爹只叫她处理政务,却从不来鸾仪宫安歇。 听见朱莹请他回去,太子忙站起来,半分都不愿多留,道:「贤妃娘娘,我这就回去了。」 朱莹命陈端送他到宫外去。 · 走出鸾仪宫大门,太子顿觉一身轻松,雀跃得很。 他坐在辇上,盘算着回到永安宫后,要求着妈妈给他一些喜欢的小东西。 走着走着,对面忽有一人骑着马,迎面而来。见到太子仪仗,那人停在路边,跪下行礼道:「咏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吧。」太子说。 他记得王咏极少住宫里,平日不是住西厂衙门里面,便是回他的私宅。一旦入宫,多半有事。 太子不欲拦着他,刚想放王咏走,却忽然间想起那封新成派的奏章。 他记得……新成派官员差不多都是依附着王咏的。 就算和他是死对头,然而只要大臣们有了革新的办法,写成奏章交给王咏,王咏也一向都会呈上去。 他好像对革新这种事情,一直都有着最大的关注。 然后,只要是王咏支持的,皇帝从来都没有拒绝过…… 太子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王咏,新成派要对世家收重税,这件事你知道吗?」 「咏知道。」王咏回答。 太子问:「我爹爹同意了没有?」 王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圣上什么意思,岂是咏能猜测的?待批覆下达,殿下自然就知晓圣上的意思了。」 这便是皇帝事先没有授意的意思了。 太子心里微微有些不快:「你和新成的人好,我想问问你,世家和百姓,都是人,为何新成派偏要对世家收取重税?」 王咏不打算敷衍他,反问道:「如何便是重税了?」 他坦然得很,衬得太子声势反而弱了,只觉自己仿佛无理取闹一般。 他恼地一跺脚,指着王咏说道:「怎么不是重税呢?你合该好生瞧瞧奏章里写了些什么!竟按着世家田土和人头多寡收了!」 王咏唇角翘了翘,拱手说:「殿下这话,叫咏实在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普通百姓便不是照着田土、人头收税的么?便连一些杂税,都交着呢。」 他这样说,叫太子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子犹疑地望着王咏,对方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丝毫惊慌都无,仿佛只是在面对着一个小孩子的无理取闹。 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不对……」 太子喃喃地说。 他总感觉王咏讲的,和事实有些出入,皱眉想了好长时间后,终于恍然大悟。 太子说道:「我差点叫你给绕过去了,既然是按照人头田土,为何世家的这般多?岂不是硬给添上去的?」 王咏反驳:「太子殿下该问世家名下,隐了多少良田、人口才对。」 太子一下子卡了壳,说不出话来。 他有心拿国法出来说事,用大齐律条驳倒王咏,可王咏说那话时气定神闲的,似乎也不是空口无凭。 他拿王咏没办法,只能带着一肚皮的疑问回了永安宫。 · 常姝雁正在宫中休憩,听得太子回来了,连忙起身。 她问道:「今日贤妃教你些什么了?可给你题本看了?」 太子闷闷地点头道:「给了。」 「你好生看了没有?贤妃又怎么说?」常姝雁忙问。 她看出儿子心情不佳,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后悔。 儿子体弱多病,她一贯娇宠着他,连儿子去跟着先生们学习,她都患得患失的。 皇帝起初管他管得很严,结果儿子读书时突然累倒,险些一病不起后,皇帝便也对他放任了。 那时候她总是想着,儿子还小呢,等长大了再学习治国的办法,晚是晚了些,学出来倒还不难。 可世事常不遂人愿,这一拖,便拖到了如今的地步。这是常姝雁从来都不曾想过的结局。 她问得有些急了。 太子不敢说贤妃娘娘还是对他不太满意,回答道:「妈妈,儿子好生看了,一共瞧了两件事,贤妃娘娘她……」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瞧见床头摆着的戒尺,昧着良心说完了下半句话:「娘娘没说儿子什么,想来对儿子是很满意的。」 常姝雁提着的心放下来了。她笑着摸了摸太子的头,吩咐宫人取点心来,将儿子拉到身边。 「你学得好,我这当妈的,就放了心了。」 太子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皇后没有抓着随侍的宫人问,他那「满意」的说法还能维持许久…… 他扎在常姝雁怀里,心中微微升起几分庆幸来。 内室中,凤髓香的味道裊裊升起,瀰漫开来,渐渐覆盖了太子身上沾染的,紫述香的香气。 他微微眯起眼睛,心里想着,鸾仪宫就连香料也不好闻,难怪爹爹懒得去呢。 第131页 贤妃娘娘不受宠,没有自己的孩子,只能在他身上找到做母亲的,那种望子成龙的感觉,说起来,也……怪可怜的。 那他下回带些小东西去鸾仪宫吧。 没准贤妃娘娘收了东西,心里很高兴,也就如妈妈一样,不再盯着他学这学那了。 太子脑瓜转了转,腻歪在常姝雁怀里撒娇:「妈妈,贤妃娘娘喜欢什么啊?明天我想带些给她。」 常姝雁笑了笑:「你这孩子,也懂事了,这段时间确实要劳累着贤妃,那……」 她想了一会儿,继续道:「你的话,太贵重的东西用不着。像那些活物,贤妃就算喜欢,也未必有时间去看,不防便多带点蔷薇露、各样新鲜点心,也算表一表你的心意。」 「我听妈妈的。」太子说道。 他忍不住又拿朱贤妃跟自己母亲做了对比。 还是妈妈好,他只要一问,妈妈就替他拿了主意,半点都不用他费心。 哪像贤妃娘娘似的,一直在逼问他有什么自己的想法,要他说出来,真是让人为难。 当太子这么累的话,他真的不想做了。 太子一想到以后,每日里都会苦难上几个时辰的生活,只觉得天地都暗淡无光了。 可这事没得商量。 他说他不想当太子,不仅贤妃娘娘打他,连妈妈也打他,如果爹爹知道了,恐怕更要打他! 他皱着脸,忽然嘆了口气。 常姝雁忙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太子压根不敢说,他又在盘算着不当太子。 常姝雁又问:「可是在政务上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你还小,有不懂的便问,贤妃会告诉你的。」 听了这话,太子更觉日月无光了。 只是皇后的话,叫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已经抛到脑后的问题,忙问道:「妈妈,西厂王咏那群人,正盘算着征世家重税呢,这是真的吗?」 这问话没头没尾的,常姝雁不禁一怔。 「重税?王咏敢出这个主意?」 「是依附着他的大臣出的。」太子说。 常姝雁禁不住出神。大臣们要收世家重税,奏章给了朱莹也没什么用,最终还是得看皇帝的想法…… 她问:「这税怎么收?」 太子抓了抓脑袋。 他看得快,又打心里厌恶那些政务,如今竟都记不清楚了。幸好他路上遇见了王咏! 太子回答:「好像是……和百姓一样交税。」 「和百姓一样?」常姝雁重复着他的话,眉头微微地皱了。 到底是哪里一样? 她思虑的时间长了,太子小心问道:「妈妈,您是在担忧外祖家吗?」 「你这孩子……」常姝雁拍着他的头。她想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些事了,然而太子如今已经开始学习政务了。 她犹豫一会儿,终于道:「是有些。明日你去了,替我给贤妃说一声,就说请她来永安宫一趟。」 「是。」太子应道。 常姝雁已经没心思陪儿子玩耍了,便唤来奶娘和宫人,命他们带太子下去休息。 她信步走到鎏金熏炉前,里头线香燃着,烟却不重。常姝雁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平復下来了。 常家大概会没事的。皇帝还需要武将戍边,需要常家镇守边区。 只要有一个世家还得用,皇帝便不会下达太绝的政令。 她只需要告诉家里人,叫他们随着皇帝的意思走,便够了。 第72章 春光好 王咏走进鸾仪宫时,院中不知名的野花已经开了。 零零星星的淡红和鹅黄,点缀在泛了青的草地上,给他带来几分怡然之感。 宫墙上停着成群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七八岁上下的小宫女们,手里端着白瓷碗,盛了各样精米,嬉笑着站在墙下,学那些鸟儿的声音,唿唤它们飞下来。 墙根细柳上,还爬着两个更小些的内侍,要比谁能顺着柳枝爬到更高处。 树底下几个年纪大的宫人,背着手立在不远处,预备着随时把小孩儿抱下来。 这场景勾起王咏年幼时的记忆。他站在石板铺就的路上,含了笑,看那些孩子。 小宫女们欢唿着散开了,地上洒着薄薄一层米,胆子大些的鸟儿飞落到下面啄食。 爬在树梢上的小内侍贪看她们玩耍,不留心一脚踩空,下头守着的中年内侍,立刻不慌不忙上前,抬手把他抱下来。 俩小孩都下到地上,叫一个绿衣宫女点着脑门训斥。 他们低着头听训,待宫女说得口干舌燥,离开以后,立刻又跑到小宫女那里,和她们一起餵鸟雀玩。 他看得忍不住轻笑出声,摇摇头,一直进了正殿里。 这个时间,朱莹已经处理完到手的全部政务,交由司礼监太监带走。 她伏在桌案上,提着毛笔深思,琢磨着该怎么把太子的毛病给掰正了。 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可单单有想法还不够,瞻前顾后不敢说出来,是绝对不行的。 王咏站在她身后,视线于字迹上流连,忽而笑道:「娘娘的字精进了,除去笔力弱了些外,倒是好看许多了。」 朱莹惊得手上一抖,忙放下笔。 「你几时来的?怎不叫我一声,在这儿站多久了?」她连连问道。 第132页 王咏笑了笑:「咏也是刚刚进来。宫人传报了的,娘娘写得入神,没有听见罢了。」 朱莹无奈地说:「我也是没办法。我都这样了,也不知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操了多少心。」 王咏弯了弯眼睛,道:「皇后娘娘为殿下操碎了心,可她上心的地方毕竟与您不一样。咏想着,单论用心,您是不会输给皇后娘娘的。」 他嘴里这样讲,心中却渗出几分悲来。 皇帝着急了,才以几乎是揠苗助长的手段,逼迫太子尽快学会处理政务,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殿下」。 而能促成一个皇帝,出现这样急迫态度的事情,只可能是担忧自己的寿命。 然而世上的天才又能有多少呢?恐怕几代人里,都未必能出现一个。 太子年方十岁,还是太小了。比起大齐歷代帝王的皇子,他又因病而读书少了许多。 在很多事上,太子想的都天真得可怕,这样的人…… 是无法一个人挑起大梁的。 他想着事情,朱莹已经团起那张纸来,有些丧气地说:「我没养过这个年纪和情性的孩子,总感觉计划上有什么不对。」 「娘娘不防给咏看一看。」王咏道。 朱莹犹豫片刻,便将那纸团丢给了他:「看吧,正好帮我出个主意。」 王咏斜靠在桌案边上,展开那张纸。 纸上只有半张是计划,另外一半,倒全是对太子的分析。 王咏看完了,道:「娘娘说太子殿下,说得有些不对。」 朱莹忙问:「哪里不对了?」 他笑着说:「咏今日来找娘娘时,正好遇见殿下。殿下问咏关于收世家税的事情,口齿伶俐得很,甚至还发了点脾气。只是后来可能叫咏驳倒了,便直接走了。」 朱莹託了腮。 她思索片刻,喃喃说道:「太子殿下在我这儿,简直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一眼就能看出害怕来,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她又指了指王咏,道:「可面对你,他就又敢说事情了。」 「是这样。」王咏说。 朱莹几乎找不出可以形容太子的词来了:「殿下媚上而欺下吗?可真按照宫规来讲,他地位在我之上呢。」 「娘娘理政,殿下跟随娘娘学习,」王咏说,「真要什么都按照条例来,咏算是什么身份,那些外廷臣子何必要和咏打好交道呢。」 「你说得倒也对。」朱莹抽出另一张纸来,把这事给记上了,「那便是太子殿下害怕能管束自己的人,因此不敢多加言语,而对于他可以管的人……」 「也不尽是娘娘所想的样子。」王咏插言道。 他说:「殿下质问咏时,因咏并未心虚,他态势便几度衰弱,最后离开时显然已经有所动摇。」 朱莹难以理解:「是不是因为你在圣上那里受宠,他才会如此?」 「咏再受宠,之于太子殿下,也与娘娘完全不同啊。」 朱莹双手抱头,半晌,从鼻子里重重地唿出气来。 「真让人头疼。」她道。 对比不上自己的人敢于大胆说话,这对太子来说,其实也能算是一件好事,可…… 只要地位远远低于他的人理直气壮,太子气势就显而易见地泄了,这怎么可以! 以后妥妥是那些想拿捏皇帝的人,眼中的一块大肥肉啊! 计划是行不通了,她得告诉皇帝皇后这一点,让他们也跟着想办法。尤其是皇后…… 太子成了如今的模样,皇后这位慈过头的母亲功不可没。 想到这里,朱莹丢了笔,道:「等明日我禀告圣上和皇后娘娘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王咏附和她:「娘娘说得对。」 朱莹起身,带着王咏走回内室。 内室的熏炉已经搬出去了,正殿处的香气散了进来,就变得极为浅淡。 许多摆件也已经封进库里,书架上,桌案上,甚至床头墙角,随处可见的全都是书。 忙起来以后,她便不常进宫中的小书房了。 「娘娘素常劳累,读书是好,可也要顾惜身子啊。」 朱莹坐在榻上,王咏便走了过来,双手轻轻按住她肩膀往后压,叫朱莹半躺在上头。 「我也没办法。我本就比不得别人,再不学,只怕更比不上,更看不懂政务了。」 朱莹微闭了眼,躺了下去。宫人就在内室外面侍奉着,可因着王咏在这里,她竟有些不想唤人进来了。 「这种事非一时一日之功,顺其自然就好。」王咏说。 他也顺其自然地俯身,双手轻轻按揉着朱莹的额头。 宫中宦官出外监军打仗,一向是在中军指挥,如王咏这般冲锋在前的并不多。 他战场上多了,手上的力道自然大,虽然竭力放轻了,偶尔几下失手,仍然按得朱莹头皮一疼。 她只张了眼,瞧王咏一下,伸手抓住王咏腰带,拉着他在床榻边沿处坐下了。 「你也不清闲,平素忙得很,何必又来照管我。我这里宫人多得是。」朱莹道。 王咏手上没停,垂下眼,轻声反驳道:「娘娘的宫人多是多了,可惜哪个都不是我。」 朱莹便不再说话了。 她闭着眼睛过了很久,几乎要睡过去时,王咏才终于停下来。 朱莹笑道:「我竟然忘记恭喜厂臣了,厂臣功勋卓着,得圣上厚赏,实在是一件大喜事。」 第133页 王咏便跟着笑:「多谢娘娘贺喜。」 朱莹便说:「我还有贺礼要送给你。」 她起身跃下床榻,从书架上取出一方小印。 那印章用的玉不能算作上好,只是制作精巧得很,似乎还用上了一些木工强的手段。 「我闲暇时候,便想着给你做点东西,木头的做出来总觉得不太好,便学了刻印章。」 她托着印,递到王咏面前:「这方印是我做得最好的一个,本来想再接着做几只更好的,可惜忙起来就没时间了。你拿回去,在下面刻上字,便能用了。」 王咏双手接过那方印。 印章心思巧妙得很,上头的兽头,竟然还略微可以活动,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他珍重地握紧了印章,深施一礼,说道:「咏多谢娘娘费心了。娘娘心灵手巧,这印咏喜欢得很。」 见他高兴,朱莹也高兴:「你喜欢就好。」 她按住王咏手臂,压着他坐回榻上,自己隔了段距离,也坐上去,随手捡了本书翻起来。 翻了没两页,她忽然停下,道:「有件事我差点忘记说了。你们这回功劳本在下等,受封赏却在上等,正所谓树大招风,还是要多注意几分才好。」 王咏应了。 他道:「西北重镇处又有动作,可能是越安又想着做什么。咏上奏,想去西北镇守,可圣上不允。」 「圣上大概有着别的考量。」朱莹道。 王咏点头,又说:「咏大约能猜到些什么,只是不太确定,过段日子便能见分晓了。娘娘放心,咏心中有数。」 「你有数就好。我也会尽力护着你的。」朱莹说道。 他们坐在一处,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都没再说话。 窗子半开着,生了嫩芽的花枝斜斜地伸展在窗纱外,沾染了小宫人的欢笑声。 朱莹和王咏,几乎同时抬头向外望去,又几乎同时望向对方,然后忍不住笑了。 和煦春光,便从外面一直蔓延到内室之中了。 第73章 推政令 正月廿七时,新成派的革新,在皇帝的授意下正式推行开来。 世家大族隐匿下的田地人口,被一样样地查了出来。 不过政令并没有要求他们像百姓那样交税,而是将名下隐匿部分的田地人口,按照四成来收取税银。 世家和文人的优待还在,只是比从前少了些。 即便如此,依然激起了一片骂声。 · 此事虽得了皇帝首肯,具体推行的却是朱莹。 大臣们递上来的反对意见全被留中或驳回,司礼监扣押的题本奏本几乎堆成小山。 据陈端所言,近来外廷直房热闹得很,朝臣们往来不绝,几乎踩碎门槛,就连各司礼监太监,也被搅得不得安宁。 这事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闹得最为激烈的几人,甚至被鸾仪宫中下传旨意,贬去偏远地方。 内臣中有受了外廷所託,上书驳斥的,也叫朱莹贬往行宫或皇陵。 她镇压得太快,皇帝又对此不置一词。 世家大臣们哪里还看不明白。这事已经获得了皇帝首肯,或者可以说,正是籍由皇帝授意了,才开始做的。 他们渐渐地熄了声音,不再反对这件事情,可怒气仍旧还在,迫切地需要发泄之处。 这道政令,是由新成派官员,通过王咏递交上去的,内阁楚大学士交口称赞。 再加上朱莹的所作所为,于是乎,这一批人俱都遭受了弹劾,文人笔墨攻伐无一刻安宁。 负责编纂大齐史书的官员,不敢把矛头指向皇帝,只能愤懑地记录,道此事全由王咏和内宫宠妃朱氏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意图夺世家利益,毁大齐根基。 他们骂得极狠,于是乎,这种说法渐渐地传了开来,口诛笔伐日日见新。 皇帝授意司礼监押下这些攻击朱莹的奏章,然而朱莹管理朝政,事情过手得多了,总能知道些风言风语。 她对此早有预料,听一听,一笑便过去了。 · 二月廿五,经陈端推荐,朱莹默许,皇帝升司礼监典簿苏纯为随堂太监,不久后又调为秉笔太监。 这其实是以传奉途径升了任的,并未经过吏部、礼部的核查。 大齐传奉官盛行,此举除了因苏纯年纪太小,而遭受不少诟病外,并未翻出多大的浪花。 他籍由朱莹进入衙门之中,又籍由朱莹,才能在十四五岁上登入高位,天然便是朱莹的人脉。 苏纯升任后,朱莹便下了旨意,革除传奉官,再次遭受时人侧目,许多官员骂她过河拆桥。 这几件事相隔时间不远,堪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臣受刺激太重的后果,便是朱莹的名声烂到让人不忍卒听。 朱莹知道王咏也在挨大臣们骂。 弹劾她的奏章被司礼监拦下,可弹劾王咏的却都呈到她案头。 如今有了苏纯,在宫内宫外来回走动,瞧不起他的人有之,依附他的人亦有之,林林总总,朱莹知晓的事情便更加多了。 · 王咏来寻朱莹的时候,她正手把手教太子学习如何监督大臣,去落实收世家隐田之税的工作。 太子瞧着那些奏章,心惊胆战,本能地不愿意去做。他仰头问道:「娘娘就不害怕吗?」 「我为何要害怕?」朱莹同样问道。 第134页 「娘娘不怕那些骂名吗?如果是我,想想以后要一辈子钉在史书里,叫人提起来就唾骂,我就很害怕了。」太子说。 「殿下怎知我就会遗臭万年,」朱莹笑了笑,继续道,「我如今手握大权,可治整个大齐,自然要为大齐做些事情。」 她已生了薄茧的细长手指,轻轻点在太子写下的字迹上,笑意竟难得的带了几分轻松之感。 朱莹道:「政令好与不好,需要时间去证明,有可能是几月几年,也有可能几代人都瞧不见结果。一时骂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才去做。」 太子认真地听。 自从庆王伙同内外大臣,以及已经烟消云散了的柳氏,从很多年前便意图谋逆一案,被东厂判了之后,他便再也不敢说不想做太子的话,强忍着心中厌恶,去向朱贤妃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因为……做一个无能的太子过于危险了。 他想着,大概这次大臣们偃旗息鼓得太快,也是因不久前庆王一案,狠狠打了他们的脸吧。 那些被他们维护,进了东厂就不得出来的大臣全获重罪,教会他们,在革新时也不敢辱骂太过了。 太子问:「如果收世家税的政令,结果不好呢?」 「不好,自然有改的办法。」朱莹道,「如果真的这样,遗臭万年了也是我自己之过,怪不得别人去。」 她叮嘱太子:「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要被世家左右了。」 太子点头答应。 他没敢说,自己大概是不敢和世家对着做的。 他没有爹爹和贤妃娘娘的胆量。 王咏靠在门边含笑听着。 掌事宫女上前道:「娘娘一时半会儿不得闲,厂臣公且随我来,到偏殿等待吧。」 他收回目光,应道:「有劳了。」 · 偏殿里也添了桌案和满满当当的书,几个内臣正坐在里头等候。 见王咏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行礼。 王咏从偏殿值守的宫人那里,按顺序领了面见朱莹的牌子,捡个角落坐下来,以手里奏章,轻轻敲着桌案边沿。 小宫女端来茶和点心,都与那些内臣桌上的大不相同。 她还牢记着他的喜好,专门吩咐了宫人留意。 无论是茶水还是茶点,全都甜津津软绵绵的,一口下去,唇齿间似乎都沾染着沁甜。 偏殿香炉中飘来浅淡香气,窗子支了起来,靠窗户的墙角处,还有一个空空荡荡的燕子窝,燕子今年也不知回没回来。 鸟巢底下,有用嫩绿柳条编就的方形厚蓆子,垫着布帛,平接在下头,对那空着的巢,倒极为用心。 他一手支着下颏,看着它。 别人比他来得早,一个个都叫小宫人请去正殿说事情,渐渐地,偏殿便只余下他一人。 王咏正等着,忽闻宫人传报,说贤妃娘娘送走太子,亲自来了偏殿。 他怔了片刻,扶着桌案站起。朱莹已经迈步进来,笑道:「厂臣久等了。」 王咏说:「咏并未等太长时间。」 朱莹已从他手里拿了题本,展开来看,嘴里道:「厂臣今日若有闲暇,不防陪我到御花园中走走吧。」 「是。」王咏说。 朱莹便低头读那题本,里头还是新成派官员深思熟虑后的政令,希望皇帝能够同意。 她不觉看得出神,斜靠在桌案边上。 「百姓税收务必要减两成?」朱莹问道,「每逢交税,便有近半数百姓卖儿卖女,都筹不够税银,下头竟穷苦到这般地步了?」 「正是如此,」王咏告诉她,「天子脚下倒还好,边关也过得去,位置特殊,各有活下去的办法,烦难的全都在别处。」 朱莹微微皱眉。 税收是大齐朝廷运转的根本,两成听起来不多,核算出数目来却惊人。她对此有些拿不定主意。 王咏又道:「此前各地都有战乱,收税是迫不得已,如今好不容易差不多都平息了,正该让百姓们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朱莹问:「我想着百姓过不下去,多为遭受大族欺压,如今查了那些世家大族……」 她说着说着,便沉默了。 纵是以如今税收看,世家说到底还是高人一等的。现在能核查了他们隐匿下来的家产,以后呢? 一个政令,不可能永远都像设想的那样维持下去。 朱莹在屋中踱步徘徊,终于道:「此事我许了,只是事关大齐根本,还要报给圣上知道,看他有什么想法。」 「咏明白。」 朱莹又道:「这奏章倒是提醒了我。我早就知道冗官严重,养了一批干拿俸禄不办事的人,这些也该和传俸官一同革除了去。」 王咏:「……」 升上来许多传奉官,还私下里觉得革除传奉很可惜的王咏,没敢接她这话茬。 他想了想,道:「现在革除带俸官,是否过于着急了些?」 「事总该提前准备着,以免到时候招架不住。」朱莹回答。 她回了一趟正殿,以蓝笔写了自己的想法,便将奏章递给司礼监来人,吩咐道:「别的尽管交由卢公公处置,唯独这个要拿给圣上定夺。」 司礼监宦官答应着去了,朱莹又回到偏殿,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心里已经有了些章程,想听听你的意见。」 第135页 王咏道:「娘娘尽管说就是了。」 朱莹笑一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我这里时间短了,干说话多不好?舆已备了,你我不防在路上谈。」 她拉得突然,王咏不由一怔,下意识想说:「娘娘这般做,不合淑女所为,恐圣上知道了生气。」 他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顺从地叫朱莹牵着,出了偏殿,缓步向外面行去。 这路程分明很短,他竟觉走得经年累月了一般。 身后传来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不似燕子的声音。 王咏回头向那鸟巢望去。隔了一冬,燕子并未回归,倒有一只棕灰交杂的小鸟钻了进去,占据了这处窝巢。 第74章 共游园 四夫人位分所能乘坐的舆,内中十分宽敞,设有软榻、桌案等物,桌上也纸笔茶水俱全。 王咏坐在朱莹对面,竟有几分手足无措之感,整个人坐得笔直,双手覆于膝盖之上。 朱莹铺开纸,本是想懒散些,见到王咏的样子,禁不住也绷得直了。 她整理纸张书籍,王咏便帮她研墨。马蹄声和车轮轧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极有韵律,车厢也随之轻晃。 朱莹微垂着头,脑子全放在要说的事情上:「冗官必须要除,可我想着,不该一下子便全除了。」 王咏便问:「难不成娘娘要分几次去做?咏觉得不妥。」 朱莹提起笔来,伸到砚台里蘸了蘸,落在纸上,先画了几个圈。 她道:「要做自然是一次便做完的,只是冗员毕竟年深日久,一下子都革除了,只怕朝堂上下都要动盪不安。」 王咏跟着点头。 朱莹思索道:「太后、皇后娘娘,以及几位妃嫔宫里的内侍,都在衙门里带俸。内宫中人别的没有,需要拿这些来施恩惠,故而,我要留下这些人。」 「若是以后其他妃嫔效仿呢?」王咏问。 朱莹沉思道:「那便每宫带俸官设以总数,以免泛滥了去。」 她在一个圈里标註下来。 内廷带俸官实际上多得很,然而都出自内宫之中,颇有限制,论起危害来,倒不及外廷的要大。 她又在两个圈里标了「文武」二字。 王咏道:「内廷的既然全都留着,外廷的自然不能全部革除。那些无实职的臣子都在等着,娘娘若是革了他们,那……」 「不过骂名更多些而已,能把我怎么样?」 朱莹回了一句,轻晃着毛笔思索。 那些人当然不可能一刀切了全赶回家去,叫他们另谋生路,然而大齐实职并不多,容纳不下这些等着分官的人。 王咏瞧着笔尖上甩下的墨点,同样思索着。 他提议道:「圣上不喜世家。咏为圣上做事多年,颇见了不少占着实职,却不谋实事的世家官员,如果把他们都撤了……」 「还会有其他世家人补上。」朱莹接言。 她又画了个圈,写上世家两个字。 世家从来都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在大齐身上吸血的事情,那些带俸等实缺的人里,世家子弟就有不少。 难办得很。 她思索了一路,终于决定:「那就暂时这样定下……每年都对带俸官考核一次,太差的就免了。」 王咏问:「娘娘,文武都是这样吗?」 听他问问题,朱莹愁得都想挠头了。 她本能地从歷史中寻找先例,想要借鑑一下。 可带俸官上可推至前朝,从来只听说过调任,或者增加,没听过有大批免除的。 朱莹又往穿越前看过的那些知识里找解决办法。 只是她在政务上劳累得久了,穿越前那些记忆,都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得差不多了。 朱莹只记得,好像穿越前是有个朝代也存在带俸官。 她都有点恨自己从前为啥看课外书不多,也不怎么爱上网了,毕竟到了该用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知识太稀少,而且记得不牢。 只记得人家那是武官带俸,好像可以免除实职,从见任官调任过去。有的还可以世袭…… 甚至还有皇亲身为带俸官。 除了不许管军管事,以及升转艰难之外,跟大齐的也就只剩下名目相同了。 毕竟在大齐,文臣、武将、内臣,甚至女官,都存在带俸之人。 他们都是拿着俸禄,等待实职出现空缺补上去的。 除了经由皇帝特许,身上按个闲职养老,或者有门路,给自己谋个官吃俸禄的人以外,当初把他们筛选下去带俸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力不够强。 也就是说,除非实职上实在找不到人了,需要矮子里头拔将军,或者他们能力练出来,吸引了实权臣子的注意,否则一辈子都只能顶个空官衔,用微薄的俸禄过日子。 「完全没有借鑑意义啊……」朱莹沉沉地嘆了口气。 · 舆停下了。 宫人轻轻敲着车壁,道:「娘娘,御花园到了。」 王咏按住朱莹手里的笔,半是嘆半是笑地说:「娘娘命咏随您到御花园中游玩,可您却想正经事想了一路。」 朱莹歉意地看着他。 王咏又道:「只是毕竟娘娘还在路上,晾着咏,咏也不能说什么,现在到了御花园,您总该多松快些。」 朱莹便放了笔。 第136页 宫人们将车帘挑开,下头摆了踏脚的矮凳,王咏先下了车,站在一旁,搀扶朱莹下来。 朱莹扶着他的手。 王咏的手上生着一层薄茧,算不得硬,却有些粗糙。她手上同样有些茧,摩擦在王咏掌上时,能觉出几分不舍的温热来。 她确实没捨得放开他,下了车,依旧扶着王咏往前走。 御花园中春意朦胧。 远远望去,每个园子里都是一片鲜嫩的绿,离得近了,才晓得满地都是几乎瞧不见的草芽,连花木枝头,也尽是刚刚生出的嫩叶。 一些春花开得盛了,也是浅浅淡淡的颜色,不刺目,看在眼中,带着些别样的精緻。 朱莹和王咏并肩行在园中小路上,后面便是随行的宫人,打着一路仪仗。 她本是无意地走,走着走着,却忽然发现,自己竟走到小马场外头了。 她停下来,王咏站在旁边,向马场中望去。他道:「闻听娘娘学过骑马射箭,不知如今可还熟悉。」 「熟悉不熟悉,试一下便知道了。」朱莹说道。 她有些怀念地看着马场。 随皇后娘娘学习武艺的经歷,在她记忆中竟似久远得很了,被繁忙的政务尘封于心里的那点悸动,又随之泛了上来。 「走吧。」朱莹道。 她今日出来穿得利落,可以直接骑马。 待小马场值守内侍将马牵出来后,她回忆着从前学会的动作,略一使劲儿,翻身上马。 王咏站在墙根处望着她,朱莹回头,瞧见他的眼神,本还带着随意耍耍的心情,忽地就变了。 她在习武上,也是很厉害的! 比学习理政还要快! 朱莹先骑着马,在场上踱了一圈。那些熟悉的感觉,渐渐将如今的生疏吞没。 身下的马越跑越快,眼前是颠簸的天地,盘旋在心头的劳累和烦难,尽随着耳畔掠过的风远去了。 朱莹遥望着头上青空,鸟雀鸣叫着飞过。 她勒住马缰,高头俊马人立而起,发出长长的嘶鸣。 马场周遭观看的宫人们拍手叫好,朱莹拨马迴转,于王咏身前不远处停下,笑问道:「厂臣可以陪我吗?」 她头上是寂寂长空,万里无云,蓝得通透,如天帝的湖泊。 她在这样的苍天下展颜而笑,终日固守于宫殿中,仿佛凝结了的眉目舒展开来,叫他恍然发觉,眼前人有哪里不一样了。 王咏怔怔地望着她,许久后,躬身一礼:「遵命。」 他骑来的马还拴在鸾仪宫外,值守内侍牵出另一匹骏马。 宫中男女分得泾渭分明,男子骑雄马,女子骑雌马,王咏这一匹,瞧着比朱莹那匹还要高大健壮。 他驱马赶上于前头奔驰的朱莹,几圈之后,便提了速度,跑在她前面。 烈烈风声于耳边唿啸,双骑蹄声密如雨点,半分都不曾停歇。 朱莹在后面拉着嗓子喊,声音里透着笑意:「听说厂臣擅射,可否让我看一看?」 他唇角翘了翘,最后弯成一道弧。 王咏绰了弓,先试弓弦。 他挑着眉去望朱莹,策马奔腾时,弯弓搭箭,场边十数只靶子,被长箭掼得嗡嗡轻晃。 朱莹忍不住鼓掌。她一共只见过两个人射箭,对大齐习武之人的水准并不熟悉。 她只知道,王咏箭术高过皇后娘娘不少,马去如飞,一圈奔过时,那些靶子无一空落,羽箭俱都贯穿靶心。 王咏背上弓,问:「不知娘娘看了,可满意吗?」 「比我想的好太多了。」朱莹说。 她摸出自己的弓。 因是给妃子用的,那弓上雕花繁复,涂了艷丽的色彩,甚至还镶嵌了不少装饰,比起实战,看起来更像是挂在房中的摆设。 这弓也确实很轻。朱莹力气不大,练了许久,也不过只能拉稳宫中最轻的弓。 她摸出一只箭,拉弓,瞄向箭靶。很长时间没有练习,她技艺生疏得可怕,第一箭脱了靶,扎在不远处的地上。 她又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昔日的手感慢慢回归,朱莹张弓的速度越来越快,十五六箭之后,终于中了靶心。 她停下来,语气里带着轻松:「我好久没练过,竟险些忘记了。」 「娘娘事忙,这也难免,」王咏驱马上前,与她并排站在一处,望向那只靶子,忽而说道,「娘娘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学一学鸟铳。」 「那是……火绳枪吗?」朱莹问。 皇帝刻意叫她避开了大部分军务,关于士卒们使用的武器,朱莹了解并不多。 王咏说:「是的。」 朱莹不禁失笑道:「那样危险的东西,怎么可能被送进内宫来?想我是学不到的了。」 「这也未必,娘娘刚入宫时,可曾想过如今会插手政务?」 王咏笑了笑,轻声道:「娘娘,宫外世界广博,远非这一方天地可比。当年咏第一回 出了京后,便不愿再回来了。」 朱莹没有说话。她抚着雌马的耳朵,片刻后微微笑了:「借厂臣吉言。」 宫外世界广博,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第75章 新生子 永嘉十一年三月初九,关于百姓减税、官员考核的新政令发了下来,连同王咏那一直无法推行出京城的,关于女子的新策,也随之强行推了出去。 第137页 朝堂和百姓俱受震动,骂声渐起,还有官员跪在内外廷相连接的宫道上,大哭「牝鸡司晨」,要皇帝给个说法。 皇帝的说法还没有给下来,这些大臣便被苏太监去衙门时无意中撞见,问清缘由后,驳斥了一番。 可惜苏太监平日里很是谨慎,在陈太监、朱贤妃手下歷练过几轮后,也没多大改善。 面对文人,他许多话都说不出口,故而两边谁都没能说服谁,最终不欢而散。 不久,这事叫朱贤妃知道了,他们便迅速被撤职,送出了京城。 自然还有人不信邪,用尽办法,託了内廷宦官去给皇帝递交密奏,弹劾朱贤妃与内臣相互勾结,染指朝廷,妄图乱政。 第二日,皇帝的意思便下达了。 这位大臣被送进东厂牢狱里。 不出两日,西厂便查了他个底朝天,几项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小罪名扣在头上,认真管了起来,安排他个明明白白。 朝堂因此更加愤怨不已。 三月十二,西北边区传来急报,说是越安进犯。 这个消息,越发叫朝堂上现出沉郁的阴霾。 · 王咏来到思正宫时,杨固检正在看弹劾奏章。 见王咏进来,行礼,他挥挥手道:「起来吧。」 王咏的目光投在奏章上。 他离得并不远,尚能看得清楚,那是朝臣弹劾他的文字,这段时间,他已经从陈端苏纯那里听过不少了。 杨固检问:「你来,是想去西北边区退敌?」 王咏垂眸,说:「咏想去西北镇守。」 杨固检闻言,不由一怔。 御马监宦官平素监军打仗,有时候也会停在地方上,受钦差做一些事情。可这些都和镇守不同。 大齐初立国时,在山宜、洪永行省之间划分地方,定为国都,称作良都,皇陵也都设立在那里。 后来世宗驾崩,仁宗十一岁即位。 年幼的他目睹了妃嫔殉葬之惨状,酿成心病,几年后命人在崇奉、岭门二行省间划分地方,号为随都,建立行宫,专门安置在帝王死后,仍然存活的妃嫔,下旨废除人殉。 到宪宗朝时,宪宗皇帝为了方便打仗,迁都崇京,又在阳上、源中、太尚三个行省中设立十个重镇,专门用来防御越安。御马监也因此而开始显达。 随都行宫和良都皇陵处,都分设了宦官衙门。 除两处领头的司礼监太监号为守备外,其余人等不是养老,便是被贬谪过去的。 重镇处留下来长期防守外敌的领头宦官,号为镇守,俱由御马监中出,领当地军权,或是军政大权。 不过镇守太监并不常有,到了本朝时,还从未设过。如今听王咏如此回答,杨固检心中忽升起一种奇异的想法。 他确认道:「边报还未紧迫到如此地步,并不需镇守太监。」 王咏跪下,顿首道:「圣上,边防或许无需专门镇守之人,可您和太子殿下,还是需要的啊。」 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 杨固检微微闭了眼,许久,轻声嘆道:「是朕愧对于你。」 他对以后的事情,其实已经有了些其他想法,可无论哪个,都比不上王咏一句镇守。 杨固检轻轻敲着桌案,道:「请贤妃来商――」 「圣上,」王咏膝行上前,截断了他,「此事便不必与娘娘商量了。」 · 王咏在思正宫中议事时,朱莹正陪皇后,等在宝台宫中。 殿里没有燃着香料,血腥气从内室中瀰漫开来。 内太医院女医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手头事情,顾昭容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传了出来。 朱莹面无表情地坐在皇后下首,抱着臂膀,冷冷地盯住内室妃色的帘幕。 常姝雁担忧地看着她,道:「我听圣上说过,顾氏正在得用时,顾昭容还得留下,你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皇后娘娘放心,妾身眼下不会杀她。」朱莹冷笑一声。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顾氏虽得用,倒也并非无人可替。」 常姝雁摇摇头,招来女医问道:「顾昭容身子怎么样了?」 「回皇后娘娘,昭容娘娘腹中是双胎,怀相也不太好,因而有些难产。」女医回道。 皇后点头。 女医又说:「皇后娘娘,这……您要不要通报圣上?」 妃嫔生产,自来是要报给皇帝的。 常姝雁目光一暗,淡淡道:「顾昭容难产,也不知要花多长时间才生得出来,圣上事忙得很,待见着了皇嗣,再报给思正宫也不迟。」 这不合宫规。 女医怔了一下,不敢揣测其中秘辛,忙应承了皇后,退下去了。 许是疼得太狠,顾昭容的呻/吟渐渐微弱,又有宫人递上补充体力的粥汤等物。 朱莹听着,手中无意识把玩着茶盏。过了一会儿,她道:「皇后娘娘,可召贵妃来一趟吗?」 皇后奇怪道:「召她做什么?」 柳贵妃自从知道柳家已被皇帝处置,又被朱莹找上门去,差点掐死以后,颇老实了一段时间。 常姝雁本和她是对头,如今看她不再惹事,虽还是厌恶她,倒也不至于落井下石,就把她干放着了。 朱莹垂眸道:「顾昭容所做之事,并不能彻底瞒过他人,内廷外廷不少臣子,都已模煳着有了些猜测。」 第138页 这里面最多的还是内臣。 她说:「或许日后,此事终将大白于天下,那么她生下的皇嗣,必将身背污名。好在她生了两个,便挪一个给贵妃吧。」 皇后沉吟片刻。 她心中并不乐意。 人都说,女为母则强。 从前贵妃无子,还能搞得满城风雨,害了太子依旧安然无恙,反叫朱莹下狱。她郁郁之下生了重病,如今每每想起,便极为愤怒。 如若贵妃膝下有了儿女,那还了得?! 朱莹已经猜出她心中所想,笑了笑,说道:「皇后娘娘不必与她多做计较。」 「怎么说?」常姝雁问道。 「您是一国之母,当雍容大度以示天下。贵妃多年无子,又恩宠不衰,如今您赐下一个儿女与她,正可示您的包容,于太子殿下也有益处。」 比如说堵文官的嘴。 她理政这段时间,差不多也摸清了世家文人的酸脾气。 贵妃谋害太子案,以柳家获罪了结了,皇后若要报復,骂名未必有,说她不甚贤良的声音肯定会存在。 太子又因多病,至今还常常住永安宫。皇后的名声,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太子的名声有影响。 常姝雁略一思索,明白这个理,只是她仍然有些疑虑之处,道:「贵妃罪名也不少,只不过时间长,差不多沉了,与如今的顾昭容不一样。」 她担忧皇嗣的名声。 「她虽养了孩子,因非亲生,于儿女名声妨碍却不多,正与皇后娘娘有利。」 朱莹在「不多」上咬了重音,道:「也正因她有罪责,日后必会迁居皇陵或是行宫,便是膝下有孩子,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呢?」 这话彻底说服了皇后。 常姝雁抚掌道:「就这么办吧。只可惜如今还要做个幌子,必须在顾昭容身边留下一个皇嗣。」 她命人道:「请贵妃来一趟宝台宫。」 · 正殿堂中,顾昭容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只能从女医动向上猜测一二。 司礼监新鲜出炉的苏太监,忽随着宫人通报进来,先给皇后行了礼,便凑到朱莹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常姝雁见状,道:「贤妃有事,便先去做吧。」 朱莹歉意地笑了笑,随着苏纯出去了。 两人来到角落里,苏纯道:「娘娘,您给百姓减了税,许多世家纨绔子弟不肯依,这几日地方上出了不少世家子弟放任手下侵扰百姓之事。」 朱莹问:「怎么处理的?」 「因涉及世家太多,地方官不敢做主,上奏请圣上和您拿主意呢。」 朱莹冷笑道:「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世家的吗?区区一群纨绔,如何便不敢了?」 她生了气,苏纯垂手站直,不敢说话。 朱莹又道:「我这便写一道令给你,你去地方上巡查一遍,正好把这些侵占百姓家业之人,都依法处置了。」 苏纯胆战心惊道:「娘娘,那么多世家……会不会太过冒险了?奴婢倒不妨事,只是如今外头说您……」 外头的人们,骂贤妃娘娘骂得很是难听。贤妃从他嘴里问出来的那些,已经算是好的了。 朱莹带着他往偏殿走去,借宝台宫里居住的低位妃嫔纸笔一用。 听了苏纯的话,她轻嗤一声:「我要浮名有何用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不过想为这世道做点事情,求个死而无愧罢了。」 偏殿妃嫔恭敬地迎朱莹入内,奉上笔墨。她提笔写就一道命令,想了想,拿自己私印盖上。 「你奉我之令,尽管去做便是了。」 苏纯双手接令,退出宝台宫。朱莹和那位妃嫔说了几句话,踱步出门。 外头宫人传报,声音拉得很长:「贵妃娘娘到――」 与此同时,一声婴儿啼哭,于正殿内缭绕开来。 朱莹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正殿。 二皇子的哭声便于此时,似穿过了生死与时间,同样迴荡于耳畔,与新生婴儿的啼哭相和。 「皇后娘娘,是个小皇子呢!」宫人的声音响起,似带着无尽欢喜。 小皇子么。 她平静地笑了笑,面容上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去了。 第76章 生同梦 杨固检接到消息,赶来宝台宫时,顾昭容已经生产完毕,累极昏睡过去。 两个孩子是龙凤胎,正抱在奶娘怀中。 他一个都没有看。 他本就不期待这两个孩子,便也对他们不尽心。 常姝雁见了,只无奈道:「圣上,不知您可愿将女儿过到贵妃名下?」 柳贵妃只比杨固检早来了一会儿,并不知晓皇后召她来此有何用意,突然闻听此言,喜得站了起来:「圣上!」 杨固检本能地想要拒绝。 只是一想起以后,再想想那日贵妃的眼泪,他又犹豫了。沉默很长时间后,杨固检终于道:「就这样办吧。」 他来这里只是走个过场,说完后,立刻就离开了。 贵妃从奶娘手里接过女儿,惊喜地抱着她。 婴儿的哭声迴荡在殿内,刺耳得很。她浑然不觉,小心地抱着,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朱莹没有说话,依旧坐在原位上。她对皇女没什么感觉,只无端端的,厌恶起了新生的皇子。 他占据了已故的二皇子的称唿。 第139页 常姝雁说道:「你能得这个孩子,全赖贤妃说情,希望贵妃能记着这份情谊。」 柳贵妃且惊且喜,望向朱莹。 朱莹朝她点点头,然后起身道:「皇后娘娘,贵妃,妾身手边还有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 她回到鸾仪宫时,王咏已候在正殿里。 朱莹见着他,心下便是一松,可这松弛也没持续多久,便又很快消失殆尽了。 她心里烦乱得很,勉强朝王咏笑了笑。 「娘娘今日想是累了。」王咏道。 朱莹颔首,过了会儿,又摇摇头,道:「我不觉得累。」 她望着王咏,有些困惑,又带了点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王咏笑了笑,伸手轻推着她的肩膀,向内室中走去。他道:「娘娘不知道,便已经是累极了。」 她顺着这力道往里走,最后坐在梳妆檯前,怔怔地望着镜子。王咏站在后面,为她一样样拆下满头首饰。 他问:「娘娘,您今日为何不高兴呢?」 朱莹想了很久,才道:「顾昭容生产了。」 她停了片刻:「有一个男孩儿,让我想起故去的那个孩子。」 「娘娘只是因此而难过吗?」王咏又问。 「我还……为了德妃姐姐。」 她低声道:「一想起无辜死去了的人,什么未来都没有了,然而害人的还存活在世,我便很不高兴了。」 王咏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意的事儿。娘娘未免心急了。」 「我知道。」 又是漫长的沉默。 朱莹忽然又说:「厂臣,我觉得很困惑。」 王咏问:「娘娘困惑什么?」 「我觉得,我只是为了德妃和孩子而不甘,可细细一想,似乎又不全是这样。」 她展开手,望着掌心的纹路,怔怔地说:「我总想做一些什么,想看到我做这些事的意义,想得个好结果,可这么久了,我似乎一样都没有得到。」 朱莹重复道:「因此,我觉得困惑。」 王咏为她卸下最后一枚簪子,放在桌案上。 他道:「娘娘自己不也知道,一件事情好不好,需要时间去证明,或许有生之年能看到结果,抑或许几代人都见不到,如此,娘娘不必想这么多。」 朱莹没说话。 王咏又说:「娘娘知道外头的人在说什么吗?」 「多少知道些。」朱莹回答。 他笑了笑,解开朱莹的高髻,慢慢地替她梳头。 「娘娘,有一支歌,您大概还没有听过。」王咏说。 「什么歌?」朱莹问。她指腹轻轻抚过妆檯上摆放的凤冠,心已经沉沉压了下去。 「一个京城四周传开的民谣罢了。娘娘若是想听,咏倒还记得些,可以说给您听。」 朱莹吸了一口气,做好准备,道:「说吧。」 王咏手上没停,嘴里轻轻哼起一支歌来―― 阉犬常吠日,牝鸡时啼晨。满朝无良宦,河山尽佞臣。 今逐众文人,明除世家亲。此后终有日,欺尽世间人。 新政催何急,罪连各比邻。但愿天有意,雷霆击慧辰。 真龙当正位,再出诸贤臣。鸡犬弃于野,来迎天下春。 朱莹听着,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她紧紧攥着拳头,手都微微有些颤。 愤怒是有的,因她不明白,为何这歌谣连王咏都骂上了。 委屈是有的,因经过她手做出的事情,至今没有一个显出剥削的意味来。 无力也是有的,因她针对的是世家,优厚的是百姓,可到头来,连在百姓那里的名声也无一点好处。 其他感觉也混杂在一起,催得她心里刀绞似的难受,突兀地落了泪。 镜子映着的王咏垂眸为她梳头,似乎完全未被这歌谣里的辱骂甚至诅咒所影响。 朱莹问他:「为何民谣里会骂我?为何连你也骂上了?」 「大概是娘娘推行出去的政令,有许多都经过咏的手吧,」王咏说,「从前不就有民谣在骂咏么?这次大概也是为了一样的事情。」 「史书里推行新政的人那么多,为何独独我和你要挨这种骂呢?」朱莹怔然道。 「大概是因为身份吧。」王咏说。 「厂臣不觉得难过吗?」她又问。 王咏想了想,回答道:「起初觉得难过,到了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咏只是为娘娘不值。」 朱莹嘆了声,两肘驻在梳妆檯上,捂住了脸。 她闷声道:「雅怀,我……好像真的累了。」 王咏没答话。 他为朱莹梳了个极简单的髮髻,戴上一朵绒花,然后道:「您是为了名声,才做这些事的吗?」 「不是。」 「为了利?」 「也不是。」 王咏道:「那么娘娘,便是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想为大齐和大齐的百姓做些什么事了。」 朱莹依然捂着脸,没有言语。 「您只是为了做事罢了,至于旁人言语,何必要上心呢?」 王咏道:「娘娘暂且休息一会儿吧,咏便在这里守着。」 · 朱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实在睡不着,心里乱得很,便问王咏:「从前百姓写歌谣辱骂厂臣,厂臣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第140页 王咏沉默片刻,道:「大概是做梦吧。」 「什么梦,竟然这样好?」朱莹来了兴趣,追问道。 这回王咏沉默得久了,半晌才道:「或许是个梦吧。在这个梦里,咏大概是个小少年。」 朱莹安静地听。 他说:「这梦里,女子和男子一般,可以出家门,参政务,流言蜚语虽多些,却也绝不会有娘娘受到的一片骂声。」 朱莹「嗯」了声。 他说:「梦里之人,便是相隔两地,也能用一个小东西互诉衷肠,声音瞬息可传万里。」 朱莹忽地睁开眼,望向他。 王咏继续道:「梦里两国绝不会轻易争斗,便是开战,大约也用不着白白消耗那么多人力物力。他们的鸟铳更厉害,甚至还可以用一颗弹丸,覆灭一座城池。」 朱莹嘴唇颤了颤。 她接话道:「厂臣的梦里,是不是还有钢铁所制的巨鸟,人乘其上,便可鹏飞万里?」 王咏抬眸,笑道:「娘娘猜中了。」 朱莹问:「是不是有神仙之镜,内中藏着无数人与事,叫梦里的人,足不出户便可观天下大事?」 王咏道:「有的。」 他含着笑道:「娘娘想是和咏做过相同的梦了。」 朱莹探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 她道:「可我觉得,这并非是梦呢。」 王咏低头,伸手覆在她的手上,五指微拢,包住了她。 朱莹眼里似泛着光,牢牢地盯着他:「这梦太刻骨铭心了,不像梦,倒像是忘不掉的上辈子。」 「咏也这么觉得,可十几年过去,许多事也都忘记了。」 「我才……做这个梦不到一年,我忘不掉。」朱莹说。王咏不禁一怔,抬了头看她。 朱莹抓着他的力气更重了。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我记得,在那个梦里的世界,我从书里,见过国弱而外敌入侵的屈辱歷史,所以梦醒以后,看到大齐积弱,四面竖敌,便寝食难安。」 「所以娘娘,您是为了这个,才想着为大齐做些什么吗?」 王咏静静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释然地嘆了声:「咏也一样呢。」 他说:「咏也像是在梦里一口气活了十几年似的,醒来以后,见到这个和梦里的过去差不多的地方,总是想着要做点事情。」 「如果能有半分意义,那便不枉做这一场梦了。」 朱莹眨了眨眼,眼眶有些潮湿。 她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素淡的帐子,许久后,才说道:「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王咏轻轻地拍着她的手。他神色很是轻松,对着朱莹,他从来都能说很多话,如今想说的便更是多了。 可他想了很久,最终只是道:「咏有幸,能和娘娘做一场相同的梦。咏到如今还初心未改,但愿娘娘也能如此。」 朱莹说:「你放心。」 他郁结在心口的担忧终于散了:「那么,料想以后便有再大的风雨,您都可撑得过去了。」 第77章 花婕妤 三月廿一,王咏被皇帝任命为阳上行省镇守太监,依旧和梁吉、钱成璧一起,帅京营出阵西北边区,抗击入侵的越安军队。 他走得突兀,朱莹甚至没来得及送他。 这几日朱莹精神不太好,又兼王咏出征去了,人便有些恹恹的,强打着精神处理政务,教导太子。 她没精力在办完正事后,再多问太子一些事情,太子求之不得,利索地和她道了别,离开鸾仪宫。 顾昭容生下孩子后没两天,皇帝便提前给太子加冠了,表示他已经成了成人。 作为成人,太子便不能再住永安宫里,要搬迁至内宫外的皇子居,甚至不能和后宫妃嫔们见面。 若非朱莹理政,皇帝授意他跟着学习,依旧叫他每日里都去鸾仪宫,他大概早就躲贤妃娘娘躲得老远了。 这会儿回皇子居还太早,太子起了玩耍的心,吩咐宫人们摆驾御花园玩耍。 御花园里当值内侍们听闻太子来了,连忙将女眷都清了出去,挂牌子不叫妃嫔们进入。 太子下了舆,瞧见御花园里的景致,终于欢喜地跳了一下。 贤妃娘娘精神不好,放他出来得早,他终于有闲暇时间可以玩耍了。 太子懒得叫后面一大群人跟着,自己沿着小湖泊慢慢地走。 他对豹房好奇已久,只是皇后管得很严,从不叫他进去,这次有了机会,他务必得好好玩上一玩。 太子正走着,忽见前面假山后,转出一个人来。 来人容貌秀丽,身着桃色短袄,海棠红马面裙,梳堕马髻,从头上的首饰规格来看,一眼便知是个婕妤。 这时候的御花园里,出现一个妃嫔,本就是不正常的事情。 他停住步子,迟疑道:「这位……婕妤娘娘,御花园已经被清了,你快点出去吧。」 那位婕妤满面春风,不仅没走,还站住了,微笑行礼道:「我是特意来等太子殿下的。」 「等我?」太子怔了怔。 那位婕妤又往前走了两步,太子疑惑地看着她,道:「请婕妤娘娘停步,我已经加冠了。」 那婕妤忽而嗤笑一声道:「太子殿下,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来和你闲谈的吗?」 她说着,双眼吊起,冷冷道:「我想了想,既然有了小皇子,太子殿下,你就可以放心地去了。」 第141页 太子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惊愕地瞪圆了眼睛,转身就跑。 可他年小体弱,跑得很慢,那位婕妤几步便跟了上来:「我等了这么长时间,才等来一个机会,太子殿下真以为自己能跑得掉吗?」 她一把抓住太子。太子拼命尖叫挣扎,却挣不脱她的手。 他狠狠地转头,不管不顾,一口咬在这婕妤身上。 他身量小,又离她很近,竟咬住了她的胸脯。 这婕妤疼得脸色狰狞,几圈砸在太子头上,逼他松口,然后扯着他,便跳下了湖泊。 太子不会水,本能地伸手去抓身边人,然而那婕妤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口鼻冒出水泡,循声赶来内侍们出现在不远处,可他已经看不见了。 那婕妤松开了太子,在水中挣扎起来,哭道:「救命啊!在这里,在这里!」 · 太子落水身亡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座后宫。 常姝雁和杨固检几乎同时赶到御花园。 太子的小身体软软地倒在一滩水迹里,面色痛苦得很,几个御医围着他救治,可他却无声无息的,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常姝雁一见到御医摇头,顿时便晕了过去。 杨固检还撑着,忙叫宫人带皇后休息,又派太医救治她。 他目光冷冷地锁在在场宫人和那个婕妤身上,说道:「太子身亡,到底怎么回事?若是说不清楚,你们也不用想着活了。」 内侍们磕头如捣蒜:「回圣上,殿下进御花园后严令奴婢们不许跟着,后来奴婢们听见殿下唿救,赶过来时,殿下就……」 杨固检未及听完,骂道:「废物!」 他一脚踹开离自己最近的内侍,转头朝向那个婕妤,问:「花婕妤,你来说吧。」 花婕妤同样浑身是水,跪坐于地,呜呜哭道:「回圣上,妾身本是在流月宫中玩耍,没听到内侍们清人出去,等妾身知道了离开时,便看见殿下掉在水里,可妾身水性低,没能救他出来……」 杨固检脸色发青,怒道:「叫司礼监和宫正司给朕好好地查!」 想了想,他又加一句:「把江月给朕叫过来,专查这件事!」 他看着太子的遗体,心下一阵阵绞痛。 他其实并不特别喜欢这个儿子。 只不过因他是自己多年来唯一的儿子,就又对他寄予厚望。后来,见他不怎么成器,自己又渐渐对他失望了。 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他的继承人。如今太子在朱贤妃手里歷练得像模像样了,他便也对太子满意了。 这这一切,都在今天断绝了。 宫人小跑上前通报:「圣上,贤妃娘娘到了。」 杨固检听到贤妃,心里又是一沉。 他只剩一个儿子了。 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如果他没几年就去了,那么…… 「让她过来。」杨固检沉沉地嘆息道。 朱莹步子很急,将带路宫人甩在身后。她对皇帝行了个礼,目光便投注在太子的遗体上。 几个内侍正搬动遗体,朱莹双眼钉子一样地钉着他们。片刻后,她忽然道:「放下!」 内侍们惊得一抖,朱莹已经上前,蹲在满地骯脏的泥水中,伸手触碰到太子的脖颈。 那上面缠着水草,有一圈于痕。朱莹的手指,轻轻挑了挑水草,便将它们挑到一边。 她问:「你们谁动了这个?」 内侍们犹豫着望向杨固检,对方点头。他们便战战兢兢道:「回娘娘,奴婢们没有动这个。」 她转向花婕妤问:「你呢?」 「妾身也没有动。」花婕妤连忙说道。 朱莹问:「太子出事时,跟着太子的人呢?都在哪里?」 本就跪在地上的宫人磕头道:「殿下严令奴婢们不许跟随,奴婢们便离得远了。等奴婢们听见唿救赶来时,只看见花婕妤在水里救太子殿下……您随意问问值守宫人便知道了。」 朱莹目光扫向御花园值守内侍,内侍们连忙跪下,道:「回娘娘,是真的。」 朱莹问:「花婕妤见到太子时,太子是什么样子。」 花婕妤哭得梨花带雨,回答道:「娘娘,妾身看见太子时,太子殿下已经不太能动弹了,妾身水性不好,也不能把他带上来……」 杨固检坐在一旁,无言地听着。 朱莹看着她,上下打量几下,忽然吩咐左右,道:「把她给我拿下。」 「娘娘,您――」花婕妤哭得更加悽惨,跪爬半步,「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圣上还在这里,您就……」 朱莹已经起身,冷冷地看着她。 她的裙摆全是泥水,长长的披帛也蜿蜒在泥浆里。 她望着膝行过来的花婕妤,平静地说:「我记得,婕妤水性极好,在北方人人称道。」 从前选秀期间,有大臣上奏章时,提过一嘴。 她一开始理政,把从前的卷宗要出来看,一样样都记熟了,包括这些细碎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花婕妤被带了下去,东厂江提督才赶到宫里,满头大汗。 杨固检阴沉着脸,看宫人们将太子遗体抬上车驾,许久后,才道:「你们两个,给朕好好地查。」 他语气里满是萧索,来时还龙行虎步,去时,便只能扶着宫人上车了。 第142页 · 当晚,帝后俱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宫务托给淑妃娘娘负责,政务便全给朱莹担了。 花婕妤是冲着杀太子去的,机会难得,没时间多做准备。 他们落水后,宫人们来得快,叫她没办法遮掩太多,很快就叫江月查了个底朝天。 她胸上太子的牙印,成了无论如何都编不过去的证据。 江月将结果拿给朱莹看,朱莹瞧了一眼,便打回去道:「花氏和顾氏将要联姻,只怕他们互有联繫。」 她目光停在太子常坐的位置上。 她不喜欢太子的优柔寡断,也知道太子厌恶政事。 可她毕竟答应了皇后,要好好把他教成合格的太子,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对太子倾注了不少心血。 花婕妤杀了太子。她想着,会不会后面还有其他人,拿花婕妤当个幌子? 不然,从前对太子下手也不算很难,为何她独独挑了护卫最周全的时候,寻找太子支开别人的机会? 那本是太子一时兴起。 况且,坐在她的位置上,本能地要想得很多。 朱莹想起顾昭容生下的儿女,以及两个世家之间的婚姻。 还有剷除这些大世家的目的。 江月道:「奴婢也想到了这些,严刑拷打花婕妤,可花婕妤无论如何都说是自己所为,与家族无干,也和别的妃嫔无干,不曾改口过。」 朱莹冷笑一声:「真是她一时煳涂又如何呢?只要让天下人知道,她和顾昭容勾结害死太子,且背后家族亦参与进来,不就行了。」 她道:「江月,我记得……这是你的老本行啊。」 第78章 凌迟处死 三月末,东厂查出世家顾氏、花氏相互勾结,授意内宫妃嫔花婕妤杀害太子,妄图扶持顾昭容所生之子,继承太子之位。 两个世家连申冤的机会都没有,留在家乡的族人,在结案之前,便已被派人统统捉拿了去。 还在朝堂、地方里做官的,待案情大白后,也迅速被抓住了。 偶有几个叫手下私兵与朝廷对抗的世家官员,正好作为证据,将「图谋帝位」这项罪名,坐得实实在在。 因这案子做得极大,死了的是皇帝唯一适龄的继承人,故此,罪责又重了几层。 两个世家十岁以下的男女孩童,都被没入宫中。 成年男子们俱都问斩,至于女眷、少年等,全部发配至安化行省。 至于首恶顾昭容、花婕妤,判处凌迟碎剐,以谢天下,念及二人都是宫中妃嫔,特许于宫正司中行刑。 · 顾昭容被软禁,还守在宫中,陪伴着仅剩的儿子生活。 她从宫人那里得知,自己生产后昏睡之时,女儿便被柳贵妃带走,记在了贵妃名下。 她思念不得相见的女儿,有时会默默垂泪。 沉寂许久的宝台宫,这日忽然来了一群人。 有内廷中官、内宫女官,以及几队内卫。 他们沉默地进了宫,将服侍小皇子的人全都带了出去,包括年幼的孩子。顾昭容愣了一下,疯一样地扑了上来。 「你们要把小皇子带到哪里去?这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她尖叫道。两个内卫一左一右地架着她,同样往外面拖去。 宫正司宫正女官、司正女官,以及几位女史,行在她身畔,见顾昭容喊叫不止,都不齿地摇头。 一位司正到底好心,提醒她道:「娘娘做了什么,自己不明白吗?」 「我做什么了?」顾昭容惶惶地问。 她望着被宫人抱在手里的儿子。他们之间隔着不少内卫、女官,如同很快便要将他们分离开来。 她做了什么? 明明什么都没做过。 从前她是害过人,也让皇后和朱贤妃知道了,可那不是让谢、叶两家替罪了吗? 朱莹便是要报復,也不可能用如此光明正大的手法,把她连同皇子一起抓出来。 可若是她用陷害的手段,顾昭容扪心自问,知道自己并不会怕她。 她别的都不怕,只怕自己仅剩的孩子,被夺去交给别的妃嫔抚养――如果这就是贤妃的报復,那么她赢了! · 长长的队伍,押着顾昭容来到宫正司衙门里。 暗室外的庭院中,血腥气扑鼻而来。 顾昭容打了个寒噤,被内卫们一路拖进去,只见中间设了两个刑台,其中一个,已经全都被血色浸透了。 朱贤妃就坐在黄盖之下,手里捧着清茶,望着刑台,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人将孩子抱给她,朱莹接了过来。她以一种粗暴的手法举着皇子,目光透着寒意,盯着他。 小皇子被抱得不舒服了,哇哇大哭起来。 朱莹微微皱了眉。 奶娘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行礼道:「娘娘,您弄疼二皇子了……」 她还没说完,朱莹便轻声嗤笑了一下。她随手将孩子递给旁边的宫人,道:「他算什么人物,也配称二皇子?」 奶娘不敢说话。 朱莹说:「抱下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他。」 宫人们哪里敢多说半句,抱着孩子便退了出去。 然而宝台宫已经封了,皇帝皇后都还病着,贤妃不想见到这个孩子。 司礼监属下倒是管着年幼皇嗣的一应事务,可这些宫人们都是女子,没办法出内宫。 第143页 她们徘徊在宫正司衙门前,便见不远处有人骑马而至。 那人一身官服,极为年少,跳下马来,问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为何在衙门前聚集着?」 奶娘含泪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 那人闻言,拴了马,走进宫正司衙门,过了一会儿,重新走出来道:「你们随我去皇子居吧。」 宫人们无计可施,只得随着他去了,路上不住地道谢。 那人便道:「我是司礼监苏纯,照顾皇嗣在我本职之内,何必道谢呢。」 他将人安置在皇子居里,又骑马回了女官衙门。 · 被内卫堵着嘴,目睹孩子叫朱贤妃赶了出去,顾昭容的心几欲滴血。 她狼狈地挣扎,甩开内卫捂着她嘴的手,连谦称都忘了用,嘶声道:「朱贤妃,你算什么贤妃?我是皇子生母,二皇子是圣上亲生孩儿,你便是如此欺辱我们的吗?」 朱莹微微垂眸,以杯盖撇去茶中浮沫,只含了几分笑,说道:「他是圣上亲生孩儿,毋庸置疑,可顾昭容你,却不是他的生母。」 眼见着顾昭容脸色一瞬间苍白下来,她冷冷地道:「圣上的子嗣,不能有一个罪大恶极的母亲。」 顾昭容本就微薄的希望,被这句话绞得粉碎。她明白,这是朱贤妃的报復,可她在这上面,偏偏无计可施。 只是罪大恶极一词,绝不能冠在她的身上,尤其是当着如此多的人,否则她连想办法要回孩子的机会都没了。 顾昭容落下泪来,哭泣道:「妾身知道娘娘恨妾身。可害了德妃娘娘的人是谢昭仪、叶修媛她们,确实和妾身无干啊。」 朱莹饮了口茶,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花婕妤二人,合谋杀害了太子殿下。」 顾昭容险些瘫倒在地。她想说她根本就没有合谋,可话未出口,心中顿时便一片绝望。 这座庭院与刑场何其相似,其中一个刑台上,还有未能完全凝结的血迹,在阳光下现出些许润泽的光。 「妾身冤枉,妾身一直就在宝台宫里,身边都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哪里合谋过啊?」顾昭容哭道。 她忽然发院中没有花婕妤,又激动起来,道:「娘娘,妾身想和花氏辩一辩,您怎么能任由她诬赖妾身呢?」 那刑台上的血,不可能是花婕妤的。 自从大齐立国开始,宫妃们即便有罪,也一向是赐毒酒、白绫,命她们自我了结。 一定是花婕妤害死了太子,临死之前,有意攀扯了她! 朱莹放了杯。 她喝不下去了。 看着顾昭容惊慌又狼狈的样子,朱莹忽觉有些讽刺。 她害人的时候,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她知道谢昭仪和叶修媛为何被拿来顶罪的时候,想过顾家,也总有一日会被清算么? ――大概是顾家极为强盛,身为顾家人,她太过自信了,所以从不曾想过吧。 横竖苏纯还没有回来,没法宣读处决她的旨意,朱莹挥手,命内卫将她带去暗室,亲眼去见花婕妤。 · 暗室门开了,浓重的血腥气漫了出来。 花婕妤昏晕在干草堆上,身无寸缕,身上一部分肉已经被剐了下来,放置在旁边的筐里。 她便是在昏迷中,也不间断地□□着。 顾昭容已经什么都不想辩论了,她此生还从未看过这样的惨状,双手捂住口鼻,不断向后退去。 堵着门的内卫向两侧让开。她踉跄着退出去,没站稳摔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朱莹淡淡地看着她。 她能为故去的德妃报仇了,能给故去的孩子报仇了,也可以给新近亡故的太子报仇。 但她半点喜悦都没有。 她目光平静地扫在刑台上,血色已经从殷红凝固成深重的紫黑。她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半分起伏都无。 花婕妤的惨叫,一刀刀割下来的血肉,都于心里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朱莹挺直嵴背坐在那里,再回想时,脑海中已经对这场凌迟记得淡了,仿佛每日早上胃口不好时吃的清粥小菜,不重要,所以从不曾留意过。 苏纯从外面进来,向朱莹行礼。朱莹指了指旨意,道:「宣旨,看着他们行刑。」 顾昭容向她扑来,抱住她的腿,哭叫道:「妾身没有!娘娘,那都是花氏自己做的,和妾身无关啊!」 她哭得话都快要说不出来了。 苏纯有些犹豫地望向朱莹。 朱莹低着头,看顾昭容。她声音也很淡,未带着多少情绪,道:「这些都不重要。」 顾昭容颤抖着抬头看她。 朱莹面上笑了笑,眼里却无分毫笑意,只觉得万分讽刺:「顾昭容若是不明白,便可以想想叶修媛。」 她踢开瘫软在地的顾昭容,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苏纯宣读旨意的声音,以及顾昭容变了调的哭叫求饶。 再然后,惨叫声突兀响起,连绵不绝,响彻整个女官衙门聚集的地方。 她乘上舆,闭目道:「走吧。」 · 为什么报了仇,她却不觉得高兴呢? 为什么观了刑,决定人的生死时,她却未有半分不安呢? 朱莹安静地想着。 大概是……这里面掺杂了太多功利吧。 朝廷容不下世家大族对权利虎视眈眈,她也容不下世家人,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 第144页 整个大齐,迫切地需要去除世家这毒瘤。 思虑的东西多了,归罪于顾昭容的目的,便也不只是为了报仇。授意江月行事时,她甚至没有想起德妃和孩子来。 不绝于耳的惨唿渐渐远去,被马蹄声打碎,最终听不见了。 第79章 託付后事 失去适龄的继承人,杨固检这一病,比先前那一场,更加沉重了。 顾昭容花婕妤二人,被凌迟了三日,最终斩下头颅之后,他听了,连说几个「好」字,心中那口气一泄,病情便一日重于一日。 他很快就没办法起身了,只能靠着药物吊命。 皇后那里情况也不妙。她尽心尽力养大了的儿子,竟被花婕妤那个毒妇害死,自那天昏晕后就一直病着。 只是她身子骨到底比杨固检好得多,又听说顾、花两个世家,连同害死娇儿之人一齐被朱莹除尽了,心情比之先前要好上些,听太医说,尚有病癒的可能。 朱莹探望过皇后,从永安宫出来,忽见皇帝身边的宫人急匆匆赶来了,跪下道:「圣上召娘娘去一趟思正宫呢。」 朱莹应了声,又问:「今早不是刚刚去过么?难不成前朝那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宫人低头道:「奴婢不晓得。」 他催得急,朱莹紧赶慢赶来到思正宫里。 宫人们都守在外面,挑帘进殿时,苦药的气味扑面而来,将龙延香的烟气,彻底冲散了。 杨固检躺在床榻上,合着眼,仿佛已经沉沉睡去,几日里鬓角滋生的白髮,也显得极为分明。 朱莹站在床前,低声唤:「圣上。」 没有回应。 旁边侍奉的宫人上前道:「娘娘,圣上刚刚睡着。」 她问:「圣上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吩咐过你们了吗?」 「回娘娘,并未。」 朱莹点点头,在一旁坐下了。 · 不多时,杨固检便醒了。他眼皮沉重得很,隔了好一会儿才问:「贤妃到了吗?」 朱莹起身行至床榻旁边,温声道:「圣上。」 他笑了笑,道:「朕有事,要嘱咐你。」 他唤思正宫主宫太监上前,捧出来一只匣子,放在床头,又道:「你带他们都下去。」 朱莹垂着眼等他说话,杨固检顿了很久,才继续道:「近来你理政,可有什么烦难之处?」 朱莹拿不准他的意思,答道:「并无。」 杨固检放心地笑了笑,说:「你不出内宫,对朝堂上的事,到底隔了一层,年纪又小,服不了众。以后,若有什么不知该如何处理的事,就多问问卢守直。」 「圣上放心。」 杨固检道:「这些是司礼监压下来的奏章,你看看。」 朱莹依言开了匣子。 那里面层层叠叠的奏章,全是趁着王咏出外打仗时,弹劾他的,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弹劾梁总宪的题本。 她咬紧牙关,拿着奏章的手微微发颤。 杨固检说:「朕在时,护得住王咏,朕若不在了……」 他这副病容,便像是好不了的样子,可朱莹不能就这么接下去。她跪在床边道:「圣上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朕身子骨如何,自己知道,」杨固检继续被打断的话题,「朕若是不在了,你务必替朕护住了他,别叫他遭受半分欺辱。」 朱莹垂眸,应了:「妾身明白,圣上放心。」 杨固检目光于匣子上掠过,又投到朱莹身上。 他本以为自己还有几年时间,可以从容地安排一切。 一朝天子一朝臣,于宦官身上尤是,他本能慢慢布局,给王咏下半生安稳。 太子年幼,势必不能亲政,他也可以一点点把朱莹也教出来,让她和皇后的娘家一起,辅佐太子。 他甚至还为太子布置着后手,预备着以后,宫妃或者外戚试图夺权时,太子能有足够的势力与之抗衡—— 然而,这一切随着太子的死亡,都烟消云散了。 杨固检说:「这次他去打仗,你就不要让他们班师回朝了,留在西北镇守就是。不管功劳大小,一律赏薄,别招了他人的眼。」 朱莹应了:「是。」 他又说:「过段时间,把他们带去的京营召回,倘若朝中仍有人弹劾,便将他们三个分开在各重镇镇守。」 朱莹应承了。 「京中和王咏亲近的人,选一些最交厚的,官职紧要的,都撤职、贬谪了去,给朝臣做个样子,等过上几年十几年,别忘了重新启用他们。朕的儿子,不能缺了得用的人。」 朱莹怔了怔。 杨固检又想了好一会儿,想起还有一些要紧的话没说,继续道:「朕从未说过王咏一点重话。以后你该说了便说上一次,给众人一个台阶。」 「朕料想必然还有弹劾他的人,你别一味地扛着,把他调去行宫御马监,或者皇陵处也可。」 行宫衙门里,荣养的宦官不少,王咏若真的去了,便是明为平调,实则遭贬。 皇陵处的衙门里连遮羞布都没了,除去守备之外,其他全是贬谪过去的。 「你要派人照管他。」杨固检道。 朱莹怔了一会儿,回答:「妾身记住了。」 杨固检又停了停,转而叮嘱朱莹:「我在王咏身上唯一后悔的,便是将他养得太过骄纵,以至于朝中宿敌,恨不能叫他不得良死。你今后务要以此为戒,行事留上一线。」 第145页 那些年里,王咏行事很合他的心意,他又觉自己能管他一辈子,便一直放任下去了。 「是,圣上放心就是了。」朱莹回答。 她将手里的奏章都放了回去。 杨固检看着她的动作,想起自己仅剩的儿子,才出生没多久,还不知能否顺利地长大成人,心里悲哀得很。 他权衡片刻,嘆了声道:「孩子就养在你身边吧。」 朱莹顿时一僵。 杨固检又说:「倘若孩子早夭,便在宗室里选一个过继了,仍然归你名下。」 那她干脆回去就把小皇子掐死算了!朱莹满心恶意地想。 她厌恶极了这个孩子。 他是吃着先德妃和故去的孩子的血肉长大的,又踩着太子的尸身站起。他长在罪大恶极之人腹中,降生后,又促成了太子的早亡。 这个孩子天生背着罪孽。 朱莹沉默不语,杨固检心中暗暗道了一声,果然应该把皇儿的事放在后面说。 他道:「朕希望你能好好养育这个孩子,纵不及对待德妃之子,也要赶得上当初一半。」 朱莹不想答应他,依然沉默着。 杨固检说:「他养在皇后身边本是最好的,可皇后刚刚丧子,经不得再想起太子的事,故而朕选了你。」 皇后经不起刺激,我就经得起吗?朱莹真想回敬一句,不过看在皇帝放权给她的份上,还是忍了。 她低声道:「妾身也丧子不久。」 杨固检沉默片刻,语气肯定地说:「你是朕见过的,最顾全大局的妃嫔。」 她还重诺。在所有布局一夕断绝的现在,得到承诺更能令杨固检放心。 他耐心极了,等着朱莹自己想明白。 朱莹心中已经不止是打翻五味瓶了。她脑子里各种事件胡乱地转着。 那些辱骂她的歌谣,弹劾王咏的奏章,都在眼前耳边飞舞盘旋,故去的孩子故去的太子,两张脸也从虚空中探出。 朱莹眼前发黑。 风雨飘摇的现在,和穿越前于史书中看到的屈辱文字,一点点交织在一起。 她似乎想了很久,又似乎只想了短暂的一瞬。 杀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又能如何呢?宗室子贸然上位,势必会引起朝野动盪。 立皇帝的亲生女儿做新皇帝又能如何呢?恐怕比上一个念头,更能引得天下不安吧。 她还有其他选择,然而都不能。 大齐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而非本不该出现的事端。 看着这个王朝堕落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想着。 可恨这个王朝,和她穿越前熟悉的歷史朝代太相似了,有着许许多多熟悉或陌生的瑰宝存在。 因而,她不忍心。 朱莹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架。她向杨固检保证:「圣上……尽管放心吧。」 杨固检瞭然地笑了笑。 他确实放心了不少,又谈起别的事情:「对于世家,做到如今的地步便够了。你要站得稳,断不可再对他们出手。」 他说:「西南常氏,是皇后娘家人,你以后要重用他们。孩子养在你膝下,你又没得力的臂助,便要借常家的势力,辅佐到他亲政。」 「妾身明白。」朱莹说。 她问皇帝:「对贵妃,圣上有何安排?」 从她的称唿上,杨固检就知道朱莹是怎么想的了,不禁有些鼻酸。 他正好对贵妃有着妥善的安排:「叫她依旧住在仙栖宫,待女儿十三岁搬去与姐妹同住时,再送到行宫安置。一应俸禄供应,都加倍给她。」 朱莹对这个没什么意见,道:「妾身希望贵妃能尽心养育皇女。」所以贵妃要是出手搞事,她该怎么动手就怎么动手。 杨固检会意,说道:「贵妃膝下有女,聊以慰藉,你不必担心。」 朱莹应了。 杨固检道:「想来朕见不到孩子长成,礼部拟定名姓了,朕实在不甘,自取了两个名字,你拿了去,告诉礼部的人吧。」 他顿了顿:「儿子的名,是依着太子取的。」 皇室儿女,名字各有辈字排行,这一代的字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也翻不出花样来。 朱莹无可无不可,拿了记着名字的字纸,见皇帝没什么要说的了,便告辞离开了思正宫。 第80章 春色满宫 永安宫里的桃花树,因专门设了暖墙,自来比崇京别处开得更早。 三月底,依着暖墙生长,早开花的那些,都快要谢了,栽种得略远,晚一些开放的,还正处于鲜艷明媚的时候。 花花草草不解人意,只依着时令生长,从不曾按人的欢喜悲忧开谢。 只有心里存着诗意的人,才会从这单纯的开放与凋零中,嗅到充满人情的味道。 寥落了的白花,与正繁盛的粉色花朵,杂糅于一处,满地都是柔白的落花,间或夹杂着绿叶与粉红花瓣。 透过鹅黄纱窗,恰恰能看到白桃花树凋敝的样子。边缘处伸展着其他花木的枝桠,点点红的紫的花,正缀在上头。 常姝雁背后靠着软枕,手中端一碗汤药。满内室充盈着苦涩的气味,混合着凤髓香,显出些许奇怪的味道。 宫女站在旁侧,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置着各色蜜饯,常姝雁却未往上面看一眼,尝了一口药。 苦与酸混合而成的味道刷过舌尖,令人难以下咽,她只是呆滞地看着窗外花枝,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 第146页 内侍奉上清茶漱口。 她接了,草草漱过,宫女上前跪下,递上蜜饯。 常姝雁摇摇头。 宫女便低眉顺目地退下了。 · 陆氏夫人随着宫人传报声进入内室的时候,常姝雁正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小内侍小宫女做戏。 他们都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活泼可爱,玩耍时的笑脸天真无邪。 她看着看着,便觉自己眼睛花了,看见满地都是太子,每一个太子都好好儿的活着。 常姝雁神情太呆滞,陆氏夫人心疼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 她唤道:「皇后娘娘。」 常姝雁的目光慢慢地移到她脸上,初时也把她看做了太子,当成太子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陆夫人又道:「娘娘!」她痛心地看着女儿。 常姝雁眨眨眼,视线模煳下去,又渐渐清晰。 她愣了一下,又使劲儿眨了眨眼,认清楚眼前站着的人是谁之后,泪水就断了线似的掉下来了:「娘!」 宫人在地上铺了软垫,陆夫人便要跪下行礼。常姝雁挣扎着下来,一把扶起母亲。 这几日她瘦得厉害,整个人削减了一大圈。陆夫人握着她的胳膊,只觉入手的是一把枯骨,仅带着一丝血肉。 她含泪道:「皇后娘娘怎么瘦成这副样子了?」 听她这样问,常姝雁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陆夫人轻拍女儿后背。 母女两个哭了一场,才分宾主坐下,常姝雁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哑声道:「娘,女儿心里难受。」 陆夫人心里也难受。 她忍着难过,轻声劝慰女儿,好容易才劝得她不哭了。 常姝雁这才想起来,连忙问道:「娘,您怎么递牌子进宫了?是圣上准许的吗?」 陆夫人摇摇头,勾起些笑意来,然而片刻间就淡了下去。 她说:「圣上病得沉重,哪还有心力想到我。是鸾仪宫朱娘娘特意派人到家里接的,硬生生等了几个时辰,等我收拾好东西,坐着车便来了宫里。」 闻听是朱莹派人接母亲来,常姝雁心里一暖。 旋即,她又想到,朱莹对太子是那样好,尽心竭力地教导政务,比太子正经的师父们都要用心。 可她的满腔心血,也跟着付之东流了。 常姝雁想着,拿手帕轻轻擦掉了泪。 陆夫人沉默片刻,缓缓问道:「皇后娘娘对以后的日子,可有什么章程?」 「我哪里有什么章程,彧儿他……」常姝雁哽咽难言。 陆夫人强忍着悲痛教导女儿:「太子殿下夭折,我知你心里难受。可说到底,你是我的女儿,我心痛你,更胜过殿下。」 她说:「皇后娘娘,你该尽早打起精神来,想想以后,也免得为娘,和你爹你弟弟,在宫外日夜悬着心啊。」 常姝雁低声道:「女儿后半生的指望全都没了,如今心乱如麻,也不知以后该怎么样,横竖能得善终就是了。」 陆夫人不贊同地道:「娘娘总归要打起精神来想想以后。从前你膝下有个孩子,什么都不愁了,如今呢?以后呢?你现在只有一个人,哪里比得过鸾仪宫的贤妃娘娘。」 皇后沉默不语。 陆夫人狠狠心又道:「从前我或许还能说,娘娘就算什么都没有,单凭着娘家,你过得就不会差。可如今,别说是我,就算是你爹都不敢开这个口了。」 常姝雁不禁一怔,问道:「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娘娘不明白吗?」陆夫人说道,「自从贤妃娘娘掌权之后,政令条条对着世家来,到如今世家大族不知倒了多少,顶头的几个全都没了。」 她嘆口气:「你爹,你叔伯们,本来想着常家走的是军功,和文臣们不一样,可是看到花家……未免感到唇亡齿寒啊。」 常姝雁分辩道:「贤妃的意思,或许也是圣上的意思。我从她那儿知道这事以后,给家里传信,说依着贤妃的政令做,可保族中平安无事。」 她道:「既然家里都这样做了,又何必担忧?您说花氏被清算,就更不同了。」 说到这里,常姝雁悲痛欲绝,咬牙切齿道:「花婕妤和顾昭容两个罪人串通,杀害我的彧儿,我只恨不能亲手把她们剐了去!」 「花氏受她牵连,全族获罪,岂不应该?娘,你们都在胡乱想些什么呢?」她说着,急怒攻心,气喘不上,咳了起来。 陆夫人沉默地摇摇头,她不贊同女儿的意思。可看着常姝雁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道:「皇后娘娘先歇一歇吧。」 宫人带着陆夫人前去安置,她慢慢地走到外面。 沿着永安宫宫墙,种了许多桃花树,深浅不一的粉与红,灿烂如天上彤云。 阳光和暖,轻轻笼罩了整座永安宫。 天极蓝,高得似乎连苍鹰都盘旋在低矮的地方。云极白,又低得很,于庭院的石板路上,投下些微的影。 清风一阵一阵地吹,屋檐下悬挂的铃铛,叫这温柔的风,吹得微微晃动,却并未发出多少铃音。 燕子也飞来飞去,在角落中筑巢。 宫中无边春色,暖洋洋得令人心生喜爱。 可节令、草木与鸟雀,从不遂着人意做事。它们在一个丧子的可怜女子的住处外,肆意挥霍着生的喜悦。 第147页 · 在这融融春意之中,另一个女子,正乘辇行在长长的宫道之上。 路旁偶有几株桃树,还未开出花来,小小的苞藏在枝叶里,几乎瞧不见踪影。 朱莹打开写着两个孩子名字的纸。 太/祖给大齐皇室定下的字辈,颇含着几分朱莹认知中的「道」的意味,或许是因太/祖起兵争天下前,较为信奉宗教的缘故。 当然,这些字辈许也只是取自诗词,又或许含着的是别的意思,可朱莹并不关心这些。 到皇子皇女这一代,正取「天高地阔,流月行云,培元固本,直道谋身,养成浩气……」里的本字。 名字最后的字,也有固定下来的规律,不过都是按照皇帝的意思自行确定了。 比如皇帝这一代,男女名字最后一字,都以木为旁,而到了他的儿女这一代,女儿与儿子不同,以虫为旁。 她仔细地看着,皇女的名含着祝愿,中规中矩,还拟好了日后订亲,封为公主时的封号。 而皇子的最后一字却是「影」,本与影两个字之间,还有草草涂去的「彰」字。 朱莹愣了一下。 「影」放在皇嗣的身上,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况皇帝所说,它是依着太子的名来取的。 那么,寓意很好的「彰」字被抹消掉,本身便带有几分不良的意味。 杨本影啊…… 朱莹本厌恶极了这个孩子,于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嘆息了。 连他的父亲,都不肯喜爱这个孩子,甚至不对他抱有太高的期盼,觉得他不会超越本就庸碌的太子。 她忽而讥讽地笑了。 · 她回到鸾仪宫时,正听到殿内传来的婴儿哭声。 这声音与先德妃所生的儿子相比,显得中气十足,朱莹听着听着,却微微皱了眉头。 她没办法以平常心对待他。 先德妃的孩子啼哭时,她可以一手抱着他,一手批阅奏章。 而杨本影嚎啕大哭时,她却只想堵住他的口鼻,把他扔进角落去,由着他渐渐停下唿吸,彻底安静下来。 可她不能。 朱莹迈步走入正殿,在上首面无表情地坐了。 奶娘抱着孩子,慌忙跪下行礼。 她畏惧于贤妃的名声,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招致贤妃厌恶,挥挥手处置了她。 而她的担忧成真了,朱莹道:「把二皇子抱下去,我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也不想再见到他。」 贤妃声音冷得吓人,「二皇子」三个字,更是一字一顿着挤出来的。 奶娘没想过还有这个可能,惶惶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鸾仪宫掌事宫女揣测着朱莹的意思,上前道:「随我来吧。」 她带着奶娘,还有一众侍奉皇子的宫女内侍,走到后殿去,将二皇子暂时安置下来。 朱莹沉默地坐在殿内。 婴儿啼哭声远去,鸟雀鸣声便显得清晰起来。 她循声走去,仰头望向墙角处的燕子巢。 已经三月末了,燕子仍然没有回归,几只占据了窝巢的鸟雀,正飞来飞去地哺育孩子。 隔着窗子,外面的天色一片晴明。 第81章 艰难处境 五月末,出征队伍在阳上行省与越安交战,小胜。王咏与钱成璧、梁吉三人,遣人回来报功,并戍守阳上行省。 近来他们遭的弹劾很多,朱莹没敢学皇帝那样,不管不顾地给人记大功,又因记着皇帝那日叮嘱,于是中规中矩地赏了他们。 七月初,越安的三皇子,率领三皇子妃,以及六公主这两个女将,派重兵压境,妄图攻破阳河重镇。 钱成璧说服了王咏梁吉,三人兵分三路,轻骑简从,专在夜晚行军,连行三十九日,提前抵达阳河,打了越安三皇子一个措手不及。 三军呈合围之势,最终打入越安境内,将越安军队几乎全部剿灭。 战阵之上,王咏射死了六公主,三皇子妃也被乱刃戮于马下。 只有三皇子为人狡猾,见不能得胜,换了手下军卒的衣服,悄悄逃掉了。 大齐发现得太晚,钱成璧率人追赶,也只远远射中了三皇子手臂,叫他逃出生天。 此战大捷,报功回京之后,却功大而赏薄。 同月,钱成璧被调到延清戍守,与梁吉、王咏分散开来。 尽管如此,他们仍旧遭受了同僚侧目。并且,如果封赏是由皇帝所定,尚不会出太多的故事,然而皇帝病重,这一切都是朱莹下达的意思。 于是乎,天下人等,全都看着王咏的笑话,又说朱莹为人狠毒,不肯记恩,林林总总,传得到处都是,有鼻子有眼。 这些流言蜚语传到宫中后,朱莹听了,默默无言。 她佩服着皇帝眼光之洞察,手头事务没一点耽误。 王咏在阳上行省镇守,坐镇阳河,至九月仍不能回来,朝中大臣又一次弹劾他,骂声一片,恨不能他立刻去死。 朱莹拿到弹劾的奏章,正中下怀,顺势借题发挥,将王咏几个绝对的嫡系,贬往地方上去,又将他从前的心腹,犯了事后被踢到地方上做小官的那个人,拉出来立了立威风,直接免除官职。 这些事情王咏都知道,可朱莹的清算并不止于此。 内阁大学士楚中堂虽不与王咏多加交往,于政务上却向着他,这次也被同僚所弹劾。 第148页 朱莹旨意下达,勒令他致仕,回家养老。 与此同时,来往于京城和边境的,还有王咏弹劾不称职边将的奏章,边区将领调来换去,倒与朝堂局势更变相映成趣。 永嘉十一年十一月初,王咏察觉越安打算休养生息,便与梁吉一起,递奏章请求班师。 朱莹自然不让,回覆说,边境尚且动盪,让他好生在阳上行省里守着。 这是籍由皇帝转达,而得来的默契。王咏接了回復,第二天就又写了个请求班师的题本回朝。 台阶递上来了,朱莹自然要顺着下去,顺手拟了一道批评他的旨,令王咏好友陈端,亲自带着旨意赶赴阳上。 皇帝不捨得对王咏说重话,朱莹自然也不捨得。 那道旨意便用词华丽,乍一听仿佛很厉害,实际上骂得不痛不痒,任谁听了,都心里头明镜似的,知道王咏并未宠衰。 · 陈端来到这里,自然不光为了办公事,还打着宽慰王咏的主意。 他跟着王咏进了屋,反手关门,说道:「这段日子贤妃娘娘做得过了头,可圣上倒还没厌恶了你。你只不过是离京太久了,对京里的事鞭长莫及。」 他想了想:「过几个月,你求復用便可。」 王咏笑了笑,唇角翘起一个惬意的弧度:「这是我求圣上的,当日说要瞒着娘娘,如今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陈端「啊」了声,极短促。 王咏握着那道旨,浑不在意地道:「圣上护不住我了,要给我个善终,正好我也不愿在那些人手里稀里煳涂地死了,不过顺势退后一步吧。」 陈端一时无言。 他记得,从永嘉十年初开始,王咏便对那些死敌步步退让。 出手教训他的仇敌的,永远是皇帝,而他似乎缝了嘴似的,从来没有反击过什么。 至于如今,他人还在边境守着,在京的心腹就被拿出去处置了,当真可欺到让陈端也无可奈何的地步。 他道:「你真不打算谋求復用?」 「不打算。」王咏说。 他垂了眼睫,静静地瞧着旨意。 他是不甘心的。可碌碌无为的生,总好过被人合起来逼迫至死。他确实想过復用,不过绝不会是现在。 王咏语调里甚至带着几分轻松,他道:「只可惜了与我结交之人。」 · 陈端走时,将京营也带了回去。 朱莹命苏太监暂时掌管京营,代替王咏。 永嘉十二年初,皇帝病情依旧不断加重,精神却一天好过一天,甚至能过几日便上一次朝。 他接手不少事务,那些辱骂朱莹的诗文歌谣,才收敛了许多。 二月中旬时,朝臣唯恐梁吉请求回京时,连带着王咏也一同回来,便上奏章离间他们。 杨固检顺势而为,将梁吉也调走了。 二月末,他在朝臣的推荐下,调任源中守将白总兵,与王咏一同戍边。 这人和王咏本就有矛盾,更兼这回,他本意是替朝臣们抓王咏错来的,整天和王咏闹得不可开交。 两人的命令几乎没一个相同的,每次和他理论,王咏都气得火冒三丈。 好在眼前正是较为平和的时日,越安并未入侵,王咏干脆遂了他的意,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只管点头同意。 于是阳河巡抚又弹劾他尸位素餐,没半点自己的想法。 到八月中旬时,阳河忽然得到密报,说越安三皇子要一雪前耻,为王妃与妹妹报仇,故而召集大军,准备发兵阳河。 阳河位置最近越安,是其他重镇天然的屏障,不可轻忽对待,王咏难得地去找白总兵,请他和自己合写请求增兵的奏章。 白总兵拿来他写了一半的奏章,打开念道:「……臣得密报,心中不安……」 念着念着,他就冷笑说道:「去年越安大败亏输,今年从哪里弄人来?你不安个什么?」 他跟王咏作对,王咏暗嘆一口气,找到巡抚,请他在奏章上署名。 巡抚是个单纯的文人,又瞧不起宦官,天然更偏向白总兵,反而劝王咏不要小题大做。 王咏嘴上敷衍他,回头便派人驰送奏章,回京求援。 可朝堂上都是他的敌人,哪里肯支持他,不仅如此,大臣们联名上书,反叫皇帝把梁吉钱成璧,都调到太尚行省去了。 并且,皇帝还以王咏管军,没精力顾及西厂的理由,关了西厂,顺便把他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职位,拿去叫司礼监苏太监兼任了。 下去个王咏,朝臣还来不及高兴,便从内廷中得到消息,说贤妃嫡系,不太靠谱的苏小太监,接手管了御马监印。 然而撤王咏时皇帝发了狠话,正好卡在这个关头,让他们说不出反对苏太监的话来。 于是这本该激起又一轮弹劾的事件,最终波澜不惊地定下来了。 · 太尚、阳上两个行省,中间隔着个源中。从前三人虽然分开,到底还在一个地方上,可以守望相助。 王咏敢放任白总兵折腾的原因,就在于此,他时常向两人处去信,寻求帮助。 如今二人调离,如同砍断了他的臂膀,王咏的处境立刻尴尬起来。 援兵没要到,他勒令其余四处重镇,重点防御与越安接壤的地方。而在阳河,他又得和白总兵争兵权,一时间焦头烂额。 第149页 白总兵与他作对,还暗地里授意别处守将,也与他作对,明着贊同王咏,暗中不听他的话。 谁知九月时,良充重镇就受到了越安试探的侵袭,小败一场。 王咏这才知道兵败的前因后果,勃然大怒,直接把他们都弹劾了,还自劾自己掌控不足,无法节制地方,致有此祸。 皇帝的回应不几天便传回来了,良充官员一撸到底,不復再用,王咏自己也被记了罪,留待以后立功赎罪。 可这碍眼的白总兵依旧还在。 时间紧迫,兵力又不够,王咏听了手下智囊们建议,决定命偏将们分守阳河四周的六个要塞,自己和白总兵把剩下来能调动的兵,全都屯到城周,固守城池。 他想得挺完美,然而现实不可能是完美的,白总兵又在和他对着干。 王咏已经没心思和他扯皮了,干脆自己下达命令调动兵将。谁知他每每下令不久,白总兵又令他们回去。 不过一个人,一队兵,调了五天,依旧在两个地方之间来来回回地遛。 王咏实在忍不住怒气,直接在官衙里,和白总兵争吵起来。 两个人吵架吵了整整三天,巡抚压根就劝不住他们,可惜争执着的问题,仍然没得到最终结果。 到第四天时,王咏怒不可遏,上手和白总兵打了起来。 他如今十八/九岁年纪,而白总兵七十多岁,本来打一个老头不成问题。 可惜他俩一个身体孱弱,一个老当益壮,论身手体力半斤八两,拳脚相加半个多时辰,还没分出胜负。 两个人最后撕扯纠缠着滚在地上,互相饱以老拳,嘴里兀自喝骂不休。 有亲兵试探着提议,让两个管军的大官干脆分兵,各人做各人的,也省得争吵打斗。 白总兵有些意动,王咏却怒道:「不可!」 越安三皇子调大军前来攻打,还打着报仇的旗号,有哀兵之势。 而他们这里连援兵都没得到,兵力本就不占优势,胜负难料,近来还输了一场。 再分兵,那就没赢的希望了! 第82章 连遭贬谪 王咏咬死了不肯分兵,白总兵大怒。 他冷笑道:「王太监自己胡闹,还要拉着别人一起,就不怕被人弹劾吗?」 王咏手上忽然一僵,力气泄了点,被白总兵一把掀翻了。 他知道,白总兵实打实地在威胁他。 而他临来阳上时,虽早与皇帝暗中说好,那些嫡系和同盟一个个被免官,被贬谪,全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如今他远离京城一年有余,朝中形式变换莫测,弹劾他的人不计其数,各种有或没有的罪名,全都罗列其中。 他与从前到底是不一样了,没办法及时去皇帝面前分辩。对于朝中汹涌而来的恶意,他鞭长莫及。 时间和谣言,可以消磨掉各样的情感,从前确定了的皇帝的念头,如今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他双手撑在地上,仰头看着白总兵。 白总兵的威胁并非一句空话。如果他坚持下去,受到弹劾,事件又情形严重,便极有可能因此万劫不復。 王咏冷冷地看着他,咬牙道:「不许两人分兵。」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阳上的镇守太监,职权高于你。」 此时此刻,他能拿来压制白总兵的,也仅仅是自己的官位了。 他在边区,在朝堂,都已经孤立无援。 白总兵冷笑道:「我不听你的又能如何?你不过一黄毛小儿,刀砍斧锯之人,偏要胡闹,难道我们要陪着你一起获罪吗?」 王咏道:「只怕听了你的,才是拉着大家一起送死。」 他知道白总兵打着什么主意。这也是大齐兵将的老毛病了。 对于来犯之敌,他们等闲不愿出手,反而会龟缩在城池之中,任凭敌人劫掠百姓,满载而归。 他不能容忍这个。 为了那场十几前年,真实如另一个人生的幻梦―― 「梦」中的歷史,他只是懵懂地记着,可在大齐生长起来之后,他便明白了,继而恐惧,再就是愤懑。 他已经亲自做了这么久,想要将外敌死死地关在国门之外,或者追寻着他们的踪迹,一路打到敌人的国土上去。 因此,他无法容忍白总兵抱持的念头,与国土、百姓相比较,似乎自己的安危已经不再重要。 王咏道:「只要我还在,要塞必须要守,若你不愿,那便弹劾去吧。」 两个人谈不拢,争执几句后,又撕打起来。 张巡抚连忙上前劝阻。 谁知两个人这次打红了眼,连他也卷进去吃了几个拳头。 幸而他们刚刚打过一场,体力都有削弱,四下兵丁赶紧上前,把这文臣给拖了出来。 张巡抚捂着浮肿发青的眼眶,狼狈地靠在亲兵身上,愤怒道:「都胡闹,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甩袖而去,提笔写了奏章,弹劾王太监和白总兵,把他们这些「如同儿戏」的举动全都记了上去,命人飞马送信回京。 · 京中来人时,已经过了五日。 他拿着圣旨进入官衙之时,有幸亲眼目睹了一场打斗。 王咏和白总兵,为着王咏暗地里私自将一个副将调入要塞的事情,动起了刀兵,从堂中打到庭院。 第150页 官衙正堂里桌椅等物碎了一地,大门破损不堪,墙壁上刀剑痕迹触目惊心,张巡抚等人缩在角落,精神萎靡得厉害。 来使慌忙命身后旗校把他们两个拉开,要两个人跪下接旨,一顿训斥之后,当场将王咏调去随都行宫的御马监里。 其实旨意瞧着是在训斥他不顾大局,比起白总兵受的责骂,实则更像皇帝在训斥自己的儿孙,并没有多么严重,王咏接了旨,却微微有些发抖。 他带来阳上行省的,本没有多少东西,收拾收拾也就成了。离去时,只有一个张巡抚送他出城。 王咏拉住张巡抚的袖子,叮嘱他道:「白镇台虽怜悯下属而不贪功,却目光短浅,不足以作为统帅,万望张抚台请圣上示下,梁公、钱公,二者调来一人,此处便不用再忧心了!」 张巡抚敷衍地说:「好,王太监还请放心。」 他态度实在明显,王咏心知他很可能不会这样做了,长嘆一声,放开了手。 · 随都路远,路上府州县等的官员,从前闻听他巡查至此,都争相来迎,如今竟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过崇奉行省时,王咏投宿驿馆。 时值傍晚,斜阳倾没,沉云翻滚而上,携着浓重的紫黑,将天边缓慢地覆盖住。 整个驿馆只住了王咏一人,房间里灯火寂寂。王咏睡不着,又没什么能拿来散心的,坐在房间里闲得快要长毛。 他干脆讨个灯笼,走了出去。 驿馆后是大片荒野,荒草繁茂得很。王咏闲逛时,忽然踢到一个小小的土包。 他好奇心起了,举着灯笼望去,只见土包后歪歪斜斜插个石碑。 那石碑也极小,若是作为谁家坟前的碑,只怕后代要被嘲讽不敬祖宗了。 王咏绕到前面,发现那竟然真是坟墓前的碑,上有文字,依稀可见潦草的「陶兴叶奉得之墓」。 他不禁怔住了。 自和叶奉得熟识之后,王咏多次邀请他做官,都被叶奉得拒绝。而他看好的传奉官,则真的如叶奉得所言,被当做弊病撤去了。 他知道叶家人因叶修媛害人,全家获罪,俱被流放,心里也曾惋惜。这次他被调任行宫,原也打着找机会探望叶奉得的主意。 可那人已经死了。 王咏站在坟前许久,才缓步回了驿馆。 他找到驿馆官员,说道:「陶兴的叶公子葬在这里,他生前久负盛名,死后凄凉,还望驿馆偶有闲暇,能对坟墓照拂一二。」 官员应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忽又有官员投宿。 王咏向他望去,见是曾和他相谈甚欢的南渡县徐知县,心中备感亲切,含笑道:「徐公许久不见了。」 他和徐知县促膝长谈,聊了大半夜,徐知县问道:「厂臣如今是要去哪里巡查呢?」 「西厂已经裁撤了,」王咏摇头道,「我调任随都御马监太监。」 徐知县听了,微微嘆息,说道:「如此,有圣上在,太监终归还有起復的机会吧。」 王咏不觉和他说得多了些:「我如今失势,再不能和从前相比了,况上意不可测,我此去随都,原本没抱什么多余的想法。」 徐知县惊讶地看着他。 他沉默许久,掩住唇,打了个哈欠,说自己行了一路,眼下已经困了。 王咏也有了些倦意,送他出门,回来后吹灯躺在床上。 他略微眯了一会儿,天色便已明了。出来用饭时瞧不见徐知县,王咏便问道:「徐公还在睡吗?」 驿馆里的下人道:「相公不知道吗?那位相公来了没多久,便连夜启程了,我们都觉得奇怪,今早还说这事呢。」 就这么走了? 王咏半是嘆半是笑,道:「许是有什么必然要走的急事吧。」 · 王咏调任后,白总兵将他派往要塞的人全都撤了回去。张巡抚果然没有上奏调回梁吉钱成璧。 宫里倒是有动作,派遣陈端去随都司礼监做守备,意在照顾王咏,并震慑朝臣,告诉他们做得不要太过火,王咏虽然失势,却并未失宠。 十月末,越安三皇子带兵大举进犯,阳河重镇守军大败亏输,损失惨重,甚至险些丢掉两处要塞。 消息传到朝堂上,众人岂不知此地败就败在调走了王、梁、钱三人,如果叫皇帝和贤妃知道了,阳河重镇的涉事官员,还不知要得什么罪呢。 好在如今皇帝精神又不济了,拿到手的政务,又归了贤妃。 贤妃毕竟是后宫女子,出不得门,虽有不少内廷亲信,到底消息还是不灵通的。 满朝深恨王咏的人多,大臣们便将实情隐瞒下来,上奏说王太监不顾大局,与白总兵相争,致使兵力和粮草多有损失。 这次越安三皇子进犯,阳河重镇以少迎多,又兼粮草兵员等没能来得及补充,这才败了。 于是宫中贤妃下令,将王咏贬为少监。 十二月初,大臣们弹劾王咏好功,开边衅,才会导致越安进犯,又加上从前的罪名,这次,他们如愿以偿了。 贤妃彻底揭开了关于王咏官职调动上的遮羞布,贬他为良都皇陵御马监奉御,并调回陈端。 王咏刚刚收拾行李,来到良都,宫中又有一道命令下达,升良都司礼监刘太监为守备,并赐私宅,让王咏闲住。 第151页 这道命令当然引起了朝臣不满。 良都宦官衙门里,除去守备,全是获罪被贬谪了去的。而守备太监,素来只有从京中调任的,没有直接升任良都司礼监太监的。 更何况王咏属于刘太监名下,而这刘太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贤妃这一调动倒好,岂不是让刘太监重新得势吗! 到时候只要他肯提携,恐怕王咏很快便能復宠。 他们上书反对,而贤妃态度空前强硬。 那些反对的大臣,要么在午门外挨了大棍,里子面子全都丢了,要么被申斥,要么被贬。 如此过了没几日,朝堂中变安静下来,权当没有过王咏这个人,再也不提他了。 第83章 憾心遗事 永嘉十三年二月,杨固检病重。 他为仅剩的儿子做下的布置,到底还太薄弱。如果日后贤妃不肯还政于新帝,只怕儿子要一直被她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然而朝堂上,如今能让他信任的人不多,而信任之人,可以拿来当顾命大臣的,竟然一个都没有。 只有内廷的掌印太监卢清之,可以放心託付。 然而他毕竟只是个宦官,又从不肯对朝政表达自己的半分见解,便是把新帝托给了他,恐怕也无济于事。 杨固检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叫来卢清之和陈端,嘱咐了又嘱咐。待实在没话说了,他便命人去召贤妃和二皇子来。 二皇子已经跑得很稳当了,进了内室,便扑到床边,在奶娘的示意下行了个不规整的礼,唤道:「父亲。」 大概是人之将死,看着自己不太喜欢的人,便也多了几分特殊的感情。 杨固检摸着他剃光的青头皮,难得地笑了笑,说道:「好孩子,下去玩吧。」 二皇子不太愿意,朱莹已从后头走了过来,说:「去玩吧。」 她说话并不严厉,二皇子却再不敢赖在床前,在宫人们的簇拥下离开了。 杨固检长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嘆口气,道:「以后便要劳累你了。」 朱莹笑了笑。宫人搬来小凳,请她坐下了。 「妾身不觉得辛苦。」朱莹道。 其实怎么能说不辛苦呢,她累得很。 西厂关门大吉以后,职权移给了东厂。 江月做事很细緻,手下人刺探消息几乎无孔不入,每日递来的东西,她偶尔的闲暇时候,会翻看一下,十次里头总有个七八次,能看到民间对她的评价。 她不在意史书上流传的名声,甚至不在意士大夫口中的议论,唯独对百姓的话语,不能不放在心上。 王咏去了良都皇陵闲居后,那些关于她勾结宦官,意图乱政的歌谣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骂名。 每到看见这些言语时,她便会觉得疲惫,从身上一直瀰漫进心里。 杨固检沉默片刻,说道:「你以后,要好好对待新帝,为他寻最好的先生,还要教导他处理政务。」 朱莹淡淡地说:「圣上放心就是了,这些妾身都明白。」 这不是明白不明白的问题,杨固检想。 他的嘆息声几不可闻,说道:「你厌恶这个孩子。」 朱莹双眼描摹着锦被上的花纹,说:「妾身找不到不厌恶他的理由。」 或许是因她第一次这般明说了自己的态度,杨固检一时语塞。他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朕不求你对他多尽心尽力,只要你把该给的都给他。」 朱莹回他:「是。」 杨固检又道:「待他成人,便叫他亲政吧。」 这回朱莹没有立刻回答,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如果他当得起。」 杨固检面色微微变了,朱莹看在眼里。 她没有改口,甚至有些轻松地道:「该让他学的,妾身必然竭力教会他,如若他争气,叫他提前亲政也不是不可,若是不争气,妾身也不会放任他毁了大齐。」 这也算得上承诺了,杨固检沉寂许久,说:「朕知道了。」 他道:「你下去吧,把二皇子叫进来,朕有话对他说。」 奶娘抱着二皇子进了屋,然后又和朱莹一同退到外头。 没过多长时间,里头宫人们便唿唤朱莹入内。 她怔了片刻,忽然失笑。 是了,杨本影不过是个两三岁的孩子罢了,皇帝能有多高深的话给他讲?只怕说了也记不住。 大概,也就是让他好生学习,尽早成才的话吧。 她走进去,二皇子看见她,立刻站得笔挺。杨固检道:「他就託付给你了。」 · 永嘉十三年三月初三,皇帝驾崩,享太庙,为景宗皇帝,谥曰孝恭。 四月初,杨本影登基,封景宗皇后后常氏为太后,贤妃朱氏为太妃,除柳贵妃暂居宫内抚育皇女外,其余先帝妃嫔,俱都迁往随都行宫安置。 大齐的皇陵不在崇京,而在立国时的国都那里。 新皇帝如今虽只是个摆设,不能理政,按旧例,却不必亲往送灵,由宗亲代劳。 护送景宗的队伍与护送妃嫔的队伍一同出了京城,然后向相背的两个方向离去,声势浩大得很,仪仗蜿蜒近百里,一眼望不到边。 杨本影在宫人的簇拥下站在城头,他个子矮小,眼前只有「高不可攀」的墙。正着急时,朱太妃缓慢地登上了城楼,看他一眼,忽而弯腰抱起了他。 第152页 杨本影瞧见了那不寻常的仪仗。孩子的直觉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可他对死亡的含义并不清楚,懵懵懂懂地望着,好半天才问道:「阿娘,父亲不回来了吗?」 「是的,」朱莹也长久地望着那两道长长的队伍,平静又尽职尽责地回答他,「先帝驾崩了。」 杨本影咬着唇想了一会儿。 他犹豫道:「阿娘,什么是驾崩呀?」 朱莹垂眼看他。杨本影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朱莹已微微地泛起点笑来。 她有些残忍地告诉他:「驾崩,就是殁了,死了,死了的人会一直躺在那里,再也不会起身,他们会被封入墓穴之中,和子孙后代天人两隔,永远都不能活着见面。这就是驾崩了。」 杨本影被这话里的意思骇住了。 他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娘,那我……朕亲生的阿娘,也是殁了吗?从今后再也见不到了吗?」 朱莹抱着他的手臂僵住了。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时间,终于告诉他:「是的。」 她又问:「圣上,这话你是听什么人说的呢?」 杨本影指向奶娘,又指向几个随侍的宫女内侍,回答道:「是她,还有他们告诉我的。」 朱莹抱着他,目送两队送行的人马走远,直到再也望不见半分影子,才轻轻将他放在地上,说道:「去玩吧。」 杨本影在宫人的陪侍下去了。 她的笑意彻底消失,目光冷得吓人,静静地望着那些宫人的背影。 · 先帝已故,新帝登基,沉寂许久的大臣再度上书,弹劾与王咏有关的人。 他们拉取了现存所有文人世家的支持,逼迫朱莹,朱莹也毫不示弱,接连处置了二十余个大臣。 这场冲突的结局,谁也没能得到预想中的胜利。 五十多个文臣或下狱或被贬谪,两个世家被清算,元气大伤。 朱莹将梁吉免职,贬为庶民,钱成璧从侯爵降为伯爵,曾经王咏一脉的官员,也大多被贬为庶人,逐出京去,新成派就此全面倒台。 六月,有大臣上书,弹劾东厂提督江月勾结朝臣,不遵法度。 江月是由王咏一手提拔起来的,胆子很小,素常不敢和外臣就私事说半句话,如今被弹劾,不过是大臣借着他的名义,弹劾王咏罢了。 指桑骂槐而已。 朱莹以全无证据为由,将那人下狱,江月却因新成派官员下场凄凉的结局,忧心忡忡,没几日便酿成一病。 京中流言四起,他听了,更加害怕,拒服汤药,煎熬到八月末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 朱莹派人择风水宝地,安葬了他。 · 朝臣们盯着东厂提督太监这个位置,希望能推举自己看好的内臣担任,朱太妃却对所有的推荐毫不理睬,命陈太监协理御马监,苏太监掌管东厂。 至此,与内廷相关的诸人诸事,全都落入太妃手中。 他们自然不肯吃这个哑巴亏,九月中旬时,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告前朝遗奸王咏贪污受贿,请求查抄他的家产。 当日判决下达,几个御史因诬告他人,被撤了官职,拖到午门一顿暴打,然后赶了出去。 御史们不肯信这个邪,又去告良都守备刘太监,也都获罪被贬。 因此,朝堂上弹劾王咏的声音,很快便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则是「牝鸡司晨」的辱骂。 消息传到宫中时,朱莹正在看奏章,眼皮都没抬。 她已经没有闲时间管这些闲言语了。 倒是十月底的时候,朝堂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当初阳河重镇大败亏输,败因被隐瞒下来,然而朝廷官员之中知道消息的,也不尽是这般祸国误事之辈。 时间久了,终是有人为此愤懑不平,以密奏揭发此事。朱莹派东厂旗校前往查探,得来的结果,果然如密奏所言。 她顿时勃然大怒,将白总兵和张巡抚全都抓了回来,打二十棍,贬为庶民,连他们本人带家中后代,三代以内再不录用。 其余隐瞒不报者,也都被处置了不少。 而这个消息带来的唯一好处,便是朱莹重新起伏梁吉,官復原职,依旧为左都御史,并将他加封为伯爵,派去戍守西北边境。 这对朝臣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朱太妃机会拿捏得很准,又让他们没任何反对的理由。 朝堂上暗流汹涌而来,朱莹也在趁机安插自己的人马。两个势力相互碰撞,各有赢亏,就这么一直持续了十年时间。 第84章 权势动人 天瑞九年,越安又来进犯,原本已经安定许多年的北方要塞,也开始动盪不安。 这年年初,王咏动用所有还在为官的人脉,将一个受他连累,被夺官回家的人,重新推到朱莹眼前。 三月初,内官监李太监,司礼监陈太监都上奏推举他,到四月底时,地方上十几个官员,也都把推举奏章递给了朱莹。 对此人,朱莹实则没多少印象,只知道先帝宠信王咏,拼了命的升任他身边的人。 依附王咏的官员一向晋升很快,不过最高的官衔都是虚衔,瞧着好看罢了。 她便将这人召到京中,当面询问。 · 因太皇太后还在,先帝去后,留京的常太后、朱太妃,并不能居住在内宫之中,而是搬出内宫,迁入东宁宫、西清宫去。 第153页 这两座宫殿,大臣们倒还能去,只是步骤繁琐罢了,况朱莹还要垂帘听政,于是她居住的宫殿审查更加松弛。 她便是在西清宫,接见了王咏动用旧交,推举来的人。 那人已经到了中年,面容却显得更苍老些,他坐在下首,一板一眼地回答朱莹问话。 待朱莹将想问的都问尽了时,那人便详细地诉说自己旧日功绩,怀念当年先帝的信重,说到动情处,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也曾出外巡查,也曾随军打仗,所说的都是朱莹未穿越来时,不曾知晓的往事。 这人也抱着为王咏鸣不平的意思,他做过的事情里,永远也脱不开王咏,以及许多新成派官员,或是同样依附于王咏的官员的影子。 那是朱莹无法触及的过去。她微微欠着身子,专注地听着,脸上不自觉带出几分笑意来。 于是那人离开西清宫时,得到了比从前还要高的官职,以及另外一些官员的復用消息。 他心中揣着欢喜,然而在思及远在皇陵,恐怕此生都不能得復用,註定要失意一辈子的王咏,那点欢喜便也淡了。 · 他沿着宫道行走,远处行来浩浩荡荡一队仪仗,竟是属于皇帝的规格。 他连忙跪下,在路边行礼。 仪仗从眼前行过,忽而停了下来,有内卫和侍卫,簇拥着一个杏黄衣衫的孩子,从车驾上走下。 正是小皇帝杨本影。 小皇帝生得清俊,只是眉目间透着显而易见的愤懑和阴郁。他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从太妃那里出来的?」 他忙说:「回圣上,臣是。」 小皇帝又问道:「太妃找你是做什么的?朕怎么没见过你?」 他深深地垂下头去,道:「回圣上,臣已削职为民十余年了,幸而受诸臣子举荐,才回到京城。太妃召臣,是要考察臣的才学。」 小皇帝脸色更加阴沉,最终哼了一声,甩袖而去,回到车驾上。 仪仗很快从他眼前行过,一直通往西清宫里。 他站起来,不由怔住了。 皇帝记在太妃名下,由太妃抚养长大。 他回京后也听一些官员说过,太妃虽专权,在教授皇帝这件事上,倒做得没什么可指摘的。 他本以为两者关系融洽得很,可就刚刚所见来看,又似乎不是这样。 他犹疑地望着西清宫的方向,摇摇头,满怀心事地离去了。 那些仅剩的愉悦之感,也就此烟消云散了。 或许权利这个东西很动人,所以不仅仅外廷内廷的官员们要争,世家们要争,就连母子之间,也要争执不休吧。 · 西清宫中斜着几株桃花树,绿叶繁茂,只是犹未开花。 杨本影带着人,顺石板路走进正殿。拉着长长的嗓音通报的宫人,被他一脚踢开。 他进了内室,朱太妃不接见臣子的时候,一向守在内室里批阅奏章。她案前有个香炉,燃着提神的清凉香料。 朱莹靠着椅搭,手里正拿着一本奏章看着。 她如今看东西,似乎凑得离眼睛更近了,一丝不苟梳着的髮髻上,也用多余的饰物,遮掩住拢不进去的几丝银白。 杨本影站在一旁,哑声道:「阿娘。」 朱莹听见声音,目光转向了他。她脸上半分变化都无,似乎看着他和看着那些题本,并无什么不同之处,杨本影的心,因此而越发沉落了。 「今日怎来得这样早?」她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杨本影,「先生那里,难不成你没有去?」 又是问他的学业。 杨本影想着。 他确实没有去,逃了今日的课程,只因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杨本影微微低下头。他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感觉,是失望呢,还是害怕朱莹往深里询问,为逃学这件事斥责他呢。 每天她都要过问他的学业,偶尔才让他看几个简单的奏章。他和当年的太子,在她这里经歷过的事情,确乎是迥然不同的。 他没有回答朱莹的话,只是低声问道:「阿娘,朕听人说,朕亲生的阿娘,便是死在您的手里。」 他说话时还带着几分心虚的恐慌。 朱莹唇角翘了一下,不咸不淡地问道:「不知那个对圣上说闲话的人……是谁?」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小皇帝的怒火。 他第一次在朱莹面前失了礼仪,声音高得厉害:「朕问朕亲生的阿娘,怎么能说是闲话呢!」 他试图从她脸上看到几分不一样的表情,可朱莹没有。 她目光重新落于奏章上,淡淡地说:「圣上在我名下,名义上就是我亲生的孩子。对于圣上的问话,我自然要多问几句,看看到底是谁传的闲话。」 杨本影出离地愤怒了。 他质问道:「朕听闻,阿娘出于私怨,滥用职权,把朕亲生之母凌迟处死了。」 他声音都有些颤抖。 可朱莹只是平静地叫来一个内侍,吩咐道:「去东厂,传我命令,叫苏纯把那个说闲话,乱嚼舌根子的人给我找出来。」 内侍答应着退下。那一刻,杨本影浑身的血都要凉了。 他冲上去,一头将内侍撞翻在地,踩着他的身体,直冲到朱莹桌案前。 小皇帝抓起奏章就要摔在地上,可小时候的记忆,一瞬间浮现于脑海中。 第154页 朱莹教导他看题本时,他调皮,趁朱莹有事出去,拿墨把题本上的字全都涂了,耽误了一项重要的政务。 朱莹熬夜处理完烂摊子以后,把他从睡梦中提起来,拖到那一堆堆奏章前,然后抓起戒尺,按住他,打得他两天不敢坐下来。 杨本影心有余悸地放下奏章,一眼便看见桌案上的镇纸。 它似乎是朱莹最钟爱的物件之一,雕刻成怀抱婴儿的女子模样。 那女子的眉目雕刻精细得很,显得很温柔,微微闭着眼睛,唇角浮泛出几分笑。 在他几岁上时,还亲眼看到过,朱莹亲自为它雕刻了木头底座,镶在玉雕上,至今还时常拿来把玩。 他抓起镇纸,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声清脆的裂响。 满地碎玉,和着朱莹错愕的神色,叫他心中微微升起几分快意。 他吼道:「你让苏纯去查做什么?是不是想杀了他们?朕的奶娘,以前侍奉朕的几个宫人,是不是也都被杀了?」 他目光又投在案上的瓷摆件上。 那也是朱莹的钟爱之物,涂着鲜艷的色彩。 摆件是个着蟒衣玉带的宦官模样,虽然线条简单,却也不难看出是个清秀的少年样貌。 杨本影又抓起了它,再次砸在地上。 「你心里有鬼,你害死了我阿娘,心里有鬼,才不肯叫宫人们对朕说,一直瞒着朕!」杨本影大喊着。 原本只是沉默地望着满地碎片的朱莹,突然站起身来,疾步上前,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周围伺候的人慌忙跪在地上。 朱莹望着他,眼里似燃烧着熊熊烈火,可以轻易灼烧眼前的孩子。 她胸膛剧烈的起伏,额头上青筋直冒,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冷冷的,仿佛被冰霜冻结:「放肆。」 杨本影瑟缩着退了半步。 他从未见过朱太妃失态到如此地步的样子。 哪怕是朝臣为了政务,在内宫宫门逼迫时,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将他们处置掉,仿佛一切的事情,在她那里都格外简单。 他忽然有些委屈,再说话时已经带了几分哭腔:「如果你心里没鬼,那我亲……」 「滚出去!」朱莹冷厉地喝道,「放肆!」 她指着西清宫主宫太监道:「叫司礼监、宫正司、东厂,都给我查!」 杨本影呆呆地看着她暴怒的样子,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的哭声再次引来朱莹的目光,她近乎是嗤笑着道:「圣上,做皇帝的人可都哭不得。」 「朕亲生的阿娘,是不是,是不是……」杨本影拼命地忍着泪,他不想在这个杀了自己生母的人眼前软弱了,倔强地想要听到回答。 却见朱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拿了一方手帕,亲手将玉和瓷的碎片收拢在一处,包起来,依旧放置在案头。 他把她珍重的东西全都毁掉了。杨本影模模煳煳地想着。他想露出胜利的笑容,讽刺地看她,然而却全然笑不出来。 朱莹坐回椅子上,顺手又翻开一本奏章。 她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嘴里道:「不错,是我下令,把她凌迟处死,埋于荒郊,立碑满刻罪状的。」 仿佛在说一件小到可以忽略的事情。 第85章 应不应该 骤然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杨本影连泪都忘了流。 他心头还有微薄的希望,盼着朱莹否认那些人的话,然而她没有。 「你……你……」他颤抖地指向朱莹,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朱莹目光冷淡地望着房里侍奉的人,说道:「你们都出去。」 宫人们听着皇帝质问太妃,又见皇帝砸了太妃钟爱的物件,早就恨不能从地里钻出去了,闻听此言,得救般齐齐应是,迅速退了出去。 杨本影望着朱莹,朱莹也回视着他。 他的长相随了母亲,每次她看到他,都如同看到了顾昭容那张美丽却可恨的脸。 他长在她身边,也如同附骨之蛆般,时时刻刻提醒着籍由顾昭容带来的那些厄运,让她失去了太多的苦痛。 朱莹只要看到这个便宜来的「亲生儿子」,就会不可避免的想,这……难道是顾昭容回来了么。 朱莹忽而自嘲地嘆了声。 她走向杨本影,面沉如水,一丝笑容都无。杨本影被这可怕的眼神逼退了,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 他嘴硬道:「你是不是嫉恨朕亲生的阿娘,才害死她的,是不是想要把持朝政,才……才不肯教朕处理政务……」 他每说一句,朱莹的脸色便沉下去一点,于是杨本影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再也不敢说下去了。 朱莹已经走到他身前,伸手轻轻拍着杨本影的面颊,吓得杨本影赶紧闭上眼睛。 他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朱莹只是轻轻地拍着他,语气平淡得很:「你亲生的阿娘犯下了滔天大罪,死不足惜,连先帝都知道了,难道……对你诉说前事的人,连这些都没告诉你吗?」 她厌恶这个孩子,这么多年了,果然一直都没有变啊。 杨本影脸色涨红。他本能地希望朱莹在欺骗他。 可那人吞吞吐吐的行径还在眼前,他只是听说自己的生母被朱太妃因私怨害死,一时震惊,才没有深问下去。 如今朱莹的话,正正地插在他心头,让那些轻微的不谐,一点点放大开来。 第155页 他无法接受自己生母是个罪人的事实,相比起来,他更希望自己曾经的猜测成真。 他的生母只是个无辜的后宫女子。是朱太妃害死了她,或为着得到先帝仅剩的儿子,或为了报復,或是为了别的什么野望。 他希望真相是这样。 必须……是这个样子。 杨本影踉跄着退了一步,然后又退了一步。 他离朱莹离得远了些,那些已经散去的勇气,似乎再次凝聚起来。 他大声道:「你在骗朕,你嘴里没一句话是可信的,不……不然,朕早就过了十岁,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朕学着理政啊!」 因为她答应了先帝,让他好好随着大儒们学习。待他成年以后,她便正式教授他,等他能够亲政了,再一点点把政务移交给他。 朱莹冷笑道:「因为你还不够格。」 他很容易被人煽动,情绪不稳,出了错误只会拼命地往自己想像的样子中弥补,而不肯认清现实。 他还不够格,去治理一个国家。 杨本影喘息着看她。 他想生气。 可在朱莹面前,那些气愤,被她冷冷地一看,就彻底冻结在心底。 他想哭一场,又顾忌着朱莹的讥讽,硬是把那点酸涩咽了下去。 杨本影愤愤地跑出了屋子。侍奉皇帝的人匆忙追了上去。 门外守候的宫人陆续进来,询问道:「太妃,您看……」 朱莹沉沉地嘆了声道:「都下去吧。」 宫人们迟疑地退下,朱莹忽又出声:「等等。」 她们停住脚步,恭敬垂头。 朱莹道:「叫外头内侍们注意着圣上,别叫他再逃了先生们的课。」 宫人齐齐答应,她才道:「都去吧。」 四下无人的西清宫内室中,满是冷寂的气氛。 四处都是林立的书籍帐录,以及朝臣们送来的奏章,仅有的几个能够称作摆设的东西,如今已经碎了两只。 朱莹抱着臂膀站在那里,长久地望着案头包裹着碎片的手帕。 · 杨本影回到思正宫时,宫中侍奉的人已经换了一半。 那些告诉过他陈年旧事的宫女内侍们,都已经消失不见。 他又气又惶惶然地叫道:「来人!来人!是谁把朕使惯了的人换了?」 主宫太监和掌事宫女并排跪下来,尚且惊魂未定,说道:「圣上,是……管着东厂的苏厂臣,前不久刚带人把他们抓了。」 听说是前不久刚被捉走,杨本影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坐在上首,吩咐道:「你,传朕命令,叫姓苏的快把人都送回来。」 主宫太监飞奔着去了。 没多久,他用更快的速度奔了回来,惊慌失措道:「圣……圣上!苏厂臣奉太妃之命,把他们杖毙在午门外了……」 杨本影睁大眼睛,颓然地坐在高座之上。 他又晚了一步,和小时候一样,他又没能救下给他传信的宫人。 西清宫的朱太妃,如一张沉网,从半空中压了下来,叫他无路可逃,终日徘徊在她的掌控之中。 · 自那日以后,小皇帝为人便越发顽劣,处处与朱太妃对着干,把教他念书的大臣们锁在宫殿里头,自己跑出去玩耍的事情,三天两头便来上一回。 大臣们弹劾他的题本,自然被司礼监送到朱莹案头,她看见了,便召小皇帝前来询问。 杨本影和她爆发了第二次争吵。他本来气势很足,可看着朱莹提起戒尺,连忙慌张地逃了出来。 朱莹政务繁忙得很,连带着司礼监也忙。她思索片刻,派内官监李太监,拿着她的令牌,去思正宫管教皇帝。 杨本影实力还不够,自然不敢触朱莹的锋芒。司礼监御马监位置紧要,动里面随便一个人,只怕朱莹立刻就能把他召过去责骂。 可内官监的人,就算拿着太妃令牌,他都不会害怕。于是李太监成了他拿来反对朱莹的目标。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李太监并非行事滴水不漏之人,很容易被抓住错处,便是将他处置了,朱莹也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 天瑞九年六月,皇帝以「媚上欺下」的罪名,将内官监太监李不愚削职,令他回家闲住。 朱莹知晓此事后,果然没有说他什么,只是额外派人,带着重金,将李不愚送回家乡,安置于私宅中。 同年十一月中旬,受常太后所託,朱莹升任两个常氏子弟,命他们到北方要塞戍守。 天瑞十年四月,那两个常氏子弟携大胜而归,给常太后脸上添了许多光彩,喜得她专门派人到西清宫来,说动朱莹重赏二人。 只是因他们算是外戚,又为唯一一个习武的世家出身,本就与朝堂上诸位世家大臣、各地文人格格不入。 更兼那两个年轻小子,初出茅庐便立大功,如今受了重赏,便不得避免地招来众人侧目,百官弹劾。 朱莹保护功臣,把闹得最厉害的人,全都下了狱。 六月初,皇帝公开反对朱莹的做法。 他从前只是学习,没有理政,在政事上如同傀儡,众臣子一向是忽略他的意见的。 可如今他敢说出自己的见解,大臣们当然也不能等闲视之。 他们用尽一切办法,要求朱莹放了入狱的臣子,可朱莹竟在这种时刻,寸步都不肯让。 第156页 小皇帝又被她召过去,责问一番。 杨本影质问道:「朝中大臣,入狱的那么多,阿娘难不成想闹大了,把所有良臣都下狱,倚重那些奸宦做事吗?」 朱莹盘腿坐在桌案前,用红笔批覆着边境递来的奏章。 听了他的话,她笑了笑,说道:「圣上到底是担忧我处置了贤臣呢,还是担忧我抓的人太多呢?」 杨本影一阵心虚,声音也不确定起来:「自然是怕阿娘害了良臣,让他们冷了心。」 自从那日来西清宫质问后,杨本影再叫她「阿娘」,总是僵硬得很,仿佛不情不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朱莹并不在意这些变化,只淡淡地说道:「圣上,你不是。你只是怕我抓的人太多了,因此遭受忌惮,并从我这里,想到你的以后。」 杨本影没有说话。 朱莹又说:「你是皇帝,应该学会取捨。若是从前,由着他们倒也罢了,可如今北方、西北,俱有外敌入侵,能守边的人却少,如此,那些文人的嘴合该闭上。」 杨本影张口结舌地听着,本能地想要反驳。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终于想起一个问题,拿来给自己撑面子,问道:「朝中将领那么多,为什么阿娘却说守边的人少?」 他甚至有些尖锐地道:「爹爹在日,能戍边的都和王咏有牵连,难不成离了他们,朝中就无人了吗?」 朱莹撇过一个眼神。 她说:「还有常家子弟,可独当一面。」 「朕……」杨本影不服气,还想说话。 朱莹却打断了他。 她怅然地望着雕梁,似自言自语:「我若召回王咏,也不知应该不应该。」 第86章 召回王咏 小皇帝才十多岁,尚且对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明白。 他不悦地听着朱莹自语,忍不住道:「不杀他已经是爹爹仁德,阿娘要召回他做什么?外面人的言语难道阿娘就听不见吗,又想和他一起乱政么?」 朱莹停了笔,转向他。 她忽觉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忽略了小皇帝的某种心理。 他很容易被他人言论影响,去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 哪怕旁人的流言蜚语,与他亲眼所见之事,大相迳庭。 她指尖描摹着桌角花纹,间或轻轻敲击,思索着自己的教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像没什么太大的毛病。那些细微的不足之处,也已经让宫中的其他人填补上了。 那么,大约便是她与他的血缘,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诅咒吧。 当他听说抚养自己长大之人,正是杀害自己的生母之人时,便自觉地认为,一切错误都在她的身上。 也或许是皇权分外诱人的缘故。 她活了两世。 两世的歷史,有相同也有不同,交织于一处,在权利的角逐中,显露出惊人的一致来。 为了权利,丈夫可以丢开妻子,母亲可以抛弃儿子,做父亲的皇帝可以杀死养成的太子,做王爷的兄弟也可以对兄长悍然下手。 那么,她和小皇帝这样的关系,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放在史书中后,便更是凐没于万千记载之中,微不足道的几句话罢了。 杨本影倔强地看着她。 朱莹本有许多话要说,与他对视片刻后,又觉得索然无味。 那些话全都沉没于心肺,只有说不清的感觉浮于表面,朱莹只觉烦躁,淡淡地问:「乱政?」 杨本影点头。 「我若是真要勾结宦官乱政,只怕这大齐,如今已经没你什么事了。」朱莹说。 杨本影一下子涨红了脸。 他才要争执,朱莹已经命令宫人将他带出去:「圣上既然有闲心,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去找先生,把从前逃过的课全都补上。」 他在粗壮的宫人手中,连挣扎都使不上力气,最后被强行带出了正殿,塞进车驾,由内卫一路护送,送去先生那里。 走出殿门时,他忽然听到里头,隐约飘来一句「愚不可及」。 似乎是嘆息,又似乎是陈述。 只是不知道在说什么人。 · 天瑞十年末,钱成璧病故。 他是个老人,年纪大了,一年一年地熬着寒冬,可惜没能熬过这一年的飞雪寒霜。 朱莹命两个内阁大学士,分别为他写下祭文和墓志铭,又派陈太监带着自己的谕祭,前往送葬。 天瑞十一年初,又有大臣趁钱成璧死去这件大事,弹劾王咏。 奏章里言语间涉及到梁吉,又传开了,传到梁吉耳朵里时,已经变得含义不佳。 钱公病故,于梁吉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又听到这样的传闻,满腔悲愤不知如何疏解。 朱莹得知以后,派人带她的旨意,前往安抚,叫他只管戍守,不必在意流言。 同年五月中旬,越安又加进犯,声势浩大。 以梁吉一人管着三省之兵,本来没什么可担心之处,可惜他手下得用的人实在不多,因而西北三省岌岌可危。 武举开设,选□□的将领,放眼整个大齐来看,到底还是有限。 他们在宦海中沉浮,从中脱颖而出的将才,这里分一点,那里分一点,数目依旧捉襟见肘,少得令人着急。 七月时,梁吉病了一场,派人回京求援,朱莹打算任用常家子弟,前往西北御敌。 第157页 这道旨意被朝臣和皇帝共同反对,连宦官们都有微词,唯恐外戚当权,小皇帝以后再无出头之日。 涉及到皇权问题,朱莹不能力排众议,促成此事,便只好调了别人。 那人虽不是草包,却正对上骁勇善战的越安三皇子,一战之下大败亏输,丢了源中行省两个重镇,整座行省因此而情势危急。 十二月,朱莹派了个常氏子弟,与那人一同戍守源中,又恐他太年轻,还不曾经歷过大阵仗,召回王咏的心思,便又活动起来了。 大概在这件事上,她是做不到对先帝的承诺了,也定会违背自己的心。与山河社稷相比,一个人的分量,终究是显得轻如一片鹅毛。 西北边区的消息,也早已传到良都,给宦官衙门里那些待罪之身的官员,添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次年年初,朱莹召回良都刘守备、王奉御的旨意,与王咏祈求復用的奏章,几乎同时送到对方手上。 于是时间没耽误多少,王咏带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先刘太监一步启程北上。 刘太监送他出城,心中悲喜交杂。 王咏噙着笑,对他道:「刘公公何必悲伤,来日在京中相见吧。」 刘太监嘆息道:「我岂不知自己在这旨意里便是个添头。我如今最差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回京后只会更好,如此,我所担忧的,只是你。」 「我为太妃復用,刘公公该贺我才对。」 刘太监只笑了笑,剩下的话,便全都没有说。 · 王咏回到崇京时,正是融融春季。 前往西清宫述职途中,他和小皇帝正巧遇到。 杨本影坐在车驾上,居高临下地瞧着王咏,只觉眼前这宦官,身上所着的蟒衣玉带,实在碍眼,好好的衣裳,竟被人所玷污。 他冷声道:「你倒还敢回来。」 王咏平静地回答道:「太妃召咏回京,咏岂敢不从。」 这下子不仅碍眼,便连耳朵也碍上了。 杨本影恨恨地想着。 如今得势的宦官,都依附于太妃,听从太妃的命令行事。除去司礼监能摸到奏章的那些,别的他倒还不算放在眼中。 可是王奉御就不一样了。 他是唯一一个曾和太妃一起,被放在歌谣中辱骂,勾结乱政的宦官。太妃信重的内臣那么多,只有王奉御,会让他觉出巨大的危机。 他被召回了,太妃是想做什么? 提拔她的盟友么?那么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呢。 他目光不带分毫温度,打量着王咏。而王咏正垂手跪在路边,恬静得很,那平淡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太妃。 他们都一样,一样地不把他放在心里。 真碍眼啊,杨本影如此想着。 这样的为奴为婢之人,不过是依附着太妃得了官职罢了,就跋扈起来,嘴里连声「奴婢」都不再说。 从前只有一个「端」的自称,时刻响在耳畔,如今却又多了一个。 那陈太监好歹一直受重用,拿名字自称也无妨,可这刚刚被召回的罪人,有什么脸用上这般殊荣! 他把满腔没来由的怒火,彻底倾泄在王咏头上,嗤笑道:「王奉御骄矜自傲,令朕深觉不妥,你便跪在这里,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身吧。」 皇帝的仪仗渐渐远去,王咏垂着眼,依旧跪在路边。 杨本影想像中的求饶并没有出现。他得到的回应过于安宁,和朱太妃给他的感觉,是如此地相似。 · 杨本影才因想到了太妃而心烦意乱,太妃的仪仗,便沿着宫道迎面走来。 她似乎只是想简单地走一走,仪仗极为轻简,与他擦肩而过时,太妃似有所觉,忽然抬眼,望向路边。 她的目光顿时凝结在那罪人身上,胶着了,半点眼风都没给他。 杨本影怔怔地望着太妃的队伍行去,停下,朱莹搀扶着宫人的手,从辇上走了下来。 王咏仰头看她。 那张面对他时瞧着像笑,实则没有表情的脸,终于漾起几分真切的笑容。他温声说:「太妃,多年未见了。」 朱莹弯腰搀住他,硬生生把他扶了起来。 王咏略有迟疑,朱莹便道:「你放心,此后不论何事,都有我在呢。」 杨本影不禁唿吸一滞,怒火中烧。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呆呆地看着朱莹半是邀请半是命令地要求王咏上辇,王咏却顾忌着身份,或许还有他,连连拒绝。 最后朱莹放弃了和他同乘的想法,邀约道:「我想去御花园走走,奉御若没有事情,不如陪我一起。」 她步行走在前头,王咏错开半步,随在后面,宫人抬着空辇避开。 杨本影情不自禁地叫人驱车跟在后头。 他不知自己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或许是想捉到他们意图勾结乱政的证据,抑或许,只是不忿于他们独独在面对自己时,显得那样平静。 好似他在他们眼中,只是个胡闹的小孩子,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分量。 他一直随到御花园外。 御花园中的梨花都开了,白茫茫的一片,像满树都飞了雪。 朱莹步子快了些,迈步进了御花园。王咏一时没有跟上,她便站在前头等着,等到王咏站到她身后时,她还是没有挪步。 第158页 「太妃?」王咏疑惑道。 朱莹侧头看他一眼,退后半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她携着他,沿碎石路向前走着,握在王咏腕上的手,渐渐下滑,最终牵住他的手。 王咏步子便快了些,赶上朱莹的步伐。 两个人挽着手,肩并肩行在花林之中,谁都没有说话。 零落花瓣,沁着香气,飞散在小路上。 于御花园外小皇帝的眼中,仿佛这两人踏碎了十余年分离的无情岁月,将永不停歇地继续行下去。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林之中。 便如从仲春走入严冬,自此时行至暮年,或许直到霜雪染上鬓髮,垂垂老矣的时候,才会停歇下来吧。 终将会……停歇下来吗? 【全文完】 第87章 【番外】少年时节 那年又是三月初。 良都的桃花开了,灼灼如生了一林火焰。 王咏策马飞奔过桃花林,衣襟上犹带着风霜。 一枝桃花从林子里掷了过来,恰巧落在他怀中。王咏勒马向花林处望去,便见桃花树下,正倚着一个小姑娘,含着笑瞧他。 裊裊婷婷十三余。 人面桃花相映红。 许是小姑娘的笑颜太过美好,衬着桃花,更显出鲜活的气息来。 他心里忽然滚落了这两句诗词,本微带着疲惫的身心,随着她的笑,顿觉轻快了许多。 他伸手摘下怀中的桃花枝,看那上头繫着一束细细的红丝。 这是山宜、洪永两个行省周边的民俗,始于仁宗朝时,严婕妤和皇帝的相遇。 女孩子将红线束在桃花枝上,抛给喜欢的男子,如果男子也恰巧喜欢她,便将身上的饰物解下来,还赠给这个姑娘。 只是从武宗时起,这民俗便越来越见得少了,到如今,几乎已经成了故纸堆中,几笔不显眼的字迹。 王咏哑然失笑,将花枝丢还给她。 那姑娘双手接了,追在后头,一个劲儿地问:「我再抛给你时,你接不接呢?」 这也是民俗里的问话,是在追问自己被拒绝的原因。 他兴致起了,便转头回道:「我忙得很,没时间接你的花。」 这并非一句敷衍。 那姑娘弯了眼,问他道:「小公子怎么个忙法?难不成像人家传言的王厂臣似的,刚从北方打了仗,便来良都查办别的官员吗?」 王咏哈哈大笑,告诉她:「就是这么忙。」 那姑娘便不再拦他,远远地望着他离去了。 年轻真好啊。 她指尖轻轻点在花瓣上,想着,年轻真好啊,十四五岁时的王咏,还带着少年稚嫩的意气呢。 · 王咏离开良都时,在城门边上又见到了那个姑娘。 她手里换了一枝新的桃花,坐在路旁的石头上,轻轻晃着双腿。 经过她时,那枝花便又落在他的肩头。 王咏把花枝抛还给她。 「小公子还没忙完吗?」姑娘问道,「你是有多忙,难不成真的像王厂臣那样,马不停蹄地办了这里办那里?」 「和他差不多。」王咏说。 「连接我花枝的时间,都没有吗?」 「我配饰已送了人,没有多余的,能给姑娘。」 那姑娘也不恼,依然笑吟吟地望着他:「我知道,那个人姓朱。」 「姑娘猜错了。」 她摇摇头,背过手去,斩钉截铁地道:「我有没有错,小公子十六岁的时候,会明白的。」 · 后来,从家乡鹤昌回来的人,告诉王咏,当年的邻居小姑娘,早已经寻不到人影。 他便又记起了那桃林姑娘的话,心里无端端的,生出几分期待来。 十六岁生辰那天,他和朋友们推杯换盏,喝得微醺。 从家中出来时,忽见那姑娘就在路边站着,手中拿一支制成桃花状的通草花。 那支花当然又抛进他怀里。王咏捻着它,问道:「我十六岁了,你说的人又在何处呢?」 那姑娘笑了笑,拢了拢垂到鬓边的发,转身便跑了。 恍惚间,他似看到她眉间生着淡红的胎记,似手中桃花,又似记了许多年的梅花印。 · 从梦中醒来时,入眼的,依旧是御花园的如雪梨花。 他枕在朱莹腿上,也不知睡了多久。朱莹一只手支在树下石桌上,撑着头,也合着眼,他悄悄起身,不料惊醒了她。 朱莹愣怔了片刻,似乎在回味什么,唤着他的字:「我好像梦见你了,雅怀。你十四五岁上,是不是去过良都?」 「咏已经忘了,许是去过吧。」 他微微地翘起唇角,回答她:「只是咏在梦里,刚刚又去了一趟,咏也好像梦见您了,明卿。」 他也唤她的字,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这声唿唤。 可朱莹偏偏就听到了。 她笑起来,望着他,只觉这是十几年来,令她最为开怀的日子,惟愿今日这般的时光,能岁岁长存。 ——他们,毕竟都还年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