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令》 第1页 [古装迷情] 《行云令》作者:碳碳双键【完结】 文案: 天下为棋,赢得生前身后名,于你,究竟值也不值…… 内容标籤: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女强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四儿,季行, ┃ 配角:纪云 ┃ 其它: 第 1 章 她在这花下,等了他十三年了。 十三年呵,能把一个如花般娇嗔着的少女,生生地熬成满腹心计的妇人,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那如花似玉过。 他曾打趣她说:“四啊,你要不是整天愁眉苦脸的,这关里的小娘子们,定是会为你思断了心肠。” 她在家中行四,爹娘不识字,便给她取名四,结果长得半大了村里来了个算命的,说四这个字不好,谐着死,不吉利,克人克己,她娘便忙着想给她换个名字,可惜还没等她想出来,村里边闹了瘟疫,娘就这么去了,爹也是重病在床,流年不利,夷族趁机来犯,朝廷派下人来挨家挨户的徵兵,大哥他们几个男丁商量着要推个人去参军——家里太穷,有个当病毒还能剩下点粮食,养活三嫂刚生下的小男孩儿,还有五妹,明明有七八岁大了,看上去还像个骷髅架子。 争来争去,最终还是大哥发话了:“你们几个谁也别拦着,俺好歹还在县里武馆待过几天,去了军营也死不了太快,挣下几个银钱还能补贴家用,你们几个瞎凑合什么!” 当时她就蹲在外面听着,不由得哭笑不得,大哥那点微末功夫,连她都不如,上了战场还不死路一条。 想了想她回屋收拾东西去了,划拉出了几个铜子儿——这还是前些年光景好的时候存下的,本来还想交给大哥,现在想想却是有了更好的用途。 天还未亮她便起了床,整了一身行头,从店里出来时,直接无视老闆那奇异的目光,付了钱便扬长而去。 那时可真是风流一时啊。她轻轻扯了扯嘴角,躺在雕花的躺椅上,也是奇怪,明明是舒适轻薄的云锦软织,她却觉得还没有行军途中马背颠簸来的舒服。 军队里对新兵是不配备战马的,她的马乃是明山一役上头批下来的——她从看的那本三十六计上搬了几个下来,在脑子里转了两个圈,便直接套到了战场上,天也怜她,不甚成熟的计策,竟也成功的拖住了敌军的步伐。 正是这短暂的牵制,使他们成功拖延到将军率兵而来,里应外合,将残军包了饺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将军。将军是草根出身,年纪不大却身经百战,那飞入鬓角的眉,仿佛他手中的剑,锐利而飞扬。 等战后庆功宴时,不知提到了什么,将军竟笑了起来。她突然觉得,高高在上的将军大人,笑起来其实与旁人无甚不同,由于年纪轻,给她的感觉甚至有点像和她定亲的那个男人。 对于那个男人,她其实觉得挺对不起他的,一声不吭的,未婚妻就跑了,连个信都没留下来。不过后来路过村子她去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在她之后又娶亲了,儿女成双,也算和乐。 “纪云,你说,若是没有他,说不定我也会是那种生活,每日早出晚归,相夫教子,平淡是平淡,却也平淡的乐呵。” 她有些疲累的揉了揉眉头,那里因为常年皱眉思考,已经留下了不可磨平的痕迹,桃花落在她的发上,却又被风无情的拂去。 在她的身侧置着一张小几,放着一盏白瓷杯,并一壶桃花酿,坛身上还带了些新鲜的泥土,想来是刚从土里取出来的。 那名唤作纪云的男子立在她身后,默不作声,负手望向远空。 “记得吗,塞外的天,也是如此的幽深迷人,只可惜,王畿终究没有翱翔的雄鹰,也没有驰骋的骏马。” “比起这金织玉缕的都城,我还是更喜欢大漠孤烟的塞外。” “是啊,我也是,只可惜,大雪山一役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大雪山一役,是她这辈子经歷过最兇险的一役,夷族将他们包围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山,且封锁了粮食补给线,开始进行小范围的骚扰。开始还好,直到有天一名士兵毫无徵兆的倒下,军心开始不稳,最令人心寒的,是出了内奸。 那个叛徒是将军的副将,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是出过生入过死的兄弟。她仍记得那天清晨,他手提着滴血的长剑,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营帐,寒风凛冽,刮过树梢时发出阵阵长啸,似是在嘲笑雪地上只身前行的男人。 在审问过叛徒之后,他亲手了结了这个从前的好兄弟——他不愿他受到更多的屈辱,直到那时,他还是想着那个叛徒的。 当晚,她摸到了将军的营帐中,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没有人发现,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大营。 她本不想兵行险招的——军队统帅擅自离营,这若是被发现,不光说山外虎视眈眈的敌军,便是这内部也要自乱阵脚。 但无他法,军心不稳,内忧外患,如今经出了内奸,若不尽快找到出路,这一军的人怕是要全军覆没在大雪山。 她发现了一条极为隐蔽的小道,犹如天梯,嵌在大雪山与外界相连之处,道路紧挨着峭壁,下方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整个大雪山一片白茫茫,莫说条道,便是石头也露不出分毫。 第2页 往往,越是洁白无瑕的事物,它所遮掩着的,便越是丑陋。 雪崩。 那熊看起来已饿了许久,双眼冒着兇狠的绿光,不知为何还未进入冬眠,出来觅食,便恰好遇到了欲返回大营的二人。 幸好这熊似乎饿的头晕眼花,二人激战一阵子便轰然倒地,还不得二人庆幸,头顶来自死神的阴影便向他们铺天盖地的袭来。 大雪压下来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旁的将军一把推开。 “你脑子有病啊!” 她轻轻一笑,满脑子都是将军当时的神情,也许就是那时,有些东西,开始不一样了吧。 “当时他就挺在意你的吧。”纪云没好气的开口。 “谁知道呢?他就是这么个人,义气看的比什么都重,这么多年没被人算计,也是天神眷顾了。” “你还替他说话!” “是真的,当时我们被大雪困在谷中,若不是他的海东青报信及时,怕是俱要葬身于此了。” 但即使是报信及时,他们也是被雪埋了几天有余,雪埋得不厚,几天便可挖开,到时候便可率轻兵突围。 但她等得起,将军却等不起。 他在与饿熊搏斗时受了点伤,又因为方才推她一把扯动了伤口,一时间血液汩汩流出,滴在雪原上,霎时便开出一朵朵曼珠沙华。 伤得不算重,但也不轻,如今只待脱身后能突出重围,将军出事是决计不行的。 再三要求之下,她捧来冰雪,简单的处理了一下将军的伤口,再撕了条衣摆包扎好——当然是她自己的,她胆子还没大到去撕将军的衣服。復捧了些干净的雪,在手心捂热了,凑到他跟前。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炬,不知怎的竟看的她有些心底发虚。 “将军,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没想到他竟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来,就着她的手啜了一口,喝完便继续愣着。 这也没摔着脑子啊。 她暗自想着,四处寻了点枯草,翻出火摺子想点燃,不想草都是潮的,怎么也燃不了,无法,她只好脱下了外衣。 “你干什么?”将军皱紧眉头。 “回将军,生火取暖。” “天寒地冻的,这么点衣服根本不够烧的,等火一灭,你还不得冻死!”他挣扎着要爬起来阻止她。 她头一次罔顾了将军的旨意,将袍子撕成几节,自顾自的燃了起来,有了助燃物,草就好燃多了。 “将军,大敌当前,还请以大局为重,天气冷,您又受了伤,若是没有火驱驱寒,很快便会虚弱不堪,到时候大军由何带领?机会难得,容不得丝毫意外。况且……”她回头瞥了他一眼,继续往火里添料,“为将军,末将甘之如饴。” 他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 余下几天,因无事可做,又不得大声引得二次崩塌,为取暖二人便倚在一处,聊起天来,这谷里没有其他人,往往聊着聊着便忘记了忘记了尊卑之分,他也不甚在意,如此一来,她对他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生分了。 那段日子,可能是她从军以来,过的最轻松,也是最快活的一段时间了。 只不过不多时外头的人便破开了雪障,那些人进来时,她正给他讲着故乡的景色,他认真的听着,笑得极尽温柔。 待那些副将军医围上来,她不动声色的撤开半步,那半步之间,仿佛在她与他之间,重筑了一层厚厚的障壁,退后半步,他还是将军,她依旧是他的下属。 虽然不如将军伤得重,但她多多少少也受了点轻伤,给她处理伤口的就是纪云——唯一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一名随军的大夫,脾气不算好,也从不在意她女人的身份,经常是被她气到指着鼻子骂,骂完接着认命的给她包扎。 这一仗打得真是畅快淋漓,敌人完全没想到待宰的羊羔居然还有反击之力,情急之下手忙脚乱,这时山谷内的大军全力反扑,与外围突围的精锐来了个里外包抄,成功的扭转了局势。 只可惜,如此漂亮的胜利,她却在欢唿中忍不住倒下了,最后还是将军亲自给带了回来。 “你连自己的月信也不记得,还记得自己是个女人吗?”屏退了前来探望的人,纪云一进门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小声点。”她的声音还有点虚弱,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她还真是出息了。 帐内静默了好一会儿,纪云在一旁闷头处理药材,好似跟那些瓶瓶罐罐有不共戴天之仇。 “话说……有时候是真的不记得了。” 她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大哥早在明山一役就牺牲了——她救了关内的百姓,大哥救了她,挡开了那支本该带走她的流矢。原本她参军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保护大哥而已,想到被自己嘲笑出拳像蜗牛的大哥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扑到她面前,鲜血漫出来时,她觉得她的天在一瞬间塌了。 临死前最后一句,他似是想摸摸她的脸,揉揉她忍得发红的眼眶,想了想,却又放下了。他说:“我早就觉得像你……四丫头……真给咱家长脸了……咳咳……以后保护好自己,大哥……大哥也算是没……没丢你脸。” 第3页 她的眼神黯了黯。 “不若早早寻个机会离开吧,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成天打打杀杀的,早些脱身,还有机会重新开始。”纪云垂着眼眸,手中紧紧的捏着药罐。 她苦笑着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刚欲开口,便被一道军令止住了口舌。 军令是将军下达的,鑑于之前几次出色的谋略,现调她作为军师参谋,相当于没了出生入死的危险。 带那人走后,她还是望着帐篷顶,久久不出声。 “他果然是发现了什么 。” 纪云替她把话说了出来,“这下倒是容易多了。” “不过她倒是没有直接揭露你的身份,看来是在等你自己抉择,这是个好机会,四儿,把握住。” 她怔了怔,一言不发的开始穿衣,一刻钟后,她站在了将军的营帐前。 这是她行军生涯中至为关键的一步,在她对上他双眸的那一刻便已经註定好了。 开始时他还有些顾虑,到后来见惯了她利落的身手和冷静的头脑,也便放下心来,只时不时从旁回护她一下罢了。 本以为自此也就这样了。 直到她的身份再也瞒不下去了。 第 2 章 大雪山一役消灭了敌军半数主力,经几个月的奋战,终于逼迫着夷族首领提起了议和一事。 将军作为使者,名义上护送,实则是密切监视夷族首领的动向,率一小队人马回京復命,其中也包括她。 夷族约莫是真被打怕了,半途也没搞什么小动作,一路顺畅的签订了和约,割地赔款。圣上高兴,便要与臣下同乐,这同乐的,竟是要赐婚。 彼时她正跪于殿下,听到这话时不由得浑身一抖,悄悄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那个身影——没有半分动摇,像是事不关己。 他面上不卑不亢,说出的却是惊天之语。 “多谢陛下恩典,只不过末将已与一人有了生死之约,为了家国恩情,便没有公之于众,还请陛下恕罪,收回成命。” 当殿上的目光尽数指向她时,她的内心甚至有点迷煳,有些后怕,仔细看来,还有那么一丝欣喜。 皇帝虽然有些不悦,但到底没有驳了他的话,因为胜利,甚至免除了她的罪名,赐他俩择日成婚。 直到退朝后他遣散一众人马,才拉着浑浑噩噩的她回了将军府。 因为在京城,他脱下了一身明铠,换上一件浅色长袍,如此一衬,显得他本来英挺硬朗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俊秀的眉眼之间也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温柔。 将军不像将军,倒像个书生。 她想的出神,他也不见得轻松,一言不发的在前面带路。 将军清廉,府邸也偏,内里修的简单,除却必要的陈设,竟无半点奢华之意,唯独一株桃花,初春时节正含苞欲放,像极了怀春的少女。 他忆起多少年来。 “行儿,若你有了喜欢的女子,便带回来给娘看看吧。”温柔的少妇倚在树下,那秋水般的眸子紧紧追随者院中翻飞的身影。 “想必和娘差不多吧。” 年少的他收起剑,一点也想不到,多少年之后的他看上的女子,不温柔,不贤惠,也不知书达理,眉宇间满是英气,出去一趟常常揣着满兜的手绢荷包回来,教军营里其他男人恨得牙痒痒。 “娘去世后,命我将她葬在树下,对于婚事……我便再无意于此,原以为就此戎马一生,战死沙场便是最好的归宿,却没想到……”说到此处,他竟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富于磁性,甚是好听。他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有点不知所措的她。 “四儿……” “今日之事极为突然,陛下突然赐婚,若不趁圣旨未拟前阻止,那就是抗旨不遵,是掉脑袋的大罪,你也知道,你的身份又……所以我想,不若趁机挑明,还有一线机会。” “如今看来,算是有惊无险。” 她的心沉了沉,张口欲言:“那您今日朝堂所言……” “季行所言,半点非虚,如有违背,不得好死。”他指天发誓,神情严肃,恍惚间,她看到立于千军万马前毫不动容的将军,竟有一丝羞涩。 “本想过几日收拾下再带你来这里的,现下只不过是匆忙点,不过不打紧。” “四儿……行欲聘你为妻,此生唯卿不娶,你……可欲嫁与我?” “末将……我……”她支吾了一下。 “若你不愿也无妨,我必不强人所难。”男人星子般的眼光黯淡了下去 “你说了什么?”纪云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较那时的年少青稚,如今的她更为成熟,也更为沧桑,塞外和岁月的狂风在她脸上刻下的道道痕迹,却随着她这展颜一笑,尽数消融于无声间,嘴角扬起的弧度,宛如那年桃花树下。 “好。” “好。” “将军有意,在下必不相负,君若不离不弃,在下定生死相随。” 声音不淡不咸,却用尽了她的一生来兑现。 大婚前一晚,她倚在桃花树下,他在树上拢了些桃花来,不经意间四目相对,眼神交汇的剎那,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折了枝含苞欲放,便纵身跃下,将桃枝绾在了她的发上。 第4页 “四儿……我的四儿,”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不好意思,“好美。” 他向来是不习惯说这些情话的,能到如此地步,对他而言,无疑乎剖白心迹。 “早些年间我跟着母亲学过这桃花酿的制法,还从未亲自尝试过,如今没有女儿红,我寻思了下,酿些桃花酿来代替也未尝不可,今夜将它藏于这树下,待来日你便可尝尝我的手艺,说来你还是第一人呢。” 她自是颌首,满心满眼的都是欢喜。 大婚那天,府里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处处张灯结彩,红绸挂满了房檐横樑,人来的不算多,都是他们的过命之交。 她没有如其他女儿家,大婚之日待在房中半步不出,待拜过天地高堂,她换了身衣裳,也是大红,却没有嫁衣那般繁琐。 都是自家弟兄,关起们来,该喝喝该吃吃,除了刚知道他们的军师居然是个女儿家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想过来了也都觉得没什么了,毕竟少一个长得俊的他们还能更有机会找到媳妇嘛。大家都不是富贵人家出身,相互之间也更加理解,对于一个女儿家女扮男装参战,他们反倒是更加敬佩。 纪云也来了,不过来的有些晚。 “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是他弟弟,纪云,季行,可真是……” “我宁愿不是。”他面容一肃,薄唇轻抿,面上闪过一丝隐痛。 “你们那时差点打起来。”她像是想到什么,张口欲言,却剧烈的咳起来,胸口像是被什么紧紧地挤压着,咳了半晌,她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掩去那一抹鲜红。 他也装作没看见,只是收在袖中的手却悄悄地攥起。 “若是能早先知道后面的事,我却是宁愿你从未踏进过这京城。” “可谁能知道呢,千金难买早知道,纪云。”她的声音听来更加虚弱。 但,如果能早一点知道,我是决计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话本里的故事,才子佳人成亲后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可话本中却没有写,婚后的才子佳人,也会遭遇到种种不行,在说书人口中,他们生活永远停留在了最幸福的时刻。 夷族内部分裂,主战派掌握政权,撕毁和约,挥兵南下。 将军领命出征,半途遇袭,军队损伤大半,而他也不知所踪,有死里逃生的部下来报,他已降了敌军。 消息传回京城,百官震惊,圣上震怒,命人带兵查封将军府,内外消息传送,一概封锁。 听到内侍拉长了声调宣读查封府邸的圣旨时,她只觉全身一阵无力,头脑一片空白,却硬生生抑制住了抓住那小太监问个清楚的举动。 她接过圣旨,环视了一圈那些看似保护实则软禁监视的士兵,婚后已日渐平坦的眉峰再次紧皱。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内院,靠着桃花树,就这么站到了半夜,直到有人温柔的给她披上一件外衣。 她回头望去,看到的是将军的脸。 第 3 章 “纪云?”她道。 “你总是认得如此清楚。”他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无奈,又隐隐有丝痛楚,“活得这么明白,何必呢?明明一模一样,把我当成他,不好吗?” “总归是不一样的,你是你,他是他,咱俩共事这么多年,你的一言一行我闭着眼都能猜出来,若是这都分不清,我也不必混下去了。”她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他的脸,“你这是……” “但有一件你却是猜不到,”他从后面绕过来,引她进了屋子,“我与他,乃是双生子。” “生的一样,着实恼人,明明一起长大,母亲偏爱他,连你也……明明相貌都是一样的,论起武功我也未必比他差,可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偏偏喜欢他?”他像是发牢骚般,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今夜气氛静谧,不知怎的便勾起了他埋在心底的陈芝麻烂谷子。 她静静的听着,虽然事态紧急,但她知道不能在这时打断他,这些心底的伤痕,或许他早该翻出来让它快速结痂,而不是一直隐忍不发,任由它自己溃烂。 烛火忽闪忽闪的跳动着,她找来剪子去剪灯芯,刚好听到他说最后一句: “四儿,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灯花落地,烛焰又恢復了平稳,映着她的脸格外清晰。 “当你决定把这张脸展示给我时,不是就已经知道结果了吗?”她反问。 他强行扯动的嘴角,在烛光下更添了一份苦涩:“果然,你还是你,顽固之至,无可救药!” 他没好气的骂了一句,似乎又变回了当年军营里被她气得指着鼻子大骂的年轻大夫,至于几分真几分假,却是不得而知了。 他的两条出路,一是利用这张脸,劝说她与他一同离开,再不管这将军府的风波,凭他二人的本事自是可以混的风生水起。 二则便是兵行险招,凭着这张脸,洗脱将军叛逃的嫌疑,现下军中上下无人,各位将领皆是抽不过身来,他便可以趁机请缨,前往边塞一探究竟。 第二条路着实兇险,先不说以后,若是皇帝那关过不去,又或是身份暴露,便是欺上瞒下,罪加一等。 “何时动身?” 第5页 “明日我便去觐见陛下。” “明日?你如何能见得陛下?现在将军名声坏得很,一不小心就是入狱杀头的命。” “放心,我自有办法,反正选了这条路,便是将脑袋提着熘了。”他半开玩笑道。 好半晌,她才回了一句。 “这次……谢谢了。” 他本不必管这件事的,他在军中势头正好,前途一片光明,却来陪她趟这趟浑水,一个不好还要搭上性命。 “谢什么,自家人。”也不知是指他,还是她。 也不知他什么能耐,第二天天一亮府外的重兵便尽数撤去,迎来的是面色有些苍白的他和一道圣旨。 一路上兇险之至,流匪强盗之徒,趁着朝廷与夷族开战,都想分一杯羹,及至大营,光是上下散乱不堪的军心,就足够他们忙活一阵子了。 待一切尘埃落定,他提着一坛清酒走进了她的营帐。 她眼都没抬一下,只是紧紧地盯着桌上的作战图,几年来好容易养回去点的肌肤又被边塞的罡风颳开,将那层浮于体表的修饰刮开,才显露出她内里的刚烈来。 “最近几次,打得都太容易了。” 她指着其中的一处,哪里的伤亡数字远远低于她的预期,当然并不是说伤亡的少不好,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能活一个是一个,但胜利来的如此轻易,不能不引起她的疑心,毕竟,她输不起。 “不好吗?容易点,你也少操点心,来,喝口酒暖暖身子。”他满上一碗,推到她面前,看她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后,才继续说道,“明日便是与大部队的交战了,他们已经无路可退,明日必定会抵死挣扎,是场恶战。” “上好的桃花酿。今年桃花开得正好,酿酒再合适不过,不过在边塞苦寒,得来殊为不易,你倒是厉害。”脑海里京城那株桃花树一闪而过,桃花酿如旧,而那个曾为她亲手酿下桃花酿的人,却已不知在何方。 饮罢,她的眉头稍松了松,“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吗?” 他的眼光闪动了两下,“没有。” 这细微的差别自然没被紧盯着他的她放过,她也没开口,只是默不作声的一碗接着一碗饮酒,眼神清明,无一丝醉意,一直紧盯着纪云。 直到手中的酒碗被他一把夺下。 “行了,这酒虽不烈,于明日开战,到底无益。”他顿了顿,才开口道,“据探子来报,在敌军见过与季行身量相仿的人。” 她大脑中紧绷的弦突然断开,整个人无力的向后倚去,被他一把接住,又扶了起来。 “也不一定,只是看着像,天底下长相相仿的人多了去了。” 她疲累的看着他,他的眼中满是真挚的光芒,她勉强点点头,收回了心思。 可就这一丝希望,在战场上两军对峙时也被彻底击碎。 她既能一眼辨出纪云和季行的差别,自然也能于乱军之中一眼认出他来,哪怕他已是面目全非。 她有些心疼的看着他面上的一道道瘢痕,那蜈蚣般狰狞的痕迹下全然看不去曾经面如冠玉的样貌来,也不知这几年,他经歷了什么。 想虽想着手下动作却半点不慢,一路披荆斩棘杀出重围,将剑横在他的胸前。 “为什么?” 她一字一字的,将这些年受过的委屈,遭过的苦难,全数融进了这三个字中。 他摇了摇头,忽然目色一敛,举剑挥向她,她下意识的出剑。她的剑洞穿了他的心脏,而他的剑,则刺穿了一个欲偷袭于她的夷族士兵,那人死时将眼睛睁得滚圆,似乎怎么也不相信这平日里唯唯诺诺、任人欺负的小子居然反咬一口。 她看着他缓慢而痛苦的将她的剑从他的胸口拔出,感受着冰冷的金属一点点的摩擦在脆弱的心肌,在倒下的瞬间,他吃力的蠕动了下嘴唇。 “对不起……” 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破裂了,耳畔的风声和厮杀声在这一刻也逐渐远去。 “四儿!”不远处纪云的声音将她的神思从天际唤回了现实。 周围已经躺满了尸体,有敌人的,也有同伴的,她依旧紧握着剑,面色未有半点变化,唯有剑尖在风中微微颤抖。 “四儿,冷静点。”虽然知道此时让她冷静着实是残忍。他握着她的手腕,轻轻地将剑归鞘,远处军队开始清点战场,收兵的号角响彻云霄,她忽的一抖,令他不由得收紧了双臂,抱紧了宛如尸体般僵硬的她。 “他确实投降了敌军,虽然残忍,但残忍的真实,你做的没有错。” “我杀了他,亲手,将剑送入了他的心脏。” “那是他心甘情愿,不然你怎么可能近的了他的身。他已经回不去了,四儿,比起死在其他人手里,他宁可死在你手里。”他强忍着一抹疼痛,虽说从小与季行不合,可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面前,他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纪云。”她忽然不在颤抖,抬起眼来时,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沉沦在黑暗中,“我们回去吧。” 说完,便径直离开她的怀抱,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大营的方向走去,在寒风中,他看见他的背影中闪过了一丝萧索。 第6页 一十三年,自那次胜利还朝,向朝廷陈述战况后,她就一直领兵在外,她被皇帝封为将军,紧挨着故人府邸,她却从未踏进过一步。 直到夷族已灭,四境的外族也相继签下了永不侵犯的和约,虽然不知能维持多久,可到底,还了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将军的事她未对皇帝提起,纪云也就一直担着季行的名头,官位升了好几品,京城里的人都贊他们夫妻双璧,可谁又知道,真正地季行早已死在了十三年前那场战争中,被他最爱的女人一剑穿心。 她转战四方,几乎再未踏足过京城,直到如今。 月已升至中天,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桃花树上,又滑落至她的肩上,静谧而孤寂,与她相映成双。 桃花落在她身上,她却已无力再抬手拂去,渐渐地,花瓣越积越多,宛如一场悽美的花葬。 她已掩不住喉中争相涌出的鲜血,一道血迹从她嘴角蜿蜒而下,落在粉色的花瓣上,煞是好看。 案上的酒罈已经空了,她执着酒杯的手再也支撑不住,便缓缓垂下。 你的桃花酿,有点苦涩呢…… 纪云立在一旁,一手抠着墙,指甲几乎掐进墙体,似乎将全身的力气都靠到了墙上,唯有如此,才能抑制住他冲过去的欲望。 她感受着喉间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忽然吃力的开口:“纪……纪云,你今后……待……如何?” “去边塞,或许那里,才是季家男儿最好的归宿。”他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嘶哑,声带仿佛被车轮狠狠碾过一样,虽然微弱,却透着坚定。 他也放弃了挣扎,让身体顺着墙根慢慢滑落,闭上眼,似乎就可以远离这些纷纷扰扰。 “保、保重……”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偌大的将军府,重新归于宁静。就像当年季行征战在外,独留桃花一人绽放。 她的嘴角还带着一抹未去的笑意,也许能去找她的将军了,对她而言,值得一乐吧。 “那年的桃花酿里,你就知道了大半吧……” 他将头埋在两膝间,肩膀剧烈的颤抖着,直到天亮,她才缓缓站起身,走向树下,她离去的地方。 好半晌,才悄然离去。 一路策马狂奔,及至一处较大的城镇,他才停下来稍稍歇了歇脚。距她离世,已是几天有余。 城里已经传遍了她过世的消息,这曾是她救于水火的城池之一,百姓仍念着她的恩德,乍一听到她的死讯,有些老人家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在一家客栈落了脚,坐在角落里,听着老闆一遍又一遍的对不知情的客人说着她当年的事迹。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已经泛黄的信,一点点展开,信纸已被折过多次,却仍然完好无损,可看出主人的用心。上书四字:云弟亲启 。 他缓缓的抚过每一笔字迹,仿佛这样就可以感受到鞋子之人当时的心绪。 信中只叙述了一个事实,一个令人心生敬畏的事实。 季行确实是投降了敌军,却是有意为之,夷族连年侵犯边境,又蛮不讲理,经常是翻脸不认人,脸皮比城墙还要厚半米,闹得边境民不聊生,皇帝连夜召心腹密谋,作为代价献上一名嚄唶宿将的头颅,令他不动声色的潜入敌人内部,为的是与他联络部署,里应外合,一举灭亡夷族。 打入敌人内部,他是最好的选择,但他走后军中后继无人,考虑到这点,他向皇帝举荐了她。 唯独让纪云没有想到的,是他甘愿死于她的剑下。 洋洋洒洒的写了两页纸,信的最后给他留了一句话:“有一个将军,已经够了。”想来,他从开始计划时,就没有活着回来的打算,能死在她的剑下,已经是他心中最好的归宿了吧。 想他这一生,忠了君,报了国,却惟独负了她,也不知这笔帐,究竟能否算得清,又是否值得。 一切都已无人知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