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君》 第1页 [gl百合] 《沈令君》作者:淡月溦云【完结+番外】 文案 乐央宫上下皆知,女帝赵珚与尚书令沈浔,于私,二人幼时相识情谊甚笃;于公,二人为君臣常于偏殿议政。二人独处,不拘君臣之礼亦不喜外人在旁。 北戎一战,女帝亲征,竟重伤不治。託孤之时,忆及平生所愿:江山一统,海晏河清,是朕毕生所求,可朕心底还藏有一愿,尚未及同阿浔说。待百姓安居之时,于国,阿浔仍为尚书令;于朕,阿浔可愿……做我的妻? 幸好,能有机会重来一世。虽然上一世比阿浔大上三岁,这一世却比阿浔小了整整十一岁……只愿此生,守得江山,亦得沈令君。 1.本文架空 2.女帝赵珚(情有独钟、可甜可咸) vs 尚书令/太傅沈浔(清冷自持、重情重义) 3.1v1,he 内容标籤: 年下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浔,赵珚 ┃ 配角: ┃ 其它:青梅竹马,情有独钟 一句话简介:太傅太傅,你听朕解释…… 第1章 託孤 「陛下,沈令君来了。」 女帝寝殿乐央宫,大宫女秦氏步至女帝卧榻,俯身在女帝耳边轻语。 刚用完药闭目养神的女帝赵珚,闻言缓缓睁开双眼,转头朝眼前跽坐之人望去。 平日里清冷淡漠,喜怒不形于色的沈浔,此刻掩藏不住内心焦急,柳眉轻蹙,美目氤氲。一袭墨色官袍,双手掩于广袖之下,衬得她更显纤瘦。连日处理朝政,原就虚弱的身子也是疲倦不已。 赵珚见状,努力扯出一抹微笑,意欲安慰,却越发显得苍白无力。 宫人们连同秦氏一起,早已悄然退去。常年侍奉女帝,她们自知女帝和沈令君独处,不拘君臣之礼,亦不喜外人在旁。二人少时相知,名为君臣,实为知己。 「阿浔……」赵珚从锦被伸出手去,探向沈浔。 沈浔上前,握住赵珚的手,感受到赵珚手指的冰凉,心下黯然,竟一时凝噎,撇开头去,不忍正视赵珚毫无血色的脸庞。 赵珚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道:「朕,已拟诏。命阿浔为太傅,训导太女赵祐,待祐儿登极,阿浔仍为尚书令,总揽朝纲。」沈浔闻言,娇躯一震,抬眼向赵珚望去,颤声道:「陛下……」 月初,女帝亲征。祁连一战,擒北戎大将铎尔巴,损北戎大半兵力。然女帝亦身中一箭,重伤而归。射中女帝之箭浸满鸩毒,此鸩毒逐日侵人心肺,无药可医。沈浔还记得数日前,她在署衙闻禀时的震惊和绝望,向来自持的她,竟步履不稳,软下身去,得侍从扶持,才未倒下。 此刻,赵珚已然显露託孤之意。沈浔抑下内心悲伤,道:「陛下可还记得,少时曾应允过臣何事?」 赵珚微微一笑,双目顿时溢满温柔:「自是记得。」 「朕与你少时,一同读书、习字。阿浔聪慧,史书古籍,过目不忘。众皇族宗亲,无人比及。朕当时便道,来日登极为帝,定封阿浔为尚书令,你我携手,同治天下。」 「还有呢……」 「还有,中兴大溱,復北戎侵我山河,江山一统,百姓安居,海晏河清。」 「原来,陛下都记得。」沈浔说着,声线已带哭腔,「既如此,如今江山未统,百姓仍受北戎侵犯之苦。国未定,民未安,陛下何以……何以将太女相托,弃国而去?」 「阿浔……」 沈浔再也按捺不住,捂住脸庞,落下泪来。 「阿浔,莫哭。」见沈浔落泪,赵珚心下一疼。「阿浔可是怪朕,不听劝阻,执意亲征?」赵珚嘆了口气,「沙场无情,亦或,这也是朕的命。」 「可臣岂能甘心?」沈浔双目含泪,显出少有的柔弱:「陛下少时许下的诺言,而今,却要抛下臣孤身一人吗?」 赵珚强忍泪光,合上双眼,哑着声音道:「朕,对不住你。」 阿浔,你可知,在这世上,朕最捨不得抛下的,便是你啊。江山一统,百姓安居,是朕之所愿。可是,在朕心底深处,还藏有一愿,尚未及同你说。本想,若此次能凯旋,便和你一诉衷肠,谁料,竟重伤不治,即将离你而去。这一愿,怕是永远都无法让你知晓了。 翌日清晨,赵珚命人去唤皇太女赵祐。 在秦氏的扶持下,赵珚费力直起身子,靠在榻上。这般动作,牵扯伤口,赵珚那日渐衰竭的身子竟一时承受不住,她微微喘着气,额间渗出密密细汗。 一头青丝散落,垂在雪白中衣。谁曾想,朝堂上果断决绝,沙场上持剑策马的女帝,会如此娇弱不堪。秦氏心疼,扶着赵珚的手轻轻颤抖,眼里泛着泪光。 赵珚抬首,微微一笑,道:「这是作甚?莫不是要哭了吧。」 「陛下……」 秦氏忍不住,泪流下来。 赵珚嘆了口气:「阿秦,朕亦有话要同你说。」 秦氏听言,抬袖拭去眼角泪水,静立一旁。 「你自小入宫,自朕还是长公主起便侍奉身旁。十几年了……内殿之中,你是朕最信重之人。朕望你,日后侍奉赵祐,要如同侍奉朕一般。」赵珚说着顿了顿,看向秦越的眼神也似乎有了温度,「此外,还有一人,阿秦待之也须同待朕一样。此人,便是令君沈浔。你,可能做到?」 第2页 秦氏知晓,女帝是在託付于她,忙后退一步,跪下身去,俯首贴面,道:「奴,感陛下圣恩,得以侍奉在侧,此生何幸!奴定当谨记陛下所言,不负陛下重託。」 「好,好,甚好……」这番允诺,让赵珚动容不已,苍白的脸庞抹上了一丝血色。 「皇太女到。」随着一声通传,皇太女赵祐步入寝殿。 赵祐并非赵珚所生。自赵珚登极皇位,群臣便时时上书奏请女帝册立皇夫,诞下嗣君,以定国本。然赵珚志在中兴,且心有所属,于是,皇夫迟迟未立。为安臣心,赵珚立已故胞弟赵瑥之女赵祐为皇太女,以稳朝纲。 赵祐年方九岁,身着朱衣绛纱袍,腰间悬一枚双凤纹玉佩。皮肤白皙,清眉秀目,眉眼和赵珚有几分相似,透着一股英气。她稳步走到赵珚榻前,俯下身去,恭敬地行了大礼,道:「儿请皇姑母安。」 「起来……」看着赵祐越发持重有礼,赵珚心下宽慰。 赵祐起身,跽坐榻前。待坐直身子,方抬首瞧了瞧赵珚面色,关切问道:「姑母可好些了?」 赵珚轻扬唇角:「用了药,已无大碍。」 赵祐听了,小脸止不住溢满笑容。一旁的秦氏心下不忍,低下头去,愁容满面。 赵祐深居内宫,心思单纯,对这位抚养她长大的姑母一向颇为依赖。赵珚对赵祐也甚为宠溺,总念及她年龄尚幼,平日极少同她谈论朝堂之事。此次重伤,亦不叫人告知赵祐内情,只道是寻常箭伤,不日便可痊癒。 「祐儿,可知皇姑母唤你来,所为何事?」 赵祐抬起幼小的面庞,似是仔细思量了一番,终是轻轻摇头。 赵珚被赵祐认真的小模样逗笑,掩唇轻咳几声,然后平静地看着赵祐的双眼,缓缓说道:「皇姑母与你先父宁亲王赵瑥,皆为先皇后所出,一母同胞。先帝本欲立你父为太子,未曾想你父一心习武,志在沙场,无意治国。先帝遂立朕为皇太女。」 赵祐目光闪烁,虽不知赵珚为何突然提及这些,但还是仔细听着。 「溱国受北戎侵犯多年,九年前,你父征战沙场,却被困山崖,不幸罹难。你生母宁王妃闻讯悲痛不已,惊胎难产,诞下你之后便失血而终。」 赵祐听着,纱袍下的手不自觉地紧握起来。父母之事,赵珚对她并未隐瞒,她自是早已知晓。如此惨绝往事,她虽未亲歷,但每每思及,内心都抑不住痛苦与难过。为何,姑母此刻要再度提起,揭她伤痛? 「祐儿,可知姑母为何同你讲这些?」 赵祐一怔,摇头。 「你长大了。姑母,是望你时时警醒,家仇国恨,铭记于心。姑母毕生所求,乃江山一统,百姓安居。是以,你日后为帝,须秉承姑母之志,兴我大溱。你,可明白?」 赵祐恍然,俯首行礼,坚定道:「儿定谨记于心。」 「好孩子。」赵珚欣慰一笑,继续道:「姑母方才所言,乃其一。其二,姑母已拟诏,命尚书令沈浔为太傅。你六岁入学,受学官启蒙,至今已有三年。溱国祖制,储君受启蒙后,便需定下太傅人选。姑母命你,从今往后受教于沈令君,习经史及治国之道。日后登极,亦需得沈令君辅佐,直至,你有能力亲为。沈令君自幼与姑母相知,姑母同她,心相惜,意相通。你待她,要如同待姑母一样,敬她,重她,不可违逆!你,可能做到?」 赵祐再度俯首,道:「儿定听从沈令君教诲,以太傅之礼待之。敬她,重她,如视姑母一般,绝不忤逆。」 「好,好……」赵珚听罢,总算放下心来。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花去太多气力,赵珚顿感疲惫不已,虚弱道:「你且下去,待沈令君下朝,与她一道来见。你要当着姑母的面,行拜师之礼。」 是夜,风乍起,雨声潺潺。 赵珚半梦半醒,似是回到了少时光阴。 那一年,她七岁,沈浔四岁。那是沈浔第一次随母入宫,二人得以相见。 沈浔外祖母弋阳公主赵萱,乃赵珚祖父——溱国第三代国主溱庄帝一母同胞之幼妹。溱庄帝对这个幼妹最为宠溺。赵萱嫁于开国功臣崔国公之孙崔无忌,生女崔鸳,溱庄帝破例封外甥女崔鸳为祁安郡主。崔鸳成年,与时任太尉的沈炤之子沈彧成婚,诞一子一女,长子沈溯,幼女,是为沈浔。 赵珚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沈浔时,眼前的女孩儿粉雕玉琢,甚是可人。一袭红罗襦,衬得她本就如雪的肌肤似凝脂美玉;秀眉下美目灵动,双目如沾了晨露般晶亮闪烁。虽只四岁,却散发着天生的贵气,静立于其母祁安郡主崔鸳身旁,淡雅娴静。赵珚忍不住趋步上前,道:「孤乃皇太女赵珚,不知阿妹芳名?」沈浔不失礼数,抬袖施礼:「吾姓沈,名浔。见过皇太女殿下。」赵珚很是高兴,牵起沈浔的手道:「阿浔随孤来,御膳房方送来吃食,孤带你去尝尝。」 沈浔转身望了一眼母亲,见崔鸳慈爱含笑,沖她微微颔首。这才握住赵珚的手,随她前去。 赵珚之父溱文帝赵启,见俩孩童如此投缘也甚是高兴。待沈浔到了入学之龄,便令她进宫,与赵珚为伴,一道读书。沈浔聪慧,十岁已博览经史古籍,是皇亲中出了名的才女。 忆及往事,赵珚辗转难眠。「阿浔……」赵珚喃声轻唤。 「殿下怎么了?殿下……」 第3页 是阿浔的声音吗?恍惚中,赵珚似乎见到了沈浔的身影,那一年,她也是这般唤她,「殿下,殿下……」 那年,父皇为求得边境一时安宁,将叔父豫亲王之女赵瑗封为公主,嫁与北戎和亲。赵珚闻讯,悲愤交加,第一次失了礼仪,闯了议政殿,当着众臣的面质问父皇为何不命将出征?堂堂溱国,竟要牺牲自己的堂姐,以一女子的终身幸福去换取片刻太平? 赵珚记得,闯殿之后,她独自躲去了御花园凉亭。 「殿下……」身后一声唤,婉转轻柔。 如此熟悉的声音,赵珚自知是谁。可赵珚心中难过,亦不愿让她瞧见自己伤心模样。只背对着她,未转过身去。 静默片刻,那轻柔之声再度传来:「浔,近日读《汉书》,阅得一文,可否容浔,说与殿下听?」 赵珚不言。沈浔只当她默许。 「汉初,大汉国饱受匈奴侵犯之苦,汉惠帝无奈,下旨嫁宗室女与匈奴冒顿单于,与求安宁。」 赵珚闻言身形一顿,广袖下的双手紧紧攥起。 「然,匈奴冒顿单于非但不知足,反而得寸进尺,递国书与汉惠帝生母、汉高祖原配皇后吕氏,戏嚯道『孤愤之君,生于沮泽,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愤,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沈浔说完顿了顿,只见赵珚依旧背对着她,但双肩微微耸动,似是极力平復心绪。沈浔继续道:「如此大辱,群臣震怒,纷纷上奏请求出战匈奴。不料,吕后坚决不允,回书匈奴,道:『吾年老色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汚。鄙邑无罪,宜在见赦。』」 沈浔说完,平静地望着赵珚背影。半晌,赵珚左手握拳,唿的一声,重重击打在一旁的亭台围栏。她缓缓转身,却还是低着头,那神情,依然愤懑不已。 沈浔见状,轻轻嘆了口气,趋步上前,坐到赵珚身边。她扯了扯赵珚的衣袖,牵起赵珚方才敲打围栏的手,仔细揉了揉,道:「吕后深谙之理,殿下也定然知晓。吕后甘愿受辱,便是深知彼时汉国,尚无力与匈奴抗衡。」 赵珚眉头终于缓缓舒展,沈浔继续宽慰道:「殿下心系堂姐,姐妹情深,一时悲愤,人之常情。殿下仁心,是我大溱百姓之福。浔,相信殿下,忍一时之辱,谋定后动,总有一日,如那汉时武帝,踏平夷族,復我山河,做旷世明君!」 沈浔所言,让赵珚无比动容,她抬头向沈浔看去,只见她美目灵动,一如儿时初见。如今年岁渐长,越发出落得端丽出尘。一头青丝,玉簪绾起,如池中青莲,清雅淡然。赵珚紧紧握住沈浔的手,颤声道:「阿浔,谢谢你……」 然而现在…… 赵珚,你做到了吗?重伤而归,身染剧毒,命不久矣…… 阿浔,是不是很失望?朕岂能让阿浔失望?……朕应允过阿浔,必让百姓安居,再不受侵。还有,还有,朕还未及同阿浔说,朕爱慕你已久,刻骨铭心。待江山一统,海晏河清,于国,阿浔仍为尚书令,于朕……你,可愿做我的妻? 一时间,赵珚忽觉自己头疼欲裂。这时,不知从何处,一个声音幽幽传来:「赵珚,如让你重新来过,你可愿意?」「愿意,朕愿意,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朕都愿意!」赵珚似溺水之人抓住了那救命浮木,奋力嚷道。 第2章 重生 头,好痛。 似是,做了好久的梦。 赵珚从沉睡中醒来,缓缓睁开双目,只觉眼皮沉重,头痛欲裂,忍不住轻哼出声。 感受到榻上之人响动,守在一旁的秦氏趋步上前,见陛下果真转醒,禁不住欣喜道:「陛下醒了!」 赵珚抬眼,模煳的视线,探向说话之人,好不容易才辨清她的模样——原是秦氏。 「沈…沈令君呢?」赵珚虚弱问道。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醒来问的第一句,竟是沈浔在何处。 秦氏一怔:「令君尚未下朝。自陛下坠马昏迷,令君心急如焚,每日下朝,必来探视,连奏疏都命人搬来,于偏殿批阅。」 坠马,昏迷?……等等,赵珚似是捕捉到了不寻常的讯息。她明明中箭染毒,命不久矣,而非坠马昏迷。 怎么回事?? 思索间,赵珚忍不住抬手,探向自己疼得难以忍受的额角,这一探更是不得了……怎的?朕的手?朕的手如何这般小?赵珚惊得一身冷汗,摸向自己的身子,这才发现,连身形也变得如孩童一般。赵珚惊慌,顾不得头痛难受,勐地掀开锦被,看向自己全身。 「陛下,陛下这是作何?」秦氏惊慌不已,慌忙拉着锦被给赵珚盖上,「陛下龙体尚未痊癒,切莫着凉。」 赵珚愣愣看向秦氏:「你可否告诉朕,朕……是何人?」 秦氏闻言,吓得脸都白了,颤微微道:「陛下,陛下乃溱国女帝。」 「姓甚?名何?」 秦氏慌得赶紧跪地:「奴,不敢直唿陛下名讳。」 「朕令你说,你便说!」赵珚急道。 秦氏无奈,嗫嚅久之,方道:「陛下……陛下姓赵,名……名祐。」 说罢赶紧叩首:「请恕奴婢大不敬之罪。」 …… 赵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事实真真切切摆在眼前,那就是,她变成了自己的亲侄女,赵祐。 第4页 赵珚闭上双眼,努力平復心绪,接受这突然而至的变故。 「沈令君到。」门外一声通传。 赵珚听见,心跳突地漏了一拍。 沈浔步入内殿,一进来就见秦氏颤巍巍跪在地上,内心诧异正欲询问,却发现榻上的女帝已是转醒,不由得在心里松了口气。悬了好些天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内心几种情绪交织,表面却未显声色,那如玉的面庞,依旧平静似水,淡然自若。 「你且下去。」沈浔步至秦氏身旁,低声令道。 「是……」秦氏起身,向沈浔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陛下醒了。」沈浔坐至榻边,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情绪。 赵珚望着沈浔,心头没来由的紧张,她未想好,要如何开口,和沈浔道出这骇人之事。 见眼前之人直愣愣望着自己,面色依旧苍白,沈浔心中一滞,本想因其擅自骑马狩猎,却坠马昏迷之事而责备几句,话到嘴边却成了:「陛下为何,如此不听劝。」 赵珚听言,想起她那日重伤归来,沈浔对她说的,也是同样的话,顿时心下黯然。变成赵祐,竟还是如此让阿浔失望。她紧紧抓着被角,喃声道:「对不起,朕以后再不会这般了。」诚恳模样,反倒让沈浔有些不忍。陛下毕竟年幼,只要自己好生教导,必不会再这般顽劣。想及此,沈浔微微弯了弯唇角:「臣信陛下,定会爱惜己身,不负先帝所託。」提及「先帝」,赵珚一怔,内心苦笑。沈浔望着女帝神色,似乎总觉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心下寻思,大概昏迷数日,着实伤了身子,便决意让女帝好生歇息。于是起身道:「陛下保重,臣尚有奏疏批阅,暂且告退。」「好……有劳令君。」令君?陛下一向唤她「太傅」,怎的改了称唿。沈浔心下纳闷,脚下却未作停留,她抬袖一礼,出了乐央宫寝殿。 至乐央宫偏殿,案台奏疏堆积。沈浔取了一章奏疏,握笔正欲批阅,手下突然一顿,向身旁宫人唤道:「来人,传秦氏。」宫人自知秦氏是何人,应了声「诺」,疾步前去。 不一会,秦氏来见。 「阿秦,」沈浔开口:「方才步入陛下寝宫,见你跪于地面,面色惶恐,不知所为何事?」秦氏并不惊讶,她自知那一幕落入沈浔眼中,必会遭此一问。于是也不隐瞒,将陛下醒时情景及其所问缓缓道来。沈浔听言,柳眉微蹙,睫毛轻颤,她右手指尖轻轻敲着案台,似在思索,整个侧殿顿时静得出奇。半晌,她望向秦氏,道:「陛下坠马,昏迷数日,必是伤及头颅。速唤御医,仔细给陛下诊治。」秦氏颔首,正欲离开,却被沈浔叫住:「阿秦,你方才所言,不可再与外人道。」秦氏在深宫多年,自知宫内生存之道,应道:「令君放心。」 寝宫那边,赵珚躺在榻上,心绪已是平復许多。醒时慌乱,也是人之常情,遇见这种怪异之事,谁能一下子镇定自如。但,毕竟是当过帝王之人,遇事总有着寻常之人远不可及的沉稳。赵珚已清楚明晓自己借赵祐之身得以重生的事实。而后,细细思索对策。不多时,便已确定了应对之法——既来之,则安之。就以赵祐身份,继续做这溱国女帝。阿浔那边……也姑且瞒着。此事说来太过骇人,纵使阿浔才华横绝,沉稳自持,怕是一时也难以接受这种事。待来日寻得合适时机,再告知阿浔不迟。或许,这是上天重新给自己的一个机会?前生未能江山一统,含恨而终,也未及向阿浔表达情意。今生重新来过,驱除蛮夷,復我山河,再同阿浔一诉衷情? 既如此,朕定当珍惜,这一世,不负天下,不负沈令君。 第3章 追忆 尚书府,夜深沉。 沈浔褪去官袍,着一袭素色曲裾深衣,乌黑的髮丝,只用髮带随意挽起。较之白日里朝堂上那个沉稳自持的尚书令,此刻的沈浔多了几分温婉。沈浔喜静,从不叫侍从伺立屋内。窗外月光如水,案前一盏飞鹿青铜灯,光影摇曳。沈浔手执书简,默默静读。 「咳咳咳……」忽的一阵咳,沈浔皱眉,抬手掩唇。侍女珞儿在隔间闻声,连忙进屋,倒了温水,将玉卮递于沈浔,关切道:「夜寒露重,小娘还是早些安置吧。」 沈浔饮了口温水,淡淡一笑:「无碍。」 见沈浔如此,珞儿不免心疼。珞儿是沈浔贴身侍女,自沈浔儿时起就侍奉在她身旁。沈浔为官后,按溱国祖制,朝廷为歷代尚书令修建尚书府,沈浔迁入府内,不再与其阿父阿母同住沈宅。珞儿并沈宅侍奉沈浔的一些旧人,随沈浔搬入尚书府,府中新侍皆唤沈浔「令君」,唯有珞儿他们仍按旧称,唤沈浔「小娘」。沈浔待他们也甚为亲近,不似主僕。 自赵珚离世,沈浔常常夜不能寐,至今已三月有余。沈浔无眠时,便执书夜读,天将亮时方能睡上一个时辰,却又要起身上朝去了。沈浔素来隐忍自持,情绪不喜外露。可沈浔和赵珚儿时相识,一同长大,情谊甚笃,珞儿岂能不知。赵珚驾崩那日,沈浔将自己锁于房中,滴水未进,彻夜未眠。第二日,方唤侍女进屋,让准备热水敷那红肿双眼。珞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沈浔自小身子弱,珞儿担心再这样下去,沈浔的身子终会支撑不住。她忍不住劝道:「小娘身子要紧,如此熬夜,怎能受得住?沈夫人下回来瞧小娘,也必然心疼,还会责怪婢子,照顾不周。」 第5页 沈浔抬眸,望着珞儿,轻轻挑眉,道:「珞儿长本事了,晓得用夫人唬我。」也就只在亲近之人面前,沈浔说话才这般随意。 珞儿正欲开口再劝慰些什么,沈浔摆手,道:「罢了罢了,唤杏雨、柳风备汤,我要沐浴。今晚……便早些安置。」 珞儿开怀,道了声「诺」,便下去准备了。 望着珞儿的背影,沈浔轻轻嘆了口气。 杏雨、柳风,一个手执盛满热水的银鉴,将水缓缓倒入木制彩漆浴盆,另一个执铜杵、铜臼,将新鲜兰草轻轻捣碎撒在汤水中。珞儿替沈浔宽衣,待沈浔只着一层白色亵衣,珞儿便同其他侍女一齐退下。她们都知沈浔不喜肌肤触碰,沐浴皆由自己亲为。待珞儿关好屋门,沈浔方褪去亵衣,露出婀娜身姿,雪嫩肌肤,似凝脂美玉,吹弹可破。沈浔步入浴盆,让汤水漫过身子。水雾氤氲,沈浔一头青丝散落,更衬得她清冷出尘,气若幽兰,哪似凡间女子。如烟柳眉,似水清眸,白玉耳垂,清冽锁骨。秀鼻小巧挺直,朱唇不点而红。沈浔伸出一双白皙纤长的柔荑,鞠起汤水中散落的兰草,托在手心,微微出神。 那是某年上巳,赵珚相约,微服出游。「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外面的芳龄女子边走边歌,好不热闹。赵珚扯了扯沈浔衣袖,笑道:「不若,我也学诗中那士子,折芍药赠予阿浔可好?」沈浔轻笑:「芍药是给心仪之人,予我作甚?」赵珚轻哼一声:「我心仪阿浔,难道不可?」沈浔无奈摇头,并未搭言。 沈浔闭上双眼,脑海再度浮现的是赵珚託孤画面,那画面,三月以来沈浔常常忆起,久久挥之不去。赵珚望着她的眼眸深邃而清澈,尤其是道出毕生所愿时,似还有话藏于心底,欲言又止。 沈浔黯然,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她想不明白,那隐隐的,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模煳不清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自儿时相识,赵珚于她,是君,却在她面前从不显君威,反而对她关怀备至。赵珚长她三岁,却有着颇为执拗甚至孩童气的一面,这份稚气,也只有在沈浔面前,才会毫不掩饰。外人面前,赵珚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不可侵的女帝。 沈浔轻嘆口气,伤感之情再次袭来。美目含雾,分不清是沐浴之水气还是已然泛起的泪水。陛下,就这样离去三月有余了吗?陛下,阿浔想你,真的好想你……想念儿时一起读书,被你捉弄,想念你牵起我的手,去御膳房寻我爱吃的桂花酿,想念君臣同心,深夜探讨国策,商议御敌之计…… 沈浔縴手捂面,玉肩微耸,流泪下来。 陛下,为何,要丢下阿浔一个人? 几日来,赵珚在寝宫养病,倒也安宁。她是当过帝王之人,加之上一世对赵祐关照备至,对其平日喜好,言行举止都瞭若指掌。因此,行事自不会露出破绽。只是每日和宫人、太医亦或沈浔相处,都需模仿赵祐,着实让赵珚苦恼。尤其在沈浔面前,明明自己比她大上三岁,如今却要当自己是小她十四岁的幼孩,让赵珚心下别扭,甚至有些羞赧。 趁此修养时机,赵珚也弄清了「自己」坠马缘由。当时的赵祐每日听太傅沈浔讲书,习治国之道,亦临朝听政。虽无权决议朝政之事,但每每听得大臣奏报边境百姓受北戎侵扰都会愤懑不已。她深知自己生父宁亲王及皇姑母皆因亲征沙场,和北戎交战而殒命。国耻家仇,刻骨铭心。因此暗下决心也要骑马习武,将来征战沙场,为家人报仇雪恨。赵祐和沈浔提及习武一事,不料却遭沈浔极力反对。无奈之余,赵祐只好瞒着沈浔,擅自去了皇家猎场练习骑术,却坠马昏迷。沈浔大怒,对待宫人向来温和的她,处罚了和此事相关的所有人,并勒令赵祐宫人,以后陛下行踪必先报之于她,不可任由陛下妄为。赵珚寻思,赵祐那日坠马,定是性命不保,否则自己也不会藉以重生……想及此,赵珚心中难过,她如此疼爱祐儿,那个可爱乖巧的孩儿。可事已至此,赵珚即便心中再难受也无可奈何。自身陨命,祐儿坠亡,自己竟借祐儿之身得以重生,这骇人异事,令人毛骨悚然,若非自己亲身遭遇,谁人能信。 又过了几日,「赵祐」身子已彻底痊癒,可读书、临朝。溱国尊儒重教,歷朝太傅,地位无比崇高。太傅是储君之师,待储君为帝,太傅便是帝师。溱国祖训,太傅见皇帝和储君,免行跪拜之礼。而皇帝和储君见太傅,同民间学子见到教书夫子一般,需屈身行礼。 这一日,赵珚穿戴整齐,早早到了皇帝书房天禄殿等候沈浔。想着要和沈浔长时间独处,赵珚心中百感交集,更多的却是一丝莫名紧张。门外脚步声响起,赵珚的心也跟着悬起。侍立门外的宫人通传一声:「沈令君到……」,殿门被轻轻推开。沈浔缓步入殿,在皇帝身边站定。她身着玄色官袍,袍长拽地,隐约露出纹锦为面,镶着金线的笏头履。一头青丝,仍用赵珚熟悉的玉簪绾起,双耳佩一副与玉簪同色的玉耳坠,清雅端丽。沈浔抬起广袖,施了一礼:「陛下圣安。」赵珚按祖训,亦屈身一礼,道:「太傅,安好。」说罢,二人步至案几,相对跽坐。 沈浔坐定,望着面前女帝。赵珚与沈浔对视,不由心跳加快。沈浔取过一册竹简,递于赵珚,道:「上回陛下习至此文,不知可还记得?」赵珚看了一眼,乃是《邹忌讽齐王纳谏》,道:「自是记得。」 第6页 「可否说于臣听?」 第4章 太傅 赵珚坐直身子,道:「邹忌问于妻、妾、客,自己容貌比之城北徐公,孰美。以三者所答为喻,劝诫齐王应除弊纳谏。齐王从之,终使国势强盛,威震诸侯。是以,为帝王者,当广开言路,虚心纳谏,摒除弊政,方能兴国。」 说罢,赵珚目视沈浔,大概是连日来已习惯将自己当做九岁孩童,竟带着几分想要得到赞许的期待。沈浔并未立即回应,神色清冷,看不出情绪。赵珚顿感心虚,心道:怎的,似乎并未说错……还是,阿浔看出什么不寻常来了?赵珚低头,躲避沈浔直视目光。半晌,方听到沈浔开口:「陛下说得不错。臣望陛下,亦能如那齐王,听得劝诫。」 赵珚面色一滞,心道,原来阿浔有意问及此文,旨在提醒她须听得劝阻,莫要一意孤行。她觑着沈浔面庞,小声道:「谢太傅教诲,朕,定当谨记。不知今日,太傅给朕讲读何文?」 沈浔道:「今日暂不讲读。臣有话要同陛下说。」 「太傅……请讲。」 「溱国祖制,歷朝太傅,作为储君或帝王之师,除教习经史古籍及治国之道,还肩负训导之职。此职在于,其一,如储君或国君言行不当,太傅应予劝谏。其二,如国君年少,未到亲政之龄,后宫又无太后管束,必要时,太傅可对国君行管教之权。」沈浔说完顿了顿,看向女帝,目光平和。沉默须臾,方继续道:「臣受先帝重託,奉遗命为太傅,训导陛下。陛下先母宁王妃早逝,如今后宫亦无太后掌权。陛下先前不听劝阻,执意行猎,乃至坠马昏迷。是以,臣当按祖制,行管教之权。今日,臣要同陛下立下三规。」 赵珚唇角微微抽了抽,阿浔这是要管教她了。心下虽这样想,表面一副乖巧模样:「先帝……亦嘱咐过朕,须受教于太傅,不得违逆。」 沈浔闻言,淡淡一笑,道:「陛下未忘先帝嘱託,先帝若能有知,必感欣慰。臣,所立这三规,是欲提醒陛下,爱惜己身,勿忘先帝之志。这三规,其一,陛下日后行事,须三思后行,切莫高估自身所能,意气用事。其二,万事以保全己身为上,陛下乃一国之主,万民所仰,切不可让身体损伤分毫。其三,陛下如遇困惑不解,须同臣说,臣为陛下解忧,万死不辞。」 赵珚闻言,竟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她知晓,虽是立规,但这规矩无一不是出于对年幼女帝的爱护,不想女帝再受到半点伤害。尤其最后那句「万死不辞」,让赵珚的心,好似刀片划过,割得生疼。她听不得沈浔立下如此的誓言。她的阿浔,该是被她好生爱护,却为何,总让阿浔为她担忧和难过。赵珚低下头去,喉头哽咽,双目泛光。她极力平復着心绪,对着沈浔郑重一礼,允诺道:「朕,定谨记太傅所言,不会再让太傅失望。」 眼见面前女帝那恭顺模样,沈浔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颔首道:「如此,甚好。」 心下却想,陛下可知,臣眼见陛下坠伤昏迷,内心有多焦急。先帝重伤而归的情景还歷歷在目,如若陛下有何不测……于先帝,臣如何对得起她多年情谊,万般信任?于溱国,朝廷动盪,北戎若趁机再侵,内忧外患,臣作为尚书令,又该如何力挽狂澜? 「咳咳咳……」正想着,沈浔忽地咳了起来。沈浔自小身子弱,临近冬日,咳疾又犯。一阵剧烈的咳,让沈浔的脸庞瞬间通红,好一阵没缓过来。 赵珚见状,顾不得身份,慌忙起身步至沈浔身旁,一边轻抚沈浔胸口,替她顺气,一边向殿门外嚷道:「来人,快来人!」 伺立门外的秦氏闻声推开殿门,只见殿内沈浔正掩唇咳得缓不过气,小皇帝在一边急得不行。赵珚一见秦氏,立刻吩咐道:「速速命人,唤太医来天禄殿!阿秦且留此处,侍奉太傅。」 「诺!」秦氏不敢耽搁,吩咐宫人召唤太医后,自己忙去倒了温水,取了帕巾。 赵珚接过盛着温水的玉盏,亲自端到沈浔唇边,让沈浔喝下。沈浔饮了温水,顿感喉内舒适许多,终是缓了过来,道了声:「有劳陛下,臣,无碍。」 说话间,沈浔依旧微微气喘,看得赵珚心疼不已。先前坐于案几前与沈浔对视,毕竟离得远些,看得不清,现下立于沈浔身侧,仔细端详沈浔面庞,才发现沈浔美目下隐隐一圈乌青。沈浔丽质天成,素来很少上妆,可为了遮掩乌青,看得出沈浔特意抹上了一层淡淡粉脂。赵珚哪会知晓,自她「离世」,沈浔已是许久未得好眠,身心俱疲。 赵珚望着虚弱的沈浔,再度暗下决心,这一世,定要好生疼惜阿浔。待到合适时机,将所有一切告知阿浔,包括……她对阿浔藏了那么多年、未有勇气说出的爱意。希望,阿浔能接受她的爱,到那时,她再也无需掩藏,可以好好地将她的阿浔捧在掌心、疼在心底。 第5章 探病 沈浔终是病倒了,连日来在府中养病。政事都交予尚书省左右二僕射。左右僕射皆是沈浔亲信,交予他们,沈浔自是放心。二人在衙署批阅奏疏,每日傍晚来沈浔府中将紧要疏文禀报于她,二人拿捏不定之事,也由她一併决断。 这一日未时,沈浔用了药,昏昏睡去。侍女珞儿替沈浔掖了掖被角,望着沈浔睡颜,轻嘆道:「终得病成这样,小娘方肯歇息几日。」 第7页 尚书府门外,一辆马车悄然而至。待马车停稳,驾车之人掀开车帘,搀扶一人下车。那人身形不长,却贵气非凡,头戴黑丝远游冠,身着玄色窄袖直裾,外披一件狐裘大氅。她稳步走至尚书府门前,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递于守门之人。守门之人乃一少年,见到玉佩,显然一惊,惶恐之余,正欲跪地行礼,却被执玉之人小声制止,道:「免礼。朕来瞧太傅,不欲张扬,烦请带路。」 守门少年是沈浔居于沈宅时的家生子,随了主家姓沈,名十一。听赵珚如此说,忙应道声:「奴为陛下引路。」 赵珚微服出宫,只带了郎中令霍棋。郎中令乃朝廷要职,肩负护卫国君安危之责。霍棋出身武官世家,武艺超绝,对女帝亦衷心耿耿。赵珚上一世便对霍棋颇为信任,但凡出宫,必带他随行。 二人跟在沈十一身后,绕过客堂,向沈浔卧房走去。尚书府景致,落入赵珚眼中,是那般熟悉。不远处的花园,青石小径,曲径通幽,亭台楼阁,池水清澈。赵珚忆起某年夏日,她和沈浔坐于池边亭台,赏花饮酒。沈浔爱喝桂花酿,赵珚便让御厨採集宫中桂子,用晨露清洗、去梗,再取名贵柘浆,煎热,熬成糖稀,混入桂花中。此法酿制的桂花酿清香甜美,沈浔尤爱之。赵珚还记得沈浔饮着桂花酿的模样,少了平日里的清冷淡漠,多了几分娇俏可人,縴手执卮,抿唇细品,然后眯眼笑曰:「《吕氏春秋》有云:物之美者,招摇之桂。——古人诚不我欺也」。 想及此,赵珚忍不住轻扬唇角。阿浔,来年夏日,朕定亲手为你做那桂花酿。 快到沈浔卧房,赵珚令霍棋止步,守在外头。珞儿并其他侍从上前向女帝施礼问安,赵珚挥手令众人退下,她要独自探视太傅,不欲旁人打搅。珞儿领命,引女帝进屋,便转身关好屋门。赵珚步至里间沈浔卧室,见沈浔卧于榻上,尚在熟睡。赵珚生怕吵醒沈浔,轻挪脚步,不发出任何声响。待至榻前,细细端详起沈浔睡颜。沈浔睡容恬静,乌黑髮丝散落锦被,弯长柳眉下,双目紧闭,睫毛微颤。如玉脸庞略显病态苍白,小巧双唇,也失了些许血色。平日里那般绝色女子,眼下竟显得如此娇弱纤瘦,让人心生怜惜。赵珚看着,心中一疼,急欲伸出手去,轻抚沈浔秀额,可终究还是忍下,将悬于半空的手缓缓收回。她俯身在沈浔耳畔喃声轻言:「朕在这儿,朕,会护着你。」 屋内烧着炭火,甚是暖和。赵珚起身,轻轻将炭火挑了挑,回眸再望沈浔一眼,随后掩门走出里屋。她唤来珞儿,仔细询问沈浔近日饮食起居,是否按时用药,再三叮嘱珞儿务必尽心伺候。听闻左右僕射每日会来奏报,赵珚皱眉,心道阿浔需要休息,怎的还来烦她,一时间竟忘了她「自己」尚不能亲政,国事自然需得沈浔操持。赵珚吩咐珞儿,引她至客堂等候二僕射,她今日要留在尚书府,和太傅一同听政。 晚些时候,二僕射至。沈浔亦醒来,珞儿侍奉她起身梳洗,搀扶她步至客堂。沈浔一袭窄袖青色深衣,手握暖炉,见到赵珚,忙俯身施礼:「恕臣怠慢,让陛下久候。」赵珚目光都被沈浔那青衣翩然的身姿吸引,虽带着病态,却有一种柔弱之美。她步至沈浔身旁,扶着沈浔的手臂道:「太傅还在病中,不必多礼。」 二位僕射亦和沈浔施礼问安,而后,赵珚跽坐于上,沈浔次之。左僕射崔宁之先将紧要奏疏禀报,沈浔静静听着,神色淡然,时而微微颔首,时而打断,问询几句然后予以决断。崔宁之将沈浔之言一一记录在册。 待崔宁之处理完毕,右僕射薛崇上前,向沈浔递上一奏疏,望向沈浔的神色颇有些忐忑。沈浔诧异,问道:「是何奏疏,薛僕射似有所难?」薛崇面色一白,道:「乃是豫王上书,道是……道是下月进帝京,面圣。」沈浔闻言,抚着暖炉的手不由一滞。赵珚听见,也皱起双眉。溱国祖制,诸侯王去国至封地,无命不得回帝京。豫王未经女帝传召,擅言回国都,已是犯了大忌。沈浔冷笑一声:「看来,有人念及新帝年幼,终是按捺不住了。」赵珚亦觉愤然,问道:「豫王奏疏,以何由入京?」 薛崇俯身回道:「豫王道是下月乃新岁之始,他有几件新岁贺礼,欲面呈陛下。」「此等说辞,未免太欺人。」沈浔冷冷道,「不过,来帝京也好,我有一事,正欲当面请教豫王。」此话一出,不仅两位僕射,连赵珚也是一惊。薛崇问道:「令君此话何意?」沈浔搁下手炉,掩唇轻咳两声,道:「先帝亲征北戎,中箭染毒……你们可曾想过,先帝英武,岂会轻易中箭?」「这……」薛崇和崔宁之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赵珚也暗自攥起双手,脑海里回想当时中箭一幕。沈浔秀眉微蹙,面色似有隐隐怒意:「我祖父沈炤乃前朝太尉,军中颇有人脉。先帝驾崩后,我令人暗中查访。当时随先帝出征的五部军中,其中一部由校尉孙尧统领。你们可知,这孙尧,乃是豫王外甥。豫王外甥不足奇,奇的是,最后一战,听闻这孙尧将部军交予副校尉卫子继统领,他同卫子继道,自己另奉陛下密诏,率小队人马分路突袭。」赵珚大惊,自己分明从未下此密诏,只听得沈浔又轻咳两声,继续道:「先帝归来之时,卫子继亦率部回朝,却无人……见过孙尧。当时朝廷上下,人人皆为先帝中箭而忧,箇中细节,未及细究。」沈浔说完,面色冷凝,「我,疑心,豫王早有反心,那一箭,怕是并非射自北戎,而是,孙尧所为。」 第8页 第6章 相处 是夜,赵珚躺在寝宫床榻,寻思着沈浔今日所言,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自己在沙场中箭一幕。 当时,赵珚所率溱国军已获大胜,擒得北戎左将军铎儿巴,北戎军损失大半。溱国军士气大涨,高唿女帝万岁。赵珚手持佩剑,骑于马上。女帝坐骑名唤「燕脂」,浑身上下,赤如火炭。赵珚亦着一身赤色玄甲,头戴赤色介冑,几缕青丝从胄中滑落,随风轻扬,衬得她更显英姿飒爽。不远处北戎右将军乌日达尚在奋力拼杀,却挽回不了节节败退之势。赵珚嘴角微扬,振臂挥剑,向身后御林军喝道:「都随朕来,生擒乌日达!」随即策马持剑,领着亲卫军向前冲去。「燕脂」马蹄飞快,遥遥在先,就在赵珚刚要接近乌日达时,忽然,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击赵珚胸口,赵珚惊唿一声,欲挥剑挡开,可还是慢了一步,被那一箭生生击中。赵珚身形一晃,胸口似被撕裂般,剧痛瞬间袭来。亲卫队这才赶上,见状纷纷疾唿「陛下!」,随即将女帝围住,一边挡住周边外敌,一边护送赵珚撤离。亲卫军因女帝受伤愤怒不已,对着乌日达就是一剑。赵珚俯身紧握马背,意识逐渐模煳,目光掠过乌日达时,只见他,那沾满鲜血的脸——分明在笑! 赵珚不由一个激灵。再想起沈浔所道校尉孙尧。孙尧一向箭术了得,在军中有「小李广」之称。如若孙尧果真在豫王授意下通敌北戎,那么乌日达很可能便是以自身为诱,引赵珚乘胜追击。而孙尧事先混入乌日达部中,扮成北戎军,在赵珚专注于擒拿乌日达,且因溱军已获大胜而放松警惕之时,射出毒箭。而以孙尧箭术,必是一招致命。 赵珚咬牙,辗转难眠,又思索起豫王为何会生出反心。莫非……因为父皇当年下旨嫁豫王之女赵瑗至北戎和亲,让豫王心生怨恨?……不管如何,豫王此番无诏回京,定得好生防备。 沈浔病癒,已将近岁末。这日一下朝,便至天禄殿为女帝讲读。 赵珚忧心豫王之事,开口问道:「豫王近日可有何动作?」 沈浔轻轻摇头:「就只上回递奏疏言及回京一事,再无其他。」 见眼前女帝皱眉,似内心焦虑,沈浔弯了弯唇角,安慰道:「陛下放心,臣已布置妥当,即便豫王进京,也必不会让他伤及陛下分毫。」 赵珚听言,心里忽的一暖,望向沈浔脸庞。只见沈浔正微笑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嘴角的弧度优雅端丽。这一笑,让赵珚焦躁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整颗心溺在了这一片温柔里。 见女帝愣愣望着她,沈浔以为女帝仍旧忧心,便继续道:「臣先前寻查先帝中箭一事,便已安排门客,赴豫王封地混入王府,搜寻豫王罪证,相信必有所获。接到豫王上疏,已命太尉陈砚暗暗调动军队,在京城周边布防,陈砚乃我祖父门生,大可放心。至于内城,也和郎中令霍棋交代,务必加强防守,并调用小队精兵,待豫王来时,扮成宫人守护陛下安危。以上所有,就只和这几位亲信言之,令妥当布置,其余众臣尚且不知,以防豫王在朝中布有眼线。」 沈浔静静说着,神情一如她平日里的淡然自若。赵珚看着,只觉她的阿浔真是美好无比。她眉眼舒展,对着沈浔深深一笑,道:「朕信太傅。」 沈浔见女帝终究展眉,也报之一笑,道:「臣受先帝重託,必护得陛下周全,万死不辞。」 每每沈浔道出这样的誓言,赵珚只觉心里似刀扎一般疼,她不要阿浔万死不辞,她只愿这一世,现世安稳,她的阿浔,由她守护。 赵珚避开这个话题,对沈浔道:「太傅刚刚病癒,不若今日就让朕习字可好?」 沈浔知晓,她咳疾初愈,讲读经史颇费气力,女帝这是不欲她太过劳累。于是轻轻笑道:「就依陛下。」 赵珚开怀,挑出先前习得的「君子九思」,提笔习字。她一面习字,一边时不时抬眸悄悄觑向沈浔,只见沈浔在一旁素手执册,面色沉静。那小巧耳垂,今日佩了一副玳瑁珥珰,和髮髻上那支玳瑁簪甚为相衬。阿浔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赵珚想着,独自偷笑。 习字片刻,赵珚忽然想到沈浔畏寒,于是忍不住问道:「太傅冷不冷,可要叫宫人再添些炭火?」沈浔专注于案前书册,闻言并未抬首,只应了声:「臣,不冷。」 过了一会,赵珚又问:「太傅渴不渴,宫里御膳坊新制了金浆,煮开饮下,解渴亦暖身。」见赵珚习字如此不专心,沈浔忍不住抬眸,正欲以太傅身份训导几句,却见眼前女帝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终是没忍心,只道:「臣,不渴。」「哦……」赵珚嘟囔着嘴,低头继续习字。 又过了会,赵珚再次看向沈浔,正欲开口,却见沈浔已察觉到她的目光,抬首望着自己,面色显然不虞。赵珚微微抽了抽唇角,沈浔这表情,她太熟悉不过,每回阿浔生气就是这副模样,……别说现在,就是上一世的赵珚对着如此的沈浔,心里都莫名发憷。 「陛下可知,俯而学,仰而思?」沈浔站起身,走向赵珚,眉目清冷,朱唇紧抿,声音已然带了几分责备,「读书、习字都该沉心、静气。若臣在此处让陛下分心,臣去侧殿便是。」 「太傅莫走!」赵珚急道,「太傅教训的是,朕定静心习字,太傅……太傅莫要去侧殿。」赵珚嘟着嘴,颤颤说道。面前的沈浔,那迎面而至的冰冷气场让她瞬间没了丝毫底气。 第9页 赵珚啊赵珚,你可是……万人之上的女帝……呢? 第7章 新岁 眼见面前女帝嘟囔着让她莫走,小脸一副委屈模样,沈浔顿时软下心来。内心寻思,自己是不是对小皇帝太过严苛了。小皇帝自出生起便失去双亲,唯有姑母疼爱,如今姑母又无法再伴其左右……自己既受命为太傅,肩负先帝託孤重责,或许,在这宫里,小皇帝早已将太傅看做是最亲近之人了吧……想及此,沈浔心里默默嘆了口气。 赵珚觑着沈浔神色,知晓阿浔已然心软,于是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沈浔衣袖,道:「太傅,别丢下朕,可好?」一句「别丢下」,勐地戳到了沈浔的心,想起赵珚託孤之时,自己曾含泪问赵珚——「陛下为何要丢下臣孤身一人」?忆及往事,沈浔掩于广袖下的手不禁缓缓攥起。她转头望向女帝,眼神柔和,朱唇轻启:「臣……永不会弃陛下于不顾。」 赵珚听言,顿时百感交集。她在心底默默说道:阿浔,这一世,我也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女帝回到书案继续习字。沈浔在一旁,不时指点一二。赵珚本担心自己的字迹会让沈浔起疑,好在眼下这副身躯毕竟年幼,握笔力道不同,写出来的字自然也就不一样。君臣二人一个教,一个习,时间很快过去。 眼见今日课业完毕,赵珚抬眸,问沈浔道:「新岁将至,臣子休沐,不知太傅有何打算?」沈浔一怔,没想到女帝会问这个问题。她略加思索,回道:「新岁休沐,臣自是同往年一样,回沈府去。」 赵珚听言,「哦」了一声,心里暗暗有了盘算。只见她眉头微皱,面带忧愁,轻道:「朕往年尚有姑母陪伴,今岁……怕是只能一个人度过了……」说罢,背过身去,似是黯然伤心,不欲给沈浔瞧见。 沈浔见此,心下一滞。她望着女帝背影,隐隐地,觉得这背影似乎同先帝赵珚重合在了一起,每回赵珚遇见忧心之事,也是这般不欲让她瞧见,可最终也只有她来宽慰,赵珚方能开怀。沈浔思忖片刻,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女帝肩头,道:「不若,臣岁除便留于宫中,同陛下一道守岁,可好?」赵珚心下顿时欢喜,她就知自己这般说,阿浔必然心软,会陪伴在她身边。于朝廷,沈浔是尚书令,是太傅。于皇族,沈浔外祖母是嫡公主赵萱,其母崔鸳乃赵珚之父溱文帝赵启之亲表妹,且破例受封郡主。作为皇室宗亲,沈浔岁除留于宫中同女帝一道贺岁,并不僭越。赵珚转身望着沈浔甜甜一笑,道:「太傅待朕,甚好!」 赵珚眼睛亮亮的,心里也很是高兴。她其实一直在寻思如何将实情告知沈浔——她就是赵珚。可一来怕吓着沈浔,二来,赵珚内心有些贪恋这种和「太傅」相处的小美好。上一世深藏心底,未有勇气说出爱恋,甚至极力伪装,不敢在沈浔面前将自己的心意显出分毫,唯恐沈浔恼她,离她而去。而今,她却可以借着「幼帝」身份,仗着自己在宫里无依无靠,偶尔同沈浔撒个娇,看她心软模样,看她对自己温柔以待。 阿浔,姑且……再容我任性一会。 不多日,正旦将至,百官休沐。溱国祖制,正旦前五日起,臣子休沐直至岁除。正旦当日,百官则需入宫,向皇帝朝贺新岁,天子赐众臣酒水饮食,于宫内举行九宾散乐。 沈浔应允女帝陪她贺岁,便未回去沈府。岁除当日,如期入宫。她身着一袭粉紫色忍冬纹广袖曲裾,青丝挽起高髻,髮髻镶嵌一枚金丝花瓣华胜。今日的沈浔,端丽之余,比往常多了几分贵族女子的华美。 赵珚早在宫内等候,眼见沈浔到来,眼前一亮。阿浔今日这一身,真是美极。沈浔抬袖,对赵珚施了一礼:「陛下圣安。」赵珚亦按拜见太傅之礼,作揖道:「太傅安好。「 沈浔从袖中取出一香缨,递于赵珚,唇角轻弯:「给陛下备的,压胜钱。」 赵珚一怔,随即喜不自禁。心道阿浔真真心细。溱国风俗,新岁时长辈会给小辈备下压胜钱。压胜钱非真实钱币,而是特质铜币,印着吉祥语和吉祥纹案。沈浔定是念及往年赵祐都会收到她姑母备的压胜钱,于是特意也备了一枚,免得幼帝伤怀。 赵珚小心接过,用掌心爱惜地轻轻抚过香缨,对着沈浔展眉一笑,道:「多谢太傅。」 沈浔微笑:「打开看看。」 「嗯!」赵珚捧着香缨,像是捧着世间珍宝,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上面的细线,取出里面的铜币,只见正面印着「海晏河清」四个字,而背面印着蛟龙纹案。 赵珚的心跳似漏了一拍,她的阿浔,一直都未忘记她曾说过的心中所愿—— 「江山一统,海晏河清」。如今,她竟将这一愿印在了铜币,赠予幼帝,寄託这新岁愿景。赵珚心绪激动,一时竟有些哽咽。 阿浔待她,真好。 「太傅……」赵珚抬头,努力抑住快要溢出的泪水,「朕亦有一物赠予太傅。」赵珚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玉石物件,递于沈浔。沈浔接过,只见是一枚羊脂玉制成的印章。她纤纤玉指在章面划过,上面用隶书端正刻着「意气阳,宜宫堂。长相思,毋相忘。」 见沈浔凝神看着,赵珚在一旁轻道:「这几个字是朕亲手刻的……」沈浔专注瞧着印章,并未答言。赵珚微微有些心虚,这「长相思,毋相忘」是她思虑再三才刻上的,为了不显突兀,她还特地在前面加了句溱国贺年常见的吉祥语「意气阳,宜宫堂。」见沈浔沉默,赵珚手指搅了搅自己的衣袖,嗫嚅道:「朕见前朝铜镜,印有『长相思,毋相忘』,觉得和『长乐未央』相得益彰……便刻来作新岁贺语赠予太傅……」 第10页 正当赵珚还在忧心自己的小心思是不是被沈浔察觉到,内心砰砰跳之时,沈浔抬眸,目光如溪水般清澈,面庞如玉石般光洁:「谢陛下馈赠,这玉章,臣甚是欢喜。」 第8章 共食 二人话语间,秦氏领着宫人们开始备膳。 溱国宫廷及贵族,向来一人一案,分案而食。今日,却见两内侍抬一案,置于二人中间。此案较之平日,也大了好些。沈浔微微有些诧异,忍不住问道:「此食案甚是特别,不知陛下备了什么?」赵珚偷笑,故作神秘道:「太傅且稍待片刻。」 沈浔表面不动神色,心下却寻思,女帝在她面前,似乎越发随性了……而自己,也似是越发纵着女帝。女帝习字无法沉心静气,自己欲施以小惩却因女帝央她莫走而软了心;岁除,也因女帝一句「今岁怕是要一个人过了」便决意陪她守岁,未回沈府同阿父阿母团聚……她平日一向性子清冷,很少如此待人…… 沈浔寻思间,只见两内侍又至,这回二人抬一鼎,此鼎乃是分格鼎,鼎内分成四格,每一格盛有煮汤。另一宫人则持一青铜盆,盆内有炭火,置于鼎下。沈浔恍然:「听闻汉时江都王刘非爱煮暖锅,陛下可是仿效为之?」 赵珚笑道:「太傅说的是,朕觉着,冬日食暖锅最为时宜,便命人备了,与太傅共食。」说完顿了顿,对沈浔眨眼道:「食用暖锅时,有一物甚为重要,太傅可知是何物什?」 沈浔平日饮食清淡,也很少在吃食上用心,于是轻轻摇头。 赵珚眉眼弯了弯,道:「是染器。」 此时,宫人们刚好取来染器,摆于案上。此套染器亦仿汉代,颇为精緻。染器由耳杯、盘和炉三件组成。宫人取了豆酱、麦酱、菽酱汁加上木兰、茱萸混入耳杯,再将耳杯置于炉上加热。 沈浔看着宫人忙碌,心里觉得很是新鲜。赵珚瞧着沈浔神色,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向沈浔道:「孔子曾说,不得其酱不食。而这暖锅更离不开酱汁调味,且酱汁亦需用炭火暖着,食之才更加美味。」 说着,赵珚举箸,从鼎内羊汤格中,夹了一片羊肉放入沈浔面前盘内,道,「太傅尝尝。」 沈浔颔首,举箸将羊肉放入耳杯,蘸了些许尚冒着热气的酱料,然后朱唇微启,将肉片缓缓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赵珚目不转睛地看着,待沈浔食用完,赶忙问道:「太傅觉得如何?」 沈浔见赵珚认真模样,忍不住弯起唇角:「羊肉蘸了酱汁,又有茱萸清香,很是美味。」 赵珚听了自是高兴,又从另一素食汤格中夹起蔓菁,放入沈浔盘中,道:「菜蔬蘸酱汁,亦食之可口。这暖锅,本是将汤水先煮开,再将生肉和菜蔬放入热汤中煮熟。朕担心如此烹食,费时太久,太傅怕是早已腹中飢饿,便叫宫人先行煮熟。」 沈浔轻笑:「哪里就会饿了。有劳陛下费心,这暖锅甚好。待臣回府,也叫厨子做来。」 赵珚听言,更为开怀。 沈浔将蘸了酱汁的蔓菁放入口中,食完,搁箸望向赵珚,目光清澈。眼前的暖锅冒着烟气,衬得沈浔的眉眼似染上了些许氤氲,她缓缓开口,问道:「陛下深居内宫多时,不知如何知晓这些新鲜食法?」 赵珚举箸的手不由一滞,面色却依然如旧。她望着沈浔轻轻一笑,道:「自是听姑母说的。姑母一向疼朕,常常让御厨做些新鲜吃食给朕品尝。」 「原是这样……」沈浔沉吟。 赵珚搁箸,她心有一问,藏了很久。上一世总没勇气开口,现下,不如趁此时机探探沈浔内心所思。于是,赵珚看向沈浔,轻轻问道:「不知在太傅心中,先帝是怎样之人?」 沈浔未料到女帝会问这个,一时怔住。她静静看着面前之人,恍惚中,只觉她的脸庞越发和先帝赵珚相似,尤其是那眉眼,双目晶晶,透着奕奕神采,双眉蹙黑细长,尾端轻微上扬,侵入双鬓。便是这眉眼,少了寻常闺中女子的清秀,而尽显英气。沈浔怔怔看着,心绪已然飘远。 那年,尚是少时。沈浔照例入宫,同赵珚一道习读。至乐央宫找寻赵珚,却未见人影。正当沈浔顾盼之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阿浔!」沈浔转身,裙摆翩跹,看到面前的赵珚,竟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只见赵珚身着一袭戎装,赤色玄甲,手持佩剑,青丝束起,挽于介冑。看着沈浔震惊模样,赵珚轻笑,上前一步道:「孤这身军装,如何?」沈浔第一次看赵珚着戎装,她仔细端详着赵珚面庞,赵珚双目盈盈,眉梢扬起,英气非凡。而望着她的神情,眼里又似含了一汪清泉,晶莹透亮。沈浔抬手,轻抚赵珚的介冑,道:「殿下这一身,十足英武。」赵珚得了赞赏,很是高兴,握着沈浔的手,大声道:「有朝一日,孤便穿这身戎甲,亲征沙场。」 「太傅?」见沈浔许久未言,赵珚忍不住唤道。 沈浔这才回过神来,望着面前之人,见她盈盈双眼,和先帝更为神似。沈浔微微一笑,目光温柔似水:「先帝圣容英姿,心怀壮志。先帝与臣,乃少时挚友,后为君臣,更视彼此为知己。」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修改捉了一下虫。^^ 此章提到的分隔鼎,汉景帝之子江都王刘非墓出土过五格鼎,即古代火锅用具,类似现代的鸳鸯锅或九宫格。染器是放调料的,和如今不同的是,古时的染器装了调料还可以加热。感觉更讲究好吃啊。 第11页 第9章 心意 沈浔言语间,赵珚屏息凝神,专注望着沈浔那端丽容颜,看她美目含笑,听她嗓音轻柔,便觉,世间一切都不及眼前人来得美好。待沈浔说完,那句「先帝圣容英姿,心怀壮志」,深深印在赵珚脑海,挥之不去。她的阿浔,极少用直白言语称赞别人,即便是上一世的自己,每回都得想尽法子,才能哄得阿浔一句当面美辞。「圣容英姿」……赵珚暗暗念叨着这四个字,禁不住扬起唇角,抬手轻抚自己脸庞,那神情,竟透着少女羞涩。 亲耳听得阿浔称赞,想来,阿浔定是赏心自己的吧?赵珚不由一阵狂喜。她一直在找寻合适时机将发生的一切告知阿浔,不若,便趁今日? 心意既定,赵珚对着沈浔盈盈一笑:「太傅所言极是!朕,亦时常忆起先帝纵马挥剑模样,那一身武艺,那凌冽气势,丝毫不逊于军中郎将。」赵珚说完,面色没来由的一红,她低头悄悄平復心绪,继而望向沈浔目光闪闪:「待太傅用完膳,可否随朕去一个地方?」 沈浔瞧着女帝神色,见她一会心潮澎湃,一会面红含羞,正微微诧异,忽的又听女帝神神秘秘让自己随她去一个地方。沈浔不知女帝意欲何为,但见女帝说得认真,不似玩闹,于是也不细问,只颔首道:「好。」 赵珚很是高兴,连着夹了好几片羊肉放入口中。沈浔食量小,心下又惦记女帝方才所言,只继续吃了一些菜蔬便搁箸道是用完了。 「太傅吃得太少了。」赵珚看着鼎内冒着热气的汤食,轻轻皱眉道。 沈浔笑道:「臣,比不得陛下。陛下年少,理应多用一些。」 沈浔这般说,只是认为女帝年幼,多用膳食对身体有益,并无他意。可赵珚听了,不由低头瞧了瞧自己这副身子,心中暗嘆,哎,虽说赵家女子身形颀长,赵祐九岁之身,看上去已是少年,可终究还是比沈浔矮了好些。上一世,赵珚立于沈浔身旁,身形高挑,风姿绰约,沈浔那小巧鼻尖,刚好够着赵珚朱唇。 赵珚想着,心中怅然,自然也无心多食,便唤内侍撤去暖锅,又唤来秦氏,吩咐道:「叫宫人备车,再取大氅侍奉太傅穿戴。」秦氏惊讶道:「陛下同令君可是要外出?」 赵珚道:「不出宫,就去往宫门处的建章台。夜寒露重,太傅不宜受累步行,亦受不得冻,驱车妥当。」 秦氏虽好奇陛下为何此时要同沈令君前往建章台,但这显然不是婢子能够问的,于是恭敬地应了声「诺」,便去准备。 沈浔望着女帝,见她自作主张,吩咐自如,丝毫未有要同她商量之意,不由越发疑心起来——女帝是要做甚?心下虽疑,表面却依然不动声色,她端起面前茶盏,轻抿一口,任由女帝为之。 溱国天子用车,遵循古制。但天子于皇宫内廷亦或微服出宫所乘,不用六驭,亦不唤太僕御车。马车形制和皇亲贵族一样,乃是轩车,只不过无论马匹、帷盖还是车轮纹饰,皆为天子独有,其余人不得逾制。 赵珚亲扶沈浔上车后,自己一跃而上,与沈浔并肩而坐,然后掀开帷帘,对秦氏道:「阿秦不必跟随,朕先前给宫人们备了贺岁物件,便由阿秦代朕交予他们。今日岁除,莫要拘谨,且寻些乐子。」秦氏忙俯首施礼,道:「奴,谢陛下圣恩!」 轩车缓缓前行,沈浔坐着,面色沉静,未发一言。赵珚寻思着一会该如何向沈浔开口,也不言语。二人皆静默,只听得帷帘外,马蹄落在寂静宫道,发出「哒哒」声。 不一会,车停了。驾车内侍先行下来,对着帷帘躬身道:「陛下,令君,建章台到了。」 赵珚道:「朕与太傅登台,你在此侯着。」 「诺!」内侍应道,继而趋步上前,掀开帷帘,扶赵珚下了车。赵珚站稳,转身向沈浔伸出手,柔声道:「太傅,且扶着朕。」 沈浔并未拒绝,握住女帝的手,缓步下车。 建章台利用地势坡度所筑,乃溱国皇宫最高处。每逢战事,天子送将出征或迎军归来,都会登台。建章台踏道二十七阶,拾阶而上,立于台顶,帝京方圆几十里亦尽收眼底。赵珚紧紧握住沈浔的手,道:「太傅随朕来,慢些走,留心踏阶。」沈浔见女帝一副谨慎模样,不由轻笑:「臣非老妪,陛下何须如此紧张。」这话说的,赵珚小脸一红,嗫嚅道:「朕只是……关心太傅。」沈浔唇角弯了弯,未再答言。君臣二人,赵珚在前,沈浔在后,赵珚牵着沈浔的手,一齐登上台殿。 赵珚轻唿一口气,望着沈浔道:「太傅,累不累?」沈浔体弱,平日也很少登高,微微有些气喘。她转头望着女帝脸庞,见她一脸关切模样,轻轻摇头道:「不累。」 赵珚含笑,牵着沈浔的手,走近前端筑台,只见帝京城八街九陌纵横交错。溱国习俗,岁除通宵点灯直至上元。此刻,千家万户皆点亮灯笼,悬于屋前,从高处望去,甚为壮观。纵使沈浔见识颇广,也被此景震撼到。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沈浔望着,面露微笑,暗夜里的灯火,映照在她如玉脸庞,如天上月华般美好。 赵珚望着沈浔神色,亦觉开怀,轻轻说道:「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当如是!」 沈浔听言,静默片刻,转身问女帝道:「陛下此刻邀臣登建章台,不只是想让臣一观美景吧?」 第12页 赵珚颔首,目视沈浔,极力平復心绪,缓缓道:「朕有一事,欲告知太傅。」说罢顿了顿,趋前一步,离沈浔更近。「太傅才华横绝,自幼博览群书。闲史野记,不乏记录奇闻异事,想必太傅也曾阅得。」 沈浔听着,心下一滞,她似乎预感到女帝欲说之事一定非同寻常。正暗自寻思,只听得女帝继续道:「朕欲言之事,非常理能解。但,句句属实。太傅听后,且莫惊慌。」 沈浔一向沉稳自持,遇事冷静对之,可听了女帝这番话,心下也难免掠过一丝慌乱。但她向来隐忍,情绪不外露,面色依然平静如故。她思忖片刻,朱唇轻启,道:「陛下且说。」 赵珚平静地看着沈浔,目光深邃,半晌,缓缓开口:「朕,并非……」 「陛下!」身后一声疾唿,勐地打断了赵珚的话。赵珚和沈浔同时转身,只见郎中令霍棋焦急奔来。霍棋喘着粗气,步至二人跟前,施礼道:「见过陛下,见过令君。」 沈浔见状,料想必是出了急事,忙问:「郎中令何事惊慌?」 霍棋抬首,看向沈浔时,这才瞧清楚沈浔青丝高髻,头戴金色华胜,大氅下一身浅紫色曲裾。他平日里见到沈浔都在朝堂之上,沈浔一袭墨色广袖官袍,加之她一向清冷,处理国事又果断决绝,朝堂上的沈浔总让人觉得内敛淡漠,甚至望之生畏。可今日……沈令君这般装扮,竟如此端丽非凡,有着女子的温婉。 霍棋看着沈浔愣愣出神,暗嘆沈令君容貌太美。一旁的赵珚不禁皱眉,上前一步,面色不悦地挡在沈浔面前,道:「太傅问你话呢。」 霍棋这才回过神:「臣方才入乐央宫,听秦氏道陛下与令君在建章台,便赶来此处。臣收到急报,北戎兵前夜突袭朔原郡,百姓伤亡惨重,边境告急……」 作者有话要说: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借用了白居易的诗。 小剧场: 赵珚:作者菌欺我,明明要说出口了,非不让我说。 作者菌:阿浔哪能如此轻易得手? 沈浔(冷漠脸),手执玉卮,淡然抿茶。——我就静静看着。 第10章 急奏 「什么?」赵珚咬牙。 沈浔柳眉轻蹙,来回踱了几步,方开口问道:「何人递的军报?」 霍棋一怔,道:「朔原郡戍边将士,奉朔原郡都尉之命,送的急报。」 一问一答间,霍棋勐然醒悟。是了,边境急报,按例该呈送太尉,经太尉衙署上报朝廷,怎的呈送于他。 「查!」沈浔冷声道,「追查送报之人来歷!此外,即刻派人,连夜赶往朔原郡,探明实情。」 「诺!」霍棋应道。 「布置妥当,再来见我。」 「令君放心!」 「等等!」 「令君还有何吩咐?」 「唤太尉陈砚,一併来见!」 「诺!」 霍棋一番禀报,沈浔心思都在军情上,神色清冷,低眉思索。赵珚作为一国之君,亦忧心民生,此时的焦急之情丝毫不亚于沈浔。这般情形下,赵珚自无法再继续先前所言。 「太傅,不若我们暂且回宫,商议对策。」 沈浔抬眸,应了声:「好。」转而似又想起什么,问女帝道:「陛下方才,想同臣说何事?陛下道『并非……』,并非什么?」 「……哦,无妨,军情要紧,朕欲言之事,改日再同太傅说。」 沈浔目视女帝,沉默须臾,方颔首道:「也好。」 君臣二人回了乐央宫。岁除的欢愉气息也因边境告急散了去。 乐央宫除了皇帝寝殿,另有几处偏殿。沈浔立于议事殿中,等待霍棋、陈砚来见。赵珚亦在一旁等候。殿内摆有凤鸟衔环铜熏炉,熏炉顶端雕有一只凤鸟,口衔铜环。炉体呈圆形,外层刻着蟠螭纹,中腰镶有四枚衔环兽首。炉体下端,是一空心八角形立柱。覆斗形底座,纹饰镂空,刻有虎纹。赵珚上一世常与沈浔在议事殿议政,沈浔素爱郁金草薰香,赵珚便按沈浔喜好,命人在凤鸟熏炉内点郁金香草。如今,赵珚虽已「过世」,宫人们却保留了这一习惯,每逢沈令君来议事殿,便点上郁金草薰香。裊裊香气,溢满殿中。 赵珚见沈浔为国事烦忧,走到她身旁,宽慰道:「太傅所虑,可与朕说,朕与太傅分忧。」 沈浔转身,看着女帝一脸真诚模样,顿感欣慰,她未说出心中所虑,反问女帝道:「郎中令所奏,陛下之意如何?」 「此事,蹊跷。」赵珚毫不掩饰心中所思。 沈浔颔首,微微笑道:「陛下说说看。」 赵珚道:「太尉掌一国军事,郎中令掌皇庭中央警卫。边境告急,急报未呈太尉衙署,反呈于郎中令,这不合常理。」 「不错。」 沈浔弯起唇角,赞许道,「那,陛下认为,是何人在搅这浑水?」 「哼……」赵珚轻哼一声,道:「自是——豫王!」提及豫王二字,赵珚咬牙,目光含恨。上一世她沙场中箭,定和豫王脱不了干系。此刻,竟又生事端。 「陛下所想,和臣一样。」 沈浔走近熏炉,轻抚炉顶凤鸟,「幕后操纵之人,必是豫王无疑。只是,臣有几处疑惑,思虑良久。」 「太傅说来。」 「其一,豫王上书,以面呈贺礼为由,坦言入京。臣疑惑之处在于,若他想举事谋反,起兵即可。先呈奏疏,无诏入京乃是大忌,朝廷必然警惕,如此,岂不是让帝京有所防备?若他想派人暗中行刺,更不应呈书上奏,朝廷收到上书,定会加强陛下周边警卫,行刺如何得逞?」 第13页 「其二,据臣派入豫王府门客传书,豫王在府内并无异常,他亦未搜得豫王通敌罪证。臣想,门客为隐藏身份,自不能时时探查。豫王老谋,亦不会轻易被人发觉罪证。他虽未大张旗鼓,但,肯定已有所谋。是以,豫王计策究竟是何?」 「其三,自先帝祁连一战,校尉孙尧一直不知所踪。臣命人多方查访,均无所获。臣忧心,这孙尧定是在暗中,与豫王一道,有所谋划。孙尧勇武,箭术了得,此人可谓是极大隐患。」 「其四,便是今日之军报。今日岁除,郎中令乃皇庭警卫首领,定是值守宫中。奏报之人不报太尉而奏于郎中令,似是想让陛下立即获知此讯。若边境告急是真,朝廷定然增派援军,如此,京城军力便会有所减弱。若边境告急是假,探明实情费时费力,帝京到朔原郡马不停蹄少说也要两日。并且,幕后之人或许在赌,朝廷宁可信其真,也不会置边疆百姓于不顾。」 赵珚沉思,沈浔所言亦是她心中所忧。那日在天禄殿,她曾问沈浔,豫王近日是否有动作。如此看来,沈浔当时为了安慰她,只道已布置妥当,而未将心中所虑全数说出。赵珚暗嘆,她早该问的,而不是让沈浔独自承担所有忧心与焦虑。 寻思间,听得沈浔继续道:「臣思虑良久,豫王如此布置,定是为扰乱视线,让朝廷处处设防,牵制精力。皇宫内廷,陛下身边,周边要塞,边境数郡,都不得不布防。而后,他在暗中伺机行动,于臣等未料想处,突然出击,攻于不备。这未料想之处,臣必定要先一步寻得答案,不被眼前事蒙蔽,才能不让豫王得逞。」 赵珚凝视沈浔脸庞,认真道:「这些话,太傅早该与臣说。朕虽未亲政,却时时想着,与太傅分忧。太傅切莫将朕当做幼童,朕乃天子,应有所担当,亦有能力担当。」 沈浔闻言,心下动容:「臣知。陛下乃明君,臣民之福。陛下亦莫忧心,有臣在,必护得陛下周全,守住溱国江山。」 「太傅……」赵珚哽咽,「朕与太傅一道,并肩而战。」 言语间,霍棋与陈砚来见。沈浔将方才与女帝所言告知二人。君臣四人商议对策,只是,敌在暗,目前除了防守,极难应对。待霍棋与陈砚离去,已是深夜。溱国祖制,新岁正旦清晨,百官入朝,国君接受朝贺。其仪,夜漏未尽七刻,钟鸣,受贺。二千石以上,上殿称万岁,举觞御坐前。待群臣贡贺完毕,天子赐酒食,举行九宾散乐。 赵珚不忍沈浔劳碌奔走,于是道:「太傅不若留宿宫中,今夜莫再回府。夜已深,不多时又要上朝。」 沈浔应允。她与上一世的赵珚常常议政至深夜,未免奔波,便留宿宫中。乐央宫偏殿有一处便是为沈浔所设,一切物品皆按沈浔喜好布置。沈浔命人回尚书府取朝服,自己去沐浴安置。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珚你个爱哭鬼。 小剧场1: 赵珚:作者菌,我们来聊聊人生. 作者菌:? 赵珚:让我变得这么小真的好吗? 作者菌:上一世你敢和阿浔撒欢吗?有充分理由哄她陪你过年吗? 赵珚:好像……不敢也没有。 作者菌:哦。 小剧场2: 赵珚:霍棋霍棋我们来聊聊人生。 霍棋:陛下? 赵珚:你在建章台盯着沈浔作甚? 霍棋:沈令君好看。 赵珚:哦,听说边境告急,不若,派你去驻守? 霍棋:…… 沈浔:我继续静静看着。 第11章 留宿 岁除沐浴,乃溱国习俗。尤其对百官而言,岁除次日需入宫贺岁,按溱国礼制,必得沐浴方可入朝。 乐央宫的宫人以秦氏为首,皆是侍奉过上一世赵珚的旧人。他们深知赵珚与沈浔,于私,二人为挚友自幼情谊甚笃;于公,二人为君臣常于议事殿议政。沈浔常至乐央,时而留宿,因此乐央宫上下,对沈浔平素喜好,皆瞭然于心。就沐浴而言,宫人们自是知晓沈浔不喜肌肤触碰,沐浴时亦不喜侍女在侧浇水而浴。 于是,秦氏领着宫人们备了彩漆云龙纹浴桶,用铜鉴注入热水。水中香料为宫中特制,制法颇为讲究,乃用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梨花红莲花,细细捣碎,再将真珠、玉屑研成粉,合和大豆末,研之千遍,密贮后制成。因沈浔偏爱此香,上一世的赵珚便命宫人制作储存,但凡沈浔留宿沐浴,即取之撒入沐汤中。洗髮之料亦是考究,乃是宫人在深秋采肥珠子,煮熟去核,捣和麦面、香料制成的皂丸。 待一切准备完毕,秦氏步至沈浔寝殿内室,施礼道:「令君,沐汤已备。」 沈浔抬首,微笑道:「有劳。」 秦氏曾受上一世赵珚嘱託,令其待沈浔需同待她一般。秦氏忠心,侍奉沈浔自是尽心尽力。秦氏俯首:「令君客气,有何需要,唤婢子就是。」 赵珚亦沐浴更衣,回到寝殿,坐于榻上,思索着沈浔今日所言。她同沈浔想的一样,豫王在暗中伺机而动,着实难以应付。朝廷处处防守,牵制精力,只有获知豫王究竟如何动作,才能不立于被动。思来想去,赵珚内心烦躁,上一世中箭场景又浮现眼前,顿时,竟感到一阵头痛难捱。她皱起双眉,抬手轻柔额角。 一旁的宫人见了,忙趋步上前,焦急问道:「陛下可是身子不适?」 第14页 「嗯……有些头痛。」赵珚应道。 「奴这就去唤太医!」 「不必……」赵珚想着沈浔在此,不欲让她忧心,「朕无碍,躺着歇息会便好。」 于是,宫人侍奉赵珚躺下。赵珚闭上双眼,无奈头内疼痛,怎样都无法安睡。她内心又惦记着沈浔是否安置妥当,唤来秦氏问道:「太傅可安置了?」 秦氏回曰:「令君尚在沐浴。」 「太傅畏寒,榻上多铺些棉被,室内多置些炭火。」 「陛下放心,都已齐备。」 「熏炉需点郁金香草,室内雁鱼铜灯莫要全数熄灭,且留一盏,太傅不喜屋内太过黑暗。」 「……陛下莫忧,沈令君并非头一次留宿宫中,令君喜好,奴皆知晓。」 「好,好,如此便好。」赵珚忍痛,嗫嚅道。 秦氏嘆气,女帝不适又不让唤太医,自己忍着痛还心心念念着沈令君。这般模样,真是……和先帝如出一辙,果真姑侄。 秦氏上前给女帝掖了掖被角,跪坐榻前,抬手为女帝轻轻揉着额角,关切道:「陛下,若还是痛得厉害,便唤太医来瞧瞧吧。」 「不用……朕无事。」 「陛下怎的了?」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秦氏回首,赵珚抬眸,只见沈浔一袭月白中衣,青丝散落,立于眼前。 赵珚见着沈浔,着急道:「太傅怎的只着中衣,切莫着凉。」 「臣,无碍。」沈浔趋前一步,望着女帝略微苍白的脸庞,转头看向秦氏,面色已有隐隐怒意。 秦氏忙起身,对着沈浔一礼,不安道:「陛下不适,奴欲唤太医,无奈陛下不允。」 「胡闹!」沈浔怒斥一声,气道:「你们便是如此侍奉陛下的?」 秦氏身形一颤,忙跪地请罪。溱国太傅地位崇高,幼帝若无太后管束,太傅除教习外,代行管教之权,此为祖制,宫人皆知。因此,某些情形下,太傅便与太后无异。沈浔对待宫人一向宽厚,秦氏极少见到沈浔发怒,其余宫人也是一样,没料想一向温和持重的沈令君会如此,见秦氏跪地,也纷纷一齐跪下。 赵珚见状,嘴角微微抽了抽,阿浔动起怒来,真是……令人生畏……她刚想为秦氏他们辩解几句,只见沈浔一道目光投来,眼中的冷意让赵珚不由哆嗦了一下,便未开口。 「速传太医!」沈浔下令。 身后的宫人忙应了声「诺」,颤微微起身而去。 「阿秦,你来!」沈浔背对着秦氏,沉声唤道。 秦氏起身,立于沈浔身旁,低声道:「令君……」 沈浔道:「我为太傅,可对陛下行管教之权,先前曾于天禄殿与陛下立下三规,其中之一,乃是请陛下无论何时何地,务必保重己身。陛下万民所仰,切不可让身体损伤分毫。」沈浔说着,虽是道与秦氏听,双目却一直望着面前女帝,「阿秦,你统领陛下内宫,今后切莫让陛下任性妄为,若陛下不听劝,速来告知于我。若陛下圣体,因讳疾忌医而出了任何差池,我,绝不轻饶。」 「奴……谨记!」秦氏面色肃然,躬身应道。 赵珚听言,知晓沈浔虽用辞严厉,但皆是为了女帝安危。她看着沈浔,依然担心她衣衫单薄,受冻染病,于是悄悄向沈浔身后的秦氏眨了眨眼,又对着沈浔那一身中衣,轻轻努了努唇角。秦氏会意,无奈摇头,悄然退下,去往沈浔寝殿取来外袍为沈浔穿戴。 女帝面部的小动作自然没逃过沈浔双目。沈浔嘆了口气,眼中冷意褪去,趋身靠近女帝,纤纤玉指,轻抚女帝面额,低头柔声问道:「还疼吗?」 沈浔指尖冰凉,浑身散发着沐浴后的香气,散下的青丝有几缕落在女帝面庞,赵珚微微一颤,见阿浔关心,温柔满溢,心头一暖,道:「有太傅在,不疼了。」 沈浔揉着女帝额头,动作轻缓,嘆道:「陛下当知,陛下圣体不仅属于自己,也属溱国臣民。今后,切莫任性,让臣忧心。」 赵珚点头,乖巧应道:「嗯,朕听太傅的!」 沈浔未说出口的是,每每见到女帝身体有痒,内心都会惶恐无比。先帝託孤情景总时不时侵入沈浔脑海,一忆起,便令她心颤。她容不得眼下的女帝再有任何闪失,她要履行自己对先帝的诺言,守住江山,护得幼帝。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珚:阿浔好兇凶…… 秦氏:我也是操碎了心…… 1月3日。修改捉虫,错别字真多…… 第12章 筹谋 太医瞧过,道是女帝先前坠马,头骨受损留下隐患,近日思虑过甚,方引发头疼。太医开了安神药,秦氏忙去煎了。沈浔一直守在女帝身边,亲自督促,直至亲见女帝喝了药,这才放心。 沈浔一向淡漠,此刻对女帝关切之情却溢于言表。赵珚内心偷乐,方才沈浔玉指纤纤为她轻柔额角,这肌肤碰触让赵珚贪恋,心道若能得阿浔温柔关怀,纵使大病一场也心甘情愿。赵珚觑着沈浔神色,虽然很是希望沈浔今夜能留在此处守着她,伴她入睡,但终究不忍见她太过劳累,于是故作睏倦模样,掩唇打了呵欠,又抬手揉了揉眼睛,道:「朕用了药定无大碍,太傅莫要熬夜,快去安置。」说罢闭上双目。 沈浔见她乖巧模样,唇角弯了弯,替女帝掖好被角,起身离去。 第15页 赵珚偷偷眯眼,望向沈浔窈窕背影,杨柳细腰,步履轻盈。心道:「阿浔,今宵好梦。」 沈浔回到偏殿,并未就寝。她跽坐案前,就着面前那盏雁鱼铜灯,取出绢帛,思忖片刻,提笔疾书。 须臾,宫人来禀:「令君,郎中令至,在殿外候见。」沈浔并不惊讶,道:「引郎中令从偏门进殿,切莫惊扰陛下。」 「诺!」 霍棋进殿,对沈浔施了一礼。沈浔颔首,向他望去,目光带着探寻。 霍棋会意,禀道:「一切已按令君嘱咐,布置妥当。」 沈浔沉静面庞,露出一抹微笑,应道:「如此,有劳。」说罢,取了方才亲笔书写的绢帛,起身递于霍棋,「绢帛文书是我亲笔所写,请郎中令妥善保存,危急时,速令亲信秘呈沈府。」 「令君……」霍棋听言,心头一滞,他自知沈浔说的「危急时」是何意,面带忧色地看着沈浔。 沈浔见状轻轻一笑,宽慰道:「郎中令莫忧。」 霍棋小心接过绢帛,忍不住问道:「令君,非得这样做吗?」 沈浔立于案前,沉吟道:「吾明敌暗,处处防守只能限于被动。自豫王上疏,我,一直在思索对策,一面布防一面欲弄清豫王究竟如何谋划。现下,他们竟不惜利用边境百姓与朝廷博弈,着实可恨!无论边境告急是假是真,我等只能被迫受贼人牵制,陷于迷雾,我,无法再忍!」沈浔说完顿了顿,握拳捶于案台,继续道:「我曾想,正旦朝会,行九宾散乐,或许豫王会命人暗中混入行乐人群,伺机行刺。然,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既谋行刺,为何先行上疏坦言无诏入京,朝廷得奏,必心生警惕严加防范,入宫之人定遭严密排查不说,陛下周边也必然安置警卫……」 「令君……」 沈浔走近雁鱼铜灯,挑了挑烛火,灯影摇曳,映照在沈浔脸庞,沈浔面色肃然,对着霍棋,冷声道:「是以,不破,不立!」 眼见霍棋还欲开口言些什么,沈浔摆手:「我意已决,不论接下去事态如何,我只愿郎中令务必确保一事。」 「令君请说。」 「我要你,一定护得陛下周全,万不可让陛下损伤分毫。先帝与陛下皆是明君,胸怀壮志,仁心爱民。陛下在,江山存。大溱江山绝不可落于贼人手里。」 霍棋闻言,知晓此话分量,忙俯身跪地,以军人之态郑重行礼,道:「棋,有幸追随先帝,又得先帝嘱託护佑陛下。即使自己粉身脆骨,也定会护得陛下周全。」 沈浔动容,俯下身去,亲自扶起霍棋,目光闪烁,面色柔和,缓缓道:「浔,代先帝,谢谢你。」 翌日,赵珚醒来,模煳视线,隐约见到榻前坐了一人,正静静看她。待看清那人的模样,赵珚一个激灵:「太傅!」 「陛下好眠。」沈浔声音轻柔。 见到沈浔已更衣,着官袍,戴进贤冠。赵珚忙问:「几时了?」然后向沈浔身后的宫人道:「怎的都不唤朕?」 「是臣,令他们莫要唤醒陛下。」 沈浔说着,伸手探向女帝额面,「陛下可还头疼?」 赵珚得了一夜好眠,已无痛意,对着沈浔笑道:「不疼了,朕这就起身。」 秦氏领着宫人为赵珚洗漱、宽衣。沈浔在外室等候,待赵珚前来,将食案上冒着热气,装有枣糕的玉盘往女帝跟前推了推,道:「臣令御膳坊做来,陛下先用一些。」赵珚微微惊讶:「一会入朝要与臣子饮酒享食,何须食枣糕?」 沈浔道:「太医嘱咐,晨时还需用汤药,汤药不宜空腹喝,陛下且食些枣糕填腹。」 赵珚心里一暖,心道阿浔真真心细。于是取了一枚枣糕,咬了一口,转而向沈浔道:「太傅也用些。」 沈浔笑道:「臣不饿。」 说话间,秦氏将熬好的汤药端来。女帝见之皱眉:「太医开的药,苦极。」 沈浔莞尔:「良药苦口。」说罢起身,亲自从秦氏手中取过盛着汤药的玉盏,递于女帝唇边。 赵珚瞧着沈浔神色,见她面色略有苍白,眉眼下隐隐一圈黑,关切道:「太傅昨夜未曾好眠?」 沈浔微弯唇角:「谢陛下挂心,臣无碍。」 赵珚接过玉盏,皱着眉一口气喝下,取过秦氏递来的帕巾一面擦唇一面道:「好苦!」 忽的,只觉鼻下一股香甜,赵珚低眉,见沈浔正拈了一颗蜜渍梅子,递于她唇边:「喏,给陛下甜嘴。」 赵珚开怀,启唇将梅子咬入口中。见沈浔手执一小巧绢帛锦囊,里头还装有数颗梅子。于是探过身去,对沈浔道:「太傅,再给朕一颗。」沈浔却将锦囊纳入袖中,转过身去,悠悠道:「陛下,该上朝了。」 赵珚:……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珚:不嫁何撩? 沈浔:梅子好吃。 赵珚:……《汉武内传》里说,昔时汉武帝见西王母,王母谓帝曰:太上之药有中华紫蜜、云山朱蜜。朕叫人弄来做蜜渍梅子可好? 沈浔:梅子好吃。 赵珚:…… 第13章 诱敌 正旦朝会,甚为隆重。二千石以上臣子,入殿举觞,以尚书令沈浔为首,齐唿:「陛下长乐无极!」赵珚目光只在沈浔身上,望着她端庄举止,从宫人托着的漆木盘内执起酒觞;望着她引领群臣,缓步走至御案前,祝她长乐无极;望着她举起酒觞,抬袖掩唇,将皇宫特酿的椒柏汁一饮而尽。赵珚亦饮尽觞内酒汁,双目含笑,心里道了声:「阿浔,新岁安康,长乐未央。」 第16页 待群臣朝贺完毕,赵珚赐食,行九宾散乐。九宾散乐分三回,第一回 为杂耍,杂耍技人作七盘舞、戴竿之戏;第二回鸣乐,女乐击鼓、男乐排箫,另有一众人撞钟击磬;第三回鱼龙漫衍,即绳技。 霍棋立于赵珚身后,手握佩刀,密切关注行乐之人,虽然事先已逐一密查,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赵珚身侧内侍,由霍棋亲挑一队禁卫军所扮,此刻亦时时警惕。 沈浔端起酒觞,轻抿一口,悄然抬眼看向位于上座的女帝,只见女帝神色镇定,气度非凡。沈浔一阵恍惚,女帝高高在上,俯瞰众臣,这身姿模样,竟和先帝……如此相像?明知可能会有危险,却丝毫看不出任何慌乱,浑身散发着令人肃然的天子之气。赵珚察觉沈浔目光,与她对视,唇角轻弯,眉目含笑,遂又朝她轻轻眨了眨眼,意欲宽慰,叫她莫要担心。 殿内乐舞已至绳戏,绳戏最是精彩,就连赴宴臣子皆举目相望,翘首以待。技人们以两大丝绳繫于殿内两柱间,相去数丈,随后,两倡女至,挪步立于丝绳。乐声起,二女一面对舞,一面行于绳上,对面道逢,切肩不清,又蹋局出身,藏形于斗中。 其惊险之势,引得众人皆唿,一三品礼官甚至豁然起身,击掌嚷道:「彩!」其余臣子皆唿应击掌,喝彩声此起彼伏。沈浔面色淡然,举箸夹了一片冬葵放入口中,抬眸静静观赏乐舞。 时至巳时,朝会完毕。霍棋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握着佩剑的手竟满是汗渍。沈浔率众臣谢女帝恩赐,行礼时抬首望向立于女帝身后的霍棋,霍棋自是明晓沈浔目光饱含之意,对着她微微颔首。沈浔瞭然,遂拜别赵珚,离开宫殿。 今日正旦,按例臣子朝会后各自回府,与家人同享天伦。赵珚即便内心希望能与沈浔共度,却终究没有合适理由再行挽留。 正旦日间,臣子们亦会相互走动,往同僚府中递贺岁名刺。名刺用竹简所书,写有贺岁人公职、籍贯、名姓及贺岁吉祥语。沈浔众臣之首,位高权重,与女帝关系又异常密切,因此歷岁正旦,往尚书府递名刺者不计其数。沈浔不喜交际,不欲应对这些繁文缛节,因此每岁正旦朝会完便径直去往阿母宅中。此为沈浔习惯,满朝皆知。然沈浔虽不在尚书府内,臣僚们依旧会至沈浔府上递贺岁帖,尚书府执事设案,收下名刺,并代沈浔回赠贺岁礼一份,臣僚皆以获得沈令君府上岁礼为荣。 沈浔步入殿外,见府中车马已在宫道等候。尚书令平日用车,亦是轩车。沈浔素来不喜张扬,出行只用两马并驾,驭马者一人,为沈家家生子,车后跟随四骑,乃随行护卫。今日仪仗,一如往常。 沈浔走至车前,驭马之人掀开帷帘,欲扶沈浔上车,沈浔略一思索,望向他,声音清婉:「尚不知小郎名姓?」驭马之人闻言,拱手一礼,回道:「鄙姓郭,名予。见过令君。」沈浔未言语,只静静看他。郭予恍然,忙道:「鄙随沈家主,姓沈,是为沈予。」沈浔微笑,道声:「有劳。」遂向车后骑马四人望去,四人皆抱拳,向沈浔微微颔首。 沈浔对郭予道:「吾往沈宅去,你可识得路?」 「令君放心,自是认得!」 沈浔颔首,在郭予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出宫门,进了东市,行至玄武街尾,然后一拐,往城郊道驶去。溱国皇亲权贵之宅皆位于帝京东市,沈府却建在郊外,只因沈浔阿母祁安郡主崔鸳乐于山水,不喜居于闹市。 沈浔感受到马车逐渐离开街市,越行越远,周边趋于宁静。沈浔闭上双目,广袖下的手缓缓握起,在坐榻上轻轻敲击。郭予亦开始心生警惕,时刻防备,但表面却不动声色。他知方才沈浔问他名姓,是欲提醒他此刻身份乃沈家寻常驭马人,切不可漏出端倪。 轩车又行至片刻,道路略有颠簸,路两旁树木丛生。突然,只听得「嗖」地一声,郭予闷哼,随即身形一晃,捂住胸口,跌下马来。一枚暗箭直击郭予胸口。郭予伏地,一面痛苦挣扎,一面朝车后四骑嚷道:「保护……保护令君!」遂再无动作,也无声息。 四骑忙上前将轩车车厢围住,抽出佩剑,目光探向两边丛林,欲寻得放箭之人藏身何处,这时,又是「嗖嗖」几声,数枚暗箭齐发,四护卫抬手,挥剑挡开箭矢,其中一人喝道:「躲在暗处放冷箭,小人所为!」话音刚落,只见丛林中数道身影,飞跃而出,皆黑衣蒙面。众黑衣人与四护卫交手,顿时刀光剑影。 另有一人,似是头目,未与护卫交战,他步至马车前,抬手揭开帷帘。沈浔抬头,只见眼前蒙面人双目如鹰,射出寒光。饶是沈浔平日沉稳自持,此刻心中也难免掠过一丝惊怕。她自小出身贵族,养尊处优,受人爱护,身为臣子也是居于庙堂运筹帷幄,虽才华横溢威震朝堂,却不似赵珚自小习武,可持剑纵马,斩敌于沙场。这等恶人贼子,刀剑厮杀,娇小纤弱的沈浔何曾亲歷? 沈浔面色微白,朱唇紧抿,广袖下素手紧握,努力平復着心绪。蒙面人冷笑一声,道:「沈令君,果真名不虚传,身处险境,还能镇定自如。」沈浔深吸一口气,平视蒙面之人,冷声道:「来者何须蒙面?让我家奴一招毙命,这了得箭术,军中少有。不知,我说得可对?孙校尉?」 蒙面人身形一顿,显然未料到沈浔竟能一下看出他的身份。他随即向一旁激战众人喝道:「走!」众黑衣人听令,忽的抬袖一挥,撒出诸多粉尘,沈浔护卫未及掩面,吸入粉尘,纷纷软身倒地。孙尧摘下蒙面布条,对着沈浔阴笑,道声「得罪!」,亦抬袖撒出粉尘,迷晕沈浔,继而跃身上马,驾着轩车疾驰而去。 第17页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珚:霍棋霍棋,我们来聊聊人生。 霍棋:陛下? 赵珚:你为何如此听沈浔的话?还敢瞒着朕? 霍棋:(花痴状回想沈浔簪花曲裾身姿)沈令君长得好看,说什么都对。 赵珚:…… 第14章 震怒 皇宫禁军值守衙署,霍棋来回踱步,掩饰不住内心焦急。 霍棋身为郎中令,乃皇宫禁卫军首领,九卿之一。其属下,郎官者众,分议郎、中郎、侍郎、郎中四等。沈浔先前嘱咐霍棋,令他精心挑选了四名中郎将扮作尚书府车马随行侍卫。沈浔原先侍从,寻常防卫尚可,却比不得皇宫禁卫军能作战,应对伏击。中郎将个个反应敏捷,武艺卓然,但沈浔令霍棋再三叮嘱,命四人只需护得她不受伤害,莫要太过彰显武艺,以免被贼人察觉尚书令车驾乃是有备而来。而选中的驭马人郭予,乃议郎将首领,身手了得,有勇有谋。霍棋事先亦按沈浔所託,命郭予且将自己当作尚书府寻常家奴,如遇突袭,务必随机应变,伺机查得贼人线索。 如此布置,思虑周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霍棋思索着,不断宽慰自己。 「报——!」门外一声疾唿,打断了霍棋思绪,霍棋心跳也随之加快。只见一人身着尚书府侍卫甲冑,急奔而至,对着霍棋扑通跪地,一面气喘,一面拱手行礼。 来人正是霍棋安排,沈浔随行四骑之一,郎中将魏骏。 「如何?」霍棋急忙问道。 「令君被劫!」 果真如此……霍棋面色一白,虽然事先已有预料,可此时依旧心惊不已,毕竟……被劫的可是当朝尚书令。 「郭予呢?」霍棋又问。 「贼人冷箭,首先射向郭议郎,我等与贼人交手,中了迷尘,醒后发现郭议郎已不见踪影,想必议郎定是佯装中箭,以伺机追寻贼人行迹。」魏骏禀道。 霍棋颔首:「可还有其他线索?」 「有!」魏骏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箭簇,递于霍棋,「我等遭遇伏击时,射来的便是此箭。」 霍棋取过箭簇,细细观看,这形制,并不像溱国所有。霍棋将箭簇收好,又从怀中掏出一绢帛书信,交给魏骏:「换身衣物,速将此信密呈沈府。」 「诺!」魏骏领命而去。 乐央宫。 赵珚独坐案前,从袖中掏出藏着的匕首,轻轻抚摸。 晨时朝会,赵珚自己亦有防备。她先前早已暗中试过身手,重生后,虽身形变小,但武艺尚存。思及暗处之敌,赵珚凝眉,今晨,朝会已过,仍未见豫王有何动作。眼下,自己深居内宫,皇宫周围已严加防守,禁军时刻警觉,究竟……豫王要如何对自己下手?豫王一众,如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赵珚每每思之,便觉烦躁不安,必得亲手除之,方解心头之恨。 思索间,秦氏端了汤药,步至赵珚身旁。 「陛下,该用药了。」 「怎的又要喝药?」赵珚不悦。 「太医嘱咐,须服三剂。」秦氏回道,「且……沈令君先前再三叮嘱,请陛下务必按时用药,莫要让她忧心。」 赵珚挑眉,瞥了秦氏一眼,冷哼道:「竟用太傅唬朕。」 口中虽这样说,手上还是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喝完,取过帕巾擦了唇。口中苦涩,赵珚顿时忆起晨间用完药,沈浔递来的蜜渍梅子,那香甜之气,好似还在鼻尖缠绕。赵珚黯然,沈浔方离宫半日,她竟如此思念,如若,能和沈浔日日相见,时时相守,该有多好。 欸?等等……! 勐然间,赵珚似是想到了什么…… 梅子,阿浔递的梅子,阿浔……! 赵珚心跳,突的漏了一拍。她身形一晃,一手扶住案几,另一手捂上胸口,一时间,竟感到透不过气。难道…… 「来人!快来人!速传霍棋!」赵珚面色苍白,大声嚷道。 秦氏听得女帝唿喊,显示吃了一惊,自侍奉新帝,还从未见她如此惊慌失措。秦氏见女帝神色严峻,不敢多问,应了一声便去唤霍棋。正迈步出门,听得赵珚又忽的喝道:「等等!」只见赵珚揪着胸口衣襟,似是努力平復心绪:「再,速速派人,即刻前往沈府,探问太傅……可在府中。」赵珚说着,声线已然微颤。 秦氏虽不知发生何事,可眼见女帝如此惊慌,自己也不由得慌起来,急急道了声「诺!」,领命而去。 霍棋听得女帝传唤,隐隐觉得不妙。他步至乐央,见了赵珚,跪地施礼:「郎中令霍棋,参见陛下。」 赵珚迟迟未言,任由霍棋跪着。霍棋顿感不安,悄悄抬首,觑着女帝神色。赵珚高坐于上,脸庞已失了血色,她双唇微颤,轻轻喘着气,仍旧为心中猜测惊怕不已。 半晌,赵珚方开口,缓缓道:「霍棋,我且问你。」只这一句,赵珚却似用了好些气力。 「陛下请说。」 「太傅,可曾密令与你?」 霍棋闻言,双肩一抖,心道不好。 见霍棋嗫嚅不言,赵珚怒不可遏地一拍案几,斥道:「说!」 霍棋慌忙俯首,整个身躯几近贴于地面。女帝虽年幼,但如有所问,臣子知情不答便是欺君之罪。眼见瞒不过去,霍棋只得将沈浔先前所言如实道来:「沈令君言,自豫王上疏,朝廷处处受制,被动设防,岁除之夜,贼人更是不惜用边境百姓安危与朝廷博弈,令君怒极,实在忍无可忍……」 第18页 「继续说!」 「沈令君同臣道,眼下之势,唯有:不破,不立。我明敌暗,须探得贼人藏身何处,所谋何事,才能将其除之。皇宫禁卫森严,周边要塞亦有驻军防守,令君思虑再三,判断,贼人所谋,恐非陛下,亦非帝京……」 「够了!」赵珚咬牙,「溱国大权,现下全在太傅手中,贼人所谋,若非行刺朕,若非起兵攻城,那么,其所图,唯有……唯有太傅……」赵珚气极,「是以,你们便背着朕,设局诱敌?」 霍棋慌忙叩首:「今日正旦,沈令君每岁朝会完都会去往沈府,此事满朝皆知。去往沈府之路不在皇城,须走郊道,无禁军防守。沈令君道,如若目标果真是她,她不欲忍气吞声,藏于尚书府中,唯有现身诱敌,方可换被动为主动。令君命臣挑选议郎并中郎将五人,扮作尚书府家奴及侍卫一路相护,且令其伺机而动,查找贼人线索。令君道,贼人必不会伤她性命,只会挟持她有所图谋。臣等若能按议郎等人查获线索寻到贼人藏身处,便可设计,将其剿灭。」 赵珚听闻,静默无言。殿内出奇地安静,反倒让霍棋心生惶恐。半晌,赵珚缓缓起身,踱步至霍棋跟前。霍棋耳闻女帝脚步声,不敢抬头,直至见到眼前地面,女帝外袍之下露出的金丝鞋履,顿时吓得将头贴于地面。赵珚蹲下身去,掰住霍棋头上戴着的甲冑,迫使他抬首,正视自己双目。赵珚面若寒霜,双目泛着冷光,霍棋惊恐,这女帝明明只才九岁,为何如此……如此让人见之生畏,遍体生寒。 「你们一个个,都当朕是幼孩。」赵珚直视霍棋双眼,一字一顿。说完,停顿须臾,忽的抬高声调,大声嚷道:「朕虽未亲政,可朕,是溱国天子!」 「陛下……」霍棋叩首。 「即刻起,一切情形,须得如实同朕禀报,若敢隐瞒,欺君论处。若是太傅……因此遭遇任何不测,朕,会要你的命!」 赵珚说罢,摔袖而去,只留得霍棋仍在原地,颤微微跪地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珚怒了。 霍棋:嘤嘤嘤,这大过年的,我容易吗我。 赵珚: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hello kitty呢? 沈浔(吃一颗梅子):喵? 赵珚:…… 第15章 应对 赵珚沉着脸,怒容满面,疾步走至乐央宫议事偏殿。值守宫人从未见女帝如此震怒,皆惶恐不已,赵珚过处,跪倒一地。 赵珚先前思及沈浔,勐然醒悟到,贼人目标恐怕正是朝纲独揽的尚书令,继而想到沈浔散了朝会,已乘轩车经郊道去往沈宅,顿时惊怕不已,忧心沈浔毫无防备,在未曾布防的郊道被贼人擒了去。后又一想,自己既能思虑到这一层,沈浔或许已然料及,那么,以沈浔之谋,必会定下大计。于是唤来霍棋对证。果然,沈浔竟藉此机以身犯险,设局诱敌。虽然听得霍棋禀报,得知事前已按沈浔嘱咐,安置中郎将佯作家奴护卫,赵珚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内心依旧慌乱不已,此计终究太过兇险,如若,营救不及,致使阿浔遭贼人所伤,甚至……赵珚不敢往下想,她又怒又急,重重一拳击打在身旁案几,朝身后宫人令道:「传太尉陈砚,尚书左僕射崔宁之,还有……霍棋,速来此殿议事!」 宫人一惊,新帝继位,还是头一次如此肃然下令,那浑身散发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王者之气,恍惚间,似是让人见到了先帝……宫人不敢耽搁,急急领命前去。 不多时,三位臣子已至议事殿,除了霍棋,其余二人,皆满腹疑问。天子亲自召唤,且不见沈令君在旁,还是头一次。眼见面前女帝面色不虞,气场冰冷,二人疑惑之余,皆略为不安地,向女帝施了礼。 赵珚面色依旧阴沉,瞥了霍棋一眼,沉声道:「速将令君被劫一事,向太尉并左僕射道来。」 陈砚、崔宁之一听「令君被劫」,心跳突漏一拍,顿时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霍棋抿了抿唇,拱手一礼,向二人言道沈浔设局诱敌经过。二人闻言,大吃一惊,当朝尚书令被掳,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他们怎么都未曾想,沈浔竟以自身为诱,欲寻得突破,将贼人剿灭干净。 陈砚乃沈浔祖父沈炤门生,与沈家关系颇为密切,听闻沈浔被掳,焦虑万分。他首先开口,急急问道:「眼下可有何线索?」 霍棋从袖中取出中郎将魏骏带回的箭簇,置于案几,道:「此为贼人射出之箭,不似溱国所有,还请陈太尉定夺。」 陈砚忙取起箭簇,托在掌心细看,赵珚亦探过身来。陈砚仔细查看了箭簇形制,用手指轻抚箭簇表面,又弹了弹箭头。继而转身向女帝禀道:「陛下,依臣之见,此箭簇乃属北戎,且并非一般兵士所能拥有。陛下且看……」陈砚说着,将箭簇顶部呈于赵珚,「此箭顶端有锋刃,后面有铤,铤部上端带有葫芦形物,上有小孔数枚,射出时可发出声响,传说此箭为北戎先祖莫都王所创,名为响尾箭。此箭歷来只有北戎王族及其亲卫军方能使用。」 赵珚上一世曾亲征沙场,看了箭簇,心下亦已明了,只是碍于目前身份,箭簇来歷由陈砚道出更为妥当。赵珚皱眉:「如此看来,此事不仅涉及豫王一众,与北戎王族亦有关联。」 崔宁之道:「陛下,先前令君已有所疑,道是豫王通敌北戎,先帝中箭便是豫王与北戎串谋,再密令校尉孙尧为之。看来的确如此。」 第19页 「既是王族用箭,贼人何以大意将箭簇弃于原地,岂不是留下物证,让臣等知晓身份?」霍棋疑惑道。 赵珚冷哼一声:「知晓劫走太傅之人身份定和豫王及北戎王族有关又能如何?光凭此箭,根本无从获知太傅被劫至何处,无法设计营救。」赵珚口中说着,心下思索,豫王一众定是念及新帝年幼,企图趁其根基尚为稳固,举事夺权。掳走沈浔,朝中无人主政,定会方寸大乱,到时再以沈浔为筹码,迫使朝廷交出大权。哼……可他们可千算万算,怎样都不会想到,赵珚她,已得重生。 陈砚听罢赵珚所言,颔首道:「陛下所言极是。」转而看向霍棋:「郎中令可还有其他线索?」 「议郎郭予佯装中箭,尚为归来復命,想必正在暗中追查。」 「其余中郎将呢?可否唤来问话?」 「霍棋这就唤来。」 魏骏去往沈府呈送信函尚未回来,霍棋唤了另一名中郎将,名叫张遂。 没等陈砚开口,赵珚便急急命道:「速将太傅被掳经过,细细说来,任何线索,都不可放过。」 张遂抱拳施礼,道:「回禀陛下,伏击臣等贼人,皆庶民打扮,着黑色短衣,且用黑布蒙面。贼人第一箭射向郭议郎,而后,数枚冷箭射来,被臣等挥剑挡开。臣等与一众人打斗,另有一人似是头目,步至令君车前,掀开帷帘……」 没等他说完,赵珚慌忙打断:「可曾伤到太傅?」 「那人并未出手,只似乎在和令君说些什么,而后突然下令,命其余人速速退走。贼人撒出迷粉,臣等本欲躲避,但思及郎中令嘱咐臣等只作尚书府寻常护卫,切莫太过彰显身手,便让……贼人得手而去。」 赵珚听见「得手」二字,顿时怒不可遏,先是剐了霍棋一眼,然后步至张遂面前,斥道:「得手?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太傅被人劫走?朕要你们禁卫军何用?」 陈砚忙劝慰赵珚,道:「陛下,令君既已决计以身诱敌,中郎将也是奉命行事。况且,即便当时灭了那一众贼子,依旧寻不到幕后之人藏于何处……」 崔宁之亦贊同道:「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赶紧寻到令君被劫至何处,救出令君,剿灭幕后贼人。」 赵珚努力平息内心怒火,略一思忖,命道:「拿舆图来!」 宫人将舆图取来,摊于案几。君臣几人遂围上前来。赵珚一面看,一面伸出手,在舆图圈圈指指:「走上郊道,再往前,向左通向沈府,皇族中亦有一些宗亲别院建于此处。向右,再行数十里,便离开帝京城,往周边郡县。想必贼人定是往周边郡县方向而去,只是不知,究竟去往何处。」 一时间,众人皆静默思索。 片刻,陈砚开口:「陛下,臣心中有一猜测。」 「太尉请说。」 「北戎王族之箭既在贼人手中,此人必是王族亲近之人。按令君先前判断,豫王通敌,与王族密谋举事,令孙尧于沙场暗箭射中先帝。而那孙尧,令君曾命人多方查访,却至今不知所踪。臣猜想,孙尧或许一直藏于北戎王室,眼下伺机而返。所携箭矢,自是王族所给。」 不错!赵珚心下,亦已猜测,方才张遂所道贼人头目便是孙尧。只是,孙尧劫走沈浔会去向哪里?豫王封地?还是? 思忖间,忽的殿外一声通传:「祁安郡主到!」 赵珚心头一滞,祁安郡主怎会来此?其余人听闻通传也是一惊。众人疑惑间,只见沈浔阿母祁安郡主崔鸳步入殿内,身旁还有一人,乃沈浔阿兄沈溯。 算起来,崔鸳是赵珚表姑母,眼下赵珚身为赵祐,更是小了一辈。赵珚以晚辈身份,对着崔鸳,抬袖行礼,道:「见过祁安郡主。」其余人亦给崔鸳施礼。 崔鸳一袭深青色广袖直裾,盘髻高梳,簪一支青玉发笄。她面目清秀,和沈浔颇为相像。双眉如黛,皮肤白皙,虽已上了年岁,却依旧婉约端丽,举手投足,带着皇族女子天生的贵气。 崔鸳环视众人,片刻,微启双唇:「浔儿叫人呈书与我,眼下情形,我已知晓。」言罢,微微嘆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枚金制令箭,箭形小巧,金光灿灿,箭身刻着龙纹。几位臣子一见此箭,神色一禀,待醒悟过来此箭为何物,皆慌忙跪地,双手作揖,举过头顶。赵珚亦满脸惊讶,她自知此令箭名为「金龙」,乃歷朝皇帝所有,用于密赐极为信重之臣,凭此金龙箭,可行使各种权利不受阻碍,危急时,甚至能调令军队。 崔鸳继续道:「此金龙,乃文帝赐于浔儿外祖,弋阳公主夫君,我父崔国公。我从不参政,不过浔儿书信所託,央我携金龙入宫,代言几事。其一,朝中虽无尚书令主政,但,朝纲不能乱。尚书令之下,尚书左僕射居首,右僕射次之。朝政之事,请左僕射代为处理。其二,陛下年幼,尚未亲政,若有人企图欺侮幼帝,趁机把持朝堂,无论其品阶如何,是否皇亲国戚,凭此金龙,着禁卫军首领霍棋即刻拿下。其三……」崔鸳说着,望向赵珚,那眼神,似沈浔般柔和,「其三,便是请陛下记得太傅曾立三规。浔儿道,她一人安危不足重,请陛下务必护得己身,陛下安在,江山方存。」 作者有话要说: 霍棋:嘤嘤嘤,好委屈。明明是沈令君的意思,叫中郎将莫要彰显身手,免得贼人起疑。臣不过代为下令,陛下眼神剐臣作甚? 第20页 赵珚:你盯着沈令君美貌发呆先,花痴状先,不剐你剐谁? 霍棋:…………(这仇记的)臣错了。 赵珚:你还背着朕和沈令君设局先! 霍棋:…………臣自请戍边。 赵珚:嘤嘤嘤,帅不过三秒,老虎刚发威就被祁安郡主气场秒杀。 崔鸳:(扶额)大过年的,真是一群不让人省心的熊孩子。 赵珚:嘤嘤嘤,我很省心的,今后娶得阿浔,我必是超级省心的好夫君。 赵珚:阿浔消失的第一个半日,想她。 沈浔:咦?这回还没有我戏份?也好,趁空多食几颗梅子。 第16章 往事 崔鸳言罢,将金龙箭托于掌心,左僕射崔宁之、郎中令霍棋忙俯身叩首,道:「得令!」 赵珚亦抬袖一礼,郑重应道:「太傅教诲,朕,定谨记于心。」 赵珚口中说着,心内百感交集。她感嘆于沈浔的细緻思虑,沈浔定是忧心尚未亲政的幼帝镇不住朝堂,于是早早谋划,备下书信央求崔鸳携金龙箭入宫,替她代言政令。有金龙震慑,又有沈浔政令,朝廷即便失了尚书令,也无人敢趁机作乱。朝纲稳固,对付外敌方能全心全力,无后顾之忧。而更让赵珚感嘆的是,沈浔竟时时不忘上一世赵珚託孤之言,视幼帝安危、江山社稷远甚于她自己…… 想及此,赵珚禁不住喉头哽咽,双目微红。 崔鸳面色凝重,望向众人,声音轻颤:「浔儿之意,我已代为言之。还请诸位,寻得贼人,及早救出浔儿……」 自接到沈浔书信,崔鸳又惊又急,她是沈浔阿母,最忧心的,莫过于沈浔安全。 「郡主放心,我等必尽全力!」 沈溯忙上前一步扶住崔鸳,宽慰道:「阿娘保重,莫要急坏身子。」转而向众人言道:「我同阿娘入宫,携了家兵三百,听候调遣。今日正旦,外祖弋阳公主往沈府去,本欲待浔儿归来,同享晚宴,却未曾想……」沈溯轻嘆一口气:「外祖闻讯,亦心急难安,家兵中有大半乃外祖府上侍卫军,奉外祖急命前来。」 沈溯在朝中任廷尉左监,掌刑狱,官职仅次于廷尉正。溱国刑狱官,除廷尉正一直坐镇帝京,廷尉左监、右监常年去往各地郡县署衙巡视、监督,以确保地方司法公正,防止冤假错案。今日过午,沈溯方赶回帝京家中,与家人团聚。 赵珚闻言,对着沈溯道:「有劳廷尉左监。」继而摆出君王架势,对众人下令:「即刻起,便按太傅所言。崔宁之,值守衙署,同尚书右僕射一道,代太傅处理一切政务;霍棋,率禁卫军严守宫廷,若有任何人居心叵测胆敢趁机作乱,立即捉拿;沈溯,你领沈府家兵三百,与朕之亲卫御林军一道,着力寻找太傅;陈砚,你掌管举国军事,务必严令各处要塞驻军时刻警惕,且调一队精兵随时待命,必要时支援营救太傅。」 众人听言,皆拱手应道:「臣等,得令!」 某处旧屋,窗门紧锁,黑暗无光,空气中瀰漫着难闻湿气。 沈浔被困于屋内。她依旧身着朝会时的官袍,只是进贤冠早已滑落,髮髻散乱,几缕青丝,凌乱垂于双颊。沈浔身子一向纤弱,被人劫持,又中了迷尘,昏迷许久,方缓缓醒来。 沈浔只觉额内剧痛难忍,饶是她素日隐忍自持,此刻也禁不住痛苦出声。她深深吸了口气,缓过这阵疼痛,费力抬起双目看向四周。模煳视线,隐约瞧见屋内陈设皆已蒙尘,似是闲置许久无人居住。她背靠木柱,被人反手紧缚。沈浔试着动了动手腕,谁知稍一动作,腕间便似被割裂开,一阵钻心疼痛,让她双眉紧蹙,本就苍白的脸庞、双唇顿时血色全无。 突的,屋门「吱呀」一声,有人走进屋来。待至跟前,沈浔看清,来人正是孙尧。孙尧见沈浔转醒,冷笑一声,道:「令君终是醒了。」 沈浔撇过脸去,不欲答言。 孙尧蹲下身去,凑近沈浔脸颊,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沈浔面容,边看边道:「啧啧,人人皆传,溱国尚书令花容月貌,看来所言非虚。」 沈浔见他举止轻浮,怒目相视,斥道:「孙校尉自重!」 孙尧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听得身后响动。他转过头去,看清来者,忙站起身,俯首施礼。 来者身着鲜亮襦裙,裙长曳地。髮髻三枝金色梳形簪,前额、两鬓涂成红色,双眉勾起,薄唇紧抿,带着凌人盛气,缓步走至沈浔面前。她居高临下地睨了沈浔一眼,一双狭长丹凤眼透着冰冷寒意。 沈浔抬眸,静静望向来人。心下瞭然,果真,是她! 来者看都没看孙尧一眼,只冷声令道:「你,出去。」 孙尧拱手一礼,退出门外。 「沈令君!」来者蹲下身子,抬手捏起沈浔下颚,迫使她直视自己双目,「不知令君,可还记得孤?」 乐央宫议事殿。几位臣子已按赵珚所言,领命而去,各司其职。 沈溯扶着崔鸳,道:「阿娘不若先行回府。」崔鸳摇头,双目含忧:「我如何放心得下,我且留此处,等候消息。」一旁的赵珚,亦担心崔鸳熬坏身体,于是道:「乐央另有偏殿,乃太傅留宿居处,郡主若不欲回府,可去偏殿暂且休憩片刻。」崔鸳静默须臾,而后微微颔首。 沈溯搀扶崔鸳,往议事殿门外去。经过案几时,崔鸳瞥见案上摆放的舆图,硃笔圈出的豫王封地赫然醒目,她不由停了脚步,伸手轻抚舆图,嘆道:「真所谓,物是人非……昔年,豫王尚未受封去国,曾与时为太子的文帝一道,在宫中读书。文帝之父溱庄帝与我阿母乃嫡亲兄妹,是以,我也得以入宫习读。年少岁月,学堂里,我们一齐受学官考问,下学时,亦曾一起玩闹。如今,文帝已逝,而豫王他……」 第21页 听闻崔鸳念及往事,赵珚与沈溯心中,皆五味杂陈,垂手默然。 「也曾记得,豫王去国,未多时便纳了王妃,二人感情甚笃。王妃诞下一女,之后多年,再无所出。二人视此女为珍宝,宠溺万分。却未料想,北戎屡犯,彼时朝廷尚无力抗衡,无奈之余,文帝只好学那汉初,嫁女和亲。当时,宗室中,唯有豫王之女年龄适宜。文帝便下了旨意,令豫王女嫁往北戎。大概,便是从那时起,少时情谊,再也无存。」 赵珚听着,突的心下一动,恍惚间,似有一条线,在她眼前若隐若现,一切事端,似乎都因着这条线,逐渐明朗起来。 崔鸳说罢,轻轻摇了摇头,转身便要出殿。赵珚忙上前一步,握住崔鸳衣袖,问道:「郡主可还记得,豫王之女未嫁时,可有封邑?」 崔鸳思忖片刻,道:「有!豫王甚宠其女,未待她及笄,便上书请求文帝册封她为郡主,且择一富饶之地赐作封邑。此事有违祖制,文帝念及旧时情谊且豫王只此一女,应允其请求,但,未在朝中宣扬。不过文帝曾私下与我亲言此事,嘆豫王对女儿太过宠溺。」 「封邑何处?」赵珚急问,一时间心跳加速。 「离帝京不远,就在涅阳郡。彼时还未有和亲之事,豫王得了旨意,便在涅阳郡为爱女建郡主府,歷时三年建成,却未曾想,豫王女未及在府中居住一日,便接下一纸和亲诏书,远嫁北戎王族。」 …… 原来,如此! 豫王、 反心、祁连一战、孙尧、通敌、北戎王族……一切的一切,将之串起的那条线,就是豫王之女,嫁与北戎王族和亲的,郡主赵瑗! 赵珚恍然。正欲奔向舆图查看涅阳郡路线,却见霍棋从殿门外疾步而至。霍棋对着赵珚俯身一礼,欣喜道:「陛下,议郎郭予,归来復命!」 作者有话要说: 新岁将至。 与国内时差十几小时的作者菌,感受不到新春气息,嘆气。 预谋写个二人尚是幼小只时,庆贺新岁的番外。 赵珚:马上就可以去救太傅啦,阿浔等我。 第17章 上一世番外·贺岁(上 溱文帝十年,岁除。 乐央宫寝殿,年方八岁的赵珚跽坐案边,一手执笔,一手托腮,对着面前的空白竹片愣愣出神。半晌提笔,仔细蘸足墨汁,继而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然,在竹片上认真写道:帝京皇城乐央宫皇太女赵珚……字迹端正,排列齐整,字形秀气不失刚劲。赵珚停笔,盯着竹片瞧了瞧,不由得意地唇角扬起。接着又抬袖蘸了蘸墨汁,眉目含笑,继续写道:贺沈氏阿浔……不料,写至「浔」字时,赵珚握住毛笔的手又没来由地一抖,笔尖落得重了,那左旁一提,起笔生生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墨点……赵珚见状,顿时气极,望着再一次被自己写残的「浔」字,懊恼地将竹片甩在一旁地面,然后拍了拍自己握笔的手腕,恨恨道:「怎的又写成这样?」 秦氏闻声,轻轻摇了摇头。赵珚已写了半个时辰,地面堆积了不下十片,赵珚写了一半而丢弃的竹简。 秦氏缓步走至赵珚身旁,只见她又从案上的木盒内取出一片空白竹片置于面前,紧拧眉头,嘟着小嘴,一脸不悦,这模样,似是和竹片较上劲了。 秦氏不由劝道:「殿下不若暂且歇息会,写了许久,切莫伤了眼睛。」 赵珚转头,看着秦氏,嘟囔道:「阿秦你说,孤平日书法甚好,常受学官称赞,可为何今日给阿浔写名刺,却屡屡失手?」 秦氏轻笑,回道:「敢问殿下,平日赐奴婢、侍从物件,写赏赐文书时可曾失手?」 赵珚略一思忖,挑眉道:「你怎可拿孤的赏赐文书比之赠予阿浔的贺岁木刺?」 秦氏闻言忙俯身一礼,道:「奴岂能不知,沈国公府上小娘身份尊贵,殿下待她亦非比寻常。奴想说的正是,殿下越在意之人,便越想将自己最完善的字迹呈于她前,如此,反会因内心太过看重,一时紧张失了水准。」 赵珚想了想,觉得秦氏这话,说到她心里去了。自己正是想写出最好的字赠予阿浔,因此每一笔都异常认真。而写到阿浔的名字时,一瞬间总觉美好无比,心内更是会没来由地砰砰直跳,握住笔的手便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 赵珚托着腮,眼前浮现沈浔身影。不知从何时起,她总念着沈浔,想见她,和她待在一处。看她一身清丽罗襦,裙摆翩跹;看她双目闪烁,含笑相望;看她面庞如玉,朱唇轻抿;看她素手纤纤,执卷静读。赵珚想着,忽的双颊微红。沈浔于她,便如这世间最美好的珍宝,赵珚时时刻刻都想将之捧于掌心,悉心爱护。 「殿下,殿下?」 秦氏唿唤,打断了赵珚思绪。赵珚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染红的脸庞,平復了心绪。 秦氏取了毛笔,递于赵珚:「殿下再不写,墨汁便要干了。」 赵珚接过毛笔,想着秦氏方才所言,极力不让自己因念及沈浔,欲将文字写到完美极致而生出紧张之情。 嗯……姑且当作寻常书信。 赵珚静心凝神,握笔在竹片上缓缓写道:「帝京皇城乐央宫皇太女赵珚贺沈氏阿浔新岁安康长乐未央」 此番书写,竟一气呵成,字迹工整端丽,如在学堂习字时,受学官夸奖的书法一般。 第22页 赵珚望着竹简,欣喜不已,望向秦氏道:「快,快将孤备下的彩纹漆木匣取来。」 秦氏见了,亦替赵珚高兴,含笑应声:「诺!」 秦氏取来木匣。木匣小巧精緻,刻有玄武及羽人纹案,涂了彩漆。赵珚小心地将贺岁木刺置于铺了绢帛的木匣内,笑道:「晚间父皇设宴,孤便可亲手赠予阿浔。」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为什么呢?小赵珚沉思状。 庚子年到。一小篇番外,未完待续。^^ 第18章 上一世番外·贺岁(中 晚间,溱文帝宴请帝京皇亲。沈国公府上因着沈浔阿母祁安郡主及其外祖弋阳公主的缘故,自是在宴请之列。 赵珚早早到了宫宴之所,位于皇宫池苑的永延殿。她身着赤色纹龙案广袖外袍,脚踏锦缎金丝履,髮丝束起,簪一支羊脂玉发笄,眉目英气,神采灼灼,双手宝贝似的捧着那只装着贺岁木刺的漆木彩绘木匣。 宫人们进进出出忙于布置,见赵珚到得这么早,诧异之余都纷纷停下脚步,俯身行礼,道:「皇太女殿下长乐无极。」 赵珚想着一会便能见着沈浔,心内高兴不已,脸上抑不住笑容满溢,见着行礼宫人,连连道:「免礼免礼,且去忙碌。」宫人们拱手称「诺」,继续忙去。 忽的,赵珚似想起什么,步至一内侍跟前,问道:「可知沈国公府上众人,食案置于何处?」 内侍微微一愣,回道:「禀殿下,沈国公并祁安郡主食案,置于御座之下右首,弋阳公主旁。」 「那……沈府小娘呢?」 「和沈府小郎一道,挨着祁安郡主。」 赵珚颔首,望向御座右侧,目光含笑。转而又对那宫人道:「沈府小娘喜甜,浆汁里多放些蜜,食饮均要温热,小娘畏寒,不能用凉食。」 宫人应道:「奴记下了,殿下放心。」 赵珚这才喜滋滋出了殿门去。 殿外宫道,霍棋一路小跑,向赵珚奔来。彼时霍棋,尚不是郎中令,乃皇宫禁卫军议郎将,庄帝见他恪尽职守,忠心耿耿,便命他领一队禁军,作为皇太女贴身侍卫,守护乐央宫。 待霍棋步至赵珚跟前,赵珚忙问:「如何?」 霍棋喘着气,回道:「禀殿下,沈府车马已入宫门,往宣德宫去。」 宣德宫乃溱文帝寝宫,祁安郡主与溱文帝自小感情深厚,必是先去探望文帝,同他叙旧。赵珚听禀,小手一挥,对霍棋道:「随孤去宣德宫。」 霍棋遵令,看向赵珚手中木匣,问道:「殿下抱着木匣不免劳累,不若,让臣替殿下拿着?」 「不必!」赵珚抬眸,瞥了霍棋一眼,「孤自幼习武,这点物什岂能拿不住?」 霍棋嘴角微抽,躬身应道:「诺。」 赵珚心中轻哼,此物乃是孤亲手所备,赠予阿浔,岂能经他人之手。想及此,赵珚较劲似的越发抱紧木匣。霍棋跟随赵珚身后,一路去了宣德宫。 「皇太女到——」随着内侍一声通传,赵珚快步入内。 「儿请父皇大安,父皇长乐无极!」赵珚给溱文帝施礼。 溱文帝笑道:「快起来!」见着赵珚双手抱一木匣,不由问道:「手持何物?给朕施礼都捨不得放?」 「……贺岁物件,儿怕摔了,便一直拿着。」赵珚神色微赧,低声道。 文帝无奈摇头,他一向宠爱这位嫡长女,未再较真,只道:「今日岁除,且以家人之礼相待,来,见过你表姑父、姑母,还有你表兄沈家小郎。」 赵珚随即望向沈府众人,只见沈国公沈彧、祁安郡主崔鸳,长子沈溯皆在一旁。她方才入殿,出于礼数,必然先对文帝行礼,但,早已悄悄瞥眼看过沈府众人,因未见沈浔,心下已生诧异。和崔鸳等人见过礼后,赵珚忍不住问崔鸳道:「表姑母,阿浔人呢……怎的不见?」 崔鸳道:「浔儿未曾来。」 …… 赵珚的心,似被浇了凉水,先前的欣喜之情瞬间无存。 「为何不来?」赵珚说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崔鸳摇首轻嘆:「今日晨时,吾等去浔儿外祖弋阳公主府贺岁,许是路上吹了风,浔儿昼食之后便犯了咳疾,我不忍浔儿受累,再度车马奔波,便留她在公主府歇息。」 赵珚急道:「阿浔咳疾可要紧?」 「府上医官瞧过,无甚大碍,用了汤药,修养几日便好。」 「哦……」赵珚低头,嘟着小嘴,紧紧握着木匣,闷闷不乐。她心下记挂沈浔,一则担心她的身体,二则今日岁除,沈浔一人留于弋阳公主府中,岂不寂寞? 不行!孤,要去陪着阿浔! 赵珚思忖片刻,心中暗暗有了主意。 夜宴即将开始,皇族来人纷纷前往永延殿。崔鸳等人亦起身前去。赵珚跟文帝藉口言道,夜间寒冷需回寝殿取大氅,暂先离去。 然而赵珚并未回寝殿,带着霍棋,径直去了御膳坊。霍棋一脸纳闷,但,见着皇太女殿下面色不悦,于是,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 御厨们见赵珚来此,皆面面相觑,诧异不已,正欲给赵珚行礼,却听得赵珚开口道:「孤,来寻些吃食。」听闻此言,御厨们更加不解,夜宴即将开始,皇太女殿下却来御膳坊寻吃食? 纳闷间,只听得赵珚继续道:「霍棋,寻些空食盒,替孤拿着。」 第23页 「……诺。」 「其余人等,听孤所道食名,寻来放入食盒。」 「……诺。」 「橘皮貊炙、汤汁刀鲚、肉酱淳熬、煨烤炮豚、冬葵莲藕、桂子米糍、云苔春盘、蜜渍梅干……再加,屠苏酒一壶。」赵珚一口气说完。以上吃食,大多是沈浔平素喜爱。今日岁除,她便去公主府和阿浔共度。 霍棋提着食盒,跟在赵珚后头出了御膳坊。 「霍棋,命人备车,孤要往弋阳公主府中去。」 霍棋一惊,手中食盒差点滑落,他鼓足勇气,小声道:「殿下……圣上今夜,在永延殿宴请皇亲国戚,殿内亦是备了殿下食案的……」 「那又如何?父皇宴请皇亲,孤亦去见皇亲,岂不甚好?」 「……可是,不多时便要宵禁了,且,若是回来晚了,宫门亦会下钥。」霍棋怕被怪罪,极力劝阻。 赵珚转身,看向霍棋,目光微寒,面色清冷。霍棋不由得双肩一抖。 赵珚轻「哼」一声,道:「霍议郎,溱国祖制所定,岁除至上元,并无宵禁。百姓欢庆新岁,帝京东西二市喧闹无比。你,竟敢欺孤?」 霍棋顿时冷汗涔涔,忙道:「臣……不敢。」 「至于宫门,孤乃皇太女,谁敢拦阻?」 霍棋不敢再言。心下嘆气,这乐央宫差事,真是越发不好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棋: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赵珚点的几道吃食,淳熬、炮豚两道都是周代「八珍」中的。春盘就是春卷,古时叫作春盘。 作者菌比较忙,抱歉只能慢慢写,谢谢支持的小可爱们。^^ 第19章 上一世番外·贺岁(下 霍棋吩咐宫人备了轩车,轩车由乐央宫内侍驾驭。霍棋独坐一骑跟随车旁,一手抱着食盒,另一手揽着缰绳,伴着马蹄发出的「哒哒」声,霍棋仰天嘆了口气,感嘆这差事难为,忽听得轩车内赵珚声音传来:「霍议郎仔细着食盒,若是摔了,孤绝不轻饶!」 霍棋:…… 主僕三人出了宫,往东市永昌坊弋阳公主府去。 今日岁除,溱国无宵禁,帝京东、西二市热闹非凡,游乐杂耍,商货小食,琳琅满目。霍棋无心观赏,一脸凝重地骑着马,默默念叨,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到了公主府门前,马车才刚停稳,赵珚等不及内侍上前搀扶,自己掀开帷帘,怀抱随身所携木匣一跃而下,唬得内侍面色一白,急道:「殿下小心。」 赵珚昂首阔步,小脸止不住笑容满溢。她径直走到公主府门侍面前,道:「孤来瞧沈国公府上小娘,速速开门引路。」 门侍闻言一怔,但很快平静下来,能当公主府门侍,自是有些眼色。他见来人年纪虽小,却居高临下气宇轩昂,言语颇有气场且自称作「孤」。再仔细一看,面前之人竟身着赤色纹龙广袖外袍,溱国服饰等级森严,能着纹龙图案的,除了当今圣上,便只有…… 门侍赶紧跪地:「拜见皇太女殿下,殿下请入府,奴为殿下引路。」 赵珚唇角扬起,转身对霍棋道:「你随孤一道入府。」霍棋应了声「诺」,抱着食盒,紧跟赵珚身后。 门侍引二人穿过廊道,经过鲤鱼池,至一屋前。门侍止步,对着赵珚,拱手言道:「殿下,沈家小娘便歇于此处。」 赵珚闻言面色一喜,道:「有劳,你且下去。」 门侍连道「不敢」,躬身退去。 赵珚轻轻推开屋门,走至屋内隔间,值守侍女见着来人,惊诧不已,满脸疑惑。 赵珚道:「莫要惊慌,孤乃皇太女,来瞧小娘。」转而瞥向霍棋:「你将食盒放下,退去守在外头。」霍棋遵令,放下食盒,退了出去。 侍女一听来者是皇太女,忙对着赵珚跪地施礼。赵珚道:「你将食盒拿去,叫府中厨子仔细温热,再送回此处,孤要与小娘同食。」 值守侍女显然还未从皇太女突然到访的惊讶中回过神,但听得赵珚下令,忙应了声「诺」,起身取过食盒,转身而去。 赵珚满意地看着侍女出去的身影,待她关好屋门,这才望向里屋卧房,双目顿时溢满温柔。她轻挪脚步,从隔间走向里屋。 沈浔用了药,躺于卧榻熟睡尚未醒来。赵珚步至沈浔跟前,望着眼前熟睡之人,一颗心,瞬间被暖化。 沈浔方五岁,皓肤如玉,小脸粉扑。平日里那双灵动美目,现下正紧紧合起,睫毛轻颤。小巧鼻樑下,唇角微弯,似是美梦正香甜。 赵珚静静看着,笑容满面。半晌,忍不住轻声说道:「阿浔呀阿浔,真似那贪眠狸奴,睡到现在还不醒来。」 正说着,眼前之人似是听到榻前声响,轻喃一声,动了动身子,随即缓缓睁开双目。赵珚见沈浔睁眼,喜不自禁,忙唤道:「阿浔,阿浔……」 沈浔从锦被伸出手来,掩唇打了个呵欠,双目顿时溢出泪光,看起来更加娇俏可人。她转过头,待看清面前跽坐之人乃是赵珚,不由一惊,用那稚嫩细嚅的声音道:「殿、殿下……怎的是你?」 「孤,来陪阿浔。」赵珚喜滋滋地,一面说一面将沈浔伸出的小手塞入锦被,掖好被角。 沈浔歪着头,疑惑道:「阿娘说今日圣上夜宴皇亲,殿下乃皇太女,怎的不在宫中?」 第24页 赵珚看着沈浔,但笑不语。 「哦——」沈浔似是明白了,双眼眯起:「莫非,殿下是偷跑出来的?」 「就是偷跑出来的!」赵珚说着,轻轻捏了捏沈浔小巧鼻尖:「听你阿娘说,你咳疾又犯,孤放心不下。再者,今日岁除,怕你一人在府中孤单。」 沈浔闻言轻笑出声,道:「殿下待阿浔,甚好!」 赵珚眉眼弯起,将一直带在身边的木匣取过,递到沈浔面前,「吶,给你的,孤亲手写的贺岁木刺。」 沈浔望着木匣上刻着的精美纹案,满目欢喜。 赵珚上前,小心扶起沈浔,让她靠在榻上,又取了软枕垫在她身后,再拿了置于榻边的外衣给她披好。这才继续道:「打开看看。」 「嗯!」沈浔笑脸盈盈,缓缓打开木匣,取出那片贺岁木刺,托于手中,边看边念,待念完全文,突然「噗嗤」一笑。 赵珚:「……阿浔笑甚?」 沈浔掩唇轻咳几声,道:「新岁之时,沈府总会收到好些贺岁木刺,阿娘常读于我听,阿娘说,木刺需书有贺岁人籍贯、住所、官职、名姓。方才读殿下木刺,见官职相应处写着『皇太女』,方觉好笑。」 赵珚嘟嘴:「哼,阿浔笑我。」 沈浔忙摇头:「非也非也,我只是寻思,官职处写着『皇太女『的木刺,大概是独此一份,多谢殿下馈赠,阿浔定当好生保存。」 赵珚听言,唇角得意扬起,那「独此一份」四字,听来尤为开怀。 二人话语间,侍女已将温好的吃食拿回。赵珚吩咐侍女伺候沈浔起身穿衣,自己则亲手取出食盒内吃食并玉箸玉卮,摆于案几。 沈浔穿戴齐整跽坐案边,望着满满一桌吃食,顿觉腹内飢饿不已。 「都是你爱吃的,趁着热,快尝尝。」赵珚说着将玉箸递于沈浔。 沈浔也不客气,举箸夹起最爱吃的桂子米糍,小口轻咬。赵珚执起屠苏酒壶,将酒汁斟入玉卮,给沈浔斟了浅浅一小杯,然后取出另一玉卮,给自己斟满。 「阿浔,你年幼又有咳疾,本不该饮酒,只是,今日岁除,饮屠苏寓意吉祥,我叫御厨在酒汁中兑了些许蜜水,你且小抿一口,不准多饮。」 沈浔方食完一块米糍,闻言大眼睛眨巴了两下,乖巧点头:「阿浔听殿下的!」说罢伸出小手,小心执起玉卮,粉脸扑扑,目光莹莹,唇角还沾着些许米糍屑末,声音细嫩:「阿浔恭祝殿下新岁安康,长乐无极!」 赵珚望着眼前人,心下大动。不知从何时起,她便时时念着阿浔,想见她的模样,想守在她身旁。如此刻这般,无旁人在侧,只她二人,赵珚便觉,现世安好。赵珚对着沈浔柔柔一笑,举起玉卮:「阿浔,孤惟愿你,长乐未央,一世安康!」 作者有话要说: 狸奴,喵星人的古称。 小阿浔萌萌哒~ 第20章 因由 赵珚闻禀面色一喜,道:「快叫他进来!」 郭予进殿,刚要施礼,被赵珚急急打断:「郭议郎速将探得情形仔细说来!」 郭予俯首作揖,应了声「诺」,禀道:「陛下,臣已探得,沈令君被劫至涅阳郡。」 闻得此言,除赵珚外,其余人皆是一惊,未等赵珚发话,只听得崔鸳颤声问道:「你可确定?」 「回禀郡主,郭予确定。」 「说仔细些!若所探不实,误了营救,朕唯你是问!」赵珚面色威严,口中这般说着,内心却暗自嘆道:果然!如她方才所料。 郭予闻言身形一滞,忙道:「臣岂敢妄言。臣等扮作令君家奴,行至郊道遭遇伏击。按令君先前嘱咐,臣装作寻常车夫不叫贼人起疑。冷箭射来之时,未曾挡开,反而将计就计,佯装中箭。魏骏一众与数名贼人打斗,另有一贼人步至马车前,臣佯作伏地,故听得分明,此人口中唿称『令君』,而令君也似认出来者,唤他『孙校尉』。」 一切,都和之前猜测对上了! 赵珚心下瞭然,令道:「你继续说!」 「贼人散出迷尘,臣伏于地面得以避开。待那孙校尉驾车而去,臣悄然起身,魏骏等人所骑尚在,臣择一马,循着车痕一路追随。」 「未被贼人察觉?」赵珚抬眸,眉梢微挑。 「臣先前有所备,外衣内着贾人短衣,追踪时便褪去外衣,作贾人模样。且臣一路只观察车痕去向,未敢紧随。沈令君身份尊贵,所乘轩车形制属君侯一列,车轮纹案独特,容易寻得。且郊道不比皇城东西二市,道上多有泥土,极易留下痕迹。」 赵珚颔首,贊道:「不错!」 郭予继续道:「眼见令君轩车车痕未往沈宅,而经右道,往帝京周边数郡方向而去。臣一路追寻,逐渐离了郊道,车痕再难寻见。臣想,轩车既往郡县,则必经城门而入。帝京周边郡县无外乎陇原、涅阳、长隶、抚遥四郡。若由臣前往逐一查问,费时太久……是以,臣入官道,寻得驿站守兵,凭随身所携议郎将统领令牌,着情报兵相助,分至四郡城门,同时寻查。情报兵动作素来迅捷,探得消息立即传回,道是唯有涅阳郡城门守卫见过臣所述轩车入城,守卫见得轩车形制,料想车中必是王公大贵,未敢细问,任其入城。只是不知轩车入城后去往何处。臣不敢贸然行动,获知此讯快马加鞭,归来復命,望陛下定夺。」 第25页 赵珚听罢,走至郭予跟前,亲手将他扶起:「郭议郎机敏,见机行事,不负使命,朕,替太傅谢谢你!」转而看向舆图,目光凌冽,唇角轻扬:「太傅所在,朕,已知晓。」 旧宅中。 沈浔抬起双眸,面色苍白,疲惫尽现,几缕髮丝凌乱垂于面颊,可目光却依旧清澈似水。 沈浔静静望着面前之人,神色冷凝。半晌,开口说道:「你我素未谋面,谈何『记得』?只是,若未猜错,你当是豫王之女,涅阳郡主,赵瑗。」 面前人听言,凑近沈浔跟前,髮髻上的梳型簪闪闪发亮,她嘴角噙起一抹冷笑:「皇族之中早有传闻,皆道沈国公府上小娘自幼聪慧过人,眼下看来,非但如此,沈令君胆识亦非同寻常。身陷囹圄,却波澜不惊,沈令君当真不怕,会殒命于此?」 沈浔轻笑:「郡主若要杀我,郊道动手即可,何须劫我至此?况且,杀了我,于郡主百害而无一利。」 「哦?愿闻其详。」 「郡主所图,无外乎军、政二权。于军,我祖父乃前朝太尉,军中人脉颇广,当朝太尉陈砚亦为祖父门生。郡主若是杀了我,我祖父岂能罢休?郡主非但得不到军权,怕是你父豫王封邑,都会被溱国国军踏平。于政,当朝天子是我门生,朝中臣子多数为我幕僚。皇帝虽幼,却勤勉自律,仁心爱民,我幕僚者众,不缺能人志士。况且,溱国素来尊儒重教,歷朝太傅地位崇高,若太傅身陨,溱国上至天子,下至臣民,岂会轻易拱手让权?是以,劫持我、将我藏匿,再以我之性命安危作要挟,逼迫朝廷交出军、政二权,方为郡主所谋。」 「既欲逼迫朝廷交权于我,为何非要劫持沈令君你,而非那皇帝小儿?小儿年幼,宫中又无亲族依附,『挟天子』岂不更妙?」 「自豫王上疏,郡主一众,便以种种手段蒙蔽朝廷,迫得朝廷处处设防,牵制精力,陷于被动。皇城警备森严,接近内宫之人皆受严密排查,若目标果真是幼帝,岂能得手?再者,众人皆知,幼帝尚未亲政,我为尚书令,独揽朝纲。朝廷失了我,便失了主政之人。郡主当是认定,比起掳走幼帝,劫持我沈浔,方能真正使得朝纲大乱。郡主趁得此乱行事,自是更易图谋。」 赵瑗闻言,沉默须臾,忽的一阵大笑。笑声迴荡在空寂旧屋,听来有些骇人。赵瑗笑罢,紧盯沈浔面庞,双目透着寒意:「沈令君才智过人,又生得这倾国之貌,难怪,那赵珚,如此心悦于你。」 沈浔闻言,娇躯一颤。她缓缓抬起双眸,强自镇定:「你,说什么?」 赵瑗见状,嗤笑一声:「我当沈令君无所不知,看来不然。你竟不知,那赵珚好女色,她最爱之人,便是你——沈令君。」 沈浔只觉脑中轰的一声,随即一阵晕眩,连着眼前视线都模煳起来。她素来冷静自持,被贼人所劫,困于此境都能沉着应对,却在听得赵瑗方才所言一瞬,整个身子都支撑不住。她心潮起伏,唇角轻颤,那句「赵珚好女色,她最爱之人,便是你沈令君」在脑海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沈浔喃声自语:「岂会?……岂会?」 「事到如今,我不妨告诉你。赵珚,是我合谋北戎并密信孙尧所诛。我同北戎王室言,可助其除去赵珚,条件是,事成后须还我自由身,放我归溱国去。」 沈浔闻言,顿时忆起赵珚託孤模样,心下一疼,竟缓不过气。她垂下眸去,似是没了全身气力:「……为何,助纣为虐?」 「为何?」赵瑗挑起那丹凤眉眼,「因为,我恨她!我想,看着她死!」 「……先帝是你堂妹,何以,至此?」沈浔依旧垂眸,缓声轻言。 「别同我提堂姐妹!」赵瑗拂袖,怒声吼道,「我父与赵珚之父赵启,同为溱庄帝之子,就因赵启做了皇帝,那赵珚便可当那皇太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父女二人高高在上,何曾念过血脉亲情?边境告急,那赵启竟假意将我封作公主,一纸诏书,令我远嫁北戎王族!赵启老儿既欲嫁公主,他亲女,嫡公主赵珚,何以不往??」 赵珚说着,发了狂一般,双目赤红,目光冷寒,「是以,自和亲那日起,我便发誓,定要报復!若不想任人鱼肉,便唯有让自己立于万人之上。我誓将赵珚从皇位拽下,将她的一切,夺走、毁灭!她的命,我会取,她的江山,我来夺。而她挚爱之人,沈令君你,我也,定将毁去!」 沈浔听着,面色痛苦地合上双眼,她已无力辩驳赵瑗所言,只在脑海中回想着她与赵珚曾经的过往,回想着赵珚那熟悉的笑颜……那句「赵珚最爱之人」似烙在了她心尖,震得她,久久无言。 看着沈令君难得的失态模样,赵瑗嘴角噙笑,俯身拾起沈浔滑落一旁的进贤冠,置于手中端详,口中对守在门外的孙尧喝到:「孙尧进来!」 孙尧进屋,拱手听命。 赵瑗将进贤冠丢于孙尧,道:「将此冠收好,再扯去她官袍,待我给那皇帝小儿写下交涉文书,你寻一木匣,将冠帽官袍连同我那文书一併放入,遣一稳妥之人将木匣秘密抛置于帝京尚书府衙署门前。我曾让父王上疏,道是新岁之时,要予那皇帝小儿贺岁之礼,这,便是堂姑母我,送的贺礼。」 「诺!」孙尧遵令,復又小声问道:「那,沈令君……当如何处置?」 第26页 赵瑗瞥了沈浔一眼,冷声道:「眼下,自是杀不得。但,若是让她在此舒坦度日,如何拿她和朝廷交涉?且将我从北戎带回的药丸赏了她。」 孙尧闻言,身形一颤,他自知「北戎带回的药丸」是何物…… 孙尧步至沈浔跟前,眼见沈浔垂着头,花容失色,憔悴不堪,孙尧不由手头一滞……他毕竟在军中多年,少对柔弱女子下狠手……孙尧暗嘆一声,对着沈浔道声「得罪」,继而伸出手去,使力扯去沈浔官袍。沈浔袖口被生生撕开,牵动手腕被绑处伤口,一阵钻心之痛袭来,沈浔口中「嘶」地一声,皱眉忍痛。晨间藏于袖中的锦囊,随着撕开的袖口掉落地面,沈浔闻得声响抬眼看去,见得锦囊,忆起晨时取梅子给幼帝甜嘴,竟没来由地一阵悲伤。正出神,忽的,唇间被塞入一丸状物什,未等沈浔反应过来,孙尧便已抬手使力,迫使她吞下。 沈浔只觉喉间一阵灼烧,未多时,这灼烧便已蔓延全身,浑身上下,顿时如被虫蚁噬咬般,疼痛难捱。沈浔疼得全身发颤,额间渗出层层冷汗,不多时便打湿了垂于面颊的髮丝。她不欲在二贼子面前痛吟出声,却禁不住痛苦挣扎,被缚的双手,腕间沁出血来,瞬间染红了绳索。 赵瑗冷眼看着沈浔,似是饶有兴致:「北戎的噬心丸,令君好生享用。」随即挥袖,令孙尧随她出去。 饶是沈浔平日隐忍自持到极致,也终是熬不过这噬骨剧痛,待赵瑗、孙尧出了屋子,沈浔痛吟出声,浑身发抖,贝齿打颤,里衣已被汗水浸透。渐渐的,沈浔意识开始模煳,恍惚间,面前似是出现了赵珚那久违的笑颜,沈浔口中轻唤了声:「珚……」,随即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赵瑗为何知道赵珚心仪沈浔,暂且留个悬念。 第21章 梦回 「浔儿,浔儿……」隐隐地,沈浔似乎听见有人唤她。沈浔闻声,欲睁开双目,无奈眼皮重似千斤,费了好些气力,都无法睁开。此时,又一阵剧痛袭来,这痛楚,钻心彻骨,似要将她生生吞噬。沈浔痛唿一声,捂住胸口,揪起衣襟,颤抖着蜷起身子。她唿吸急促,浑身上下再次疼出层层密汗。忍痛间,沈浔闻得身旁声响不断,虽睁不开双眼,却依稀听得,在她身旁,似有人低声啜泣,似有人疾步进出,似有人焦急议论,似有人沉声怒言。 沈浔无力思索,意识又一次逐渐模煳。 「阿浔,阿浔,伤到哪里,快给孤瞧瞧。」恍惚间,赵珚那熟悉的面庞又一次出现,正望向她,满脸焦急。沈浔欲开口唿唤赵珚,却只觉喉头髮紧,那一声「殿下」,无论如何都唤不出来。 半梦半醒间,沈浔似回到了昔年。 那是儿时,沈浔和赵珚在宫中御花园看那狸奴。沈浔轻提襦裙,裙摆之下,一双金丝翘头履,小巧精緻。她脚步轻挪,眉眼带笑,灵动美目紧随前方一只雪白狸奴。那狸奴一面悠哉踱步,一面张望园中树丛,忽的又止步不前,举起前爪,低下头去,伸出粉红舌头轻轻舔舐。狸奴这惬意模样,看得沈浔不由轻笑出声。狸奴闻得声响,显然一惊,只见它竖起尾,瞪起眼,转头望了了沈浔一眼,继而「喵」的一声叫,伸爪迈腿迅速向前逃去。沈浔孩童心性,见狸奴跑了,也迈开步去,逐那狸奴。赵珚本在一旁观望,见状忙唿道:「阿浔留心……」话未说完,就听见「哎哟」一声,沈浔身形一晃,跌倒下来。赵珚面色一白,慌忙向沈浔跑去,周边侍卫闻声,亦赶忙奔来。 赵珚跑至沈浔身旁,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急急问道:「阿浔阿浔,伤到哪里,快给孤瞧瞧。」 沈浔皱着眉头,扭着小脸,嘟嘴指了指右足:「这处疼得紧。」赵珚闻言,小心翼翼,向沈浔右足摸去,刚碰到足面,便听得沈浔「哎哟」一声唤,唬得赵珚立即缩手,不敢再碰。赵珚见到沈浔足边一块石子,沈浔方才一心逐那狸奴,未留心足下,便是这石子,绊倒沈浔。 侍卫们纷纷而至。为首的霍棋自知沈浔身份尊贵,眼见她受伤,心慌不已。他步至赵珚跟前,忧心道:「殿下,沈家小娘怕是扭到足踝,须回得殿内,唤御医来瞧。」 赵珚转头,面无表情,冷冷道:「霍议郎……」 霍棋身形一滞,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只听得赵珚继续道:「园中诸多石子,你等为何不除去?」 霍棋:…… 赵珚说着,转而看向沈浔,瞬间换了张温柔笑脸,轻声道:「阿浔且忍一忍,孤带你回去。」说罢打横抱起沈浔。 眼见九岁赵珚抱着六岁沈浔……唬得霍棋一众,皆慌忙伸出手去,蜂拥上前,瞬间将这两位小祖宗围住。若是皇太女殿下一个不稳,到时候两个都摔了…… 霍棋小心劝道:「殿下……不若,还是让臣背着沈家小娘回乐央宫吧。」 赵珚顿时沉下脸来,一道冷寒目光射来,冻得霍棋双肩一抖,遂不敢再言。 赵珚抱着沈浔,迈步而去。沈浔素来纤弱,而赵珚自幼习武,且身形亦高出沈浔许多,因此抱起沈浔倒并不费气力。 霍棋跟在后头,内心惶惶,只听见赵珚悠悠道:「霍议郎莫要跟着。你且去园中,寻那狸奴,捉来送至乐央宫中,供沈家小娘玩赏。」 霍棋:…… 沈浔双手勾住赵珚脖颈,眯眼笑道:「阿浔无事,殿下莫急。」 第27页 赵珚望着怀中之人,满是笑意。她缓缓言道:「有孤在,孤,会一直护着阿浔。」 沈浔半梦半醒间,也不知怎的忽然忆起儿时此景,脑海中一时都是赵珚那温和笑意。就在此时,赵瑗那妖治面庞突然闪现,额鬓染红,嘴角噙笑:「你竟不知,那赵珚好女色,她最爱之人便是你沈令君。」 沈浔心下,顿时没来由地一慌,她双眉紧锁,焦虑不安。脑海之中,又出现了赵珚託孤画面。自赵珚「过世」,这託孤画面便时不时侵入沈浔脑中,沈浔难忘,赵珚彼时虽已憔悴不堪,可望向她的眼神,仍是那般清澈深邃,含着浅浅笑意,和她言说平生所愿。待言罢心中未酬之志,赵珚神情,分明欲言又止,似还有些话,想同她说。沈浔不是未曾想过,赵珚究竟还欲对她言说什么,只是每每思来,那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她久久寻不着答案。 「有孤在,孤,会一直护着阿浔。」 「孤惟愿,阿浔长乐未央,一世安康。」 「不若,我也学诗中那士子,折芍药赠予阿浔可好?」「芍药是给心仪之人,予我作甚?」「我心仪阿浔,难道不可?」 …… 「那赵珚好女色,她最爱之人便是你沈令君。」 沈浔脑内「轰」的一声,似欲裂开。 那先前未寻着的答案,那似乎抓住什么又莫可名状的感觉…… 原来,原来…… 沈浔依旧合着眼,却面色痛楚,口中轻喃。 「太傅、太傅……」赵珚一直守在沈浔榻前,眼见沈浔一会疼得满身是汗,一会唿吸急促,双眉紧蹙强忍痛苦,赵珚的一颗心,疼如刀割。眼下见得沈浔似又陷入梦魇,赵珚忍不住俯在沈浔耳旁,低声轻唤。 沈浔半梦半醒,在榻上微微挣扎,似是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忽然,沈浔只觉喉间一股腥甜,堵得她缓不过气。「噗——」,鲜红的血,终是从沈浔口中涌了出来,吐在了月白中衣。中衣襟口,瞬间被鲜血染红。 「太傅!」眼见沈浔吐血,赵珚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慌得惊唿一声,手足无措,浑身发颤。 沈浔胸口起伏,似是听见有人唿唤,半晌,终是缓缓睁开双眼,甦醒过来。她面色苍白,气若游丝,隐约见得眼前之人,费力抬起双眸向她望去,唇角轻颤,却无力说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捉猫的霍棋…… 2月11日 修改捉虫。 第22章 医治 「太傅,太傅,身上可还疼?」见得沈浔醒来,赵珚立于榻边,望向沈浔苍白面庞,满是心疼。 沈浔视线模煳,恍惚中,竟觉得眼前之人和方才半梦中忆起的儿时赵珚是那般相似……彼时赵珚九岁,此刻女帝亦九岁,虽听不真切女帝口中在说什么,却见得女帝靠在自己跟前,眼神含忧,满目焦急,这神情,和自己儿时逐狸奴扭伤受痛,奔至自己跟前,满目关切的皇太女殿下,分明……一个模样。 珚…… 沈浔微微张开唇,欲言说什么,却依旧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赵珚见状,转身向值守侍女急道:「唤御医!」 御侍医官们此刻都在乐央宫侧殿待命。他们奉了赵珚之命研究医治之法,已整整两日,未休未眠。此刻听得传唤,为首的御侍医官方岳一个激灵,赶紧领着众医官,往内殿奔走而去。 两日前,沈浔被女帝救回,整个御医院以方岳为首,所有一等医官皆奉了女帝急诏,赶往乐央宫为沈浔诊治。可这噬心丸非溱国所有,医官们不知沈浔究竟被贼人施了何物,一时都束手无策,无法对症下药。只能眼见沈浔时不时疼得浑身发颤,痛吟出声,时不时微微挣扎,呓语连连,额鬓髮丝被疼出的汗水浸透。 宫殿之内,一众人围着沈浔,皆是焦虑不堪。 沈浔之母崔鸳守在沈浔榻前,轻抚沈浔秀额,见着女儿这般痛楚,早已泣不成声,直至哭得双眼红肿,身子逐渐支撑不住,才在沈溯和赵珚极力劝说下,由沈溯搀扶,去偏殿暂歇。 侍女们以秦氏为首,疾步进出,举着铜盘端来温水,用丝帕给沈浔擦拭面额上渗出的密密细汗。 女帝面色阴沉,强抑内心怒火,在一旁喝令医官务必即刻寻得解救之策。 方岳自是心急如焚,一则,医者仁心,职责所在,更何况现下躺在榻上的是当朝尚书令。二则,他内心明了,身为院首,若果真医不好沈浔,那后果自不必言说。方岳给沈浔诊了脉,探得沈浔体内毒性勐烈,却久未探知沈浔究竟被施以何物。方岳行医向来谨慎,不敢贸然开出药方。他确定沈浔身子暂无性命之忧,便用针灸给沈浔下了银针,欲以此法控住沈浔心脉,逼出体内毒素,再领着一众医官急急商议救治之策。 方岳回想着当日情形,轻轻嘆了口气。他紧锁双眉,加快脚步,到了内殿。只见女帝背着手,立于沈浔榻前,目光寒冷,面色阴沉。方岳慌忙领着一众医官,在沈浔榻前跪了一片。 赵珚抬起双眸,沉声道:「朕的御侍医官们真是好本事,竟治得太傅呕出血来。」 听得女帝震怒,医官们皆俯下首去,惶恐请罪。 方岳心中虽亦惊慌,但身为院首,只能大着胆子向赵珚拱手一礼,道:「陛下息怒。令君呕血,当是臣先前所施银针起了成效。臣虽未探出令君究竟被贼人施以何物,但以令君受痛之状来看,定是勐烈毒丸。银针锁住令君心脉,可逼出令君体内之毒,虽一时无法全尽除去,终能缓解些许。」 第28页 赵珚乃习武之人,自是听过针灸术逼毒一说,闻得方岳此言,稍稍放下心来。可面色依旧冰寒,冷声道:「方院首,是否还未探得解救之策?」 方岳俯首:「臣惶恐。令君身份尊贵,臣未知令君体内究竟中了何毒,不敢贸然施药。只恐药物相剋,反害令君。」 赵珚听言,顿时怒急,心道整个御医院都研究不出对策,朕要你等何用,正欲出言责备,却突然感到自己身侧广袖,袖摆微动,似被人拉扯。 赵珚立在沈浔榻前,此刻能扯起她袖摆的,自是……赵珚心下一动,急忙转身,只见沈浔从锦被伸出手来,正牵着她衣袖,轻轻摆动。赵珚上前一步,握住沈浔的手,关切道:「太傅作甚,可是有话要同朕说?」 沈浔微微颔首,却依旧无力说出话来,她抬起双眸,面色虽憔悴不堪,那目光却一如往日,清澈、平和。沈浔看向被女帝握住的手,手指在女帝掌中轻轻动了动,而后又微微使力,欲将女帝之手牵至自己面前。 赵珚勐然会意,问道:「太傅可是欲写给朕看?」 沈浔点头。 赵珚立即坐至沈浔榻边,一手摊开,送至沈浔面前,另一手托住沈浔手腕,让她书写。赵珚托起沈浔手腕之时,见着沈浔手腕上,医官为她包扎的月白布条,心下顿时一疼。先前沈浔被困于赵瑗旧宅,双手被缚,腕间被绳索磨出血来。此刻,布条上依旧渗出斑斑血迹,可见伤口之深,让人望之触目。赵珚疼惜间,沈浔缓缓伸出手指,在女帝掌心轻轻划过。沈浔手指冰凉,赵珚感受到沈浔指尖触碰,掌心微痒,身躯轻颤。赵珚仔细盯着沈浔一笔一画,边看边念:「噬—心—丸……北—戎—」赵珚身形一晃:「噬心丸,太傅所中之毒是北戎噬心丸?」 沈浔颔首。 赵珚握住沈浔之手,放在自己掌间暖着,转头对方岳等人急道:「太傅所中之毒乃北戎噬心丸,你等速呈解药来。」 方岳听得毒物之名,心下宽慰,制出解药配方顿时多了好些把握。方岳不敢耽搁,抬袖一礼,道声:「陛下放心!」便领着一众医官退至侧殿去。 待医官们离去,赵珚依旧握着沈浔之手,望向沈浔面庞,满目焦急。 沈浔见状,唇角努力扯出一抹微笑,意欲安慰。只是这微笑苍白无力,看得赵珚越发心疼。 沈浔被女帝握住的手再次轻轻动了动,赵珚道:「太傅可是还有话说?」沈浔点头。于是,如方才那般,赵珚摊开掌心,沈浔伸出手指,指尖轻画。 赵珚看着沈浔笔画,念道:「赵—瑗—呢?」赵珚念完,看向沈浔,只见沈浔目光带着探寻,便回道:「她在天牢。赵瑗为皇族郡主,即便罪证确凿,按例,也须得廷尉审过,将所犯之事详细陈述,昭告天下,方能问斩。」 沈浔闻言,又在女帝掌心写道:「暂—缓—,臣—有—话—问—她。」赵珚微微皱眉,正要问沈浔想问何事,但看着沈浔苍白面色,不欲她再费力划字,并且,她自知沈浔行事一向自有道理,于是颔首:「依太傅所言。」 沈浔垂手,放下心来。她心有一问,久难释怀,必当面问得赵瑗。 第23章 侍疾 沈浔看向面前女帝,只见她面容疲惫,眉眼下隐隐乌青可见。想必因着自己中毒而回,女帝定是心急如焚,未得好眠。想及此,沈浔再次抬手,向女帝探去。赵珚已然和沈浔达成某种微妙默契,见状赶忙一手摊开掌心,另一手托住沈浔手腕。只见沈浔划道:「且—去—歇—息。」 赵珚见沈浔关心自己,心头一暖,眉目含笑,柔声道:「朕不累。」转而想到沈浔自正旦朝会,怕是滴水未进,于是轻声问道:「太傅,用些膳食可好?」 沈浔哪来胃口,正欲摇头,却见着女帝目光闪闪,满含期望,终是没忍心拂了她的意,在她掌心划道:「好。」 赵珚开怀,起身正欲吩咐下去,沈浔却轻轻拽了拽她衣袖,只见沈浔眉头轻蹙,低头看向自己中衣衣襟,又看了看女帝。 赵珚顿时会意。自沈浔醒来,赵珚一心想着解药,忘了沈浔衣襟染血,还未换过。沈浔素来喜洁,着污衣许久,早已不适。赵珚轻笑:「太傅稍候。」说罢唤秦氏领着一众宫女来给沈浔更衣。 沈浔此时所在,是她留宿乐央宫时那处偏殿,沈浔常着衣物,自是齐全。两日前,沈浔被救回,赵珚见她中毒昏迷,想着宫中御侍医官毕竟见多识广,便直接将她带回宫中救治。 不多时,秦氏便取来洁净中衣。赵珚步至秦氏跟前,接过中衣道:「让朕来。」 秦氏一愣,道:「陛下……」 赵珚道:「太傅于朕,恩重如山。朕为太傅侍疾,理所应当。」 见女帝心意已决,秦氏未再言语,和另一侍女一道,将沈浔扶起,让她靠于榻上,然后退到一旁,去准备温水湿帕。 赵珚坐至沈浔跟前,只见沈浔衣襟口一抹鲜红,依旧让人心惊不已。赵珚双手微颤,去解沈浔衣襟口下那根月白色系带。指尖触及系带,却见带上打了两个小巧结扣,赵珚不由微怔。赵珚身为女帝,平日穿戴皆由侍女伺候,沈浔身份尊贵,自是亦然。赵珚从未留心所着衣物应该如何繫结打扣,一时,竟被难住……赵珚低下头去,眉眼专注,凝神细看。岂料这一低头,不经意间,额面竟触到面前一处柔软,赵珚抬眸,只见沈浔面色微赧,柳眉微蹙,目光含着一丝责备。赵珚顿时醒悟,方才触到的柔软是何物……整个面颊,瞬间涨得通红。赵珚只觉一颗心「突突」勐跳,在榻前手足无措,目光极力闪躲,不敢与沈浔对视。 第29页 秦氏并其余宫女立于赵珚身后,正取了湿帕来,欲给沈浔擦面,她们看不见女帝此刻表情,却见得女帝背面身影,似是坐立难安……众人皆纳闷不已。 疑惑间,只见女帝忽的转身,低着头,匆匆步至秦氏跟前,嗫嚅道:「朕,朕不会解系带,阿秦去。」 秦氏见女帝面色绯红,只道是女帝方才言说要为太傅侍疾,此时却被更衣一事难倒而羞涩,于是轻轻一笑,宽慰道:「陛下放心,奴定尽心侍奉令君。陛下劳累几日,且去歇息。」 秦氏一面说,一面去为沈浔更衣,她动作利索,解开系扣,褪去沈浔染血中衣,取过洁净衣裳替她穿上。令一侍女则手持湿帕为沈浔擦面,拭去唇角血渍。 赵珚转身偷偷觑着,只见沈浔中衣褪去,内里尚有一层亵衣,乃贴身所穿。不知怎的,赵珚目光不由自主停留在沈浔那处柔软之上。亵衣轻薄,那柔软似乎更为显眼,赵珚面色愈发烧得通红,直至耳根。她再次转过身去,哆哆嗦嗦道:「你、你等好生伺候太傅。朕、朕……去给太傅备膳。」 皇帝去备膳? 秦氏:…… 众侍女:…… 沈浔:…… 赵珚说着,竟果真晃晃悠悠走出殿门,往御膳坊去。道上的宫人们见着女帝,纷纷施礼。赵珚心有所思,目光微滞,眼皮都未抬一下,径直走过。待她离去,宫人们聚在女帝身后,面面相觑,皆疑惑,怎的女帝看似神色恍惚,且不见乐央宫侍从在旁…… 赵珚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御膳坊。厨子们见着女帝,都是一惊。为首的尚食太官步至赵珚跟前,施礼道:「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至此,有何嘱咐?」 赵珚环视坊中,并未答言。 太官大着胆子,微微提高嗓音,再次问道:「陛下,有何嘱咐?」 赵珚这才晃过神,掩唇轻咳一声,目视太官,恢復了君王架势。她威严道:「太傅方才醒来,须进膳食。太官当知,太傅中毒昏睡,足足两日,水米未进。朕忧心太傅身体,故亲往坊中,嘱咐一二。」 太官垂手听命:「臣,谨遵陛下吩咐。」 赵珚道:「速按太傅喜好,备下膳食。膳食须清淡、开胃、易食。另,太傅虚弱,尚不能言语。膳食中务必放入强体食材,清毒、益气。」 太官拱手一礼:「陛下放心,臣定仔细备着。」 赵珚满意,转身踱步出去。 赵珚走后,坊中厨子们不由悄声议论开。一厨贊道:「女帝仁孝,臣民之福。」令一厨年纪稍长,嘆道:「记得上回在膳坊见着皇帝,还是先帝那会。先帝为皇太女时,便常入坊中,寻沈家小娘爱食之物。而后为帝,沈家小娘亦做了尚书令,先帝仍如少时般,常常嘱咐我等,按令君喜好备下膳食,给令君捎去。」 尚食太官听得众人议论,喝了声:「慎言!」心中却同样感嘆,这女帝姑侄,对待沈令君,竟相似至此。 赵珚回到乐央宫偏殿,见沈浔合着双目,似又睡去。方岳针灸确实有效,沈浔体内之毒虽未尽数除去,醒后却暂未发作。 赵珚望着眼前之人,眉目带笑。回想两日前往涅阳郡去,心内依旧后怕不已。赵珚心底暗道:阿浔,你可知,朕有多怕,会失去你…… 幸好,有你阿娘持金龙箭入宫,震慑朝堂,传你政令;幸好,有议郎将郭予一路相随,带回线索,应变机敏;幸好,有你阿兄沈溯带家兵三百,同朕一道,前往救急。 那日,赵瑗手下,只孙尧及祁连一战随他叛逃那一小众部军。赵瑗自以为,将你劫去,以你为筹,便胜券在握,以小胜多。待朝廷大乱之时,再让她父豫王派出援军。却未曾想,这一切,连同被劫走,都是阿浔你,早早设计。 可朕,还是好怕,万一有任何闪失,万一出了任何差池…… 朕不敢想…… 所幸,及时将你救回,所幸,你终是醒来。 赵珚想着,满目透着温柔。她不欲打扰沈浔休息,于是轻挪脚步,去吩咐秦氏道:「命人将外间榻椅搬入内殿,朕夜间歇于太傅跟前。」 秦氏忧道:「陛下,自令君归来,陛下守在榻前不眠不休,定是疲倦。现下,令君已然转醒,陛下且放心回寝宫去,此处,有奴等侍奉。」 赵珚不依道:「朕要给太傅侍疾!」 一提「侍疾」,赵珚忽的想起先前之事,双颊不由得又是一阵绯红。她暗暗平復了心绪,继续道:「朕先前守在榻前,是因太傅一直昏迷。现下,太傅若夜间醒来见朕伏于榻前,必然担忧,责怪朕不顾惜身体。朕歇于榻椅,让太傅放心。」 秦氏作为乐央宫掌事宫女,侍候这位「新帝」时间虽不长,却已摸清「新帝」脾气,知她和「先帝」一般,决意之事,定是无法劝回。于是,暗嘆一口气,俯首应了声「诺」,下去操办。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珚软萌小怂怂 第24章 疑惑 沈浔躺在卧榻,虽合着眼,却并未睡着。沈浔何其聪慧,她思索着眼下发生的种种,已然疑窦丛生。 她半梦半醒时,忆起的先帝模样,和醒时见着的幼帝……那焦急眉眼、关切神情,是那般相似;自己口不能言,却眼见女帝责问侍医时的语气,透着君王威严,俨然不似平日里那个偶尔会同她撒娇,扯着她衣角,央她莫走的幼孩;女帝方才嘟嚷着要为太傅侍疾,却因触碰自己……而面色绯红,满目含羞,不敢与自己对视,继而语无伦次地逃出殿去…… 第30页 这一切,尽数落于沈浔眼中,实在,太过可疑。 沈浔素来内敛,情绪不外露,可心思一向细腻敏锐。沈浔深切感受到,此番涉险,中毒而回,女帝因着忧心自己安危,其真实秉性、心绪已然显露无疑。 忽的,沈浔又忆起岁除之夜,女帝邀她登建章台,道是有话要说。彼时女帝目光深邃,面色深沉,言道,欲说之事乃是一桩异闻,此异闻有些骇人,叫她莫怕。而后说道:「朕,并非……」,话未说完,便被边境急报生生打断。 想及此,沈浔身形一顿,忽的睁开双目,一惊人猜测在她脑中闪现!难道,女帝要说的是?……沈浔顿时心跳加速,为这一猜测惶恐不已。不,不……这,怎会可能……?沈浔辗转难安,又想起数月前,女帝坠马醒来,她见秦氏跪于地面,面色发白。后问秦氏缘由,秦氏分明同她言道,女帝醒时,掀开锦被,望向自己身躯,惊慌问她:「朕,是何人,姓甚,名何?」 …… 沈浔想着,唇角轻颤。她轻轻摇着头,双手不由自主地揪住衣襟,极力平復心绪。一时间,毒性似又发作,胸口一阵剧痛袭来。沈浔不欲声张,暗自强忍痛楚,蜷起身子,微微气喘,贝齿打颤。 赵珚吩咐完秦氏安置榻椅,远远望了沈浔一眼,见她似又睡去,便唤了霍棋前往议政殿。 按沈浔先前政令,国事暂由尚书左僕射崔宁之主持。女帝虽未亲政,但沈浔早前便立下规矩,但凡臣子议政,女帝须得在场细听,以熟悉政务,学习如何处理国事。议政之后,沈浔还会对女帝加以考问。 几日来,崔宁之并太尉陈砚、廷尉孙不阿,每日聚于议政殿,待女帝携郎中令霍棋前来,一道议政。 今日,除去上述臣子,方岳亦在殿中,欲将解药一事禀报女帝。 比起国事,赵珚最忧心的莫过于沈浔安危。方岳身为御侍医官之首,医术超群,且素来行医谨慎,可赵珚却依然不敢大意,仔细问询道:「方侍医,解药如何配得,详细说来。」 方岳拱手一礼:「陛下,令君所中之毒乃北戎噬心丸,此丸溱国未曾见,欲配得解药,须知毒丸成分,方可对症下药。臣思虑再三,此毒丸既由贼人自北戎带回,当问询熟知北戎地况风物之人。」 赵珚颔首:「兵法有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嚮导』者,不能得地利。溱国军征战,必带嚮导引路,嚮导熟知北戎风物,想必方侍医定是寻了行军嚮导,了解毒丸详情。」 「陛下圣明!」方岳俯首,心中暗贊幼帝聪颖,继续道:「臣寻来行军嚮导,细述令君痛状,仔细查问,果真得晓,此毒丸掺入长于北戎密林中的雷公藤及钩吻之毒。毒素剂量虽不足以致命,却可使人浑身上下如虫蚁噬咬,痛彻骨髓,胸口更是疼如刀绞,非常人所能忍。」 赵珚听言,双手紧握,目光冰寒。 「臣配得解药中,以防风、铭藤、青黛入药,温水煎服,可清雷公藤及钩吻之毒。再配以臣先前所施针灸,不出半月,便可使令君体内毒素尽数除去,以获痊癒。」 「可会,落下病根?」赵珚凝眉,不放心道。 「这……」方岳面色一滞,似有所难。 「方侍医,但说无妨。」 方岳这才继续道:「解毒药汤,服用后会使令君一时间呕吐不止,将体内毒素吐出。令君自幼体弱,身体根基本就不若常人。此番中毒,身心俱损,元气大伤。待痊癒后,须得好生调养身体,切不可动怒动气,太过操劳。如此,便可无碍。」 赵珚道:「太傅身体,于国,于朕,皆重如泰山。方侍医务必仔细医治!朕,便将太傅安康交予方侍医。」 方岳知晓此话分量,急忙叩首,郑重道:「臣,遵命。」 赵珚颔首:「你且去,太傅解毒汤药,并今后调理用药,朕要你亲力亲为,呈于太傅殿中。」 「诺!」 赵珚转而问向其余众臣:「赵瑗在狱中如何?豫王处可有动静?」 廷尉姓孙,名不阿。人如其名,掌溱国刑狱,处事刚正不阿。孙不阿禀道:「陛下,自陛下上回令人传达沈令君政令,令臣等暂缓审判,涅阳郡主……哦不,赵瑗,眼下关在天牢,臣命人日夜看守,绝不会出任何差池。」 崔宁之携一木匣,呈于女帝面前,道:「陛下,此木匣被人弃于尚书省署衙门前,内有赵瑗文书一封,臣已阅过,信中乃是以令君为挟,逼迫朝廷交出军、政二权。此外……匣内还置有沈令君被贼人褪去的官袍冠帽。」 赵珚面色一沉,令道:「打开,取出匣内之物,呈与朕看!」 崔宁之遵令,打开木匣,取出沈浔衣物。只见沈浔玄色官袍,丝帛所制,袖口被生生撕破,那进贤冠亦是染了尘土,冠面破损。由此可见,沈浔当时定遭贼人欺凌羞辱,被扯去衣衫。赵珚顿时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即将赵瑗一众千刀万剐。其余众臣见了,亦觉愤然。沈令君乃众臣之首,且平日里清冷端庄,衣着配饰更是贵族风范,庄重自持。未曾想,竟有一日身陷囹圄,遭贼人如此恶待。想及此,众臣皆面色不虞,摇首轻嘆。 赵珚脸色阴沉,眉眼含怒,沉声道:「匣内一切物什,皆赵瑗一众所犯之罪重要物证,廷尉务必妥善收存。赵瑗那文书,更是要昭告天下,让世人皆知赵瑗谋逆铁证,万世遗臭!」 第31页 「臣,遵命!」孙不阿应道。 「豫王可有动静?」 陈砚道:「臣已调军队严守豫王封邑通往帝京要塞,以豫王兵力,尚不足以与朝廷抗衡。」 「朝中呢?可有豫王党羽?」 崔宁之道:「臣确有收到奏疏,为豫王求情。奏疏道,豫王自幼与先帝之父溱文帝手足情深,且此番犯案者乃其女赵瑗,请陛下念在豫王年迈,饶他一命。」 赵珚冷哼一声:「左僕射暂且不动声色,将求情之人名讳悉数记下,朕亦会禀告太傅,待赵瑗案终结时,一併拿问!」 「诺!」 赵珚说罢,心下记挂沈浔,于是道:「朕心系太傅安危,今日议政便到此,众卿且去。」 众臣子皆拱手俯首:「臣等告退。」 待众臣子出了议政殿门,心中皆隐隐觉得似有哪里不对……忽的,崔宁之首先反应过来,他停下脚步,转身觑了殿门一眼,方小声说道:「诸位,可曾察觉,今日议政,是陛下主政……」 崔宁之这样一说,其余人也终是反应过来,是了,便是这里不对!沈令君不在,议政本该由左僕射主持,可方才情形,分明皆由女帝主动问询,他们一众臣子俯首作答,一时竟都忘了,幼帝尚未亲政。可瞧着女帝言语神情,稚嫩之下却不失沉稳、威严,似乎并无违和,俨然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孙不阿道:「沈令君此番涉险,朝中臣子不乏忧心者,担心女帝年幼,虽有金龙箭在手,却不足以威震朝廷。如今看来,女帝处事日渐成熟,隐隐间,似乎还颇有先帝之风。」 陈砚颔首:「女帝有所作为,沈令君平日教导功不可没。沈令君才华横绝,足智多谋,得先帝託孤,奉为太傅帝师。令君勤勉,恪尽职守,教导幼帝数月便有此成效,真乃我辈楷模。」 崔宁之与孙不阿听言,纷纷贊同,都道沈浔训导有方。女帝日趋稳重,将来亲政,定是一代明主,此为臣民之福,溱国之福。 三人话语间,忽见霍棋疾步而至。他对着众臣拱手一礼,转而面向孙不阿道:「孙廷尉,传陛下旨意,令廷尉速去天牢,亲自扯去赵瑗衣衫,赐贱民囚服。至于孙尧……陛下道,孙尧对太傅不敬,令即刻剁去双手,再行问讯。」 孙不阿:…… 陈砚、崔宁之:…… 三臣子不由得面面相觑,苦笑一番。才刚赞嘆陛下处事沉稳,这就给自家太傅报上了私仇。还是……颇具孩童气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才有时间写文。=.= 沈浔:赵珚你个笨笨,连繫带都不会解。 赵珚哼唧:太傅只教朕经史子集,治国之策,又未教朕如何宽衣。 沈浔…… 第25章 斥责 是夜,方岳果真亲自熬制汤药,呈于沈浔。汤药清毒催吐,一时间,如方岳所说,沈浔竟呕吐不止。她唿吸急促,秀眉紧蹙,只觉胃中翻滚,绞痛阵阵,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庞顿时煞白,冷汗涔涔。一侍女跪于地面,举着铜盉呈于沈浔面前,秦氏则手持湿帕,立于一旁,弯身替沈浔擦唇。赵珚亦亲自侍奉,她坐于沈浔身侧,一手挽着沈浔臂弯,另一手轻拍沈浔肩背,眉眼间,满是心疼。 半晌,沈浔终是缓了过来。赵珚将她揽在肩头,沈浔身心俱疲,无力动作,靠在赵珚身上,凝眉喘气。赵珚对秦氏道:「取温热茗水来。」 茗水乃是採集花间晨露,掺了荼草煮开。秦氏将温热茗水倒入玉盏,赵珚接过,亲自端到沈浔唇边,让她漱口。荼草清凉,去热解毒,且带一丝清香,沈浔入口,顿觉舒爽。她将茗水含在口中,须臾,微启朱唇,将茗水缓缓吐入铜盉。沈浔端丽,贵气天成,此刻虽已虚弱不堪,但这番动作,却依旧端雅不失仪态。 赵珚亲自替沈浔拭了拭唇角,然后从袖中取出一织缎锦囊,拿出一颗蜜渍梅子,置于沈浔眼前:「吶,给太傅甜嘴。」 沈浔微微一愣,抬眸望了女帝一眼,只见女帝笑眼盈盈:「上回朕饮药汤,太傅取梅子给朕甜嘴,这回,轮到朕拿给太傅了。」 沈浔闻言,唇角不由轻轻弯了弯,微微张口,将梅子咬入口中,唇瓣凑近时,不经意间触到女帝指尖。赵珚感受到指尖掠过的温润凉意,手指轻颤,耳根亦泛起微红,不过很快褪了去。为掩饰尬意,赵珚赶紧道:「太傅觉着味道可否?朕,叫人用云山朱蜜制的。」 沈浔颔首,哑着嗓音,轻道:「清甜美味,陛下……有心。」 「太傅!能够言语了?」赵珚听得沈浔出声,喜不自禁。她一面说一面扶着沈浔躺下,再将锦囊放在沈浔枕边:「囊中梅子,都给太傅。太傅若是觉着口中无味,便取一颗来食。」 沈浔露出一抹微笑。她心内知晓,女帝当是见了自己被撕破的官袍,想到自己先前的旧锦囊必然遗落,于是备了新的,呈送与她。沈浔侧目望了锦囊一眼,只见织锦纹面,绣有一枚粉紫芍药,开得正艷。 沈浔用了汤药清毒,方岳又为她施了针灸,这一夜,沈浔竟得好眠。 赵珚卧于榻椅,歇在沈浔殿中,因挂心沈浔,赵珚无法入睡,夜间时不时悄然起身,轻挪脚步,到沈浔榻前探望。如此几回,每回均见沈浔睡颜安稳,赵珚终是放下心来。天将明时,一阵困意袭来,赵珚这才忍不住,沉沉睡去。 第32页 「陛下,陛下……」 隐隐地,赵珚似乎听见有人唤她。虽在睡梦中,赵珚因念着沈浔,依旧时刻警醒,闻得声响,顿时醒来,伸手揉了揉惺忪睡眼,道:「太傅唤朕?」 秦氏见状,微微嘆了口气,道:「陛下,今日适逢五日一朝,卯时将至,奴,来唤陛下起身。」 赵珚「哦」了一声,向身侧卧榻望去,沈浔已醒来,靠在榻上,侍女正取来朝食,侍候沈浔用膳。赵珚见状一喜,掀开锦被就往沈浔跟前跑去,关切道:「太傅可好些了?」 沈浔侧过头去,看着女帝,轻轻嗔道:「怎的不着外衣,仔细着凉。」 话语间,秦氏已取来外袍给赵珚穿戴。 赵珚低头理了理袍袖,笑道:「见太傅醒来,一时高兴,就忘了。」说着凑近沈浔面庞,瞧了瞧她的面色,见她面颊、双唇虽依旧苍白,却不似前几日毒性发作时那般蜡黄。 沈浔不动声色,任由女帝瞧着。低眉看向侍女递来的玉勺,将那勺米粥含入口中,细细吞咽,然后对着侍女摇首,不欲再食。 秦氏见女帝坐于榻边,目光紧紧黏在沈浔身上,心下焦急,女帝虽未亲政,但五日一朝乃祖制所定,皇帝须得在座。眼见朝会时辰将至,秦氏忍不住小声劝道:「陛下……该更衣进膳,准备入朝了。」 赵珚见沈浔转危为安,一颗心都在她身上,闻言微微皱眉,脱口便道:「朕陪伴太傅,晚些再去。」 秦氏闻言身形一顿,心道,女帝这话,沈浔听言定要动气。一面想,一面悄悄觑向沈浔。 果然,只见沈浔沉下脸来,蹙起柳眉,看向女帝,冷声道:「陛下,方才说什么?」 赵珚见沈浔面色不虞,方觉失言,哪敢将方才所说重复一遍,她避开沈浔目光,口中嗫嚅,说不出话来。 沈浔目光微寒,斥道:「为一人而误朝会,臣,教不出如此门生!陛下为天子,万事当以朝政为重。溱国祖制,臣子五日一朝,帝王不论亲政与否,须着冕服,戴平天冠,临场听政。臣近日染恙,观陛下所为,本以为陛下有所长进,日渐成熟,却不想,此刻竟说出这等话来!」 「太傅!」赵珚惊唿一声,惶恐不已。 秦氏并其余侍女闻得此言,亦知沈浔震怒,慌忙跪倒一片,俯身垂首。 沈浔身子尚未全然恢復,因女帝之言动气,又一下子说了不少话,一时又开始气喘,心口微疼。沈浔忍不住轻抚胸口,皱眉忍痛。 赵珚顿时慌了,想起昨日问及侍医方岳,沈浔是否会落下病根,方岳再三叮嘱沈浔身子本就弱于常人,须好生调养,切不可动怒动气,太过操劳。眼下,自己竟一时失言触怒沈浔…… 赵珚上前一步,替沈浔抚着胸口,急道:「太傅莫气,朕知错,朕,这就上朝去。」 说罢,嘱咐侍女好生侍候沈浔,转而唤了秦氏,仓皇出殿更衣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会写一个赵珚番外。写写赵珚身世。赵珚两世为帝,却每每在沈浔跟前,会露出比较执拗,黏人,颇具孩童气的一面,内心也比较依赖沈浔。或许番外里可以写一些原因,这也是为何文案将第二世的赵珚生理年龄变小,赵珚面对沈浔时依旧可以不那么违和地「厚脸皮」。^^ 赵珚:阿浔凶起来好怕人。 第26章 偷听 望着女帝仓皇而去的身影,沈浔微不可见地嘆了口气。沈浔自知,女帝方才所言完全是出于关心自己。换做平日,女帝若道出「朕陪太傅,晚些朝会」之言,沈浔虽然定会以太傅身份训导几句,但绝不会说出「臣教不出如此门生」这般重的话…… 怎的,就如此动气? 沈浔黯然。或许,自己是为心中那个猜测而惶恐,或许,是因为赵瑗所道「赵珚好女色」,且赵珚心悦之人是自己而不安。沈浔秀眉凝起,她明白,令自己内心烦扰难安的,显然是后者。她内心惶惑,如若自己猜测是真,那日后面对女帝,该如何坦然自处? 赵珚朝会归来,想着沈浔晨时动怒,仍旧有些心虚。她担忧沈浔身子,暗暗叮嘱自己千万莫再惹阿浔生气。 到了殿门外,见秦氏迎面而至,禀道:「陛下,祁安郡主来了,在殿内探望令君。」 赵珚颔首。沈浔染毒,崔鸳忧心过度身子不支,未能回沈宅去,几日来一直住于宫内偏殿。赵珚不欲打扰沈浔母女二人,却又按捺不住内心好奇,想知道沈浔和崔鸳私下会聊些什么。赵珚低头思忖片刻,终是挪动脚步,至殿内沈浔卧房外,对着秦氏及其余宫人作了个禁声手势,然后自己贴着墙面,侧过耳去。 眼见女帝下朝还未换装,一袭庄重玄色广袖冕服,头戴平天冠,此刻正一手撩起冠上垂落眼前的十二冕旒,另一手抚过耳去,贴于墙面。 秦氏:…… 众内侍宫女:…… 沈浔卧房内,崔鸳坐于沈浔卧榻边,撇着脸,面色不虞。 沈浔心知,自己此次设局诱敌,以身犯险,事前全然瞒着阿娘,甚至悄悄备下书信,密令郎中令霍棋须得自己被掳后方可派人呈送沈府,让阿娘携金龙箭代传政令……阿娘当日闻得此讯,必然又惊怕又焦急,此刻这般神情,定是依旧恼着自己。 沈浔觑着崔鸳神色,小声道:「阿娘身子,可好些了?」 第33页 崔鸳侧着脸,没好气道:「不劳尚书令挂心。」 沈浔:…… 沈浔探过身去,轻轻拽了拽崔鸳衣袖:「阿娘……,阿娘莫气,是浔儿不好,让阿娘担心了。」 崔鸳转过脸,责怪道:「做了尚书令越髮长本事了,性命都不要了是不是?」 沈浔低眉,轻声道:「浔儿哪知,贼人会施毒嘛……再说,贼人慾拿浔儿跟朝廷交涉,这毒虽狠了些,却定然不会致命。」 崔鸳闻言,顿时气急:「你,你竟还顶嘴!」 崔鸳说着,眼中已然泛起泪光,连着髮髻上那只珠花笄簪垂下的玉珠,都因情绪所激晃动不已。沈浔见崔鸳这般模样,忙道:「浔儿是欲宽慰阿娘,阿娘莫再气了,好不好?」 崔鸳不语,气恼地欲起身离去。沈浔见状,情急之下,忽的痛吟一声,低头抚上胸口,蹙眉道:「好疼,好疼。」 崔鸳闻言,哪里还顾得上离开,慌忙上前揽住沈浔肩头,替她揉着胸口:「怎的又疼了?让阿娘瞧瞧。」 沈浔靠在崔鸳怀中,唇角轻轻勾了勾,眯眼轻笑:「阿娘抱着,不疼了。」 崔鸳方知落了套,手中一顿,看向沈浔,目光冷冷,抿唇不语。 沈浔拉着崔鸳的手,讨好道:「浔儿知道,阿娘疼我。」 崔鸳冷声道:「可有下回?」 「不敢不敢,浔儿知错,岂敢有下回。」沈浔连忙乖巧认错。 门外听墙角的赵珚,闻得母女二人对话,差点笑出声来。她极力憋住笑,心道,阿浔在朝堂之上,一直是那内敛持重的尚书令,不苟言笑,清冷端庄,处理朝政果断决绝,叫人望之却步,不敢冒犯。在自己面前,亦是恪守君臣之礼,且屡屡端起太傅身份,神色威严,加以训导,那扑面而至的冰冷气场常常令自己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可眼下看来,阿浔在她阿娘面前,却依旧如她儿时那般,机灵乖巧,方才撒娇不说,还假装心口疼痛骗她阿娘关心,真是……狡黠!赵珚弯起眉角,暗自偷乐,下定决心待日后同阿浔坦言身份,定要拿这段偷听往事羞她。 卧房内,崔鸳揽着沈浔,长嘆一声:「浔儿,你当知,为人母,都望子女安乐。阿娘不欲见你身体损伤分毫。吾家世代贵族,以你之身份,大可做个闲散悠然的世家女,一生无忧。阿娘,并不愿见你入庙堂为官,这般辛苦。」 沈浔「嗯」了一声,道:「我知。浔儿所做一切,皆为先帝。浔儿与先帝自幼相识,情深义重,儿时便已相互允诺,长大后一为君,一为臣,携手同治,振兴大溱。先帝不幸,英年早逝,浔儿心伤不已。先帝离世前,将幼帝郑重託付于我,期望,我能辅佐幼帝续她未酬之志,如此信任,浔儿岂能负她?我既应允,会替先帝守住江山,护得幼帝,便定然义无反顾,绝不食言。」 崔鸳闻言,轻抚沈浔秀额,仍是嘆了一声。 沈浔目视崔鸳,眉眼轻弯,继续道:「阿娘莫要太过忧心。先帝嘱我,悉心训导幼帝,辅佐朝政,直至幼帝有能力亲为。幼帝聪慧,仁心爱民,浔儿亲力教导,用心辅佐,不出三年,幼帝定能亲政,成为一代明君。到那时,朝纲稳固,国泰民安,我亦完成先帝重託。浔儿便辞官归去,在家中陪着阿娘,可好?」 崔鸳拍了拍沈浔肩头,溺爱一笑:「阿娘知你心高志远,自幼聪颖,满腹才气,哪里甘愿在家做个闲散贵族。阿娘只愿你,莫再以身犯险,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赵珚在门外听着,听到沈浔所言,她所做一切皆为「先帝」,顿时动容不已。如此重情重义的阿浔,便是叫自己爱之深切,欲将她放在掌心,好好疼惜。再后来,又听到那句「到那时,便辞官归去」,赵珚勐然一惊,心跳加速,以至后面崔鸳说了什么,她完全都没再听,只在内心反覆暗道:不,不,绝不能让阿浔离我而去。 屋外的赵珚为听到之言各种情绪交织,屋内的崔鸳又坐了会,嘱咐沈浔几句,叫她按时用药,爱惜身体,便起身离去。赵珚听得脚步声,忙离开墙面,站直身子,理衣正冠,一副刚从殿外进来的模样。 见得崔鸳,赵珚以小辈之礼作揖:「郡主安好。」 崔鸳亦弯身一礼,道:「陛下圣安。」 赵珚偷听半晌,略微心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朕刚下朝,去瞧太傅。」说罢,匆匆一礼,转身进沈浔卧房而去。 秦氏嘴角微微抽了抽,步至崔鸳跟前:「奴送郡主出殿。」 沈浔见女帝归来,瞥了她一眼,神色清冷,问道:「陛下回来了?」 赵珚道:「嗯……朝会已毕。」 沈浔又道:「朝会上,众臣如何?」 赵珚略加思索,道:「朝会仍以左僕射崔宁之为首,主持朝政。所议之事,不过赵瑗一案。」 「哦。」沈浔不动声色,「陛下听政,可有忧心之事?道与臣听,臣为陛下解忧。」 赵珚哪捨得沈浔为政务操劳,忙道:「莫有莫有。」 「是吗?」沈浔抬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女帝装扮,「朝会辰时结束,现下已近巳时,陛下仍穿朝服,平天冠都未摘去,臣以为陛下心有所忧,以至厚重冕服都未换去。」 赵珚:…… 阿浔真是,狡黠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页 反差萌的阿浔 赵珚小怂怂 第27章 问询 沈浔修养半月,身子已逐渐痊癒。这一日,又逢五日大朝,趁着赵珚朝会听政不在殿中,沈浔吩咐秦氏道:「命内侍备车,我往天牢去。」 秦氏闻言,面色一滞,略有所难道:「令君,陛下有命,不欲令君劳碌,嘱咐奴等务必看护好令君。」 「哦?」沈浔抬眸,美目流转,「看护?」 秦氏俯首,未再言语。 沈浔轻笑:「阿秦莫忧,我去天牢,无甚劳碌。你且去,若陛下问责,凡事有我。」 秦氏心中暗暗嘆了口气,道:「遵令。不过……」 「不过什么?」 「陛下还曾嘱咐婢子,道是令君若执意外出,须派禁军护卫随同。」 沈浔扶额,无奈一笑:「就依陛下所言,唤禁军侍卫来见。」 秦氏回道:「郎中令霍棋随驾朝会去了,敢问令君,欲唤何人随往天牢?」 沈浔略一思忖,道:「议郎将郭予。」 「诺。」 不多时,郭予入殿,对着沈浔抱拳一礼:「郭予见过沈令君。」 沈浔微笑,道:「郭议郎不必多礼。此番设局诱敌,亏得郭议郎勇武,见机行事寻得线索,还未当面谢过。」 沈浔嗓音清婉,居于宫内修养半月有余,气色亦好了很多。如玉面庞,双颊透着些许红润,秀眉下,一双美目清澈似水。此刻的她,未着官袍,只一袭浅青色广袖直裾,一头青丝,用一直翠绿玉簪简单绾起,窈窕身姿,清冷出尘。 郭予从未见过卸去官袍的沈浔,一时间,竟望着面前婉约端丽的沈浔愣愣出神。秦氏见状,忍不住掩唇轻咳一声。郭予这才回过神,可脑中似是空白一片,根本不知道沈浔方才说了什么,他低下头去,面色微红,露出军中男儿少有的羞赧。 沈浔见郭予未回应她方才所言,也未计较,只道:「我往天牢去,烦请郭议郎领一队禁军同往。」 「郭予遵令。」 溱国刑律,沿袭古制「八议」。「八议」者,乃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如此,若皇亲贵族触犯刑律,廷尉不可直接将其定罪,须由廷尉将详情呈报,三公九卿共同审议,再请皇帝裁决。如今皇帝未亲政,裁决者便是摄政尚书令沈浔。列入「八议」者,非皇亲便是权臣,若非大罪,可「减一」论处。但赵瑗谋刺先帝,劫持当朝尚书令,意图篡夺江山,此为灭族大罪,不在「减一」之列。赵瑗被俘后一直关于天牢,等候审讯。 天牢封闭,不见光日,步入牢内,一阵难闻之气袭来,沈浔不由掩鼻,微微皱眉。引路衙役躬身道:「牢内阴暗,令君留心足下。」 沈浔颔首,缓步向前。须臾,步至赵瑗牢前。沈浔停下脚步,向眼前之人望去。只见赵瑗靠在潮湿墙壁,身着贱民囚衣,衣衫染尘。髮髻早已散落,几缕髮丝凌乱垂于额前,额面、双鬓,仍隐约可见曾用胭脂染上的点点妆红。 沈浔面无表情,朝身旁跟随之人微微抬手。衙役会意,忙施礼退去。 牢内顿时静默。沈浔和赵瑗皆未开口。 半晌,赵瑗抬眸,目光从垂落面前的的髮丝间投出,双目闪闪,竟成了阴暗牢笼里唯一的光亮。如在涅阳旧宅那般,赵瑗嘴角噙起一抹冷笑:「沈令君,别来无恙。」 沈浔抿着双唇,神色清冷,并未答言。 赵瑗轻「哼」一声:「看令君气色,想必噬心丸之毒已解,早知如此,不如在涅阳旧宅时便杀了你,送你见那赵珚去。」 沈浔闻言,柳眉轻蹙,轻启双唇,淡淡道:「郡主说笑了。我被困于涅阳旧宅时,便已言明,郡主不会杀我,至少,同朝廷交涉前,郡主不会,亦不敢杀我。」 赵瑗嗤笑:「呵,事到如今,争辩无用。正所谓,成王败寇,我既落入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郡主错了!」沈浔冷声道,「英雄逐鹿,方可论成王败寇。郡主犯下的,是弒君、通敌、劫持朝臣、夺权谋逆之大罪,不论成败,都当以「贼寇」论之!郡主幼时,想必也曾读经史。隐公时,郑庄公之弟公叔段暗中谋划企图篡政,大臣祭仲曾劝庄公及早除去公叔段,庄公却言:『多行不义,必自毙。』而后共叔段谋逆,欲夺取郑都,却不料庄公出奇兵,攻其穴。以至共叔段走投无路,被逼自戕。观郡主所为,与那共叔段何异?是以,非是『成王败寇』,不过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赵瑗听言,顿时被激怒,她忽的起身,奔至牢笼前,双手紧紧抓住牢笼铜杆,指骨泛白,连着拷住双腕的锁链都「咣当」作响。她双目赤红,盯住沈浔,满脸怒意。半晌,却又突然仰头,双手揪住衣襟,大笑几声,边笑便道:「哪有如何?反正,那赵珚已死于我手中,我大愿已偿,无憾矣。」 沈浔静静看着她,待赵瑗笑声渐消,方道:「可嘆,你当初远嫁之日,先帝为了你,曾不顾礼仪,第一次闯了议政殿,当着众臣之面,质问她父皇,为何不派军出战,为何要以一女子之身换取片刻安宁?先帝待你,情深义重,可你,却通敌北戎,弒君于沙场……」 赵瑗闻得此言,显然浑身一颤,她挪动脚步,再一次趋过身去,紧紧抓住牢笼铜杆,双目盯着沈浔面庞,满目疑惑道:「你说什么?」 第35页 沈浔不言。 赵瑗沉默须臾,轻轻摇着头,似是不可置信地口中轻喃:「她,她竟为了我,第一次闯了议政殿?」 沈浔面色,冷若冰霜:「自你远嫁,先帝潜心研习兵法,壮大溱国兵力。她曾屡屡和我言道,毕生所愿,便是江山一统,百姓安居。有朝一日,她必亲征沙场,踏平北戎。从此,边境百姓再不受蛮夷之族侵扰之苦,溱国朝堂,也再无和亲之辱。」 赵瑗似未听见沈浔所言,她目光微滞,指尖轻颤,依旧轻喃自语:「她为了我,为了我,闯了议政殿……」 沈浔微不可见地嘆了口气,她心有一惑,深藏数日,须问得赵瑗。心意既定,沈浔望向面前仪态尽失的赵瑗,缓声问道:「你究竟,是如何知晓,先帝好女色?」 赵瑗依旧恍着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在听见「先帝好女色」这几个字时,身形一滞,似是清醒过来。她隔着牢笼,凑近沈浔,嘴角竟带着一丝笑意,半晌方道:「因为,我知道啊!」 沈浔:…… 赵瑗抬手捋了捋额前的髮丝,戏嚯道:「我亦知,赵珚她心悦之人,唯有你沈令君。」 沈浔虽不是头一回闻得此言,可再次亲耳听见时,内心还是止不住一阵狂跳。她嘴唇微颤,广袖下的手紧紧握住。 赵瑗饶有兴趣地盯着沈浔面色,继续道:「你想知道,便去问赵珚吧。哦……对了,赵珚已经死了。那令君猜猜,我会不会将详情告之于你呢?」 沈浔蹙起双眉,清澈目光扫向赵瑗,冷声道:「那就不劳烦郡主了!」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 赵瑗看着沈浔离去的背影,在牢笼阴暗深处,竟露出一抹微笑,这笑容,不似往日那般冰冷带着寒意,她竟眉目舒展,唇角轻弯,低声自语道:「本道她无情无义,原来,她竟为了我,去质问她父皇,呵。」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实在太忙,加之每天刷新闻都无比闹心,嘆气。 喂,那个叫郭予的,你盯着沈令君看,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第28章 纠结 沈浔离开天牢,坐于轩车之上,闭起双目,内心有些莫名烦躁,脑海浮现的,都是方才赵瑗嘴角带笑,道出那句「因为,我知道啊!」赵瑗神情,透露出一丝挑衅,分明一副她与先帝相知,连这种隐秘私事都知晓的得意。 沈浔睁眼,凝起秀眉,右手指尖不经意地在袖口轻划……为何,一想到先帝隐秘之事自己全然不知,那赵瑗反倒明晓,自己心内便如此烦躁,甚至……气恼? 赵珚早已下朝,闻得沈浔去往天牢,差点就要赶往天牢去。 秦氏劝道:「陛下莫急,天牢并无危险,且令君身旁尚有禁军随同。」 赵珚想了想,觉得秦氏说得也对,且忆起沈浔尚在病中时,在她掌心划过的那些字,道是有话要问赵瑗,既如此,沈浔定是想独自一人与赵瑗交谈,自己若贸然前去,沈浔许会不悦。想及此,赵珚决意作罢,在殿内安心等候沈浔归来。 巳时末,沈浔轩车缓缓驶来,至殿门停稳。赵珚急忙奔出殿去。议郎将郭予一路随行护卫沈浔,此刻刚要上前,欲掀开帷帘请沈浔下车,却被赵珚抢先一步。赵珚也顾不得有旁人在侧,迳自探过身去,仔细瞧着沈浔气色,确认她并无疲惫之态,这才放心,继而亲自搀扶沈浔下车。 沈浔见小皇帝这般模样,无奈道:「臣已痊癒,陛下不必如此紧张。」 赵珚不依道:「不成不成,方侍医嘱咐再三,道是太傅不宜劳碌。」 沈浔嘆道:「只去一趟天牢,哪能劳碌了。」转而面向郭予道:「天牢之行,有劳郭议郎。」言罢,冲着郭予温和一笑。 郭予拱手俯身,连道「不敢」。他低着头,心中暗嘆,沈令君笑起来……真真好看!温暖和煦,似春风拂面。郭予一面想,一面憨笑。 这一切落入赵珚眼中,一股无明业火顿时从心内燃起。面前的郭予,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赵珚沉着脸,提步走至郭予跟前,面无表情道:「郭议郎可去。」 郭予瞧着皇帝面色不虞,心头一滞,完全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小祖宗,赶忙言道:「遵旨!臣……这就告退。」 赵珚望着郭予离去的背影,小脸依旧气鼓鼓的。哼,方才朕搀扶阿浔下车,阿浔都未对朕露出半点笑容,一回头,却对郭予笑得那么温柔! 沈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衣摆蹁跹,转身入了殿去。 秦氏将煮好的茗茶递了上来。沈浔跽坐案旁,出去半日,口中确实饥渴。她举止端雅,轻撩广袖,端起盘中茶盏,启唇轻呷一口,茗茶香气直扑鼻尖,入口微苦而后清甜。沈浔满意地弯起唇角,轻道:「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芽,号为第一。」秦氏听言笑曰:「令君所言极是,婢子今日所煮茗叶,便是出自蒙山。」 言语间,赵珚已至沈浔跟前,与她相对跽坐。秦氏连忙给小皇帝也倒了一盏茗茶,随即施了一礼,躬身退去。 赵珚抿了一口茗茶,道:「太傅今日,怎的唤了郭予随往?」 沈浔一怔,没想到小皇帝开口第一句,问的竟是郭予,她略一思忖,回道:「秦氏道,陛下嘱咐,臣若『执意』外出,须令禁军随往。臣想了想,跟郭予也算是旧相识,便唤他随行护卫。陛下问臣,可是觉着有何不妥?」 第36页 赵珚听到沈浔在说「执意」二字时,特意提高声调且一字一顿,口中茗茶差点喷出,心道,阿秦真是……怎能将自己所言,照搬不动地说与沈浔?看来日后有话嘱咐阿秦,须得额外「提点」一二……再一听,沈浔言道她跟郭予算是「旧相识」,心中顿时又涌起不快,小脸再次气鼓鼓起来。哼,那郭予,不就是设局诱敌时给阿浔驾车嘛……怎的就成「旧相识」了! 赵珚觉得郭予争宠,不由嘟囔道:「太傅涉险,郭予不过寻得线索,探得太傅在涅阳郡而已,最终得晓劫走太傅之人乃是赵瑗,且太傅被困于郡主旧宅,可都是朕的功劳……」 沈浔望着小皇帝赌气脸庞,心中好笑,可表面依旧不动声色,也未答言。她静静地继续抿了几口茗茶,忽的悠悠问道:「臣卧病多时,不知陛下课业,可有懒怠?」 赵珚一个激灵,一口茗茶又差点喷出。她完全没想到沈浔会将话题忽的转向课业,自己这些天来,显然……未读经史古籍亦未曾完成任何课业。 正在赵珚思索如何回应沈浔时,只听得沈浔摇首轻嘆:「哎,看来,陛下课业已荒废多日。说来,也是臣之过,臣身体染痒,未及时提醒陛下。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陛下近日虽时常入朝听政,对政务有所思虑,但学业亦不可废。」 赵珚:…… 「陛下可知,民间夫子,若遇所教门生荒废学业当如何?」 赵珚觑着沈浔神色,道:「朕,朕不知。」 沈浔双眼微微眯起,一字一顿道:「当——罚!」 赵珚见沈浔神情不似说笑,嗫嚅道:「如、如何罚?」 沈浔坐直身子,端起太傅架势,敛眉道:「陛下是天子,民间夫子所用戒尺训诫自是免去。但,须得弥补所废学业,日习三篇,且须罚抄。」 赵珚:…… 沈浔说着,立起身道:「陛下与臣,即刻同往天禄殿。」 赵珚此刻却依旧惦记着沈浔身子,想着沈浔方痊癒不久,早间已出去奔波半日,此刻若再往天禄殿教习,恐太过操劳……于是小声道:「太傅,方侍医道,太傅不宜劳碌,亦不宜动怒。不若,朕叫人搬些古籍来此可好?」 沈浔立于案旁,望着面前目光闪闪一脸真诚的小皇帝,沉默须臾,道了声:「就依陛下。」 赵珚暗自开怀,随即问道:「不知太傅,欲让朕习何文?」 沈浔低眉,美目流转,稍加思索,回道:「且令人取《楚策》来,《楚策》「庄辛谓楚襄王」有云:『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陛下虽荒废学业,但,若能及时弥补,尚且不迟!」 赵珚:…… 不多时,内侍取来《楚策》,沈浔命皇帝将《庄辛谓楚襄王》抄习三遍,自己则在一旁,执一书简,默默静读。赵珚暗暗嘆了口气,对着面前竹简,提笔抄习。 沈浔阅着书简,却时不时将目光悄悄投向奋笔疾书的小皇帝。小皇帝下朝后,已换了常服,一袭朱色窄袖深衣,眉目清冽,透着赵家女子特有的英气。沈浔觑着小皇帝认真抄写的模样,思绪已然飘开。自从心中有了那般惊人猜测,沈浔每每与小皇帝相处,总会不经意地细细观察。眼前这看似乖巧,甚至对自己颇为依赖的幼帝,真会,是她吗?……一想及此,沈浔心跳就不由加快,再忆起赵瑗所言,先帝爱慕于她,若幼帝果真……果真就是先帝,自己该如何坦然面对?而自己对先帝之心,又究竟如何呢?沈浔执着书简,凝眉思索,书简所书,一个字都未能看得进去。念及自己对先帝的心意,沈浔面色微红,就在此时,脑海中又没来由地浮现出赵瑗一脸得意道:「因为,我知道啊!」沈浔顿时皱眉,那莫名的烦躁之感又侵扰开来。沈浔平日内敛自持,情绪很少大起大落,可一想到赵瑗此言……沈浔眉眼隐着些许怒意,指尖不自觉地翻动书简,却不料情绪所致,书简翻动,竟发出不小的声响来。 赵珚闻声,抬眸望向沈浔:「太傅?」 沈浔心跳飞快,却强自隐忍,面色清冷道:「臣无碍,陛下且书。」 赵珚不放心道:「太傅若是累了,可去榻上暂歇,朕书写完,呈于太傅。」 沈浔轻轻摇首,道:「无事,臣不累。」 赵珚「哦」了一声,继续抄书。 沈浔见小皇帝低下头去,便用书简掩了面庞,稳住心绪,这才发觉,自己掌间已沁出点点汗来。 作者有话要说: 郭予和霍棋抱头:嘤嘤嘤…… 赵珚面无表情:你们再给朕痴汉脸试试! 赵珚:嘤嘤嘤,抄书……阿浔叫我抄书,还抄的是亡羊补牢。囧。 沈浔:静静看你。 你们说阿浔对郭予笑是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叫小皇帝抄书是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 ps: 抄的书后头会有用。o(* ̄︶ ̄*)o 题外话,海外疫情堪忧,希望疫情快些结束啊。 第29章 验证 「太傅,朕写完了。」赵珚仰起脸,一面说一面抬手,轻轻揉了揉双眼。 沈浔抬眸,道:「陛下勤苦。」说罢起身,步至皇帝案旁,执起铺于案几的竹简,面色柔和,眉目顾盼,须臾,颔首轻道:「陛下书法,日益精进。」 赵珚得了赞赏,一时疲惫全无,满目笑意:「是太傅教之有方。」 第37页 沈浔微笑,捲起竹简,唤来侍女,吩咐道:「寻一木匣,将陛下所书置于匣中,吾带回府中评阅。」 赵珚听言,心下一滞,急道:「太傅要回府中去?」 沈浔道:「皇宫非臣之居所,臣已痊癒,自当回府。」 赵珚低下头去,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心中怅然,却又想不出合适理由挽留沈浔继续长住宫中。 沈浔瞧着皇帝嘟着嘴,一脸不悦的模样,不由柔声安慰:「这是作甚,臣回府中,又不是辞官远游。」 一听到「辞官」二字,赵珚的心勐地一跳,慌忙上前,轻轻扯动沈浔衣袖,道:「太傅不可辞官,朕不准。」 沈浔望着眼前之人,见那面庞,带着些许惊慌与不安,眉目间,亦似染上忧愁。沈浔顿觉不忍,缓缓伸出手去,纤纤玉指,指尖微凉,轻抚着眼前人那蹙黑狭长的弯眉,似是想抹平那皱起的眉梢。沈浔目光似水,透着暖意,轻道:「玩笑罢了,陛下怎的就当真了。」 赵珚没想到沈浔会触摸自己面庞,一时怔住,任由沈浔指尖在自己眉角轻划,那沁入额面的丝丝凉意,如触及通体温润的羊脂玉。迎面而至的,沈浔独有的平和之气,瞬间平復了赵珚内心所有的不安与惶恐。赵珚唇角轻弯,溺在了这一片温柔里。 「太傅?」 「嗯?」 「春蒐将至,太傅可与朕一同前往?」 「溱国遵循古礼,春蒐不止行猎,亦是练兵、任命将帅之要事。臣既摄政,必然会在陛下身旁。」 赵珚开怀。 沈浔已多日未回府中。侍女珞儿见沈浔归来,欣喜万分,一面上前替沈浔解去厚重大氅,一面道:「小娘总算回府了!那日听闻小娘身染重毒,可把婢子担心死了。」 沈浔眉梢轻挑:「哦?既惦记着我,怎的不见你来宫中探望。」 珞儿急道:「小娘又挤兑婢子,宫中禁卫森严,婢子哪里进得去。」 看着珞儿又恼又气,拧眉噘嘴,沈浔唇角勾起:「多日未见,我都忘了珞儿急起来是何模样,眼下见着,甚为开怀。」 珞儿:…… 沈浔说着,拿起置于案几,从宫中带回的木匣,托于掌中,若有所思道:「珞儿,我往逐月阁去,你莫叫旁人打搅。」 珞儿应了一声,心下寻思,小娘已是许久未往逐月阁了…… 逐月阁乃尚书府中一处高阁,沈浔重情念旧,许多旧时物件,皆藏于逐月阁。例如沈浔幼时喜爱的一枚陶响球,球面已然破损,沈浔却总捨不得丢。陶响球内部中空,装有石粒,摇动时沙沙作响,幼年的沈浔常与阿兄一起掷球为乐,承载着沈浔儿时的欢乐。再如外祖弋阳公主赠予沈浔的一套象牙制六博棋子。沈浔曾一度沉迷于六博棋,与人博弈,从未遇过敌手,弋阳公主歷来宠溺这位自小聪颖才气满腹的外孙女,特命皇宫匠人制作此棋……旧物如许,时隔已久,沈浔却如珍宝似地仔细存着,闲时,常独自一人移步阁中,玩赏思旧。 沈浔入了阁中。门轻掩,屋外的阳光从窗格中透进来,点点洒落地面。沈浔脚步轻挪,将木匣中小皇帝所书《庄辛谓楚襄王》取出,置于案几摊开。她望向竹简上洋洋洒洒近八百字,每一字竟都认真写过,没有一丝敷衍,不由轻笑,转而去阁中寻那旧物。 沈浔撩起广袖袖摆,目光扫向置于漆木架上那一排排物什。沈浔记得,那是一精緻木匣,上有羽人和玄武彩漆纹案,一羽人乘龟,另有二羽人相逐嬉戏…… 诶?有了!沈浔眼前一亮,抬首,小心地将木匣从架子的第二层取下。木匣上染了些许尘埃,沈浔凑近,启唇唿气,轻轻吹了吹,再将其打开,一枚木刺呈现眼前。 「孤,来陪阿浔。」 「吶,给你的,孤亲手写的贺岁木刺。」 她的话,仍似在耳畔迴响,往日情景歷歷在目…… 沈浔垂首,指尖在木刺上划过——「帝京皇城乐央宫皇太女赵珚贺沈氏阿浔新岁安康长乐未央」。沈浔取出木刺,仔细去看那字迹,看着看着,只觉心内瞬间「砰砰」作响,心跳勐然加快……沈浔睁大眼睛,一双美目顿时惊住,她目光微滞,素手轻颤,喃声自语道:「不,不……」 沈浔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她心潮起伏,抬眸望向阁中案几放着的皇帝所书,赶紧迈出步去,将木刺置于皇帝所书竹简旁。沈浔闭起双目,极力平復着内心情绪,半晌,才缓缓睁开眼睛,双手紧紧扶着案几边缘,望向竹简、木刺,挑出二者相同之字,再细细比对所书字形、笔锋。 「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这「长」字和「未」字,与「长乐未央」之「长、未」,一个模样……沈浔哽咽,双目泛光,若这二字只是巧合,可先帝自己之名讳,又岂会有错?「臣请辟于赵……庄辛去之赵……征庄辛于赵」,幼帝竹简所书三个「赵」字,与先帝幼时木刺所书「皇太女赵珚」之「赵」字,分明……一模一样! 沈浔垂眸,右手掩唇,广袖下的左手紧紧扶住案几,支撑住自己的身子。沈浔遇事向来淡然自若,冷静处之,此刻,眼前却逐渐开始模煳,她双肩微耸,轻声啜泣,泪水,终是涌了出来,一滴一滴,打落在木刺之上。 珚,果真是你…… 第38页 作者有话要说: 陶响球,六博棋,都是古时玩具。汉代很多皇帝喜欢六博。 再度抱歉,少有时间写文。 海外疫情日益严重,每日关注各种新闻,心情真是…… 第30章 心绪 是夜,沈浔独坐案前,就着那盏飞鹿铜灯,手托木刺,低眉凝神。 面对赵珚重生的事实,沈浔心绪难宁。 侍女珞儿唤了沈浔几回,劝她用些夕食,沈浔双眸都未抬一下,只道无甚胃口。珞儿最后一回进屋,沈浔忍不住抬首,嗓音沙哑:「珞儿,今夜莫再扰我。」 珞儿应声了「诺」,施礼退去,可心中担忧。她不明白为何自家小娘离了逐月阁,便不言不语,双目微红,眼角泛泪。瞧小娘面色,透着凝重,却又似激动难抑。不过小娘不说,她也不敢问。虽说小娘平日待她亲密,未将她当作寻常侍女,可作为婢子,何事能问,何事不能问,珞儿侍奉沈浔多年,这点眼色自是有。珞儿暗暗嘆了口气,她只是心疼小娘,不忍见她伤怀,惟愿小娘莫将心事闷在心头,熬坏身子。 沈浔静坐,依旧沉浸在寻得真相的心绪中,她轻抚木刺,喃声轻言:「珚,真的是你啊……」 沈浔心内庆幸、欢喜,自是难以言喻。她与赵珚幼年相识,一同长大。溱国上下,无人不晓这君臣二人情谊深厚,非比寻常。赵珚离世那日,沈浔伤心欲绝,将自己锁于房中,整整哭了一夜……现下,无论重生之事多么惊世骇俗闻所未闻,沈浔欢喜难抑,这种失而復得,甚至劫后余生般的惊喜与开怀是旁人无法体会的。 可沈浔亦觉彷徨。赵瑗所言时时在耳畔迴响……沈浔脑海,亦回忆着「幼帝」醒后,与自己的每一回相处。那只在自己面前才会显露出的乖巧依赖、那人前人后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爱护关怀……原来,皆因对自己爱之深切,爱得赤诚。即便是,重活一世,重来一生。正如少时,赵珚将自己揽在怀中,允诺的那般:「有孤在,孤,会一直护着阿浔。」 深爱至此,自己当如何回应,这厚重的爱意? 沈浔想着,微不可见地嘆了口气,起身步至窗前,轻轻推开窗格。此刻的沈浔,带着几分居家的慵散,一袭月白中衣,外披淡青色广袖外袍,髮簪脱去,长发如瀑,垂落肩头。月华从窗外洒了进来,映在沈浔面庞,衬得她如月宫仙子,淡雅出尘。 沈浔望月静思,理着自己的心绪,许久,唇角微弯。 珚,活着真好。 乐央宫,赵珚亦未能入眠。 多日来,赵珚早已习惯沈浔居于宫中的日子。沈浔回府才刚第一天,对着空空的偏殿,赵珚便觉怅然若失。 赵珚思索,或许,是时候同沈浔坦白。可心内又有些犹豫。若知自己重生,阿浔定会欢喜开怀,可是,如若将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爱意相告,阿浔可会接受自己,与自己相恋?上一世,便是怕阿浔气恼,直至託孤离世,都未敢将深藏的爱恋坦言。 赵珚想着,顿觉烦扰难安。她披上外袍,步至殿外,对月兴嘆。 阿浔,爱你已久,永难释怀。 此时的二人,竟一个在尚书府静思,一个在乐央宫兴嘆。 真应了那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翌日,尚书衙署。 沈浔身着墨色官袍,一手托腮,一手执着一卷奏疏细读。案几上,已堆着一叠批完的奏疏。因着一夜未眠,沈浔头内作痛,时不时搁下奏疏,微蹙眉头,抬手轻轻揉着额角。 「令君?」左僕射崔宁之见状,步至沈浔案前,轻声唤道。 沈浔闻声抬眸:「左僕射何事?」 「令君看似惫倦,可要回府小憩?」 「无妨。」沈浔微微一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转而问道:「赵珚一案,廷尉可有结案奏疏呈上?」 「令君稍后。」崔宁之说着,在自己案牍上寻来廷尉奏疏,递于沈浔。 沈浔看着,颔首道:「很是详尽。三日后大朝,还请左僕射读与众臣听。此外,皇族王亲触犯刑法,按例,行刑前,还须由尚书衙署写成文书,昭告天下百姓知晓。」 「令君放心,属下定当妥善办理。」 「令君!」右僕射薛崇手持一绢书,上前禀道:「令君,属下接到豫王书信,还请令君过目。」 「哦?」沈浔眉梢微微挑起,「豫王他,竟还有书信呈上?」 沈浔一面说,一面接过绢书阅来,看罢,不动声色道:「豫王请罪,道是欲与赵瑗一同伏诛。」 薛崇觑着沈浔神色,小声问道:「那,令君决意如何处置豫王?」 沈浔未答,只端起茶盏,又抿了几口茶水,半晌方道:「吾染恙时,陛下曾与吾言,朝中有几位臣僚为豫王求情,陛下曾将臣僚名讳记录在册呈于吾看。」 薛崇与崔宁之相互看了一眼,薛崇不由问道:「令君的意思是?」 沈浔轻笑:「豫王已是花甲之年,掀不起大浪。赵瑗所犯,虽说是灭族大罪,可一则,豫王乃先帝从父,少时与文帝亦情谊深厚。二则,各种罪状,皆赵瑗一人所谋。若将豫王一併诛杀,未免显得朝堂不近人情,况且新帝尚幼,根基不稳,此时若能宽恕皇族祖辈,幼帝必能获得皇亲之心,民间亦会赞颂皇帝心仁。」 崔宁之听言,面色略过一丝惊诧,正欲细问,却见沈浔已然转了话题:「赵瑗案已了。春耕播种在即,各郡不少奏疏与此相关。此事关乎民生,二位僕射务必多加留心!」 第39页 「诺!」崔宁之与薛崇俯下身去,拱手应道。 沈浔眼眸,不经意地扫向垂首的薛崇,只一瞬,便收回目光,执起硃笔,继续批阅奏疏。 作者有话要说: 小赵加油鸭,爱要大胆说出来。 小赵:嘤嘤嘤,阿浔会接受我吗? 淡月:(摸头)相信我,阿浔会爱你哒。 ps. 排版试着空行 第31章 春蒐 不日,赵瑗罪状,由尚书衙署撰文,昭告天下百姓。赵瑗伏诛,孙尧等一众叛军亦尽数伏法。 赵珚朝会时听政,闻得沈浔上奏,对豫王宽恕处之。赵珚虽然内心明晓,沈浔此举,明面上是在为皇帝收揽人心,以彰显幼帝心慈,但总觉得,似是哪里不对……这做法,不似沈浔平日所为。赵瑗谋逆,若说只她一人谋划,与豫王无丝毫干系,难以叫人信服。沈浔定然明白此理,且处理朝政一向不留情面,果断决绝,却为何,轻易饶过豫王? 赵珚心中困惑,朝会完毕,欲唤沈浔留步,问询于她,却见沈浔似是有意迴避,手持朝笏,一撩官袍,翩跹而去。 赵瑗怅然,阿浔怎的了?好似在躲着自己?赵瑗凝眉。近日课业,沈浔也未入天禄殿,只命宫人传话,指了书卷篇目令她好生习读,道是春蒐之后将仔细考问。 赵珚想着,心中郁郁。自沈浔离宫回府,便再也没和她单独相处,虽才数日,可在赵珚心中,已似经年。赵珚伏于案台,寻来一空白竹简,一手托腮,另一手提笔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写着写着,赵珚停笔,望着诗句怔怔出神,暗嘆古人寄情于诗,诚不我欺。此情此境,真叫她感同身受……赵珚轻轻嘆了口气,所幸,春蒐将至,沈浔众臣之首,必会陪伴自己身旁。想及此,赵瑗忽的又高兴起来,且暗暗下定决心,春蒐那日,必将自己真实身份,同阿浔坦言。 溱国遵循周礼,周礼有四时田猎之制,分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国语》有云:「王治农于籍,蒐于农隙,耨穫亦于籍,狝于既烝,狩于毕时。」歷朝歷代,四时田猎虽名为狩猎,实乃军事训练,弘扬尚武之气,任命将帅之大事。 溱国受北戎侵犯已久,几代帝王,皆注重强兵,严格训练军士,不断壮大国军。周礼规定的田猎礼制,溱国亦作了修订。一则,每一时的狩猎日期皆由天文官,即观测天象、候望气象的太史令亲定;二则,每一时的狩猎时长皆为三日,且须在狩猎前一夜,于皇家御用狩猎场安营扎寨;三则,凡官阶二品以上臣子,不论文武,皆须参与。武者比武、狩猎,文者研习兵法,出谋划策。整个狩猎过程纪律严明,违背者,军法处置。 春蒐前一夜,溱国御用狩猎场布满营帐,从皇帝到臣子,皆宿于营帐内。沈浔作为众臣之首,其营帐自是离皇帝最近。 赵珚为见沈浔,已等待春蒐多时,一想到阿浔就宿于自己不远处,似在乐央宫偏殿那般,内心就止不住欢喜。这一夜,赵珚刚到营帐,任由秦氏领着宫人忙碌布置,自己脱了厚重外袍,迫不及待地往沈浔帐中去。 赵珚是皇帝,无须侍从通传,到了尚书令营帐,赵珚一掀帷帘,步入帐中。沈浔亦刚刚到达猎场,几名侍女在一旁理着沈浔所携之物,忽的见到皇帝,皆是一惊,侍女们忙跪地施礼道:「奴参加陛下,陛下长乐无极。」沈浔亦起身,抬袖一礼:「见过陛下。」遂向众侍女令道:「你等且去。」 赵珚目光都在沈浔身上,见沈浔神色淡淡,见着自己似乎并无惊喜之情,一颗心似被浇了凉水,顿时,一股委屈劲儿没来由地涌了上来。 哼,数日未曾单独相见,阿浔真是……一点都不思念朕,朝会躲着不说,连课业都不教习,只命朕自己习读书卷。赵珚越想越觉着委屈。来营帐前,本打算要与沈浔长谈,坦言身份,此刻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几日来酝酿已久的话语,到了嘴边开口,竟是气唿唿地:「太傅何以躲着朕?」 沈浔闻言,面庞掠过一丝惊讶,眼见小皇帝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沈浔心中好笑,表面却极力隐忍,不动声色:「陛下何出此言?」 赵珚嘟着嘴:「朝会时,朕欲挽留太傅,太傅却头也不回地告退。几日来,太傅也不入天禄殿,只叫朕自己习读。现下,朕兴沖沖地过来找太傅,太傅却连半点笑容都没有。」 沈浔扶额,小皇帝这是在……控诉? 沈浔隐着笑意,故作无辜道:「陛下多虑,臣不过忙于政务,陛下勿作他想。」 赵珚哪里相信,依旧嘟着嘴,步至案几边,欲坐下身去,却未曾想,那处案几刚刚搬来,尚未放平,赵珚过去时,未留心脚下,竟一个踉跄被绊到。赵珚「哎哟」一声,随即身形一晃。沈浔大惊,慌忙过去扶住小皇帝,急道:「陛下小心。」 赵珚被沈浔揽在怀中,鼻尖洋溢着沈浔身上特有的香气,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沈浔低眸,仔细瞧着皇帝,怕她撞疼了自己,关切道:「陛下可曾伤到?」见沈浔如此,赵珚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站直身子,面色微红:「多谢太傅,朕未曾伤到。」 沈浔这才放下心来。她抬起头,望着眼前人,眉目温柔:「陛下莫要多心,且回帐中早些安置,明早春蒐大典,礼仪繁重。」 赵珚哪肯离去,喃声道:「朕……朕有话要同太傅说。」 第40页 沈浔牵起小皇帝的衣袖,哄道:「陛下有话,明日大典过后再说。」 赵珚又不高兴了,轻哼道:「太傅撵朕。」 眼见皇帝这幅模样,沈浔顿时端起太傅架势,微微沉下脸来,敛眉道:「怎的,陛下长大了,竟是连太傅的话都不听了?」 赵珚听得沈浔声音明显冷了下来,觑着沈浔面色亦显露出不虞,这熟悉的冰冷气场……赵瑗立刻就蔫了下去,轻声道:「太傅所言,朕岂敢不听。」说着,极不情愿地挪动脚步,向帐外走去。步至帷帘跟前,却又忽的转身,红着脸,低眉道:「太傅早些安睡,今宵……今宵好梦。」这才掀了帷帘,迈步出去。 望着皇帝离去的身影,沈浔轻轻摇头,无奈地嘆了口气,转而唇角弯起,方才克制住的笑意,这才溢满面庞。沈浔暗嘆,赵珚啊赵珚,重生一世,竟还是这般傻气。 赵珚回到帐中,目光微滞,仍在思虑阿浔为何躲着她。秦氏见状,以为皇帝方才和沈浔谈论了什么要紧之事,以至皇帝仍在思索,于是劝道:「陛下,眼下虽已入春,可营地夜寒露重,不比宫中,陛下早些歇息,莫要思虑过多。」 赵珚一听「夜寒露重」,顿时回过神来,忙问:「太傅帐中可布置妥当?太傅身子弱,不可着凉。」 「陛下放心,奴早已吩咐宫人置了炭火,加了棉被。」 赵珚听言,安下心来。她坐于榻上,望着摇曳的烛火出神。回想方才,自己去沈浔帐中,明明是欲坦言身份,可非但没说成,还被阿浔教训了一顿赶了出来……想及此,赵珚顿时一阵胸闷,嘴角又嘟了起来。 真是……好气哦! 作者有话要说: 淡月:(语重心长)小赵啊,你再这么小怂怂,我也帮不了你了。 小赵:嘤嘤嘤,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狐狸·浔:(静静看你)小赵啊,可知为何春蒐后再考问你课业? (戳戳气鼓鼓的小气包)待我收拾了内鬼,我们好好谈(恋爱)←划去。 第32章 擒贼 翌日,春蒐大典。 大典场地,设案,赵珚着冕服,戴平天冠,正襟危坐。文武官员皆着官袍,以官位品阶为序,依次而坐,庄严以待。沈浔百官之首,坐于皇帝左侧,离皇帝最近。赵珚透过面前垂落的十二冕旒,悄悄觑了沈浔一眼,只见她神色肃穆,一袭玄色广袖官袍,头戴黑丝进贤冠,衬得她如雪肌肤更似凝脂美玉般光洁,双唇一抹淡淡朱红,与缀于小巧耳垂的玛瑙珥珰极为相称。赵珚弯唇一笑,昨夜的气恼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狩猎车马已齐备,旌旗招摇,甚为壮观。每车兵士二人,一为御手,骑马驾车;一为射手,持箭立于车上。太尉陈砚,三公之一,掌军事,此时一身戎装,骑于马上,一面挥动军旗指挥军士列阵,一面高唿道:「吉日庚午,既差我马,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军士们手持弓箭,一齐应道:「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 陈砚指挥完毕,驭马前行,至皇帝御座前翻身下马,跪地抱拳一礼:「启禀陛下,军士列阵完毕。」 赵珚颔首,立起身,高唿道:「决拾既佽,弓矢既调,射夫既同,助我举柴!」言罢,从身旁内侍托着的漆木盘中,取过一枚特制令箭,递于陈砚。 陈砚恭敬接过,将箭矢置于弓上,屏气凝神,向场中设立的箭靶射去,只听「嗖」的一声,箭矢唿唿作响,正中靶心。军士们见了,皆振臂欢唿,众文武百官亦击掌叫好。 陈砚立于箭靶前,令道:「城门、屯骑、越骑、射声四校尉出列。」 四校尉听言,出列抱拳,曰:「得令!」 四名校尉皆身居要职,城门校尉,持弓箭,掌帝京城门屯兵;屯骑校尉,持马刀,掌帝京治安;越骑校尉,用长矛,掌警戒追击之事;射声校尉,用弓箭,掌皇城弓箭手军队。 这时,几名兵士抬着两牢笼走至四校尉跟前,打开笼门,放出野彘数只。野彘出了牢笼,顿时四处乱奔。一兵士击鼓,鼓声起,四校尉手持兵器,跃身上马,挥舞马鞭,逐那野彘去。四匹骏马仰首嘶鸣,一时间马蹄纷纷,扬起尘土。不远处,文武官员观看,纷纷交头接耳,赞嘆校尉神武。 沈浔静静看着,广袖下,指尖不经意地在案台轻叩。赵珚观望校尉演习,亦时不时悄悄望向沈浔,沈浔指尖动作虽小,却逃不过赵珚双目。赵珚见沈浔指尖轻叩,心中掠过一丝惊诧。 赵珚对沈浔再熟悉不过,沈浔每每遇到紧要之事,凝神思索时,指尖便会不经意地在案台轻轻敲击,亦或在袖口轻划。赵珚疑惑,狩猎演习是春蒐典礼之一,野彘并非勐兽,虽四处奔走,但围猎区周边有兵士把守,绝不会令野兽冲到观望席中。校尉们围猎,看似勐烈争夺,尘土飞扬,亦不过是向众人展示狩猎之技…… 是以,阿浔在思量什么? 疑惑间,赵珚突见侍立沈浔身旁的内侍动了动,悄然往沈浔身旁走近了一步。赵珚凝眉,向内侍望去,这一望,赵珚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内侍」貂冠之下,露出的,分明是议郎将郭予的面庞! 议郎郭予属皇宫禁军,不似郎中令霍棋,时时领一队禁卫军随驾赵珚身旁,郭予长驻宫廷内值守,文武百官鲜入内廷,并不熟悉郭予样貌,加之郭予年少,面色白净,扮作内侍丝毫不显突兀。 第41页 可为何,郭予要扮作内侍立于沈浔身旁? 赵珚想着,心潮起伏,面色闪过一丝慌乱,幸而十二冕旒遮挡,旁人看不出来。 莫非阿浔又有何谋划瞒着自己,未让自己事先知晓? 赵珚寻思,不由得朝身后随侍的霍棋看了一眼,只见霍棋正襟危立,望着前方四校尉围猎,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此时猎场,四校尉正进入最后的争夺,城门校门曹毅与屯骑校尉李布,同逐一野彘,二人策马,李布一手揽着缰绳,一手举起马刀向野彘刺去,曹毅不甘示弱,挽起弓箭,瞄准野彘。观战的一众官员皆屏息凝神,目光都在二人身上,想知道究竟谁能得手。曹毅弓箭已逐渐拉满,蓄势待发。不料,就在这时,曹毅却忽的调转方向,未待众人反应过来,那离弦的箭,伴着曹毅眼中透出的寒光,已然向沈浔方向射去。 赵珚心思都在沈浔身上,眼见冷箭射来,在御座之上惊唿一声「太傅」,顾不得身份,撩起厚重冕服,向沈浔扑去,伸出手臂挡那箭矢,却只见立于沈浔身旁的郭予一跃而起,抽出袖中短刀,瞬间将飞来的箭矢击落。 一时间,猎场静默,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 「还不速将贼人拿下!」赵珚的怒吼打破了沉寂,她咬着牙,眼中似要迸出血来。 太尉陈砚从震惊中回过神,瞬间沖了过去,守在围猎区的所有兵士亦一同上前,将曹毅围住,陈砚亲自将曹毅拖下马,将他押至皇帝跟前。 众官员惊魂未定,见皇帝震怒,皆离座跪地,俯身垂首。 赵珚怒不可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太傅!」 曹毅被陈砚紧紧按住,闻得皇帝责问,扭过头去,闭口不言。 「谁人指使,还不速速招来!」陈砚亦愤怒不已,斥道。 「陛下!」沈浔起身,从跪倒一地的众臣面前走过,步至皇帝跟前。 赵珚方才情急之下扑向沈浔,平天冠已然歪了,冕服亦有些凌乱,沈浔伸手,替皇帝正了正衣冠,对她柔柔一笑。随即环视众人,冷了笑意,沉声道:「曹校尉不愿说,吾来替你说。」 「赵瑗谋逆,欲夺权篡位,帝京必有内应。廷尉审讯再三,赵瑗只道是她一人所谋,与她父豫王无关,帝京亦无党羽,可真相果真如此吗?」说罢,对郭予令道:「议郎郭予,将近日所查说与陛下与众臣听。」 「诺!」郭予拱手,转向众人。一众臣子这才知晓,方才身手了得,替沈令君击落那箭矢的「内侍」竟是禁军议郎。 郭予道:「予,受令君密令,同令君门客一道暗中调查赵瑗党羽。自令君宣判赵瑗案了结,其父豫王不予追究,赵瑗党羽以为此案已了,朝廷不会再行过问,于是趁此时机蠢蠢欲动,行事,亦不若先前那般丝毫不落痕迹。」 赵珚听言心惊不已,心道阿浔果然又暗中谋划,她望了一眼沈浔,对郭予令道:「你继续说。」 「令君派于豫王封邑的门客探得,自赵瑗伏法,豫王有两封书信递出封邑,按例,诸王书信必呈送尚书衙署,由衙署官员交由令君过目。令君言,近日只在赵瑗伏法前,见过一封书信,是以,令君判断这之后的两书信该是被衙署之人私自扣了,且扣信之人便是豫王朝中党羽。」 「谁?是谁?」赵珚沉着脸,怒道。 「接下去,便由臣来说吧。」沈浔开口,目光向跪于地面的尚书右僕射薛崇看去。 「薛僕射!」沈浔唤道,声音清冷。薛崇听言不由身形一颤。左僕射崔宁之闻声亦是一惊,悄悄望向薛崇,满脸不可置信。 沈浔继续道:「诸王信函,皆是要紧物件,驿站递于尚书衙署,必由二僕射转呈于我。若没记错,我阅过的豫王信函,皆由薛僕射经手转呈。一封乃是去岁言说上京面圣之奏疏,另一封乃是请罪欲与赵瑗一同伏法之文书。可赵瑗伏法后,豫王封邑还有两封书信递出,去了何处?」 薛崇冷汗涔涔,俯首不言。 「吾既起了疑心,便命人暗中监视你府邸,两日前,城门校尉曹毅夜间曾于府上同你私会,密谈许久。想必便是豫王书信授意,密谋行刺。而拿曹毅驻守城门,极少入宫,若欲行刺,便只有春蒐之时。」 薛崇恍然,那日在衙署,他为探口风,问沈浔如何处置豫王,沈浔只道欲给小皇帝收揽民心,不予追究,原来……不过是给他下套。 薛崇摇首,事已至此,自是无话可说。 沈浔冷笑,向众臣道:「薛崇与城门校尉曹毅,皆赵瑗党羽,其罪当诛。豫王与此二人暗中勾结,与赵瑗案亦脱不了干系,我已密令郭予部下禁军,悄然前往豫王封邑,捉拿豫王,押至帝京廷尉衙署。」 沈浔说罢顿了顿,环视众人,沉默须臾,方道:「吾知,先前赵瑗受审时,有数位臣僚上书替豫王求情,经查,这几人不过求情,并未参与谋逆,是以不予追究。为臣子,须效忠君王,为国为民。今后,若有人再敢欺君罔上,企图谋权篡位,不论皇亲权贵,必依法处之。」 赵珚听言,广袖下的手紧紧握起。她知晓,沈浔这是在给小皇帝立威。 只见文武官员一众臣子面朝皇帝,叩首道:「臣定当忠心不二,为国为民。陛下长乐无极。」 薛崇、曹毅被押送廷尉衙署。春蒐大典也就此结束。 第42页 赵珚回到帐中,脱了冕服,迫不及待要去找沈浔,她有千言万语,要同沈浔说。她要告诉阿浔自己不是幼帝,自己就是赵珚;她要告诉阿浔,今后不论有何谋划,须同自己言,不可再独自一人以身犯险。赵珚换了常服,正欲奔出帐外,却听得一声通传:「陛下,沈令君到。」 赵珚心下一滞,阿浔竟来找自己了?也好!定得趁此机会同阿浔说个清楚明白,绝不可再犹豫了。 沈浔进来帐中,官袍尚未换去,她对着秦氏道:「我同陛下有话说,你守在外头,令守卫侍从皆退去,不可叫任何人靠近营帐。」 秦氏领命,她在宫中侍奉多年,自知沈浔这般说,定是与陛下有要事密谈,不欲让旁人知晓。 待众人退去。沈浔望向小皇帝,柳眉下目光盈盈,她朱唇微动,却久久未言。 赵珚见沈浔静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沈浔低眸,从袖中取出一物,递于小皇帝,轻道:「臣有一事,欲亲口问得陛下。」 赵珚见沈浔手中之物乃一木刺,凑近一看,木刺所书竟是……赵珚心跳勐然加快,心内「砰砰」作响,她抬首怔怔望向沈浔,心道,难不成……阿浔已然知晓? 赵珚心惊不已,只见沈浔缓缓挪步,靠自己越来越近,转而微微弯下腰去,二人脸庞几近相贴。沈浔与小皇帝对视,目光柔和,清澈似水,半晌,朱唇方启,声音轻颤:「臣,敢问陛下……陛下究竟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军士及皇帝所唿誓词,借用了《诗经·小雅》里的《车攻》和《吉日》。两篇诗文都是描写古时狩猎场面的名篇。 小赵:郭予碍事,为何不让我替阿浔挡那一箭,手臂受了伤,表白成功率一定up up. 淡月:(面无表情)那怎么行,阿浔要靠自己争取。 小赵:阿浔你又下套。 沈·狐狸·浔:o(* ̄︶ ̄*)o 小赵:(欢脱)内患已除,接下去可以愉快地谈恋爱了。 沈·狐狸·浔:你说呢? 第33章 相认 赵珚与沈浔对视,似乎能感受到沈浔的唿吸,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扑打在自己面庞。赵珚一颗心好似提到了嗓子口,「咚咚」响个不停。她胸口起伏,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双手撑住身后的案几,颤声道:「太……太傅,可否随朕去外处?」 沈浔望着神色慌张的眼前人,心下瞭然,「小皇帝」虽未作答,但她的反应却已说明一切……沈浔低眸,将木刺纳入袖中,嘆道:「好!」 赵珚理了理衣冠,同沈浔一道迈出帐外。见到秦氏,赵珚道:「朕与太傅往御林溪边去,你等无须跟随。」 秦氏闻言,望了沈浔一眼,想着方才大典之上遭遇突袭,依旧心惊不已,忧心道:「可要唤霍棋同往?」 「不必!御林周边有禁军守卫,林中亦无勐兽,不过野兔走禽。且有朕在,又何须霍棋,朕一人便可护得太傅周全。」赵珚说得霸气,不待秦氏回应,便牵起沈浔衣袖,往御林走去。 秦氏望着君臣二人离去的背影,一阵恍然。只见君臣二人相携,端雅洒脱,举手投足尽显皇家之气。两人虽不言语,却无帝王与臣子间的拘谨,走在一处,竟如此相协,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悦目赏心。 御林是皇家狩猎营地的一小片树林,名「御林」,因着只有皇帝方可入内。这片树林花草郁郁,溪水清清,歷代皇帝狩猎,皆爱在林中独坐小憩。 赵珚牵着沈浔,一路静默无言。沈浔亦不动声色,内心寻思,皇帝唤她去往溪边,定是想寻一远离众人之处,与她细言。 皇帝着常服,戴通天冠。赵家女子皆身形颀长,过了新岁,「赵珚」身子又长,戴着冠帽,更显高挑。沈浔官袍未去,双手掩于玄色广袖之下,她一向纤弱,此刻被皇帝牵着衣袖,芊芊身影,娉婷之姿,完全不见了方才大典之上发号施令的威严。 不多时,御林已至。赵珚对值守禁军道:「朕与太傅往林中去,你等在此处守着,无朕旨意,不得擅入。」值守兵士抱拳一礼:「诺!」 赵珚牵着沈浔衣袖,一直都未松手,入了林去。 春日刚至,万木復甦,柳树新芽,桃花满枝。步至溪水旁,赵珚停下脚步。她低下头去,耳畔水声潺潺,只见水面映着几树桃花,亦映着她与沈浔二人面庞。 赵珚盯着水面微微出神,看着自己的脸,真是……既熟悉又陌生。 祐儿……赵珚在心底轻唤。直至今日,回想发生的一切,赵珚仍觉恍然,仿佛做梦一般。这难以置信的骇人异事,竟如此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赵珚闭眼,轻轻摇了摇头。 沈浔目光紧随面前之人,「小皇帝」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入眼眸,沈浔明白,她要的答案,那个令她震惊无比的答案,此刻就在眼前。自己虽已猜得真相,可当真要面对真相时,沈浔却无法自持,她娇躯轻颤,心跳飞快,分不清究竟是紧张还是激动。 赵珚感觉到手中牵着的衣袖微动,她转过头,目视沈浔,见沈浔面色微微泛白。 赵珚终是鼓足勇气,言道:「太傅方才问朕,朕究竟是何人?」 「嗯……」沈浔这一声「嗯」,尾音已颤。 赵珚放开沈浔衣袖,仔细端详起沈浔面庞,脸上带着无尽温柔。 第43页 还记得那一年,沈浔方四岁,头一回随阿母祁安郡主入宫,一袭红罗襦,粉雕玉琢,娇小可人。赵珚目光,瞬间被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娘吸引,从此,便再也挪不开眼去,日思夜想,欲时刻伴她身旁,护她一世,爱她一生。此刻,沈浔立于桃树下,那一片桃红,照映着沈浔如玉面庞,是那般真切美好。真应了那句「为见芳林含笑待,遂同温树不言归。」赵珚微笑,忽的俯下身去,双手一揖,道:「孤,乃皇太女赵珚,不知阿妹芳名?」 沈浔脑中「轰」的一声,心跳似是瞬间停滞。 沈浔岂会忘记,这是自己幼时进宫,头一回见得赵珚,赵珚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沈浔顿时情难自抑,那是失而復得的欢沁,是与故人劫后重逢的欣喜,沈浔唇角轻颤,双目溢满泪水,无声地淌落下来。沈浔深深吸了口气,对着赵珚抬袖一礼,开口,已是泣不成声:「吾姓沈,名浔,见过皇太女殿下……」 「阿浔!」见沈浔落泪,赵珚心里一疼,慌忙上前,抬起衣袖替沈浔拭去脸庞泪痕。 这一声久违的「阿浔」,让沈浔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沈浔素来隐忍,即便上一世的赵珚,都从未见沈浔哭成这般。沈浔呜咽,泣道:「珚,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真的是我,阿浔莫哭。」 赵珚怎捨得沈浔落泪,她用衣袖拭着沈浔面庞,无奈袖口已被沈浔的泪水浸透。 赵珚扶着沈浔在溪边坐下,柔声宽慰。 半晌,沈浔终是缓了过来,渐渐稳了心绪,双目却满是通红,微微肿起。 赵珚见沈浔止住哭泣,不欲她再度落泪,于是逗她道:「阿浔你瞧,你这双目,好似溪边奔走的兔儿一般。」 沈浔闻言,双脸一红,扫了赵珚一眼,美目佯怒。 赵珚轻笑,问道:「朕之身份,阿浔似已知晓?」 沈浔取出袖中木刺,嘆道:「那日罚陛下抄书,便是欲取回陛下所书,与木刺比对。」 赵珚恍然,她以为阿浔只熟悉自己成年后的字迹,幼时所书岂能记得,却没料想阿浔竟还留着自己儿时所赠木刺。赵珚心下动容,抬手轻轻抚着木刺:「阿浔何时起的疑心?」 「染毒时,陛下情急,神色举止是那般似曾相识……再回想起除夕夜建章台上,陛下曾言,要说一桩异闻与臣听。臣便起了疑心。」 「阿浔敏锐!」赵珚双目溢满温柔,「朕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此等异事,怕忽的说出来吓着阿浔。」 「臣知。」 赵珚颔首,依旧抚着木刺,半晌轻道:「如此旧物,未曾想,阿浔竟一直留着。」 赵珚说着,内心欢喜。阿浔留着她的木刺,是不是说明阿浔里亦有她?那么,若将自己悄然藏于心底,一直未有勇气说出的爱意相告,阿浔是不是,会答应接受自己? 想及此,赵珚抬眸,声音轻柔:「阿浔,你可知,朕有一愿,藏于心底,上一世未及同阿浔说。」 沈浔闻言,身形一滞,她似乎预感到赵珚要同她说什么,脑中再一次浮现赵瑗身影:「先帝好女色,她最爱之人便是你沈令君。」 自那日比对字迹探得真相,沈浔自是无法再把皇帝当做赵祐,迴避几日,打定主意春蒐擒住逆党余孽,便要与赵珚相认。沈浔不是没想过相认后需要面对赵珚对她的爱意,只是没想到,赵珚竟即刻便要对她说出口,毕竟,赵珚上一世,直至离世,都未曾对她说过只字半言。 想及此,沈浔惶恐,她尚未想好该如何面对,她尚未理清自己对赵珚的心意,更何况,赵珚重来一世,世人眼中,皇帝依旧是「赵祐」,她是「赵祐」之太傅,后宫无人,她还对「幼帝」行太后之权……即便自己能接受赵珚,可眼下情形,当如何处之? 沈浔内心慌乱,表面极力隐忍,指尖不经意地在袖口轻划。 沈浔动作再细微,也逃不过赵珚双目,赵珚见着沈浔指尖动作,心下瞭然。她不动声色,却悄然转了话题:「朕上一世常同阿浔说,江山一统,海晏河清,是朕毕生所愿,阿浔可还记得?」 「臣,记得……」 「朕要谢谢阿浔,替朕查得上一世中箭真相,擒了赵瑗,除了余孽。」赵珚说着顿了顿,见沈浔依旧划着名袖口,内心轻轻嘆了口气,口中说道:「阿浔可否说与朕听,是怎的发现薛崇和那城门校尉皆是余党?」 沈浔手中一顿,未料想赵珚竟转了话题,她略一思忖,言道:「如大典之上,郭予所言,因着豫王两封书信,臣皆未得见。由此,臣明面上放过豫王,了结赵瑗一案,暗中却令人探查,锁定余孽。那城门校尉平日驻守帝京城门,无命不得擅离,若欲行刺,便只有春蒐大典,校尉行猎比武时。」 「阿浔聪颖,只是,此后若有谋划,须同朕言,不可再将自己陷于危险。」 沈浔望向赵珚,只见她,通天冠下,双眉入鬓,目光清澈,神采英姿。身后桃花灼灼,春光盎然。沈浔露出笑意,颔首应道:「臣听陛下之言!」 作者有话要说: 给阿浔一点时间。毕竟,刚相认便马上相恋对沈浔来说不太可能。 「为见芳林含笑待,遂同温树不言归。」借了苏颋的诗。 秦氏:为什么君臣二人看起来如此悦目赏心?这是为什么? 第44页 原谅更新慢。t_t 因在海外,疫情严重,每天看新闻什么心情都么有了……(包括写文)←划去 谢谢不离不弃的看文小可爱。 第34章 羹汁 沈浔的笑,似春风拂面,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过如此。她此刻虽着玄色官袍,端冷持重,浑身上下却洋溢出一种别样的,书卷气的美,优雅别致,腹有诗书气自华。身后桃花几树,花枝随风轻扬,和沈浔交相辉映,正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赵珚看着沈浔,只觉眼前之景犹如一副绝美画卷,似梦中般,美得叫人恍惚。赵珚心中欢喜,难以自抑,她抬手摘去通天冠,笑曰:「阿浔等着,朕给你捉只兔儿去。」未等沈浔反应过来,赵珚已然跑开,去逐那溪边白兔。此时的赵珚,哪里还有帝王之态,广袖摇摆,露出袖内中衣,脚下踏着织锦鞋履,跟在几只兔儿后面飞奔。沈浔望着赵珚欢脱的背影,一阵出神,须臾,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珚啊珚,在她面前,竟还是这般孩子气。 沈浔虽心中纳闷,不知为何赵珚悄然改了话题,未对她开口言说爱意,但,方才略为不安的心绪终究是缓了下来,暗地里悄悄松了口气。 珚,原谅我,一些思绪,我尚未理清,且给我些时间…… 无论如何,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是夜,营地篝火,照亮了星空。 营帐外,太尉陈砚率领一众兵士,正高唱军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军歌嘹亮,鼓舞人心。兵士们一面唱,一面围着篝火,吃着军粮。 溱国祖制,四时狩猎同军队演习,旨在弘扬尚武之风,鼓舞士气。是以,狩猎时一日三餐,君臣上下,所用膳食亦如行军打仗时一般。 沈浔是文臣,且出生贵族,平日饮食素来精细,营中粗粮,沈浔没用几口自是再也吃不下。她在营帐中,听着外面的军歌声,微微笑了笑,步至烛台前,挑了挑摇曳的烛火,继而去逗弄案几上趴着的兔儿。这兔儿便是白日里赵珚在溪边捉来。沈浔自幼喜爱小动物,儿时常在宫中逗那狸奴。 沈浔一面抚着兔儿,一面回想着赵珚捉兔时的模样。那赵珚一手揪住兔子的双耳,另一手拖住兔子的双腿,孩子似的献宝给她,满脸得意道:「阿浔你瞧,朕的一身武艺尚在,捉只兔儿信手捏来。」沈浔想着,轻轻摇了摇头,脸上不经意地露出笑意。 这时,一侍女步至沈浔跟前,打断了沈浔思绪,侍女俯身禀道:「令君,秦姑姑来了。」 沈浔抬眸:「唤她进来。」 秦氏进了营帐,手中提着一漆木食盒。秦氏见了沈浔,弯身一礼,道:「令君,陛下命人熬了羹汁,叫婢子送与令君。」说着,打开食盒,只见食盒内放有一精緻玉碗,尚冒着热气。 秦氏端起玉碗,递于沈浔。 沈浔将玉碗捧在手中,顿觉掌心一阵温暖。羹汁清香,沁入鼻尖,闻着很是诱人。 见沈浔神色欢喜,秦氏笑道:「陛下还嘱咐婢子转告令君,陛下知晓令君不喜油腻,特意命人将羹汁中的肉去了油,再用姜除去腥味。羹汁中还加了桂枝、人参。陛下道,令君大病初癒,身体尚虚,军中膳食太过粗糙,令君不宜食用,且饮些羹汁食补。」 沈浔心知,赵珚一定料到她用不惯军粮,故而叫人熬了羹汁。赵珚心细至此,沈浔哪能不动容,她眉目含笑,对秦氏道:「替我谢过陛下。陛下费心,亦有劳阿秦。」 「奴不敢当。羹汁须趁热,令君慢用,奴告退。」 沈浔颔首。 待秦氏出了营帐,沈浔一手端着玉碗,另一手执一精緻小勺,勺起羹汁,启唇轻抿。 羹汁味浓,伴着桂枝人参余香,饮下后,浑身上下都觉着暖和了起来。沈浔身子溢满暖意,一颗心亦被温暖,她一口一口,将碗内羹汁饮尽。 案几上的那只兔儿似是嗅到香气,竟迈开爪子,蹦跶蹦跶地跳了过来。沈浔见状,顿觉好笑,她弯下身去,低眸和那兔儿对视,轻道:「怎的,兔儿可是饿了?」 那兔儿探出前爪,轻挠面颊,又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舐前爪。这番动作,连着双颊随之鼓动起来,甚是可爱。 沈浔托着腮,见兔儿面颊这一鼓一鼓的模样,不知怎的,竟让她想到了赵珚,那日赵珚来营中寻她,怨她故意躲避,不愿和自己相见,气恼时鼓起的脸庞,真好似这兔儿一般。 想及此,沈浔玩心顿起,她弯起柳眉,伸出手,指尖向兔儿脸颊轻轻戳去。戳,戳,再戳戳…… 赵珚在营帐独坐,正寻思阿浔是不是用了羹汁,忽觉面颊一阵痒痒,不由地伸手摸了摸脸庞……咦?莫非帐中有蚊虫在飞? 赵珚一面抚着面庞,一面回想着白日里同沈浔相认,心下依旧开怀,欣喜之情难以自抑。念着桃树下沈浔的模样,那绝世独立的画面,赵珚站起身,缓缓踱步出了帐外。帐外的兵士们依旧在欢唱,赵珚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沈浔营帐,只见那处寂静无声,烛火通明。 一想到自己心爱的人就在那里,离自己那么近,赵珚的一颗心,顿时被填得满满,双眸温柔满溢。 虽然,赵珚白日里本欲说出爱意,可觉察到阿浔似在烦扰些什么,于是便转了话题,未再言说。但赵珚并不后悔,比起诉说爱意未果,她更不愿见到阿浔烦心的模样。她的阿浔,该是朱唇带笑,眉目无忧。 第45页 想来也是,这重生异事,无论是谁闻得,定会惊骇不已,即便是阿浔,亦需要时间适应。 阿浔眼下刚刚得知真相,如若自己便迫不及待,将藏了那么多年的爱意相告……心思细腻的阿浔,哪能一下子承受那么多,一时间,恐会不知所措。 赵珚想着,越发庆幸自己未曾鲁莽行事。且给阿浔一些时间,再一诉衷情,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过渡篇。阿浔会明白自己的心。珍惜眼前人,某些顾虑完全可以放心,也一定会放下。 「岂曰无衣」,《诗经》里唯一的一首军歌。 再次谢谢不离弃此文的小可爱。有人看文,真的很开心。 第35章 吃味 夜色渐浓。 篝火旁,霍棋执一壶酒,寻到郭予身边坐下,拍了拍郭予肩膀,唤道:「郭议郎!」 郭予见是霍棋,欲起身行礼,却被霍棋按住:「议郎不必多礼。」 「议郎勇武,此次又立大功。」霍棋笑道。 「郎中令过誉,一切皆是沈令君谋划,郭某不过按计行事。」 郭予说道「沈令君」三个字时,脸上莫名一红,他赶忙低下头去,将自己掩藏在篝火的光亮中。 这一细微动作却未逃过霍棋双目。霍棋年长,早已娶亲,见郭予羞涩模样,心下瞭然。他瞧了瞧四周,然后将身子往郭予身边挪了挪,轻声道:「议郎可有意中人?」 郭予闻言一愣,没想到霍棋会突然问这个,面色更加红了,嗫嚅道:「未、未有。」 作为皇宫禁军首领,霍棋是真心赏识这个机敏果敢的属下,这才与他闲话。霍棋轻笑,举起酒壶,抿了一口,继续道:「郭议郎可是倾慕沈令君那般的女子?」 郭予大惊,手中军粮差点滑落。他觑向身旁,确定无人在听他二人言语,这才回道:「郎中令莫要取笑在下。对郭某而言,沈令君如那月华仙子,高高在上,遥不可及。郭某出身寒门,一心从戎,只想尽忠职守,为国效力,亦能……亦能护得令君平安。」 霍棋见郭予紧张模样,不由仰头大笑。他一面笑,一面宽慰道:「难得郭议郎不见军人之姿,露出忸怩之态,霍某这才忍不住同你说笑,郭议郎切莫当真。」 郭予憨笑,伸手挠了挠脖子,復又嘆道:「溱国能有沈令君这般足智多谋的女子,不惧危险为国为民,又生得那般端丽非凡,真乃国之大幸。」 霍棋颔首,目光包含赞许。他抬首仰望星空,思绪飘往昔年。霍棋算得上是皇宫禁军的元老,先帝尚是皇太女时,他便受文帝之命护佑太女殿下。先帝同沈浔自幼一同长大,情谊甚笃,二人时时相见,是以,他亦时常得见沈浔。他怎能想到,彼时粉雕玉琢,机灵可人的女孩儿,如今却成了一国之重臣,朝纲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霍棋轻笑,转过头去,对郭予道:「溱国有郭议郎这般忠君勇武的将士,亦乃大幸。便让你我一道,护佑陛下,护佑沈令君,守住溱国江山,绝不叫那贼人再有丝毫可趁之机。」 这番话说得郭予心潮澎湃,他面色激动,目光闪烁,伸出手去,在霍棋掌中一击,大声道:「岂曰无衣!」 霍棋会心一笑,亦在郭予掌中一击,铿锵有力地回道:「与子同袍!」 翌日清晨。 沈浔作息一向规律,即便晚间睡不安稳,次日日出时分,必会起身。 赵珚对沈浔熟悉无比,自是深晓沈浔作息。她早早命人替沈浔单独备了朝食,乃是用猎得的野味,洗净后用姜丝去腥,加入调料腌制,再将腌好的肉切成肉丝,放入黍米、蛋汁,熬成肉粥。待估摸着沈浔已起身,赵珚便亲自提着食盒往沈浔帐中去。 沈浔果然已梳洗完毕,今日未着官袍,着一袭绛红色窄袖曲裾,青丝用一支通透的羊脂玉簪随意绾起。 赵珚只要一见到沈浔,便觉整颗心被填得满满,她止不住笑容满面,对一众侍女令道:「都下去,无朕旨意不许擅入。」 侍女们领命退下。 沈浔觑了赵珚一眼,见到她手中食盒,不由好笑道:「陛下一早来此,遣了臣的侍女,是为了拿独食与臣?」 赵珚轻哼一声,道:「还不是料定你食不惯军粮,怕你饿着。」赵珚一面说,一面献宝似的取出粥碗:「这肉粥是用猎得的野味做的,可新鲜着呢,就是宫中也难吃到,阿浔快趁热尝尝。」 沈浔端起粥碗,果真香气扑鼻。沈浔尝了一口,顿觉腹中温暖,不由贊道:「美味可口,如昨夜阿秦送来的羹汁一般。陛下费心!」 赵珚开怀,跽坐沈浔对面,双手托腮。光是看着沈浔食粥,赵珚都觉心满意足。沈浔见她呆气,轻笑道:「陛下且稍后片刻,待臣用完朝食,有政事要同陛下说。」 赵珚颔首,柔声道:「不急不急,阿浔慢用。」 赵珚其实亦是有朝政之事欲同沈浔商议。赵珚是明主,对国事向来挂心。此番歷经赵瑗及其余孽一案,她思虑诸多,早早前来,除了送粥,亦是想同沈浔议政。 于是,君臣二人,一个食粥,一个静坐,虽然一时间静默无言,二人却丝毫不觉尴尬。 沈浔举止端雅,细嚼慢咽,待食用完,取出袖中绢帕擦了擦唇,方开口言道:「陛下,臣近日思及赵瑗余孽,有些思虑,欲说与陛下。」 第46页 赵珚闻言,心道阿浔真是同自己心意相通,不由道:「阿浔所思,亦朕之所虑。朕亦有所想,故而前来同阿浔商议。」 沈浔轻轻点了点头,端坐身子。每每言说政事,沈浔面庞便敛了笑意,面色沉静似水,柳眉下,双目清澈。 「陛下,臣之所思有二。其一,右僕射薛崇,跟随臣多年,臣对他一直颇为信任。未曾想,他竟与那豫王暗中勾结。查得缘由,乃是薛崇觉着仕途再获升迁无望,却又不甘居于左僕射崔宁之之下。豫王暗中书信拉拢,许诺高官厚禄,甚至以尚书令一位诱之,薛崇这才投了豫王。其二,城门校尉曹毅,竟胆敢在春蒐大典行刺。猎场众目睽睽,不论得手与否,曹毅都是死罪难逃。臣一度疑惑,是何原因能让曹毅以死效命豫王一党。经查,原来早在赵瑗潜回溱国时,曹毅亲眷便被其党羽暗中挟持,迫使曹毅就范。赵瑗欲夺帝京,城门是要塞,故而先声夺人,拿下城门校尉曹毅。」 赵珚面色凝重,点头道:「阿浔所言,亦是朕忧心所在。尚书衙署乃一国机要,城门防守乃皇城命门。偏偏这两处皆出了纰漏。赵瑗与那豫王,一个久未归国,一个远在封邑,却能在暗中操纵得了他们……岂不叫朕愤然。」赵瑗说着,双眉蹙起,连着广袖下的手都紧紧握了起来。 沈浔颔首:「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对去国诸王,日后更要严加防范。想那晋时八王之乱,汉时七国之乱,皆因诸王谋逆而起。以史为鑑,我溱国朝廷切不可掉以轻心。」 赵珚听言,料想沈浔必然已在思索应对之法,于是问道:「阿浔可有何对策?」 沈浔未答,却问赵珚道:「陛下,吾等在此春蒐狩猎,是为何?」 赵珚一怔,回道:「溱国祖制,四时狩猎,实则训练兵士,任命将帅,弘扬尚武之气。」 沈浔颔首:「一国军队对朝廷至关重要。兵强马壮,于外,可御外敌,于内,可平内乱。而军中将帅更是重中之重。臣纵观溱国兵制,身居军职要位者,大多出身权贵,或权贵之亲眷。拿校尉孙尧来说,他便是豫王外甥,这才衷心于赵瑗,与豫王里应外合。」 赵珚嘆道:「阿浔说的是,自溱国开国,便是如此。开国之时,为溱国建立功勋的,不是高祖之兄弟,便是高祖属下兵将。开国后,高祖兄弟自是去国封王,那些兵将则多数在军中任职高位,又频频与皇亲联姻,其子嗣亲眷承袭军中高位者无数。」 「是以,这官位承袭需要革新。」沈浔说着,目视赵珚:「将帅者,当任人以贤,不论出身如何,只要有勇有谋,武艺卓越,忠君爱国,便可立得军功,封官封爵。」 沈浔此言,说到赵珚心里。赵珚展眉,喜道:「就依阿浔所言,不日就颁布政令。」 沈浔这才露出微笑。她眉目流转,继续道:「眼下正有一人,臣觉得可当大任。」 「哦?是谁?」 「议郎将郭予。」沈浔道,「此人虽出身寒门,却忠君不二,亦勇武多谋,行事机敏,是将帅之才。」 赵珚颔首,经歷诸多变故,郭予之能有目共睹。赵珚习武之人,征战沙场,自知良将难求,心中也早已认定郭予,欲委以大任。可忽的,赵珚不知为何想起那日,沈浔自天牢探视赵瑗而回,下了马车,转眸对着郭予温柔一笑……心中顿时「咯噔」起来。赵珚一国之主,大事上自是秉公严明,郭予难得良才,赵珚必会重用,只是想到阿浔似是对他格外留心,于是忍不住欲「提醒」沈浔一二。 想及此,赵珚双颊微红,对着沈浔,嘟囔道:「郭予自是将帅之才,堪当大任,只是……阿浔日后,不许对郭予笑得那么温柔。」 诶?沈浔一愣,即便聪慧如她,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赵珚这突然而至的脑迴路。见沈浔愣住,赵珚疑心沈浔是惦记郭予,没来由地赌气道:「阿浔那日从天牢归来,对他笑得那么温柔,朕不高兴。」 沈浔这才醒过味来,暗嘆赵珚傻气,不由低眉掩唇,轻笑出声。 此时,本在沈浔榻边窝着的那只兔儿,似是闻得声响,蹦跶哒地跳了过来,向沈浔膝头爬去。 沈浔感到兔儿动作,含笑弯身,将它抱起,放在怀中抚摸,一面摸一面对兔儿道:「兔儿兔儿,你怎的来了?陛下方才命我不准对郭予笑,那,我对兔儿笑可好?」 赵珚:…… 赵珚看着沈浔逗弄怀中白兔,竟莫名心生羡慕……哼,这兔儿躺在沈浔怀中那处柔软,闲适惬意,悠然自得……赵珚咬牙,脑中顿时想着,兔儿是烤着吃好,还是蒸着吃比较香…… 正当赵珚思索时,沈浔悠悠开口:「陛下可知,臣给这兔儿起了名字。」 赵珚晃过神,什么?阿浔还给这兔儿起了名字? 「臣唤它茵茵。」沈浔笑着,目光露出一丝狡黠,「茵者,从草,因声。绿草丛丛,谓之『茵』,兔儿食草,唤它『茵茵』,乃是望它吃食无忧。陛下觉得可好?」 赵珚:「……好,好。」赵珚愣愣,似是觉着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沈浔一袭绛红衣裳,头戴白玉簪,手中兔儿亦浑身白皙,赵珚看着,觉得沈浔真似那月宫仙人,抚着兔儿,怎么看怎么和谐。 这时,只听得沈浔轻道:「茵茵乃是陛下捉来,送与臣的。臣定会好生养着。」说罢,轻轻戳了戳兔儿肉鼓鼓的腮帮。 第47页 赵珚呆呆看着沈浔,突觉面庞一阵痒痒。她伸手挠去,这才忽的反应过来…… 茵茵?自己单名一个「珚」字,「茵」和「珚」,两字分明同声。想及此,赵珚的嘴角更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珚:嘤嘤嘤,阿浔又欺负我。 淡月:(摸头),谁叫你傻气。和阿浔拌嘴你指定是赢不了了,想想以后怎么欺回来。 关于声旁之说,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已有记载。从者形旁,声者声旁。 快了快了,离情定不远了。相信我。o(* ̄︶ ̄*)o 第36章 说亲 尚书府门前,沈浔轩车缓缓而至。 沈浔刚一下车,守门小郎沈十一便赶忙上前,向沈浔禀道:「小娘,夫人来府上了。」 沈浔闻言一喜,笑道:「阿娘来啦?」一面说,一面加快脚步向府中走去。 到了客堂,只见祁安郡主崔鸳跽坐案边饮茶,阿兄沈溯亦在一旁。沈浔美目顾盼,先唤了声「阿兄!」继而扑到崔鸳身边,开怀道:「阿娘今日,怎的得空来看我?」 崔鸳望着依在自己肩头的沈浔,目光满是慈爱,言道:「你阿兄不日又将启程,去往郡县府衙巡查。本想唤你回沈宅一聚,无奈尚书令大人实在忙得很,我和你阿兄便过来尚书府上,亲自拜会。」 沈浔抬眸,望向崔鸳,轻哼道:「哪里就那么忙了,阿娘欲唤浔儿回沈宅,命人传个话,浔儿必定回去的。」 崔鸳眉眼微弯,抿唇不语。 「浔儿怎的急了,阿娘逗你呢。」沈溯在一旁观望母女对话,不由笑道。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执起案几上的食盒递于沈浔:「阿娘疼你,亲手做了你爱吃的米糍。」 沈浔听言,顿时面露喜色,唤门外侍女取来湿帕净了手,急急拈起一块米糍,小口轻咬。刚食了一口,便对崔鸳眯眼笑道:「米糍香糯,阿娘疼我。」 崔鸳不动声色,执起茶盏饮了一口,缓缓言道:「听说春蒐大典,尚书令差点中箭?」 沈浔身形一滞,连着手中米糍差点滑落。她觑了崔鸳一眼,转而看向沈溯,柳眉轻蹙,唇角微动。沈溯心知,阿浔是在问他,是不是他告诉阿娘的。沈溯见崔鸳目光未看着自己,于是悄悄抬起手,向沈浔摆了摆,又轻轻摇了摇头。 「好了!」崔鸳扶额,长嘆一声。 兄妹二人私下动作,崔鸳佯作未见,可心下岂会不知。她望向沈浔,目光微冷:「我堂堂郡主,欲知春蒐大典发生过何事,何须你阿兄相告。」 沈浔低眸,未敢回话。她先前曾应过阿娘不会为了朝政之事再次以身涉险,故而此刻倍感心虚。 果然,沈浔听得崔鸳继续道:「浔儿,你染毒卧病时,曾答应过阿娘什么?」 沈浔唇角动了动,嗫嚅道:「浔儿曾应允,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危难,不会再让阿娘忧心。」 「你还知道说!」崔鸳听言不由气恼,「你可知,听闻那叛党余孽,竟在猎场之上将箭矢向你射去,阿娘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沈浔缓缓抬头,见崔鸳面色含忧,眼角泛泪。沈浔知道,此刻再多的辩解都是无益,无论自己事先如何谋划,如何设计让议郎将郭予相护,于阿娘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作为母亲,阿娘只愿她安乐,不欲见她陷入任何危险,不欲她有丝毫被伤害的可能。 沈浔将手中未食完的米糍置于案几,缓缓起身,面向崔鸳跪了下去,轻道:「是儿不好,儿食言了,阿娘莫气。」 一时间,母子三人皆静默无言。 沈溯见状,心下着急,眼见沈浔已然跪了半晌,他忙走至崔鸳身旁,俯身轻言:「阿娘,浔儿已经认错了……」 崔鸳不语。 沈溯又道:「浔儿身子弱,久跪不得。」 崔鸳掩于广袖下的手微微一滞,抬眼向沈浔看去,只见她双膝直接跪于冰冷坚硬地面,心中顿觉不忍。崔鸳长嘆一口气,道:「起来!」 不等沈浔起身,沈溯已飞奔过去,扶着沈浔肩头,关切道:「浔儿扶着我,且慢些,仔细腿麻。」 沈浔脸上一红,毕竟跪地认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她嗔了沈溯一眼,一面推开他,一面道:「我自己起来。」说罢赌气似的径直站起身,却不料,果真一个踉跄没站稳,看得崔鸳心头一惊,幸而沈溯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沈浔托住,沈浔这才没跌倒。沈溯扶着沈浔,无奈摇头。 崔鸳见沈浔被扶住,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眼见沈浔那倔强模样,心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朝廷之上,浔儿是那足智多谋令人生畏的尚书令,可在她面前,却永远还是个孩子。想及此,崔鸳眉眼隐着笑意,方才的气也便消了。其实崔鸳哪里是气,说到底,还是因着疼爱沈浔,不愿见她陷入危险,不愿她受到丝毫伤害,哪怕明知沈浔必定事前有所谋,却还是心惊不已。爱女心切,这天底做母亲的,大抵皆是如此吧。 沈浔在案边坐下,脸色依旧闷闷。沈溯忙打圆场:「浔儿,所谓爱之深责之切,阿娘是因为疼你,这才着急,今后莫要再叫阿娘担心。」继而又转向崔鸳道:「浔儿既已认错,阿娘便莫再责怪浔儿,也莫再气了可好?」说着,沈溯执起食盒,递于沈浔道:「阿娘做的米糍,浔儿还未食完呢。」 沈浔自小爱食米糍,闻得米糍香味,腹中亦确实飢饿,忍不住拈起一块,启唇轻咬。 第48页 崔鸳见状,轻轻摇了摇头,掩唇轻笑。 待沈浔食完,崔鸳道:「浔儿,阿娘和你阿兄前来,还有一要事,欲同你说。」 沈浔抬眸,略感惊诧道:「何事?」沈浔说着悄悄觑向沈溯,欲从他的神情中探知一二。沈溯向她眨了眨眼,撇过头去,故作不知。 崔鸳无视兄妹二人小动作,继续道:「太尉陈砚,想必浔儿一定颇为熟悉。」 「嗯……」沈浔点头,「陈砚乃祖父门生,和浔儿,亦同朝为官数年。」 崔鸳颔首:「陈砚为人,浔儿觉着如何?」 沈浔一怔,不知阿娘为何突然问起陈砚为人,她略一思忖,应道:「陈砚少时便受教于祖父,颇得祖父真传,身为太尉,掌溱国军事,处事严明,勇武有谋。平定赵瑗一案,陈砚亦立下不少功劳。」 崔鸳一面听,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浔神色,见她言语中肯,不似搪塞,不由开怀。崔鸳轻轻一笑,对沈浔道:「陈砚不久前,曾往沈宅拜会你祖父,道是有一私事相托,你祖父将陈砚所言道与我听,并让我转告与你。」 「私事?」 不知为何,沈浔只觉心跳莫名加快,加之方才沈溯的表情,她隐隐猜到…… 正想着,只听见崔鸳说道:「陈砚同你祖父道,他倾慕浔儿已久,恳请你祖父替他说媒。」 沈浔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什么?陈砚倾慕自己?托祖父说媒?沈浔顿时蹙起柳眉,想都没想,便不悦道:「浔儿不允!」 作者有话要说: 母亲节将至,这篇便着重写了阿浔浔和崔鸳。每个母亲都最疼爱自己的孩子,不欲他们受到丝毫伤害。 沈浔:阿娘真是,给颗糖再打一棒子。 赵珚(暗中观察):这就叫一物降一物。o(* ̄︶ ̄*)o 诶等等??朕难得没出场,就有人觊觎我的阿浔浔??(-"-怒) 沈溯:我也是操碎了心。 离情定不远了…… 第37章 释怀 是夜,尚书府逐月阁。 沈浔叫人备了桃花酿,同沈溯一道,倚在高阁栏杆,望月对酌。 沈浔次日休沐,崔鸳欲往城郊白龙寺祈福,让兄妹二人陪同,是以,崔鸳与沈溯未回沈宅,当晚宿于尚书府。 沈溯饮了一口桃花酿,望向沈浔,问道:「浔儿当真不考虑陈砚吗?」 沈浔未答,她已饮下半杯桃花酿,面颊微微染红。此刻一手执着玉卮,一手托着腮,望向空中高悬的圆月出神,半晌方道:「阿兄可有心仪之人?」 沈溯一愣,没想到沈浔会问这个。他略一思忖,笑道:「自是有的。」 沈浔闻言,饶有兴致地转过头去,盯着沈溯的脸,问道:「阿兄心仪一个人,是何样感觉?」 沈溯见着沈浔难得认真的模样,颇觉好笑。他这个阿妹,自幼聪慧过人,群书博览,才华出众,又心高志远,不愿居于闺阁之中做个闲散贵族。可要说起爱恋,阿妹似乎无甚经歷。 溱国皇亲权贵之世家公子,暗地里爱慕沈浔者无数,然而,要么自觉门第比不上沈家显贵,要么震慑于沈浔朝堂之上那清冷威严的气度,皆不自觉地望而却步……毕竟,庙堂之外的沈浔,能亲近者没有几人。于是,在大多数世家公子心里,只觉沈浔如那天上月,美好却遥不可及,只能藏于心中仰慕。 沈溯其实也很好奇,自己这个阿妹究竟心仪怎样的人。要说陈砚,三公之一,为人行事端正,颇具君子之风。可阿娘才刚提出,阿妹想都未想,便一口回绝。幸而阿娘一向开明,虽说婚姻大事莫过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崔鸳待这兄妹俩,却只愿他们能顺随己心,即便有时难免「提点」一二,却从不会强求。 沈溯想着,对沈浔道:「心仪一个人,自是如古人所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沈浔显然对这个回答颇为不满,她眉梢轻挑,轻哼一声道:「谁叫阿兄背诗句了!」 沈溯被沈浔的模样逗笑:「好好好。看浔儿如此认真,阿兄便告诉你。」沈溯举起玉卮饮了一口,缓缓道:「心仪一个人,会想要时时守护她,不欲她受到任何伤害;会在她染病时,想要在她身旁,悉心照顾;会留心她喜爱的每一样物件,记住她喜欢的每一样吃食;会在心底深处,盼她安好,愿她无忧……」 沈浔静静听着,思绪已然飘开。沈溯的每一句话,都令她想起那个人的种种。那个人曾说:「有孤在,孤会一直护着阿浔」;那个人曾在她染毒卧病时焦虑难眠,方寸大乱,亦亲自为她抚平胸口,端药送粥;那个人永远记得她喜甜食,会嘱咐御膳坊给她的饮物里多加蜜汁;那个人会在岁除夜,虔诚地送上亲手所书的木刺,愿她长乐,一世安康…… 那个人,便是赵珚啊。 沈浔想着,心内一阵狂跳,脑海中顿时满是赵珚的身影。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无论容貌、年岁是否变了样,赵珚的心永远是那般赤诚,永远守在她身旁,逗她开心,护她安乐。这份爱,纯粹而又深沉。 沈溯见沈浔陷入沉思,微微一笑,又开口言道:「浔儿此刻心中思及的那个人,便是心仪浔儿的人,此人亦是,浔儿心仪已久却不自知的人。」 沈浔闻言一惊,有一种隐秘心事被当众揭穿的感觉,连着握住玉卮的手都轻轻一颤。她顿时双颊羞得通红,心头小鹿乱撞。沈浔醒悟,自己原是落了沈溯的套,沈溯表面上在说心仪一人当是如何,其实是在探自己的心思呢。 第49页 沈浔蹙了柳眉,撇过脸去,极力掩藏面颊染起的绯红,强自镇定道:「阿兄休要胡言。」 沈溯见状,心下瞭然。他拍了拍沈浔肩头,柔声道:「浔儿莫恼,你当知,阿兄惟愿你,能得一人心,永不相离。」 翌日,兄妹二人随崔鸳去了白龙寺。 溱国佛教兴盛,崔鸳时不时会往寺中为家人祈福。白龙寺是国寺,沈浔自小便随阿娘去过多回。 沈浔同崔鸳一道点香祈福,而后,崔鸳与白龙寺住持闲话,沈溯在一旁陪同侍候。沈浔得了空,去往寺中后院寻无门禅师去。 这无门禅师,乃沈浔少时相识。昔日沈浔博览群书,亦阅过不少佛家经典,遇到不解时,便常常来寺中找禅师闲聊,请他指点一二。 沈浔步至无门宅院,只听得院中传来吟唱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沈浔驻足,在宅院门前听了半晌,领略到句中深意,不由微笑,心道无门禅师还如昔时那般,洒脱自如。沈浔一面想,一面步至里屋,抬手轻扣屋门,唤了声:「无门禅师。」 无门闻声停止了吟唱,开门一瞧,惊讶道:「呀,小阿浔!真是许久未见!」 沈浔进了屋,对着无门抬袖一礼,与无门相对跽坐。 无门替沈浔倒了一盏茗茶,笑道:「尝尝,雨前茶,可新鲜。」 沈浔回道:「多谢禅师。」 无门看着沈浔饮茶,拈了拈泛白的鬍鬚,说道:「难得小阿浔来见我,可是有何不解之事?」 沈浔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继而放下茶盏,望着无门,认真道:「不瞒禅师,吾确有一不解之事,欲问禅师。」 「哦?说来听听。」 沈浔面颊微红,缓缓道:「吾,心仪一人。」 无门听言,不由笑了:「是此人让小阿浔困扰了?」 「一言难尽。」沈浔嘆道,「吾心仪此人,此人亦爱吾深切,一往情深,坚贞不渝。只是,此人经歷一桩异事,非世间常理能解。因这异事,如今吾与她二人身份颇为尴尬,若果真相守,恐世俗礼数难容。吾心下困惑难安,不知何从。」 沈浔说着顿了顿,望向无门,只觉心跳加速,连着声音都微微颤了起来,「不知禅师,可曾听闻,这世间有人能重来一世,连着年岁、样貌都一道改变?」 无门听着,并未答言。他平静地看着面前的沈浔,只见她目光闪烁,一脸真诚。无门笑了笑,说道:「小阿浔,不若,先听我说一段典故?」 沈浔一怔,继而点了点头,端坐静听。 「昔时,提婆多达之亲弟,佛陀十大弟子之一阿难尊者,出家前曾心仪一女子。佛祖问他有多心仪?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她从桥上经过。』阿难尊者为了那心仪的女子,甘愿捨身弃道,甘受情劫之苦,不问回报,只求付出。」 沈浔低眸,似在思索,一时无言。 无门继续道:「如若果真如你所言,心仪你的那人,重生一世,变了年岁和样貌,却依旧初心未改,爱你至深。此事比之阿难尊者愿化身石桥守候心仪女子,同样难能可贵。天地之大,异事诸多,岂是我等世人能够参透。兴许此人如今之身份让小阿浔有些为难,但,人之外表,不过皮囊,此人之魂灵,从未变过。想必,小阿浔心仪的亦是此人之魂灵,二人魂灵相守,何以难容礼数?小阿浔有何顾虑可言呢?」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沈浔抬首,双目清澈,眉眼带笑,脸上亦不见了方才的烦忧。她起身对着无门恭敬地施了一礼:「多谢禅师,吾知,该如何做了。」 无门笑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吟唱了起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作者有话要说: 佛教乃东汉末年传入。白龙寺是杜撰,将「白马寺」改了一个字。^_^ 「春有百花秋有月」借用了宋朝无门和尚写的诗句,禅意深厚,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自行搜索。文中禅师的名字亦用了「无门」二字,因着诗词是无门和尚所作。 阿难尊者的典故,电影《剑雨》中有,那段对白是淡月很喜欢的一段,在此借用。 阿浔没怎么经歷过感情之事,说白了就是智商高情商低……┓(???`?)┏此篇也是过渡章节,在沈溯和禅师的「提点」下,阿浔会明白自己的心,那些曾顾虑的,也会放下。和沈溯的对话,阿浔会更加确定自己的爱意,和无门的对话,阿浔会明白,身份的顾虑可以放下。其实,本文也就是想讲一个关于纯粹爱的故事。 赵珚:阿浔浔休沐的第一天,想她。 第38章 相约 自沈浔与赵珚相认,他人面前,两人仍同往常一样,沈浔以太傅自持,赵珚以幼帝自居。只在独处时,两人才同上一世一般,言谈自如。 这一日下了朝,御座之上的赵珚唤了声:「太傅留步。」 沈浔转身,进贤冠下一双美目向赵珚望去,小巧耳垂下一双玉珥珰随着身形动作亦轻轻摇了摇。沈浔对着赵珚抬袖一礼,恭敬道:「臣遵旨。」 待一众臣子出了殿门,赵珚这才从御座上走了下来,撩起面前的十二冕旒,笑盈盈道:「太傅,随朕一同去御花园可好?」 第50页 沈浔虽不知赵珚何意,见她笑容满面,便也弯了唇角,应了声:「好!」 赵珚心中高兴,忽的抬手,伸向沈浔戴着的进贤冠,口中说道:「官帽太沉,朕替你摘去。」 沈浔眼见赵珚双手伸向自己面颊,脸色顿时没来由的一红,她极力掩饰着心绪,悄然瞥了四周一眼,只见一众侍从皆低头垂手,并未看向她们。沈浔心下忙宽慰自己,就算侍从瞧见,「小皇帝」仁孝,替太傅摘去官帽似乎也不是什么异事。 可是,自己何以面热心跳至此呢…… 沈浔一面想,一面任凭赵珚凑近自己。看着眼前人同自己如此贴近,眉目专注,动作轻柔,沈浔只觉一颗心跳得更快了……只是沈浔素来隐忍,自己的小情绪,也只在阿娘、阿兄等家人面前才会露出。此刻即便心跳得厉害,面色却依旧平静。 赵珚完全没察觉出沈浔的情绪波动,更不知沈浔心思已然弯弯绕绕了这么些许,她只一心专注手中动作,仔细地将进贤冠摘下,小心地置于御案之上,自己亦伸手去了平天冠,同沈浔的官帽放于一处。 沈浔眼见赵珚将她的天子之冠与自己的官帽摆在一起,顿时一怔。幸而此刻无其他臣子在旁,否则必然会有人进谏,道是小皇帝不知礼数,尚书令亦或太傅官阶再大,地位再高,又岂能将其穿戴之物置于御案,此举实在有越位之嫌。 想及此,沈浔暗嘆一口气,只怕赵珚如此行事惯了,今后当着臣子、皇亲的面也如此,不由劝道:「陛下,将臣之官帽置于御案,与陛下之平天冠并列,不合适。」 赵珚没想那么多,只是顺手就搁下了。她冲着沈浔眨了眨眼,道:「无妨,太傅莫忧。」 沈浔不语,抬眼看向赵珚,静默无言,面上看不出情绪。 赵珚忽的感受到一阵扑面而至的凉意,且此凉意熟悉无比……她缩了缩脖子,向不远处的侍从唤道:「来人,将太傅官帽收好,待朕同太傅御花园而归,再奉上前来。」 沈浔听罢,这才满意地扬起唇角。 说起来,沈浔已是许久未往御花园去。御花园虽不大,却承载了她与赵珚的诸多过往。幼时,她常与赵珚在园中嬉戏,盪起鞦韆,逐那狸奴;成年后,赵珚遇到不快,常常步至御花园散心,沈浔总能在此找到她的身影,紧紧相随,柔声宽慰。 步至园中,赵珚遣了一众侍卫,只命他们在远处守着。她与沈浔二人独自往园中凉亭而去。远远的,沈浔便瞧见亭内案台摆着一套酒具。 沈浔轻笑:「陛下是邀臣饮酒来了?」 赵珚颔首,牵起沈浔衣袖,步入亭中,和她相对跽坐。 沈浔看着面前酒器,中间乃一错金镶松石鎏金酒樽,酒樽精緻,两侧辅首衔环,下方雕有龙凤纹案。酒樽两旁,一对三足铜爵,兽衔环耳,足下置有小火炉,已升起火来。 赵珚执起酒樽内的铜勺,舀了一勺酒汁,盛入沈浔面前铜爵,轻道:「朕命御膳坊新制的桃花酿,阿浔尝尝。」 因着铜爵之下已事先置了小火炉,铜爵已然温热,酒汁倒入爵中,片刻便暖了起来。沈浔执起铜爵,饮了一口,顿觉口中清甜带着一丝酒香,腹中亦温暖舒适。 赵珚瞧着沈浔,挪不开眼去,一面瞧一面同沈浔道:「朕嘱咐他们酿制酒汁时加了白芷,且多放了冰糖。」 沈浔颔首,目光闪烁:「多谢陛下,臣之所好,陛下依旧记得。」 「阿浔喜欢的,朕都记得。」赵珚声音轻柔,说着抬起手,给自己的铜爵也斟满酒汁。 「陛下怎的,想起邀臣同饮桃花酿?」 「只因,休沐一日,朕思念阿浔了。」 赵珚说得如此直白,沈浔听着,面颊不由又染起一阵绯红,不过很快平復了下去。她未言语,只端起酒爵,掩唇轻抿。换做平日,赵珚如此说,沈浔定会笑言赵珚又浑说了。只是,沈浔眼下已然理清心绪,亦明晓自己对赵珚心意,故而并未答言。 「阿浔?」 「嗯?」 「上巳将至,阿浔可愿同朕微服出游?」 沈浔一愣,不由忆起她与上一世的赵珚上巳同游之景。还记得彼时,赵珚曾欲学那诗中士子折芍药赠予她,且说她「心仪阿浔」,那时自己只当赵珚同她玩笑,却未曾想…… 沈浔回忆着,抬眸望向眼前人,只见眼前人目光闪闪,饱含期待。沈浔见状,忽的生了逗弄之心。她放下酒爵,故作思索,缓缓道:「上巳?上巳日,臣似乎……」 赵珚闻言一惊,莫非,上巳日阿浔不得空?这么说,难不成阿浔已然有约?赵珚顿时被「阿浔已然有约」的想法给吓到了,一时惶恐不已,急道:「太傅上巳日约了谁?」 此时并无他人在侧,赵珚情急之下,竟连称唿都忘了改,唤沈浔「太傅」……沈浔眼见赵珚这幅模样,强忍住内心笑意,面色依旧沉静,仍在思索,半晌方道:「臣似乎……似乎,无事。」 赵珚:…… 阿浔真是,狡黠无比。 沈浔小算计得逞,心下开怀,她勾了勾唇角,望向赵珚,目光温柔:「臣依陛下,上巳同游。」 是夜,沈浔在尚书府中,回想着赵珚与她今日所言。赵珚目光炙热,言语轻柔,且毫不讳言,休沐一日,便对她满是思念。沈浔知晓,赵珚的爱意,是那般真切。沈浔掏出袖中锦囊,轻轻抚摸。那是自己染病时,赵珚所赠,锦囊上,绣着的芍药开得真艷。 第51页 沈浔轻笑,阿兄那日探她心思,让她恍然。原来赵珚于自己而言,亦是藏在心底那么久了。是以,自己似乎从不会对其他仰慕者动心,阿娘提及陈砚,自己想都不想就愁眉回绝。只因着,自己的心,从幼时起,就早已被一个人占据得满满……再忆起先前,自己听闻赵瑗说「先帝好女色」,心中顿时烦扰莫名。她烦扰的,不是赵珚好女色,而是赵珚私事,赵瑗知晓而自己竟全然不知,她内心深处,因着没法忍受赵珚同其他女子这般「亲密」……这才气恼。虽然明知赵瑗不过一厢情愿,赵珚丝毫不爱赵瑗,却还是忍不住「吃了味」…… 想及此,沈浔打开锦囊,拈起一颗蜜渍梅子置于口中,梅子酸甜,沈浔含着,满目笑意。 赵珚在乐央宫内,亦回想着白日里同沈浔饮酒之事。隐隐地,她似乎觉得阿浔和往日有些不同,可究竟不同在哪里,赵珚又说不出来。她细细思索着今日同阿浔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忽的,赵珚恍然,她对阿浔脱口而出,道是自己一日未见,便思念于她,阿浔彼时并未答言,面色似乎……似乎染起了绯红?难道,那绯红不是因着饮了桃花酿,而是,阿浔在害羞?赵珚想着,不由地兴奋起来。换做往日,自己这般说,阿浔定会恼她亦或无奈嘆气,可阿浔非但没恼,还面色含羞……莫非,阿浔心中,果真是有自己的? 赵珚开怀。相约沈浔上巳同游,赵珚本就打算见机行事,借着节日寓意一诉衷情之心,将爱意表白。眼下看来,兴许真能成事。赵珚想着,顿时激动不已,心中盼望着上巳日早些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珚(拔剑):上巳日,你们谁敢约阿浔试试。 下章定情。离完结也不远了。 沈浔:选的酒樽上雕着龙凤纹案,你是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 赵珚:酒樽故意不故意我不知道,将你的官帽和我的放在一起我是故意的。哼唧。 古时的酒都是温了喝。酒爵三足,可置于火上温热。 谢谢一直看文的小可爱,留言的或者没留言的,都谢谢大家。还有默默给此文灌输营养液的小可爱,谢谢你。 第39章 上巳 「阿秦你说,朕穿哪件衣裳好看?是身上这件窄袖直裾看着精神,还是方才换下的广袖曲裾显得飘逸?」 乐央宫中,赵珚对着铜镜,已经试了好些衣裳。侍女们都暗中纳闷,陛下并非头一次微服出宫,何以今日如此看重装扮,试了这么多衣裳还不满意。 阿秦听得皇帝发问,微微一愣,望向置于一旁榻椅,不下数十件的天子服饰,不由笑道:「陛下是国君,贵气天成,穿什么都好看。」 赵珚转身,面无表情。阿秦的这个回答,显然没能让她这个国君满意。她望着秦氏,认真道:「朕要听实话。」 阿秦心下寻思,今日上巳佳节,陛下道是微服出宫与民同乐,想必是要穿一件看着喜气的衣裳。于是对赵珚道:「陛下,恕婢子之言,衣裳款式皆可,只是今朝上巳,衣裳服色若是喜庆明丽,则更为应景。」 赵珚听得「喜庆」二字,心头大悦,与阿浔相约同游,正是一件无比「喜庆」之事。赵珚眉目含笑:「阿秦言之有理!」说着,她命侍女取了朱纱袍来。朱纱袍内里乃用锦缎制成,锦缎外一层朱纱,明丽飘逸。赵珚穿上朱纱袍,对着铜镜照了照,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命侍女取来绣着金线的赤色宽带,系在腰间,身侧悬上一枚青龙纹羊脂玉佩。 秦氏望着眼前的皇帝,见她身姿挺拔,神采奕奕,脑中一阵恍惚。小皇帝和先帝,真是越发神似了。 赵珚乘坐轩车出了宫,霍棋亲自驾车,微服装扮,随行护卫。轩车驶向尚书府,赵珚接上沈浔,二人同坐一车,往帝京街市去。 车厢内,赵珚和沈浔并肩而坐。和阿浔如此接近,鼻尖洋溢着阿浔身上特有的香气,赵珚的心,一阵狂跳。她想和沈浔说些什么,可思忖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浔心头,亦掠过一丝难得的紧张。昔时,她不知赵珚对自己爱恋已久,也未知自己对赵珚之心,即便和赵珚离得这般近,也素来坦然自若。此刻,自是非同往日。沈浔亦觉心跳加速,夹杂着些许羞赧,表面强自镇定,可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车厢里一阵静默。 半晌,终是赵珚先抬眸,望向沈浔,面目含笑,缓缓道:「阿浔今日这身衣裳,可真好看。」言罢,双手不经意地摆弄着自己锦袍外的薄纱。 沈浔听得赞赏,耳根微红,瞬间也被这暧昧气氛带偏了去,不见了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她看了赵珚一眼,轻道:「陛下这身朱纱袍,亦好看得紧。」 …… 车厢外,驾车的霍棋正挥着马鞭,马蹄作响,他丝毫听不见车厢内君臣二人所言。先前在宫里,皇帝唤他备车,道是与太傅一道微服出游,体察民情。霍棋得令,暗嘆皇帝爱民,令君贤明,有此君臣二人,实乃溱国之幸。霍棋驾着车,心情愉悦,口中不由地哼起小曲儿来。 帝京街市,因着上巳佳节,热闹非凡。 轩车在西市街尾停稳,赵珚亲自搀扶沈浔下车。赵珚嫌霍棋碍事,不欲他靠得太近,向霍棋命道:「郎中令莫要紧随,百步之内即可。」 霍棋看了看四周,不放心道:「此处人多,臣惶恐……」 第52页 赵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一人便可护得太傅。」说罢牵起沈浔衣袖往街市走去。 霍棋不敢违令,待赵珚与沈浔走出约莫百步,这才跟上前去。 街市上,溱国百姓皆盛装打扮,三两成群,面带笑颜。 赵珚牵着沈浔,先去看了会「蚩尤戏」,只见戏者两人,皆大张手臂,怒目相视,两人相去一丈,作跃跃欲扑之状。不远处立着一人,拱袖肃目,为两人裁判。 赵珚朝人群里头稍稍挤了挤,挪出一个空位,牵着沈浔进来,让她观望。沈浔少有机会观看民间之戏,此时看得,顿觉新鲜。她唇角带笑,不见了方才在车厢里的紧张和羞涩。 赵珚见沈浔高兴,心下开怀不已。待「蚩尤戏」演完,她拉着沈浔走出围观的层层人群。人多拥挤,赵珚一手拉着沈浔,另一手挡在沈浔面前,唯恐沈浔被别人冲撞到。 刚走上街道,迎面而至数人,手持木剑,脚下长木缚足而走。长木不到一丈,上有木托,技人立于其上,身形显得如「巨人」般高大。 沈浔看着,对赵珚笑道:「他们可是在作『跷技』?」 赵珚颔首:「阿浔说得对,『跷技』技人不但能缚木行走,还能跳跃、舞剑。阿浔且靠过来些,小心被剑伤到。」 刚说完,只见一技人挥舞木剑,跃然转身。沈浔见状微微一惊,赵珚眼疾手快,将沈浔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抱着,直至技人们走远。 街旁的百姓们纷纷欢唿,为跷技技人们喝彩。沈浔被赵珚抱在怀中,面颊染起绯红,心下却很是欢喜。技人舞剑,怎会伤到旁人。赵珚此举,是因她时时挂心自己,唯恐自己受到丝毫伤害。沈浔想着,低眉轻笑,心头满是暖意。 赵珚见怀中之人任由自己抱着,心下亦是欢喜万分。她的阿浔,不论在朝堂之上如何威震群臣,冷静自持,离了朝堂,阿浔仍是儿时那个对新鲜事物好奇,灵动可人的沈家小娘,她时刻都想将阿浔捧在掌心,好好爱护。 「两位女子……刚出炉的酒溲饼,可要尝尝?」 忽的,两人身后传来一老者声音,让沉浸在思绪中的赵珚和沈浔皆是一惊。赵珚这才意识到自己仍旧抱着沈浔,慌忙松开手。赵珚面带羞涩,转身望向老者的小摊儿,只见刚出炉的面饼热气腾腾。赵珚深居宫中,从未听说过「酒溲饼」,沈浔亦然。赵珚觉着新鲜,对沈浔道:「阿浔,我们食些酒溲饼,可好?」 沈浔见赵珚兴致勃勃,于是含笑点头。 赵珚买了两个饼。老者一面给她包好,一面道:「瞧你们方才观看跷技,如此亲密,想必两位姑娘定是姐妹吧,感情真好!」 一番话,说得赵珚脸更红了。沈浔亦是一阵面热心跳,低眸含羞不语。 两人就这样在街旁并肩而立,一人拿着一个饼,小口轻咬。 沈浔食了一口,细细咽下,赞许道:「饼如其名,这酒溲饼果真带着些许酒香,很是可口。」 摆摊的老者闻言,憨厚一笑:「瞧两位女子打扮,必是贵族中人。难怪未食过酒溲饼。这饼是老叟用自家收割的黍米酿酒,再以酒汁和面,待面团胀大,蒸制而成。」 赵珚听言,眉眼轻弯,笑道:「原是如此,这饼实在美味,待……我回去,也叫人做来。」 两人食完面饼,继续前行。赵珚寻思,方才将沈浔揽入怀中,沈浔并未拒绝,于是大胆地牵起沈浔的手。沈浔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度,唇角微勾,与赵珚携手而行。 至投壶游乐处,赵珚一展身手,投矢入壶,十发十中。围观百姓皆鼓掌叫好。沈浔在射覆处停留,面前诸多瓯盂,其下覆着物件。沈浔何等聪颖,略一思忖,瓯盂下覆着的绢帕、笔墨、杯盏等物,被沈浔一一猜中。 两人牵着手,同寻常百姓般,在帝京街道游走。赵珚作为国君,看见她的子民如此安乐,心中自是欣喜万分,而更令赵珚开怀的,是她心爱之人,此刻就在她身旁,被她牵在手中。 赵珚不由想起上一世,她藏在心头的愿望:百姓安居,海晏河清,是朕平生所愿,而在朕心中,还有一愿,想同阿浔说。 想及此,赵珚望了望身侧之人,满目温柔。她下定决心,对沈浔道:「阿浔,不远处便是溱水畔,我们去那处可好?」 沈浔欣然应允:「好!」 水畔刚至,便听见悠悠的吟唱声传来:「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嚯,赠之以勺药。」 赵珚牵着沈浔,在水畔坐下。水畔两旁已坐着不少人,众人皆望向水面,对着泛着的酒杯指指点点。 「曲水流觞!」沈浔嗓音清婉,看着碧波流动,一双美目,满是笑意。 赵珚颔首。溱国尊古礼,上巳日同古人一样,在水畔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在谁人面前停留,谁人就得取杯饮酒,饮酒者可许下心愿。 「阿浔!」赵珚唤道。 「嗯?」 「我有一愿,藏了太久。上一世,直至离世,都未有勇气同阿浔说。幸而上天怜悯,让我重来一生。此生,我不欲再留遗憾,不欲再继续隐瞒,一定要将心意告诉阿浔。」 沈浔听言,身形微微一滞。她知,赵珚这一愿是什么。沈浔心跳加速,脸上亦染起了绯红,她望着水面,故作平静道:「你且说来。」 第53页 赵珚握住沈浔肩头,转过她的身子,让她直视自己双目,用无比虔诚的声音道:「这一愿便是,我心仪阿浔,时来已久,刻骨铭心。我想日日守着阿浔,时时护着阿浔,将阿浔捧在掌间,疼在心底。我想要阿浔,做我的妻。」 沈浔听着,只觉一股暖流顿时在心间淌开,她看着赵珚,见她双眼是那般清澈,那般纯粹,眼眸里都能映出自己的身影来。沈浔看着看着,忽的唇角微颤,眼中缓缓溢满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赵珚见沈浔不语,心里一慌,见她落泪,更是心疼。正在不知所措时,刚好一只酒杯泛至她跟前。赵珚赶紧上前,执起酒杯,仰头一口气将酒汁饮完。继而举着酒杯对沈浔道:「我饮了酒,亦许了愿。曲水流觞之礼,可得作数的。」 沈浔见赵珚慌乱模样,连着说话都语无伦次,忍不住「嗤」的一声,掩唇含泪而笑。她抬袖擦了擦面庞的泪痕,然后倾过身去,凑到赵珚跟前,朱唇在她耳畔轻语:「臣,遵旨。」 赵珚闻言,心跳似乎瞬间停滞。她喜得扔了酒杯,揽住沈浔肩头,不敢置信道:「当真?」 沈浔面色含羞,双颊通红。她「嗯」了一声,微微撇过脸去,轻道:「待你及笄!」 赵珚欢喜地仰头大笑,接着一跃而起,到不远处折了几枝芍药,飞奔过来,递于沈浔:「阿浔可不许反悔。」 沈浔欣然接过芍药,放在鼻尖嗅了嗅,嘴角轻扬:「岂敢欺君?」 赵珚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与沈浔并肩坐于水畔,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二人身前拥着芍药,身旁一众人依旧在欢唱:「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嚯,赠之以勺药。」 「阿浔!」 「嗯?」 「爱你!」 「珚,我也爱你。」 (正文完,有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曲水流觞,古时上巳传统,最早可追溯到西周初年。 蚩尤戏,秦汉时也叫角牴戏,类似于相扑。跷技,就是踩高跷,先秦就已在民间流行。投壶、射覆,都是汉代流行的游乐活动。 酒溲饼,《齐民要术》里有记载,属于古老的发酵技术。 溱与洧,方涣涣兮,诗词出自《诗经》里《郑风·溱洧》,芍药乃定情之物。 看文的细心小可爱,应该会留意到从第一章 开始,涉及的用具、食物都有史籍出处。淡月写此文一直很用心,写文的同时,希望可以把自己喜爱的古时人文习俗等融入文中。 马车的羞嗒嗒的两只很萌是不是。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两只呢? 正文到此完结。会有番外,写两口子(这一世赵珚及笄就是能婚娶后的)甜蜜(←划去)日常。(嗯哼) 百步之外的霍棋:咦?皇桑和太傅二人一会看戏,一会玩乐,一会食饼,一会曲水流觞。看着两人身影,似是哪里不对,但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体察民情?嗯对,她们是在体察民情!一定是!! 围观的一众百姓:这姐妹俩感情真好,啊啊真好! 第40章 今世番外·琴瑟 帝后大婚,已是溱国臣民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热议之事。百姓们常常津津乐道,说起此事经由。 皇帝刚及笄,便下旨要立尚书令沈浔为后。虽然沈浔早在两年前便已还政给皇帝,亦辞去太傅一职。但皇帝此举,朝廷上下自是一片譁然。可怜九卿之一的宗正长跪不起,欲劝陛下收回成命。最后,竟是沈浔外祖弋阳公主赵萱临朝,当着一众臣子的面,支持两人成亲。弋阳公主是溱庄帝胞妹,皇族中人,数她资格最老。弋阳公主既发了话,一众臣子便再无可言。有传言说,是皇帝按沈浔之计,去公主府说动弋阳公主做主,也有人说是沈浔亲往公主府跪了半宿,弋阳公主心疼外孙女,这才应允。其中详情,外人自是不得而知。不过,论智谋,谁都比不过沈浔,国事上如此,家事上,又岂能难倒她呢? 乐央宫,帝后大婚翌日清晨。 赵珚刚一醒来,便侧过脸去,望向睡在身旁的沈浔。沈浔睡颜恬静,一双眉目紧紧闭起,睫毛微颤,高挺又小巧的鼻樑下,朱唇轻抿。这朱唇虽未染唇脂,却因着昨晚初夜的欢愉,依然透红。赵珚看着,一颗心顿时被填得满满,满目都是笑意。她抬手轻轻捋了捋垂落在沈浔额前的髮丝,又摸了摸沈浔那如玉的面庞,继而凑过身去,在沈浔秀额落下一吻。 沈浔似是有所感应,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来。 「阿浔醒啦?」赵珚轻道,嗓音微哑。 沈浔「嗯」了一声,轻轻挪了挪身子。谁料才刚一动,便觉浑身上下酸疼无比。她不由地「哎哟」一声,伸手向自己的腰间抚去。 赵珚见状,心里一慌,忙道:「阿浔可是哪里疼啊,快让朕瞧瞧!」 沈浔闻言,顿时又羞又恼,她没好气地瞪了赵珚一眼,抿唇不语。 赵珚抬眼望着榻下散落的衣裳,想起昨夜要了沈浔一次又一次,暗嘆自己的确太过孟浪。她心虚地伸出手去,替沈浔按着腰,口中却说道:「阿浔昨夜,可真美。」 沈浔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她一把推开赵珚,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阿浔,阿浔……」赵珚一面唤,一面轻轻拍着沈浔肩头。 第54页 见沈浔还是不理她,赵珚掀开锦被,起身,拿起落在地上的中衣穿好,再披上外袍。然后对着沈浔柔声道:「来,朕侍候娘子更衣。」 沈浔转过脸,蹙眉道:「陛下都是哪里学的坏本事?」 赵珚一愣,她自知沈浔说的「坏本事」是什么,只是没想到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沈浔会问这个,忍不住「噗嗤」一笑,一面笑一面道:「怎的,太傅未教朕,朕就不会了么?」 沈浔见赵珚还拿「太傅」身份跟她贫嘴,朝堂上素来伶牙俐齿的她竟一时被呛得说不出话来。赵珚见沈浔满脸通红,知她一向自持,在这种事上更是害羞得紧,于是不再逗她,满目温柔道:「朕扶你起来。」 沈浔坐起身子,刚掀开锦被,才意识到自己一丝未挂,一低头,赵珚留下的点点印记,赫然醒目。沈浔忙裹紧锦被,对赵珚道:「你转过去!」 赵珚强忍住笑意,对着沈浔弯腰一揖,道了声「遵命」,然后转过身去,口中低声嘟囔道:「噫,早被朕瞧光了……」 沈浔穿好中衣,刚一立起,一阵酸疼再度袭来,她不得不一手摁住榻边,一手扶在腰间。沈浔望着赵珚的背影,轻轻咬了咬牙,只道赵珚是只小白兔,却不料,到了床上,真是只活脱脱的狼崽子。 沈浔披好外袍,在妆檯前跽坐,一头青丝随意散落,铜镜中,映着她绝美容颜。 赵珚觑着沈浔面色,见她果真是累得很,不由心疼道:「不若,今日不去朝会了?」 话音刚落,沈浔双目,一道寒光射来,赵珚缩了缩脖子,未敢再提。她讨好地凑上前去,替沈浔捶了捶背,又拿起妆檯上的玉梳替沈浔梳发。 「阿浔……」 「嗯?」 「阿浔……」 「作甚?」 「朕就想这般唤着你,只有这样,朕才知道不是在做梦。」 「傻气。」 「嗯,傻气。」 「珚……」 「嗯?」 「今夜……今夜换我在上面……」 「……」 「别忘了,我是太傅。」 「朕,遵令……」 赵珚与沈浔,是帝后,亦是君臣。沈浔虽为皇后,却官职未去,仍为尚书令。朝堂之上,众人依旧唤沈浔「令君」,后宫之中,众人则唤沈浔「殿下」。此二人,一个是明主,一个是贤臣,两人在一起,琴瑟和鸣,却又朝纲不误,同治天下。溱国百姓安居,海晏河清。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