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无情道小师弟倒追了》 第1节 本书名称: 被无情道小师弟倒追了 本书作者: 风歌且行 文案 【正文完结】 自幼被家人所弃的宋小河是仙盟里最不起眼的废材弟子,天赋平平,光是忙着完成仙门每月的考核都非常吃力。 但是她却偷偷喜欢天赋卓绝,年幼时便受万众瞩目,被誉为仙盟第一奇才的小师弟。 喜欢了十年。 后来沈溪山外出任务,葬身火海,宋小河哭了好几日,没完成考核被罚去了外门。 然后背上包袱,抱了把木剑,独自下了山,说要去救小师弟。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宋小河有去无回的必死之旅,嘲笑她自不量力。 那时还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笨笨的少女,会在那一场死劫之后横空出世。 从此宋小河这个名字,于仙门百家中震响。 【小剧场】: 沈溪山死讯传回仙盟后,宋小河因为伤心过度没过考核,被罚去外门扫地。 打扫时她想起小师弟,又失声痛哭,吵醒了睡在树上的少年,一根树枝砸在她的脑门上:“吵死了。” 宋小河气恼:“你是谁,胆敢打我!” 少年从树上跳下来,报上自己的大名:“沈溪山。” 宋小河:“胡说八道,这是我小师弟的名。” 少年纳闷:“我怎么不记得有个哭起来跟猪叫似的师姐?” 【一开始,沈溪山很看不上这个看起来很蠢笨,连月考核都不及格的聒噪少女,总是嫌她吵闹。 后来,宋小河跟别人下山,沈溪山违背师命,追了七天,才站在宋小河的面前,咬牙切齿:“宋小河,你又要去哪?”】 【性格恶劣白切黑沈溪山x话多啰唆乐天派宋小河】 【防盗比80%,非无脑沙雕文。】 【下面是阅读前必看内容】: 1.双洁,1v1,he,感情慢热,但男女主全程锁死,请认准本文唯一cp:宋小河x沈溪山。ps:微博有小河宝宝的人设图哦,超可爱的~ 2.私设如山,群像文,是个长篇,【非女强,非大女主,非姐弟恋】划重点。 3.【不建议重度女主控,重度男主控阅读】这个也是重点。 4.感谢碧水一个写字超漂亮的咕咕无偿板写,超喜欢。 5.练笔之作,通篇大白话,文笔考究者求求你们放过我。 6.凑个吉利数,排雷这么多应该够了吧:d 预收:【云欢】 文案: 沉云欢曾是仙琅宗掌门座下的首席弟子。 后来她灵力尽失,首席弟子的位置被一个凭空出现的女孩取代,而她则被踢出去变为品阶最低下的外门弟子。 沉云欢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变成这样,直到一个【炮灰逆袭】的系统凭空出现与她绑定,她这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个从天而降,夺了她首席弟子名号的女孩,是《赤瑶仙姬》中的女主角,而沉云欢自己,则是《赤瑶仙姬》中一个垫脚石作用的炮灰角色。 仙姬转世与她换命,在夺取她的气运之后一飞冲天,再携手男主双宿双飞。 沉云欢当场破口大骂。 一怒之下,她找到了当时尚在外门当洒扫弟子,备受欺凌的男主——师岚野。 ———— 师岚野是个被弃的孤儿,被一外门老仆捡回仙琅宗,自老仆死后他便接替了老仆的位置,在外门洒扫洗衣。 他偷偷测过,他身上没有仙骨灵根,入不了道,一辈子只能做个凡人。每次内门弟子结伴御剑从上空飞出仙门时,师岚野都仰头遥遥看着,在阶梯上坐一整夜。 他本以为一生穷苦平凡,庸碌终老,却不想有朝一日那个被誉为仙门第一天才少女,曾是仙琅宗首席弟子的沉云欢会站在自己面前。 “你就是师岚野?”她问。 师岚野点点头,随后他手里的洗衣盆就被一脚踢翻了。 他拎着空盆问:“干什么?” 沉云欢把一堆衣服踢进河里,“欺负你。” 当晚沉云欢躲在师岚野的小木屋里,外面是一群拎着木棍怒气冲冲踹门,嚷嚷着让她赔衣裳的同门弟子。 “你为什么洗别人的衣裳?”沉云欢怒道。 师岚野就很认真地说:“因为他们也在欺负我。” 【我沉云欢就算跌落凡尘,也会踏着长阶,一步步走回山巅。】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小河,沈溪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暗恋的小师弟突然出现在我身边 立意:吾辈当自强 vip强推奖章 女主宋小河灵力低微,资质平平,暗恋着门内剑修天才沈溪山,整日在后山上逍遥自在地混日子。直到有一天沈溪山外出任务传回了死讯,所有人都在哀叹仙门新星的陨落,唯有宋小河拿上自己的武器,独自下山,说是要前去救他。所有人都认为她自不量力,此行必死,不成想宋小河不仅没死,还从此踏上不同凡响的通天大道。 本文行文流畅,文风轻松搞笑,主角性格鲜明,剧情也跌宕起伏,一再反转,十分精彩!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宋小河 宋小河鬼鬼祟祟摸进师父的书房,闻到一股香味。 那是师父平日里惯用的熏香,味道甜甜的,很像是熬煮出来的糖汁儿。 香味还没散,就说明师父刚离开不久,宋小河意识到她必须要加快动作。 她是今早打水的时候,听到那些弟子们说,仙盟给师尊都发了一份灵果,有些师尊会拿回去赏给宠爱的徒弟。 宋小河一拍大腿。 巧了不是?我不就是师父座下最为得宠的徒弟么? 更重要的是师父只有她这一个徒弟,那灵果自然也是要赏给她的,那她提前来看看自己的东西,没什么不对。 如此想着,宋小河更是心安理得地在书房里翻找起来,从摆满了书卷的柜子上一一翻过,果然在柜子中找到了装在盒子里的灵果,红彤彤的,一个就有宋小河拳头的大小,看起来极为美味可口。 宋小河左右手各一个,往衣襟上蹭了蹭,上去就是凶残的一口。 果肉并不软糯,反而是脆脆的,汁水很足,甜到掉牙。 宋小河在柜子旁缩着脑袋坐下来,左手啃一口右手啃一口,说不出的满足。 灵果好吃,就是不大好啃,宋小河用一口尖利的牙奋力咬着,正吃得香时,她手肘忽而撞上了一个东西,掉落在地。 是一幅画卷,掉在地上的时候就展开了,徐徐露出里面的人像。 画上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剑眉星目,长发冠玉,雪白的衣袍仿佛随风飘摆,出尘不凡。 宋小河一边鼓着腮帮子嚼果子,一边欣赏。 她知道这画上是谁,正是她的师父梁檀。 不过那都是梁檀年轻的时候了,如今的梁檀六十多岁,胡子眉毛都一大把,像个很没有素质的小老头,整天骂骂咧咧的。 正想着,外头传来了小老头的声音。 “宋小河!” 宋小河吓一大跳,知道这是师父找来了,赶忙把果子往嘴里塞,将那画给卷好放回原位,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拿两个灵果,从窗子翻出去。 谁知这刚一翻出去,就撞见深知自己徒弟是个什么德行的师父正吹胡子瞪眼地守在窗外。 宋小河嘴里还咬着果子,两只手赶忙背到身后藏起来,含糊道:“狮虎——” 红色的汁水从宋小河的嘴角流出来,滴在下巴上,她自己毫无察觉。 “手伸出来。”梁檀瞪着她。 宋小河在背后把果子都换到左手上,然后伸出右手。 “还有另一只手!” 宋小河眼看着没招了,开始耍赖,装出痛苦的样子哀嚎,想要博取可怜,“我是因为肚子太饿了……” 梁檀要被这个愚蠢的徒弟气个半死,跳起来就往她头上狠狠敲了两下。 宋小河抱着脑袋坐在地上痛哭,“师父!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我可是你唯一的徒弟!” “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普天之下哪有徒弟嘴馋成你这样,跑到师父的房中偷东西吃!”梁檀满脸通红,胡子根根翘起。 一副随时就要被气得驾鹤西去的模样。 宋小河一手往嘴里塞灵果,一手捂着刚被敲过的脑袋,说:“我都是为了师父你着想!这果子如此坚硬难咬,您老的牙咬不动!” “谁说我咬不动!” “前山的人说的啊。”宋小河说:“他们说师父你牙口不好,只能吃软饭。” “你!”梁檀被气得原地升天,蹦得老高,脱了鞋就追着宋小河打起来,骂道:“你这个逆徒,我今日就要好好教训你!” 第2节 宋小河拔腿就跑,跟着师父在院中绕圈,梁檀毕竟六十多了,老胳膊老腿的,追不上才十六岁的宋小河。 她身姿敏捷,一双腿迈得飞快,几圈下来偷出来的灵果也吃完了,对梁檀劝道:“师父,您歇歇吧,别累着!” 梁檀果真累得跑不动了,这句话也算是给了他台阶,他扶着墙站,强忍着喘气,一边穿鞋一边指着宋小河道:“眼下我去前山还有事,等我回来再好好收拾你。” 宋小河立即看碟下菜,奉承道:“师父整日忙于救天下苍生与水火之间的大事,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师如此,实乃我宋小河三生之幸事!” 梁檀睨她一眼,“又打什么鬼主意?” “师父,你去前山也带着我呗。”宋小河笑嘻嘻道:“弟子也想去长长见识。” “我看你又是想去偷偷看沈溪山那小子吧。”梁檀哪能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宋小河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并没有否认,“我都有一个月没看见小师弟了。” 梁檀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他已经没有精力再追着宋小河在院中绕圈子了,只将方才撞到的东西扶起来,嘴上骂道:“我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你的脑子整日除了吃,就是惦记着姓沈的那小子,一让你练功就喊着腰酸腿疼,连月考核都费劲,简直就是猪转世投胎的蠢货!” 宋小河听了则是毫无反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沧海峰的后山只有宋小河和梁檀居住,这里比其他山峰都要僻静,除了师徒二人之外,并无他人会来此地。 梁檀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沧海峰,偶尔会去仙盟总署所在的千回峰陪一陪师娘,届时后山都是宋小河的天下,无人管教,这才造就了她有些无法无天的性子。 其实宋小河在练功方面还是很认真的,因为她实在是想考入仙盟之中,那样就能日日见到沈溪山了。 只不过仙盟的考核对宋小河来说太难,她努力了三年,依旧连初级入门的测验都没能考过。 宋小河并不气馁,并在师父斥责她蠢笨的时候大声为自己辩解:“是师父教得不好!” 新天历九万九千七百年。 人界已经足足有七千多年没有飞升的凡人了,整个人界都被仙界掌管,为了庇佑凡人,也为了更好的管理凡间林林总总的仙门,仙界在人界创立了一个联盟,名唤仙盟。 仙盟主要有三个体系组成,分别为:猎门、审门、督门。 其中猎门聚集了仙盟中所有的战斗力,负责抓捕凡间作乱的妖魔鬼怪和触犯了仙盟规则的恶人,维护着铁一般的秩序,是让整个人界仙门都闻之变色的存在。 宋小河就想考进猎门,因为沈溪山就在其中。 沈溪山出身江南沈氏,乃是修仙家族中的名门。 加上他天赋卓绝,年幼时便备受瞩目,五年前他凭着一剑斩恶妖而一战成名,被破格收入仙盟,如今已经是猎门之中天字级的猎师,相当威风。 宋小河想看一眼他,只能在前山碰碰运气,若是运气好,就能在剑修的修习课上远远看他一眼。 只是大部分时间宋小河的运气都不算好,因为沈溪山很少来剑修课。 梁檀答应了带她去前山,于是宋小河飞快地跑回去换了身衣裳。 她的衣裳都是师娘亲手缝制的,虽比不得别的高门贵女的衣裳用料精贵,但也差不到哪去,尤其是师娘的手巧,总是能做出不同于市中售卖的衣裙来。 宋小河换上织着莲花纹的黑色外袍,银丝勾勒的衣襟雪白,顶着两个丸子似的发髻,四条细细的小辫垂在两肩,发尾挂着小巧的铜板。 她走路姿势摇摆,四个小铜板也随着动作摇晃起来,发出不明显的脆声。 师徒俩都知道去前山要捯饬自己。 梁檀也幻出了年轻的外形,化作二十几的模样来,与宋小河方才在画上见到的人是一模一样,甚至真人还要俊俏几分。 他召来飞舟,带着宋小河前往前山。 她坐在小飞舟上,对着镜子整理了下额前的碎发,看着自己的脸,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她爬到师父的身边,小声问:“师父,你有口脂吗?” 梁檀没好气瞪她一眼,“你看我像是有那东西的样子吗?” 宋小河不怕死地说:“师父确实不需要,你的脸总是说红就红,用不着胭脂。” “那还不是被你这蠢徒弟气的。”梁檀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宋小河惨叫一声,抱着头缩到后面去,老实了。 师徒二人乘坐小飞舟从沧海峰飞到双阳峰。 这些山峰在师徒的口中统一称作“前山”,是仙盟教导内门弟子的主要场所,七座山峰以凌石梯连接在一起,其中双阳峰是内门的入口山峰,坐落在最外层,也是最接近外门的一座山峰。 此时内门的柱门之处围满了人。 仙盟之中等级森严,凡是考入仙盟的人每一级每一阶都有独特的宗服,丁字级就是等级最低,多是刚考入仙门的内门弟子,统一着棉白色练气服。 眼下柱门旁就白花花一片,放眼望去像一片生长得茂盛的棉花。 还有一伙人身着竹青色的宗服,站在柱门之外。 仙盟没有这个颜色的宗服,只一眼宋小河就看出这一批人是外来人,多半是前来仙盟找茬的。 宋小河这才明白师父所说的“去前山有正事”,不过就是来瞧热闹的罢了。 前方那群竹青色衣裳的领头人是个瞧着三四十岁的魁梧男人,身侧站了几个年轻男女,手里皆拿着剑,个个脸色都很凶戾,瞧着就是一副不好招惹的样子。 “你们仙盟的人都死光了不成?怎么还没人出来?”那魁梧男子大声喊道,声音浑厚。 “逢阳灵尊,我们的师父都在仙盟议会,此时恐怕是不能出来迎客。”仿佛是被赶鸭子上架,其中一个仙盟弟子硬着头皮出来应对。 只是身着白色练气服的都是新入门的弟子,面对那魁梧男子难免害怕,没有人在前面当主心骨,被随便吼个两句,双腿就吓得开始打摆子。 “我看是不敢出来吧!我门弟子被吸干灵力死在仙盟边上,此事休想被你们随随便便揭过!今日不出来给个说法,我砸了你们的大门!”逢阳灵尊冲那弟子大吼,剑柄已捏在手中。 宋小河看得心惊胆跳,去拽梁檀的衣袖,“师父,这些人看起来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要不咱们还是走吧,别看这个热闹了。” 梁檀恨铁不成钢,扬手拍在飞舟上,怒道:“怎么这般胆小!前面那么多人,就算他们动手,也打不到我们。” “可是……”宋小河还想劝他,忽而感觉飞舟突然猛烈地晃起来,失控地冲往地面冲去,她下意识发出惊叫:“啊——!” 声音一喊出去,立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转头看来,目睹飞舟疾速下落,纷纷慌张地躲避。 随着巨大的震动,飞舟砸在地上,宋小河被颠了出来,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落地,转头一看,师父被甩飞出去,正摔在那逢阳灵尊的脚下,还把人吓了一跳。 丢了脸的师徒俩爬起来,对着飞舟一阵拳打脚踢泄愤。 眼下所有师长都在仙盟议会,飞凤门的人这时候上门找茬,没有一个长辈能站出来应对,梁檀的出现立即就成了救命稻草,马上被人认出来。 “这是敬良师尊!”一人喊道。 于是许多弟子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跟着喊敬良师尊,在一声声充满期盼的呼唤下,梁檀硬着头皮站在了逢阳灵尊的对面。 “藏头露尾,扭扭捏捏,这便是你们仙盟的师尊?一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那魁梧男子极其轻蔑地扫了梁檀一眼,一点不将人放在眼里,猖狂道:“我看你们仙盟是快要落没了。” 梁檀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说道:“事情我方才已经了解了,关于仙门弟子被抽空灵力一事,这半年来也有类似案例,仙盟一直都在极力调查,还请诸位相信仙盟,定能找出凶手,为各位受害弟子讨个公道。” “人都死了,要这公道有什么用?!” 逢阳灵尊早就想动手,方才都是小弟子,他不便以大欺小,眼下来了个师长,还是以这种狼狈的方式出场,他自然不会放过给仙盟下马威的机会。 梁檀躲闪不及,被一掌掀飞,在空中翻滚两下摔到地上去。 “师父!”宋小河惨叫一声,飞扑过去,扑到梁檀的身边将他翻过来一看,就见他嘴边全是血,闭着眼睛一副马上就要死的样子。 宋小河见状,登时哭起来,声音凄惨,一声叠一声地唤着师父。 逢阳灵尊也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掌就把仙盟的人打得半死不活,一时惊愣住了。 仙盟弟子见状也大怒,纷纷出口指责那男子不该出手伤人,不讲道义。 很快两边的人就争吵起来,无比吵闹。 正在这喧闹的间隙,原本闭着眼睛的梁檀悄悄睁开一条缝,对宋小河小声道:“快,把我拉到边上去,离这边远点。” 宋小河抹了两下眼泪,悄悄回头看了眼争吵得正是热烈的两伙人,拽着梁檀往旁边的草丛里去。 草丛生得茂盛,将梁檀的身形掩盖起来,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嘴,用舌头一顶牙齿才发现自己被打掉了两颗牙,愤恨道:“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事,还让我这六十老人上去挨打!” “小河,快找找我的牙掉哪去了。” 宋小河在他刚刚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他的牙缺了两颗,正撅着屁股在草丛里寻找呢。 “完了啊师父,他们说的果然没错,你的牙口就是不好,才一掌就打掉了两颗,这下你真的只能吃软饭了……” “你要是真的心疼为师,合该冲上去与那恶人决一死战,为我争口气,挣点面子回来!”梁檀凉凉道。 “你说什么呢,那不是找死吗?你就我这么一个徒弟,我要是死了谁照顾你的牙,师父还是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宋小河说:“我对师父就没那么高的期望,我只希望您的牙能够硬朗一点!” 整个仙盟最废物的徒弟,就是连月考核都勉勉强强及格的宋小河。 而整个仙盟最废物的师尊,就是连仙盟开师长大会都没资格参加的梁檀。 宋小河正在草堆里找师父被打掉的牙,眼睛都快要瞅瞎了时,忽而听得一声叫喊由远及近。 “猎门的沈师兄来了!” 宋小河的耳朵顿时竖起来,明亮的双眸泛着光,伸长脖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猎门的沈师兄,指的可不就是沈溪山嘛。 第2章 沈溪山 密集的人群便从中间辟开了一条宽敞的道路,众人回首张望。 宋小河也跟着站起来,踮起脚尖,朝人群里眺望。 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沈溪山,因为他的身量在人群中很是拔尖。 只见缓步走来的少年穿着猎门天字级的宗服,雪白的流萤长袍,金色的徽文在衣襟,随着他的走动散发着微微光芒。 他长发半绾,戴着华贵的小金丝冠,垂下来的两根织金的长丝带,缠着墨色的长发飘摇着。 沈溪山的容貌生得极为昳丽,其中最为出彩的便是双眉之间的一颗朱砂痣,衬得他仙风道骨,颇像是九天之上的小菩萨。 他从人群当中辟开的道路走到柱门来,站在弟子们的最前方,身后还站着几个同样生得貌美的年轻男女,衣着不凡,皆是出身名门的仙盟内门弟子。 沈溪山的大名极为响亮,人界仙门多少都听说过这天才少年的名字,而今菩萨般的人站到面前来,什么话都还没说,周围嘈杂的场面已然安静下来。 他眼眸中带着微微笑意,一举一动极是文雅端庄,朝逢阳灵尊抱拳拘礼,声音清朗悦耳。 “仙盟弟子沈溪山,拜见逢阳灵尊。” 端的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宋小河躲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溪山,将他的神色动作,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收进眼中。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总算让她又见到了小师弟,可得好好看看,一解相思之苦。 “你便是那鼎鼎有名的沈氏天才?”逢阳灵尊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几遍,沉声问道。 许是沈溪山的名声太响,相比于方才与梁檀对话,他对沈溪山反而没有那股子轻蔑。 第3节 沈溪山道:“家师与盟主正商议近日来仙门弟子屡遭毒手的恶事,此时恐怕无暇迎客,还请逢阳灵尊先回。” “我门中弟子死在仙盟旁地,没有个说法你让我两手空空回去,我如何跟门内弟子交代?”逢阳听他一开口便赶人,于是黑着一张脸,隐隐崩在发怒的边缘。 沈溪山却是半点都察觉不到这怒火的样子,双眸笑得眯成一条缝,越发衬得眉间的朱砂痣漂亮,面容白皙胜雪。 “家师交代过,议会期间不准任何外来人闯入仙盟,若是逢阳灵尊执意硬闯……” “我便是要硬闯,你待如何?”逢阳硬声质问。 “那弟子只能得罪了。”沈溪山抱拳,又行上一礼。 语气不卑不亢,温润得体,与逢阳无比强劲的气势对撞亦不显半分软弱,这便是沈溪山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宋小河看在眼里,愈发喜欢迷恋,恨不得蹦起来给沈溪山鼓掌,用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夸赞沈溪山。 但她读的诗句也不多,翻来覆去也只能用“漂亮、厉害、我最喜欢的小师弟”来表达她的爱慕。 “把你的口水收收,能不能有些出息!”看着自己的徒弟被沈溪山迷得七荤八素,梁檀生气地蹬了她一脚。 话说至此,已经没什么商谈的余地,逢阳执意要闯,趁着仙盟的长辈都忙于议事这才趁机上门挑事,自然不会被这三言两语给劝回去。 他召剑而出,大喝一声,“莫说我没警告过你,别伤了胳膊腿传出去说我欺负小辈!” 剑风骤起,逢阳释放浑身的灵力压人,周围的弟子承受不住压力纷纷开始往后退。 沈溪山却仍站在原地,仍由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翻滚,墨发卷着丝带纷飞,眉间的碎发拂过朱砂痣。 他神色尤从容,抬手间双指之间夹着一张符箓,纸上墨色的咒法隐隐泛着微光,泛出墨汁似的法诀,从沈溪山的双指倾泻而下,继而将他周身从上到下缠绕住。 旦见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忽而聚集了黑云,迅速往沈溪山的头顶处汇聚,云层之间隐隐滚动着银白色的闪电,轰隆隆的声响传来,隐隐有雷降之势。 沈溪山站在雷云之下的风中,与逢阳灵尊的剑对峙而立,气势如虹。 天暗下来,沈溪山周身却无比闪耀,恍然混沌天地中唯一的颜色。 两边的弟子已经被这相撞的气势逼退几丈远,紧要关头宋小河终于想起了还躺在地上的师父,连忙跑过去,像拖死狗一样将师父给拖走。 “师父,小师弟不是剑修吗?为何要用符箓对付那个打掉了你牙的恶人?”宋小河蹲在梁檀的身边问。 “沈溪山乃是数千年不遇的天才剑修,他在剑上的造诣早就深不可测,逢阳的能力还用不着他动剑。”梁檀坐起来,眯着眼睛看沈溪山,慢悠悠道:“他用符箓,是给此人留了几分面子。” “那他用的这是什么符啊?” “风雷咒啊。”梁檀笑了笑,说道:“这符可不得了,多年前有一符箓天才曾炼出此符咒,能够借九重天上的雷法,若是能将此雷法练成,便能够诛杀世上所有妖邪。” “是世上最厉害的符箓。”他给出极高的肯定。 “小师弟可真厉害,不仅用剑,还会用符。”宋小河惊叹。 “他用符不精,不过是仗着自己天赋卓绝罢了,风雷咒的威力他只能用出一层。”梁檀瞪她一眼,“你们同为仙盟弟子,好好反省你与他之间的差距!早些年让你学符箓,你说画符难,不肯学。” 宋小河心想,画符本来就难,又不是她想偷懒故意推脱的借口。 况且她与小师弟之间的距离本就隔了十万大山,她再怎么反省也没用。 她只能跟其他弟子一样,隐藏在那些艳羡的,嫉妒的,崇拜的目光之中,化作万千双眼睛里的其中之一,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盯着沈溪山。 她倒是天天在反省为什么不能日日见到小师弟,反省的结果是把错归咎于沈溪山的身上,因为他总是翘课。 逢阳感受到了空中的巨大压迫之力,咬着牙扬高手中的剑,随着一声大喝挥出去。 与此同时,沈溪山夹着符咒的双指一晃,一道闪烁无比的细雷从头顶的云层骤然劈下来,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雷电正好劈在了逢阳的剑上。 他只感觉握剑的右手从手腕到肩胛骨经受了巨大的震力,钻心的痛楚伴着麻劲儿卷起来,长剑瞬间就脱了手甩在地上,他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下来,震惊地抬头瞪着沈溪山。 沈溪山指尖的符箓在瞬间就化作了灰烬,他随手甩了两下灰烬散去,头顶的雷云也在顷刻间飘散,又是万里晴空。 风止了,沈溪山身上的衣袍平静下来,碎发落在眉间,隐隐遮住方才的锋芒,又变得清冷温润。 他再抱拳,复又一礼,恭敬道:“得罪,逢阳灵尊请回吧。” 见面三礼,先礼后兵。 沈溪山的行为似乎挑不出半点错处来,语气轻飘飘将人劝退,尽显仙盟的风范。 所有人都知道沈溪山是剑修,如今没出剑便震掉了逢阳的剑,已是给了他几分颜面。 逢阳心中对沈溪山的能力骇然,心知今日他守在门前,仙盟是断然强闯不得,只能憋红了一张脸,撂下两句狠话,扬言改日再来后带着自家弟子灰溜溜离去。 待找茬的人走后,仙盟的弟子一拥而上,瞬间就将沈溪山拥在中央吹捧夸赞,赞不绝口。 沈溪山面容带笑,与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随后又转身离去。 他召剑腾空,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御剑飞离,原本跟在他身边的几个男女也相继离去。 热闹散去,众人也离开,周围慢慢恢复了冷清。 宋小河盯着沈溪山离去的方向久久不动,一双眼睛在天际寻找,看着他慢慢消失的背影。 “小师弟简直是吾辈楷模。”她认真道。 “人都走远了,还看!”梁檀捡了个小树枝砸她脑袋。 宋小河挠了挠被砸的地方,又蹲下来道:“师父,你只是牙被打掉了,又不是打瘸了腿,为何不自个站起来走?” 梁檀气愤道:“我都老骨头一把了,被打得在空中翻两个滚,身上的骨头如何受得了!快拉我去医仙阁!” “你就是偷懒。”宋小河撇撇嘴,两手掐诀,又道:“正好试一下我这个月要考核的法诀。” 仙盟之中修炼的门法众多,其中剑修为首,法修次之。 宋小河很久以前就想转剑修,但她实在是没有天赋,又太过愚笨,缠着师父教了她两招剑招之后便累得要死要活,整日吭哧吭哧地练剑也无半点长进,梁檀见她学得困难,便不再教她剑招,于是她只得继续学法诀。 法修方面,宋小河也不算聪明,她这些年来唯一的进步就是从记不住法诀到每个月能勉强完成月考核。 宋小河催动法诀,双手隐隐泛着光芒,继而地上的草像是有了生命似的钻到梁檀的身下,托着他的背颤颤巍巍举起,打着摆子地将人举到了小飞舟上,扔了进去。 梁檀哎呦一声,气道:“蠢徒!蠢徒!一个搬物的法诀你学一个月就学成这德行!” 宋小河也爬进飞舟,咧着嘴笑,“至少我成功了,这个月的考核又可以完成咯!” 梁檀深深地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忧心他这个唯一的徒弟,还是忧心自己刚被打掉了两颗的牙。 “终有一日,我会考进猎门,成为天字级的猎师,与小师弟一起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宋小河一边发动小飞舟,一边表达自己伟大的志向。 “还同吃同睡?你多加勤勉地修习法术,比你做这种痴心妄想的梦有用百倍。”梁檀泼她冷水。 宋小河说:“哎呀师父,明日复明日,明日非常多嘛,修习法术之事不急一时的。” 其实她也没有那么贪心,她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只希望有朝一日小师弟能够站在她的面前,喊出她的名字来,记住她宋小河就行。 虽然是个很小的愿望,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要实现还是有些困难的。 可能需要个几年。 可能几十年,或者是永远不会实现。 不过她与沈溪山都在同一个仙盟,生命漫长,迟早会见上一面的吧。 第3章 讨厌的外门弟子(一) 关于仙门弟子被吸干灵力一事,从第一起案件发生到现在已经有两年多了。 仙盟负责维护人界秩序,接手消息后就开始派人探查,但这件事非常诡异。 受害的弟子只是没了灵力,身上并未受伤,不管是盘问本人还是用灵器探取记忆,都没发现可疑人物对其下手,就好像是受害的弟子只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就没了灵力。 作案之人没留下半点端倪线索,加上受害的弟子多是小门派的,更是无从查起,久久查不出问题后,这件事就一直搁置着。 近半年来,受害的弟子越来越多,偶尔会牵扯到一些有名头的门派,再加上仙盟本就被人界众仙门暗暗排挤,便有不少人借着此由头三番五次上门讨说法。 宋小河是内门弟子,就算有人上门找茬,也是外门的弟子应对,找不到她面前。 但她每次都要去凑热闹,偷偷跑过去看。 碰上特别幸运的时候,就能看到沈溪山出面。 遥遥看上一眼,比什么都满足。 热闹散去后,沈溪山和他的那些出身名门的伙伴回到仙盟主峰,而宋小河则拉着师父去医仙阁治好了牙,再回到沧海峰去。 沧海峰的日子总是宁静而缓慢,大部分时间后山上都只有宋小河自己,她就坐在一棵巨大的樱花树下,练着枯燥的法术。 有时练得烦了,她就会翻出一把木剑,比划师父教她的剑法。 这木剑是梁檀亲手操刀给她做的,年幼时她吵着闹着要学剑,但普通的剑刃太锋利,宋小河总是伤到自己,梁檀就给做了木剑给她。 就那么几招剑术,宋小河学了七八年都没学成,天生不是练剑的料子。 可是宋小河的法术也很勉强,每次月考核她都压着线过,还累得要死要活。 完成考核后,宋小河躺在一块大石头上,跷着腿晃悠,边啃着师父奖励的鸡腿边想,我是天生吃美食的料子。 师长大会结束后的第五日,宋小河在前山打水的时候,得到一个消息。 沈溪山出仙盟了。 与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天字级的猎师,八个甲级猎师,以及弟子若干。 动用了三个天字级猎师,就说明他们此行任务极为凶险。 宋小河急得水都不打了,慌忙跑去找了师父,问及此事。 “你慌张什么。”梁檀将窗子打开,书房中甜腻的熏香就散出去,他捏着胡子站在窗边往外眺望,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沈溪山出自江南名门,又是千年不遇的天材,仙盟怎会舍得真的让他冒险,只怕是做做样子而已。” “做样子?”宋小河追问,“做什么样子?” 宋小河好像是脑子笨,天生没有一点就通透的智慧,所以对于一知半解的话,她听不懂。 梁檀也习惯了,详细解释道:“如今仙门弟子屡遭毒手,借此理由向仙盟挑事的门派越来越多,仙盟即便是查不出根本原因,也得走个过场,给众仙门一个交代。沈溪山那小子不过是出去转一转,做做样子,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当真吗?”宋小河问。 “自然。”梁檀信誓旦旦道。 宋小河松一口气,挤到窗边,沿着师父眺望的方向看去,好奇,“师父,你在看什么?” 梁檀道:“你这脑子越发不中用了,我看看是不是你玩闹的时候磕绊,把脑子给摔出来没捡回去。” 宋小河乐道:“那我也去找找!” 说着就跑去了里院子撒欢。 第4节 樱花常开不败,宋小河不论春夏秋冬,都能在盛放的樱花树下荡秋千。 沈溪山出任务的第一天,宋小河埋了一张平安符在树下的土里,对着满枝落下的缤纷合上双掌,默默许下沈溪山平安归来的心愿。 日出时,宋小河就站在树下修习法术,日落后,她就荡着秋千猜测沈溪山到了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沈溪山是仙盟宠爱的天之骄子,宋小河与他同为内门弟子,却只能在仙盟每年一次的祭仙大会上才能正正当当地与沈溪山见面。 他会穿着天字级特有的雪白金纹长袍,站在所有弟子的最前方。 而宋小河则穿仙盟统一内门弟子的宗服,站在末尾的位置,只能够穿过遥远的距离,看到沈溪山模糊的背影。 他总是被许多人环绕着,仿佛那些衣着华贵,出自名门望族的少男少女,与他才是同一类人。 而其他人,连走近他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无所谓,宋小河会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把沈溪山唤作小师弟。 好像这样叫着,她就与沈溪山有了那么一层隐秘的,别人都不知道的联系在其中。 沈溪山出任务的大半个月之中,宋小河多半都无心修炼,总是想着念着,小师弟怎么还不回来。 懈怠的代价,就是眼看着月底考核将近,宋小河的法术还没有修习好,只能熬大夜来修炼。 谁知熬了一个天昏地暗之后起来,仙盟竟变天了。 沈溪山陨落的消息传回仙盟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外传播,一石激起千层浪。 江南名门嫡脉的独子沈溪山,乃是三岁就被收入仙盟,成为盟主的亲传弟子。 不过才十七岁,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就超过了有着百年修为的大剑修,是被无数仙门子弟追捧的奇才,也被誉为“少剑仙”。 飞升只差临门一脚。 如今一个任务,让他有去无回。 仙门新星,就这般悄无声息地陨落了。 别说是别人不信,宋小河也不相信。 她顶着熬了一整夜的黑眼圈,哭着去找了师父,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檀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一口气,虽尽力掩藏了惋惜的神色,却还是让宋小河看了出来。 她哭着问:“师父,你不是说小师弟是仙盟的心肝吗?说这任务只是做做样子,他不会有危险的吗?” 梁檀知道她会问,得到消息的一大早,他就忙前忙后地打听消息,却只得到了这一条确切的,“他们外出不知遇到了什么意外,无一人生还。生魂殿里,沈溪山的魂灯熄灭了,已确认无活着的可能。” 生魂殿里燃灯千盏,每个出任务的弟子都要在临行前用鲜血点上一盏,若人死,则灯灭。 宋小河还是满心地不相信,瘪着嘴摇头,“不可能,小师弟那么厉害,怎么会说死就死。” 梁檀平日里总是蠢徒蠢徒的叫她,但他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徒弟从小养大,真到了她伤心的时候,当师父的哪能不心疼。 他摸了摸宋小河的头,温声道:“小河,仙盟自创立以来就只有一个宗旨,就是维护人界的秩序。虽然在人界拥有绝对的地位,但这背后鲜血和牺牲远远比你看到的要多,猎门更是仙盟之中最危险的一门,他们在出任务的时候随时会丧命的危险,这些于仙盟里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梁檀在对宋小河要加入仙盟猎门这件事上从没松口过,就是因为猎师所做的事情太过危险。 “可小师弟不一样。”宋小河固执地说:“他们都说小师弟会打破几千年的天门牢狱,飞升成仙。” “凡人在没飞升之前,都会死去,几千年来有多少被世人称作天才的人,到最后不还是死了吗?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化作籍籍无名的一捧黄土。”梁檀给宋小河擦了眼泪,说道:“你我也会是一样。” 满是褶皱的手摸了摸宋小河的脑袋,安慰道:“身边的人都会相继离去,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宋小河才十六岁,理解不了这些大道理,也习惯不了沈溪山突然的死亡。 她擦干了眼泪,从沧海峰跑出去,用了两天的时间在仙盟转了个来回,去打探消息。 沈溪山去了哪里,执行什么任务,遇到什么危险,尸骨又在何处。 这些问题竟是一个答案都没有,只是魂灯灭了,出去的人全部失联,他们就认定沈溪山一行人已全部死亡。 有些山峰甚至挂起了白布,开始祭奠沈溪山。 宋小河见了后气得要命,偷偷拽走了白布,撕碎后扔到了河里。 她坚定地认为,小师弟没有死。 几天下来,宋小河的眼睛都哭肿了,还耽误了修炼,月考核也就不出意料地没合格。 督门的人向来严格,加上宋小河已经是今年第四次月考核没完成了,按照仙盟的惩罚,她被罚去外门一个月,直到下次考核合格才能回来。 宋小河还沉浸在沈溪山死讯的悲伤之中,又被罚去了外门,可谓是雪上加霜。 她背上小行李与梁檀道别的时候,眼睛肿得像大核桃,中间开了条缝看人。 梁檀的叹息一声接一声,肠子都快叹出来了,给她塞了最爱吃的糖,说:“仙盟的规矩,为师也没办法,好好修习,尽早回来。” “知道了,师父。”宋小河无精打采地应了,捏着糖去了外山。 仙盟十二峰,其中教习弟子占七座,其他则是师长和盟主所居住之地,被称作“内山”。 再往外的山峰,群峦叠嶂,高低错落,统一被叫做“外山”。 宋小河收拾东西去了外山,由于是内门来的,外门的弟子都不敢欺负她,就给她安排了一处较为偏僻的住所,让她每天扫落叶。 在沧海峰的时候,师父总是会用法术打扫得干干净净,从不用宋小河做这些粗活。 于是这地也被宋小河扫得马马虎虎,每日来人来检查都是一地落叶,但也没人敢为难她这个内门弟子。 她住的地方靠近一汪瀑布,偏僻冷清,无人来打扰。 宋小河已然忘记了师父的叮嘱,无心修炼,每日除了扫地,就是在发愣。 一晃就来了外门有十来日,听闻从内门传来的消息,沈溪山的死讯已经定下,仙盟开始为沈溪山大办葬礼,整个仙盟上下都挂起白幡,无人不惋惜这突然陨落的天才少年。 宋小河得了消息后心痛得要裂开,浑浑噩噩地扫着地,一时悲从心中来,忍不住嚎啕大哭,“小师弟……呜呜……” 喑哑的嗓子配上情绪失控的恸哭,宋小河发出了难听的声音。 刺耳的哭声吵醒了在树上睡觉的人,他皱着眉,眼睛还没睁开,随手折下一条树枝扔去,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宋小河的脑门上:“吵死了。” 语气满是不耐烦。 宋小河被砸得一愣,哭声倒是止住了,只是白皙的脑门被砸出红痕,顿时恼了。 哪有外门的弟子敢这样对她? 她气恼道:“你是谁,胆敢打我!” 树上的人没动静,像是不想搭理她。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我在这扫了半个月的地!你要在这里睡觉也是要问我同不同意的,况且你还是个外门弟子,见了我合该叫我一声师姐!你不叫就算了,竟然还敢对我动手!”宋小河生气地跳脚:“我跟你说话,你耳朵聋了吗?” 她持续不断的声音彻底吵醒了树上的人,仿佛要是他不回应,树底下那吵闹的责怪就会无休无止。 于是他一翻身,跳了下去。 旦见是个面皮白俊的少年,穿着外门弟子的灰色宗服,长发随意地扎着,身量很高,往宋小河面前一站,气势就很凶地压了过来。 “闭嘴,你真的很吵。” 宋小河扬着脑袋看他,气势自然就短了一截,她双手紧紧捏着扫帚强作镇定,瞪着一双泪盈盈的眼睛,“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我今日就要去诸事阁,让掌事好好地罚你!” 于是少年就报上自己的大名:“沈溪山。” 这名字一出,宋小河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都炸毛了,一蹦三尺高,“胡说八道!那是我小师弟的名!” 少年纳闷:“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个哭起来比猪叫还难听的师姐?” 第4章 讨厌的外门弟子(二) 半个月前,一场大火让此行所有人葬身其中,沈溪山是唯一的生还者。 那其实是一个阵法,他在踏入阵法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但阵法诡异非常,无论如何都没找到破解之法,直到大火吞没所有人。 醒来之后,沈溪山察觉身上的灵力尽数消失,左手臂内侧出现一个铜板大小的红色花纹。 他意识到这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精心谋划的阴谋,目的就是将他引入那场大火之中,封印他身上的灵力,然后让他葬身火海。 但沈溪山没死。 害他之人必定在仙盟之中,于是他易容后重新回了仙盟。 但仙盟内外门的秩序森严,沈溪山无法接触到内门,这几日就一直在外门打转,睡得不太安宁,好不容易要在树上打盹儿,就被人吵醒。 现在所有人都认定沈溪山已亡,即便是他如实报上自己的名字,也没人会相信。 更何况是面前这个自称是他师姐,而他却从未见过的人。 “不准你顶着小师弟的名字招摇撞骗,毁他声誉!”宋小河怒视着他。 “是你自己要问的。”沈溪山耸肩,想了想,还是问道:“我毁什么声誉了?” “你欺辱同门,擅闯他人住所,还冒名顶替他人!”一串罪名从她口中顺溜出来。 沈溪山:“欺辱同门?” 宋小河:“你拿树枝砸我,还说我哭得比猪叫难听!” 沈溪山:“擅闯他人住所?” 宋小河用手一指:“从这里到那里,平日里都是我打扫,是我住的住所!” 沈溪山:“冒名顶替他人?” 宋小河:“我小师弟!” 沈溪山往树上一靠,双手抱臂,嗤笑:“你不是没完成月考核从内门罚出来扫地的吗?怎么这就成你私人领地了?” 宋小河脸一红,嘴硬道:“你懂什么,我从内门出来可不是简简单单被罚出来的,我有任务在身!” 沈溪山没兴趣知道一个连月考核不合格的人的任务,转头就要走。 宋小河被这人平白打了脑门,又嘲笑一顿,自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跑了两个大步拦在他面前,“你别走,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我说了,你又不信。”沈溪山不耐烦地推开她,“别挡路。” “那是我小师弟的名字!”宋小河被推得一个踉跄,冲他的背大喊:“现在全仙盟都在操办他的丧事,你这个品行不端的人还要冒充他的名字作恶,你不怕遭雷劈吗?” 沈溪山实在没想明白自己作什么恶了,最多就是拿树枝砸了她一下,说她哭得难听而已,不至于遭雷劈吧? 他转身,看见宋小河双眸全是泪,鼻头红红的,一下一下抽泣着,明明看起来可怜兮兮,却还是要凶狠地瞪着他。 第5节 沈溪山微微皱眉,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忽然试探着提出了一个疑问,“你喜欢我?” 但没等宋小河回答,这个疑问又转为笃定的答案,沈溪山道:“你喜欢我。” 宋小河气得脸都红了,梗着脖子吼道:“放屁!你算什么葱什么菜,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个歪瓜裂枣?” “喂!”沈溪山乃是头一回被骂成这样,不爽地喊了一声,“别乱用成语,用在我身上的合该是‘举世无双,才貌双绝’之类的才对。” “呸!”宋小河重重地朝地上唾了一口,“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你的名字,外门里就没有跟小师弟重名的人。” “你如何知道?”沈溪山问。 “我就是知道。”宋小河不说。 其实是之前仙盟开山门招收弟子的时候,她正好月考核没合格,被罚到外门记录名册,无聊之下她翻遍了整个外门的名册,没有找到与沈溪山同名的人。 宋小河看起来很能纠缠的样子,而沈溪山最怕纠缠,他沉默片刻,说道:“沈策。” “什么?” “我的俗名。”沈溪山道。 宋小河倒是不觉得这个名字俗,但想到这人方才说她哭得比猪叫还难听,就打击报复道:“确实很俗。” 俗名是他入仙盟之前用的名字,三岁入仙盟拜师之后,师父赐字溪山,他一直以来用的便是字,鲜少有人知道他俗名。 但沈溪山已经不想在跟面前这个看起来很蠢的少女纠缠,就没有解释,转身离去。 宋小河瞪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想,沈策是吧,她一定要给这个外门弟子一个教训。 “外门没有叫沈策的弟子。” 宋小河跑到诸事阁找掌事告状,却得来这么一句话。 “他果然还是骗我。”宋小河攥紧拳头,“最好别让我逮到他。” “小河啊。”掌事是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名唤孙玉珍。 宋小河从六岁开始,每年都要因为考核不合格来外门几趟,所以也算是看着宋小河长大的,对她难免几分偏爱。 她拿出手绢,按着宋小河的脑袋,给她蹭了灰的白脸蛋擦擦,心疼劝道:“你赶紧老老实实修炼,眼看着又要月考核了,若是还不合格又要留在这里喽。” 宋小河来了外门之后就没怎么修炼过,不由心虚,就乖乖不动让她擦着脸:“珍娘珍娘,我留在外门陪你不好吗?如今我越来越厉害了,日后再被罚到外门的日子就少了,再想见你可不容易了。” 孙玉珍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满脸无奈。 宋小河当初被抱进仙盟的时候是孙玉珍接手往内门送,那时候的她黝黑瘦弱,如今十几年过去,她出落得越发灵动漂亮。 宋小河是天赋不高,瞧起来又笨笨的,很没心眼,上一刻还在生气,下一刻又能跟人笑嘻嘻的说话,所以她很讨长辈的喜爱,全凭这性子和漂亮的脸蛋。 宋小河始终坚信小师弟没有死。 她暂时回不了内门,要想打探里面的消息,只能找陈君。 外门的弟子松散,没有内门那么多的规矩,很多弟子在上完修习课之后就满山跑着玩。 宋小河扫完落叶之后,就跑去人多的地方。 外门多是天赋平平,家世又普通的弟子,虽入了山门,但还带着市井气息,加上年纪不大,多数喜欢拉帮结派。 宋小河是内门弟子,身份比外门弟子高,且她是师父座下的唯一一个徒弟,是外门多少人都眼酸的身份。 但她灵力低微,动辄就被罚到外门,是以也惹来不少人嘲讽贬低她。 宋小河一出现,就有人阴阳怪气,“这不是咱们仙盟鼎鼎有名的双门弟子,宋小河嘛!” “双门弟子”是那些眼红她的人取的歪名,意思是她既是外门弟子,又是内门弟子,嘲讽她总被罚到外门。 宋小河耳朵好,但眼神不行,看不见是谁在对她阴阳怪气,只气冲冲道:“谁?站到我面前来说话!” 但没人真的站出来与她对峙,因为她特记仇。 之前她罚到外门的时候,有个仗着自己有点家世背景便拉帮结派以欺负女弟子为乐的人,由于外门的管束松散,而他又有些背景,加上女弟子害怕失去在仙盟修炼的资格,没敢将事情闹大,他便一直在外门逍遥。 偏偏这个不长眼的人见宋小河是内门弟子,嫉妒她的身份更是嘲笑她的灵力微弱,借着对练的借口刁难她,更是在她认输之后也佯装听不见,故意削了她的头发。宋小河问了他的名字,在外门忍辱了三个月才回内门,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告状。 梁檀疼爱唯一的徒弟,亲自来外门,这么一追擦,才知道那弟子做了不少坏事,于是联合孙玉珍,将那心眼窄小,心思恶毒的弟子从仙盟革除。 所以现在那群眼红眼酸的人,只敢躲在人群里嘲笑她。 只是奇怪的是,宋小河带着师父将那欺负人的弟子赶出去之后,也算是救了许多外门弟子,但却并未因此与外门的人结交好的关系,每次月考试失败之后她来到外门住,都是独身一人。 不过宋小河也不在意这些,随手抓来一人,问道:“陈君在哪?” 那弟子道:“刚随人去了掌书阁的后院。” 陈君是宋小河的旧相识,此人市侩,宋小河与他交际不深。 他在外门呆了十二年之久,如今已二十有三,若是再过两年还不能进内山,就要下山回家去了。 此人圆滑,交际甚广,与几个内门弟子也有来往,虽然打探到消息不多,但聊胜于无。 宋小河寻着路去了掌书阁后院,还没走近就听见了交谈的声音。 陈君:“这……你这也太为难我了。” “我听他们说,你什么消息都能探到。”另一人道。 宋小河耳朵好使,立即就听出另一人是前几日骗了她的沈策。 她靠着墙角,伸长脖子偷听。 “那都是谬赞,你让我去打探关家嫡孙的消息,我哪有这么大的能耐啊?”陈君道。 宋小河琢磨了一下,很快想到关家嫡女是何人。 洛阳关氏,也是人界有头有脸的仙门大族,关氏族长的嫡孙女关如萱是仙盟出了名的仙姿美人,天赋出众,十二岁就考入了仙盟,如今在督门乙级。 宋小河知道她,是因为她经常在沈溪山的身边出现,别人都说他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如此般配,日后必定会结为道侣。 每每听到这等闲言碎语,宋小河都要跳出来大声反驳。 “沈溪山修的是无情道,不会与任何人结为道侣!” 尽管如此,关于她和沈溪山的传闻还是很多,是宋小河反驳不完的程度,于是每次她都塞住耳朵,装作听不到这些话。 关如萱家世显赫,自身能力也高,属于仙盟中拔尖的那一批人物,由于性子清冷,被誉为人界“四小仙姬”中的雪萱仙姬。 受不少仙门子弟的爱慕追捧。 这个沈策打探关如萱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我说兄弟,你就别打那些没用的心思了,你不过一个外门弟子,打探雪萱仙姬的消息做什么?”陈君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好言相劝。 “雪萱仙姬?”沈溪山反问,“你们是这么叫她的?” “都这么叫。”陈君道。 沈溪山得知陈君打探不了那些消息,便没了继续交谈的心思。 他知道仙盟每回出重大任务,其中出行工具和各种用具,都是督门准备,而关如萱就隶属于督门。 若是能与她取得联系,沈溪山就有办法知道仙盟下一批人何时出发。 如今他灵力被那个奇怪的阵法封印,若想得到更多的消息,只能用这种办法。 前头沈溪山带领的那批人并没有完成任务,仙盟还会派出,他必须想办法混入其中,才能重新回到那个阵法所在之地。 沈溪山边走边想,一下在转弯的时候看见了贴着墙伸脖子偷听的宋小河,没防备被吓了一跳。 宋小河想的入神,也没听见他走过来,也跟着吓了一跳。 两人视线相对。 “你偷听?”沈溪山皱眉。 “我只是来找人,碰巧听到了而已。”宋小河赶忙站直,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正了正身姿,说道:“你打探关如萱的消息做什么?” “干你何事?”沈溪山抬步要走。 “哼。”宋小河说:“你与其去求别人,倒不如来讨好我,怎么说我也是内门弟子,等我回去了,或许会考虑带你进去逛逛。” 沈溪山脚步顿了顿,头也没回,“还是算了,我不会去讨好一个连月考核都通过不了的笨蛋。” 宋小河气恼,捡起一块石头砸他。 他却像眼睛长在后脑勺,将头一歪,轻松躲过。 “扔准点。”还要取笑一句。 宋小河打架不厉害,但是嘴硬,她喊,“我是故意扔偏的,因为同门禁止内斗!” 不过她气性不大,一些小争执小摩擦她扭脸就忘,又跑去追陈君问内门的消息。 第5章 小河下山(一) 实际上,沈溪山不会讨好任何人,他自有别的方法获取消息。 三日后,宋小河通过了月考核,总算可以收拾包袱回内门了。 她兴冲冲地去了诸事阁,要与孙玉珍道别,结果却被人告知孙玉珍今日没来。 她又去了孙玉珍的住所,想到每次回内门,珍娘就会给她拿许多她亲手做的糕点和肉干,宋小河能吃很久。 淌着口水找到了孙玉珍的房门口,却见院中房门紧闭,不像是有人在家的样子。 她疑惑地翻过矮栅栏,刚想喊珍娘,就听到屋中传来瓷器破碎的脆响,紧接着就是一阵安静。 宋小河立即警惕起来,放轻手脚走到窗子旁,发现窗子开了一条缝,她弯着腰缩着脑袋往里查看。 她看见了那个说自己叫沈策的人,他坐在桌子上,一脚踩着凳子,一脚晃着,姿态很随意,“仙盟这次派去的人都有谁?” 孙玉珍站在他对面,“只知领队是天字级猎师罗韧。” 奇怪,这人什么时候跟珍娘认识的? 宋小河越来越觉得这画面的诡异,仔细看了看,忽而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珍娘的姿势太板正了。 她站得笔直,双臂贴在两侧,脊背仿佛竖了一根竹子,像是极为恭敬的样子。 而且看这小子的态度和语气,与其说是问,倒不如说是审。 第6节 沈溪山:“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去秘境?” 孙玉珍:“三日之后。” 沈溪山:“你知道路线吗?” 孙玉珍:“偶然听得消息,不知其详。” 沈溪山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孙玉珍也保持安静,一动不动。 宋小河听到这消息,瞪大眼睛,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激动。 仙盟又组织了一批人要出山,那就极有可能是去找小师弟的! 而“秘境”应该就是小师弟先前出任务的地方。 宋小河无意得知这么大的消息,正要继续听时,却发现珍娘的肩处似乎贴着一张符箓。 房中昏暗无光,从窗户里漏进去的阳光落在沈溪山的脸上,他稍稍侧脸,一半面容隐在暗色之中,无端有几分沉郁。 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再联想珍娘的状态,很像是被某种法术给控制。 “卑鄙小人,放开珍娘!”宋小河大喝一声,破窗而入。 沈溪山被吓一大跳,差点从桌上跳下来。 他完全没察觉到宋小河的接近,更不知道她已经在窗边偷听好一会儿,只非常纳闷,“怎么又是你?” “你要对珍娘做什么?!”宋小河如临大敌,一张嘴自是没一句好话,“从一开始我见你,我就觉得你不是好人,贼眉鼠眼,鬼头鬼脑!品行不端且痴心妄想,不好好修炼整日一门心思想打探内门的消息,如今竟敢对珍娘下手,珍娘虽是凡人,但在外门已二十年有余,你如此小人行径,我定要禀明仙盟师长,将你赶出仙盟!” 宋小河说了一大段,流利顺畅,毫无停顿,甚至大气都不喘。 能如此利索地骂人,也算是一种本事。 沈溪山从桌上下来,一站直,那远压宋小河的个头就给了她不少压力。 他对宋小河的威胁丝毫不在意,甚至嘲讽一笑,“告发我,你有证据吗?” 宋小河转头,伸手去拽孙玉珍肩头的符箓,却被沈溪山一把捏住了手腕。 他的力气极大,瞬间就制住了宋小河。 她刚要催动灵力,脑袋就被一拍,紧跟着身体就完全动不了,灵力也无法催动。 她的脑袋上贴了张符。 宋小河用眼睛去瞪他,“你胆子当真不小,还敢对同门出手,仙盟怎么招收你这种弟子,简直就是仙盟的耻辱!” 沈溪山面无表情:“闭嘴。” 于是整个人界都安静了。 沈溪山掐住她的脸,疑问道:“你的话怎么这么多,上辈子是个哑巴不成?” 宋小河怒视他。 沈溪山已经问完了消息,将孙玉珍身上的符收回,孙玉珍就昏倒在地。 他对宋小河下命令,“蹦到门外去。” 宋小河的身体就不听使唤,一蹦一跳地撞开了门,往门外去。 沈溪山走出去,就看到宋小河用凶狠的目光盯着他。 他走到宋小河的边上,将手里的符与她脑袋上的符对比了一下,怪道:“嗯?这分明是一样的符……” 栅栏边上有个很深的坑,也不知道珍娘挖来埋什么的,沈溪山指使宋小河跳了进去。 坑的深度到宋小河的腰部,沈溪山就蹲在边上低头看她,俊俏的面皮有几分不正经。 “你听好了,这次就放了你,若是下次你再不知轻重撞到我面前来,我就像现在这样,然后把你活埋了。”沈溪山问:“听清楚了吗?” 宋小河根本不怕,若是能说话,指定又破口大骂。 沈溪山撂下威胁,转身离去。宋小河在坑里站了半个时辰,符箓突然化作灰烬散去,她重获自由。 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房中把孙玉珍叫醒。 孙玉珍醒来后,全然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只以为是自己睡过了头,掉下床来。 宋小河手脚并用地比划,告诉她方才有个坏小子给她贴了符,控制了她。但珍娘运起灵气自查,并未发现身上有他人灵力入侵的痕迹,自然不相信宋小河。 破碎的瓷器在地上,珍娘一边收拾,一边道:“小河,别冒冒失失的,当心受伤。” 宋小河无法,便拿上包裹跑回去,找师父告状去。 时隔一月回来,内门仿佛换了个模样,入眼皆是白色。 各种白幡,白灯笼挂得到处都是,纸钱撒了满地,处处皆是悲声。 宋小河一看到这画面,顿时就不开心,闷声不吭地背着行李回了沧海峰。 也只有沧海峰没挂白幡,樱花还是粉嫩的,草还是绿的,师父的房门还是裂开的。 “师父——”宋小河行囊都没放下,直奔梁檀的寝房去。 膳房的门打开,梁檀走出来,端着香喷喷的菜,“回来了?正好饭熟,快来吃吧。” 师徒二人坐下来,桌上摆着宋小河爱吃的菜,满满一桌。 她洗了手拿起筷子捧着碗,开始埋头苦干。 梁檀吃相倒是慢条斯理:“在外门可有人欺负你?” “有!”宋小河就是吃得两个腮帮子满满,也要控诉沈溪山,“有个弟子心眼坏透了,心术不正,用符箓控制了珍娘,从她嘴里套话!被我发现之后还用符箓控制我,威胁将我活埋!” “外门还有这等阴邪人物?”梁檀听后大惊,这行径哪有半点仙门正派弟子的样子,谁胆子那么大,敢在仙盟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当然,也不排除宋小河因为太过气愤而添油加醋的可能。 “当真是如此?你没胡说吗?”梁檀朝她确认。 “当然没有!”宋小河属实是被冤枉了,虽说她以前告状的时候确实也有过添油加醋,不过这次她说的都是实话! “叫什么名字,我明日亲自去一趟外门。” “叫沈策。”宋小河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说他叫沈策,不过我怀疑是个假名字。” “沈策……”梁檀一边嚼着菜,一边面露疑惑,“倒是个耳熟的名字。” 师父会解决所有事。 宋小河很快就将沈策抛之脑后,开始琢磨起仙盟组织的,前往秘境救小师弟的队伍。 她想混进去。 但当她向梁檀提出这个想法时,梁檀却严肃地拒绝了,“不行。” “为什么?”宋小河问。 “什么原因你自己不清楚,上次的队伍里两个天字级猎师加一个沈溪山,还有其他数人,这种强度的队伍都全军覆没,到现在仙盟都还不清楚他们当时究竟遇到了什么危险,你这种三脚猫功夫都没有的小弟子去,遇到危险,你是头一个送命。” “怎么可能,我又不傻。”宋小河说:“我若是遇到危险了,肯定会逃跑的。” “等你察觉到危险,已经晚了。”梁檀说道:“况且这次他们的行动并非为了寻救沈溪山。” 宋小河呆呆地,“那是为什么?” “是我前几日偷听来的消息。”梁檀小声说:“上次沈溪山等人出去,也不是我所猜测的那样为调查仙门弟子灵力消失一事,而是前往一处凶险之地取东西。” 他说完一句,停顿了会儿,吃两口菜,神神秘秘的样子卖足了关子。 偏偏此事关乎沈溪山,钓宋小河简直是一钓一个准,她赶紧给梁檀倒酒捏肩,“师父,您快说啊。” “那地方,其实名叫酆都鬼蜮,不过是仙盟为掩人耳目,才唤作秘境。酆都鬼蜮是千年前就存在的地方,古籍上记载,那曾是连接冥界之处,后来冥界之门换了地方,酆都鬼蜮就废弃了。”梁檀说:“不过有传闻说龙神出世之后,曾在鬼蜮之中休养生息,留下了龙神之力,倒不知真假。” 宋小河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只觉得师父扯了一堆没用的,着急问,“那他们去鬼蜮是要做什么?” 梁檀摸了摸胡子,说道:“你可曾听过日晷神仪?” 宋小河当然没听过,摇头。 “此乃掌控世间时间的上古神器,我年轻时便知晓此物,曾走遍大江南北搜寻它的相关记载。根据各个古籍的记录,此神器能够逆转时空。” “师父,你不是说过,起死回生,阴阳颠倒,时光回溯,是这世间不可能做到的事吗?” “不是不可能,是难。”梁檀说:“要做这逆天道之事,必将承受巨大的代价,很少有人能够做到,所以能够掌控时间的日晷神仪,就成了六界挣破脑袋的宝贝。” “那么他们是得到了日晷神仪在鬼蜮的消息,所以才被仙盟派去取物?”宋小河顺着话道。 “不错,日晷神仪若真的现世,必定会引来巨大的动乱,仙盟的职责就是守护人界秩序,为避免动乱发生,必须先一步取得日晷神仪。”梁檀说来说去,又绕回了最初:“此行凶险,你不能去。” 宋小河皱着眉,像是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立即点头说:“我保证不去,我很惜命的。” 结果两日后,她就偷了梁檀的宝贝,溜去外山了。 第6章 小河下山(二) 小师弟没死,宋小河一定要去救。 就算师父不同意,她也要去。 宋小河带了储物玉镯,里面放了吃食和换洗的衣物,还有从师父那里拿来的宝物若干。 说是宝物,其实梁檀也穷得很,没什么真正厉害的东西,但好过宋小河一穷二白的上路。 宋小河穿上雪白的里衣,披上黑色外袍,腰带一束,纤细的腰身显现出来。 头上两个丸子似的圆圆的发髻,底下四条细辫子,四个铜板板正地挂在辫尾,发上挂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玉葫芦。 她将木剑则别在腰间,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着一本正经。 一推门,天还没亮,月亮挂在夜空之中。 风是温和的,宋小河去樱花树下,像往常沈溪山每次出任务那样,在树底下埋了张平安符,合十手掌祈愿自己一路平安。 最后她站在风中,朝师父的方向行三拜礼,转头去了外山。 恰是梁檀去千阳峰陪媳妇儿的日子,所以等梁檀回来后发现唯一的蠢徒连带着他的一些宝贝都不见了踪影时,已经是七日之后的事了。 宋小河去外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沈溪山。 很幸运,她十分轻易地就找到了在树上睡觉的沈溪山,叉着腰站在树下喊他。 第7节 沈溪山正睡着,听到了那烦死人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做了噩梦,结果睁眼一看,她还真就站在树下,仰着脸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 “又怎么了?”沈溪山非常纳闷,“阴魂不散是不是?” 沈溪山如今灵力被封,改了样貌,还以沈策自居,已经不是仙盟那个众星捧月的沈溪山,自然不必将温文尔雅的外皮挂在身上了。 他开始反省,是他表现得不够凶恶吗?为何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他面前凑? “你走运了。”宋小河说:“我知道你想混入仙盟那批前往秘境的队伍里,我回去细想了一下,决定不向师长们揭发你的恶行,作为交换,你要带上我。” 沈溪山扬起一条眉毛,“你去告发啊。” 宋小河就自说自话,“咱们毕竟是同门,和气生财。” 她盘腿坐下来,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张纸展开,“我在内门,获得的消息比你的多,这是他们的行动地图。” 沈溪山听闻,就跳下来,落在边上,往纸上看,“地图你都能找来?” “那当然,我在内门的人缘是很好的!”宋小河颇为自豪。 其实是她和师父经常去医仙阁治疗小毛病,所以宋小河跟医仙阁的人都很熟,其中有个姐姐的情郎正在这次的行动队伍之中,还是甲级的猎师,宋小河托她帮忙,让她情郎拓了一份前往秘境的路线来。 其实地图倒不重要,毕竟酆都鬼蜮的名声响亮,稍一打听就知道在何处。 重要的是她手上这份拓印地图的纸。 宋小河拿出地图,主要表达自己在这支队伍的内部有人。 她指了指自己,暗示道:“关系户。” 沈溪山也盘着腿坐,手支着脑袋,“既然是关系户,为何还要我带你混进去?” “我师父说那危险,不让我去。”宋小河道。 “那你何以执意要去?”沈溪山问。 他觉得此人头脑简单,灵力微弱到几乎没有,笨拙而吵闹。 但她看起来铁了心地要去这种凶险之地,倒是让沈溪山好奇原因了。 “我要去救小师弟。”宋小河认真道。 沈溪山回想了一下,想起她口中的小师弟,指的就是他。 且不说沈溪山并不承认这个从未见过的师姐,还有更重要的,“仙盟所有人都知道,沈溪山已经死了,你要去救什么?” “他没有死。”宋小河低着头,将地图慢慢卷起来,放进储物玉镯之中,一抬头,漂亮的脸蛋上出现一种执拗的,非常坚定的神色,“没见到小师弟的尸骨之前,我绝不相信他死了。” 沈溪山看着她,笑她:“以你的能力,那地方你去了就必死无疑。” 宋小河说:“我才不会死。” 跟她争论没有意义,沈溪山站起来要走,宋小河就跟在他后面,“他们明日就会出发。” 沈溪山伸着懒腰,“所以呢?” 宋小河:“仙盟有山禁结界,若是不能跟他们一起,我们下不了山。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毁了秘境,如若秘境被毁,就再也进不去了。” 沈溪山道:“那你也走运了,捡回一条命,多活几年。” 宋小河气恼,去拽他的胳膊,“你好像很看不起我?” 沈溪山轻松避开,坦然承认,“如何?要给我一个教训吗?” 宋小河被如此挑衅,必须要证明自己并非软柿子! 她踩上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有了垫脚石,身高顿时跟沈溪山拉平,目光凶狠。 师父教的拳法。 双手握拳,左手高高举起来,宋小河道:“看好我这个拳头,是怎么给你致命一击的。” 沈溪山倒是配合,抬头去看她高举的左拳。 随后宋小河右手抡拳。此拳法的精髓在于,当要挨揍的人认真盯着左拳时,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打出右拳,大部分人都是绝对反应不过来的。 所以师父说:这一拳,必中。 宋小河用尽全力,朝着那张俊脸打出右拳,同时一声大喝壮气势。 但其实梁檀当时的原话是:这一拳打傻子,必中。 然而沈溪山并不是傻子,所以拳头还没靠近,就被沈溪山用掌心接住,“这是什么拳法?” “师父教我的必胜之拳。”宋小河答道。 “你师父也是仙盟的?”沈溪山问。 “自然!我是仙盟的内门弟子,难不成还会拜一个外山的师父吗?” 沈溪山暗想,仙盟何时有这两个草包? “这招已经无用,我教你招新的。”沈溪山说:“跟人打架的时候,你就双手抱头,用胳膊把脸死死挡住。” “此为防御必胜招吗?”宋小河倒是听得认真。 “必胜不一定,不过倒是能预防你在挨打的时候被人认出你是仙盟的弟子,免了你丢了仙盟的颜面。”沈溪山如是说道。 宋小河知道被耍,当即大怒,“就你这讨人厌的模样,下山之后指不定挨打的是谁呢!你才是在作恶的时候捂好你的脸,别给仙盟抹黑。” 沈溪山不与她争吵,懒洋洋道:“你莫说是前往秘境,就是下山生活你都未必做得到,我劝你还是带着拐棍和碗以备不时之需,运气好还能靠着乞讨吊着一口气回到仙盟。”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宋小河恼怒,伸手去指他的脸:“好啊,那就你走你的鬼门关,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不相干,谁稀罕跟着你!” 宋小河愤怒转身,小辫都甩起来,铜板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大步离开。 沈溪山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眼天色,已是将近正午。 他知道那批人会在夜晚的时候下山,所以距离出发还有段时间,沈溪山打算再睡一会儿。 刚走两步,面前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是个模样俊俏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慢吞吞地走到沈溪山的面前,神色有些奇怪。 像是很兴奋,但又非常紧张,两只手拧巴在一起。 沈溪山看着他,“想挨揍?” 少年嘴唇轻动,发出了一个音节。 沈溪山听见了,问道:“你说谁聋呢?” “我叫苏暮临,也是外门的弟子。”他缓缓说道:“方才我无意间听到你与那人争论下山的事。” “怎么,你也想去告状?” “不不不,我知道一条下山的路。”苏暮临连连摆手,赶忙说:“沿着粮阁往南一直走,有条窄僻的小路,那条路的结界很薄弱,裂开了一条缝,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山。” 实际上沈溪山知道那条路,因为他就是从那条路上山来,混入外门的。 他打量着苏暮临:“你想做什么?” “我可以跟你一起吗?”苏暮临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 “不行。”沈溪山拒绝。 他抬步就走,苏暮临跟在后边,说:“我比她有用,绝不会是累赘,我知道避开诅咒进鬼蜮的方法。” 这一点,倒是真的有用,沈溪山停住脚步,“当真?” 苏暮临还没回答,旁边的灌木丛中就突然蹦出来个宋小河,“你说谁是累赘?!” 沈溪山好像已然习惯,不会再被吓,苏暮临倒是被吓得腿软,差点当场给宋小河磕了一个。 宋小河对沈溪山得意道:“你以为我走了?!哼,做梦!我是那么笨的人?能中了你的调虎离山之计?我就知道你有办法下山。” 她头顶上还有两片小绿叶,衣袍也沾了泥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钻回来,躲进灌木丛中的。 沈溪山却丝毫没有察觉。 这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他意识到灵力被封之后,他的五感退化很严重,甚至可能会察觉不到危险的来临。 但是此行必须去,沈溪山不知道那阵法是谁设下,也不知道解开的方法,唯一的办法就是重回故地,打破阵法,才能解开身上的封印。 宋小河亦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因为本身就不相熟,她自然也没有一句道别,知道下山的路之后就朝着粮仓去了。 沈溪山看着她离去,并未阻止。他没有那么多善心劝导别人别去找死,等遇到了危险,她自己就会逃回仙盟。 沈溪山知道爱慕他的人非常之多,但为了他前往酆都鬼蜮的人,这笨蛋也算是头一个。 他不知道这个蠢笨的少女是太过无知,不知道鬼蜮的凶险,还是爱他太深,心甘情愿以身赴死。 不管是哪个都与他没有关系,因为沈溪山修无情道,不在乎谁为他生,谁为他死,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人。 他甚至不关心这个一心要去鬼蜮救他的人叫什么名字。 沈溪山扯了扯嘴角,对苏暮临道:“子时下山。” 第7章 黄沙迷城(一) 宋小河赶夜路,走了一天一夜才从群峦叠嶂中走出来。 行了近百里,才到了一座城镇。 这是宋小河第一次下山。 进城前,她在溪边洗净了脸和手,坐在地上掏出地图。 这张拓印了地图的纸也算是个灵器。 是梁檀在年轻的时候自己尝试炼的,本意是想炼出传送灵器,但奈何学艺不精只炼出个半成品,只能用来记录行踪。 地图一展开,宋小河就看到地图之中出现一条红线,从仙盟出发,向西而去。 这追踪的是队伍里那个甲级猎师的行动路线,表明那伙人已经从仙盟离开,正乘坐载具前往鬼蜮。 凭借着宋小河的双腿赶路,是绝对追赶不上的,她必须要去租个飞具才行。 但宋小河穷啊,兜里只有十文钱。 以前在山上并不担心银钱问题,也不需要买什么东西,现在下山来,不论什么东西都需要银子,她头等大事就是赚银子。 第8节 宋小河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她整理了自己的衣袍,在路边捡了根长棍,扯开长幡,在上面写下“宋氏卜算,百问百灵”。 就这么抗在身上,大摇大摆地进城了。 正值大清早,太阳初升,街道上来往的人已经不算少。 宋小河进城之后晃了一圈,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往石头上一坐,等着有人送钱上门。 卜算之法是门极深的学问,宋小河压根就没学过,但年纪尚小时,她曾学过几年的符箓,会画一些简单的平安驱邪符,对寻常百姓来说绝对够用。 她瞎扯一通再给张平安符,收的是卖符的钱,就不算坑骗。 也不算给仙盟抹黑,师父不会责怪她。 宋小河一边盘算着收多少钱一张符合适,一边坐着等人。 只是她模样太过年轻,面容生得如仙笔精心描画,一身雪纱黑袍,倒是有几分仙姿。 却并不像个算命的,像个精心打扮的神棍。 于是等了半个时辰也没人光顾。 日头高升,街上越来越热闹,行人只频频朝宋小河投来目光,却鲜少有人驻足。 宋小河面上镇定,心里却急死了,招呼人,“来算一算啊,不贵的。” 她一招手,别人只觉得这神棍坐不住了,着急要骗钱,于是赶忙摇头散去,更无人搭理她。 宋小河总是听师父说下山讨生活难,要她老老实实呆在山上,以前从未将那些话放在心里,如今一想,却是实在话。 她在石头上坐了那么久,腿都酸了,正打算换个地方时,忽而从边上走来个人。 乍眼看上去是个女子,身着灰扑扑的道袍,长发用一根木簪挽住,面容清秀,有股病态的苍白,瞧着是二十四五的模样。 她比宋小河要高半个头,走路时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乘风而去。 巧的是她手中也撑着一支幡,上头只写了一个潦草的“算”字。 宋小河一看,就知道这人指定跟她一样,也是个神棍。 甚至那幡上的字还没有宋小河的写得认真工整。 正想着,那女子就走到了她跟前,张口吐出三个字,让宋小河震惊不已。 她说:“宋小河。” 宋小河瞪大眼睛,“你认识我?” 她将这女子的脸细细看了几遍,确认在她前十六年的生命里,没有出现过这张脸,也没听过这个声音。但她却一张口就喊出了宋小河的名字。 “算个名字,不稀奇。”女子嘴角轻牵,笑了笑,“相遇即是缘分,十文一卦,可要试试?” 宋小河方才还在心里想这人也是神棍,结果被人喊了个名字,立即就认定她是真有几分卜算的本事,当即就要算。 她把袖口之中的铜板都摸了出来,身上仅有的十文钱也被摸出来,一把给了她,“半仙半仙,快给我算算我此番行程,能否顺利而归?” 女子收了钱,走到一旁的空地蹲下来,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像是浸满了墨汁的圆盘,上面的字半点都看不清楚。 她素手轻动,转动了几下圆盘,须臾道:“你会死。” 宋小河惊住,“什么?” 女子收了盘,温声道:“大凶之卦,你有一个死劫,在十七岁之前。” 宋小河的生辰就快近了,十六岁马上就要过去,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她在十七岁之前有一个死劫。 那不就是表明这趟行程她凶多吉少? 宋小河说:“把钱退我。” 那女子并不生气,摇头说:“卦已出,概不退银钱。” 宋小河不乐意了,撇着嘴问:“你就拿出个黑乎乎的东西转了几下,随随便便下了定论,认真给我算了吗?” “卜算讲究因果相照,我既收了你的钱,便会好好给你算。”面对宋小河的质疑,女子也是神色温和的回应,并不生气。 “不行。”宋小河拽住了她的手,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央道:“姐姐,你再重新给我算一卦吧,就说我此去一切顺利,平安无恙,还抱得男人归!” “我一天只开一卦。”女子笑道:“我不会给你重算,不过看在你我有缘分,我可以给你解决当下的困境。” “当真?”宋小河笑得双眼弯弯,抓着她的手,嘴甜地哄她,“好姐姐,我刚见你第一面就觉着你是个心善的人,我宋小河命中注定的贵人!不知姐姐如何称呼啊?” 女子收了幡,对她道:“我名为步时鸢,你唤我鸢姐就好。” 春光灿烂,宋小河刚下山装神棍没骗到人,反倒花了身上所有的铜板换了个大凶之卦,还多了个同行的伙伴。 她向来是话多的,有人陪伴同行,她就拉着人从早聊到晚,将步时鸢的情况都摸了个清楚。 步时鸢年芳二十有四,自幼便无父母,打小拜师学艺,三年前师父故去便开始大江南北的流浪,只给有缘之人算卦。 她身子骨弱,有顽疾缠身,偶尔会在说话的时候拿出手帕捂着嘴咳嗽。 有时候咳得厉害,脖子到脸都是通红的颜色,宋小河都怕她撅过去,赶紧给她拍拍背顺顺气。 白天都在赶路,晚上的时候,两人就睡在郊外,铺上一层布就直接躺下,赶在春天的季节里,夜里也不冷。 宋小河趴在火堆旁看地图,那伙人从三天前就停在了一个地方,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本来以宋小河的速度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但他们就这么停了三日,宋小河追上来了,她拿手指比了下,估算明日再走个半天,就能到达他们所在的城镇之中。 宋小河收了地图,翻了个身仰躺,仰面看着漫天的星空。 旷野之下,周围只有风的声音,燃烧的火堆是唯一的照明,火光触及不到的地方是无尽的黑暗,一股让人心里平静的安宁笼罩了宋小河。 她看着星星,眼睛眨了几下,突然开口:“鸢姐,你的卦,能算准几成?” 那边飘来两声轻微的咳嗽,“十成十。” 宋小河问:“就没出过错吗?” 步时鸢大概是翻了个身,声音窸窣,“既然害怕,何必执意前往?” 宋小河枕着自己的双臂,晃着脚尖说:“我六岁的时候,就喜欢上小师弟,整整十年了。我知道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喜欢他,但是我跟那些人的喜欢不一样。” “所以你明知道前面是死劫,却还是要去。” “或许真的死到临头了,我会逃跑,但一想到小师弟可能在那个凶险的地方重伤残喘,等着人去救他,我就不能安稳地躺在仙盟等消息。”宋小河说:“我不相信那些人,我要亲自去把小师弟带回来。” 她语气平稳,倒听不出有多么坚定的决心,说完就打了个哈欠,“睡吧鸢姐,明早还要赶路呢。” 步时鸢没说话。 月光撒落一地光洁,覆在宋小河的身上,她似乎睡熟了。 步时鸢才开口:“我的卦从未出错。” 隔天一大早,宋小河就从地上弹跳起来,把东西收拾好,扑灭火堆,与步时鸢继续赶路。 她精力旺盛,走路蹦蹦跳跳,有时候走出老远,还能摘了一朵花又跑回步时鸢的身边。 走了两个时辰,空中的风变大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步时鸢披了一件宽大的外袍,带上兜帽,用丝布缠住了半边脸,说道:“是黄沙天,咱们要尽快进城找落脚之处了。” 宋小河半蹲下来,“你走得慢,我背你吧。” 步时鸢道:“不必,你只管往前走,我能追上你的步伐。” 宋小河没有勉强,从储物玉镯里取了件外袍裹在身上挡风,很快就把步时鸢甩在了后面。 越往前走,风就越来越大,空中开始刮沙,细细密密地打在脸上。 宋小河的皮肤嫩,吃不了这种痛,就掐了个挡风诀法。她法术不精,诀法只能堪堪挡住了脸,还不太牢固。 到后来,整片天都变黄了,风中的沙越来越多,宋小河加快脚步奔跑,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赶在正午之前到了城门口。 视线中的可见度已经非常低了,风沙几乎将前路掩埋,宋小河看不见前路。她站在城门边上等了片刻,没多久步时鸢果然从风沙之中缓缓走来。 她拄着一根长棍,狂厉的沙风将她的衣袍束紧,显露出纤细柔弱的身躯来,枯瘦得仿佛随时要倒在路上,但她还是一步步走到宋小河的身边来。 “进去吧。”她捂着口鼻,声音闷闷的。 宋小河担心地看她一眼,跟在她边上说:“鸢姐,你很像去年我种在门前的那棵树苗,虽然我每天都给它浇水施肥,但它还是一副‘只要天气不好我马上就死’的样子,师父总说那棵树苗养不活。” 听起来像是个励志故事,步时鸢接话道:“后来怎么着?” “果然没养活。”宋小河说:“在一个雷雨天被大风吹折了,断成两半。” 步时鸢:“……好了,进城之后先保持安静,我不让你说话暂且不要开口。” 宋小河:“哦。” 风中的沙达到了铺天盖地的程度,若不是宋小河有防风法诀护着脸,只怕连眼睛都睁不开。天地昏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街道上更是没有一个行人,只余下风的呼啸声。 宋小河贴着步时鸢慢慢往前走,行了约莫半刻钟,她停在一座房屋前,用棍子敲了敲门。 “笃笃笃——”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无比突兀,平添几分诡异。 片刻后,门开了,老旧的门发出摧枯拉朽的声音,门内站着个清俊的少年,见到二人时面色一愣。 步时鸢道:“路过,借此地休憩片刻,烦请行个方便。” 少年很是热情地侧身让开,“快进来吧。” 宋小河走进去,耳边的风声瞬间停了,传来两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她抬头打量,见大堂之中供奉的石像结满了蜘蛛网,横梁上也全是细密的裂纹,猜想这应该是废气了许久的土地庙。 这里被下了结界,所以抵御了风沙,里头一片安静。 她往里走了几步,就见庙中坐满了人,粗略望去有二十余,都穿着常服。外面天色暗,室内更是无光,中间燃着一堆火照明,所有人围着火堆坐,高低错落的影子投在四面墙壁上。有几人听到动静,抬头朝宋小河看,大部分人都低着头假寐,三两人低声说话。 所有人脸色都沉郁,气氛十分沉闷。 宋小河和步时鸢都是顶着风沙走来,衣领袖子中灌满了沙。步时鸢似乎不在意,找了块空地随意坐下了,宋小河却不能忍受,她站在边上,抖落衣袍上的沙。 麻烦的是头发里也全是细沙,不洗头是清理不干净的。 先前给她们开门的少年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似乎观察出宋小河的难处,就主动上前来,小声道:“姑娘,我来帮你吧。” 宋小河疑惑地一抬眸,目光相撞的一瞬,少年的脸微红,而后抬右手念出个法诀。 她只觉得一阵温和细风吹来,从她每一处发根吹过,瞬间就将头上的重量减轻不少,整个人都变得干爽。 宋小河双眸一亮,“好厉害!” 少年被这直白的夸赞闹得耳朵脖子红成一片,“姑娘过奖。” 第9节 宋小河向来是自来熟的,话也密,跟谁都能聊起来。 她拉着少年坐下来,聊了一阵,得知这少年名叫谢归,字春棠,竟是寒天宗的弟子。 寒天宗的名号也相当震耳,与玄音门、仙盟一并被称为人界三大仙门。这宗门厉害之处在于,他们是皇室极其信任的门派,甚至还有不少皇亲国戚在其中修行,旁的不知道,宋小河不止一次从师父的口中听说,寒天宗是整个人界最富有的仙门。 据说他们的门派大门都镶金的。 宋小河再去看谢归的衣裳佩饰,果然织金镶玉的。 她再转头,仔细将堂内看了一遍,心中已然明了。难怪这庙里坐了那么多人,只怕是仙盟的人和寒天宗的混在了一起,虽然人多显得拥挤,但仔细看去也能发现,这些人坐的地方隐隐分成了两拨。 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偶然遇见,还是一开始仙盟就与寒天宗商量好了联手,各派出一批人前往酆都鬼蜮。 很快宋小河就了解到地图上他们一直停滞在这里的原因。 他们自从踏进了这座废城那日开始,就走不出去了,这几日一直在城中打转。队伍中亦有破阵的高手,却无法从城中探查到任何阵法的信息,他们在城中耗费了好几日,却连是什么困住了他们都不知道,诡异得没有章法。 今日更是遇到黄沙天,沙土遮路,不见天日。 仙盟这次派出了不少高手,寒天宗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自然出的也是厉害人物,这些人加在一起都解不出被困在城中的问题吗? 那这座城究竟是有多奇怪…… “还未请教姑娘姓名。”谢归温眷的声音打断了宋小河的思绪。 他说话总是不徐不疾,温润有礼,让宋小河多少从他身上看到点小师弟的影子。 “我叫宋小河。”她想起小师弟,不免有些走神:“溪流河川的小河。” “宋小河。” 有人唤她,声音不是谢归的,但却也熟悉。 宋小河耳尖一动,听见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她转头看去。 就见身后不远处躺着个人,头枕着双臂,跷着二郎腿,脸上盖了本薄薄的书,封皮写着:卜算神法。 他将头一歪,一双好看的眼睛就从书下露了出来,看着她,“你脚程倒是快,这都让你追上了。” 宋小河瞪着他,“怎么又遇到你?” 这几日忙着赶路,追赶这伙人,闲暇时间也全用来想师父和小师弟,倒是早把这人抛在了脑后,没想到他这会儿竟然就躺在自己身后。 沈溪山半点没有被困在此处几日的样子,仍旧优哉游哉,他嘴角一牵,笑中带着讥讽,“巧了不是,到底是你追到了我的鬼门关,还是我提前到了你的独木桥呢?” 第8章 黄沙迷城(二) 宋小河压低声音反击:“鬼门关你还是留着自己走吧。” 沈溪山还没说话,苏暮临就从另一头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凑到沈溪山的身边来,轻声说:“大人你放心,就算咱们一起过独木桥,我也会把她给挤下去,让大人先过的。” 说完还表忠心似的,笑得一脸谄媚。 先前在仙盟外山,宋小河就感觉这个人有点阿谀奉承的样子,没想到这好几日不见,他竟变得如此明显。 要是给他装上一条尾巴,现在指定都摇上天去了。 宋小河嘲讽道:“就凭你还想挤我?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苏暮临道:“我掉下去也会拉着你一起,绝不让你挡了大人的路。” 宋小河冷笑:“你就不该叫苏暮临,应该叫苟暮临,十足的狗腿子。” 苏暮临显然被这话伤到,想要反击奈何嘴笨,气红了脸,缩回去用眼神瞪宋小河。 宋小河面露凶色,抬手做了个抠他眼珠子的手势,龇牙咧嘴地吓唬他。 俗话说厉鬼也怕恶人,况且狗腿子苏暮临好像只会表忠心,胆子是一点也没有的,就被这么一吓,赶忙闭上了眼睛,生怕宋小河来抠他眼珠。 “是宋姑娘的旧相识吗?”谢归见她与沈溪山之间气氛不好,询问的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 “不熟。”宋小河说。 “他们是仙盟的弟子。”谢归温吞劝道:“我并不熟识,宋姑娘还是莫要与他们起冲突的好。” 宋小河心说多新鲜,我也是仙盟的弟子。 她点头,没再多言,刚感觉肚子饿了想拿点东西出来吃时,谢归的身上突然传来一声铃响。 是很清脆的,铃铛相撞的声音,从袖子里传出来。 与此同时,庙外传来浑厚的嚎叫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大地的一阵轻微而密集的震动,鼓声也响起来。 是乐器的声音。 谢归拿出袖子里的东西,是个巴掌大小的日晷,他道:“是正午。” 屋内的所有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纷纷警惕地朝外看去,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宋小河也站起身,走到步时鸢身边,左手已经搭上腰间别着的木剑了。 步时鸢拄着木棍吃力地站起来,咳嗽两声,说道:“走,出去看看。” 外面的情况显然不对劲,但步时鸢说了出去,宋小河自然也跟着。 于是两人仿佛有种不怕死的勇敢,往门外走去。 “站住!别出去!”有人呵斥了她们,让她们别轻举妄动。 步时鸢恍若未闻,并不理会。 宋小河偏头看了下,就见沈溪山已经站起来,掸了掸衣袍,也朝着门走来,苏暮临自然紧紧跟在后头。 不仅是这几人,其他人也纷纷动身。主张原地不动暗中观察的,与主张出门查看的分为了两拨人。 于是她也没管那人的呵斥,上前去开了门,往外走了几步,站在结界的边沿。 面前尽是呼啸不断的风沙,厚重的号角声更加清晰,其中还夹杂着大鼓,铜锣,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吵闹地进行着某种演奏,曲调悠扬流长,似古老的曲子。 “这是祭祀之曲。”步时鸢看出了她的疑惑,说道。 宋小河垫着脚尖努力张望,在漫天的黄沙之中,她看见有东西在空中盘旋扭动,从远处缓缓飘来,隐隐亮着连成排的光芒。 “好像有条大蛇……”她道。 “不是蛇!”苏暮临突然大声反驳,把宋小河吓了一哆嗦,无比激动道:“那是龙神,它们在祭拜龙神大人!” 宋小河简直想把他一脚蹬出结界。 “什么龙神?”她问。 “龙神乃是创世之神,传闻当初天地一片混沌,世间诞生的第一个生物,便是龙神。其后才有江河湖海,山川峡谷,诸神万兽。”谢归站在宋小河的身边,给她解释,“龙神所到之处,就有生灵诞生。它游遍世间,最后找了处无人之地沉睡,后世也有不少龙神出世的传闻,但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山川峡谷是龙神的脊骨,江河湖海是龙神的血液,诸神万兽是龙的魂灵,后人为感念龙神,便有了祭龙神的传统。”步时鸢接话道:“流传千古,现在少有人还会举行这古老的祭祀,让我们撞见,便是走了大运。” 沈溪山双手抱臂,满不在乎道:“这些都是传说,又没人真的见过龙神,说不定只是前人的臆想。” 步时鸢侧头瞧了他一眼,苏暮临也小声反驳,“不,是真的,龙神大人真的存在。” 谢归笑了笑,“倒也是,毕竟是远古的事,谁知道是不是杜撰的,宋姑娘以为如何?” 宋小河想了想说:“可能存在吧,毕竟空穴来风。” 一声唢呐声破空响起,声音尖锐地刺过来,穿透力极强。 诡异的曲子随着黄沙之中蜿蜒的东西快速地靠近,地面那细细密密的震动也越来越明显。 不少人站在门边上观望,警惕地防备着,只要确认靠近的东西是危险,便会立即发动攻击退守。 待越来越近时,宋小河才看清楚。 那条飘在空中蜿蜒前行的东西,实际上是由数千个灯笼连着漆黑的铁皮制成的,每一节都是拼接而成,铁皮上雕刻了鳞片一样的东西,里头估计是空的,插了长长的棍子,下面有人举着。 最前方是一颗硕大的龙头,长长的龙角最为显眼,嘴巴威武地大张着,露出锋利的龙牙来。 举着铁皮龙灯的人按照弯曲的路线奔跑,与灯的光影结合,黄沙又掩住了下面的人,这才造成了这条龙在蜿蜒前行的假象。 大地细小的震动,这是这成百上千的人步伐一致的奔跑造成的。 看起来就是一场,举行在黄沙天之中的祭祀而已。 待那只巨大的铁皮龙晃到了面前时,苏暮临像发癫似的,突然双膝跪地,高高举起双手,发出嘶声力竭的叫喊: “龙神大人万岁——” 他喊得脸红脖子粗,极为投入。 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他。 宋小河真的很想一脚把这个蠢东西给踹出去,忍了又忍,才没抬腿。 谁知下一刻,苏暮临整个人就扑了出去,一头栽在了外面,脸撞到了地上,埋入厚厚的沙中。 宋小河吓一大跳,心想着她刚才明明是忍住了没出脚的,难道是身体擅自做出了行为? 瞥眼又瞧见沈溪山收回的脚,他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聒噪。” 苏暮临慌乱地爬起来,拍了两下脸上的沙,正想质问是谁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却不想抬头的瞬间就吓得头皮发麻,魂飞魄散。 只见举着铁皮龙灯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种身形跟凡人很像的妖物,但面上却没有鼻子,一双眼睛的斜下方还生了一双黄豆大的小眼睛,生着三角嘴,两边露出锋利森白的牙齿。 再往上看去,那也不是手,而是两只虫子似的前肢,双腿倒是生得像人,奔跑起来极其有力的样子。 有东西注意到了突然蹦出来的苏暮临,转头朝他看,没有瞳孔的眼睛对着他,极其阴森,把他吓了个半死。 苏暮临的泪水直接飙出来,连滚带爬地滚回了结界之中,“啊啊啊妖怪!是妖怪!” 宋小河趴上结界,仔细望去,果然发现这些举着龙灯的并非人类,当即就吓得打了个冷战,往后缩了两步。 她从未见过这种生物,妖不妖,人不人的。 沈溪山被苏暮临吵得厉害,耳朵受不了,摸了张符纸拍在他脑门上,“滚进去。” 苏暮临吓得浑身发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飞快跑进了庙中。 “宋姑娘,这里恐有危险,你也进庙中去吧。”谢归对宋小河道。 沈溪山往前走了两步,微微眯眼朝外看,轻描淡写道:“还未完全化形的妖精,能有什么危险。” “你见过这种东西?”宋小河立马凑过去问。 “在人族废弃的城镇居住久了,就妄想变成人族。”沈溪山瞥她一眼,“像你这种有灵力却又十分低微的人,是他们最喜欢的养分。” 第10节 宋小河瞪他一眼,觉得此人太讨厌,不再与他说话。 说话间,后面的人已蠢蠢欲动,认为是这些妖物将他们困在了城中,有些人主张现在杀出去,将这些妖物杀尽。 这些低微到连化形不能的妖物,自然能够轻松杀死,若是他们猜测错了,也不会有伤亡损失。 几人打定主意,正要出结界,步时鸢却在这时突然开口,“若是你们动手,就一生也别想走出这座城。” “你又是何人?”有人不满地质问。 步时鸢手中的拐棍不知何时消失,右手捏了串墨白交织的珠子,上头串了走环,坠着黑色的流苏,左手负在身后,倒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姿。 宋小河见赶忙去介绍:“这是我请来的半仙,算无遗卦,什么都能算,连我十七岁之前有个死劫都算出来了。” 众人古怪地看着宋小河,大概是觉得她脑子不正常。 沈溪山望着黄沙中飞快掠过的龙灯道:“那她算得还挺准,不如给我算算?” 步时鸢道:“沈少侠想算什么?” 沈溪山:“姻缘。” 步时鸢道:“沈少侠将来的伴侣,会是六界之中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沈溪山扯了扯嘴角,“可我修无情道,何来的伴侣?” 步时鸢:“我的卦,从不出错。” “鸢姐,你别搭理他。”宋小河拉了一下步时鸢的衣袖,对沈溪山针对的很明显,“这人指定是知道自己以后绝对讨不到媳妇儿,要打一辈子光棍,才去修无情道的。你算的那个厉害伴侣,定是看他可怜,让他入赘当了上门女婿的。” 沈溪山嘴角一抽:“你喜欢的小师弟修的也是无情道。” 宋小河扬起下巴,哼声道:“那不一样,小师弟是追求剑道求的是飞升,是为了光耀人界仙门,你这等品行不端之人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沈溪山难得被气到,眉头狠狠一皱。 “宋小河,你怎么那么欠揍呢?” 第9章 黄沙迷城(三) 宋小河还觉得他欠揍呢。 不过眼下还有寒天宗的人,宋小河不想跟他争执,免得丢了仙盟的脸面。 她冲沈溪山撇撇嘴。 “我来此地,就是为了帮诸位走出这里,若你们想出去,不妨听我一言。”步时鸢转身,目光从人群之中一一掠过。 “你能有何能耐带我们出去?”人群当中有个年轻的男子说道,“我们连你是何人都不清楚。” “且先进去,坐下来商议吧。”步时鸢从容转身,率先往庙中去。 眼看着那群敲锣打鼓,举着铁皮龙灯的妖精跑远,从街道上消失,众人也都纷纷回到庙中。 火堆中心的位置,坐着三人,两男一女。 步时鸢缓步走过去,在火堆边坐下,随手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袍,泰然自若。 宋小河往里看了一眼,瞧见其中一个中年男子面熟,知晓他是仙盟猎门中天字级的猎师,名唤罗韧。 仙盟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批就是猎门天字级的猎师,数量并不多,所以其中每个宋小河都见过很多次,面熟。 她在仙盟的存在很微弱,除却后山的弟子,就只有医仙阁的人与她相识,虽然这人八成没见过宋小河,但她还是没敢凑过去,反而跑得远远的,在角落中坐下来。 每个队伍之中都需要领头羊,火堆旁坐着的三人就是仙盟和寒天宗这次行动的领头者。 步时鸢加入其中,低声与三人交谈起来。 她表示自己能够带他们走出这座城,且要求很简单,就是在去往酆都鬼蜮的路上,顺道捎上她和宋小河就行。 步时鸢虽看上去疾病缠身无比虚弱,但她很直白地点出了众人遇到的困境和目的地。 三人并不无知,立即就明白她的卜算是有几分真本事的,绝对能给他们提供帮助。 在这地方,什么身份来历倒显得不重要了,于是谈话只用了半刻钟,双方就达成了约定。 步时鸢回去的时候,宋小河正在拿着肉馅饼往嘴里塞,腮帮子圆鼓鼓的,也不怕噎着。 “你们聊完了?”宋小河咽下嘴里的东西向她询问。 步时鸢点头,“他们答应我们随行。” 宋小河疑惑:“你也要去?” 步时鸢侧躺下来,脊背佝偻着,将身体蜷缩,淡声道:“去亲眼见证我算出的死劫。” 宋小河哦了一声,继续啃着肉饼,浑然不在意那个悬在她头上的死劫。 吃完了肉饼,宋小河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视线随意扫了一下。 窗外仍旧是昏暗,庙内大多数人都呆坐,零星几人打坐休息,火光将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不断闪烁着。 墙边的苏暮临头上仍贴着符箓,正老老实实地坐着。 沈溪山则半靠着墙,姿态散漫地读着手里的书。 宋小河吃饱就困了,打了个哈欠,学着步时鸢的样子往地上一躺,很快就睡去。 黄沙天诡异非常,持续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被迫躲在庙中避风。 待到夜幕,月亮升起时,风突然就停了。 宋小河睡得熟,被步时鸢摇醒的时候,还发出不乐意的哼唧声,只觉得困得厉害,一门心思想睡觉。 忽而有手指在她眉心处点了下,轻缓的声音传来,“醒醒。” 瞬间,宋小河就感觉所有神识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步时鸢低头看她。 她坐起身,就看见屋中的火仍旧旺盛地燃着,但所有人都歪在地上睡觉。 忽而传来开门的声音,她转头去看。 沈溪山站在门边,月光落进来,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高大而精壮的身躯。 苏暮临则佝偻着身子趴在边上,伸长脖子朝外张望,鬼鬼祟祟的样子。 夜很宁静,除了偶尔的鼾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声响。 步时鸢冲她招了下手,然后起身往外走。 宋小河跟出去,四人先后走出了结界。 皓月当空,天上没有星星,一望无际的黑幕。街道上满是沙尘,是刮了一整天的沙风留下的,一踩一个脚印,倒掩盖了脚步声。 路上空无一人。 宋小河看了眼沈溪山离去的背影,问步时鸢,“怎么回事?咱们是要做什么?” 庙中的人都是高手,一是不会出现同时睡觉的情况,必定会留一批人守夜,以备突发事情。二则是方才开门的声音足够大,却没有一人因此惊醒,很显然那些人的沉睡是有问题的。 步时鸢带着她往前走,说:“你可知道是什么将他们困在了这座城?” 宋小河说:“当然不知道。” “是一种叫蝼蛄的妖物,它在这座城里得了机缘,修炼出神识,后来这座城废弃,再无凡人居住,那妖物不愿离去在此修炼多年,将误入这座城的人都留了下来当做养料。” “那白日他们要杀了那群妖物时你为何阻止?”宋小河疑惑不解。 “龙神祭不可打断,那是对龙神的不敬。”步时鸢道:“况且这城中只有一只蝼蛄妖,今日你所见的所有妖物,其实都是这些年来被困在城中的凡人所化成的傀儡。” 宋小河惊讶,“所有都是凡人?” 数量如此庞大,也不知道这座城留存了多少年,才能困住那么多人。 “那蝼蛄妖在城中设下妖阵将人困住,妖阵会在夜间使凡人沉睡,缓慢地将凡人的身躯妖化成蝼蛄模样。”步时鸢道:“但它自己是十分弱小的,平日里都躲起来,只在夜间才会现身,找到它斩杀,便可破阵出城。” “这么简单,为何庙中那些高手探查不出来?”宋小河问。 “妖阵与人族所修习的阵法本就大不相同,再加上阵法概括了整座城,十分广泛,让他们的思维陷入了一个死角。”步时鸢解释说:“那些人只会觉得将他们困在城中的必定是非常厉害的东西,然而实际上那只蝼蛄妖弱小至极,这才使得他们一直未曾发现。” 宋小河明白了,“那么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那只蝼蛄,然后杀了它?” 步时鸢点头,道:“他们寻找东南两处,你我就分别去西北。” 分开前宋小河还想问她为何不将庙中所有人都唤醒,大家一起找岂不是更快就能找到? 但见步时鸢那副虚弱的样子,很快也明白,估计是她唤醒了沈策与苏暮临还有自己就已经耗费了太多灵力,是以没能力再唤醒他人。 况且人太多或许会打草惊蛇,让那蝼蛄妖闻到风声而躲起来。 宋小河想通之后便与步时鸢分隔两路。 这座城不知道废弃了多少年岁,路边的房屋早就满是裂纹,变为断壁残垣。 宋小河拿出一颗夜光珠照明,只身一人走在空旷之地,心中还是有些紧张的,她仅仅握着腰间的木剑,准备着随时出手。 虽说蝼蛄妖是弱小不错,但宋小河也知道自己是个废柴,与那妖怪撞到一起,指不定也要费力缠斗一番。 宋小河回想起师父教她的剑法,越来越心虚,其实她平日里也没有那么刻苦的练剑。 她抽出木剑,像模像样地在手中比划了几下,感觉找回了几分勇气,于是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宋小河都是独自在这座废城中行走。 她感受到了无边的空寂和黑暗,一条条纵横的街道和熟悉的景色,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除了她鞋子踏在沙地上发出窸窣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安静得好像这世间只剩下了她自己。 在漫长的寻找之后,饶是十六岁精力无限的宋小河,也终于感觉到了疲惫,她在路边坐下来,木剑支在地上。 这座城太大了,寻找一只蝼蛄是件非常难的事。 梁檀经常教导宋小河,说她只适合做一些简单的事,凡是困难的皆与她不相干,累了就马上放弃。 于是宋小河歇了,从储物玉镯里拿出梨子,咔嚓咔嚓啃起来。 刚吃了没两口,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在吃什么?” 宋小河吓了个魂飞魄散,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汁水呛了嗓子,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咳完抬头一瞧,就见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穿着寻常布衣,脸蛋白嫩,一双眼睛黝黑无比,歪着头一派天真无邪地看着宋小河。 第11节 确切地说是盯着她手中的梨子。 “哪来的孩子,吓死我了。”宋小河咳了好半天,才慢慢平缓下来。 “这是什么?”男孩兀自发问,很快又自己说出答案,“这是梨。” “对啊。”宋小河又坐下来,非常大方地从镯子里拿出一个梨,递给他,“吃吗?” 男孩有些胆怯地看着她,有些害怕地伸出手,接下了梨子。 见宋小河的确是要给她分享果子,并无恶意,于是也大着胆子在宋小河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的身上脏兮兮的,也就脸蛋看起来干净些,捧着梨子大口地吃,面上都是满足的笑容。 宋小河问道:“你在这待了多久了?” 男孩动作一顿,害怕地看她一眼。 可宋小河纯粹就是闲聊的模样,语气里也没有丝毫质问,细细分辨,还有几分亲切。 “三百年。”男孩说。 “三百年?”宋小河道:“你自己?” 男孩点头。 原来这只蝼蛄在这座空寂的城里生存了三百年,而宋小河只在月亮下走了四个时辰就已经无比孤寂。 她想了想,又从储物玉镯里拿出一个梨子递给他,怜惜地看着他,“吃吧,可怜孩子。” 男孩开心地接下,左手一口右手一口。 一大一小并肩而坐,时不时闲聊着,像姐弟一样。 沈溪山找来的时候,正看到这无比和谐的画面。 只见月光倾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宋小河倒是正常,而她身边的男孩的影子却是只成人大小的蝼蛄形态,两只锋利的前爪高高举起,悬在宋小河的头顶上,仿佛伺机而动。 妖气已经在无声无息之间缠在了宋小河身上。 而她却似毫无察觉,兴致勃勃地给男孩讲她七岁时偷吃东西被师父捆在树上当作惩罚,结果睡了个天昏地暗的事。 沈溪山看着面前这好笑的一幕,没有上前打扰,戏谑地看起热闹来。 宋小河随手把玩着自己的小辫子,抬头望天,忆起从前,“其实小时候我跟你一样,我住的地方非常广阔,但地处相当偏僻,一开始那座山峰上就只有我和师父。” “师父也总是去忙,或者陪师娘,我三岁时就自己在山头上玩,那个时候师父只要离去,我就觉得世间就只有我一个人,好像不管我怎么走,都走不出那座山峰,没人说话,没人玩耍。” “但是长大了就好啦。”宋小河摸了摸男孩的头,“现在我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师父都不同意我下山我还是跑出来了,还结识了新同伴呢。” 男孩仰头,天真地看着她,“所以等我长大了,也能交到朋友是吗?” “当然不会了。”宋小河温柔地笑了笑,像是要说出什么安慰鼓励的话,“你活了三百年了,都是个老不死的妖怪了,还等着长大呢?” 第10章 同床共枕的不解之谜(一) 男孩惊愕地看她,“什么?” 宋小河站起身,朝东边的天际看了一眼。 天快要亮了。 她用脚尖踢起插在地上的木剑,伸手接住,动作利落地将剑横在男孩的肩头,刃抵着他的脖子,“你死了,我们才能出城啊。” “可是你方才还给我梨子吃。”男孩惊慌失措地仰头看她,双眸因为害怕而蓄满晶莹的液体,模样可怜,“姐姐,我还以为你会愿意留下来陪我。” “留下来陪你?怎么可能?”宋小河皱起双眉,“我还得去找小师弟。” 一只蝼蛄如何能与她小师弟相比? “那我放你走,可不可以别杀我?”男孩央求道。 “不行,根据仙盟猎法第一卷 第一章 的第一条规定,恶妖必除。”宋小河看着他,目光不知从何时起,竟变得冷酷起来,“你在这废城守三百年,妖化的凡人数以千计,已算是恶妖,必当除之。” 男孩见状,就知道已经没有可商议的余地,他顿时敛了脸上可怜的神色,变得凶戾,“奸猾而卑鄙的凡人族类,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凭你这木刃,还杀不了我!” 宋小河挥剑刺向他的脖子,却听他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脸面登时就变了模样,眼睛全黑,没有鼻子,咧开的三角嘴长着两颗尖利的牙齿。 他的双手也变成两只虫爪,猛地朝宋小河扑过来! 宋小河本就被它这狰狞的样子吓到,见它猛然飞扑而来,她顿时就连退两步,慌张时脑中什么都忘记了,连师父教她的仅有的几个剑招都不记得了,只本能地挥剑。 但这蝼蛄着实太弱,轻易被木剑削去了一小段前爪,它发出一声嘶鸣,转头就往地里爬。 两只前爪是挖土利器,眨眼间它半个身子就埋进土里。 宋小河反应飞快,丢了木剑扑过去,抱住了他的双腿,大声喊道:“沈策你究竟还要看多久啊!再看它就跑了!” 沈溪山的确看得入神,明白这笨拙的剑法就是她真正的实力,于是不再旁观,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弓一箭,卷了张符纸在箭头上,而后拉弓搭箭,一气呵成。 他微微闭上左眼,用右眼去瞄准,紧接着松弦,箭出。 利箭破风,狠厉地刺进蝼蛄的腰身中,黑色的汁液四溅。 它疯狂蹬动双腿,把宋小河踢得翻了个滚,再坐起来一看,那蝼蛄已然燃了火,整个烧起来。 它抽搐了几下,变成一只巴掌大小的蝼蛄,随后在火中烧成了灰烬。 宋小河坐在地上,有些灰头土脸,一抬头先狠狠瞪了沈溪山一眼。 埋怨道:“为何不快点动手?” 沈溪山无辜地耸肩,“我看你跟它聊得挺开心。” 宋小河气道:“还不是为了等你们来?”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十成的把握解决掉那只蝼蛄,步时鸢说它擅躲藏,若是让它在自己手中跑了,更加警惕地藏起来,还不知道要再找多久。 所以宋小河为了打消它的戒心,坐下来跟它闲聊,只等着有人能够找到这里。 沈溪山一来,她就发现了,这才与蝼蛄动起手来。 宋小河两三步走到沈溪山的边上,好奇地问:“你刚刚那个挂在箭头上的是什么符?能不能给我两张?” 方才还一副气得要与他吵架的样子,现在就又凑过来,一双眼睛左转右转,充满着狡黠。 翻脸比翻书还快。 沈溪山推着她脑袋,让她离自己远点,“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要什么符都没用。” “不给就不给。”宋小河哼一声,然后给自己邀功,“若不是我拖住了那只蝼蛄,你们就是找到明年,也不一定能找到它呢,所以能出这座城,大多都是我的功劳。” 沈溪山不与她争辩。 她将木剑擦拭干净,重新别在腰上,动作潇洒地将肩头的小辫子撩到身后去,“走咯,出城!” 东方既明,白光从地平往上渲染,宋小河与沈溪山一前一后,在天幕亮起后的第一抹光下行走。 迷城破了,被妖化的数千凡人尽化成灰消散。 庙中的人逐渐醒来,收拾东西整合队伍,准备出发。 有人虚心地向步时鸢请教如何破城,步时鸢只高深莫测说天机不可泄露,拒不回答。 众人问不出,也只得放弃,按照原本的约定,带上了宋小河与步时鸢。 出城之后众人御剑或是召灵器飞行赶路,宋小河没有那东西,谢归便主动提出带她和步时鸢一起。 谢归的灵器是一枝棠花,宋小河坐在柔软的花瓣上,晃着双脚朝下看。 云层轻薄,底下是热闹的城镇。 “宋姑娘当心掉下去。”谢归见宋小河十分不老实地扭来扭去,不由担心地提醒。 宋小河看上去像是在认真的思考,过了会儿,她问:“你说我的死劫,有没有可能是从这里掉下去摔死啊?” 谢归道:“不会。” 宋小河:“你怎么知道不会?” 谢归认真道:“因为在下会救你,绝不会让你摔死。” 宋小河哈哈一笑,道句多谢,又继续往下看风景。 苏暮临御符飞行,一副很吃力的模样,满头是汗。 沈溪山则悠闲地躺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张符若有所思。 二人从宋小河的眼前飞过,她心说这小狗腿子倒是不辞辛苦,任劳任怨地跟着沈策。 众人飞行半日,在一处山顶落脚。 山顶景色秀美,空旷之处建了一座比土地庙还小的房屋,看起来如隐居于山的贫困猎户的家。 门口竖了块牌子,上头有个奇怪的花纹。 众人收了灵器,陆续进了那房屋之中。 从外面看,那房屋是绝对进不了那么多人的,但等宋小河进去一看,才发现别有洞天。 一进去视线就豁然开朗,面前是个十分大宽敞的院子,种了五彩斑斓的花,两边是悬空的抄手游廊,栏杆底下挂着长条木牌,随风摆动。 行过游廊,就是满池荷花,房屋一间挨着一间,外形大致一样。 谢归在非常合适的时候,给宋小河解答疑惑,“这家客栈的东家是妖族,可接纳任何族类的客人。” 莲池旁站着不少人,见到他们后便一拥而来。 “春棠!”一声清脆的叫喊传来。 宋小河转眼看去,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快步走来,热情地与谢归拥抱。 “三师兄,你可算来了,再不来五师兄可要急死了。”跟在少年后面的,是个身着妃色衣裙的美丽少女,头戴珠花颈环璎珞,描着细细的眉毛,唇色朱红,乍然看上去明艳动人。 宋小河喜欢模样生得好看的人,生得越精致就越喜欢。 当初也是第一次见小师弟时觉得惊为天人,还以为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修炼。 她上前两步,主动对那少女道:“你也是寒天宗的弟子?也是被派出来出任务的吗?” “是啊,你是三师兄在路上结识的朋友?我叫云馥,小字舒窈。”她弯着眼眸笑,指了指身边的少年道:“这是五师兄钟浔之,字学文,姑娘你叫什么?” 宋小河立马回道:“我叫宋小河,没有小字,只有大名。” 第12节 她神色坦然,似乎并不觉得没有小字是丢面的事。 宋小河没有爹娘,打小就在师父梁檀身边长大,据说被抱上山的时候她手上系了个木牌,上面就刻着“宋小河”三个字,那是将她丢弃荒野的爹娘给她的唯一的东西。 “宋小河?”名叫钟浔之的少年略微疑惑地将名字重复了一遍,奇怪的神色一晃而过,随后问谢归,“你们如何遇到的?为何迟了这么久才来,妖盟的那些人都急得整日找茬,要不是师叔说不可与他们起冲突,我早与他们打一架了。” 谢归无奈地笑笑,向他解释此前遇到的事。 宋小河一听那钟浔之所言,就猜测到聚集在这里的恐怕不止仙盟与寒天宗的人。 她去晃了一圈,自来熟地与人攀谈,很快就摸清楚了情况。 原来除却仙盟和寒天宗之外,还有玄音门和妖盟的人。 前三个都是人界的仙门,而妖盟则是妖界维持秩序与规则的联盟,与仙盟存在的意义相同,但不同的是妖盟之中大多都是妖族,也有少数考进去的人族,但屈指可数。 妖族与人族的关系自远古时期开始就难以真正交好。动荡年代时,妖族来人界肆虐,被彼时处于强生时期的人族大肆剿杀,后来人族再无飞升,开始走向衰败,在六界之中的地位一降再降,妖族趁机欺压人族,长达数千年之久。 天界为保护人族,分别在人、妖两界创立了联盟,相互制约,维护秩序。 严厉的惩罚下,两族逐渐来往,达成了和平相处的表象。 实际上还是相看两厌。 妖盟插手此事,一定是仙盟的那次行动走漏了风声,但到底是阻止人族擅用日晷神仪还是为了抢夺神器就未可知了。 本来人界仙门之中的明争暗斗就从未停止过,现在还外加一个以暴制暴出了名凶戾的妖盟,这趟任务恐怕会异常艰难。 在未到鬼蜮之前,就充满危险。 宋小河看着散在各处的形形色色的人,转了几圈,找到了在凉亭里躺着乘凉的沈溪山。 “沈策。”她叫沈溪山的名字。 沈溪山都不用看,光听声音就认出是她,不搭理。 宋小河走过去,在他的旁边蹲下来,把手圈在嘴边,小声道:“沈策,沈策——” 第11章 同床共枕的不解之谜(二) 他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耐烦,“又怎么了?” 宋小河说:“仙盟猎法第四卷 十章第九条,仙盟弟子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一致对外。” 沈溪山掀开眼帘看她,怪道:“你记这东西干什么?” “为了考进猎门啊。”宋小河道。 一瞬间,沈溪山的脑中滑过“痴人说梦”“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等词,但若说出口,宋小河指定又蹦起来跟他争吵,聒噪的很,于是沈溪山没说。 “出门在外,这里不仅有寒天宗和玄音门的人,还有妖盟的,你我同为仙盟弟子,合该团结起来才是。”宋小河又趴在他耳边说。 沈溪山问:“你想干什么?” 正说着,苏暮临拿着荷叶捧了糕点跑来,热得脸上红红的,还出了汗,谄媚地蹲在沈溪山旁边,“大人快吃,这是我问客栈买的。” 沈溪山偏头看他一眼,带了几分探究,“你买的?” 宋小河倒是不客气,左手两个右手两个,就把荷叶上的糕点给抓空了,往嘴里塞。 “不行!”苏暮临蹦起来,抓着她的手,“这是给大人吃的,你不能吃!” 宋小河宛若小恶霸,一脚给他蹬得坐在地上,嘴里都塞满了,还要骂人,“本大人怎么就吃不得?少废话,不然我抠你眼珠子。” 苏暮临害怕了,抱着空空如也的荷叶坐在边上,不敢说话。 宋小河继续对沈溪山说:“这几伙人凑在一起,各有各的私心,暗地里肯定不太平,若是打起来,你我相互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沈溪山颇为讶异,“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打架?” 宋小河哪是怕打架,是怕挨揍。 但她嘴硬,“我是怕打伤了别人,传出去说我们仙盟欺负弱小。” 沈溪山说:“放心好了,你有死劫在身,打起架来肯定会死,不必担心。” 宋小河发现这人的嘴里就没有一句中听的话。 她回击道:“那我死之前,也要告诉别人你是仙盟外门的弟子,偷偷跑下山的。” 撂下话之后,宋小河又跑去找步时鸢,长时间的赶路完全没有消磨她的精力,似乎时时刻刻都精神十足。 黄昏时,所有人登上了一艘大仙船上,确认了各方门派集结完毕后,启程前往酆都鬼蜮。 仙船是寒天宗出的,装潢豪奢,分上下两层,其中茶具厨具一应俱全。 卧房也宽敞,宋小河也分到了单独一个房间,步时鸢则在隔壁。 这是她下山以来,第一次睡在软软的床上。 门上有隔音法诀,房门关上之后外面的声音就传不进来,整个房中极为安静。 宋小河早就忍受不了身上的风沙,赶忙脱了衣裳钻进屏风后的灵桶中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顺道用了些花香味的浴膏,将整个人洗得香喷喷的。 她穿上里衣,满足地躺在床上,很快就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深。 沈溪山回了房之后,画了张净尘符清理身体,换上干净衣裳躺上床。 如今灵力被封,他乍然不适应这与凡人无异的身体,浑身都是懒骨头。 幸好他先前学了些符箓,能够画一些比较基础的符。 符箓比剑术要简单,不仅仅能用自身的灵力催动符纸,还可以靠符纸本身的灵力,或者是引用散在天地之间的灵力来催动,是以就算他现在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也还是能用符箓解决些小问题。 只是他现在连剑都召不了,到了鬼蜮之内,怕是不能这般轻松了。 沈溪山捋起袖子,再看了眼左手臂上的封印徽文,随后闭眼睡觉。 先前困在城中好几日,沈溪山不习惯坚硬的地板,没一次睡得安稳,眼下终于躺在床上,这一觉也睡得尤其香。 只是次日一早,他睡足了时辰之后自然醒来时,却感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拱在他的脖颈处,有股热气时不时往他颈窝处吹。 瞬间他就完全清醒,察觉到自己的怀里竟然抱着个人。 沈溪山吓得不轻,赫然睁眼,就见宋小河正窝在他怀中呼呼大睡,双手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呈现出整个人往他怀里钻的姿态,与他黏在一起。 这对沈溪山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所以在意识到这不是梦之后,他既震惊又恼怒。 沈溪山挣了两下,将宋小河的手拽下来,毫不留情地推下了床。 宋小河摔出一声闷响,睡意还未完全醒,迷迷瞪瞪地坐起来,揉着眼睛声音喑哑,“嗯……发生什么了?” 沈溪山坐在床上,拧着眉毛看她,冷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宋小河茫然地与对视,一时间没说话。 她的长发没戴任何发饰,柔软地披在身上,与雪白的里衣形成鲜明的两色对比,精致的眉眼笼着睡意,脸颊带着微红,显出几分呆傻来。 “你怎么在我床上?”宋小河瘪着嘴,指着他控诉,“还把我推下来?” 沈溪山压着怒气,“你看清楚,这是我的寝房。” 宋小河转头,看见椅子上搭着沈溪山的外袍和腰带,床边摆着他的靴子,虽然摆设一样,但处处都是沈溪山的东西,没有她的。 她迷惑地挠挠头,“我怎么在这里?” 沈溪山恼怒,“你装什么傻?” 他鲜少有情绪波动这么大的时候,打小便是众星捧月的骄子,又是修无情道,沈溪山的身边虽然有很多人,但从未有人能够近身一步。 从拜入仙盟开始,十几年来他一直都是独居,跟女子几乎没有肢体接触,今日乍然醒来发现宋小河不仅躺他床上,还紧紧抱着他,贴着他的颈窝睡得香甜,对沈溪山来说无意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他被封印灵力,五感竟退化到这个地步,连有人进了他的房,上了他的床他都不知道,竟然还跟人抱着睡了那么久?! “我怎么知道?我也刚睡醒啊。”宋小河则是觉得自己完全无辜,美美地睡了一觉,结果一醒来就被人推下床,还要面对沈溪山的责怪。 她站起来,白皙的双脚踩在地上,茫然地环顾四周,根本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沈溪山的房中。 “或许……”宋小河尝试着猜测,“是你觉得一个人睡不安全,在我睡着之后将我悄悄搬来?” 这一句话真是彻底惹怒了沈溪山,他气道:“怎么就不是你贪图我的美色,趁夜作乱?反正你本来也是个色中饿鬼,看到模样稍微周正的人就上赶着攀谈。”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宋小河也生气,“我眼睛又没瞎,怎么可能会贪图你的美色?!我就算是要趁夜作乱,也会去找谢归,怎么可能找你,更何况你脸歪鼻斜眼,跟小师弟的比差得远了,就算小师弟现在下落不明,我也不至于堕落至此!我看你才是贪图我美色,又在这恶人先告状才对!” 沈溪山现在这张脸哪有那么不堪,就算是放在寻常百姓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到了宋小河的嘴里倒一文不值了。 他气得霍然起身,爬下床随手摸了张符箓,就要去抓宋小河。 宋小河自然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见状就跑,与沈溪山绕着桌子转了两圈,然后脚底抹油打开门跑了。 直到晚上吃饭时,沈溪山才与宋小河打照面,两人都冷着脸,不交谈,不对视。 宋小河早就将此事抛之脑后,在船上吃喝玩乐交朋友,看见谁长得漂亮就去跟谁玩,逍遥极了。 而沈溪山本就不会轻易与谁建立关系,更别说他现在还隐瞒着身份。 他不与外人交谈,除了给聒噪的苏暮临几句回应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房中。 夜间沈溪山特地在门上贴了符箓,下了道不算厉害的禁制,但照着宋小河那三两灵力来说已足够阻拦她。 他安心躺倒床上睡觉,想着那小色鬼这次没机会再进来了。 谁知道,隔天一早他又抱着宋小河醒来。 而且他还枕在宋小河的胳膊上! 沈溪山怒从心中起,一把将宋小河掀翻下床,“你是怎么进来的!” 宋小河又摔醒,发现自己又出现在沈溪山的房中,今日倒是比昨日反应快,揉着酸麻的手臂马上与他展开争吵。 宋小河坚定地认为自己睡的好好的,绝不可能自己跑来他的房中。 沈溪山认为她在说谎,门上的禁制符箓也落在地上,显然是她破了禁制钻进来的。 二人争吵不休,再次不欢而散。 第三日晚上,沈溪山一下就在门上贴了三道符箓,不信宋小河还能破开禁制。 结果次日醒来,宋小河还是躺在枕边,这次倒是没抱他了,而是紧紧攥着他的手,将他的指缝都塞得满满当当,指尖勾着他的掌心。 沈溪山把她推下床。 第13节 宋小河受不了了,瞪着大眼睛:“你到底什么毛病?一定要每天早上都把我推下床吗?!” 沈溪山已经生不起来气了,只一边下床,一边拿起自己的衣袍往身上穿,说道:“那你就不要每天晚上钻到我床上来。” 宋小河委屈又生气,想起这三日自己每日睡醒都左顾右盼地从沈溪山的房中溜回去,跟做贼一样。 气得爬起来对着床铺就是一通乱拳,打得砰砰作响,怒道:“你这张破床定是有问题,我砸了它来探个究竟!” 第12章 黑雾鬼国前路难行(一) 自打上了船,连着好几日的早上宋小河都是气冲冲地从沈溪山的房中跑出来的。 但沈溪山每次都是满脸恼怒,一脸被自己轻薄冒犯占便宜的样子,似乎还真不是他趁夜将她偷偷搬来寝房的。 那到底是怎么个事? 白日撞鬼? 宋小河是个在一天之中需要用一半的时间来睡觉的人,也睡得沉,基本不会中途醒来。 所以她根本就不知夜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记得在自己房中睡着,然后隔日早上却在沈策的房间推下床而摔醒。 当然,想不明白的事情,宋小河也不会一直纠结。 宋小河对着床铺撒了一通气,最后还是攥着拳头回到自己房。 她换上鹅黄色的衣裙,长发用木簪半绾,系上白丝飘带,披在身后,挂着四个铜板的小辫隐在发中。 小巧的玉葫芦变作耳饰,挂在耳垂上。 宋小河的脸是十足漂亮的,且极具欺骗性,杏眼圆圆的,笑着看人时会让人误以为是个脾气温软的小姑娘。 实际上她的拳头随时随地都能攒起来,打人的时候更是一蹦三尺高。 就连梁檀都常说,我这蠢徒虽然愚笨又贪吃,脾气也算不上好,资质平平,唯有这张脸生得好,常常犯了错装可怜,让我下不去手惩罚。 宋小河换好衣物出门,就撞上提着小盒子往外走的云馥。 “舒窈。”宋小河唤她,蹦蹦跳跳地追过去,“你要去做何?” 船上的日子太无趣,宋小河只凭借着与人聊天打发时间。 二层基本都是女子的卧房,步时鸢身子弱基本不出门,宋小河的活动范围也很有限,只能与云馥说说话,或是闲下来去吓唬吓唬胆小的苏暮临。 倒是把修行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云馥比宋小河大两岁,也是个性子活络的,热情且喜欢做各种糕点送人。 宋小河就被她送了好几篮子糕点,她嘴馋,吃得很快,没有一块糕点到她这里是浪费的。 “去给三师兄送糕点。”云馥笑着回答。 宋小河道:“我与你一同前去。” 上船之后她见谢归的次数就少了,先前在城中谢归也帮了宋小河,都还没好好道谢。 虽说仙门之间明争暗斗,关系一直难以融洽,但也不妨碍宋小河与人交朋友。 云馥欣然答应,见到宋小河就条件反射从篮子里拿出两块糕点递给她。 宋小河什么都能吃,只要给她,她就会吃得很香,导致短短几日内云馥就形成了见到宋小河就投喂的习惯。 二人出了走廊上甲板。 清晨空气清新,朝阳灿然,被稀薄的云层遮遮掩掩还是洒下大片金光落在甲板上,天空一片蔚蓝。 甲板上站着许多人,比往常要热闹很多。 打眼望去,派别还是很好分辨的。 寒天宗和玄音门的人都分别穿着水蓝和藕荷色的宗服,宗徽绣在衣袖处,两色分明。 而仙盟本身情况不同。 仙盟是一个由人界千百仙门共同组成的一个组织,任何门派弟子只要通过仙盟的考核,就能考入这个组织之中,盟内多的是来自各个门派的人,是以在盟内他们穿着不同级别特发的宗服,出门在外则穿常服。 妖盟的大多是妖族,要么顶着鹿角,要么摇晃着豹尾,一眼过去,哪门哪派的人就分得很清楚。 不过妖族大多容貌艳丽,男男女女都十足貌美,若不是忌惮妖族凶戾,她还是很乐意跟这些人交朋友的。 云馥提着篮子在人群中寻找谢归,宋小河就吃着糕点跟在后面,往人群里走了几步,就看到甲板的最前方,站着步时鸢等人。 旁边则是几个队伍的领头人,几人显然在商量什么。 边上的栏杆处坐着沈溪山,苏暮临还是那副狗腿子模样,勤快地给他遮阳,摇扇子。 就这么看了一眼,沈溪山的目光侧过来,与她对上视线。 早上那会儿两人还在房中争执,现在见面了自然还各自生气,相看两厌地撇开视线,互相不搭理。 云馥找到了谢归,他正与钟浔之站在栏杆旁朝下望,神色有一丝忧虑。 见到云馥手里的糕点,忧虑的情绪似乎更重了。 “三师兄,为何今日甲板上那么多人,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云馥一边将糕点送出,一边问道。 谢归性子温和,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将糕点收下。 钟浔之的脾气倒是直多了,见状就说:“小师妹,你这几日都送了师兄多少糕点了,稍微消停点吧,春棠吃不了那么多。” 云馥讶异,脸微微红了,“对不起师兄,因为我送小河的都被她吃完了,我还以为你会不够吃……” 宋小河正咽下最后一口,嘿嘿笑了,“因为好吃,我就全吃光了。” 谢归弯唇笑笑,嘴边两个梨涡顿现,“无妨,我也能吃完。” 宋小河觉得他是在吹牛,但并不戳破,只追问方才的话题,“他们在商议什么事?为何船的速度慢下来了?咱们到了吗?” “还未。”谢归道:“是步天师说前方有座鬼国,若从中穿行而过会惹上大麻烦,建议灵船绕路而行,可先前我们在那座城中困了好几日,已浪费了不少时间,若是再绕路,只怕要错过朔月。” “错过朔月会如何?” “天下邪物皆是借月修行,朔月则是它们邪气最弱的时候,乃是进入秘境的最佳时机。”谢归解释道:“所以他们在商讨究竟绕不绕路。” 宋小河想了想,很是直白地说道:“这有什么好商讨的,还不知能否活着从秘境出来,考虑以后的麻烦做什么?” 许是这话的说得太不吉利,钟浔之的脸色登时变了,“区区一个秘境,此番我们来了那么多高手,有何可惧怕?” 区区一个秘境? 宋小河疑惑地看着他,恍然明白,“你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去西边的秘境取东西吗?”钟浔之反驳道。 他既说不出来去什么秘境,也说不出来取什么东西。 宋小河见他浑身上下都但是华贵玉饰,又带着股倨傲的气势,怕也是某个大仙门的宝贝少爷,难怪会参与这场凶险的行动,原来是不知道要去的地方。 再一看,谢归与云馥的神情也相当平常。 宋小河就道:“是酆都鬼蜮,你们连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跟着来了?” 钟浔之显然没听过这地方,因此没被吓到:“什么鬼蜮魔域,尽会取些吓唬人的名字。” 谢归却是知道的,脸色隐隐发白。 宋小河当然看不得他这副高傲自大的模样,又说:“仙盟之前派出的那批厉害人物就折在那里。” 钟浔之一听,面上果然有了几分忌惮,“你是说沈溪山葬身之地?” 宋小河的脸顿时拉下来,想也没想就驳道:“他没死,只是下落不明而已。” 钟浔之扯开嘲讽的嘴角,“整个仙盟都在为他大办丧事,他的死讯早已传遍人界仙盟,人尽皆知。” 宋小河当然知道,自下山以来,她就听了数不尽的这种话。 沈溪山曾是仙门天骄,如今陨落,自然就成了世人的饭后闲谈,大多数人都表达了惋惜,连带着他曾经的事迹也被渲染得越发夸张。 宋小河却说:“我此行前去就是为了救他。” 钟浔之大概鲜少被人顶撞,被她的态度惹恼了,视线一晃,看见她别在腰间的剑,不屑道:“你为他敛骨收尸还差不多,再说你能拿什么救?凭着这把木剑?拿来让我当柴烧还差不多。” “学文。”谢归见他说话过分,面色稍带严厉地制止。 云馥也出来打圆场,挽着宋小河的手,将她拉到一旁去,“你别介意,五师兄有时候说话是直了点,但他没有恶意的。” 宋小河天赋低下,学了那么多年的法术还比不过别人两三年的成果,她早就习惯了被别人的嘲讽,因此并没多大的反应。 只偷偷在心中记恨。 她抬手摸上腰间的木剑,固执地说道:“我一定会将他救出来。” 在酆都鬼蜮里救人,还是救已经确认死亡的沈溪山,任谁听了都觉得宋小河痴人说梦。 只有她自己认真且坚定地,一遍又一遍向不同的人重复同样的话。 沈溪山在一旁坐着不动,就将几人谈话的内容听得清楚。 阳光强烈,他随手拿过苏暮临的扇子遮了遮阳,朝着天幕边的薄云和蔚蓝眺望,突然感慨一句,“笨蛋也有笨蛋的坚持。” 苏暮临赶紧凑过来,小声说:“不错,此女连续几日夜袭大人,显然心怀鬼胎,大人千万注意防备。”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溪山俊脸一黑。 步时鸢与那几人商讨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从那座鬼国的上空穿行,众人联手为灵船布下防护结界,加快了前行速度。 越往西处走,底下的景色就越荒凉,大片的沙土和山脉,呈现出贫瘠的画卷。 那座鬼国并不算大,甚至比不过一座繁华的省城大,只是隔得老远就看到那处被浓郁的黑雾笼罩着,被一望无际的荒漠给围在中间。 黑气冲天,将鬼国笼在其中,翻滚着雾气,根本看不清楚鬼国的样貌。 “哇,看起来很危险啊。”宋小河用手掌撑在眼睛上遮阳,往下俯瞰,墨黑的长发卷着丝带轻飘。 “是哎。”云馥道:“小河,你怕不怕?” 宋小河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望了一眼。 甲板上的人走了不少,视野也宽敞,她一眼就看到歪在栏杆旁的沈溪山,于是将头靠在栏杆上看他,很是无所谓道:“我不怕,我要死肯定也是死在鬼蜮里,不是这里。” 云馥:“……这么不吉利的话,还是少说点吧。” 第14节 不少人都趴在栏杆处张望,低声议论着这座诡异的地方。 谢归到底是年长些,稳重地立在旁边,长袍被风吹鼓起来,语气温柔地劝道:“各位警惕些,马上就进入鬼国上空了,时刻防护自己,当心被黑气缠上。” 第13章 黑雾鬼国前路难行(二) 鬼国的上空常年笼罩着黑雾,导致灵船一行驶进去,整个天光就暗了下来。 可见范围迅速缩减,狂风在结界外冲撞呼啸。 宋小河站在甲板上,眼看着天光被黑暗慢慢吞噬,周围陷入了无尽的漆黑之中。 忽而几抹光亮在眼前跳出,原是甲板上的人用灵力点了灯,在暗色中提供微弱的光明。 结界被加厚了两层,所有东西挡在了外面,仿佛建起了绝对安全的堡垒,将所有人保护在其中。 但黑雾吸尽了光明,再多的人点亮灵灯也只有微弱的光线,被如此浓重的黑包围,饶是灵力低微的宋小河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危险。 这绝非等闲之地。 灵船进入黑雾后,周围的小声议论就消失了,所有人都有些紧张,时刻防备着黑雾里会不会冲出什么凶猛的邪物来。 宋小河自知自己没什么能耐,但这种大家都在戒备的时候,她也无法悠闲看戏,于是也装出警惕的样子,握着手中的木剑。 钟浔之看见了,嗤笑一声,声音飘过来,“大惊小怪,灵船的防护结界都套了三层还怕成这样。” 宋小河如何不知道他是阴阳自己,便将木剑给收起来,走到钟浔之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唤道:“钟少侠。” 一转头又看见她笑得满面春色,钟浔之的表情瞬间怪异起来,“什么事?” 宋小河眨眨眼睛,说:“我在山上修行十多年,这头次下山便发现我前十来年不过是井底之蛙,才知世面如此广大,人外有人,你们都是名门大族的弟子,趁此机缘,能不能指点我两招?” 钟浔之狐疑道:“当真?” 宋小河双眸晶莹发亮,直勾勾地盯着他,“自然,我是诚心求教!” 钟浔之显然很受吹捧,被夸赞两句便有些得意忘形,且深知宋小河灵力低弱,没什么本事,不值得防备。 他慷慨道:“你使两招我看看。” 宋小河挽起袖子,高兴道:“太好了,得钟少侠指点,乃是我的幸事。” 谢归缓步而来,劝她:“宋姑娘,你若是想得指点,在下也能教你一二,倒不必麻烦学文。” “不麻烦。”钟浔之有些不乐意道:“师兄,我还没那么小的气量,何须担心我欺负你新认识的朋友。” 谢归很是无奈。 沈溪山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走过来,往船栏上一歪,摆出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他原本在闭着眼睛休息,耳朵却很是灵敏地听到了有人提起他的名字,不由多听了会儿。 宋小河此人虽然每回都让沈溪山气得牙痒,但不知为何,一旦她嘴里说到“小师弟”三个字,竟然莫名地就变得顺眼起来。 沈溪山也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会中宋小河的必胜之拳。 只见她将左拳高高举起,让钟浔之盯着,随后藏在背后的右手攥拳,装模作样道:“看好我这个拳头,将会发出致命一击。” 与当初骗沈溪山时所说的话都相差无几。 只是不知钟浔之是太过掉以轻心,还是真的蠢,他当真只管盯着左拳,完全没注意宋小河猛然挥出的右拳。 下一刻,他整个左脸就剧烈一痛,打得他脑袋发懵,下意识捂住了脸后退两步,脊背撞上栏杆。 宋小河这下子露出真面目,又凶又得意:“这一拳叫必胜之拳,专打蠢货!” 钟浔之都挨到脸上了,哪能不明白自己是被她给戏耍了,当即怒火中烧,顶着红了半边的脸厉声道:“你这惯会装模作样的小人!今日我便要狠狠给你个教训!” 说着,他从腰间的锦囊中摸出了两张符箓。 他手中的符箓与沈溪山所用不同,乃是黄纸朱笔,符文繁琐。 宋小河一见这符箓,立即就知道钟浔之是何许人家。 长安钟氏。 钟氏乃是人界中拔尖的符箓世家,其符箓方面的造诣甚至压仙盟一头,曾靠着金雷咒维持了长达数百年的鼎盛时期。 而这个钟浔之,便正是钟氏嫡系幺子。 说起来,宋小河与钟浔之还有那么点关系。 因为他嫡亲的姐姐,是宋小河的师娘,正因为有这么个家世显赫的师娘,她师父才总被人说是吃软饭。 钟浔之受着宠爱长大,从不会让别人欺负,这回还是偷偷跑出来参与这次任务,不承想却让宋小河一拳打在了脸上,还被周围的人取笑,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两张符箓已经捏在手中,他正要催动,谢归便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拦下涌动的灵力,劝道:“学文,不可伤宋姑娘。” “我好心给她指点,她却戏耍我,还在我脸上打了一拳,此女实在可恨!”钟浔之咬着牙道:“我定要让她学会轻重,师兄你别拦我!” 谢归不松手,“那也是你有辱宋姑娘在先,你斤斤计较反倒心胸狭隘,何不与宋姑娘好好道歉,化干戈为玉帛。” 云馥劝道:“是呀五师兄,这么多人看着,你用符箓对小河动手,岂非显得我寒天宗欺负弱小?” 宋小河见钟浔之气得抓狂,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肩膀一下撞上了在身后看热闹的沈溪山。 她转头看去,立即想起他与自己皆是仙盟弟子,于是赶忙藏去了沈溪山的身后,说道:“你我是同门,现在我有难,你可不能袖手旁观。” 沈溪山晃着扇子,嗤笑道:“你方才那拳不是打得很好?再去打呀。” 宋小河说:“这种招式对一个人只能用一次的,只有纯傻子才会上当第二次。” 沈溪山道:“先前我也教你了,挨打的时候记得把脸护紧,免得让人看出来你是仙盟弟子,给仙盟丢脸。” 宋小河正要反驳,灵船猛然受到巨大的冲击,甲板上看热闹的人基本都没有防备,摔得七荤八素。 沈溪山倒是站得稳当,宋小河下意识扶了一把他的胳膊,也没有摔倒,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如此大的动静,明显是船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很快就有人往甲板聚集,方才的小闹剧瞬间揭过去。参与此次任务的都是各派高手,面对突发情况皆十分镇定,飞快祭起明灯。 光芒大涨,黑雾被驱散不少,原本藏在雾中的东西也隐约有了形状。 之间前方的空中摇摆着宛若寻常树干粗的藤蔓,像是从下方的鬼国中生长上来的,宛如一条条巨大的蛇,交错乱舞,完全拦住了灵船的去路。 站在最前方的几人脸色同时一变。 妖藤相当密集,像有生命一般,朝灵船撞来。 这次没方才的冲击大,但脚下传来的震动却变得频繁,显然船下也有不少妖藤。 妖藤生了灵识,有意挡在船前,大有一副要将整艘船包裹吞没的意图,只不过它们一时半会撞不破外面那层结界。 长着一双羊角的女子站出来指挥道:“将船往上抬!” 众人在甲板上站成三角队形,双手结印,共同施法将船的位置往上抬。 宋小河趴在栏杆边上朝外看去,只见船的确在上升,但妖藤也跟着长高,像是紧紧黏住了船似的,甚至还有往上长的趋势。 “不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问题,“妖藤在生长!” 众人停下施法,几个领头人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面对此景他们还算镇定,步时鸢也在其中,仙盟一派的领队罗韧问道:“步姑娘,此状何解?” 步时鸢用手指不断转着手中的珠串,淡然的目光朝妖藤眺望了一下,说道:“斩妖藤方能前进。” 这一点自不必她提,所有人心里都知道。 但防御结界已经布下,若想斩妖藤,就只能出结界去,可这鬼国黑雾弥漫,妖藤诡异,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危险,几方门派的人肯定都不想派自己人出去,平白折损人员。 所以谁也不提此事,相互僵持。 在场多数人都看出其中关窍,也不点破,无人说话,甲板上变得安静。 “还有别的法子吗?”那羊角女子问道:“此方法太过冒险。” “不是可以用雷法吗?”玄音门的领队是个白胡子老头,说话间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钟氏雷法闻名天下,可不出结界而施展雷术斩妖,修泽灵尊以为如何?” 年轻男子的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还不等他说出推脱的话,几人的视线就已经凝聚在他的身上。 “确实也算是一种方法。” “修泽灵尊便试上一试,若是不成,我们再想他法。” 这事后,挨了一拳的钟浔之在一旁说道:“师叔的雷法确实了得,对付这些妖藤该是绰绰有余的。” 被点名的男子,正是钟浔之的师叔明修泽。 别的暂且不说,他现在想一巴掌把他那愚蠢的师侄拍死。 众人附和几句,他推脱不得,便拿出雷符,“在下勉力一试。” 明修泽走到船头的位置,众人识趣后退,给他让出一大片空地来施法。 沈溪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眼看着,嘴边勾出一抹讽笑。 “幸好小师弟不在这里。”宋小河喃喃道。 沈溪山听见了,转头问她,“何出此言?” “若是厉害的人都要被推出去解决问题,那小师弟在这里的话,不管遇到什么问题肯定都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岂不是要累死,还很危险。” “你倒是挺为他着想。”沈溪山哼笑着。 “当然啦。” 宋小河左看看,右看看,坦诚却不坦荡,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因为我喜欢小师弟啊。” 由于沈溪山从见到宋小河的那刻开始,她就总是在展示无限的活力,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积极向上的情绪中,让沈溪山觉得她的每句话都可能是假话。 但他清楚,她说的这句是真的。 很难得的,沈溪山从这个他认为脑子愚笨,灵力低微,又贪吃好色的少女的眼中,窥见了藏于深处纯粹而干净的情愫。 于是这一瞬间,他就忘记了此刻的身份。 沈溪山转开头,淡声道:“我修无情道,你喜欢我注定无果。” 宋小河的目光瞬间变了,嫌弃地将他上下打量,带着浓浓的疑惑不解,“沈策,我就算是吃不到天山雪莲,也不会从路边挖大土豆将就,你太多虑了。” 第15节 “你是没镜子吗?我可以送你一把。” 沈溪山:“……” 第14章 黑雾鬼国前路难行(三) 苏暮临凑过来,抢话道:“大人是比天山雪莲还要金贵的东西,我不允许你把大人比作大土豆!” 宋小河懒得跟这个脑子被驴踢了的家伙争辩。 三人说话间,明修泽已经启动雷法。 他合十手掌,当中夹着一张符箓,朱笔所画的符文从掌中源源不断地飘出来,往结界外飞去,一笔一画在空中成形,在黑雾与摇摆的妖藤中散发着赤红的微芒。 忽而他双眸一瞪,二指合并,往空中的符文处一指,大喝一声:“降!” 一道银蛇般的雷电骤然从天而降,当空落下正劈在妖藤之上,雷打出了火,妖藤着火之后疯狂地舞动起来,往下缩去。 众人见有效用,不由同时松一口气,纷纷夸赞起来。 虽说是夸钟浔之的师叔,但他听着也十分得意,大有一荣俱荣的意味,不禁昂首挺胸道:“我师叔的雷法在门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能同时招六道天雷。” 其他人一听,顿时哗然地吹捧起来,虽有几分真心在其中也未可知,但纷纷都要明修泽展示一下。 明修泽大概要被气得吐血了。 他也无法,总不能丢了门派的面子,与此同时甩出六张符来。 六张符箓悬在空中平铺开来,像方才那样在结界外结成符文。同时召六道雷自然是让明修泽相当吃力,他虽站得稳当,整张脸却因为竭力施法而憋得通红,青筋尽现。 “降——!” 六道银雷乍现,光芒大盛,照亮了甲板上的人,但始终穿不透周围浓郁的黑雾。 雷电将妖藤打下去不少,灵船的周围倒真的宽敞不少,仿佛隐约开出了一条不算通畅的道路来。 “哇。”宋小河的双眸被雷照映得发亮,“好像很厉害。” 钟浔之听见了,得意地瞥她一眼,那模样像是他降的雷一样。 明修泽已然满头大汗,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水,喘着气道:“这地方有古怪。” “什么?”白胡子老头问。 “一旦接触了黑雾,我的灵力就会迅速流失,我召来的雷本不该如此薄弱才对。”明修泽凝重道:“我们须得尽快离去!” “妖藤还在,若要以灵船强行冲撞,不知有几分胜算。”羊角女子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合力再清理些妖藤才能尝试。” “时间耗得越久越没有好处。”白胡子老头摇头道:“老夫以为,应该趁着现在妖藤减少,一鼓作气冲出去。” 只有两人提出了选择,剩余两个领队则沉默着。 其他人都原地待命,等待他们下达指令。 宋小河小声嘀咕道:“商议来商议去,白白错失冲出去的好时机。” “来不及了。”沈溪山在旁边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下,灵船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整个船体猛烈地震动起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宋小河一时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 苏暮临还想借她稳住身形,被她一脚蹬出去,滚了两圈撞到船栏。 整个灵船发生高幅度歪斜,幸而众人反应快,才不至于被甩出去。 紧接着妖藤自下方疯狂生长,像是被方才的雷激怒了般,不仅粗了几倍,还冲出老高,在船的上方缠结凝聚,呈现出一张血盆大口,将整艘庞大的灵船吞入其中。 妖藤开始收缩绞紧,死死挤在周围的结界上,不多时,结界出现细微的裂缝,和清脆的碎裂声。 众人大惊,赶忙结印施法加固结界,以此与妖藤对抗。 宋小河露出害怕的表情,“完了,这些妖藤生气了!” 钟浔之不可置信道:“为何会这样!它们竟然不怕雷法?” 众人已乱作一团,甲板上乱哄哄的,云馥与谢归也加入了稳固结界的队伍之中,放眼望去,仍旧闲着的就剩下宋小河,沈溪山,步时鸢,钟浔之还有吐着舌头晕过去的苏暮临。 “我师父说过,九天雷法是可以斩尽世间一切邪魔的,为何你师叔的雷灭不了这些妖物?”宋小河皱着眉头,提出疑问之后,又很快自己想出了答案,“哦我懂了,这根本就不是风雷咒!所以召来的也不是九天雷法。” “你放屁!”钟浔之听后竟勃然大怒,凶戾道:“钟家的金雷咒在人界已流承千年,乃是正统的雷法,风雷咒只是从金雷咒之中分出来的旁系,是仙盟抄去的赝品!” 沈溪山听后,眉梢微动,淡然地看着他,“凡人之界能够借九天神雷的,就只有风雷咒。” 钟浔之恼怒得满脸通红,“你不过一个仙盟小弟子,如何懂得金雷咒的厉害之处?少在小爷面前口出狂言!” “学文!莫要无礼,快来一同加固结界!”谢归听到这边吵起来,在施法的同时分出心神来劝阻。 宋小河这时候自然是跟沈溪山一个阵营的,哼了一声,“正统雷法?我看是你们钟氏自封的吧?我倒觉得我们仙盟的雷法才是正统。” 钟浔之微微眯眼打量她,“你们仙盟?你师父可是仙盟的梁檀?” 宋小河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不过很快又觉得无所谓,于是坦白道:“是又如何?” “难怪我先前就觉得你的名字耳熟。”钟浔之冷笑着,鄙夷道:“原来他的徒弟,一个修行十几载,连自如运用灵力都做不到的废材,竟然还敢在我面前叫嚣,早几年从我姐姐口中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一个只知道吃软饭的烂人,能教出什么好徒弟来?” 他的话相当刺耳,宋小河饶是早就习惯了讥讽,却也无法忍受有人羞辱她师父,当即气得蹦起来,“你又有什么能耐?仗着你师叔的六道雷法在这逞什么威风,你有本事倒是自己召雷啊!” 听起来像是激将法,钟浔之并不上当,只冷笑道:“你既然说风雷咒厉害,何不展示一二,让我等见识见识?” 让宋小河使风雷咒,等于强迫驴子站起来炒菜,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以沈溪山现在的情况来说,也无法使用风雷咒。 宋小河不管是答应还是拒绝,都是在给钟浔之大肆嘲笑贬低仙盟的机会。 “可以。” 但宋小河答应了,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钟浔之:“你说。” 宋小河:“若是我召来了九天雷法,你就要给我一样东西。” 钟浔之:“何物?” 宋小河指了指他腰间挂着的锦囊,“这个,包括里面的所有东西。” 钟浔之腰间的锦囊是个上乘的储物袋,里面装了他这次出门的必需之物,还有平日里收集的宝贝,可谓是全部家当。 但他没有犹豫,马上就应了。 因为他知道,宋小河绝对引不来九天神雷。 九天神雷,其实就是天劫之雷,是上三界中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强大力量。凡人飞升,上仙晋神,皆逃不过那一场天道降下的雷劫,古往今来多少厉害人物在雷劫之中陨落,是以九天神雷便是这六界之中唯一能够克所有妖邪的绝对正道之力。 而风雷咒引来的雷法,只能算是天劫之雷当中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也足以对付人界的妖邪。 金雷咒的确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但能够引来真正九天神雷的风雷咒,早在几十年前就消失了,此后多年,再无人能够做到。 宋小河纵然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做到。 耍赖也无用,钟浔之已经做好与她辩论的准备了。 宋小河与他达成约定之后,指着他,下巴微扬,一副嚣张的样子,“那你就睁大眼睛看好了。” 她抬步,走向甲板的最前方。 沈溪山心怀疑惑,脚步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这边两人吵架的动静其实早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只是两个少辈口头争执,倒不用长辈们出来管教,是以众人并不在意。 但听得两人一来二去,定下了这么个约定,皆不约而同地投来注意力,盯着宋小河。 就见她手脚并用,略显笨拙地爬上了船头前方的栏杆,踩在上面,站得高高的。 面前就是拥挤在一起,纠缠涌动的妖藤。 她背对着所有人,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从耳垂上取下了那个玉葫芦挂饰。 原本只有指甲盖的大小,但放在掌心之后,一阵微芒过后,玉葫芦就变大,像个寻常酒壶。 只是这玉雪白无瑕,雕刻着翱翔的鹰,和朵朵祥云,栩栩如生,一眼就能看出这玉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也是梁檀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了。 宋小河下山之前偷来的。 这其实是个储雷的法器,只需要催动灵力念对谜语,就能释放其中的雷法。 这东西宋小河从未见师父用过,但师父每回喝醉了,都会宝贝地捧着这玉葫芦,拉着宋小河吹嘘它的厉害之处,如何如何撼天动地。 宋小河也觉得这宝贝应该是师父炼的那一堆灵器里最成功的一个,毕竟光从外形上看就极为金贵。 就算不成功也无所谓,谁还不知道她宋小河是个能力低微的废柴? 她脸皮够厚,不怕别人嘲笑,何妨一试呢? 她尚记得密语,于是催动其身体里微弱的灵力,按照师父所说的方法来催动玉葫芦。 萤火般的光芒朝玉葫芦聚集,慢慢将它包裹在其中,但那光比宋小河的夜光珠还要微弱。 甲板上一片寂静,无人说话,皆默默看着站得高高的宋小河,见她一动不动,不知道搞什么鬼。 钟浔之得意极了,不耐烦道:“既做不到就下来吧,少丢人现眼。”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的时间,宋小河都沉默着。 正当众人等得乏味时,头顶的天幕出现异动,滚滚雷声,似乎从遥远的苍穹传来。 所有人抬头,只看到密集盘绕的妖藤和一片漆黑,但那雷声却是实打实的,越滚越近。 像是一场马上就要降临的暴风雨般,雷声发出沉闷的低吼,一声比一声重,直到传来了近处,盘旋在头顶上,轰鸣不断。 宋小河已无暇去想别人会是什么神色,什么想法了,她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纤细修长的手指中,有细小的银色闪电在缓缓流动着,将她的双手环绕其中,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凝聚在双手上。 所有人的脸上都出现震撼的神色。 沈溪山仰头往上看,听着阵阵雷声的低吼,再去看宋小河的背影。 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天空划过,即便是被黑雾笼罩,妖藤绞缠,那光芒也渗了进来,落下几抹炽光。 第16节 约莫就是这一刻。 “九天雷法,皆听我令!” 宋小河双指一并立于身前,眸光一肃,声音清脆: “召来——!” 短暂的沉寂过后。 下个瞬间,雷电自天穹裹挟着万军过境之势疾速砸下,撕破黑暗,贯穿天地! 如一柄诛天利剑,穿破了黑雾,劈碎妖藤,斩碎一切黑暗,光芒如明昼,照亮了视野所能看到的极限,仿佛天明。 与此同时,雷声轰响,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在所有人的魂魄上狠狠劈了一下,灵魂都得以震荡。 在这种雷势之下,诸天妖邪都将荡然无存。 这便是九天神雷。 雷电极昼,恍若天光乍泄,狂风骤卷,所有人都本能地施展法诀祭出灵器,捂住耳朵闭上双眼,痛苦地抵御这压迫力无比强大的雷法。 沈溪山在满天的银光中抬眸,看见宋小河的长发被狂风卷得纷扬,衣裙吹鼓起来,猎猎翻飞。 她却站得笔直,屹然不动,仿佛置身于这场浩大而震荡天地的银色瀑布之中。 而后,她缓缓侧身,从满天雷光中将头偏过来,纷飞的长发没遮住她的眼。 与沈溪山在肆虐狂风里对上视线。 第15章 各怀鬼胎相互算计(一) 这道雷,不仅让步时鸢吐了一大口血,还把苏暮临生生从晕死的状态中吓醒,看见面前的景象时又吓得肝胆俱裂,藏在角落里抱着头,蜷缩一团。 其他门派的人也同样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白胡子老头修为深厚,硬生生压住反上来的一口气,压制着紊乱的呼吸,脸色相当难看。 而羊角女子则直接连吐几口血,当场昏死。 明修泽与另一人也没好到哪去,也顾不得擦嘴角的血,只忙着调理身体的灵力。 这九天神雷落得位置太近了,所有人都收到了不小的冲击,吐血的吐血,昏的昏,还能站着的只有寥寥几个。 钟浔之与谢归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内伤。 谢归严重,吐了血后昏死过去,云馥藏得及时,受伤最轻,又是医修,便将谢归搬进屋去疗伤。 妖藤被剿灭得一干二净,宋小河从栏杆上跳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身后已然一片狼藉。 她虽然表面看上去安然无恙,实际上一双耳朵因为近距离听了巨大雷声的冲击,暂时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 她走到沈溪山的面前,仰头看他,就见他嘴唇微动,说了句话。 她猜想,无非就是什么“你的雷法从哪学来的”“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本事”“真厉害啊能收我当小弟吗?外送一个狗腿子跟班。” 宋小河就道:“不用仰慕我,我只是深藏不露罢了。” 沈溪山:“……” 他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流鼻血了。” 宋小河就嘴一撇就笑起来,带着无比高深莫测,又有些得意的神色,双手负在身后,顶着两行鼻血嚣张地离去。 沈溪山一阵纳闷。 本来脑子就不大好使,这雷又把脑子劈坏了? 宋小河走了两步,就觉得有东西流到唇上,她伸手擦了一下,看见指尖上有赤红的血。 立即反应过来自己流鼻血了,她赶忙掏出锦帕往鼻子上一顿乱蹭,不一会儿整个锦帕上就全是血色。 白胡子老头缓步走来,脸色已大好,慈祥且带有几分郑重地对宋小河问道:“小姑娘,你师从何处?” 宋小河正低头擦着鼻血,没听见也没看见,没有回应地就从老头的身边走过去。 老头在玄音门德高望重,被一个小辈怠慢,面上有些挂不住,笑容尴尬。 沈溪山在一旁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很快就看出她听不见。 “她是仙盟弟子,宋小河。”沈溪山替她报家门。 老头见有人接话,面子好赖没掉在地上,赶忙道:“仙盟当真是人才辈出,前有一个剑修天才沈溪山,后有一个能召九天神雷的宋小河,少辈如此,人界仙门的未来将不可同日而语。” 宋小河没听见这些,她的世界现在一片安静。 甲板上还能站着的人所剩无几,皆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她,其中的震惊于艳羡不必细说。 她从未受过这般瞩目的待遇,不觉有些得意洋洋。 宋小河在地上找到了嘴边带血,晕死过去的钟浔之,冷酷地哼了一声,蹲身拽下他腰间的锦囊,说道:“这是我们约定好的。” 钟浔之现在回不了任何话,痛苦地皱着双眉,无法再摆出嚣张的脸色与宋小河争执。 她拿了钟浔之的锦囊,晕晕乎乎地回了房中。 许是使用玉葫芦消耗了太多灵力,宋小河倒头就睡,这一睡就睡了四日。 雷法劈碎了妖藤,辟开了宽敞的道路,灵船得以脱身,顺利驶出鬼国境地。 但船上大半的人都受到雷法的冲击,或多或少受了些伤,但好在伤势不重且船上有几位修为很高的医修,在几天的治疗下,多数人痊愈。 宋小河一下就在船上声名鹊起,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知道她来自仙盟。 往常宋小河在船上随便转悠,也没人会主动搭理她,现在只要她出门,就立即有人围上来攀谈。 她性子活泼,很快就与人交流在一起,来人自然是明里暗里打探风雷咒,但宋小河东拉西扯的说的尽是废话。 于是他们也不知道宋小河是装傻故意掩藏雷法的使用,还是真的傻,听不出他们的打探意图,拉着他们唠闲话。 由于缠着她的人太多,宋小河躲回了房间,研究从钟浔之那里得来的锦囊。 里面除了各种叠放在一起的符箓之外,就是各种丹药,还有些玉石挂饰,灵器等小物件。 也有几柄长剑,都是精铁打造的上乘武器。 这些宋小河都不感兴趣,她将里面的符箓全部取出来,然后锦囊就扔在了一旁的桌上,开始研究那些符箓。 符箓都是画好的,上面附带了灵力,可以直接使用,这对宋小河来说才是有用的东西。 宋小河不怕死,但是怕挨揍,所以这些符箓能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保一保她。 她正盘腿坐在床上研究时,房中响起敲门声。 她爬下床去开门,就见钟浔之站在门外。他的头扭到旁边,目光落在门框处,不看宋小河,别扭道:“你……你别误会,我向来愿赌服输说话算话,锦囊归你了,但是里面有我换洗的衣物,你把那些还给我。” 宋小河想起那个锦囊上绣了麒麟,边上又有“学文”二字,想来是长辈绣给他的礼物。 她将锦囊拿来,扔给钟浔之,“里面的符箓我全拿走了,其他东西对我无用,还给你了。” 少年心性尚不成熟,拌嘴吵架都是常有的事,宋小河当时生气,事后又很快忘记,从不将这些小恩怨记在心中。 钟浔之接住了锦囊,输给宋小河一事让他负气,但家门家训又不允许他抵赖,只用嘴硬维持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脸面:“无需你多余的好心。” 宋小河才没在意这些,摆摆手,“快走快走,我懒得和你废话。” 说完她就将门给拍上,把人关在门外。 她这一觉睡得太久,云馥每日都来给她把脉,检查体内的灵力。 待她醒来之后又送来了几味丹药,看起来花花绿绿像糖豆,实际上却是极苦。 宋小河不吃,就骗云馥说已经吃过,实际上她的肚子里全是烧肉烤鸡。 灵船一路向西,已经到了极为偏远的地方,放眼放去尽是贫瘠的土地和寸草不生的荒山,越往西就越荒僻。 而酆都鬼蜮,就在那渺无人烟之处。 宋小河拿了一沓符箓,出门去找谢归,却在甲板上看见了朝远处眺望的步时鸢。 她这才想起当日步时鸢也受了伤,吐了一大口血,不由担心起她的身体来。 “鸢姐。”宋小河走到她身边,观察她的脸色,“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步时鸢本就身子弱,脸色极其苍白,唇无血色,整个人笼罩着病气。 之前赶路的时候,宋小河就很害怕她随时随地驾鹤西去。 步时鸢身着厚重的外袍,捂着唇轻咳两声,说道:“无妨,养养就好了。” 宋小河想了想,从储物玉镯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递给步时鸢,“这是我师父种的人参,他中了几十棵就活了这么一棵,我临走的时候把它摘出来了,人参养气,鸢姐你拿去泡水喝了吧。” 步时鸢看了看掌心里的东西,说道:“这是棵白萝卜。” 宋小河道:“师父说人参的小名就是叫萝卜。” 步时鸢担忧地看着她,“小河,这话你跟别人说过吗?” 宋小河:“当然没有了,我就这么一棵人参,只给了你!” 步时鸢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你师父传授你的东西都是隐世绝学,日后莫要随意告诉他人,知道吗?” 宋小河也不知懂没懂,总之点点头应了。 步时鸢收下萝卜,忽而抬手,朝着南方指了下,说道:“这个方向一直向南,有座山谷,名唤龙息之谷。” 宋小河不明所以,朝着那方向看去,然只能看见铺满天空的云层和无边无尽的黄沙荒土。 “那是你的宿命之地。”她道。 宋小河哪能体会什么宿命因果,只问道:“你是又给我算了一卦吗?难不成我的死劫在那里?” 步时鸢摇头:“一个预言而已。” 一旦步时鸢开始高深莫测地说话,宋小河与她基本就聊不来了,大多时间都是自说自话,她自个站着傻乐半晌,然后抓着符箓与步时鸢道别,前去找谢归。 谢归正在房中刻木雕,掌心里拿着半成型的玉兰花,听到宋小河来了便放下东西起身相迎。 “这是你自己做的?”宋小河一眼就看见了木雕玉兰。 “家妹喜欢,做给她的。”提及妹妹,谢归弯眸笑笑,满目柔情。 宋小河把一沓符箓拿出来,让谢归帮忙辨认。 第17节 其中雷符七张,火符十张,其他的更厉害的符箓都需要强大的灵力去催动,在宋小河这里暂时是废纸。 剩下的就是瞬息千里,隐蔽生息,防御结界等逃命或是保护自己的符纸。 谢归给她细细讲了每种符箓的用法和功能,叮嘱她小心使用,因为符箓乃是死物,不会认主,一旦使用不当就会伤到自己。 他语气温柔,说话慢慢的,仿佛有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除了符箓之外他没有过问别的,更绝口不提风雷咒一事。 跟他相处,宋小河感到轻松。 她听得认真,但脑子里也装不了多少知识,只将两种符箓分类放置,向谢归道了谢后欢欢喜喜地离开。 晚上吃了饭,宋小河沐浴之后,反而将衣裳穿得整齐,拿着绳子,一端绑住自己的手腕,咬着另一端将自己拴在床头。 宋小河是个很能睡的家伙,基本不会再夜间醒来,所以对于每日早上都出现在沈溪山床上这个问题的原因,她始终没能想明白。 当然也做不到熬夜来探求事情的真相。 于是她把自己捆在床头,用这个非常聪明的主意确保她能一直睡在自己床上。 看沈策还能如何污蔑她! 第16章 各怀鬼胎相互算计(二) 这一招果然有用,宋小河次日醒来,四仰八叉地睡在自己床上,薄被被蹬掉在地。 往日她睡觉虽然不板正,但也绝不会这般放肆,眼下床上一片狼藉,就像她晚上在床上翻滚打仗似的。 宋小河解开了手上的绳子,稍微疏通了下血液,扭着有些酸痛的脖子下床洗漱。 她往头上系好发带,整理好雪白的衣襟,随后开门而出。 行过走廊,尽头处落了灿阳,云馥就站在那处。 宋小河笑着喊她,云馥就扭头冲她露出个笑,“小河,今日的药吃了吗?” 宋小河赶紧说吃了,同她一起走到甲板上去。 万里无云的晴空,日光晒得人皮肤都发烫,甲板上十分热闹,众人站在四处,不知在讨论什么。 立夏时节临近,风尚是温和的,吹得人心旷神怡。 “有什么好事吗?”宋小河跟随云馥走到前头,那处站着谢归和钟浔之二人。 钟浔之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脸上还有些别扭的神色,处于一种看她不爽但是又没脸开口讥讽的状态。 “进入秘境领域了。”谢归指着前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答道:“秘境的入口就在此地。” 那座山绿荫遍布,与荒漠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宋小河了然:“原来是到了。” 这一路风尘仆仆,睡草地,睡山洞,冒雨顶风地赶路,折腾了将近半个月,可亏得是宋小河头一次下山,精力旺盛,根本不觉得累。 她下意识摸了下腰间的木剑,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危险现在才开始。 在几人说话时,苏暮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凑到宋小河的身边碎碎念,“也不知你到底是仙盟的弟子还是寒天宗的,整日与那些外门派的弟子混在一起做什么,我家大人……” 宋小河正与云馥说话,听到这声音时就做了个手势,先暂停了与她的闲聊。 随后转身,一拳砸在苏暮临的脑袋上,凶道:“啰嗦什么?又欠揍是不是?” 宋小河不是欺软怕硬之人,实在是因为苏暮临这种软骨头又欠又好欺负。 每回只要宋小河威胁吓唬两句,他就害怕了,仿佛夹起尾巴躲藏。 但他又很勇敢,是个很尽职尽责的狗腿子。 宋小河给了他一拳之后,他果然老实很多,捂着脑袋掉眼豆子,“大人喊你过去。” 这还是沈策头一回找她,宋小河立即向谢归云馥告辞。 苏暮临在前面带路,领着她下了一层,脱了鞋子后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 房的当中摆着方形桌子,上面摆满了茶具,房中燃着檀香,弥漫着浓重的味道。 沈溪山坐在桌边,一腿支起来,手里卷着一本书,正看得认真。 另一边坐着个中年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俊。 宋小河认得此人,他是这次仙盟派出来的队伍之中的领头人,罗韧。 他也是仙盟内门弟子,加入猎门已有二十余年,是天字级的猎师,连沈溪山都要称一声师兄。 宋小河不敢不敬,收敛了一身的散漫,规规矩矩地打招呼,“罗师兄。” 罗韧转头看她,笑道,“小河,不必拘谨,过来坐。” 宋小河循声过来,在沈溪山的身边落座。 罗韧问,“你是外门弟子?” 宋小河摇头:“不,我是内门弟子,师父是敬良师尊。” 罗韧愣了一下,大概是在回想敬良师尊是哪号人物,想了半天终是没想起来,又问,“你师父名讳是何?” “梁檀。”宋小河非常老实地回答:“字子敬,今年六十二岁,座下就我这么一个徒弟,平日居住在沧海峰。” 罗韧还是想不起来,又问:“你师父可有婚配?” “有,是长安钟氏的钟慕鱼。” “哦——”罗韧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是他。” 沈溪山不由从书中抬眼,望了宋小河一下。 这对师徒在仙盟究竟多不起眼,好赖也是内门的人,在仙盟简直就像查无此人,当徒弟的因月考核不过被频频罚到外门,当师父的还得靠媳妇儿才能让人想起这号人物。 笨蛋徒弟和她那吃软饭的师父。 “难怪你会用风雷咒。”罗韧大概是想些什么,但想起梁檀这号人物之后,就有了答案,“你前几日召雷,用的可是雷玉葫芦?” 宋小河点头,“正是。” “这雷玉葫芦是十分厉害的宝贝,里面的神雷用一点便少一点,且杀伤力巨大,你不可乱用,暂且给我保管,待回了仙盟我亲手送还你师父。” 罗韧说此话时,摆着一副理所应当的长辈神色,朝宋小河伸出手。 宋小河低头瞄一眼他的手掌,再抬头时脸上带着笑,“罗师兄,师父交代过我,玉葫芦绝不可转手他人,况且我还要用它收雷。” “现如今的人界,已无人再能召来九天神雷。”罗韧道。 “这就不用罗师兄担心了。”宋小河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有个主意,我死劫已定,指不定哪日就葬身鬼蜮之中,师兄可等我死了之后自我手中拿走,这便不算我交给他人,师父也不会生我的气。” 罗韧嘴角猛地一抽,不知如何接话。 宋小河完全一副认真的样子,不像是戏耍。 沈溪山还坐在旁边,苏暮临也瞪着大眼睛看两人交谈,罗韧无法当着两个弟子的面抢夺,于是只得作罢,说道:“胡说什么,你自然是能跟我们一起安全回到仙盟,不过你是私自下山,待回去之后必需去领罚。” 宋小河点头,看起来有些敷衍了。 做为一个把老师父都气得随时随地要翘辫子,天天被骂的逆徒,宋小河一点也不怕别人给她甩脸色,更不怕罗韧的威胁。 宋小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罗韧奈何不了她,只得转移话题。 他在桌上轻敲两下,“沈策,你现在就将地图画出来吧。” 沈溪山放下书,拿出纸笔,一言不发地开始写写画画。 宋小河很好奇,她凑过去,头几乎抵到他的肩膀,脑袋遮住了光,在纸上投下一个圆圆的影子。 沈溪山用笔杆抵着她的脑门,将她往后推了推,“别挡光。” 宋小河就趴在桌边,小声问他,“你在画什么?” 沈溪山运笔很流畅,线条在他的手下变得粗细自如,很快就勾勒出一个地形来。 没有得到回应,宋小河也还是老老实实地盯着他的笔,看他在纸上完成一张图。 粗略看来是精简的地图,上面写了北南两字,其中画了一座高山,宋小河觉得那是她刚才在甲板上看到的那座布满绿荫的山峰。 沈溪山将地图推到罗韧面前,道:“按照现在灵船的速度,今晚便可抵达山峰之处,你只管带着人沿着我画的这条路走就行,只要穿过红木林就能找到鬼蜮的入口。” 宋小河看了又看,总算知道沈策这人在这个队伍之中的原因了。 他并非以仙盟弟子的身份上来的,而是跟罗韧达成了交易,用这份地图换了他进入队伍的资格。 但他为什么会知道鬼蜮的入口?还能将地图给画出来? 罗韧拿起地图,上面会遇到什么妖物,什么地形都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他问道:“那我如何能带着人脱身?船上少了仙盟之人,其他人肯定会察觉。” “放心,你们绝对有机会脱身。”沈策又靠回去,拿起书,边看边道:“今夜就是朔月,是进鬼蜮的最佳时机。” 罗韧将地图卷入袖中,没再说话,推门出去。 苏暮临赶紧跑去将门关上。 房中又静下来,宋小河就爬到沈溪山的旁边,做贼似地喊他:“沈策沈策。” 沈溪山:“有话直说。” 宋小河小声问:“你给他的是假的地图吗?” 沈溪山轻轻扬眉:“我为什么要给他假的?” 宋小河就直说了,“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是好人的样子。” 沈溪山:“你要是没话说就闭上嘴,给我个清净。” 宋小河哪会那么容易就老实,她歪着头,去看沈溪山手里拿的书,上面的字密密麻麻,还画着奇怪的图案,“这是什么书?” 上次与钟浔之争执时,沈溪山也站出来说了句话,那在宋小河的眼里,他们就是一致对外的同门弟子。 是一伙儿的。 宋小河看到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卜算神法,即使沈溪山不理人,她也要自说自话,“我从师父那里听过,卜算神法是天界神法,凡间所流传的都是假书,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再看了。” 沈溪山放下书,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来,说道:“怎么就不能是你师父说的是假的呢?” 宋小河道:“师父说的都是真的。” 沈溪山才不相信宋小河的师父,能教出这么笨的徒弟,师父能厉害到哪里去? 他将铜板摆了个阵,随后不知念了什么咒语,几个铜板同时一蹦,翻出了不同的面。 第18节 他正低头分辨时,宋小河又把脑袋凑过来,好像对沈溪山做的事都好奇得很,“这是什么意思?是好卦吗?” 沈溪山正要说话,门突然被打开,步时鸢从外面走进来。 她往沈溪山和宋小河这边瞥了一眼,两人,说道:“沈少侠还没放弃?” 沈溪山低头看着铜板,低低应了一声,“卜算神法太难参透。” 步时鸢坐下来,兀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道:“窥得天机是要付出代价的,何须自找烦恼。” 沈溪山把铜板一一收起,“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他拿出张纸放在桌上,宋小河瞄了一眼,见也是张地图,她覆身过去,趴在桌沿看。 地图上也画了那座高高的山峰,但其他图案却与刚才沈溪山画的截然不同。 “入山峰处有一汪瀑布,自瀑布向北行,途径一片飞蛾地,再往北寻,便可看到一个山洞。”沈溪山的指尖随着说话时滑动,落在边缘处,说道:“若是能在这里集合,我就带你们进入鬼蜮。” 步时鸢道:“途中可有什么危险?” “飞蛾地有沼泽坑,陷进去便出不来,走路的时候看着点就行了。”沈溪山道:“我最迟等到寅时末。” 步时鸢颔首,“多谢。” 宋小河在一旁,看看步时鸢,又看看沈溪山,一脸的疑惑。 随后她附到步时鸢的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他一脸算计,当心有诈。” 谁知沈溪山听见了,说:“你可以跟他们走,对你来说并无区别,只是死得更快而已。” 宋小河撇撇嘴,“耳朵倒是好使。” 步时鸢拿了地图,起身离开,宋小河就跟上去。 苏暮临当门童当得勤快,刚将门关上,沈溪山就拿出几张纸,递给苏暮临。 “暗中送给各派领头,行动隐秘些,别让任何人发现。” 沈溪山一给他派活儿,他就特别高兴,立即兴奋道:“放心吧大人,我保证不让第三人发现。” 第17章 各怀鬼胎相互算计(三) “鸢姐,你真的相信他?”宋小河跟在步时鸢身后,碎碎念道:“先前我在仙盟外门查过,弟子册中没有他的名字,我感觉他一开始就不是仙盟的人,他来历不明,身世不明,也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感觉很危险。” “无须担心,我们与他并非敌对。” “但他给仙盟那伙人的领头人指了另一条路。”宋小河道。 步时鸢将地图给了宋小河,说道:“你收好,不要给任何人看,这是进鬼蜮中危险最小的一条路,切记要在寅时之前找到山洞,否则朔月一过,再进就难了。”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凝重,像在交代宋小河很正经的事情。 宋小河怀疑沈策,但相信步时鸢,于是将地图收下。 中午饭是跟云馥一起吃的。 云馥手巧,仿佛什么菜都会做,宋小河最喜欢这样的人,边吃边劝,“舒窈,你跟我回仙盟吧,我师父就我一个徒弟,再收你一个也不多的。” 云馥一边笑一边给她添菜。 “你们真的要进鬼蜮吗?”宋小河吃饱了,揉着肚子瘫在椅子上,说:“现在还没进去,来得及回头。” “你坚持要去的原因是什么?”云馥不答反问,“为了救你的小师弟?你视他如亲人,还是爱人?” 宋小河死劫在前,她执意前往,等同赴死,在云馥的眼里,只有亲情或是爱情才有如此力量。 “我喜欢他。”宋小河说。 “你们两情相悦?” “不。”宋小河笑了笑说:“仙盟太大了,他众所瞩目,我籍籍无名,所以我们从未见过面,他也不认识我。” 云馥愣了一下,脸上出现讶异的神色,又似乎有些不赞同宋小河的作为了,疑惑道:“他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何还要为他赴死?” “虽然他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已经喜欢他十年了呀。”宋小河晃着双脚,浑然不在意道:“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都放弃了寻他,可万一他还活着呢,就只有我能救他了啊。” 云馥看着宋小河没说话。 宋小河虽然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但她自己要做的事似乎十分清楚,就像她一直无所谓地将自己的死劫挂在嘴边,浑然不怕。 实际上她很明白,她会死在鬼蜮里,根本不用别人提醒她要面对什么。 “我是被宗门派出来的,我和三师兄没有退路,只能往前。”云馥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愿这次能够幸运些,活着回去就好。” 宋小河宽慰了她几句,不过并不是“你当然会很幸运”“肯定会活着回去”之类的话,而是说:“师父说了,早死晚死,终有一死,何况此行那么多人,大家都死了的话,黄泉路上也不孤单是不是?” 云馥觉得宋小河说的话不是很吉利,赶紧送了她一篮糕点,将她送出房间。 宋小河提着糕点欢欢喜喜走了。 剩下的时间,宋小河都坐在甲板上吹风,两条腿穿过栏杆晃在下面,往下眺望风景。 手边摆着一篮糕点,她慢慢地吃着,待黄昏之时,篮子就被吃空了。 天边出现了火烧云,大片霞光落在无边的荒漠之上,重山错落,赤地千里。 宋小河站起来,长发被风吹得飞扬,辫子上挂着的铜板若隐若现。 只有师父会给她的头上扎两个丸子,然后再给她辫上四缕小辫,末尾处系上铜板,并叮嘱道: “这四个铜板是你周岁抓阄之物,不可为了买糖将它们用出去。” 宋小河六岁时跟别的弟子换吃的,摘了两个铜板,回去就被师父打了一顿,还罚她面对着树反思。 梁檀将那两个铜板要了回来,自那以后,她就一直随身带着,再没将铜板给任何人。 那座高耸的山峰越来越近,夜幕将近,已经到了鬼蜮的门口。 宋小河突然很想念师父,那个总是骂骂咧咧,又给她梳头做饭的老头。 他做的烧肉很香,云吞面也是拿手的,还有樱花糕,烤鸭片,炖猪蹄…… 宋小河摸摸肚子,决定回房再吃点。 夜幕遮天,今日朔月,天上不见月,人间无光。 灵船四处点了灯,在一望无际的黑夜中尤其显眼,像个移动的活靶子。 由于进入了危险境地,夜间在甲板四处守夜的弟子增多了一倍,大部分弟子都严阵以待,不敢放松警惕,只有少数人小声交谈。 宋小河吃饱了后自己在房中闲着无趣,便又跑出来,想去找沈溪山。 沈溪山虽然说话不好听,也没什么耐性,但宋小河跟他从仙盟一路吵到这里,也算是有点交情了。 而且宋小河乐意气他。 他生气,宋小河就高兴。 她正打算往一层去,刚下楼,就有一堆人风风火火地往上赶,头前的人喊着:“戒备!将武器祭出,速度快点!” 他们从宋小河的身边飞快跑过,面色惶急。 宋小河的脚顿时转了个方向,跟着往甲板上去。 走到门边,外面就传来吵闹的叫喊: “危险!” “快叫人来——!” 照理说宋小河灵力微弱,遇到危险合该是哪远躲哪。 但她师父梁檀向来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不管前山发生什么事,都带着宋小河去凑一凑热闹。 所以也导致了宋小河对万事好奇的性子,更何况她相当无畏,有着一种不怕死的憨莽。 宋小河两三步跨到门边,就有几批人飞快地从她身边而过,一边念动法诀一边往甲板去。 她伸着脖子,把脑袋往外探,打眼就看到一种凶猛的怪物跳扑到一弟子的头上去。 那怪物很像是一种长毛猴子,但又比猴子丑陋许多,身上的毛发是黑色的,尾巴细长,背上有鸟翅,双爪似鹰爪,一张口,就能看到无比尖利的獠牙。 它们发出刺耳尖锐的叫喊。 整个甲板上都是这种怪物,各派人催动灵器法术对付,斑斓的光芒闪烁,在夜色中尤为刺眼。 这怪物像感知不到疼痛,一个劲儿地往人身上扑,专门抓人的脑袋,一旦被扑住遮挡了视线,下一刻它们就会张开大嘴,用獠牙刺进人的头颅之中! 宋小河从未见过这种妖物,心一下提到了嗓子上,恐惧在心腔蔓延。 一个被妖物抱住了脑颅的弟子挣扎着撞到了宋小河的面前来,那弟子慌张地用双手扯妖怪的毛发。 但妖怪抱得极紧,锋利的爪子扣进肉中,鲜血瞬间染红弟子的衣裳。 距离宋小河如此之近,近到宋小河能清晰地看见妖物张大嘴,凶猛獠牙往下咬的任何细节。 她的心中被害怕占满,但动作却是非常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她拔出腰间木剑的同时往前两个大步,双手握住剑柄,用力挥打在妖怪的脸上。 宋小河几乎是发自本能地攻击,这一剑用了她双臂上全部的力量。 木剑无刃,本无法伤人,谁知那妖物却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一下就被打飞出去,双翅抽搐着扑腾,滚下了灵船。 宋小河拽了那弟子一把,往舱内拖,“快进来!” 那弟子吓得屁滚尿流,大哭着跑进船舱之中,背靠着墙不断对宋小河说谢谢。 “别在这了,进去躲着呀。”宋小河见他不动,催促道。 那弟子坐着不动,方从死里逃生,吓得全身都在颤抖,却不肯往里躲。 宋小河见状,恍然明白了什么,再转头看去,发现甲板上抗敌的人都是各派的年轻弟子。 她以前有所耳闻,各门派出行都会带上一批灵力中等的弟子,这些弟子在无危险时多是打杂之用,遇到危险则会顶在最前方,确保队伍的主力留存精力和状态。 说白了,就是在前面挡刀的。 但仙盟没有这样的规矩,无论何时都是强者在前,弱者在后。 就在两人说话的空当,罗韧已经带着仙盟的人赶来,队伍中多是身经百战的猎师,见状自然是二话不说加入战斗。 宋小河重新握上木剑,正打算出去大展她那三脚猫的身手时,罗韧却道:“宋小河你别去了,你打不过。” 第19节 她哦了一声,立即听劝,收回木剑。 待身边的人走空,罗韧叹口气,又道:“你随我来,前路凶险,我交代你几句,顺道给你个法宝防身。” 宋小河跟在他身后,下了一层,穿过长廊后来到了船尾处。 推开门,夜风卷来,船尾处只亮了两盏灯,光线昏暗,有股莫名的阴森。 宋小河道:“罗师兄,你要给我什么法宝啊?” 罗韧右手一抬,幻出一柄长剑来,看起来有四尺长,剑刃锻造得极为光滑锋利,隐隐泛着灵光,一看就是个上品。 宋小河接过去,双手立即沉下去了,险些栽倒。 这剑又沉又长,宋小河光是拿着就十分费功夫,更遑论拿它防身了。 罗韧见她努力抱着剑的笨拙样子,想着寻常人都该在这时候推拒了,哪有人会厚着脸皮收下一个自己都驾驭不了的宝贝呢? 可偏偏,宋小河就有这么厚的脸皮。 她念动法诀,手上的剑顿时消失,被她收入了手镯之中,她呲个大牙笑道:“多谢师兄!出门在外还有师兄照拂,是小河的福气!” 罗韧嘴角一抽,“有你这般性子活泼的师妹,也是我的福气。” 宋小河羞赧地抿唇,“谢师兄夸赞。” 罗韧的眼皮都跟着抽搐起来。 宋小河又道:“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去前头看看妖怪除尽没。” “且慢。”刚让她拿走了一柄宝剑,岂能白白放她离开,罗韧拦住她,轻声细语道:“师妹,你那能收九天神雷的宝贝,我还从未见过,师妹能不能拿出来叫我看一看,摸一摸?” “好啊。”宋小河答应的爽快,将玉葫芦从手镯里拿出来,一派天真的模样,二话不说递给了他。 罗韧双手接过,满目的惊艳,像害怕碰坏了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当真是上乘的宝贝啊……” 宋小河道:“那当然,这可是我师父最看重的宝贝了。” “你师父这辈子最走运的两件事,就是得了这宝贝和娶了钟氏嫡女。”罗韧抬眼,看了宋小河一下,突然一笑,“只可惜教出来你这么个蠢徒弟。” “什么?”宋小河微微瞪大杏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骂自己。 “不过也正常。”罗韧道:“他自己就是个蠢的,徒弟又能聪明到哪去?” “罗师兄。”宋小河像是终于察觉到自己上当了,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拿回玉葫芦。 罗韧却伸手一掌,拍在她的肩头上。 宋小河立即就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翻出了船栏,飞快往下落去。 只听罗韧的话远远传来,“这宝贝落在你这傻子手里是浪费,不如给我,反正你也是要死……” 剩下的话听不到了,从百丈高的船上被打下来后,宋小河整个人都在迅速下落,耳边被灌满了风声。 她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脏疾速加快,听得身后传来尖锐的叫声,她在空中扭身往上看。 赫然看见一只巨大的鸟翅猴身的怪物骑在船上,张着血盆大口,双臂足有几十尺的长度,灵船在剧烈地摇晃。 她摸出一张风符,照先前谢归教的方法驱动符箓,很快一股温和的风就将宋小河给卷住,瞬间就缓和了她下降的速度。 她在空中旋转着,旋转着,慢慢落在了地上。 一股无名风吹来,吹起她的发,露出了右耳垂挂着的指甲盖大小的玉葫芦,正摇晃着,雪白的玉上流转着微弱的荧光。 虽然宋小河在仙盟里跟人接触的不多,又是第一次下山,但师父平日里教导她的,她都记得清楚。 “自己的宝贝绝不可轻易交出去,别人的宝贝要想方设法骗过来,这才是聪明之人。” 宋小河当然得是那个聪明人! 她得意地哼了一声,对罗韧的评价很不服气,气道:“你才蠢呢!” 她再抬头,就听见那巨大的怪物发出震彻山谷的长啸,竟是将整艘船拦腰扯断,暗无天日的夜幕中,只看见船上的数百盏灯如落叶似的,纷纷掉落。 船上的人不得已,作鸟兽般四处逃散。 第18章 酆都鬼蜮(一) 几声爆炸声轰响,空中的船燃起大火,彻底报废。 仿佛烟花在夜空中盛放,船中的人逃去四面八方。 宋小河握着玉葫芦,仰头去看天色。 看了半响发现自己并不会看天辨识时辰,于是又放弃,摸出那张地图来。 玉葫芦被她捏在手中,发出的微光做照明,宋小河不敢点灯,怕在黑暗之中引来一些奇怪的生物,索性拿着玉葫芦脚步缓慢地前进。 地图太过简易,而宋小河又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将地图翻来覆去,根本看不明白。 好在她记得白天里沈溪山说的话,想起他说山峰入口之处有瀑布。 虽然现在夜色浓重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耳朵好用。 她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双手掐诀。 耳朵的听感在瞬间提升,宋小河听到了风声,听到那些怪物的尖锐嘶叫,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奔腾的水声。 宋小河确认了大致方向,朝着瀑布前进。 林中无比安静,鸟啼虫鸣一概没有,只有宋小河脚步落在地上发出的细碎声音。 这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因为她不知道黑暗中何时会蹿出来丑陋狰狞的妖怪来,不仅会把她吓一跳,还会把她揍一顿。 她不得不时时刻刻警惕四周,紧绷着神经,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长时间如此,即便是精力旺盛的宋小河,也开始感到疲倦。 她甚至感觉到空中飘散着一种她看不到东西,让她吸入体内后会极快消耗她的精力。先前赶路时她不歇脚地走一整天都不会感觉累,现在约莫才走一个时辰,就已经气喘吁吁。 不管是向前还是往后,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无法辨别方向,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步时鸢叮嘱她寅时之前必须赶到山洞,但宋小河走了一个时辰,还没到达瀑布。 这仿佛成了走不到尽头的路,况且只有她自己在这里,所有恐惧在身体和精神的疲惫之后迅速扩大,她掏出夜光珠,点亮了灯。 光明出现的瞬间,宋小河就觉得心中的恐惧被驱散了大半,当她的眼睛可以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时,那些无知带来的害怕才会随之消失。 人果然还是需要光的。 只见周围的树长得奇形怪状,树干血红无比,地面却寸草不生,荒凉得好像没有生物的痕迹。 宋小河在看清楚周围景象的瞬间,心底一凉。 她觉得这里是红木林。 沈策指给罗韧的那条路,就是穿过红木林朝南,而宋小河手里的这份地图是朝北走的。 也就是说她走了那么久,完全走返了方向! 宋小河心中一慌,赶忙扭头奔跑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记得脚步未曾停歇,若是当真走反了方向那就是距离集合的山洞越来越远,如此她绝对无法在寅时之前赶过去。 此处荒山野岭,虽说船被击毁之后大家都四处逃散,但门派之间有可联系的灵器,他们很快就能汇合,一同前往鬼蜮的入口。 而宋小河虽是仙盟弟子,但她是只身下山,与任何人都无法联系。 更何况罗韧已起了害她的心思,她也用假葫芦骗了他,若是在红木林狭路相遇,情况就糟了。 宋小河越想越觉得不妙,手里捧着夜光珠飞快地奔跑,在红木林里穿行。 她脚步慌张,又因为视线是在昏暗,一时不防脚下的石块,被狠狠绊了一觉,栽了个大跟头。 夜光珠滚出老远才停下,周围更加黑暗。 宋小河急忙爬坐起来,跑去将夜光珠捡起来,回头一照却发现路面平坦,哪有什么石头? 但宋小河知道自己不可能平地摔到,况且她脚背现在还疼着,绝对是被什么东西给绊倒的,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闭上眼睛,再次细细去听周围的声音。 这次所听到的瀑布声比之前大很多,她猛然明白,她并没有走错路,的确是照着瀑布的方向前进的。 但有东西迷了她的眼,让她看不清楚周围真正的景象。 宋小河听师父说过,山郊村野经常会有阴邪的小妖出没,它们会将误入山间的凡人困在一处地方,让他们不停地打转,直到精疲力尽,奄奄一息之时,再趁着凡人还活着时吸干魂气,以此来修炼。 而这种邪术也很好破解,只需要见血,或是洒一洒童子尿就行。 宋小河赶紧摸出平日切肉的小刀,往手指上划了一下,鲜红的血立即涌出。 她吃痛地咧嘴,想了想,又把血往眼皮上涂了一圈,再定睛一看,周围的景色不仅变了,还看到了让她毛骨悚然的一幕。 只见原本的红木林变成一片荒地,放眼望去周围什么草木都没有,光秃秃的一片,地上只有零星几块石头。 而前方几尺远的地方,正躺着一个人,一只状似鬣狗的妖物蹲在那人的头边,低着头凑在那人的鼻子处。 宋小河吓得冷汗直流,那鬣狗察觉到她的目光,猛一抬头,露出一张丑陋而狰狞的人脸! 试想在这荒山野岭满目黑暗之中,面前有一只浑身长毛的狗身上长了张人脸的怪物,搁在正常人身上都能被吓疯。 但宋小河算不得正常人,她确实害怕,于是从玉镯里摸出一块鸡腿,冲妖物晃了晃。 这是她镯子里存放的,最后一根鸡腿了。 那狗妖动了动鼻子,在风中闻到了肉香,往前两步,用阴狠的目光盯着宋小河,突然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小丫头,我不吃肉,只吃人。” 宋小河吓得汗毛倒立,飞快掏出一张火符来,催动法诀。 火焰在夜空中划过弧度,化作利箭飞往狗妖。 狗妖见状便高高跳起来,眨眼就扑倒宋小河的面前,吓得宋小河双腿发软,跌倒在地。 下一刻,火焰之箭转了个弯刺来,正中狗妖的后背。 火焰迅速在狗妖的身上燃烧起来,它发出刺耳的嘶鸣,在空中挣扎痉挛,燃烧的火光绚烂,照亮了宋小河的双眸。 片刻后,狗妖化作灰烬。 宋小河大松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先是叹口气,后又沾沾自喜道:“吓死我了,这妖怪长得那么丑,竟然还口吐人语,幸好宋某反应灵敏,灵力了得,此等下作妖物敢打宋某的主意,只有死路一条。” 第20节 反正也没人听见,宋小河可劲儿夸自己。 她爬起来去看地上躺的那人,走近了才发现是苏暮临。 苏暮临浑身泥土,一张白净的脸黑乎乎的,与泪水混在一起,约莫是被迷住了眼后丧失了理智,飞快地乱蹿迅速消耗光了自己的精力,然后引来了狗妖。 不过他走运,狗妖还没下手的时候,宋小河来了。 她喊了苏暮临几声,没将人喊醒,于是给他两个大耳刮。 苏暮临一下就从昏迷中醒来,又差点被眼皮上涂了血的宋小河吓死,直接飙泪。 “别叫,是我!”宋小河摇着他的衣领,制止了他的叫喊。 苏暮临吓得厉害,双腿软得像面条,爬了几次才站起来,“干嘛将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宋小河都懒得嘲笑他。 不过总算是让她找到了认识的人,虽然她平时很看不惯苏暮临狗腿的样子,但到了这种地方,只要不是你死我活的仇敌,那都可以暂时结为盟友。 宋小河不厉害,但好歹有防身的东西,苏暮临虽胆小爱哭,但认路。 于是二人结伴,一同往前走。 “沈策怎么会有这地方的地图?”宋小河问出心中疑惑。 苏暮临没应声。 她就将木剑握在手中,戳了戳苏暮临的小腿,道:“说话,别装聋子。” 苏暮临跳了两下,说道:“是我献给大人的地图。” “你又是怎么知道进入鬼蜮的哪条路危险最少的?” 苏暮临道:“我当然知道,我博览群书,这些都是书上写的!” “书上还写了什么,你都告诉我。” “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苏暮临现在倒成了硬骨头,“我只效忠大人。” “你为何总是叫沈策大人?”宋小河又问。 她探求真相的欲望并不强烈,很多问题都像是随口一问,闲不住嘴巴而已。 苏暮临像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答,继而很是骄傲道:“因为他就是我要找的龙神大人。” 大约是觉得这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龙神?”宋小河道:“他若是龙神,还需要混入凡人的队伍进入神域?再且说先前在那座沙城中的龙神祭他也在场,若是真龙神,还不当场化形飞天大显神威?” 苏暮临怒视着她:“不准你对龙神大人不敬!” 宋小河跳起来就是一拳,“你现在可不是什么龙神大人的狗腿子,充其量算是我救下来的俘虏,还敢吼我?” 苏暮临瘪着嘴,掉了两颗眼泪,说道:“龙神大人百年之前现世,后来又隐匿,我得知他入了轮回便来寻他,一个月前才找到他……我闻到了龙神的气息,绝不会出错。” “我看你是疯魔了。”宋小河说:“师父还总说我没脑子,不如你也拜入我师父座下,这样他就会天天骂你,没空闲来骂我了。” 龙神自古以来只存在传说之中,世人追捧,赞誉,祭拜,却无人当真见过龙神的踪迹。 宋小河不相信那些,她甚至不拜神,只拜院中的那棵樱花树。 她非常大不敬,吹牛道:“龙神而已嘛,当真来了我宋小河面前,我上去就是一顿灭龙拳招呼它。” 苏暮临崇拜龙神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听到这话立马就与宋小河吵起来,但他不敢动手,因为宋小河的木剑敲人真的很疼。 两人打打闹闹,走到了沼泽地。 沼泽地十分隐蔽,若是不仔细看,就很容易一脚踏进去。 而一旦陷入沼泽,便无论如何都出不来了。 宋小河与苏暮临暂时休战,认真地盯着脚下的路。 “当心飞蛾。”苏暮临喊了一声。 宋小河抬头望去,就夜光珠所照亮的范围之内,密密麻麻的蛾子在空中飞舞。 那蛾子比一般的要大,翅膀血红,宋小河问:“会咬人吗?” “当然会!”苏暮临说:“又不是寻常蛾子,这是蛾妖,吸血的!” 宋小河摸出火符来,给了苏暮临两张说道:“那咱们就各保各命吧。” 瀑布的水声就在前方,宋小河听的一清二楚,只要穿过这片飞蛾地就能找到那个山洞。 她加快了脚步,奔跑着冲进了飞蛾地中。 蛾子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像扑火一样,冲着宋小河飞虫过来,发出吱吱叫喊。 “宋小河!”苏暮临在那头叫喊,“这符怎么用啊!?” “催动灵力,附于符箓之中,集中注意力在你要攻击的地方,再念法诀,”宋小河将符夹在指尖,眸光一凛: “焚——!” 火势从符箓中喷涌而出,围绕着宋小河的身体,温度霎时间高涨。 但下一刻,火焰接触了空气之后竟产生了爆炸,热浪扑面而来,宋小河急忙往后几个空翻,避免了受伤。 宋小河趁机往前跑。 她暗暗叹息,心说钟浔之好歹是符箓世家出身,何以写出来的符力量如此微弱,若非点炸沼气,这点火怕是灭飞蛾都够呛,更别说是跟人打架了。 还没进鬼蜮,八张火符就用了四张,且这点火遇上了厉害的妖怪,顶多烧点皮毛。 符箓用过之后就会消散,宋小河又捏了一张在手中,大步朝前奔跑。 就在她即将再次被飞蛾包围时,身后传来苏暮临的喝声:“焚!” 瞬间,冲天的火焰自宋小河的身后奔腾而来,像决堤的洪水般,袭卷了空中的飞蛾,将无边的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巨大的爆炸和强烈的热浪冲击了宋小河的后背,竟直接将她冲飞出去,下落时往前滚了几下,才堪堪停住。 转头看见奔腾的火海冲出十几丈远,带着不可阻挡之势,烧尽了空中的飞蛾。 炽热燎了她的脸,宋小河用袖子捂脸抵挡,满心震惊。 难道……这才是火符真正的威力? 她先前用的两张火符,纯粹是浪费? 宋小河还没想明白,就感觉身上一热,然后是苏暮临的大叫,“宋小河!你着火了!” 她扭身一看,自己的衣裙竟然真的烧起来。她得意一笑,有几分显摆,“无妨,我这衣裙可是我师娘给我做的,水火不侵的宝贝。” 说完她躺到在地,想用打滚的方式灭火。 但这火非常顽强,滚了好几圈也没灭,沼泽地的飞蛾又很快聚集过来。 宋小河这下才慌了,大叫着爬起来,朝着瀑布狂奔:“呜啊啊——” 瀑布悬高数十丈,黑水飞流之下,哗然作响。 沈溪山靠坐在山洞里,手边亮着一盏灯,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描摹着他的五官。 另一处站着步时鸢,光影勾勒她瘦弱的身躯,山洞里除了湍急的水声,什么异响都没有。 两人大概没什么可交流的,于是一直沉默着。 “啊啊啊啊啊啊——!” 一串叫喊从外面突兀地传入山洞,声音层层回荡,全是宋小河的叫喊。 沈溪山睁开双眼,就看见宋小河带着火焰,莽撞地冲了进来,打破了所有宁静。 灰头土脸,异常惨烈。 身后则是成群结队飞舞的蛾妖。 “沈策!” 沈溪山一听,就头痛起来。 第19章 酆都鬼蜮(二) 沈溪山拿出一张符箓,吹了一下,水流便猛地涌出,兜头浇在宋小河的身上,一下就灭了她身上的火。 随后他从下面拍了宋小河握剑的手,用了巧劲儿,宋小河的木剑立即脱手,在空中转了个圈,被沈溪山接住。 他一张符拍在剑柄处,往剑身上一抹,火光乍现。 沈溪山是用剑的天才,任何剑在他的手中都是杀伤力巨大的利器。 宋小河就看见火光闪烁几下,平平无奇的木剑就被挥出了剑气,炽热的焰将剑气点燃,洞口的飞蛾在几个眨眼之间,被消灭干净了。 沈溪山随手将木剑扔还给她,扫了她一眼,“这已经是危险最小的一条路了。” 却见宋小河虽然白皙的脸蛋蹭满了灰尘,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正牢牢地盯着他。 见沈溪山与她对视了,她就往前两步,走到沈溪山的身边,问道:“你会用剑?” 沈溪山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要开始有说不尽的话了,于是想否认。 却听宋小河又说:“我能看出来,你刚才用的是剑术,我学过的。” 她将木剑别回腰间,仰脸冲沈溪山笑,“小师弟就是剑修,他用剑招的时候很漂亮,还有一把特别厉害的仙剑。” 沈溪山看着她,浑身上下都是泥土,身上的衣袍约莫是防火,烧了那么久也只烧毁了一点布料,发上湿漉漉的,面容上泥土和血液混在一起,整张脸都花了。 也不知道她高兴个什么劲儿。 “当然,你的剑术跟他不能比,他是天下第一剑修。”宋小河补充时,破天荒地夸了他一句,“不过你刚才耍得那两招看着也不错,可以教我吗?” 沈溪山不太明白她是怎么有勇气提出这个请求的,皱着眉头看她,“你是法修,与其学剑,倒不如想想如何提升灵力,这条路都没什么危险,你就狼狈至此,进了鬼蜮如何自保?” “是苏暮临都差点害死我……”宋小河觉得他有些严厉,撇嘴嘀咕道:“不教就不教,我又不是非要学。” 她扭头往山洞里走了几步,从玉镯中取出干净的外袍换上,又倒了些水给脸和手擦干净,好歹没那么脏兮兮的了。 过了会儿,苏暮临也灰头土脸地跑进来,看见沈溪山之后更是涕泗横流,仿若劫后余生。 沈溪山都有些怀疑他选的是不是诸多道路之中最安全的一条路了。 第21节 宋小河跑过去,给了苏暮临两拳,然后没收了他剩下的那张火符。 其后沈溪山贴了张符在山洞门口,捡起地上的灯,往里面走去。 这条路上只有四个人,船上的所有人都在红木林那条路,是沈溪山算计的结果。 那条路并非死路,只是绕得远了些,路上的妖物棘手了些而已。 先前沈溪山来时,当时的队伍分成了四队分别寻路,进入鬼蜮汇合时,其他队都有减员,只有走这条路的队伍无人伤亡。 他提着灯走在最前面,苏暮临和步时鸢走在中间,宋小河主动殿后。 山洞里很安静,走得时间久了,瀑布的水声也消失,只剩下了一些风声。 宋小河的身后就是黑暗,前面仅有一点微弱的灯光照明,但她并不惧怕,满心回想着方才沈溪山在洞口出使出的剑招。 那身姿潇洒而利落,此前宋小河练剑时,所想象的自己就是那样。 只是她一直没能做到。 她握着木剑,时不时比划两下,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留意走了多久,只看见眼前忽而有了亮光,抬头一看,原来是山洞走到了尽头。 宋小河本能地趋光,加快了脚步几个小跑,超过了步时鸢和苏暮临,在堪堪跑到沈溪山身边的时候,看见了山洞外的景象。 视野骤然开阔,他们利于陡峭的高山之上,往下看去,密林重叠,山路遥远,在视野的尽头却有一座繁华的都城。 挺拔的宫殿屹立在城中,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东方悬挂着初升的太阳,金黄的颜色染了半边天,世人口中险象环生,诡谲凶险的酆都鬼蜮,在天空之下却是人间烟火的画卷。 与宋小河想象的完全不同。 “我们走的路是对的吗?”宋小河还以为走错了地方,仍旧在人间。 “这就是鬼蜮。”苏暮临走上来,来到洞口前的树下面,垫着脚去摘树上的果子。 苏暮临虽然是个软骨头,但好像读了挺多书的,知道不少关于鬼蜮的事情。 但之前问没有问出答案,宋小河不死心地挤到他身边,又问,“这鬼蜮为何跟人界一样?” 苏暮临动作很快地摘了四个果子,转手递给宋小河一个,说道:“你吃一口这个,我就告诉你。” 宋小河心想既能问出答案还有果子吃,还有这种好事? 于是她马上拿来,毫无防备地咬了一口,谁知这果子看起来绿油油的很好看,结果入口却又苦又涩,怪异的味道狠狠袭击她的味蕾。 她立即苦着脸吐了出来,咧着嘴道:“这什么玩意儿?” 苏暮临见她表情就知道果子是什么味道,又递了一个给她,“再尝尝这个。” 宋小河已不上当,大怒,“你方才说了只要我吃一口就告诉我!” 苏暮临说:“当年龙神留下的力量在这里演化成了秘境,在这里的妖物凭借着那股力量修炼强大,就在此处创立了属于自己的王国,所以这里与人间无异。” 宋小河下意识问:“是谁创立的?” 苏暮临将手中的果子往前一送:“这是第二个问题。” 宋小河咬牙,只好接过来咬了一口。 这次的果子无比酸,她的口水立即哗啦啦地淌下来,脸都要被酸扭曲。 苏暮临露出遗憾的表情。 她擦着嘴,“你快说。” “是被称作吞魂魔神的邪物。”苏暮临说:“它非常强大,极少出现,但一旦有人违逆了他的命令,就会被撕碎了魂魄化作他的食物,凡是魂魄被吞的皆无法转世,永远留在鬼蜮中任他奴役。” “那被吞了的魂魄还能完好地吐出来吗?”宋小河又问。 苏暮临又送了一颗果子上来,冲她努努嘴。 她心里好奇得很,不得已又接过来咬了一小口,但这次却是甜的,她惊喜地瞪大眼眸。 这些果子外表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但滋味却各不相同。 苏暮临见状,高兴地把果子抢过来,抬腿就要奔往沈溪山,宋小河拽住他的肩膀,“你还没回答呢。” “我不知道,我又没被吞过魂魄。”苏暮临道。 这算哪门子答案,宋小河到现在舌头上还是又酸又苦的,还被糊弄,不由大怒,跳起来就是两拳头。 苏暮临被打得抱头鼠窜,吱哇乱叫。 沈溪山正观察周围环境,听得那边吵闹,便抬步走了过去,“你先前说你知道避免被诅咒的方法,到你发挥用处的时候了。” 苏暮临虽然被揍,但那个被咬了一口的果子还护得好好的,他献宝似的奉给沈溪山,说道:“大人,这甜口的果子就是预防诅咒的关键,只要吃一口,就不会中诅咒了。” 沈溪山低头一看,就圆滚滚的果子上已经被咬了一口,他接过来徒手掰成了两半,拿走没有牙印的另一半吃了一口,随手扔在地上,“这样就行了?” 苏暮临忙点头。 宋小河在一旁听见,就从苏暮临手中抢了另一半,拿去给步时鸢,“鸢姐,你快吃。” 步时鸢却道:“我不用吃这些东西。” 宋小河也没勉强。 她吃了头前两个酸苦的果子,拿出镜子一看,舌头竟然全染成绿的了,心想着如果她被毒死,也要先把苏暮临打死再死。 四人都无法驾驭灵器下山,只得步行,幸而天幕有光,倒不至于走夜路。 苏暮临被宋小河打了一顿之后老实许多,问什么答什么。 她就得知了不少鬼蜮的情报。 此地得名酆都鬼蜮,其实并不是因为邪魔遍布,诡谲凶险,而是这里有一处地方,乃是八寒地狱之七——即红莲业火,所以才被称作酆都。 鬼蜮之中没有凡人,凡是进入鬼蜮的凡人会很快染上诅咒,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魂魄也会被魔神当做食物吞噬。 但鬼蜮与人界邻近,是以整个鬼蜮王国与人界都城大同小异。 宋小河还得到了一个重要的讯息,那就是若是凡人吃了这里的食物,就永远走不出这片鬼蜮了。 “魔神仿照人族建立了王国,其中规矩礼节与人族大同小异,我们须得以礼拜访。”沈溪山在一旁说道:“上次仙盟来访此处,与魔神达成了交易,我们可以再利用我……沈溪山的身份前去,能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宋小河听到“沈溪山”三个字,耳朵就一动,转到了沈溪山的身旁,“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与魔神达成交易的?小师弟上次来这里见到魔神了?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你只知道这些吗,后来发生什么事你清楚不,小师弟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被魔神给囚禁起来了?” 她的问题一连串地冒了出来,沈溪山回答不及。 他捏住了宋小河聒噪的嘴,说:“如果你能从现在开始保持安静,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不过你最好问一个对你来说最重要,也最有价值的问题。” 宋小河倒是真的皱着眉头认真想了想,随后问:“这里的食物我们真的吃不了吗?” 沈溪山:“……” “你也知道的嘛。”宋小河为自己辩解,“人不吃饭,就会死啊。” 第20章 酆都鬼蜮(三) 宋小河大受打击。 因为她储物玉镯里的食物所剩无几,而她修为低微根本没到辟谷的境界,一日三餐必不能少。 更何况她经常给自己加餐。 自从上了灵船,一路千里,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补给食物,加上她吃得也多,本来打算存起来的食物没过一会儿就被她嘴馋吃掉。 如果不能吃鬼蜮里的东西,也不用等着什么邪魔来杀她,宋小河很快就会饿死。 但沈策说若是吃了就要永远成为魔神的奴役,于是宋小河十分苦闷。 沈溪山将她的闷闷不乐看在眼里,也觉得奇怪。 这人连死都不怕,却怕饿。 下山的路走了四个时辰,到达城池边上时太阳正烈。 城门足有十丈之高,城墙巍峨,将整座成围得严严实实,门口守着六个模样奇特的妖怪。 那妖怪看起来比寻常男子高两倍,庞大健硕的身躯穿着人族衣袍,却长着野猪的头,嘴边是两颗巨大的獠牙,四个站在城门两边,两个则是来回巡走。 宋小河一行人藏在粗壮的树后,悄悄伸头观望。 “怎么样,决定好没有?”苏暮临手里拿着一个枣子大小的圆果,说道:“这果子只有两个时辰的效用,用过之后四个时辰不得再用。” “当然是我啦。”宋小河还露着半个头打量城门前的怪物,头也不回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沈溪山瞥她一眼,“仙盟中最草包的弟子?” 宋小河转头,颇为认真道:“我乃是青璃上仙关门弟子沈溪山——的师姐,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姐’,我才是咱们当中最了解小师弟的人,所以由我来扮他最合适不过了,我希望你们不要质疑我。” 沈溪山真的很想一把揪住她胡说八道的嘴。 若是不同意,宋小河多的是精力闹,而沈溪山也听够了她的胡言乱语,冲苏暮临撇撇头,“给她。” 苏暮临叹一口气,有些不大情愿地将果子给了宋小河。她欢喜接过,一下就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吞咽。 一股灵力在体内流转,宋小河摸了摸肚子,问苏暮临,“还有吗?” “你当吃什么呢?!” 宋小河咂咂嘴,“然后呢,我怎么做?” “闭上双眼,在脑中想着你要变成的那个人,就可以了。” 宋小河依言照做。 她站在远处观望沈溪山十年,自然是将他的模样牢牢记在心中,回想起来轻而易举。 微弱的光将她笼罩,继而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 束发的金冠,墨黑的长发,绣着金纹的流萤雪袍,红丝金线交织的流苏耳饰,云纹锦靴。 随后就是眉间出现的朱砂痣,一张绝色仙颜慢慢显现。 宋小河就这样,变成了沈溪山的模样。 她掏出镜子,左右照照,看着镜中那好些日子没见的精致眉眼,不免有些怅然。 她真的好想小师弟…… 第22节 沈溪山看着“自己”仔细照镜子的模样,心中也觉得怪异。 他从不会做这样的动作,也不会耷拉着眉眼,做出这种满脸不开心的样子。 宋小河吃了幻形果之后,从上到下幻出的模样都非常完美,精化到任何细节,若是站着不动不说话,那就是毫无破绽的“沈溪山”。 那就说明宋小河记住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地方,这非一朝一夕的见面就能做到的。 她必定是在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里,反反复复地注视着他,才会将他的所有记得如此清楚。 沈溪山却从未见过她。 这个剑修天才的眼里只容得下强者,旁的人与他来说都是一张脸,并无差异。 宋小河收了镜子,用双手使劲揉了把脸。 于是站在云端上的小菩萨就落入了凡尘,俊俏的脸上做出了各种奇怪的样子,她扭着脖子蹦了几下,伸展手脚。 满脸斗志,已然蓄势待发,“走吧。” “等等,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苏暮临将她拦住,用眼神指了下沈溪山,小声说道:“你太矮了,你要假扮沈溪山,至少……要跟大人一样高。” 宋小河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沈溪山的头。 两人的身高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纵使宋小河变幻的外形没有任何问题,但若是认识沈溪山的人,只一看身高就能看出不对劲来。 可幻形果似乎只能变幻样貌,无法改变身高。 宋小河转动脑子,满地找厚石块,打算拴在脚底,凑身高。 “不妨事。”沈溪山说道:“不会有人在意的。” 宋小河佯装听不见,仍在寻找。 沈溪山不再废话,就走过去拽住她胳膊,拉着她往前走,她抗争了几下发现力量上悬殊,于是扔了手中的石块妥协,“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沈溪山松开了她,双手抱臂,下巴一扬示意她走到最前面去。 宋小河整了整衣裳,将腰板挺直,端起一股正经的范往前走,似乎当真将属于“宋小河”的那一部分给收敛起来。 沈溪山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暗道她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在所有人的眼里,任何时候的沈溪山都是面带微笑,举止温文尔雅,行为谈吐相当端庄。他名声太响,不仅代表着仙盟,也代表着新老交替之中,冉冉升起的少辈,更是众所瞩目,命带仙途的天才少年。 沈溪山的真面目,知者甚少。 四人行至城门前,猪妖老远就看见了他们,待他们走近后便拿起手边的长戟,挡在城门前。 猪妖身体硕大,极为强壮,宋小河站得近了甚至无法与猪妖对视,她又往后退了几步,仰头去看。 打头的猪妖开口第一句就是,“沈溪山,你竟然没死?” 宋小河大概知道为何沈策会说身高无碍了,因为这妖怪实在太高,估计在它们眼中,她与小师弟的个头差距约等于无。 “放我们进去。”沈溪山将话接过,不给宋小河开口的机会。 猪妖守卫在门口拦截的,从来都不是凡人,所以沈溪山提出想进鬼蜮城,猪妖就很快就把路给让开。 长戟一收,沉重的石门被轻易推开,放行了四人。 像是一副热闹的市井画卷在面前展开,宋小河的视线晃过去,就看到宽阔的石砖路铺到看不到的尽头处,街上来往人群十分密集,两边则是大小声吆喝的小摊,其后就是亭台楼宇,各有特色。 路边飘着错落的灯笼,此时天光大亮,灯则全是灭的。 若是夜间灯都亮起来,必定是十分繁盛的美景。 唯一不同的是,走在街上的大部分都没有个正经的人形,不是身躯庞大,就是生得丑陋。 宋小河走在其中,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他们一行人才是这里的异类。 路上的妖看见了他们,纷纷投来奇异的目光,窃窃私语起来。 宋小河起初有些紧张,藏在袖中的手默默摸上腰间的木剑,随时警惕着危险情况。 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发现那些妖只是站在一旁看,并没有靠近的打算,很快就放松了警惕。 这里与人界都城没什么两样,甚至要更热闹,路边所贩卖的东西全是宋小河从未见过的,比如能传声的海螺贝壳,能隐去身形的鲛鱼鳞,计算时间的铜铃,在夜间会发光的墨汁。 宋小河玩性大,一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时常忘记自己还假扮着“端庄文雅”的沈溪山,总是停下脚步伸长脖子去看。 不过约莫是觉得自己有重担在身,所以宋小河也没有那么为所欲为,只要听到身后的沈溪山开口喊她的名字,或是嗓子里发出声响,她就立即收神继续往前走。 石砖路走了一半,宋小河看到一个三头妖怪把头摘下来在手中当杂耍球抛,那三个头还在互相叫骂,吵得不可开交。 宋小河登时走不动道了,忍了好几下终是没忍住,“看起来有点不对劲,我们去探查一二?” 苏暮临指了指她的脸:“你现在可不是宋小河。” 她就转头,煞有其事地对沈溪山说:“我觉得小师弟可能会对这个感兴趣。” 沈溪山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热闹的地方,问道:“一个摘头杂耍的妖怪?感兴趣什么?” “可能会好奇那三个头在吵什么。”宋小河说。 “根本不会。”沈溪山朝她走了两步,微微弯下腰,笑了一下说道:“若是寻常遇见,他会一剑斩了这种愚蠢的妖物。” “小师弟才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宋小河反驳了一句,转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没几步,苏暮临从旁边追上来,小声道:“这座鬼蜮城中没有无辜之妖,它们之所以不攻击我们,是因为进城的凡人都是魔神的食物,它们不敢动而已。” 宋小河大约也能猜到,在鬼蜮里的妖自然没几个好的,她想了想,也轻声说:“那我们走的时候,把这个地方一锅端了如何?” 苏暮临疑问,“你能活着离开吗?” 宋小河哦了一声,颇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忘记了,我还有个死劫在这呢。” 接下来的路宋小河就老实多了,虽然还会东张西望,但不会再停下脚步。 大路走到尽头,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大宫殿就出现在眼前,然而走到进出来令人震撼的却不是宫殿的辉煌,而是盘卧在宫殿前的巨龙石像。 是一条卧在地上,闭眼休憩的龙,纯白的石头雕刻而成,精致到每一片龙鳞都在散发着细碎的光芒,龙角庞大尖利。 巨大巍峨的龙身蜿蜒地盘在一起,尾巴自殿前绕了一圈往上,一朵朵红如血色的莲花悬在龙尾两侧,搭建起进入宫殿的长梯。 这条栩栩如生的巨龙仿佛正在沉睡,看到的第一眼,那种汹涌的压迫感铺天盖地,直往人的脊背上压,下意识地想弯了双膝以头抢地。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什么,心脏疯狂跳动起来,震耳欲聋。 那是一种,直击宋小河魂魄的震撼。 第21章 酆都鬼蜮(四) 龙神雕像给人的震撼无法用语言描述, 宋小河仰着头看了许久。 与龙头相比,她的身形显得相当矮小。 苏暮临更是早就跪下来,双手高举, 额头贴在地上, 恭敬地大喊:“拜见龙神大人——!” 就连神神秘秘的步时鸢也合十双手, 虔诚颔首, 鞠上一躬。 几人之中唯有沈溪山反应最为平淡, 甚至眉间还带着一丝不耐烦, 毫无情绪的双眸在龙身上转了一圈。 而后他拿出一柄短刃, 割破了手掌,赤红的血瞬间流出来。 血腥的气味在空中弥漫,苏暮临最先闻到, 他赶忙爬起来大惊小怪道:“大人, 你的手!” “安静,别吵。”沈溪山扬了下手, 制止他的呼声。 宋小河呆愣地转头,见沈溪山的手掌已然全是血, 显然伤口割得不浅, 他面上却平静, 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粘稠的血液淌下来,落在地上。 随后龙尾处的赤色莲花忽然浮动, 一朵一朵地顺着龙身落下来, 落到了宋小河的面前处。 沈溪山抽出白色的绸布, 一圈一圈缠在掌中的伤口上,血液很快染红了绸布, 但没再往下淌。 “上去吧。”他说。 宋小河疑惑不解地看了沈溪山一眼,虽然满心的好奇, 但还算尽责地扮演着小师弟,没多说一句话,上了红莲。 红莲组成的阶梯蜿蜒向上,走了近五丈高,才到了一扇高大的门洞前。 门洞之内是空旷的长廊,莲花形状的灯漂浮在两侧,散发出的光芒幽深而微弱,视线的尽头一片黑暗,不知里面有什么。 人对黑暗的环境本能就有畏惧,更何况这地方还是极其凶险的鬼蜮,这座无比华丽的宫殿之中,必定是魔神的栖息所,宋小河越看越觉得那些莲花灯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分明是立夏时节,空中的风却是阴冷的,寒意一层一层往骨头上刮。 若是寻常人,大概屈从于恐惧的本能,立即就转身走了。 但宋小河向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她就算是心里发毛却也没多想,往前迈出了一步,仰着脸踏入洞门之中。 红莲散发的光芒搭在她的脸上,即便是顶着沈溪山的脸充满着仙气,在此刻也添了几分阴邪。 但宋小河表情很呆,眼睛睁得很大,忍不住东张西望。 长廊安静无比,几人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在空荡的周围轻轻回荡。 沈溪山见她实在是不老实,就抬手往她后脑勺掌了一下,低沉道:“别乱看。” 就这么一句很轻的声音,传出了老远。 紧接着路的尽头传来了沉重的石盘相磨的动静,越来越响,仿佛路的尽头开了一扇门,骤亮的光探过来,照在脚下。 宋小河不免有些紧张了,她朝着那扇亮着光的门走去,越来越近。 进了门,视线瞬间开阔起来,光芒一下子强烈,宋小河下意识眯起双眼。 随后看见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殿堂,墙上镶嵌了数不清的夜光珠,将整个殿堂照得无比透亮。 大殿的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红莲座,上头躺着一只半人身的妖物,从腰际往下则是紫黑色的蛇尾,鳞片被照得折射出亮丽的光。 房中寂静无比,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空气,妖怪的蛇尾随意地落在地上,时不时敲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只妖怪太过庞大,寻常凡人站在它面前,怕是不够它塞牙缝的,带给人的威慑力也是非常恐怖的。 苏暮临已然吓得双腿打摆子,瞪圆双眼缩起了脖子,仿佛有一点响动他就会尖叫着拔腿逃跑。 而宋小河稍微好那么点,就是她心里虽然害怕,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咽了一口唾液,转头去看沈溪山。 沈溪山神色依旧镇定,下巴微扬,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第23节 宋小河便继续向前,许是心中有了畏惧,脚步变得沉重起来,整个大殿之中回荡起她的脚步声。 这绝对是宋小河活了十六年里,最为刺激的时刻。 一行四人走到大殿中央之处,空中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沈溪山,本座就知道你没死。” 宋小河惊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是面前的妖怪开口了。她顿住脚步,停在原地,正想着开口回什么话应对时,却听得身后也传来了声音。 “你如何知道?” 这声音清朗好听,带着少年气。 宋小河可太熟悉了。 因为那是萦绕在她梦中的声音,是小师弟的声音! 她震惊地转头,却发现开口说话的人是沈策。 他的脸上一派淡然,余光似乎看见宋小河强烈的反应,就往她脸上看了一眼,而后继续对面前的妖怪说道:“他们的魂魄都被你吃了?” “凡人是万灵之长,魂魄如此美味,本座当然不会放过。”粗壮的蛇尾缓缓卷动起来,座上的妖怪慢慢直起身,翻了个面。 宋小河这才发现,这魔神竟是没有眼睛的。 它的脸上只有一张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长得乱七八糟,额头的位置像一个肉瘤,杂乱的灰色长发更像是皮毛,覆盖了上半身。 似人身,而非人像。 “但那些魂魄里,没有你。”魔神缓缓说道:“你的魂魄一定非常美味,上次没吃到真是可惜,这次不知有没有机会。” “或许有吧。”沈溪山漫不经心地应道:“因为那地方我还要再去一次。” “本座甚是好奇你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不仅活着出来,气息也消失了。” 魔神是闻到了他血液的气味才认出沈溪山的,所以在城外他并未阻止宋小河扮成他的模样。 它没有眼睛,自然不靠样貌识人。 沈溪山无意跟它交谈那么多,只道:“魔神若是好奇,可一同前去。” “本座可没兴趣去那地方。”魔神笑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后耳根,导致它整张畸形的脸更加丑陋,乌黑的舌头极其长,伸出来将整张大脸都舔了一圈,看起来倒是很开心,“不过我真是期待你魂魄的味道。” “夜幕降临之前,我和同伴需要休息。”沈溪山又说。 “你们自便吧。”魔神长长的利爪弹出一抹微光,又懒洋洋地躺回去,摆了摆下逐客令。 宋小河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缓缓转身,往外走去。 行到大殿的门处,方才还是空无一人的门口,此刻却站了一女子。 那女子浓妆艳抹,带着一股妩媚的气息,扭动着婀娜的身姿往宋小河肩边一靠,软声道:“沈仙师,这次你也要拒绝妾身吗?” 宋小河感觉这个人像是没有骨头般,身体软绵绵地靠着她,且有一股香腻的味道直往她脖子里钻,浑身上下充斥着不正经。 她显然是认识沈溪山的,很快就发现了宋小河的身高问题,呀然道:“你为何突然矮了这么多?” 宋小河不认识这人,生怕一开口就露馅,于是抿紧了唇,绷着脸不说话,抬步往前走。 “真是无情。”女妖抱怨了一句,懒怠道:“随妾身来吧,魔神吩咐了要给各位安排休息之处。” 几人跟着女妖走进一个狭长的小道中,行了百来步,随后视线一阔,面前就变成了几间红木门的房间。 女妖婀娜地行了一礼,再冲宋小河抛了个极媚的眼神,“郎君既无意,那妾身只能祝沈郎做个好梦了。” 继而款款隐入暗色之中。 宋小河大松一口气,转头就看见沈溪山往房间里进,她小跑过去,像是下意识的挽留动作,牵住了他的手,“等等。” 沈溪山停下,转头看她。 “你方才为什么能发出小师弟的声音?你好像知道他与魔神做了什么交易,你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是小师弟之前去的吗?”显然宋小河的心里有很多疑问,仰着脸与他对视,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沈溪山没有宋小河那样旺盛的精力,灵力被封之后他身体归于平凡,连续两天一夜没睡觉,不断地赶路,他的已经到了极度疲惫的状态,没工夫为宋小河解答好奇。 他道:“这个世间有太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没有人会一直给你回答,如果你好奇,就自己去寻找答案。” 沈溪山推开她的手,将房门给推开,走进去后又回头,淡漠地对她说:“还有,从即刻起你我两不相干,别来妨碍我。” 说完,他将门关上。 宋小河没再上前,反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白嫩的指尖上,沾满了沈溪山掌中的血。 她打了个哈欠,随后去了一间空房中。 宋小河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日头下了山,没过多久夜幕便降临,将整个鬼蜮笼罩,赤色的月亮悄然显现。 昏暗的房间只燃了一盏灯,宋小河坐在桌边,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给漂亮的眉眼渲染了光晕。 她正认真地写着什么东西,忽而耳垂痒痒的,似有人轻轻捏了一下。 她疑惑地转头,就看到旁边站着沈溪山,正双眸含笑地看着她。 宋小河一惊,立马站起来,“小师弟?” 沈溪山没有应声,反倒是弯身一把将她抱起来。他的力气像是极大,轻轻松松将宋小河整个都抱在怀中,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把人抱去榻边放下。 宋小河茫然地抬头,沈溪山此刻俯着身,手臂搂住她的后腰,将她圈在怀中,那张被她偷偷观察过无数次的脸离得非常近,却又好像笼罩着一层模糊。 “在写什么这么入神?我来了都不知道。”他温柔地说。 宋小河感到一股炙热在心口蔓延,腾升的情愫化作蒸汽,熏红了她的脖子和耳朵。 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动占据了她所有思绪,仿佛在这一刻,她伸出双手拥抱上去,与面前的沈溪山亲昵地贴在一起,才能宣泄心尖的灼热,获得欢愉。 就在她几乎要沉溺在沈溪山的眸中时,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她伸出指尖,点在面前人的双眉之中,疑问道:“奇怪,你这里的东西去哪了?” 下一刻,宋小河从梦中惊醒。 她坐起身,觉得全身都热得厉害,随手扯了扯衣领,白腻的脖颈覆上一层细汗。 幻形果的时效过了,她已经变回了自己的模样,只是方才那个奇怪的梦境让她出了一身的汗,表情也呆愣着,看起来有几分傻。 其实她经常会梦到沈溪山。 但那些梦境里,沈溪山总是站在很远或者很高的地方,从不会离她那么近,也不会笑着跟她说话,更不会亲密地把她抱起来。 所以宋小河知道那是个梦,甚至是个假的梦。 即便如此,醒来之后那铺天盖地的悸动还是袭卷了宋小河的内心。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平缓了狂乱的心跳,恢复情绪,赶紧爬下床。 宋小河不知道这一觉她睡了多久,出门时却看见其他房间的门都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其他三人在她睡着的时间里,不知道去了哪里,此地只剩下宋小河自己。 她立刻慌张起来,从玉镯中拿出地图来,一展开,上面已经不是先前从仙盟到鬼蜮的路线。 宋小河知道沈策不会带上她,所以从他的掌中偷了点血,抹在地图上,地图就会追踪他的足迹。 红线的起始就是她所在的龙神雕像宫殿,朝着北的方向延展,正在缓慢地移动着。 宋小河一开始就没有计划,她只是要下山,然后跟着队伍前往这个小师弟消失的地方。 而现在,则是跟着沈策的路线。 她收了地图,捧出夜光珠找到了出去的路,顺着红莲阶梯往下,离开宫殿。 夜间的鬼蜮更为繁华,宋小河眯着眼眺望,五彩斑斓的灯连城一片,喧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用走近都能感受到那里的热闹。 只是宫殿附近没有妖物敢靠近,倒显得很冷清。 她按照地图的显示朝北而去。 宫殿向北,似乎是整个鬼蜮的禁地了,一路上没有看见任何生物,连巡逻的守卫都没有,隔个几丈远飘着一盏莲花灯,景色也越来越荒僻。 天上悬挂着玉盘似的月亮,赤红的颜色,更衬得此地诡异。 昨日是朔月,今日的月亮合该是弯钩状,所以头顶的圆月就表明,鬼蜮并非人界境地。 这种地方,对于宋小河此等凡人来说,向来都是有进无出的。 她走在这空旷而荒僻的路上,突然产生了一种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想法,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在蚕食她的理智。 宋小河意识到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孤寂,于是开始敞开了嗓门背东西。 “我宋小河指天起誓,即日起:一不可惹师父生气,二不可惰于修习,三不可贪嘴偷吃,四不可乱发脾气,五不可踩毁菜园,六不可杀师父养的鸡。 最后最后还有一,万不可等师父回峰去,偷去前山找小师弟!” 想来想去,她背得最烂熟于心的还是这段每次犯错之后被罚抄一百遍的“宋小河守则”。 是梁檀给她定下的,一开始只有那么两句,后来经过十多年的完善,变成了七条。 这么一背,还真别说,非常给宋小河壮胆。 尤其是最后一条不准她去前山找小师弟,她一想到就有一股热气往脑门上冲,双眼冒火。 她大步往前走,似乎有一种什么都不怕的气势在其中。 周围那么安静,宋小河的声音毫无阻碍地传了老远,丝毫不在意她如此显眼的举动会引来什么东西。 保持着精力满满的状态走了半个时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荒野,缥缈的乌云将圆月遮了些许,视线跟着暗下来。 宋小河掏出地图,拿着夜光珠照明,正要仔细看时,前方突然出现窸窣的声音。 她听到动静的一刹,立即用右手捏住腰间别着的木剑,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一抬头,就看见前方的路上,悄无声息落下了一只妖怪。 那妖怪生着鸟翅,身形似猴,有着长长的毛发。 这种妖物之前宋小河在灵船上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而且在她被罗韧推下船之后,将整艘船给摧毁的那只巨大无比的妖怪让宋小河印象深刻。 当一个生物大到夸张的程度,它甚至不需要使用什么妖力,有可能一脚就把宋小河给踩死了。 第24节 若是在这里遇上那只巨鸟,她估计现在就可以交代遗言了。 但好在拦在她面前的鸟要也就寻常凡人的大小,一双在黑暗中发着绿莹莹光芒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宋小河。 她缓缓抽出木剑,剑刃对准了面前的妖怪,试图与它交谈。 “你若是让开,我可以饶你一命。” 宋小河是不管自己有没有斩妖的能耐,都要装一装高手的,如果没唬住对方她再跑就是了。 话音落下,面前的那只妖还没什么反应,周围却突然传出别的动静来。 像是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走动,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不止一个声音来源。 紧接着,一双双绿色的眼睛接连在黑暗中出现,显然是朝着宋小河的方向靠近,数量还不少。 宋小河手里没几张火符了,且她发挥不出火符的完整威力,若是为了处理这一批小妖将火符用完则是非常不划算的事。 但是这么多小妖拦住了路,宋小河若是不动用符箓就想离开,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思来想去,绞尽脑汁。 没想出办法。 还是先打再说吧,宋小河大喝一声,挥着手中的木剑,二话不说先耍了一套,然后模仿在话本上看到的豪迈侠客喊道:“不怕死的尽管来,尔等妖物,焉敢拦我宋小河之路!” 那妖怪看着她,没动弹。 随后它忽而抬起双手,冲宋小河作了个揖。 一股阴风吹过,宋小河只觉得汗毛倒立,捏着剑柄的手心都出了汗,浑身上下冷飕飕的。 这妖怪实在是太像人了。 与之前在船上遇到的有很大的不同,面前这妖怪盯着宋小河,仿佛想用眼睛传达什么信息给她。 她一动不动,静等着它下一步动作。 倏尔它扔出了个东西,滚到了宋小河的脚边。 她低头一看,就见在夜光珠的照耀下,鞋子边上有一个木雕,是玉兰花。 宋小河记得这个玉兰花。 是谢归做给他妹妹的小玩意儿。 一瞬间,她醍醐灌顶,猛然抬头再次朝面前的妖怪看去。 它站得不太直,但双脚立地,脊背弯曲着,翅膀往下耷拉着,泛着绿光的眼睛幽幽看着宋小河。 船上遇见的这种妖物都长着大大的獠牙,这只妖怪的嘴里却没有。 一个让她心寒的想法诞生了。 “谢春棠?”宋小河捡起玉兰木雕,试着朝他喊。 那妖怪就点了点头。 “竟然还真是你!”宋小河大惊,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夜光珠的亮照到他的身上,他赶忙抬手挡了下,往后退几步。 似乎不能见光。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宋小河将珠子往后藏了藏,瞪着眼睛朝周围看了一圈,那些高高矮矮的妖物皆站在暗处,盯着她。 谢归显然是不能说话的,自然也不能回答宋小河的问题,只冲她摆了几下手,示意她跟上。 宋小河收了木剑,小跑跟在谢归的身后。 她不知道昨夜分别之后谢归那群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变成这副妖怪样子,而且明显不止他一人如此。 但是从周围的妖化的数量来看,还远远不足船上的人数。 有可能他们都妖化了,但是走散,各自行动。 也有可能只有一部分的人妖化了。 宋小河最多只能思考到这里了,再多想一点脑子就乱成浆糊,只得先把诸多念头打散,跟着谢归跑。 越往前去,空中的寒气就越浓郁,直到一股寒风让宋小河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她才惊觉周围的温度已经这样低了。 她下山的时候还是春末,并没有带什么厚衣裳,只得从镯子里取出两件外袍披在身上,抵御空中的寒气。 风呼啸的声音很像是女人幽怨的哭声,令人心里发悚。 宋小河朝周围看了一下,就见四周全种着一种树干极粗的黑皮树,树身嶙峋,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没有。 枝条奇形怪状,很像是某种妖怪的爪子。 视线中除了赤色的月亮洒下的怪异光芒,就只剩下宋小河手里的夜光珠还有微弱的照明,除此之外一片黑暗。 谢归跳到了一棵树下,冲宋小河叫了一声。 她连忙跑过去,却见那树下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 那人伤得很重,浑身上下都是刀割出来的伤口,虽然都很深,但却没有一处是致命的。 淌出的血染红了衣袍,没有落到地上。宋小河细细看去,就见那些血全被他身后的树给吸走了。 宋小河拽着那人的双脚,将他往旁边拖了一段路,远离了那棵吸血的树,随后将覆盖在他脸上的头发扒开,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熟悉的脸。 是苏暮临。 宋小河觉得,她与苏暮临有些奇妙的缘分的。 比如,她可能是苏暮临命中的贵人,总是能在危急时刻救他一条狗命。 她将夜光珠搁在地上,双手掐了个诀法,口中念念有词,掌中缓缓凝聚一抹微弱的光来。 宋小河虽然灵力低微,但她会一些简单的治愈之术。 主要原因在于她平时太顽劣,身上总会受点小伤,而师父年纪大了,动辄扭腰伤腿,师徒二人跑医仙阁跑得格外勤快。 所以宋小河就学了些小医术。 她将掌中的灵光覆在苏暮临最深的几个伤口处,很快就将血给止住。 苏暮临的体质也强悍,伤势刚刚缓和,他就睁开了双眼,从昏迷之中慢慢醒来。 看到宋小河时他先是露出迷茫的神色,接着猛地坐起身,身上的伤口迸发的剧烈疼痛让他整个人清醒过来,脸都痛得皱成一团。 好好的一张俊脸,顿时变得扭曲。 “快!”他一把抓住宋小河的胳膊,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手上的力道极大,“他要来了,快藏起来!” “谁?” “别问了!来不及了!快走!”苏暮临满脸恐惧地喊道。 宋小河把苏暮临背上,按照他指的方向奔跑。 夜光珠在苏暮临手里拿着,沾上了血后光芒就弱了不少,她只能勉强看清楚面前的路。 赶路的途中,她从苏暮临的口中得知了些消息。 这个鬼蜮的主人是魔神,而魔神座下有两个厉害的护法。 一个名唤玉夭,乃是千万人的□□所化,凡是中了妖术的人皆会沉醉在情爱之中,流连忘返,忘记现世。 但玉夭鲜少杀人,只为求欢,便是白日里那个冲宋小河抛媚眼的女妖。 而另一护法则为梦魇,平日深居简出行动鬼魅,凡是撞见了他的人皆会在无尽的恐惧中死去。 这片树便是他栽种的妖树,凡是误入林中的生物,都要被他宰了当做供养妖树的养料。 且说苏暮临睡了一觉醒来时,跟宋小河的情况也差不多。 沈溪山和步时鸢的房间已然空了,只不过宋小河还在呼呼大睡,他也没喊宋小河,自个跑出来找沈溪山。 一路就找到了这个林子边上。 说到这里,宋小河打断了他的话。 她问:“你是有什么法宝跟踪沈策的踪迹吗?为何你知道他往这个方向走了?” 苏暮临顿了顿,只道:“我自有我的办法寻大人。” 接着说,他来到林子边上时,感觉再往前走就奇寒无比,已不是常人能够涉足之地,于是在边上徘徊了一下,随后就遇见了一群鸟翅猴身的妖怪。 应当就是谢归他们。 但苏暮临胆子奇小,见到妖怪就开始吓得逃窜,无法进行正常思考,以至于谢归跟在他后面作揖,被他误认为是妖怪追杀。 苏暮临一口气闯进了林中,正正撞上那梦魇妖,随后中了魇术,整个人陷入了噩梦循环之中。 等他醒来,就看见了宋小河,才知自己在做噩梦的时候差点被放干血。 梦魔会在林子里来回巡逻半个时辰,只要寻个地方躲过他的巡查,就能逃过一劫。 苏暮临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躲避,他给宋小河指路,将手里的夜光珠抬高给她照明。 “谢春棠他们是怎么回事?”宋小河问。 “这种妖怪发出的叫声能够让凡人受诅咒,但是进入鬼蜮之后,吃了那种甜口的绿果就能解除,他们不知道,所以妖化了。” “那你为何不早点告诉他们?” “大人说没必要告知他们这些。”苏暮临失血太多,又说了很多话,此刻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了,“在鬼蜮之中,凡人是最危险的,妖化之后反而安全,更何况他们畏光,会找地方躲起来。” 宋小河的脑中浮现起沈策那张脸。 她完全能想象出来沈策说这种话时候的凉薄表情。 宋小河背着他跑了一路,总算是到了苏暮临口中所说的那个高高的背坡之处。 她奋力地爬上去,却忽然发现背坡下的山洞里,竟然有一道结界,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这是人族的法术,宋小河赶忙跳下去,往结界外面一站,就看到山洞里有不少人。 他们穿着各色的衣裳,或是兽耳或是利爪,容貌艳丽。 这些都是妖盟的人。 这下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妖盟与仙盟一直都不大对付,更何况在这种地方,那更是下起黑手来不眨眼的,巴不得对方死。 宋小河背着浑身是血的苏暮临,抬手往前探了探,坚固的结界将她阻挡。 第25节 她扬起个笑容,对里面的人说道:“我先前也在船上,咱们算是一伙的,让我进去躲一躲吧。” 站在洞口边上的男子挑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敷衍道:“这里满了,你找别地儿去。” 宋小河心中生起火,面上却还是笑着的,“我们就呆一会儿,随便给个边上的地儿就行。” 那男子摆了摆手,像打发叫花子。 宋小河登时大怒,寻思着要不给玉葫芦拿出来干脆炸了这个洞,大家一起死。 正当她要发火的时候,忽而有一人从山洞里头的黑暗处走出来,几步就走到火堆下面,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沈溪山所站的位置,已经足够宋小河看清楚了,两人对视了一眼。 他对宋小河是有些误解的。 沈溪山心想,不管怎么将她甩掉,她总能用自己的办法跟上来,宋小河并不是毫无用处之人。 “沈策!”宋小河见到他,果然双眸一亮,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把脸贴在结界上凝望他,“快让我们进去,你的大狗腿子在我背上,就剩一口气了,你总不能看着他死吧?” 宋小河一边说,一边悄悄掐了苏暮临大腿一把。 苏暮临伤得其实没有那么严重,被掐得嗷了一声,配上浑身是血的衣袍,看起来极为凄惨。 “司长吩咐过,不准再放任何人进来,鬼蜮凶险诡谲,谁知道这人究竟是不是那些邪物变的?”男子见沈溪山似乎有想法,便半个身子挡在前面,将沈溪山的路拦住。 “我是仙盟弟子,不是妖怪变的。”宋小河拍着结界,怒视这那人。 “如何证明?”男子问她。 “你想要什么证明?”沈溪山眸光淡淡的,分明没什么表情,却带了一股具有压迫力的气势。 男子一时间还真被震慑,张了张口,愣愣道:“司长……” “就是白司长下的令,让我带她进去。”沈溪山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结界的边缘处,伸出手探出结界,说道:“过来。” 宋小河见状,立即欢欢喜喜地将手搭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两手一交握,那结界对宋小河来说就相当于不存在了,轻轻松松进了山洞。 刚一进去,沈溪山就松开了手,转头朝里走。 宋小河将背上的苏暮临放下来,佯装扶他的样子,悄摸将三张雷符塞进苏暮临的衣袖之中,小声道:“口诀先前我已经教过你了,你见机行事,一旦我喊九天神雷,你就引动雷法,知道吗?” 苏暮临踌躇道:“这能骗住谁?” 宋小河说:“你别啰嗦,按我说的做,我可是救了你两条命,你八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 苏暮临瞪着眼睛,“我只效忠大人!” 宋小河双目喷火,马上就开口骂他,此时沈溪山转头见两人没跟上来,催促道:“跟上。” 苏暮临逃过一劫。 宋小河连忙小跑几步跟上去,脚步跟在沈溪山后面,她主动伸手,去握沈溪山受伤的左手掌。 沈溪山一时没防备,被她给抓住,他诧异地转头,正要抽手,却感觉掌心传来一阵暖意。 沈溪山立即辨别出这是治愈术。 修为高到一定程度的人都拥有很强的自愈能力,所以一些小伤沈溪山从不需要别人使用治愈术来治疗。 如今他身体的灵力被封,自愈能力较之从前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左手掌的伤口到现在还未愈合,稍稍用力就会撕裂伤口,迸发剧烈的疼痛。 而在此地,沈溪山不信任任何人,自然也不会让谁来治疗他的手,是以目前来说,左手是个半废的状态。 沈溪山低眼一看,宋小河的两只手将他的左掌覆住,掌心与他的相贴,冒出了那么点微弱的光芒。 她的治愈之术如此低级,贫瘠的灵力一缕一缕地往他伤口里钻,用非常缓慢的速度缓和疼痛。 这一路走来,宋小河的表现已经让沈溪山对她完全没有了戒心,他现在只是怀疑宋小河用光灵力之前,能不能将他伤口的血止住。 “你走的时候为何不喊我?我醒来后你们都不见了,让我一顿好找。” 宋小河跟人说悄悄话的时候,习惯性地贴得很近,加上沈溪山身量高,她就努力垫着脚往他耳边凑。 “那你还是跟上来了。” 沈溪山不习惯如此亲昵,往她脸上推了一下,将她推得远一些。 正好宋小河体内的灵力也差不多枯竭,松了他的手,继续絮絮叨叨:“鸢姐也不见踪影,我想到了你会独自行动,却没想到鸢姐竟也自己离开,这地方这么怪异,她身子骨又脆弱,若是遇到了危险该怎么办……” 山洞狭长,石壁的两边都站着人,隔一段时间燃着一个火堆,时不时看一眼从当中行过的三人。 沈溪山带着她径直往里走,宋小河也不问去哪里,只跟在他身后碎碎念着,打破山洞中沉闷的气氛。 她醒来后一人从魔神的宫殿离开,独自走了很长一段路,周围死寂阴森,宋小河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 遇见浑身是血的苏暮临时,她心里更是害怕,就算背着沉沉的苏暮临双腿也迈得飞快。 但是这会儿见到了沈策,很奇妙的,宋小河觉得她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 或许是沈策一直处事不惊的模样,让她觉得这环境仿佛暂时没那么危险。 沈溪山多少也习惯了宋小河的话多,任她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也面不改色,带着她往山洞深处去。 苏暮临跟在后面扶着墙壁,走一段路歇一段。 行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狭窄的山洞突然变得宽敞,前方传来火光。 宋小河从沈溪山的身侧探出脑袋,一下就看见前方是一个十分大的圆形山洞,当中盘踞着树根一样的东西,从头顶的上方插下来,密密麻麻地遍布着。 而每棵盘根错节的树根旁都有三两具已经干枯的尸体,被枝丫交缠着,仿佛紧紧吸附在树根上一样。 树根血红无比,像是吸满了血液。 更重要的是,那些□□枯的尸体身上都穿着仙盟的宗服。 宋小河的心口猛然一震,她意识到这些人就是仙盟第一批派来鬼蜮的人。 而小师弟就在其中。 她千里迢迢跑来此地,若是只能得到小师弟是死在这里的某一棵树下的结果。 宋小河绝不能接受。 第22章 酆都鬼蜮(五) 一股难言的恐慌袭卷宋小河的内心, 她甚至没注意到树根旁边零零散散站着许多人,只一个劲儿地冲到前面去,将树根扒开, 去看那些尸体的脸。 那些人的血液已经被吸干了, 身上的皮又黑又皱, 紧紧裹在骨头上, 只余下一层薄肉覆在其中。 黑色的树根从他们的身体刺过, 绞得死紧, 宋小河用力扯了几下才将裹着脸的树根扯断。 脸已经没了人样, 皮皱得褶子层层,模样十分骇人。 如果这当中有沈溪山的话,即便是伤得面目全非, 宋小河也能第一眼就将他认出来。 这一路走来, 她是坚信沈溪山没有死的。 但谁也不知道当初他们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仙盟之中的高手有为什么全部变成了树根的养料, 被吸成一把枯骨。 她动作慌乱,确认了树根下裹着的不是沈溪山之后就赶紧跑去另一棵树, 扯树根的动作有些笨拙, 很快一双手就被粗糙的树根磨得通红。 “喂!”有人喊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快让开!” 宋小河茫然地转头,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人。 他们有着很明显的妖族特征, 用各色的眼眸盯着宋小河, 有迷惑不解, 有戒备警告,敌意十分浓郁。 “我找人。”宋小河手里还捏着拽下来的半条树根, 对他们说:“这都是我们仙盟的人。” “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仙盟的人,但他们都死了, 现在得把他们烧掉。”先前喊她的那人语气凶蛮道:“你要是不想一起被烧,就快点滚开!” “等等,我只确认他在不在这里,很快。”宋小河对他的威胁丝毫不在意,随口交代了一句又转头开始寻找。 妖盟队伍的领头人是个名唤白绒的貌美兔妖,双眸赤红,五官却生得柔和,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样子。 她身边围着的豺狼虎豹,皆是手下。 “司长。”豹尾男子凑到她身边,小声道:“此女子怕是棘手,先前在船上,她召来了一道无比强悍的雷,听那些人族说,好像九天神雷来着。” “你见过九天神雷吗?”白绒瞥她一眼,勾出个不屑的笑容,“神雷可斩尽世间一切妖魔,若她当日召来的是正儿八经的九天神雷,你现在都没能耐站着说话。” “就是,我也觉得是那些人族夸大,不过是个会用雷符的小丫头而已,忌惮什么?”旁处的虎妖说道:“依我看,直接将她扔出去就好。” 说着便撸袖子要动手。 “且慢。”白绒喊了停,制止蠢蠢欲动的手下,朝一个位置扬了扬下巴,说道:“人是他带来的,给他几分面子,别动这丫头,让她找吧。” 白绒所指的方向,站着沈溪山。 他身量高,在一群膀大腰粗的妖族之中也并不显得矮小,地上的火堆跳跃着,光影落在沈溪山的侧脸上,勾勒着他沉默的表情。 他双手抱臂,眸光落在宋小河的身上,静静地看着她不停地扯着树根,蹲下去一个一个查看那些枯骨的脸。 忽而她动作一僵,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表情呆滞。 沈溪山寻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其中有一颗枯树旁边的尸体手中,握着一柄合鞘长剑。 剑鞘灰扑扑的,看起来平平无奇,剑柄却相当精致,雕刻着大气的纹理,坠着一枚雪白的环形玉佩和黑金流苏。 宋小河认得那把剑。 当然,沈溪山也清楚。 因为那是他的佩剑——朝声。 宋小河跑过去的步伐有些跌跌撞撞,一下就跪坐到那尸体的旁边,将尸体脸上掩盖的树根和发丝扒开,见到一张连下巴骨都完全扭曲的皱皮脸。 她大松一口气,心脏狂跳,强大的后怕让她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这不是沈溪山。 宋小河将剑从尸体的手中掰出来,然后抱在怀中,一转头就看到那些妖怪盯着她。 她几乎将这些人的脸全都看了个遍,已经非常清楚,这些人并非仙盟之人。 他们只是穿了仙盟的衣裳,但脸却是完全陌生的。 宋小河认识的人不多,可到底也是肖想了猎门好几年,对猎门内的高层猎师都辨识得清楚。 上次的队伍里除了三个天字级的猎师之外,还有不少甲级猎师,宋小河认识他们的脸。 没道理这里死了那么多,一个甲级猎师都没有。 第26节 她几乎能肯定,是有一批人穿了仙盟的宗服,然后遭遇不测。 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且小师弟的佩剑还落在这里,宋小河就不得而知了。 她确认了这里没有沈溪山之后,抱着剑转身,朝洞口的位置而去。 “小丫头,怀里抱着什么?”白绒突然开口询问。 宋小河说:“一把剑而已” “这剑,瞧着眼熟啊。”白绒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宋小河闷声不吭,将剑往怀里藏了藏,不让他们看,小步跑到沈溪山的身边,想寻求安全感似的,往他肩膀处靠了靠。 白绒的眼睛在她身上转来转去,忽而哦了一声,“我道怎么眼熟呢,我想起来了,前年两盟合办的剑道大比上,沈溪山便是用这把剑败了我师姐,赢了好大的威风呢。” 宋小河心道不妙,立即说:“不是这把剑,你记错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想赶紧离开这地方。 “是与不是,我一看便知。”白绒朝手下打了个手势,说道:“别急着走。” 几人见状便迅速动身,两人拦住了洞口,两人朝宋小河和沈溪山所站的地方,分左右包抄而靠近。 “别过来!”宋小河大喝一身,往后退了两步,背朝着墙。 她的神色变得凶戾,抽出腰间的木剑摆出防御姿态,落在几个妖族的眼里,却像是护食的小崽子,扬着不大锋利的爪子瞎比划,构不成任何威胁。 周围人都发出嘲笑声。 宋小河的目光从身形强壮的各个妖族身上滑过,他们摆着调笑的姿态嘲弄地看着宋小河,小声议论着她瘦弱的胳膊腿儿,矮小的身高,笑她自不量力。 “沈策——”宋小河握着木剑的手心全是汗,嗓门都发紧,喊了他一声,“你得帮我啊!” 看着宋小河和妖族因为他的剑发生争执,沈溪山倒是一派淡然,转头对她劝道:“你打不过他们,倒不如把剑交出去。” “不可能。”宋小河将那把剑藏在背后,但其实她纤细的腰身遮不住长剑,于是剑柄坠着的玉佩和灰扑扑的剑鞘都露出来了,她道:“这剑我绝不能交出去。” “为什么呢?”沈溪山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宋小河沉默了片刻,答道:“因为这是我爱人的剑。” 沈溪山被这一句话打了个猝不及防,顿了顿,才道:“没见过你这般不知羞的人,就非得告诉全天下的人你爱他吗?” 宋小河被凶了,有些委屈地撇嘴,“我实话实说啊,怎么了嘛?” 白绒也听见了,怪道:“你是沈溪山的道侣?” 宋小河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不是。” 许是看在这一路吵吵闹闹,还有那么点交情的份上,沈溪山扭了个脸对白绒道:“这天底下相似的剑比比皆是,白司长怕是看走眼了。” 白绒道:“拿来让我瞧瞧,若当真看走眼,我会还给她的。” 这完全就是强盗行径,宋小河一听这话就知道白绒绝不会再将剑还回来,更加往身后藏紧了。 沈溪山嘴角一牵,微微笑起来,“那可如何是好,仙盟有法规,在门内禁止内斗,下了山要团结互助,她是我同门,你若对她动手,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你这又是何必,船上那批仙盟的人,也没见你顾及同门啊。”白绒啧啧称奇。 “我又没害他们。”沈溪山耸耸肩,给出了选择,“没有我,你们绝对无法进入红莲境,不如你就考量一下,究竟是这把剑重要,还是进入红莲境重要。” 宋小河哪曾想沈溪山还有着本领,竟跟这妖族的领队谈判起来了,顿时感觉有人撑腰,腰杆子硬了不少,朝沈溪山身边靠了两步。 白绒想了想,勾着红唇笑得一脸纯真,“我有更好的主意。” 她道:“我抢了剑,再用法术控制你,一样也能进红莲境啊。” “卑鄙,你们也不怕此番行径传出去,败坏妖盟的名声!”宋小河怒骂。 “哈哈哈。”豹妖一阵大笑,“妖族可不像你们这些凡人,道貌岸然,虚伪成性,手段只是达成目的的方法而已,况且这里都是妖族,谁会将此事传出去?” “动手!”白绒一声令下,几人猛地往前一扑,伸出利爪朝宋小河抓来。 他们说动手就动手,身形很快,宋小河没有任何的停顿,往地上翻了个滚,从一个狭小的空隙中滚出了包围圈。 虎妖的利爪在墙壁上留下很深的印子,若是落在宋小河身上,必定会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 只这一爪子就能要了她半条命。 他们的目的只有宋小河,沈溪山站在原地不动,无人攻击。 这种因贪婪而引发的争斗,他见的太多了,早已波澜不惊。 表面上看,宋小河不可能战胜这些妖族,她唯一的活路就是交出那把剑。 实际上她偷偷下山,只凭借着一腔偏执,意灵力微弱到与凡人无异的身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从仙盟一路来到了酆都鬼蜮,站在这诡谲阴森的土地上,并非为寻死而来。 沈溪山不得不承认,他从一开始完全不在意,到此刻心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的好奇。 他实在是想知道,宋小河的底气是什么,藏了什么后招。 “慢着,再听我最后一言!”宋小河不想拖累沈策,一骨碌跑到对面去,将木剑横在身前,对白绒大喊,“你可以当做是我的遗言!” 白绒倒也没有那么凶残,毕竟也是妖盟的成员,她并不是奔着要宋小河的命去的。 “你说。” “明日是我的生辰。”宋小河道:“十七岁的。” 白绒没听懂,笑着问道:“你想让我们祝你生辰快乐?” “不,我在十七岁之前有一个死劫。”宋小河眉眼盈盈,无比认真地说:“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但我猜离子时也差不了多久,我会死在这里。” “你交出剑,我们可以不杀你。”白绒说。 “不是你们,你们杀不了我。”宋小河道:“若你再来争抢,我便引九天神雷炸了这处地方,将梦魔引来此处,届时你们要面临更棘手的事。” “我的时间不多了,希望你们放我离开。” 宋小河的语气很认真,正经严肃,但白绒却像是听到了笑话似的,笑得花枝乱颤,说道:“那你就动手啊,正巧我还未见过九天神雷呢。” 白绒先前在船上并未见过,但其他妖怪却是见过的,他们有些犹豫。 宋小河见状,已知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便将木剑别回腰间,单手掐出个法诀。 “天地雷法,听我号令!” 她的指尖亮起微弱的光芒,一阵无名风将她的发丝撩起,衣袖翻滚间露出纤瘦洁白的手腕。随后她大喝一声,气势十足: “九天神雷,召来!”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些许稚嫩,于是那气势就大打折扣,在寂静的山洞中回荡,有些滑稽。 山洞之中仍旧无比安静,所有人都盯着宋小河,警惕着,戒备着。 漫长的沉默后,什么都没有。 众人立即哄然大笑,大声地嘲笑宋小河。 白绒笑得扶着腰,眼泪都要出来了,“好生厉害的——” 轰隆——!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雷霆万钧自头顶而落,所有人只觉得眼前猛然亮如白昼,光芒刺眼。 下一瞬,劈碎天地的雷声在面前响起! 血红的月亮下,死寂的荒野,热闹的鬼蜮城,这道巨雷打破了所有宁静,让整个酆都鬼蜮为之颤动! 沉睡的魔神被惊醒,满城的妖魔下破了胆地逃窜,雷光带来了明昼,天地间大亮,像是朝阳升起。 不过只有这么一瞬,夜色重新覆盖,血月如旧,城中的妖魔躲了一阵发现没发生什么,又纷纷探出脑袋查看。 魔神卷着尾巴,兴奋地用舌头舔着獠牙,出了宫殿。 宋小河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睛被光亮刺痛,随后雷声响起,她的双耳瞬间剧痛,聋了一般消失了所有声音。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掀飞,天旋地转。 狂风呼啸,从云霄落下来的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正中这个山洞。 雷法劈碎了整个山洞,将所有树木硬生生劈成齑粉,粉碎的山洞将宋小河卷入其中,她被高高抛起,冲出去老远滚落在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宋小河浑身疼痛,耳朵嗡鸣作响,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苏暮临这狗腿子,是想连她一起炸死吗??! 第23章 酆都鬼蜮(六) 修习世间万法。 勤勉刻苦, 高师指点,灵丹仙药,多的是路子让一个凡人变为仙门中的佼佼者。 但最重要的还是天赋。 有些人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即便什么都不学, 哪怕是未拜入师门的野路子, 在接触仙法之后却也依然领先常人千百倍, 这是吃多少仙药, 受多少高人传授教导都无法比拟的。 苏暮临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一个胆小如鼠, 遇到雷声大点都吓得软成面条, 被欺负的时候也是个忍气吞声的受气包。 但宋小河发现,他好像有点符箓方面的天赋。 她昨夜给了苏暮临张火符,他差点一把火把山给烧了, 所以她知道那张雷符在苏暮临的手中, 绝对能发挥令人震撼的力量。 当然,她也没有猜错。 苏暮临召来的这道雷如此夸张, 甚至把她炸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晕了好一会儿才软着胳膊腿地坐起来。 宋小河的耳朵嗡嗡作响,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脑子一片混乱,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她挣扎着坐起来,睁眼一看, 周围已然一片狼藉, 地上出现个巨大的坑, 放眼望去一地的焦土,甚至驱散了风中的冷意, 蒸腾的热气弥漫。 周围的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人,有些还在慢慢爬坐起来, 有些却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给这雷炸死了。 她本打算将这山洞炸了然后引来梦魔与那些妖族缠斗的,却没想到这一道雷就炸了个天翻地覆,够他们受的了。 在方才被猛烈的气浪掀飞之后,朝声剑就从宋小河的手里甩脱了,她慌张地朝周围看了一下,入眼尽是狼藉。 于是宋小河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晕着脑袋爬起来在四周寻找。 第27节 朝声是沈溪山十二岁生辰那日,从天阵中召唤出来的,据说当日彩云漫天,百鸟齐鸣。 之后它在沈溪山的手中斩妖邪,败仙门,成为人人赞誉的剑修天才,连带着朝声也水涨船高,成为一柄声名赫赫的宝剑。 这是沈溪山的剑,现在落在了她宋小河的手中,就绝不能让别人给抢走。 她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剑还没找到,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一双黑色长靴。 宋小河立即戒备地抬头看去,看见站在面前的是沈溪山,那股子炸毛般的警惕才消散。 她摇着身子站起来,指了指他的嘴边,“你流血了。” 沈溪山显然也被那道雷伤得不轻,抿着的嘴角尽是殷红的血,白俊的脸上也沾了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 宋小河就更不用说了,脸上蹭满了灰尘,侧脸还有血痕,灰头土脸的身上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最显眼的还是她的双耳,血从耳洞里流出来,染红了白皙的耳垂,往下滴着。 但她的眼睛依旧亮得出奇,看起来并没受什么重伤。 沈溪山压着眉头,看起来像是强压着怒火,他张口说了什么,宋小河听不见。 她着急找剑,错身要绕过沈溪山,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顿时让宋小河觉得了疼痛,下意识“啊”了一声,紧接着耳朵就被捏了一下。 瞬间,宋小河能听到声音了。 先是呼啸的风声灌进耳朵里,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痛吟,那是躺在地上的妖族发出来的。 其后就是沈溪山隐怒的声音,“你召雷不会掂量着分寸吗?是打算把你自己也炸死?” 宋小河自己身上还疼着呢,被这么一凶,顿时也生气,“他们要抢我的东西,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来也有几分委屈,“我也被炸飞了啊,剑还脱手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你别挡着我,我要去找剑。” 沈溪山没死在火海里,差点被宋小河这一道雷给炸死,不动气那是不可能的。 但宋小河自个也伤成这样,况且方才的确是妖族逼她,她才会如此,沈溪山再是如何是冷血,也不至于这般是非不分。 他又拦住了想要负气离开的宋小河:“你耳朵聋了。” 宋小河还以为他在骂自己,结果就见他一抬手,在她的耳朵上蹭了一下,而后宋小河的世界又安静了,什么声音都不剩下。 她抬手一摸耳朵,指尖就一片血红。 宋小河怔怔看了片刻,才意识到她真的被方才那道雷炸聋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无妨。”她随手蹭了蹭指尖上的血,也不在乎这点污迹了,表情还算镇定,“医仙阁可以治好我,只要我回了仙盟,什么伤都能治好。” 垂下去的手藏进袖中,攥紧了拳头。 “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溪山的声音又钻进耳朵里。 宋小河惊奇地瞪大眼睛,她发现自己又能听见了,一转头就在自己的肩头上看到了一张符箓。 “哇,这是什么?” “灵符。”沈溪山道:“先答我的话。” 宋小河撇嘴,“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你为何还问?” “那你既然是来救人,可知如何救,去哪里救吗?” “不知道。”宋小河说:“我本以为一来就能看到小师弟,却不想这里如此之大,看来还得找一阵。” 沈溪山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脾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现在距子时不足两个时辰,你十七岁的生辰马上就到,死期将近,若是你想在子时之前找到他,最好跟着我。” 他算是想明白了,先前他只以为这个看起来蠢笨无比,灵力微弱的宋小河一到了鬼蜮就会死的很快,然而实则她拥有巨大的杀伤力,绝对是个隐患。 若任由她在鬼蜮胡作非为,只怕会将这里搅得天翻地覆,而他也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必须得带着她才行,限制她胡闹才行。 “这灵符可暂时让你的耳朵能听见声音。”沈溪山道:“跟着我,我有办法帮你救他。” 这话说起来也挺奇怪的。 沈溪山从未想过,他会帮别人来救自己。 有人结伴,宋小河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况且与那些妖族相比,沈策姑且算作同一阵营之人。 宋小河没有立即答应,拿乔道:“我可以答应,不过你要先帮我找到朝声。” 沈溪山知道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并未计较,转头从一块废墟之中扒出了朝声剑,丢给宋小河。 宋小河高兴地接住,将剑柄上的玉佩和流苏擦了擦,然后宝贝似的抱在怀中。 幸好没有丢。 这一路风风雨雨,宋小河凭借着一腔莽撞跑来了这里,被嘲笑,被看不起,被算了一卦死劫。 找到这把剑,也算是给她心理上一个巨大的慰藉,不至于落得两手空空。 沈溪山没空看她抱着剑傻笑,冲她摆了下手,“跟紧我。” 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那道雷的动静太大,绝对会将梦魔给引来,必须快点离开。 “苏暮临在哪?”宋小河跟着他的脚步,忽而说道:“沈策,你快找找他。” 沈溪山佯装听不见。 帮她找了剑,还要找人? 拿他当什么使唤呢。 宋小河却是个不安分的,上前两步拽了拽他的衣袖,“沈策……” 沈溪山不耐烦,刚想甩开她的手让她安静点,却忽而听得利风袭来!他手腕一转,几乎是下意识地扣住宋小河的手腕,将她猛地向前一拉。 下一瞬,白光所化的利箭就贴着宋小河的后脑勺而过,削下几缕碎发。 宋小河踉跄了几步,攀着沈溪山的胳膊堪堪站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转头,就看见白绒站在前方不远处,手掌中跳跃着白色的光芒。 她在雷降时用法诀保护了自己,是以看起来并未受伤狼狈,但她手下有不少人被雷炸得倒地不起,受了内伤。 这都是他们轻视面前这个人族少女的后果。 妖族没有人界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想来信奉着有仇必报,有恩看心情报的行事准则,况且这里又是不属于人界境内的酆都鬼蜮,更加没有任何规矩约束白绒。 愤怒之下,她便对宋小河下了杀手。 几支白色光芒化作的箭飞刺而来,直奔宋小河的命脉之处。 她下意识举起了握着剑的手,做出防御的姿态。 随后就听得耳边响起剑出鞘的声音,恍然间,宋小河看见身旁的人将朝声拔出,锋利的剑刃在微弱的光芒下泛着森冷的光,发出嗡嗡争鸣。 沈溪山抽剑的动作熟练而自然,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夹了一张符箓,朝剑刃上一抹,细微的金光顿时自剑刃溢出。 他持剑,挡下几个飞来的白箭,剑刃发出尖锐的声响。 妖风扑面而来,吹鼓衣袍,掀飞长发,给沈溪山的眉目染上几分肃杀之气。 宋小河往后挪了两步,站在了他身后的位置。 她的目光怔然,有些呆了。 不知为何,她从后面看去,沈策持剑的身影竟然让她产生了一种与小师弟相像的错觉。 “滚开!你还有用,我暂时不杀你。”白绒凶戾地盯着沈溪山,双手开始变幻成利爪,头顶生出一双兔耳,慢慢变化出妖族的样子来。 沈溪山冷眸一抬,“恕难从命。” 朝声争鸣作响,金光覆满剑刃,在周身形成了一股无形剑气。 宋小河感觉到了。她抬起手,去触摸周围飘荡的微风,风中满含杀气,是朝声在警告对方。 但是太微弱了,这点剑气完全不能震慑白绒。 她想起小师弟的剑气。 小师弟在仙盟之内鲜少出剑,让宋小河撞上的机会则更是稀少,偶有那么一次她幸运地撞上小师弟出剑。 剑气震荡,直冲云霄,方圆十几丈的人皆能感受到朝声散发的,无比强势的剑意。 宋小河拔出自己的木剑,突然上前一大步,伸手将他挡在身后,说道:“你退后,让我来对付她!” 沈溪山疑惑地看她一眼,“还没到子时,不必这般迫不及待出来找死。” 宋小河道:“你不用管,待会儿我与她动起手来,你只管跑就是。” 大有一副舍生取义的气势。 “那你是打算再召一道雷,彻底把自己炸死吗?”沈溪山问。 宋小河倒没有这个打算。 玉葫芦里的雷,用一点少一点,能不用宋小河就省着,方才在山洞里就是省了一下,结果让苏暮临把她耳朵给炸聋了。 沈策也受了伤,再与这妖怪斗下去,即便是险胜也得不偿失。 但是,她手里还有几张隐息符和瞬息千里,打不过,可以跑嘛。 然而这边两人还没说两句,那边的白绒却已不耐烦,催动妖力化作光影朝宋小河攻击。 宋小河躲得非常快,整个人灵活地往地上一滚,站起来的时候才想起来她躲开之后,那攻击就奔着沈策去了。 方才还大义凛然地要保护沈溪山的宋小河心虚地看他一眼。 幸而沈溪山压根就不信任她的能耐,一直戒备着,妖力打来的瞬间,他就祭出符箓化作光盾抵挡。 挡了攻击之后,沈溪山却突然就将剑气收敛起来,唇角勾出个笑。 笑里带着怒意,眼眸冰冷的很,“早知道这么麻烦,该让你们死在鬼蜮外才对的。” 白绒怒道:“狂妄的小子,既然你不肯让开,那便跟她一起死!” 沈溪山懒声道:“别着急啊白司长,棘手的可不是我,你且先回头看看。” 忽而一阵阴风袭来,周围的温度猛然下跌,凛冽的气息直往毛孔里钻,宋小河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第28节 她顺着沈溪山所说的方向看去,就见十几丈之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乌云散开,赤色的月亮散发出幽幽光芒,月下的旷野上,立着一个高挑的男子。 他长发散着,身上的衣袍松垮,面无表情,看起来像个木偶。 只是他的右臂抱着个人,那人整个被他卡在臂弯里,头垂在下面,像个面条似的挂着。 宋小河眼神不好,看得不大清楚,但勉强能认出来那衣裳是苏暮临穿的。 苏暮临约莫也让那道雷给炸晕了,不知怎么让这男子给捡到,揪在手上。 他就这么站着不动,一双蓝眼睛无神地看着这边,浑身环绕着阴森诡异的气息,邪气冲天。 第24章 向死而生(一) 唯有宋小河感觉不到这种危险气息, 只觉得空中的寒气越来越浓重,周围寂静得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她走到沈溪山的身边,问道:“这是谁?” “还能是谁?”沈溪山答:“不就是你召雷要引来的东西吗?” “哦, ”宋小河这才明白, “是梦魔啊。” 她原本以为梦魔会是什么丑陋的妖怪, 或是无形无体的魂灵状态, 却没想到他有着正儿八经的人样, 皮囊还怪好看。 他就呆呆地站在那里, 却让一群人万分紧张, 皆死死盯着,大气也不敢喘。 但梦魔不动,白绒等人也不敢动弹,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宋小河很想趁机溜走, 但苏暮临还在梦魔的手上。 他方才召的雷虽然把宋小河炸飞了,但也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如今放任他身处危险,实在是不仁不义。 想到此, 她又认真考虑了一下, 究竟自己有没有仁义的品质。 师父说过, 小仁小义可受人敬仰;大仁大义则是自讨苦吃。 宋小河小声问身边的沈溪山,“你说我如果现在上去救他, 是属于小仁小义, 还是大仁大义?” “属于找死。”沈溪山说。 许是周围太过寂静, 两人声音如此小的说着悄悄话,却还是被那梦魔给听见了。 只间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蓝色眸子一转, 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随后浓郁的黑烟从他身上猛地蹿出来。 如同融在清澈水里的墨汁, 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整个旷野铺展蔓延,汹涌奔腾地扑向众人。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施展法力护身抵挡,但黑烟却还是在瞬间将他们的身影淹没。 宋小河学过护身法诀,是梁檀教了三天才学会的,但她用得并不熟练,且灵力太微弱,基本挡不了什么东西。 正当她在催动法诀时,翻滚的黑烟就已迅速将她笼罩其中。 紧接着就是眼前一片黑暗,世间变得漆黑无比,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些黑烟在宋小河的周身环绕,渗透,但无色无味,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触感。 她伸手,想往旁边摸索沈溪山,挥了几下手都落空。 仿佛又剩下了她一人。 宋小河在原地也待不住,她看不清方向,莽撞往旁边摸索了一段路。 忽而阴风过境,黑烟被吹散了不少,赤月又重新进入视线,宋小河连忙挥手,驱散了眼前的烟雾。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之后,就见面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间长出了一棵巨大的树。 树干粗壮,枝丫肆意地生长,树上开出的花却是五颜六色的,树身是血红的颜色。 周围光秃秃的一片,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心生疑窦,小跑着靠近着那棵树,到了近处一看,身上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只见那书上的根本就不是花,而是一个个被树枝窜在上面的人。 仔细一看,白绒竟然也在其中,其他多数是方才山洞里的妖族,也有不少穿着寒天宗和仙盟衣裳的弟子,所有人的血液顺着树枝往下淌,汇聚在一起,才让整棵树看起来是血红的。 有些人还没死透,却没有力气挣扎,只露出痛苦的神色,发出细小得几乎听不见的痛吟。 宋小河被眼前这凶残的一幕快吓死了,心里不仅害怕,又焦急起来,绕着树转圈,去看上面有没有沈策和苏暮临。 或是她在船上结识的朋友。 “奇怪?”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宋小河吓一大跳,惊慌地回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那个梦魔。 他就站在几步远之外,手里仍旧提着苏暮临,像是抓住了一个心爱的玩具似的,不舍得撒手,走哪拎哪。 “你为何没进入无尽梦魇?”他微微歪头,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盯着宋小河。 宋小河的手已经按上了木剑柄,故作高深道:“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梦魔不理解,说:“听不懂。” 宋小河解释道:“意思就是我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你最好不要惹我。” 梦魔面无表情:“可你看起来很弱。” 宋小河冷酷道:“你看错。” “难道是因为太弱,所以无尽梦魇才对你无用?”梦魇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宋小河自己也觉得可能是这样,但她并不承认,硬气道:“如何不能是我太强,你的能力无法影响到我?速速放下我的朋友,否则我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梦魔道:“谁?” 宋小河:“你手里的那个。” 梦魔低头,手臂又收紧了点,也不知捏痛了苏暮临什么部位,倒是把他捏醒了,发出一声痛吟,“不行,这是我的猎物。” 宋小河将玉葫芦拿出握在手中,一时间进退两难。 她怕这道雷把苏暮临给劈死。 梦魔却不给她任何考虑的机会,扬起左手的利爪,裹挟着一身黑雾疾速冲过来。 只一个眨眼的机会,他就猛然出现在宋小河的面前! 这速度实在太快,照宋小河的反应能力来说,是万万躲不过的,她只能在惊恐的情绪冒出来的一瞬间,眼睁睁看着利爪往她心口刺过来。 瞬间一抹金光自她的心口亮起,光影形成了一个虚幻的灯盏的模样,紧接着被梦魔的利爪击碎,破碎的声音无比轻微。 宋小河整个人就飞出去几丈远,摔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堪堪停下,吐出一口鲜血后一动不动。 “宋小河——!” 被雷炸晕的苏暮临醒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禁不住发出惨叫。 宋小河躺在地上,一手握着玉葫芦,一手握着朝声剑,半边脸颊全是血,没了动静。 看起来像是死了。 苏暮临的眼泪一下就决堤,整个人猛然爆发出悲愤之力,凭借着腰部的力量整个人往上一翻,在梦魔毫无防备之时摆脱了他的控制,而后双腿夹住他的脖子,奋力往下一摔。 梦魔的近身搏斗显然不怎么样,又被这巧劲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被摔在地上,紧接着苏暮临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所有动作都是一瞬间完成的,是妖怪都几乎不可能做到的速度。 一张雷符被拍在梦魔的脑门上。 梦魔的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抬手想要释放攻击的瞬间,苏暮临念动法诀的声音也响起。 是宋小河教他的。 “天地雷法,皆听我令!召来——!” 于是第二道昏天灭地的雷在酆都鬼蜮降临。 漆黑的夜被点亮了一瞬,恍若昼日。 苏暮临往后翻了几个滚,落地时身子往下压,将重心几乎贴在地面,才将身形给稳住,不至于摔得狼狈。 梦魔所在之处被雷炸出巨大的深坑,焦土的气息在空中弥漫,风浪一重又一重,待夜色再次布满视线之后,梦魔已然灰飞烟灭。 他哭着奔到宋小河的身边,还没靠近双膝就跪了下来,滑行一段停在宋小河身边。 张口就是一声凄惨的哭嚎:“宋小河!” 好像是完全没气儿了,不论苏暮临怎么呼喊,怎么摇晃她,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宋小河这一路走来没少用拳头招呼他,抢他献给大人的东西吃,还总是威胁恐吓。 但宋小河救了他两次,那看起来纤细而瘦弱的身躯,却能将他背在背上,走那么长一段路。 苏暮临恸哭不止,看着宋小河死都不肯撒手,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你放心吧,我定会将你用性命保护的东西完好无损地带出去!” 说着,就去拽玉葫芦和朝声剑。 谁知宋小河攥得死紧,苏暮临拽了几下,没拽动。 苏暮临就一边哭一边掰她的手指,“你撒手啊,你是不是死不瞑目?我已经给你报仇了,你安心地走吧呜呜呜……” 他用力到憋红脸,才掰开宋小河的两根手指头,正要掰第三根的时候,宋小河猛然坐起来,诈尸了。 她睁开眼睛时,双眸气得像是要喷火。 装死都装不下去了,非要看看到底是谁抢她的东西! 苏暮临发出一声惨叫,被吓得往地上一坐,瞪着眼睛看她,“你、你没死?” 宋小河不仅没死,且看起来一点受伤的样子都没有。 只是她方才被打飞的时候,肩膀上的灵符脱落了,导致她听不到声音,并不知方才摇晃她的人是苏暮临,还以为时梦魔,只一个劲儿的闭眼装死。 但这人掰她的手指头,要抢她的玉葫芦,让她忍不了! 谁知一睁眼看见的是苏暮临。 她往周围张望了一下,发出疑问,“那梦魔走了吗?” 第29节 “被我召雷炸死了。”苏暮临白白被装死的宋小河骗了好多眼泪,瘫坐在地上,“你何必装死骗我,我喊了你那么久,都不吱声。” 宋小河听不见,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下巴黏腻。她抬手擦了一下,惊讶道:“我怎么吐了那么多血?我受伤了吗?” 但她并未感觉五脏六腑有哪里疼痛。 “是不是回光返照啊?”苏暮临说:“民间有这种说法,说是人快死的时候,跟正常状态一样,其实只剩下一口气了。” 宋小河揉了揉胳膊,见苏暮临的嘴在动,却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于是气不打一处来,给了他两拳头,“你知不知道我的耳朵被你炸得听不见了?你是不是召雷的时候,专门指着我身上召的?” 苏暮临抱着头受了拳头,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回应自己的话,耳朵边也都是血迹,才知她聋了。 他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眼泪跟无止境似的往下掉,不住地道歉。 宋小河虽然听不到,但见他哭得惨烈,脸上泥土血污和眼泪混在一起,瞧起来也怪可怜,于是道:“日后你做牛做马来报答我,我就原谅你了。” 随后一人走来,从地上捡起灵符,重新贴在宋小河的肩膀上。 瞬间所有声音灌入耳朵,只听苏暮临哭着说:“那不行,我要给大人做牛做马的。” 宋小河怒,蹬了他一脚,一转头就看见沈溪山站在她背后,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赶忙站起来,问:“你方才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被叉在树上了呢。” 沈溪山说:“自然是跑了。” “那怎么又回来?” 沈溪山扫了她一眼。 被黑雾淹没的人,必然会陷入无尽梦魇之中,一遍一遍经受着噩梦,任人宰割,在极端的恐惧中死去。 这棵树算是他养的宠物,是活的,能钻在地底下行动,沈溪山上回碰见的时候也颇感稀奇。 他跑得快,没被黑雾触碰到,梦魔就去追赶他,但追了一半突然急急折回,所以沈溪山就知道还有人存活,且靠近了梦魔的血树,才让梦魔这般着急地赶回去。 沈溪山道:“我好奇是谁逃过了梦境。” 宋小河立即举手:“是我!” 他没有应声,只是抬起手,从灵符中借法,掌中凝聚微弱的光芒,对着宋小河的心口,慢慢将一缕金光从她体内引出来。 金光缥缈无形,汇聚成了一盏灯的形状,像是琉璃的灯罩,上面布满裂痕,看起来像被打碎了一样。 “是它救了你的命。”沈溪山这才说道:“我道你怎么一路上都表现得英勇无畏,这般不怕死,原来体内藏着这玩意儿。” 宋小河却满脸疑问,“这是什么?” 显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沈溪山愣了一下,“你自己体内的东西,你都不知?” 宋小河摇头。 “我知道!”苏暮临这时候站了出来,说道:“这个应当是长生灯。” “什么是长生灯?”宋小河问。 苏暮临有意卖弄,没有立即解答,而是道:“此灯非同小可,世人知之甚少,凡间古籍之中压根没有与其相关的记载,若非我博览群书,知识渊博……” 宋小河蹦起来就是一拳,“少废话,快说!” “是长生殿里供奉的仙灯,能够在魂魄上刻下烙印,不管转生多少世,只要仙灯未碎,就能一直保护魂魄的完整。”苏暮临挨了一拳就老实了,捂着脑袋将所知全盘托出,“这种仙灯能在长生殿里供奉,但长生殿的行踪诡秘,百年一开,只有一个有缘人才能进入,所以鲜少有人知道。” “若是魂魄不完整会怎么样?”宋小河问。 “魂飞魄散则无法入轮回,就从这世间彻底消失了。”苏暮临说道。 “这么说,是有人给我供奉了一盏仙灯在长生殿里?我方才没死,是灯保护了我。”宋小河恍然大悟。 “究竟是谁,能进长生殿里给你供灯啊?” 宋小河说道:“不是我师父,就是我爹娘。” “你为何这般肯定?” 宋小河低头摸索了一阵,将玉葫芦收起,掏出锦帕擦尽了脸上的血污,慢慢说道:“我知道,就是他们。” 沈溪山将她的动作收进眼底,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明白这话的意思。 因为宋小河籍籍无名,打小就进了仙盟成为内门弟子,却多年以来查无此人。 在这世上,在乎宋小河的人少得可怜,除了教养她长大的师父,恐怕就只剩下了她爹娘。 除了他们,谁还会为宋小河供奉长生灯呢? 沈溪山思绪出神,等回神的时候才察觉自己盯得有些久了,看了宋小河将自己一张花脸擦干净的全过程。 “接下来去哪?”宋小河又精神满满,“得快点了,不然马上子时了。” “最后一程了。”沈溪山说:“再往前走就是红莲境。” 说完,他瞥了一眼宋小河,又道:“距离子时,不足两个时辰。” 第25章 向死而生(二) 苏暮临也不知是读了多少书, 知识有多渊博,对这酆都鬼蜮不是一般的了解。 宋小河问什么,他好像都能答上来。 所谓红莲境, 便是八寒地狱之第七的红莲业火, 是当初冥界内斗时酿成的大错, 为了避免无辜之人进入红莲境, 冥界就划了这块地, 后来演变成了凶恶妖魔聚集之处。 红莲境是正儿八经的炼狱, 刚靠近边界地带就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而踏入境地之后,其寒气更是直线提升,到了刮骨的地步。若是寻常人来了此地, 怕是当场冻得皮开肉绽, 直接归西。 苏暮临早有准备。 他拿出了两个小瓷瓶,说道:“这是灵鹿血, 喝了能御寒,不过只有两个时辰的功效。” 沈溪山看了一眼, 道:“给她, 我不用。” 苏暮临也没问, 递给宋小河一瓶。 “你为何不用?”宋小河没接,而是转头去问他, “你不冷吗?” “给你, 你就拿着。”苏暮临插话, 打开小瓷瓶往嘴里倒了倒,就几滴, “若是大人喝了,你就没有了。” 宋小河接过瓷瓶, 却还是追问,“你当真不用吗?” 沈溪山道:“暂且冻不死。” 她听后就跟着把鹿血喝了。 沈策此人压根不像是舍己为人的善心人,他说冻不死,宋小河就不再追问了。 鹿血喝下去后,肚子立即就变得暖洋洋的,很快就顺着四肢传去身体各处,驱散了寒意。 三人在孤月下行走。 走了约莫一刻钟,视线里突然出现一条窄窄的长河,河中飘满了赤红的莲花,盛开的正漂亮。 红光莹莹,放眼望去像是挤满了莲花灯,在无尽的黑夜中摇曳着,美不胜收。 宋小河赞叹,“好美。” 苏暮临一点都没心情欣赏,打了个抖说道:“前面是那些妖怪的盘踞地。” “什么妖怪?” “就是鸟翅猴身的那种妖怪,它们皮毛又长又厚,就喜欢这种寒冷的地方,我们要去红莲境就必须经过它们的老窝。”苏暮临说:“这条长河走到尽头,就是业火红莲所在之处了。” “业火红莲?”宋小河听出了其中的端倪,疑惑地看向苏暮临,“是什么?” 就这么一追问,宋小河才算是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红莲业火是炼狱的名字,但业火红莲却是一种上古神器。 乃是在冥界诞生之时,伴生的东西,是八寒炼狱的核心所在。 后来冥界发生了巨大的动乱,不知是谁带走了业火红莲,放在此处,阴差阳错之下,业火红莲在这里生了根,长出红莲境。 “既然是冥界的宝贝,拿回去不就得了。”宋小河说道。 “你当这是路边长的野莲花,谁想摘就能摘啊?若是这般轻易,魔神早就第一个将它据为己有。”苏暮临道:“当今六界,有几人能碰的了业火红莲都未可知,上古神器个个都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业火红莲更是凶猛无比的杀器,便是神界诸神来了此处都得被冻伤,更何况触碰。” “业火红莲长在此处,谁都动不得。”苏暮临道。 “那仙盟派人来此处是为何?”宋小河又问。 这苏暮临就不得而知了,转头看向沈溪山。 沈溪山一直沉默着走在前面,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然而苏暮临这眼神一指,仿佛是在暗示宋小河,于是她往前追赶了几步,与沈溪山并肩,侧头望他,喊他的名字。 “沈策。” 沈溪山说:“你少说点话,留存体力。” “我体力很好!”宋小河道:“而且说话又不费什么力气,你好像知道很多,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你快点告诉我缘由,解了我心中的疑结。” 这话像是要给沈溪山增添负担。 将死之人的遗愿都拒绝,似乎太过冷血。 而沈溪山偏偏就是那么冷血的人,他道:“要死的人还知道那么多做何?去了黄泉路说给谁听。” 宋小河不依不饶,“进来鬼蜮那么多人,不可能只死我一个吧,说不准你也会死,你现在不告诉我,上了黄泉路我就继续烦你。” 苏暮临接话道:“你可能会……但大人不会。” 她怒视苏暮临,“他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我死了你指定也死,因为我死之前先把你打死。” 宋小河真是没半点忌讳,在这种地方把死字挂在嘴边重复着,苏暮临听着都觉得刺耳,只觉得她从头到脚都充满了不吉利的气息,下意识离她远了几步。 沈溪山觉得吵闹,本不欲多费口舌讲那些无用的事情,但宋小河的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 第30节 她没有消停的时候。 “日晷神仪垫在了业火红莲下面当底座,要取日晷,必须靠近业火红莲。”沈溪山说:“所以仙盟的方法就是先设下阵法,将业火红莲的力量暂时封印。” “那成功了吗?” “自然,现在已经是封印之后的状态,否则方圆百里,任何活人不得靠近此处。” “是不是封印的时效维持不了多久,所以仙盟才在折了第一批人的情况下,又如此着急地派出第二批?”宋小河猜测。 沈溪山道:“对。” “先前我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些穿着仙盟衣裳的人,究竟是谁?他们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像是无止境。 好奇心太重,又不知分寸,宋小河看着沈溪山的脸,问道:“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你少问点问题,我脸色就好了。”沈溪山说。 宋小河听后就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就当沈溪山以为她终于要安静下来时,就见她又扬起脸来,问道:“你还有东西吃吗?我饿了。” 沈溪山的口腹之欲不强,这一天就才吃了一顿,平日里更是鲜少将食物带在身上,哪有多余的东西给宋小河吃。 幸好苏暮临身上的东西多,赶紧给宋小河分了肉包子卤鸡腿之类的东西。 吃饱之后,宋小河难得安静下来。 旷野孤寂,赤色的长河中,寒风一过那密密麻麻的红莲就飘摇起来。 三人的身影在巨大的圆月下,显得无比渺小微弱。 越往前走越冷,宋小河没有灵力护体,灵鹿血的作用似乎也不大了,寒意直往骨头上刮,冻得手指头都生疼。 她掏出外袍裹在身上,将手揣在袖中,想以此保暖,但没什么用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的路上突然出现了血迹。 宋小河蹲下来查看,顺着地上的血迹往前看,就见前方的地上竟密密麻麻全是那鸟翅猴身妖怪的尸体。 尸体多是利刃所杀,但诡异的是,如此多的尸体,地上的血却无比稀少,尸体中的血更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沈溪山用脚将其中一个尸体翻过来,只往伤口上看了一眼,就道:“仙盟所杀。” “罗韧?”宋小河讶异,“他们竟然走在咱们前头了。” 仙盟这次的队伍虽然比不上第一批,但实力也绝不可小觑,尤其是罗韧还是天字级的猎师。 但罗韧先前为了玉葫芦将宋小河推下灵船,是存了杀心的。 他想让宋小河摔死,如此一来即便是有人发现了宋小河的尸体,上面也不会有任何罗韧的灵力残留,谁也不知道是他杀了人。 此人心思缜密又心术不正,他们途径此地杀了那么多妖怪,如此着急地往前,究竟是为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有些尸体还未彻底冻僵,说明他们离开并没有多久。 宋小河从桌子里摸出隐蔽生息的符箓,分给了沈溪山和苏暮临一人一张,说道:“我们追上他们。” “避开他们才是最好的办法。”沈溪山道。 “不行。”宋小河攥着符箓,蹲在一具妖怪尸体的身旁,抬手将妖怪的脸扳过来,往下颌一捏,那妖怪的嘴就张开了。 但嘴里却不是尖利的獠牙,而是一排排洁白整齐的人族牙齿。 她指着牙给沈溪山看:“如果我没猜错,这可能是寒天宗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没认出来还是故意杀害,但绝不能让他们再继续屠戮仙门之人。” 更何况,那其中还有谢归和云馥。 沈溪山也没再出声反对,三人催动灵符往前追赶。 呼啸的风逐渐变成阻力,吹得衣袍都灌满了风,脚步也变得沉重。 宋小河受不住冻,瑟瑟发抖,将袖子挡在脸前抵御刺骨的寒风,连抱怨灵鹿血没用的话都说不了,一张口就灌风。 漫长的折磨仿佛没有尽头,越往前走,地上的尸体就越密集,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风中传来利刃相撞的打斗声音。 宋小河用冻僵的手指揉了揉冻得结了冰碴的眼睛,盯着狂风往前看,就见前面光芒四射,剑影闪烁,似打得正激烈。 往前约莫十丈远,那条窄河仿佛到了尽头,变得无比宽阔。 河的正中央飘着一朵巨大的赤红莲花玉台,底下是摇曳的红莲。 皓月之下,莲花台的周围被若隐若现的红光环绕着,宋小河看不清楚莲花台上是什么。 河岸边则有两个巨大的法阵石盘,石盘上刻了极其复杂的纹理,正有人举着瓷瓶往上倒着鲜红的液体。 应该是血,将石盘的纹理染上了鲜艳的颜色,随着越来越多的液体倒入,几朵莲花从河中飘出来,形成了朝河中央延展的阶梯。 旁处罗韧正与玄音门领队,那个白胡子老头打得正激烈,二人皆有负伤。 玄音门的弟子显然占少数,与仙盟交手又落于下风,地上的尸体除了妖怪之外,还有不少玄音门子弟,战局胜负已相当明显。 战场的旁处围了一圈鸟翅猴身的妖怪,看似在围观,实则被仙盟子弟追得到处乱窜,细细看来,那些妖怪都没有尖利的獠牙。 宋小河的视线晃了几圈,在群妖之中看到了步时鸢。 她倚着树,颇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 刺目的红色,满地的尸体,激烈的打斗,与河中安宁平静地轻飘的红莲美景形成浓烈的对比。 一张张面目狰狞的脸在血光中交织,同类相残。 宋小河心生惧意,觉得这就是真正的炼狱。 沈溪山从踏入这片地开始,手臂上那个徽文就开始发出微弱的灼烧感。 他知道那个封印他灵力的阵法就在此处,打碎阵法,他就能恢复如初。 只是这里太过混乱,沈溪山根本无法去寻找阵眼。 三人站在远处看着,一时间各怀心思,皆沉默。 宋小河想问他们为何会在此处自相残杀,但话还没出口,她自己就看出了原因。 其实很轻易就能察觉。 八寒炼狱,即便业火红莲被封印,这其中的寒冷也是常人无法忍受的,若非灵力防御或是像宋小河这样喝了灵鹿血,怕是刚走进红莲境就会被冻死。 宋小河在跑来的途中,眼睛冻出的泪液都极快地凝结成冰碴,说明任何液体在这里会迅速凝结成冰。 但有一例外——血液。 所以这一路走来的尸体中,都没有血液,皆是被他们抽入了瓷瓶中,倒入那石盘法阵里。 血液能召出河中的莲花阶梯。 怕是血液不够用,所以他们才自相残杀起来。 厮杀应该是进行了有一段时间,近乎尾声。 罗韧伤得不轻,衣袍上全是血,而白胡子的老头也好不到哪里去。 按照两人的实力来说,若真刀实枪地打起来,破坏力应当是非常大的才对,但周遭环境除了地上偶有坑洞和血迹之外,场景还算完好。 沈溪山似看穿她心中的疑惑,解答道:“此处所有灵力都是业火红莲的养料,你释放多少就会被吞噬多少,直到吸干为止。” 灵力是可以再生的,但若内丹的灵力被吸干,内丹便会受到巨大的损害,再生能力也会变得极差,是以修仙之人在没到生死关头时,都不会耗尽内丹的灵力。 沈溪山的话,就是在提醒宋小河不要冲动出手。 但他不知道宋小河天赋低下,苦修十多年连内丹都没修出来,压根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她体内的灵力很轻易就能用光,即使枯竭也无妨。 所以她大步上前,一边撕下隐息灵符,一边拔出木剑,朝着一个方向猛地甩出去! 木剑在空中疾速飞过,打着旋地砸中一个仙盟猎师的后脑勺,迫使他因为剧痛而松了手,让一只被按住的猴身妖怪惊慌地飞快逃窜。 “是何人!”那人怒而转身,找寻罪魁祸首。 宋小河昂首挺胸,下巴扬起来,无端有几分嚣张的气焰,报上自己的大名—— “仙盟弟子宋小河!” 第26章 向死而生(三) 因着先前在鬼国上空召雷那一回, 船上没几个人不认识宋小河。 现下见她凭空出现,自然也都忌惮着她那一手召雷术,不敢随意与她叫板。 宋小河对苏暮临道:“我救你两回, 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苏暮临说:“我并非知恩图报之人。” 宋小河瞪他一眼, 凶道:“那就别怪我的拳头无情!” “你阻止不了的, ”沈溪山淡淡看了河边的莲花一眼, 说道:“血不够, 莲花长阶就无法升起, 渡河的唯一方法就是踩着莲花长阶而过, 任何生灵落入河中都会被吞没,无生还的可能。” 这不是一场单方面的恶行,而是相互厮斗, 终分出一方胜负, 输的人当以鲜血浇灌莲花。 “记住了,听我指令使用火符, 但是这次不能再伤到我了,否则我真要跟你拼命。”宋小河掏了几张火符给苏暮临, 直接无视了沈溪山的话。 沈溪山何时被人无视过, 顿时脸一黑, 喊她的名字,“宋小河。” 宋小河偏头看他。 “我是不是说过你要想在死之前救人, 最好跟着我?”他道。 “我是要救小师弟, 但鸢姐现在有危险, 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呀是不是?”宋小河冲他笑笑,“此事不用你管, 你去边上等我,很快就结束。” 沈溪山才不想管她的闲事, 但他想着,你让我去边上等着我就去边上等? 遂不听她的安排,自己往河岸去了。 宋小河跑去将自己的木剑给捡回来,带着苏暮临来到了战场边上,让他甩了一张火符。 站在旁观的角度去看,宋小河才直观地感受到苏暮临用符箓释放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只见他刚一催动灵符,铺天盖地的火焰就从灵符之中涌出,滚滚热浪在顷刻间迸发,朝着相互厮杀的人群扑过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火焰自然有人能反应过来,使用法术防御,有人反应不过来被烧个正着。 但这里寒风凛冽,火焰用不了一会儿就熄灭了,并不能造成太大伤害。 第31节 不过好歹是暂停了这场打斗。 仙盟与玄音门的人分为两处,各占一地。 宋小河就站在当间的位置,她掏出师父每回喊她回去吃饭的传声筒,对着竹筒道:“罗韧,你再不住手,我就召雷劈死你!” 清脆的声音通过传声筒的灵力扩散出去,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同时望向她。 宋小河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拿出了玉葫芦握在手中,扬起来展示给罗韧看。 罗韧一见她手里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往袖里乾坤一摸,摸出来一张黄色的符箓,这才发现自己是上当了,面容染上怒意。 但她手里还拿着装着九天神雷的玉葫芦,罗韧如何敢与她硬碰硬? 思及先前两道惊雷乍起,罗韧心生疑窦,试探道:“你当我不知?这玉葫芦之中应该没有雷了吧?你进了鬼蜮后不是又召了两次吗?” 宋小河指了下身边的苏暮临,“你没看到那两道雷是金色的吗?是他用钟氏的金雷符召的,与我无关。” 罗韧只听见声,还真没看见那雷法的颜色,一时间难下定论,分不清宋小河说的是真是假。 可有句老话说得好:不怕傻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宋小河则正是那种不要命的。 罗韧道:“既到了此处,便不是我们同门内讧之时,你与我的小恩怨且先放一放,完成仙盟重任才是最为首要。” 宋小河不与他讨价还价,只道:“放他们走!” 罗韧气得面目通红青筋尽现,握着剑的手攥紧,厉声道:“宋小河,你还是不是仙盟的子弟!” 宋小河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吼道:“我又不是为了仙盟任务而来!” 她这一路根本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人人都知道船上有一个前往鬼蜮救沈溪山的人,罗韧都不用刻意去打听。 他放缓语气,像哄小孩子一样,“我知道你是为沈溪山而来,我们正在做的事都是他先前做过的,只有用血液激活莲花阶,才能救出他,你应该帮我啊。” 宋小河的软肋就是沈溪山,这三个字一出来,她不免分神,“你知道他在哪?” “当然!”罗韧见有机会说动她,立即再接再厉,“我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往这里跑,我们是仙盟派出来的,知道的东西比你打听的要详细,且都是真的。” 宋小河一路缠着沈策都没问出来的事,就想从罗韧的口中知道答案。 “他在哪?”宋小河往前两步,紧紧盯着罗韧,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沈溪山在哪?”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先放下雷玉葫芦,别再干扰我。”罗韧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你可以随时照我的头上降雷!我骗你此事作何?” 宋小河听闻便沉默了,她转眼,朝周围看了一圈。 孤月之下,刺骨寒风呼啸不断,遍地尸体,满目血红。 远处站着妖化的寒天宗弟子和各有负伤的玄音门弟子,所有人都在凝视着这里,盯着宋小河。 他们模样狼狈,眼神各种各样,但大多数都充满恳切。 强大力量的持有者才能掌控局面,一旦宋小河点头同意,这场屠杀就会继续。 宋小河从未体会这种,被那么多人充满期盼地注视着的情况。 像是被委以重任,被寄予厚望,翘首以盼她的决定。 片刻后,她摇头,对罗韧道:“我不相信你。” 罗韧脸色骤变,“你还想不想救沈溪山?!” “我会救他。”凛冽的风打磨宋小河的眉眼,让平日里乐呵呵傻笑的她陡然变得肃然,眸中似乎蕴含着严肃的,绝对不可撼动的坚定,“只有我,能救他。” “所以没有你的信息,我一样可以找到他。” 罗韧见此,已知道没有谈判的余地,耐心也耗尽,祭出长剑恶狠狠道:“好啊,那你就引雷,将寒天宗的弟子也都劈死在此处!” 他变得极为凶恶,飞快动身,朝宋小河飞奔而来。 “苏暮临!”宋小河大喊一声,同时往后翻滚。 苏暮临扬起雷符,念动法诀,在罗韧的长剑飞来的那一刹那,金光闪闪的雷自符箓中迸发。 雷声爆炸的瞬间,所有人下意识捂住耳朵法诀护身,罗韧则位于中央,正中那一道金雷。 苏暮临先前用了两道雷符,已经有了经验,这次掌握了释放的力量,没伤到自己,也未波及周围之人。 可罗韧到底是仙盟天字级的猎师,刻意控制的金雷并未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他用剑锋接住,被震得往后退了几步,心中亦有了推断,再次冲向宋小河。 他已经猜中了宋小河的顾虑。 一是宋小河根本掌控不了玉葫芦里的雷法,她一旦在这妖魔四溢,邪气横生的地方召雷,极有可能让所有人都葬身神雷之中,包括妖化的寒天宗弟子。 二来,宋小河上次使用玉葫芦之后昏死了四日,但之前是在灵船里有人照看,她若是在这里因灵力过度消耗而昏睡,只有被妖怪分吃和冻死两个下场,绝不会再醒过来。 所以在鬼蜮中,没到绝境之时,宋小河绝不会使用玉葫芦。 罗韧就给她留了一条退路,“宋小河,放下雷葫芦我便不对你出手!” 宋小河握紧了手中的玉葫芦,紧皱眉头。 寒意侵蚀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凌厉的剑气就在前方不远处,以极快的速度接近。 当真到了绝境之处吗? 这个念头在宋小河的脑中一闪而过。 下一刻就有了答案。 还没有。 小师弟还没找到,她不能轻易放弃。 宋小河转身,朝着河岸边奔跑,大声求救:“沈策——” 沈溪山抱臂站在石盘阵旁,看着朝他大步奔跑而来的宋小河,明知故问,“喊我做什么?” “救我啊!”宋小河喊道。 “有何好处呢?”沈溪山歪了下头,牵着嘴角懒散一笑,“方才你还说,此事不用我管。” 宋小河大声道:“你就眼睁睁看着这疯子乱杀无辜吗?杀的还是仙门的弟子,他们死了之后下一个就是你我,你怎么能袖手旁观?” 沈溪山语气平平,“还没轮到我。” 她停在沈溪山的跟前,去抓他的袖子,诱骗道:“你帮帮忙,回去之后我在师父面前美言你几句,让他收你为徒,这样你也是内门弟子啦!” 沈溪山假模假样地夸赞,“真是好大的诱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转眼罗韧就追了上来。 而后面的苏暮临压根挡不住罗韧,一脚被他踹开后,抱着头逃跑了。 “我说话算话的……”宋小河的这句话才刚说一半,罗韧的身影就赶了过来,高举着手中的剑,猛地冲她背后刺下。 这一招,杀意尽显,绝对能一下让宋小河送命。 沈溪山根本无法理解宋小河。 不懂她为何分明没有能耐,却还是要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充当英雄和保护别人的角色。 也不懂她为何明知前方是死路,明知自己的弱小,却还是坚持要来酆都鬼蜮救人。 更不懂,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她,没见过她的人,只是为了那零星半点的爱慕。 出身名门望族,身边朋友又都是克己奉礼,进退有度的世家子弟,悉心教导他的师父更是天界上仙的沈溪山,自然不懂聒噪吵闹,愚笨弱小,厚脸皮逞英雄,莽撞不怕死的宋小河。 但沈溪山将朝声剑抽出剑鞘,只是一刹那的事。 剑锋迎上罗韧落下的剑尖,发出震耳的铁戈声,剑停在宋小河的后脑勺边上,气浪猛地爆炸,掀起狂风,将她的长发衣袍翻飞。 她这才意识到身后有人,猛地往前跳了两步,一回头就看见沈溪山已经动身上前,用朝声剑与罗韧过上招了。 沈溪山灵力被封得干净,但使剑的本事却没丢。 他握上朝声的一瞬,整个身影宛若化作矫健的游龙,剑招变幻莫测,用灵活的步法躲避罗韧进攻的同时抓住空子反攻。 旦见剑光映赤月,烈风翻衣袍。 沈溪山眉目凛然,杀意顿现,在剑术交锋之中占上风只一眨眼的工夫。 罗韧与他同为天字级猎师,虽说平时没什么交集,但却是见过沈溪山的剑招的。 他的剑,霸道而凌厉,有一股绝对强的压制力,在大比上从未败过。 罗韧只接了几招,立即察觉出不对劲来。 宋小河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焦灼的战斗,冲苏暮临打了个手势。 又没说非得一打一。 苏暮临立即理解了她的意思,掏出符箓来,念动法诀在旁辅佐沈溪山。 罗韧剑上附了灵力,沈溪山无法与他正面对抗,多是凭借着敏捷的身姿闪躲,分神的片刻被苏暮临催动火符偷袭之后,罗韧不敢再掉以轻心,灵法召出十数把灵剑,一半袭击苏暮临,一半朝沈溪山攻去。 沈溪山自然是躲不了灵剑和罗韧的合攻,没几招就负伤,被迫正面接下他一剑。 两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随后猛地一声争鸣。 朝声剑从当中折断。 宋小河一口老血险些吐出,“朝声剑……” 断剑无法继续战斗,沈溪山立即将朝声丢下,转头喊,“宋小河!” 朝声剑都斩断了,她腰间别的木剑再送上去也是一样的下场,宋小河恍然想起储物玉镯中还有一把,罗韧送给她的剑。 于是赶忙拿出来,沉得她险些握不住,宋小河两手合力,抡起剑往沈溪山那处甩,“接着!” 锋利的长剑在空中旋转,被沈溪山接了个正着。 罗韧那会儿只想着骗宋小河的玉葫芦,给出的剑是货真价实的宝贝。 但沉重的长剑在沈溪山的手中不值一提,他轻松握住剑柄的同时扭身,当初罗韧刺来的剑锋,不知是夸剑,还是骂人,“好剑。” 罗韧大怒,攻击越发迅猛,心道若不是他先前战斗负伤,灵力亏空严重,早就几招解决了面前这小子。 更何况还得留存灵力对付玄音门众人。 剑意舞动长风,空中满是血腥的气味,宋小河深知这样打下去沈策迟早顶不住,须得想办法才对。 第32节 她绕了个大圈,朝步时鸢跑过去。 步时鸢一直安静地站在树下,神色淡然无比,完全是个旁观者。 她看着宋小河一溜烟跑过来,眉目才有点变化,唤道:“小河。” “鸢姐。”宋小河应了一声,看见她身边还有几只妖怪,像个人似的站着,都在盯着她。 其中一个抬了抬双臂,冲她作揖。 “谢春棠吗?”宋小河觉得他动作有些好笑,摸出玉兰花木雕递给他,“这个还给你。” 他接下了,又弯腰颔首,像是道谢。 “鸢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小师弟到底在哪里?或者用算卦的方法指一个方向。”宋小河恳切地看着步时鸢。 若是没有人能够阻止罗韧,为今之计就只有她赶紧去将沈溪山救出来,然后就可以使用雷玉葫芦了。 就算是用完之后昏睡也无妨,至少这里,这些乱成一团的事情有人能够善后。 步时鸢看着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柔和,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河中央的台上便是阵眼之处,其中生长的业火红莲是压阵之物,拔掉红莲就能破阵,你心中之人才会得救。” 宋小河猛地一怔,扭头看向河边。 仿佛一切又绕回了起点。 血液不够,红莲阶梯便无法生成,可阻止了罗韧获取血液的,正是宋小河。 而河水又能将任何生灵吞没,踩着红莲而过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宋小河拧着眉,陷入沉思。 步时鸢温柔地看着她,像是在看她会如何做选择。 宋小河会为了救她心念之人,而杀那么多的人,用血液铺出一条路吗? 她千里迢迢来到此处,难不成就甘心这么两手空空回去? 杀人取血,还是就此放弃? 宋小河努力思考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我游过去,可不可行?” 说完又赶紧补充道:“我水性很好。” 是了,宋小河就算是明知道红莲河不渡生灵,也要考虑她游过去的可能性有多大,根本不会去思考杀谁,取谁的血渡河。 步时鸢似笑非笑,说道:“若是你没死在里面,就可行。” 这不是废话吗。 宋小河在心里腹诽了一下,说道:“鸢姐,说点有用的话,我求你了!” 另一边沈溪山的战斗仍在继续,为了辅助他,苏暮临手里的雷符和火符用了个一干二净,才能让他没败在罗韧的剑下。 符箓用完之后,苏暮临大喊一声,整个人扑上去,想与罗韧肉搏。 罗韧一脚就给他踢飞,摔出老远,若是寻常人这一脚估计就踢成残废再爬不起来。 但苏暮临却格外抗揍,马上就爬起来再次冲上去,纠缠得罗韧极为恼火,干脆专心揍起苏暮临来,沈溪山得以暂时脱身。 他往后一看,没找到宋小河,视线飞快地往周围扫去,而后几乎是身形一晃就来到宋小河面前。 “风符给我。”他伸手。 “你要几张?” “所有。” 宋小河不明白他突然这是要做什么,但还是将风符全部拿出来给了他。 沈溪山将长剑猛地往地上一插,随后动作粗暴地将左手上的纱布撕碎。 掌中的伤口被宋小河治疗过,已经长住不再流血,却还是有一条刺目的红色伤口,他拿出短刃,再次一刀划在伤口上。 这一刀也不轻,将整个掌心的肉彻底割开,血液疯了一般涌出来,仅仅眨眼的工夫,他的整个手都变得血红无比。 宋小河看得眼皮狂跳,心惊不已,“你……” 沈溪山神色却无比冷静淡然,仿佛那伤口根本不是在自己身上一样,右手扬起风符念动咒法。 几张风符同时催动,狂风瞬间席卷了四周,加之寒气锐利,像冰刀子往身上刮一样,一时间宋小河的脸颊耳朵给这寒风割得发痛起来。 狂风凝结成灵力,将流下的血拢起来,往空中汇聚,像流动的朱墨。 沈溪山指尖夹着一张墨底金字符,与其他所有的符都不同,念动法诀时,上头的金字开始散发光芒。 金光微微散开,在空中形成一个图案,很快从他掌中流出的血就填补上去,形成了一个类似八卦的圆形图案,但当中的图案纹理相当繁琐且诡谲,是宋小河未曾见过的东西。 风越来越大,在耳边咆哮起来,宋小河身上披的衣袍极其灌风,纤细的身条撑不住,开始被风吹得脚底打滑。 她赶忙拽着沈溪山的胳膊,以免自己真的被吹飞。 沈溪山瞥她一眼,站得稳稳当当,并未理会。 血越流越多,沈溪山的脸色变得苍白,唇也失了血色,宋小河见了难免担心,在他耳边吼:“这血再流下去你就死了,还不够的话,用我的血吧!” “我能听见,别喊。”沈溪山淡声道。 随后就见他抽出长长的白色纱布,覆上去飞快地缠住伤口,用非常蛮横的方式止血。 空中以血组成的阵法俨然完整,血色与金光混在一起,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绚丽光芒。 沈溪山位于血阵之前,狂风卷着他的长发飞舞,不断从他认真的眉眼上拂过。 “这是血祭术。”步时鸢突然开口。 宋小河转头看她,见步时鸢穿着的宽大道袍被风吹出了形状,勾勒出瘦弱的病躯,甚至担心她被这一把风吹折了骨头。 但这担心属实多余,步时鸢比她站得都稳当,像一棵树。 “血祭术在多年以前被列为邪术,后来被一位仙人改良法诀,以血光借仙力,可在短时间内让自己的灵力暴涨,借来的神仙越厉害,则能力就越强。”步时鸢道:“这与符箓的请神符差不多。” 宋小河没听说过血祭术,但却知道请神符的。 那是一种非常厉害,但又极其难以催动成功的神符,若真是催动成功,则能请一位天界的神仙下凡来,附在身上达成目的,属于一种与神仙结成的短暂灵契。 梁檀说他年轻的时候也会用这种符,但宋小河磨着他演示时,他又支支吾吾说现在老了,请不动神了。 宋小河怀疑她师父压根就不会! 请神符与血祭术都是相当偏门的法术,宋小河怎么也没想到沈策会用。 他不仅会用,且还成功了。 血阵化作几抹金光,包裹住沈溪山的周身,从他的四肢和脊骨中融进去,瞬间一股充沛的灵力在他的身体之中涌动,凡体骤然变得轻盈起来。 沈溪山已经有一个月未能感受到如此轻盈的身体了,这让他即使是流了很多血,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 这就是强大的力量带给人的享受。 他反手持剑,右手法诀轻动,在苏暮临再一次被踢飞的时候,身形化作一抹光影,用肉眼都难以捕捉的速度来到罗韧的面前。 长剑当头劈下。 罗韧都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依靠着察觉危险的本能捏起光盾,将剑举到头顶抵挡。 剑刃落下的瞬间,像是敲在牢固的铁皮上,发出“咚”一声闷响,沈溪山自上而下,与罗韧有一个短暂的对视。 “罗师兄。”是沈溪山清脆的本音,嘴边勾着冷笑,“这才多久没见,连我的剑都认不出了?” 罗韧脸色骤然大变,整张脸失了颜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是……沈溪山?!” 第27章 向死而生(四) 沈溪山的双手泛出金芒, 再一个用力,罗韧的光盾顿时粉碎彻底,剑刃重重落下, 砍在罗韧的剑上。 闪耀的火花在一瞬间迸发, 罗韧被震得双臂痛麻, 一连用后脚跟退了好几大步, 堪堪停下来时抬剑一看, 赫然发现自己的剑上竟多了个豁口。 “你没死?”罗韧都来不及心疼自己的宝剑, 只无比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 陌生的脸, 陌生的声音,伤口的血污浊了衣物,长发也被吹得缭乱, 这般狼狈模样任谁看了也无法将他与沈溪山联系在一起。 但他的眉眼散出来的那股松泛劲儿, 确实又有几分昔日天才少年的风范。 罗韧与沈溪山交谈过的次数并不多,但他深知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有礼, 波澜不惊的少年,骨子里却像是带着一种天生的倨傲。 手臂上的那股麻劲儿震进了心里, 他隐隐觉得大事不妙了。 若面前之人真的是沈溪山的话, 他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活着出去了, 就算在鬼蜮饶过他一命,回了仙盟也一样是面对审门的审判。 罗韧自知死路一条, 顿时不再留有余力, 祭出灵法奋力相搏。 沈溪山施展血祭术流了太多的血, 借来的仙力填补身体的亏空后,却也勉强能与天字级的猎师罗韧打个平手。 但他有一身卓绝的剑术加持, 且手里握的又是把灵力充沛的宝剑。 罗韧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应对得很吃力, 一时间胜负难分。 两人打斗时碰撞出的灵力卷进风力,变得锋利无比,逼得围观在周围的人也频频后退,更是疯狂被红莲吸收。 沈溪山剑招凶猛霸道,周身的剑气与极寒之风融合在一起,每每从罗韧皮上掠过都像是用刃尖生刮过一样,即便是他念起护身法诀也完全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剑气。 借仙的时限并不长,他必须快点将罗韧这个麻烦给解决了,否则他就没机会再去寻找阵眼。 可罗韧虽然愈发吃力,防御却是顽强的。 若是沈溪山从前的实力,两三招就能将罗韧斩于剑下,现在与之前终究是差得太多,连续的攻击逼得罗韧节节后退,却仍是差了那么一股劲儿。 战斗中最忌讳的就是心急,罗韧是身经百战的老猎师,立即就察觉了,于是更拼尽力气防御闪躲,拖长战斗时间。 一时间剑光大作,金光与白色诀法频频相撞,在赤地上绽放绚烂的色彩。 宋小河的目光一直锁在那抹矫健的身影上。 如若她不止一次地见过沈溪山在进攻之中的模样,必定马上就能认出一路上与她吵闹争执的沈策,正是她心心念念要找的小师弟本人。 但她并没有。 于是她只觉得沈策耍起剑来竟十分飒爽,英姿勃发,剑招更是利落又漂亮,尽显威风。 第33节 宋小河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 所有人盯着交缠战斗中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正当战局焦灼之时,一声长啸直冲云霄,刺耳的声音让所有人的耳朵剧痛,同时捂着耳朵弯腰,露出痛苦的神色。 宋小河的耳朵本就受伤,受不得这么尖锐的声响,声音传入耳的一刹那,耳朵就传来撕裂般的痛苦,出于自我保护,她动作飞快地摘掉了身上贴着的灵符。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宋小河的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她看见身边的人皆痛苦地蜷缩起来,有人御起大大小小的法诀也无法抵挡,很多人的耳朵流出了血。 沈溪山也停止向罗韧的进攻。 他往后退了几丈,循声看向长啸声传来的方向,隐约看到一个巨大的轮廓在靠近,脸色骤然一沉。 他转身,对着周围的人扬声道:“不想死的现在就跑!” 众人被那一声啸声伤得不轻,修为高一些的已经隐约察觉到无比凶险的东西在靠近,于是纷纷朝着另一头跑去。 原本看管着众人的仙盟猎师也顾不得他们的逃命,只加入了队伍之中。 但是来不及,那凶猛东西速度快到难以想象,大地一阵轻微的震颤之后,一个巨大的身影就从后面覆过来,竟有遮天蔽日之势,将赤月遮得严密,投下一片令人恐惧的影子,覆盖了地下慌张逃窜的人。 只需一抬头,就能看到令人吓破胆的一幕。 只见那庞大的身躯酷似人体,脸上却没有眼睛,只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满嘴,舌头长长地伸出来。 那张嘴以一种夸张的弧度向上扬,似乎在笑,却又带着嗜血般的兴奋。 而它的下半身却是似蛇尾一样的构造,鳞片层层叠叠,泛着森森血光。 邪气裹挟着它的躯体,于它而言,宋小河等人渺小得像蝼蚁。 它开口,低声细语,声音喑哑,“人魂……美味……” 这里的人又何曾见这般凶神恶煞,立即就有人吓软了腿,连滚带爬跑了几步,还是重重摔在地上,浑身发抖。 见到它的瞬间,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那就是跑。 绝不会有人想跟它战斗。 不少人因着恐惧的本能发出害怕的声音来。 较之其他人,宋小河倒算是勇敢无畏的代表了。 她白日里见到魔神的时候,它还没有这么大,如今出了宫殿比之前大了几倍不止,但是看着就有种震撼的压迫力。 宋小河都不用怀疑,这魔神的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碾碎。 她摸了摸腰间的木剑,压下了心中的恐惧,在所有人都疯狂逃窜时,她逆着人群而入,闪避慌乱得四处乱撞的人,来到沈溪山的身边。 他身体泛着萤萤金光,是借仙之力在慢慢地消散。 她将玉葫芦塞到了沈溪山的手中。 “干什么?还不逃命去?”沈溪山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动作。 宋小河却道:“你快逃吧,带着所有人,逃得远远地。” “你不走?”他微微挑眉。 宋小河看他的唇,读懂了这句话,她指着河中央的莲花台说:“鸢姐说地方是阵眼,拔了业火红莲才能破阵,救回小师弟。” 沈溪山眉头一皱,他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但也实在无法相信人界何人有这个能耐,能用业火红莲做压阵之物。 不可能有人做得到的。 他拽住宋小河的手腕,“你做不到,别去送死。” 业火红莲即便是被阵法暂时封印,要触碰也必然会受到巨大的,不可治愈的伤害,更遑论是身板如此微弱的宋小河。 她只要一碰到业火红莲,就会立即被炼狱之寒冻死。 宋小河却已经听不见那些劝告她退缩的话,她扭脸认真看了沈策一眼,自说自话,像是给自己打气。 “只有我,才能救小师弟,旁人不行。” 像一种偏执的占有,一种病态的想法。 仿佛对于沈溪山来说,她是独特,是唯一。 “为一个根本就没见过你,也不记得你名字的人吗?”沈溪山拧着双眉望着她。 “快逃吧。”宋小河说:“若我死在这里,玉葫芦记得交给沧海峰的敬良师尊,这是他心头宝,拜托你了,沈策。” 宋小河滑得像泥鳅,一下就从沈溪山的掌中脱出去,大步跑向河岸。 沈溪山这时候才发现,宋小河肩上贴着的灵符不知去了哪里——她从方才开始,一直都是听不见的。 她奔跑的背影充满着少年蓬勃的朝气,一如平日里她精力充沛的模样,坚定不移。 魔神忽而摆动巨大的尾巴,只用了尾巴尖的位置重重往地上一拍,一股迅猛无比的风浪平地掀起,咆哮着猛然朝四周扩散。 这场风浪蕴含着无法匹敌的巨大邪气,所有人都无法幸免,在慌张的逃跑中被气浪掀飞,摔成一片。 沈溪山将剑狠狠刺入地面,半跪下来稳住身躯,抬头的瞬间,就看见宋小河被气浪卷得翻飞,摔到地上之后几个翻滚,毫无机会借力停下。 他的脚步仿佛是下意识地往前一动,但宋小河已经掉进了莲花河之中。 红莲河便是生灵禁地,沈溪山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他曾亲眼看到不少人试图飞过去,跳过去,游过去。 一旦进入河境,便会被吸干灵力,极快地沉下去,再也浮不上来。 宋小河掉下去,就再无生路。 沈溪山看着她落下去的地方。 他视力好,还能看到岸边上她落下去时为了稳住身形而做的努力,是一条长长的爪印。 或许宋小河并不是真的那么坦然面对死亡,至少在最后一刻——掉下去的那个瞬间——她是在求生的。 他眉目依旧清冷,眸光沉沉,丝毫不见涟漪。 沈溪山见惯生死,早就不为所动。 但很奇怪的,他脑中还是不断浮现宋小河落下去的那一幕,冒出个莫名的想法。 子时已经到了吗? 而另一边,魔神开始他的晚餐,巨大的尾巴横在前方,阻断了前方的路,恍若一座跨越不了的大山,上面的鳞片也变成锋利无比的刀刃。 所有人被迫停下来,已然被恐惧吞噬了理智,逐渐变得疯狂。 他们御剑御器,想要从上方飞跃过去,逃跑的样子狼狈至极。 魔神却咧着嘴一笑,卷着长长的墨黑舌头一吸。 吞魂魔神,以魂魄为食,最喜欢吃的就是人族修仙之人的魂。 它只是简简单单地一吸,众人的魂魄瞬间就受到了邪魔力量的拉扯,魂魄的痛楚是遍布全身且完全无法抵御的,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悲哭与求救交融,宛若人间炼狱。 沈溪山转头望去,就见已经飞到空中的人都在往下落,狠狠摔到地上之时,魂魄就已经被吸去了魔神的口中。 苏暮临怕得要死,抱着被揍肿的猪头脸蜷缩起来,努力把自己团成个不起眼的球,身体抖得厉害。 他看见沈溪山了,又连滚带爬飞奔而来,跑到沈溪山的身边就一下子跪下,双膝在地上滑了一段,停在沈溪山的腿边。 连哭带喊,“大人,大人!你快想想办法!否则我也会被这魔神吞吃魂魄。” 沈溪山问:“你为何一直叫我大人?” 可能这个问题有些晚了,毕竟苏暮临这一路走来,一直都叫他大人的,只是沈溪山从不在意。 此刻却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闻到了。”苏暮临流着眼泪说。 “闻到什么?” “我闻到……”苏暮临抬头看他,双眸因为泪水变得亮盈盈的,“我闻到了龙神的气息,在你的身上,你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龙神大人!” 沈溪山听了之后,嘴角轻牵,竟觉得这话有些好笑。 没再理会苏暮临,他抬头望向魔神,说道:“魔神,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魔神看不见,却听得见,也能闻得到散在空中的血腥味,它知道沈溪山就在这里。 它俯下巨大的身体,因为尝到了美味的魂魄,那张丑陋的血口几乎咧到后脑勺,邪气中带着腥味,一股脑扑下来。 苏暮临害怕地钻到沈溪山的身后藏着。 “沈溪山……”喑哑刺耳的声音响起,“人族本没有与我交易的资格,原本看在你魂魄难得的份上,我给了你一次例外,为何妄想第二次?” “听我一言,你绝不会后悔。”沈溪山沉稳至极,仿佛游刃有余。 “可我只想吃你的魂魄。”魔神道。 沈溪山道:“你上次不是试过了吗?你无法强行摄取我的魂魄,除非我丧命。” “那我就先杀了你。” “我身负天道机缘,有飞升之命,一旦我死了,冥界就会有册录,你吃了我的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沈溪山语气平淡,“除非魔神并不惧怕冥界。” 可世间万魂,皆从冥界而过,谁又能不惧冥界呢? 魔神思来想去,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况且刚才也吃了不少魂魄,现在心情颇好,正当他想问沈溪山还想做什么交易之时,河那边突然传来了水声。 如此细微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本微不足道,但却还是让沈溪山和魔神同时朝河边望去。 就见河中央的莲花台边上,宋小河正脱水而出,满身湿漉漉地往上爬。 她冻得浑身发抖,衣袍吸满了水,拖着她往下坠,她不得已把外袍脱下,爬上了莲花台。 转过头来,她与沈溪山对上视线,晶亮的眼眸如旧。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洁白的牙齿晃眼。 沈溪山难得有震惊的情绪,眸子微微睁大,看了又看,确认那的确是宋小河。 魔神更是无比兴奋,瞬间变得狂躁无比,在空中嗅了嗅,大笑道:“不被红莲河所吞噬的魂魄……” 它一抬手,五爪释放出邪气浓重的黑光,汇聚成一道利刃,猛地朝宋小河飞去。 沈溪山大喊道:“宋小河,快跳进水里!” 她听不见,却看到了朝她飞过来的黑雾,便也顾不得刺骨的寒冷,站起来后却奋力朝着中间那抹光亮跑去。 红莲台的正中央生长着一朵赤色的莲花,就巴掌大小,精致而美丽,颜色纯粹。 第34节 宋小河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拔了这花,小师弟就得救了。 她敢说师父举着竹条满山追着打她的时候,她跑得都没这么快,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在奔跑,连呼吸的时间都没有。 眼看着那朵摇曳的赤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宋小河往前一扑,只见快要触及的一刹那,一股剧痛自背后传来,瞬间传遍整个胸膛。 她低头,就看到黑刃自她的身体刺出,上面刺目的液体,是她的血。 下一刻,魂魄就被抽离,宋小河在失去意识的那个刹那,转头对沈溪山,已然没有力气喊出声,但口型却是:快逃。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宋小河的眸子就变得暗败无光。 沈溪山的视野中,宋小河整个胸腔都被黑刃贯穿,她那单薄瘦弱的身躯根本禁不住这一击。 而后很快地,一抹近乎透明的白影从宋小河的身体抽离,被魔神卷入了口中,那是宋小河的魂魄。 苏暮临本能地发出一声哭喊,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眼睁睁地看着宋小河死在了他面前。 站在树下的步时鸢仍静静地看着,仿佛从头至尾都是个看戏之人。 有片刻的安静,周围死寂一片,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沈溪山的左手捏着一道符箓,那是他从地上捡起来的。是先前给宋小河的灵符,为了让她炸聋的耳朵还能听到声音。 时效是一个时辰,也就是到子时。 宋小河摔倒在莲花台上,血液奔涌而出的时候,那张符箓化作了灰烬飘散。 时效到了,子时已至。 便是宋小河十七岁的生辰。 “好美味的魂魄……”魔神发出扭曲的笑声,去赞美宋小河的灵魂,无尽地回味着,“干净,纯粹,难得一见……” 它发出满足的喟叹,继续方才的话,“那么沈溪山,你与我的交易是什么?” 沈溪山并未回应,只是松开了左手,让掌心里的灰烬被风吹去。 苏暮临抹着眼泪的时候抬头看了沈溪山一眼。 他恍然想起在人界的寺庙之中看到的那些被供奉在高台的菩萨金像。 菩萨金像和沈溪山都有一颗眉间红痣。 但菩萨会悲悯世人,而沈溪山不会。 他看着宋小河的尸体,眸光清冷淡然,与看着之前死在各处的人没什么区别。 难道宋小河在他心中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交情都没有吗?他怎么能如此漠视她的死亡? 随后转念一想,是了,在龙神的眼中,所有生灵都像是蝼蚁一般,而天神又怎么因为蝼蚁的死亡动容。 不像他,肠子都快哭出来了。 苏暮临呜呜咽咽,伤心得很。 沈溪山却转身,与魔神道:“我有方法让你将业火红莲据为己用。” 魔神显然不行,嗤笑一声,“你当我是无知小儿?” 沈溪山道:“我所言皆为实话,魔神大人听后自会辨别真假。” 魔神哪会在乎这些真假,他只要沈溪山的魂魄,要沈溪山的命,“那你且先说说你想要什么。” “把你方才吃的人魂还回来。”沈溪山道。 魔神大约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胆大妄为的要求,尾巴尖在地上拍了拍,过了会儿才说道:“只给一个。” 没什么值得挑选,沈溪山回答得很快,“那便要你方才吞的那个。” “她不行。”魔神拒绝:“她的魂魄太美味。” 沈溪山眉眼一沉,正要说话,脚边蹲着的苏暮临忽然大叫了一声,猝不及防吓了他一跳。 他拧眉低头,正想一脚把苏暮临踹滚蛋时,却见他瞪圆眼睛,盯着莲花台的方向,跟见鬼似的,“宋、宋小河……” “怎么?”沈溪山转头看去。 同时听见苏暮临的鬼叫声,“活了!” 魂魄都被吞了的人,怎么可能会活过来? 若不是眸子中倒映了宋小河站起来的身影,沈溪山怕是会说这话去反驳苏暮临。 但宋小河的的确确活了,她腹部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像是被一股力量托举着,慢慢站了起来。 风轻柔地将她包裹,拂动她的衣袍,撩起她的长发,随后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她的额头上,竟生出了一对角。 是尚显幼态的龙角。 她缓缓睁眼,原本黑得像墨水的眼眸此刻却混入了金色,将眸子搅得浑浊,却又极其美丽。 一股力量从她的周身扩散,化作气浪,满河的莲花晃得厉害,发出哗哗声响,又在同时极速枯萎,化作枯黑的花叶,接连沉入河中。 刹那间,苏暮临的脸色剧变,头颅一下就被压下来,双腿弯曲跪在地上,伏低了脊梁,将额头贴在地上,双手高举平放。 是一种无比臣服,恭敬的姿态,颤颤巍巍道:“龙、龙神大人……” 宋小河还是那个宋小河,但又完全不一样了。 她的眸光没有聚焦,不是在看谁,像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又像是一种将世间万物都视作蝼蚁的,极端的冷漠。 魔神有着种族天生的感知危险的能力,它压根就看不见宋小河的样子,却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危险和从心底里疯涨的恐惧,本能让它想要转身逃跑。 然而庞大的身躯还未来得及动弹,宋小河那双墨金交融的眼眸微抬,漠然地朝魔神处看了一眼。 刹那间,强悍而霸道的力量将魔神死死地包裹住,将它的身躯完全扭曲变形。它立即发出凄厉的尖叫,整个魔体一缩再缩,变回了常人的那般大小,重重摔在地上。 排山倒海的威压自头顶落下,魔神感受到了来自血脉的压制,从骨子里迸发出臣服和屈从的本能,窝囊地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得厉害,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挣扎。 哪还有方才半点威风? 什么都消失了。 烈风与孤月,血腥与痛嚎,万籁无声。 沈溪山怔怔地看着她。 有一个困惑他许久的谜题,终于在这时候解开了。 宋小河一路从仙盟下山而来,明知道前路凶险,明知道自己有死劫,却还是完全不在意,固执地来酆都鬼蜮。 哪怕在方才那个人人都逃命的关头,她都一味地去找死。 不是因为她不怕死。 而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死。 第28章 向死而生(五) 传说先有龙神, 后有六界。 龙神所到之处,则万灵生,万物长。 但这些传闻都太过久远, 久远到六界之中关于龙神的消息几乎不存在了。 所以沈溪山从未听过龙神的传闻, 也压根就不相信会有这么一个神的存在。 直到生出了一对龙角的宋小河站在他的面前。 宋小河大概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一张底牌。 所以在沈溪山对她说“那地方你去了就必死无疑”的时候。 她会气冲冲地反驳:“我才不会死。” 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 而是她在陈述一个事实。 先前咆哮的寒风此时也温顺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股莲花的香气, 数万朵红莲的枯萎, 让河面上浮起红色的光芒。 宋小河就站在赤色的圆月之下, 那双龙角隐隐泛着黑色的光芒。 龙神乃是万物之首,血脉里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压,就连在酆都鬼蜮无法无天称王的魔神, 见了她也只能跪伏在地上, 抖得像筛糠。 她所带来的力量仿佛完全是压倒性的。 就连苏暮临也抬不起头来。 宋小河的魂魄被抽走了一半,此时完全是无意识的状态, 只有出自本能的防御,除掉视线之内对她存在威胁的生物。 于是她纤细的手腕一转, 魔神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来, 无形的力量将它的身体撕扯得四分五裂。 顷刻间, 酆都鬼蜮的王被撕碎,比扯棉花都轻易。 这样的画面, 任谁也无法想象的到。 魔神身体被粉碎后, 体内所吞的魂魄飞快地散出, 寻找着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飘荡着, 乱成一团。 宋小河墨金的双眸微转,无意识的视线仿佛落在了沈溪山的身上。 但也只停顿了那么一瞬, 下一刻她感知到身边的业火红莲散发的威胁,于是一抬手,将那朵巴掌大的红莲捏了个粉碎。 上古神器在她手中,也如此脆弱不堪。 沈溪山微微瞪大眼睛,瞬间,他左臂内侧传来微弱的灼烧感。 他撩开衣袖一看,就见原本印在手上的那个徽文,正泛着红光,慢慢化作轻烟飘散。 同一时间,站在莲花台上的宋小河被业火红莲散发出的光芒笼住了手臂,像极速生长的花,顺着手臂往上攀岩,而后融进了她的心口之中,很快就完全消失。 空中那令人无法忍受的寒冷也随之化为乌有,迎面吹来的风变得温和,驱散方圆百里的冷意。 魂魄回了宋小河的体内,她的龙角便立即消失不见,散在空中的威压收敛,而后昏倒在地。 苏暮临这才得以挺直了被压弯的脊梁,抬起头颅,满眼激动的泪水,恨不得马上手脚并用奔向宋小河,余光却忽而看到身旁亮起了光芒。 原来是沈溪山手臂的徽文已经消失,封印在此时彻底破碎,身体的所有灵力从骨子里奔涌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在片刻的工夫就充盈了他的身体。 第35节 一直以来的伪装也在此时粉碎,恢复了那张精致昳丽的脸,眉间那颗赤红的痣显现,所有的伤口,污浊也在同时消除干净。 清风徐来,沈溪山点亮了光芒,将孤僻的荒野照亮,驱逐了无尽的黑暗。 子夜刚过,宋小河的十七岁才刚刚开始。 苏暮临飞过河,将宋小河给驼了回来,轻轻放在沈溪山旁边的地上,抬头看向他,似乎在用目光询问该如何。 宋小河被抽魂之后化作龙女一事,只有沈溪山和苏暮临知晓,其他人尚在半死的状态之中。 这不是件小事,若宋小河当真是龙神转世,必然会在整个人界乃至六界掀起巨大的风浪,仙盟也将一日都不得安宁。 而宋小河自己,更是应付不了那么多的事。 “不可声张。”沈溪山望着苏暮临说道:“此事你知我知。” 苏暮临赶忙点头如捣蒜。 宋小河仍在昏死之中,她的衣裳满是血污,还有些地方破损露出白皙的皮肤,只有一张脸还算得上干净。 沈溪山瞥她一眼,随后从储物袋之中抽出一件外袍,扔在她身上。 他的衣裳宽大,直接把宋小河一整个都给盖住,苏暮临见状就顺势用衣袍将她裹起来,从头到脚严严实实,手法跟裹尸有得一比。 真是太蠢了。 沈溪山忍无可忍道:“把脸露出来,你想捂死她?” 苏暮临又赶忙将宋小河的脸扒出来,经过方才一闷,她的脸上浮现血色,看起来红扑扑的,像是睡着了。 沈溪山的封印得解,灵力已经完全恢复,先去取了给业火红莲当底座的日晷神仪,其后让苏暮临坐在此处看着人,而后独自御剑飞走了。 苏暮临已经知道沈溪山不是他要找的龙神大人,自然不再唯命是从,但守着宋小河是他自己也想做的事情,于是便没有反驳。 他把宋小河搬到树底下,掏出自己所有的换洗衣物垫在下面,让宋小河躺上去睡。 吭哧吭哧忙活完之后,他擦一把汗,在宋小河身边盘着腿坐下来,静静地守着。 从子夜守到天色将明,东方亮起霞光。 一只灰蓝色皮毛的崽子突然从旁边蹿了出来,几下就扑到宋小河的边上。 它与猫极为相似,身形瘦长,全身长毛,打着卷,尾巴柔软至极,轻轻晃着。 苏暮临不准任何生物接近龙神大人,于是立即捏着崽子的后颈皮给提起来。 就看见这崽子有一双蓝盈盈的眼眸,当中是竖瞳,看起来相当漂亮。 下一刻,它就张大嘴巴,扭动柔软的身子在苏暮临的手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着实不轻,他痛得嗷了一声,将灰毛崽子甩出去,一看手上竟然有个血牙印,顿时火冒三丈,起身扑过去捉它。 而这妖崽子却灵活得很,上蹿下跳,苏暮临如何也抓不到,最后爬上了树,卧在树枝上低头看他。 苏暮临叉着腰,站在树底下骂了几句之后,又坐回宋小河的身边。 但他刚一坐下,那妖崽子就跳下来,在周围打转。 苏暮临吓了它几次,它都浑然不在意,像是根本不害怕,不过也一直没再凑近。 正当他与这妖崽子做斗争的时候,忽而一阵打雷般的巨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大地震动。 苏暮临吓一大跳,还以为是什么体型巨大的妖又过来了呢,摆出随时要背着宋小河冲刺逃命的姿态。 光影在半边夜色半天昼色的苍穹中频频炸起,仿佛一场剧烈的战斗在远处进行着,其杀伤力和破坏力已经达到了即便是站在遥远的地方,也会感受到波及的程度。 苏暮临警惕地看了会儿,确认没有什么妖怪靠近,就又守着宋小河坐下来。 天彻底大亮,被吞了魂魄的人陆续醒来,而中了诅咒妖化的弟子也恢复了原样。 但是魂魄被抽离了一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重创,因此他们即便是醒了,也浑浑噩噩,像丢了魂的傻子,呆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正午之时,沈溪山回来了。 他从剑上跳下来,浑身上下几乎染满了血,像是在血池里浸泡了个透一样,原本白色的衣物变为赤色,就连那张俊俏的脸也有些许血痕,像是给圣洁染上几分妖冶。 他面色冷酷,俨然邪神罗刹。 苏暮临站起来,问道:“你做什么去了?” 沈溪山用手背蹭了下不小心沾在脸上的血痕,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走到众人面前。 正午阳烈,大部分人已经魂魄归体恢复了清明,皆在打坐修补身体。 “诸位。”沈溪山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地方显得有些突兀。 众人睁开眼睛,纷纷看过来。 沈溪山是仙门中的风云人物,谁人没听过他的名声。 即便是没见过,也该听说过“眉间一朱砂,剑术败天下”的天才少年。 紧接着,沈溪山解答了他们的疑惑,说道:“在下是仙盟猎师,沈溪山。鬼蜮已毁,诸位可以自行离去了。” 人群中立即传来哗然,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关于沈溪山为何死了又活的事,还有那只令人胆寒的魔神去了何处,为何众人失去的魂魄又还回来,夜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种种,太多问题没有答案。 而沈溪山自然没有闲心为他们解答,选择将那些议论声无视。 直到有人大声问道:“仙盟猎师屠杀我寒天宗和玄音门弟子,这笔账如何算?” 立即有人应和起来,纷纷朝沈溪山讨说法。 罗韧已经醒来,只是灵力消耗太多加之魂魄离体,现在的他虚弱无比,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逃跑。 听到众人开始讨伐他,不由也慌张起来。 沈溪山眸光一转,露出个笑容,显得整张脸漂亮无比,“那诸位想回仙盟定夺,还是此处清算?” 罗韧听闻,立即吼道:“我是仙盟猎师,就算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判断错误,也合该有仙盟审门来审判我!” “噤声。”沈溪山敲了个响指,术法立即封住了罗韧的喉咙,不论他再怎么嘶吼,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他带人杀了我门中那么多弟子,此事不可轻易揭过。”白胡子老头是玄音门的领队,捂着重伤的胸口,勉强开口道:“罗韧死在这里也不足以谢罪。” 沈溪山听后,抽出长剑。 罗韧认得那把剑,那是他给宋小河的,后来在他与沈策交手的时候,宋小河扔给了他。 现在这把剑的剑柄系了雪白玉佩和黑金流苏,那是沈溪山佩剑所坠之物。 他握着剑的腕子晃了个圈,左手轻抬,罗韧便被一股霸道的力量整个卷起来,眼前一花,紧接着身上传来痛楚,摔在沈溪山的脚边。 罗韧一下子就明白他要做什么,整个人疯狂地挣扎扭动起来,四肢却像捆上了枷锁,无论他如何扭动,也无法移动分毫。 他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整张脸因此变得扭曲丑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沈溪山垂眸看他。 这张点了朱砂痣的脸无疑是世间仅有的,耳垂又戴着赤红色的长流苏耳饰,浑身衣袍都浸满了血,衬得沈溪山的脸格外的雪白,格外的美丽。 男生女相,眉眼却又充满着少年的英气,不显半分阴柔。 他眉眼间是温眷的笑意。 “仙盟特许,天字级猎师可先斩后奏。”沈溪山启唇,轻声细语道:“既然罗韧是主使,那便当众斩杀,以慰亡人,其余人押回仙盟候审。” 罗韧目眦尽裂,眼中尽是红血丝,死死地瞪着沈溪山。 他的神色开始变得怨毒,充满了恨意,却又很快变为卑微的乞求,楚楚可怜。 像是疯了。 沈溪山反手持剑,手指轻抬,罗韧就被力量束缚着,面朝着众人保持一个跪的姿势。 力量压弯他的头颅,露出一截脖子来。 沈溪山面上尽是笑,手起剑落,跟切西瓜似的,干净利落地切了罗韧的头颅。 他的表情定格在极度的恐惧之中,滚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才停下。 血溅了一地,在沈溪山的衣袍上渲染一长串盛开的血花。 但他身上全是血,再添这点已经无所谓了。 四周一片安静。 “诸位休整一下。”沈溪山甩尽剑上的血,对众人扬起个微笑,语气温柔:“两个时辰后,我们离开鬼蜮。” 他说完就往回走,来到了苏暮临这边,看了一眼尚在昏睡之中的宋小河,而后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袍。 在旁边坐下来,抱着剑倚着树闭眼休息。 沈溪山没有给众人任何解释,他们纵然满心迷惑,却也没人不长眼地凑上来询问。 如今鬼蜮走了一遭,死的死伤的伤,无人不是狼狈的。 从魔神手里逃过一劫,又有沈溪山带领着出鬼蜮,能捡着一条命或者出去就不错了,谁也不敢多问。 两个时辰后,沈溪山带着所有人往外走。 这时候所有人才发现,整个酆都鬼蜮已经被砸得稀巴烂,连带着辉煌的宫殿,巨大的龙神雕像,无一不是断壁残垣。 其中那些妖魔也被杀得一个都不剩,满街道的血,几乎将路铺成红色。 沈溪山无视了众人震惊的唏嘘和议论声,带着人大摇大摆从鬼蜮的大门口离开。 灵船被毁,众人只得先跟各自的仙门联系,随后御剑御灵器原路返回。 七日后,寒天宗的救援是第一个与他们接上头的,财大气粗的寒天宗将所有人都请上了灵船,至此,受伤的众人才终于得以休息。 又过五日,他们到了先前约定聚头的妖怪客栈,暂定为落脚处,让所有人在里面获得治疗。 三日后,玄音门和仙盟的救援接应队伍同时抵达妖怪客栈。 期间宋小河一直在沉睡。 谢归和云馥伤势都大好,来看望过几次,见她一直未醒,皆失望而归。 苏暮临则是忠心耿耿地守在宋小河的门前,除了拉撒,概不离开。 让他生气的是,那只灰蓝皮毛的妖崽子也不知道怎么从鬼蜮里跟出来了,藏在了宋小河的腰窝处窝着,是苏暮临给她外面裹着的衣袍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的。 第36节 不过那时候都已经在客栈了。 当时苏暮临在房间里抓它,将整个房间撞得一片狼藉,噪音不断,引来了隔壁的沈溪山。 “闹什么?”沈溪山站在门口,灰毛崽子正好冲过来,想通过空隙逃走,却被沈溪山轻而易举踩住了尾巴,翻滚挣扎起来。 苏暮临累得直喘气,说道:“这妖崽子,趁我不注意藏在大人的身上跟过来了!” 沈溪山往床上看了一眼,宋小河还在沉睡。 他随手捏了个法诀,金光一闪,套在了妖崽子的脖颈上,随后丢了个戒指给苏暮临,“别闹腾。” 苏暮临接住戒指的一刹那,妖崽子就化作光影消失了。 是一种收妖的灵器。 沈溪山一边往里走,一边施法,掌中光芒散开,房中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桌椅,砸碎的瓷瓶皆一一复原,他道:“你出去。” 苏暮临哪肯离开龙神大人,刚要挺直腰板拒绝,却被沈溪山轻描淡写瞥了一眼。 先前宋小河揍他,只拿着拳头往他头上敲,就疼那么一下。 但若是沈溪山揍他…… 苏暮临的脊梁骨立马又软了,缩着脖子跑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沈溪山缓步走到床榻边上。 先前所有人都在受伤,都自顾不暇,没人能够照顾宋小河。 是以到了这时候,她还是穿着在鬼蜮的衣袍,身上沾满了血污,头发松散,唯有一张脸还算干净。 不同头前几日的昏迷,现在的她脸色白嫩而红润,呼吸绵长平稳,像是睡得正香。 沈溪山从被褥里攥住她的一只手,指尖扣住了腕子,金光自指尖亮起。 她的身体极为健康,没有半点亏损受伤之态,没有金丹,灵力也贫瘠得几乎等于无。 但有一种无可触碰的力量堆聚在她的心口处,沈溪山的神识一探过去,就立即感觉到了寒冰之力。 很快,那股力量就纠缠过来,像宋小河本人一样,黏黏糊糊地缠着他探进去的神识。 沈溪山往她的魂魄深处探去,赫然感应到了一个圆形图腾。 那图腾沈溪山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在他经历了那场大火之后,莫名出现在他右臂的封印之徽。 那封印无比强悍,将他的灵力封锁得一干二净。 却没想到宋小河身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宋小河体内的这个徽文,从中间裂了一道缝,碎了。 他猜测,就是这个封印才导致她修炼那么多年来,灵力还是低微得像刚入门的弟子一样。 而封印的作用,正是封住了宋小河体内的龙魂。 这一定也是她吸收了业火红莲,却还能完好无损的原因。 但是现在封印碎裂,无法再发挥昔日霸道的封印力量,所以宋小河的体内开始吸收汇聚天地灵气。 他几乎已经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此前这封印只是她一种自身的保护,只有在身体遭受重击,死亡之后才能触发,但是时效很短,解决了周围的威胁之后封印会再次恢复。 但现在封印碎裂,又将业火红莲吸收进了体内,宋小河只要学会掌控这上古神器的力量,就绝不会再是只会用灵力治疗小伤口的废材。 只是业火红莲为冥界至宝,宋小河怀揣着它,等同于将头颅悬在刀刃之下,若被世人所知,她从此便再不得安宁。 随后沈溪山又想。 宋小河知道自己体内有这个封印的话,那么她此行来酆都鬼蜮的目的,到底是真的如她口中所说前来救他,还是为了找一个契机,破了身上的封印? 又或者,她一开始就是奔着业火红莲而来? 回想起宋小河一路傻乐的模样,沈溪山又觉得她根本没有那么重的心思和那么明确的目的。 正想着,宋小河却突然动了动脑袋,睫毛轻颤,在沈溪山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墨色,只是带着浓浓的困倦,就睁开了那么一点点,瞳孔聚焦之后,视线落在沈溪山的脸上。 沈溪山从她手腕释放的灵力探进身体时,就让宋小河感到了一股惬意,像沉浸在温和的春风里,隐隐唤醒她沉睡的意识。 但她实在太过疲倦,加之小师弟出现在梦中已经是十分寻常的一件事,所以在朦胧中看见沈溪山时,她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只是梦。 清醒的意识从脑中滑过,宋小河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沈溪山这才松了她的手,收回灵力后出了房间。 门边上蹲着苏暮临,见他出来之后就像支离弦之箭一样往里冲,被沈溪山一下子提住了后领子,领口勒得他差点见阎王。 “你进去做什么?”沈溪山将他扯回来。 苏暮临摸了摸脖子,有些委屈道:“为何不让我守在大人身边?” 沈溪山颀长的身影,比苏暮临还高半个头,微微低眸看他,“凡间有句话,叫‘男女有别’,你既装作人族,也该装得像点。” 苏暮临登时脸色大变,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人族啊,没有装……” 沈溪山漠然道:“你是觉得我没本事把你打出原形?” “别别别,别打我!”他立即双手抱住头,可怜兮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装得很像了已经……” 沈溪山:“上一次来这客栈,你买了不少东西。” 苏暮临:“这有何问题?” 沈溪山说道:“这是妖族开的客栈,只收妖银,你若是凡人,何来的妖银?” 苏暮临压根没想到这回事。 他在买东西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完全没察觉到用妖银有什么不妥,如今才知原来在那会儿他向沈溪山献殷勤的时候,就已经露馅了。 “就在门口守。”沈溪山不欲与他多费口舌,撂下一句便离去。 苏暮临想要进去,却又怕被沈溪山揍,于是自那日之后,就一直蹲在门外守着。 妖盟在这次行动中全军覆没,寒天宗与玄音门也损失惨重,唯有仙盟减员最少,当然其他门派的减员也有仙盟很大的功劳。 这笔账还有得算。 两个门派之人先后离去,谢归和云馥临走时,还拉着钟浔之一同给宋小河道别。 只是宋小河仍在昏睡,就由苏暮临代为受了谢。 两个门派的人离开之后,妖怪客栈也清静不少。 沈溪山这段时间已然习惯了我行我素的真面目,对于那些交际往来,尤其是他“死而复生”,更是让仙盟里那些与他常伴的朋友亲自跑来,关心也好,打探内情也罢,沈溪山只感觉无尽地厌烦。 他干脆借口受伤,装出一副快要死的模样,躲进房间里谁也不见。 于是仙盟众人就想要赶紧带他回去治疗,却也被沈溪山拒绝。 一直到十天后,沉睡了整整一个多月的宋小河睁开了眼,彻底醒过来。 第29章 乍见之欢 宋小河沉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里。 梦中她穿着陈旧而污浊的衣裳, 与一群年岁相当的少女们站在一起。 房中昏暗无比,只有一盏烛灯燃着,微弱的光将少女们纤细瘦弱的身影投在墙上。 那些少女皆在掩面哭泣, 哭声在耳朵里交织。宋小河站在角落里, 似乎因为身体太过疲倦, 她昏昏沉沉, 半睡半醒, 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那就是逃跑。 忽而门被推开, 刺耳的吱呀声打破长夜,少女们吓得蜷缩在一起,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 手里还拎着个长棍, 粗声道:“到时辰了,都出来!” 宋小河就是在这个时候, 猛地站起来往外跑,想用身体的力量将门口的男子狠狠撞开。 然而她闷头往前一撞时, 却撞到了虚无。 等她再抬头, 恍然看见方才的景象已经完全消失, 面前的半空之中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图腾,赤红的颜色尤为鲜艳, 像是八卦的构图, 却又比八卦看起来繁琐许多。 当中劈了条裂缝。 它就这样悬在空中, 上面的光华和徽文缓缓流动着,安静而美丽。 宋小河见过这个图案。 在她五岁那年。 一抹光掠进视线, 宋小河十分突然地睁开了眼睛,苏醒过来。 在苏醒之后她却忘记了方才梦到的那些画面, 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在鬼蜮里,看到魔神朝她攻击来的瞬间。 宋小河只记得自己被击中了,她赶紧去摸摸自己的肚皮,柔软而白皙,上面没有任何伤口。 且她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身上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就连被炸聋的耳朵也完全恢复了。 云馥在临走前还给她换了干净的衣裳,连带着那些血污泥土也一并清理。 似乎在鬼蜮里经历的那些都是虚无的幻象。 像一场奇妙的梦境。 但沈溪山的存在却证明,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她的的确确是进了鬼蜮,并且成功将小师弟给救了。 只是她的记忆尚停留在被魔神那一击穿透了腹部,其后魂魄被撕扯离体,再往后的,她不知道了。 宋小河感到口渴,下榻走了几步,到了桌边拎着水壶就往嘴里灌,喝了好几口才解渴。 正擦着嘴边的水时,门一下子就被推开。 “大人!”苏暮临满眼喜悦,大声地唤了她一声,飞奔而来双腿直接滑跪,扑倒她的腿边想要抱她的腿。 宋小河被吓一跳,下意识往后跳,谁知身体太过轻盈,这么一跳就直接上了桌子。 这下她不知道该震惊苏暮临发什么疯,还是震惊自己何时有了这等能耐。 “大人,你终于醒了,我等了好久!”苏暮临跪在地上仰头看她,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下来,喜极而泣之中还带着委屈。 “你做什么?”宋小河只感觉莫名其妙,“疯了不成。” “先前是我有眼不识珠,认错了人,如今才看清楚大人的真面目,还望大人不记过往,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效忠大人!”苏暮临高举双手,声音无比嘹亮,泪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一定要做狗腿子的坚定。 第37节 仿佛宋小河一摇头,拒绝了他,他就立即找根柱子撞死。 “你为何……”宋小河刚睡醒还有些迷糊,这些话也只听了一半,看到沈策的狗腿子现在跪在她面前,不由问道:“为何叫我大人?沈策呢?沈策死了吗?” 苏暮临摇头,说道:“他没死,您才是我要找的人。” “什么人?”宋小河顺口问道。 “龙神大人。”苏暮临答。 苏暮临虽然有的时候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脑子不大好使的样子,但是好在他口才还算不错,把后来发生的事概括地讲给了宋小河。 宋小河是一直都知道她体内有着一个强大的灵魂,那个灵魂被师父称作“恶魂”。 恶魂残缺且凶戾,会对视线之内所有造成威胁的东西进行无差别的攻击,但有一个非常绝对的前提。 除非她受到了死亡威胁,善魂沉寂时,恶魂才会出现。 十多年的岁月里,宋小河一直在山上逍遥自在,恶魂也就被封印在她的体内,老老实实地,从未出现过。 这才是宋小河不怕死地往酆都鬼蜮闯的缘由,她知道自己不会死,这趟凶险的旅程纵使会让她害怕,但绝不会让她退缩。 而救出小师弟,也是必然之事。 宋小河勤勤恳恳修炼十六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只是她从没想过,体内那个被称作“恶魂”的灵体,竟然是龙的形态。 这下好了,沈策的狗腿子变成了她的,还一口一个龙神大人地叫着。 这世间龙的种族繁多,有妖灵之分,所以宋小河根本无法判断她体内的龙魂究竟是什么种族。 是不是苏暮临口中所说的“龙神”。 而先前沈溪山特地交代过,苏暮临也就没有将她吸收了业火红莲一事说出来,只简单说了拔了红莲之后,大家离开鬼蜮之事。 然后就是她昏睡了一个月余,其中苏暮临将他任劳任怨地背着宋小河,整日整夜地守在门前,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步的事用了大量的措辞来表达,充分地展示自己的忠心耿耿。 宋小河听完后也大概了解了她晕倒后发生的事情,而后开口问道:“沈策呢?鸢姐呢?他们在哪?” 她注意到苏暮临所描述的故事里没有这两人的出现。 苏暮临一时有些为难,挠了两下头,扯谎,“那步天师我也不知去了何处,当时太过混乱,我只关心有没有人伤害大人,没注意别的。” “至于沈策嘛……”他下意识偏头,朝隔壁房看了看,说道:“好像离开了吧。” 步时鸢向来神神秘秘,虽然看起来病弱,但宋小河知道她绝对没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柔弱。 下山进城的那一日,她像闲逛似的走到了宋小河面前,喊出了她的名字,那或许不是偶遇。 宋小河不再过多担心她,只追问沈策去了何处。 玉葫芦还在他的手中,这是宋小河必须要拿回的东西,否则回了仙盟师父估计都不让她进家门。 苏暮临不是存心欺瞒,只是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沈溪山用那张漂亮的脸对他说不准泄露任何信息的画面,他斟酌几番,说道:“我不知道,我只关心大人。” 宋小河有些苦恼,坐在床榻边上,两手撑着膝盖支着头。 那张能够追踪沈策行动路线的那张地图也不知丢在了何处,再想寻他便是无比艰难。 “或许……”苏暮临见她愁眉苦脸,试探地说道:“大人可以去问问他。” “谁?”宋小河坐直身体,双眼一亮。 “沈溪山。”苏暮临道:“大人想要的东西,可能在他手中。” 沈溪山住在客栈的这些日子,大多时间都在房中。 少见一人,就会少很多不必要的废话,房中清静。但他特意将宋小河安排在隔壁,就是为了能够第一时间获得宋小河的讯息。 他此前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宋小河体内的龙神之魂还会不会再次苏醒,又或是她就这么一直沉睡,若是她一直醒不过来,还得把她送回鬼蜮去探查原因。 总之有太多未知,所以沈溪山按住了队伍的行程,一连在此停留多日。 宋小河醒了之后,苏暮临就将消息传来。 他在房中等着宋小河找上门来。 从外门遇到她那日开始,宋小河就没有掩饰过她对自己的喜欢,下山之后也经常将“小师弟”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喜欢,她在乎。 所以他认为,在宋小河得知自己被解救之后,定然会马上找过来。 按照她的性格,她一定会兴奋地邀功,大肆赞扬自己一路的英勇无畏,再将她的担心与喜欢一一道来。 她很吵闹,应该会说很多。 沈溪山已经开始思考如何让她少说两句了。 但是等了整整一日,宋小河却没有半点动静。 当晚,沈溪山走出了房间,喊了几人一同聚于后院竹林的亭中。 这几人都是沈溪山在仙盟经常来往之人,隶属于猎门,分别居天字级、甲级。 听闻沈溪山“死而复生”,他们主动跟随了救援队伍来到此处,这些日子沈溪山闭门不出,与他们没说几句话。但如此冷漠不符合沈溪山不符合谦和的作风,这才将几人喊来一聚,顺道说一下明日启程之事。 却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跟来竹林的远不止几人,还有不少其他师门的弟子。 这些人最是让沈溪山厌烦,平日在仙盟时,他们就围前绕后,师兄师弟地叫他,而今在这里也不得安宁,男男女女堆聚在周围,吵得像一百只鸟同时开口啼叫。 沈溪山坐在亭中,眸光落在桌上的茶盏上,耳朵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心快要被厌烦的情绪充满。 偏偏旁人跟他搭话,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恭维的话时,他还要微笑着应对。 正当他烦不胜烦时,忽而从一堆吵闹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哇……这里好多人。” 他倏尔掀起双眸,朝着石门旁看去,就见宋小河探出了半个脑袋,正朝这里张望。 苏暮临蹲在下面,也跟着探出头。 但他的眼神显然比宋小河的好得多,一下就跟沈溪山对上了视线,然后又赶紧缩回了头。 沈溪山下意识开了灵识,于是一瞬间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更多了,范围也更广,周围一群人说话的声音也更显得吵闹。 同时,也听到了宋小河与苏暮临的对话。 “这都是谁啊?”苏暮临问。 “仙盟的人啊,你究竟是不是仙盟的弟子,这都看不出来?”宋小河说。 “我充其量只是个外门弟子。”苏暮临道:“小河大人,你认识他们吗?” 先前苏暮临对着沈溪山一口一个大人的时候,宋小河颇是看不惯,总叫他狗腿子。 现在到了她头上,她却十分受用,并且让苏暮临叫她小河大人,每回苏暮临一叫,她就觉得自己颇有威风。 “不认识。”宋小河说:“无妨,我只是去问个话而已。” 苏暮临:“你为何不直接问沈溪山呢?” 宋小河听到这个问题,就偏过头,抿了下樱唇,脚尖往墙上轻轻撞了几下。 夜月的光辉洒落下来,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晃动着,夏日的风温和地抚过宋小河的面容和长发,亮盈盈的眼眸被密长的睫毛遮敛了大半。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他能知道什么。” 声音透过各种杂音清晰地传进沈溪山的耳朵里,他眉尾轻动。 其后交谈声就没了,沈溪山再看过去,就见宋小河已经从石门处进来。 约莫是因为这里全都是她不认识的人,她倒真有了几分拘谨,将双手背在身后,睁着大眼睛从左看到右,似乎在打量着找谁问话比较合适。 沈溪山坐在亭中,周围站满了人,看着宋小河的视线一点一点地,顺着摸索过来。 他不躲不避,于是正好与宋小河对上视线。 其实这个距离,宋小河是看不太清楚沈溪山的脸的,但沈溪山被她的目光描摹了那么多年,早就已经将他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特征记下来,所以在还没看清楚沈溪山眼睛的时候,宋小河就已经认出了坐在亭中的人是他。 是她不远万里,一意孤行前往凶险之地要救的人。 宋小河呆了一瞬,下意识眨眨眼,努力想要看清楚。 算上她沉睡的日子,宋小河已经有三个月未曾见到沈溪山了,乍然再看见他的身影轮廓,使宋小河的思念达到了顶峰。 在仙盟时,她最喜欢的就是每月初一。 因为初一是仙盟剑修统一上大课的日子,沈溪山所处的猎门则分在了晴天峰。 而晴天峰就在沧海峰的前头,宋小河只要在一大早偷偷跑去前山,再爬个百层纵云梯,就可以上晴天峰。 仙盟的猎门本就是最受弟子们欢迎的,更何况里面还有个沈溪山,于是初一的晴天峰总是有很多人围绕在周围,看猎门的剑修上课。 宋小河就站在泱泱人群里,视线总落在沈溪山的身上。 看得久了,还会被阳光落在雪白流萤袍上面时反射的光刺得眼睛发酸。 只是大多时候运气都不太好,看不到沈溪山。 但这场单方面的约会,宋小河从未失约。 一连三月未见沈溪山,途中经历了他的死讯,被罚去外门,偷师父的宝贝下山,遇见新的朋友,在鬼蜮之中遭遇险境重重,再到昏迷一个月后醒来的现在,身体状态恢复如初,事情也结束。 宋小河都感觉不止三个月,像是过了大半年一样。 她往前走了几步,缩短与他的距离,于是这些能看清楚他的脸了,也将他的眼睛看了个清楚。 小师弟的眼睛总是带着笑意的,如温和的春风,和煦柔软,看起来像是多情的人。 过去的十年里,宋小河从未与他对上过视线,一次都没有。 只是此刻,他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过吵闹的人群,与她相望。 飘在凉亭中的夜灯将沈溪山精致的五官勾勒,睫毛和鼻梁的阴影落在脸上,更显得他俊脸立体好看,尤其是眉间那一抹潋滟的红。 宋小河的心立即敲起大鼓来,疯狂地跳动,顿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几乎要陷在沈溪山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你是何人?”身边传来问话。 一下就将宋小河的思绪打断,她赶忙偏过头看去,见是个男子。 宋小河的心还噗通噗通跳得厉害,也没忘记正事,问那男子:“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沈策的人?” “沈策?”男子将名字重复了一遍,皱着眉头道:“从未听过此人。” 第38节 “他应该是与我一同出鬼蜮的,你们来客栈时就没见他了吗?”宋小河追问。 “你是从鬼蜮出来的?”那男子脸色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继而道:“这一批去仙盟执行任务的人在里头犯了大错,除却沈猎师以外,现在全是在关押当中,你又是何人?” 宋小河讶异地啊了一声,“关押起来了?” 苏暮临讲得不全面,她并不知这些事。 她被带到客栈之后,一直都在昏睡中,仙盟后来的一批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在他们的认知里除了沈溪山外,其他仙盟子弟都犯了大错,应当关押起来,是以此人下意识就将宋小河看作漏网之鱼。 沈溪山听到这,就忽而站起身。 众人察觉了他的动向,立即转头看过来。 与他关系较为亲近些的孟观行询问,“要回去休息?回仙盟的行程定了没?” 沈溪山冲他笑笑,“孟师兄,这里人多不便谈话,此事稍后再议。” 说完他下了台阶走出亭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宋小河。 “这么高,瘦瘦的,脸长得还算俊俏,就是表情很臭,有种一天到晚看谁都不爽的样子。”宋小河踮着脚,举高了手臂跟男子比画着,描述沈策的外貌形态,“往人群里一扫,你觉得谁特欠揍,谁就是他。” 沈溪山走到身后了,听到这一句,嘴角立即就是一沉。 那男子正听着宋小河的描绘一头雾水,余光瞥见沈溪山来了,便赶忙侧身道:“沈猎师。” 宋小河下意识回头,就看见方才还坐得远远的人,此刻正站在她身后。 距离近了,宋小河就将他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就连眼眸里倒映的微光细影也能看见,脑海中所有遥远的距离在此刻缩短为两步的距离。 只要宋小河往前一步,就能触碰到他。 她却站在原地,表情愣愣的,看不出是什么心情。 “你在找人?”沈溪山开口。 他的声音好听而清朗,轻声细语,音调往上扬,尽显温柔。 “啊。”宋小河应了一声。 回过神来后,她并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慢吞吞道:“我叫宋小河。” 这是沈溪山头一次以自己的身份与宋小河说话,他的唇角往上一牵,有了笑的模样,“我知道。” 宋小河大概能猜到,小师弟会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她的名字,或许还会得知她从仙盟偷溜出来,跑进鬼蜮里就是为了救他。 但她还是想亲口告诉沈溪山自己的名字。 为这一天,她反反复复练习了很久,在梦里都不偷懒的。 竹林当中有一条白石路,顺着路往后走,穿过拱形石门后,就会出现一汪池子,池水里养了许多鲤鱼。 黛瓦白墙之上雕了大片彩色图案,只有几盏微灯照明。 沈溪山在众目之下将宋小河喊走,带来了此地。 宋小河站在池边,风掠过池水吹过来,轻轻吹动她的长发,露出青丝里藏着的四缕细辫。 沈溪山站在她对面,有些走神地想,这地方安静多了,耳朵终于不用再受折磨。 “我听说你受伤很严重……”宋小河仰头看着他,眼神不闪不躲,很无畏地与他对视着,“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沈溪山温声答道:“是你救了我,多谢。” 宋小河不好意思地敛了敛眸,声音有些低,“不用谢,这只是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沈策临走前,让我把这个还给你。”沈溪山将玉葫芦拿出来递给她。 他没打算解释沈策的身份,毕竟谎已经撒下了,没必要去揭破,更何况他是沈策这件事越少人知道的越好。 宋小河看见雷玉葫芦立马就高兴起来,双眸变得亮晶晶的,将葫芦接在手中反复查看,生怕哪点碰着磕着了。 “他呢?”宋小河问:“他去了哪里?” “先走了。”沈溪山随口回道。 宋小河听后,眉眼间像是染上了一层几不可察的落寞。 她睡了太久,没能跟谢归、云馥道别,也错过了与沈策的道别。 谢归和云馥回了寒天宗,而沈策却不知去了哪里,他究竟是不是内门的弟子,又为什么对鬼蜮里的事那么清楚,魔神袭击她的时候沈策就站在岸边,他受伤了没,去了哪里…… 这些宋小河一概不知。 似乎,也没机会知道了。 她闷闷不乐,“我还有很多话想要问他。” 沈溪山不太明白她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在宋小河的脸上看到了不舍和难过,虽这些情绪并不强烈,但确实存在。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离开了,对她也会有这种影响? 沈溪山好奇地问:“你不舍他?” “啊……没有。”宋小河敛了双眸往下看,视线落在池中,怔怔说道:“他骗了我。” 沈溪山饶有兴趣道:“何事骗你?” “他跟我说他是仙盟的弟子,我觉得他应该不是吧。”宋小河说道。 沈溪山白白期待了。 宋小河能思考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呢? 沈溪山很想告诉她,他也就这一点没骗她了。 宋小河拿回了玉葫芦,心情大好,朝着沈溪山又直白地盯了几眼,说道:“多谢你将东西转交给我,好好养伤,我就先走啦!” 沈溪山听到此话,有些讶异地扬了下眉毛。 宋小河竟然会主动先提出离去。 原来她竟是懂得交际分寸的吗?可是先前她总是缠着他左右小嘴叭叭个不停,精力旺盛地吵着闹着,动辄趴在他的耳边沈策沈策地叫,是半点看不出她还知道分寸的。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宋小河已经走出两三步远,他唤道:“小河姑娘,且慢。” 这一声小河姑娘让宋小河一下子就站住了,再回头时,眼睛盛满了月华,漂亮得惊人。 沈溪山看着,也扬起个浅淡的笑容,声音轻缓,“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宋小河向来是知足常乐的。 两个月前,她的愿望还只是小师弟能站在她面前,叫出她的名字。 而今日,她非但告诉了沈溪山自己的名字,还与他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说话,已经能够让她开心许久的事情了。 尤其那一声小河姑娘,更是让她满心喜欢。 不会再贪心旁的。 本以为他再说几句话,就各回各房。 却不想沈溪山将她叫停后,竟开始讲起了他来到酆都鬼蜮时发生的事。 那也是宋小河一直好奇,缠着沈策问,却没问出答案的事。 第30章 小河回山(一) 这个任务是青璃上仙亲自交给沈溪山的, 并嘱咐他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因为日晷神仪在六界之中的名声实在是响亮,神器中蕴含的力量更是无法想象,一旦传出消息必定会引起动乱, 来争夺此物。 跟沈溪山一同前往酆都鬼蜮的还有两个天字级的猎师, 另有甲级猎师若干, 除了沈溪山之外, 其他人都不知道此行任务的真正目的。 但这样的配置过于高了, 明眼人一下就看出问题, 所以即便是消息封锁得很好, 沈溪山一队人依然被盯上了。 其中除了人界仙门之外,还有不少妖族的势力,一路上都对沈溪山的队伍虎视眈眈, 即便是他出手解决了几个, 仍是甩不掉他们。 在前往酆都鬼蜮的路上还算宁静,真正的变故是从进入鬼蜮之后开始的。 当初进鬼蜮时, 沈溪山将人分为四队,在鬼蜮之中汇合时人员就少了许多。几个时辰之后, 队内不少人开始妖化, 长出了怪物的模样, 不能言人语,也找不出妖化的原因。 一开始妖化的人还能保持人的神智, 时间一长, 他们开始迷失自我, 从痴呆到凶戾,最后完全变成了妖, 开始袭击仙盟的人。 沈溪山见状,便带人将妖化的人杀尽, 至此,仙盟的队伍人数只剩下一半。 进了鬼蜮城之后,由于此地多年不见人气儿,魔神立马就寻着气味儿找来,当即就吞吃了所有人的魂魄。 但沈溪山是例外。 魔神无法在他活着的情况下直接抽取他的魂魄,看出他魂体泛着金光。 据魔神自己所言,这种魂体带金的凡人,是命格里有仙缘,迟早登上仙途,所以魂魄吃起来既是大补,又绝顶美味。 沈溪山便以自己的魂魄为赌,与魔神做了交易,让魔神将其他人的魂魄还回来,其后放他们进入红莲境。 红莲境内无一生灵,凡是靠近者皆有进无出,魔神认为沈溪山进去之后便是必死无疑,于是答应了交易,只等着他死了之后再去捡魂魄吃。 一行人还算顺利地踏进了红莲境。 彼时还未被阵法封印的红莲境威力极其凶猛,但凡踏入境地的生灵便会在眨眼之间冻得皮开肉绽,全身血红,像是一朵朵红莲在身上绽放似的。 沈溪山将青璃上仙所教的阵法布下,伙同其他人一同运起灵力催动阵法,将寒气一点点逼退。 阵法启动之后,业火红莲的力量当真被限制。 业火红莲被封印之后,沈溪山并未急着带人进去,而是领着人隐蔽身形,折返鬼蜮城。 他知道那几方妖族势力正藏在暗处蠢蠢欲动,耐心地等待着时机。 仙盟的人本就折损了一半,加之先前被吞魂魔神吞了魂魄,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而其他势力若是动手,定然会集中敌对仙盟,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沈溪山并不惧怕那些妖族,只是觉得应对一批又一批的袭击颇为麻烦,还得时时刻刻防备着。 于是他想了个主意,带着人找到了一批不知从哪个小门派来的人。他们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莽撞地闯了进来,被吞魂魔神吃了魂魄,全部变作毫无神智的空壳。 沈溪山让所有人将仙盟宗服拿出来,给那些空壳穿上,其后再分一滴精血给空壳染上气味儿,复刻容貌。 一批假的仙盟队伍就诞生了。 为了提高可信度,沈溪山还特地将自己的佩剑留给了空壳,让他们去迷惑其他跟踪者的眼睛。 第39节 后来可想而知,这批假的人的确骗过了其他人的眼睛,并且尽数被杀,后来被梦魔拖进了山洞当做树根的养料。 沈溪山一众人进入红莲境之后,必然遇上了在其中盘踞的鸟翅猴身妖怪,他们展开了一场搏斗,由于鸟翅妖怪实在是太多,杀尽太费力气,众人采用避退战术。 闯过妖窝之后,他们进入红莲境的腹地。 这地方寒冷无比,连那妖怪都徘徊却步,众人赶忙祭起灵力保暖。 至此,才是他们真正踏上了死亡之途。 等到他们发现红莲境会吸取他们的灵力时已经晚了,好不容易顶着风霜和冻僵的尸体来到了河岸,众人才发现无法渡河,必须要滚热的鲜血浇灌石盘阵法开启红莲阶梯才能安然过去。 然而这些人的加起来的血液都不够,再耽搁下去只怕所有人都要被冻死,可已经走到了此地,谁又甘心再原路折返,更何况外面还有个吞魂魔神等着。 事情在这里陷入了僵局。 沈溪山也是在这时发现了他们陷进了一个阵法之中。 还没等他找到破阵之地,一场滔天的火焰平地而起,灼热的温度在顷刻间达到顶峰,一眨眼就能将活生生的人烧成灰烬。 沈溪山在烈火中感觉到自己的灵力被逐一封锁,最后在炽热的火海之中晕倒,再次醒来,便是在鬼蜮外了。 现在想来,他大概是被苏暮临背出鬼蜮的。 苏暮临本身就不像是人族,他虽然气息隐藏得很好,但太清楚鬼蜮之中的事,身上也有妖银,应当是跟着他身后一路去了仙盟,学着他装成了外门弟子。 重新进入鬼蜮,单凭他被封印了灵力的凡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所以沈溪山又重新回到仙盟。 只不过转述给宋小河时,他用了非常简短的描述,且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事情,也没说大火之后的事。 可仅仅是这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没有任何夸张的修饰词和抑扬顿挫,宋小河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都说你死了。”宋小河很是不忿地告状,“内门的所有人,还给你挂白幡,办丧事,只有我相信你还活着。” 沈溪山想起她跟人争论时那倔强的脸,温声道:“多谢。” “不必谢,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去可要好好休息。”宋小河道:“每回我练功累着了,我师父都会给我煮鸡汤喝。” 沈溪山低眸看着她,低低应了一声,作为回应。 他从小到大,面对过很多人的示爱,看过太多满脸情态的少女。 但宋小河站在他面前,这脸上,眼睛里,却是坦坦荡荡的,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少女情愫。 “那我就先走啦。”宋小河第二次主动提出了离开,冲他挥了下手,然后一转身,就走了。 “宋小河。”沈溪山叫住了她。 宋小河已经走出十余步,听了声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隐在夜中,看得不分明。 “我会告诉所有人是你救了我。”沈溪山道。 这是她应得的。 “不必。”宋小河却说:“我救你不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我救你,而是我想救你。” “这是你我之约。”她说。 而后宋小河晃着脑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沈溪山原本以为她会像之前一样,十分坦率地向他表达喜欢,诉说爱慕,然后再向他索取些什么作为回报。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宋小河只拿走了她的玉葫芦。 她甚至主动离去。 沈溪山又搞不懂宋小河了。 她辛辛苦苦走了这一遭,什么都不图吗? 宋小河拿回了玉葫芦,回到房中捧着脸傻笑了一晚上。 心心念念的小师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一百倍。 他语气轻缓柔和,眼中总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不显得过分亲近,却也不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尤其是宋小河跟他对视的时候,总感觉自己的心脏马上就要敲破胸膛跳出来。 从来都是宋小河站在远处观望他,今夜两人面对而站,宋小河将他的轮廓看得更加清楚,于是心里的喜欢就更盛,光是说几句话,甜蜜就弥漫在整个心尖尖上。 宋小河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 偏生是这样的人修了无情剑道,于是不管站得有多近,都不会有任何一人能够近身。 宋小河从来不是贪心的人,她清楚沈溪山不会动心,情爱于他来说是绝对无用的东西。 “小河大人,你怎么了?”苏暮临蹲在旁边仰头看她,见她又是傻笑又是叹气,不由担忧起来。 宋小河看他一眼,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苏暮临飞快地回答:“我特别喜欢小河大人。” 宋小河夸赞道:“嗯,你是个非常忠心的狗腿子,但是我说的喜欢不是这种,而是你心里会记挂着的那个人,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你就喜欢她那个人。” 苏暮临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我非常喜欢我阿姐。” 宋小河一听,就知道苏暮临根本理解不了她所说的喜欢,于是道:“洗洗睡吧。” 当晚宋小河睡得很沉,甚至都没有做梦。 只是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且抓着她的肩膀摇晃。 宋小河被叫醒,迷迷糊糊一睁眼,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睡觉的时候走出了房门。 苏暮临这些日子习惯了睡在宋小河的门口,所以第一个发现了宋小河梦中出游一事,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晃醒。 “小河大人,你要去哪?”苏暮临满头雾水,“为何闭着眼睛走路?” 宋小河比他更奇怪,睡得好好的,结果一睁眼发现自己赤着脚站在门外。 她挠了挠头,考虑到自己情况特殊,觉得可能是身体里的龙神之魂作祟,便没有深究,摆了摆手又回去睡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宋小河起来之后才反应过来昨夜的事,禁止了苏暮临再蹲在她房门口睡觉。 苏暮临虽然面上不大情愿,但是绝对遵守小河大人的命令,不敢有异议。 朝阳初升,仙盟一行人终于踏上返程。 沈溪山觉得灵船速度慢,于是自己御剑先行一步,只有与他交好的孟观行与他同行,其他人一律乘灵船而归。 启程这日,万里晴空,立夏时节已过,空中的风又了燥热的感觉,人间进入夏季。 宋小河坐在甲板上,苏暮临半蹲在她身边,二人享受着温和的夏风。 来时匆匆忙忙,生死未卜,前路凶险。 回去时就悠闲许多了,且吃喝管够,宋小河的日子舒坦极了。 有时灵船还会停靠补给,余留半天的时间,宋小河就拉着苏暮临进城去闲逛。 只不过宋小河贫穷,而苏暮临全是拿不出手的妖银,二人便是只逛不买,遭了不少白眼。 回程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待到了仙盟,宋小河踏上回沧海峰的山路时,看着周围熟悉的风景,才有了一种旅程结束的感觉。 如今才想起来她是偷了师父的宝贝偷跑下山的,死到临头了,才啃起手指头,知道害怕了。 苏暮临道:“小河大人且放心,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若是敢动大人一根汗毛,我必定与之拼命!” 宋小河跳起来给他一拳,“那是我师父!不准你对他不敬!” 苏暮临捂住脑袋。 二人一前一后,踏着纵云石阶回到沧海峰的后山。 宋小河与师父所居住的地方十分简陋,统共就几间房屋。 其中宋小河的寝房在东侧,隔壁就是浴房。梁檀的寝房在西侧,还有书房,和膳房。 当中是一个大院子,有一棵四季常开的樱花树,其他则是师徒俩自己倒腾的菜苗花苗之类。 院子是一圈竹篱笆围着,一眼就能看见院中有没有人,房门是不是在敞着。 宋小河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就见房门紧闭着,篱笆门也拴住了,师父似乎不在家。 她大松一口气,欢喜地笑起来,带着苏暮临回去。 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给苏暮临住,宋小河想起来师父之前为了养鸡,亲自砌了一个二层高的石砖鸡窝,只不过后来那些鸡不愿意睡他砌的窝,于是一直闲置着。 宋小河就将那地方指给苏暮临,说道:“你晚上就睡那吧。” 苏暮临见状,也十分欢喜,朝宋小河连连道谢。 宋小河去了书房,将之前从师父这里偷走的东西又放回去,随后回到自己的房中。 走了三个月,房间依旧是干净整洁的。 宋小河没那么多华贵的衣裳,好看的首饰,整个房间因为东西少而显得格外宽敞,东西两面墙上都开了窗子,是以不管是早上还是傍晚,只要开着窗她的房中就有阳光。 山上的风清凉,穿堂而过,挂在窗框上的玉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像是宋小河从未离开一样。 她沐浴净身,换了件常服,在房中等了好久也不见师父回来,就爬上床去睡觉。 日落了,月亮升起,苏暮临摸索了屋中的灯,一一给点亮。 梁檀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家中灯在亮着,立即加快了脚步往回赶。 气冲冲推开院门走进去,就看见一个模样白俊的少年站在檐下,怀里正抱着一盏八面琉璃灯。 灯光明亮皎洁,将整个院子都照亮了。 少年站在檐下愣愣地看着他。 梁檀也愣了一下,怒容一收,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何人?为何在我院中?” “是小河大人带我来的。”苏暮临说道。 “小河大人?”梁檀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宋小河呢,人在何处?” 话音一落,东边传来扑通一声响,梁檀听到后立即迈开步子跑过去。 宋小河原本睡得迷糊,一听见师父的声音就立即爬起来,翻窗子准备逃跑。 梁檀抓她已然十分熟练,直奔窗子而去,将正在翻窗子的宋小河逮了个正着。 第40节 “师父——”宋小河拖长了声音唤他。 “你还知道你有个师父?!”梁檀大怒,拿着竹条就要去追打她。 宋小河吱吱哇哇地逃跑,梁檀在后面追,师徒二人绕着大院子跑。 苏暮临站在当中,不怕死地劝道:“师父,你就放了小河大人吧,她这一路甚是艰辛,险象环生,几次都差点丧命!” 梁檀就连他一起骂,“哪来的狗腿子!再啰唆我连你一起揍!” 苏暮临不怕挨揍,大步上前,追在梁檀身后喊,“你揍我吧!别打小河大人!” 宋小河在前面跑,蹦起来夸他,“苏暮临!我的好兄弟!” 给梁檀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她道:“逆徒,给我站住!” 三人在院中绕大圈,你追我赶,吵吵闹闹,喧哗到了半夜。 最后还是老胳膊老腿的梁檀累得先停下,追得满头大汗,一边扶着篱笆一边骂宋小河。 那竹棍举了又举,最终还是没能落到宋小河的身上。 宋小河倒是一点也不感觉累,还在一旁劝道:“师父,您年纪大了,千万别伤到筋骨。这段时间我下山去,心里可惦念您了!有时候想您想得觉都睡不好,半夜闭着眼睛都往外跑呢!” 最后半句倒也不算是瞎话。 苏暮临赶忙在一旁附和,说小河大人如何想念师父,如何向别人夸赞师父多么多么厉害云云。 二人站在左右,你一言我一语地哄着梁檀,两耳齐入,梁檀的气也消了不少。 “你还知道念着你师父?我道你觉着我老了不中用了,偷了我的东西另寻师门了呢。”梁檀用鼻子哼了一声。 宋小河还能拿捏不准师父的脾气?听这语气立马就知道师父消气了,赶忙搬了椅子上去献殷勤,“师父你坐。” “都是我这当徒弟的不孝顺,才会让师父伤了心,你那么好,除非我眼睛瞎了才会另寻师门!”宋小河道:“我此番下山是为了历练,将来变得厉害了,也能给师父长长脸!” “你当我不知?”梁檀冷笑一声,“你就是奔着沈溪山那小子去的!” 宋小河嘿嘿一笑,并不反驳,“救小师弟也不耽误历练嘛。” “你拿走的那些东西呢?”梁檀问。 “都放回原地了。” “那玉葫芦……” “葫芦完好无损!”宋小河知道玉葫芦是师父的心头宝,立马跑去书房拿出来,递给梁檀。 梁檀接过去,苏暮临就捧着琉璃灯在旁照明。 他拿着玉葫芦,低着头一寸一寸地从左看到右,见上面的的确确没有任何划痕破损之后,才松了一大口气。 宋小河主动坦白道:“师父,里面的雷我用了一次。” 梁檀的手摩挲着玉葫芦上的雕文,眸光深邃,慢慢说道:“你出门在外,遇到危险懂得催动法器防身,也不算傻。” “只是这里头的神雷,用一点少一点,用完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话中是无限的惋惜。 “无妨,日后我学会了九天神雷的召唤术,再给填进去就是!”宋小河拍拍胸脯,自信许诺。 “就你这么个笨蛋脑子,等我躺进棺材板里,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能耐学会用符箓!”梁檀往她头上敲了一下。 他收起玉葫芦,站起身往膳房走,说道:“你平安回来,过错便不究了,日后不得再偷偷下山,知道没?” 宋小河连忙道:“知道!” “先吃饭吧。”梁檀说。 宋小河欢欢喜喜地跟上去。 吃饭的时候,梁檀询问了苏暮临的来历,听说是外门弟子之后,便让宋小河明日将苏暮临再送去外门。 内外门的阶级森严,未经过考核和测验是不允许进入内门的,梁檀也没有资格擅留。 在听说宋小河给苏暮临指了个鸡窝当他睡觉的地方时,梁檀还给了宋小河一筷子。 当晚,苏暮临在梁檀的房中打地铺睡了一觉。 次日一早,宋小河就带着苏暮临去外门。 一路上他都闷闷不乐,还有好几次都抹着眼泪哭,宋小河就告诉他外门每隔四个月都有一次考核,只要通过考核就能进入内门。 让他努力修炼,争取通过内门考核。 苏暮临说:“小河大人,你当初那么弱,要是参加内门考核指定是去不了内门,为何还成了内门弟子?” 这话戳了宋小河痛处,于是攥着拳头打了他一顿。 二人边走边闹,来到外门之处,宋小河想着许久不见孙玉珍,便跑去了诸事阁找她。 孙玉珍老远就听见宋小河一边喊着珍娘一边往这里边跑,搁下手里的笔往前迎了两步,待她走近了,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无法无天的丫头,竟然还敢瞒着你师父下山去。” “珍娘怎么知道?”宋小河惊奇地问。 “昨日你师父听说仙盟的人回来,特地在此候着接你呢,还听说了有一部分人犯错被关押,他特地追去关押牢山询问其中有没有你,奔波到日暮没寻到你才回去。”孙玉珍道:“你师父年纪大了,你也不知让他省点心。” 宋小河心道难怪师父昨日不在家,原来是跑来外山找她了。 她摸了摸被孙玉珍指尖点的地方,笑道:“我已经好好跟师父认错了,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 孙玉珍疼爱她,并无苛责,说了两句就带她去吃东西。 宋小河怕胆小的苏暮临在外山受欺负,便跟孙玉珍说了一声,要她稍微关照一下。 而后又赖在这里蹭吃蹭喝,到了太阳落山才回去。 宋小河边走边玩,等回到沧海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捧着夜光珠走回家。 走到近处,就看见院中灯火通明,站了不少人。 师徒俩的小破房子里从来没有这般热闹的时候,想来是有客前来。 热情好客的宋小河立即小跑回去,推开篱笆门,嗓门响亮地唤道:“师父!是谁来咱们家做客了?” 她声音清脆,这么一喊,所有人便同时朝她看来。 宋小河站在篱笆边上打眼一看,最先看到的是坐在其中的沈溪山。 他穿着一身赤黑交织的常服,长发散在肩头,织金的耳饰若隐若现,一抬脸,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朝她看来。 翩翩如仙。 宋小河顿时沉迷他的美色,没注意旁边的人。 梁檀冲她使劲咳嗽两声,打断她痴迷的神态,说道:“小河,过来拜见盟主。” 宋小河回神,转眼一看,就见沈溪山的旁边坐着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其容貌倒不是多么出众,只是神情从容,气度雍雅,正微笑看着宋小河。 这是实打实的神仙,青璃上仙。 也是仙盟三门之首的盟主。 宋小河欣喜地走上前,躬身行礼,“弟子宋小河,拜见青璃上仙。” 灯盏的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将她的眉眼描绘得清楚,青璃细细地看着。 她有一张十足漂亮的脸蛋,彰显着十七岁少女的蓬勃旺盛,身量也算不上高挑,衣着朴素,颜色倒是纯粹鲜艳。 尤其她有一双极为出挑的眼眸,像是泼墨而成的画,每一处落笔都反复斟酌,以至于她的眼睛充满着灵气。连带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头到脚,所有地方都充满着特别。 “不必多礼,此番前来,是有事要寻你。”青璃转头看向旁边人:“溪山。” 沈溪山站起身,一抬手,拿着一个雪白的卷轴,递给她,“这是仙盟令。你此番前往酆都鬼蜮救了我,经过仙盟高层议会商定,记你大功一等,破格录入仙盟,你拿着此卷去前山报到,可自选派别加入。” 宋小河一听,杏眼立即睁得圆圆的,“当真?” 沈溪山唇角一弯,“自然。” “哇——”宋小河将卷轴接过来,高兴地扑进梁檀怀中,举着手道:“师父你看!你快看,你看见了没!我终于能进仙盟了!” “我还没老到眼睛不中用。”梁檀知道宋小河生平唯二痴心的妄想,一是进入猎门,二是与沈溪山相识相知。 她肖想多年,如今成真,自然是高兴的,于是也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盟主面前不得失礼,先去谢过。” 宋小河又转身对青璃,笑嘻嘻道:“多谢盟主大人!” 再将目光转向沈溪山,声音稍稍收了些许,说道:“也多谢沈猎师。” 沈溪山面上仍是轻笑。 心里却道宋小河也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罢了。 背地里一口一个小师弟的叫他,从不避讳旁人,现在到了他面前,反而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沈猎师。 看起来倒是个胆小鬼。 第31章 小河回山(二) 梁檀战战兢兢送走了青璃和沈溪山师徒俩后, 拿着宋小河的卷轴看了又看,满脸的欣慰。 仙盟的三门考核半年才一次,宋小河从十二岁就开始考, 考了五年, 仍是没摸到猎门的门槛。 如今出去跑了一趟, 回来倒是得到了个破格录入。 梁檀叹了一声, “也不知是福是祸。” 毕竟宋小河身上有个来历不明的封印, 导致她灵力极其低微, 不管如何修炼, 身体所容纳的灵气就只有零星。 而按照她的性格,必定会一头扎进猎门之中。 “猎门危险,不适合你, 不若你还是进审门吧。”梁檀没抱什么希望地劝她。 “我不。”宋小河立即拒绝, 说道:“我要进猎门。” 梁檀道:“以你的灵力,最多在猎门混个丁级, 丁级的猎师是什么作用你晓得吗?就是在出任务的时候第一个前去探路,然后遇到危险时第一个死的人。” 宋小河噘着嘴, 不高兴:“师父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是我看不起你吗?”梁檀道:“你考猎门考了五年。” 第41节 “那我现在不是进了吗?”宋小河挺直了小腰板, 并且豪言壮志道:“总有一天, 我会追赶上小师弟,与他同为天字级猎师!” “你与他如何相比?”梁檀语重心长道:“人间百年的精气凝结, 才会孕育出一个天纵奇才, 那是被天道选中的人, 我们这些寻常人即便是百倍千倍的努力,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生命漫长, 我总有办法。”宋小河道。 “人生苦短,那些你以为漫长的岁月, 实际不过是眨眼便过。”梁檀的声音沉下去,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神色平添几分落寞,“你还太小,不懂得凡人有太多无可奈何,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这话一说,师徒俩同时冒出一个念头。 宋小河究竟是不是凡人还难说呢。 她身上有着强悍的封印,封印下到底是妖魂还是仙魂,谁也不得而知。 两人相对而坐,安静了片刻,梁檀坚持了一下,“进审门吗?” “我要进猎门。” 梁檀不再劝,将卷轴递给她。 猎门辛苦且危险,宋小河自幼就吃不了苦,她觉得累了定然自己就回来了。 梁檀不再坚持,只是提起了另一件事,“先前叮嘱你的,可都还记着?待进了仙盟见到沈溪山,知道该如何做吗?” 宋小河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削好皮的甜瓜,正抱着啃,嘴里塞得慢慢地,点头,“记得!” 梁檀道:“你最好是记得,男子都不喜欢太过热情主动的姑娘,尤其是修无情道的剑修,你越是表现得热情,他就越是会厌烦你,切记在任何场合遇见他都要守礼节,懂进退,否则他厌烦了你,再想见他可就难了。” 梁檀如此教她,也实在是出于无奈。 宋小河的性子打小就活泼,跟谁都亲亲热热的,不怕生人。她六岁那年,某日从晴天峰看了猎门剑修的大课后回来,突然说喜欢沈溪山。 一开始梁檀只以为是小孩子一时兴起,看见了个模样好看,练剑又厉害的少年,难免生出仰慕,这种情感坚持不了多久。 谁知一连十年,宋小河从未改变过心意,越长大,就越是惦记他。 为了不让宋小河在旁人面前闹出笑话,也不想她在□□上受伤,梁檀老早就教她若有朝一日当真去了沈溪山面前,要收敛分寸。 免得她一腔热情往上撞,被那无情道的小子伤了心。 好在宋小河这个逆徒,虽有反骨,但是不多,大多时候还是很听他的教诲。 梁檀拍了两下宋小河的脑袋,一晃眼,仿佛又看到六岁的宋小河提着脏兮兮的衣裙从门槛处跑进来,一边哭一边喊师父的模样。 岁月留不住,孩子长大了,要面对不同的人生,去自行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 梁檀纵使不放心,也只能跟在身后,叮嘱一声,“万事当心。” “师父,这甜瓜我还能再吃两个吗?”宋小河问。 “吃吧吃吧。”梁檀拿出锦帕,往她嘴边擦了擦,说道:“就是带回来给你吃的。” 隔日,仙盟盟主带着其亲传弟子亲自去沧海峰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仙盟。 沧海峰本就位于仙盟群山的最后,地处偏僻,加上梁檀与宋小河师徒俩在仙盟毫无建树,几乎无人知道沧海峰住着什么人。 很快的,就有人陆续跑去沧海峰,想要见识见识那个招来青璃上仙的人是什么样。 但陆续来了几批人,却都没瞧见宋小河。 她在家中闲不住,天一亮就跑外面撒欢,梁檀更是很少留在家中。 宋小河拿了卷轴,跑去天衍峰的仙盟总部报到。 天衍峰辽阔无比,正中央地带坐落着巨大的宫殿,百层长阶闪着细密的金光,高大的白玉柱子屹立在宫殿下方,足足有百丈的辽阔。 阶梯上下的人皆穿着仙盟各色的宗服。 三门之中每个等级都有不同的宗服和腰牌用于区分辨认,宋小河考猎门五年,早就将这些常识给摸透了。 她踏上长阶,一步步走上去,站在富丽堂皇的白玉宫殿前,仰头才能看到挂在正中央的牌匾,上书金光闪闪的“仙盟”二字。 宋小河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去,殿中弥漫着一股清淡好闻的香气,玲珑灯挂在柱子上,地面铺了无瑕白玉。 走进去的一瞬间,恍若进了仙宫。 殿内十分热闹,众人来来往往,只有宋小河一人未穿宗服,路过之人朝她投来探究的目光。 “这不是宋小河吗?”旁处传来一道声音,朝宋小河这边靠近,“你这是迷路了?” 冤家路窄。 宋小河回头一看,发现是之前没通过月考核被罚去外门的时候,与她结下梁子的人。 此人名唤窦骏,在外门的时候就喜欢拉帮结派,欺负弱小。宋小河当初以内门弟子去外山,遭了不少笑话。 原本窦骏头上还有个大哥的,那人出生在富贵人家,平日里很是嚣张,宋小河一去就被他们盯上,上门来找碴。 窦骏的那个大哥便是要与宋小河比剑,削了她头发的人,后来自然是被梁檀给驱逐出仙门,因此窦骏便怀恨在心,年前突然通过了内门考核,之后宋小河就没再见过他。 却是没想到他竟然也考进仙盟了。 宋小河一看他的衣裳就能认出,那是猎门丁级的宗服。 她撇撇嘴,并不想搭理此人,转头要走。窦骏却几个大步拦在她面前,以为她是羞愧得落荒而逃,不由得意极了,“你往哪走?我看你是找不到出去的路,这地方我常来,我可以当一回好心人,送你出去。” 宋小河指了指身后的大门,“我知道怎么出去,又不跟你一样是瞎子。” 窦骏一听,顿时恼怒起来,“我好心帮你,你少出言不逊。” 宋小河冷眼相待:“不需要,不想挨揍你就滚远点!” 他当即像是听到了大笑话,不可置信地笑起来,“你揍我?真是可笑,你怕是现在还在苦恼如何通过月考核吧?” “先前你去外山,我看着你还有几分姿色,便想着关照你一下,谁知你如此不知道好歹。”窦骏冷哼一声,用轻蔑的视线将宋小河从头扫到脚,说道:“来了此处我才发现,你那点姿色根本不够看,仙盟里出身望族的贵女遍地皆是,不论是容貌还是气度都比你好得太多,先前是我看走了眼。” 宋小河听闻大怒,“别人长得再美,跟你又有几文钱的关系?你自己长得像泥潭里的癞蛤蟆,还总是肖想这个肖想那个,穷得连块镜子都买不起了?” 窦骏的脸不算俊俏,就是身量高,还勉强过得去,一听到宋小河贬低他容貌,气道:“你这种人,能找个赶得上我一半能耐的夫婿就算是天大的幸事了。” 宋小河气得七窍生烟,心想着如今在仙盟大殿里,不能与他大打出手,便攥紧了拳头想着必定要找个时间好好教训他。 就算是她打不过此人,也有的是别的办法。 “小人。”宋小河骂他一句,而后从他身边走过,故意狠狠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可这一撞,虽是挑衅了此等小人,也把自己的肩膀给撞疼了。 宋小河揉着肩膀骂骂咧咧去了报到处,录入名册的是个年轻的女子。 她长着一张圆脸,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很热情的样子,似乎早就在此等待宋小河了。 接过卷轴后,她问道:“你想加入哪一门?” 仙盟之中统共分为三大门,其中以猎门为首,专门负责处理人界各地的凶险之事,抓捕触犯戒律的妖邪,执行仙盟所有的高难度任务。 而审门负责的是给抓来的妖邪定罪,审判仙盟内外的大小事,也负责后勤和外交。 督门则是在其中制衡两门的平衡,一直致力于缓解两门之间的矛盾,督察仙盟上下所有人严守法纪。 宋小河都没思考,回答道:“猎门。” 那女子取了一个印章,再问一遍,“可确定了?” 她点头,“嗯。” “咚”一声轻响,是印章敲在桌子上的声音,那张卷轴上便盖了红章。 女子给宋小河拿了块石牌,圆形的,比掌心还小点,正面上刻着仙盟的宗徽,背面上是墨色的“仙盟”二字。 其后给她拿了一套猎门的宗服,告诉她所分得的住处在哪里。 宋小河并没有前去住处,她从沧海峰到天衍峰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若是平日修炼上修行大课,她可以早点从家里出发。 拿了宗服之后,宋小河算是彻底在猎门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她特地换上衣裳去了外山。 为的就是给苏暮临显摆。 不过苏暮临并不明白加入猎门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夸赞她,恨不得吹捧上天。 宋小河岂能不受用?被他夸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在外门好一顿炫耀,引来了无数外门弟子艳羡的目光,昔日嘲笑她的人鼻子都气歪了。 她玩到日暮才回家去。 夜间沈溪山坐在长廊下,琉璃灯盏悬在头上照明,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这是他让人去调查的关于宋小河的身世。 只是调查来的结果太过简单,一张纸上只占了一半。 宋小河是被人丢在仙盟的,守大门的人捡了她,自知养不活,便想送给外门掌事孙玉珍。 孙玉珍与梁檀有些交情,听说有个小孩被遗弃还找不到人养,便主动接手,送到梁檀手里的时候还不足一岁。 她六岁的时候,梁檀突然向仙盟申请,要将宋小河送去玄音门,其原因不详,本来此事已经敲定,却又不知为何,在送去玄音门的前一天,宋小河突然自己不愿意走了,此后便留了下来,一直被养在沧海峰。 其余的内容,便是她考了五年的猎门没能考进,每年都会有一两次月考核不及格。 再多的就没有了。 寥寥几行字,简单概括了宋小河的十七年。 沈溪山看完之后,猜测梁檀应该是在宋小河六岁的时候发现了她身体里有龙神之魂,所以才想着送去玄音门。 毕竟玄音门是神界扶持的仙门,也是人界之中,唯一一个收妖族为弟子的仙门。 安排宋小河去玄音门是最好的,这十多年的功夫,说不定玄音门的人早就解开了她身上的封印,修得一身了不起的本领。 沈溪山看完后将纸一扬,一抹火焰凭空而现,将纸烧成灰烬。 他先前跟青璃说了宋小河体内有封印时,只说了封印下是个龙族,并没有将龙神一事提出,也没说她吸收了业火红莲。 当今六界,龙族种类虽然杂多,但却是天生的灵族,青璃自然会对宋小河多加关照。 而龙神和业火红莲的事非同小何,沈溪山自有决断,不打算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且先是能瞒则瞒,再看事情如何发展。 一旦这些事情暴露,宋小河所面对的危险就远远要现在要多得多。 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先前在鬼蜮里的那个阵法,那场大火,他必须要查出是谁在暗中行事,源头在何处。 现在的宋小河有了汇聚灵力的能力,若真的让她摸索了如何运用业火红莲,那她迟早会在猎门阶阶高升,与他再见。 沈溪山思考这些的时候,宋小河正泡在万书阁里,搜罗关于符箓的书本。 她先前发现了苏暮临很有用符箓的天赋,于是觉得他应该从符箓入手,只要学成,考入内门根本不成问题。 第42节 还余下四个月的时间,足够苏暮临将符箓炼个基础了。 但是宋小河发现他很缺乏修仙常识,别说是学会用符,他连画符都不会,仿佛只给他一张符一个法诀,他就能用出其中威力。 可这种是无法通过内门考核的,于是宋小河凭着自己的腰牌跑去了万书阁,找了很多符箓书籍,一箩筐地搬给苏暮临。 苏暮临倒是老实,宋小河给他拿什么,他就看什么,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四个月的时间里,宋小河几乎天天都在外山,帮助苏暮临修炼符箓,学习写符画符,辨识各种阶级各种用处的符箓,还要了解符箓的来历,忌讳等。 有一件让宋小河很是高兴的事,那就是她现在修炼没有那么吃力了。 她觉得是去酆都鬼蜮死了一回之后,身上的封印有了松动,现在修炼变得极为轻松,身体越发轻盈。 在与苏暮临一同学习符箓的过程中,她自己掌握符的本领也进步得飞快,以前压根碰不得火符水符,慢慢的也能随手画成。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从前的她根本留不住身体里的灵力,不管如何修炼都只有那么零星一点,而现在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吸收天地的灵气,堆聚在身体里,收为己用。 宋小河也跟孙玉珍打听过沈策的事,翻了外门弟子的记录名册,往前找了十年,册子上有不少叫沈策的人,根据记录,有的下山去了,有的在外出任务中殒命,但算来算去,年龄都对不上她认识的那个沈策。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希望他还能活着。 猎门之中,丁字级的剑修猎师每个月有四次大课,宋小河虽然是法修,但赶上大课的日子也不缺席,抱着自己的木剑跑去。 她性子活络,很快就与其他剑修打成一片,认识了几个新朋友。 仙盟广纳人才,是以宋小河认识的这些人,有直接从仙盟内门考进来的,也有来自其他各个门派。 由于丁字级属于猎门的底层,宋小河新交的几个小伙伴都受过欺负和白眼,他们会在练剑大课结束后围坐在草地上,一起愤恨地骂着欺负他们的人。 宋小河在这时候就盘腿坐在旁边,听得火冒三丈,时不时附和两句“岂有此理!”“仙盟还有这样的人?!” 再咬一口别人分给她的鸡腿。 就算在前山吃的零嘴再多,夜间回到沧海峰,她还是能把梁檀做的饭吃得干干净净。 宋小河就是有这个本事,她觉得这是她天赋异禀之处。 她整日沧海峰,天衍峰,外山三个地方来回转,偶尔去一趟万书阁,从早到晚地忙碌起来,日子倒是过得非常快。 当然,这期间她也没将惦记沈溪山的事给落下。 只是她身为猎门的丁字级猎师,所活动的范围实在有限,还要遵守许多戒律,所以跟以前一样,她能见到沈溪山的机会,只有每月初一的剑修大课。 但沈溪山一直没来。 分明在同一个仙盟,也同为猎门的成员,宋小河却连沈溪山的面都见不到。 天字级与丁级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 不过这日子对宋小河来说,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修炼比先前更辛苦了。 一晃眼,从夏季走到深秋,四个月一次的内门考核来临。 苏暮临也算是没辜负宋小河内山外山地跑,争气地通过了内门考核,因成绩优异,直接被猎门录入。 如此一来,宋小河就不用总往外山跑了。 宋小河将苏暮临介绍给她在剑修大课上认识的朋友时,引来一片赞叹。 因为他本身就模样俊俏,且用符的能力突飞猛进,又在内门考核拔得头筹,小小出名了一把。 他的加入,给丁级剑修小队添了一员猛将。 只是苏暮临眼里没有别人,十分忠心他的小河大人,别人来与他攀谈,他一概不搭理。 除了去上符箓大课,其他时间,他都跟在宋小河身后,当一个尽职尽责的狗腿子。 短短一个月,丁级剑修几乎都知道这么一对组合。 明明是法修,却每一节剑修大课都不缺席,还用一把木剑修炼的宋小河。 和她那一口一个小河大人,跟在她身后做牛做马的符修苏暮临。 没见到小师弟的第五个月,人间进入仲冬。 宋小河偶尔会有特别思念他的时候,就躺在石头上朝着蔚蓝的天空眺望。 天穹阔远,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追赶上小师弟的脚步。 宋小河知道他总会以一柄长剑刺入云霄,踏上登仙之阶。 而她自己却前路未卜,现在谁都不知道她体内的那个被封印的龙魂究竟是什么来历,是妖是灵也未可知。 修炼的日子忙碌而冗杂,很容易让人迷失了时间,不记得今夕何月何年。 但宋小河在见不到小师弟的日子里,会掰着手指头数着,直到她加入了猎门五个月后,终于才再次与他见面。 他破天荒地参加了初一的大课,与教习先生站在一处。 晴天峰辽阔,其中每个阶级的剑修各自圈地训练,天字级的剑修乃是整个仙盟之中最顶尖的战力,基本无人会出现在这里。 也就是沈溪山受了师父的嘱托,偶尔会来看看众人练剑,给些提点。 他一来,就看见周围站满了人,初一的晴天峰向来是如此,早已为常态。 仙盟授课并非私密,谁想来学,在边上旁听就是。 沈溪山在场地里巡视了一圈,偶尔指点几人的剑招,晃到了丁级剑修的区域时,就看到宋小河与其他人正聊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是听了什么笑话,正拍着腿哈哈大笑,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来。 而苏暮临就坐在她身旁,其他还有一些其他剑修,看起来其乐融融。 沈溪山的嘴角顿时一沉。 他还以为宋小河进入仙盟之后会努力刻苦地训练,一步步往前追赶,毕竟她先前总是将喜欢他挂在嘴边。 没想到她进来猎门五个月了,还在丁级待着。 别人在练剑,她却拉着旁人闲聊玩闹。 往常从不踏足的丁级区域,这回沈溪山却是脚步一转,走了过来。 他身边还跟着教习先生以及其他弟子,对沈溪山这突发奇想颇为疑惑。 宋小河正龇着大牙傻乐,与她嬉笑聊天的人却不约而同地收了声,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样子。 她满心疑惑,意识到身后有人,于是一扭头,就看到沈溪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身后还跟着一堆人。 宋小河是丝毫没有被逮到在大课上偷懒的羞愧,双眸登时晶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抓着长剑站在一旁。 也不说话,就看着沈溪山。 沈溪山的脸上没有笑意,显出几分清贵,唤她的名字,“宋小河。” 宋小河的目光不懂收敛,肆无忌惮地往沈溪山的脸上看,应道:“我在。” 若不是周围那么多人盯着,沈溪山简直想拧着她的脸问她在什么。 在闲聊,在玩闹,就是没在修炼。 然而在人前,他是谦谦如玉的少年君子,于是只能笑着问她,“剑练得如何了?” 宋小河也很诚实:“不是很好。” 知道自己练得不好还在这玩儿? 沈溪山道:“你之前是法修?” 宋小河点头,“嗯。” 沈溪山:“那法术修炼得如何?” 宋小河:“也一般。” 沈溪山敛着眸,朝旁边看了一眼,众人注视着他的目光,让他能够压住心底往上冒的火气。 他温笑道:“是猎门的修炼太刻苦了,你适应不了吗?” 要是宋小河敢点头说是,沈溪山绝对会在夜间跑去沧海峰,把她从睡梦中拎起来,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的刻苦。 好在宋小河没有,她说道:“并非,只是我资质太低。” 众人看着这两人一板一眼地进行着对话,皆感觉莫名其妙。 沈溪山何时会对一个丁级的猎师如此关照了? 他之前那几次少有地来晴天峰指点剑法时,根本都不会踏足丁级区域。 然而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还在后面。 沈溪山从身边的人手中随便拿了一柄剑,对宋小河说:“我来与你试两招。” 能让沈溪山用剑的对手,是作恶多端危害四方的妖邪,是仙门里能力拔尖的大修,是各种试炼大比上的佼佼者,绝不会是在猎门丁级,拿着一把木剑的法修。 宋小河也愣住了,还没开口说话,沈溪山就已经让教习先生开始驱散旁边围着的人。 旁观的人纷纷往后退,平日里唯宋小河马首是瞻的苏暮临还僵着不肯走,被沈溪山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立即缩着脖子溜走了。 宋小河握着木剑,手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抠着,心里满是紧张。 今日乍见小师弟,已经足够她开心很久,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会主动提出与她对练。 她一直盼着有这一日,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宋小河。”沈溪山见她站着发愣,又喊了她一次。 宋小河恍然回神,将心中的紧张压下去,攥紧了剑柄,应了一声缓步上前去。 周围的场地被扩成了一个圆,四处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毕竟能看到沈溪山用剑的机会并不多。 再加上他是与一个丁级法修对练,这在仙盟里属实是奇闻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沈溪山脱了外袍,束袖的长衣更方便他行动,流萤雪袍映射着日光,细细地闪着。 宋小河穿的也是宗服,女式宗服底下是长裙,外面笼着一层细纱,腰带是灰色的,衣料也是寻常附灵的布衣。 两人相对而站,就见沈溪山持剑,对她抱拳行礼。 宋小河有样学样,也冲他行了一礼。 二人礼拜过后,沈溪山冲她轻扬了下眉,“来。” 宋小河深吸一口气,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握着木剑就上去,朝沈溪山发起进攻。 她进猎门的这五个月,也学了不少剑招,知道如何在主动出击的时候攻对方的哪里,如何掌握战斗中的主权。 第43节 木刃被挥动时,带起了凌厉的风声,沈溪山侧身去躲,一眼就看出她的木剑上附了灵力。 先前她只会拿着木剑当棍子,又是戳又是敲,上面从不曾有半分灵力,而现在的宋小河,已经学会了如何运用灵力去战斗。 沈溪山几个闪躲,用剑刃接住宋小河的攻击。 他连一层力都没用上,若是一用力不小心削断宋小河的木剑,那她可有得闹了。 宋小河的剑招轻盈灵活,且极其多变,是在仙盟教习的基础上加了不少自己的东西,一看就是认真研究过的。 沈溪山尝试进攻几招,瞬间将主权握在自己手中,宋小河不敌只能闪躲。 她身体柔韧无比,在沈溪山一剑刺来的时候往后下腰,同时将木剑抛起往旁边侧翻,一脚高高踢起,在闪躲的同时正正踢中剑柄,将木剑朝着沈溪山的肩侧踢过去。 只是自己保持不住平衡,划着双臂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沈溪山直接用手接住了飞来的木剑,这场临时起意的比试到此结束。 宋小河出了很多的汗,脸蛋被热汗泡得越发白皙,费力地喘着大气。 苏暮临赶紧跑上去,将宋小河从地上扶起来。 沈溪山走来,将木剑递还给她,说道:“进步了许多,何以说自己练得不是很好?” 宋小河擦了把汗,将木剑别回腰间,仰脸看着他说:“还不够。” 对比五个月前的宋小河,她现在已经是飞速进步了。 但若是想追赶上沈溪山的脚步,成为天字级猎师,此等水平自然是不够的。 沈溪山看着她,忽而觉得她偶尔坐下来与朋友说说笑笑也是可以的,因为在这些没见的日子里,宋小河一定很努力地在修炼了。 他弯眸一笑,缓声道:“不必如此苛刻自己。” 风从他的长发下穿过,偶尔几根碎发拂过他的面,宋小河只觉得他眼里盛满了秋水,漂亮得令人着迷。 “ 好。”宋小河被美色迷了双眼,只会点头说好。 沈溪山离开后,四周围着的人仍没有散去。 虽然这场比试里,宋小河的剑法生疏而笨拙,沈溪山也放水放得厉害,但单是沈溪山找一个丁级法修对练一事,就足够他们惊奇议论。 平日里吃喝玩乐的几个朋友立马就围上了宋小河,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抓着她问话。 无非是惊诧她怎么会与沈溪山有交情。 即便是身处仙盟,沈溪山这等人物也犹如天山上的雪莲,长在最靠近云端的地方。 宋小河受不了那些人将她当猴子似的围观,也抵不住炮轰般的询问,带着苏暮临飞快地逃离晴天峰。 回去之后,宋小河抱着木剑傻乐好久。 晚上梁檀回来,看她一边吃饭一边捧着碗笑,拿筷子在她头上敲了两下,说道:“快点吃,吃完随我走一趟。” “去哪里呀?”宋小河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问。 “盟主殿。” 梁檀领着宋小河从沧海峰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 他们乘着小飞舟前往天衍峰,抵达盟主殿前。 这是仙盟商议正事的场所,最多的用处就是召集其余二门之首在此处开大会。 门口有人看守着,但梁檀带着她进去的时候无人阻拦,师徒俩跨过门槛进了殿中。 殿内并不大,青璃坐在上头的主位,以此往下是两个副盟主,白日里就见过面的沈溪山与其他弟子坐在对面。 梁檀恭敬行礼,宋小河跟着学,抬头时眼睛在殿内扫了一圈,就看见沈溪山那边的座位,坐着一个熟人。 与宋小河对上视线时,他弯眸笑了一下。 是谢归。 没想到会在此看到故友,宋小河顿时就想走过去与他打招呼,但刚一动就被梁檀被按住,用眼神警告她别乱跑。 “宋小河。”座上青璃开口,声音轻灵,“你这些日子身体可有感觉什么不适?” 宋小河被问得一头雾水,说:“没有。” 梁檀见她回答得太快,立马就道:“你好好想想,再回复盟主。” 宋小河只好认真地思考,过了一会儿说:“有时候感觉饿得特别快,这算吗?” 梁檀眉毛一抽,若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他就要一个栗子敲在宋小河的脑袋上。 青璃对谢归招了下手,“你给她看看。” 谢归起身,对青璃抬手行礼回应,其后脱了外袍,将内衫的扣子解开。 宋小河正盯得认真,一见他开始脱衣服,立马就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梁檀也赶忙说道:“哎哎哎,这不行这不行,小河还小。” 沈溪山抬眼望去,就见宋小河一只手捂一只眼,唇紧紧抿着,模样有几分乖巧。 “无妨,你且先看看。”青璃说道。 殿内其他人都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师徒二人。 宋小河就将手撤离了些许,露出一半的眼眸去看,却见谢归脱了内衫之后,整个左半边的臂膀呈现出一种腐肉坏死的模样,被浓郁的黑气笼罩着,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宋小河脸色猛地一变,几步走到谢归身边,仔细一看,那腐败的地方与原本白净的皮肤相连着,黑气正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蔓延。 “你怎么了?这是什么啊!”她惊道。 “还记得我们前往鬼蜮之时,途经的那座鬼国吗?”谢归拢上衣物,面上露出苦涩的无奈,缓慢地说道:“回了宗门之后,凡是当日在船上的人皆陆续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有些严重的已然化作腐败傀儡,没有任何神智,见到人就攻击。” “我们怀疑,这是鬼国的诅咒。”他道。 “从鬼蜮带出来关押在牢山的那批人也出现这种情况,前两日玄音门传书而来,也说了此事。”青璃说道:“这不是诅咒,乃是被阴阳鬼幡摄取精魄的症状。” 第32章 满月讨封(一) 世人皆有三魂七魄。 魂散则人死, 魄散则人缺。 阴阳鬼幡便是专门摄取魂魄的神器。 若追溯其来源,则要说到久远的古时代了。 那时天地一片混沌,魔界霍乱六界, 大肆屠杀其他生灵, 造成邪魔四起, 生灵涂炭。 当时有位自人界飞升, 渡了晋神天界的上神, 她为了庇佑人间众生, 便炼出了一件法器, 以自己的神魂为祭。 此神器炼成之后送去了人间一位帝王的手中,那帝王便带着神器走遍大江南北,摄取妖魔的魂魄, 组成了一支无比强大的队伍, 这才打退了在人间肆虐的魔族,为凡人拼出了一片立身之地。 后世便将那件神器称作阴阳鬼幡。 远古时期的大战, 让很多神器流落六界各地,不知踪影。 但从古到今, 寻找其下落的人从未停下。 先前前往酆都鬼蜮时路过黑雾鬼国, 步时鸢说若是从中穿行会遇上大麻烦, 想来说的就是这了。 宋小河想到谢归身上那泛着黑气的腐尸之处,就觉得浑身汗毛倒立。 青璃说道:“被摄取了魂魄的躯体, 会在一段时日后变为不死之躯, 丧失所有神智, 化作嗜血好斗的邪物,现世无法可解, 除非找到鬼幡,取回被摄取的魂魄。” 谢归颔首, “宗主暂时帮我们稳住了尸化的情势,我们这次来便是请求仙盟派人相助,再去一次那座鬼国。” “来龙去脉我已知晓,此事牵扯甚广,阴阳鬼幡现世的消息迟早传遍世间,你们需赶在前头将其回收。”青璃抚着座椅上的玉雕,缓声说道:“各司尽快集结队伍,鬼国之内阴气重,符修为主队,剑修为副队,此行不可张扬,越快出发越好。” 坐于下方的两人同时点头,应道:“得令。” 青璃的目光又落到宋小河的身上,见她正认真地关心谢归伤势,等了一会儿才开口,“宋小河。” 宋小河忙道:“盟主有何指示?” “先前你也在船上,一同经过鬼国,未防不测,这次你也一同前往。” 梁檀一听,顿时就不乐意,说道:“小河性子顽劣,灵力又微弱,她……” 青璃轻轻摇头,说道:“若是阴阳鬼幡也收了她的精魄,此行不去,便再无收回的可能。” 魂魄不全之人无法转世轮回,死了也只会变成孤魂野鬼在世间游荡。 宋小河表面上看上去并无大碍,但她的魂魄究竟齐不齐全,谁也无法探查出来。 梁檀还想说什么,但思虑半天,终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宋小河多年来一直未入世,一朝下山,就已经开启了命运的齿轮,往后命数种种,谁也无法插手。 “师父。”沈溪山旁观够了,站起来冲青璃行礼,“弟子自请与他们一同前往鬼国,回收神器。” 青璃还未开口,坐在对面的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就先道:“溪山,你方从死境逃生,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才刚养好些许,怎么还想着往外跑?” 此人名左晔,掌管着审门。 审门与猎门的关系向来是水火不容,相互较劲,但这位审门主的左晔对沈溪山却极是欣赏,当初给沈溪山办丧事,他哭得很大声。 督门的门主是个女子,二十来岁的年轻模样,实际已有花甲年岁,平时日不苟言笑,一派清冷,听闻沈溪山自请前去,也难得开口道:“沈氏前段时间传了几十封信责骂仙盟,你若去了再出乱子,怕是你全族人都要从江南而来,拆了仙盟。” 沈溪山无奈道:“我已传信给家中解释此事,给仙盟添了麻烦,弟子知错。只是阴阳鬼幡非一般宝物,我若不去,只怕他们伤亡惨重。” “你放心,仙盟若是没了你就成不了事,倒不如就地解散。”青璃声音轻柔,语气却坚定,不容置喙,“此事你别管了,还有旁的事让你做。” 沈溪山差点折在酆都鬼蜮里,失而复得已是万幸,如今鬼国显然也是凶险重重,自然不能让刚“死而复生”的沈溪山再去涉险。 青璃面色肃穆,似乎没有什么可回旋的余地。 沈溪山低低应了,没再争辩。 事情安排完之后,梁檀拉着宋小河退下。 宋小河一边往外走,一边扭着头去看沈溪山,眼睛跟黏在他身上一样,路越走越歪,被梁檀拍了下脑袋才将头扭回去。 谢归行了礼致谢,也跟着离开。 其后青璃便遣散了议会,沈溪山与几人拜礼告辞,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 他知道青璃所说的旁的事是什么,无非就是让他回江南的沈氏一趟,因为先前他的死讯传遍人界仙门,他的父母族亲自然也是非常担心的。 第44节 但他却不想回去。 原本族内多年来就不断明争暗斗,沈溪山为嫡脉之首,仙盟的活字招牌,他的死讯一传过去,族内少不了乱子。 且江南离仙盟千里,一来一回少不得要费上十天半月,实在是浪费时间。 沈溪山回仙盟的五个月都没闲过,他一直在挖掘那场大火的真相,但查来查去,似乎每个人身上都很干净,压根看不出有谁包藏祸心。 线索只到这里,断了。 宋小河身上与他有着同样的封印,沈溪山只能从另一条路上下手。 况且当时他也在那艘灵船上,谁能保证他的魂魄齐全呢? 沈溪山越想越觉得,这一趟他必须要去。 但是师父已经不准他去了,他绝不能违背师命,只能换一种方法。 两日后,正值日暮,宋小河在纵云梯上蹦蹦跳跳,一边挥舞着随手捡的树枝,一边回沧海峰。 斜阳与天山并齐,天空大片的火烧云将天地都染上红色,云朵就好像在头上,抬手就能触碰到一样。 宋小河的影子落在地上,与她结伴同行。 到了家门口,微风从樱花树吹过,粉嫩的花瓣纷纷扬扬,宋小河正蹦着用手抓空中飞舞的花瓣时,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 “宋小河。” 她猛地回头,竟看见从鬼蜮出来便消失的沈策坐在樱花树下的秋千上。 那是宋小河的专属位置,他坐上去双脚却能踩在地上,没有荡。 “沈策!”宋小河大喜过望,赶忙一路小跑过去,“你去哪里了?我从鬼蜮出来都没看见你,还担心你死了呢!” 沈溪山就面不改色地扯谎:“受了点伤,回家休养了些日子。” 对于沈策的不告而别,宋小河是有一点点埋怨的,但听到他说自己受伤了,就赶紧问,“那你伤好了没?” “没好早就死了,怎么来找你?”沈溪山说。 一说这宋小河就奇怪起来,问道:“你是怎么进内门的?还知道我在这里?” “我考进内门来的。”沈溪山想着,不能再让她继续问下去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扯多少谎呢,于是掌握主权,“有一事我要问你。” “哇,你竟然还能考进内门?难怪我上次去外门查名次的时候,没找到你的名字,原来你已经进内门了。”宋小河瞪圆了眼睛,又说:“什么事,你问。” 沈溪山:“你近来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宋小河答道:“没有。哎你知道吗?我现在是猎门的成员了!还是盟主亲自来这里将我收入猎门的呢,先前你说我救不出小师弟,如何?我是不是将他救出来了?你快点说你当初看轻了我,瞧不起我,是你做错了!” 沈溪山一顿,“我何时看不起你?” “你就是有!”宋小河抓着秋千的绳子,从左绕到右,越说越来气,“你总说我会死在鬼蜮,还说我下了山还得靠着乞讨吊着一口气回来。” 宋小河记得门清,说起来就是满眼怒火。 沈溪山就认真道:“我当时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这就是污蔑!”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转到宋小河的门前,沈溪山只得认栽。 宋小河正怒视着他,这让沈溪山意识到,他必须说点什么,好让宋小河的尾巴翘起来,不然就完全进行不了正事。 他道:“的确是我看走眼,你的能耐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没想到你不仅去了鬼蜮,还一路克服诸多困难,当真将沈溪山给救了出来。” 宋小河就爱听别人奉承她,“还有呢?” 沈溪山想了想,又说:“且你还加入了猎门,多少弟子肖想猎门而不得,你却如此轻松被录入,日后必定堪仙盟重用。” 说完还加了一句,“还能与沈溪山一同外出任务。” 这话真是说到宋小河心坎里去了,她嘴角都要翘上天,被强行压着,以至于没有显现出过分得意忘形的模样来。 大概是已经开始想象与小师弟一起出任务的场景,眼睛里的笑意无论如何也藏不。 漫天的火烧云落进了眸子里,漂亮至极。 “你近来可有感觉到身体的不适?”沈溪山又将话题给转回去。 宋小河高兴过了,回过神来,一想,穿行鬼国的时候沈策当时也在船上。 她急忙道:“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地方开始腐烂了?” 沈溪山的眉目变得凝重,装得倒是有模有样,点头说:“前些日子便有不适,我以为是旧伤未愈便没在意,却不想近日身体上奇怪的症状越来越明显……” 还没说完,宋小河的爪子就往他的衣领处伸,“快让我看看!” 沈溪山稳准狠地扣住她的手腕,顿了一下,才道:“腐烂的部位不太方便你看。” 宋小河不以为意,撇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不就是一块烂肉吗?” 沈溪山眉梢一抽,“那也不行,男女授受不亲,你怎能看男子的身体?” 宋小河说:“前两日我就看谢归的了。” 沈溪山还想说前两日谢归脱衣裳的时候你还捂着眼睛呢,怎么这会儿倒是主动上手扒衣裳了? 他道:“总之就是身体开始腐烂,泛着黑气,我特来问问你有没有相似的症状。” “我暂时还没有。”宋小河晃了晃秋千的绳子,将他从秋千上赶了起来,自己坐上去。 她的双脚挨不着地,身子一动秋千就跟着微微摆起来。 “盟主说,这是阴阳鬼幡摄取了精魄的症状,是我们经过的那座鬼国搞的鬼,她前两日喊了我过去,要我跟随仙盟的队伍再去一趟,回收阴阳鬼幡。”宋小河问他,“你去吗?” 这一问正中沈溪山下怀,他说了那么多话,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句? “自然要去,否则我的精魄怎么办?我这身体已经开始腐烂,撑不了多久了。”沈溪山道。 “那就一起去呗,你去跟仙盟说一声,让他们带上你。”宋小河道。 “我人微言轻,说的话也没人在意。”沈溪山不动声色道:“左不过是多一个人,你走的时候叫上我,我混在队伍里,不会有人发现的。” 宋小河当初就是偷溜下山,也不是什么遵守法规戒律之人,况且她以前灵力弱,总是被人瞧不起,比谁都懂得“人微言轻”的状况,于是立马点头,“好啊!” 沈溪山见她豪爽答应,眉眼染上微微笑意,“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走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 说着,他给了宋小河一张符箓,道:“要出发的时候,你就把这符箓烧毁或是撕掉,我就来找你。” 宋小河接下了符箓,信誓旦旦地冲他笑道:“我知道了,你且放心吧,我一定叫上你!” 沈溪山来前,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容易。 但谁知道花的时间最多的地方,竟然是等贪玩的宋小河回家。 沈策走后,宋小河又在秋千上荡了一会儿,直到梁檀抱着一筐菜回来,她才跳到地上跑去迎接,“师父,今晚吃什么?” 梁檀边往里走边扒拉着箩筐,拿出两个白萝卜说:“人参炖仙鹅。” “还有呢?” 他又抓了一把豆芽,“炒灵芽儿。” “有汤吗?”宋小河问。 他便拿出一整块豆腐,“仙砖汤。” 梁檀再来一句总结,“咱们吃的可都是神仙吃的东西!” 宋小河已经开始流口水,“太好了。” 走到膳房门口,梁檀突然脚步一顿,回头看宋小河,疑问道:“今日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宋小河不明所以,点头道:“是我先前在去鬼蜮的路上遇到的朋友。” “你把东西拿出来我瞧瞧。”梁檀道。 “什么东西?”宋小河一开始还不明白。 梁檀说:“他给你的。” 宋小河瞪大眼睛,一边摸出符箓一边惊诧道:“师父怎么知道?” “何物能逃过你师父的法眼?”梁檀得意一笑,将符箓接过去细看。 符箓画得龙飞凤舞,上面附了灵,隐隐泛着一股纯净而张扬的灵气。 梁檀一摸,就能探出这股灵力来自沈溪山。 他根本就没有掩饰,也就只有宋小河这种完全不会辨别灵力的人,才会察觉不出来。 梁檀将符箓没收了,说道:“私相授受有辱斯文,你是姑娘家,更不该乱收其他男子的东西,此物我代为保管,改日送还给他。” “但是……”宋小河想解释。 “没有但是,还想不想吃人参炖仙鹅了?”梁檀严厉地看着她,精准拿捏宋小河命脉。 她在两者之间只犹豫了一下,立马选择了仙鹅。 那符箓,她可以在临走前从师父那里偷回来,但是仙鹅就在当下,要是拒绝就当真没有了。 宋小河说:“师父说得对,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梁檀见状,才满意地去做饭。 沈溪山回去之后,便时刻将符箓带在身上,只要宋小河撕毁,他就能立马感应到。 为此他随时准备着利用回江南的理由出仙盟。 本想着这次行动必须尽快,三日之内必定会出发,谁曾想一连七日,宋小河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灵符也没有半点动静。 他不止一次暗怨督门行动迟缓,这次的任务明摆着耽搁不得,越快出发越好,他们还如此慢,丧尽先机。 这日沈溪山去了师父的住处,与青璃对坐饮茶。 还是旧事。 青璃话里话外都是劝他回江南一趟,沈溪山早就决定以此事做他去鬼国的掩护,是以现在并不松口,只说他正钻研新的剑招,不可半途而废。 师徒俩正温温柔柔地打着太极,忽而左晔求见。 青璃宣他进殿,只见他走进来后虚行一礼,而后道:“盟主,收幡小队已经行至永州,但已有一整日无法没收到飞信传回,无法与他们取得联系,特来请示盟主可要增派援手?” 第45节 收幡小队,顾名思义,就是回收阴阳鬼幡的小队。 沈溪山一听这话,脸上温和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他拿起玉盏猛灌了一口茶。 青璃听后随手掐起法诀,沉默了片刻,忽而撩眼朝沈溪山看了一下,而后说:“不必,是个小麻烦,他们自会解决。” “是。”左晔应了一声,接下来就是要汇报一些琐事了,沈溪山不便再留,于是起身告退。 左晔就对沈溪山道:“溪山,我女儿这两日在剑法修炼上受阻,忧虑得茶饭不思,你可有时间去帮她指点一二?” 沈溪山粲然一笑,说道:“自然。” 说罢转身离去,左晔的目光追随了一下,直到他抬脚出了大殿时,忽而听到身前有一声脆响。 一转头,就见沈溪山方才所用的茶盏竟碎成了三瓣儿,幸而里面的茶喝空了,否则茶水要流得满地都是。 “这小子……”青璃微微叹息一声,“是不知道这玉盏有多贵吗?” 沈溪山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灵符,一催动灵力,就感知到灵符仍在沧海峰上。 他攥紧了拳头,灵符被捏作一团,沉着脸回了自己的住处。 半个时辰后,他幻出沈策的模样走出来,去了外山,沿着一开始下山的那条路离开了仙盟。 且说宋小河。 她那晚吃了饱饱的一顿,隔日梁檀就去了师娘所在的千阳峰,宋小河在他书房找了许久,愣是没找到灵符。 还不等她传音向师父打探时,仙盟的人就带着谢归找上门来。 队伍已经集结完毕,他们喊上宋小河,准备出发了。 苏暮临也在其中。倒不是宋小河自己要求带上的,而是他本身就是符修弟子,这次行动的主力都是符修,加之他先前的内门考核拿了好成绩,于是这次行动也被选入其中,前去历练。 一队人马等着出发,宋小河也没办法耽搁,又联系不上沈策,只好跟着出了仙盟。 这次的行动要更为隐秘,是以众人并没有乘坐灵船,下山之后便乔装为凡人,扮作走镖队伍。 人间已是仲冬,天气渐冷,宋小河换上了厚衣裳,外面披着一件黛蓝色的氅衣。 她的发髻又变成了两个丸子,底下四条小辫整天挂着铜板,高兴时她走路会蹦蹦跳跳,铜板偶尔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暮临虽然感知不到仲冬的冷,但也穿上了织金的绵外袍,学着凡人在腰带上挂了长发以发带全束起,眉眼清俊,显得十分秀气,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而谢归的衣着就朴素多了,一身素白,长发用木簪全部绾起,看上去上个年轻的书生。 这队伍之中,男男女女,模样俊俏美丽,说是镖局的,也不像。 但他们忙于赶路并不停留,大多时间都走在郊外,偶尔从村镇中穿行,也很快离开,并未太过引人注意。 队伍里的氛围很奇怪。 在仙盟中,符修与剑修的关系,就好比猎门与审门,隐隐有些针锋相对的气焰。 用剑的,看不起用符的,只会写写画画。 用符的,看不起用剑的,只会打打杀杀。 所以整个队伍总是小矛盾不断,连带着宋小河很难融入其中。苏暮临更是遭符修看不起,甚至有人背地里说他是一条只会跟在宋小河身后的,摇头晃脑的狗。 为此,宋小河也觉得自己颇为无辜。 虽然她经常混迹在剑修之中,还随身带着一柄木剑,但她其实是个法修。 只不过修炼了十来年,依旧没掌握多少法术而已。 谢归性子更是淡然,并不与谁结交,在赶路的途中也十分沉默,约莫是身上的黑气以缓慢的速度蔓延着,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宋小河就安慰他说:“没事的,咱们脚程快,从仙盟下来一路上都十分顺利,不出几日就能到达目的地,很快你就能得救。” 她总是这样,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到,在她面前仿佛不存在什么困难。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此行极为凶险,对于大部分来说,这可能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必死之路。 于是就有人嘲笑宋小河不知死活。 然而宋小河知不知死活,苏暮临和谢归心里是最清楚的。 宋小河也并不在意,就像上次前往鬼蜮的路途中一样,她该吃吃该喝喝,俨然当做了下山游玩。 只是她白天刚说完此行赶路顺利,傍晚就出了事。 这趟到目前为止都轻松愉悦的旅程,在队伍进入一座荒村落脚时,发生了意外。 第33章 满月讨封(二) 从一开始仙盟制定的计划中, 这次出行的队伍分有两队,称作主队和副队。 副队大部分由剑修组成,早于宋小河这支队伍四日出发, 上回在酆都鬼蜮听从罗韧的指挥, 对寒天宗和玄音门弟子捕杀的那些人大多都在其中。 只是他们押回仙盟之后就一直关在牢山, 到如今身上都已大片腐烂, 黑气吞噬了躯体, 他们不得不将四肢躯体裹缠上附灵的纱布, 以此抑制黑气的扩散。 这次他们加入副队, 算是有个将功补过,若是活下来,此前罪状便一笔勾销, 若是死了, 那便死了。 他们所在的副队,主要作用就是先一步去鬼国之中探路。 这是只有在前往无比凶险之地时, 仙盟为了减少主力队伍人员的折损,是一支为了牺牲而组建的队伍。 虽然残忍, 但这也是最大避免无端的伤亡而推出的无奈之策。 实际上主队与副队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因为就算此行的鬼国危险到让整支副队都死在其中, 那宋小河所在的主队也会按照计划,毅然前往, 不得退缩。 这便是仙盟猎门所承担之责。 主队里的领头人, 是天字级猎师程灵珠, 据说她符箓天赋极强,十五岁就入了猎门, 如今也才三十余岁就已登至天字级。 还有人说她已经掌握了请神符的本领,只是从未有人见她用过, 不知真假。 程灵珠很威严,不苟言笑,除却其他几个副队之外,其他人她一概不搭理,谁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宋小河很害怕这种严肃的人,所以这一路上也算乖乖听话,让走就走让休息就休息,从不乱跑。 而程灵珠的大弟子,关如萱也在此行的队列之中。 关如萱的美丽是极具攻击性的,是让人看一眼就能惊叹的程度。她的性格与其师父又很是相像,整日穿着一身雪白仙裙,脸上少有表情,举手投足透着股清冷之意,极其附和人们给她的“雪萱仙姬”的美称。 宋小河多少也关注过她几次。 因为旁人总说她与沈溪山是郎才女貌的眷侣,若是沈溪山不修无情道,二人怕是早就定下婚约。 每回宋小河听到这话都很生气。 她跑去看关如萱,发现她的确美丽。 于是更加不忿,夜里回去之后,她自己描了黛眉,涂了满脸的胭脂摸去师父的房间,站在床头问他自己美不美丽。 梁檀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声音睁眼一看,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当场给吓昏死过去。 宋小河美不美丽,梁檀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老骨头一把养了这么个小孩儿,差点把自己给折腾死。 他不知道小孩都是这样,还是只有宋小河天性独特。 这些日子的赶路之中,宋小河倒是鲜少能看见关如萱,她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且经常被其他符修弟子给团团围着献殷勤。 宋小河在队伍的最后,算是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程灵珠包揽了队伍里的一切决定,这日傍晚,她见天色将暮,考虑到众人也连续两日两夜未曾歇脚,于是决定去前方的荒村暂休一晚上。 这算是下山以来,程灵珠所下的第一个让宋小河欢喜的指令了。 宋小河平生有三贪。 贪吃,贪玩,贪睡。 连续两日两夜的赶路简直要了她的老命,若不是这段时间她灵力大涨,能够稍微以灵力维持着精神,只怕早就睡死在大路了。 先前赶路的时候,苏暮临见她满脸困倦,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曾提出过建议,“小河大人,我编个草席,你躺在上面我骑马拖着你如何?” “你当拖死人啊?”宋小河无情地否决了他的提议。 眼下终于能够休息了,宋小河拖着疲惫的身体,跟随大队伍进了荒村之中。 这条队伍拖得很长,走在前面的都是符修,往后才是队中仅有的十来个剑修。 宋小河与苏暮临还有谢归三人自成一个小队,坠在队伍的末尾。 光亮从前方传来,所有人手里几乎都提了一盏灯,将周围的环境照亮,以至于这支夜行队伍不被夜色吞没。 谢归提着灯,安静地走在宋小河的后方,是不是出声提醒道:“宋姑娘,当心脚下。” 宋小河回道:“无妨。” 荒村像是废弃很长时间了,仿佛破败,杂草丛生,好在是在冬季,没有那么多蚊虫。 队伍找了一处空旷之地,停队休整时分成了几个小圈,但彼此之间的间距又不算太大。 谢归生了火,几人围绕着火堆而坐。 除却宋小河三人之外,还有几个丙级剑修。 几人先前在剑修大课上围观了宋小河与沈溪山的对练,对她颇为好奇,是以下了山就来与宋小河结交。 她又是个来者不拒的热情性子,一路上几人的关系虽然算不上特别熟络,但吃饭的时候也会聚一起,聊上几句。 同时有他们的看顾,这一支法修加符修,再加上一个寒天宗弟子的队伍才不至于那么受排挤和欺负。 “宋小河,你的东西够吃吗?我给你分一点?”其中一个名唤倪莹的女剑修,也是个贪吃的姑娘,最喜欢跟宋小河分享吃食。 这一路上宋小河跟着她,从未有饿过。 她坐在宋小河的边上,一边给她递烤鱼一边说道:“小河,你与咱们沈猎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宋小河已经被问过太多这种问题了,自从那次沈溪山突发奇想喊她对练开始,宋小河只要进入猎门,就会有不少人围上来好奇此事。 若是宋小河摇头说与沈溪山不怎么相熟时,他们就会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也不会善罢甘休,似乎非要从宋小河的嘴里挖出点什么缠绵悱恻的故事来。 沈溪山立于仙盟之巅,又是修无情道的剑修,不同于其他风流的年轻男女,他的身边向来是没有女伴侣的。 与谁都亲近,却又与谁都保持着分寸距离。 可无情道只断情,不绝欲。 第46节 他越是如此,人们就越想往他身上安一些桃色故事,并冠上不为人知之名。 先前是传他与雪萱仙姬关系不一般,比之沈溪山对待其他女子更显亲密,但到底也找不出什么两人真正亲密如眷侣的铁证来,传闻便一直不温不火,未能宣扬起来。 然而先前沈溪山特地找丁级猎师宋小河对练的消息,却如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仙盟上下。 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要亲睹宋小河的风采。 但宋小河在以前就是满山乱跑,从不曾有人注意到她,如今小小出名后,众人抓不住她的身影,便显得她相当神秘起来,很多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宋小河吃人嘴软,眼下烤鱼还在嘴里塞着,围着火堆旁的几双眼睛都在盯着她,想从她这里打听出来令人惊叹的消息。 她嚼了烤鱼咽下,慢吞吞道:“我与沈猎师并不相熟啊。” “那他前些日子……” “他指点剑修的剑术不是常事吗?”宋小河用茫然的表情装糊涂。 宋小河不想跟任何人说她救了沈溪山,知道内情的苏暮临和谢归也非常有眼色地沉默着,只字不提在酆都鬼蜮之事。 几人问来问去,她只说众人误会,装傻不答,随意糊弄。 既吃饱了饭,又没被套出什么话来。 几人连续赶路,身体都处于疲惫的状态,吃东西时坐着聊了一会儿,见套不出宋小河的话来,便打了招呼,各自休息去。 宋小河更是困得不行,吃饱了就往地上一躺,苏暮临在底下垫了毯子,下面又是草地,睡起来软绵绵的,片刻后她就陷入了睡眠。 在漫天星光和夜色的笼罩中,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两天没睡觉,宋小河这一闭眼就跟睡死过去一样,感觉睡了很长时间。 直到她耳边传来断断续续地,微弱的声音,她的神识才在迷糊之中慢慢苏醒。 睁开眼的瞬间,她先是茫然了一下,随后就赫然发现周围完全换了景象。 谢归苏暮临等人,连带着中间的火堆,散在不远处的队伍等,全都消失不见。 她原本是睡在一片空旷之地,大多杂草都泛黄枯萎,有着大片的秃地,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众人燃起的火堆和夜光灵器照明。 但这一觉睡醒过来,放眼望去却都是长至小腿的绿草,草地上竖着约莫一人高的木杆,顶头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灯,惨发着暗黄色的光芒。 视线瞭远,竟是密密麻麻,遍布方圆。 宋小河单是看着就要吓死了。 她没想明白为何自己睡一觉醒来会到了这种地方,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妖怪能有能力在苏暮临等人的眼皮底下,在完全不惊动睡梦中的她的情况下,将她挪到此地来。 她只是睡着,不是晕过去了,竟然连一点知觉都没有? 况且这支队伍里那么多厉害猎师,不可能对妖邪的靠近毫无察觉。 在悄无声息之下做了这一切,还不被人察觉,那妖魔得多厉害? 宋小河浑身发毛。 她脚底下踩着的是一条窄小的路,像是在草地之中开辟了往前的指引。 “苏暮临——”宋小河想扬声喊人,但是由于有些害怕,喊出口的声音并不大,颤颤巍巍地。 周围寂寥无声,没人回应。 好在并不是漆黑一片,宋小河沿着羊肠小道往前走。 走了约莫几十步,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 宋小河就是这声音吵醒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声响,像是在有人在低低吟唱,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连词句都无法连在一起。 这地方本就阴森,配上这声音,更显得诡异至极,像是一个阴气满满的地方。 宋小河发现路的前方就是声音传来之地,她犹豫了一瞬,随后就加快了脚步赶过去。 宋小河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 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的地方,她找不到其他出路,就奔着这诡异的声音而去了。 小跑了半刻钟,那声音逐渐大起来,就更能听清楚是唱歌,只是唱一段停一段,并不连贯。 十分难听。 声音越来越近,待她的羊肠小路走到了尽头时,像是踏入了某个结界之中一样,眼前突然变作了空旷的场地。 一座华丽的戏台凭空而现,坐落在空地之上。 那戏台十分宽敞,大红的绸布缠着两边的柱子向上,将台顶铺上鲜艳的色彩,各种各样的灯挂在檐下,明珠镶嵌在其中,明亮闪烁。 戏台中央站着一个身着华贵戏服的人,戴着琳琅满目的戏冠,衣裳的正红色与蓝色交织,布满了金丝银线所绣的云纹,玉石珠宝挂了满身,在金灿灿的灯下闪闪发光。 那人雪白的长袖抬起来,遮了面,耳垂挂着极长的红丝带耳饰,束着纤细的腰身,长裙遮住小巧的脚,满头的金钗步摇随着她的轻动而晃起来。 就是她唱着不成调的戏曲,尖细的嗓音发出咿咿呀呀的曲调。 没有什么凄凉婉转,悠扬绵长,只有难听。 宋小河站在戏台的下方,是唯一的看客。 戏台上的光将她拢在其中,将她的眼眸照得极亮。 她听了一阵,没听出这人在唱什么,只闻到空中有一种非常浓郁的香气。 宋小河开口询问,“你是何人?是你将我带来这里的吗?” 听了她的声音后,台上一直唱戏的那人忽而扭身过来,遮了脸的水袖缓缓移动,将真面容慢慢露出来。 宋小河看到的第一眼,就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尖叫的声音卡在喉咙处,用尽全身的忍耐力才没能被吓得大叫出声。 只见那不是一张人脸,而是长满了黄色皮毛,细长的眼睛里是一双竖瞳,鼻头黑黑的,嘴咧得很大,像是在笑。 完完全全,是一张狐狸脸。 宋小河被吓得猛然一惊,心脏狂跳起来,还不等她有所动作,那狐狸忽然冲她吹了一口气。 空中浓郁的香气化作一股黄烟,劈头盖脸地冲她扑过来。 宋小河本能反应抬手挡在脸前阻拦,身躯一动,却立即察觉身体变重了。 确切地说,是她身上的东西变重了。 黄烟散去的瞬间,宋小河就看见视线之中无比亮堂,诸光汇聚,各种华丽装饰折射着光芒,相当刺眼。 她站在戏台中央,穿上了一身华丽的戏服,成了唱戏之人。 宋小河扭头张望,四周空寂,哪还有那黄面狐狸的身影? 她吓得连忙往提着衣裙台下跑去,身上繁重的琳琅饰品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方一下戏台跑了几步,身后的光就消失了,她转头一看,那座戏台已不见踪影。 撞鬼都没这么阴森诡异过! 宋小河哪还敢在这地方待着,提着衣裙往那羊肠小道跑去。 刚踏入小道的边上,放眼望去,原先那像人那么高的,挂着灯的木杆,全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坟堆,遍布视野之中,蔓延到看不见的黑暗里。 地上也不再是小腿高的草,俱变成了惨白色的纸钱,也不知是撒了多少,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啊啊啊啊!”宋小河再也忍不了,大叫出声,一边叫一边闷头往前跑。 沉重的头冠给她带来不少负担,她抬手想摘下来,却不知这东西如何戴在头上,一扯头皮就跟着发疼,完全取不下来。 若是碰上个正经妖怪,要吸她灵力,吃她的魂魄,那宋小河还能掏出木剑与之过上两招。 但遇到的这狐狸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尽整这些阴森诡异的东西吓唬人。 宋小河哪经吓,马上就不行了,吓了个半死,拔腿就跑起来。 夜光珠被她捧在手中,勉强照亮着前面的视线,让她不至于被黑暗吞噬。 但当她目光瞥见面前站着一个人时,再停下脚步已经是来不及,重重地撞了上去。 那人的身板也不知是有多硬朗,被她这么跑着撞了一下也丝毫未动,反倒是将宋小河给弹得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夜光珠脱了手,滚落在那人的脚边,照出一双银丝云纹锦靴。 宋小河扶着沉重的头冠抬头望去,就见面前的人往前走了两步,身形现在微弱的光下,眉眼有些朦胧,但却能看清楚是一张熟悉的俊脸。 他臭着一张脸,咬牙切齿道:“宋小河,你这个骗子!” “沈策!”宋小河双眸一亮,满脸的惊喜,立马就从地上爬起来,去拽他的衣袖,“你怎么在这里!你来得刚好,这地方阴邪得很,我快被吓死了!” 沈溪山日夜不眠,追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来到了这里,找到宋小河。 要是能被气死,沈溪山半路上就挺尸了。 他从未动过这么大的气,更笑自己对宋小河如此掉以轻心,轻易地相信了她的鬼话! 他一把扣住宋小河的手腕,捏紧了,质问,“当初是不是你与我说好了,若是出发就叫上我?为何失言?” 他的怒气如此明显,宋小河却像是看不见,方才被吓得狠了,现在见到沈策后她只一个劲儿地朝他靠近,汲取安心。 “你别生气嘛。”宋小河与他挨着肩膀,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胳膊,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是我师父将你给我的符拿走了,我也没能要回来,当日出发紧急,我去哪里找你啊?我总不能违背师命,将那符箓抢回来吧?” “这也不能怪我,谁让你总是神神秘秘,我在内门也压根就没找到你。”宋小河嘟囔着,“为了找你的符箓,我还被师父骂了一顿呐,连着两日都没吃上一口好吃的……” 沈溪山生着气,眉眼一派冷漠,低着眼去看她。 她身上穿的戏服不伦不类,一脸的惊慌,又撇着嘴为自己争辩,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更像是受到惊吓之后为了缓解恐惧的行为。 说着说着就埋怨起他来,但还是尽力往他身边凑近。 更重要的是,她说的那些话,沈溪山竟然无法反驳。 宋小河当然在内门里找不到沈策,因为内门根本就没有这号人物。 他的错就在于,想当然地以为一张符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然而宋小河那边永远都是一堆状况。 此事,的确不怪她。 他看了一眼宋小河的手,而后从捏着她手腕的位置忽而往上移,一下将她的拢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宋小河惊讶地往后仰了一下,正要挣扎,却觉得他力道猛然收紧,掌心与她紧紧相贴,由不得她挣扎拒绝似的。 紧接着,相贴的掌心之中冒出了一抹微弱的金光。 “你要做什么?”宋小河大惊,使劲扯了一下,手掌却是纹丝不动的,她有些急了,“喂,沈策!你是真的沈策吗?你别是那狐狸变的啊?你要是想害我就直接害吧,别吓我了呜……” “别吵。”沈溪山皱着眉,垂眸望着两人交握的手,似乎极是认真地在进行什么仪式。 第47节 这般恶劣的态度,哪还能是什么妖怪变的,分明就是沈策本人。 “你对我做什么?”宋小河分辨他不是谁假冒的之后,老实了不少,有几分可怜兮兮。 然而那抹金光却像是将两人的手死死黏在了一起,不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共感咒。”沈溪山道:“听说过吗?” 宋小河没听说过,但她听这名字,再加之方才他生气的事,隐约也能这是什么用途。 大约就是两人用来联系的一种咒法。 金光丝丝缕缕地溢出来,顺着宋小河的指尖纠缠,慢慢朝她的手腕蔓延去。 宋小河想了想,忽而冷酷地哼了一声:“先前也不知道是谁在仙盟山上让我离远点,说什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现在知道我的宝贵之处了吧?” 沈溪山虽然没有说这样的话,但所表达的意思也差不多。 他沉默不语,任宋小河讥讽,只凝目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专心结咒。 宋小河哪里肯轻易放过,故意曲解了意思去气他,“你是不是对我动了别的心思?如果你实在不想离开我,我倒是也可以允许你跟在我身边,不过你总要给我些好处,现如今我身份与从前不同了,想要跟着我的人比比皆是,看在你与我有些旧交情的份上,我可以……” “聒噪。”沈溪山忍无可忍,一把捏住了她的嘴。 宋小河被迫手动噤声,眼睁睁看着他念动法诀,金光将两人的手一圈圈缠住,于两人手腕的位置消失。 随后她手就被松开,解开了桎梏。 宋小河赶忙撩起袖子去查看,只见腕骨的旁边忽而多出了一颗比芝麻还小的黑痣,在白皙的皮肤上有些显眼。 她用指腹搓了两下,没有任何变化。 “这共感咒,到底有何用处?就是说我们不需要借助灵器,也能联系是吗?”宋小河问。 “你将双眼闭上,催动灵力,静心凝神,只想着我。”沈溪山道。 宋小河依言照做,只觉眼前微光一闪,分明是闭着眼睛,却突然清晰地看见了面前的景象。 视线之中,有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人,穿着华贵的戏服,顶着琳琅满目的戏冠,正闭着眼睛站着。 宋小河乍一看见这个画面,给吓了一大跳。 不过随即她就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与她一样的人,这根本就是她。 面前的这些,就是她通过沈策的眼睛所看的。 “看我所看,听我所听,受我所受,这便是共感咒。” 声音在耳边传来。 宋小河发觉自己也能开口,“就是说当共感咒念通的时候,我们可以共享视听和感受?” “不错。”沈溪山合并双指,在眉心处点了一下。 宋小河的神识就归位,睁开双眼,扬起惊奇的笑容,“这个是什么咒语,好神奇!若是如此,日后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念诵咒语找到你?” 这便是共感咒的弊端。 这其实是一种结契,两人之间以魂魄为引,建立灵体联系,所以只要念动法诀,就能与对方共感。 若是直接告诉宋小河,她指定是不分昼夜地念法诀来烦扰他。 沈溪山便道:“七日之内只能念一次,念多了会伤及魂魄灵体。” 宋小河哦了一声,便不再研究共感咒,而是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睡一觉醒来就到了此处,方才还在那前面看到一只人身狐脸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溪山给捏住了脸,止住了她最后两个字。 “别说话,随我来。”沈溪山与她对视片刻,确认她没有反抗的意图之后,才松了她的脸,带着她沿着方才那座戏台的方向走去。 遍地的白纸钱几乎铺成了一条路,踩在上面一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座又一座紧挨着的坟堆隐入夜色,木棍上头挂着的白幡随着风轻轻飘起。 旷野死寂无声,宋小河身上那些沉重的首饰随着她走动的步伐发出脆响就尤显突兀。她以长袖遮了半边脸,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眸,警惕地朝四周看着。 她跟得紧,与沈溪山的距离不足两步远,缩着脖子身体微微往前躬着,与他贴近了距离汲取安全感。 这地方实在太诡异,若不是沈溪山找来,宋小河指定吓得精神失常。 跟在沈溪山身后又走回了那地方,宋小河再次见到那座富丽堂皇的戏台,上面空无一人。 散发的光芒将周围都照得透亮,各种琉璃玉石折射的光落在沈溪山和宋小河的身上,在地上投出一个较为亲昵的影子来。 沈溪山微微仰头,冷漠道:“出来,还藏着干什么?” 第34章 满月讨封(三) 刹那间一股风吹来, 将满地的黄白纸钱吹得飞舞起来,如纷纷而落的花瓣,在夜色与光影中翻飞起来。 宋小河方才被吹了一脸的妖风, 吃一堑长一智, 这会儿用长袖遮着脸, 从沈溪山的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身子, 往戏台上张望。 “惊扰二位仙师。”身后传来一道柔声。 “啊!”宋小河猝不及防, 被吓一跳, 蹦起来蹿到沈溪山的另一边。 沈溪山身量高, 一下就能把宋小河的身体挡严实,她伸头一看,就见有个人身狐脸的妖站在前方, 身上穿着寻常女子的麻布衣裙。 与她对上视线后, 这狐狸福身朝她行了一礼,身姿很像人族女子。 “万分抱歉, 小女并无此意。”她道。 沈溪山对她的出现并不意外,双手抱臂, 淡声问道:“修炼多久了?” “一百四十余年。”那狐狸老实答道。 宋小河见她温驯柔和, 似乎不像是害人的妖怪, 于是从沈溪山身后走出来,咳了两声, 为自己方才丢失的面子找补, “方才是你?” 狐狸瞧她一眼, 低声道:“正是小女。” 宋小河一怒,“你吓唬我做什么!我好端端地睡着觉, 你给我弄来这地方!” 狐狸瑟缩着肩膀,惶恐道:“仙师误会, 小女并非要吓唬仙师,实在是有事相求。” “还说不是吓唬我?!你把我弄来满地的坟坡里,还在这里搭了个戏台子,唱得又阴森难听,还给我搞了这么一身……”宋小河举起了两只手,晃了晃着琳琅满目的大袖子,本想说些难听的话,但这衣裳实在漂亮,挑不出诋毁之处,“这么重的衣裳!你知道我跑起来有多累吗!” 狐狸被斥责一通,双眸显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来,“多年前小女还未修出人身时,每隔一月便会跑来村里看人唱戏,台下座无虚席人山人海,小女还以为是凡人喜欢听戏。” 说完,她往宋小河的脸上又吹了一下,将一身戏服收回,低头道歉,“是小女的错,还望仙师莫要动怒。” 宋小河的身上骤然轻松了,扭了扭被沉重戏冠压得有些僵硬的脖子,见这狐狸低声下气的模样,也心生疑窦。 “你究竟要做什么?”她问。 狐狸欲言又止,朝沈溪山看了一眼,像是忌惮什么。 沈溪山微扬下巴:“你直接问。” 那狐狸得了话,便站正了身形,朝着宋小河盈盈一拜,问道:“仙师,你看小女这模样,像什么?” 问完这句话,她紧紧盯着宋小河。 宋小河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了,都没怎么思考,脱口而出答道:“像人啊。” 话落的一瞬,狐狸的身上忽而亮起了光芒,金光自她周身绕了一圈。 随后又一阵大风袭来,黄烟乍起,纸钱四处纷飞。宋小河被风吹得眼睛痒,用手挡了下,待风势渐小时再一看,面前已经没了那只人身狐脸的妖怪。 只站着一个年龄约莫十五六的少女,面容生得极美,一双狐狸眼带着笑意,冲宋小河拜谢,“多谢仙师。” 她拿出一颗小巧的犬牙,递给宋小河,说道:“仙师之恩,小女没齿难忘。此乃小女换下的乳牙,仙师日后若是有需要小女之处,尽可燃烧此牙,不论天涯海角,小女定会寻到仙师身旁,拼尽绵薄之力为仙师解忧。” 宋小河还没明白是什么情况,稀里糊涂收下了犬牙,只当是在交朋友,说道:“我叫宋小河,你叫什么?” 狐狸眸光盈盈,眼底泛着泪光,轻声道:“小女名唤,满月。” 沈溪山道:“你既讨了封,那便放我们出去吧。” 满月颔首,素手轻抬,只见一抹微光亮起,黄烟又是冲着宋小河的脸扑过来。 她下意识侧头躲了一下,而后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刚睁开眼睛,就听得苏暮临大声道:“小河大人!” 她视线逐渐清明,就看见苏暮临和谢归分别跪坐在她左右两侧,正一脸担忧。 周围视线亮堂,是诸多光亮汇聚在一起的效果。 宋小河一下子坐起身来,惊讶地朝四周看去,就见她还是躺在原本睡觉的地方,只不过那些休息的人全然醒来,或站或坐,围在四周,皆用着不大好的眼神看着她。 是梦? 宋小河脑子迷糊了一阵,回想起方才所经历的事情,还十分的清晰。 她忽而感觉拳头正握着,低头松开一看,掌心里正有一颗洁白的狐狸牙。 “不是梦……”宋小河喃喃。 沈策真的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宋小河转头问苏暮临。 “大人你一睡不起,怎么叫都不醒,程猎师亲自来探查,说你身上并不邪祟气息,怕是太过微弱而被这野怪的孤魂勾了过去,便下令让他们四处去寻你的魂魄……”苏暮临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好多人都很是不乐意呢,还有人说要将你丢在此地,让几人看管着,等你找回了魂魄再追上队伍。” “方才要丢下你的人我都记着呢,有那个长着王八须的,还有那边脸上有道狗屎疤的……”苏暮临一个一个地指着告状。 宋小河也小心眼,转头看去,随着苏暮临的指认一一先将人给认下。 然后摸了摸掌中的犬牙,忽而站起身来,转头张望。 “小河大人,你在找谁?”苏暮临凑过来问。 “沈策。”宋小河答道。 “啊?”苏暮临的脸色登时一变,声音都变调了,“他来了?” 旁人不知,但苏暮临是很清楚的,沈策就是沈溪山。 他先前一直将沈溪山奉为尊贵的龙神,便任劳任怨,觉得沈溪山做什么都是对的,对他十分盲从。 现如今看清楚宋小河才是龙神,对沈溪山没了盲目谄媚的心态,自然也能看明白,那沈溪山哪有半点好人的样子。 他先前又对小河大人如此冷漠,是以在苏暮临心中,他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家伙。 偏生又如此厉害,苏暮临不敢反抗于他。 第48节 宋小河没注意他脸上多变的表情,她将狐狸牙收起来后便想动身去周围转转,寻找沈策在什么地方。 但她刚动了几步,就立即被人给拦住了。 “你又想做什么?”来人是个符修女弟子,面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约莫也是在埋怨宋小河的沉睡耽搁了行程,眼下见她又想走动,便不管不顾上前来阻拦。 宋小河顿了一下,直直对上她的怒容,答道:“我去找个人。” “因为你的缘故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三个时辰,现在你既然醒了,就老老实实待着,等程猎师回来,自会盘问你做了什么。” “我不走远。” “那也不行。”她十分强硬。 这支队伍本就以符修为主,其人数远远超过剑修,自出发以来,双方就互相看不顺眼,现在出了这事,他们更是有理由闹了。 便也拿着宋小河开刀。 “他们剑修不都是这样,除了会耍剑还会做什么?关键时候总是要拖累一二。”一男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嫌恶道:“要我说,她根本就是睡过了头,白白耽搁了我们的时间。” 且不说宋小河在这事儿上确实无辜,并非存心一睡不起,她哪能料到自己睡觉的时候被一只小狐狸给拐去了那奇怪的地方。 就算是她当真有了不对的地方,也不能容忍那些符修以她为靶子,当做攻击剑修的理由。 “我不是剑修,你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宋小河大声地反驳那男子,说道:“让整个队伍都停滞在这里是程猎师下的指令,若是你有不满,也合该找她说去。” “程猎师是太过负责,要确保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每个成员的安全,你如此说,岂非怪罪程猎师?”那膀大腰粗的男子见她不仅不认错,态度还如此恶劣,自然也来了气,几步走到她面前来,“小小一个丁级猎师,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他身量高大,往宋小河面前一站,像一堵墙。 他身上穿的是白底绿银纹的衣裳,腰间挂着的玉牌上头刻着草绿色的纹样,是乙级猎师的标志。 乙级虽只高了丁级两个等级,但其间各方面的实力却是天差地别,仙盟从未有过越级挑战成功的先例,是以在仙盟里面,官大一级压死人乃是常态。 也就宋小河一个刚入猎门不久的新弟子,才敢越级顶撞。 “哎,等等等等。”先前给宋小河分吃食的倪莹便此刻站出来,扬着笑面挽住了宋小河的手臂,对那乙级猎师道:“王猎师,小河她是刚进入猎门不久的新弟子,如今正是学习的时候,在这荒郊野岭被孤魂勾去了魂魄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还请王猎师莫要苛责她。” 谢归也跟着道:“此事不能怪罪在宋猎师的身上,还是尽快将程猎师等人寻回,早些出发赶路吧。” 这王猎师本名王绪,也算是符修之中比较厉害的一员,不仅肥胖如猪,一手符箓也用得极好,便是在符修之中也不敢有人轻易招惹。 宋小河当众与他横眉瞪眼,驳了他的面子,他哪里会轻易放过? “我瞧着她倒是没有半点知错的模样。”王绪冷声道。 “怎么会,只是小河年纪还小,年轻气盛的,嗓门难免大了点。”倪莹暗地里用手推了推宋小河的胳膊,冲她使眼神,“小河,快跟王猎师好好赔个不是。” 倪莹拿宋小河年岁小当借口,若是宋小河这会儿低声下气地道个歉,赔个笑脸,那王绪自然也就不会继续为难,免得自己落了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名头。 但宋小河偏偏不是那样的人。 她偏过头,周围的光照在侧脸上,勾勒出姣好的面庞,一半阴影覆在脸上,显得眉眼的轮廓有了几分锋利。 “我没错,自然也不会认错。” 没有错,宋小河就不会认错。 就算有了错,宋小河也会嘴硬。 想让她低头认错,没门! 倪莹有些着急,又暗地里捏了捏她的手,暗示她别以卵击石。 宋小河完全是不怕死,又说:“我都没笑话你长得像头猪,你为何要笑话我等级低?” 一句话,就将王绪气得七窍生烟,脸涨得通红,怒声道:“我看你便是缺教训,欠管教,与其让你日后闯出大祸给仙盟抹黑,倒不如我先给你上一课!” 随着他的怒吼,灵风乍起,裹挟着怒气往宋小河扑过去,其中夹杂着强烈的灵力,形成无形的压迫。 扑面而来的风将周围的枯叶吹得纷飞,宋小河衣袍翻响,四条小辫舞动,身姿却站得稳当。 她站着不动,没有任何要迎击的样子,像是真诚地发问:“你又不是我师父,有何资格管教我?” 符修在看热闹,剑修又不敢轻易为宋小河出头。 众人神色各异,形成了一副奇怪的场景。 倪莹见此冲突无法和气化解,便对王绪道:“小河虽是丁级猎师,但她被安排进这队伍一定有特殊的缘由,在进入鬼国之前,还是多担待些为好。” 这话里话外,像是隐隐有几分威胁。 不过就是暗示宋小河身份特殊。 纵观整支队伍,都是丙级往上的猎师,宋小河是唯一一个丁级,又从头到尾都与那个外门派的弟子在一起,她的加入显然另有隐情。 众人也都明白,所以这一路上即便是剑修符修相互看不顺眼,也并没有人将麻烦找到宋小河的头上。 但这会儿王绪已经被宋小河的话气得失去了理智,哪还顾得上宋小河背后是什么来头,抽出一张符箓来,气道:“不想被一同牵连,就给我滚开!” 苏暮临站在宋小河的边上,面容凶戾,手已经摸进了袖中握住符箓,随时等着出手。 在他眼中亦没有甲乙丙丁之分,谁与宋小河敌对,便也是他的敌人。 谢归欲要上前阻挠,但黑气一直在蚕食他的身体,走到这里已经相当虚弱了,被这空中的灵力一冲击,当即就咳嗽起来,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小到大,宋小河除了师父可没怕过谁。 她将身边的倪莹推远,仰头直视王绪,很是硬气道:“首先,你不是我师父,没资格管教我。其次,我不是剑修,你们两派之间有什么恩怨都与我无关,拿我开刀,你是找错人了。” “无知小儿。”王绪怒骂一声,抬手便催动灵符,誓要给宋小河一个教训。 光芒自符箓上亮起,空中的风也变得凌厉,周围人持续围观着,似乎没人想站出来劝解这一场矛盾。 甚至有人煽风点火,“他们剑修平日在仙盟中就压人一级,各个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其他派别,如今一个丁级的小辈都敢骑在王猎师的头上撒野,实在是找死。” “王猎师,这下就让她知道知道,对待前辈该如何谦卑。” 王绪脾气上头,越听人说便越是生气,双指一凝,毫不留情地朝宋小河打去。 宋小河反手抽出腰间的木剑,下意识催动灵力要去抵挡。 可偏偏就在那凶猛的攻击触及她木剑的前一刻,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只剩下一股和煦的风,吹了她满面。 宋小河露出疑惑的表情。 周围的人也纷纷低语,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仙盟律法明令禁止内斗,不在仙盟里就可以不用遵守了?” 忽而一道年轻的声音从旁处传来,众人同时转头循声望去,就见暗处有一人,缓步走到光下。 是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身量高挑,一身墨色的束袖长衣,面上有几分笑。 “你是何人!” “沈策!” 宋小河与那王绪同时开口。 来人正是沈溪山。 他与宋小河本就有些距离,徒步走来,路上也看见了三三两两散在各处寻找的人。 到了这里时老远就看着众人围着,宋小河站在当中,风中又有股凌厉之气,一下就想明白了原委。 宋小河越级顶撞王绪,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在场的旁人也解不了这个围。 王绪大怒之下出了狠手,宋小河很难正面接下,若是中了,就算不死,也会重伤。 于是沈溪山出手化解了王绪的攻击。 宋小河见他来了,便几步走过去,仰头告状:“我方才就是要去找你,他们不准我离开,还怪我耽误了队伍的行程。” 沈策用眼眸轻扫几人,微微挑眉,问她,“所以你一气之下就想与乙级猎师一较高低?” 宋小河想了想,低声回道:“那你觉得我有胜算吗?” 沈溪山道:“胜算没有,死算倒是不小。” “你是什么人?”王绪打断二人的低语,警惕地看着沈策。 旁人看不明白,但王绪心里却是清楚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外来之力化解了他的攻击,仅仅是一个瞬间的功夫。 绝非常人能够做到。他深知面前的年轻人不可小觑。 “仙盟猎师,沈策。”沈溪山没将人放在眼里,于是态度轻慢,回答得也很随意。 他身上没穿宗服,气息又收敛得干干净净,宛若一个寻常凡人,看不出是什么等级。 就连宋小河听到,也微微瞪大眼睛去看他。 没想到沈策如此胆大,这种谎也能随口说出来,这里那么多仙盟的人,当真不怕露馅。 有人问,“你是什么派系,处于何级?” “剑修。”沈溪山伸手虚空一抓,掌中立即就出现一块雪白无瑕的圆形玉佩,周边的徽文用金丝勾勒,当中便是金晃晃的一个“天”字,他往王绪的脸前一举,问道:“认得吗?” 所有仙盟里的人都知道,盟中天字级的玉牌分三种。 猎门白金,审门黑金,督门赤金。 这是盟中独属于天字级猎师的玉牌。 众人发出哗然的议论,周遭一片嗡嗡响,惊诧声不绝于耳。 细碎的声音传入宋小河的耳朵,她听了又听,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玉牌。 那是一块温润的雪玉,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盈盈光芒,上头的金丝徽文是精雕细琢而成,不论其背后代表的地位,单单论这块玉的价值,便也是人间少有的宝玉。 宋小河下意识伸手去要,“让我看看。” 沈溪山瞥她一眼,见她双眼发直,直愣愣地朝他手中的玉伸出手,攀上了他的胳膊。 他本身也并不看重这块玉,很是无所谓地转手给了宋小河,让她拿去研究。 王绪已然面如菜色,被这块玉牌狠狠打了脸,完全挂不住面子,咬着牙恶狠狠道:“天字级猎师本就是凤毛麟角,我在仙盟从未听说过有名叫沈策的。” “那是你见识太少。”沈溪山淡淡道:“仙盟在人界又不是只有一个。” 如此一说,众人也就明白了。 人界地广,乃是下三界之中人数最为繁多的种族,为了更好护卫人界,仙盟在各处都设有分盟。 一些地处特殊,或是穷凶极恶妖怪出没之处,都会由总部派去一个或多个天字级猎师长期驻守。 可如此年轻的天字级猎师,不管在何处都会有响当当的名头,沈策此人却从未出现在众人耳中,疑窦重重。 第49节 但王绪见他轻易化解自己的攻击,心知去分辨这天字级玉牌的真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越是刨根问底,越是打自己的脸。 天字级猎师如此少见,但王绪撞上了,也只能忍气吞声,低头示弱,“沈猎师,方才多有冒犯,见谅。” 沈溪山见他不再闹腾后更是懒得搭理,连场面话都没有一句,直接就转身离开了众人围着的圈子。 原本是众矢之的的宋小河也大摇大摆离开,走前还不忘对倪莹道了声谢,随后几步跟过去,远离了人群。 闹剧暂歇,沈溪山赶路许久,总算能歇息,席地而坐。宋小河可能是想与他说悄悄话,便与他坐得很近。 苏暮临和谢归也一同在对面坐下来。 再次相见,谢归冲沈溪山抬了抬手,虚行一礼,“沈兄弟,多日不见,可无恙?” 沈溪山看了他一眼,道:“比你好得多。” 话答得十分没有礼貌,但谢归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计较。 宋小河将玉牌反反复复捏着研究,只觉得玉牌生了一股暖意,将她的手掌都暖热了。 她就凑到沈溪山身边小声问,“这玉牌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你真是天字级猎师?” 沈溪山反问她,“你觉得这玉牌是真的?” “难道是……”宋小河做贼似地回头张望,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许,“是假的?” 沈溪山笑了一下,并未应答,看起来很是高深莫测。 他已然摸索出方法,要骗宋小河,根本不用说那么多,简单的几句话,加一个神秘的表情就足够。 宋小河也没见过真的天字级玉牌,哪有能耐分辨真假? 果不其然信以为真,将玉牌塞他怀中,说道:“赶紧收起来吧,你竟有如此本事以假乱真。我就说你怎么可能是天字级的猎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沈溪山就问她,“那我像什么?” 宋小河道:“充其量不过是个丁级以下的内门弟子。” 苏暮临听到这句话,便偷偷瞄了一眼沈溪山的脸色。 生怕他暴怒而起,收拾宋小河,顺道连他也一起收拾了。 其实自从沈溪山对他说“你是觉得我没本事把你打出原形?”那句话之后,他已经做了好几个被打出原形的噩梦了! 沈溪山此人实在是可恶! 然而沈溪山显然已经习惯了,面上并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将玉牌收回之后不痛不痒道:“方才就该让你被吓死。” 一说这,宋小河就想起来了重要的事,她赶忙问道:“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方才究竟是什么情况?听苏暮临说,我睡着之后好多人来探查过,都不知道我沉睡不醒的原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狐狸是只修炼一百多年的灵狐,修成人形只差临门一脚,便找了你讨封。”沈溪山徐徐说道:“那地方是她建立的灵域,若非她的准许,旁人自然无法进去,狐狸之族天生便是隐藏生息的好手,这些人也察觉不到也正常。” 宋小河面上仍是不解。 苏暮临便将话接过来,接着解释道:“灵物乃是天生地养,自出生便汇聚了天地灵气,命中有仙缘,若是好好修炼,必定会飞升为仙。但灵物生长缓慢,寻常妖族天赋高的,几年就能修出人形,天赋低的也不过十来年,而灵族修出人形不仅需要很长的年岁,还需得讨得封正,才能修成正果。” “凡人为地仙,是以大部分灵族都会向人族讨封,当然,若是撞上了仙灵,那便更好。为灵族封正是积功德的大善之事,而只有心灵纯善之人才会被选中。” 说着,还要奉承一句,“小河大人被选中,说明您就是一只心灵至纯至善之龙……人,那灵狐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撞上了您。” 他差点说漏嘴。 “哦……”宋小河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是那灵狐为了讨好她,才学着人族的样子,搭了戏台给她唱戏来着,但是弄巧成拙,差点给她吓得灵魂出窍。 “那你是怎么进去的呢?”她问沈溪山。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他随口应道。 沈溪山的能力凌驾于这支队伍的所有人之上,程灵珠都探查不出来的灵域,他方一来此地,立马就感觉到整座荒村都是灵域范围。 灵域内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他们在这里停留一日,外面就过了三日,这也是沈溪山能够顺利追上宋小河的原因。 由于宋小河的醒来,出去寻找的人陆续回来。 程灵珠回来之后,便直接来寻她。 她虽然严厉,性情冷漠,但却是个非常负责的猎师,哪怕是只有宋小河一人睡在此处不醒,多人劝阻先行赶路,她仍是坚持自己的决断,不找到宋小河,谁都不得擅自行动。 在到达目的地前,她有力地保证了队伍的完整性。 像个很严肃的长辈,所以宋小河见了她,总有些发怵。 见她来了此地,就赶忙站起来行礼。 当然程灵珠也不是独自前来。 她还带着十分器重的弟子,关如萱。 关如萱雪衣飘飘,精致的面容没有表情,一派高山雪莲的清冷之姿。 她先是看了宋小河一眼,并未在意,但紧接着视线又往沈溪山的身上晃了一下,登时愣住。 不过她像是碍于师父在场,并没有说话。 程灵珠盘问了些话,宋小河就老老实实将先前的遭遇给她说明白了。 她听了个大概,也明白是什么事,自知没有察觉到灵域是她的失责,那么就更不好再苛责宋小河什么,于是一句多余的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开始指挥各队准备再次启程。 奇怪的是,关如萱走时,还回头看了沈溪山一眼,眸中似含有深意。 宋小河看看关如萱的背影,又看看身旁的人,忽而用手肘暗地里撞了撞他的胳膊,“欸,欸。” “作何?”沈溪山撩眼看她。 “雪萱仙姬方才一直在看你呢。”宋小河说。 “与我什么干系?”沈溪山不感兴趣,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宋小河一肚子坏水,思来想去,立马就想到了一个坏主意。 “贤兄且慢,听我一言。”她几步走到沈溪山的身边,踮着脚尖凑近他,小声说:“雪萱仙姬本就不是猎师,却参与了这次的行动,恰好你又追了上来,此非天赐良缘?她方才一直盯着你,一定是对你有意,干脆趁这机会你与她相互了解,再来几出英雄救美,你们二人暗生情愫,这不是美事一桩?” 沈溪山似笑非笑,“你倒是会想,何以突然对我的事这般上心?” 宋小河嘿嘿一笑,说道:“好歹你我也是有了过命的交情,是生死之交,我自然对你的事上心。” 沈溪山看着她,然后说:“你撒谎时会变成大小眼。” 宋小河赶忙去捂自己的眼睛,摸出镜子照了照,发现并没有,才知是沈溪山诈她。 她将镜子藏在身后,嘻嘻一笑,直接说出实情,“你若是与雪萱仙姬成了姻缘美事,就不会再有她与小师弟是眷侣的传言了。” “你很在意那些谣言?” 谣言一词,说进了宋小河的心坎里,让她颇为高兴,她恶狠狠道:“当然!这些不实的谣言就应该粉碎!” 沈溪山明知故问,“为何呢?” “还能为何?”宋小河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难道是因为我爱慕关如萱不成?” 沈溪山一噎,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对她并无兴趣。” 宋小河疑问道:“啊?可是你先前在外山的时候,不是还在寻人打听雪萱仙姬的消息吗?” 沈溪山懒得解释之前所为,故意道:“我喜欢聪明的人。” 像是一语双关。 宋小河听后便看着手腕上的那颗黑痣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就往后退了几步,满眼戒备地看着他说道:“难怪你要给我用共感咒,我可警告你,喜欢我可是没有结果的,我已心有所属,你最好趁早放弃。” 她轻咳两声,掩着得意的嘴角,说道:“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上,这话我就当没听见,下次可不准再说了嗷。” 沈溪山:“……” 沈溪山认为,有时候真的不能怪他情绪不稳定,实在是宋小河太过欠揍。 这话沈溪山不知如何接,干脆沉默了,两人各自不说话,没多久,整支队伍便重新出发。 在灵域里耽搁了几日,已经远远超过了与其他队伍约定汇合的日期。 所以接下来的路程就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所有人日夜兼程,赶往会合目的地。 连着三日赶路,宋小河一下就撑不住了,好不容易能坐下吃会儿饭,她拿着手里的吃食就能睡着。 她迷瞪着眼,东倒西歪,最后一头砸到沈溪山的身上去。 第35章 养尸之地(一) 宋小河手里还紧紧抓着半块青椒肉丝馅饼, 歪在沈溪山的肩头上,仿佛找到了惬意的地方,一下子就睡着了。 苏暮临是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的, 见她直接就睡倒在沈溪山这个恶人身上, 吓了一大跳, 赶忙手忙脚乱地要去扶她。 沈溪山却抬了下手, 制止他的动作。 他扣住宋小河的一只手腕, 将神识放进去探查。 宋小河体内的封印破碎之后, 恢复了吸收灵力的能力, 且体内还有业火红莲这个上古神器作为灵气的储存器,按理说她应该是能在几日赶路的情况下用灵力保持身体和精神状态良好的。 但据沈溪山的观察来看,头一天她还精神十足, 经过一晚上的赶路后, 第二日就已然萎靡不振,耷拉着眉眼。 到了第三日更是昏昏沉沉, 就连坐下来休息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她都拿着吃食睡着了, 实在是不正常。 他顺着宋小河脉络往里探, 轻车熟路地找到封印所在之地, 仔细一看,却发现封印的裂缝较之上次看时, 已经小了很多, 隐隐有着愈合之势。 沈溪山顿时明白, 这封印是可以吸收宋小河自身的精气和灵力而进行自行修复的。 所以宋小河才会如此嗜睡,每日都要大量的睡眠来补充精神。 这封印的厉害之处沈溪山之前就已经见识过了, 却没想到还会自己修复。 如此一来,下了这封印的人, 其能力恐怕要凌驾于仙盟之上,往上三界去了。 沈溪山收回神识,双指一并,在宋小河的额头上点了一下,在她清醒的瞬间将她推开。 宋小河醒了,也没意识到自己方才睡着了,迷迷瞪瞪地抓着馅饼几口吃光,哀叹道:“还有多久才到啊,再这么走下去,我恐怕要累死在路上了。” 苏暮临赶忙递上了水给她喝,说道:“快了,我方才去打听了一下,约莫还有半日的路程。” 这半日对宋小河来说也是个折磨,她愁眉苦脸,低着头不语。 苏暮临就说:“小河大人,要不剩下的路程我背着你吧?” 宋小河听后,有些心动。 第50节 苏暮临再接再厉,“左不过半天的路程,且咱们又是在队伍最后,不会被程猎师发现的。” 程灵珠严格,若是被她发现宋小河没有自己赶路,娇气到被人背着,一定会责怪她。 但宋小河倒不是在顾虑这点。 虽然平日里苏暮临谄媚卑微,在她跟前当牛做马,但宋小河可不是真的将他当做仆从,自始至终都看作有过生死之交的朋友。 她断没有让朋友驮着她赶路的道理。 “宋姑娘,你这般精神状态,只怕再坚持下去会伤身。”谢归也在一旁劝道:“倒不如让苏少侠背你走一段路,待你休息好了之后,再下来就是。” 宋小河垂着头,一直没应声。 苏暮临跪坐在地上,歪着头趴下去看,却见她已经闭上眼睛,正在打瞌睡。 原来是说着说着又睡着了。 “小河大人,小河大人……”苏暮临低声轻唤,怕惊吓到她。 “嗯?” 宋小河听到声音,十分缓慢地睁开眼睛,看起来实在是太过疲惫,连一刻的集中精神都做不到,从嗓子里发出了一个含糊疑问的音节,又闭上眼睛。 她的身体仿佛已经撑到极限了,别说是给张床,就是让她直接在地上睡,她都能马上睡死过去。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沈溪山站起身,对苏暮临道:“之前给你的法戒呢。” 苏暮临在身上摸索一阵,将戒指奉上。 他一开始就打算把戒指扔了的,但后来回了仙盟就忘记此事,戒指便一直带在身上,若不是沈溪山的提醒,这戒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发现了。 沈溪山将戒指拿过去,只见微弱的光芒一闪,地上恍然出现一只灰皮毛的妖崽。 它正盘着尾巴端坐在地,蓝色的眼睛又圆又大,淡漠地与沈溪山对视着。 皮毛打着卷,像是狼族,却又不是狼。 随着沈溪山的一道法诀,它的身体骤然膨胀,慢慢长至了与人一般大小。 顿时也就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纷纷朝这处张望。 空中并没有妖气,也感知不到任何邪祟的气息,便无人前来询问。 仙家百流,其中各种派系都有,有一种御兽灵族,专门收服灵兽归于己用,仙盟之中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见。 且当今人界灵力稀薄,数千年来都养不出一个飞升之人,灵兽一族便更是稀少,御兽族大多人收服的也不过是妖力低下的妖兽。 队伍之中乍然出现一只庞大的灵兽,自然引得众人侧目。 宋小河睡得正香,听到周遭议论声嗡嗡响,很快就被吵醒,揉着眼睛醒神。 一抬头,就看见面前有一只灰毛妖兽,那双蓝眼睛正直直地看着她,歪着头时耳朵还耷拉下来一个。 宋小河吓得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惊道:“这是什么?” “这是先前从酆都鬼蜮里跟着咱们出来的妖兽,后来被沈策收在灵器之中,我一直带在身上给忘记了,方才他找我要,就给这妖崽子放出来了。”苏暮临在旁边小声解释。 “鬼蜮?”宋小河与面前的妖兽对视,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日站在月下,揪着苏暮临的梦魔。 它的眼睛跟面前这个简直一模一样,蓝盈盈的,令人见之不忘。 “这是梦魔吧?”宋小河疑惑道。 “是它。”沈溪山慢悠悠地转着手中的戒指,说:“只不过它被一道雷劈散了修为,打回原形,也被劈得魂魄不全,已没有人识了。” “原来如此。”宋小河胆子瞬间大了起来,上前两步,抬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它的皮毛,却见它低下头,像只小猫一样将硕大的脑袋往宋小河的掌心里蹭,似乎是极喜欢她。 苏暮临也走过去,学着她的模样去摸,却不想这妖崽子看起来呆呆傻傻的,一张嘴就给了苏暮临一口。 他发出“嗷”地一声痛嚎,手上顿时就有几个血牙印,气得苏暮临龇牙咧嘴,撸起袖子就要与它拼命,“你这畜生,敢咬我!” 谢归在旁拦了两下,温声劝道:“苏少侠,还是先医伤吧,它不过是没有人识的兽类,何必与它计较。” 苏暮临倒不全是因为被咬的恼怒,还有一部分妒恨,心里恨恨地想,早知道就应该上仙盟之前就把它连带着戒指一起丢掉! 宋小河伸头看了一眼他的手,上面几个血洞,咬得不轻,也说:“你赶紧找队里的医师去。” 苏暮临听了,便也听话地去寻医。 吵闹一阵后,宋小河摸着妖崽子的皮毛有些心动,转头问沈溪山,“我若骑上去,它会不会也咬我?” “你方才摸它的时候不是没咬吗?”沈溪山看了灰毛妖兽一眼。 许是因为他先前踩了它尾巴将它收入法戒,所以这妖崽子有些惧怕沈溪山,与他对望一眼后就缩起了脑袋。 “那我爬上去试试,若是它有咬我的想法,你看顾一下。”宋小河拽着它卷卷的皮毛,一边往背上爬一边不放心地交代。 沈溪山没动作,倒是谢归一副不大放心的样子,在旁边上手抱住了妖崽子的脖颈,以防它突然转头给宋小河一口。 这动作看得沈溪山在心里发笑。 谢归身体被蚕食,如今像是弱柳扶风,稍稍吹口气就摔倒了,却还妄想能够按住妖兽的头,若它真的想咬,一下就能把谢归给甩飞出去。 好在妖兽乖顺,除了咬了苏暮临一口之后,便再没有别的反抗动作,老老实实地让宋小河骑在了背上。 它的皮毛光滑而柔软,比材质上乘的毯子摸着还要舒服,身体又温温热热的,脊背还宽敞,宋小河刚爬上去就躺下了,只觉得像躺进了温暖的棉花床里,舒服至极。 她伸手抱了抱妖兽的脖子,自顾自地给它取了个名字,“棉花,你叫棉花吧,你像棉花一样软。” 沈溪山站在旁边,由于身量高,他看宋小河也不必仰着头,将戒指递给了她,没说话。 宋小河不知这是收纳妖兽的法戒,还以为是沈溪山送给她的首饰。 她支起头朝周围看了看,而后往他凑近了些许,碎碎念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若是想送我东西,咱俩单独相处的时候你私底下再送啊。况且先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心有所属,你送我再多东西也没用的,我可不会像你这般朝三暮四,我喜欢谁就是喜欢谁,不会改变。” 沈溪山眉梢一抽,“少啰唆,这是收了妖兽的法器,你不要我就扔了。” 说完他作势要扔,宋小河就赶忙给拿了过来,笑眯眯道:“怎么不早说呢。” 她将戒指戴在了食指上,法戒根据她的手指自己调整了大小,一个细细的银圈,上头是翠玉雕琢而成的花,素雅大方,看起来不像凡品。 宋小河的身上从没有那些琳琅首饰,发上没有金钗玉簪,虽有耳洞,但从不带耳饰,也就发辫上系着的四个铜板偶尔会随着她的动作撞在一起,发出低低的响声。 这戒指则是宋小河收到的,除却师父之外的第一个男子给的。 她那只戴了戒指的手比画来比划去,最后握着拳头保持着欣赏的姿势,趴在棉花背上睡着了。 这边一阵吵吵闹闹,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队伍的最前方,程灵珠的耳中。 早在出了灵域之后她就与仙盟取得联系,更是收到了盟主亲自寄来的飞信,上面简单交代了一些事宜,同时也说了她的亲传弟子沈溪山已经混入这支队伍的事。 程灵珠虽探查不出沈溪山的气息,但下山以来只有那个名唤沈策的年轻人加入队伍,又听旁人说他与王绪对峙时拿出了天字级的玉牌,这便想都不用想,直接确认了他的身份。 此事被青璃特意叮嘱过要隐瞒,于是程灵珠便也没有声张。 加之还剩下半日的路程,又是行在荒郊野岭,所以即便是他召唤灵兽给宋小河当坐骑一事不合她的规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干涉。 队伍再次启程,庞大的妖兽迈动悠闲的步伐跟在后面,行路平稳,宋小河在上面睡得很沉。 苏暮临手上的伤已经愈合,但因着他与棉花相互仇视,他无法靠得很近,只得隔了几步的距离跟在后方,随时关注着宋小河,怕她从上面掉下来。 平日里都是宋小河的话多,苏暮临在旁附和,两人叽叽喳喳能聊上许久,再加上其他人偶尔掺和进来说笑几句,队伍最后的部分还算热闹。 但现在宋小河睡着,苏暮临沉默,谢归身体孱弱,没精力多言,而沈溪山本身就不是话多的人,于是剩下的路程里,尾部一直保持着安静。 仲冬的人间,夜晚是十分寒冷的,风也凶戾起来。 众人连续赶路的第四日夜晚,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座不算小的村落,只是连个正经的城门都没有,众人沿着路就进了村中。 月明星稀,村落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入睡,只有村东一角还灯火通明,各种灯摆在路边挂在檐下,老远就能看到散发出来的光。 队伍抵达此处后,程灵珠就开始安排众人的住处。 宋小河在这时候也醒了,揉着眼睛从棉花的背上滑下来,只见眼前灯火明亮,路边站着坐着各派的年轻弟子,身上皆穿着宗服,正小声交谈着。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人数还不少。 她一觉睡了大半日,精神恢复许多,很快就在寒风中清醒过来。 队伍各自散去,谢归也动身去寻寒天宗的人。 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宋小河身后跟着的棉花很是惹人注目,她下意识朝沈溪山贴近,询问,“怎么把棉花收进去?” “注入些许灵力催动灵器,再喊一声进来,它就进去了。”看在宋小河从未用过这种灵器的份上,沈溪山还算耐心地教她了。 沈溪山手里就没有廉价的玩意儿,这戒指虽表面上看去并无什么奢华之处,却是相当厉害的一件法器,否则也不会轻易将梦魔收之其中。只是对沈溪山来说,这戒指并无什么用处,且那梦魔也是跟着宋小河出来的,给她正合适。 宋小河不知这法器的珍贵,沈溪山也懒得说,只道:“法戒不可以脱手,一旦被谁拿去了,它便会听命于谁。” 宋小河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晃了晃手,按照他说的那样唤了声进来,果然一下就将棉花收进戒指中。 苏暮临这时候才敢凑到她身边来,说道:“小河大人,你休息足够了吗?身体可有不适的地方?那梦魔乃是妖邪,你睡在它身上实在是草率之举,你忘记它先前差点把你杀掉了吗?依我看还是尽早把它扔了,谁捡到算谁倒霉!” 越说凑得越近,宋小河往他脸上推了一把,“别啰唆那么多,快去打探打探消息,看看这都是什么门派的子弟。” 苏暮临十分怨愤地瞪了她手上的戒指一眼,觉得自己失宠了,有些伤心地离去。 这里站了那么多人,村东这角落的屋子哪怕是三四个人挤在一间,也不可能住得下。 宋小河走走转转,很快就发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 是一个方形的石块,外形很像是砚台,但上面只刻了数字。 这些方形石块就摆在空旷之地,每个之间相隔了三四步的距离,边上以黑墨画了个框,从左到右便是一扇门的大小。 她心生好奇,抬起半只脚,试探地踏入了墨框之中。 身体越过墨线的一瞬间,宋小河眼前的景象骤然变了。 原本还是村落的郊野,却在一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座宽阔明亮的楼堂,正前方的有一座往上的红木梯,两边立着落地长灯。 左侧有着长长的柜台,有一只顶着兔耳朵的女子像是正在算账,手里的算盘敲得噼啪响。 空中散发着一股檀香。 这是一间客栈,还是妖族开的。 宋小河发出一声惊奇的低呼,再往回退一步,脚退出了墨线,于是眼前的景象顿时又恢复成村落的郊野。 面前是灯火点点,身后是热闹的人群。 宋小河何曾见过这东西?当即稀奇得不行,进进出出地试探了好多回,心里好奇得很,想马上去找沈策问一问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51节 却在退出来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个灵器叫做灵域石,启动之后可以在里面建立一个独立的灵域,多用于外出时用来睡觉休息之地。” 宋小河转头,就看见云馥站在身后。 她身着寒天宗的宗服,发髻盘上了花簪,垂下来的粉色发带让她看起来更有几分少女的娇俏,正双眸含着笑地看她。 “舒窈!”宋小河惊喜地叫了一声,两步上前抓住她的手,亲昵地握住,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也会来这里,上次分别我都没能与你好好道别呢!近日来怎么样?身体可还好?” 云馥说道:“我跟三师兄一样,正在受黑气的侵蚀,不过宗门帮我们稳住了病情,还尚有余力。” 宋小河去瞧她的脸,这才发现她脸上打了胭脂红粉,似乎是为了遮掩苍白的病颜。 朋友遭遇如此困境,宋小河也没有任何能帮助的地方,便愁苦地叹了口气。 云馥见状,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别担心,咱们此行来不就是为了这事吗?” “这次除了仙盟,寒天宗,玄音门,还有别的门派也派了人来,那么多厉害的人,大家合心努力,定会成功解除这种奇怪的诅咒。” 宋小河一听,约莫就知道阴阳鬼幡的事情并未告诉这些人。 恐怕所有人聚集在此处,都是以解除鬼国的诅咒为缘由的。 宋小河也隐瞒未说,与云馥闲聊片刻,很快苏暮临就找来,将他打听的消息说给宋小河。 除却先前在灵船上的弟子涉及的门派之外,还有钟氏之人,因为钟氏嫡孙钟浔之也发生了黑气侵蚀身体的情况,是以钟氏也派出了大队人马来此地。 另外还有少量千机派的人。 千机派重炼器,其所在的戚国也以各种厉害的神器闻名,这些地上摆放的灵域石,就是千机派的产物。 阴阳鬼幡之事,只有仙盟高层的人知道,队伍里也就是程灵珠和几个天字级的猎师知晓,其他人一概不知。 宋小河并没有被特意叮嘱过不准把消息外露,但打探了消息之后,很自觉地将阴阳鬼幡的消息给隐瞒起来。 宋小河现在已经明白,有时候仙盟做的一些决定,一定存在着其中的道理,其目的的根本,就是保卫人界安宁,维护人界秩序。 苏暮临正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却忽而被一声斥责打断。 “舒窈师妹,你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别与她说话!” 声音就在斜方不远处,三人一同转头看去,就见钟浔之与谢归并肩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几个身量高大的护卫。 钟浔之穿得富贵,身上各处挂着玉石璎珞,将钟氏的富贵尽现。 夜色浓重,虽灯光明亮,但他背着光站在阴影中,宋小河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只隐约瞧出他双眉紧拧着,眼眸中迸发一种锐利的怒气,正瞪着她。 宋小河不知道这人又在犯什么毛病,便想要转身离开。 “站住!”钟浔之方才还让云馥别与她说话,现在见她离开了,却又几个大步追上来,拦在她的面前,“见了我转头就要跑,这是做贼心虚?” “你说什么?”宋小河的眉眼也染上怒意,虽没他高,但也仰头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气势不弱分毫,“好狗不挡道,还不快让开。” “别以为你是个女子,我就不会动手打你!”钟浔之被她一句话惹怒,像是当真气得不行,浑身散发着凶戾的气息。 “还不快将小河大人的路让开!你以为你是谁?” 苏暮临立马跳出来,见钟浔之如此来势汹汹,单是在身量上就压了宋小河一头,摆明了要挑事。 这正是苏暮临表忠心的大好机会,于是他便伸手推了钟浔之一把。 他猝不及防被一推,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钟家护卫见状立马围上来,有人去搀扶他,有人则一把拎起了苏暮临的衣领,竟一下将他拎到半空中,凶狠道:“敢动我家少爷?找死!” 苏暮临双脚扑腾了两下,面容一下子就被勒得通红,当下骨头就软了,唤道:“小河大人,救我!” “把他放下!” 宋小河也恼怒起来,抬手便打,几拳打在那护卫的胳膊上,只觉得像是捶在坚固的墙面,震得手背都疼了,那护卫却丝毫不动弹,轻蔑一笑,“你这般花拳绣腿也敢与我家少爷叫嚣,仙盟有你这种弟子,实在是丢尽颜面!” 宋小河身上还穿着仙盟的衣裳,不便真的出手与钟氏的护卫相斗。 况且就算真的动手了,她也未必打得过,毕竟派来保护钟家嫡孙的,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她动作飞快地抽出木剑,以剑柄当做攻击利器,往那护卫的手腕的一处穴位狠狠敲去。 那护卫反应极快,一下便闪躲过去,同时也松了手,将苏暮临丢在地上。 正待他要拎着宋小河的衣领时,谢归从旁处快步走来,急急道:“学文,不可对宋姑娘无礼!快叫你的人住手!” 他身子骨已经很弱,喊了这么一句话后,便连声咳嗽起来。 钟浔之便道:“住手。” 他从地上站起来,护卫给他掸去衣袍上的灰尘,脸色苍白得很,摆了摆手示意护卫退到后方去。 “宋小河,此事究竟是不是你在捣鬼?”他压着怒气问。 宋小河压根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莫名被人找碴,心里怒火旺盛,说话自然也不那么好听,“有什么话便直说,何必这副拐弯抹角的作派?莫不是上回打赌输给了我之后便怀恨在心,一直想找着机会寻事,早知你钟浔之是如此小心眼之人,那锦囊我便是丢给狗玩也不会还给你!” “你!”钟浔之道行不够,立即被气得满脸充血,气血翻涌,狠狠咳了几下,“你惯常诡计多端,先前是你用葫芦玉器赢我,还敢夸下海口说是你自己召唤的神雷,这分明就是诓骗,诈赌!” “我只说了我能引来,又没说用什么引来,这如何能算作诈赌?你少污蔑我!”宋小河冷哼一声。 “巧言善辩!”钟浔之大怒。 “狗仗人势!”宋小河也瞪着他。 眼看着二人冲突越来越大,争执声也响亮,很快就引来了不少在旁处围观的人。 云馥和谢归赶忙一左一右站在钟浔之边上,劝道:“你现在身体不适,还是莫要动气,宋姑娘此次也是奉仙盟之命前来此处,于理来说我们是一样之人,应当团结起来。” “是啊师兄,这里那么多人,还是别与小河闹了,况且她师娘还是你亲姐姐。” 云馥约莫是想用这重关系去劝钟浔之,却不知这恰恰是钟浔之不能忍受之处,一听这话登时勃然大怒,一甩手指着宋小河道:“谁与她是一样之人?师兄你看看清楚,当初我们一同在那灵船上经过鬼国,我们都成了这副德性,偏生她毫发无损,如此精力旺盛之态,哪有半点受了诅咒的模样?就连她身边的苏暮临亦是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宋小河听出此话的不对劲,冷声问,“你又想往我身上泼什么脏水?” “依我看,我们身上的这些诅咒,分明就是你在暗中捣鬼!”钟浔之大声道。 这绝对是宋小河活了十七年来受到的最大的污蔑,她气恼极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仙盟,什么钟氏,一蹦三尺高,骂道:“你放屁!简直是血口喷人!且不说你没有证据就妄下定论,只说我当时与你们都同在船上,若我要下诅咒,何以还要出手召雷击退那些妖藤?让你们困在鬼国之中不是更甚?” “我就知道你如此说,你不过是想借此来洗脱嫌疑罢了。”钟浔之冷笑道:“你要如何解释我们都出了这种状况,你们却安然无恙?” 苏暮临躲在宋小河身后,气愤道:“当然是我们受天官庇佑,福泽深厚!” “哪来的阿猫阿狗都敢攀上天官的福泽,你说这话不怕惹人笑话。”钟浔之讥讽他。 吵闹声越发大了,就连沈溪山也被吸引来。 他从围观的人群中穿过,走到前头,果然看见宋小河在其中。 宋小河气得满脸通红,牙齿紧咬,拳头攥得紧紧地。沈溪山就站在边上听了两句,很快就明白他们在争吵什么。 此事不算蹊跷,自然能解释得通。 宋小河无事,当然是因为有封印在身,稳固了她的魂魄,不是魔神那等伤及她身体的情况,当然夺不走她的魂魄。 而苏暮临则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妖而非凡人。阴阳鬼幡正面收人仙灵,背面收妖魔鬼,那作用于凡人的正面自然对他没有用处。 至于沈溪山自己。 他猜测是那道将他灵力全然封住的封印的作用,连带着他的魂魄也一起封在体内,这才没被阴阳鬼幡夺魄。 但若是全解释给钟浔之听,岂非将一切都给暴露了。 是以宋小河面对此状,也是百口莫辩,根本不知从何说起,只一味反驳不是自己所为。 他听够了两人的争吵,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这是非之地。 钟浔之正慷慨激昂地指控宋小河,臆想着此事的幕后黑手是她,声音越拔越高,就算是谢归与云馥齐齐着急忙慌地劝阻也没用。 “吵什么。” 沈溪山出声打断钟浔之的话,淡漠地眼扫了他一下,“如此空口白牙的污蔑仙盟,当我仙盟没人了吗?” 苏暮临虽然在打架的时候抗揍,也无畏,但平日里却是非常胆小,遇到了事更是飞快往宋小河身后躲,根本不能指望他。 眼下沈溪山来了,可算是让宋小河找到了有人撑腰,立即往他身旁近了一步,又开始告状,“此人卑鄙无耻,自己受了诅咒变成这副模样,却臆想是我所为,还说我师父是道貌岸然,行事下作的小人!指摘是咱们仙盟居心叵测,谋划了此事,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宋小河怕是给气得厉害,呼吸都急促起来,一只手攥紧沈溪山的衣袖,一只手就差指到钟浔之的鼻子上了,神情里还有几分委屈。 往常在山上,她每回都是这样向梁檀告状,不论如何添油加醋,师父都不会怀疑,立即拍案去给她撑腰。 下了山来,宋小河收敛许多,话中并无捏造之处,也没指望沈策当真会像师父那样护着她,只希望沈策能解决眼下困境,让钟浔之赶紧闭上那张讨厌的嘴! 自打认识吵闹的宋小河以来,沈溪山还从未见过有人能把她气成这样,袖子那一块都被她捏得全是褶皱,可见握着拳头使了多大的力气。 钟家人好面子,沈溪山就道:“钟氏乃是大族,在此处却带着几个膀大腰粗的护卫欺负仙盟一个小弟子,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你看起来倒是也无恙?”钟浔之的眼睛在沈溪山上下扫了几个来回,嗤笑道:“那你们倒是解释解释,为何你们皆没有受诅咒的影响?” “如何不是因为你们灵力微弱,抵御不了邪气的入侵才变成这样?”沈溪山都懒得跟他争辩,也不论这次出现状况的有多少人,一律打为修为太弱。 钟浔之向来对自己的天赋骄傲,听了此话果然动了大气,话还未出口就撕心裂肺地咳起来,惹得一干护卫无比紧张,又是喂水,又是喂灵药。 他喝了几口水,一把摔了杯子,掏出灵符来,怒道:“我倒不信你仙盟中的剑修人人都是沈溪山,今日我便向你讨教一二,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沈溪山眉尾稍动,“我?” 银月如钩,夜风侵袭,将檐下的灯卷得轻晃,于是地上人影婆娑。 这里越发热闹,不断有人闻声而来,在不远处形成一个包围圈看热闹。 钟氏是修仙望族,仙盟则立于人界之巅,两方起了冲突,上升到动手的地步,事情就变得精彩了。 若是仙盟落败,更是一个令众门派饭后闲谈的笑柄。 沈溪山只说了一个字,尾音微微往上扬,表示了疑惑。 落在钟浔之的耳中却是莫大的讽刺,仿佛充满了看不起的意味,他怒道:“你不敢应?” 沈溪山道:“我并未带符箓在身上。” 钟浔之催动符箓,只见光芒乍起,将他的四肢缠绕住,光芒融进他的心口,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眉眼的凶戾也变得极具攻击力。 “学文!”谢归见状,也急得病容通红,喊道:“何必如此耗费灵力,快住手吧!” 钟浔之置之不理,待光芒尽数融入身体,他就好像完全恢复精神,说道:“这符箓只是我用来暂时恢复体内灵力的,并非拿来与你比试。” “我知道你是剑修。”他一招手,护卫便将腰间的剑奉上,他握住后,傲然道:“我便用剑与你过招。” 宋小河见他当真要动手,思及沈策先前重伤休养许久,便一个大步上前,挡在沈溪山的身前,说道:“我与你比!” “我怕把你打得像你师父那样满地找牙。”钟浔之轻蔑一笑,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 先前逢阳灵尊带人上仙门找事,将梁檀的牙打掉一事不知在何时传开了,其他门派拿捏此处大肆笑话仙盟。 第52节 宋小河听了便怒,“是我给我师父找的牙,不是他自己找的!” “我不想与你这蠢货说话,还不让开!”钟浔之吼她。 沈溪山被吵得耳朵嗡鸣,伸手将她往后按了两步,说道:“谁不知你钟少爷身娇体贵,若是败在我手上,又该说仙盟欺负病弱,不如你身后这几个护卫也加上,或者你有什么师兄师弟,也一并来。” 钟浔之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不可置信地将他看了又看,“便是沈溪山来了,也得给我钟氏几分薄面,你一个无名之辈却敢如此狂妄?” 沈溪山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盛满笑,“是吗?” 第36章 养尸之地(二) 这话倒还真没说错。 若是沈溪山顶着自己的真身份来, 碍于仙盟和钟氏的往来,和他装出的那副翩翩君子的作态,还真得与这眼高手低的小子和和气气地相处。 如今这身份倒是方便很多。 便是这般目中无人的行事, 也没有半点压力。 “沈猎师就算是给你几分面子, 也是看在仙盟与钟氏, 与你本人又有什么干系?”宋小河一把抓住沈溪山的手, 说道:“我们不与这种病弱之人交手, 况且他喜欢造谣污蔑, 若是输了也指定要传出些莫名其妙的言论, 抹黑仙盟的门风。” 拉了一下,沈溪山没动,她自然也就没能把人拉走。 他道:“可以一试。” 要想让钟浔之闭嘴, 挫他的锐气, 赢了他的面子就是最好的办法,此人叽叽喳喳地吵闹, 若是不在这里将事情解决,恐怕接下来一路上都难得安宁。 沈溪山拿着一方锦帕擦拭着手中的木剑, “但是你们要一起上。” 宋小河顿时觉得眼熟, 往自己腰上一看, 果然空了。 也不知道他的动作为何那么快,悄无声息地就摸走了她腰间的木剑, 还未让她察觉。 “就我自己!”钟浔之斩钉截铁道。 其他护卫见状, 也十分为难, 又害怕自家少爷受伤落败,又不敢不听从少爷的话。 但沈溪山可不是那么好商量的人, 说那话也压根不是给钟浔之选择。 锦帕一收,他挥动着木剑就上前, 头一下就攻向先前将苏暮临一把提起的护卫。 微弱的剑气在空中翻出几不可察的气浪,化作迅猛的攻击,朝着那护卫劈头盖脸砸去,威胁在前,护卫也顾不得那么多,匆忙祭出武器抵挡。 然而即便是他反应如此迅速,却也接不住沈溪山的这一剑,武器刚拿在手中的瞬间,剑刃就已经在他肩膀的一处穴位上戳了一下。 那护卫只觉得整条手臂疼痛麻痹,竟是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原本握紧的武器也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仅仅是片刻的功夫,沈溪山就已转向下一人。 钟浔之见状,赶忙扬剑朝他攻击。 周围站着的宋小河等人也因为突然的动手不得不往后退。 谢归几步来到她身边,双眉之间满是担忧,“抱歉,此事怪我没有与学文解释清楚,若是我早点传信于他,也不会闹出这桩事来。” 云馥也满脸着急,拉着宋小河的手道:“小河你别生气,学文师兄是被这诅咒惹急眼了,才会如此狂躁。” 宋小河不生气才怪,却并不牵连到云馥身上,同样也很紧张战局,不停地张望着,只道:“你就别管了,这人出口污蔑我,抹黑仙盟,合该受些教训。” 说完便举着拳头喊道:“沈策,打他头,打他脸!” 苏暮临更是激动,大声道:“欺辱小河大人,当是如此下场!” 沈溪山的剑非常快,非常人所能招架,他又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执着木剑在几人之中穿梭,宛若湖面上飘动的月影,波光一晃便转瞬即逝。 钟浔之寻着他的身影攻击,却屡屡落空,几个眨眼的工夫,身旁的护卫皆被打落了武器,有人耐不住疼痛惨叫出声,有人则直接被敲翻在地上。 最后才是钟浔之被敲了几处关节,手里的剑脱了手,体内用灵符聚集的灵力也散了个干净,退了好几个大步,径直仰摔在地,四脚朝天。 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声,伴随着零星几声叫好,周遭的热闹又添一层。 先前吵闹时,就将程灵珠与寒天宗的几个长辈吸引来。 人群中辟开一处地方,让几人得以走到最前方,若是再晚来一步,怕是看不见两个门派的少辈冲突的场面了。 沈溪山反手收了剑,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懒得再搭理他,转身走向宋小河,将木剑扔给她。 宋小河接了剑抱在怀里,眼眸弯起来,满是高兴,“你的剑术何时这般厉害了?是不是回去后又偷偷刻苦练了许久。” 沈溪山似笑非笑,“不是我厉害,是他们太弱。” 也不知是狂傲还是自谦,这话传到钟浔之耳朵里,气得他七窍生烟,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扶着他的护卫吓得半死,匆忙掏出灵药来喂他,却被他一手甩开。 “学文。” 人群中传来声音,只见一个模样年轻的男子走出,衣着同样华贵富丽,肩上绣着钟氏的族徽,他严厉道:“既是讨教,还不言谢?” “小叔。”钟浔之咬着血唇,面上满是屈辱和不甘。 “钟氏家风,便是教你如此不知礼节,不懂谦卑的吗?”那男子沉声道。 话中含沙射影。 宋小河听不出来,嘀咕着附和一句,“就是,师娘那么好的人,却有个这样的弟弟,真是奇怪。” 声音自然是瞒不过修仙之人的耳朵,那男子听后转眼看来,似有些动怒,眼眸锐利无比,隐隐释放了无形的压力,奔赴宋小河而去。 沈溪山站在她对面,身形足够高,不仅挡住了他锋利的目光,也挡住了无形的气浪。 他转身,冲那男子露出个灿然的笑,说道:“无需客气,不过是小试两招罢了。” 宋小河再如何吵闹,到底也是仙盟的人,岂能让外人随便欺负。 沈溪山不动声色,在空中与钟浔之的小叔打了个无形的擂台,气浪相撞的瞬间,那男子的灵力被撞回,当胸正中,极力稳住身形。 上梁不正下梁歪,沈溪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可以对钟浔之手下留情,但这护短的小叔就没那么幸运了,当即闷了一口血在喉中。 为了面子,他轻咳两声,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 沈溪山仍是笑,客气道:“就是希望钟少爷能够谨言,莫要什么话都往外说,毕竟也已经过了童言无忌的年岁。” “那是自然。”那男子表情僵硬地应了一声,不敢再造次。 “仙盟真是人才辈出啊。” 在一旁看戏看得够了,寒天宗的长老便对身边站着的程灵珠道:“这孩子是何来历,瞧着天赋不错。” 程灵珠淡声道:“自古青出于蓝胜于蓝,此乃常态。只是这少年怕是初露头角,我先前也并未见过。” 站在她身后的关如萱倒是张了张口,发出个音节,像是想要说话的样子。 立即被这长老注意到,笑着询问道:“怎么,你这弟子认识?” 关如萱看了师父一眼,犹豫片刻,又摇头道:“只在仙盟见过,不知其名。” “倒是个好苗子。”那长老似惋惜,似羡慕,叹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少辈们的小打小闹,几个长辈并不放在眼中,很快就散去,热闹也随之落幕。 有人给撑腰,宋小河可算是逞了好大的威风,方才被钟浔之气的那股劲儿也过去了,心情又变得极好,哼起断断续续的小曲儿。 苏暮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来,顶着寒冬十一月的冷风给她扇风,分明是沈溪山出手折了钟浔之的锐气,他却谄媚道:“还是小河大人厉害,光用着气势就把那钟浔之吓得摔倒了,连剑都拿不稳还要与人比试,亏得是大人给他面子没有亲自动手,否则他今日无论如何也得被抬着回去。” 话是过于夸张了,但宋小河十分受用,叉着腰昂着下巴,嘴角都压不住,“这些咱们心里清楚就是,不必说出来,给他们几分薄面。” 那模样,辫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一眼就将她的得意看个清楚。 沈溪山站在边上不言语,瞧着这一幕,莫名觉得滑稽好笑,嘴角往上翘了下。 程灵珠安排了仙盟的住处,分到了刻有“拾捌”的灵域门。 里面与宋小河方才在灵域门里看到的没什么分别,只是在一楼柜台处记账的变成了龟灵。 客栈分作三层,其中男子住二楼,女子住三楼。 房屋是自己选的,宋小河选在了三楼的最里头,其位置却恰好就在沈溪山房间的正上方。 她靠在栏杆处时,听得下面有人说话,便伸长脖子往下看。 正好就看见关如萱站在沈溪山的对面,两人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宋小河的耳力好,若是她想听,也是可以听到两人谈话内容的,但思及当初在山上沈溪山指责她偷听一事,她又默默把脑袋缩了回来,回了房中。 关如萱独自前来二楼寻找沈溪山的事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然而修仙之人没什么男女大防,出了这等传闻众人只当是桩美事,纷纷羡慕起能让雪萱仙姬亲自上门寻找的人来,开了房门悄悄往外看。 然而正主面对这些,只觉得无比麻烦。 关如萱约莫是方才看了他用剑,隐约察觉了什么,这才找上门来,开口第一句话便说:“公子瞧起来极为眼熟。” 沈溪山侧身倚在栏杆上,敷衍道:“你怕是看错。” “旁的可以看错,但是剑招,我不会认错。”关如萱红唇轻动,压低了声音,“沈溪山。” 沈溪山笑了一下,半点没有被认出的慌张,缓慢地说道:“仙盟的剑修并非人人都是沈溪山,连钟氏少爷都知道的事,姑娘却是不知?” 此话已是否认,关如萱心思通透,知道他故意隐瞒身份之后也不再追问,只道:“你从秘境回来之后,我去寻过你几次,皆未见到你,你可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他不想回答问题,并不应声。 面上蓄了冷漠,眉眼满是无情。 青璃座下的弟子沈溪山,向来知礼节,谦润如玉,鲜少有如此待人之时。 关如萱乍然被漠然相待,眸中闪过一丝受伤,便自我找补道:“是我思虑不周了,此处的确不便谈话,待日后有了合适的时机再叙吧。” 她说完,见沈溪山也没什么回应,只好敛了落寞的神色转身离开。 在接近楼梯的地方,就看到宋小河迎面走来。 宋小河回到房间之后,左思右想,总对此事好奇,于是便出了门来寻沈溪山。 却也赶巧撞上关如萱离开。 二人对视了一眼,宋小河脚步不停,一瞥就移开了目光,倒是关如萱脚步顿了一下,像是仔细将宋小河打量一番。 错身而过,宋小河瞧见走廊的尽头站着沈溪山,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笑眯眯道:“沈策——” 一见她的笑脸,沈溪山就觉得准没好事,于是抬步往房间去,想把她关在门外。 奈何宋小河脚步快,几个小跑就到了面前,一把就抵住了门,往里挤,“雪萱仙姬找你,你就站在门外迎接,我来找你就迫不及待关门是吧?” 第53节 这纯属就是污蔑了,但沈溪山并不理会,只道:“我要睡觉了。” “先不睡。”宋小河道:“我有话跟你说。” 虽然嘴上说着睡觉,但压着门的手也没有多用力,轻松就让宋小河挤进来。 她很是体贴地将门关上,道:“哎,你是不是有那什么隔音的符箓啊,在这门上贴一张,免得有人偷听咱们说话。” “不必麻烦,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有附灵。”沈溪山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之后道:“有话就快说。” 宋小河拍了两下门,确认关好之后,有片刻的停顿,随后一转头,露出个狡黠的笑容。 她走到沈溪山的边上,嘿嘿笑道:“我方才可瞧见了,雪萱仙姬找你是为何?你们原本就相识?” 房中点了灯,散发的光好像全被宋小河的眼睛给收了过去,显得她那双眼睛晶亮。 沈溪山直接答道:“不认识。” 宋小河问:“那她找你是做什么?” 沈溪山:“打听你。” 宋小河满目疑惑:“什么?” “她就是来打听,究竟是什么人物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钟氏结梁子,抹黑仙盟的脸面不说,还为仙盟添了笔糊涂账。”沈溪山坐下来,轻笑着看她,“好回去找到你师父,告你一状,狠狠惩治你。” 这么一说,宋小河立马就知道害怕了,她赶忙在沈溪山的旁边坐下来问,“你没有告诉她我师父是谁吧?” “就算不说,她查不到吗?”沈溪山反问。 “我师父早已隐居沧海峰,仙盟内知道他的人不多的。”宋小河道。 沈溪山想起先前她总是将小师弟挂在嘴边,便趁机道:“你先前总把沈溪山唤作小师弟,我当你师父是青璃上仙呢?” 宋小河面色如常地回答:“我比他入仙门早了一年,就算与他拜于不同师门,但都是仙门弟子,我唤他一声师弟有何问题?” 如此一说倒也没问题。 沈溪山没再接话,房中寂静了片刻,随后宋小河又凑过来,低声问道:“我心悦小师弟的事,你没告诉别人吧?” 他眉目轻动,瞥了宋小河一眼,“有何值得我宣扬?” 分明到了他跟前,宋小河自己都不说的事,他又怎么可能去跟别人提。 宋小河说:“那你可别说出去,别人都不知道呢。” 沈溪山回想起先前她在自己面前的那副规矩模样,除却眸光直白热情了点,其他倒是没什么异样,一晃神,他下意识道:“倒也看不出来你心悦他,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怎么可能!”宋小河说着话,手不自觉就攀上了他搭在椅靠上的胳膊,与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我在沧海峰的树下埋了很多东西,那都是要送给小师弟的。” 沈溪山问:“你送了吗?” 宋小河道:“还没有,现在还不到合适的时机。” 沈溪山又问:“那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机?” 宋小河思考了一下,许是不知道这问题怎么回答,便不耐烦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何时送跟你又没关系。” 沈溪山沉默。 他记得那棵在反季节也盛开得茂盛的樱花树,硕大的树根之下,确实有新土翻过的样子,可以想象宋小河经常会把东西藏在那下面。 沧海峰的风景确实不错,沈溪山曾坐在秋千上等宋小河的时候,细细地欣赏过。 宋小河在那地方长大,也难怪会养成这么个性子来。 “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沈溪山开始下逐客令,打了个哈欠佯装起身,“说完了就走吧。” “等等,我可是为了正事而来。”宋小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起来,“我想……让你教我剑术。” “你又不是剑修,何以跟这剑过不去?”沈溪山疑惑地问。 “因为小师弟是剑修啊。”宋小河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意,“我看他用剑,便也想学。我本来想成为个剑修的,但是我师父不会用剑,也教不了我几招剑法,所以我只能修法术。” 但实际上,宋小河前十来年受着身上封印的困扰,也没学成几招法术。 她的剑术,与她的法术可称得上是旗鼓相当。 “你可以拜别的师父,反正你的法术也一般,重学剑法当个剑修也不是不行。” “不行。”宋小河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只有这一个师父,不拜别的。” “那你还让我教你?” “只是同门之间的互帮互助罢了。” 沈溪山倒还真考虑了一下。 若是宋小河有学剑的天赋,他亲自教几招也不是不行。 可问题在于,回了仙盟之后,沈策此人便不存在了,还要如何教她? 难不成还要白天扮作沈溪山,晚上扮作沈策? 宋小河见他一直犹豫着,也不说话,轻哼了一声,佯装难过道:“好歹你我二人一同出生入死,现在让你教我几招剑术,便如此犹犹豫豫,此番无情之举,甚伤小河之心。” 如此扭捏作态,惹得沈溪山多看她两眼,说道:“要教你,也只能等了却眼前这事,回了仙盟之后再说。”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宋小河面上一喜,篡改他模棱两可的发言,立即将此事拍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可不准反悔。” 沈溪山目送她出门,门关上后,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一股疲倦侵袭了沈溪山。 他自从得知宋小河一行人出发之后,便下山追赶,每日只休息两个时辰左右。 再是如何用灵力支撑,也做不到连续那么多日的不眠不休,到了这里,他自然也感到困倦。 沐浴净身之后,沈溪山换了身干净衣裳,躺上床睡觉。 如此放松警惕,俨然是忘记了先前在灵船上的遭遇。 夜半子时,万籁俱寂。 整座村庄傍山而存,坐落在荒僻之地,以至于天黑之后,除了风声之外偶尔还会传出几声狼嚎。 灵域门外,有十数弟子守夜。 这些个灵力低弱的弟子,并无傍身的灵器,又不舍得浪费灵力来抵御仲冬的寒气,于是便裹着身上的棉衣聚在一起,生了火堆取暖。 时不时在议论一下仙门闲事,以此来提醒精神,驱逐困倦。 月色皎洁,时而飘过几朵云,掩住月华,大地暗下来,只余下照明的灯光。 忽而有一人影,出现在路的尽头。 “哎,那是谁啊?”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路那边站着的人。 几个弟子望去,同时瞧见,纷纷站起身来,保持着警戒。 “去瞧瞧?”其中一人提议道。 村中的人应当早就休息,半夜还出现在路边站着的,恐怕不是什么正常人。 几人纷纷将武器拿在手中,提了一盏灯,结伴往前走。 随着灯光将地面的阴影照亮,一步步往前驱赶黑暗,很快就靠近了那个站着的人,瞧清楚了轮廓。 的确是个人没错,身上还穿着布衣,头发随意被发带束着,像是村里的男人。 但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一动不动。 “喂。”有个弟子试着喊了一声,“你是何人,为何大半夜不睡觉站在此地?” 那人并不回应。 寒风无孔不入,直往人的棉衣里钻,几人都打了个冷颤,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 这场景实在诡异。 一人胆小,提议道:“要不还是别管他了吧,我先前听说过,有些人就是会在睡梦之中撒癔症,下床乱走,你看这人鞋都没有,很有可能是睡梦中跑出来的。” “但是凡人没有灵力护体,若是在这站一夜,会不会冻死?” “冻醒了,自然就回去了呗。” 几人商量着,最终还是不打算管了,陆续转身回去。 最后那人多看了两眼,正要转身时,却见那人突然动了一下。 只听“咔吧”一声脆响从那人的脖子处传来,他的头猛然抬起来,恰逢云不遮月,那样一张面目狰狞,枯瘦如骨的脸瞬间露在月华之下。 “啊!”那弟子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来,划破了夜的宁静。 叫声传入耳朵的瞬间,沈溪山就醒了过来。 下一刻,他就感觉胳膊处压着什么东西,呼吸声近在咫尺。 这种经历相当熟悉,此刻已经吓不到刚醒过来的沈溪山了,他用灵力点了灯,低头一看,宋小河果然就睡在他的旁边。 宋小河睡觉的时候尤为乖巧,与她白日里旺盛的模样大不相同。 此刻她也面朝着沈溪山侧卧着,双手蜷在胸前,分了他的半只枕头,像是自己寻了个非常舒服的姿势,睡得正香。 两个人的体温将被窝暖得热烘烘的,暖红了宋小河的脸。 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美梦,眉目都是喜悦之色,嘴角还微微翘着,实在乖顺。 这事儿实在太蹊跷了。 假设先前是他灵力被封,所以才差距不到宋小河的靠近,不知她究竟是何时进了房的。 但现在他已经全然恢复,就连灵域门外的叫喊都能立即听到,没道理察觉不到宋小河来此处的动静。 只是他还来不及细想,下方又接连传来叫喊声,伴随着打斗的声音,显然是出了什么变故。 他一起身,只觉得衣襟一坠,头皮传来微微痛楚,低头看去才发现宋小河其中一只手竟然攥住了他的衣裳,连带着一起捏住了他的几缕发。 这么一拽,宋小河自然也给拽醒了。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都还没睁开看一眼,语气里带着睡眠不足被吵醒的烦躁,“什么人啊!” 沈溪山沉默着下床,手一扬就召来了衣裳,动作十分利索地穿上,合拢衣襟的时候转头去看,就见宋小河正盯着他,满脸的疑惑不解和不可置信。 “我怎么……”她转头瞧瞧,憋了半晌,才憋出下半句,“又来你房间了?” 说话间竟是比沈溪山还要崩溃,“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我分明在我床上睡得好好的啊?” 第54节 这事儿虽然的确奇怪,但也不是一次两次,事到如今双方多少也有点习惯了。 前几次两人已经吵过闹过,什么话都说尽,再加上两人的关系较之在灵船上那会儿已经好很多,倒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吵得面红耳赤。 况且他已察觉,出现这般诡异情况,好像真的并非宋小河故意。 沈溪山穿好了衣裳,随意用发带将头发束起,撂了一句:“我下去看看。” 人便出门了。 宋小河还在迷糊中,门一开,禁音术一解,她才听见外面接连传来的嘈杂声。 她先是将门关上,取了玉镯里的衣裳穿戴好,这才推门而出,直接从二楼的栏杆处翻下去,落在大堂之中。 落地声将柜台后面打瞌睡的龟妖吵醒,他颤颤巍巍道:“这位客官,要走楼梯呀!” “哦!”宋小河应了一声,飞快跑出了灵域门。 一出去,寒风就扑面而来,她立马打了个哆嗦。 定睛一看,外面俨然乱成一团,只见各派守夜的弟子正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与村民打了起来。 这场面很是奇怪,然而等宋小河仔细看去,却见那些人并非真的村民,只不过穿了一身寻常布衣,裸露在外的皮肤却是枯瘦黝黑的,宛如树皮一般。 其面容更是骇人,脸上几乎没有肉,似乎只有一层皱皮裹着骨头,眼眸没有瞳孔,具被一片惨白占据,嘴巴张大极大。 有些手脚并用地跳到弟子的身上,一张口就咬住了一块肉,任那弟子如何挣扎都甩不脱,最后硬生生给撕下来一大块肉,血瞬间染红了衣裳,惨叫声不绝于耳。 其中程灵珠等人已经被惊醒,飞快地聚集在灵域门前。 她甩出一张符箓,双手结印,念动法诀。 霎那间光华涌现,一层泛着微光的帷幕飞快地在周围伸展,向两方拉去,展开出一个防御结界来,挡住了源源不断朝这边靠近的妖尸。 被圈入结界内的妖尸也不在少数,几个门派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处理这些妖尸。 但是宋小河很快就发现了奇怪的地方。 这些弟子只用符箓贴在妖尸身上,制止了它们的行动,却并未出手伤及,似乎在顾虑什么。 视线一转,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沈溪山。 只见他正将剑从一具妖尸身上拔出,脚边还躺着几具尸体,流出来的血却是墨绿色的,带着股浓郁的黑气。 沈溪山很小心,没让这些东西沾到身上半分。 他本来并不打算动手的,是这几具妖尸不知死活,撞到了他的身边,他才随便拿了把剑了结它们。 躁乱很快就被平息,大多妖尸都被符箓给暂时封住,只有沈溪山的脚边躺着几具尸体。 墨绿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他一退再退,走到了干净地方。 “你!”也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女修,看了地上的尸体之后,瞪圆了眼睛指着沈溪山道:“你竟然下了杀手?!” “怎么?”沈溪山应道。 那女修高声道:“这些可都是村民,是凡人!” 沈溪山低头看了一眼,毫不在意道:“它们哪有半点村民的样子?” “你没看见他们身上穿的衣裳吗?还未查明原因你就下了杀手?” “仙盟之人难道都是这般是非不分,心狠手辣之人?若是这些百姓是被邪祟入体,只需去除邪气便可恢复正常,你杀了他们,就是白白害了无辜性命!” “我看他分明就是故意。” “说不定心里知道,但手上没忍住吧。” 此刻其他门派仿佛站在了同一阵线,一致对向了仙盟,将莫名的罪责强行压在沈溪山的头上。 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墨绿的血液又蔓延过来了,顺着地势往他的靴子缓慢地爬来。 沈溪山年幼的时候,不止一次想要把惹他厌烦的人都杀光,这仿佛是天生带来的杀性。 青璃上仙察觉之后,对他多加教导,还请了尊佛像压在他的寝房内,要他日日上香祭拜,无端起了杀心之后就要去佛像前抄写静心经书。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现在的沈溪山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再是厌烦,也能忍住脾气了。 但有句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杀性是沈溪山与生俱来的,不论他再怎么装出一副温润知礼的模样,惹他起杀心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撩起眼皮,看了那大叫着指着她的女修一眼。 冲天的杀意奔涌,女修的话说到一半,顿时卡住,打从心底生出一股子恐惧。 忽而胳膊被拉了一下,沈溪山低头一看,是宋小河。 于是顺着她的力道往后退了两步,远离了那快要黏到他靴子上的绿色液体。 “你站远点,别弄脏了鞋。”宋小河先是将他拉到一旁,又转头,对着那带头指着沈溪山的女修说道:“我仙盟弟子,自然有仙盟的师长教导,与你有什么干系?” “他杀了无辜百姓,倒也说不得了?”一个脑袋光秃秃的男子站出来,粗声粗气道:“仙盟便是这般规矩?顶撞长辈,滥杀无辜,目中无人?” “仙盟猎法第八卷 第二章 一十九条,杀为首,降为次。这便是仙盟的规矩。”宋小河虽然身量不算高,也并不强壮,但与人吵架的时候从未落人气势一等。 她昂首挺胸,无所畏惧地与那秃头对视着,半点不怕他拿着长辈的身份压人。 但她到底还是年岁小,说的话根本没有没个几斤重,无人将她放在眼里。 那秃头便道:“出门在外,岂能按照仙盟的规矩来办事?” “我们说话,还轮不到你这个小辈插嘴。” “仙盟弟子,竟是如此没规矩。”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以规矩说事。 沈溪山知道与这些人争吵毫无意义,便按了下宋小河的肩头,冷漠道:“生死当前,莫说是寻常百姓,就是天仙神官站到了我对面,也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敌人。” “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沈溪山眉目覆寒,声音平静道:“是我剑下的规矩,若是有人异议,可与我的剑一论长短。” “好了。”程灵珠处理完那边的事,这才到这边来打破僵持,出声道:“仙盟自有育人之法,就不麻烦各位劳苦用心,去忧虑仙盟的法规了。今夜事发特殊,加之我们又是夜晚赶路来此,并不知这些都是村中百姓,下手过重也情有可原,望各位体谅。” 显然他们并不体谅,一个个表情都很是不忿,然而程灵珠并未给他们说话的时间,又接着道:“且先听听仙盟请来的天师一言吧。” 程灵珠做了个手势,众人一同望去,就见一人提着圆灯,缓步从暗处走过来。 她穿着宽大的道袍,长发用一根木簪盘起,面容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灯光勾勒她纤细的身体,尤显瘦弱。 她徐徐开口道:“这村落的气数已尽,村中百姓俱已被人炼为妖尸,活不了多久。” “鸢姐!”宋小河看见了她,顿时露出喜色来。 此人便正是许久不见的步时鸢。 第37章 养尸之地(三) 步时鸢似乎一直都是这样, 神出鬼没。 她会出现在任何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拖着一副病弱之躯,却又活得出乎意料的顽强。 不仅安然从酆都鬼蜮出来, 还来到了这里。 宋小河跑到步时鸢的身边, 往她旁边一站, 说道:“鸢姐, 你总是一副要死的样子, 没想到还好好地活着。” 步时鸢手上拎了串墨白交织的珠子, 用拇指慢慢转着, 笑着摸了摸宋小河的头,“多日没见,你说的话还是那么不中听。” 她靠在步时鸢的胳膊上, 十分直白道:“我可想你了。” 步时鸢道:“承蒙厚爱, 也恭喜你渡过死劫。” 宋小河嘿嘿一阵笑,久别重逢, 让她心情骤然变得愉悦。 五个月的时光,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 她不止一次地想起步时鸢, 忧心她是不是葬身在酆都鬼蜮,只是当时情况有些混乱, 加之步时鸢太过神秘, 宋小河根本无处可寻。 如今再见, 瞧见她还好好的,宋小河心头的大石头可算是放下来了。 只是眼下并非叙旧的最佳时机。 “此人又是谁?”那秃头高声叫喊着, 将两人的对话打断,指着程灵珠怒道:“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我们这次是受雇于钟氏, 可不会听你仙盟的指挥。” 程灵珠约莫是鲜少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着鼻子吼,面色也变得尤其冰冷。 “智明散人。”步时鸢倒是从容,对那秃头微微一笑,说道:“你今夜恐有血光之灾,奉劝阁下谨言慎行。” “你威胁我?”智明散人顿时大怒,凶狠地瞪着步时鸢,撂下狠话,“若非看你是病弱女子,光凭你方才的一句话,我便让你活不到明日。” 步时鸢道:“不知阁下在半年前于寿麟城埋下的东西,挖出来没有。” 智明散人一听此言,表情瞬间被寒霜冻住,眸光中闪过一丝惊慌,匆忙拂袖侧身掩饰,“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步时鸢扬了扬手中的珠子,语气平静道:“诸位,在下步时鸢,身无所长,唯有一手推算之术还算拿得出手,受仙盟之邀参与此次秘务。在下不喜吵闹,还望各位给三分面子。” 那秃头男子原本就是带头叫嚣之人,眼下却因为步时鸢的一句话哑火,其他人没了附和之处,自然也闹不起来。 程灵珠虚行一礼,下令让所有仙盟弟子回灵域门内。 妖尸也清理干净,人群很快散去。 宋小河缠着步时鸢叙旧,将沈溪山忘在了脑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中。 “鸢姐,你这几个月来过得可好?”宋小河说道:“没想到你竟然有那么大的面子,仙盟还特地将你请来呢,从前怎么未听过你的名声。” “不过是虚名罢了。”步时鸢耐性极好,从不嫌她吵闹。 “我们今晚睡一起吧!正好我自己睡也很孤单。”宋小河跟在她身后,兴冲冲地提出请求。 主要是因为她又犯了那奇怪的毛病,总是在睡醒之后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沈策的床上。 回想起之前在妖怪客栈里,苏暮临蹲在她房间门口拦住了夜晚跑出门的她,基本可以确定,的确是她在睡着之后不老实,自己跑去了别人房中。 可是偏偏每一回都是沈策,这就很怪异了。 宋小河喊着步时鸢同眠,若是她夜间再爬起来乱跑,好歹有个人能看顾,及时将她叫醒。 步时鸢点头答应了,“正好有些事要与你说。”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微弱的烛光不足以照明整个房间,是以大部分地方都是昏暗的。 第55节 两人相对而坐,影子落在地上,随着火烛跳动。 步时鸢喝了两口茶,忽而说道:“何不多点两盏灯?” “你不是有事要说吗?”宋小河道:“如此更有说大事的气氛。” “不算什么大事,你将灯都点上吧。” “哦。” 宋小河起身点灯,随着一盏盏烛光亮起,房间也变得敞亮起来。 “此行比上一次要危险得多,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你们这些队伍并不齐心,仙盟尤其被针对。”步时鸢缓声道。 “上次的队伍也不见得心有多齐。”宋小河倒不是很在意这方面。 毕竟一旦真正遇上危险,也根本指望不了别人,谁不是各顾各的门派子弟,且上回仙盟还在鬼蜮里大开杀戒,杀了不少其他门的弟子。 如此一想,她忽而愣住,“你是说……” “不错。”步时鸢静静地看着她,说道:“上回仙盟屠戮两个宗门的弟子,此事早已传遍各个门派,众多仙门之中,本就敌视仙盟,如今更是让他们有了团结的理由。所以仙盟此番要面临的危险不仅仅是鬼国之中的种种,还有那些现阶段被称作盟友的人。” “那也只能时刻警惕,离他们远点咯。”宋小河道。 “这自然是个办法,但光靠仙盟这些人的力量,不足以在鬼国之中完成任务并活着出来。”步时鸢道:“所以,这才是你们要面临的麻烦事。” 一旦进入鬼国之中,仙盟极有可能面临腹背受敌的情况,其危险远远要比一开始预估的要多得多。 还没开始任务,他们的各种针对就如此明显,毫不掩饰,等进了鬼国,还不知要如何明刀暗枪地算计。 一听步时鸢的分析,宋小河顿时也有些发愁了。 她撑在桌子上,两手托着脸,苦恼道:“这可怎么办,我本还想着这次下山能多交几个朋友,看来这下是没机会了。” 步时鸢也想不明白她的小脑袋里在愁什么,安静听了一会儿她的絮絮叨叨后,才又出声说:“还有一件事。” 宋小河看着她,“什么?” “你先前可听说过业火红莲?” “听说过。”宋小河如实道:“先前在鬼蜮的时候,听苏暮临说了,业火红莲是上古神器,因为一场动乱,阴差阳错在鬼蜮落地生根。我上回还看见了,就是一朵小小的红色莲花。” “不错,那场动乱持续了很久才平息,等冥界的人察觉之后,业火红莲已经在鬼蜮生长,再无人能够将它取走,多年来一直存放于酆都鬼蜮。” “但是前段时间,业火红莲自鬼蜮消失了,冥界察觉之后已经派人来到人界寻找,你可知道那神器去了哪里?” 步时鸢盯着她问。 宋小河回答得很快,“我不知道。” “你果然不知。”步时鸢笑了一下,伸出手往她心口一指,说道:“在这里。” “啊?”宋小河惊讶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拽起衣襟往里看,“没有啊。” “被你吸收了,现在就生长在你的体内。”步时鸢说。 宋小河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吃一惊,手掌贴上心口,惊讶许久才说出话来,“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可能跑到我的身体里了呢?” “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的救出你心中之人的方法吗?” 宋小河点头,下意识道:“拔掉红莲,方能救人。” “你便是拔了红莲救的人,所以业火红莲被你吸收进了体内。”步时鸢道:“这些日子你应该能感觉到自己与从前的不同,慢慢的,这种变化会越来越明显。” 宋小河知道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变化,不仅能够在体内凝聚灵力,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盈,学东西很快,不再像从前那般不论学什么都相当吃力。 原本以为是那次死劫让她身上的封印有了裂缝,所以才让她进步飞快,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业火红莲蕴含着八寒炼狱之力,在你体内已有一段时日,你可以尝试着学习如何运用这股力量了。”步时鸢说。 宋小河却是满脸茫然,“什么是八寒炼狱?” “八层寒冰之力,每一层都各不相同,威力也分强弱。”她道:“不过从未有人真正掌控业火红莲的力量,所以没有前人之训,你得自己摸索才行。” “可是没有人教我,我如何会呢?”宋小河尝试着运气体内的灵力,却压根感知不到业火红莲的存在。 她在修炼上本就没什么天赋,若要她自己去摸索,那还不知道摸索到猴年马月去了。 更何况,宋小河不知道这个神器究竟给她造成什么伤害。 步时鸢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便笑道:“业火红莲乃是庇佑之器,只不过因为其力量太过强大,向来没有认主的前例,是以六界之中还未曾有人能够收服它化为己用,你算是头一个。” 她站起来,两步走到灯下,望着跳动的烛心说道:“世间万器有灵妖仙魔神之分,越往上则越是稀有,其蕴含的力量也越强大。若是别的宿主,只怕早就被业火红莲侵蚀,但你不必担心,因为你体内的东西会保护你。” “若你实在无法掌握八寒炼狱的力量,可去询问沈仙师。” “你是说……”宋小河眨眨眼,疑问:“沈策?” 临近丑时,外头所有闹声皆已平息,众人各回房间。 吴智明并未立即回房,先是召集了几个同盟的人,一起商议明日之事。 他们本是修行的散人,未拜任何山门,只受雇佣。今次接了钟氏所雇,得到了针对仙盟的命令,这一来就抓住了仙盟的一个把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于是几人便聚在一起商量着明日如何用此事大做文章。 不过也并未商议太久,以免惹人猜疑。 吴智明独自回了房,开门的那一刻却想起那病弱女道所说的话。 “你今夜恐有血光之灾,奉劝阁下谨言慎行。” 他一边嗤笑一边开门,当然是不相信什么血光之灾的鬼话,却清楚那女道不知如何抓住了他的把柄,思索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悄无声息将她除掉才行。 进了房,他抬手甩出一道灵力,想点亮房中的灯。 回身关上门,一转头,房间还是暗的,他疑惑地再次弹出灵力,尝试点灯。 但接连两次,都未将灯点亮。 吴智明立即察觉了异常,灵识往房中一探,然而却什么也没察觉到。 灯点不亮,则必有蹊跷,但他却无法在房中探查出任何不寻常之处。 这并未让吴智明放松警惕,反而提心吊胆,万分戒备起来,他僵住身体,不动声色想要退出房间。 只是脚步刚往后挪了那么一下,面前忽然亮起一抹微弱的光芒来。 是一盏再寻常不过的烛灯,置于桌子上。 而桌边却坐着一个人。 暖色的烛光映在那人的身上,勾勒着极其俊美的眉眼,眸中像是被这点微光点亮,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极为好看。 眉间一点红痣,尤其晃眼。 “好生警觉啊。”他弯着眸,轻轻笑了,缓声道:“智明散人。” 吴智明惊恐万状,眼睛瞪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你……” “认得我?”他饶有兴趣地问。 “三年前的百炼会有幸见过少侠的无量风采。”吴智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敛了脸上的表情,行上一个平礼,拜道:“在下散修吴智明,仰慕沈少侠已久。” 沈溪山太好认了,就算是没见过他本人,也能从这惊人的相貌,眉间的红痣,和印着仙盟徽文的衣裳上能够认出他。 只是吴智明恰好又在三年前见过他一面。 彼时他尚年少,稚气未脱,在百炼会上一举登顶,万众瞩目。 仙门百家,如今敢在沈溪山面前称一声长辈的人已是不多了,至少年过三十的吴智明不敢。 沈溪山笑起来格外好看,尽显纯良无害,像是那种尊老爱幼,知礼节守规矩的榜样弟子,完全一副好相处的模样。 “智明散人,可知我来寻你是为何事?”他问。 吴智明岂能不知? 小半时辰前方寻了仙盟的麻烦,沈溪山便找上门来,能是为什么好事? 但传闻中的沈溪山是谦逊恭谨的少年君子,脾气温和,想来是想上门与他讲讲道理,最不济也冷声敲打两句,更何况现在仙盟与他们还是明面上的盟友,应当闹不出什么来。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吴智明扬起个笑来,颇为热情道:“先前怎么不知沈少侠来了此地,难得一见传闻中的少年天才,合该让大家一睹你的风姿才是。” 沈溪山拢着衣袖缓缓站起身,声音温和道:“听说智明散人今夜有血光之灾呀。” “什么?”吴智明诧异地扬眉。 话音还未落下,只见眼前光影一晃,虽未察觉什么危险靠近,但万分警惕的吴智明还是下意识捏出法诀,幻化出一个光盾来抵挡。 然而下一刻,光盾就完全碎裂,一股猛烈的力道正正砸在他的脸上,连带着整个鼻子到眼睛,都涌出了钻心的痛楚来。 吴智明痛嚎一声,整个身体飞出去,撞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再摔落在地。 一切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脑中闪过数个念头,想不明白他的光盾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温热的血从他的鼻子奔腾而下,流的非常多,很快就染红了整个下巴,淌到脖子上,滴在地上。 这一下,鼻梁骨指定是断了。 沈溪山就站在他对面几步远,右拳头沾着血,还是在笑。 他压根就没用什么武器,一个拳头就把吴智明给撂倒了。 这一点,让吴智明根本无法接受,满脸的不可置信,淌了满鼻子的血都无暇去擦。 “你……”他一动嘴,痛苦就铺天盖地,只得运气灵力缓解伤痛,“你竟敢对我出手?你可知我们现在与仙盟是盟友!若是让他人知道,这支队伍里谁还会信任仙盟!” 沈溪山缓步走过去,眼睛就像没看见似的,一下就踩住了吴智明撑在地上的手,死死地压住。 吴智明惨叫一声,如受酷刑。 沈溪山居高临下地看他,“不让别人知道不就好了?” 他这副模样,哪有半点传闻中那少年君子,谦逊温润的模样? “你、你想杀了我?!”吴智明已然顾不得鼻子和手的疼痛,惊恐地叫道:“倘若我死了,明早必定会有人察觉,仙盟必然也——” 话只才说了一半,吴智明就觉得喉咙一凉,紧跟着强烈的疼痛传来,他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脖子,掌心感受到温热的血液。 定睛一瞧,沈溪山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刃,刀锋上沾了些血迹,正是他脖子上的。 一切都太快了,这完全是实力上的绝对碾压,以至于吴智明连半点危险都察觉不到,反应不了。 这一刀割得不深,没有要了吴智明的命,但却夺走了他的声音。 第56节 “你太吵了。”沈溪山轻慢地说。 吴智明发出“嗬嗬”的声音,面上青筋尽爆。 灵力无法缓和沈溪山造成的伤势,他只能强忍着巨大的痛楚。 恐惧在心中蔓延,吴智明在意识到沈溪山杀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之后,终于放弃了用仙盟去威胁他,只用眼神央求讨饶,窝囊泪混着血液淌下。 “安静几日,现在还不是收拾你的时候。”沈溪山面上没了笑容,眉眼淬了寒冰,冷漠得很,“你大可告诉别人是沈溪山伤了你,但说完要记得赶紧逃命,我的心情好与不好,能容忍你活到几时,我也说不准。” 说完,他将短刃收起来,脚也从吴智明的手背上撤下,低着头冲他温和一笑,“得罪。” 话音随着人影消散在空中,房中燃着一盏烛灯,沈溪山仿佛从未出现过。 吴智明不知是恐惧过甚,还是伤势太重,身体软得没有力气,用了许久的功夫,才从地上爬起来。 丑时一刻。 宋小河敲响了沈溪山的房门,双手拢在嘴边趴在门上,小声喊:“沈策——,你睡了吗?” 沈溪山正脱着沾了血的衣袍,回头看了门一眼。 带他念起火诀,烧了衣袍,刚换上干净衣裳,门外就响起了第二声呼唤。 他将衣扣给扣好,挥手开了门。 宋小河本就趴在门上,这一开门她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两步,用鼻子一闻,立马就闻到空中有焚烧的味道,“这大半夜的,你在烧什么东西?” “衣服。”沈溪山不动声色将沾了不少血的右手藏于背后,转头问道:“这个时辰了,又是拿什么事来烦我?” “怎么叫烦你呢?这话我可不爱听。”宋小河反手关上了门,自顾自地走过来,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身子骨懒洋洋的,说:“当日酆都鬼蜮,你是不是也知道我体内的东西?” 沈溪山并未想过隐瞒,“自然。” 她又问,“那业火红莲的事,你也知道?” 沈溪山微微皱眉,“谁告诉你的?苏暮临?” “苏暮临也知道?那他为何一直瞒着我?”宋小河一拍椅子,气道:“这小子成天在我跟前点头哈腰的,还不知背地里瞒着我多少事呢?” 沈溪山见她这样,也知道不是苏暮临告知,只需一想,便猜到是步时鸢。 他沉着眉眼,面容无端有几分凝重,与宋小河直直地对视,“你体内有业火红莲一事,绝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后患无穷。” 太过郑重严肃,宋小河有点被吓到,缩了缩脖子道:“那这八寒炼狱之力,我还学不学啊?” “什么?” “鸢姐说,业火红莲没有前主,我只能自己去摸索寒冰之力。”宋小河托着脑袋,长长地叹一口气,“我上哪会啊?她说可以来问问你,你知道如何用吗?” 沈溪山大概明白步时鸢让她来找自己的用意是什么。 此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况且沈溪山自幼接触无数灵器仙器,仙家百门千系,他大多有涉猎,再不济也有所耳闻。 宋小河在不将消息放给任何人的情况下,也只能来找他。 思索片刻,沈溪山问道:“你当真要动用业火红莲之力?” 宋小河反问:“它就在我身上,我如何能不用?” “我未曾驱使过神器,不过仙器的用法,都大差不差,应该不算太难。” 宋小河顿时睁圆了眼睛,满是期冀地看着他。 “可是教你,我又能得什么好处呢?”沈溪山双手抱臂,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又是让我教你剑法,又是让教你术法,我可没收过你这般资质愚笨的徒弟。” 宋小河有求于人,自然也不会计较他说自己愚笨,站起来到他面前去,颇为不好意思地一笑,“这好处,咱们可以商量嘛,对不对?” “嗯。”沈溪山低着眼看她,端着姿态,“说来我听听。” “首先呢,现在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萝卜。” “是蚂蚱。” “好,是蚂蚱。”宋小河说:“但是我更喜欢用萝卜自喻,因为比较稀少珍贵,是大补之物,符合我的特性。” 沈溪山:“?” 她掰着手指头,说:“前路危险重重,我多一分能耐,咱们这队伍就多一分力,且不说鬼国里的邪祟诡谲,单是这些聚在一起的人就已经心思各异,针对我们仙盟,况且咱们光是今日就已经结了三个梁子,日后谁寻我们的麻烦还不好说呢,我若学会掌控业火红莲之力,谁还敢欺负我们?” 沈溪山听而不言,显然这个理由并不能说动他。 宋小河窥一眼他的神色,又继续道:“其次,看在我们这一路相互扶持的份上,你也得帮帮我啊。” “相互扶持?”沈溪山冷哼一声,还记着旧仇,“你的走时候甚至都没叫上我。” “那我不是解释过了吗?”宋小河理亏,嘟囔了一句。 然后她安静下来。 沈溪山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她再说话了,又转眼看去。 却见她微微皱眉,像是很凝重地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她才开口。 “你有所不知。十七岁之前,我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天赋低劣的弟子,不论我多么认真地修习,都无法取得,哪怕一成的进步,但是我从未想过放弃。” 宋小河如何不在意那些嘲笑呢? 说起这些往事来,平日里总是充满朝气的眉眼也染上些许落寞。 “可就算我嘴上说着一直想进猎门,想追赶上小师弟的脚步,一同成为天字级猎师,然而我心里清楚,那可能是终我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事情。但现在我得了此等机缘,有了些微弱的机会,所以我真的很想学会掌控这力量。” “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宋小河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无畏地去看对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 偏生她这双眼睛又是出奇的漂亮,包含着情绪,明亮而皎洁,沉甸甸的。 沈溪山低头与她对望时,不经意地,就这样听她说完了一句长话。 还不等他回答,宋小河就又自顾自道:“我觉得你能明白。” 她一边走去了床边,蹬掉了鞋子往上爬,一边念念有词道:“小河此生最为仗义,贤兄若是帮了我,自然好处无穷,贤兄若是真的狠心,冷血无情,不念旧义地不帮我,那便让小河自生自灭吧。” 宋小河摆出一个打坐的姿势,嘴上倒是宽容,行动却像是赖在这里了。 沈溪山低眸,看了一眼床下脱得杂乱的鞋子,忍了忍,没说,只道:“听好步骤。” 宋小河面色一喜,赶忙挺直腰杆,洗耳恭听。 “其一,先运灵气,流转周身,尝试寻找业火红莲。它蕴含着寒冰之力,一旦你灵力触碰,便会感觉有股寒冷,如此,便是你找到它了。” “其二,尝试用灵力接触业火红莲,将你的力量与它融合起来,引导寒冰之力扩散,若是你催动灵力之时能够带动寒冰之力,那便是融合成功。” “其三,你法力微弱,但业火红莲力量太过强大,你需要用口诀和手印加以辅佐,尽可能让力量的释放在一个稳定的范围之内,避免出意外。至于这口诀,你可以自己定一个,毕竟业火红莲也没有前主。” 沈溪山伸出手,做了个结印手势。 双手小指与无名指勾缠折于掌内,中指与食指竖直相抵,两个大拇指的指尖相对。 “记好这个结印手势。” 宋小河听得很认真,一条条记下来,然后模仿着结印。 手势刚成,她就感觉到体内的灵力涌动,一股蓄势待发之势。 这是催动灵力的手势,再配上口诀,便可以施展法术。 按理说宋小河也学过结印手势,不过那时她无法凝聚灵力,学的都是十分低级入门的东西,学不了这种高等结印。 “你真厉害,分明是剑修,却会法修的把式。” 宋小河趁机谄媚。 沈溪山并未理睬,走到椅子边坐下来,“开始吧。” 宋小河就撇了撇嘴,嘀咕道:“也不说一些‘不要气馁,放心修炼我会为你看护’之类鼓气我的话,真是冷漠。” 沈溪山眉梢一抽,不想动气,只佯装听不见。 宋小河便闭上眼睛,开始尝试运转灵力。 她已经知道业火红莲就位于心口的位置,所以运灵力流转周身时,会下意识细心探查心口之处。 然而不知为何,心口那块地方就像是被什么遮蔽一般,不论她如何去搜索,就是无法感受到业火红莲的存在。 她只得一遍一遍从头开始运转,持续着一圈又一圈,仿佛卡在了第一步。 沈溪山等了一刻钟时,就觉得她第一步应该差不多可以完成。 但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宋小河仍没有半点动静。 当初沈溪山三岁拜师,从第一日尝试往体内汇聚灵力开始,到结丹,只用了三日。 这才是他被称作天纵奇才的原因。 此前,人界仙门里最快的结丹纪录,也是九年。 为了不引起骚乱,青璃隐瞒实情,只对外宣称沈溪山用了三年的时间结丹,饶是如此,也足以让整个人界仙门震惊。 众人只道沈溪山天赋卓绝,却从不知究竟卓绝到如何地步。 所以沈溪山给宋小河的时限很宽松,思索着天亮前她应该就能稍微掌握寒冰之力的方法。 却不想宋小河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就往旁边一歪,直接倒过去了。 沈溪山诧异地看了又看,见她没再爬起来。 起初还以为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晕过去了,谁知沈溪山走过去一瞧,她正呼呼大睡。 沈溪山站在床前久久沉默。 夜间闹过一阵,宋小河这一觉睡得香甜,直到天色大亮,村里也不知道是哪只鸡的嗓音无比嘹亮,一嗓子叫醒了宋小河。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瞪瞪睁眼一看,认出不是自己房间。 她发出疑问,“我怎么又来这里了?” 随后,她就想起答案,“哦,是我昨晚自己来的。”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传进耳朵,宋小河转头望去。 就见沈溪山正盘着腿坐在宽敞的窗台上,低头看书。 她下地,也不穿鞋,赤着脚走到边上,探头去看,“你在看什么书?” 沈溪山往她脑袋上推了一把,说道:“在看又笨又懒之人的仙途自传。” 第57节 宋小河的眼睛还适应不了大亮的天光,一边揉一边问:“最后结局是什么?飞升成仙?” “成了村头的乞丐,只讨饭,不讨钱。” 宋小河便是睡糊涂了,也能听出这是在嘲讽她,怒视着他:“你说谁会成乞丐?!” “你怎么就知这又笨又懒说的是你?”沈溪山抬头看她,反问。 宋小河理亏,心虚地将视线移开,解释道:“那是因为最近赶路太累了嘛,我灵力运用过度,所以才不小心睡着的。” “你睡了四个时辰。” “师父说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修炼也一样,必须要循序渐进。”宋小河走回去,捞起自己的鞋子穿上,“左右我已经掌握了方法,回去再慢慢修炼就是,只要我坚持不懈,总有成功的时候。” 她似乎十分擅长给自己鼓气,走到门边又回头对沈溪山道:“多谢啦。” 随后一推门便出去了。 沈溪山:“……” 洗漱完走出灵域门,已是巳时,天色大亮,日头高悬。 冬日寒冷,宋小河里头穿了雪白的加棉宽袖内襟,衣扣老老实实系到脖子处,外头套了一件鹅毛黄的夹绒坎肩,底下是件墨色云纹锦缎长裙。 银织发带长长地垂下来,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飞舞起来。 宋小河身上没有那股仙风道骨的气场,她更像是民间养在富贵人家的千金,面上更多的是不谙世事的纯真,眼眸干净而纯粹。 苏暮临早就在门口蹲着了,见宋小河一出来,他立马屁颠屁颠地迎上去,递上一杯热乎乎的牛乳,“小河大人,你醒了?” “你一直等在这里啊?”宋小河对吃的向来都是来者不拒,接过来喝了一口,连连称赞。 苏暮临嘿嘿笑了,“反正我也无事,便在这里等你。” 宋小河问:“昨夜怎么没见你出来?” 他很是羞赧道:“我睡得太死,半点没听到动静。” 她应了一声,带着苏暮临往前走。 村中已然恢复了日常的状态,街上有不少人来回走动,或是推着马车,或是挑着担子买东西,路边也有着密集的小摊,吆喝声此起彼伏,颇有人间闹市之景。 昨夜那些妖尸,仿佛不曾存在过,只有灵域门前那一块墨绿色的痕迹,才彰显着确有其事。 这座村落看上去完全是人间最寻常的模样,男耕女织,安居乐业。 半点没有邪祟入侵的模样。 可宋小河很快就看出了村落中的诡异之处。 第38章 养尸之地(四) 首先, 宋小河发现这些村中的百姓,见到他们这些修仙之人,竟然表现得十分平常, 并未觉得稀奇, 甚至都没有几人凑过来看热闹。 最先发现这点的原因是宋小河那爱显摆的得意小性子。 以前她在沧海峰, 修炼吃力不说, 还毫无所成, 自然没什么可拿得出手显摆的。 但现在的她进入了猎门, 腰间除了挂着香囊之外, 还挂了猎师的牌子,恨不得见到个人都要拿出来炫耀一番。 她原本思索着,这些百姓见到修仙之人定然会颇为稀奇艳羡, 围在灵域石门口看热闹。 宋小河甚至准备好了不少说辞, 类如“仙途漫漫,我不过也是大道之路的一个赶路人而已”, 或是“修仙之路刻苦,磨炼心性, 寻常人怕是轻易受不住”, 还有“斩妖除魔, 匡扶正义,是我宋小河的职责。” 以此来侧面衬托出自己高深莫测。 然而并没有, 灵域石外空荡荡的, 所有百姓都在忙着自己的事, 甚至像是察觉不到这些突然出现的仙门弟子。 一人两人如此也就罢了,所有人都是如此, 这就很不对劲了。 其二,宋小河发现这村里的人都是年轻人和幼童, 放眼望去,视线之中竟然搜寻不到一个年纪大的人,更遑论是胡子花白的老人了。 最后一点,就是这座村中没有任何植物的存在。 现在还没到万物凋零的冬季,哪怕村里没有一棵树,地上也该是有些未曾完全枯死的杂草才是。 然而宋小河所站的这条路上,从南到北却找不出一根草苗来。 甚至这村落旁的一座高山上,也没有任何花草树木,只露着贫瘠的黑色土地,甚至比酆都鬼蜮的山都要荒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座山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为何这些村民还要生活在此地?”宋小河眺望着高山,喃喃道。 苏暮临听见了,左右看看,警惕周围没人靠近后,才凑到宋小河的耳边小声说:“小河大人,这村子里的人,都已经是死人了。” 宋小河转头看他一眼,“你如何知道?” 他指了下自己的鼻子,说:“我闻到的。” “他们身上,有股腐烂的味道,那就是人死之后的气息,我不会闻错。” “你的鼻子还挺厉害,竟然有这能耐?”宋小河颇为惊讶,“全部都死了吗?没有活口?” 苏暮临摇头,“我今早起来之后,在村子里走了走,几乎走遍,未找到活人气息。” 宋小河皱起了眉头,表情看起来有些凝重。 其实昨夜步时鸢已经说过,这村落的命数已尽,百姓都被炼成了妖尸。 她并不知道妖尸是什么东西,方才起来一看,这路上的百姓都是以寻常模样各自生活着,看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她就以为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将村中百姓变回凡人。 却不想他们都已经死了。 师父说过,人死不可复生。 既然都死了,那就说明再无挽救的可能。 宋小河的一腔热血被兜头浇下凉水,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站着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苏暮临也就跟着没说。 二人站了一会儿,便有人走到了跟前。 “宋姑娘,苏少侠。” 谢归在两人面前站定,抬手拘礼。 他的脸色苍白,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原本清俊的眉眼充满着病态,无端显得柔弱。 只是他姿态依旧端庄,不失风度。 宋小河见他在外面加了件厚厚的外衣,关心道:“谢春棠,你没事吧?你的情况看起来真的已经不太好了,比鸢姐还要差上不少呢。” 谢归牵着嘴角,微微一笑,“早上才让医修看过,暂时无妨。” “那你多在房中休息啊,作何还要跑出来吹冷风?” “我是在等宋姑娘。” 谢归说着,又向宋小河行了一礼,认真道:“昨日事态混乱,学文让宋姑娘受了大委屈,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跟宋姑娘赔个不是。” “是他挑事,与你又没关系,何须你跟我道歉?”宋小河轻哼一声,“是他没那个脸皮来认错,托你来的?” 谢归轻轻摇头,缓声道:“学文是我师弟,出门在外,我理应对他多加约束才是,昨夜的事就是我的失职,所以才向宋姑娘道歉。” “你也不要总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钟浔之目中无人,行事狂妄,还喜欢血口喷人,那是他们钟氏家风有问题,才怪不到你头上呢。”宋小河像是哥俩好地拍拍谢归的肩膀,豪爽地一笑:“况且你我是朋友,何须在意这些小事。” 谢归也跟着笑了笑,“宋姑娘不生我的气便好。” 宋小河的性子好,不会迁怒旁人,但苏暮临却并非如此。 昨夜的事情过后,苏暮临连带着谢归也一并厌烦,总觉得他们是师兄弟,所以才是一伙,更是觉得寒天宗没什么好人。 于是对谢归自然也就不待见起来,说道:“只是不生你的气,又不是不生你那个好师弟的气,何以做出一副此事就此揭过的样子。” 谢归笑容一顿,有些无措地看了苏暮临一眼,说道:“苏少侠千万不要误解,我并无此意。” 谁知苏暮临听了之后更恼,攥着拳头往前两步,冲着人龇牙咧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暗将我与你那脑子出了问题的师弟比作同一类人,含沙射影说我瞎猜臆想?” 偏生他又没有谢归的身量高,昂着脖子威胁人的样子有些好笑。 谢归的性子本就温和,如今又是病弱,硬生生被逼得往后退了两步,气势上落了一大截,赶忙道:“苏少侠误会!” 宋小河蹦起来给了苏暮临的后脑勺一巴掌,扬声道:“凶什么凶,现在倒是威风起来了,昨日被人提起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大显神威?欺负病弱之人你倒是擅长!” 苏暮临捂着后脑勺,退了两步回来,委屈地看着宋小河,说道:“小河大人,恃强凌弱,仗势欺人,欺软怕硬,乃是六界生存法则。” 宋小河都不明白他是如何用一脸认真的样子说出这满口胡话来的,气道:“谁教你的?简直是一派胡言!” “我生来学的道理便是如此。”苏暮临说。 宋小河道:“你听好了,咱们修仙弟子呢,就应当秉持正义,匡扶弱小,勇于和妖魔斗争,在大道面前不惧生死才对。” 苏暮临缩了缩脖子,说道:“那会死得很快。” 宋小河说:“那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苏暮临道:“那是因为小河大人本就异于常人,寻常修仙弟子如何能与你相比?” 宋小河点点头,说道:“你明白就好,谢春棠是你我的朋友,你不能因为一些小事就对他如此恶语相向,懂吗?” 这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 苏暮临心里很是不忿,但他对宋小河十分盲从,还是硬邦邦地应了一声。 谢归勾起个淡淡的笑容,温声道:“多谢宋姑娘谅解。” 话音落下,忽而一阵寒风吹来,将三人的衣摆微微掀起,腰间挂着的玉佩撞出清脆的声响。 谢归灌了一口凉风,立即以袖遮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还是快点回去吧。”宋小河叹了口气,担忧地看着他。 谢归摆摆手,似乎想说话,但咳嗽却停不下来。 “三师兄!”云馥正从另一处街角走来,见状便快步跑过来,运起灵力推入谢归的体内,助他缓解病情。 随后又拿出了灵丹,让谢归服用了,他才慢慢停下咳声,一张脸涨得通红,有些活人的样子了。 “他的病症是不是很严重了?”宋小河在一旁问。 云馥看起来有些不太开心,却还是说道:“没事的,宗门给我们下过灵符,稳住了病情,虽病态越来越明显,但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我们所剩时日不多,必须要尽快进入鬼国了。” 她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呢?” 第58节 “不知道,他们好像是打算先将这个村子的问题解决了。”云馥道:“我方才在那边看到很多人聚集,商议这些事。” 宋小河朝云馥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那我也去看看。” 云馥说:“正好闲来无事,我给你带路吧。” 谢归也道:“我一同去,让我一直在房中坐着,我也心急。” 几人说定,便一同前往云馥所说之地。 昨夜出了事之后,各门派都增加了守夜的弟子,更是在周围都布下了阵法,时刻注意还有没有暴起的村民。 今日天一亮,就有人起来在村中探查,想查明村民变成如此模样的原因。 但几番搜寻一无所获,随着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村子到处都是仙门弟子。 甚至有些人查去了村民的家中,把人家吃水的井挖开一看,里面却不是水,而是血红色的淤泥,泥巴中全是泡得血红的骨头。 有动物的,但大部分都是人骨。 后来就有人,在一处地方发现了一个人。 好些人都说此人蹊跷,围在那人身边问话,但云馥却看不出,站着旁观了一会儿之后便走了,又正好看到了宋小河和谢归三人。 云馥带着他们又来此地,往那一指,“就在那里。” 那是一座十分破败的小庙,从外面看过去,墙皮几乎全部脱落,墙体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缝。 连屋檐都结满了蜘蛛丝,大门紧闭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气氛来。 庙前站着许多人,有些散开着说话,有些却堆聚在一处。 宋小河向云馥道了谢,伸手拨开前面层层阻挡的人群,走到了最前面的地方。 进去一看,她就知道那些人说此人蹊跷的原因了。 只见那庙前的台阶之下,坐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身体干瘦,皮肤黝黑,面上的褶皱一层一层,很明显就能看出此人年纪少说也有六十往上。 这是到目前为止,宋小河在村中见到的第一个老人。 他就坐在那里,怀中抱着一根木棍,双目发愣,不论身边有多么吵闹,也不管谁与他说话,他就没有半点反应。 苏暮临的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盯着那老人看了又看,“咦?奇怪。” “怎么了?”宋小河低声问。 “闻不到这人的气息。”苏暮临说。 “你属狗的吗?还能闻到气息?”宋小河笑了一下,并未在意,而是大步往前走,在老人身边硬是挤了一个位置出来,然后说:“你凑近点再闻闻?” 她是在开玩笑,苏暮临却当真凑过去,对着老头闻来闻去。 这模样立即引起了身旁人的不满,“你们是什么人啊?” 宋小河摘下腰间的石牌,举给那人看了看,说道:“仙盟。” 仙盟在人界的作用本就等同于衙门在民间的作用,是以遇到这等邪祟奇案,他们自然有权力凭借着身份介入。 宋小河的石牌虽然等级低,但也是猎师。 身旁众人见后,便没有异议,稍稍给她让出来个位置。 “猎师,”一中年女子对宋小河道:“此人是我们在村中找到的,唯一一个岁数大的人,只是不管我们问他什么话,他都拒不作答,你且看看他是出了什么问题。” 宋小河是头一次举着仙盟的牌子下山办事,背着年纪稍大的人正正经经地叫一声猎师,还诚心要她探查,宋小河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羞赧地清了清嗓子,耳朵有些红,说道:“那我先看看。” 正说着,苏暮临就靠过来小声说:“这是活人。” 宋小河惊讶道:“当真?” 他便点头,又说:“没有腐烂的气味,虽然气息并不明显,但仔细闻闻也能闻出来,他身上就是寻常活人的气息。” 宋小河心说苏暮临的鼻子真有那么神? 她疑惑地朝那老头看了看,他完全就像是一尊木偶人,没有表情,眼睛也没有聚焦,一动不动。 于是就试着伸出手,朝那老人的手腕摸去。 手还没碰到老人枯瘦的皮肤,就听头上传来一道声音,“你在做什么?” 宋小河本就有些紧张,被这突然的声音给吓了一大跳,一抬头就看见沈策正靠在檐下的柱子旁,正居高临下地看她。 “好端端的,你吓我干什么?”宋小河埋怨道。 “你的耳朵只用来听话,不听别的声音?”沈溪山反问。 “谁那么闲,还会去听别人的脚步声?”宋小河撇嘴反驳了一句。 周围的人都沉默着。 仙门弟子,在入门之后所学习的基础课程,便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仅仅要用视线抓住所看到的所有东西,更要学会如何用耳朵分辨各种声音,最重要便是时刻保持着警惕心,察觉出任何东西的靠近。 这是非常重要的自保常识。 沈溪山并不打算与她吵嘴,转移了话题,“你的手方才想干什么?” “我想摸摸他还有没有脉搏。”宋小河如实道。 “别碰他。”沈溪山淡淡地说道:“他浑身上下,全是毒。” 宋小河听闻,顿时吓得往后弹了一下,坐在了地上,嘴上道:“你可别吓唬我!” 沈溪山说:“不相信,那你就摸一下试试。” 宋小河当然相信。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说道:“你如何知道他身上有毒?” 围在老人周围的弟子也都纷纷起身,后退了几步,场地变得宽敞不少,谢归也得以挤了进来。 听到这句话,他就直接回答了,“我好像在书上看到过,此人应当是喝过蛇妖的血。” 宋小河眉头一皱,“蛇妖?” “蛇本身就有毒,但妖族的血对于寻常凡人来说,却有着奇效。不过至少是修炼出了妖丹的妖怪,其血液才能改变凡人血脉,使人变成一种半人半妖的物种。”谢归缓慢地说道:“但蛇妖有毒,是以此人喝了蛇妖之血后,毒液才会侵蚀全身,导致他身上的任何地方都具有毒性。” 宋小河又去看那老人,先前只以为他是风吹日晒,加上苍老所以皮肤在那么黑,却没想到根本就是皮肤上覆满了毒。 “这么说来,他也不能算作是一个活人了?” “半生半死的状态。”沈溪山从台阶上下来,站在那老人旁边,低头看了看,又说:“不过应该也活不长了。” 宋小河道:“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活到这般年龄的人,若是能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或许就能知道这村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或者,这里有没有什么邻村,找别村的人问一问也可以。” 苏暮临道:“再往前百里都是渺无人烟,一片荒漠,这村子是最靠近鬼国的地方。我去观察过,这里的邻村像是在很多年前就全部走空了,只余下破败的房屋。” 谢归也道:“看来要探查村中的事,只能从这老先生着手了。让我试试吧,反正我已经是腐败之躯,也不在意这些妖毒。” 他说着便挽起袖子要上前,却被宋小河一把抓住了手腕,“不可,你现在本来就一副要死的样子,怎么还能让你去干这事呢?” 谢归笑了笑,“多谢宋姑娘关心,不过我会一些探魂之法,此事还是我来比较好。” “那也不行,我来吧!”她信手往后一甩,一下就把谢归甩得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 只见宋小河两步又上前去,与那老人保持着一些距离,蹲下来盯着他。 周遭安静了片刻,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溪山也低眸看着她,想着她应该还没蠢到明明知道此人皮肤有毒,还会上手触摸的程度。 宋小河当然不会明知故犯,只是她的智慧,体现在另一方面。 “苏暮临。”她唤道。 “我在,小河大人,何事请吩咐!”苏暮临立即举手。 宋小河十分认真地说:“你去找一条毒蛇来,咬这人一口,以毒攻毒。” “你直接杀了他,不是更快?何必浪费这时间?”沈溪山说。 宋小河抬头与他说话,“我没有想要杀他。” “嗯,”沈溪山从台阶上缓步走下来,“你只是想要毒蛇咬他一口,死不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走到老人的边上,他蹲下来,肩膀还故意挤了宋小河一下,将她顶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又爬起来蹲好,瞪了沈溪山一眼,“说什么风凉话,难不成你有办法?” 沈溪山道:“应当比你的办法好上一点。”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是空白的。 随后又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个剪子,几下就将符纸剪出了个小人的形状。 沈溪山扎破指尖,将血珠点在小纸人的脑门上。 “且慢!”有人看了他的行为,猜到了些许,说道:“这是魂祭术?” 沈溪山:“怎么?” “魂祭术消耗寿元,你怎能给这老人用?” “总归活了那么多年,也该活到头了。”沈溪山很是无所谓道。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宋小河不明白,转头问苏暮临。 苏暮临不愧读了那么多书,立马解释道:“魂祭术是很多年前用于审问穷凶极恶的罪人所用之法,倒不是酷刑,只是将魂魄引于一个媒介上,此后便问什么就答什么了,不过这等方法很消耗人的寿命,且在行术的途中媒介毁了的话,人也就跟着死了。” 言下之意,便是说将魂祭术用在这老人身上,问完了话,他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这样好吗?”宋小河看着那老人呆滞的模样,凑近沈溪山耳畔低问,“这样算不算是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你们只管人活着,却不管人怎么活。”沈溪山眸色淡漠,并未因周围人的出声制止而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多时那之人的四肢也被点上了血珠。他将小纸人往空中一扔,纸人就飘浮起来,而后一下子就贴在了老人的脑门上。 “快住手!” 有人想想上来阻拦。 “苏暮临,把人拦住。”沈溪山突然开口使唤起人来,“若是放一个来打扰我,我就揍你。” 苏暮临一个飞扑上前,猛地抱住那人的腰,将人狠狠扑倒在地。 随后他蹦起来,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大声喊:“谁也不许动!我倘若挨揍了,大家都别想好过!” 宋小河对沈溪山说:“你凭什么揍他。” 第59节 沈溪山就随口胡诌,十分敷衍地回答她的话:“我看见笨的人,我就想揍。” 宋小河道:“那看来你只能跟我待在一起。” 沈溪山听后一愣,因为这很像是一句示爱的话。 但是很快地,他就反应过来,这只不过是宋小河在拐弯抹角地说自己聪明而已,她总是这样。 于是他不再接话,开始画符,并说道:“你安静些。” 宋小河见他认真做事,便也难得地听话一回,不再说话。 沈溪山动作很快,几下就画符完成,随着符咒散发出一抹微光,而后化成烟雾一般融进老人的干瘪的胸膛之中。 老人一下子闭上了空洞无神的双眼。 这是宋小河来到这里之后,老人所做的第一个动作。 “咒成了。”谢归在后头这么说了一句。 “说话。”沈溪山下令。 只见老人干皮皲裂的嘴唇轻动,声音缓缓传出来,仿佛几十年未曾说过话一样,那声音苍老嘶哑,已经不像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了。 “逃啊……”老人像用尽全力,声音颤抖道:“快逃!” 第39章 养尸之地(五) 那是一种听了就让人心底生寒的声音。 宋小河下意识瑟缩了下肩膀。 但是老人就说了那么一句, 甚至连情绪都没有外露,很快就安静下来,恢复成了提线木偶的状态, 任人摆布。 周遭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间不知做何反应。 沈溪山说:“问啊。” 宋小河倒是没想到他将问话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于是思来想去, 先问了个最简单的, “你是何人?” “夏国临河人士, 临涣。”老人答道。 宋小河扭头看了苏暮临一眼, 苏暮临就十分有眼色道:“夏国便是咱们要去的那座鬼国。” 她就又继续问,“那为何你会在这里?” “国亡,逃命而来。” “何时逃来的?” “国亡之时逃来的。” 宋小河哎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在这儿跟我打太极呢?我问你何年何月。” “崇轩三十年, 腊月。” 苏暮临立马掰着手指头算,“崇轩?这得往前数……” “两朝。”谢归在此时答道:“今夕崇嘉, 前朝崇庆,再往前才是崇轩, 合下来是九十七年。” 宋小河大吃一惊, “这么多年前的事?你这老头, 究竟活了多少岁了?” “崇轩元年生。”临涣答道。 “有一百二十七岁了。”苏暮临道:“便是寻常凡人喝了妖血,也活不了这么久, 恐怕他也是被炼为妖尸, 只不过是妖血在身, 所以没有被操控吧?” “怎么问这些无用的废话?”沈溪山啧了一声,眉眼间浮上些许不耐的神色来, “问些正经问题。” “那你来问!”宋小河生气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却不想他身板无比硬朗, 蹲得稳当,这一撞反倒让宋小河差点没蹲稳。 沈溪山嘲笑地牵了下嘴角,而后问道:“这村子为何只有年轻人?” 这问题,像是一下子问到了点子上,老人顿了片刻才开口。 他语速缓慢,声音嘶哑,用很长的时间才将来龙去脉给讲述完整。 那已经是九十多年的往事了。 崇轩三十年的腊月,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寒天灾。 那一场大雪,连着下了半个月,几乎将人所居住的房屋门都给堵上,冻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 更可怕的是,大雪带来了一场瘟疫,在村中快速传播,只要染上那恐怖的瘟疫,不出七日便会丧命,无药可医治。 厚雪封了路,村中人整日都围在火炉旁,被天灾和瘟疫压垮。 后来,大雪纷飞之日,有一个姑娘蹚着风雪而来。 她是夏国人,也生了病,几乎快要冻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村落,她沿街乞讨,盼望着有人能给她赏口饭吃,给她件棉袄御寒。 只是那时村中之人都已被逼上了绝境,谁也没有闲余的食物拿出来施舍这个善心,更害怕她身上的病也是那致死的可怕瘟疫。 于是她一路走来敲了百户人家的门,无一人回应。 次日清早,雪停了。 人们发现,那姑娘已经被冻死街头。 但是这场天灾中,死的人不计其数,街头有不少尸体,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外来之人。 那年天灾过后,村中余下的人口几乎减了一半,年老的几乎都死了,房屋也塌陷不少,活下来的年轻人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让村落慢慢恢复从前的模样。 时间久了,所有人都将当年天灾所经历的苦难渐渐忘却,可谁也没想到,事情根本没有结束。 村中的人,开始得了一种怪病。 这种病,出现在年满四十以上的人。 先是皮肤上起了大片青色的瘢痕,起初不痒不痛,郎中也查不出原因来。 而后就会慢慢长大,用上几年的时间,那瘢痕就像吸饱了血一样,变成拳头大小的肉瘤,透着血红的颜色,像是结了果一样成熟。 若是在这时候将肉瘤割掉,人就立马死了。 若是放任不管,那肉瘤就会越来越红,最后就像熟得烂透的石榴,一下裂开,紧跟着人的身体也都会随着那肉瘤烂掉,身上的肉血红,像一朵朵正在盛放的花遍布全身。 这种病出现在了村中每一个年满四十岁的人身上。 据说后来有个杀猪为生的,胆子大,将一个刚死了没多久的人身体给剖开,才发现那肉瘤会在人体里延伸树根一样的东西,血红的细须几乎将身体给占满,活生生把人从里面吃空一样。 这不是病,这是一种诅咒。 被称作,果瘤症。 村中的人明白之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出逃,可人们发现,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走出村子,身上就会开始出现青色的瘢痕,用不了多久就开始长出肉瘤,那速度,比在村子里的要快得多。 于是不论人们怎么走,最后都只会回到村子里。 只要留在村中,那便是过了四十岁的人才会长出这种东西,为了活命,他们留在了这块诅咒之地,绝望地繁衍,生存。 如此生活了十来年,村中忽而来了个年轻的道士。 道士一眼就看出了这村子的人正在遭受恶毒的诅咒,在街头询问,很快得知了多年前那场天灾,其后也明白了村中人如此遭遇的原因。 原来当年冒雪而来的姑娘,其实是天界派来帮助村民渡过难关的天女,只是天女考验人性,想从村民手中分一口热饭,借一件棉衣,却无人施以援手。 一气之下的天女虽按照天界的要求施救,将雪停了,却也对这座村落下了诅咒,要所有人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死去,不得长寿。 村民受诅咒困扰多年,听了年轻道士的话恍若找到了救命稻草,赶忙问如何做才能化解。 道士便在村中转了转,指了块地方布下阵法,并让村民在上头建了一座庙宇,用上好的木头雕刻了一座等身的天女像,供奉在其中。 庙宇和天女像用了四十九天才建成,村长带着所有人跪在庙外,一个一个地上前磕头奉香。 自那以后,村中老人的病情果然有所缓和,寻常四十岁得了果瘤症,最多活个三年便死,现在却大多都能活到五十岁。 只是这诅咒,仍没有解开。 天女之怒未消,这诅咒便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说到这里,都只是前因。 按理说,这村民世世代代恭敬地供奉天女,总有让天女消气的时候,说不定哪天高兴了,就把这诅咒给解了。 但坏就坏在,凡人寿命短,有些东西哪怕记录在纸上,都有传丢的时候,更何况是这一份被强迫下的敬畏之心。 崇嘉年后,村中之人渐渐不再祭拜天女,也停了供奉的香火,渐渐将这庙宇遗忘在村中角落。 直到一场暴风雨来临,年久失修的庙被掀飞了屋顶,天女像被风吹倒,摔得四分五裂。 天女之怒再次降临,村中所有人开始患上重病,与先前的果瘤症不同,这次是所有人同时感到身体不适,躯体的某处冒出黑气,开始腐烂。 村落周围起了巨大的沙尘,遮了前路,于是无一人从村中逃出。 在之后,所有人都变成了这般模样,夜晚是凶残嗜血的妖尸,白日却是寻常村民模样。 这便是临涣口中所说的全部了。 由于他说话实在是太慢,声音也难听,口才更是一般,故事讲得一点都不精彩,于是宋小河坐在檐下,一边听一边支着脑袋打瞌睡。 而周围的人也走了不少,余下零星几人。 宋小河昏昏沉沉,脑袋从手掌上掉下来,整个身体往后一仰,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去。 苏暮临反应很快,一个箭步扑上前,想去将宋小河接住。 但由于宋小河原本就与沈溪山距离很近,他突然如此迅速的行动冲到了沈溪山的防御范围之内,被沈溪山识别发病之举,于是想也没想就一脚给踹走了。 好在这一脚收了力,苏暮临倒是没有被踹飞,只是嗷了一声在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 宋小河也没摔倒,被他这一嗓子给喊醒,惊道:“开饭了?” 一抬头,竟是将近正午。 临涣已经讲完了事闭上嘴,周围有一瞬的安静,忽而一人说道:“这天女,当真是神仙吗?怎么如此反复无常,心眼窄小?” 另一人道:“是啊,她当年下凡施渡时,村中人皆是自身难保,便是狠下心不做善人倒也情有可原,人性乃是如此。后来又供奉了她那么多年,竟也没能得到她的宽容谅解,反倒是暴风雨毁了天女像惹怒了她。” “说不定是什么妖邪所变,被那无能道士当做神仙了吧?”几人猜测着,议论不休。 宋小河打了个哈欠,高举双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白嫩的右脸上有一片红印,更显得稚气。 第60节 她眨了眨睡眼,说:“现在清楚了,这些都是天女所为,要我说,不如就一把火将这些妖尸都烧了,干净利落。” 沈溪山听到这话,很难不动气,淡声道:“动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若是真是天女所为,何不将人都杀了,炼为妖尸做什么?” 宋小河怒视他,“你说谁猪脑子?” 眼看着两人又要拌嘴,来了此地后就一直站在旁边沉默的步时鸢忽而开口,说道:“所有人都炼为妖尸,此状无解,不过若想再探知别的东西,怕是只有进庙才能得知了。” 有人在当中转移话题,宋小河立马就被吸走了注意力,回头张望这座破败的庙宇。 云馥似乎对这些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只对宋小河道:“小河,你该饿了,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说罢又转头问谢归,“三师兄吃吗?” 谢归的脸白如雪色,眉眼恹恹,大约是身体不舒服得很,情绪也不高,只微微摇了摇头。 云馥与几人道别,转身离开,其余人商议之后,决定进庙中看一看。 宋小河站起身,将衣裙上的灰尘拍了拍,一抬头看见沈溪山就站在檐下,正仰头看着庙宇上挂的牌匾。 她还在生着方才那一句猪脑子的气,走过去,故意用肩膀撞了下沈溪山的胳膊,“看什么看?不敢进去?” 这一撞不痛不痒,压根一点感觉都没有,沈溪山直接无视,只道:“你认识夏国文字吗?” 问完之后,他就意识到这句白问了。 宋小河看起来一点不像是爱读书的样子,能把本国文字认全就已是不错,哪还会认识别国文字。 却没想到她将下巴一仰,“当然!” 沈溪山有些讶异地一挑眉,不确定道:“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我问的是什么?” “我才不像你!”宋小河没好气道:“早前我就发现了,有时候跟你说话你不搭理不应声,怕是耳朵害了大毛病,时而正常,时而聋了吧。” 她攻击性很强,这话一出,沈溪山还没说什么,却把苏暮临给吓了个魂飞魄散。 沈溪山这恶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飞快地跑过来,从袖中摸出油纸包着的花糕塞给宋小河,小声颤颤巍巍道:“小河大人,别与他置气,吃些东西吧。” 宋小河本来还打算好好跟沈策吵几句,但是一见到吃的,顿时偃旗息鼓,接过就拆油纸包。 “先别吃,”沈溪山说:“看看上面是不是夏国的字。” 宋小河手上的动作没停,一边拆一边仰着脖子往上看。 这庙宇存在的年岁实在太长,加之后来无人修缮,挂在上面的木头牌匾几乎快要烂光了,只余下些模糊的字迹。 她眼神本来就不算好,只得摇头,“看不见啊。” 沈溪山立即道:“把这匾摘下来。” 也不知道是在使唤谁,安静了一瞬后,苏暮临缩着脑袋站了出来。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 沈溪山这个恶人!苏暮临在心中怒骂。 他刚要蹦上去摘匾,却听得谢归一边咳嗽一边道:“不可不可。” 他缓步走来,缓慢地说:“你们难道忘了这村中人是如何落得这个下场的?天女之怒持续了几十年最终还是落在了他们头上,虽说这庙宇已经破败,但天女的神威或许还在,我们不应当如此不敬。” 苏暮临虽然还是看谢归很不顺眼,但这话一出,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 “我觉得也是,毕竟咱们要进天女庙,还摘人家牌匾干嘛?倒不如去寻来几炷香,点了后一人拿一束进去拜一拜。” 对此,沈溪山冷酷地评价,“胆小如鼠。” 苏暮临敢怒不敢言,只当没听见。 谢归面色依旧温和,说道:“不如宋姑娘踩在我肩上,我站起来后,你应当就能看见牌匾上的字了。” 宋小河立即摆起双手,“那可不行!” “我来!”苏暮临十分积极,去按谢归的肩膀,“你蹲下,我踩在你肩上,再把上面的字抄录下来给小河大人看就是。” 公报私仇之心,昭然若揭。 谢归无奈地笑笑,作势要蹲下去,嘴上还说道:“苏少侠放心,我一定会扶稳你的。” 苏暮临马上就手脚并用地往他背上爬,被宋小河拽着衣领,一把扯了下来,“你干什么?谢春棠都病弱至此,你还去踩他身上?我看你小子油盐不进,就是欠揍!” “小河大人别打我!”苏暮临抱起脑袋。 太吵闹了。 沈溪山站在边上,耳朵里嗡嗡响,不得已收起神识减少所听到的声音,来保护自己的耳朵。 其实他自己也发现了,自从他打酆都鬼蜮走了一趟回来之后,脾气忍耐度不断上升,若是搁在以前,谁敢在他身边如此吵闹,他早就寻思着如何让人闭嘴安静了。 现在却能不动声色地站在这里,忍着不动气。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若是他现在开口让几人闭嘴,宋小河指定要蹦起来跟他闹,届时就更吵。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说:“罢了,直接进庙吧。” 他抬步上前,站在门槛前时,立即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力量。 像是守护着这座庙宇的结界,但已经十分微弱了,约莫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这点结界对于沈溪山来说简直不堪一击,他正要伸手推门,就听见步时鸢说道:“诸位可小心些。” 几人同时转头,看向她。 “鸢姐,这里面有危险吗?”宋小河好奇地问。 “有没有危险,全凭你们自己的造化。”步时鸢说道。 这等窥天命之人,说话总是藏三分露三分,给人一种神神秘秘,高深莫测的感觉。 然而如果说话的对象是宋小河这样的人,这种高深将大打折扣。 宋小河说:“师父说,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说一些听起来像是有着大道理,实际上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话,鸢姐,你今年多大了?” 步时鸢像之前一样,怜爱地摸着宋小河的脑袋,说:“小河,这么多年来你没把你师父气死,也算是他命硬。” 沈溪山不说话,但心中深表同意。 随后他一抬手,就那么轻轻一推,这扇老旧而破烂的大门缓缓地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音。 一股闷了许久的霉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扑簌簌往下掉的灰尘和烟雾,劈头盖脸地洒在几人的头上去。 宋小河左手抬起来用袖子挡在脸上,右手用力挥了几下,跨过门槛往里走去。 呛鼻的味道让她打了几个喷嚏,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看清楚屋内的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等身高的天女像,红木所雕琢而成。 瞧着模样,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眼睛上蒙了绸布,露出小巧的鼻子和嘴,比宋小河还要高一些。 庙中就摆着这样一尊木像,地上铺着青石砖,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宋小河就站在门边上,只要往前走一步,就能印出个完整的脚步来。 窗子透了光进来,视线并不昏暗,宋小河得以将庙内看个清楚。 很快她就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 这庙宇少说也有几十年无人问津,还被暴风雨掀了屋顶,虽说后来被补上了,但按理说这里面应该是非常破旧才对。 但在宋小河的视线里,这里除了脏污之外,墙壁和柱子看起来都完好无损。 她抬步往里走,在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来。 走到天女像的旁边,抬头一看,就见这天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贴到近处才更能看出其匠人的鬼斧神工,更重要的一点是。 这天女像虽然落满灰尘,但上头一点裂痕都没有,是完好无损的一尊像。 宋小河记得那老头说过,这木像是在暴风雨过后摔得四分五裂,所以才引来了天女之怒,而眼前的这尊却完好无损,实在是奇怪。 她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又问“为什么会这样?难不成这木像后来又换了新的吗?” 但是庙中无人回应,她一转头,这才发现整座庙里,就只剩她一个人,哪还有其他人的身影? 可是非常奇怪的是,宋小河方才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直到她有了疑惑想要跟沈策几人说话时,才发现这庙中无人了。 宋小河立即意识到,她应该是踏入了一个领域之中,领域内有一种力量,能够刻意麻痹人的某方面神识,比如宋小河察觉不到自己孤身在此处。 这是很危险的,因为她不知道这种力量还麻痹了她什么方面的意识。 如果是对危险的感知,那就麻烦了。 有可能一个面目狰狞的妖邪就站在她的身后,而她却半点都察觉不到。 她握紧了腰间的剑,缓缓抽出来捏在手中,先是朝四周看了一眼,寂静无声。 宋小河心里隐隐害怕,于是念动了共感咒的法诀。 “干什么?” 沈溪山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就传了过来。 虽然把没防备的宋小河吓了一跳,但也立即就缓解了她的紧张,她可怜兮兮道:“你们在哪?我怎么自己在这里啊?是不是只有我踏入了奇怪的领域里。” 沈溪山说:“你闭上眼睛,可以看到我的视角。” 宋小河嘟嘟囔囔地闭眼:“这地方危不危险,我闭上眼睛不会被什么东西攻击吧?” “没有危险。” 沈溪山说。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宋小河的眼前出现了新的景象。 也是在庙内,只不过沈溪山并未站在木像旁,而是踩在了供香的案桌上。 他身量高,这么一踩,几乎能碰到庙上的横梁,于是宋小河也就看见了,横梁上面刻了四个字。 “采、蕴、之、墓。”宋小河说。 “你认识?” “是夏国的字。”她说:“我师父年轻的时候最喜欢走南闯北收集各种宝贝,其中他收了一套从夏国流传出来的,记录了世间各种灵器的古籍,为了读懂上面的内容,就特意学习了夏国文字,在我年幼的时候也教了我一些。” “那这么说,这其实不是一座供奉天女的庙宇。”沈溪山清冷的声音传到宋小河的耳朵里,“而是一座坟。” 宋小河觉得耳朵痒痒,她揉了两下耳朵,轻咳两声,说:“你再说一遍。” 第61节 沈溪山:“什么?” 宋小河说:“就刚才的话,你再重新说一遍。” 沈溪山疑惑:“为什么?” 宋小河扭捏了一下,有些脸红,“你刚刚那个声音,很像小师弟的。” 沈溪山:“……” “宋小河,你的脑子里只有那些情情爱爱吗?”听语气,像是有一点点生气了。 宋小河小声说:“可是真的很像啊。” 沈溪山就道:“再说这些废话,我就切断共感咒了。” 宋小河被凶了,又被拿捏了软肋,就撇撇嘴老实了一会儿。 不过过了片刻,她又说:“虽然我喜欢小师弟,但你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呷醋哦。” “宋小河!” “好嘛,我知道了,你别喊嘛。” 第40章 养尸之地(六) 苏暮临不是凡人, 所以他的嗅觉很敏锐。 在踏进庙宇的那一刻,原本空中散发的那一股常年不见日光的霉味一下子就淡了很多。 不同的地方会散发出的味道就不同,所以苏暮临一下子就察觉, 这里已经不是方才所在的地方了。 “小河大人!”他第一个叫的就是宋小河, 扯着嗓门在屋中吼。 没有人回应。 苏暮临也很快意识到, 这里只有他自己一人。 可是他平时就胆小, 哪经得了这种吓?于是吓得抱起头来, 找了个角落蹲下。 他心想, 没事的, 反正小河大人和沈溪山那个恶人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他只需要好好躲起来,等事情结束就好。 在庙中找来找去, 也只有那尊天女像前面的一张桌子下面可以藏人。 桌上铺了一层红布, 长长地垂下来,将桌下给挡严实了。 苏暮临就跟作贼似的, 抱着头往地上滚了几圈,钻进了桌下, 将红布往下扯了扯, 躲好。 才刚蹲下没一会儿, 房中就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很轻,若不是苏暮临的耳朵出奇地灵敏, 怕是压根就听不见。 他心里发怵, 将自己缩成一团, 期盼着那脚步别靠近这里。 然而事与愿违,脚步声还真就朝着苏暮临贴近, 像是缓慢地走到了近处,紧接着, 面前的红布下面就出现了一双靴子。 是一双黑色的松叶纹长靴,鞋底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正正停在苏暮临的眼前。 他盯着这双鞋,觉得很是眼熟。 还不等他细想,面前的红布突然就被一只手给撩起来,然后就见谢归蹲在地上,用眸色温和的眼睛好奇地往里看。 正与吓得缩成一团的苏暮临对上视线。 “呀,苏少侠,你怎么会在此处?”谢归的脸上浮现讶异的神色。 苏暮临哪曾想这倒霉的病鬼也会在这里,还被他看见了自己如此胆小的模样,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了,“我见这桌子有蹊跷,钻进来仔细瞧瞧,你打扰我做什么?” 谢归被这么一凶,倒是不生气,笑了笑说:“我看见地上有一串脚印通往桌下,所以想看看是何人躲在此处。” “都说了是探查,不是躲!”苏暮临一边生气地叫喊,一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泥人还有三分性子呢,再胆小的懦夫,也有嘴硬要面的时候。 苏暮临说:“你这人,回回都很倒霉,跟你在一起准没好事,你为何会在此?” 对于苏暮临这样恶劣的态度,谢归很是无奈,显然他并没有应对这样明显恶意的经验,摸了摸鼻尖说:“我也不知为何,只是方才踏进庙之后,就来到了这里。” 苏暮临冷哼了一声,说道:“是你自己拖着一副病躯非要进来,若是等会儿遇到什么危险,我可不会管你。” 谢归自觉拖了后腿,颇为不好意思道:“定不会给苏少侠增添麻烦。” “你知道就好。” 苏暮临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老好人,脾气温和,仿佛与谁都交好,实际上等你真的遇上了什么危险,或者是与谁起了冲突,这种人也只会站在中间当个和事佬,两头讲和,根本就不会站在你这边。 所以在苏暮临的眼中,谢归这种人完全没有结交的价值,更何况他还有个那么惹人厌烦的师弟,于是看见他那张笑脸就十分讨厌。 庙中除了二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于是苏暮临干脆也不躲在桌子底下了,就在庙中乱转。 他仔细看了看天女像,又将周围的门窗都瞧了一遍。 光是闻味道,他就知道当下幻境的时间,恐怕是很多年前了。 天女像完整,没有碎裂的痕迹,所以时间至少是在那场天女之怒降临之前。 苏暮临一时拿不准眼下该如何,是出去,还是继续待在庙中。 犹豫不决间,他合十双手,冲天女像拜了拜,低声嘟囔道:“天女大人,有怪莫怪,我可不是故意闯进来扰你清净的,你要是觉得我烦了就直接放我离开这个幻境吧,我生平没做什么坏事,是一个非常善良正直的人。” 说着,他顿了顿,回头看了站在窗边的谢归一眼,又小声道:“若是你太过生气非要拿一人开刀,就去找窗边那个病痨鬼,反正我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苏少侠。”谢归突然出声。 苏暮临正在说人坏话,难免心虚,被突然这么一声吓得差点蹦起来,回头没好气道:“做什么!没看到我在拜天女吗?” “抱歉打扰苏少侠。”谢归很是诚恳地道歉,并说:“只是,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什么?”苏暮临皱眉,随即耳朵一动,果然听到了脚步声正在靠近。 不是一人两人的,而是纷杂的脚步叠在一起,是很多人,正在往这座庙而来。 “躲起来。” 沈溪山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得宋小河差点从桌子上摔下去。 她也想去看看横梁上的字,奈何身量不够,即便是学着沈溪山站在桌子上也看不到。 “怎么了?”宋小河问。 “有人来了。”沈溪山说:“别吱声。” 宋小河什么都没听到,周围一片寂静。 况且沈策与她并不在一处地方,她不明白沈策为何会突然告知她有人来了。 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变化,但宋小河还是心里慌慌的,干脆踩着天女像爬上了横梁,整个人都趴上去,紧紧抱住,说:“是什么人?有多少啊?我会不会有危险。沈策,你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我这里有人来了?你是不是,其实就在我附近?你能来找我吗?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有一点点害怕……你不要不说话啊,你弄了这个什么什么咒不就是让咱俩时常保持联系的咒法吗?你为何如此冷漠?” “共感咒是在紧急时刻能够与你联系的东西,不是为了让你把我吵死。” 面对宋小河的喋喋不休和控诉,沈溪山仍然平和。 风凉话也好,嘲讽也罢,只要宋小河能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的害怕就会减少许多。 毕竟在一个陌生且充满着未知危险的环境里,独身一人和有人陪伴的区别可太大了,尤其是对宋小河这种时时刻刻都不能一个人待着的人。 “这是幻境。”沈溪山听得出宋小河现在陷入了害怕的情绪之中,如若不制止,她的嘴就不会停下,他的耳朵更得不到清静,于是耐心解释道:“是有人在庙上下的保护结界,我们在踏进庙时,就掉入了这个幻境之中。” “不仅是你我,苏暮临那边恐怕也是这样,这是同一个幻境,所以我这边能看到的,在你那边同样也有。”沈溪山总结道:“暂时没有危险。” 宋小河大松一口气,“这种话你就应该早点说啊。” 沈溪山不搭理她这句抱怨,又安静下来。 于是宋小河就又闭上眼睛,去看沈溪山的视角。 他所坐的位置与宋小河是一样的,所以往下看的景象也大都相同,只不过沈溪山这里更干净一些,他用了清尘诀将横梁扫了个干净。 他面朝着门的位置,一动不动。 “你说的人呢?”宋小河挠了挠有点痒痒的脸,耐不住地问。 “来了。”沈溪山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下,庙门一下子就被推开。 只见最先踏进来的是个强壮的中年男子,他随手挥了挥散在空气中的灰尘,随后一招手,唤了身后的人跟进来。 而后就有人陆续进来,虽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看上去都是男子,且他们手中还都拿着东西。 数量约莫有七八个,但这只是进庙的。 宋小河瞥见门外也站了不少人,那就不止是男子,还有许多女人和小孩,也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说的话都交织在一起,像蚊虫似的嗡嗡响,宋小河一句都没听清楚。 那七八个男子走到庙中央,有人唤了一声村长。 喊的正是第一个踏进来的中年男子,只见他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一个篮子,打开盖之后,拿出了三根长香,随后掏出火折子点燃。 这大概是村长带着全村的人来给天女上香祭拜的场景。 看到这里,沈溪山忽而身形一动,竟直接从横梁上跳了下去。 宋小河原本看得正仔细,被这突如其来的视线变动吓一大跳,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干什么?” “别吵。”沈溪山一面说着,一面朝那村长走近。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村民都好像是完全看不见他一样,没有半点反应,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情。 村长点燃了香,捏在手中向天女像拜了三拜,而后插在了桌上的香炉中。 如此站得近了,于是这些村民之间说的话,宋小河也能跟着听清楚了。 “村长,几时动手?”一人问。 “且等等。”村长紧紧盯着香,仿佛很是紧张。 几人便不再说话,静静等着,眼看着那香一点点地燃烧了,烧至一半时,忽而断裂了,随之火也熄灭。 村长的脸色猛地一变。 其余几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在顾忌什么,只道:“这……村长,这下如何是好?” 庙中沉静了片刻,那村长再抬眼时,眸色一厉,说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动手吧。” 第62节 其他人应了一声,纷纷将手中的篮子放在地上,然后从中掏出了东西来。 宋小河定睛一看,就见有人拿了锯子,有人拿着油瓶,其余都是些锥子,锤子之类的东西。 而后所有人一同上前,左右将天女像给围住。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忽而一阵清风穿进庙中,似乎将外面的声音给带了进来。 于是一瞬间,那些原本像蚊虫一样嗡嗡的低音变得无比清晰。 “那香好像是烧断了,是不是……” “哎,别瞎说,可能是被风吹断的,今日不是风大吗?” “你说这天女像在咱们村里供奉了那么多年,这突然给砸了,是不是不太好?” “可是你知道那几个游商出了什么价吗?这个数啊!” “一百两?!” “少了!整整一千两!” “哟,这么多银子啊?便是给村里每户都分,每家也能分到不少吧!” 外面议论不休,里头的人却已经给天女像擦好了油,划分好了区域,开始上钉子了。 宋小河在这一刻明白了。 哪来的什么暴风雨,卷起了年久失修的屋顶,吹倒了天女像? 分明就是在这晴朗之日,村民为了那些银钱,一同下手,分割了这尊天女像。 “就让他们这样毁了天女像?”宋小河开口问。 沈溪山立即就察觉了宋小河的意图,缓声开口:“你可以动手阻止。” 这只是前半句,但宋小河没听完,就在钉子快要敲入天女像的前一刻,一下子跳了下去,大喝道:“住手!” 她正正落在天女像旁,同时她将腰间的木剑抽出,用木柄狠狠朝那将要下手的村民击去! 就在这个刹那间,村民手中的钉子被击飞,他吃痛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原本看不见宋小河这个外来之人的所有村民,在这个时候突然将脸朝着她。 他们的面容原本是正常的,可看见宋小河的瞬间,他们的眼睛开始急剧变化,瞳孔像被戳破的水囊一样,黑色极快在眼中渲染,眼白很快就消失了。 眼睛本就是能够体现人心的东西,一旦有了任何变化,那股阴邪之气就会猛烈地溢出来。 于是所有的村民也就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但是此处为幻境,结局已定,你做不了任何改变。” 沈溪山用平淡的语气,慢慢将后半句说完。 “你是何人?竟敢坏我们的好事!”那村长厉声质问。 场面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 苏暮临还躲在柱子后面,心里早已把谢归翻来覆去骂了上百遍。 原本这个该死的病痨鬼突然说有人来之后,苏暮临也很快听到了脚步声,于是二人就在柱子后躲了起来。 苏暮临不想跟他站在一起,于是跑去了对面的柱子。 不过现在苏暮临知道了,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举动,早知道这病痨鬼会发疯,他就应该直接把他敲晕,或者找根绳子绑起来,塞在桌子下面。 那些村民进了庙点了香,然后就开始对天女像下手,准备用工具将木像分解。 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归毫无征兆地跳出去,扬声喊了句,“且慢。” 于是场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所有村民开始妖化,用一双妖不妖,鬼不鬼,连苏暮临这个非人族看了都忍不住打抖的眼睛,盯着谢归。 谢归却像瞎了似的,看不见这些村民的妖化,劝道:“你们如此对天女像不敬,是会惹怒天女的,届时天女降下惩罚,你们村中之人都会遭殃。” 苏暮临若不是怕那些妖化的村民,简直想指着谢归的鼻子破口大骂。 不知道这寒天宗的弟子是装傻还是真蠢,看不出这是幻境。 这里所呈现的幻象,不过是重演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罢了,根本就不可能再改变结局。 他的劝阻,没有一点用。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快滚!”那村长挥手,粗声骂着谢归。 谢归却十分不识时务,坚持地站在原地,努力劝道:“诸位且听我一言,这天女像真的不能砸。” 苏暮临的手指在柱子上扣来扣去,心里骂声不止。 这病鬼真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难怪就长了那一副短命相,人家都叫他滚了,他还极其没有眼色地杵在那里,这不是纯找死? “你们应当诚心供奉天女,时常来祭拜上香,再将庙中破旧的地方修缮,打扫干净,如此才能保得村中所有人的安宁。” 谢归仍旧固执,说着说着,就张开双手拦在天女像前。 他的身体比之先前在酆都鬼蜮里消瘦很多,如枯瘦的骨架,有些撑不起宽大的衣袍了。 病弱至此,就连苏暮临都能一根手指撂倒,很难想象他还敢这般胆大,拦在这群妖化的村民面前。 有一种找死的狂妄。 村民果然勃然大怒,身体的妖化越来越明显,身上的肉迅速干瘪下去,皮肤被墨汁染过一样,堆叠起一层层的褶皱来,连那一口牙也变得尖利。 在极短的时间里,从凡人变成了妖邪的模样。 妖化的村长抬起锋利无比的爪子,劈脸朝谢归的天灵盖抓去。 就这么一爪子,绝对能一下子将谢归的脑壳揭起来。 谢归仿佛在这时候才知道了害怕,匆忙用双手结出那一丁点的,极其微弱的灵力,试图阻挡着凶戾的利爪。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体猛然被扑倒,巨大的惯力让他狠狠摔在地上,往旁边滚了几尺才停下来。 这一跤摔得狠,还被重重压了一下,差点就去了谢归的半条命。 他震惊地转头,就见苏暮临正从地上一跃而起,手里紧捏着一张白纸符箓。 “苏少侠……”谢归怔怔道。 “别跟我说话!”苏暮临快要被这个蠢人给气死,一点都不想理他。 谢归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冲他作揖致谢,“多谢苏少侠出手相救。” “如若不是怕你死在这里,出去之后让小河大人伤心,我才懒得救你。”苏暮临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病痨鬼,还不躲远点!再死了我可不管!” 谢归又被骂了,但无言反驳,只好跑去柱子后面藏起来。 面前七八个妖化的村民将目标锁定在了突然冲出来的苏暮临身上,同时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然后手脚变为四肢一般,先是在地上撑了一下,继而往地上一蹬,猛地跳起,朝苏暮临攻去。 好在这几个月苏暮临在仙盟也没有瞎玩,是认真学习了符箓的,倒不至于遇到危险时任人宰割。 他将白纸符箓夹在双指之间,一边躲着攻击,一边飞快地念动口诀。 随后将符猛地扔出,大声喝道: “焚!” 火焰从黄纸符箓中汹涌迸发,几乎是贴着几个妖尸的脸爆开,空中立即翻滚起灼热的气浪,将想要冲上来的妖尸冲得四散开来。 但是那火只在妖尸身上烧了那么一会儿,很快又熄灭了,似乎没有造成伤害。 “这是什么火符?” 沈溪山大概是正在看宋小河这边的景象,看见她施展了火符,于是提出疑问。 “是钟氏的火符,上回在鬼蜮里没用完的,下山后我一直带在身上。” 宋小河往地上一滚,在躲避妖尸攻击的同时抽空回答。 沈溪山嗤声,满是不屑道:“档次很低,无法对妖尸造成伤害。” “那怎么办?”宋小河几个后翻,拉开与妖尸的距离,往玉镯里翻了翻,“还有些是苏暮临画的符,应该不会比钟氏的好到哪去吧?” 符箓无用,只能暂时放弃。 宋小河在旋身躲避攻击时,将腰间的木剑抽出来,一下就挡住冲她侧脸抓来的利爪,尖利漆黑的爪子无比长,尽管被她用剑抵住,却还是险些刺到她的眼睛。 这些妖尸的力气极大,宋小河必须双手持剑,才能与其力量做短暂的抗衡。 她虽然剑招有不小的进步,但实在太缺乏实战经验,幸而她反应无比迅速,加上身姿轻盈,在七八个妖尸的围攻下,也能勉强保全自身没有受伤。 可妖尸的攻势迅猛,且感知不到疲倦,如此轮番上阵,就算是宋小河只闪躲,精力也消耗得厉害,开始气喘吁吁。 “沈策!”利刃朝宋小河的心口抓来,她往后一个下腰,同时一脚蹬在妖尸的胸膛上,借力后翻好几下,拉出老远的距离,喊道:“你快来救我!” “最后再试一下,若是不行,我就拆了这庙。”沈溪山说:“你把剑收起来。” “干嘛,看我不顺眼那么久,终于找到机会教唆我送死了?” 宋小河问。 虽然嘴上如此说,却还是将木剑别回了腰间。 “双手结印,催动灵力往心口汇聚,心中默念先前我教你的法诀。” 沈溪山的声音传进宋小河的耳朵里。 她意识到这是他引导自己催动业火红莲的力量。 于是她念动法诀,随后就感觉到有一股奇妙的力量在心口攒动,让宋小河在顷刻间平静下来。 沈溪山说:“把口诀念出来。” 这个口诀指的其实就是法术的名字——万法万咒,皆有其名。 在初级学法阶段,甚至要大声将法术的名字喊出来,以此更能够顺利地释放法术。 宋小河并没想过那么快学会业火红莲,所以都还没来得及认真想过名字。 但到了这种关头,也根本没有时间容她细细想,脑子里闪过的步时鸢先前跟她说过的话。 随后就脱口而出:“炼狱八寒。” “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宋小河念出口诀的刹那,妖尸的利爪只离她的身体仅仅三寸的距离。 下一刻,滔天的寒风自宋小河的结印中爆发而出,化成一股强悍的力量,将四面八方围来妖尸猛地冲飞出去,狠狠撞在各面墙上,发出巨大无比的声响! 墙面立即发生崩裂,裂痕飞快地蜿蜒向上,连带着柱子也发出“嘣嘣”的声响,整座庙宇开始摇晃。 第63节 “沈策!”宋小河惊叫一声,喜上眉梢,一下子高兴地蹦起来,“你看到没!我成功了!我用出了炼狱八寒的力量!” “嗯。”沈溪山自然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饶是平日里对盟中弟子修习极其严厉,鲜有夸赞的天才少年,也在此时道一声:“恭喜。” 第41章 养尸之地(七) 整个庙宇剧烈摇晃, 粉尘四溅,最后在轰然倒塌。 宋小河原本还在高兴,见状又慌张地找地方躲藏, 正要往庙外跑时, 忽而面前景色骤变。 周围在刹那安静下来, 所有幻象消失, 破败残旧的庙宇在眼前彻底展现真容。 这座被废弃了许多年的小庙, 虽然柱子有裂纹, 墙壁也泛着灰黄, 但出乎意料的是此地出奇的干净。 甚至这地上连灰尘都没有,房间的边边角角也没有结网的蛛丝,连窗台都是整洁的。 “小河大人!” 苏暮临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 高举双手朝她扑过来, 非常激动地告状,“我差点被这病痨鬼害死!大人赶紧让他滚回房去, 别再让他跟着我们了!” 说着,手就往谢归的脸上指。 宋小河回头瞧了一眼, 就见被骂的谢归仍然端庄着姿态, 露出一个颇为抱歉的笑容来, 更为俊俏的病容添了几分柔弱。 也不知道两人在幻境里面是结了什么恩怨,谢归竟然好脾气到让苏暮临如此恶意相对都没什么反应。 体内一股血气上涌, 谢归脸色微变, 忙用袖子掩住了唇, 连着几声咳嗽,竟是咳出了血来。 “谢春棠, 你没事吧?!”宋小河吓一跳,反手扣住苏暮临的手腕, “这是怎么回事?他受伤了?” 谢归像是怕苏暮临被怪罪,赶忙拿出锦帕捂住了唇,闷声道:“无妨,无妨,是我自己体力不济,还险些拖累了苏少侠。” 苏暮临提及此事脸上出现些许尴尬,但却没有隐瞒,撇了撇嘴道:“方才在幻境中,他非要出手阻拦那些村民砸天女像,导致所有村民妖化,我也是为了救他才出手收拾那些妖尸,谁知道他那么无用……被我一道火符给震伤了。” 宋小河是见识过苏暮临用符的天赋的,那日在酆都鬼蜮,她也是被一道雷符炸聋了耳朵。 沈溪山只看了谢归一眼,就知道他并非火符所伤,“他是被这里的妖气冲撞了。” “什么妖气?” 他走到天女像旁边,抬手抚上去。 天女像上有着十分整齐规矩的裂痕,那是当年村民将其切割之后留下的。 沈溪山的指腹落在裂痕上,淡声道:“所谓的天女之怒,不过是有人杀了所有村民之后编出的噱头罢了,这整座庙都充斥着一股妖气,寻常人很难察觉,他身体已被鬼幡侵蚀,所以才被这股微弱的妖气冲撞。” “严重吗?”宋小河追问。 “暂且死不了。”沈溪山散漫地回答。 谢归擦了擦嘴角的血,气息稍稍平复了些,这才问道:“可是沈少侠先前不是用魂祭术问出的那些事吗?魂祭术下,应当不会有谎言才对。” “他回答的,不过都是他所知道的事而已,可能是听闻,可能是猜想,不一定代表着实情。”沈溪山仰头看了看,忽然道:“这小庙留不得,得拆了。” “对对对,这一定是妖怪所建!”苏暮临倒是十分赞同,说道:“门口那老头是喝了妖血才会活那么久,有没有可能他所喝的那妖血的主人,便正是编出了天女下凡一事,借口建造了这座庙,然后取全村的凡人精魄来修炼?” 这倒是猜得相当合理,就连宋小河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便道:“如何拆?” “简单。”苏暮临自告奋勇,积极表现自己,“我召雷炸了此处。” 几人都没异议,沈溪山指点苏暮临的雷落在什么地方,而宋小河和谢归则走去了角落。 谢归从袖中摸出个巴掌大小的小鱼铜雕,随后拧了一下上面的机栝,只听“咔吧”一声,一抹微弱的白光便从小鱼的嘴里徐徐飘散出来,随后在面前结成了一张虚无透明的光网,将二人所站的角落笼罩。 宋小河对什么都好奇,马上问:“这是什么?” 谢归解释说:“这个名唤小鱼结,会形成一个时效短暂的防御结界,虽然看起来薄弱,防御能力却十分强悍。” “这东西是用什么催动的,灵力?” “里面装了灵晶石。”谢归见她不懂,便多说了两句,“这东西大多都产自南国,前身是墨家千机,后世经过能人改良,将灵力转为晶石装进去,可驱动各种各样的机栝,是非常方便且厉害的灵器。” 千机与炼器又不全然相同,炼器花费的时间更久,心血更多,且需以灵力去催动,越厉害的灵器所发挥的能力就越大。 而墨家千机是一种古法,传承千万年的岁月,许多鬼斧神工之技早已流失,但经过后人不断地改良翻新,已经形成了一种差不多全新的体系,只要装入灵石就能催动。 “据说墨家古法之中,有一种巧夺天工的技法,能够造出与常人看不出分别的灵器,却拥有着极其厉害的战斗能力,上古时期的墨家也是凭借这种古法造出了所向披靡的战队,在乱世之中独占一席。”谢归说着,长叹一口气,眉目染上些许惆怅,“只是后来这种古法并没能流传下来,现世已无人再能复刻。” 宋小河想了想,说道:“幸好失传了。” “宋姑娘何出此言?” “若是那种技法被充分利用,那么上战场就不需活人,只派这种机栝所造的凶器上去就好了。” “如此,不是避免了很多流血和受伤,免了那些将士白白牺牲吗?” 宋小河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说道:“古话不是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吗?战争一旦挑起,牺牲的难道只有将士吗?将士能用那些机栝所做的灵器代替,可百姓们呢?” 谢归听她一言,直接愣住,久久不语。 另一边,沈溪山已经将话重复了第二遍,苏暮临还是有点听不懂。 “你让我只对着天女像的前面五寸之处落雷,还不能波及这尊木头像?”苏暮临大吃一惊,瞪着眼睛说:“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沈溪山耐心告罄,皱着眉道:“你在仙盟上几个月,都学了什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这哪是小事?你分明就是故意刁难我!”苏暮临一时情绪上头,顶嘴了。 随后被沈溪山的眼风一扫,他顿时又蔫下来,缩着脖子,虚弱道:“我一直都跟着小河大人认真修习,但是你也知道,你们凡人的术法,我学起来是很吃力的。” 沈溪山说:“我看你是没把脑子带来人界,所以才连这点微弱的法术都学不会。” 苏暮临向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敢怒不敢言,半点没有在谢归面前的嚣张气焰。 真正能够整治苏暮临的,还得是沈溪山这种话不多,下手狠的硬茬,再多给苏暮临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公开与沈溪山叫板。 生怕哪一天他不高兴,把自己揍出了原形,当个恶妖给收了。 沈溪山不耐烦地催促:“动手。” 他只好慢吞吞摸出符箓来,心存侥幸地问道:“若是我当真不慎将木像炸毁了,会如何?” 沈溪山存心吓他,“宰了你。” 苏暮临又想哭了,他忍着眼泪,催动符箓,注入全数的精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神。 他其实每次在用符箓的时候,都悄悄注入了自己的力量,所以才能将一张平平无奇的符箓爆发出那么大的伤害来。 但眼下沈溪山提出的要求,是让他不准炸毁天女像,又得将距离木像五寸的地方给炸开,那他也就只能完全收了自身的力量,用上他在仙盟这五个月所学的人族法术。 沈溪山就在一旁盯着,那轻飘飘的目光仿佛给他压上了莫大的压力。 苏暮临起符念咒,额上出了一层细汗,费力地掌控着体内的灵力,对准了那地方,轻唤一声,“雷法召来。” “轰隆——” 一声脆响自符箓中流蹿出来,万法之中,雷法霸道而迅猛,掌控不好很有可能会伤及施法人。 苏暮临就是那个倒霉蛋。 雷诀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顿时麻痛的感觉传来,还伴随着一股灼热,苏暮临仰天长啸,嗷了一声。 同时雷诀落在他所指之地,猛地将地上的石板炸碎,露出一块红色的地皮来。 苏暮临还捂着手背嗷嗷叫,沈溪山颇为看不上这种软弱行径,又嫌弃他吵得耳朵疼,便伸手按在他的脸上,将他推到一旁,“闭嘴。” 言出法随,苏暮临暂时被夺了声音,庙中安静下来。 这道雷法其实控制得很好,就连谢归特意拿出来的防护结界也没能用上。 天女像前被炸出了一个小坑,青石砖当中有一块鲜红的地方,倒是十分显眼。 宋小河小跑过去,看了看正捂着手背一脸委屈的苏暮临,又瞧了瞧沈溪山,最后指着地上问,“这是什么?” 沈溪山往前几步,一只脚往那块红色地皮上一踩。 瞬间一股风浪以他的右脚为中心猛然卷起来,朝周围快速扩散而去,只听噼里啪啦的脆声接连不断,地上的青石砖竟然随着风浪碎裂,粉碎,最后化成粉末消失。 于是这地上的东西就露出全貌来。 是一个范围波及了整座庙的阵法。 阵型是圆的,当中的所有咒文和结构都是由血红的颜色组成,密密麻麻。 宋小河几人就站在阵法的中间位置,那天女像所立之地,正压着一个无比繁琐的咒文。 她转了个圈,将脚下的阵法粗略看了一遍,并不认识。 但这样刺目的颜色,拥挤杂乱的咒文,单是让人看着就从心中涌起莫名的惧意,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阴森之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沈策,这是什么?”宋小河现在已然习惯了,面对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都下意识去问沈溪山。 “养尸阵。”他倒是面色平静,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眸光一抬落在面前的天女像上,说:“这养尸阵怕是在庙建成的时候就布下了,这尊木像便是压阵之物,只要完好无损,此阵就不会启动。但那些村民切了木像,自然开了阵,所以才都被炼为妖尸。” “原来是这样。”宋小河恍然大悟,“但这么多年了,布下此阵之人何处去寻?” 谢归站在一旁,视线落在木像上,也跟着道:“所以布下此阵的人,一开始的目的可能并非要全村人的性命,也不是要得到一批妖尸。” 这像是一个设计好的机关,若是那些村民一代一代地供奉着这座天女像,那么阵法就不会启动,他们现在可能都还活得好好的。 沈溪山没兴趣往下猜了。 既已经查明了村民被炼为妖尸的原因,事情到这里也算是结束,至于布阵人是谁,去了哪里,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只交代一句:“此阵范围应当是整个村子,若是现在将木像毁坏,我们所有人都会受到阵法的影响,暂且放着。” 说完便抬步往外走。 此地已没有留存意义,宋小河也跟着出门,脚步追赶了几下,刚想让与沈溪山说话,却忽而发现庙外竟然站了很多人。 其中步时鸢站在檐下,神色从容,见宋小河出来了,还对她微笑了一下。 台阶往下,自然是程灵珠等人站在前头,各个门派的领队几乎都在,再往后就是较为密集的人群,像看热闹一样围成个圈,正小声议论着。 当中也有个例外。 钟浔之不是领队,但因着钟氏这次派了不少人,他作为东家小少爷,当然也有着不低的地位,站在首位,身边是云馥。 他见到宋小河时,脸色一变,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宋小河也不知道为何就在他们进去走了一趟的功夫,门外就聚集了那么多人,且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 第64节 “宋小河。”程灵珠率先出声,用清冷的声音唤她的名字,问道:“你们在庙中有何发现?” 她应了一声,回道:“里面的确有一尊天女像,但地上有个养尸阵,村民之所以变成这样,皆是因为他们起了贪念,想切割天女像拿去换银钱,毁坏了压阵之物。” “可那老人说,天女像是因为年久失修,被多年前的一场大暴风雨摧毁的,为何与你说的不同?”先前在旁边围观的弟子提出疑问。 “没有那场暴风雨。”宋小河道:“庙内设了回溯幻象,我们都看见了当年村民拆天女像的场景。”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日后不可擅自行动,必须将事情报备于我,否则遇到危险,谁也保不了你。” 程灵珠似乎对此事也不感兴趣,只是走个过场随意问了问,便匆匆用一句教训当做结尾。 其他领队显然不满,认为宋小河没有将话说完,为仙盟隐藏了信息。 因此,众人心思各异,脸上的表情也相当精彩,一时间议论声嗡嗡响,各自散去。 钟浔之没走,他瞧见了跟在后面出来的谢归,便着急忙慌地走来,“春棠。” 云馥也跟在旁边,手中抱了一件天青色氅衣,紧紧张张地给谢归披上,嘴里念叨着:“三师兄啊,方才可吓坏我和五师兄了,听他们说这里有邪气扩散,都赶来探查究竟,结果庙外竟有结界,那位步天师还不允许我们靠近,五师兄急得差点要闯进去找你。” 谢归将氅衣拢在身上,笑了笑说:“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钟浔之与他关系很好,见他这副有气无力的病容,心里自然也是难受的,负气道:“你再这般乱闯,也离死不远了。” 谢归笑叹一道:“没大没小。” 正说着,他忽然咳了两下。 不咳还好,这一咳,又咳出不少血来。 钟浔之见后,脸色骤然一变,一下子扣住他的手腕,一探查,果然查出谢归受伤。 他急声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何受伤了?!” 钟浔之是个急性子,向来说风是雨,只道他是与宋小河一同进庙的,矛头就立即指向宋小河,“是不是那个姓宋的在庙中坑害了你?” “学文,不可胡说!是我在里面被妖气冲撞了。”谢归拍了拍他的手背,怕他太过激动,于是赶忙安慰道:“是我现在身体太弱,不过无碍,休养一下就好。” “谢春棠!”钟浔之气急败坏道:“你都变成这番模样了,竟然还向着那些仙盟的人!他们先是没有中鬼国的诅咒,现在也是你们一同进庙,他们却没有被妖气冲撞,还不足以说明这其中有鬼吗?” 他一激动,嗓门就大了,自然传到了刚准备离开的宋小河耳中。 宋小河又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前面几次三番被他挑衅,碍着环境和钟浔之的姐姐是她师娘的关系,她姑且忍了。 眼下又不分青红皂白地往她身上泼脏水,简直岂有此理! “呸!”宋小河捋起袖子,一蹦三尺高,骂道:“你当我宋小河是属王八的吗?今日我便要好好教训你这个蠢驴!让你知道天多高地多厚,我宋小河的拳头有多硬!” 放完狠话,她像一支离弦之箭,一下子就冲到了钟浔之的面前,一把拧住钟浔之的衣领,右臂抡了几圈,就要往他脸上打。 谢归惊吓得不轻,赶忙上前,一手去拦宋小河,一手拦钟浔之,扑在两人中间,像和面一样搅和,“别动手,有话且好好说,舒窈师妹,快过来帮忙!” 云馥也赶紧扑上来,抱住钟浔之的腰,喊道:“五师兄注意身体,切莫动气啊!” 钟浔之这会儿身体虚,被生龙活虎的宋小河一拽,腰间又被云馥抱住,一时之间竟无法挣脱,气恼道:“你给我放手!” 四个人很快就拧成一团,谁也不肯松手,尤其宋小河攻击性极强,拳头攥得紧紧的,一直找下手的机会,嘴上还要不停地骂,乱成了一锅粥。 吵吵闹闹,沈溪山没兴趣参与,只是他神色漠然地站在台阶之上,钟浔之那几个护卫便犹豫着,不敢上来。 先前都吃过沈溪山给的教训,知道这会儿要是再插手几个少年之间的战斗,自然讨不了什么好果子。 苏暮临原本就不是积极参战人员,平时全靠着一张嘴,眼下被沈溪山施法禁言,他急得脑袋冒烟,在沈溪山身边打转。 檐下四个人抱成一团,拉扯来拉扯去,从东边扯到西边,怒骂声与劝和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不行。 最后宋小河这一拳到底还是落下了,只不过没能如愿落在钟浔之的脸上,反而是砸在谢归的眼眶上。 一拳就将他撂倒,直直地坐在地上。 谢归也是硬气,愣是一声没吭,捂着脸低下头。 宋小河倒抽一口凉气,“谢春棠!” “春棠!” “三师兄!” 三人同时惊叫一声,随后撒开了手,钟浔之与云馥蹲下去询问关心他的伤势,左右两侧已然没有宋小河的位置,她只好站在前面,干巴巴地问,“谢春棠,你没事吧?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 谢归马上抬起脸,说:“无碍,我知宋姑娘并非有意,莫要在意,只要你们别再打架就好。” 出门在外,这个当师兄的,简直操透了心。 但他右眼眶有着很明显的红痕,显然宋小河那一拳打得不轻。 钟浔之道:“小师妹,你快给春棠疗伤!” 云馥皱着眉,苦恼道:“三师兄身上下了三道灵符缓和诅咒蔓延,已经不能再用灵力疗伤了,否则会与那灵符相冲,加速诅咒的侵蚀,我手上还有些药膏,先给三师兄用着吧。” 钟浔之听了,顿时怒从心中起,狠狠瞪了宋小河一眼。 宋小河失手打了谢归,这会儿也心怀愧疚,不再与钟浔之争吵。 只是此处最棘手的人,可不是宋小河。 沈溪山在这时候说:“钟浔之,抬着你的病弱师兄离开这里。” 钟浔之看他一眼,被他冷淡的眸光给吓住了。 他哪知道此人什么来头,只是上次在他手下吃了大亏,亲自见识了他剑术的恐怖之处,现在当然也不敢与他叫板。 莫说是师兄挨了个拳头没给罪魁祸首教训,若是再这样争执下去,他和师兄怕是都要被打到抬着离开。 钟浔之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唤来了护卫,忍气吞声地将谢归扶起带走。 临走前,谢归还冲宋小河三人行礼告辞,真真像是将礼教刻入骨子里一般,有着让常人无法理解的古板。 宋小河又连成道了几句歉,目送他们离开了。 人走之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打了谢归的拳头,心里有些滋味。 苏暮临站在她边上,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出口安慰也做不到,急得团团转。 “宋小河。”沈溪山站在阶下喊她。 将宋小河的思绪打断,从郁闷的情绪中拽离,抬头问:“怎么了?” “给我一张火符。” 她走到沈溪山身边,一边摸出火符给她,一边问:“你要做什么呢?” 却见沈溪山接过之后,蹲在临涣的身边,抬手时运起微弱的光芒,将贴在临涣额头上的那个小纸人给摘了下来。 摘掉的瞬间,临涣的身体开始迅速老化,原本就枯黑干瘦的皮开始出现皲裂,面容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苍老,脸颊的皮垂下来。 正在这时,临涣忽而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变得浑浊不堪,瞳孔却能勉强聚焦,带着无比清明地看着沈溪山。 “他……要死了吧?”宋小河说:“这是回光返照?” “魂祭术问不出谎话,那为何他所言却存在虚假的部分?”沈溪山反问。 宋小河道:“他被人骗了?” “不止如此。”沈溪山淡漠地看着临涣,用很是寻常的语气说了件残忍的事,“他怕是在很长的年岁里都保持着这种状态,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听,那些虚假的部分非他亲眼所见。妖血虽然让他长寿,但僵化了他的身体,不需要吃喝也能长久地活着,却也能感受到风吹日晒,饥饿痛痒。” “他就是在这无法动弹的岁月里,一直都保持着清醒。” 目睹了村落的衰败,目睹所有村民变为妖尸的过程,他活着,却又不是完全活着。 “所以死亡,会成为他求之不得的解脱。”沈溪山漠然地看着临涣。 老人身体已经开始融化,他费力地伸出颤颤巍巍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沈溪山,也不知道想说什么。 漫长的年岁里,他无时无刻保持着清醒,不分昼夜地望着面前的这一亩三分地,早就已经忘却了当人的滋味,也忘记了如何说话。 却还是开口,从快要枯死的喉咙里挤出短促的音节,“谢……谢……” 宋小河极受震撼,想到此人竟然如此生活了那么多年,临死之前,却还要拼尽全力对杀了他的人说谢谢。 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怔怔地看着临涣。 老人的身体很快就融化萎缩,慢慢变成一摊水,顺着地势流下去,被土地所吸收,什么都不剩下了。 “午后可能会动身,你回去将东西收拾整理好,出了村之后就紧跟着我,不可轻信任何人。”沈溪山站起身,仰头看了下天色,又补充一句,“夜间有雨,去村里买把伞吧。” 宋小河顿了顿,一下子就有很多问题,“你怎么知道午后会动身?又怎么知道夜间会有雨?但是我们能用灵力避雨为何要用伞?当真要买的话,要买什么样的伞?村中没有活人,还有用银钱的必要吗?” 沈溪山:“……” 他一抬手,解了苏暮临的禁言咒,支使道:“你去。” 苏暮临能说话了,顿时大喜过望,不敢计较前嫌,立即动身道:“保证将此事办妥当!” 忙活一通,时至正午,宋小河肚子也饿了。 她与沈溪山一同回了灵域石中的客栈后,就回了房间开始吃饭。 她向来是个万事皆从眼前过,半点不往心中留的性子,哪怕方才心情还有点沉郁,现在将东西吃到嘴里,就又乐呵起来。 她原本打算吃了东西再睡会儿的,却没想到沈溪山料事如神,没过多久果真有人来喊,让所有人集合,准备正式朝鬼国前进了。 且还是单单挑在阳气正盛之时。 出去之后,村东的空旷之地上站满了人,各门各派划分出的区域明显,纵然每个人声音都不大,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也嗡嗡直响,吵得耳朵疼。 沈溪山站在较为宽敞的地方,身边是正在翘首以盼寻找宋小河的苏暮临。 她穿过人群走过去,苏暮临谄媚地递上水壶,“是清冽的泉水,甜的。” 宋小河正好口渴,一边接过来,一边瞥见不远处走来的谢归和钟浔之几人。 她眼神不行,远远望去,觉得奇怪,下意识疑惑道:“谢春棠怎么在脸上戴了个奇怪的面具?” 待她拧开水壶开始喝时,苏暮临就说:“哪有什么面具,那不是被小河大人一拳打出的乌青吗?” 宋小河猛地呛到了一大口水,绷不住直接喷出,尽数喷在沈溪山的衣服上。 沈溪山不想发脾气,咬着牙道:“宋小河。” “对不住对不住……”宋小河赶紧掏出锦帕,在他衣袖和胸膛前乱蹭,“我给你擦。” 沈溪山分明可以用清尘诀一下清理干净,却偏偏站着不动,让宋小河擦。 第65节 “这可如何是好,谢春棠身子本就弱,还吃了我一拳头,眼睛都给打青了……” “又没给一拳打死,我这衣裳被你喷了一口,为何不见你心疼?” “衣裳有什么可心疼的,我赔你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旁处传来一道轻柔的声音。 “沈猎师。” 沈溪山听出了声音,没搭理。 倒是宋小河转头去看,手上还抓着沈溪山的衣袖,愣愣地望着来人,“啊?雪萱仙姬?你找我?” 沈溪山低头看她:“别人喊的是沈猎师,你姓沈吗?” 宋小河顶嘴:“说不定是她有口音,将宋喊成了沈呢,这里只有一个猎师,还能是叫你不成?” 关如萱:“……” 第42章 禁法赤地大雾四起(一) 宋小河已经忘记了沈溪山前几日是借着猎师的身份加进队伍的。 但是她瞧见关如萱那副清冷矜贵模样, 也知道关如萱不会轻易主动跟陌生人说话,那必然也不是来找她的。 更何况昨夜在客栈里,她还亲眼看到关如萱去找沈溪山。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宋小河的脸上忽然浮现一个笑容来。 她收了锦帕, 暧昧地冲沈溪山眨眨眼, “我晓得了, 那你们先聊, 我别处看看。” 说完转身就走, 苏暮临紧跟在她身后, 沈溪山看了一下,并未出声阻拦。 关如萱看着宋小河的身影没入人群中,便随手掐了个法诀, 形成一个简易的隔声结界。 雪萱仙姬向来有着冰肌玉骨的美誉, 身着雪白的织锦长裙,不论站在何处, 都会吸引不少人暗暗窥探。 外人都说她与沈溪山郎才女貌,出双入对, 甚至传闻私底下或有私情。 可有没有私情, 当事人心里门清。 沈溪山一直立于雪山之巅, 走的是无情道,身旁根本没有他人的立足之地。 此刻关如萱站在沈溪山的对面, 看着沈溪山漠然的侧脸, 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只觉得沈溪山换了张脸, 换了个名字,竟然完全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如此陌生。 却不知这其实是沈溪山本性暴露得彻底。 就这么站了仅仅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没了耐心, 甚至一个字都不想说,转头就要走。 “沈猎师。”关如萱赶忙开口叫住他,也不再神游,说出此次前来找他的目的,“师父特让我来转告你,鬼国界内危险四伏,且不能使用灵力,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是到队伍的前面与我们同行吧。” 沈溪山想都没想,直接道:“不去。” 美人双眉微蹙,“为何拒绝?” “自然是不想去,还能有什么原因?”沈溪山表情极是冷淡,说:“你我既不相识,还是少说话为好,更何况我拒绝了也算是为你们好。” 依照宋小河那个吵闹的性子,当真去了队伍的前头,只怕要把程灵珠那等喜欢清静的人吵得脑仁都裂开,估计没进鬼国之前就先疯了。 沈溪山觉得自己还算贴心。 “那沈猎师与谁相识?”关如萱不知为何,突然情绪有些激动,语气也跟着快了些,“那个叫宋小河的吗?” “与你好像无关吧?”沈溪山言尽于此,转身离开。 “不知宋小河师从何处,我倒不知你从前还有个这样的朋友在仙盟里。”关如萱又道。 沈溪山的脚步就顿了顿,听到这句话,莫名觉得好笑。 他想起昨夜糊弄宋小河的时候说过关如萱打听她的话,却不承想一语成谶,关如萱还真的打听起她来。 不需再装出品行端庄的样子应付别人,沈溪山完全就没了礼节可言,直接装聋听不见关如萱的话,转身离开。 寻到宋小河的时候,她正拉着步时鸢往一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要将人带去什么地方。 苏暮临跟在后头,手里挂着水壶和一些零食。 沈溪山抬步就跟上去,就见宋小河直接拉着人来到了钟氏和寒天宗弟子所处的地方。 昨晚上宋小河与钟氏小少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争执出手一事,大家可都看了个清楚,知道宋小河与钟浔之结梁子。 但他们不知道宋小河是胆大还是心大,还敢拉着人往他们所站的地方钻。 若不是众人看着她不仅拉着那个神神秘秘的步天师,身后还慢悠悠地跟着昨夜出手小出风头的沈溪山,怕是早就有人跳出来阻止她再前进,将她驱回仙盟的队伍。 宋小河没注意那么多,她发现了个好玩的事儿。 于是拉着步时鸢一路来到钟氏族人的领域,找到了昨晚上拿着长辈身份压人的吴智明。 吴智明已经沉默一天了,沈溪山划伤他的喉咙,让他暂时失声一事,他谁也不敢说。 甚至昨晚上都吓得没敢合眼,更重要的是,沈溪山留下的伤口极为霸道,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去找族内较为出名的医修看诊,都没能将喉咙的伤口给治疗。 目前仍然是止了血却没愈合,处在一吞咽便会极其疼痛的状态。 遇上沈溪山,也只能自认倒霉。 吴智明已然无心再去鬼国走一遭,只想着半途找机会溜走,免得沈溪山回过头来再来找他的麻烦。 正打着算盘,宋小河就带着人过来了。 她也没走到吴智明面前,只是站在旁边隔了四五步远的距离,兴冲冲地指着吴智明,对步时鸢道:“鸢姐你快看,他脖子上果然多了个伤口,你昨日的卦言可真准啊!” 步时鸢解释道:“我并未为他起卦,所以那不算卦言,不过是随手的推算罢了。” 宋小河就是存心报复嘲笑来的,说话的声音也不小,吴智明岂能听不见? 他也不是什么豁达之人,听得自己被嘲笑,自然恼怒至极。 可一转脸,就看见宋小河身后站着的沈溪山。 他身量高得出挑,逆光而站,面容看得不分明。 吴智明只大致看了个他的轮廓,脸色就骤变,就算第二眼看清楚那张脸不是昨晚上让他一夜未眠的模样,却还是吓得手脚发软,哪还敢发作。 像只夹着尾巴的落水狗,灰溜溜逃走了。 宋小河哎了一声,发出疑问:“他昨夜不还是威风很大,咄咄逼人吗?为何今日又如此胆小了?” 苏暮临马上道:“那当然是被小河大人的霸天神气给震慑住了,此等贼眉鼠眼之人,定然不敢与小河大人作对。” “霸天神气?”宋小河挑眉,被吹捧得洋洋得意,“我有那种东西吗?” 苏暮临刚要说话,就听沈溪山在后面道:“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为何我说你脑子不好使,你从不相信?” 宋小河这才发现这人一直跟在后面,这下也不在乎什么吴智明什么霸天神气了,笑嘻嘻地凑过去,小声问:“那雪萱仙姬,怎么又去找你啊?” 她脸上那股“你们私底下指定有点什么”的想法几乎溢出眉梢,笑容也有些贼兮兮的,说话时手上的小习惯也显露出来,悄悄地抓上他的衣袖。 沈溪山低头看她一眼,转身走,随口敷衍道:“她上回来没问我你师从何处,所以这回又来问问。” “啊?”宋小河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紧跟着他的脚步,很是无法理解,“她总跟你打听我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想去跟我师父告状啊?我最多跟人吵了两句,也没动手啊。” 说着,她又想起今日误伤了谢归的那一拳,心虚地补充,“今天也是钟浔之实在是太欠揍了,我才出手的。” 沈溪山说:“你也知道仙盟规矩森严。” 宋小河就紧张道:“那你跟她说了吗?” 沈溪山轻声哼哼,“暂且没有,不过若是她下次再来问,我可不知道该不该说了。” 宋小河暗道一声可恶,被人拿捏了软肋,往后的行事必须多加谨慎了,万不可做什么错事,否则回去还有师父等着她算账。 一路回到仙盟队伍里,宋小河果然老实了很多,也不乱跑了,就站在沈溪山边上跟苏暮临说话。 得益于苏暮临从昨日到今日不停地打探消息,宋小河也知道了不少内情。 这一整支队伍,除却一开始的仙盟,寒天宗和玄音门之外,这次还加入了以炼器出名的千机派,以药医出名的百草谷,以符箓出名的仙门世家钟氏。 其他的便是一些不大出名的道家门派和散修。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就全是人界门派了,没有妖族。 诸多门派聚集起来,就显得人数很庞大了,各门各派就算是肠子千回百转,藏尽心思,表面上也得做出一副天下仙门一家亲的模样,称兄道弟,无比亲密。 仙盟是其中的例外。 仙盟鲜少与哪个门派有过甚的私交是其一,负责掌管人界秩序,管控各个仙门的法规,在必要的时候,仙盟会站在任何仙门的对立面,这是其二。 所以空地上的人再是站得密密麻麻,仙盟所处的这一块位置就还算是清静。 宋小河大致了解了各门派的情况后,正要再问时,就听得前方一声尖锐嘹亮的鹰啸声,穿透力极强,撞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同时朝看来,只见一只展翅足有一丈长的红鹰飞起来,在不高不低的半空中盘旋。 “鹰啸为信。”苏暮临仰头看着,说:“要出发了。” 万里晴空,一望无际的蔚蓝苍穹下,红鹰就显得极为明显。 队伍自发集结,所有人跟着红鹰出发。 仙盟处于队伍的最前方,宋小河一抬头就能瞧见那只红鹰。 它越飞越高,但速度并不快,想来是程灵珠放出来带路的灵兽。 阳光落在身上,驱逐了冬日里的寒冷,宋小河想着,今日看起来是个晴朗天气,不会下雨。 出发之后,苏暮临又继续与宋小河说。 夏国是一座很小的国家,其中生活的人口,甚至没有本国的繁华大城的人户多。 只是夏国有着很强的军队和武器,更是在炼器方面相当出色,土地肥沃,百姓富足,是以夏国存在了很多年,传了数代王位。 不过九十多年前的那场雪灾,似乎掩埋了很多故事,夏国在一夜之间亡了,城中之人更是无一逃生 自村东而出,再往东行,约莫半个时辰,就已经像是完全进入了另一种地界。 面前的土地变成了一种透着血色的红泥,光秃秃的一片,寸草不生。 队伍排成长龙,陆续踏上赤地。 第66节 苏暮临在走进去的瞬间,脸色突然变得奇怪,从喉咙里发出惊诧的低声。 宋小河疑问地看他一眼,就听他说:“糟了,此地有古怪。” “什么事?”她问。 紧接着,队伍前后的人不约而同发出惊疑的声音来,一时间躁乱起来。 “站在这地界上,灵力使不出来了。”苏暮临说。 宋小河听闻,赶忙催动灵力尝试,果真感觉体内的灵力被一种钝钝的力量阻挡,像是封了口的壶,什么都倒不出来。 “那我们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岂不是等死?”就连宋小河都能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前往鬼国的这段路足足有一百多里,若是不用灵力赶路的话,徒步行走须得四五个时辰,甚至更多。 其中,就必须要在路上度过一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遇到什么邪物。 苏暮临往袖子里摸了摸,说:“幸好我还有几张不需要灵力就能使用的符箓。” 宋小河身上也备了很多东西,只是圈在储物玉镯里,而想要从玉镯里拿东西,就必须要注入一点灵力开启。 现在的她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如何将那些东西取出? 不仅是两人,其他人显然也是不知道这种情况的,前前后后响起各种议论声,担心着相同的问题。 沈溪山却表现得非常镇定,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眉目间满是淡然地赶路。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宋小河见状,立马凑到他身边去,低声询问。 沈溪山何止知道这些。 副队进入鬼国境地的那一日起,他同样也在接收里面的讯息,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与程灵珠掌握的信息是一致的。 昨日白天开始,消息就已经断了,他也与副队失联。 副队出了情况,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主队尽快出发,进入鬼国之中,一来是或许能够赶在副队全军覆没之前去支援,二来是变故发生得非常快,若是耽搁的时间里,鬼国发生了某种变化,那么先前得到的所有消息几乎作废了,越是拖时间,就越是寸步难行。 所以沈溪山断定,今日一定会出发。 赤地禁法,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灵力都使不出来,但这片土地其实是安全的,最多天气变幻莫测。 所以沈溪山仍旧一副放松的姿态。 “这地方,叫做禁言之地。”沈溪山又开始胡诌,去骗宋小河,“地下藏着一种妖兽,没有眼睛,将能发出声音的活物全部视作猎物,会从地里钻出来偷袭。” “当真吗?”宋小河从没听过这种东西,但沈溪山一脸认真,不像在骗人。 沈溪山说:“所以你少说两句话,只要不被当作猎物,这一路上都是安全的。” 让宋小河闭嘴,就好比让一个酒蒙子戒酒一样,那是不可能的。 “你是如何知道的?怎么看起来好像只有你知道啊?旁人为何不知?你看这些人都在说话,那岂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当成猎物,都会有危险?” 她盯着沈溪山,目光之中有了些许怀疑,“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沈溪山轻笑一声,不置可否,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 实则在心里暗道,宋小河好像变聪明了。 见他不回答,宋小河沉默了片刻,自己思考了会儿,而后忽然将手掌拢在嘴边,扯着嗓子就要喊。 幸而沈溪山反应快,见她这架势就知道她要干嘛,立即抬手按在她的脸上,捂住了她的嘴。 “呜呜——”宋小河扭头挣扎了一下,发出的声音闷闷地,将沈溪山的掌心染上一片潮热。 “你别喊。”沈溪山说:“都是我骗你的,没有那种妖物。” 宋小河一把扯下他的手,怒视着他,“你竟然骗我!我还那么相信你!” 宋小河是真的很相信沈溪山,虽然一开始相看两厌,不怎么对付,但毕竟这一路走来,两人也算是生死共患难,又出自同门,还给她撑腰。 却没想到沈溪山竟然一本正经地扯谎骗她。 宋小河道:“枉费我对你的信任!” 沈溪山说:“不过是想让你少说点话而已,现如今你吃喝都在储物玉镯中拿不出来,接下来的路程还要五六个时辰,渴了你都找不到水喝。” “那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何必骗我!”宋小河瞪他一眼,对这冠冕堂皇的好心一点也不买账,气道:“不需要你假好心。” 虽说宋小河生气了难缠,但比之她扯着嗓门让大家闭上嘴,把他胡诌的那些话给宣扬出去,这样瞪着他生点小气,也算是好很多了。 所以沈溪山并未动气,反而问她:“你分得清真好心与假好心吗?” “分不分得清,关你什么事?”宋小河骂道:“你此前骗了我多少回还不知道呢,枉我还拿你当真心朋友,我竟忘了你一直都是个品行不端之人。” 这也是先前在仙盟与沈溪山初遇时候的老话了,那会儿她见到沈溪山就要骂一两句,从未给过好脸。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这话放在如今这两人的关系之间,就有些难听了。 苏暮临早就看沈溪山这恶人不顺眼了,赶紧在旁边帮腔,“就是就是,小河大人,这人好端端地骗你做什么,肯定心里有鬼,根本就没拿你当朋友。” 沈溪山扫了他一眼,他又吓得赶紧闭上嘴缩起脖子,躲去了宋小河身后。 沈溪山并未动气,约莫是觉得自己骗她在先,理亏了。 惹了人小姑娘,哪还有自个生气的道理。 于是他沉默,组织言辞想澄清一下自己并非品行不端。 宋小河越想越气,见他又不说话,好像一副完全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于是委屈地一撇嘴,说道:“行啊,你嫌我吵闹,嫌我啰嗦,那我走就是了。” 她刚要离开,却觉得手腕一紧,被一股力道拉住了。 转头,就看见沈溪山眉头微皱,语气终于正经了些,“我说了,赶路之后你必须紧跟着我,你要去哪?” “你嫌我吵。”宋小河绷着嘴角,一脸不高兴。 沈溪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宋小河解释,他嫌她吵闹已经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可他从未真的做过什么事来制止她说话,换了旁人,就是吴智明那样了。 可宋小河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十七岁的小姑娘,当然在意这些事情。 “没有。”沈溪山忽然说。 “没有什么?”宋小河问。 “没有嫌你吵。”沈溪山抿着唇线,说话时声音低下来,恰似耳语,只不过语气有些僵硬,“就待着我身边,哪都不准去。” 这次行动的人太多,门派繁杂,若是让别人发现宋小河体内有业火红莲,将会是无尽灾难的开端。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学会了使用寒冰之力,如若遇到紧急情况失控了,也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进入危险地带之后,沈溪山必须时时刻刻盯着她才放心。 宋小河那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听了这一句话,脸上的怒容立马消失了。 她朝沈溪山凑近了一步,肩膀与他的臂膀相贴,问道:“当真?这句话不是骗我吧?” “嗯。” “没有嫌我烦,没有嫌我吵?” “嗯。” “把我当成最亲近的朋友,可以为我两肋插刀,为我赴刀山下火海?” 沈溪山忍着脾气,“你爱说话就说吧,等口渴了我可没有水给你喝。”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没把我当成最亲近的朋友。”宋小河摆摆手,叹了口气,抬手晃了晃食指的戒指,得意一笑,“你只是偷偷心悦我,还送了我戒指,是不是?” “宋小河。”如此得寸进尺,沈溪山忍不住了,从乾坤锦囊中拿出拳头大小的油纸包,塞她手上,“吃。” 少说点话。 宋小河一打开,里面是几块雪白如润玉的糖,散发着一股扑鼻的香甜气味。 “这是……”她倒抽一口凉气,惊讶地盯着糖。 苏暮临闻着味儿过来,说:“这是一种名为雪山玉的灵糖,是用灵气养出来的莲花捣出的汁加上旁的一些灵物熬出的糖,在妖界十分受欢迎,人界倒是少见,是稀罕物。” “你怎么会有这种糖?”宋小河仰脸去看沈溪山。 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充满欢喜。 沈溪山哪里能理解她为何会因为一个糖高兴成这样,敷衍道:“你只管吃,我有很多。” 宋小河捻了一个放进嘴里,顿时眼角眉梢全是笑意,那模样简直比见了他真身的时候都要开心了。 一个破糖而已。 沈溪山在心中腹诽。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程,宋小河都非常安静。 因为这种糖很耐吃,含在嘴里至少有一个时辰化不了。 宋小河又爱吃,吃完一颗又扔进嘴里一颗,所以一整个下午,沈溪山的耳朵得到了很好的休息。 待到傍晚,日斜西方,忽然起了大风。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穹也飘来一朵朵厚重的乌云,很快天光就暗淡下来,最后一点余晖也被遮掩,天地即将被黑暗笼罩。 队伍中的人纷纷拿出能发亮的灵器来,用以照明。 这一条长龙般的队伍,在旷野上亮起了光,徐徐前进。 宋小河跳起来往后张望,看见有一处地方灯光非常亮,在整个队伍中相当明显。 正当她疑惑原因时,就有一个模样秀气的小少年提着一盏灯来,递给了宋小河,“此乃千机派掌门座下大弟子赠与阁下的灯,用以照明。” 宋小河这才明白,那处特别亮的队伍原来是千机派。 她伸手将灯收下,答道:“多谢。” 少年微微一笑,随后又拿出新的灯笼,往前送去。 应当是一路从后面送过来的,宋小河再回头看,果然见后面的人也拿着这样的灯。 手提灯的灯罩是杏黄色,外壳是木雕而成,上了棕黑的漆,灯座底下坠着长长的流苏,外形倒是好看。 里面散发的光也十足的亮,所以那小少年是隔上一段距离才会送出一盏,正好送到宋小河手中。 苏暮临刚想将灯接过去,就听沈溪山说:“把伞拿出来,要落雨了。” 第67节 他疑惑地啊了一声。 下雨之前,空中会有一股潮湿的味道,苏暮临现在并没有闻到,所以没有照做。 沈溪山眉梢微挑,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威胁,“想挨揍了?” 苏暮临自然是威武立马屈,把早就准备好的两把伞掏出来,刚撑开一把,豆大的雨滴骤然落下来。 像是一瓢毫无征兆浇下来的水,劈头盖脸地往人脸上砸,周围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沈溪山将伞接过去,苏暮临就赶紧撑开第二把,等他遮在头上时,身上也半湿了。 只有宋小河站在两人之中,伞始终遮在头上,未曾淋雨。 这场大雨来得突然,让一众使不出来灵力的弟子极为狼狈,等所有人匆匆忙忙拿出遮雨之物时,身上也都湿透了,更遑论那些没有遮雨东西的,只能顶着大雨前进。 冬日里的雨尤其冰冷,哪怕是常年灵力护体的修仙弟子也不好受,更何况要入夜了。 如此行了一刻钟后,很快就有人撑不住了。 程灵珠在前头与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就地停扎。 千机派拿出灵域石,开展了灵光屏障,各派符修就在屏障上贴了符箓,用以避风雨,防邪祟。 沈溪山收了伞,发现自己的衣袖还是淋湿了不少,心情顿时就不太好。 一转头,宋小河还不见了。 “人呢?”他沉声问。 苏暮临就等着他问呢,立刻就撇着嘴回答:“去找姓谢的那个病痨鬼了。” 第43章 禁法赤地大雾四起(二) 灵域石架起的结界虽然遮了风雨, 但空中那股寒意却无法消除,无奈之下,众人生起篝火, 围在火堆旁取暖。 谢归与云馥坐在火堆边上, 正慢慢吃着东西。 旁边还坐了些其他寒天宗的弟子, 火光在众人的面上跳跃, 只有偶尔的交谈声。 宋小河提着灯找来, 就看见那其中没有钟浔之, 于是走过去在谢归身边落座。 火焰散发的温暖一下子裹住了宋小河, 她将灯放在脚边,然后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 “宋姑娘。”谢归见她来了, 侧头冲她笑笑, 说道:“吃过东西了吗?” 他淋湿了不少,黑发成缕地贴在脸侧, 衣裳泛着寒意,勾勒出极为消瘦的身躯。 较之一开始见面的模样, 谢归枯瘦许多, 面色也相当苍白, 唇上没有血色,面上笼着一股病气。 但他的眉眼始终是带着温润的笑意的, 所以并不显得沉郁, 仍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只不过中午被宋小河打了一圈, 左眼眶乌青发紫,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悲惨。 “还没呢。”宋小河说。 谢归就将自己的吃食分出来, 递给宋小河。云馥见状也给她分了不少。 宋小河没有推脱,接过来就吃, 说道:“谢春棠,今日真是对不住,我也没想把那拳打在你的脸上。”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说:“这是我问苏暮临要的一些外敷的药,你拿去试试,看看有没有效果。” 谢归道:“只不过是些许外伤而已,不必放在心上,且我已经涂过了药,明日应该就会好起来。” 宋小河仍坚持,塞到他的手中,“拿着吧,否则我心里过意不去。” 谢归笑着收下,道了声谢。 他形销骨立,眼眸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年轻人的精神气,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显然被身上的诅咒折磨得不轻。 宋小河与谢归的交情并不深,也不过是在去酆都鬼蜮的路上遇见,而后又觉得他与小师弟的性子有几分相似,才与他多了几分熟稔。 不管是之前在鬼蜮,还是这次下山去鬼国,谢归都对她照拂有加。 如今病成这般模样,难免让宋小河心里也跟着有些不好受,坐在他身边时也话少了。 谢归就草草吃了点东西,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只玉兰玉雕,拿着小刀就着火光就开始在上面雕刻。 宋小河看出这不是上回谢归雕的,就问道:“也是给你妹妹的?” 谢归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落下来,在脸上投下一排细影,更显得静谧,“是啊,她喜欢玉兰。” 宋小河便顺道与他闲聊起来,“你妹妹多大了?” 谢归提及妹妹,脸上晕开一抹宠溺的笑,缓和了不少沉郁的病气,缓声说道:“比我小上七岁,名唤谢兰。我常年在仙门修炼,每年回家次数寥寥,所以她格外黏我,总让我给她雕这些小玩意儿,回家了便找我要,一月雕一个,少了她便不开心。” “那你今年雕了多少个了?”宋小河问。 “这是第十一个。”谢归说:“今年宗门琐事繁多,尚未归家。” “她一定很想念你。”宋小河说:“等这次从鬼国出去,你赶快回家看她。” 提及此,谢归脸上的笑容淡了,手中雕玉的动作也停下来,眸光映着幽幽火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出去了。” 宋小河一下捏住他的手腕,语气用力道:“说什么呢?当然能出去啊!” 谢归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递给宋小河,说道:“其实早前就想跟宋姑娘交托一件事。” “这是什么?” “是储物囊,里面装了我今年给兰兰雕的那些小玩意儿,我想……”谢归顿了顿,才说:“若是我当真出不了这鬼国,还希望你能帮我将东西送给她。” 这话很像是死前的遗托,宋小河推了一下他的手,“谢春棠,还没有进鬼国呢,不要轻易放弃。” 谢归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但宋小河多少也看出来了。 不仅是谢归,还有云馥和其他人,他们的脸上的精气神越来越淡,说明身体被蚕食得厉害,眉目之间甚至透着一股将死之人的气息。 谁也不知道会在鬼国里遇见什么危险,若是他们身体健全,尚能有一线生机争一争。 可眼下他们的身体,怕是再耽搁些时间,都有很大的可能死在前往鬼国的路上。 谢归不是放弃了求生,只是提前铺了条后路而已。 宋小河想,一定是谢归看见所熟识的人都被诅咒缠身,唯有她一路上没有丝毫病气入体的表现,所以他才将那些锦囊交托给她。 人死了,但东西不能随之埋在鬼国之中。 宋小河偏头去看云馥。 却见她抱着双腿坐在篝火旁。 她看起来也年岁不大,面上倒是稳重,即便在这种时候,也能对宋小河露出一个微笑来,说:“小河,你就答应三师兄吧。我是因为没有亲人,否则我也让你帮我带些东西回去呢。” 宋小河一下子就觉得心里难受了,像是软软的针在心底扎一样。 她从一开始,就只认为这是一趟取回阴阳鬼幡的任务之行,但现在才知,或许在谢归和云馥,或者其他更多人的眼里,这是一趟有去无回之路。 等在前面的,只有死。 她接下谢归的锦囊,一抬眸,漂亮稚气的眉眼间满是坚定,“你一定可以平安回去,跟你妹妹团聚的。” 宋小河总是这样,仿佛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朝气。 她这话听着不像是安慰,更像是一个承诺,一个能将谢归和云馥等人都平安带出鬼国的承诺。 尽管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强大。 大雨依旧滂沱,雨声隔了一层屏障传进来,听得并不分明。 灵域结界下,仙盟众人抱团而息,便不像是行路时那长长的队伍了,仙盟分了三堆,为了提防夜间有什么突发危险,都坐得很近。 苏暮临往火堆里扔木头,用一根长树枝拨了拨火,贼头贼脑地盯着身旁不远处坐着的宋小河和谢归一众人。 他气哼哼道:“那病痨鬼定是又在装可怜,死就死了,还拿那些东西去麻烦小河大人。” 沈溪山摸了摸差不多干了的衣袖,随口道:“你偷听?” “这怎么能算偷听!不过是担心小河大人的安危罢了!”苏暮临反驳,“那病痨鬼就是看小河大人心地善良,所以才提出这样的要求,寒天宗与仙盟隔了那么远,还要让小河大人跑那么远的路给他妹妹送东西!” 苏暮临咒骂起来,好像嘴都气歪了,原本白净的面容在火光下也显得有些许狰狞。 沈溪山用手支着脸,看着他,“你对他偏见倒是不小。” “他和他那师弟,实在惹人厌烦!”苏暮临要讨厌一个人,哪管你好不好坏不坏,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理由。 沈溪山心想,苏暮临瞧着这样蠢笨,原型莫不是一头猪? 这话没说出来,不然要把苏暮临气得当场吐血昏厥。 他盯着宋小河那边盯了好一会儿,忽而心生一计。 与谢归,钟浔之两人相比,沈溪山就没那么讨厌了,毕竟他很强。 苏暮临的种族血脉,生来慕强。 他凑近沈溪山小声道:“沈大侠,你难道不觉得姓谢的那个病痨鬼别有所图吗?” 沈溪山本无兴趣去议论别人,但见他这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就接了话,“你觉得他有什么图谋?” “你看啊。”苏暮临丢了手里的树枝,伸着手指头数,“小河大人性子如此好,广交朋友又以真心相待,谁都乐意与她结交,这是其一。” 沈溪山的耳朵没少在宋小河的嘴下受罪,性子好不好暂且不提,聒噪倒是真的。 有时候她说一天的话,能顶得过别人说一年。 至少在沈溪山这前十九年的生活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宋小河话多。 “其二,上回在酆都鬼蜮,谢归一众人变成妖怪时被仙盟的人追杀,还是小河大人站出来阻止,救了他们。”苏暮临道:“这次下了山来,他又总是凑在小河大人左右,日日相伴,难免不生出别的心思来。” 沈溪山问:“什么心思?” 苏暮临说:“他定是心悦小河大人,然后假借身体病弱之由装可怜,总让小河大人去关心他,趁机与大人多说说话。” 沈溪山听了这些话,觉得很微妙。 这明显是挑拨的话,他能分辨得出来,只是沈溪山心念一动,奇怪道:“宋小河不过是在鬼蜮救了他一下,也不算救他性命,他如此便心悦了?” “那是当然,人族不就是这样,只要看对了眼就心动了,紧跟着爱来爱去,寻死觅活。”苏暮临是没少看凡间的话本,抬眼瞄了沈溪山一眼,说道:“且一开始,小河大人不就是为了你,明知有死劫,也还要去鬼蜮的吗?” 第68节 沈溪山不言语。 苏暮临又道:“你看看,那病痨鬼恨不得靠在小河大人身上,简直像没骨头一样!明知大人心悦有人,却还是如此蓄意勾引,可恨!大人心善,若是真的落入他的病弱陷阱之中,移情别恋怎么办?沈大侠合该去阻止才对,最好顺道把那个该死的蠢驴钟浔之狠狠打一顿。” 沈溪山抬眸,穿过当间燃烧的篝火望去,看见宋小河与谢归并肩而坐,倒没有苏暮临说得那般亲密,只是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叠在了一起。 她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手正搭在谢归的肩膀上,眼中带着笑意。 篝火勾勒她侧脸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似的。 他收回视线,淡无波澜道:“宋小河喜欢谁,与谁亲近,这些与我何干?” 他拿出毛茸茸的软毯,一下铺在地上,躺了上去,说道:“看好她,别让她乱跑。” 苏暮临挑拨不成,见沈溪山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不由更气了,咬牙切齿地又捡起树枝拨弄火堆。 又过了小半时辰,宋小河才缓缓归来。 苏暮临拿出自己准备好的吃食和水给她,然而宋小河已然吃饱,只喝了两口水,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沈溪山。 他身下的毯子不小,纯黑的颜色,边边角角以金线织了些云纹,看起来是贵物。 沈溪山侧躺着,背对宋小河,也看不出睡觉没。 宋小河问:“他睡着了吗?” 苏暮临听了听沈溪山的呼吸,而后摇头。 宋小河合上水壶,跑过去跪趴在毯子上,膝行了几步爬到沈溪山的身后,双掌往毯子上一撑,身子往前倾,去看沈溪山。 他背着光,面容被暗影覆没,眉眼稍显朦胧,正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沈策。”宋小河低低地喊他。 沈溪山没有应声。 宋小河回头看了苏暮临一眼,苏暮临也正看着这边,对宋小河做口型:没睡着。 “你……睡着了吗?”宋小河又转头跟他说话。 动作间她的小辫子垂下来,发尾绑着的铜板落在沈溪山的肩头脖颈上,有些痒。 他这才开口,淡声问:“什么事?”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宋小河低声说:“被阴阳鬼幡收了精魄的人,还能恢复如初吗?” 沈溪山道:“我如何知道?” “你不是知道很多吗?”宋小河说:“之前在酆都鬼蜮也是,在这里也是,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你连今夜会下雨都知道呢。” “猜的。”他说。 宋小河摸了摸心口放着的锦囊,说:“那你知道阴阳鬼幡具体在哪里吗?我们去找到它,然后救谢归他们。” “与我无关之人,我为何要救?”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啊。”宋小河道:“患难见真情,你与我又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你就当帮我个忙呗。” “先前你我相看两厌,我多有得罪,如今你已是仙盟猎师,我又高攀不起,何来的伙伴之说?”沈溪山的语气里,无端多了分冷嘲热讽。 但宋小河没听出来,且提及猎师这个身份,她难免有些小得意,于是咂咂嘴道:“你知道就好,不过我度量大,你之前对我的那些不恭敬我都可以不计较,你也不要太过自卑,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的,只要你加油努力也会有考入三门的一日。” 沈溪山:“……” 见他不说话,宋小河又说:“你若是嫌麻烦,等进了鬼国,就把阴阳鬼幡所在之处指给我,我可以自己去找。” 沈溪山听了后,这才动身转头看她,声音更冷几分,似带了点怒意:“我说了让你待在我身边,你现在就盘算着如何擅自行动了?” 宋小河奇怪道:“那你又不救人,也不找阴阳鬼幡,我跟着你做什么?” 沈溪山说:“自然是怕你乱用体内的力量,伤及无辜之人。” 宋小河也怒了,“我才不会!你少胡说八道。” 沈溪山不与她争执,又将头转回去了。 宋小河生气,说道:“不说就不说,我才不跟你一起呢。” 她哪知道沈策又是在抽哪门子的疯,气呼呼地坐到苏暮临身边,自个生闷气。 苏暮临见状也不敢多说,只默默拿出毛毯来铺在地上,让宋小河夜间睡觉用。 等他撅着屁股将毛毯铺好时,宋小河正坐在火堆旁吃东西,盯着火堆发呆。 “小河大人,你在想什么?”苏暮临凑过去问。 “我想师父了。”宋小河慢声说:“也想小师弟,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 苏暮临朝睡在一旁的沈溪山看了一眼。 在装睡,而且刚惹你生了气。 “明日就到鬼国了,等拿到鬼幡便可离开,很快就能回到仙盟。”苏暮临安慰道:“小河大人莫要思念过甚。” 宋小河用两只手支着脸颊,噘起嘴,叹了口气说:“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天字级猎师呢?” “小河大人已经是猎师了呀,升到天字级对大人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苏暮临道。 “根本不是,太难了。”宋小河说:“我进猎门都花了五年的时间,现在想升至天字级,也不知道还要耗费多少年的时光。” “那大人为何那么想要成为天字级?” “小师弟他就是天字级猎师啊。”宋小河理所当然道:“只有跟他同一级别,才有机会能与他一同外出任务,时常与他在一起。” “啊……”苏暮临觉得自己好像问错了话。 宋小河又忧愁道:“若是我用了很多年才升至天字级那可怎么办?到那时他恐怕早就飞升了,不再来人间,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怎会如此。”苏暮临说:“小河大人是龙神,想上天便上天,就算他真的能够飞升,小河大人看上他那也是他的荣幸。” “我没想那么多。”宋小河捡着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说:“我只是现在想他了。” 沈溪山突然坐起来。 苏暮临余光瞥见,还以为他要找自己算账,吓了一大跳,缩起了脖子。 却听他声音平和地唤道:“宋小河。” 宋小河偏头瞪他,还生着方才的气,并不应声。 “你不是想知道鬼幡的藏处吗?”沈溪山说:“过来。” 宋小河的表情稍微缓和,面带狐疑,“你肯告诉我了?” “那你听不听?” “当然!”宋小河立马露出个笑容,跑过去坐在柔软的毯子上,说:“你想通了,要跟我一起救谢归他们啦?” 沈溪山盘腿而坐,道:“此行的根本就是回收鬼幡与救人。” “那你方才还气我做什么?” “我说过几遍让你别乱跑,为何不听?”沈溪山看着她,面朝着火堆,眸子像被点亮一般,语气里带了几分耐心,“这次与上次不同,鬼国内什么情形我并不全然知道,你身负红莲之事绝不能让任何人得知,不是儿戏。” 沈溪山甚至连他的师父,青璃上仙都瞒着。 “你听进去了没?”他问。 宋小河点点头,认真回应,“知道了,进鬼国之后非紧急情况,我绝对会一直在你左右。” 仿佛这才是沈溪山满意的答案,他眉眼稍显舒展,又道:“鬼幡就藏在一座道馆之中,不过鬼国之内少说有七座道馆,并非那么容易找到,所以进去之后切记不可轻举妄动。” 宋小河道一句原来如此,又回道:“好。” “早点休息吧。”沈溪山说完这些,便又重新躺下。 宋小河吃饱喝足,又得了沈溪山说要一同寻鬼幡救人的话,心情舒畅地回去,躺到毯子上,对苏暮临说:“一起睡吧。” 苏暮临道:“小河大人先睡,我守夜。” 宋小河没有再劝。 下山以来,她发现苏暮临像是根本不用睡觉一样,她睡之前苏暮临没睡,醒之后苏暮临又早就醒了,时时刻刻瞪着一双大眼睛,从不打哈欠,没有半点困意。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宋小河就熬不了夜,只要躺下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苏暮临在篝火旁坐了小半时辰,正发着呆时,忽而一人走到他身旁坐下。 他侧头一看,是个容貌极为美丽的女子,身着一尘不染的雪色衣裙,即便是席地而坐也依然端着姿态,一派矜贵。 苏暮临知道她是谁,但没兴趣结交,于是又转回头并未搭理。 等了片刻,约莫是见苏暮临不打算说话,关如萱只好自己先开口。 她拿出一块灵石放在地上,顿时生出一个小的隔音结界,她问:“你名唤苏暮临?” 苏暮临摆出冷酷的样子,说道:“我不喜欢穿白色衣裙的女子。” 关如萱:“……” “你误会了,我是有话想要问你。”关如萱冷着脸道。 苏暮临脸皮厚,也不觉得尴尬,只道:“我不一定会回答。” 关如萱有点被惹怒了,但还是忍着气,问道:“你应当知道他的身份吧?” 苏暮临转头看,见她目光指着在一旁睡觉的沈溪山,心说原来这人也看出来了? 见他沉默,关如萱就知道自己猜对,又道:“他何时以这个身份与你们相识?” 苏暮临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关如萱就道:“我看你一直对那宋小河献殷勤,若是你能如实答我,待进了鬼国我有办法将让他与宋小河分离,让你二人独处。” 这提议对苏暮临诱惑很大,于是立即道:“半年前。” 关如萱又道:“在何地相遇?” 苏暮临答:“酆都鬼蜮。” 关如萱的目光从呼呼大睡的宋小河身上掠过,又问:“他与宋小河关系如何?” 苏暮临想了想,就说:“不算相熟,各取所需。” “当真?”关如萱似乎有些怀疑。 第69节 “当然!” 正说着,宋小河忽然动身了。 关如萱与苏暮临同时噤声,转头看去。 只见她先是坐起来,然后手撑在地上慢慢站起,身子微微摇晃,一抬头,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显然还在睡觉当中。 但是她晃着有些不稳当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到了沈溪山的边上,而后动作非常顺畅地躺上毛毯,微微蜷着身子睡在沈溪山的身边,脑袋贴着他的脊背,呈现出一个依赖的姿态。 苏暮临已然习惯,但关如萱却是看傻了眼。 “她……”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紧接着,沈溪山像是感觉到了背后被什么东西顶着,从浅眠中醒来,睁着困倦的眼睛,扭头往后一看,看见了睡在旁边的宋小河。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反应,很快又闭上了眼,重新睡去。 “你不是说他们并不相熟吗?”关如萱被面前这一幕惊得失声,语气都变了调。 “嗯,并不相熟。”苏暮临丝毫没感觉自己说的话错了,补充道:“但会睡在一起。” 关如萱被他气走了。 苏暮临继续守夜,心道这女人翻脸真快,临走的时候也没说一声那个承诺到底会不会兑现。 关如萱回了自己睡觉之处。 她拿出灵域石,展开一个障目之帐,将自己的身形遮起来。 随后,关如萱从储物锦囊中拿出一方墨色的长令牌,再执一支笔,落在上面是白色的字迹。 一字一字写道:沈溪山或有软肋。 夜已深了,队伍之中的人陆续睡去,灯笼与篝火仍旧亮着,成了旷野赤地之中的点缀。 待到卯时,大雨终于停歇,天地之间仿佛安静下来,半点声音都没了。 苏暮临跑去了宋小河的旁边。 沈溪山的毯子足够大,他占了一个边角,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睡了刚一刻钟,人群中忽然响起了隐隐躁动的声音。 苏暮临尚是浅眠状态,立即惊醒,睁眼一看,发现周遭竟然不是何时飘起了浓郁的大雾,以非常快的速度开始吞没周围环境,甚至连灵域石架起的结界都无法阻挡。 而那些守夜的弟子正是发现了这怪状,所以才纷纷唤醒身边的同伴,于是寂静被打破,环境变得嘈杂。 苏暮临去摇宋小河的肩膀,“小河大人,快醒醒。” 这一摇,唤醒了两个人,沈溪山睁开眼睛,看见雾气的瞬间眉眼的困倦褪去,变得清明。 宋小河却还是迷迷糊糊,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不停地用手揉着,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此时程灵珠用了传音符,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这大雾来得蹊跷,将所有人唤醒,立即警戒,噤声莫言!” 话音落下,庞大的队伍中,喧闹的声音开始减小,在很短的时间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闭上嘴警戒。 宋小河还未清醒,苏暮临紧张得不行,不停地小声唤她。 沈溪山坐起身,一偏头,耳朵不知听到什么声响,只沉着声音道:“有东西来了。” 第44章 禁法赤地大雾四起(三) 浓郁的白雾像是奔腾的河流, 顷刻间就到了跟前,将所有人淹没在其中。 同时吞没了篝火和灯笼散发出来的光,视线之中只剩下灰暗的茫白。 宋小河睡得正香时被叫醒, 还没搞清楚面前是什么情况, 就看见周围的浓雾已经快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若不是离得特别近, 怕是也看不清身旁的人。 她揉了揉脸, 赶忙站起来, 朝周围一看, 凡超过五步远的距离,皆是茫茫大雾。 不少人被眼前的情况吓到,却又因为程灵珠的传音噤声, 周围仍然保持着相对的安静。 “发生什么事了?”宋小河询问身边的苏暮临。 大雾的浓度太高, 苏暮临不敢离开她半步,时时刻刻贴在身边, 回道:“我也不知,才刚睡没一会儿我就听到响动, 睁眼时这大雾已经来了。” 宋小河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埋怨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能白日来吗?这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沈溪山听后, 扬着眉毛道:“别人来偷袭你,还得让你来挑时间是不是?” 她听了这句话, 自个琢磨了一下, 然后凑过去问:“谁要来偷袭我们?” “你自己听。” 宋小河闭上眼睛, 将灵识聚于双耳上,一时间所有声音放大许多倍涌入耳朵。 众人慌乱地低声议论和空中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其中还有一股很奇怪的动静。 像是很多脚步声融合在一起,但又不像是人的脚步, 还有着密密麻麻的脆响,听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但可以听出的是,那些东西正在呈一个包围的趋势,朝这里靠近。 来者必定不善。 宋小河收回灵识,吓得不轻,“糟了,当真有东西来了!” 苏暮临赶忙从囊中掏出一沓灵符,分给宋小河,说道:“小河大人,这是瞬息千里符,这是火符,水符,都是不需要灵力催动的,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符箓都是苏暮临自己画的,是他在仙盟上学习了五个月的成果。 只是宋小河先前用钟浔之的那些符时都无法用出其真正力量,更何况还是苏暮临这个初学者画的符。 但在这禁法赤地,这些灵符说不定还真能派上用场,聊胜于无。 沈溪山瞥了一眼正在分符的两人,再一转头看了看周遭的景象,心知这大雾还会继续蔓延,用不了多久就会连这五步远的距离也完全吞没,届时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看得清楚,就别论要时刻盯着宋小河了。 他想着,便从锦囊中拿出一根织金细绳来,抓起宋小河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绳子缠上她的手腕。 “这是作何?”宋小河手里还抓着一把符箓,惊奇地看着她往自己的左手腕上缠了几圈绳,而后打了个结。 沈溪山言简意赅道:“防止你我走失。” “那我呢?那我呢?”苏暮临挤过去问。 “找个地方躲起来,没死就算你幸运。”沈溪山都不知道他怎么有脸问出这种话的。 苏暮临自然知道沈溪山如此重点关注小河大人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体内有上古神器,平时行事又相当无畏,所以才须得时时刻刻地看顾着。 说白了,也不过是另有所图,打着别人都不知道的算盘。 苏暮临自认只有自己才是真心对待宋小河的,但奈何确实打不过沈溪山,只能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大骂沈溪山这个冷血的大恶人。 宋小河见苏暮临露出生气的表情,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龇着大牙乐道:“没事,你跟紧我,我会保护你的。” 苏暮临立马又感动得热泪盈眶,抓着宋小河的手,打定主意不松开,背地里悄悄瞪沈溪山。 沈溪山并不在意这些琐碎,只将织金细绳的另一头缠在自己的手臂上,待他打了结之后,这根细绳便极为神奇地消失了。 旁边的两人都同时瞧见了。 宋小河惊讶地瞪大眼睛,发出一声赞叹,“好神奇的东西!” 她伸手摸了摸,两人之间却什么都没有。 她没见过多少稀罕东西,不识货,但苏暮临却是知道的。 他脸色一变,惊呼道:“这是仙家法器,缚灵绳!” 话音落下,就见沈溪山垂着眸,唤了一声,“缚灵。” 随后宋小河就感觉手腕微微一紧,方才隐去的细绳又重新出现,这回她再伸手去抓,就能够抓住了,并且一拉扯,沈溪山的手臂就跟着动了一下。 但是手一放下,又消失了。 宋小河学着他的模样喊道:“缚灵。” 绳子再次出现。 宋小河和沈溪山之间多了一条看不见,却又结结实实存在的线。 沈溪山倒是面色如常,交代道:“这次的东西怕是有些难对付,你要打起十分的警惕,绝不能掉以轻心。” 宋小河对这根绳子稀罕得很,玩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话听进去。 分完了符箓,苏暮临捡了地上的灯笼提在手中,打算紧紧跟在宋小河的身边。 但就这么一弯腰再起身的功夫,眼前的雾气已经浓郁到了吞噬所有东西,不单单是身边的宋小河看不见了,就连他手上提着的灯竟然也无法照明,其散发的光完全被掩盖了。 正当众人惶恐不安时,忽而一声极大的闷响突兀地响起。 这一声把不少人都同时吓了一跳,发出低低的惊呼声,其中也包括宋小河。 那闷闷的响声,明显就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灵域石的结界上。 声音落下后寂静了片刻,紧接着就再次响起第二声,只是这次要比方才的声音更为响亮。 而后这种声音就频繁响起,变得密集起来,陆续对着结界撞击,产生的声音回荡在结界内,让所有人提心吊胆,发出哗然的议论,意识到正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攻击结界。 这种灵域石的结界能有多么结实,全都取决于灵域石建造的材料和精细程度以及里面存放的灵石档次。 这次千机派参与行动,慷慨拿出那么多的灵域石,那防御结界必然不会是属于上乘,防一防小妖小怪倒还好,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东西的频繁撞击。 程灵珠再传一张音符,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她冰冷的声音,“诸位警戒,结界要碎了。” 话说完,队伍中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嘈杂的声音混合着密集的闷响,只听清脆的碎裂声传来,灵域石结界应声破碎。 宋小河下意识握住了木剑柄,进入了战斗和防御的姿态,耳朵时时刻刻注意着周围的声音。 结界破碎之后,最先是风灌进来。 大雨滂沱之后,空中的风却不是清新的,赤地经过水雾后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是腐败的老树根被长久地泡过一样。 继而那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夹杂着奇怪的脆响,十分疾速地朝着众人所在的方位扑过来。 离得近了,宋小河这才听得清楚为何她觉得那不像是人的脚步声了。 因为频率问题。 寻常人走路自然是双脚各在前后,一抬一落,形成的声音是一声接着一声的。 第70节 但方才她听到的,却是两声前后重叠。 这就说明,藏在雾里袭击结界的东西使用四肢行走的,极有可能不是人。 正想着,面前猛地扑来一股劲风,只听苏暮临在旁边喊道:“小河大人,小心!” 宋小河想都未想,猛地往后一个空翻,落地时手撑在地上,保持一个半跪的姿势,并没有立即起来。 这样的姿势让她双腿能够最快时间给上力道,方便躲避下一次的突然袭击。 方才事发突然,宋小河只凭着感知危险的本能闪躲,却根本没有看清楚对她发起袭击的是什么东西。 周围全是白雾,光源也被淹没,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 宋小河不敢轻举妄动,用耳朵辨声。 那东西应该离她并不远,但宋小河没有在周围听到任何的呼吸声,在心底猜测,那些东西不是活物。 正想着,东侧位传来异响,显然那东西又朝她冲过来。 破风之声疾速,宋小河抽出腰间木剑,抬手便挡,想先看看到底是什么妖怪在袭击她。 只是没想到这东西的力道如此迅猛,宋小河的确是用木剑挡住了它的攻击,但持剑的手臂在相撞的一瞬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紧忙将左手也推上去,抵住剑身。 双脚蹬在地上,却被这猛力硬生生往后推了足有两丈之远。 手臂承受不住压力弯曲,那东西就一下子出现在宋小河的面前。 这下终于能看清楚了。 只见那东西有着一张奇怪的脸,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好似木头打造,全然没有血肉。 其下便是形似老虎的身躯,两只前爪正抵在木剑上,两只后爪踩在地上,体格算不上庞大,如此站起来也不过才比宋小河高那么一点。 “这是什么东西?!”宋小河大吃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原本以为,这些东西就算不是像村中的那些妖尸,也该是什么邪祟妖兽,却没想到竟然连活物都不是。 而是一种完全用各种木头组成的器物,做成了兽形,上头布满了各种机栝。 正当她吃惊时,那木器的眼睛忽而发出咔哒的声音,紧接着一股绿色的雾气从里面喷射而出。 若是以前的宋小河,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样近距离的突然袭击的,必然会被喷个满脸。 但自从她在酆都鬼蜮走了一遭之后,身体好似脱胎换骨,不仅对危险的感知力敏锐很多,也有着极快的反应力,那“咔哒”一声轻响传来时,她就已经撒了手,猛然往后一翻。 木虎高高翘起前爪,身上的机栝快速转动,从腰腹的两侧刺出四根细细的木棍,木棍顶端装着泛着森然寒光的利刃,极快地挥舞起来,朝着宋小河戳刺。 力道极重,在空处发出咻咻的声音。 她匆忙用木剑抵挡,木刃与寒铁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小河手里的这柄木剑倒不只是一把普通的,用木头做成的剑,而是梁檀用以百年檀木泡在灵泉整整八十一日才做成的,还在上面附灵,寻常刀剑并不能轻易伤到它。 只是这四个锋利的断剑不间断地朝她进行攻击,宋小河应对得吃力,稍不留神手臂处就被割破了一道,险些伤及皮肉。 正当她要拿出灵符时,忽而感觉左手臂上传来隐隐传来一股拉力。 还不等她反应,那股力量陡然增大,竟直接就将她拽得双脚离地,随后踉跄了几个大步之后,她的眼前忽然有了亮光。 雾中的光都是模糊不清的,但眼前这道光却极为清晰,像是有着特殊的力量驱散了光照所涉及范围的雾气一样,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其中面无表情站着的沈溪山。 正是他拉着绳子,将她拽了过来。 宋小河方才应对木虎已是疲惫,都来不及稳住身体,就直直地撞在了沈溪山的身上。 脸颊往胸膛上一撞,她“哎呦”地痛喊一声。 沈溪山仿佛也没想到她竟然连身形都稳不住,看见她手里拿着木剑,心知她方才应该在战斗,突然将人拉过来,他也做了做表面功夫,问道:“受伤没?” 宋小河站直身体,往后退了两步揉着撞得有些痛的脸颊,说道:“没有。不过你知道雾里面是什么东西吗?我方才与它打斗的时候看清楚了,根本就不是妖邪。” “是千机古法所造出来的东西。”忽而一道声音从旁边插来,“名唤傀。” 宋小河转头,这才看见周围还站了其他人。 沈溪山旁边站着步时鸢,再往旁就是程灵珠与其弟子关如萱,斜对面则有一个模样年轻的俊朗公子,身着黑白衣袍,他身后站着一个小少年,手中提着一盏灯。 那小少年正是先前以千机派名义给宋小河送灯的人,他手上那盏灯也极为奇特,外头是一层琉璃罩,散发出来的光将周围的雾驱散了。 说话的就是那年轻公子。 那公子模样俊俏也就罢了,双眉之间竟然也有一颗痣,只不过是墨痣。 饶是如此,宋小河还是多看了两眼,更主动道:“你是?” “在下千机派掌门座下大弟子,庄江,字无声。”他拱了拱手,一派清朗之姿。 “我叫宋小河。”宋小河回了一礼,问道:“你方才说这是千机古法?那不就是出自你们千机派?” 庄无声语气平和道:“宋姑娘有所不知了,这千机古法原有一百九十一式,但经过漫长的岁月,足足有一百六十式失传,传承下来的不过仅有三十式,其中还多是经过后人更改过的缺失古法。” “傀是千机古法之中相当出名的试法,其能力便是将死物变为活物,巅峰时期曾能够造出与人形无异的杀器,所造成的杀伤力巨大,能够顶替将士行军打仗,战无不胜。” “我看出来了。”宋小河说:“方才我与那东西交手的时候,它变换诡谲,不是喷出绿色的雾气,就是伸出四只利爪,同时朝我攻击,招数诡异,根本防不胜防。” “此古法早已成为千机派的禁法,也失传万年,我们千机派根本无人传承,只余下残卷一直保存在门中的万宝阁中。”庄无声说道:“只是两年前,门中有个弟子犯下杀师恶行,盗走残卷,出逃千机,那之后千机派多方搜寻,并未找到其踪迹。”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将事情概括,宋小河却还是听得心惊肉跳,问道:“所以你怀疑,是那个弟子解读了残卷,掌握了傀的古法?” “正是。”庄无声道:“只是那人掌握得尚不熟练,无法炼出人形,只能做出这等行动笨拙的兽形。” 饶是如此,也足够厉害了。 宋小河方才与那傀虎交过手,自然知道它的力气霸道,招式多变,行动迅猛。 若真是掌控了古法炼出傀人,那当真是了不得的杀器,并未夸大。 正想着,沈溪山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抬起来瞧。 宋小河转头看去,见他的视线落在那一处被利刃划破的地方,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受伤,于是道:“无事,并没有伤到我。” 却见沈溪山抬眼瞭她一下,说道:“这划痕上有细小齿痕,是日悲宗所用的刀器。” 见他并不是关心,宋小河挣脱了手,轻声哼了一下。 “难怪这两年一直未能找到那叛逃弟子,原来是被日悲宗庇下了。”庄无声拧着眉重重地叹一口气,说道:“如此,事情就难办了。” 宋小河自然也是听过日悲宗的。 日悲宗算不上仙门,其中修炼的弟子凡人妖魔都有,接收任何种族。 其中修炼的法术也是妖法居多,还有些被早年就被禁用的术法他们也照教不误,由于创办门派的人是妖族与人族的混血而生,门中长老又多是妖族,是以仙盟还真无法下手整改门派。 只要日悲宗没闹出事端,仙盟只能暂且将其搁置。 “仙盟决不允许千机古法的出现扰乱人界安宁,此事我会尽快上报给盟主。”程灵珠在此时开口,转头询问步时鸢:“眼下诸多弟子都被禁法,怕是无法与这些傀抗衡,天师可有解决之法?” 步时鸢手里捻着那串墨白交织的念珠,簪子绾了一部分发,其余长发垂下来,落在道袍上。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极是高深。 几人都在看步时鸢,她却没有急着回答程灵珠的话,只是对宋小河说道:“小河,你提着灯往前一直走。” 宋小河问:“作何?” 她指了个方向,说道:“去找人。” “找谁啊?”宋小河疑惑地皱眉。 “苏暮临。”步时鸢说:“他要死了。” 她心跳猛然漏了一拍,急急道:“什么?!他怎么了?” 步时鸢挥了下手,小少年拿着的提灯就一下子脱了手,飘到宋小河的手边,被她握住,“去看看吧。” 宋小河根本就没在信与不信之间犹豫,提着灯就往步时鸢所指的方向去了,光亮随着她的小跑越来越远,隐隐被白雾吞噬。 沈溪山唤了声缚灵,手臂间的织金绳再次浮现,他寻着绳的方向动身便走。 “沈溪山。”程灵珠在此时突然叫住他。 此人在猎门有些地位,更是对他师父忠心耿耿,沈溪山虽与她关系不亲近,但平日遇见也是礼节有加。 而今身份点破,沈溪山也无法再目中无人,只得转头,扬起个笑容,“程猎师何事?” “你方从鬼蜮死里逃生,还要涉险?”程灵珠话中之意,便是要阻止沈溪山乱跑。 然他却温声道:“程猎师怕是误会,此等情形于我来说还远远算不上险事,多劳你费心了。” 说罢,沈溪山抬腿便走,身影很快就淹没在白雾之中。 关如萱的目光追了一下,即便人完全不见了,也没收回目光。 且说另一边。 苏暮临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紧紧跟着宋小河的,但没想到她只是躲避了一个突然的袭击,苏暮临就完全找不见人了。 他手中的灯几乎没有发挥作用,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各种吵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也根本听不出宋小河落身在了何处。 幸而他可以闻到宋小河的气息,于是便摸着浓雾前去寻找。 却没想突然有东西朝他袭击而来,苏暮临也是反应很快地闪躲,手中的灯不知被什么击中,整个四分五裂。 他甩掉手柄,拔腿就跑起来。 苏暮临向来没什么本事,骂架的时候挨骂,打架的时候挨揍,修炼更是一塌糊涂。 而与人界不同,其他种族都是弱肉强食之地,遵循着强者为尊的铁则,是以苏暮临没少受欺负,早就练成了极其拿手的逃跑和装死的本领。 他撒开腿跑得飞快,也顾不上去寻找宋小河了。 只是苏暮临并没有那么幸运。 雾中茫茫看不见前路,他慌张逃跑,横冲直撞间闯入一处亮着光的地方,被满地的血刺痛了双眼。 只见那地方生着蓝色的火焰,火光能够在雾中照明,范围也不小,能够看得清楚站在雾中的到底是什么。 除却各种身形似狼虎的木傀之外,还有满身皮肤都是血红色,爪子漆黑利长,尖牙高高顶出嘴唇的妖尸。 这种妖尸显然比村中的那些长得更为凶猛,瞬身都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双眼一片赤红色。 妖尸行动疾速而敏捷,正在与身着钟氏宗服的人缠斗。 此地禁法,唯有剑修刀修一类的人才能勉强自保,而钟氏这等符箓世家,平日里只靠着各种符箓,现在没有灵力催动,与折了双臂无异。 第71节 更何况妖尸凶猛非常,加上木傀在旁的袭击,钟氏一族的人已经死了大片。 那钟浔之更是躺在血泊里,生死不明。 谢归也负伤严重,素色的衣袍沾满了血,正持着剑与一个妖尸打斗。 他的剑术看起来并不弱,只是身体亏损太过严重,招式无力,且反应也慢,一下就被妖尸的利爪划过臂膀,衣裳撕碎,抓得血肉模糊。 他痛哼一声,紧紧皱着眉,费力地用剑抵挡下一次攻击,节节败退。 苏暮临哪里应付得了这种情况?立即转身要跑,却没想到谢归一下被打飞,落在苏暮临的身边,滚了好几圈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他仰头看见苏暮临,苍白着脸色,急道:“苏少侠,快跑!” 苏暮临拔腿跑了。 猛地窜入雾中,闷头往前跑了几步,他脚步却没有方才那么坚定有力了。 他此番一跑,谢归是必死无疑。 当然,他重伤至那般模样,身上流了那么多血,几乎是马上就要断气。 可是先前苏暮临在庙中已经救过谢归一次了,哪有先前救了他,现在又放任他去死的道理? 更何况,宋小河也很重视这个朋友。 苏暮临想到宋小河睡前还提着灯去找谢归说话的场景,脚步一下子停住。 随后他摸出符箓,咬着牙转身,心道算了,还是再救这病痨鬼一次吧! “焚!” 苏暮临一声大喝,火焰自符中喷涌而出,宛如一条盘旋的火龙,在雾中穿行,带来片刻的明亮。 正要攻击谢归的妖尸像是怕火,顿时往后退了几丈远躲避。 苏暮临趁机跑过去,一下拽起谢归,将他背起来,然后飞快逃跑。 妖尸仅仅是被逼退了片刻,而后就疾速朝苏暮临追来,那速度简直媲美猎豹,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就截在苏暮临的面前。 那双血红的眼分明没有瞳孔,但苏暮临还是觉得妖尸正在紧紧地盯着他 他急刹住脚步,换了个方向奔跑,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厉风之声。 苏暮临背着人本就行动不便,这谢归看着倒是瘦了不少,实则也重得很,这一下攻击他即便是有了危险感知,也无法及时闪避,躲避时就觉得左侧肋骨传来剧痛。 原来是妖尸的利爪一下就将他左肋给抓穿了,碎的稀巴烂的衣裳和血肉混在一起,血汹涌而下。 “苏少侠……”谢归虚弱道:“把我放下,快逃吧……” “你少废话。”苏暮临疼得抓心挠肺,恨不得就地打滚,却还是强忍着痛楚往前逃命。 妖尸再次攻击,苏暮临祭起火符,将它逼退。 他分了一些给宋小河,所以手中的火符并不多,没有灵力的灌入,这些火符发挥出的力量并不大,每次催动只能将妖尸逼退几丈。 然而这些距离,对妖尸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 苏暮临的血流了很多,速度倒是没有慢下来,不敢浪费分毫时间往前奔跑。 然而祸不单行。 正将后面的妖尸逼退时,前方又突然从雾中冲出来一只,谢归勉力喊道:“小心!” 苏暮临再躲闪已是来不及,腹部被利爪一下穿透,连带着背后的谢归也发出痛哼。 两人被强悍的力量撞飞出去,苏暮临在剧痛之下已无法再背着谢归,脱了手让他甩出去,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来。 肚子上被掏了一个洞,苏暮临无法催动身上的灵力护身,痛苦地吐出一大口血。 妖尸眨眼便至,一下踩在苏暮临的脊背上,让企图爬起来的他被死死压在地上。 胸腔被重力压得呼吸困难,苏暮临又喷出一口血,奄奄一息。 小河大人。 苏暮临动了动唇,哭道:“小河大人……” 妖尸高高举起利爪,对准了他的头颅,这一爪下去,铁打的头盖骨也会被刺穿。 苏暮临的泪水混着黏稠的血液染了半边脸,哭着垂死挣扎。 “炼狱八寒。” 清脆的声音在疼痛和绝望中响起,只听少女高声喝道: “春风不度玉门关!” 下一刻,凛冽的寒风铺天盖地卷起来,猛然爆发的强大力量犹如万马奔腾般侵袭旷野,原本浓郁到完全看不清楚周围环境的大雾被这股突然袭来的风极速吹散,散在各地的灯光篝火逐一显现。 宋小河隔了一丈远的距离看见了苏暮临。 她扔了灯的同时抽出木剑,大步助跑几下,而后猛地跳起在空中。 喧嚣的寒风咆哮起来,将宋小河周围包裹,舞动她的长发和衣裙,衬得她眉眼之间的肃杀凛然。 呼啸的风在她的剑上卷起了风涡,宋小河从高高的空中落下,一脚踹在妖尸的脊背上,同时木剑猛然刺下,从后脑勺的位置穿透了妖尸的脑颅。 巨大的力量让妖尸猛地翻飞出去,被宋小河当做踏板,重重地踩着落在了地上,滑行一段距离,拖出长长的血痕,才慢慢停下。 随即而来的,就是一场无比迅猛的极寒风暴,以宋小河为圆心,朝着周围飞速扩散。 大雾消散,东方吐白,得见光明。 第45章 鬼国桃源(一) 业火红莲的寒气, 宛若刮骨钢刀。 神仙尚且受不了,更何况还是灵力被禁的凡人。 大雾消散的瞬间,哀嚎声四起, 惨叫与鲜血混杂成一片, 晨曦之下, 所有景象全都变得一清二楚。 沈溪山抬起手, 低眸看去, 就见指尖已然染上白霜, 泛着细细密密的微芒。 空中的寒风咆哮不止, 虽驱逐了大雾,但对于所有人来说,亦是一场无法忍耐的酷刑。 妖尸已经死透了, 苏暮临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归则被甩出几丈远,正尝试从地上爬起来。 宋小河将那妖尸踩在地上, 木剑从它脑颅里拔出来时带出黏稠腥臭的液体,她随手甩了两下, 而后丢下木剑跑去看苏暮临。 血液从苏暮临的肚子不断往外涌, 左肋也伤得深可见骨, 他闭着眼睛,毫无动静。 宋小河跪趴在他身边, 先是急声唤了几声苏暮临, 见他没有反应, 又趴下来去听他的呼吸声。 苏暮临的生命是很顽强的,上回在酆都鬼蜮, 他一样伤得很重,也不知道流了多久的血, 才被谢归带过去的宋小河救了。 现在依然如此,即便腹部被掏了个洞,血染红了衣,他的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稳健。 但宋小河眼下的困境是她无法使用出自身的灵力给苏暮临施展治愈术。 方才她提着灯赶来,闻着空中的血腥味,又听到了苏暮临哭喊求救的声音,心急之下竟然直接催动了身体那股极寒之力。 也是在那个瞬间她才发现,这禁法赤地对她体内的业火红莲并没有任何影响。 可这股极寒之力宋小河本就掌控不好,加之攻击力极强,她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这股神力转化为治愈术救苏暮临。 于是也只能用这灵力开启手上的储物镯,将里面的灵药一股脑拿出来,然后捏开苏暮临的嘴塞进去。 “苏暮临,你醒醒,把药吃了。” 苏暮临昏死过去,只含着药无法嚼动,宋小河干着急,又不敢上手触碰他。 正毫无办法时,沈溪山慢步走过来,先是往地上一瞧,说道:“放心吧,死不了。” 宋小河抬头,见是他,马上抓住他的手,将他往下拉,“你快救救他!” “还有更要紧的事。”沈溪山说。 如此一抓,宋小河才察觉他手心一片冰凉湿润,低头一看,他掌中竟结了许多寒霜。 她猛然转头,只见周围雾散之后视线开阔,赤地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伤患,妖尸与木傀的数量并不多,却还是让不少人负伤。 不过现在他们面临的生死威胁却是这空中的寒潮,众人往火堆旁聚拢,所有人身上都出现结了寒霜,抱臂蜷缩着身体,费力地与妖尸缠斗。 在这等极端寒冷之下,妖尸的行动彻底慢下来,威胁倒没那么大了。 宋小河意识到,是她释放的寒流让所有人陷入了新的困境。 这时候沈溪山开口说:“凝神运气,将神力回收,否则这些人都要被冻死。” 她慌慌张张结起手印,闭上眼睛催动体内的业火红莲。 与先前不同的是,现在她能够清晰地感觉都那朵莲花就盛开在她的心口之处,泛着温润的寒气,宋小河只要一用神识触碰,它就会缓缓转动起来,释放无穷强大的神力。 宋小河本不知如何回收神力,但只有这么个念头闪过,那朵红莲就开始乖顺地合起花瓣,缓缓拢成一个花苞的状态。 空中的寒气在一瞬间就消失了,风也跟着停下。 忽而一声长哨从不远处传来,尖锐响亮,传进众人耳中。 随后就见所有妖尸和木傀都停下了所有攻击,变成提线木偶一般,保持着僵直的动作呆呆站着。 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就这样骤然停下了,各门各派的弟子死的死伤的伤,眼下哭声一片,痛吟此起彼伏,一片狼藉。 宋小河疑惑地看了一眼周围站着不动弹的妖尸与木傀,心中虽然奇怪,但也没多余的心思关心别的,她又转头去看苏暮临。 沈溪山正蹲在他旁边,捏住他的鼻子。 苏暮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很快就张开了嘴,刚吸了一大口气腹部就传来疼痛,一下将他从昏死的状态给痛醒。 他只刚清醒,就感觉嘴里被扔了个东西进来,甜甜的,同时还有一个小丸子卡着他的喉咙。 “他现在嚼不了东西,吃不下这些丹药。” 苏暮临听见身边有宋小河的声音。 “入口即化。” 还有沈溪山那个恶人的。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身上的痛苦太过强烈,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第72节 喉咙里卡的药丸更是让他难受,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哎,他怎么哭了?”宋小河惊奇道:“是不是你喂的东西太苦了?” 沈溪山低头看了看,见苏暮临眼睛仍旧闭着,眼角却冒出一颗又一颗泪珠,喉咙也费力地颤动着。 他伸手,往苏暮临脖子处一捏,只听他咕咚一声吞咽,卡在喉咙的东西就这么咽下去了。 “没被这妖尸打死,差点被你喂的东西卡死。”沈溪山说。 宋小河一开始也是没有办法,着急忙慌地想着救他才会如此。 眼下见他吃了药之后眼泪也停住了,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似乎又睡过去了。 只是那张脸混着眼泪血液还有地上的泥土,脏得完全不能看了。 为表歉意,她就从储物镯中拿出一方锦帕,给苏暮临的脸上擦了擦。 谢归从一旁坚强且奋力地走了过来,宋小河看见后也吓了一跳。 他身上的伤口虽然不比苏暮临的严重,但也是血肉模糊,走路时几乎都是随时要倒地而亡的样子。 宋小河道:“你快坐下来休息!别再乱动了。” 她拿出灵药,一股脑塞给谢归,“快嚼了吃!” 即便是伤成如此模样,谢归也仍然能勾出一个虚弱无比的笑容来,说道:“不必,先让我看看苏少侠吧。” 沈溪山见他这样,当真就成了苏暮临口中的“病痨鬼”了,身上的血糊了大片,说话间就往这边凑过来,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往后走了两步,还说起了风凉话:“你这命倒是顽强。” 谢归并不在意,跪坐在苏暮临身边,掀开他腹部稀碎的衣裳一看,才发现原本被妖尸利爪掏出来的大洞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愈合了,半点伤痕都没有,只余下一片白皙的肚皮,正随着呼吸缓慢地起伏。 再去看他的左肋部分。 利爪留下的深可见骨的伤痕已然不复存在,愈合完好。 谢归愣住,“这是……” 宋小河也十分惊奇地瞪大眼睛,“你那是什么药啊?竟然这么快就能让他的伤势愈合?” 沈溪山用的药的确是珍品,他身上就没有那不值钱的东西。 只不过这药见效那么快的原因,却是苏暮临本就不是凡人,他身为妖族,有着天赋异禀的自愈能力,所以才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 若是修仙弟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是吃了那灵药也最少得用上四个时辰才能完全恢复。 但沈溪山并未将这话说出。 他像是在跟苏暮临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不说苏暮临不是人族,苏暮临也不会戳破他沈溪山的身份。 沈溪山就道:“自然是高价买来的灵丹妙药。” “从前怎么看不出来你这般富裕?”宋小河高兴地蹦起来,走到他边上小声说:“还有吗,给我两颗,日后我受伤了快死了,也吃两颗。” “你当是糖丸啊?” 宋小河退而求其次,“那糖丸给两个也行,你昨日给我的被我吃光了。” 沈溪山思索了一下。 他身上也就只剩下一包,还得返程的时候去堵宋小河的嘴,不能在此处浪费了。 于是道:“没有了。” 宋小河皱起眉头,疑问,“你不是说你有很多吗?” 沈溪山说:“再多也不会都带在身上。” “那你身上肯定还有的。” “回去再吃。”沈溪山不给她,又怕她纠缠,就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谢归,转移话题,“你那朋友好像快死了,你还心情吃糖?” 宋小河这才惊觉自己把重伤的谢归给忘记了,便赶忙又蹲在他身边询问,“你如何?还撑得住吗?” 谢归微微摇头,“无碍,宋姑娘不必担心。” 也不知是逞强,还是这样的话说习惯了,张口便说自己没事。 宋小河始终不放心,就跑去将云馥喊来。 云馥是医修,就算灵力使不出来,也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伤口。 她见谢归伤得如此重,脸色也吓得发白,匆忙拿出一堆东西来给谢归上药包扎。 谢归坐着不动,即便是被剃掉腐骨,敷上新药也一声不吭。 眉目间浮现稳重的坚毅。 其他门派弟子也开始疗伤,清点此次突袭丧生的人。 正吵闹的时候,忽而听得惊叫声响起。 宋小河转头一瞧,就见方才站着不动的妖尸和木傀却又忽然动了起来。 但这次并不是朝众人发动袭击,而是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走去,像是受了谁的指使。 她想起庄江先前说过,这些木傀极有可能是千机派出逃的那个弟子给造出来的,既然木傀听令而动,那就代表着其主人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或许那一声长哨就是木傀主人发出来的。 如此操动凶器突袭夜间睡觉的队伍,还杀了那么多人,就连苏暮临和谢归也差点丧命,就让它们如此离开,那是不可能的。 宋小河绝不姑息。 她拿起木剑,一边用锦帕将上面的液体擦干净,一边对云馥说道:“舒窈,麻烦你也照看一下苏暮临,我去去就回。” 云馥看出了她的意图,劝道:“太危险了,你还是别去了吧,各门的领队会解决此事的。” 宋小河说:“我知道,我只是跟过去看看。” 她将擦干净的剑又别回腰间,正待转身走的时候,忽然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沈溪山。 宋小河心念一动,唤道:“缚灵。” 金绳顿时在手臂显现,蔓延出去,连接到沈溪山的手上。 她扯着绳子,笑嘻嘻道:“沈策,一块儿去。” 沈溪山被拉着往前走了两步,问:“我去做什么?” “有人揍我,你就帮忙。”宋小河卷着绳子往前走。 沈溪山跟在后面,漫不经心说:“若是真的有人打你,你跑不就是了?” 宋小河对这话非常不赞同,“那不行,此等懦弱之举岂能是我宋小河能做出来的?” 走了几步,她又说:“且方才苏暮临险些被打死,岂能白白让他受伤?便是程猎师等人不作为,我也必定为他讨个公道。” 宋小河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 沈溪山落后几步跟在后头,两人之间以一根细金绳相连。 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宋小河的发旋和微微摇摆的四条小辫子。 沈溪山有些想不明白,宋小河这脑袋里,哪里来的那么多正义凛然。 她那师父瞧着庸庸碌碌,整日闲混,也并不像是能够教出一心为正道的弟子之人。 另一头,程灵珠也带着诸人一同出发。 其中除了千机派大弟子庄江和钟浔之年轻的小叔之外,还有玄音门领队乔盼,寒天宗长老闫意淳,另有散修数位。 百草谷众弟子正忙于给其他人疗伤。 宋小河与沈溪山落在后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原本是打算跟着这些木傀去找到其背后操控的主人的,但刚行了不过几十步,妖尸与木傀却停住了脚步。 继而前方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哟,各位响当当的前辈倒是亲自来迎接我们了。” 前方似乎有一道隐蔽结界,只见一个瞧着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凭空出现。 他身上穿着紫色的衣袍,头戴银叶冠,身量不过也就与宋小河差不多高,腰后挂着一柄半臂长的弯刀,没有刀鞘,刀锋呈现锯齿状。 他的面上戴着半边面具,嘴角勾着阴邪的弧度,给人一种不符合其外表年龄的奇怪之感。 其后又跟出个身着红色衣袍的男子,年纪也不大,右手臂上装了一个墨色的机栝,冷酷地站在边上。 之后走出来个穿着素色衣裙的貌美女子。 这人一露面,就听庄江身边的小少年惊叫一声,“阿姐!” 那女子容貌生得美,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眼眸甚至无法聚焦。 再往下一看,双手竟然是木头打造的。 紫衣少年挑了一下眉毛,说道:“鱼皎,看来这次来的还真有你的熟人。” 被唤作鱼皎的红衣男子冷声道:“未曾见过。” “他不是叫你师娘阿姐吗?”少年暧昧一笑,“你是不是还得喊人家一声小舅子。” “闭嘴。”鱼皎冷声道。 “鱼皎!”庄江重重地喝一声,“竟然当真是你造出了那些邪物,伤害仙门弟子!” “哎,此言差矣。”紫衣少年说:“我们派出去的傀,都是为了追杀这些妖尸的,谁知你们也在此地,这不是凑巧了吗?” “鱼皎乃是我千机派通缉追击的重犯,日悲宗将他藏起是为何意?岂非要与我千机作对!” “这鱼先生是我们宗门花重金请来的高人,可不是什么门派的逃犯。”紫衣少年皮笑肉不笑道。 “你!”庄江显然没有此人厚脸皮,争辩不过,被气红了脸,“少说废话,今日鱼皎现身,我千机派就要清理门户!” “你若有能耐,只管来便是。”少年抛了一下手中的东西。 是一个小巧的白骨哨,放在唇边一吹,发出短促的声响后,所有妖尸一同动身,跳跃到紫衣少年的两边。 现如今所有人灵力受限,若要真与这些妖尸缠斗起来,虽然未必会输,但定然会负伤。 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在鬼国里面对什么,现在负伤,等同找死。 庄江想明白其中关窍,也不敢轻举妄动,气得脸色青白。 第73节 “日悲宗近年倒是越发厉害了,这等邪术也能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用。”程灵珠冷声开口。 她到底也是仙盟天字级猎师,说话间威势尽散,魄力压人。 紫衣少年顿了顿,敛了些许嬉皮笑脸,说道:“这怎么能叫邪术呢?若不是我及时出手控制这些妖尸,只怕你们损失更要惨重,既是做善事,便不能称作邪术。” “此番狭路相逢也算是我们有缘,我们日悲宗是有恩必讨有仇必报,既然我们救了你们,合该给出点东西表示感谢才对。” “你们究竟想要如何?”玄音门领队乔盼出声问道。 “大家都是一同前往鬼国,既然目的地相同,那便可以暂时结为盟友,共享信息不是吗?”少年说道:“仙盟定然知道不少别人都无法得到的讯息。” 宋小河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简直比她那个说出“欠别人帐就要想办法赖掉,别人欠的账就要及时讨回”的师父还要过分。 她本以为师父就是天底下最赖皮的人,走出来才发现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要脸。”她骂了一句。 谁知那紫衣少年耳朵相当敏锐,立即听到了这句话,转头朝她看来。 面具下不知道是用什么眼神在打量宋小河,少年的嘴唇扬起个弧度,“胆子倒是不小。” 宋小河冷笑一声,还嘴道:“比不得你胆子大,先是用妖尸木傀袭击那么多门派弟子,现在又敢提出这种要求,你休想。” “谈不妥,那就没办法了。”紫衣少年耸耸肩膀,说道:“反正我日悲宗也没有必须收了这些妖尸的责任,我带着走也耗费精力,倒不如就在此地将它们放了,只是诸位要小心了,这些妖尸攻击性很强,最喜欢跑去偷袭别人。” 言语之中满是威胁。 宋小河刚要说话,却听得身边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微弱的咳嗽。 她转头,才看见竟然是伤势包扎好的谢归缓步走来。 他换了干净衣裳,擦净身上的血迹,慢步走到宋小河的边上,说道:“不过区区几具妖尸,就妄想威胁仙门子弟,即便是赤地之上禁法,这些门中子弟也最有办法应对,今夜不过是事出特殊加之天气恶劣,才让你等得逞。” 说了那么长一句话,他又咳嗽起来,给脸上添了点血色。 寒天宗长老道:“谢归,受了伤就去好好休息,此事暂不用你管。” 谢归冲他虚行一礼,说道:“李长老,绝不能向此等恶人妥协,若是告诉了他鬼国里的事情,只怕到时候麻烦更多。” 程灵珠也道:“仙盟绝不受人威胁,你们这些孩子不须操心这些,回去吧。” 紫衣少年夸张地笑起来,冷嘲热讽道:“好一幅师门和睦的画面,只是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何不好好考虑一下后果呢?” 他甩着系着骨哨的绳子,说:“我这一路走来收服的妖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几个你们尚能硬着头皮对付,那若是七八十个妖尸呢?” 众人没想到他手里会有那么多妖尸,一时间也都惊住。 若是真有如此数量庞大的妖尸一同袭击,那么他们队伍之中必定会有大半的人根本走不到鬼国,死在这路上。 几人若是搁在外面,都是搅动一方风云的厉害人物,各个门派的顶梁之柱。 然而到了此地,所有人灵力受阻,无人敢冒险一试。 最重要的还是接下来的鬼国之行,万不能在这半路上出了差池。 程灵珠就是考虑这一点,所以面对此等威胁,迟迟不言。 幸而这百来人中,有一人是例外。 她站出来,十分豪气道:“有我宋小河在这里,你休想再动那些弟子一下。” “呀,口气倒是不小。”紫衣少年看着她,森然道:“那便先拿你开个刀。” 说罢,他将手塞在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吹了一声短哨,身旁的妖尸应声而动,如一抹看不见的残影,伸出利爪直奔宋小河面门而来。 速度简直太快,饶是程灵珠这等能耐的人,都无法反应过来。 宋小河只觉得面前扑来一阵微风,眨眼的功夫那漆黑的利爪就已经到了跟前来。 正当宋小河要抽出木剑抵挡时,忽而一只手自她旁处伸来,精准且迅速地扣住了妖尸的脑袋。 那只手白皙修长,干净漂亮,一下就把妖尸的头颅攥在掌中,没有一点停顿地截停了妖尸所有的攻势,将它往下一压,五指曲起往里用力一收。 “砰——” 那妖尸的头颅就像个皮薄的小西瓜,直接炸开了。 汁液四溅,近距离波及宋小河的身上,她惨叫一声,“沈策!” 沈溪山的左手沾满了黏稠的液体,正顺着往下滴着,正是他截停了妖尸迅猛的攻势,然后徒手捏爆了妖尸的头颅。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紫衣少年一眼,说:“就用这些废物东西威胁仙盟?” 宋小河掏出锦帕来,掀起地擦着溅在衣裳上的液体,龇牙咧嘴地嫌弃着。 还没擦完,就被沈溪山给随手抽过去,用来擦自己的手,说道:“你这废话也说得够多了,我给你们指条明路。” 不知道是不是看见他如此轻易地应对妖尸的缘故,那紫衣少年的话中竟然有了几分客气,“请讲。” “带着这些废物滚。”沈溪山似笑非笑道:“否则下一个被捏爆的,就是你的脑袋。” “好好好,仙盟真不愧是人界之最。”紫衣少年拍着手,满是赞许道:“想不到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难怪你们丝毫不为所惧,虽然此行未能谈妥,但也希望不要伤及我们之间的和气,后会有期。” 说着那少年转身就走。 鱼皎皱眉追上,嘴唇轻动,似乎说了什么。 宋小河耳朵好使,听了个清楚。 “就这么走了?”鱼皎说。 “废话,你没看见那妖尸在人家手里连一下都没撑住吗?就这么几个妖尸够他捏的吗?” “我们还有傀,你怕什么?” “他威胁的不是你的脑袋,你当然不怕!” 他们像来时一样,走进了什么结界之中,凭空消失了。 随后木傀与妖尸缓缓而动,跟在后面,也逐一不见。 人走了,寒天宗的长老带头,夸赞了仙盟几句,其他人也跟着客套地附和。 沈溪山笑了笑,并不回应。 程灵珠听着这些夸赞,心里也大松一口气,暗道还是盟主有远见,把沈溪山给送了过来。 这仙盟里的金字招牌,不论何时都十分可靠。 只是一众人被日悲宗这个小辈威胁得不敢轻举妄动,到底还是有些丢面子的,于是回去的路上众人都沉默着,无人多说。 沈溪山自个手上的粘稠液体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宋小河还噘着嘴,一脸不开心的样子,一路上都在小声埋怨他。 说这衣裳是师娘给她做的,她喜欢得很,平日里都不舍得穿,结果被腥臭的黏液糊成这模样。 沈溪山被她念得烦了,背着人悄悄画了两张清尘符,给宋小河衣裳上的污浊给清理干净,这才让她恢复笑脸,消停下来。 此次突袭让队伍之中损失不少,只是要务在身,也无法长久停留。 来不及悲伤,他们草草将丧命的弟子摆在一起盖上绸布之后,众人便在天还未大亮之时继续启程赶路。 接下来的路程还算安宁,只是赤地之中气候变幻无常,才行了两个时辰,天地间起了大风,黄沙漫天。 宋小河有在黄沙里赶路的经验,她取出大氅披在身上,盖上了帽子,用袖子挡在脸前,盯着风沙前进。 苏暮临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躺在千机派的旱行舟里,底下四个小轮子由灵石催动着往前。 由于风沙越来越大,旱行舟总是被吹得往后滑,宋小河就拿出根绳子拴在舟的前头,拽着往前走。 宋小河一路上都很安静,因为一说话就会灌上满嘴的沙子,她低着头闷声往前走,偶尔会撞上身旁的沈溪山。 这场风沙持续了半个时辰才停,众人身上都被沙子侵袭,无一幸免。 接下来的路就顺利不少,行了足足五个时辰,从白天行到日暮,前方的视线之中终于出现了如墨一般浓郁的黑雾。 宋小河一看见,就知道终于可以休息了。 因为那被黑雾整个笼罩住的,正是那座诡异至极的鬼国,这趟行动的目的地。 “到了。”宋小河累死了,长长地叹一口气。 与此同时,在旱行舟里躺了一天的苏暮临,也睁开了眼睛。 第46章 鬼国桃源(二) 先前去往酆都鬼蜮的时候, 曾从黑雾鬼国的上空经过。 这座国都其实并不大,占地面积还赶不上其他帝国之中的繁华之城。 浓重的黑雾将整座国都捂得结结实实,远远看去恍若染了墨的乌云从天上掉下来, 正好将整座国都给淹没一般。 众人经过那么长时间的赶路, 路上又遇见如此凶险的意外, 抵达鬼国时, 成员已经减少了一部分。 如今远远看到那冲天的黑气, 谁能不心生惧意。 但目的地既已就在眼前, 没有临时脱逃的道理, 程灵珠的命令传下来,让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举队前往鬼国。 苏暮临醒来之后, 恨不得抱着宋小河嗷嗷大哭, “小河大人啊——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声音嚎得厉害,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视线, 宋小河也颇为尴尬,说道:“你好了就行, 别嚷嚷。” 苏暮临一把鼻涕一把泪, 袖子都给哭湿了, 不停地絮叨着。 最后实在是把沈溪山给吵烦了,蹬了他一脚, 凶道:“闭嘴。” 苏暮临这才唯唯诺诺地安静下来。 闹出的动静不小, 将后方的谢归引来。 他身体已经残破到倚靠着木拐支撑, 一步一步地挪到苏暮临的边上,说道:“多谢苏少侠先前的仗义相救, 谢某没齿难忘,然后有机会必将报答你的恩德。” 苏暮临想起他, 自然也就想起先前为了救他遭的那些罪。 他当时的确是想救谢归的。 但是没想为了谢归去死啊!差点把他小命给救没了,眼下看见谢归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 “用不着你报答,要是早知道我会差点被打死,我才不会去救你。”苏暮临撇嘴道。 第74节 谢归抿嘴笑了笑,“那也是苏少侠的好心。” 苏暮临最见不得他这副好脾气的样子,刚想说两句难听的话,却忽而闻到一股怪味。 他抽动几下鼻子,发现这股味道来自谢归。 “你……”苏暮临凑近他,往他身上仔细闻了闻,忽而面色就变得古怪起来,“你身上怎么会是这种味道?” 宋小河听见动静,转头询问,“什么味道?” 谢归面露尴尬,以为是自己进入赤地之后无法用灵力清理身体,加上受伤时流了太多血,混在一起散发出了臭味才会让苏暮临如此反应。 他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刚要解释,却听到苏暮临说:“死人的气味。” 宋小河与谢归同时一愣。 “什么?你说清楚,什么死人的气味?”宋小河抓着苏暮临问。 “就是我先前跟小河大人说过的,活人有活人的气味,死人有死人的气味,我可以分辨出来。”苏暮临说道:“先前在村中的那些村民,就算白日里忙活劳作,看起来与寻常人无异,但实际上我能闻出他们已经死了,现在这病痨鬼的身上就是这种味道。” 谢归脸色发白,眸光惶惶,“我……” “或者说。”苏暮临更正了一下,又道:“你快要死了。” 宋小河的双眉一皱,双眸顿时浮现出些许悲伤来,看着谢归。 谢归本身就被阴阳鬼幡吸收了精魄,这些日子一直被腐气侵蚀,身体越来越虚弱,今日又受了那么重的伤。 表面上看去,他似乎只是比昨天虚弱了一点而已,实际上身体已经撑到极限了。 所以苏暮临在他身上闻到了死人的气味。 “谢春棠……”宋小河心里难受,盯着谢归问:“你身体怎么样了?还能撑住吗?咱们马上就要到鬼国了,等进去之后我们一定很快就能找到鬼幡,将你医治好。” 谢归显然也无法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生死,他敛了敛眸,藏住几分仓皇,勉强笑道:“无妨,我还能再撑个几日。” 说话间,苍白的唇间竟然溢出了血液,顺着嘴角往下淌。 谢归赶忙拿出锦帕捂住嘴,狠狠咳了几下,然后将血液擦去,含糊道:“抱歉,失态了。” 宋小河看着谢归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悲怆。 作为一个被师父打了两下脑袋就要抱头痛哭的宋小河,眼睁睁看着朋友生命飞速流逝又无可奈何,那股悲伤足以让她流泪。 她转头,悄悄用衣袖胡乱蹭了两下眼泪。 沈溪山站在边上,从上面往下看,正巧能看到宋小河沾了泪珠后变得湿漉漉的眼睫。 他想起之前,宋小河抱着扫帚站在树下呜呜大哭,吵醒了树上睡觉的他的场景。 宋小河好像就是那种,会为不相干的人的苦难而哭泣的人。 与谢归这等如此浅薄的交情,都能让她落下两滴眼泪来。 正想着,宋小河的手抓上了他的衣袖,小声道:“沈策……” 沈溪山低头,“嗯?” 宋小河的鼻尖被蹭得红红的,眼眶也湿润着,仰头问他:“你还有没有那种厉害的药,给谢归也吃一颗吧?” 话都问到这了,沈溪山只好回忆一下先前喂给苏暮临的那颗药是从哪来的。 好像是去年师父从天界带下来的,送给他当生辰礼的东西。 沈溪山就道:“他的身体已经受了几道灵符抑制鬼气蔓延,再用药只会死得更快。” 宋小河似乎也知道这些,失落地垂下脑袋,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赶紧去鬼国将阴阳鬼幡找到了。” 瞧着样子,似乎悲伤得马上又要落泪。 沈溪山有些看不惯,不屑道:“暂且又死不了。” 宋小河喃喃道:“谢春棠不能用药,那他今日所受的伤岂非都在硬抗?” “也没见他喊痛。” “他便是一直这样,什么都强撑着。”宋小河说起初遇,似乎有些感慨,“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我觉得他性子很熟悉,跟小师弟很像,如今相处下来发现还是有很多不同的,谢春棠的性子更多的是像春雨一样,柔软无声,不是有首诗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本来话就多,这说着说着还念起诗来了,沈溪山是越听越烦,打断道:“行了,闭嘴,我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宋小河又猛地仰起头,“什么别的办法?” 沈溪山一抬手,拎出一个挂件,上头串着四颗红玉圆珠子,底下坠着墨色的长流苏。 珠子上刻着四个墨字:邪祟退散。 “这是什么?”宋小河顺势将东西接过来,发现放在掌中竟然分量十足,沉甸甸的,入手只觉得红玉温凉,光滑无比。 “一种庇佑之器,能让他暂时稳住他的精气神。”沈溪山说。 宋小河顿时喜上眉梢,将玉拿过去给谢归,让他戴在身上。 谢归不明所以,接过去之后挂在腰间,只见红玉光华流转,隐隐绕着谢归的手臂往上,涌入了心口处。 随后,他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开始恢复颜色,嘴唇也慢慢有些红润了,如此一看竟当真恢复不少精气神。 谢归自己最能感受到变化,方才还需要拄着拐走路,现在四肢却慢慢涌出力量,腰背也能挺直了。 他面露感激,朝宋小河行礼,“多谢宋姑娘,恩情无以为报,待出了鬼国再偿还。” 宋小河摆摆手,笑道:“没关系,你先带着,等你好了之后再将东西还给沈策就行。” 谢归一听这东西是沈溪山的,也赶忙冲沈溪山行了一礼表示感谢。 沈溪山只回头看了一眼,将他上下打量,面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外泄。 心中却暗道,这病痨鬼全身上下哪有一处跟他相提并论了? 苏暮临时刻注意着宋小河的举动,自然将全程收入眼中,心中也很是不忿,想着这玉珠显然是个不可多见的宝贝,拿去给谢归用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但因为是宋小河亲手拿过去的,苏暮临也不敢反驳,只当自己戳瞎双眼,看不见。 说话间,大队伍已经逼近黑雾边缘。 犹如一堵掀起了几十丈高的黑色巨浪,直往天上而去,视线之中都被黑雾全部占领,浓黑到完全看不起里面有什么,犹如充满着危险,又不可窥探的深渊。 旷野寂静无声,除却这一支队伍之外,仿佛再没有任何存活的生物。 众人面对着这滔天汹涌的黑雾,都隐隐感到了害怕,躁动的议论声接连不断。 程灵珠察觉队中人多有退缩,便启用传音符扬声道:“此行目的地就在眼前,望诸位坚定本心,切莫退缩,若不坚定本心生出惧意,只会让邪祟有可乘之机。” 她声音平静而冷清,却出奇地有效果,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队伍很快就慢慢安静下来。 仙盟本是在最前方带队的队伍,一直以来都是队伍之中最为镇定的部分,仙盟猎师训练有素,有着“责任当前,不惧生死”的信念,是以这邪气冲天的黑雾并没有阻挡他们的步伐。 以程灵珠为首,众人相继踏入黑雾之中。 随着前面的人慢慢在黑雾中消失,宋小河也越来越朝着黑雾靠近,她心中难免有些慌。 但是这会儿也没有那么多闲时间让她做心理准备,只好提高了警惕,提防着黑雾之中有什么危险。 在踏入黑雾的一瞬间,她听到沈策低声念了一声,“缚灵。” 紧接着,宋小河的眼前就黑了,太过突然,她差点以为是自己眼睛瞎了。 但随后宋小河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黑雾之中,阳光似乎无法照入这里,一切光明都不复存在,所以她只看到无尽的黑暗。 手臂上传来轻微的力道,宋小河低头一看,却见原本漆黑一片的地方,她手臂上的绳子竟然散发着微弱的金光。 正当宋小河准备拉着绳子找一找沈溪山的时候,面前就猛地一亮。 天光倾泻万丈,宽敞大道之上,满地金芒。 宋小河疑惑地抬头,赫然被眼前的画面狠狠震撼。 黑雾鬼国真容神秘,站在外面的时候,从来看不清里面的任何景象,哪怕那时候他们从鬼国的上空路过,也无法窥见一分。 但此地诡异危险,在宋小河的想象之中,鬼国当是断壁残垣,妖物横生,不见天日之地。 或者是寸草不生,一片荒芜的生灵禁区。 但宋小河在得见光明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幅绚丽至极的春景。 如今本是腊月寒冬,万物凋零的季节,然而在宋小河面前的,却是两排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树下的两边则是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大大小小的商铺紧紧挨着,宽阔的街道铺上了青色的石砖,身着布衣的男男女女在街道上行走。 或是高声吆喝买卖,或是孩童沿街奔跑玩耍,喧闹声从街头响到街尾。 这些人身穿的衣裳并非当下时兴的款式,乃是宋小河在树上看到的,很多年前的那种衣裳。 茂密的树下还生长了各色的野花,偶尔有小猫趴着睡觉,小狗从路边蹿过。 水声传来,有人撑着长杆在河中慢悠悠地划船飘过,河边则是一排妇女蹲着捶衣浣洗,相互聊天玩笑。 俨然一派世外桃源之景。 “这便是黑雾之下,鬼国的真容吗?”宋小河诧异地发出疑问。 与她所想的极其凶险之地完全是天差地别。 “哟!”旁处传来声音,一挑着一箩筐西瓜的老头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是外来人啊。” 他走到宋小河的边上,放下箩筐拿起个西瓜,就这么放在手上,拿过了水的弯刀一切,切出一块递给宋小河,说道:“赶路口渴,吃口西瓜吧,这是摘下来的西瓜,甜着呢。” 西瓜红彤彤一片,上头的瓜子也黑油油的,看起来极是香甜。 宋小河傻了眼,面对着热情的老头和这瓣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西瓜,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接过。 却一下被旁边的沈溪山扣住了手腕。 宋小河转头与他对视,却见沈溪山眸光平静,似有深意。 他说道:“不必了,她不爱吃,你拿去给别人吧。” 那老头被如此冷漠地拒绝,也并不恼,笑道:“那小姑娘今日怕是没这个口福咯。” 说着,他又拿着西瓜往后,给苏暮临。 苏暮临闻了闻,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那老头不依不饶,拉着他的手要他尝一口。 苏暮临闻言大怒,攥着拳头蹦起来,怒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老头是不是在这瓜里下了毒,专门坑害我们这些外来人?” 他非人族,哪里有什么尊老爱幼之礼节,攥着老头的领子就要动手,谢归见状便赶忙上前来阻拦。 第75节 “苏少侠莫动气,你不吃就是了,别对老人家动手,若是打出个好歹,只怕是节外生枝。” 苏暮临最烦他这副和事佬的做派,用力推了他一把,“你也滚。” 那原本笑呵呵的老人家被苏暮临这般凶悍模样给吓丢了魂,嘴里念叨着狗咬吕洞宾,然后挑着箩筐走了,没再分给后面的人西瓜。 待那老头走后,沈溪山训道:“什么东西你都要吃,给你你就要。” 宋小河就顶嘴:“我没想吃,我只是想接过来看看,这大冬天哪来的西瓜。” “你方才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那是我故意装出来的。” 由于聚在一起数量庞大且明显,所以按照程灵珠一早就安排好的,一众人一踏入夏国,就开始分散行动。 人间是冬季,这夏国里却是春意盎然,很明显情况不对。所以即便是百姓表现得再热情,宋小河的心里仍保持着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进入夏国之后,体内的灵力就已经全然恢复了。 她与沈溪山,苏暮临,谢归四人组成了一个暂时的结伴队伍。 云馥见钟浔之伤得严重,便跟随钟浔之给他疗伤去,而步时鸢则一直都是神神秘秘的,宋小河只要一会儿没注意她,就完全找不到她的踪影了,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找到阴阳鬼幡。 沈溪山对她说过,阴阳鬼幡就藏在国内其中一座道馆之中,所以宋小河随手在路边拉了一个妇女,问道:“大娘,你可知这夏国之中有多少道馆啊?” 那大娘看起来有四十余岁了,经年劳作,脸上满是皱纹,笑起来褶子层层叠叠,将宋小河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她才笑着说:“你要寻什么道馆?” “所有的道馆。”宋小河说:“大娘知道多少,都告诉我就是。” “我只知道这条街走到头,有一处道馆,其他的具体在什么位置我也没去过。”这妇女说:“不过我儿子倒是去的地方多,整日跑南跑北地忙生意,他应该知道夏国有多少道馆,分别在何处,瞧着几位是刚到此地,想必赶路也累了,不若去我家歇歇脚,喝口茶。” 有了前头的西瓜老头,现在宋小河是不敢随意下决定了,于是转头朝沈溪山看了看。 沈溪山自然也没有礼节一言,直接说道:“把你儿子带过来给我们指路。” 那妇女眼睛一瞪,怕是没明白这看着清朗俊俏的小公子,为何一张口如此霸道。 趁着苏暮临还没开口捣乱,四人之中最为礼貌的谢归站出来,作揖道:“劳烦大娘了,待令郎给我们指了路,我自有酬银答谢。” “嗳,用不着。”妇女笑着摆了摆手,道:“随我来吧。” 谢归没有立即动身,而是转头对宋小河道:“宋姑娘,沈少侠,若是你们不想去,可暂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且慢。”沈溪山说道:“一起吧。” 本来有打算是四人抱团行动,又怎么能让谢归一人前去,宋小河也赞成同行,苏暮临当然也是没有任何的异议。 这些百姓看起来十分诡异。 宋小河心里清楚,这些绝对不可能是活人,但他们似乎有着自主思想,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像是真的在这与世隔绝之地生存了许久一样。 与先前村子里的那些村民倒是有一点不同。 他们对宋小河这些外来者不仅好奇,而且十分欢迎。 宋小河有了疑惑,那自然就要去问沈溪山。 “你来之前知道这鬼国里面是这番光景吗?” 沈溪山稍稍压低了声音,答道:“与先前得到的消息不同。” “哪里不同?” 沈溪山沉声道:“鬼国境内,寸草不生。” 那岂止是不同,完全就是两幅光景。 宋小河心里发怵,看谁都觉得像妖怪。 那妇女在前头带路,几人穿过宽敞的街道,就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中,地上的石砖铺得高低不平,两边长满杂草,墙根处有不少野花。 巷子倒是安静不少,路过几户人家,有人坐在门口乘凉闲聊,有人正修补门窗,叮叮咣咣,声音相互交错。 妇女一路上跟不同的人问候,看起来邻舍关系相当融洽。 每人见了妇女身后跟着的四个人,都要开口询问一句。 尤其是他们好像很喜欢宋小河这种模样生得漂亮的女娃,一路走下来,宋小河被夸了好多回了,咧着嘴偷笑。 走到最里头,到了妇女的家。 她推开院门,一边搁下手中的东西一边扬声喊:“三儿,出来招待客人。” 里面传来一声回应,紧接着堂屋的门被推开,一个瞧着二十余岁的年轻公子走了出来。 他面容黝黑,与其母亲有几分相像,见到宋小河等人便立即扬起一个笑容来,说道:“来,各位请坐,我去倒点茶水。” “不用了,我去就行,这些客人是来夏国寻道馆的,你将咱们国的那些个道馆都告诉他们。”妇女在井边的水盆里洗了洗脸,然后往厨房去了。 那年轻公子就回屋拿了纸笔出来,将宋小河几人引到藤木架下坐着。 “公子如何称呼?”谢归率先问道。 “我叫严三谷,字慕君,你们叫我老三就行。”不知是不是遗传了母亲的淳朴,他笑起来时露出满嘴的白牙,看上去有些呆傻。 宋小河却在想,他在笑什么?是不是母亲带回来了待宰的羊羔子,他想着晚上有好吃的,所以龇着牙乐? 她又转头四处看看,想寻找院中有没有那种专门用来砍骨头的大刀。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妇女已经将茶水倒好端了上来,在几人面前都放了一杯。 严三谷已经在画地图了,谢归与他说着客套话,沈溪山则是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坐在一边低头看着地图。 苏暮临没兴趣看这些,就在院中到处转着,抽动着鼻子也不知道在闻什么东西。 那妇女放下茶水后,轻轻碰了下宋小河的肩头,弯腰下来说:“姑娘,你这头上的发髻瞧着有些歪了,我给你重新绾一下吧。” “是吗?”宋小河伸手摸了摸头发,拿出镜子瞧了瞧,发现确实有几缕散发垂下来。 这双丸子的发髻还是临走的时候师父给她扎的,一路上只靠着灵力维持,结果进了赤地之后忙着赶路,倒忘记这些了,以至于发髻有些松散她也未察觉。 再见妇女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于是宋小河就没有拒绝。 她刚站起身,沈溪山就念道:“缚灵。” 绳子顿时在两人之间显现。 宋小河转眼去看,就见他目光仍旧落在地图上,似乎正看得专注。 绳子的另一头被沈溪山捏在手中,宋小河也就放心地跟着妇女走到了院子的另一头,进了一个小阁房。 应该是妇女平日里居住的屋子,除却床榻和桌椅之外,还摆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铜镜。 她坐下之后,那妇女就给她的发髻散下来,然后拿了梳子重新梳理。 “姑娘叫什么名字?今夕何岁了?” 宋小河老实答道:“我叫宋小河,今年十七了。” “十七了呀。”妇女笑着感叹了一句,“大姑娘咯,可许了人家没有呀?” 宋小河不明白,就问:“许了人家什么?” “就是可有婚配,可有如意郎君啊?”妇女解释道。 “没有。”宋小河说:“但我心里有喜欢的人。” “那你们二人可有婚约?” 宋小河说:“没有婚约,我喜欢的人修的是无情道,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娶妻。” 妇女就道:“哟,那他可真是有眼无珠还不孝顺,这么标致的小姑娘他都不稀罕呢?还不娶妻,如何对得起生养他的父母?” 她约莫不懂无情道是什么意思,宋小河也没有解释,就说:“谁说不是呢。” 妇女又说:“我儿子也尚未婚配,如今二十有一了,也读过几年书,不知姑娘瞧着如何?” “啊?”整日只知道吃睡修炼和去看小师弟的宋小河,当然听不出妇女的话中之意,耿直道:“我瞧着他长得挺黑的,就是牙比较白。” 妇女被逗乐一般哈哈笑了,又道:“玩笑话罢了,姑娘别当真,不过我瞧见那黑衣裳的公子倒是很紧张姑娘,你心悦的郎君莫不是他?” 外头穿黑衣裳的,就只有沈溪山。 宋小河立马摇头,“当然不是他!我喜欢的那人,生得天下第一好看,旁人比不上!” “那倒还真的想见一见生得多好看了,竟也能靠一张脸就迷住了你。”妇女大笑,然后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两条薄如蝉翼的织金丝带,说:“姑娘生得也好看,这丝带放在我这里左右也是浪费,今日与姑娘有缘,便送给你了。” 宋小河哪还敢乱收东西,赶忙拒绝,“谢谢大娘,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东西你就自己留着吧。” “别跟大娘客气。”妇女一边说着,一边将织金的丝带系在宋小河左右两边的丸子发髻上,轻飘飘地垂下来,更给宋小河增添了几分灵俏。 妇女看着十分满意,将宋小河看了又看,忽而叹了一句,说道:“姑娘莫要怪大家热情,只是这夏国近百年来都没有外人来过咯,我们祖祖辈辈,世代生活在这里,难得碰上你们这些外来之人,自然要好好招待。” 宋小河一时神识有些恍惚。 她分不清楚这大娘究竟是不是吃人的妖怪了,实在是表现得太过于像寻常人。 她起身走出了小阁房,发现苏暮临就在外面等着。 与此同时,那边的严三谷也已经画好了地图,将纸交给了谢归,三人一同起身。 沈溪山一眼就看到她发上多了两条发带,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又低头细细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问题,便也不再管。 于是宋小河等人来这里走了一趟,获得了一张地图和两条织金发带,妇女上的茶水是一口没喝,不过他们也好像并不在意,又欢笑着将几人送出了长巷。 出去之后宋小河从谢归那要来了地图,往上一看发现严三谷画得倒是通俗易懂,上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已经标好,什么街的什么位置有道馆也写得清清楚楚。 她数了一下,统共有八个道馆。 离得最近的一个,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之处。 宋小河收起地图,与几人一起往前走了一段路,进入了闹市之中。 不知是不是宋小河几人模样生得好,路边的人似乎都对他们感到稀奇,一直张望着议论,还有人笑着冲宋小河说话,问他们是从哪里来。 进入闹市之后,路的两边就是密密麻麻的小摊,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有。 宋小河模样讨喜,有的摊主瞧见她了,就会主动送她些东西。 类如捏好的泥人,画好的糖饼,雕花簪子,手提花灯之类的玩意儿,就算宋小河拒绝了很多次,一路走下来手上也拿了不少东西。 越在此处待得久,宋小河就越感觉这里与寻常人界没什么两样,这里的人实在热情好客,让她渐渐有些忘却这里是鬼国。 只是这条街刚走了一半,宋小河忽然听到一声铃声响起。 第76节 这声音颇为耳熟,先前肯定在哪听过,还不等宋小河细想,周围那喧闹的声音骤然消失。 她赶紧转头看去,就发现方才这大街上还是密密麻麻的人,各种各样的小摊,此起彼伏的吆喝和欢笑声竟然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条大路从头到尾,就只剩下了他们四人,万籁俱寂。 那些百姓,竟然凭空不见了。 宋小河脊背一寒,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被这无比诡异的情况吓了个正着。 随后谢归就从腰间摘下了巴掌大的小日晷。 方才那铃声就是从这上头发出来的,是用来记时辰的一个东西,先前在黄沙城初遇谢归的时候,宋小河也见过。 谢归说:“戌时了。” 戌时入夜,日落月升,在人界已是夜晚。 第47章 鬼国桃源(三) 街道的两边还是盎然的春景, 风吹过的时候茂密的树叶哗哗作响,原本热闹的街头此刻变得死寂。 宋小河看着手上被送的那些东西,仍旧还存在, 彰显着方才一路走来所看到的人都不是幻觉。 只是入夜之后, 他们就这般在瞬间消失不见。 苏暮临也吓得不敢吱声, 悄悄将肩膀贴在宋小河的胳膊旁, 小声说:“小河大人, 你看看这是什么情况。” 宋小河也压低声音回道:“我怎么知道啊。” 她将手上的东西暂且都收回玉镯之内, 四处张望了一下, 灵力汇聚在耳朵上去听。 然而周围实在是太安静了,除却风带来的声音,其他什么都没有。 仿佛这一整座不大不小的鬼国里, 只剩下他们四个人。 一般在这种情况, 宋小河是绝对要搞清楚这种情况的原因,至少要知道那些百姓究竟是什么。 但向来是执行仙盟凶险任务的沈溪山, 对这种情形却极有经验。 不管发生什么事,沈溪山只需谨记自己的目的, 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就在宋小河还在与苏暮临小声交谈时, 他一抬手, 从宋小河的手里抽出地图,往上看了一眼, 说道:“继续往前走。” “那些人全在一瞬间消失, 你竟然没有反应吗?”宋小河追在他身边, 好奇地询问。 “在这里不论发生什么都算不上稀奇。”沈溪山的目光在地图上晃动,将几座道馆的路线一一记下来, 又说:“耽搁的时间越久,变故就越多, 不必因为这些琐碎之事停留。” 沈溪山没有好奇心,宋小河就与他交流不了,她便转头去问苏暮临,“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你能闻出来吗?” 苏暮临摇摇头,说:“有件事特别奇怪。” “你说。” “按理说死人有死人的气味,活人有活人的气味,不管再淡,我都能闻到。”苏暮临说:“但是进入鬼国之后,我发现那些人的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 “什么味道都没有吗?”宋小河奇怪道。 苏暮临点头,“没有。” 他对自己的鼻子似乎绝对自信,又补充道:“我不会闻错的。” 宋小河道了声奇怪,支着下巴沉思起来。 谢归就说:“不管是人是妖,我们警惕些,总不会有错。” 宋小河许是情绪紧绷,难得安静了,接下来的路程几人都鲜少说话,一直走到路的尽头,找到了第一座道馆。 “严公子说,国内的道馆都是用来储藏皇家书籍玉简之类的东西。” 谢归站在道馆门口,说道:“有些道馆会供奉一些天官神像。” “皇家?”沈溪山抓了个字眼,又打量着面前的道馆,那表情似乎在说哪个皇家如此吝啬,建出这么寒酸的地方。 道馆并不大,三阶石梯上有一道窄门,门槛很高。 再往上就是一方牌匾,上面都是夏国字体。 与这路边的亭台楼阁一样,道馆看起来很是崭新。 这时候自然是沈溪山打头阵,率先上了阶梯踏入门槛,宋小河紧随其后,身后跟着苏暮临,由谢归殿后。 这座道馆很小,进去之后就是一个十步就能走到头的院子,当间摆放着一个铜炉,院子两边的墙旁都栽着树,看起来一派安宁。 穿过院子,就是双开门的藏书阁,里面只有一排排的书架,上头摆放着各种书籍竹简。 四人之中只有宋小河能看懂一些夏国的文字,她随便拿了一本翻开,费力地读了两句,说道:“这些好像都是夏国的古籍,讲的什么道义礼法之类的。” “分头找找。”沈溪山道。 四个人分头行动,在这间本就不大的房间中寻找,很快就把其中的书简翻得一团乱,就连地上也被宋小河仔仔细细地敲过,没有发现什么暗格密道。 所有的东西就在这一间房中,一目了然。 一无所获,那也就没必要在此处停留,于是几人出了道馆,又前往下一个。 街道上空旷寂静,宋小河几人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成为周围唯一的声音。 先前来的时候,不少人在宋小河耳边说这座鬼国有多么凶险恐怖,此行多么危险艰难,导致宋小河无比忌惮鬼国,不敢有任何的轻视。 却没想到进来之后会面对这种情况。 先是过分热情百姓在戌时瞬间消失,再是这不符合季节的奇怪春景,街道开张着各种繁华的商铺,小摊还整齐地摆在一起,一切都显得既安宁又诡异。 然而越是平静,才越是让宋小河感到不安。 但反观身边的沈溪山,他仍然是一副从容姿态,走在街道像是闲庭信步一般,看不出来有分毫的担忧。 待到路的分岔口时,他突然站住脚步,说道:“往北街走吧。” 宋小河和谢归同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拿出地图,认真看了看,说:“可是离这里最近的一间道馆往南边走才能到。” 沈溪山说:“不去那个。” “那是要去哪里?这条北街走到头并无道馆,须得再往东拐几条街才行啊。”宋小河说:“这是在绕远路。” 他抬头,往上看了看头顶的烈日,阳光照进眼眸里,沈溪山微微眯眼,问道:“这地图上画了几座道馆?” 宋小河数过好几遍,立即回答:“八个。” 沈溪山转脸,直视宋小河的眼睛,说:“皇室自古以来都以‘九’为尊,九就代表着极数,也代表阳,所以不论建造什么东西都是九个,就像古历中用来祭祀的九庙一样,那么为什么,这夏国只造了八个道馆呢?” “因为夏国财力浅薄,造了八个之后就没钱了!”苏暮临难得会抢答,自信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沈溪山扫他一眼,竟没想到他会愚蠢到这种程度,有些叹为观止。 “哎呀,你笨啊!”宋小河说:“既然皇室以九为尊,那一定是造了九座啊!这地图上少画了一座呗。” 这话一说完好像才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宋小河当即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何意?为何会少画一座?难道是那座道馆有什么不同之处?” 沈溪山觉得,宋小河有时候虽然笨,但并未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至少比苏暮临好多了。 那苏暮临的脑袋不是人族的脑袋,果然不太好使。 “所以我们现在就去找那座道馆,凡是路线之中有大量空白的,皆有可能是那座道馆所在之地。” 沈溪山往面前的街道指了一下,“往这走吧。” 这条街显然比方才走过的要更为繁华,一眼望过去全是高楼,阳光将楼阁的影子投在地上,显得整条街都处在背阴之处。 宋小河心道,果然这地图不能全然尽信,再怎么说那些人都是这鬼国里的,又怎么会好心真的将所有路指给他们? 几人脱离了地图的指示,走上一条沈溪山选择的路。 阳光落不下来,空中的微风就有了凉意,吹在身上,总让宋小河感觉阴森森的。 一害怕,宋小河就想多说点话。于是就去拉沈溪山的袖子,问他,“你觉得那些百姓,都是什么变的?” “这么简单的问题,你想了那么久还没想明白吗?”沈溪山眉梢轻挑,面上的表情倒看不出丝毫嘲讽,像是很真心发问。 宋小河撇嘴,说:“你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提早就知道,若是你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绝不会那么快就想出答案。” 沈溪山饶有兴趣地问:“为何呢?” 宋小河大胆发言:“因为你看起来并没有长着一张聪明的脸。” 苏暮临吓一跳,赶忙拉了她胳膊一下,真是生怕沈溪山揍她。 “小河大人,我可能想到原因了。” 宋小河一喜,“那你说。” 苏暮临说:“我方才突然想到,若是有什么灵器隐蔽了他们的气息,那我也是闻不到的,这鬼国不是藏着阴阳鬼幡吗?我猜或许就是阴阳鬼幡的作用,才让我闻不出那些人是死是活。” “原来是这样。”宋小河想了想,察觉出了这话中的问题,“但我问的不是你为何闻不到气味,而是那些百姓究竟是什么啊?” 苏暮临啊了一声,挠了挠脑袋,“有什么区别吗,这两个问题?” 沈溪山听着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聊着,莫名觉得好笑,于是开口拯救笨蛋,“其实很简单。” 两人一同转头,看向沈溪山,目光中似有期待。 “他能闻到死人,也能闻到活人,之所以有味道概因那些都是实体。”沈溪山说:“既然闻不到味道,就说明他们既不是死尸,也非活人,而是……” 宋小河顿时醍醐灌顶,明白了,惊道:“而是魂魄!” 沈溪山又说:“所以人界戌时,入了夜后,他们就变回了本体。” 本体是什么? 宋小河知道答案,心里泛起森寒,讷讷道:“变成了鬼。”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眼前就骤然一黑,双眼好像是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 宋小河宛如惊弓之鸟,被吓一跳,小小惊叫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拉身边的沈溪山,结果手一摸,却没摸到人。 “沈策!”宋小河慌张地挥舞着双手,呼唤同伴:“苏暮临,谢春棠!” 第77节 没有任何回应,四周寂寥无声,宋小河猛然意识到,这个地方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进来之前就知道鬼国之内变幻无常,但宋小河却不知竟是这样的变幻,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就将她一人置身在黑暗之中。 一个人在黑暗之中,所面对的最大的危险,就是内心的恐惧。 宋小河哆哆嗦嗦地从镯子里摸出先前千机派所赠的灯笼。 灯盏亮起来的瞬间,就有了光明,身边的景象也跟着看清楚了。 宋小河发现她还是站在那条街道上,脚底下是青石所铺成的路,只是沈策与苏暮临还有谢归三人,竟然就在她身边毫无生息地消失了。 她吓得缩起脖子,左右瞧瞧,立马认怂,“各位鬼大哥鬼大姐,是不是因为我说出了你们的本体,所以你们生气了?你们要是真的要找麻烦,就去找沈策,是他先猜出你们的身份的……” 她迈着小步子往前走,碎碎念道:“不要找我,我只不过是仙盟里一个小小的弟子,刚才你们送了我很多东西还记得吗?我都有好好地保存着呢,如果你们是想要回的话,我也可以还回去。” “宋小河。”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喊她的名字,差点把宋小河的灯笼给吓飞,她惊叫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是沈策在叫她。 “你们在哪,你们在哪?这里只有我!”宋小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问道:“你们还在这条街吗?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要慌,跟之前那小狐狸向你讨封的情况差不多。”沈溪山的声音极为平稳,淡淡道:“是有东西将你拉入了鬼蜮之中。” “是什么?” “你会看到的。”沈溪山道。 宋小河心里还是害怕,紧紧捏着提灯的木柄,心里埋怨,分明四个人站在一起,怎么就她被拉进这地方了?难不成看她好欺负? 不过宋小河不论是到了什么地方,哪怕心里再害怕,也不会坐以待毙,杵在一个地方不动。 她提着灯往前走,正要开口抱怨两句,却忽而看见前面的道路上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就站在道路的正中央,位于提灯所涉及的光线的最边缘处,所以只勾勒出一个虚影来,看得不是很清楚。 宋小河立即停住了脚步,双眼紧紧地瞪着那地方。 “喂,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吗?”宋小河胆大包天,主动开口问。 但没有得到回应,那影子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小河就往前走了两步,随着光线往前蔓延,那道影子也逐渐变得清楚。 是一个背影,从后面看去像是个年轻的男子,身量不算高,但双肩宽阔,身上套着绯色衣袍。 束起的头发有些松散,散乱地垂下来不少,越往下看,影子就越虚无,直到宋小河的视线落到最下方,就看到他根本就没有双脚,小腿部分就变成了缥缈的轻烟。 这不是鬼是什么? 宋小河咕咚咽了下口水,说道:“我听说你们鬼都是冤有头债有主,不会伤及无辜的,对吧?” 这类邪物水火不侵,由于没有实体,所以处理起来相当麻烦,极其会纠缠,寻常的武器也根本无法伤了它们。 对付这种东西,符修最是拿手,须得用阳符□□克制。 而宋小河哪会那些东西,她手里那几张火符水符,还都是苏暮临学了五个月之后画的。 “你倒是说话啊,有什么问题,咱们交流一下。”宋小河快要被急死了,他就站在路中间不动弹,宋小河也不敢走过去,思索着他既然将自己拉来此处,想必是有诉求的,就像之前那小狐狸满月一样。 宋小河就问:“你也是讨封的吗?” “看来你已经不记得我了。”站在前头的鬼总算开口了,声音无比沙哑,像是锯子在木头上拉锯一样,难听得很。 宋小河疑惑地反问:“我们见过吗?” 问完宋小河就有些后悔了。 她想起师父以前说起过山上的孤魂野鬼,在害人的时候,总是先提出一些问题。 类如“公子今晚为何失约?”“姑娘先前捡了小生的东西何时归还?” 宋小河一时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落入了这个陷阱之中。 她一手提着灯,一手捏着木剑的剑柄,随时提防着面前这个野鬼突然冲上来。 却见下一刻,那野鬼缓缓转过身来,慢慢地将正面展现在宋小河的视线之中。 宋小河当场就给吓了个半死,尖叫声就卡在喉咙里,眼睛瞪得老大,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 只见面前这野鬼的正面已经完全瞧不出人样了,似乎是在死前经历过一场残忍的虐杀,整个胸腔凹陷下去,碎裂的骨头从身体刺出,脏器更是稀碎。 脸上看起来更为可怖,嘴大张着,下巴像是被生生掰碎,长长的舌头垂下来。 身上那绯色的衣袍原本应该是素色,全被血液染成了红色。 但偏偏,眉目之处尚为完好,没有受伤。 他看着宋小河,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但由于脸颊下半部损毁严重,表情看起来相当扭曲。 说话时舌头轻动,难听的声音再次传出来,他道:“方才我们还见过的呀。” 宋小河认出他了。 是严三谷,是给他们画地图的那个男子。 除却恐惧之外,宋小河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震撼。 她虽然已经知道那些对她无比热情的百姓都是鬼,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严三谷的死状竟然如此惨烈。 他身上的伤没有利器刀口,像是被人用赤手空拳,硬生生给打成这样的。 实在恐怖。 宋小河汗毛倒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脊背上全是害怕的冷汗。 “你记起我了?” 严三谷又说。 她反复几个呼吸,怔怔地看着严三谷,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小河,保持清明,不可动摇。” 沈溪山的声音传进耳朵,如甘洌的清泉,涤荡着宋小河郁结而浑浊的思绪。 “沈策……”宋小河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看见了严三谷的本体,他死前的模样。” “我知道。”沈溪山正在共享她的视线,自然也能看见,他道:“鬼蜮的出口,就在这条街的尽头。你若是想要出来,就得一直往前走。” “鬼体无法对人造成伤害,他们只会吓你。”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说:“只要你保持无畏之心,他们就无法入侵你的魂魄。” “但是你说得未免有些太晚了吧。”宋小河差点哭出来,她现在已经都被吓得双手双脚发软了,哪还敢再往前走。 这句话一说完,严三谷就猛地飞起来,面目变得扭曲狰狞,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伸出双手无比利长的指甲,朝她扑过来。 宋小河可不憋着,当场就是一声响彻长街的大喊,转头就要跑。 “啊——!” 她拽着手中的灯,一个劲地往回猛跑,却听得耳边沈溪山道:“别往回跑。” “不往回跑,我就要被这个野鬼杀了!”宋小河大喊。 沈溪山说:“你好好想想,为何这条街上的庙被故意隐瞒了,为何往这里走的时候,那些鬼就跳出来吓唬你?” “都这种时候了还你问我答吗!”宋小河气急,凶道:“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 沈溪山顿了顿,然后道:“因为他们在保护那座道馆,不准我们的靠近。阴阳鬼幡,就极有可能藏在里面。” “你若是回头跑出鬼蜮,就会迷失在鬼蜮之中,鬼蜮不破,你就只能等到天亮。” “所以停下来,往前走。”他说。 宋小河一听,立即停下了脚步。 回身的瞬间,她将木剑猛地抽出,对着紧追不舍的严三谷面容袭去。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被木剑一下打散了,如烟雾一般消失在空中。 周围又变得安静。 “伤不了他,快往前跑。”沈溪山又道。 宋小河不敢耽搁,拔腿就往前奔跑,一手拿着剑,一手提着灯。 灯笼随着她奔跑的步伐摇晃,寂静空旷的长街之上,投下少女奔跑时,衣裙翻飞的影子。 严三谷果然很快就重新出现。 那张脸变得更为恐怖,几乎是什么都不用做,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害怕的程度。 他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宋小河,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 有了第一回 ,宋小河就没那么害怕了,她再次扬剑,将严三谷打散。 随后就出现了更多的魂体,男女老少皆有,死状皆是残肢断体,惨不忍睹。 他们发疯一样发出凄厉的惨叫,前赴后继地扑向宋小河,阻拦着她继续往前的步伐。 好歹宋小河也算是个仙门弟子,虽然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机会遇见这些邪祟妖物,但多少也从师父的口中听到些他年轻时候的辉煌事迹。 若是搁任何一个寻常凡人,这会儿早就吓疯了。 宋小河虽然不会再被吓得往后退缩,但这一个个死状如此恐怖的鬼接二连三地朝她发起攻击,也让她极是煎熬,手上的灯笼根本不敢丢,越跑越快。 约莫跑了一刻钟,整条长街才算是到了尽头,宋小河在踏出鬼蜮的刹那,所有嚎叫声消失。 沈溪山就站在街头,头顶是一轮弯月,路边挂着灯笼,将他的影子照在地上,拉得长长的,看样子已等待许久。 宋小河绷着神经一路跑来,肺痛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见到沈溪山的那一刻,她咧着嘴就要哭,“这什么地方,太折磨了,还不如直接给我个痛快呜呜……” “过来。”沈溪山冲她招了下手。 宋小河累都要累死了,两步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就要坐下来休息,却被沈溪山一把给拽住,强硬地让她站直。 随后沈溪山往她脑门上拍了一张符,说道:“静心凝神。” 宋小河只觉一股无比清凉之气涌入脑中,随后将她所有连带着恐惧,疲惫,郁闷等多种杂乱的思绪一扫而空,灵力往身体里不断补充,宋小河的双眸一下子就清明不少。 符箓被撕下来后,她眨眨眼,说:“我刚刚变得好奇怪,就一直想哭来着……” “是你太害怕,邪祟入体了。”沈溪山的语气里竟然有几分温和。 第78节 他将一扬手,符箓就燃了火,烧尽。 宋小河心说那种情况下谁会不害怕啊? 但一看沈溪山神色如此平淡,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怕是这话说出来也会被他嘲笑,于是朝周围看看,转移话题道:“他们呢?” “不知。”沈溪山知道她在问苏暮临和谢归。 那两人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事,沈溪山根本就不关心,是死是活全看他们自己造化。 “若他们过了鬼蜮,就会出现在这里,若往回走,就是迷失在鬼蜮之中,待天亮自会出来,不必管。”他抬步往前走,说道:“走吧,就在前面了。” 宋小河心想也是,时间不多,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 方才一路走来宋小河已经明白,这些鬼就只会吓唬人,确实不会对人造成什么实质伤害,最多像她这样因为太过害怕被邪祟侵体,变得思绪混乱罢了。 宋小河提着灯,与沈溪山并肩继续往前走,行了约莫五十来步,就赫然看见皎洁的弯月下,一座大气恢宏的道馆出现在面前。 这座道馆,却与先前所见的那座,甚至跟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所有建筑都大大不同。 道馆虽然看起来气派,但一眼望过去,檐下的灯笼残破,牌匾歪斜,紧闭的大门上满是划痕和毁坏的痕迹。 门口立着两尊等身高的石像,一左一右相对而立,皆是残缺不全。 空地之上杂草横生,像是很多年都没有人踏足此地,显得极其荒废偏僻。 鬼国之中所有的建筑和东西,都没有经历漫长年岁的样子,唯有这座道馆与众不同。 这是一座极其老旧的道馆,仿佛经历了百年岁月的风雨摧残,才形成了这般模样。 宋小河提灯上前,站在檐下踮着脚往上伸直双手,尽力将灯高举,光亮却仍无法企及牌匾,她转头看沈溪山。 沈溪山就几步走过去,接过提灯,利用自己的身量优势将灯一举,暖色的光就攀上那张残破而积满灰尘的牌匾上,照出上面的夏国字体。 宋小河仰着脑袋,费力地辨认道:“良、宵、道、馆。” 下一刻,无端一股妖风侵袭,将两人的衣衫吹动,长发卷起来。宋小河发辫上的小铜板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她与沈溪山对视一眼,而后二人同时推开了道馆的大门。 第48章 良宵道馆尘土埋旧事(一) 道馆的门已经陈旧到了轻轻一推, 就立马轰然倒地的地步。 厚实的硬木门板砸在地上,传出巨大的响声来,激起粉尘飞扬。 宋小河往后退了两步, 用衣袖挥了挥, 待眼前的尘烟散去后, 才看清楚道馆内的真容。 只见夜空当中悬挂的明月洒下一片银光, 落在宽阔的庭院之内, 满地杂草横生, 一片荒败。 沈溪山手里提了灯, 就走在前面,宋小河稍稍落后半步,警惕地朝周围看了看。 穿过一丈之长的门庭, 才来到院落的边缘。 这地方像是已经被荒废很久了, 野草相当茂密,长至人的脚踝之处。放眼望去, 庭院极其辽阔,竟一眼看不到里面的楼阁, 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地上铺了石砖路, 虽被野草淹没大半, 但也能勉强看出路线。 寻着这石砖路往前走,就能找到各处的屋阁。 灯盏的照明有限, 几乎只能将眼前的东西看个清楚, 再远一些的就有些模糊了。 宋小河四处张望, 在野草中看到些许半身高的石像,但具体雕刻的什么却瞧不清楚, 只觉得形状很奇怪。 道馆之内仿佛没有别的生灵,连虫鸣都没有, 两人的脚步声落在地上,交叠在周围响起,静得让人心慌。 所谓事出无常必有妖,这座道馆与这鬼国内的其他东西都完全不同,显然是藏了什么东西,如果能一举在这里找到阴阳鬼幡,那事情就变得容易很多。 宋小河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虽然这地方看起来吓人,但好歹她不是一个人,前头还走着一个沈策。 尽管有时候他表现得很冷漠,但这一路走下来,宋小河发现他关键时候还是很可靠的。 正想着,就听前面的人说:“分开走吧?” “什么!”宋小河大惊。 “这道馆看起来不小,我们分头寻找则事半功倍。”沈溪山回身,将灯递给她,指了个方向说:“你去东面,我去西面。” “不行!”宋小河一下就把手背到身后去,不接这灯笼,说道:“这么危险的地方,我们怎么能分头行动?当然是得一起啊。” 沈溪山打量她两眼,双手抱臂,挑起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笑,“你就这么害怕,非得跟我一起?” 宋小河立马梗着脖子嘴硬道:“谁说我害怕?我只是怕你出事而已。” 沈溪山轻嗤一声,“我不会出事。” “你会不会出事,你说了又不算。”宋小河若想狡辩,自然有一大堆的理由:“那万一你遇到什么危险,我还得赶去救你,况且我也不知道那阴阳鬼幡是个什么模样,若是我找到了却不自知,岂不更是麻烦。” “总之不能分头,你我一起。”她总结道。 沈溪山在仙盟所出的任务,都是极为凶险的,身边的同伴也都是仙盟中的佼佼者,到了目的地几乎都是分头行动,将解决事情所用的时间缩到最短,甚少会抱团行动浪费时间。 宋小河显然没经历过这种行动,她在任何时候都不想独自一人。 见他不说话,宋小河就朝他贴近了一步,悄悄拽住了他的衣袖,说:“你之前不是说,进了鬼国就让我一直跟着你吗?” “这个道馆里没有别人,只有你我。” 换言之,在这里面沈溪山就不用担心宋小河体内的业火红莲暴露了,不必时时刻刻盯着。 “那不行,我不同意。”宋小河抬手抢过了灯盏,然后唤道:“缚灵。” 金绳在二人手臂上浮现,她用手掌卷了几下,缩短两人手臂之间的距离,而后命令道:“你少说废话,快走。” 沈溪山眉梢轻挑,没再反驳,被拉着往前走。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被同伴给缠住的情况。 不过很快又想到,宋小河并不是他出任务时的同伴,的确没有必要分头行动。 沿着石砖路一直往前,走了半刻钟,月色之下就隐约能看见一座楼阁。 双层高,檐角高高翘起,檐下挂了一排灯笼,底下坠着长长的飘带,正面四扇门,紧紧闭着。 门窗上皆有破损,灯笼尽是残破,宋小河站在檐下抬头,看见上面也有牌匾,只是这个牌匾已经完全烂掉,无法再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沈溪山推开门,门闩老旧的吱呀声打破死寂的夜,发出悠长的声音,在屋内层层回荡。 里面一片漆黑,光照不进去。 宋小河的一只脚刚踏过门槛,又收了回来,对沈溪山说:“你先请。” “胆小。”沈溪山嘲笑了她一句,从容地踏进屋内。 宋小河在他背后比画了两下攥紧的拳头。 沈溪山进去之后,一抬手,一抹火焰跳跃在指尖之上,驱散了周身的黑暗。 宋小河跟在后面进去,发现灯笼的光像是被某种力量压制一样,光亮压根无法扩散,只将她周身一步远的距离给照亮,勉强能看出积满灰尘的地板。 像是很多年无人踏足的禁地。 沈溪山突然开口,声音在楼内显得突兀,“你左手边十步远的地方有灯,去点了。” 宋小河往左走了几步,然后又回头看看他。 就见他往着右边去了,很快一抹亮光传来,照亮了半个大堂。 原是沈溪山已经将右边的灯给点亮。 视线顿时变得清晰不少,宋小河看到面前几步远确有一盏落地长灯,灯盏像是整块琉璃石切割而成,里面装的却是某种乳白色的油,留着一缕长长的灯芯在上头。 宋小河走过去,掏出火符,踮着脚尖将灯芯点亮。 灯盏散发的光很温和,却有着奇异的力量,与右边那盏落地长灯相呼应,一下就将整个楼阁给照得透亮,顿时所有景象都呈现在眼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尊八尺之高的石像,分别站于左右两侧,微微侧着身体,呈现出一种相对的姿势。 两尊石像皆是双眼闭着,右手执笔,左手拿着一卷书册,头戴官帽,摆出各不相同的姿态,看起来威严庄重,令人心生敬畏。 石像之前是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摆着三个空碗,还有一个香炉。 再看左右,则分别立了几个书架,排列整齐,上面放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画卷。 宋小河还仰头看着石像发呆时,沈溪山已经开始在书架上乱翻,寻找阴阳鬼幡了。 她站着盯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知道这两尊石像的信息,于是顿时起了卖弄之心,跑去找沈溪山。 “沈策沈策。”宋小河提着灯小跑到他身边,问道:“你知道这两尊石像是谁吗?” 沈溪山心道,爱是谁是谁,关我什么事? 嘴上却道:“请讲。” 沈溪山平日里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现在总算有了他不知道而宋小河知道的事,于是就让她得意起来,哼哼道:“这是旧天历时期存在的天官,一个叫记善,一个叫录过,就是记录凡人平生所做的善事和犯下的错事。” 沈溪山随手翻着书架,漫不经心地回道:“记来何用?” “自然是等人死了之后论其功过,予其赏罚啊。”宋小河道。 “那我问你。”沈溪山说:“像先前庙前那个叫临涣的那人,我杀了他,算是作恶还是行善?” 这一下就将宋小河给问住了。 因为那老人经受了太多年的折磨,在漫长的生命之中只剩下了绝望,想死的念头绝对比谁都要强烈,死亡于他而言,才算是真正的解脱和救赎。 可到底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沈策的确是出手杀了他。 如此一来,是行善还是做恶,宋小河倒真的分不清了。 她像是陷入了沉思,变得安静下来,沈溪山也不再说话,快速地在一层层书架上翻找。 找到最后一排书架,他发现这层书架与先前的不同。 最明显的,就是体现在用料上。 前面几排书架都是木头所制,上头涂的漆经过长时间的风化,基本褪了个干净,露出木头本来的样子,还有不少虫蛀过的痕迹,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 但最后这排书架却是石头打造的,且每一层的格子下方都镶嵌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玉珠,上面刻着小巧的字体。 架子上也雕刻了细密的花纹,衬托得格子中放的东西相当珍贵一样。 第79节 其后就是,格子里也不再是直接摆放了书籍,而是放着一个个木雕盒子,上了一把如意锁。 这一看就不同寻常,沈溪山正要拿下一个盒子看看究竟时,宋小河却突然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袖。 沈溪山低眸看她,“又做什么?” “你跟我来。”宋小河将声音压得很低,然后拉着沈溪山往回走。 这宋小河来了之后正事不做,鬼头鬼脑,神神叨叨。 沈溪山倒要看看她又发现了什么东西,表现得如此小心翼翼。 却见她走到第一排的书架处停下,探出半个脑袋,对沈溪山招手,让他也跟着靠过来,而后指着那两尊仙官像,小声说:“你看。” 沈溪山只看一眼,立即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继而听到宋小河疑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有点记不清了,咱们进来的时候,这两尊石像的眼睛是睁开的吗?” 只见两尊石像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正睁着眼盯着供桌之前的位置。 沈溪山在方才灯亮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却记得这石像原本是闭着眼睛的。 而今睁开了眼睛,两尊石像的面容顿时像是活了一样,一个面带微笑,相当慈祥,一个沉着嘴角,满是威严。 只是现在再看,已经没有方才那种令人敬畏的神圣之感,反而平添几分阴邪,令人发怵。 沈溪山问:“何时睁开的?” 宋小河吓得浑身发毛,缩着脖子道:“我哪知道,就是方才瞥了一眼,忽然发觉的。” 天知道她刚才看到这两个石像睁开眼睛的时候,用了多大的抑制力才没有惊叫出声,然后就蹑手蹑脚地跑去找沈溪山了。 “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就直觉这里阴森恐怖,很不对劲。”宋小河说:“哪有摆放着仙官像的地方放了两盏魂灯在门边,那分明是超度死魂的油灯……” 沈溪山沉吟片刻,而后道:“我方才在最后一排书架发现了些不同寻常,上面的东西应当有些价值,但应该没有阴阳鬼幡。眼下有两个选择,是现在就离开避免一场麻烦,还是去看书架上的东西。” “既然你觉得那书架上的东西有价值,干嘛要直接离开?”宋小河问。 沈溪山漠声说:“待我们看完,这两尊邪物怕是也活了。” 宋小河就试探地问:“那我们在这石像活之前,把它们砸碎,可行吗?” 沈溪山听闻,又抬头朝着石像那边看,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他的表情顿时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眉眼仍是舒缓的,只是眸中染上一层冰冷,充满着敌意。 他道:“怕是来不及了。” 宋小河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扭头看回去,就见原本睁着眼睛,表情一笑一肃的石像此刻面容却完全变了。 不仅怒目圆睁,面目扭曲,且皆同时转头,正死死地盯着宋小河与沈溪山二人。 在灯光的照耀下,两尊石像的表情显得极为狰狞,透着一股极其骇人的诡异来。 “它们……”宋小河心中有一个猜测,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些许害怕,“好像能听到我们说话。” 话说到这里,两尊石像同时动了。 楼中响起石头相撞的沉闷声响,只见灰尘四起,小石块扑簌簌地往下掉,两尊满脸怒容的石像自座上动身走了下来。 宋小河赶忙往沈溪山的身后躲,从腰间抽出木剑,说道:“这么邪门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沈溪山回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往门外的方向拉了一把,说道:“出去打,免得毁了书架上的东西。” 宋小河哦了两声,赶忙抱着剑往外跑,将提灯收回玉镯之内。 刚踏出门槛才跑出去几步,就听得身后屋内传出一声巨大的声响来,回头一看,尘土飞扬,一股股的往门外飞散。 随后沈溪山的身影倒着飞出来,落在地上的瞬间他掌中凝光,一柄长剑自金光中显现,飞速旋转着。 沈溪山抬手握住,往地上狠狠一插,屈膝稳住后退的身形。 月色无暇,落在沈溪山的身上,给他周身都披上一层银光,肃杀之气尽现。 宋小河一下就看见他手里的那把剑,正是之前在酆都鬼蜮里,罗韧给她的那一把。 而今不仅被他用着,剑柄上还系了原本在朝声剑上的玉佩。 宋小河这才恍然想起,她将朝声剑断了一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后来与小师弟几次见面,也没听他提起过。 却原来连玉佩他都没有寻回,他定然是以为朝声已经在酆都鬼蜮遗失,其实是被沈策拿走了。 正当宋小河乱走神的时候,身后猛然传来爆炸的声音,一股气浪从背后推过来,一下就将她给冲飞。 宋小河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稳住身形落下,手撑在地上将底盘压得极低,反手握着木剑横在腰后,摆出攻击的姿态。 抬眼就看见一尊石像撞破了门,连带着屋檐也撞塌了一部分,径直从里面冲了出来。 定睛一瞧,那石像的左臂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敲碎了,只余下小半个膀子,面上的怒火更甚,越发扭曲起来,怨毒地瞪着沈溪山。 原来方才屋里那声巨响,就是沈溪山砸了它手臂所发出的声音。 记善石像发出一声沉重的怒吼,身体一点不被这石头所负累,像一只无比矫健的豹子,一下就往沈溪山冲过去,快成了残影。 到了近处,它猛地伸出握着笔的手,猛然朝他面门刺去。 沈溪山不慌不忙,腰向后弯,侧身一躲,轻松避过了这迅猛的攻击,随后连翻两个身位,凭空而起,自石像的头顶翻过。 锋利无比的长剑不知何时就落在了记善石像的咽喉之处,刀锋刚刮下点石屑,它就猛地撤身,一拳挥向沈溪山,为自己搏出片刻的后撤时间,一下就往后跳了一丈之远。 沈溪山哪里会给它喘息的时间,一把将长剑抛起,高高跃至空中,迅速出脚踢在剑柄上。 下一刻,整支长剑就疾速刺向石像的心口,速度太快,石像根本无法闪躲,只能以仅存的右臂挡在心口前,似乎是打算损失右臂来保护命门。 却不想那长剑蕴含的力量是它完全无法抵挡的,剑刃触碰至石臂的瞬间,它的整条右臂猛然炸开碎裂,而后长剑又狠狠刺进它心口之处,硬生生将整块石身给劈开,精准扎中命门之处! 悍然的力量将它撞飞,凌空往后摔了十几丈,撞上道馆最边缘的围墙上,发出惊天动地的轰然声响,随后再无动静,彻底化成废墟。 沈溪山落地,一抬手,长剑自看不到的暗处飞回来,乖顺地落入他手中。 他将手掌一翻,剑又消失不见,只余月光下衣袍轻摆,人影轻晃,翩翩出尘。 宋小河都看呆了神,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有这能耐,两三下就解决了其中一个石像。 她站得非常近了,但仍是没有看清楚他究竟是如何出剑将缠斗在身前的石像逼退的,尘土落尽之后只剩下宋小河满脸的惊叹。 “沈策!你刚刚那招,”宋小河朝他跑过去,一边比画着木剑,一边蹦起来,兴奋道:“在空中翻身踢剑柄是怎么做到的?快教教我!” 沈溪山却说:“它来了。” 宋小河的脸上有一瞬的疑惑,正想问谁来了时,忽而后脑一阵阴风袭来。 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下意识将身体往前倾,就地连打两个滚,拉出半丈远的距离,一抬头就看到录过石像就站在她方才的位置,右手的笔已然深深刺进地中。 沈溪山已落到几丈远之外,像是将这尊石像交给她,不打算插手。 好嘛,一人一只,很公平。 宋小河轻哼一声,将木剑反手旋至身前,助跑两步猛地跃起,正正掐好石像将右臂抬起的时间,脚尖落在它手背上,借力再一跳,跃至高空,双手握住剑柄用力地朝石像的脖颈挥去。 不知是动作太慢还是这石像异常敏捷,往后一仰就躲了攻击,同时拿着书册的左手猛地朝宋小河拍过去。 她在空中最是难以躲闪,自是躲不过这次攻击,只好将木剑横在身前抵挡。 只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面压下来,宋小河眼前一花,就从空中被拍了下来,狠狠摔到地上去,续了几个滚又翻身而起,半蹲着稳住身形。 这一下拍得她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你的剑招太慢。”沈溪山的声音传入耳朵,“你是法修,不是剑修,不能光靠着剑去迎敌。” 宋小河缓了缓神,都没来得及说话,录过石像又猛地冲过来。 它挥动着两条石臂,交错朝宋小河进行攻击,挥舞间带出的风声呼啸,宋小河只得不停翻滚闪躲,稍不留神就会被打中,她不敢有丝毫分神。 地上很快就留下一串石臂砸出来的坑,蔓延十几丈,宋小河便是光闪躲,体力都快要耗尽了。 动作将将慢下来时,石臂忽而转变方向,从旁侧挥来,宋小河这下来不及反应,紧急用剑抵挡,却还是被一下给撞飞出去。 好在这次不是在空中,不至于摔那么惨,落地时她用剑刺入地面,滑行数丈堪堪稳住身形,手臂处传来一阵阵钝痛。 “你用剑攻击之时,着力的重点不是在手,而是在剑刃。” 沈溪山见她应对得吃力,又出声提醒道:“试着将你体内的灵力卷在剑刃上去攻击。” “我不会!”宋小河急喘道。 “你会。”沈溪山语气平和,说道:“你先前做到过。” 就在之前赤地里,苏暮临濒死之时宋小河在着急之下,正是将寒冰之力具于剑刃,一举就解决了妖尸。 宋小河自己不记得,但沈溪山跟在她身后,瞧了个清楚。 眼看着凶戾的石像再次逼近,宋小河只好尝试他所说的方法。 她已没有时间再用手结印,便直接摆出攻击的姿态,念诵口诀:“炼狱八寒。” 霎时间,强烈的寒气从她周身旋起,猛然在空中掀起肉眼可见的强大气浪,一阵阵翻涌起来。 天风乍起,院落内所有野草疯狂摆动,形成了一个以宋小河为旋涡中心的卷风,一层层往外扩散而去。 顷刻间,百草尽枯,尘石结霜,空中泛起凛冽的寒意。 沈溪山的指尖以极快的速度覆上一层白晶晶的细霜,他抬手施了个护身法诀,用淡淡的金光将自己笼罩住。 没有法诀手印,宋小河这次释放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强,单单是这一阵一阵盘旋在周围的风,就将石像吹得无法靠近。 它像是才察觉到了无法招惹的恐怖力量,想要逃跑,但为时已晚。 宋小河费力地掌控着充斥在周身的强悍力量,将其往剑上引,很快木剑就覆上了银白寒霜,红色的微芒将剑身环绕,原本还有些重量的木剑此刻变得无比轻盈,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 她觉得就是这一刻。 宋小河看见石像转身要逃的背影,猛地跑起来,神力的加持让她的速度堪比疾风,眨眼间就到了石像背后。 她跳起来,踩在石像的背上,裹着寒霜的木剑高高举起。 皎月悬在头顶,少女的衣裙被烈风拥护,长辫交织飞舞,发带打着卷的飘动着,手里的木剑像是多了一层赤色光芒的锋利外壳,在刹那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少女清冽的眉眼描摹,一片潋滟。 这招就叫—— “春寒料峭。” 宋小河念出法咒的瞬间,霸道的寒意迸发,木剑猛地自石像的后心处刺下! 顷刻间,寒霜从剑口处蔓延,爬满了石像的全身,它的动作保持在仓皇奔逃的瞬间,而后整个都冻住。 第80节 宋小河抽了剑,从石像背上跳下来,落地时她收剑回头,八尺高的石像猛然炸裂,只听“砰”一声响过后,碎石齑粉在空中四散,被寒风一并卷走。 她收了神力,心口的红莲又乖顺地合拢,变回花苞的样子。 风停寒意散,视线之内的野草尽数枯死,露出光秃秃的地面来。 宋小河呵出一口冷气,只感觉握着剑的双手一片冰冷,似冻得失去知觉,低头一看,掌心处尽是白霜。 显然没有结印手势的加持,她释放的力量太过厉害,连自己的身体都有些受不了。 沈溪山缓步走来,低头看了一眼,说道:“身体还有别处不适吗?” 宋小河将木剑别回腰间,一抬脸,双眸笑得弯成两个月牙,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显然因为自己使出了新招式而高兴得不行,“我可真是天赋异禀哇,早先我就觉得我是修仙奇才,果不其然。” 沈溪山说:“不要答非所问。” 如果师父在,指定对她大夸特夸了,宋小河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没什么不适,就是感觉有点冷,不过心口是热的。” “心口要是冷的,你就冻硬了。”沈溪山说了一句风凉话。 然后并起双指,召出一道金芒,在宋小河胳膊处点了一下。 很快,一股暖流就顺着胳膊涌下来,将宋小河掌中的寒霜尽数融化,手指也恢复了知觉,连带着方才打斗时所受的伤也一并恢复。 这又让宋小河吃惊不已,“你还会治愈之术?” 沈溪山耸肩,很是无所谓道:“稍微会一点。” “你会用剑,还会用符,现在又会一点治愈术,你……”宋小河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盯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沈溪山骗人在先,一路骗到现在,当然有些心虚。他撇开目光,转身又往那楼阁中走去,“我什么?” 宋小河几步追过去,说道:“你是不是拜过很多师父啊?这样是不对的,你拜了一个师父之后就不能再拜别的师父了。” 没猜出来,也是,她可能压根就不会往那方面想,她肯定认为沈溪山现在还在仙盟里。 沈溪山就道:“我只有一个师父。” “那你如何会那么多?” “我师父厉害,不像你师父,只会偷抓别人养的鹅,拿回去炖着吃。” 宋小河怒视他:“你胡说!我师父才不会偷别人的鹅!” 沈溪山无视她的眼神攻击:“怎么是胡说?我亲眼所见。” 宋小河道:“你何时亲眼所见?” 沈溪山:“一月之前,我也在仙盟的内门,凑巧就看到了。” 现在想来,约莫就是那天梁檀偷了鹅回去,用这一顿收买了宋小河,让她交出了当时他给的用来联络的符箓。 想到后来连追三天才追上宋小河,沈溪山就来气,于是更加恶劣道:“他抓鹅的时候还摔了两跤,跌进泥坑里,惊动了看护的狗,被追着爬去了树上,躲了很久才下来。” “啊?不可能,你少污蔑我师父。”宋小河一面梗着脖子嘴硬,一面在心里暗道,师父啊师父,你做事也不隐秘些,让徒儿在外丢尽脸面。 二人又踏进楼中,楼中已然一片狼藉。满地的尘土飞了又落,一地碎石,前面几排书架倒下,书籍杂乱,原本立着石像的地方空了,供桌也砸得稀巴烂。 只是最后一排书架尚是完好。 宋小河重新拿出提灯,跟着沈溪山一同走过去,就看见格子上放着的一排排盒子。 她上前,先是仔细看了一下玉珠上刻的字,发现这四颗珠子是连起来的,于是挨个看过去,读道:“仙、家、名、册。” 沈溪山抬手,轻轻往如意锁上一捏,只听咔嗒一声,锁就碎了,木盒被轻易打开。 盒子里放着的不是什么宝贝,只有几张纸,宋小河接过草草地看了一眼,说道:“这上面好像是夏国里那些被选入仙门,成为弟子的人及其家庭情况的记录。” 宋小河觉得没什么意义,刚想撂下,却听沈溪山道:“剩下几个也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她嘀咕一句。 沈溪山却已经将剩下几个盒子打开,把里面的纸张拿出来,都递给宋小河。 随后给她掌灯,让她看。 昏暗笼罩一高一矮两人,灯笼散发的光又将他们的面容照亮,万籁俱寂之地,只剩下宋小河翻动纸张的轻微声音。 她一张张地看,由于认夏国的字费劲,所以看得很慢。 沈溪山就耐心地等着。 起初宋小河没看到什么有用的讯息,全都是夏国当年还未亡国的时候,那些被选入仙门当弟子的人相关信息。 直到看到最后一张,她猛地愣住,而后眉头拧起来,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凝重。 “看到什么了?”沈溪山低眸看她。 “东汤人士谢归,字春棠,崇轩八年生,父母早亡,崇轩十五年被选入仙门修习。”宋小河抬头,面容一片仓皇失措,眸里满是震惊与慌张,看着沈溪山,缓缓吐出后半句话,“其有一妹,名唤……谢采蕴。”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天地寂寥无声。 “有人吗——” 苏暮临躲在石头后,朝前方喊了一声,声音远远荡出去,没有回应。 他等了一会儿,才缩着脖子从石头后走出来。 先前进入鬼蜮,差点就把苏暮临给当场吓死,在地上晕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苏暮临并没有那么聪明,没察觉到那些鬼体是想逼退他,只闻着宋小河的气味发疯似地往前跑,歪打正着,出了鬼蜮。 只是出来之后,他就闻不到宋小河的气味了,寻找一番,最后也来到了这座道馆的面前,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大门,猜测宋小河已经先他一步进去了。 苏暮临胆小,在门口犹豫了许久,最终掏出个东西挂在脖子上。 是一条金丝绳编织而成,串着一个雪白珠子,镶嵌在精致雕琢的镂空玉罩中,下面坠着三条彩色的长流苏,很像是民间给家中顶顶受宠的嫡子嫡孙带的,祈福健康长命的吉祥物。 然而实际上,这东西被苏暮临唤作寻龙珠,是他从家中偷出来的宝贝。 只要感知到龙神大人的气息,珠子就会亮起。 当初在酆都鬼蜮,苏暮临就是凭借着珠子将沈溪山认作龙神,只是不知道为何出了差错,宋小河才是真龙神。 他挂在脖子上后,便小心翼翼地在夜色下行走,不需点灯也能看清楚周围的景象。 他方一进这道馆的门,面前就是一汪干涸的池水,池中满是一些形状古怪的小雕像。 正当他围着道馆的结构疑惑时,一声巨响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紧接着空中的风骤然起了寒意。 苏暮临马上意识到这是宋小河在使用神力,于是努力地往风中嗅,正梗着脖子到处转时,忽而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他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 苏暮临吓一大跳,转头一看,就见树下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穿紫衣,腰后别着一把弯刀,正好奇地看着他。 苏暮临问道:“你是谁?” “我是日悲宗的弟子。”他答道。 苏暮临没听过什么日悲宗,想到这次来鬼国的队伍有太多门派,他先前打听的时候,只记住了几个比较出名的,剩下一些闲散的小门派基本过耳不入脑,就也以为是同行之人。 他问:“你为何一人在此?” “我跟同伴走散了。”紫衣少年拱了拱手,说道:“在下莫寻凌,此处危险,可否邀请阁下同行?” “苏暮临。”他也报了自己的名字,说道:“我在找人,不方便同行。” “可是一男一女?那女子绑着黄色发带,留着四条小辫。”莫寻凌道。 苏暮临听闻眼睛顿时一亮,赶忙道:“对对,你看见了?” “瞧见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他们。”他道。 “好呀好呀,多谢。”苏暮临沙包大的脑子一点不用,完全不考虑这话的真实性,乐呵呵地就跟着人走了。 二人沿着河岸往前,苏暮临时不时低头,去看胸前挂着的珠子有没有亮。 莫寻凌突然开口,“这是什么宝贝吗?” “不算宝贝。”苏暮临说:“是我找人的东西。” 莫寻凌笑笑,而后又道:“苏少侠先前可见过妖尸?” 苏暮临何止是见过,还差点被打死,咧嘴道:“见过,十分凶险。” “要看什么种类了,有些妖尸,是死了之后炼成的,行动迟缓,力道柔弱,并不厉害。”莫寻凌像是个炫耀自己拿手本领的孩子,双眼充满兴奋,“有些却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喂入妖血,隔上三天放一次血,直到妖血将其身上原本的血都浸染,这个时候再启动法诀炼尸,怨气越大,尸成之后能力就越强,这种就是非常厉害的妖尸。” “当然,也有一些仙门弟子,自幼修炼,体内有灵力,炼成妖尸之后也相当厉害。”莫寻凌看着苏暮临,笑道:“都是好苗子。” 苏暮临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问道:“走了这么长,还没到吗?” 莫寻凌往前指了指,说道:“就在前面了。” 这么一指,苏暮临突然看见前面站着个人。 他咦了一声,待走得近了,就看见是个身着素色衣衫的男子,发上冠玉,乌黑的长发垂下来被微风拂起,露出一张清俊的侧脸。 莫寻凌立即将手按在后腰的刀上,顿时杀意汹涌,眼神凶戾,说道:“苏少侠后退,此人非同寻常。” 苏暮临伸手拦了一下,“莫慌。” 他走上前去,张口便唤:“病痨鬼,你在这里做什么?” 站在前方的人正是谢归。 他说:“赏莲。” 苏暮临看一眼干涸的池子,骂道:“你是不是给病得眼睛都不中用了?这里哪来的莲花?” “以前这是一片莲花池,春末就会开花,满池摇曳。”谢归温声说。 苏暮临心说这人脑子真是坏了,“这里以前是什么,你怎么知道?” 谢归不答,微微转身,先是无奈地朝苏暮临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落在后头的莫寻凌身上。 “哦。”苏暮临完全没注意到莫寻凌的紧张和戒备,主动介绍道:“这是我方才结识的同伴,他说可以带我去找小河大人。” 谢归抬手作揖,眉眼带着温润的笑,一派清朗之姿,“又见面了,不知阁下这次打算如何逃呢?” 第49章 良宵道馆尘土埋旧事(二)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第81节 宋小河掰着手指头, 认认真真地数着。 沈溪山侧目看了她一眼,就见她倏尔抬头,杏眼瞪得圆圆的, 满是惊讶地说:“谢春棠有一百一十九岁了!” 沈溪山这才知道她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 竟然是在算谢归的年龄, 他道:“算这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宋小河道:“只是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大年龄, 如此看来, 他应当已经不是凡人了。” 凡人的寿命没有那么长, 即便是修仙可以延年益寿, 保持容貌不变,但到了年岁还是会死去。 宋小河问:“你觉得他当时被选入了什么仙门啊?” 沈溪山道:“我如何得知?” 她道:“你想,一百多年前的门派, 若是今日尚存, 那就是百年仙门了,咱们人界能有几个百年仙门?” 说着, 她就又开始数起来。 寂静而破败的楼阁,满地的狼藉, 两人站在光影之中。 宋小河碎碎念的声音在楼中响起, 显得相当清晰。 沈溪山站在旁边, 将手中的提灯高举,又放下, 于是宋小河的影子拉长又变短。 等了有一会儿, 她仍然没得出个结果, 沈溪山看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却没有一个在重点上, 就说:“你该想些有用的东西。” 宋小河问:“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沈溪山起身往外走,声线散漫道:“你可知道谢采蕴是何人?” 宋小河就追赶上去, 走在他身侧,答道:“是谢春棠的妹妹啊。” “那么你还记得先前在村中的庙里,那木像头顶的横梁上刻了什么字吗?” 这样的提示很细致了,相当于一种思维的引导,宋小河一下子就想到了当时的场景。 她惊道:“采蕴之墓?难不成那庙中供奉的天女像,其实是谢春棠的妹妹?!” 沈溪山早已想到这些,面色很是平静,说道:“正是。” 于是宋小河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说道:“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天女,死在村里的人是谢春棠的妹妹,于是他为了报复村中人,用了某种邪术让村民都得了果瘤症,再以一个道士的身份出现,引导那些村民以为这些都是的天女诅咒,随后建造了那座庙,让村民把他妹妹当做天女来供奉着。” “但是没想到那些村民为了银钱砸了木像,才惹得谢春棠大怒,将所有村民杀死炼为妖尸。”宋小河晃着脑袋,连道几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其实其中古怪的地方还有很多,但沈溪山觉得那些完全不需要深究,也没有探讨的意义,只需要让宋小河明白,这谢归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夏国在九十六年前就亡国了,他却活到了如今,如若这所有人的精魄都是路过夏国的时候被阴阳鬼幡给摄取,那么掌控鬼幡的人会是谁?” 宋小河道:“那当然是谢春棠。” 她醍醐灌顶,“这么说,从前往酆都鬼蜮那时候开始,我们就已经进入了谢春棠设下的局里?” 彻头彻尾的陷阱。 途经黑雾鬼国,被摄取精魄,而后所有人都得再次来到这里,同时还要带上各个仙门的弟子,组成一个庞大的队伍。 这或许才是谢归的目的。 他就是要,将很多人引入这个被黑雾缠绕的鬼国之中,但究竟要做什么,宋小河不知。 只有一个恐怖的念头,隐隐在心中冒出了雏形。 夜风袭来,吹在宋小河的脸上,撩动她发上那织金的长发带,被提灯一照,在地上投下缥缈的细影。 茂密的树也因为风动发出了哗哗声响,在寂静的长夜极是喧嚣。 月光被云遮住了,影子也悄然藏起来,视线之内变得一片昏暗。 不过苏暮临的眼睛不需要光就能在夜间看得很清楚,他站在池子边,看一眼谢归,又看一眼莫寻凌。 “你们认识?”苏暮临一脸茫然。 “不认识。”莫寻凌的双眼充满凶戾,微微低下头倾身,甚至开始摆出要攻击的架势。 谢归却温声说:“见过一面。” 苏暮临当然也察觉了两人之间的奇怪氛围,“你们有旧仇?真奇怪,你这和事佬还会跟人结仇?” 谢归就说:“一般不会。” 他神色看起来很是从容,眼中一直带着笑,一点也不像是真的跟人有仇的样子。 正是如此,苏暮临才被搞得满头雾水。 才结识的同伴将手按在刀柄上,满脸戒备地盯着谢归,但谢归却像是半点不在意,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于是场景变得极为奇怪。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苏暮临对他道:“刚才我就想问了,为何你身上的味道消失了?” 谢归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说道:“我换了身干净衣裳,薰过香的。” 苏暮临皱眉,“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身上那股死人的味道,闻不到了。” “苏少侠,你的鼻子,真的很灵敏。”谢归笑着夸赞了一句。 许是不满二人当着自己的面闲聊,莫寻凌开口打断,语气凌厉,“本想着只带一个傻子去炼尸,没想还有人撞上来,既然来两个我便炼一双,我劝你们还是莫要挣扎,免得吃苦头!” 说完,他猛地拔出身后的弯刀,朝谢归用力甩过去! 这说着说着就突然动手,着实把苏暮临给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缩起脖子,往谢归的身后躲了一下,紧接着就想起谢归这人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哪里是打架的料子? 于是拽着他后背的衣裳,正想拉着他一并躲过这攻击的时候,却见他忽而一抬手,轻松地将凶猛袭来的弯刀给接住了。 苏暮临一下瞪大眼睛,吃惊地想着,没看出来谢归这病痨鬼还有这种本事。 随后只听一声长哨刺破夜色响起,苏暮临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这声音他很熟悉。 前天晚上妖尸来袭之前,他就听到了这样一声长哨,只是当时他并没有当回事,随后就差点丧命于妖尸之手。 他扭头一看,就看见莫寻凌的嘴里咬着一个白骨哨子,正用力地吹着。 “原来是你!”苏暮临大喝一声,说道:“那夜的妖尸就是你带来的?” 莫寻凌古怪地笑了一下,“真是蠢得可以。” 也不怪苏暮临,毕竟当时他被打得半死不活,正陷入昏睡之中,但凡当时他还保持清醒,能站起来走动,绝对会跟着宋小河一块前去,从而看到掌控着妖尸行动,妄图与仙盟谈条件,最后被沈溪山一手捏爆了妖尸的头而吓走的莫寻凌。 更不会在今日如此轻易地上当受骗。 他深知那些妖尸的战斗力,自是没有半点迎战的心思,狠狠拽了谢归一把,扯着嗓门喊:“快逃!” 谢归无奈地叹道:“逃跑的话何必喊那么大声。” 那一副病弱之躯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如此硬朗,饶是苏暮临用力一拽也没能撼动他分毫,只将衣裳抓住了些许褶皱。 苏暮临缩着脖子,见他不动,心想你想找死那就随你,我先走一步。 于是拔腿就要跑,谁知刚跑出几步,旁边的丛林里猛地蹿出两只面目狰狞的妖尸来,正正拦在苏暮临的前方。 一见到这东西,苏暮临的腹部仿佛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被生生掏出一个大洞的触感再次浮现,他肚皮痉挛一下,吓得浑身发软。 “别……”苏暮临往后退了两步,声音都变得软弱无力,“这跟我没关系吧,别殃及我身上啊,放我走吧……” “这些都算是低级的妖尸。”莫寻凌一抬手,将自己的武器召唤回手上,在手中扔着把玩,“若是用你们这种仙门弟子来炼,就有可能炼出高等妖尸,一个顶上十个这种呢。” 苏暮临恍然想起方才在路上,这人说的那些炼妖尸的方法,不争气地流出了眼泪,“可我不是仙门弟子啊。” 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非常可怜,眼泪汹涌,“怎么什么破事都让我给遇上了?都怪你这病痨鬼,我就觉得跟你待一起准没好事儿,我可不想再被打个半死,小河大人救我呜呜……” “吵死了,废话可真多。”莫寻凌掏了掏耳朵,骂道:“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窝囊的仙门弟子,再吵我就先拿你炼尸。” 苏暮临立刻就停了哭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可怜兮兮地指着谢归道:“你先拿他炼吧,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谢归看着莫寻凌,微笑说:“倒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苏暮临吸吸鼻子,说:“这回我真救不了你了。” 虽然苏暮临非常讨厌此人,但先前两次出手救他也算是出自真心,苏暮临就说:“病痨鬼,怎么说我于你也有两次救命之恩,我希望你能报答我。” 谢归不懂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于是道:“可以等此事结束之后再商议。” “不行,就得现在说。”苏暮临很坚持。 谢归只好道:“苏少侠请讲。” “你们话也太多了。”莫寻凌却是最先不耐烦的一个,打断两人的对话,疑惑道:“都要死了还商议什么?我看起来像是让你们完成临终遗愿的人吗?” “先等等,这句话我必须要说。”苏暮临看着谢归,忍耐片刻后,终是忍不住,声泪俱下,“等会儿你能不能主动点,让他先把你炼成妖尸?我想晚点死呜呜——” 莫寻凌翻了个大白眼,耐心耗尽。 他是真没见过有这么窝囊的男人,脑仁估计还没有核桃仁大,蠢笨不堪。 他不再给时间废话,吹起长哨,妖尸陆续从暗处跳出来,落在周围,呈一个半圆的将三人包围住。 每个妖尸都眼眸血红,指甲漆黑利长,獠牙尖锐,单是看着就令人胆寒。 苏暮临吓了个半死,立马就抱着头蹲下,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尤其保护自己的肚子。 随即想到这样的姿势那不是等于白白送死?于是又赶忙站起来,慌张地摸出一把符箓,攥在手中。 先前给宋小河分得太多,苏暮临手里已经没有多少张能用的攻击符了,只剩下些逃命用的。 就听又一声短促的哨声响起,周遭妖尸一同动身,快如疾风一般扬起无比尖利的长爪,朝着苏暮临与谢归二人冲过去。 苏暮临一手抓住谢归,一手催动瞬息千里的符箓,打算逃跑。 却没想到灵气一闪,符箓竟然没有半点用处。 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都远远超出了苏暮临的认知。 只见那些迅猛扑过来的妖尸在靠近的刹那,在同一时刻停止了所有动作。 谢归神色从容,半举着右手,将手腕一翻,妖尸则同时转身,面朝着莫寻凌。 仿佛就在那一刹那,所有妖尸叛变,俱成为谢归的傀儡。 莫寻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偷来的东西,你倒是使唤得很顺手。”谢归看着他笑,仍旧温温和和,完全是个充满书卷气息的书生,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些妖尸都是你炼成的。” 莫寻凌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毫无血色,死死地瞪着谢归,恐惧从他的瞳孔中蔓延开来,“这话何意?” 谢归根本用不上什么哨子,只轻摆指尖,所有妖尸就像是被什么操纵一样,同时向莫寻凌发起猛烈的进攻。 第82节 莫寻凌立即用刀抵挡攻势,身体飞快翻滚躲避,想要滚出妖尸的包围圈。 然而妖尸的数量太多,对付一个人实在绰绰有余,又像是咬死了便不松口的凶兽,紧紧缠绕着莫寻凌的周围,没让他找到分毫逃走的机会。 但妖尸们的攻击却并不致命,偶尔从他的肩膀,手臂,小腿等地方留下爪痕,看起来血色斑斑,实际却并没有伤及要害之地,像是耍着他玩乐一样。 谢归拢着衣袖站在边上看,眉眼温柔,还冒出一句夸赞来,“身手倒是不错。” 苏暮临则是完全看傻眼了,没想到形势竟然能这样反转,往着他绝对想象不到的方向而去了。 他看着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奋力闪躲抵御的莫寻凌,又看了看在一旁微笑的谢归,心里头隐隐发寒。 “你……”苏暮临颤着声道:“你为什么能操控这些妖尸?” 谢归微微眯眼,说道:“或许是因为我跟它们相熟。” 苏暮临就是再蠢,也不可能信这鬼话,立马意识这中间出了大问题。 他往后退了两步,生出了悄悄逃跑的心思。 却没想到谢归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的动作,问道:“苏少侠想去哪里?” “既然你我都已经没了危险,那便就此别过,我得去找小河大人了。”苏暮临见偷偷逃跑的事情败露,也不再废话,撂下一句告辞就飞快地转身奔跑起来,恨不得化成原形来用四条腿去跑。 然而为时已晚,已知这谢归蹊跷,不是好人,又如何能放他离开? 于是苏暮临还没跑出去几十步,后脑勺就猛地传来剧痛,紧接着一股强悍的力量从后心处涌进来,迅速麻痹他的神识,然后就是视线变得模糊,眨眼的工夫,他就完全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上。 谢归拽着他的一只手,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慢慢又拖回来。随后他看着已经精疲力竭,血肉模糊的莫寻凌,缓声道:“原来你们已经将傀做到这种地步了。” 莫寻凌听后,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就有了极致的转变,从慌张慢慢变成一个不可置信的笑容,眼中带着兴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你好厉害!” 谢归像是没兴趣跟他闲聊,只淡声说:“只要你在夏国的地域之内,我就能找到你的真身,千万藏好。” 莫寻凌的神情有几分央求,可怜道:“既然你知道这是傀,那你能不能放了它,为了做出它我真的废了很多功夫,也用了很多条人命。” 谢归只用一个笑回应,紧接着身影一晃,再次停住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一个头颅。 正是莫寻凌的。 他脖子断裂之处喷出大量血液,里头却不是血管筋脉,而是用极其精巧的机栝所组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谢归丢下人头,用锦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而后拿出身上挂着的小日晷看了一眼时间。 “也差不多了。”他喃喃自语。 随后又走回去,拽起苏暮临的一只手,极其轻松地拖着他离开。 “哎呀。” 宋小河走着走着,突然小声喊了一下。 沈溪山偏头看她。 “沈策,我这右眼皮总是在跳。”宋小河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说:“是不是要走霉运啊?” 沈溪山没听说过这是什么说法,就道:“我有一方法可以化解。” “这你都有方法?”宋小河惊奇。 “你闭上眼睛走路,等一跤摔到地上去,霉运自然就抵消了。”他道。 “那不行,万一我这一跤摔下去,给牙磕掉了怎么办?”宋小河还没傻到那种程度,哼声道:“你想让我摔坏了牙,跟我师父一样吃软饭,居心何在?” 说话间,两人就又走到了一座相当气派的大殿之前。 提灯的光照有限,宋小河只能隐约看出面前的大殿相比之前的那个供奉着两个仙官的楼阁还要大,还要高,但不是两层的。 甚至连当间的两扇雕花门都要比寻常门更阔。 且这大殿的完整程度很高,檐下挂着的灯笼仍旧完好,门窗也尚在,只是檐下结了些蜘蛛网,长长地坠下来,不过相比于先前看到楼阁,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两人一齐走过去,站在门边时,就更显得这门的高大宽敞,上头雕刻了很细致的花纹,甚至没有虫蛀的痕迹,似乎是在建造的时候就精心设计过要长久保存。 门上方一样有一块牌匾,虽然上面积了不少灰尘,但隐约还是能瞧出上头的字是用金子融成然后嵌进去的。 宋小河仰头,“看不到。” 实在是太高,而且光线触及不到。 沈溪山倒也不在意牌匾上写了什么,只微微抬手,掌中蓄起些许微弱的金芒,随后一下就将这庞大的门给推开了。 这门绝对十足沉重,被推开的时候发出浑厚的嗡鸣,在偌大空荡的殿内层层荡开,发出古怪的回音。 沈溪山先进去,手里的提灯一抬,视线在黑暗中转了一圈,先寻找殿内灯盏摆放的位置。 宋小河跟在后面,伸着脑袋东张西望,入目皆是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光落在地上,宋小河发现这座大殿的地面没有厚厚的积灰,像是被保护得很好,踩上去也能感觉到坚硬的石板地。 “这是什么地方?”宋小河低低问了一句。 饶是她声音如此小了,还是在殿内传开,回音一遍一遍地荡出去。 沈溪山很快就找到了灯盏的位置,指尖旋出一缕火苗,甩出去。 火苗就在空中飞舞着,先是落在了第一盏灯上,于是殿内终于有了明亮的光。 是一盏极其漂亮的琉璃灯,散发着白色的光芒,一下就将大殿的半个角给照亮,视线陡然清晰起来。 随着四周的灯逐一被点亮,整个大殿灯火通明,尽现在眼中。 大殿的当中有一尊极其晃眼的金像,光是那金像脚底下踩着一个双层莲花台就有个两尺左右高,整体加起来足足有一丈之高。 在数盏琉璃灯的光照下,那金像闪闪发光,无比绚烂。 唯一一处古怪之处,便是这金像的头颅整个被砸碎了,但身体还是完好的,依稀能看出是个衣着华贵的女像。 宋小河从下往上看去,被这尊金像惊得许久都没有动弹,直愣愣地看着。 沈溪山在周围看了看,回头发现她还盯着金像发呆,走过去拎着她的后领子道:“一堆破金像有什么好看的?” 宋小河像是完全震撼了,连被拎着后领子走也没有半点挣扎,吃吃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一块金子。” 沈溪山嗤笑,十分看不上,“不值钱。” 他拉着宋小河来到了一块石碑之前,说:“看看上面写了什么,这才是正经事。” 宋小河低头,就见面前是一块堪比手臂长的黑色石板,上面刻着指甲大小的白漆文字。 她认真读了两行,说:“啊……原来良宵指的是一个人。” 沈溪山问:“是谁?” 宋小河的手指点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然后说:“是夏国最小的一个公主,因为诞生在上元节,所以封号为良宵公主。这石板上记录的就是良宵公主的生平,说她出生后便天赋异禀,拥有着卓绝的仙灵之力,夏国的皇帝请来了高人教导,她便成长得很快,十岁时就能够独自击退数十穷凶极恶之妖……哇,这个良宵公主真的好厉害!” 沈溪山不以为然,挑眉道:“这种用来歌颂事迹的石板,往往会有很大一部分的捏造和夸张,十岁就能独自对战数十恶妖,也就只有我……” 宋小河疑惑地抬头,看着他,“你什么?” “我们仙盟的沈溪山,才有这样的资质。”沈溪山差点说漏嘴,圆谎圆得快而自然。 “也是。”宋小河果然道:“小师弟那等天赋,人界千年难出其一,这石板上一定夸大了很多。” “继续看。”沈溪山转移话题。 宋小河就又低头去看,继续道:“她长大之后,凭借着自己强大的力量,带着夏国将士屡次击败想要入侵的妖怪,保卫夏国的安宁,于是颇受子民爱戴,皇帝下令破格立此金像,以歌颂良宵公主。” 她接着往下看了看,说:“这下面就是一些她带人击退妖怪的事迹了,没必要再看。” 一转头,却发现沈溪山早已不在身边,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墙边,仰头看着什么。 宋小河有些不忿,心想我在这给你读夏国文字,你听都不听,浪费我的时间。 她走过去,刚想寻沈溪山的麻烦,就忽然看见正面墙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大殿之内十数盏琉璃灯,加上柱子上挂着的,散发出的光芒相互交融映衬,形成了一种精巧的折射。 方才站在石板位置的时候,宋小河往墙面看,只能看到一片杏黄色墙漆,旁的什么也没有,但是这会儿走近了,却亲眼看见绚丽的色彩在墙上慢慢呈现。 随着她的步伐靠近,满满一墙的壁画就映入眸中。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经过那么长的岁月,壁画的颜色仍旧相当纯粹鲜艳,用夏国独有的绘画技巧渲染了整面墙,放眼望去眼花缭乱。 沈溪山正是在研究这东西。 明明很宽敞的大殿,不论站在哪里都能看到壁画,但宋小河就偏偏要去挤他,用肩膀往他手臂上怼了一下,仰着下巴问:“你看得懂吗?” 沈溪山不知怎么,变得很宽容,说:“看不懂字还能看不懂画?能像你一样眼神不好?” 宋小河怒了,“你说谁眼神不好!” 沈溪山没有选择与她斗嘴,只抬手往墙上一指,“看这里。” 宋小河气哼哼地去看,就见壁画之中有一位身着华贵衣裙的女子,身边画了几朵云彩,像是飘浮在空中,脚下则是城池和密密麻麻的小人,女子的对面则是面目丑陋的妖怪。 令她意外的是,这女子的脸部被某种坚硬的东西刮得满是划痕,还被黑漆涂了,完全看不清楚脸面。 宋小河觉得惊异,于是走动着去看别处的壁画,一路研究下来,她发现这壁画其实也是用来歌颂良宵公主的英勇辉煌事迹,只不过所有画中,良宵公主的脸都被刮花涂黑。 “这是为何啊?”宋小河完全不理解,“既然这大殿是用来歌颂良宵公主的,为何立了金像却敲掉了头,画了壁画却涂黑了脸呢?” 大殿之中空荡寂静,只有宋小河的声音。 没听到回应,她有些不高兴地回头,“沈策……” 刚想问他为何不理人,一转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哪还有沈策的身影。 宋小河立即左右张望,在辉煌的大殿中寻找他的身影,唤道:“沈策!” 少女清脆的声音一层一层往上荡,回音重重叠叠,荡到最后那声音好像不是她的了,变得尖利细长,像是某种怪音。 没有人回应,沈溪山竟然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消失了。 肯定不是他开玩笑主动躲起来,宋小河可以确认,他绝对是在被动的情况下消失的。 没了人在身边,她立即就感到害怕起来,尤其这情况诡异非常,这地方也极其古怪,处处透露着诡谲,让人心里很是不安。 她将手撑在墙上,仿佛挨着墙壁就能让她有些安全感,然后赶紧念动法诀,启动共感咒。 下一刻,沈溪山的声音就传进耳朵。 “宋小河。” 宋小河的心顿时落下来,赶忙说:“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又突然消失不见啊?难不成我又是被什么东西拉入灵域鬼蜮之中?” “并非。”沈溪山语气还算镇定,就是难得语速有些快,“你听我说,现在离那些壁画远点。” 第83节 话音才刚落下,宋小河就感觉手指猛地一痛,她惊叫一声赶忙收回,一看,食指的指腹竟然被不知什么东西咬下一块肉来,血液顿时涌出来。 沈溪山的声音又传来,“因为那些壁画,是活的。” “或者说这整个道馆,都是活的。” 第50章 良宵道馆尘土埋旧事(三) 宋小河看着食指上突然多出来的伤口, 已经有些理解沈策口中所说的“活的”是什么意思了。 她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远离了壁画,问道:“你还在这个殿内吗?” “在。”沈溪山在那头回答。 一开始他并没有察觉这座殿是活的, 只是觉得这里大得不同寻常。 但是方才宋小河沿着墙壁往前走时, 沈溪山突然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她走在某个位置时, 照在身上的所有光亮顿时消失了, 像是莫名站在光线的死角位置。 但是按照她所站的位置来说,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沈溪山立即意识到, 这看起来是一座大殿,实际上却是两个地方,光影所折射不到的位置, 正是两个房间之间的交界处。 宋小河丝毫没有察觉, 走到了另一头,如此一来, 沈溪山就与她处在两个地方。 场景在瞬间变换,都还不等他出声喊宋小河, 面前就变成了一堵墙。 依旧是几盏琉璃灯相互映衬, 房中的光线没有丝毫变化, 墙上也是大片的壁画,只是与方才所看到的不同, 沈溪山面前这堵墙上的壁画, 画得全是面目狰狞的妖邪, 正张牙舞爪地摆着姿势,用凶狠无比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仿佛随时就要从墙中出来。 沈溪山转头看了一圈,就看到他所在的这间屋子中, 既没有门也没有窗,若是凡人所建造,不可能不留门窗。 但若是妖邪所建立的域,沈溪山会在第一时间察觉,所以他知道,这里仍旧在道馆之内。 当然,他也没有考虑那么多,若是他孤身一人在此,或许会有几分闲心来探究一下其中的关窍,只是他还记着殿内留着个宋小河。 沈溪山抬手召剑,随手一劈,想直接砸碎了墙出去。 却不想这一剑劈上去后,墙体竟不是碎裂,而是留下了一道利落的剑伤,紧接着那道剑口中竟慢慢渗出了血液。 沈溪山皱眉,立刻就明白,这些东西可能都是活的。 有自主意识,所以会在宋小河走到另一处地方时,主动闭合起来,将他关在这里,与宋小河分开。 倒像是用了个逐个击破的战术。 只是这招对沈溪山来说没用。 他扬剑,剑刃凝光,金芒微闪,反手一刺,剑刃直直刺入墙中,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壁画上的妖邪开始动起来,也不敢再瞪着沈溪山了,纷纷往周围逃去,对剑刃散发的金光避如蛇蝎,大片墙体变得干净。 由此,沈溪山就断定,这壁画,这座殿,甚至这个道馆,都有可能是活的。 宋小河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了他消失不见,念通了共感咒。 沈溪山就告知她远离壁画,并道:“站着别动,我去找你。” 宋小河却道:“可是我已经跑出来了。” “你那地方有门?”沈溪山问。 “有啊。”宋小河说。 她站在大殿的外面,从镯子里摸出个夜光珠照明,四周黑森森的,连月亮都被厚重的云层遮住。 食指的伤口被她用治愈术治好,得知壁画有问题之后,她就飞快跑了出来,不敢在里面乱逛了。 “我在大殿门口等你,你快点过来。”宋小河寻了个空地,盘腿坐下来,对沈溪山说。 夜风习习,吹在宋小河的身上,有股难得的舒坦。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宋小河一般都是入夜之后便开始犯困。 白天赶了一整天的路,进入鬼国之后也没有休息,从半夜折腾到现在,宋小河早就觉得疲倦了。 如此一坐下来,一身懒骨头又发作,她简直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也并不介意身下是草地了。 她想着,就用等沈策的时间打个小盹儿,等他来了就起来。 于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手支着脑袋,闭上眼睛,然后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宋小河的头一直往下掉,前后摇晃着,但一直未醒,在寂静的夜中偷得了片刻的休憩。 当然也没有睡多久,很快她的耳边就响起了声音。 “小河姑娘。” 宋小河本来困得不行,眼皮重若千斤,但听到这声音的一刹那,她瞬间就掀开了眼帘,意识开始飞快地变得清醒。 只见云层散去,月华再现,她面前半蹲着一个俊美无双的少年。 身着金纹雪袍,头戴小金冠,眉间的红痣相当晃眼,银华落在他的面上,将精致的五官衬得如画中仙。 “啊?”宋小河发出震惊且充满疑问的声音。 小师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河姑娘,你为何睡在这里?”他嘴角轻翘着,宛若和煦的暖风。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宋小河满脑子的疑问,怔怔地看着他。 下山这么久以来,宋小河最挂念的除了师父,就是小师弟了。 且多次遗憾当日在盟主殿内,青璃上仙否决了小师弟想要同行的请求,若是盟主松口同意了,她就能够与小师弟同行,然后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 只是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宋小河,你在跟谁说话?” 沈溪山喊她。 “我不能出现在这里吗?”面前的“沈溪山”笑着反问。 “当然可以……”宋小河耳朵有些红,又说:“我只是很好奇而已,沈猎师是何时来的?” “宋小河!” 沈溪山见她不搭理自己,不由有些气,再一听她嘴里喊着沈猎师,当即就启用共感咒,共享宋小河的视线。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个假冒的自己。 假冒的沈溪山对宋小河伸出手,温声道:“你先起来,莫要坐在地上。” 宋小河像是毫无了防备之心,马上就把手伸出去,搭在“沈溪山”的掌上。 沈溪山拔高声音,气道:“把手松开!” 这一声可是给宋小河的耳朵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她要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下意识捂了捂耳朵,气道:“你叫唤什么?!” “我叫什么?我是怕你等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沈溪山冷声道:“你睁大眼睛看看,你面前的到底是人还是鬼,连真的假的你都分辨不清吗?” 宋小河被他吵得耳朵疼,心中冒出来一抹怀疑,站起来时往后退了一步,仔细将面前的“沈溪山”打量。 只是当她对上面前这人的眼睛时,忽而一股强烈的念头在脑中铺满。 就是无比相信,此人定是真的沈溪山。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何时来的此地呢。”宋小河的语气软下来,有着几分拘谨。 “沈溪山”便道:“仙盟怕你们人手不够,又增派了一队,由我带领,前来支援你们,不过也是刚到此地不久。” 沈溪山嗤之以鼻,“理由倒是编得像模像样,此等妖物极善伪装,怕是没多大能耐,你直接出手宰了它。” “胡说什么。”宋小河斥责一声,说道:“小师弟来了这里,你就偷着乐吧,这道馆里所有的妖物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他的,你我安全了。” “你是被鬼迷了心窍。” “我才没有。”宋小河反驳道:“我的心里怎么可能装得下鬼,明明就是被小师弟迷了心窍。” 说着,她乐呵呵地跟上“沈溪山”的步伐。 沈溪山快要被气死,于是口不择言,“我看你是猪迷了心窍,心里不住着十头猪,你的脑子笨不到这种程度。” 说完又反应过来,这岂非在骂他自己? “你总嚷嚷什么?”宋小河不满了,奇怪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沈策呢?指不定你才是妖物变的,想迷惑我是不是?” “宋小河,你再说一遍?” 沈溪山差一点就被她这话给气得厥过去。 他真没想到宋小河会说出这种话。共感咒已经不是头一回用了,这种立于魂魄上的契约,根本就无作假的可能,宋小河就为了这么一个假冒成他模样的妖物,来质疑共感咒,怀疑他。 宋小河道:“我再说很多遍也是一样,你别吵。” 话音落下,忽而一声巨大的轰响不知从某个方位传了过来,宋小河吓了一跳,转头朝着那地方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座供奉着金像的大殿之前了。 她所处的位置,边上有一群假山石,山石上爬满了草藤,正盛放着各色的花朵。 “小河姑娘。” 宋小河一转头,“沈溪山”就站在山石旁唤她,面上满是温眷的笑,冲她招手,“快过来呀。” 她目光忽而一落,看见他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玉佩雪白,流苏黑金交织。 这块玉佩是挂在沈溪山佩剑上的,但是在酆都鬼蜮时朝声剑断了,沈策就将玉佩拿走,玉佩已经不在小师弟的身上。 这一瞬间,清明的念头穿脑而过,她像是猛然醒悟过来一般,下意识抽出了木剑,剑刃对准了面前的人。 紧跟着就听到沈策的怒声,“你不是说在殿前等我,人呢?” 宋小河刚想回答,却又无意间对上面前人的眼睛,刹那间,她的神识又开始恍惚,一个信任面前这人的念头又重新涌上来。 “说话!”沈溪山喊她:“宋小河!” 她顿时又被惊醒,赶忙意识到这人的眼睛有大问题,于是稍稍安抚了一下有些气急败坏的沈溪山,“等等。” 然后抽出一条赤色的长发带,将双眼给蒙了起来。 她催动灵力,双耳立即变得无比灵敏,将周围所有细微的声音收入耳中,同时将灵力汇聚于木剑上。 沈溪山问:“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第84节 宋小河答道:“我蒙住了。” “为何?”沈溪山问完,马上就意识到宋小河终于是察觉面前这东西是假冒的了,便轻哼一声,语气也没有方才那么气了,“你总算是看出来了?” 少女双手握住剑柄,静静地站在微风中,蒙在脸上的赤色发带更衬得面容白皙,充满着认真。 她抬剑,耳朵细细听着面前的所有动静,通过极其微弱的呼吸声听出它所在的位置。 “任何邪物,都不得冒充小师弟。”宋小河的声音冷锐,话音落下的同时,木剑迅疾而出。 只听破风之声响起,木剑以看不见的速度猛地刺进软处,随后听到尖锐刺耳的惨嚎声。 宋小河拽下眼上的发带,低头一看,那假扮成沈溪山的东西已然现出原形。 它通体棕黄,躯体扭曲着,正极速膨胀变大。 四肢猛地变长,脑袋像一口缸,上头有两双眼睛,随后一对巨大的螯爪瞬间长出来,锋利无比,悬在宋小河的头顶上。 它张口,一口沾满绿色黏液的獠牙尽现,发出嘶哑难听的鸣叫。 足足高出宋小河五尺之高,周身环绕着一股黑气,一挥手,螯爪猛然落下来。 速度快到宋小河都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黑气扑面冲来,她整个人被弹飞,在空中翻滚着卸力,落下时才没能摔得难看。 抬头看去,就见方才她站的那地方被螯爪深深刺入,地上顿现一个大坑。 宋小河冷汗直流,心里无比清楚,这一爪子要是落在她头上,怕是脑壳当场裂开,杀伤力比方才的天官石像要大得多。 一般面对这种情况,宋小河转头就跑了。 当然,现在就等于是一般的情况。 于是她收回剑,撒腿就溜,朝着方才发出巨大轰响的地方跑去,她猜测沈策应当在那处,“啊啊啊啊啊,救命——” “你跑什么?”沈溪山说:“杀了它。” “你少说风凉话!”宋小河骂道:“我本不想打草惊蛇,是你一直在我耳边嚷嚷,我才对它出手的!” “我嚷嚷?”下山以来多日的相处中,沈溪山早已不会像之前那样与宋小河口头争执吵架,平日里稍稍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是现在实在忍不了:“不是我唤醒你,你早就成为它爪下亡魂,如此轻易就上当受骗,竟还反过来怀疑我的真假,愚不可及。” 说起来,宋小河竟然是比他还生气,一边逃跑一边蹦三尺高,简直是要喷火:“这怎么能怪我?是那该死的妖怪太懂得拿捏人心,变成小师弟的样子来骗我,我岂能不上当!” 端的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沈溪山被气得语噎。 不过这话倒也不算嘴硬。 但凡这个妖怪变的是别人,宋小河都绝不会上这个当,从而被迷惑心智。 这头吵吵闹闹,另一头也不太安宁。 “你有本事你就放了我,我们堂堂正正打一场,你这样拖着我做什么!”苏暮临扯着脖子怒喊,“好歹我也是你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对我?你要杀我就直接杀,何必把我衣裳搞成这样?” 他浑身无力,不知道被下了什么咒,被谢归抓着手腕拎着一只胳膊,就这样拖在地上走,让他滚得满身泥巴。 先前苏暮临刚来人界的时候,看到凡人就是这样把要宰的猪拴上麻绳,挑在担子上拖着走。 他现在就跟那头快要死的猪一模一样。 谢归像耳朵聋了一样,并不理会。 明明平日里看起来病弱到像是被风一吹就倒的人,这会儿拖着八尺高的苏暮临竟然如此轻松,好比拎着一只崽子。 苏暮临骂了一阵,又开始哭,“呜呜,你放了我吧,我能有什么用处?你们凡人之间的恩怨,能不能别牵扯到我身上?再怎么说我之前也救了你两次,你忘了吗?昨夜在大雾里,我还因为背着你跑,差点就被妖尸给杀了,你不能如此无情吧?书上说,忘恩负义乃是畜生行径,你是畜生吗?” 然后又觉得最后一句话像是在骂他,苏暮临赶忙找补,“我不是骂你,只是说你们人族不是讲究礼义廉耻吗?有什么事可以慢慢商量,何必如此……” 谢归算是油盐不进,不论苏暮临叫喊着骂他,还是哭嚎着装可怜,嘴几乎没停过地吵闹着,他都无动于衷,面色温和,更没有发怒的迹象。 苏暮临喊了许久,是真的累了,说:“你能不能起来让我自己走?我不想像头死猪一样被拖着了。” “我道是谁如此吵闹,原来是你啊。”旁处忽而传来一道声音。 谢归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去。 苏暮临大骂:“你这耳朵不也没聋吗?” 谢归对来人揖礼,“步天师。” 步时鸢抬了抬手,说道:“不必如此拘礼。” 她身着红色道袍,头上用根木簪绾了一个小发包,其余长发垂下来,手中拿着一串黑白相间的走珠,仿佛驱了几分病气,显得没有那么柔弱了。 步时鸢问谢归,“当真执意如此?” 谢归沉吟片刻,再开口时语气缓慢,“有些人,有些事,不能就这样被遗忘。” 苏暮临立即扯着嗓子道:“你告诉我!我绝对给你记着,百年千年都不忘!” 步时鸢道:“嗓门还如此嘹亮呢?当真是种族优势。” 苏暮临的眼泪淌下来,“坏人,你们都是坏人,你们全都串通好了。” 步时鸢微微笑了一下,“我可没有与谁串通。” 苏暮临一听,心道难不成步天师还不知道谢归是个坏种,于是马上嘶喊:“步天师!谢归此人居心叵测,能够掌控妖尸,绝非好人!你快救我,然后我们一块去找小河大人,收拾了他!” 步时鸢笑意更甚,说道:“我步氏一族,知天之命晓将来事,算无遗策,很多事情我早先就知道了。” “那你为何不说,让我们提防他?”苏暮临皱起眉头,满脸的不理解。 “凡事因果循回,各有命数,我若泄天机,则必将承担其果。”步时鸢扬了扬手,说:“你看我这残败之躯,还能承担多少业果呢?” 苏暮临马上善解人意地退了一步,说道:“那你救我,我这个业果肯定很小,步天师宏伟之躯,定能承担得了,日后我再努力偿还。” 步时鸢温柔地说:“救下你一事,这业果我的确能承担,只是如今我病弱之躯,能力不敌谢公子,恐怕爱莫能助。” 苏暮临立即泪眼汪汪,“你努力一下。” “努力也无法。”步时鸢无奈道。 谢归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听完两人的对话,然后对步时鸢颔首,道:“步天师,谢某有个不情之请。” “别答应他,别答应他!”苏暮临大喊。 谢归低头看他一眼。 随后一拳敲晕了他。 宋小河耳朵的灵识放得很远,总感觉能听到苏暮临的哭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心说她还是有点担心苏暮临的,不过依照他那胆小的性子,这会儿估计困在鬼蜮里出不来。 她蹲在一块石头后面躲了好一会儿,听着那长着一对螯爪的妖怪越走越远,知道自己脱离了危险,这才松了口气从石头后走出来。 “藏够了?”沈溪山说着风凉话。 宋小河道:“这也是战术,我只是保留体力,不想浪费给不相干东西罢了。” 沈溪山管她是战术还是胆小还是在嘴硬,只问道:“你现在身居何处?” “我哪知道。”宋小河回了一句,朝四周张望。 先前沈溪山跟她说过这道馆可能是个活的,宋小河很快也就领悟了这话的意思。 她明明就坐在那灵霄殿前打盹儿,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再睁眼竟然到了别的地方。 若是她没动,那必定是这个道馆在动。 她方才忙着逃跑,只记得自己隐约是往灵霄殿的方向去的。 往前走了一阵,宋小河忽而听到了前方有打斗的声音,她跑起来,朝着声音而去。 跑了百来步,就看到那座庞大的灵霄殿在月下露出轮廓,心中一喜,加快脚步。 谁知跑去了殿前,打眼就看见大殿的正面那两扇高大的木门被砸得稀巴烂,墙也破裂,鲜红的血迹布满残破的墙体,从正面看去,整座大殿破了个大窟窿,里面的琉璃灯和金像给看了个正着。 沈溪山听到了脚步声,将长剑从面前一人身体拔出,抬脚一踹,将人踹出几丈远。 方才正打算动身去寻宋小河,忽而来了一队身着仙盟宗服的弟子,喊着他同行。 沈溪山当然没有宋小河那么好骗,他看见这些仙盟弟子的身上萦绕着黑气,然后直接拔剑给杀了个干净。 宋小河找来时,正好看见浑身染血的他。 她瞄一眼地上的尸体,立即止住脚步,有些戒备地看着沈溪山。 沈溪山用手背擦了下溅在脸上的血,看她一眼,说道:“过来。” 宋小河却十分警戒,抽出木剑,说道:“我已经上当过一回,岂能再轻易受骗?” 隐隐又要生气,他道:“你方才怎么没有这般警惕?” “少说废话。”宋小河扬起下巴,冲他问道:“我问你,沈策究竟是何时爱慕于我?” 沈溪山:“?” “说啊。”宋小河催促。 “从未。”沈溪山收剑,答道。 “那你是假的!”宋小河转身就要跑。 沈溪山扬声,“缚灵。” 金绳立即在两人的手臂之中显现,他拽着绳子朝后一拖,宋小河就感觉手臂传来很强的力道,一下就将她往后拽去。 但宋小河并未摔倒,而是后背撞上了沈溪山,从而顺势被他抓住了后领子,他道:“老实点。” 沈溪山身上的血腥味很浓,宋小河很不喜欢,将头撇到一边去,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真是假?” 他念了清尘法诀,将身上的血一扫而净,随后抬手,指尖在空中一转,金光包裹着一团黑气,举到宋小河面前,说道:“妖气。” “妖气?”宋小河问:“怎么看到和辨别这些妖气?” 沈溪山道:“日后再教你。” 说话间,地上的尸体慢慢现出原形,变作长着双螯的妖物,体型也就半人高的花瓶大小。 沈溪山说:“先去别地找找,若此地没有阴阳鬼幡,就离开。” 宋小河却道:“我想再回殿中看看。” 她心中还有谜团未解开,壁画上的良宵公主究竟为何会被涂了脸,金像又为什么被砸毁,为何鬼国中只有这良宵道馆破旧不堪,而这座大殿又保存完好。 宋小河觉得还需要再进去瞧一瞧,有没有别的信息。 第85节 她抬步往里走,倒不用走正门了,直接从破了个大窟窿的墙壁中走进去。 沈溪山没有异议,落后两步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进去,就基本站在那面画着壁画的墙边了。 宋小河仰着头,细细地观察着壁画。 这回倒不担心这大殿突然作妖,将两人分开了。 因为沈溪山方才一怒之下将这大殿捅出个巨大的窟窿,就算真是活的,这会儿也已然死透了。 正当宋小河认真看着时,门口忽而传来熟悉的声音。 “怎么将这大殿砸成这个样子?” 两人同时转头,就看见殿门处站着步时鸢。 “鸢姐?”宋小河先是朝身边的沈溪山看了一眼,见他脸色没什么异样,就问:“你为何在这?” 步时鸢踏过门槛进来,说道:“听到了动静,便过来瞧瞧。” “你来得正好,我正研究这壁画呢。”宋小河说:“你来看看这上面有什么学问。” “良宵公主的故事,我略知一二。”步时鸢道。 宋小河赶忙道:“那你快说说。” 步时鸢侧身,望着面前这尊高大的金像,眸光变得幽深,仿佛忆起从前,缓缓启声。 “夏国位于此荒僻之地,方圆百里无城镇村落,常年被妖族侵扰,不过即便如此,夏国依旧富裕强盛,妖族难以攻破国门,就是因为夏国的镇国之宝,阴阳鬼幡。” “良宵公主乃是最年幼的一位公主,自幼天赋异禀,那些仙门之法她不学自通,皇帝见她如此天赋,便请了一位高人教导。那高人也极是厉害,将良宵公主教得不过十岁就能出城迎敌,屡战屡胜,十年光景,无妖敢犯,夏国安宁太平。” “只是后来,阴阳鬼幡在夏国的消息不知如何泄露,群妖集结,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夏国皇帝亲自带鬼幡迎战,被群妖杀而分食,临死之际将鬼幡送至良宵公主手中。群妖之首放言,只要交出阴阳鬼幡,便可不再进攻夏国,并百年之内保夏国安宁,只是良宵公主高傲自负,不将那些妖怪放在眼里,独自出战。结果可想而知,良宵公主自然不敌群妖,不仅丧命,且被群妖吸取了灵力,妖力大增,从而攻破城门,自此,夏国灭。” “所以……这就是良宵公主被砸毁金像的缘由?”宋小河仰头,怔怔地看着壁画。 “她狂傲自大,认为仅凭自己就能够解决那些妖怪,殊不知正是她冲动之举,导致夏国子民被屠杀殆尽。”步时鸢淡声道:“已不配再为世人所敬仰。” 宋小河将壁画细细地看着,其中有良宵公主带领将士打妖怪的,还有良宵公主骑马在路中被两边的百姓抛鲜花的,其他更多的,就是她在宫中修习法术,与高大的金像站在一起,位于高高的台上带领子民祭天等等,可以看出曾经的良宵公主在夏国的地位非常之高。 不过她身边总有那么一个人,每一幅壁画中,那人都站在良宵公主的身边。 由于面容刻画得不细致,看不清脸,不过她仔细看过去后,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她回头看看步时鸢,再去看良宵公主身边的人,然后疑惑道:“鸢姐,你身上这件衣裳,怎么看起来与这壁画上,站在良宵公主身边的人穿得一模一样啊?” “难道……”她脑中冒出个念头,震惊道:“当初夏国皇帝给良宵公主请的高人是你?” 步时鸢道:“不错,正是我。” “别装了,也不知你嘴里几句真话。”沈溪山忽而冷声开口,唤道:“谢归。” 宋小河一脸茫然,将步时鸢看了又看,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步时鸢笑了笑,温声道:“真奇怪,我都扮得如此相像了,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说着,就见她身上光芒一晃,变成了谢归。 宋小河完全没看出来,大惊道:“谢春棠!竟然是你!你这一路上倒是装得有模有样,没承想竟是个包藏祸心的坏种!” 谢归抬手作揖,“过奖。” 宋小河心说这人不掩饰真面目之后,脸皮也跟着变厚了,于是骂道:“真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东西。” 谢归被骂,面色依旧平和,并不恼,说道:“我来此并无恶意,只是解答你的疑惑而已,况且,我这不也没骗过沈少侠吗?” 沈溪山双手抱臂,眼眸冰凉地看着他:“因为我在你身上留了东西。” 谢归露出讶异的神色,“何时留的?是何物?” 沈溪山沉下声音,缓声道:“邪祟退散。” 忽而一抹金光猛地在谢归身上炸开,将他整个人炸得在空中翻滚,而后重重落在地上。 他半跪于地,用左手撑在地面,右臂却是生生被炸断了,血肉模糊。 谢归拧着眉,低头一看,就看见腰间挂着的那串刻着“邪祟退散”的珠子正隐隐散发着金芒,他赶忙拽断,扔到一边去。 沈溪山抬手,珠子便飞到他掌中,又串了起来,飘在掌上。 “看来还真是不能乱收沈少侠的东西。”谢归慢慢站起身,右臂的经络开始再生,顷刻间又恢复如初,“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沈溪山勾起个笑,讥讽道:“你当真以为,你能把我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谢归道:“看来还是低估了沈少侠。” 宋小河看看沈溪山,又看看谢归,杏眼中是大大的迷惑。 但她知道这串珠子,是在进入鬼国之前她问沈策要来,暂时延缓谢归伤势的东西,于是明白那时候沈策就已经在怀疑谢归了。 她问道:“你是怎么怀疑到他身上的?” 沈溪山就道:“日后再跟你说。” 宋小河好奇得要命,现在就想知道,说:“你就现在说嘛,好让谢春棠死得明明白白。” 谢归也点点头,像是很赞同她的话。 沈溪山只好说道:“庙前那个名唤临涣的人,死之前曾说了两个字,你可还记得?” “他那不是跟你道谢吗?”宋小河道。 “那根本不是致谢的眼神。”沈溪山说:“那个人的眼睛里,装满了怨恨与不甘,是刻骨长达近百年的恨意,让他在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说出仇人的名字。” “所以那两声谢,其实想说的是谢归?”宋小河惊讶地看着谢归,“临涣变成那副模样,是你所为?” “正是。”谢归笑着说,“没想到沈少侠是在那里看出了端倪。” 宋小河凑到沈溪山身边,小声说:“那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呀?” “没有一定把握的事,如何能乱说?”沈溪山也压低声音回道。 宋小河轻咳两声,扬高声音,喊他大名,“谢归,你这一路演戏也该演够了,布下这么一盘局究竟是想做什么?” 谢归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语气平和地说:“此事先不急,慢慢来。” “宋姑娘像是对良宵公主的事颇感兴趣,既这么想知道她的往事,何不亲眼去看看?” 宋小河皱眉,刚想说话,余光却瞥见墙上黑影忽闪。 “宋小河。”沈溪山察觉不对劲,喊了一声,匆忙要伸手抓她。 然而还有更快的,骤然间十几只黑影手猛然从墙中伸出来,抓在了宋小河的两只臂膀,猛地将她扯入墙中! 入墙的刹那,她的眼睛在无意间瞥到了壁画一角。 那处的良宵公主身着藕色锦衣,面容虽然被涂黑,但发上留了一些,露出长长的,随风飘扬的织金发带。 随后她视线猛然一黑,整个人消失在壁画里。 第51章 良宵道馆尘土埋旧事(四) 宋小河觉得自己可能睡着了, 又觉得没有。 总之她是听到了有人说话,才睁开眼睛的。 “公主殿下。” 那人用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卦出了。” 宋小河睁开眼睛,先是看见了素白纱帐在面前轻飘, 殿门大开, 清晨的光悄悄探进来, 将整个光滑的地板都照得发亮。 空中蔓延着一股烟火香气, 很像是寺庙里的那种香, 非常浓郁。 入眼可见的白色充斥着整个大殿。 宋小河侧头, 就看见纱帐后有一个坐着的人影。 “什么?”她开口问。 随后那人抬手, 撩开纱帐,从里面的座上走出来。 此人却是步时鸢。 她身着黑白相间的道袍,长发绾着木簪, 面容还是一如往昔的苍白, 病容依旧。 只是这时候的她显然没有那么沧桑瘦弱。 她看着宋小河道:“这是殿下问的第一百一十九卦,仍旧是同样的结局, 夏国必亡,无法更改。” 宋小河听此言后, 有些愣愣的。 忽而脑中涌起一些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记忆。 崇轩三十年, 群妖集结, 向夏国邀战,要夏国皇帝交出镇国之宝, 否则将攻破城门抢夺。 夏国皇帝带将士迎战, 死于城外, 被群妖分食,举国同悲。 宋小河看着身上雪白的孝裙, 再听面前的步时鸢唤她公主殿下,自然也明白她现在的身份就是壁画中歌颂的主角, 良宵公主。 依稀记得她被拉入了壁画之中,然后就来到了这里。 谢归所说的,让她亲眼看看,指的原来是这般意思。 宋小河抬眼,再看向面前的步时鸢,问道:“你说我问了多少卦?” “一百一十九卦。”步时鸢答道。 “每一卦都是同一个问题?”宋小河又问。 步时鸢道:“不错。” 宋小河沉吟片刻,又道:“问的是什么?” 她行为反常,步时鸢却像是并未察觉异样,抬手斟茶,缓声道:“殿下问,夏国可能渡过此次难关。” 宋小河怔怔出神。 她脑中忽而冒出了奇怪的想法。 九十多年前的冬日,良宵公主问了足足一百一十九卦,却得到的都是夏国必亡的结局,那么她在得到这最后一个答案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第86节 “殿下喝茶。”步时鸢将冒着热气的茶盏推到宋小河的面前,轻声说:“若是将阴阳鬼幡交出,或许可保夏国安宁。” 宋小河低眸,看着杯内蒸腾而上的热气,她不知道良宵公主听到这话的时候是如何回答的,但她想了想,开口说:“鸢姐,城外恶妖环伺,就是为了抢夺阴阳鬼幡。若将此等上古神器交予它们,就算当真保全了夏国,那么其他国家的无辜百姓又要面临什么样的灾难呢?” “这是助纣为虐。”宋小河说。 步时鸢道:“若是它们作恶多端,害人太多,自会惊动天界出手,以你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保全天下所有人,但你是夏国的公主,是夏国子民为今唯一的希望。” 茶香缥缈,与空中的烟香交织在一起,雾气萦绕在宋小河的眼前,让她有些看不清楚步时鸢的面容。 冬风从殿门出灌进来,吹得宋小河觉得指尖冰凉,她往袖子里缩了缩手,说:“这世间苦难已足够多,战乱,天灾,妖邪,病疫,凡人生命苦短,已然承受太多,诚然我无法保全所有子民,但我也绝不会成为给妖邪递刀的恶人。” 宋小河不懂那么多大道理,所学所知都是师父教的。 年幼时,她是废柴弟子,梁檀是废物师父,师徒俩没有什么能耐,甚至还有不少劣性,算不上什么品行高洁之人。 可师父说过,善,是人之根本。 心中存善,才能成人,立世,得道。 “那殿下便带着阴阳鬼幡离开吧。”步时鸢道:“如此还能存留夏国血脉,日后有机会复兴夏国。” 宋小河扬眉:“让我扔下这一国百姓独自逃走?我如何能做出这等事?” “殿下,天命不可违。”步时鸢道:“夏国必亡,不论做什么都是徒劳。” 宋小河回:“我不是要违背天命,我只是给夏国子民再争一线生机。” 她缓缓站起身,对步时鸢露出一个笑容,说:“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我回去想想。” 说完,她转身往外走,步时鸢也起身,送她至殿门口。 出门时,寒冬腊月的风扑面而来,宋小河冷得瑟缩肩膀,“夏国的冬日竟如此寒冷。” 步时鸢仰头,目光放得极远,说道:“大雪要来了。” 宋小河搓搓手,知道步时鸢说的是崇轩三十年的那场暴雪之灾,她叹了口气,抬步离开。 夏国皇宫没有那么辽阔宏伟,但建筑却是相当华丽的,有些檐下的花纹里还嵌了金。 她本想好好在这皇宫里逛一逛,毕竟她又不是真正的良宵公主,也早知这夏国亡了九十多年,不会真的忧虑亡国之事。 只是她没走个几步,眼前的场景忽而一晃,继而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皇宫变成了夏国的街头,她正坐在马背上,原本素白的衣裙也换成了一身芽色的锦衣,外头披着雪白的大氅,风从背后吹来,将她头上的织金发带卷起来,从眼前晃过。 她驾马驶入市井,于是立即有人高喊:“公主殿下来了!” 紧接着一呼百应,街头卖东西的,来往赶路的,都纷纷朝这边聚集,并未挡路,只是站在道路的两边,用充满着高兴的声音喊着公主殿下。 宋小河一下子就被这浪潮般的呼声给淹没,转眼看去,男女老少皆有,纷纷用充满期盼和敬仰的目光看着她,甚至有不少人高举手上的包子,糕点,喊着让她品尝,拿着锦布,发簪要送给她。 她从未受过这样被拥护的场面,心中暗暗惊讶,这良宵公主的威望在夏国果然很高,仅仅是这样骑马走在街头,也引来了无数的欢迎。 这场面倒是很像宋小河以前看江湖话本时,做过的那些大侠梦。 她勒停了马,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各自忙活去。” “公主殿下!”忽而有一人高声道:“那城门外的妖物整日在门外盘旋,小民等皆是心惊胆战,惶惶不安,连觉都不敢睡了,殿下何时将那些妖邪驱逐?” “是啊公主,陛下也死于那些妖怪之手,是不是这次的妖怪极其厉害?” “那我们夏国当真要遭受灭顶之灾?” “良宵公主,我们不怕,何时你需要人手,我等就算是拿着锄头镰刀,也会与公主一同迎敌。” “对,就是!”“咱们夏国那么多人,还怕那些妖怪?”“它们杀了陛下,我们要为陛下报仇!” 一时间,街道上变得吵闹起来。 其中有面色充满恐惧,惧怕妖怪的,也有义愤填膺,说要给皇帝报仇,一同杀妖的,还有些仍旧吹捧良宵公主的。 “公主何其厉害,定能杀了那些恶妖,卫夏国安宁。” “当然!”宋小河扬高了声音,她一开口,其他人就渐渐不再说话,纷纷认真看着她。 “区区几个小妖罢了,就算是这次的妖怪比之前来的要凶猛,但于我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我必不可能让它们伤夏国子民,扰夏国安宁!”宋小河扬高下巴,端起了倨傲的姿态,仿佛完全不将那些妖怪放在眼里,道:“诸位无须担心,这几日我修炼即将突破大关,待突破后修为大增,必定马上出去解决那些不长眼的妖怪。” 他们自然是极其信任良宵公主,寥寥数语,便让所有人振奋精神,露出笑颜,对宋小河赞不绝口。 正热闹时,忽而有一小姑娘不知如何摔了出来,狠狠跌在路中央,宋小河见状就翻身下马,两三步就走到那姑娘身边,轻易将她从地上给拎了起来。 是一个模样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裹着厚厚的棉衣,面容秀丽。 只是她睁开的双眼中一片灰蒙,无法聚焦,显然是个瞎的。 她正慌张地在眼睛上摸着,像是遗失了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宋小河问。 那姑娘道:“蒙在眼睛上的布,方才被挤掉了,哥哥说那东西不可以取下来,否则我的眼睛就好不了啦。” 宋小河就对这姑娘方才摔出来的地方说道:“你们帮忙看看地上有没有?” 百姓也很热心地寻找,很快就从地上找到了一条黑色的锦布,只是已经被踩得脏兮兮的,无法再往眼睛上蒙。 风正好吹过来,将宋小河发上的织金发带吹到她眼前,于是她心念一动,将发带解下来给那姑娘系在眼睛上,说:“先用这个将就着,回家之后你再换。” “咱们公主就是心善。” “可不是吗?公主殿下真真是天女下凡,人间再难找出第二个。” “有良宵公主,正是我们夏国的幸事。” 众人纷纷夸赞起来,宋小河小性子翘,那经得住那么多人的夸赞,顿时有些小得意,咧嘴笑了笑。 面前的姑娘也道:“多谢公主殿下。我早就听闻过公主的事迹,听到公主今日来宫外,所以才想跑过来看你,想把这个送给你。” 她说着,袖中摸索一阵,而后忽然拿出了一朵花。 宋小河极为惊讶,微微睁大眼睛接过来一看,竟是一朵正在盛放的洁白木兰。 “花?”她诧异道:“你怎么会有花?这是在冬季,木兰早就凋零了。” 姑娘就说:“是我找哥哥要的,我要送给公主殿下世上最美的花。” 宋小河捏了捏她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兰。”那姑娘笑得露出两行白白的牙齿,说道:“小字采蕴,采薇的采,温蕴的蕴。” 宋小河神色猛地一顿,问道:“你兄长,可是谢归?” 谢采蕴欣喜道:“公主知道我哥哥?” 宋小河没应声,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豆蔻年华,比宋小河矮了一个头,看起来还是未长大的小女孩,笑容里全然是不谙世事的纯真。 她便是以这个年纪,被村中的人雕成木像,当作天女供奉在庙中。 宋小河骑马缓步离开了闹市,身后仍不断传来百姓的高声呼喊,即便是隔得远了,她一回头,还是有人冲她招手,喊声被寒冬里的风送过来,传到宋小河的耳朵里。 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声“公主殿下”。 她的心情忽而有些低落,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此刻变成了良宵公主,所以心中多了几分为夏国的忧虑。 她沉默着回到皇宫处,就看见皇宫的大门边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双手揣在袖中,似乎远远就看见了宋小河,便匆忙动身上前来,但被门口的侍卫拦住。 “公主殿下!”那人高声喊,“小民有要事告知!” 宋小河驱马到了跟前,才发现那人竟然是谢归。 他面容清俊,带着年轻的朝气,黑色的长发垂下来半披在大氅上,面色冻得很是苍白,嘴唇也没血色,不知道在此处站了多久。 这时候的谢归并没有宋小河平日所见的那般举手投足皆是从容,他被几个侍卫夹着,正奋力地挣扎,面上满是急色,甚至带着些许央求。 宋小河便道:“放开他。” 侍卫听令,放开了谢归,就见他匆忙跑几步,一下子跪到宋小河的马前,双手交叠将头弯下,说道:“恳请殿下听小民一言。” 这么突然一跪,宋小河还有些不习惯,她挥手屏退了左右的侍卫,对他道:“起来说话。” 谢归起身,急急道:“如今城外群妖集结,夏国危在旦夕,唯有交出镇国之宝才可保夏国渡过难关,公主何不照做?” “那东西我不可能交出去。”宋小河一口回绝。 谢归倒也并未强劝,只是拱了拱手,说道:“小民是寒天宗弟子,在宗内修行十余年,而今听闻母国有难这才赶回来,想助夏国渡此劫难,还望公主能让小民尽绵薄之力。” 宋小河心说原来谢归竟然原本就是寒天宗的弟子。 寒天宗的确是百年的大仙门了,九十多年前,应当正是寒天宗的鼎盛时期,人界各地若有一个孩子被选入寒天宗当弟子,怕是一整个城村都要跟着沾光。 夏国遭遇这等事,他又无父无母,大可带着妹妹一走了之,没想到却愿意留下为夏国出力。 宋小河看着谢归,他年轻的面容上有一双充满赤诚的眼睛,那是后来的谢归所没有的东西。 她道:“你想如何?” 谢归道:“我已传信给宗门,向宗门寻求支援,寒天宗乃是大仙门,以除妖卫道为己任,定然不会见死不救,公主殿下只需暂时将城外的妖怪稳住便可。” 听起来倒是好主意,但宋小河想了想,问他:“你从宗门回来时,没向寒天宗提起这些事吗?” 谢归面色一僵,眸中闪过些许慌乱,而后道:“当时我并不知晓夏国究竟如何情形,只略提一二,宗门并不知事态如此严重所以才并未在意,这次我送过去的信已将情形详细描述,寒天宗定会……” 接下来的话宋小河都不用再听。 她早已知道结局,根本没有什么宗门对夏国施以援手,所以谢归这封送出去的信,必定没有结果。 而且谢归都亲自从宗门跑回来,一定是知道夏国面临巨大灾难,按照他的性子,怕是多次乞求师门派人来援助夏国,但都未得到回应。 不会有援助的。 宋小河心里明白。 少年谢归对师门的一遍遍请求,换来的都是冷漠的拒绝。 宋小河挥了挥衣袖,看着面前这个满心满眼都信任师门的谢归,说道:“不过是几个妖怪,如何能动摇我夏国之根本?待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一个人就足以将它们杀尽。” 她拽动缰绳,催马而动。 谢归见状,立马就急红了双眼,疾步跟在马的身侧道:“公主殿下!请给小民一些时间!一定会有宗门派出人手前来相助的!” 宋小河哼声道:“夏国不需要那些施舍,更何况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她说完,夹紧马腹,驾马离去。 第87节 谢归在后面追了好一段路,高声着公主殿下,最后被重重侍卫拦住。 宋小河回了皇宫后,她疾步寻到步时鸢的殿中,开门见山地问道:“鸢姐,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阵法,能够将人转送至别的地方,那我们能不能用这种方法把夏国的百姓全部送走呢?” 步时鸢坐在棋盘前,正手执黑子,轻轻落下,“有,不过要传送所有百姓,所耗费的法力巨大,你做不到。” 宋小河走过去,说道:“能送走多少便算多少,总好过大家都死在这里。” 步时鸢抬头看她,眸光一派淡然,宋小河充满期待地与她对视。 却听她启声说:“夏国死局已定……” “哎呀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再重复。”宋小河打断她的话,说道:“你只管教我那阵法如何画就行。” 步时鸢的最后一子落下,将白子最后的生路断绝,随后起身道:“随我来。” 宋小河虽然是法修,但是以她以前的资质,是没有资格学这种阵法的。 尤其步时鸢教的还是个高级阵法,看起来就极为繁琐。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此刻身在幻境里,还是因为她现在是天赋卓绝的良宵公主,这阵法她看了几遍就学会了,随后来到皇宫旁的旷野之处,按照步时鸢所传授的步骤画下传送阵法。 阵法一成,她立即感觉到身上的灵力被不断抽取,翻出一阵阵金光,吸入阵法之中。 宋小河顿时感觉浑身疲惫,头晕目眩,甚至有些站不稳,刚走两步就往地上摔了一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爬起来,坐在地上等灵力稍稍恢复些许,才回了皇宫中。 回去之后自然是闷头睡了一觉。 宋小河不知道这个地方能不能叫做幻境,但她在这里的触感相当真实,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宋小河,而是真的良宵公主,由此产生了许多忧国忧民的沉重情绪来。 而且时间流逝得很快,在她无事做的时候,比如发呆或是愣神,那么一眨眼极有可能几个时辰就过去了。 宋小河坐在高高的墙头上,两条腿耷拉在空中轻晃,手肘撑在墙垛支着脸颊,看着遥远天际的晨曦。 她想着,究竟何时才能从这个庞大的幻境中出去。 又想着,九十多年前的良宵公主面对着这样摇摇欲坠的夏国,又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呢? 两日后,阵法成。 城外群妖躁动不安,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频频撞击城门,引得夏国百姓惶恐不安。 要么交出阴阳鬼幡,要么出城迎战,两种选择已是迫在眉睫。 宋小河知晓此事再耽搁不得,于是将通知百姓前往阵法所在之地一事交给步时鸢,她深知此事不能声张,万一被城外的妖怪察觉,那么这个方法就等同作废了。 甚至可能会激怒妖怪,群起攻城门。 步时鸢以祭天祈福夏国平安为由召集所有百姓,于是城中所有人放下了手中的事,赶在寒气清冽的日落之时,一同往宋小河所画的阵法之处集合。 正当宋小河站在高处看着不断有人汇聚此处时,步时鸢找来,说道:“城门要被打开了。” “什么?”宋小河惊异地皱眉,转头问道:“谁在这时候打开城门?” “民间有个词,叫做多智近妖,妖怪没有殿下想象得那么愚蠢,若想将城中百姓悄无声息地转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一旦城中百姓大部分人开始往这里汇聚,它们马上就能察觉出不对劲。”步时鸢道:“就算城门有结界它们暂时进不来,但防不住有人从里面打开。” 宋小河心中泛起一阵阵寒意,她道:“你尽快转移百姓,我去看看!” 步时鸢并未阻拦,而是道:“公主殿下留意巷子,有人在那里等你。” 她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下了高楼,翻身上马,挑了行人较少的路策马狂奔,一路赶到城门之处。 由于群妖多日撞门和攻城门,这一代基本没有了住户,也没有侍卫看守,偶有几户人家也都听到要祭祀,也都纷纷离家赶去皇宫那边。 街道中寂静无声,任何响动都变得无比清晰。 宋小河在呼啸的风中,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呻.吟。 她稍稍勒马,循着那细微的声音而去,发现来自一处漆黑的窄小巷子中。 想起步时鸢方才的话,于是她下马,从马背上取下提灯点亮,抬步往巷子中去,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滩赤红的血从里面流出来,那濒死一般的声音也稍稍清晰起来。 宋小河催动灵力,缓步上前,随着提灯的光线蔓延过去,她在这窄小而黑暗的巷子中,看到了一个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人。 她被那人的惨相吓得双腿发软。 只见那人躺在地上,整个胸腔都凹陷下去,肋骨刺出肚皮,下巴被生生扯下来,血流得到处都是,唯有一双眉眼还算完整。 只一眼,宋小河就认出,这人是严三谷。 因为在进良宵道馆之前的鬼蜮里,宋小河已经见过他这副模样了。 只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是鬼体,现在的他,似乎还吊着一口气。 宋小河踩着地上的血蹲在他身边,就见他胸膛正急促又微小地起伏,嗓子里发出一声声极其微弱的痛吟,显然已是濒死之际,不知为何还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宋小河用极轻的声音问他。 严三谷的瞳孔有些涣散,转动着看向宋小河,眼中的泪混着血,把眼睛染得赤红。 他费力地动了动右手的食指,沾着血,在地上缓慢地写下字迹。 宋小河低头,将灯挪过去,光线的照耀下,一个潦草但极好辨认的名字便显现出来。 “临涣。”宋小河道:“是他吗?” 接着,严三谷又写。 宋小河凝着目光紧紧盯着,看着他写下“妖血”、“门”四个字。 她道:“他与城外的妖怪交易,想打开城门换取妖血,对不对?” 严三谷的下巴被生生掰碎,烂作一团,已经无法告诉宋小河究竟是不是这样,只是他听完这些话之后,就慢慢闭上了眼,血红的泪落了下来,仿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传递出这个消息,然后胸腔一停,再无声息。 宋小河用手背狠狠蹭了一下泪,提着灯起身,她的裙摆和鞋底都沾满了严三谷的滚烫的血,离开的时候留下一串赤红的脚印。 行至城门前,宋小河就看到城门果然已经被打开,城门上的防护结界也有了破碎的缝隙,只是暂时还没有妖怪进来。 她站在门前,孤风萧瑟,吹得提灯轻摆,将她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门的另一面是虎视眈眈的妖邪,而身后则是正前往传送阵法的百姓,宋小河站在中间。 这一瞬间,她似乎突然明白当年的良宵公主为何要独自出城门迎敌,因为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的办法。 或许那良宵公主也像她一样,想了一个什么办法让百姓们能够有机会逃出这里,但不巧的是,临涣心起贪念,为了得到妖血提前开了城门,步时鸢自然能够算得此事,告知良宵公主,为确保夏国子民能够成功出逃,良宵公主选择独自应战。 “公主殿下!” 身后传来一声叫喊,宋小河侧身回头,就看见谢归正大步跑来,满面焦急,“公主殿下,千万莫开城门啊!” 宋小河运起灵力,一掌就将谢归打翻在地。 宋小河提灯而立,月华出现,影子与城门缝隙融合在一起。 她道:“谢春棠,时间不多了,我只有一句话要交代给你。” 谢归爬起来,想要阻止宋小河,却感觉到空中有股灵力的牵制,似有一道屏障拦在了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上前一步。 那一瞬间,宋小河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当初那个肩负着夏国存亡,肩负着子民生死的良宵公主,她静静对谢归道:“若我身死城外,夏国灭亡,你也绝不可让阴阳鬼幡落入那些邪魔的手中。” “带着它逃吧。”宋小河转身,朝城门的缝隙中走去,叹道:“勇士,我一个就已经足够,就委屈你做个懦夫了。” 谢归用力击打灵障,不停地高声乞求,让她再等等,却仍没有止住宋小河的脚步。 她想,若她真的是良宵公主,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踏出城门的一瞬间,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宋小河的衣袍和四条小辫,长长的织金发带飞舞着,她抬起衣袖微微挡了挡风。 辫尾处铜板撞响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出了壁画,回到了现世。 随后劲风散去,她一抬眼,只见周围又变成了被砸破的良宵殿,头顶的琉璃灯依旧明亮,大殿中一派寂静,沈策不在。 谢归仍站在那处,衣袍满是泥土,像是经过了一场恶斗。 他正仰着头看那残败的金像,显然已经听到了宋小河回来的动静,依旧没有动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幻境中走了一遭,宋小河大概明白了当时的情况。 良宵公主当时在面临那样的处境时,定然做了与宋小河一样的决定,当然不同的是,良宵公主比宋小河厉害,她可能有更好的办法。 但不论什么方法,最后的结局都如步时鸢所卜的卦一样,夏国必亡。 只是这一切落在谢归的眼中,就变成了良宵公主的自负造成了夏国的灭亡,所以才对她怀恨在心,从而心生恶念,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重来一次,你还是做了同样的选择。”谢归侧身,眸光沉静的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赤忱,宛若一潭死水,他缓缓道:“公主殿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壁画上的色彩猛然舞动起来,所有鲜艳的颜色交织汇聚,形成五彩斑斓的画卷,随后很快,又各回其位。 然后呈现在宋小河面前的,就是一副没有被毁坏过的,完整的壁画。 她抬眼看去,每一幅壁画上的良宵公主都画得翩翩如仙,栩栩如生。 而那原本被划花涂黑的面容,俱是宋小河的脸。 回过头来,就连那尊被砸毁的金像也复原,那尊身着华丽锦衣,踩在莲花,高足一丈的金像,也正是微笑着的宋小河。 宋小河茫然地看着金像,眸中满是无措。 她从未想过,这良宵公主竟然会是她自己。 “九十六年前,你孤身出城,对战群妖,最后死于妖邪之手,而你的灵力却被它们分食吸收从而助长它们妖力大增,一举攻破城门,屠尽夏国百姓。”谢归淡声道:“你转世轮回,早已忘却前尘,不再记得那些夏国子民。” “但他们却在你踏入夏国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们曾经的公主殿下。” 宋小河想起刚进鬼国时那个笑呵呵地给她切瓜的老人,又想起带她去屋中,给她重新绾发,系上织金发带的妇女,还有走在街上,那些频频送东西给她的百姓们。 他们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仿佛拿出了十分的热情来招待客人,与幻境中,她驾马走在街上的情景完全相同。 宋小河当时还疑神疑鬼,时刻警惕着。 却不承想。 以为新来客,原是故人归。 她一下子全明白了,愣愣地问道:“所以他们阻止我进入这座道馆是因为……” 先是严三谷画地图时故意将这良宵道馆隐瞒,后又是在她前往这良宵道馆的时候,严三谷及其他鬼魂架起鬼蜮,极力吓唬她,不准她靠近此处。 其目的恐怕根本不是为了保护这良宵道馆。 谢归道:“他们不想让你重返故地,想起这些前尘过往。” “可是公主殿下,你看如今这夏国,所有人都在这里受折磨,凭何就你一人忘却那些痛苦,逍遥生活?” 第88节 宋小河道:“我也不想忘,但是我死了呀。” 这话说得诚恳,谢归沉默片刻,而后道:“的确如此,那就让当初做了懦夫的我,再让你看一看当年的夏国吧。” 随后他一抬手,一杆黑白两色交织的长幡就握在手中,半臂之长。 白骨做杆,阴阳双面。 便是传说中的阴阳鬼幡。 他用力一挥,刹那间狂风四起,浓郁的黑雾像是被调遣起来,在空中疯狂流窜。 下一瞬,天光乍现,恍若黎明降世。 宋小河抬头,从砸破的墙体往外看,却又见乌云密布,漫天的妖魔乱舞,刺耳的嘶吼声不断从空中传来,密密麻麻,邪气冲天。 仿佛一场人间炼狱重现。 第52章 黑雾鬼国春风眷海棠(一) 且说先前宋小河被吸入壁画之后, 谢归要面对的最大的难题,就是被留下来的沈溪山。 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转身便要溜走, 谁知刚跑几步, 就被人猛地踩在背上, 负上巨大的力量, 径直压弯了他的双腿, 狠狠摔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的肩膀被踩住, 压得死死的, 一柄冰凉的利剑抵上了侧颈。 “我知道你是沈溪山。”谢归倒是并不惧怕,缓声说:“若是你杀了我,那些被摄取精魄的人还有现在鬼国里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活着离开。” 沈溪山觉得好笑, 微微俯身, 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你当真仙盟的弟子吗?” “如何?”沈溪山挑眉。 “倒是半点不像是名门正派之人。”谢归说,还在心里补充一句, 完全是邪魔头子的做派。 沈溪山牵了牵嘴角,露出十分不屑的表情, “我凭何要遵循他人定义的好与坏?” 沈溪山身上唯一的约束, 便是那仙盟第一奇才, 青璃上仙座下弟子的身份,若脱了那层衣服, 他就是他自己。 不是什么济世救人, 心怀大义的正派弟子。 他道:“我是真的会杀你, 不想死的话,就快点把宋小河放出来。” 谢归只得道:“好, 烦请沈少侠先将我放开。” 沈溪山便撤下了踩在谢归肩头的脚,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 “沈少侠, 实不相瞒,那地方并无危险,只不过是一种名唤回溯之镜的仙器,待她做了选择,自会出来。”谢归随意地拍了拍袖子上的泥土,又道:“幸好先前我留了一手,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你。” 说着,他双手结印,指尖泛着青光,片刻后两道赤红的光从他袖中蹿出,直奔沈溪山而来。 沈溪山二话不说,抬剑便砍,却感觉像是砍在了韧性极强也无比柔软的东西上面,只见那两束红光一下子就缠上剑刃,像蜿蜒的蛇一样极快攀上他的双臂,紧紧缠住,而后消失不见。 他眉头一皱,立即看到剑刃上的金光退散,身上的灵力像是猛然被什么东西束缚一样。 撩起衣袖一看,就见白皙精壮的手臂上多了条红色的锁链,仿佛纹在皮肤上的图案。 沈溪山却并不显慌张,只是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说道:“锁魂链?这是天界缉拿穷凶极恶之犯所用之物,你为何会有?” 谢归说道:“自然是借来的。” 沈溪山道:“你还认识天界之人?那当真是有点人脉,不过……” 他将手中的剑一扬,剑气霎时散开,带着汹涌的戾气,直往谢归的面门冲去。 “便是锁了魂我也一样能杀你。” 铺天盖地的杀气席卷而来,谢归只感觉霸道的剑气将他层层围住,即便是早就留了后手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他仍然脊背发凉。 他将双指合并,赶在沈溪山的剑刺来之前,喝声道:“变阵!” 就见周围的景色一瞬间活了过来,在极其短的时间内变幻无穷,最后沈溪山的剑刺过去时,谢归已然不在那处。 他转头,就见前方几丈之处有一个干涸的池子,另一侧则是茂密的树林,已然不在良宵殿前。 沈溪山先前就猜到这个道馆是活的,能够随时变换地形,是以此时并未惊讶,只是心里压着一股气,脸色冷下来,循着声去找人。 还没走上多久,就听见了一阵哭嚎惨叫声远远传来。 虽然这声音难听至极,沈溪山也没有多管别人闲事的爱好,但他隐约能从这无比凄惨的嚎叫中辨认出,这是苏暮临的声音。 他将剑捏在手中,转身朝着声源处去。 随着他的惨嚎声越来越清晰,沈溪山就看见了被绑得严严实实,在地上打滚的苏暮临。 他像是有着用之不竭的精力,叫了那么久,仍旧不感觉累,而一旁站着的步时鸢倒像是被他折磨得不轻,闭着眼睛用手指转着珠串。 “叫得那么惨,我当你是被活刮了皮呢?” 沈溪山只听了那么一会儿耳朵就受不了,马上喝止他,“闭嘴。” 苏暮临一听是他的声音,赶忙抬起一张蹭得满是泥土的花脸,哭喊,“沈溪山!快来救我!总算是有人找到我了!” “我可不是来找你的,你先闭上嘴,老实点,我自会救你。”沈溪山往树下走去。 苏暮临一听自己能得救,顿时闭嘴安静了。 步时鸢这才睁开眼睛,缓缓朝沈溪山看了一眼,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我可应你一件事。” 沈溪山笑了,道:“正好,我一事相问。” 他伸出手,将手臂上赤红的锁链图案,说道:“这东西是谁借给谢归的?” 步时鸢低眸看了一眼,都不用推算,直接道:“是我。” “你如何有天界的东西?”沈溪山微微眯眼,眸中染上些许探究。 步时鸢就道:“这便无可奉告了。” 她不说,沈溪山也并不追问,只是道:“你与那谢归是一伙?” “谈不上同伙,我与他都为自己的目的罢了。”步时鸢说话时语气一直都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仿佛一切事情尽在她推算之内。 进入这座鬼国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恐怕早就知道。 沈溪山知道,这种知天命的人嘴巴严实,很多东西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泄露天机,必将背负业果。 沈溪山道:“那烦请步天师给我指条路吧,你应当知道我要去哪里。” 步时鸢看了他一眼,随后道:“奉劝沈公子还是别去。” 沈溪山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问:“理由呢?” “这是宋小河必须了结的一桩因果,此事由她而起,必也由她而终,若沈公子强行介入,因果不结,最后小河便会被业果缠身,终生难消。” 沈溪山问:“业果缠身会如何?” 步时鸢道:“就如我这般。” 骤风起,树声哗然,卷着步时鸢宽大的道袍,隐隐显现出她极其瘦弱的身躯,几缕碎发从她满是病态的眉眼间掠过。 沈溪山的眸光沉着,将她看了又看,无法想象出如此姿态的宋小河是什么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宋小河永远是活力满满,连哭的时候都哭得很有力气。 步时鸢仰头看了看天,忽而问了一句,“沈少侠,你可曾见过春雪?” 沈溪山道:“没有。” 空中的风越来越强烈,发出怪异的咆哮声,只见漫天的黑幕缓缓退散,随后黑雾疯狂舞动起来,密集的妖怪开始在天空出现,各种鬼哭狼嚎从天上传下来。 苏暮临直接被吓傻了,缩着脑袋,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沈溪山看了片刻,忽而将捋起衣袖,掌中凝起金光覆在赤红的图案上,只见那原本附着在皮肤上的锁链泛起了红光,而后被他抓住了一角。 随后他握紧拳头开始用力,硬生生将那赤红的锁链从手臂上给扯了下来,听得铮然一声响,锁链顷刻就断成两截。 沈溪山将那锁链扔在步时鸢的脚边,说道:“你的东西,我替他还你了。” 他抬脚要走,步时鸢就说:“沈少侠打算作何?” 沈溪山脚步未停,语气满不在乎道:“你们窥天命之人不是常把天注定一词挂在嘴边吗?眼下我不干涉任何人,凭心而为,所以不论造出什么的后果,那也都是注定之事。” 道馆之内的景色不断在变换,沈溪山只往前走了几步,就立即消失在视野之中。 苏暮临后知后觉他就这么走了,又开始嘶喊,“沈溪山!你说了要救我!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步时鸢蹲下来将锁链捡起,长长地叹一口气,说道:“既然都认出是天界之物还如此对待,这可让我如何归还?” 苏暮临一听,赶忙道:“我娘与天界也有些往来,若是步天师能够放我一马,我可以让我娘帮你在中间说说情!” 步时鸢转头看了看他,还当真将他身上的绳索给解开了,说:“去吧。” “啊?”苏暮临乍然得到释放,还有些缓不过神,“这就把我放了?谢归不会寻你的麻烦吧?” 步时鸢弯唇笑了笑,说:“比起你给我的耳朵带来的灾难,他那些不算什么。” 苏暮临挠挠头,寻思着那还不是你们捆着我不放我才喊的吗? 多说无益,他也怕谢归突然回来,于是跟步时鸢说了声告辞,匆忙跑了。 鬼国内起了大风,黑雾在空中流窜,所过之处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道两边的酒馆商铺,路中的小贩摊,亭台楼阁,家宅宫殿,所有建筑都在黑雾掠过的瞬间变作断壁残垣,呈现出百年岁月的残破来。 宋小河从良宵道馆中跑出来,放眼望去所有景色都在极速变化,街道上是密密麻麻正在逃跑的百姓,尖叫与哭喊声不绝于耳。 奇形怪状的妖怪从天上落下来,大肆屠杀手无寸铁的夏国子民,有些男人女人拿起锄头镰刀奋起反抗,有些老人则带着孩子奔逃,从街头到街尾,无一不是哭嚎呐喊。 宋小河置身其中,却无法成为其中之一。 她迈开大步在街上奔跑,自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身边逃命的百姓相互碰撞,推搡,踩踏随处可见。 凡人如何能斗得过妖怪? 他们拿着武器拼死反击,被利爪穿胸,被獠牙撕碎,也固执地为妇孺老人争那么一丁点的逃命时间。 漫天的血色,几乎铺满了整条街道,夏国百姓前赴后继,从尸体与鲜血上跑过,向皇宫而去。 第89节 然而良宵公主已死,夏国再无能够护佑他们的人,所有百姓面临的都是一个被早已算定的结局。 宋小河慢慢停下来,像是跑累了,站在路中央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满脸绝望,高喊救命的男男女女从她的面前跑过,赤红的鲜血从她的脚边流过,肆虐的妖邪用丑陋而狰狞的面容将百姓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有乞求的声音汇聚,皆传入宋小河的耳中。 她的心口泛起浓烈的疼痛来,有些喘不过气了,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场她从未见过的人间炼狱。 更是因为她是曾经的良宵公主,是夏国所有子民爱戴敬仰的守护神。 这便是当年她死之后的夏国,是所有百姓所遭受的一切。 “公主殿下。” 身旁忽而传来幽幽的声音,宋小河愣愣地转头,就看见身边站着身着绿色长衣,衣冠整洁的严三谷。 随着风声散尽,这些发生在九十六年前的惨剧也随之消散,东方吐白,天色逐渐有光。 入目一片荒败,许多建筑早已坍塌,墙壁碎裂,街上随处可见的狼藉与白骨,近百年的时间里,血迹早已干涸,经历数不尽的风雨后,没了所有痕迹。 这才是夏国如今真正的模样。 严三谷的身边还站着许多人,慢慢地显现出身形来,男女老少皆是穿着干净衣袍,头发整齐,体体面面地出现在宋小河的面前。 他们用一种宋小河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她,有人落了泪,有人却在笑。 夏国子民在近百年的岁月之后,终于再次得见他们的良宵公主。 于是所有人纷纷跪下来,高举双手,像曾经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对宋小河高呼:“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小河看着这黑压压地跪了半条大街的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坚强的神色,眉眼郁郁情绪却仍旧平静,只是心中彷徨迷茫,下意识抓紧了腰间别着的木剑。 前世暂且不论,今生宋小河所有的道理都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她从未应对过这种情况,更不知道去如何回应这些满眼崇敬的夏国子民。 她想起年幼时曾问师父的话。 “师父,为什么我叫小河,小河也叫小河?” 梁檀便说:“小河是由地势堆积的雨水而形成,这样的小河随处可见,天下间数不胜数。但宋小河却是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宋小河,没有任何人或是东西能够替代,你不是天生地养,你有父母有姓氏,这名字便是他们唯一给你的东西,谁若是取笑或是看不起你的名字,你切记,一定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哭着道歉为止。” 宋小河从玉镯中取出那块木牌。 已经很旧了,木牌几乎要褪色,上面有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宋小河。 她心念一定,将木盘紧握在手中,抬头对面前的众人道:“我已轮回转世,前尘尽忘却,今生我只是仙盟弟子宋小河,不是你们的公主殿下。” 众人惶惶抬头,有些人面露失落难过,有些人却像是已经料到,面上仍是笑容。 严三谷道:“我们其实都清楚,如今多年过去,我们已经不再奢望其他,只求还能再见你一面,对你道一声谢。” 宋小河缓缓抽出木剑,眸色沉静,稚气的面庞上充满着认真,说道:“即便我已不再是良宵公主,但仙盟律法,有错必究,你们可以告诉我是谁将你们困在鬼国中近百年,我一定替你们讨个公道。” 这些事已经过去百年光阴,无法再寻到那些灭了夏国的妖怪,宋小河也无法夸下海口为他们报仇。 但是凡人死后,魂魄归于冥界轮回转世,这些夏国子民却在这鬼国中停留了那么多年,显然背后有其原有。 她道:“是谢归吗?” 其他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严三谷才缓缓开口,“我等再见到公主殿下足矣,未曾想过要向谁讨回公道。” 得到这个答案让宋小河很意外,她诧异道:“哪怕被困在这里九十多年,也毫无怨言?” 严三谷扬起个温和地笑,说道:“我们不过是这天地间的一抹残魂,何来什么怨言?” 宋小河刚想再说话,却忽而一阵微风过境,将所有百姓的鬼体给吹散,面前的街道当即空无一人。 她疑惑转头,就看到谢归站在屋顶上,手执阴阳鬼幡,正淡淡地看着她。 宋小河握着木剑抬起,剑尖指向谢归,扬声道:“你究竟想如何?卖了那么久的关子,也该说个清楚了吧?” 谢归道:“你以为我将那么多人引来此处是为何?” 她道:“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三师兄!” 远处传来一声叫喊。 宋小河转头看去,就见钟浔之正大步朝这里跑来,身后还跟着云馥和一众寒天宗弟子与钟氏之人,另有仙盟的程灵珠与关如萱带领的仙盟猎师门,剩下则是其他门派之人,浩浩荡荡一支大队伍。 他很快就跑到近处,仰头道:“三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能引动妖尸,是真是假?” 谢归没言语。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程灵珠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他手中的阴阳鬼幡,当即面色骤变,说道:“你何时得到它的?” 谢归低头,看着手中的阴阳鬼幡,勾起个极淡的笑容,说:“很早之前。” 程灵珠厉声道:“此为仙盟奉天界之命回收,将东西交出来!你举止怪异,身份成谜,我要将你押回仙盟候审。” “谁敢动我师兄!” 钟浔之在这时候跳出来大喊,也顾不上什么门派之间的面子,更不在意她是天字级猎师,只怒声道:“谢春棠是我寒天宗的人,岂能让你们仙盟带回去!” “不错。”寒天宗长老此时站出来,也说道:“且谢归手中之物是什么我们尚未可知,既然在他手中拿着,那便是寒天宗门内之事,不劳烦仙盟插手。” 其他人纷纷附和。 程灵珠气得咬牙切齿,自然知道寒天宗的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钟浔之或许是真心袒护师兄,而其他寒天宗的人分明就是想要趁机争夺阴阳鬼幡。 如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没必要维护那些本来就不存在的和气关系,她一扬手,十数张符箓顿现,在她周身飘浮着,强大的灵力在空中扩散,“此物我仙盟必须带回,阻拦者,莫怪我不客气!” 她身后的一众猎师也纷纷祭出武器,呈现出攻击之态。 阴阳鬼幡在前,谁不想要? 钟浔之的小叔便道:“便是仙盟也该讲点道理,这里可不是你仙盟境内,你还想以少敌多?” 其他闲散门派也开始声讨程灵珠,一时间莫大的压力落在程灵珠的身上。 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计划,谁也没想到寒天宗的弟子谢归竟然先找到了阴阳鬼幡,如此一来一场恶斗无可避免,可程灵珠带着的人纵使是仙盟猎门中的佼佼者,也无法与那么多门派的联手分庭抗礼。 动手则必败,不动手,就等同将阴阳鬼幡拱手让人。 程灵珠沉默着,既不肯撤下散出去的灵力,也不肯开口退让。 正当气氛焦灼之时,忽而有一道声音插来。 “你们在争什么?” 众人同时转头,就看见道路的另一头站着个出尘脱俗的少女,手里攥着一把木剑,迎风而立。 钟浔之道:“你为何在这?你在跟三师兄商议什么?此事是不是有隐情?” 宋小河眨了眨眼,说道:“谢归乃是夏国之人,九十六年前夏国被妖族灭国,唯他自己活了下来,也是他设了局将我们引来此处。” 短短一句话,简单概括了谢归的所为,揭露他的真身份,却让钟浔之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他怒声道:“你胡说!师兄是我寒天宗的弟子,我们二人一起长大,根本不是什么夏国之人。” 她道:“我懒得跟你争论,是与不是,你且问你师兄去。” 钟浔之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只是固执地不愿承认,再看向谢归的时候双目就染上了红色,他道:“谢春棠,你快说啊,这些与你无关,是不是?” 谢归冷漠地看着他,面上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他还没开口说话,倏尔有一人不知从何地跳下来,落在一旁的断壁上站着。 “当然都是真的。”那人道:“我可是亲眼所见,他的确能操控妖尸,说实话,那些妖尸其实都是我偷来的,只不过是掌握了一点操控它们的方法罢了,我可没本事炼妖尸。” 他笑嘻嘻地看向谢归,又说:“都是他炼的,用他手里的阴阳鬼幡。” 此人正是先前带着鱼皎企图来威胁仙盟的莫寻凌,仿佛是一直躲在暗处,此刻看见众人要起内斗,便赶忙出来煽风点火。 许多人并不知道这次的目的是寻找阴阳鬼幡,而今一听这是个局,还有传说中的神器在其中,立即躁动起来。 人心不齐,光是内斗就足以让他们整支队伍分崩离析,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势力藏在暗处,随时准备出来撕咬。 议论声嗡嗡不断,不少人已经开始愤怒地叫嚣,眼下再将仙盟抬出来已经不能够镇压威慑众人了。 程灵珠就道:“既然你们都想要,那便各凭本事呗,看谁能从谢归的手中抢到阴阳鬼幡。” 矛头顿时全部指向了谢归。 如今的情况,一致对外才是最好的办法。 谢归讥讽一笑,说了句:“过了那么多年,人界仙门仍然如旧。” 话落,他将手中的阴阳鬼幡往空中一扔,双掌凝结出青色的光芒,光束飞快环绕住下落的阴阳鬼幡。 只见鬼幡轻柔地落到谢归的面前,缓缓旋转了几圈,猛然变至等身长度,黑白交织的长幡轻轻飘摆着,谢归伸手将它握住。 下一刻,阴阳鬼幡就释放出巨大的黑气,天风四起,乌云掩盖了晨曦,劲风卷着地上的废墟尘埃,浓郁的黑雾从四面八方的天际而来,以阴阳鬼幡为中心形成一个风涡。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宋小河以袖掩面,被这强悍的风吹得眼睛几乎都睁不开,眯成了一条缝。 恍惚间,她看见谢归晃动阴阳鬼幡,光芒大现的瞬间,周围开始涌出密密麻麻的妖尸来。 它们有的破土而出,有的自别的断壁后走出,总之视线所触及的地方皆能看到妖尸。 这必然是一支无比庞大的妖尸队伍,单单是眼睛看到的数量就数以千计,更何况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 且这妖尸的能力显然较之赤地遇到的那些更要厉害,发动攻击时快到几乎让人看不见,躯体更是无比强韧,长长的利爪撕人比撕棉花都简单,顷刻间就能把人撕成两半。 随后宋小河发现,这些妖尸与先前看到的可能根本就是两个种族。 先前虽然妖化得厉害,但好歹还有人形。 而现在出现的这些,放眼望去却鲜少有完全人形的妖尸,多的是生得奇怪的妖族,一些未化形的兽体相当丑陋。【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谢归停手收幡,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众人。 下面已然乱作一团,各派仙门弟子匆忙应对突然出现的妖尸,有了先前的遭遇,现在也无人敢轻敌,于是各自祭出看家本领,一时间光芒乍起,各路法术交融在一起,打斗的声音掺杂其中,场面竟有着别样的绚丽。 第90节 其中以仙盟的表现最为出挑,毕竟都是仙盟相当有能力的猎师,自然面对过各种战斗,即便是在混乱无比的场面下,程灵珠也能指挥着各个符修精准而迅速地行动,很快就编织出一张符箓聚网。 关如萱也在其中,手中的符箓一张张往外甩,辅佐程灵珠杀妖。 莫寻凌见状,兴奋地拍手,大笑道:“果然,这才是真正的妖尸,先前那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这种妖尸队伍一旦炼成,何愁统一不了人界百家仙门?” 宋小河听见这刺耳的笑声,先是抬头看了看站在屋顶上的谢归,然后又看了看拍手叫好的莫寻凌,在心中稍微衡量了一下。 也没考虑多久,她握着剑朝莫寻凌的方向而去。 先是走了几步,随后又起步奔跑起来,灵巧地躲避路上的妖尸,在一片混乱中穿行,速度越来越快。 随后来到莫寻凌的背后,她猛地一跃而起,腾着半空,手中木剑高高举起,直直地朝莫寻凌的头颅处砍去。 他反应也快,在剑刃落下的瞬间,便往旁处一跃,躲过了攻击。 宋小河的剑砍在断壁上,顿时将风华了百年的石壁砍得四分五裂,粉尘飞扬。 “你这是做什么?”莫寻凌好笑地看着她,问道:“别人都在打妖尸,你为何打我?” 宋小河说:“先杀你,再除妖尸。” 莫寻凌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捂着肚子笑了许久,然后将她上下打量,“就凭你?你看起来不像是能杀得了我的样子。” 宋小河嘴角轻勾,说:“那你可要看清楚了。” 说完便将木剑倒着扔起,随后一个后翻,借力用脚尖猛地踢中剑柄,一下就将木剑踢至了高空。 莫寻凌不知她这是什么招数,疑惑地仰头,看着那柄高高飞起的木剑。 宋小河双手结印,念动口诀:“炼狱八寒。” 迅猛的寒意在瞬间自宋小河的周身释放,以一种十分霸道且凶蛮的气势涌出,莫寻凌在霎那间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他脸色骤变,往后连翻两滚,与宋小河的距离拉开两丈。 木剑落下,宋小河抬手接住,双手握住剑柄,再道:“春寒料峭!” 下一瞬,剑刃卷起风涡,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赤色飞快萦绕在剑刃之上。 少女的气质在顷刻间就有了剧变,寒风将她的衣裙吹鼓,额前的碎发纷飞,拂过冷霜侵染的眉眼,稚气散去,只剩下凛冽的杀意。 寒气逼得莫寻凌一退再退,便是捏起护身法诀也无法阻挡,他终于察觉到了致命危险,问道:“这是什么门路法术?从未见过。” 宋小河便答:“是你马上就要走的黄泉路。” 话音落下,她脚尖往地上一点,整个人便冲向莫寻凌。 寒意眨眼便至,莫寻凌拔出后腰的弯刀,刃上附灵,似想正面接下宋小河这一剑。 木剑落下之时,与莫寻凌的弯刀狠狠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一瞬间,莫寻凌就感觉一股猛烈的寒气极其凶猛地自握着弯刀的手臂侵入,直直扎入骨头之中,从手臂往上刮,疾速往他心口而去。 他立即知道不妙,当下顾不得其他,丢了弯刀将手往回撤。 宋小河一脚蹬在他心口处,借力往空中一翻,木剑在空中抡圆了一圈,朝他脖颈处劈。 莫寻凌慌忙闪避,剑尖还是刮到了他的臂膀,瞬间那条膀子就传来冻裂骨头般的伤痛,他没忍住惨叫一声,捂着伤口后退。 仅仅片刻的工夫,他丢了武器,一整条左臂因剧痛而完全无法动弹。 宋小河的剑招并没有多么厉害,但剑上所蕴含的力量却是十分要命的。 莫寻凌毫不怀疑,那把剑只要在他颈子处刮一个小伤口,他就会立即毙命。 他生出了逃的心思,二话不说便转身要跑。 宋小河打定了主意收拾他,上回在赤地让他跑了,这次怎么可能再放过。 她助跑几步,心念一动,似乘着寒风飞起,刹那间就出现在正在奔逃的莫寻凌的身侧。 双手握住剑柄,宋小河与他有一个短暂的对视。 莫寻凌像是根本没想到她的速度竟然会这么快,在震惊的情绪中就愣了那么一瞬。 下一刻,木剑卷着寒霜挥来,干脆而利落地,一下就将他的头颅砍掉。 血液溅出来时,宋小河偏过头,于是血红就染上了她白腻的脖颈和侧脸。 莫寻凌的表情还定格在极度的惊恐中,头颅在地上滚了老远,身体骤然倒下,血流了一地。 宋小河对着那尸体呸了一声,然后拿出锦帕擦拭脖子上的血液,只觉得相当恶心,无端又想起沈策先前给她画的清尘符来。 “公主殿下。” 谢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宋小河的身后,声音轻缓,说道:“该是你我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宋小河擦着剑转身,认真地对谢归说:“百年前的良宵公主已尽其责,庇佑夏国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生死轮回,前缘散尽,此生我只是宋小河。” 天地变了颜色,俨然一场浩劫降临人间。 沈溪山在不断变换的良宵道馆中打转,耐心几乎耗尽。 苏暮临追着他的气息跟在身后,见他总是在此处走不出去,也急得抓耳挠腮,说道:“你为何不直接砸了这道馆出去?上回你砸酆都鬼蜮不是很顺手吗?” 沈溪山扫他一眼,他立即吓得闭嘴。 “这是宋小河必须了结的一桩因果。” 步时鸢的话又在沈溪山的耳边响起。 沈溪山从不爱管旁人的闲事,更遑论是对别人的因果妄加干涉。 只是宋小河…… 他沉着眉眼,眉头微皱。 忽而空中吹来一阵寒风,如汹涌的气浪,一层一层地拂面而来,寒意逐渐强烈。 鬼国之内一直都是春季,即便是起风也是和煦的春风,何来的寒意? 沈溪山立即就想到了答案,隔了那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风中的寒气,可见宋小河释放了多么强大的炼狱八寒。 犹豫了许久的事情,在这个时刻有了决断。 沈溪山召剑而出,踩上去。 苏暮临见状也赶忙跳上去,喊道:“别丢下我!” 随后御剑而起,朝着高空飞去。 第53章 黑雾鬼国春风眷海棠(二) 寒天宗位于人界的北境, 冬日来得快,冬期也长。 风一冷,雪就落下来了, 大多门内弟子都不会用灵力去御寒, 冬天来了也不过多添两件衣裳, 修炼完之后回去抱着暖炉。 雪鹰翱翔在天际, 发出一声长啸, 直往天际冲去。 下方便是寒天宗内的问道长阶。 长阶一共是四百九十九层, 将寒天宗一分为二, 上面是门主及其他大长老,还有门内名望的尊者和其亲传弟子所居住之地,乃是寒天宗之内资质最好, 享受着最高待遇的一群人。 问道长阶之下, 则是人界各处收来的孩子和一些资质较差的弟子。 雪虐风饕,长阶上堆了厚厚的雪层。 谢归听到夏国遇难的消息时就匆忙跑了出来, 忘记穿棉袍,只身着单薄的竹青长衣, 踩着厚厚的积雪一层层往上。 他将双手拢在袖中, 瑟缩着肩膀, 冻得浑身发抖,面容白无血色, 更显得他身躯单薄。 鞋袜都湿透, 冰凉的雪水渗进来, 他双脚早就冻得没了知觉,连带着脖颈脊梁都僵硬着。 待他费力地踏上最后一层阶梯, 仿佛有那么一丝活气又从体内涌出,匆匆往前走了几步, 弯折冻僵的双腿往地上一跪,一个响头磕下来。 “弟子谢归求见!” “弟子母国正遭遇妖怪侵袭,还望宗门能够施以援手,来日弟子愿做牛做马,努力修炼,报答宗门!” “求求宗门,救救夏国吧——” 年轻公子的跪在大雪之中,声音从清朗喊到嘶哑,大半身体几乎被雪埋住,额头上已然磕得血红一片,给洁白的血上染上绚丽的颜色。 日头落下时,才有一个年轻的弟子出来,对谢归道:“师尊和长老们今日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谢归赶忙动身,冻僵的身体发出咔咔的声音,他膝行几步猛地抱住那弟子的腿,央道:“这位师兄,你能不能帮我向师尊们说一说?夏国如今正遭受……” “此事我管不着。”他一下就踢开了谢归,冷漠回头,“请回吧。” 谢归在雪地里挣扎了好一会儿,力气几乎耗尽,才起身慢慢下了长阶。 问道四百九十九层长阶,他一步步走下去,脚落在地面上时,身后的脚印大半都已经被雪掩埋,长阶仍旧干干净净。 崇轩三十年,凛冬。 谢归孤身一人离开宗门,回了夏国。 百年光阴翻过,他已不记得当初爬了多少次问道长阶,只记得那年的雪尤其大,总是压在他的肩头,沉得很,让他无法再直起脊梁。 谢归看着废墟里躺着的少女,静静等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公主殿下,装死是没用的。” 有片刻的安静,之后宋小河就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可恶,我装得那么像,竟然叫你看出来了。” 她攥着木剑,起身时擦了一下嘴边的血,胳膊,后背还有腿上的伤都让她疼得龇牙咧嘴。 方才与谢归交手,宋小河就感觉自己打不过他。 谢归的招数很是奇怪,能从地下召出比妖蛇还要灵活的树藤来,缠着宋小河的四肢,不论砍断多少都会再生,疯狂消耗宋小河的体力。 如此一来,她便频频受伤,虽不致命,但也疼得厉害。 宋小河装死被发现,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若是真让谢归耗尽了体力,那她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看了一眼旁处奋力与妖尸们战斗的各派弟子,心里也谨记着沈策之前的叮嘱。 绝不能让别人发现她拥有业火红莲的能力。 在此处不方便大展身手,宋小河就转头对谢归骂了一句,“此地风水对我不利,我才落于下风,你敢不敢跟我去别的地方,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她收剑,撒腿就跑。 谢归并不阻拦,看着她跑远的背影,随后一跃而起,在空中看着地上奔跑的宋小河。 她乘着风跑得飞快,一口气都不停歇,时而踩着荒败的墙壁跳上屋顶,从一排排破落的屋宅处翻过,直到跑了几条大街,距离那些仙门弟子足够远时,她才慢慢停下来,扶着满是龟裂的墙喘气。 第91节 谢归落在她面前,她立即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又捂着心口说:“等会儿!先让我休息一下,我跑得太累了,喘两口气先。” 他看上去也是个十分好商量的,果然没有动手,等着她恢复气息。 肺部的疼痛缓解许多之后,宋小河又扬起木剑。 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并无什么明显伤痕,最多在地上滚的时候沾上了不少灰尘。 但她心里明白,方才的战斗最多算是小打小闹,现在才是一决生死。 宋小河先是双手结印,低声道:“炼狱八寒。” 劲风瞬间过境,围绕在宋小河的周身,释放出强大的神力。 谢归抬手,数条树藤破土而出,疯狂舞动着,在片刻的时间里就抽条至两丈之高,藤条上还长满了尖利的倒刺,从宋小河的四面八方刺来。 宋小河双手握住剑柄,凛然喝道:“春风不度玉门关!” 天风自八方汇聚而来,以宋小河为中心,迅猛的风涡在眨眼间便形成,一时间周围飞沙走石,破败的残屋粉碎,皆被风卷入空中。 她衣袍翻飞,长裙飘摆,四条小辫更是乱舞着,唯有握剑的身姿站得稳稳当当。 在四面树藤刺过来的刹那,她以木剑卷风,侧身躲闪时,剑刃砍上树藤。 倒也是奇怪,分明是未开刃的木剑,剑锋钝钝的,却能轻易将树藤给砍断。 树藤变幻莫测,攻势疾如闪电,宋小河被包围在其中,身姿无比轻盈地躲闪,手中的长剑每一次的挥动,都会带动周身的寒风,渐渐在她四周形成独特的寒域,树藤无法再近身。 宋小河喘一口气,又纵身一跃,举起的木剑裹挟着天风,朝谢归刺去。 谢归双手猛然一挥,无数藤条从他身后迸发而出,如一条条蜿蜒的细蛇,前赴后继地缠上宋小河的双臂。 她的木剑一刺过去,剑刃立即就被藤条给缠上。 “春寒料峭!” 她扬声高喊。 顷刻间,剑刃卷上赤色的微芒,缠上木剑的藤条就飞快凝结上白霜,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冻得坏死。 然而那藤条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前面的结上白霜,后面的又汹涌上来,密密麻麻相互交缠,慢慢吞噬宋小河手里的剑。 她双手紧紧攥住剑柄往外抽,却又因为在空中无法着力,使劲好几次都没能将剑从藤条中给抽出来。 谢归面无表情,双指并拢,往上一指,又两条树藤从土中刺出,一条直直往宋小河面门而去,一条自她背后甩下。 宋小河只记得在战斗之中丢失武器乃是大忌,却不记得危险时刻也要懂得取舍。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丢下木剑的瞬间,树藤已然甩至身后,正中她的脊背。 瞬间,强烈的疼痛自后背传来,宋小河便是不想松手,也被这股迅猛无比的冲击力给甩飞,木剑脱了手,她整个人都被抽飞出去,狠狠摔到地上,翻滚了好些圈又拖行了几尺远才停下。 脊背上的疼痛几乎让她直不起身,然而危险就在眼前,由不得她一直躺在地上。 正强撑着爬起来时,树藤接连刺来,她忍着痛意向后翻滚,看着树藤凶狠刺入地中,将地上硬生生连出一道裂缝。 宋小河看见木剑被藤蔓给吞没,眼睛霎时瞪大,下意识想要将剑召回,但想起她根本不会召剑术。 这木剑是师父送她的武器,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灵剑,但也是宋小河唯一的佩剑,她平日里都宝贝得不行,走哪都带着。 万万不能让那些藤蔓折了她的宝贝! 宋小河已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大步奔跑上前,喊道:“把我的木剑还给我!” 谢归双袖甩出纷飞的花瓣,五彩缤纷,与风融在一起,猛然朝宋小河奔腾而去。 漫天的彩色花瓣随着狂风卷起来,形成壮丽的风景,将宋小河淹没其中。 而那些看起来漂亮而柔软的花瓣,却好似一场刀片雨,只轻轻触碰便在割破了她的衣裳,在她脸上,手臂上,腿上留下锐利的伤口,化作锁链一样的东西缠住她的手脚。 谢归看着在花瓣雨中被刮得伤痕累累的宋小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后念道:“万木。” 大地颤动起来,仅存的断壁也化作齑粉,地上开始出现裂痕,如蜿蜒的蛇一般疾速开裂,朝四周蔓延出去。 下一刻,宋小河周围的地面猛然刺出堪比柱子粗的树藤,呈一个圆形将宋小河困在其中,而后顶端缠结,猛地旋转绞紧,将宋小河绞入其中。 谢归将拳一握,所有树藤在同一时刻绞死,极速缩小,如此强悍的力道,任何东西在其中都能被绞成麻花。 片刻后,风止,沙石落地,一切归于平静。 藤蔓收回,木剑掉落下来,斜斜插在土中。 谢归看着面前绞死的树藤,有片刻的沉思,随后转身便走。 却在他刚走了几步时,身后忽而泛起了寒意。 是一种不需乘着风,却极速扩散的寒冷,谢归猛地转身,回头看去。 就见那绞成一团的树藤正迅速染上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坏死,萎缩。 而后露出了宋小河的身影。 她站在其中,血从细密的伤口中流下,姣好的面庞恍如浸在霜雪之中,染上一层雪晶。 宋小河从枯死的树藤中走出。 寒霜染上了她的手臂,攀着衣襟往上,连带着白腻的颈子也覆了雪。 她看着谢归,说:“谢归,你知道万木逢冬是什么结果吗?” 谢归道:“所以,我厌恶寒冬。” 爆炸声凭空而起,震响天际。 宋小河没有依靠手诀,催动全身的灵力释放出的神力,在空中极速扩散。 鬼国中一直都是春季,但在这一刻,凛冬侵袭,刮骨的寒意滔天。 正与妖尸战斗的各门派弟子立即就感受到寒冷的袭来,抑制不住开始发抖,仅仅片刻工夫,所有人身上开始结白霜。 便是在良宵道馆的步时鸢也感受到了这疾速而来的霸道寒冷,搓了搓手,揣入袖中。 她仰头,呵出一口白气。 宋小河的身体也正在遭受寒冷的痛苦,从结了霜的指尖开始一路蔓延到脖子处,骨头里似乎都冻得结上了冰。 她却仍未停止动作,不断朝谢归靠近。 频频的爆炸声便是谢归召唤出的树藤甩在地上的声音,她在躲闪的同时只要用手触碰到树藤,那些杀伤力凶猛的树藤便会在极短的时间里结冰枯死。 宋小河的身影在树藤间翻飞,所释放出的强大神力已然缠上了谢归。 他的耳朵脖颈凝起晶霜,手掌也僵硬起来,宛如冬季里的树木,皮肤开始泛出青黑的颜色,双眉紧皱,浮现出痛苦。 宋小河不断往前靠近,一脚提起插在地上的木剑握在手中,刹那间,赤红的光芒自宋小河的身上爆发。 长剑卷寒霜,天风破万木。 所有树藤在顷刻间凝结成冰,停止所有攻势,宋小河奔跑起来,脚步落下之处,大地染上霜色,朝四周蔓延而去。 她眨眼间就到了谢归的面前,跃到空中,长剑高高举起。 谢归不闪不躲,右手泛起青光,木枝抽条,在光中凝结成一柄锋利的短刃,随后双袖疾速飞舞出藤蔓,疯狂缠上宋小河的身体。 她大可砍断藤蔓后退,躲过这一击。 但宋小河清楚,她的身体要到极限了,极寒之力吞噬了她的四肢,往着心口蔓延而去,她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 必须在这一击,杀掉谢归! 疯狂在宋小河双臂上卷积的藤蔓没能阻止她刺出的剑。 木剑在刺入谢归胸膛的一刹那,她的心口上也被利刃穿透。 谢归的脸上没有痛苦,情绪始终平静着。 他的黑眸里倒映了宋小河狼狈的面容,然后启声轻轻道:“开始赎罪吧,公主殿下。” 剧烈的痛楚自心口蔓延,宋小河已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连木剑都脱了手,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强撑着站稳,却一下摔倒在地上。 意识在飞快地流失,在闭上双眼前,宋小河心想,我方才那一剑是不是扎偏了?怎么谢归看起来一点都不痛呢? 空中的寒意消失了,那就代表两个结果。 要么是宋小河打赢了,要么就是她打输了。 虽然心里早就知道宋小河的输面比较大,但沈溪山御剑而来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宋小河时,心头还是狠狠一震。 旁边插着木剑,周围是恶斗过的痕迹,没有其他人。 沈溪山收了剑跳下来,几步来到宋小河的身边,踩着地上的血半蹲下来,也完全不在意衣摆染了鲜红。 她心口上一柄短刀几乎齐根没入,鲜血汹涌,将她的衣裳浸透。 她的手臂还覆着霜,身上各处也有细小伤口,躺着一动不动,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表明她还未死。 苏暮临见状早就吓得魂都没了,落地就跪在地上,爬了几步哭起来,“小河大人!你怎么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若是搁在平常,沈溪山早就给他一脚让他闭嘴了,但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心情有些微妙,以至于无法分心思去管其他事。 他低头看着宋小河。 她双眉紧皱着,似感觉痛苦,看得出来是身上的伤让她很难受,汗水浸透了鬓角,碎发粘在白嫩的脸上,让她变得相当脆弱柔软。 平日里总是朝气满满的宋小河,虽然让沈溪山感觉吵闹,偶尔也会嘲笑她是个笨蛋。 可现在躺在血泊中,微弱地喘息着,满面痛苦的宋小河,却让沈溪山心中涌起强烈的不适之感。 他皱起眉。 苏暮临扑到宋小河的另一边,眼泪淌了满脸,凄声喊道:“小河大人!你快醒醒啊!你不是可以变成龙的吗?为何还躺着!” 如此一提,沈溪山才发现宋小河的不对劲来。 先前在酆都鬼蜮那次,魔神袭击她之后,她躺下后不久就出现了龙体,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工夫。 然而现在,血流了那么多,她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她却仍然没有要变成龙的迹象。 沈溪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触手的冰凉传递至掌心,他催动神识探入宋小河的身体。 因为先前就来过一次,所以这次沈溪山很快就找到了她体内那道封印所在之处。 只见那封印已经完全修复,裂痕消失不见,缓缓悬在半空流转着,没有丝毫破碎的迹象。 沈溪山犹豫了一下,随后尝试攻击封印,仍旧没有用处。 封印不破,龙魂就不会释放,宋小河的伤势也无法得到治愈。 第92节 那么她一旦断气,就真的死了。 沈溪山加大力度冲撞封印,却也知道这封印十分霸道,先前就将他的灵力锁得死死的,现在他自然也是无法撞破。 耳边传来苏暮临的哭声,他迅速将神识退回,一把揪住苏暮临的领子,问他:“你身上有雷符吗?” 苏暮临被他突然一拽给吓得打了两个哭嗝,匆忙道:“有、有啊,我自己画的。” “去找个地势高的地方,往这引雷。”沈溪山送了他的衣领,吩咐道。 “往这?”苏暮临失声惊叫。 “宋小河是死是活,全看你这道雷能不能召来。”沈溪山道。 “我……”如此重的担子扣下来,他缩了缩脖子,下意识退缩。 沈溪山扫他一眼,懒得跟他啰唆,只道:“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把你牙齿全敲了,快去。” 苏暮临吓得不行,心里大骂虎落平阳被犬欺,赶忙爬起来跑了。 沈溪山再低头看宋小河。她的气息比方才还要微弱,寒霜开始大肆往她的皮肤上爬,灵力正在消散。 这正是濒死的前兆。 他沉着眉眼,俯身将手臂穿过宋小河的后背,只感觉她的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柔软,似乎稍微力道重一点就能够伤了她。 沈溪山将她半抱在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手将她两只手腕捏在掌中,同时另一只手凝起金光,握住她心口的刀柄。 宋小河感觉到了疼痛,下意识要动弹,却被沈溪山紧紧桎梏住,不准她动。 接着金光包裹住她心口的伤,沈溪山眸光一凛,动作极快地将短刃一下拔出。 血顿时喷涌,溅在沈溪山的脸上,有一点正红巧落在他的双眉之间。 宋小河因为疼痛发出小声的哼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沈溪山低着头,垂眸看着宋小河。 她的手不知何时抓住了沈溪山的衣襟,紧紧地攥住,两只手因为覆在上面的寒霜化了,变得湿乎乎的。 他衣服上已经全是血,掌中泛着金芒,不断运送进宋小河的心口处,用灵力给她续命。 沈溪山的灵力也相当强悍,在宋小河的心口盘旋,与她体内的业火红莲相撞,灵力翻涌上来,宋小河皱着眉,嘴角溢出了血。 她感到难受,忍不住想要挣扎。 沈溪山知道现在一撤手,宋小河马上就死了,于是只能收紧手臂限制她的挣扎,低声道:“别动,马上就好了。” 也不知道宋小河能不能听见。 沈溪山沉着气,眉眼平稳,情绪很是镇定。 心道苏暮临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苏暮临打小就是族中的废柴,没少受欺负,从未被委以重任过。 他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画的雷符,在城中奔跑,四处张望,不断寻找着看起来地势高的地方。 却忘了这时候的鬼国正是危险的时候,妖尸遍布,见人便发起凶猛的攻击。 苏暮临一下就被三具模样奇形怪状的妖尸给拦住。 他转身要跑,却没想到这妖尸比先前的那些要厉害得多,一跃就追上了他,在他后背挠了一爪子。 就这一下,苏暮临后背的衣裳被抓了个稀巴烂,光洁的脊背出现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血液喷涌而出。 他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 没跑两步就被什么东西重重踩在了肩膀上,背部的肉扭曲起来,扯动伤口,痛得苏暮临整个面容都狰狞扭曲,泪水直接狂飙。 一只利爪从他后腰处直接捅了个对穿,苏暮临低头,看着从肚子里伸出来的,染满了血的黑色爪子,那一瞬间的痛楚让他几乎失声。 他转身,奋力挥出一爪子,手掌在刹那间覆上雪白的毛,指甲变长,双眸变为琥珀色。 一双毛茸茸的白耳朵从发间长出,牙齿也变得尖利。 妖尸的反应很快,立即撤回手往后躲,苏暮临的爪子只堪堪从妖尸的侧脸抓过。 他捂着伤口往后退了好几步,痛得浑身都在抖,兽形也只维持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不见。 人形与兽形的融合形态,才能将体内的力量发挥到最强,天下兽族皆是如此。 但苏暮临无法做到这件事,方才也不过是怕死的心达到了极点,急眼之下才幻化出来片刻。 他捂着伤往前逃,被妖尸从后面踹了一脚,这一下差点把他脊梁骨都踹断,整个人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撞破了几重石墙才停下,被废墟掩埋。 苏暮临喷出一口血,一些砸在他身上的碎石块让他爬不起来,身上各处都剧痛无比。 雷符也在摔倒的时候脱了手,不知道甩去了哪里。 血液在飞快地流出来,这种感觉苏暮临很熟悉。 像上次一样,是快要死的感觉。 “小河大人……”他喃喃出声,手奋力地往前扒拉了一下,握了满手的尘土。 “宋小河是死是活,全看你这道雷能不能召来。” 沈溪山那个恶人的声音又浮现在耳边。 苏暮临的泪落在了地上,变成一个小小水坑。 他费力地睁着眼睛,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双脚在靠近。 是妖尸吗? 苏暮临想,他死了就算了,万一害了小河大人怎么办?沈溪山那个恶人虽然平日很凶也很危险,但关键时候还是很可靠的,他应该能救小河大人。 他离家之后,人界彷徨许多年,后来误入鬼蜮再没能出来,直到沈溪山的出现,点亮了他的寻龙珠,他才跟着沈溪山来到仙盟。 费尽千辛万苦,寻得宋小河。 苏暮临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他再次尝试起身,想将身上的石板顶开,但背上和腹部的疼痛让他完全使不上力气。 正哭得可怜时,那双脚停在了他面前,然后衣摆落在地上,是有人蹲了下来。 随后苏暮临就觉得背上一轻,石板被人给掀开了。 他费力地抬头,就看见谢归正低头看他。 “你这个恶人……”苏暮临看见他,心口就猛地一痛,一种被欺骗的难过涌上心头,正要开口骂,却见他将雷符递到面前来。 “你……”苏暮临惊异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谢归的身上沾了妖尸的血,还有未融化的寒霜。 他心口有赤红的伤口,血染了衣襟,看起来很狼狈,但他的面色却温和,“你先前救了我两次,我也救你两次,了却因果,互不相欠了。” 苏暮临将雷符接过来,又低着头说:“你骗了我和小河大人,本身就是一种亏欠。” 谢归没有应声,等苏暮临再抬头时,他已经走了。 苏暮临想起正事,此刻也顾不得找什么地势高的地方了,手撑着断壁慢慢站起来,而后催动自身的灵力念动法诀。 雷符发出刺目的白光,涌起狂风来,疯狂吸收苏暮临的灵力。 他忍着身体的剧痛,咬紧牙关不断往雷符输送。 微小的白色电光在他手指间流窜,凭空而至的大风将他的长发吹得纷飞,伤口的血更是凶猛地往外流。 风越来越大,厚重的乌云迅速聚集而来,大片大片地飘在头顶,遮住了天光。 天地间猛然暗下来,风声咆哮。 夏国所有人都发觉了这一出异像,纷纷仰头惊呼。 程灵珠负了重伤,抬头看见这一层层的乌云,原本就被妖尸折磨的斗志此刻立即崩溃,扬声高喊,命仙盟猎师停止战斗,找地方躲藏。 仙盟一旦萌生退意,其他门派弟子的斗志更是不堪一击,立即抱团奔逃。 一时间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天地混沌至极。 天穹的云层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如同一条巨龙盘旋在云层之上,银白的闪电在乌色的云中流窜,雷声宛若巨龙的低吼,一阵阵传来。 沈溪山抬头,就看到那云层漩涡的中心,正对着他。 臂弯里的宋小河已经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沈溪山输送了大量的灵力,也只是延缓了她死亡速度而已。 好在苏暮临没让人失望。 苏暮临腹部剧痛,心口一股气涌上来,强忍着没喷血。 身上所有灵力几乎都灌入了这道雷符之中,他拼尽全力,夹着雷符高举,大声喊道:“九天神雷,皆听我令!” “召来——!!” “轰!”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穹之上炸响,几乎是将整个苍穹硬生生劈裂的架势。 紧接着云层极速涌动起来,一道雷猛然从天际落下来,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天地间被照得骤亮,犹如烈阳高照,白昼尽现。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道劈裂天地的雷,震惊的叫声淹没在雷声之中。 寒天宗长老连带着钟氏众人,还有程灵珠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神雷落地,迅猛的气浪翻飞,整座鬼国都在被波及,方圆百里都被强劲的雷法波及,所有妖尸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雷落之地,正是沈溪山的头顶。 他调动全身的灵力,以金光护身,光芒大作的瞬间,他抬掌,将神雷之力化为己用,融合在金光之中,突地打入宋小河的体内。 只见她猛地吐了一口鲜血,正正喷在沈溪山的衣襟上。 下一刻,她体内的封印被神雷击溃。 宋小河的身体几乎是立即就发生了变化。 伤口开始极快地愈合,身体的寒霜褪尽,头上缓缓生出一对龙角,双手的指甲染上黑色,变得尖利。 沈溪山低头看着她。 片刻后,宋小河睁开眼,那双原本黝黑的双眸晕开一抹金色,混在一起,异常美丽。 不同于上次她变为龙女状态时那般毫无意识的模样,这次的她凝聚目光,看着沈溪山,而后开口:“沈策?你怎么在这?” 第93节 她一下子弹坐起来,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发觉伤口已经愈合,说道:“结束了吗?谢归呢?” 沈溪山没应声。 然后宋小河就发现了她的手长出了黑色的指甲,顿时无比惊奇,“这是什么?我是被妖化了吗?” 她又转头问沈溪山:“你是何时来的?你这身上怎么那么多血?受伤了吗?方才我与谢归打了一架,他捅我一刀我刺他一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沈溪山看着喋喋不休的宋小河,这才有些缓过神来,几不可察地松一口气。 后脖子传来阵阵热意,他未注意,说道:“你差一点就死了。” 宋小河察觉到身体的伤势全无,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所以我说差一点。”沈溪山站起身,身上几乎被血给浸透了,他念了个清尘诀,将血迹给清理干净,又问宋小河:“身上可有不适之处?” 宋小河也跟着站起来,拔起地上的剑,说:“没有啊,完全好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指甲变黑了,难不成是谢归的刀上淬了毒?”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头上顶着一双龙角。 苏暮临跌跌撞撞地跑来,他吃了治疗伤势的灵药,也将腹部的伤口已经被他给简单包扎了一下,后背衣裳被抓烂之后他干脆脱了上衣,打着赤膊来找宋小河。 远远就看见宋小河站着跟沈溪山说话,走到近处就直接跪在地上,举臂高呼,“龙神大人——!” 宋小河被他吓一跳,转头就见他这副惨模样,惊诧地瞪大眼睛,“你怎么伤成这样?” “无碍无碍,多谢龙神大人关心!”苏暮临这时候倒是不在乎伤势了,满眼都是她那双龙角。 宋小河左右看了看,说道:“你们可有看见谢归?” 沈溪山道:“我来时他便已经跑了。” “哦。”宋小河应了一声,语气有几分低落,“他吃了我一剑,怕是已经死了吧。” “还没呢。”苏暮临赶忙说:“我能闻到他的气味,还活着。” 沈溪山看他一眼,就道:“你方才见到他了?” “你怎么知道?”苏暮临说:“我刚刚差点被妖尸打死,他突然出现,把雷符捡了还给我,就走了,说什么我与他之间的因果已了。” 沈溪山沉吟片刻,说道:“带我们去找他。” 苏暮临转头看宋小河,见她也点头,于是往空中嗅嗅,然后在风里寻找谢归的位置。 他带着两人行了两条街,来到了城门之处,果然在城门边上看见的谢归。 他正靠着门坐在地上,血流了满地,手里握着阴阳鬼幡,静静地垂着头,像是死了。 听到三人的脚步声,他又抬起头来,目光晃了一下,落在宋小河的身上。 谢归要死了。 宋小河心里很清楚,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抬步走过去,问道:“谢归,为了这些赔上性命,值得吗?” 谢归缓缓站起身,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是将脊背挺直了,缓慢道:“百年前,殿下当勇士,我当懦夫,于是殿下身死,转世轮回,我却苟活百年,仍无所为,这条命早已不值钱,没什么值不值得。” “只是公主殿下。”谢归看着宋小河,双眸充满了诚恳,飞速流逝的生命让他看起来极为脆弱,声音也轻缓,“他们困在这里年岁久矣,你可怜可怜他们,放他们走吧。” “他们?”宋小河疑惑:“他们是谁?” 谢归不答,目光偏移,不知落在了哪里。 宋小河立即偏头看去,就见方才还是一片空旷的城门前,陆续出现了夏国子民的身影,密密麻麻。 他们皆静穆盯着宋小河。 “是谁将你们困在这里?”宋小河又问了这个问题。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严三谷站在最前头,轻声说:“公主殿下,放了谢仙师吧。” 由他起了个头,其他人跟着附和起来,一时间央求她放过谢归的话语此起彼伏。 风声停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求情过后都不再说话。 宋小河忽而转头,望着面前这扇已经十分破旧的,高大的城门。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方才来到这里的时候,就隐隐能够感觉到了。 她抬步走过去,站在门前,正是在壁画之中,她提灯出城时所站的位置。 宋小河抬手,将掌心贴在城门之上。 只见下一刻,城门上涌动起闪耀的金光来,散发出浓烈的色彩,宋小河感觉到体内的神力与这光芒有了共鸣。 很显然,这城门上的力量来自她的体内。 “是我吗?” 宋小河转头,看向众人,眼眸中满是茫然无措,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夏国子民满目悲怆,仍旧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言语。 宋小河在这一瞬间全明白了,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难怪谢归虽然一直在针对她,但从他的眼睛里,宋小河从来没有看到过敌意和仇恨。 难怪先前问夏国百姓是谁将他们困在这里时,他们拒不回答,只说自己是残魂,不再怨言。 “是我……”宋小河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浓烈的愧疚淹没了宋小河的心,然后化作眼泪,落了下来。 她用手背蹭了一下湿润的脸颊,小声问道:“是我将你们困在这里,整整九十六年?” 生前未能护佑夏国,致使妖怪屠城将他们虐杀。 死后又将鬼国变为牢笼,将他们困在这里近百年时间。 即便如此,当忘却前尘的宋小河重返故土,夏国子民仍旧捧着满心的喜爱与敬仰,对她唤一声,公主殿下。 第54章 黑雾鬼国春风眷海棠(三) “他们的时日不多了。” 这是两年前步时鸢第一次出现在谢归面前的时候, 说的第一句话。 谢归一直以为,当年只有他一人从夏国的灾难之中活了下来,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公主身边的那位高师。 她精通一手卜算之术, 通晓天机, 算出了前尘事这才来寻到谢归。 步时鸢说, 夏国子民的魂魄在世间停留太久, 黑雾也逐渐在消散, 仅凭谢归已经无法再庇佑他们, 若是不将夏国封印打破, 所有魂魄都要在世间消散,再无转世的可能。 但是近百年来,谢归用了不知道多少方法, 无论如何都打不破夏国的那道封印。 概因百年前临涣提前开城门, 打破护国结界,扰乱了良宵公主的计划, 无奈之下她只得提前出门迎战。 只是传送阵法消耗了她太多灵力,她知道那一战, 自己必输。 死前她想再为夏国做最后一件事, 便献以己身为夏国再添一层防护结界。 谁也没想到, 她所释放的灵力被众妖分食,结界并没有拦住它们, 当屠戮发生时, 夏国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 将所有闯入夏国的妖怪连带着夏国千千万万子民的魂体,一并锁在了夏国之中。 谢归掌握了阴阳鬼幡的使用方法, 将所有妖怪炼为妖尸,却无法解开封印。 于是他便在人界飘荡多年寻找方法。 直到步时鸢找到了他。 “一切命数早已注定。” 步时鸢是这样对他说的。 她还告诉谢归, 他会再见到公主殿下,起初他还是半信半疑。 直到那座被废弃了三百年的老城中,漫天的风沙里,有人敲响了门,谢归去开。 然后就看见了从步时鸢身后探出脑袋的宋小河。 百年前的惨剧,翻过那么多的岁月,再去追究谁对谁错已然没有意义,谢归只想让鬼国的黑雾散去,让困在这里多年的夏国子民转世轮回。 “你只需杀了宋小河。”步时鸢对他道:“其他之事,自有定数。” 一开始谢归也并不明白,为何要破夏国封印须得先杀宋小河,直到宋小河顶着一对龙角出现时,谢归才恍然大悟。 就说嘛,谢归心想,公主殿下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是凡人呢? 所以唯有杀了宋小河的人身,龙魂之力再现,她才有能力将夏国这百年封印解除。 宋小河哭得轻喘,眼睛和鼻尖揉得通红,看起来很伤心。 “都过去那么多年啦,我们早就不在意了!” “对呀公主殿下,再说此事也与你无关呀!” “死之后还能在夏国,对我们来说是幸事呢!” “相当于多活了九十多年,还不用再为柴米油盐发愁!” 夏国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将十七岁的宋小河围在中间,笑呵呵地宽慰她。 沈溪山站在边上看,基本已经将所有事情都看明白了。 鬼国这一场局,与其说是谢归设下的,倒不如说是步时鸢才是背后的主导者。 她曾说过,这是宋小河必须了解的一桩因果,指的正是良宵公主死前将灵力化作牢笼,把所有夏国子民困在此处之事,解开了封印,业果自然就了结。 可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宋小河吃了那致命的一刀之后,体内的龙魂封印没破,差点死了。 步时鸢既然能推算出全局,不可能不知此事,所以她对沈溪山说,莫要去干涉宋小河的事。 沈溪山向来不是听人调遣的性子,这是其一;“天命注定”四个字压下来的时候,沈溪山就有了反骨之心,道自己所为皆凭心,那么不论出现什么样的结局便都是注定,其实心里已然打定主意要干涉宋小河之事,这是其二。 是以当宋小河的极寒之力在空中扩散时,沈溪山马上寻去,借苏暮临召来的雷法冲破封印。 一切事情兜兜转转,最后的结果便是,宋小河体内的龙之力与业火红莲相融,在化身龙体时也能有自我意识,若是日后勤加练习,她或有可能掌握龙之力与业火红莲两种力量。 这是其实一场,步时鸢为宋小河谋划的局。 不仅要她了却前世业果,也是为了让她将体内的力量完全融合。 龙之力压制了业火红莲,如此一来,宋小河就再也没有被极寒之力反噬的风险。 步时鸢为了宋小河,竟如此煞费苦心。 第94节 沈溪山看着她低着头,不断地揉眼睛,泪落不下来,全在她的手心手背上,很快就蹭花了一张脸。 宋小河经常哭,有时候她走在路上摔一跤,或是被师父打了下头,稍微痛了点她就会落眼泪。 然而只要有人在乎,这些眼泪就是值钱的。 他拿出一个锦帕,递给宋小河,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说:“我教你如何收回这道封印。” 宋小河接过柔软的锦帕,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抬起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沈溪山。 一路走来,宋小河对沈溪山的依赖已经远远超出了刚认识的那会儿,她用一双难过的眼睛看着他,分明就是想听他说些什么。 就看在宋小河现在那么伤心的份上,沈溪山心想,那他就稍微说两句安慰的话吧。 “如今都多少年过去了,开了城门的罪人守在庙前当了那么多年的活死人,屠了夏国的妖怪也被皆炼为妖尸,功过与对错,再去追究还有何意义?”沈溪山偏头看了城门一眼,眉梢微挑,用一种很是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你的前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现在解了这道封印,了却前世因果,这些旧事日后便与你再无关联。” 宋小河好哄,听了之后心里果然好受许多,点了点头,带着厚重的鼻音说:“那你告诉我如何解开这道封印。” 沈溪山道:“催动体内的灵力,待当年所释放的灵力与你共鸣时就将灵力回收,然后击碎城门就可。” 宋小河将锦帕塞进袖中,随后按照沈溪山所言催动灵力。 骤然间,她感到体内有一股极其浑厚且无比强大的力量在四肢百骸盘旋。 这并不是来自业火红莲的神力,这股力量汹涌磅礴,甚至将业火红莲都死死地压制住,仿佛是一种很早之前就存在她体内。 宋小河满心疑惑,却并未停下动作,灵力一催动,金光便覆在她的周身,散出温润的光芒。 很快地,城门也跟着泛起金光,辽阔的天空,残破的屋舍,视线中的所有东西都浮出了微弱的金芒,与宋小河产生了共鸣。 这便是良宵公主死前散在夏国各处的灵力。 宋小河心念微动,开始将灵力回收。 无数金芒从四面八方飞来,融入她的身体之中,众人沉默地看着面前这壮丽的景观。 直到最后一丝灵力的回收,宋小河才缓缓睁眼,巨大的力量充斥在体内,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宋小河看到了体内那个粉碎的封印,已经猜到这是她体内那个被封印的龙魂所蕴含的力量。 只是先前在酆都鬼蜮,她身死之后龙魂现身的那段时间,宋小河根本没有自我意识,更没有记忆。 但现在的她却是十分清醒的。 她也明白为何业火红莲这等上古神器能够安然无恙地留存在她的体内。 是因为龙魂的力量太过强大,将业火红莲的极寒之力死死压制,所以宋小河一直都安然无恙。 有人打碎了封印,将龙魂的力量和业火红莲的神力融合在一起。 宋小河心想,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日后她若是遭遇什么不测再释放龙魂,就不会失去意识了。 她缓步上前,一抬手,掌中覆满金光。 宋小河将手掌贴上屹立百年,满是风霜岁月痕迹的城门,正当她想着如何击碎这扇遮风挡雨许多年的城门时,却听得一声悠长的吱呀声。 随后无数裂痕自宋小河的手掌处扩散,往上蔓延,极快地攀爬,不过片刻工夫,城门便布满龟裂。 那摧枯拉朽的声音仿佛是告别,随后整座大门化作齑粉飘散。 谢归站在漫天的尘埃之中,仰头看去。 下一刻,环绕夏国百年的黑雾散去,大片的天光照下来,朝阳悬挂于东方,漫天红霞,美如画卷。 雪落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空中轻盈落下,所有夏国子民的魂体开始变得透明,他们齐齐跪下,再朝他们的公主殿下最后一拜。 哭声不绝于耳,众人向宋小河道别,长达百年的折磨,在此刻结束。 宋小河哭得抽噎不止,一张锦帕湿透了。 苏暮临站在她身后,也扯着嗓子哭嚎。 众人之中,唯有沈溪山的情绪平静,面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宋姑娘。” 谢归突然喊道。 宋小河转身,恰一阵清风徐来,将谢归的长发拂起,衣袍微摆,他即便满身狼藉也仍旧站得端正,双手交叠对宋小河行了一礼。 直起身时,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的笑。 正如当初黄沙城之中的初见,谢归又变成了那个说话轻慢,听到夸奖就会红了耳朵的温润少年郎。 他道:“正如你所说,前缘散尽,如今你只是宋小河。” 所以,别为这曾经发生过,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伤心难过,更别将这些无可奈何之下发生的错责揽在自己身上。 一些没说出口的话,谢归通过那双眼睛传达给了宋小河。 她明白谢归的用意。 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难过。 “谢春棠。”宋小河怔怔地看着他,“你的手……” 谢归抬起双手,只见他的五指正慢慢幻化成枝条藤蔓,开始朝两边伸长蔓延。 双脚也变成树根,开始往土里钻,谢归的身体正飞快地变成树木。 他仰起头,眸光映了漫天的白雪,耳边尽是风声。 生命在流逝时,谢归又想起了崇轩三十年的冬天。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被后人称为“百年不遇的雪灾”,良宵公主设在城中的传送阵法不知因何原因不能用,万千百姓困在城中,谢归当了懦夫,带着阴阳鬼幡和妹妹逃出了夏城。 风雪铺了百里路,谢归将妹妹背在背上,用厚厚的大氅紧紧裹住,在重伤之下强撑着在呼啸的风雪中走了一天一夜,到达了那座村落。 谢归凭着一口灵气撑着身体,而他妹妹生来体弱,长时间的寒冷和一天一夜没有吃喝,让她生命急速消耗,趴在谢归的背上奄奄一息。 他背着谢采蕴,挨家挨户地敲门乞讨,只为求一碗热水,几口馒头。 只是他从村头敲到村尾,无一人开门,大多都在门内骂骂咧咧地要他滚开。 直到最后,谢归实在走不动了,他精疲力竭,找了一处避风的角落坐下,将谢采蕴抱在怀中。 谢采蕴用微弱的声音跟他说话。 她说:“哥哥,我好冷。” 谢归将她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想将胸膛里最后的一点温暖给妹妹。 她还说:“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谢归没有说话,滚烫的泪落下来,落在谢采蕴的脸颊上。 她什么都看不见,就伸手摸了摸谢归的脸颊,又问:“哥哥在哭吗?” 最后,谢采蕴说:“哥哥,我不喜欢冬天。” 这一场雪,葬了良宵公主,也葬了夏国百姓。 谢归背着妹妹,好不容易躲过了妖怪屠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闭上了眼睛,在自己怀中一点一点地没了生息。 如今黑雾慢慢消散,夏国得以重见天光,又一场雪落了下来。 谢归闭眼,一滴清泪滑了下来,他喃喃道:“采蕴,夏国的以后再也不会有冬日了。” 他的身体开始长出茂密的枝叶,攀着城墙疯涨,无数藤蔓树根蔓延出来,往周围铺开。 “谢春棠……”宋小河无措地看着他。 让谢归死亡的那一剑,正是她刺出去的。 谢归的半个身子已然变成树干,对宋小河露出一个春风般的笑,温声说:“宋小河,珍重。” 随后他的双手变成树枝,双脚变为树根,脊梁变成树身,一棵立在城门边的树开始茁壮生长,拔高至三丈,树枝藤蔓开始抽芽,变得翠绿,密密麻麻的树根扎入土地,片刻功夫,一棵无比庞大的树便出现在城墙边。 生根发芽,树冠长出绿叶,然后一朵朵像是以鲜血灌注的花朵在树枝上盛开,沿着遍地的树藤扩散,瑰丽的画卷在眼前展开。 顷刻的功夫,宋小河的视线中便开满了海棠花。 雪仍旧在落,城中却是一派盎然的春景,和煦的春风吹来,于是满树的海棠花都摇晃起来,赤红的花瓣在空中纷飞,好似谢归的送别之礼。 便是化作树木奉献最后的生命,也好过在这凉薄的人世踽踽独行。 春风眷海棠,此后夏国再无冬日。 笼罩夏国的黑雾彻底散尽,一抹青色的光凝结在海棠树的旁边,慢慢凝聚成一个姑娘的模样。 她身体缥缈,眼睛上系了一条锦布,显出形后并未说话,而是飘到树的边上,俯身趴上去,将脸贴着树干,久久不动。 “谢采蕴。”宋小河唤她。 那姑娘听到声音,就直起身,缓缓朝宋小河的方向看来,轻声回道:“公主殿下,谢谢你放了夏国子民,解除封印,也让我得以自由。” 宋小河问她:“你是被什么困住?” 谢采蕴道:“我并非被困,是哥哥说需要魂魄为祭,化作结界为夏国子民遮阳,只有我死在了城外,所以只有我能化作黑雾结界,保夏国子民免于魂飞魄散。” 宋小河眼睛都哭肿了,一听这话,泪又要落下来。 沈溪山看不下去了,拿了张新的锦帕按在她脸上,又对谢采蕴道:“原来如此,你辛苦了,你兄长在临死前,有东西留给你。” 他对宋小河说:“把他给你的锦囊拿出来。” 宋小河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然后才想起先前在赤地时,谢归曾将他要送给妹妹的木雕交给了她。 于是她赶忙将那锦囊拿出来,递到谢采蕴的手中。 谢采蕴听到是哥哥给的,手有些颤抖地打开,往里面一探,摸出一个小巧的木雕兰花。 她笑了笑,说:“九十六年,一千一百五十二个月,哥哥欠我的木雕全在这里了。” 她将锦囊系上,握在手掌中,贴近心口,许久都没说话。 沈溪山道:“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公子请讲。” “你兄长为了给你报仇,害了那个村子的所有人?” 谢采蕴听闻,缓缓侧身,用手抚上树干,说道:“当年兄长敲遍所有家户的门也没能讨得一碗热水,我冻死之后,他的确设下了一种妖邪阵法,让村中年纪大的人皆患上不治之症,为的便是要让村民为我立像,日日跪拜,还将那与妖怪勾结,喝了妖血的临涣取了精魄,让他变作活死人,守在庙前几十年。” “只是后来哥哥便去人间游历,寻找破解夏城封印之法,没再理会那些村民了。” 第95节 “我明白了。”沈溪山应了一声。 宋小河听得云里雾里,哭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沈溪山,“你明白什么?” “后来让村民敲碎木像开启养尸之阵的另有其人。”沈溪山道:“你没发现村中的妖尸与进入赤地以后的妖尸有很大不同吗?” 宋小河一细想,立马就能分辨出来。 村中的妖尸十分不堪一击,随随便便就能杀死,而赤地的妖尸无比凶猛,显然不是一个档次。 “为何会如此呢?” “因为赤地之后的妖尸,都是谢归用阴阳鬼幡炼出来的,所以战斗力极强,而村中那些另有人所为,炼尸手法低级,所以炼出来的都是些废物。”沈溪山道。 “我可能知道是谁。”苏暮临也用核桃似的眼睛看他,说:“就是那个名叫莫寻凌的,他先前跟我说过炼妖尸的方法!” “他死了。”宋小河道:“被我杀了。” 沈溪山听后并未对此事做评价,甚至都没问她是不是在吹牛,只是对谢采蕴道:“往事已了,你也该去转世了。” 谁知谢采蕴听后,一下子抱住了树木,说道:“我不走,哥哥的魂魄在这里,我也会在这里。” “你兄长已修出灵体,在此处长个十年八年再化人形便是树灵,你只是一缕魂魄,不去转世很快就魂飞魄散。”沈溪山道:“待他重返世间,找上十个八个新妹妹,然后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谢采蕴毕竟还是个小姑娘,一下子就被吓白了脸,“哥哥不会的。” 沈溪山道:“你那时已经不在了,如何知道他会不会?” 谢采蕴露出难过的表情,宋小河就劝道:“去轮回吧,届时你兄长重返世间,会再去寻你的。” 她道:“当真吗?” 宋小河道:“自然。” 谢采蕴沉默,犹豫许久之后,最后展开双臂抱了抱粗壮的树干,道了句:“哥哥,记得来找我。” 又对宋小河,沈溪山二人各行一礼道谢,随后魂体消散,带着锦囊消失不见了。 一阵风来,吹动着树冠哗哗作响,海棠花纷飞,像是谢归在与妹妹道别。 所有人都走了,周围变得安静下来。 “沈策,”宋小河拽了拽沈溪山的衣袖,仰头看他,“你方才说谢归再修炼个十年八年会变成树灵,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沈溪山毫不留情道:“业火红莲的力量霸道,谢归中了一剑,魂魄必定被极寒之力重伤,莫说十年八年,便是上百年都不一定能够修复。” 宋小河瘪着嘴,又要显出难过的样子来,这眼泪一出,还不知道要淌到什么时候呢。 沈溪山就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宋小河现在最爱听到的就是他这一句话,表情立马放晴了,满目期冀地看着他,“什么办法?” “先前在来的路上,那只小狐狸不是给了你一颗乳牙吗?” 宋小河一听,赶忙从玉镯里翻出那颗乳牙,就听他道:“烧了它,把小狐狸叫过来。” 她催动灵力,掌中跃起一缕火苗,随后将乳牙放进去烧了。 火焰并不大,但很快就把那颗小牙烧没了,化出一缕黄烟,在空中转了转,落在地上,一个漂亮的少年郎便出现。 那少年见到宋小河时,露出极其震惊的表情,细声道:“宋仙师,你……” 宋小河也很惊诧,绕着少年转了两圈,惊道:“先前给我牙齿的狐狸不是个姑娘吗?” 那少年便红了耳朵,说道:“仙师有所不知,我们狐族化作人形后可随意变换男女,我本是公的,只不过常年听戏,喜欢戏中旦角,所以在修成人形之后多数以女郎示人。” “原来如此。”宋小河道:“满月,我唤你来是有一事相求。” 满月便立即道:“宋仙师有何事尽管提,我必当竭力去办。” 沈溪山就站在树边,轻轻拍了拍树干,说道:“这里有一个重伤的残魂,你收入体内滋养着。” 宋小河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说法?可行吗?” 满月也走到树边,抬手覆在树身上,掌中泛起温润的黄光,随后他收回手,说道:“可行的,这世间只有人族才能一体一魂,我们兽族修炼的不管是灵、妖、仙魔,都可在一体多魂。我修灵道,滋养这种残魂比其他种族更有优势。” 宋小河又学到了点东西,又问:“那对你没有什么影响吗?” “不会。”满月说:“残魂在我体内是沉睡状态,只要我分些灵力滋养就好。” “要养多久呢?” “快的话五年到十年,慢的话或许要二十年甚至更久。” 不管是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只要谢归能够重新转世就已足够。宋小河的心情在这一刻才有了些许的好转,她抓着满月的手道:“那你就帮下这个忙吧,日后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地方,就尽管开口。” 满月一下红了脖子,说道:“能够帮到宋仙师是在下的幸事。” 苏暮临对这种出现在小河大人身边的兽族很是不满,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瞪他,说:“那你还不快点。” 满月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赶忙将双手凝聚灵力,从树上将残魂引下来,凝聚成一团淡青色的光芒,然后按入自己的心口处。 其后满月心口处散发出青光,转瞬即逝,他转头对宋小河道:“已经好了。” 宋小河叹了一口气,道一声多谢。 她并不知道这对谢归来说是不是最好的结局,只是这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所有事了。 海棠树依旧茂盛,冬雪也未停,宋小河送走了夏国子民,安置了谢归,低落到极点的心情稍稍缓解了些。 巨大的疲惫侵袭了她的意识,都没来得及与满月道别,宋小河往前一倒,正好就一头栽进沈溪山的怀中,脑门磕在他胸膛上。 沈溪山下意识用双手扶住,才不至于让她摔倒在地。 宋小河的龙角慢慢消退,手指甲也恢复正常,呼吸平稳,显然是体内的结界开始修复,她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沈溪山低头看了她几眼,有一会儿的沉思,然后稍稍弯腰,一把就将宋小河给抱了起来。 她身子骨轻,身体又柔软,十分轻易地就被他抱在怀中。 宋小河歪着头,脑袋往他怀里缩了缩,像是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表现出极其依赖的模样。 她只露出半张恬静的侧脸和白皙的耳朵,眼睫毛上还有细碎晶莹的液体,湿漉漉的。 鬼国里发生的这些事,的确让她太累了。 沈溪山想,他就偶尔发发善心,把宋小河带回去。 满月临走时又拿出了一颗乳牙,在满脸敌意的苏暮临和神色平淡的沈溪山之间看了看,然后将乳牙递给沈溪山,说道:“烦请沈仙师将此物转交给宋仙师,若下次再有事需要在下相助,燃烧这颗牙即可。” 沈溪山对于这种拿自己换下的牙当做传信物的行为很难认同,但还是代宋小河暂时收下。 云开雾散,鬼国的事了结,阴阳鬼幡也到手,沈溪山便理会城中的各门派的弟子,径直带着宋小河离开了这座城。 宋小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 梦中她身负重伤,似乎濒死,周围也全是血淋淋的尸体,求生的意志让她吊着最后一口气。 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她依稀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 宋小河费力地抬头,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穿着村子里最常见的衣裳,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臂膀和骨骼。 再往上,便是一张漂亮的面容。 正是沈溪山。 宋小河便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醒了。 神识回笼,她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在夏国,而是躺在灵域石的客栈之内。 她下床,脚落地的时候,守在门口的苏暮临就听到了动静,赶忙敲门,“小河大人,你醒了吗?” 宋小河伸了个懒腰,嗯了一声。 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过,手脸也是干净的,显然是有人悉心清理过了。 她穿上鞋出门,苏暮临就赶忙凑上来,跟在宋小河的后面,一边下楼一边向她说明这几日的情况。 “小河大人,你这次只睡了三日,咱们已经从鬼国回到了村子里,各门派的弟子也陆续回来,我先前去看过人数,基本折了大半,其他也各有负伤。尤其是钟浔之那小子,得知谢归死后悲痛过度还哭晕了过去。你身上的衣裳是云姑娘给换的,她说等你醒了可以去找她拿些吃的。阴阳鬼幡也被仙盟回收了,如今正在……”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顿了片刻才又道:“在仙盟的人手里。” 宋小河打着哈欠下楼,就听见大堂专供茶水的雅间里传来哄闹的声音,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说话。 她顿时感到好奇,偏头张望了一下,见那雅间挤了不少人,听众人的声音,好像很是兴奋。 “是什么事啊?”宋小河忍不住问。 “是……”苏暮临不情不愿地回答:“是沈溪山来了。” 宋小河原本还有些懒洋洋的神色顿时精神了,双眸一亮,染上欣喜,“小师弟来了?!他何时来的?” “昨日午后。”苏暮临转移话题:“小河大人不饿吗?先去吃东西吧。” 宋小河想了想,觉得吃东西和看小师弟之间还是很好选的。 她转身往雅间走去,果然就听到闹哄哄的声音里偶尔出现“沈猎师”一词。 宋小河趴在门边,悄悄探出一个头,往里一看,果然就看见沈溪山被拥在人群的正中央,笑容若春雪,耐心地听着众人说话。 宋小河心说小师弟有时候就是脾气太好,太有礼节,这么吵闹的环境他也有耐心坐得下去,更何况还有许多根本就不是仙盟的人,合该冷着脸把他们都赶走才是。 正想着,忽而有一人问他:“沈猎师凭一柄朝声剑闻名天下,不知今日我等可有幸能够见识到沈猎师的剑?” 宋小河这才猛然想起来,朝声剑断在了酆都鬼蜮。 更重要的是那剑上的玉佩还被沈策拿走了! 她在雅间里张望了一下,没看到沈策的身影,于是赶忙打算去找他。 却不想刚一动身,人群中传来清朗的声音。 “小河姑娘。” 雅间霎时静下来。 宋小河茫然回头,就看到所有人正回头看她,而坐在中央的沈溪山也站起了身,对她弯眸一笑,柔声细语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那笑容好似一汪涓涓清泉,涌入宋小河的心里,来回荡漾,生出满心的喜欢来。 她痴痴地盯着沈溪山,说:“好啊。” 沈溪山对众人一颔首,随后走出雅间,对宋小河道:“随我来。” 宋小河仰头看着他,近距离贪心地多看几眼,然后乐颠颠地跟在他身后。 当然,宋小河还不至于色迷心窍给忘了正事,她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寻找沈策的身影。 第96节 一路上碰到的人投来各种目光,还有不少人与沈溪山攀谈,他皆是微笑着颔首为应,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宋小河找来找去,也没看到沈策,于是悄悄对苏暮临道:“你去把沈策找来。” 苏暮临看了眼在前面走的沈溪山,心说那我得有多大的能耐。 但他没敢说出来,只点头应了,转身溜走。 虽说一直在东张西望,但宋小河像条小尾巴一样紧紧跟着沈溪山,完全没有落下距离,沈溪山原本还担心她跟丢,结果回头一看,人还老老实实的在身后。 沈溪山将宋小河带去了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周围终于清静下来了。 他转身站定,就看到宋小河站在他对面,睁着一双大大的杏眼,眼中满是欢喜,耳朵尖也红红的,直勾勾地盯着他。 沈溪山就问:“小河姑娘在找谁?” 宋小河回答:“沈策,我的一个同伴。” 沈溪山眉尾轻动,“找他所为何事?” 宋小河想了想,还是如实说了,“先前你的朝声剑断在了酆都鬼蜮,剑柄上的玉佩被他拿去了,所以我想去找他要回来还给你……” 不知为何,沈溪山听到这话后心情竟然变得极其微妙。 作为沈策,他有点生气这一路与宋小河共患难共生死,交情到了如此地步,她竟然还会为了一个男人从他手里抠东西? 而作为沈溪山,他又想,宋小河当真就如此喜欢我,竟为了我连有过生死交情的同伴都不给面子。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不必,玉佩我已丢失,谁捡到便是谁的。”沈溪山道。 “不行!那玉佩不是凡品,怎可轻易丢掉。”宋小河颇为坚持,攥着拳头说:“再说了,不问自取即为偷,我决不允许我宋小河的朋友是个小偷!更何况他先前品行就不端,现在好不容易改正了,不能让他回到从前。” 沈溪山的眉眼染上粲然的笑意,更衬得眉间朱砂精致,仙姿玉容。 他道:“他如何品行不端了呢?” 宋小河说起此事就来劲,“那可有的说了,当初我被罚到外门时,他……” 为了争取与小师弟多相处一段时间,宋小河从那一根砸在她脑门上的树枝说起,细细将沈溪山当初的“恶行”说给沈溪山自己听。 沈溪山面上笑如春风,一副极有耐心地听着她讲话的样子,实际上快被气死。 第55章 断情禁咒初现端倪(一) “当时的情况太危机了, 我一人对战数百只凶恶至极的妖怪,还要盯着那作恶的罗韧,若非我资质特别, 在关键时候悟道觉醒, 将妖邪尽数斩杀, 否则那趟酆都鬼蜮之行, 我们怕是无人生还。” 宋小河做了一大堆的铺垫, 最后才说:“所以当时我实在无暇顾及朝声剑, 没承想就那么被折断了……” 沈溪山笑眯眯地看着她, 说:“此事怪不得小河姑娘,分明你那同伴用朝声剑与罗韧交手,不敌才致使剑断不是吗?” 宋小河点点头, 就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绝对是他弄断了那把剑,便是到他面前他也会承认的。” 沈溪山道:“这么说来, 他也算是有担当之人。” 宋小河说:“此事他赖不得,很多人都亲眼看见的。” 沈溪山站在这里, 听她从当初外门那会儿的相遇时, 他丢下那根树枝砸她脑门开始, 一直说到了在酆都鬼蜮他与罗韧打架时折了朝声剑,没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一句好话。 若非他从小练就的忍耐力惊人, 换作寻常人, 早就气得原地坐化了。 沈溪山声音温柔地问:“听小河姑娘所言, 这沈策果真是个品行不端,行事卑劣之人?” 苏暮临来的时候, 就正好听到了这一句。 沈溪山笑得满面春风,低眸看着宋小河, 轻声细语说话的模样落在苏暮临的眼中,也变成了笑里藏刀,无比凶残的样子。 竟不知宋小河与他说了什么,能让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苏暮临吓得魂飞魄散,生怕下一刻宋小河就点头说是,于是立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嗷——” 宋小河其实刚想说沈策也没有那么糟糕,虽然一开始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不过这一路走来,宋小河觉得他早已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还没说出口,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叫声给吓了一个激灵,差点蹦起来。 她惊诧地转头,就见苏暮临正猛地朝这边冲过来,大有一头把她撞死之势,宋小河没想到他突然发疯,一时间愣住了,怔怔地站着不躲闪。 然而她就站在沈溪山的面前,不过三尺的距离,见苏暮临疯了似的冲过来,他顺手就扣住宋小河的手腕,将她往身边一拉,是下意识的动作。 苏暮临就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到地上去,滚了两个跟头又爬起来大喊:“小河大人!我有要事禀报!” 宋小河却全然没在意这句话,只愣愣地低着头,看着沈溪山握着她手腕的地方。 他掌心干燥温暖,手指修长,一下就能将宋小河纤细的手腕整个圈住,贴着皮肤传来亲昵的温度。 她微微抿唇,紧跟着耳朵尖就红了。 “小河大人!!!” 苏暮临在她耳边吼了一声。 宋小河吓得差点起飞,紧闭眼睛捂住一只耳朵,气道:“你喊什么喊?” 沈溪山顺势收回手,扫了苏暮临一眼,笑意未达眼底。 苏暮临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说:“我有要事禀报。” 宋小河一听是要事,心说难不成找到沈策了,于是赶忙道:“快说啊。” 可苏暮临哪有什么要事,本身宋小河给他这项任务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他上哪整来一个沈策? 只是方才为了阻止宋小河说出那些惹怒沈溪山的话,情急之下没过脑子才喊出来的。 现在一问,苏暮临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难道要跟宋小河说他方才去转了一圈,顺便吃了两个鸡腿? 宋小河正疑惑地盯着他,等着他说话,而沈溪山的目光看起来也十分不善,估计肚子里已经憋了不少火。 箭在弦上,他思来想去,撩开了自己的外袍,露出裤子,指着膝盖处破的大洞说道:“方才摔了一跤,把我的裤子摔破了。” 宋小河与沈溪山同时低头看去。 就见苏暮临的膝盖处果然破了个洞,但并无伤势。 “苏暮临!”宋小河气道:“我是不是很久没揍你了?敢耍我?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苏暮临赶紧抱着头往后退了两步,又道:“还有还有,我没找到沈策,他应该是……” 说着,他瞟了沈溪山一眼。 心说你再袖手旁观,那就别怪我说出来大家一起死! 宋小河毫无察觉,只道:“应该是什么?说话怎么说一半就停了?” “小河姑娘。”沈溪山总算是开口,温声唤她。 宋小河转头,一个笑容就出现在脸上,“嗯?” 沈溪山从袖中拿出了那块玉佩,说:“方才我忘记了,你那同伴已经将玉佩归还,并且已经离开此地。” “啊?”宋小河神色微变,稍稍瞪大眼睛,惊诧道:“他走了?” 玉佩的确是朝声剑上的那个不错,看来沈策是真的归还,但他再一次的不告而别,让宋小河十分郁闷。 “他怎么又自己离开了?”宋小河微拧眉头,看起来有点不开心了,“上回我睡了很久,他走了也就罢了,但是这次我不过才睡了几天,他都等不得吗?他去了哪里?他不也是仙盟弟子,不应该与我们一起回去的吗?” 她低着眼眸,喃喃道:“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他。” 说着,她忽而想起来有共感咒在身上,何须再去找他人? 于是抬头,对沈溪山道:“沈猎师你且等等,我问问他去了何处。” 沈溪山脑子转得快,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要启动共感咒。 骗了这么久,万不可在此时露馅,否则这事儿可有得闹了。 他赶紧说:“他临走时说了,有要事在身,所以不得在此处停留,不过他将所有事都告知了我,你有何疑问尽可问我。” 宋小河一听,竟然有几分扭捏,“如此麻烦你,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沈溪山心说你少说两句我的坏话就行了。 面上却笑得温和,道:“不麻烦,左右我也闲着无事。” 苏暮临见沈溪山将此事圆过去了,暂时松了口气,本想留下来盯着宋小河,免得她在无意间又说什么惹怒沈溪山的话,却不承想沈溪山忽而朝他看了一眼。 那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逐客令。 苏暮临思来想去,心道便是为了小河大人也要硬气一把!于是打算硬着头皮假装看不懂沈溪山的意图。 “不承想人间的冬日如此寒冷。”沈溪山忽而开口,像是感叹地说了一句。 宋小河仰头,看着飘落的小雪花。 她穿得厚,里衣加棉,外衣还裹着狐狸毛,加之刚睡了几日醒来,体内灵力充沛,并未感觉到寒冷。 她道:“沈猎师若是冷了,我们便去屋内坐着吧。” 沈溪山就说:“无妨,我杀两个小妖热热身便可。” “我走了我走了。”苏暮临立即摆手告辞,缩着脖子溜走,“我去给小河大人拿点吃的,她睡了几日没吃东西呢。” 宋小河转头看了苏暮临一眼,道了句莫名其妙,然后对沈溪山道:“还是回房吧,此处恐怕没能让沈猎师热身的小妖了。” 沈溪山倒没再推辞,跟在宋小河身后,两人又回了灵域石内的客栈。 宋小河提着裙摆上楼,二话没说就把沈溪山带到了自己的房前,推门进去,还道:“快进来坐,我给你倒热茶!” 沈溪山站在门口生气。 这个宋小河可真是色迷心窍,从未对他如此谄媚过。 房中添了炉子,宋小河将其点燃,又关上了窗,热气慢慢在房中弥漫。 沈溪山坐下之后,热茶就摆在他的面前。 宋小河脱了厚厚的外袍,露出里面的孔雀蓝的狐裘坎肩,踮着脚将外衣挂在屏风上,双手高举时袖子滑下来,露出白皙的手腕。 她身上没有什么华丽的饰品,只有左手戴着水青色的玉镯,发辫上系着四个小铜板,手上那个戒指还是他送的,而今从夏国走了一趟,头上的两个丸子发髻多了织金的长发带。 衣裳的颜色倒是鲜艳纯粹,很衬肤色。 沈溪山安静地看着她在房中忙活,直到她在对面落座。 第97节 宋小河看了他一眼,坐姿端正许多,好奇地问:“沈猎师怎么会突然来此地呀?” 沈溪山早有应对的理由,“阴阳鬼幡回收,消息已然传开,回程之路定不安宁,是以我被派来护送阴阳鬼幡。” “原来是这样……”宋小河道:“那可千万看住了,这东西厉害都很,能炼出非常凶猛的妖尸,这次同行的各门派弟子大多都是折在那些妖尸的手中。” “此事我已知晓,你放心,阴阳鬼幡在我这里,谁也拿不走。”他道:“我还从旁人那里听说,是你找到了阴阳鬼幡,这在仙盟属于头等功劳,此次回去后我禀明仙盟,定能将你在猎门的等级破格提升。” 宋小河顿时露出欣喜的神色,一下原形毕露,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往前倾,瞬间朝沈溪山凑近,高兴道:“破格提升的意思就是说我不必参加升级考核?” 沈溪山早已习惯,此时没有任何反应,只点头道:“应当会升到乙级。” “乙级?!”宋小河顿时双眼放光,掰着手指头一数,“我一下能升两级?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不会再有人欺负我等级低了,你都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仙盟里有个乙级符修可以刁难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要教训我,就是因为他等级比我的高……” 说着说着,宋小河又开始告状,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抱怨,还有点小委屈。 但这次告状,却是告到点子上了,不说此事沈溪山都给忘记了。 “当真有此事?仙盟内明令禁止欺凌弱小,还有人知法犯法?”他微微皱眉,像是因此事生气了,但语气还是温和的,说:“小河姑娘放心,定不会让你白白受人欺负,你将那人的姓名告诉我,回了仙盟我一并上报,狠狠惩他。” 宋小河当即来劲,一下子站起来,踮着脚把手举得高高地去比画,“约莫有这么高,但是非常的胖,长得像头猪,眼睛小小得跟绿豆一样,姓王。” 这描述掺杂了很浓烈的个人情绪,无法作为参考,但沈溪山知道那人是谁,问这一嘴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 他都不用等到回去,若是那个叫王绪的猎师运气好没死在夏国,他今日就让王绪往后都寝食难安。 沈溪山慢声:“我知道你说的是何人了,回去后便罚他鞭刑,降至丁级,五年内不准他参加考核,再让他亲自向你道歉。” 这惩罚是相当重了,宋小河一听,就猛地跪坐在沈溪山的边上,一把抓住他的手,“当真吗?沈猎师说话可算话?” “自然。”沈溪山道。 天字级猎师在仙盟的地位本就非同小可,沈溪山就更不必说了,最重要的还是那王绪有错在先,罚他一个小小乙级猎师自当不在话下。 宋小河满脸高兴,双眸盛满了灿光,一边说话还一边在沈溪山的手上多摸了两把,“那可太好了,难怪旁人总说沈猎师是吾辈楷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溪山:“……” 别以为他感觉不到。 松了他的手,宋小河又爬回自己的座位坐好,就听沈溪山问:“你先前说有事要问沈策,是何事?” 宋小河想了想,便说:“无妨,那些事都不重要了。” 沈溪山道:“小河姑娘不必顾虑,他已将所有事告诉我,有什么疑问你尽管问我就是。” 宋小河愣了愣,片刻后她试探地问道:“那关于我体内的东西,你也都知道了?” 沈溪山点头。 宋小河气愤地嘟囔,“哇,这个沈策,一直叮嘱我别乱说,没想到他倒是自己先说出去了。” 怎么着?这宋小河口口声声说最喜欢他,结果还想着跟别的男人藏小秘密。 虽然这个男人也是他自己。 沈溪山敛着眉眼,语气低落下去,“看来小河姑娘是不想我知道这些事,无妨,我现在就将那段记忆洗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着就抬手,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芒,便要动手。 宋小河一下子扑过去,趴在桌面上,双手抓住了他运气灵力的手,着急说:“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不过是埋怨沈策两面三刀,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罢了,与你没有干系。” 沈溪山听了这话,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道:“小河姑娘也别怪罪他。” 宋小河见他收了灵力,便也坐了回来,轻轻捶了一下桌子道:“我怎能不怪他,上回也就算了,这回也不告而别,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沈溪山没忍住,凉凉道:“怎么没有?你差点死在夏国,是他救的你。” “什么?”宋小河疑惑地看他。 沈溪山顿了顿,语气又变得柔和,说道:“他说你先前在夏国差点死了,是他让苏暮临召雷,然后借天雷打破你体内的封印,才得以释放龙魂恢复了你的伤势。” “竟是这样吗?”宋小河恍然大悟,惊讶道:“难怪当时我被谢归捅了一刀之后,总感觉有人抱着我,我当时只觉得难受,却没想到原来是他在救我。” 当时宋小河只感觉自己要死了,那种生命流逝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只是后来她感觉有人将她抱起来,一股力量不断地送进她的体内,延长了她的痛苦,也续了她的命。 没想到沈策竟然还做了这件事,再联想这一路走来,沈策的确帮了她不少,还为她撑腰出气,如今却不告而别。 宋小河一边感动一边难过,脸上的表情相当丰富。 沈溪山全都看在眼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就说:“小河姑娘可千万别想着以身相许。” 宋小河猛地抬头,惊道:“怎么可能?我心里有……” 沈溪山眉梢微扬,缓声问:“有什么?” 宋小河笑了笑,及时改口,“还有个疑问没能解开,烦请沈猎师解答。” 沈溪山道:“你说吧。” “就是多年前良宵公主也在夏国设下了传送阵法对吧?她那么厉害,阵法应该会启动的吧,会不会传走了一部分的夏国百姓呢?” 他没想到宋小河惦记的是这个,他看着宋小河满眼的期冀,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反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稍微骗一骗应当也无妨。 沈溪山正犹豫着时,宋小河就歪着头看他,忽然问,“沈猎师,你是在想怎么骗我吗?” 沈溪山微微诧异,心说宋小河果然变聪明了,这都能看出来? 宋小河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低下眸,轻声说:“其实我也想过,那阵法大概是失败了,否则若是真有夏国百姓成功逃走,不会没人提起此事,只是我有些疑惑良宵公主所布的阵法为何失败。” 沈溪山只好说实话,“传动阵法必须有阴阳双阵,起点为阳阵,终点为阴阵,少一个则阵法不成。” “可当时向鸢姐请教时,她并没有说这些。”宋小河道。 “便是说了也无用,当时夏国情况紧迫,良宵公主根本不可能离开去别处设下阴阵,所以这个阵法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沈溪山看着她脸上浮现了难过的神色,又说:“事情过去多年,当年之事已了,小河姑娘也莫要在意了。” 或许是沈溪山声音如春风般轻柔,又或许是他本身就是宋小河心悦之人,这一句安慰起了大作用,果然让宋小河心里宽慰许多。 她叹道:“只是没想到不论做什么,最终也没能打破鸢姐的预言。” 沈溪山道:“天命注定四个字可不是随便说说,她所推算出的结果,是经过所有干涉和意外,各种演变发生之后的结论。” “鸢姐的前世竟然如此厉害,都能推算出一个小国家的存亡了。” 是不是前世,沈溪山暂不作表,只是道:“步时鸢,极有可能是天界之人。” 宋小河不知这结论从何而来,托着腮帮子看着沈溪山,“沈猎师果真好厉害,分明是昨日才到这里,竟然什么都知道。” 沈溪山有些心虚,弯眸笑笑,说道:“小河姑娘才是辛苦,如今你体内有上古神器,多加修炼掌握神力,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人界仙门百家中的佼佼者。” “那我是不是也有机会考上天字级猎师?”宋小河问。 “自然。”说着,沈溪山想起一事,便道:“来年二月有仙门百炼会,你可要去参加?” “仙门百炼会?”宋小河诧异道:“是人界仙门联合起来四年举办一次的那个百炼会吗?我能去?” “若你想参加,我可以将你的名字添上去。”沈溪山说。 “哇,那可太好了!”宋小河满心欢喜,高兴得不行。 原因倒不是她能去参加百炼会,而是沈溪山连着两次都代表着仙盟参加,这次的百炼会他必然也会去,若是她能同行,就代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能看到小师弟! 宋小河光是想想,就忍不住乐出声。 沈溪山看在眼里,暗道让她参加个百炼会就这么高兴? 不过宋小河虽然有时候喜怒无常,情绪相当跳脱,但大多时候都是在傻乐,这样的宋小河让沈溪山也会感到放松。 他今日也说了不少话,觉得有些渴了,拿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几口。 宋小河坐在他对面,就见沈溪山端坐着,身上衣袍洁白如雪,泼墨般的长发披在身上,衣襟处金色的徽文被光照得闪闪发亮。 眉眼带着舒缓的神色,那一颗朱砂痣就更显得漂亮脱俗。 单是这样看着,宋小河就觉得喜欢。 光亮从宋小河背后的窗子照进来,她托着下巴看沈溪山,欣赏了片刻的美色,忽而想起一事。 然后从镯子里拿出了一支开得正艳的海棠花,递给沈溪山,说:“这花送你。” 沈溪山放下茶盏,一眼就认出这是谢归化身的海棠花树,只是当时没注意她何时折下来的,他疑惑道:“送我?” “对。”宋小河道:“是谢归,你应该知道,他在夏国变成了海棠花树,这是我从地上捡的。” 沈溪山指尖轻转,盯着这枝花,“只给了我一人吗?” 宋小河没察觉出什么异常,只道:“是啊,我就捡了这么一枝。” “我是昨日才来此处,什么忙都没帮上。”沈溪山推拒道:“还是送给那位救了你命的同伴吧。” “沈策?我为何要送他花?”宋小河满脸的疑问,“他救了我,下次见面我再好好谢他就是了,这花就是送给你的。” 沈溪山道:“为何给我?” 宋小河说:“因为你长得好看。” 就这么个理由,沈溪山听了之后,天知道他有多大的定力才忍住没把这海棠花当场撕个稀巴烂。 这一路他顶着沈策的身份没少做事,没喝过宋小河倒的一口热茶也就罢了,到了最后她捡了枝花还惦记着送给别的男人。 就因为长得好看。 万幸的是这个男人就是他自己,否则沈溪山修炼多年的忍耐力绝对要在今晚破功,然后被宋小河给活活气死。 他收了花,语气仍旧温和无比,如玉般清朗,道:“既然已经无事,那么我便不叨扰小河姑娘了,这就去寻程猎师商议明日启程回仙盟之事。” “好呀,那你先去忙吧,多谢你为我解惑了。”宋小河起身,欢欢喜喜将他送出了门。 沈溪山一出门,嘴角的笑容就平了,他安静地下楼,去了隔壁灵域石的客栈里,找到吴智明的房间,推门进去。 吴智明在鬼国躲得严实,并未参与战斗,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连先前被沈溪山割出来的伤口也恢复,只是声音还有些嘶哑。 一见到沈溪山突然推门进来,他双眼一瞪,跟见了鬼一样跳起来,“沈溪山?!你来秋后算账了?” 沈溪山原本没有打算秋后算账,但他今日火气大得很,得出出气。 他反手关门,说道:“算你不走运。” 用拳头把吴智明揍得鼻青脸肿,鼻血狂流,沈溪山出了门,尤觉得不解气。 于是又回去,喊住一个仙盟的人,问道:“可知王绪此刻在何处?” 第98节 另一边,宋小河与沈溪山面对面坐着聊了那么久,心情极好,先去找了苏暮临吃了东西之后,又去找了云馥道谢。 此前她昏睡过去,是云馥给她擦洗换衣。 只是谢归的死对云馥和钟浔之的打击都非常大,尤其是钟浔之,这几日浑浑噩噩,总是在梦中哭,患了大病,钟氏已决定下午便启程离开。 宋小河与云馥坐在一起聊了许久,被感染了情绪,她也落了几滴眼泪。 但聊完又很快释怀,毕竟现在的谢归也不是真的死透了,还在满月的体内滋养,顺利的话过个三年五年,还能再见他。 此次鬼国一行,各门派的队伍都损失惨重,唯有仙盟折损最少,大多仙门都已经离开,原本还有不少留在此处,打阴阳鬼幡的主意。 不过沈溪山一来,他们自知绝无机会,便也陆续离开,现在只剩零星几个大门派。 阴阳鬼幡的事已然传出去,届时也定然会闹得沸沸扬扬,是以仙盟打算尽快回去,将时间定在了明日一早。 宋小河夜间回去,先是好好地泡了个澡将一身的污浊给洗净,换上了厚棉衣钻进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念通了共感咒。 “沈策。”她低声唤道。 沈溪山刚上床,听到这声音还给吓了一下,心说这宋小河大半夜不睡觉,念共感咒做什么? 他回道:“什么事?” “你去了哪里?”宋小河问:“为何不告而别,不跟我们一起回仙盟吗?” 沈溪山说:“有要事在身,我去别处出任务了,你别管我。” 宋小河听他语气有些不耐烦,轻哼了一声,说:“小师弟来了这里,我整日忙着去看他,哪有什么时间管你?” 沈溪山就说:“你最好是一整日都盯着他,免得得了空闲来烦我。” 宋小河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沈溪山还以为她生气切断了共感咒,却听她说:“好嘛,我不烦你,我只是想说,谢谢你在夏国救了我,我现在手里没有什么宝贝,等下次见面我再送你宝贝当谢礼。” “你去了哪里出任务?能不能告诉我,免得出了意外,没人去寻你。” 她像是有些困了,声音软软的,似轻声呢喃。 声音传入沈溪山的耳朵,周围寂静无声,只剩下他有些乱了拍的心跳传来微响。 他的后脖颈慢慢地有些发烫。 沈溪山放缓了声音,说:“是秘密任务,不能外传,不必担心我,回了仙盟好好修炼就是。” “好。”宋小河也没有追问,应了一声,又说:“上次你说回程的时候再给我糖……” 说着说着,她声音就变小,然后没了动静,绵长的呼吸声传来,像是睡着了。 沈溪山听了一会儿,切断了共感咒。 一切事情都已解决,只等明日回了仙盟就好,只要沈策不再出现,渐渐地宋小河自己就会忘记了。 心绪杂乱,他念了清心咒,闭眼睡觉。 夜半子时,沈溪山忽而被谁蹬了一脚,从睡眠中醒来。 神识回笼的瞬间,他听到了身边有另一人的呼吸声。 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怀中抱着一人,蹬他的那只脚也正缠着他的脚,脚底板还热乎乎的。 沈溪山睁开眼,一低头,就看到宋小河正恬静地睡在他怀里。 房中点了小灯,视线昏暗,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一只手攥着他的一缕发,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脑门抵着他的胸膛,平稳的呼吸透过沈溪山的衣裳直传心口。 双脚也黏黏糊糊地缠着他的脚,脚趾勾了勾,轻轻蹬了两下,似在他的脚边找舒适的位置,然后不动了。 沈溪山看着她的睡脸,后脖子猛然传来热意,他抬手覆上去,掌心一片滚烫。 第56章 断情禁咒初现端倪(二) 也来得正好。 沈溪山将双指轻轻按在宋小河的额头上, 将神识探进去。 方一进去,就感觉到宋小河的体内充满了灵力,心口处的业火红莲正静静地绽放着, 所蕴含的极寒之力与龙魂的力量融合在一起, 呈现出极为乖顺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灵力随了主人, 沈溪山的神识一探进去, 那些灵力就缠上来, 像宋小河一样黏人。 他探到那个封印。 先前苏暮临召来的那道雷实属不一般, 一下就将这封印给打得粉碎, 但封印的本身顽固,即便是碎成这般模样,也没有消失, 勉强维持一个破碎的形状浮在空中。 正吸收宋小河体内的灵力修补。 他见宋小河没什么异样, 便将神识收了回来,看着躺在身边, 与他共分一个枕头的宋小河。 沈溪山不能让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否则指定露馅, 于是他将自己的发从宋小河手中抽了出来, 然后下了床, 就这么一把将她给抱起来。 她仍旧在呼呼大睡,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 眼下她的体内正在修补封印, 若不是强烈的外界刺激, 她是不会轻易醒来的。 沈溪山倒也放心, 抱着人就出门了,往楼上走。 走道的门皆紧闭, 廊下挂着并不明亮的小灯笼,寂静无人。 大堂中的管事深夜还在算账, 打算盘的声音偶尔响起,更衬得夜色宁静。 沈溪山带着人上了楼,结果老远就看到苏暮临又蹲在宋小河的房门外睡觉,抱着边上的木栏杆睡得正香。 他走过去,本不想惊动苏暮临,把人放下就走,却没想到这小子耳朵好,沈溪山一靠近他就听到了脚步声,警觉地睁开眼睛。 一看见面前的沈溪山抱着宋小河,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苏暮临使劲揉了揉眼睛,刚要张嘴说话,却听沈溪山道:“闭嘴。” 这是一道咒法,苏暮临的声音立即就被封住了。 接着,他就眼睁睁看着沈溪山进了宋小河的房间,片刻后独自出来,然后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回你的房去。” 苏暮临摇摇头,无声道:“我要给小河大人守夜。” “用不着。”沈溪山又踢了他一脚,这下有些重了,顿时把苏暮临踢得往前翻了一段。 他爬起来,胆大包天地怒视沈溪山,问:“你究竟要骗小河大人到何时?” 沈溪山面上带着轻笑,看起来有几分挑衅的嚣张,低声道:“那你要骗她到何时呢?” 苏暮临怒道:“我没有骗她,只是她没问我,我不主动说罢了。” 被沈溪山封了嗓子,他再怎么喊也发不出声音,配上愤怒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可笑。 只是这凶蛮的样子完全是空壳子,沈溪山只往前走了一步,苏暮临就吓得立即往后跳了一大步。 “皮痒了是不是?”沈溪山问他:“是现在滚回你房中,还是被我打一顿再滚回去?” 苏暮临刚学了一句老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会儿正派上用场,麻溜地转头跑了。 沈溪山抬手,随意一甩,金光附着在宋小河的门上,瞬间消失不见,形成个防护结界。 随后他走下楼,回到自己房中睡了。 半夜折腾了一下,沈溪山起得有些晚,出客栈时正看到宋小河与苏暮临在一起练剑。 她换了一身乌金的窄袖白绒短衫,腰身束得纤细漂亮,长裙绣着五彩云纹,外头笼着一层墨纱,转圈时长裙飞扬,织金发带飞舞起来,显得整个人都充满着蓬勃生机。 墨色衬得人皮肤白,也显得眉眼更为精致。 只是她与苏暮临的剑招都耍得不伦不类,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看起来很笨拙。 但周围却站了一圈的人围观,同时露出佩服的神色并窃窃私语。 沈溪山听见有人说:“这宋猎师当真是深藏不露啊,剑招竟然如此诡谲,实在是参不透。” 另一人回道:“当然,你若是能参透,那在鬼国里来去自如,毫发无伤取得阴阳鬼幡的就是你了。” 沈溪山:“……” 原来是宋小河拿回阴阳鬼幡的消息被传开了,现在有不少人上赶着恭维她。 他了解宋小河的德行,一点夸不得,一夸就翘尾巴。 果不其然,眼下宋小河虽然看起来是专心练剑的样子,实际耳朵竖得老高,心思全在周围人的谄媚吹捧中,手中的剑已经开始胡乱抡了。 她嘴边压着一抹笑,看起来得意极了。 在宋小河第五次走神戳到苏暮临的肋骨,戳的他嗷一声叫喊之后,她才收了剑,说道:“好了,今日就练到这里。” 苏暮临如蒙大赦,赶忙道:“小河大人的剑法越发出神入化了,幸而用的是木剑,若是铁剑怕是早把我刺成筛子了。” “哼哼。”宋小河叉着腰仰头笑了两声,脸皮极厚地接下了这盲目的吹捧,道:“你知道就好。” 余光瞥见一抹红色,宋小河恍然转头。 就见沈溪山身着束袖的织金赤袍,长发以小金冠高高束起,其余的墨发披在肩头,眉眼淡淡的,就这么站在日光下,俨然人间绝色。 与宋小河对上视线的瞬间,他眉眼轻动,露出一个清澈的笑。 凛冽的寒冬吹来一阵春风,迎面扑到宋小河的脸上,有一种令人心痒的缠绵。 她痴痴的,也跟着笑了笑。 “小河姑娘,起那么早练剑,当真刻苦。” 众目睽睽之下,他隔了十来步的距离,温声对宋小河说话。 宋小河现在倒是感觉不好意思了,将木剑别入腰间,俏脸微红,“不过是闲来无事。” 沈溪山就道:“闲来便练剑,那更是勤奋上进。” 别人夸赞她就已十分得意,换作沈溪山的夸赞,宋小河那更是不得了,从耳朵红到脖子,笑嘻嘻道:“沈猎师过奖。” 沈溪山对她笑笑,而后转身离去。 两人之间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这交谈的氛围却非同一般,看得周围人目瞪口呆,也没人再议论,皆愣愣地盯着。 沈溪山走了之后,宋小河正偷笑着,一下子就被身边的众人给围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她为何与沈溪山关系这般亲近。 第99节 宋小河被挤在中央推来推去,耳边吵得嗡嗡响。 后来众人挤着挤着不知怎么就急了眼,然后相互头推搡动起手来,打作一团。 宋小河从缝隙中费力地挤出来,赶忙带着苏暮临飞快地溜了。 黑雾鬼国的事已经了结,阴阳鬼幡也回收,这一行也折损了不少仙盟猎师,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必须尽快回到仙盟。 是以在宋小河练完剑后半个时辰,仙盟整合队伍,启程出发了。 来时为了掩人耳目,众人扮作走镖队伍,实打实地用双腿赶路,把宋小河累得不轻。 但眼下阴阳鬼幡的事情已经暴露,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于是各自御灵飞行赶路,入夜后才休息。 宋小河不会御灵飞行,就在苏暮临的飞符上,舒舒服服地趴着,一边看话本一边吃东西。 上回从酆都鬼蜮回去时,沈溪山御剑独行,脱离队伍先回仙盟。 这回倒是没那么着急了,虽然也远远在队伍的最前头,但也是跟着大家一起休息赶路。 宋小河向来是坠在最后面,她有时候看话本看累了,站起身踮着脚往前看,还能隐隐看到沈溪山的身影。 不过此行并不孤单,宋小河身边总是围绕着人。 除却一开始就与她有些交情的倪莹之外,其他的都是听说了她在鬼国的事迹和看到沈溪山与她温声说话的场景。 来时他们总怀疑沈溪山与她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现在传言像是坐实了,他们对宋小河就更加热情了。 倒不是仙盟总有这拜高踩低的风气,实在是沈溪山拥有的名望太大,追捧他的人数不胜数,但因其站得位置太高,又修的是无情道,鲜少看他与谁亲近,所以一旦谁有了与他私交过甚的传闻,则立即就会被众人缠上,刨根问底。 宋小河这几日实在是被缠得烦了,大部分时间就闭着眼睛装作在睡觉,要不就是骗别人自己练法术时出了岔子,耳朵暂时聋了。 所以有时候沈溪山回头看宋小河时,就看到她在跟别人比画手语,进行一些莫名其妙的交流。 好在飞行赶路比较快,本来小半月的路程,只用了五天便结束了。 宋小河终于又回到了仙盟的天山上,猛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只感觉浑身都舒畅了。 这次鬼国走了一趟,也算是险象环生,既有欢声笑语也哭肿了眼睛,如今回来了,尘埃落定,往事就随风而去。 宋小河就还是仙盟里,勤勤恳恳修炼的弟子。 这次梁檀得了消息,在外门接她,宋小河老远就在天上看见了,趴在灵符边上冲下招手:“师父——!” 她嗓门大,喊得众人都能听见,纷纷低头张望,想看看宋小河的师父是什么人物。 却见一年轻男子着银灰色长衫,长发用白玉簪束着,双手负在身后,容貌极是俊美,站在人群之中很是晃眼。 他听到宋小河的叫喊,仰头看来,抬手摆了摆,露出个温眷的笑,相当丰神俊朗。 单是这模样,就足够唬人。 众人低低议论,大多没见过这号人物。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知情,有一人就低声道:“这不是敬良师尊吗?他灵力太弱,隐居仙盟后山偏僻之处多年,在仙盟几乎没什么权利地位,前些时候还被来挑事的逢阳灵尊打掉了牙……” 宋小河没听见,若是听见约莫也要跟人争执几句。 她这会儿正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中,赶忙让苏暮临将飞符降下去,落到梁檀身边,她一蹦一跳地朝梁檀跑去。 “师父!”宋小河扑到他怀中,与他来了个大大的拥抱,“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是特地来接我的吗?” 梁檀拍了拍她的后背,“这是自然,你师父我可不是随意抛头露面的人物,没什么大事才不会轻易来外山。” “可是之前珍娘养的鸡一连下了五个蛋,你不是还提着东西来外山道贺吗?”宋小河说。 梁檀就信口胡诌:“鸡生蛋,孕育新的生命,岂能不算大事?你还小不懂那些,日后就明白了。” 宋小河哦了一声。 梁檀揉了揉她的头说:“这一去辛苦你了,回去给你熬仙汤喝。” 宋小河许久没吃师父做的菜,想念得很,立马振臂欢呼。 沈溪山踩着剑浮在半空中,低头往下看,正看到这师徒俩其乐融融的一幕。 视线落在梁檀揉她脑袋的手上,将宋小河的笑容看了个仔细。 他发现宋小河在不同的人面前的模样也是不同的。 下了山之后她虽然热情交际,喜欢跟人聊天打闹,但知礼节知分寸,偶尔闹点小脾气也很快就消气。 在他面前则更有几分拘谨,不论是说话还是行事都刻意收敛了。 但她好像是因为她极其依赖梁檀,所以在梁檀面前,她总像个孩子一样,哭与笑都完全不加掩饰。 沈溪山就停留了那么一会儿,就已经有人停下问他为何不走。 眼看着梁檀牵着宋小河,带着苏暮临回山了,沈溪山也御剑飞走。 回到后山,梁檀便懒得再用灵力维持年轻的模样,恢复了头发花白的样子,面容苍老许多,但仍能看出当年的清俊。 他频频回头看安静跟在后面的苏暮临,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总跟着我们做什么?” 苏暮临立刻道:“小河大人去哪我便去哪。” 梁檀说:“你在内门不是有住的地方吗?” 苏暮临回:“天没黑,我不回去。” 梁檀又道:“晚饭只做了三人的分量,没你的份。” 苏暮临很是无所谓:“我不吃。” “当真就对我们家小河痴心一片?”梁檀笑眯眯将他上下打量,说道:“模样倒是好看,家住何处?令尊是什么人物?细细说来,我或许能考虑考虑你。” 宋小河捡了根木棍在前面挥着玩儿,听到这话就扭头,说道:“师父,你要考虑他什么?” 梁檀就道:“我作为你的师父,不能总看着你做白日梦,肖想着练无情道的那小子,眼看着你慢慢也大了,合该找个体己的道侣,我也不知道还能活个几年,届时还得有个护着你的人是不是?” 宋小河说:“珍娘养的那只鸡都活了八十年呢,师父总不可能没鸡的命长吧?” 梁檀的脸一黑,“那是只妖鸡,凡人如何能跟妖比寿命?” 宋小河道:“哎呀师父你就放心吧,如今我也变厉害了呢!况且我正朝着小师弟一步步靠近,又不是非得要道侣,若是日后我与小师弟相处成交心的知己同伴,也一样可以与他相互照应。” “有什么用?朋友同伴这些虚无缥缈的关系,随时可以为了一些私利翻脸,况且你有所不知,”梁檀停了一停,慢声说道:“那小子身上有断情禁咒,真正是绝亲缘,绝情缘,压根不会与谁相处成知己同伴。” “断情禁咒?”宋小河头一回听说,好奇地退了两步,来到梁檀身边问:“那是什么?” “是盟主亲自在他身上下的咒印,此咒断情绝爱,若是动心便会由黑转为红色,一眼就能被人看出来……” “那这个断情禁咒是什么时候下在小师弟身上的啊?” “十二岁。”沈溪山拢袖而立,站在盟主殿的中央,朝着座上的青璃微微颔首:“距今已有七年。” “转眼竟已过去那么久了。”青璃道:“让我看看咒印如何了。” 沈溪山有些不太明白师父的用意,这么着急将他召来竟然就是为了看他的禁咒。 但他并未出言反驳,只是转过身去,用灵力将长发束起,露出了后脖子。 随后他念动法咒,就见那原本干干净净的后脖子处就慢慢浮现出一个浓墨所染的“禁”字,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极其晃眼,连着脊骨。 青璃看了一眼,便知咒印尚是完好,她说道:“大道茫茫,如今你是人界天赋最为出众的子弟,摸到飞升的门槛是迟早之事,人界已有数千年没有凡人飞升,长此以往凡人的气运必将衰落至亡,你有飞升之能,便肩负着这般重任,是凡人登上天梯唯一的希望。” 沈溪山自然明白,转过身道:“弟子知道。” 青璃又道:“天梯近在咫尺,万不可掉以轻心。” 沈溪山颔首应了。 一派温润沉稳,仿佛相当可靠。 青璃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你年纪尚小的时候,性子还稍微活泼些,如今长大倒是沉闷不少,不过交了朋友是好事,宋小河性子率真,心中有善,多与她往来或许也能压一压你的杀性。” 沈溪山对此很是不屑,心说就宋小河还能压他的杀性?跟她说了没几句话,他就已经想出去砍人了。 前几日就坐着聊了些时候,他出去连揍了俩人。 不过青璃虽然知道沈溪山身边的事,手却无法伸那么长,其中大多她还并不知晓。 于是沈溪山乖顺道:“师父所言极是。” “还有一事,甚为重要。”青璃道:“先前你在那座鬼国之中,可知道是谁召了那道雷?” 沈溪山没有停顿,只道:“弟子不知,是那雷有什么蹊跷吗?” 青璃缓缓站起身,说道:“明昼千里,撼动天地,那道雷召的是九重天上的神雷,亦是天劫之雷,人界已有多年无人能做到,此番九天神雷现世,已有不少门派隐隐打上主意,须得找出召雷之人是谁,将其保护起来才行。” 沈溪山面色如常,说道:“子弟尽快去调查。” 青璃道:“你先前偷跑下山,犯了仙盟戒律,但念在你成功回收阴阳鬼幡,立了大功,便不与你追究,好好休息去吧。” 沈溪山并未动身,只道:“师父,弟子有一事相求。” “你说。” “宋小河在这次回收鬼幡之行中也出了不少力,这鬼幡还是她冒死寻到的,所以弟子想为她求一份奖赏。” 青璃允了,且念在是自己徒弟的朋友,很大方道:“那便按照特等大功赏她吧。” 沈溪山这才揖礼告退。 两日后,宋小河晋升乙级猎师的卷令就送到了沧海峰,一并送来的还有乙级猎师的灵牌和宗服。 宗服是雪白短衫配上松柏绿的长裙,双袖垂着长长的绿色丝带,腰间一束,鲜亮的绿色就衬得宋小河像是春日里刚抽芽的灵草,嫩生生的。 衣料也比丁级的高了好几个档次,穿在身上不仅十分轻盈,且有保暖功效,宋小河喜欢得很。 在沧海峰玩了几日,宋小河就拿着乙级灵牌前去仙盟大殿报到,然后发现乙级猎师不仅每个月都要完成考核之外,还要在半年内出至少三次任务,否则就会面临降级的危险。 大殿的墙壁上有几块巨大的灵石,上边便写满了各种任务,标了编号和需要的人数,还有难度等级,让众猎师们自行挑选。 宋小河站在灵石前看了一会儿,什么成州的吃头妖怪,洋山的采阴魅魔,云城的专门砍人双脚收集的邪祟,看起来奇怪又危险,宋小河看了几遍,一个都不想去。 正站在石板前发愁时,就听到身边传来温眷的声音,“小河姑娘。” 宋小河一下子就听出是沈溪山,她猛地转头,前一刻还是满脸不开心,下一刻眉眼就攀上笑容,“沈猎师,你怎么也在此?难不成也是来接任务的?” 沈溪山笑着看她,说:“我是看见你站在这里,特来寻你。” “我?”宋小河眸光一怔,被这话哄得开心,又想上前去拉他的手,但还是克制了,说:“你寻我是为何事?” 沈溪山方才一进门,见宋小河拉着个长脸站在这里,一眼就看出她在烦心什么事。 在宋小河未能稳定掌控业火红莲的能力之前,沈溪山绝不会让她自己去行动,于是就走了过来,为她排忧解难。 第100节 “你不必参加这些任务。”沈溪山道:“你是立了大功破格提升至乙级的,一年之内可以不必自主接任务。” “还有这种好事?简直就是为我宋小河量身打造的规矩。”宋小河瞪大那双漂亮的杏眼,清亮的眸子中盛满欢喜。 沈溪山心说,可不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吗? 仙盟压根没有这规矩,尤其猎门更以实力至上,完不成考核和任务,就会被降级,没得通融。 但沈溪山在仙盟算是权势遮天了,稍微跟督门的人打一声招呼就好。 沈溪山任由着她傻乐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小河姑娘可还有别的事要忙?” 宋小河道:“今日无事,空闲。” 沈溪山便道:“沈策临走前曾托我回仙盟后教你剑招,既然你正得闲,那便今日练吧。” 宋小河惊讶道:“是沈策托你的?不必了呀,不麻烦你,他答应我的事怎么能推你身上?” 沈溪山沉默一瞬,又垂下眉眼,语气里竟有几分受伤:“看来是我的剑招不得小河姑娘的心意了,倒是不知那沈策使的什么剑法,你愿意让他教,却不肯让我教。” 宋小河见他像是不高兴了,脸上浮现一抹忧色,像是被拒绝之后的伤心,她一下子急了,上前一步拉住沈溪山的手:“沈猎师,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嫌弃你的剑招,只是不想因此事麻烦你而已。” 沈溪山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轻声说:“我不觉麻烦。” 宋小河被迷得五迷三道,哪里还能说出拒绝的话,立即道:“那我便学,现在就去学,我定然会认认真真地学!” 沈溪山牵了牵唇,这才露出个笑来。 他先前就探听过了,宋小河回了仙盟之后,不是吃就是玩,要不就是带着苏暮临一起吃和玩,剩下的时间用来睡觉,半点不修炼。 沈溪山哪能让她一直这么逍遥下去? 就这还参加百炼会呢? 去了还不得让人打得鼻青脸肿,哭着跑回家。 是以他亲自出马,让宋小河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刻苦训练。 却不知宋小河撒娇耍赖很有一套,受累受气的,未必是她。 第57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一) 宋小河跟着沈溪山回了沧海峰。 那里僻静宽阔, 是练剑的好地方。 梁檀白日里基本不在沧海峰,而苏暮临也被拎去符修课上学习,所以这时候绝不会有人打扰。 宋小河虽然从小就带着木剑, 但她剑招的基础是非常差, 除了幼年时师父教她的那两招, 剩下的都是进入猎门之后, 跟着丁字级的剑修们学的。 而且并不熟练。 沈溪山站在一旁, 看着宋小河使剑招。 她将自己所学的内容囫囵展示了一遍, 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收剑转头看沈溪山。 他立在那里,长发被风吹得轻轻飘动着,衣冠胜雪, 眸光温润, 宛若潺潺春水。 实则不然。 他心里暗道失策,先前早已看过宋小河练剑, 今日不该说教她剑招的,哪怕是教她画符都容易很多。 这一手剑法使得还不如街边的乞丐打狗的身法, 也不知要教到何年何月去了。 宋小河小跑过来, 站在他面前, 头上的织金发带被吹得交缠飞舞,脆生生的绿色宗服更衬得她肤白若玉, 眉眼映了冬雪般干净纯粹。 “我的剑法如何?”她兴致勃勃地问。 沈溪山很想说这句话你是怎么问出口的。 但宋小河满眼期冀地看着他, 他也只能笑着说:“小河姑娘看起来有些练剑的天赋。” “当真?”宋小河眼眸一亮, 欢喜道:“小时候我练剑时,师父还总说我与剑无缘, 分明就是嫌麻烦不想教我。” 宋小河没想过沈溪山的话是糊弄她,听得练剑的天才夸她有天赋, 她就高兴。 尤其此人还是小师弟。 她低了低头,像是琢磨了什么,然后看着他问:“那你估量一下,我练个多少年的剑,能到你那种境界。” 沈溪山笑容更甚,眼角眉梢像是染上春风一般,潋滟明媚。 这宋小河倒是真敢问。 仙门之中有一种说法流传,说的是这人世间的剑修只分两种。 芸芸众生和沈溪山。 如今仙门千家之中,只剩下一个名声较大的剑修老前辈顾着脸面,并未与沈溪山交手,但凡让他拿剑的出手,皆败于沈溪山的剑下。 他从未输过。 宋小河想与他比肩,恐怕一世的年岁都远远不够。 于是沈溪山并不正面回答,只道:“只要小河姑娘肯刻苦修炼,自会在这条通天之路上越走越高。” 宋小河听了,便立即充满雄心壮志,精力满满道:“那就劳烦沈猎师了。” 沈溪山一抬手,宋小河手里的木剑就一下子飞出去,落到他的手中。 他道:“开始吧。” 沈溪山先是给她示范了一段最基础的剑招,主练的倒不是身法,而是胆识和巧劲。 宋小河第一步要学的,就是如何用剑打出力道。 剑在手中软绵绵的,根本无法伤人,前几次宋小河用木剑攻击,其实靠的全是剑上附着的神力,若要学剑,就要显得学会如何用剑。 宋小河看了一遍,没记住。 于是沈溪山就又给她耍了一遍。 宋小河说:“沈猎师能不能慢点?” 沈溪山捏着木剑,忍气吞声,又展示了第三遍,动作慢了许多。 宋小河就在旁边跟着比划,学习身法。 但是还不够慢,宋小河跟不上。 于是沈溪山强压着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将这套极为简单的招式展示给他。 即便是如此,宋小河也未能完全记住,接过剑后只挥出了前几个招式,后面忘得一干二净。 沈溪山笑得温柔:“后面全忘了?” 宋小河缩着脑袋点头。 沈溪山这一句猪脑子说不出来,简直要憋到内出血。 他早该想过,宋小河以前都没怎么练过剑,就应该跟仙盟之中的剑修夫子学习那些最基础的东西,从一招一式开始练起。 连着教她一整套剑法,就算是沈溪山认为那些足够简单,对宋小河来说也是刁难。 而那些零碎的基础东西,让沈溪山去教,等同于用砍骨刀杀蚂蚁,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为难。 沈溪山问她:“小河姑娘当真要学剑?” “是啊。”宋小河说:“不是你说我有天赋的吗?” “我所言也不尽是对。”沈溪山道。 “这么说,你先前是骗我的?”宋小河拎着剑,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沉默了会儿,她转身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然后擦了一把汗,像个没事儿的人一样,又说:“暂且休息一下吧,我有些累了。” 她坐下来,把剑放在脚边,两手托着腮帮子,不言语了。 沈溪山从侧面看,只见她双眸发愣,看上去是在发呆,然而实际眉眼间却笼罩着几分失落。 他仿佛能从宋小河的这副样子窥得她从前封印未破的那些年岁。 以前她身体受封印的阻碍无法聚集灵力,不管修炼什么都毫无所成,情绪低落感受到挫败之时,她定然也是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发呆。 沈溪山涌起好奇,缓步走过去,在宋小河身边站定,问:“小河姑娘在想什么?” 宋小河道:“我在想我的朋友。” 沈溪山脸色一变,“谁?” 宋小河低着头,没看见他的脸色,说道:“沈策。” 沈溪山的脸色又变回来,问:“你想他作何?” 她说:“我想他来教我剑法。” 沈溪山一听,脸色彻底一变,他半蹲下去,偏头去看宋小河的神情。 宋小河抬眸,与他对望一眼,眸里都是不开心。 沈溪山轻声问,“小河姑娘是嫌弃我的剑法,不想再跟我学了吗?” 她摇了摇头,低落道:“是我太笨了,学不会,我不想太麻烦你,让你受累。” 沈溪山问:“那让沈策受累就可以了吗?” 宋小河倒是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于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说:“别人受累,我不心疼。” 这话说得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缠绵暧昧。 沈溪山听后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他心尖里轻轻点了一下,荡出极为微小的波澜。 他道:“你学不会我便一直教你,有时候天赋并非最重要的,良师与勤奋也能够造就一代传奇。” 宋小河煞有其事道:“我师父的确有个封号叫敬良灵尊。” 沈溪山冲她笑笑,说道:“小河姑娘这般聪慧,定然很快就能够克服困难。” 宋小河:“你不会嫌我笨吗?” “自然。”沈溪山说起违心话,简直顺手拈来,又道:“我已经知道如何教你了,来,我们继续。” 低落的情绪因为沈溪山的寥寥数语一扫而空,她立马捡起木剑站起来,又道:“沈猎师,你脾性真好,若是师父教我的话,早就一边骂我蠢徒,一边敲我的脑袋了。” 第101节 沈溪山心道难怪你这么笨,原来是被梁檀给敲的,那老头下手真是没轻没重。 他拿了宋小河的木剑,将所有招式拆开来,一步一步地教她。 虽说一开始总是会有些不耐烦,但沈溪山向来会维持自己端方君子的模样,更是半点情绪都没有外泄,一遍遍地重复给宋小河讲解剑招的身法。 后来自然也慢慢习惯了,掌握了如何教宋小河后,沈溪山的心态也磨炼得越来越好。 便是一整个下午宋小河只学会了一个剑诀,沈溪山也仍是笑眯眯的。 回仙盟之后的日子清闲下来,沈溪山往沧海峰便跑得勤快,有时候苏暮临也在,只是他坐在旁边看,并不参与。 然而练剑的时间一长,宋小河就受不了了。 往日她修炼都是练两天然后玩两天奖励自己,现在让沈溪山给盯着,一天从早练到晚,如此高强度的训练,让宋小河疲惫不堪。 更何况到了后来,沈溪山说早起练剑最是吸收天地灵气的好时辰,便让她天不亮就站在高崖上练,练到日出再下来。 腊月的寒风呼啸,宋小河光是早起就已经是件困难的事,更别提还要站得高高的地方去练剑。 宋小河招架不住,在这日练剑时,她对沈溪山道:“沈猎师,我明日不来了。” 沈溪山正在给她擦剑上的泥巴,语气随意地问道:“怎么?明日有事?” “我要去猎门上剑修大课。”这是宋小河一早就想好的理由,“升到乙级之后,我还未曾去过呢,若是再不去,怕是要被责罚。” 然而沈溪山早就解决了此事,说:“无碍,我早与猎门说过,你由我亲自带着修炼,他们不会管的。” 宋小河没想到这招被拆了,于是又道:“今日是除夕,明日是春节,合该休息过年了。” 沈溪山将木剑擦干净后握在掌中,抬头看她:“凡尘的节日与我们修仙者有何干系?” “可我们也都是凡人啊。”宋小河说:“凡人就要过凡人的节日。” 沈溪山道:“今早遇见敬良师尊,他言今日不归山,有事外出,小河姑娘要与谁去过节?” 宋小河不知此事,急得想啃手指头,心里埋怨起师父来,怪他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影,除夕夜不在家也就罢了,还将此事告诉小师弟。 沈溪山起身,说道:“先前的一招二十四式你学得很快,再多练几遍便可教你新的了。” 宋小河没把明日的休息争取到,实在没有心情练剑,她撇着嘴,开始耍赖,“你且听我一言。” 沈溪山见她小嘴都撅起来了,想来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再练剑,于是道:“你说。” “连续修炼多日,必须休息几日,这是规矩。”宋小河道。 “谁的规矩?”沈溪山问。 “沧海峰的规矩。” 沈溪山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规矩,满脸疑问,“可沧海峰就你们师徒二人。” “对啊。”宋小河点点头,慢吞吞道:“就是我师父定下的规矩,打小我修炼时,只要认真修炼两日,师父就会奖励我,让我休息两日,如今我都连续修炼那么多日,明日也该休息了。” “还有这种奖励?”沈溪山实在没忍住,露出几分诧异。 修炼便是贵在坚持,练两日就休息两日,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何分别? 梁檀就是如此教徒的? 沈溪山道:“小河姑娘,修炼是要一直坚持的,惰性一旦产生便无法消弭,若是在明日断了,后日你也未必再想来练剑。” 说着,他将木剑塞到宋小河的手中,温笑道:“虽然辛苦,但还请小河姑娘忍一忍。”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教宋小河练剑憋了多大的气,这会儿还没被气死,全仰仗了年岁小时抄的那些仙盟戒律。 好不容易渐入佳境,怎能让宋小河轻易放弃,再且说他考虑教授对象是宋小河,已经松泛许多,没让她起早贪黑,也就让她每日练到日落就回去了。 如此,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可宋小河长那么大就没吃过苦,在沧海峰的日子清闲,再是如何灵力低下,也没有人赶着她修炼。 梁檀虽说总是觉得她笨,却也从不勉强,能学成什么样便学成什么样。 如今天天练剑,手都磨起茧子了,昔日逍遥日子一去不复返,喘口气都难,她如何受得了? 更何况明日还是春节,休息一日再合理不过了。 但沈溪山不同意,她也并不强硬去争执,只默默接过剑又练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叫了一声,对沈溪山道:“沈猎师,我手痛。” 沈溪山走到她边上,问:“怎么了?” 木剑掉在地上,宋小河左手捏着右手腕,瘪着嘴道:“方才扭到了。” 这模样一看就是装的,沈溪山将她的手拉过来,指尖在她手腕上捏了捏,说:“骨头并无错位,想来并无大碍。” “有碍有碍。”宋小河仰脸看他,反手将他的手给拢住,可怜兮兮道:“沈猎师,我的手真的好痛,练功不是一蹴而就,须得循序渐进,你就让我休息休息吧。” 她声音压低了许多,说话时拖着耍赖的腔调,就差摇着沈溪山的手磨着他答应了。 宋小河的手小,两只手合拢起来也未能将沈溪山的手完全给包住,她一心一意央求沈溪山,手上的动作便全是下意识,将他的手指弯着,拢在掌心里。 她的手相当软,又热乎乎的,用了一些微弱的小力道捏他的指尖,澄澈的眼凝望着他,“我想像凡尘的那些人一样过年,师娘还给我做了新衣裳的,沈猎师如此心善的人,定然不会不答应的吧。” 沈溪山看着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后脖子竟传来隐隐热意。 他恍然明白,宋小河就算是身负再多的神力宝贝,她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正是贪玩的年纪。 她在这沧海峰又向来是无拘无束,如今按着她在这里练剑,确实强人所难。 沈溪山就道:“那便休息一日吧。” 宋小河当即欢呼了一声,高兴过了头,一下子将沈溪山扑住,双臂抱住他的腰,胡乱夸赞道:“多谢沈猎师,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了!仙盟有你真是幸事!” 一触即离的拥抱,宋小河沉浸在喜悦中,仿佛压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捡了木剑,行了个抱拳礼:“那我就先回去啦,告辞。” 直到宋小河晃着小辫一蹦一跳地离开,沈溪山都还站在原地沉默,看着她的背影。 右手被她捂出的热意仿佛还没消散,后脖子也升起不同寻常的温度。 他沉吟半晌,念了个清心咒,情绪复平。 “这个宋小河。”沈溪山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我只准了她明日休息,可没说今日不用练,才巳时就跑回去了。” 也难怪她跑得如此快,原来是在耍这小聪明。 宋小河回去就把木剑扔到了桌上,整个人往床铺上倒,疲惫地叹了几口气。片刻后,她弯着嘴角,捂着脸偷偷笑起来,像一只偷腥后无比满足的小猫。 自觉仙盟上下无人再比得过她聪明了,不仅得了两日的休息,还抱了小师弟呢。 整个仙盟里,还有谁能如此? 也就只有她聪明绝顶宋小河。 傻乐了好一会儿,才闷头睡去,一睡就是一整天。 次日便是正月初一,也是人间的春节。 宋小河每年的这一日都要去拜访师娘,这些日子她天天早起形成习惯,今日也没能睡懒觉,天还没亮就睁开了双眼。 她换上了师娘给她做的新衣裳,雪白的里衣外面套一件正红的白绒坎肩,下面是墨色的织金长裙,踩着一双绣了五彩老虎的鞋,撇下苏暮临高高兴兴地去了千阳峰。 刚进门,她就喊道:“师娘,我来啦!” 随后里头传来两声咳嗽,一个年过六十仍旧容貌美丽的女子走了出来,披着厚厚的内绒披风,笑着看她:“小河来啦?快进来。” 宋小河提着手里的篮子进去,说:“师娘,这是外山那只活了八十年的鸡下的蛋,吃了定能延年益寿,我带了许多来,你一天吃一个,吃完就年轻二十岁,让师父自己当老头。” 钟慕鱼听了便咯咯笑起来,抬手想要去接篮子,却被宋小河躲了一下,说:“我提着放进去就好,师娘别站在外面见了风,快进去坐吧。” 钟慕鱼弯着眸,一边往回走一边道:“小河越发懂事了,如今过了年便十八了吧?出落得如此漂亮出尘,也不知日后会便宜了谁家的郎君。” 宋小河道:“师娘又取笑我,明知我喜欢小师弟,哪有什么心思跟别人谈婚论嫁。” 钟慕鱼道:“傻丫头,那沈溪山修无情道,你难不成还要一辈子为他守着啊?” 她仰着脸,颇是豪情壮志道:“我志不在情情爱爱,只想踏上通天之途,只不过是恰好喜欢了小师弟而已。” 钟慕鱼知她口齿伶俐,自己辩不过她,便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说:“小河日后定能如愿。” 宋小河笑笑,没再说话。 钟慕鱼年轻时留下的病根,多年来身子骨都弱,见不得风,更受不得吵闹,是以常年隐居千阳峰内的灵气充沛之地养着。 她与梁檀膝下无子,都把宋小河当自己孩子。 只是宋小河偏偏是个吵闹性子,所以她一年能来看望师娘的次数也就几回,多了钟慕鱼身子都受不了。 而在师娘这里时,宋小河也收敛不少,话都少说。 坐到正午,梁檀也冒着风赶回来,然后下厨做了一桌菜,三人坐在一起,算是补了昨日的团圆饭。 吃饭时钟慕鱼问道:“你近日都在忙什么?连昨日除夕都没带着小河过来吃饭。” 梁檀道:“仙盟出了大事,正乱着呢,这几日盟主总是召我过去,怕是有得忙了。” 宋小河忍不住问:“是什么事啊?” 梁檀道:“机密事件,不可外传,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宋小河撇撇嘴,说道:“你不告诉我,我自会找沈猎师打听。” 梁檀筷子一顿,看了自己的蠢徒一眼,纳闷道:“还真是邪了门,这沈溪山怎么整日往沧海峰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 宋小河听不得师父说他坏话,便道:“他是为了教我剑法,所以才来得频繁。” 虽然她自己也受不了就是了。 梁檀嗤笑:“仙盟弟子多了去,他怎么不教别人,偏教你这笨蛋?” 宋小河哼了一声,不服气道:“如今我可是乙级猎师了,师父你就等着吧,日后我升了天字级,给你长脸,把你的牙全换成金子镶的,再也不用担心牙口不好,总吃软饭了。” 钟慕鱼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梁檀举着筷子就要敲她,“逆徒,大过年想气死你师父?” 宋小河赶紧抱住脑袋,往钟慕鱼怀里藏,“师娘救我。” 钟慕鱼就护着她,“子敬,莫打孩子,小河如此聪慧可爱,你怎么下得了手?” “气死人的功夫也是一流。”梁檀气道。 钟慕鱼的住所赶上过年,难得热闹了一回,宋小河玩到入夜才被师父拎回了沧海峰。 睡觉前她想,明日又要去刻苦修炼了,不过好在又能见到沈溪山,也不算什么难熬的事。 随后沉睡入梦,一夜好眠。 第102节 却是没想到隔日沈溪山却没来。 不仅没来,苏暮临还带回个消息,说昨夜沈溪山接手个任务,连夜出了仙盟。 宋小河听后脸色剧变,心情猛地跌落。 因为上次沈溪山带着人连夜出仙盟做任务,后来却是传回个死讯。 这次又是如此。 宋小河难掩急色,一把拽住苏暮临问:“他去了哪里?是要去做什么?” 苏暮临作贼似地左右看看,然后小声道:“我探听到的小道消息,说是先前从酆都鬼蜮带回来的日晷神仪,在几日前失窃了,仙盟查了些踪迹,让沈溪山带人去追查呢。” 第58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二) 日晷神仪在仙盟一事, 本身就极少有人知道。 当初酆都鬼蜮一行,头前沈溪山带的队伍全军覆没,不论是仙盟还是别的门派的人皆死在鬼蜮之中。 后来宋小河所在的那支队伍, 罗韧虽然最后疯魔了一样, 但始终没说出仙盟派给他的任务, 加之当时又无比混乱, 无人知道沈溪山回收日晷神仪。 后来带回仙盟, 便是由青璃上仙亲自开启仙盟的万宝阁, 将日晷神仪存放在地下第九层, 加上数层防护结界和专门派了人轮换看守。 如此严密的保护,用梁檀的话来说,凡是会喘气的, 进去都得被反复检查恨不得扒一层皮下来看个干净。 所以日晷神仪的失窃, 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 而神仪本身拥有的力量无穷,稍有不慎便会引起人界巨大的动乱, 当务之急不是查神仪究竟如何失窃,而是查它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仙盟查到蛛丝马迹之后, 就立即派出了沈溪山前去探查。 然而此去却是空手而归, 毫无进展。 沈溪山忙活了几夜没合眼, 回到仙盟后向青璃复了命,其后并没有去休息, 反而是去了沧海峰。 他去的时候正是晌午。 今日难得出了大太阳, 在寒冬腊月里带来一丝温暖。 宋小河刚吃得饱饱的, 如往常一样来到了练剑的地方,但这会儿却并没在练剑, 而是躺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跷着腿, 正悠闲地晃着。 苏暮临颇是殷勤,盘腿坐在旁边,举着一把小伞给她遮挡刺眼的日光。 沈溪山这回忙活几日白跑一趟,都一直心态平和情绪稳定,见到宋小河躺在石头上晒暖,还如此享受的模样,当场就气笑了。 他就知道,自己离开的这几日里,宋小河根本不可能自律修炼。 口口声声说着要成为天字级猎师,要努力追赶他的脚步。 转过头去就贪玩,偷懒,吃不得苦,这般修炼莫说是升至天字级,怕是升到甲级都是难事。 沈溪山想着,干脆捏几张傀儡符贴在宋小河的身上,让她在符咒的控制下从天不亮练到月上柳梢,连续坚持个十天半月,她习惯了之后或许就能够养成日日修炼的觉悟。 总好过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想法过于阴暗了,沈溪山还没深想,那边的宋小河就已经发现了他。 她余光瞥见了一袭雪色白袍,赶忙扭头看,就见小师弟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就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看。 宋小河伸长脖子,目光一下子就与他对上。 一瞬间,两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 沈溪山眉头舒展,漂亮的眼眸稍稍一弯,就露出个宛若春光灿烂的笑,唤道:“小河姑娘。” 宋小河满目惊喜,抬手推开苏暮临悬在头上的扇子,赶忙起身朝他跑去。 “沈猎师!”宋小河看见他后,便毫不掩饰面上的欢喜,一路小跑到他身边,问道:“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呢!” “这次出去办的事比较简单,所以回来得早。”沈溪山说。 宋小河道:“上回你半夜出任务最后险些都没回来,这次又是这样,我可担心你了!昨日想下山的,结果被师父抓到,不仅把我好一顿训斥,还将沧海峰加了结界,不准我离开。” 沈溪山听闻,心中疑惑。 沧海峰加了结界?为何方才他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察觉? 目光随着宋小河跑到跟前,沈溪山为了看她,把头低下去。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而后开口问道:“小河姑娘下山,可是为了寻我?” 宋小河回答得很快,且坦荡,“是啊。” 沈溪山顿了顿,没接话。 沉默时,他不知为何,忽而想到了先前在前往酆都鬼蜮之行。 宋小河总是一副很坚定不怕死的样子,重复着要去鬼蜮救他的话。 沈溪山笑了笑,对她道:“想来在我出山的时候,小河姑娘也在勤苦修炼,正赶这几日晴朗,如此好的天气用来修炼便有些浪费了,便休息个几日,下山去玩吧。” 其实这几日她总是担心沈溪山,所以基本没心思练剑,但沈溪山完好地回来了,还对她说可以休息几日,那她当然是不会拒绝的,甚至佯装迷糊道:“沈猎师要带我下山去玩吗?” 沈溪山顿了顿,而后颔首:“不错。” 新的一年里,头一件幸运的事情便如此诞生了,宋小河高兴地抓着他的衣袖,问:“那何时去呢?” 沈溪山忙了一路刚回来,好几日没休息,即便是灵力护身,这会儿也相当疲惫了,须得好好休息,便道:“明日吧。” 得了沈溪山的约定,宋小河欢喜得合不拢嘴,带着苏暮临回家的时候,正看见梁檀在院中不知道种什么东西。 他经常会在院中种些花花草草,或是些能够吃的菜,不过成果一般都不是很理想,有一回甚至种了满院的野草,硬是拔下来跟宋小河说那是韭菜,师徒俩吃了三天的野草炒鸡蛋。 所以平时吃的菜大部分都是从珍娘那里买的。 梁檀见她笑得满面春风,便纳闷道:“怎么这个表情?肚子里又在晃什么坏水?” “师父,小师弟说了明日要带我下山玩。”宋小河迫不及待炫耀此事。 梁檀扬了下眉毛,摆明了不信,问她身后的苏暮临,“小苏子,你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苏暮临点点头,说道:“有的。” 他停了停,看了宋小河一眼,而后冒死道:“不过我感觉他居心叵测,怕是另有企图,小梁师父还是留心为妙。” 宋小河自然是听不得这种话,一蹦三尺高,抓挠苏暮临,“苏暮临,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这张嘴。” 苏暮临一边跑一边喊:“小梁师父,你留点心!” 宋小河抽出木剑去戳他。 梁檀确实是上了点心,毕竟孩子大了,过了年虚岁十八,在人间正是姑娘谈婚论嫁的年龄。 更何况宋小河打小就痴迷那个修无情道的小子,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已经不是能用一句闹着玩能够打发的。 沈溪山近来对宋小河的态度特殊,他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撂下了手里的种子跑去盟主殿找青璃。 谁知不赶巧,被守门弟子引进大殿之后,梁檀才发现他们正聚在一起开会。 除却猎门的门主青璃之外,还有审门的门主左晔,督门的门主柳莺莺,此三人乃是整个仙盟的权力的代表人物,一旦汇聚一堂,所议绝不是小事。 梁檀走进去,先是对青璃行上一礼,而后道:“是我来得不是时候,盟主派人将我打发就好,何以还让我进来?” 青璃抬手,一个椅子便滑到了梁檀的身后,她道:“先坐下说。” 梁檀只好坐下,屁股刚挨着,那座椅就忽地往后滑了一段,带着他回了原地,随后一盏热茶慢悠悠地飘到他手边。 梁檀:“……” 他接过热茶,并未喝,只是道:“盟主可是有何事要派于我?尽管直说,虽说我现在老年纪一把,但能为仙盟做的,我定竭尽全力。” 青璃也没有跟他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在鬼国一行,有人召了九天神雷。” 梁檀只听到这四个字,手就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洒在他的手上,他并未慌乱,只是动作很快地将茶盏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拿出一方锦帕,梁檀擦着手,紧张地问道:“盟主所言当真?” 青璃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眼柳莺莺。 柳莺莺便道:“千真万确,世间雷法唯有九天神雷能够撼动天地,明昼千里,虽说先前我并未去鬼国,但我门下的成员关如萱将此景收入灵镜之中。” 说着,她一扬手,幻出一面圆镜浮在空中,而后指尖弹出一缕光束,覆在镜面上,很快镜中就出现了画面。 只见昏暗无光环境中,整片天空都被层层卷着的云压着,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巨大的云涡,细小的银色闪电在云层之中游窜。 随后劈裂苍穹的雷声猛地响起,一道将天地照得透亮,足以让方圆百里的人都能看见的雷从天而降,裹挟着磅礴万钧而下。 梁檀的脸色从看到雷落的一瞬间,便猛然变得青白。 他豁然起身,往镜子处走了两步,目光紧紧盯着场景中的雷。 关如萱确实将雷落的画面收录下来,但她所在的位置显然距离召雷之人相当远,压根看不出是谁召来的雷。 梁檀转身道:“盟主可是找到此人了?” 青璃抬手示意,柳莺莺便收了镜子。 “尚未。”青璃答道:“当时场面太乱,便是连溪山都不知是谁引得此雷,不过我已让他尽快探查。” 梁檀哦了两声,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回去,敛着惶然的眉眼,讷讷道:“没想到,那么多年后竟然还有人能召来神雷。” 青璃便道:“这些年你费尽心思,一直想将风雷咒传承下去,奈何风雷咒天生有灵,只听有缘之人的调遣,你那徒弟又不愿意学符箓,才致使风雷咒失传那么多年。” “而今有人成功召来神雷,你也可放心此法无人传承了。” 梁檀眸光盈盈,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一口气,“当年我伤得太重毁了金丹,再无法使出风雷咒,才致使它销声匿迹多年,如今……” 说着,他掬一捧泪,忽而撩起长袍就要冲着青璃跪下,“恳请盟主将那人找出,了我此生唯一憾事。” 青璃晃了晃手指,一股轻柔的力量便托起了梁檀的双膝,她亲和道:“即便你不说,我也自会全力去寻,只不过风雷咒从你梁氏而来,要寻找此人,须得你亲自而为。” 梁檀立即道:“只要能有方法找到,我定当万死不辞。” 青璃仿佛就是为了等他这一句话了,露出个淡淡的笑容来,说道:“倒也没有到论生死的地步,只是要麻烦你去长安走一遭了。” 梁檀一听,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方才还是雄心壮志,愿意上刀山下火海,现在却心虚地垂下眉眼,不敢应声。 青璃假装看不见他的为难,继续道:“百炼会四年举办一次,上回主办门派是玄音,这次轮到寒天宗,只是寒天宗位于人界北境,地处偏僻,为便于其他门派前去赴会,便与钟氏商量联合举办,将此届百炼会的地点定在长安。” 梁檀恨声道:“这寒天宗欲意拉拢钟氏的意图竟如此不加遮掩!” 第103节 殿中三人都看得出他是在装模作样,一时间谁也没有接话,果然就听梁檀继续道:“只是我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跟着那些年轻小辈去参百炼会,难免遭人笑话。盟主你看……” 青璃转身道:“宋小河也会去。” 梁檀一惊,“她为何会去?我那蠢徒去了便是沙包,只有挨打的份,盟主还是换个人选吧。” 青璃就道:“是溪山向我请求要带上她。” “啊?”梁檀惊疑地皱起眉,“何时启程呢?” “明日。”青璃道。 梁檀一听,瞬间便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真相大白! 心说这小子总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难怪整日往沧海峰跑得那么勤快,原来就是为了哄骗他那蠢徒去参加百炼会,让人当个沙包打。 要不怎么说修无情道的人没有心呢,沈溪山看着年岁不大,心思倒是深沉歹毒! 梁檀又想,他那蠢徒也是可怜,竟是不知如何招惹了这坏心眼之人,被坑害了还迷在其中任人哄得团团转。 “敬良灵尊,若想寻得那召雷之人,长安这一趟,你是必须去。”左晔说道:“百炼会集结人界仙门千家中的佼佼者,皆是人界各大门派齐聚一堂,你要找人岂非容易很多?好过现在这般毫无线索,大海捞针。” 话说到这份上了,梁檀哪还有推拒的道理。 再加上宋小河从进入仙盟到升至乙级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两次都是破格录升,这在仙盟也是几乎没有过的事情,所以仙盟要派宋小河去参加百炼会,断是没有理由说不去的。 梁檀拱手行礼,道了声告辞,随后转身离开了。 刚出殿门,就正巧遇上了沈溪山。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停住了。 沈溪山颔首揖礼,模样端庄得挑不出半点错处来,“敬良灵尊。” 就算如此,梁檀还是看他哪哪儿都不顺眼,心中骂道,脸长得挺白,心却那么黑。 不过到底也是六十岁的高龄了,不至于喜形于色,梁檀笑道:“听闻你前几日出山,事情可办得顺利?” 沈溪山回道:“竹篮打水,去了几日一无所获,又回来了。” 梁檀道:“约莫着那边暂时没你的事了,百炼会在即,你定是要带人去长安的,届时再为我们仙盟争个魁首回来,风光无限。” 沈溪山笑了笑,说:“不过都是身外虚名罢了。” 梁檀心中冷笑,暗道这小子倒是会装。 百炼会上夺得魁冠不仅能够在人界仙门之中声名远扬,受万众追捧,更重要的是彩头。 每届百炼会的彩头都是不凡之物,珍贵程度堪比仙器,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门派争破了头去抢夺仅有一个的魁首。 梁檀道:“小河方才染了风寒,病得厉害,这几日怕是不能与你们同行,不若你明日带着其他弟子先走,待她病愈我再带她追赶上去。” 说是这么说,届时再找别的理由一推脱,谁也没办法。 沈溪山眯着眼睛笑:“敬良师尊莫怪,此事我做不了主。” 梁檀道:“你师父向来疼你,且心胸宽容,自然能够应允。” 沈溪山轻轻摇头,心说你这老头,还是不了解你自己的徒弟。 他道:“我师父也未必能在此事做主,小河姑娘的想法才能决定如何。” 梁檀想起自家那个有时候跟驴一样蠢,也跟驴一样倔的徒弟,叹了口气,说道:“我且先回去看看。” 沈溪山再行一礼,与他告辞。 梁檀回山的时候,宋小河正在跟苏暮临挖东西,两人一人扛着一把铁锹,将院子里挖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洞。 他刚种好的东西被毁掉一塌糊涂不说,整个院子被新翻的泥土糊得乱七八糟,根本无处下脚。 梁檀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被气得撅过去。 苏暮临见他要倒,飞一般蹿过来,一把将梁檀给接住了,才不至于让耄耋老人摔倒在地,“小梁师父!你没事吧?” 梁檀伸出手,猛掐自己人中,气道:“你应该问‘你没死吧?’我告诉你,还差得远!我绝不可能轻易被你们气死!” “呀,师父。”宋小河抱着铁锹走过来,探着头往梁檀的脸上一看,惊奇道:“你的脸好像珍娘最拿手的辣炒猪肝!” 梁檀险些一口老血喷出,咬牙切齿,倔强地重复道:“我绝不会,被你这逆徒给轻易气死!” 说完便是一口气没翻上来,晕了过去。 苏暮临见状给吓了一跳,学着梁檀的样子,猛掐他的人中。 他手劲儿大,一下就把梁檀的上嘴唇给揪肿了,宋小河往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想把我师父掐死啊?!” 苏暮临无辜道:“方才小梁师父就是这样掐自己的。” 宋小河道:“不必担心,把人抬进屋里,过会儿师父自己就醒了。” 这模样,显然不是头一次把梁檀给气晕。 她道:“年纪大了,就是容易一口气喘不上来,躺会儿就好了。” 说着就让苏暮临把梁檀给背回了寝房。 梁檀果真就睡了那么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宋小河盘腿坐在床榻边的软绒地毯上,面前乖巧坐着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像是猫,却又浑身卷毛。 宋小河正逗着它,手里拿着根小棍,牵了根绳子,底下掉个戒指,在它面前晃来晃去,它的脑袋也跟着晃。 梁檀仔细看了又看,然后揉了揉双眼再看,越看脸色越是充满不可置信。 他掀被下床,说道:“小河,你手上的戒指是谁给你的?” 宋小河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卷毛小猫也吓得跳到宋小河衣袖后面藏起来,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偷看梁檀。 她看了一眼翠玉戒指,愣愣道:“别人送的。” “这东西……”梁檀嗓子里卡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后半句话到底还是没说出。 宋小河满脸茫然,显然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戒指曾经可是在仙门之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乃是鲛王墓挖出来的仙器,别看只是小小的一个,却有收服仙兽的力量,且不止一只。 在这世间,如此宝贝绝对独此一个,再找不出第二个。 是以刚现世那会儿,引起了轩然大波,众仙门尔虞我诈,明争暗抢,为此斗了许久,最后却是被玄音门给收去了。 玄音门毕竟是神界的关系户,其数千年的门主正是如今统管六界的神帝,有神帝在上头罩着,谁也不敢轻易找玄音门的麻烦,这场旷日持久的风波才停息。 四年前的百炼会,是由玄音门操办的,其中魁首的彩头便是这戒指。 消息一经传出,各仙门竞相前往百炼会争夺,然而那场百炼会,十五岁的沈溪山去参加了。 可想而知,这位剑修天才一举夺冠,拿走了彩头。 也正是那一场百炼会,让沈溪山获得了“少剑仙”的美誉,被公认为人界第一人。 然而那曾经引起腥风血雨的东西,此刻便在自家蠢徒的手中,被甩着逗猫玩。 但看宋小河好像不知其来历,梁檀也就没说。 沈溪山将如此贵重的东西送出,不论其是何居心,只有一点可以认定,那就是他绝不是对宋小河生了爱慕之情。 宋小河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见宋小河把戒指往食指上戴,道:“如此廉价的戒指你戴着做什么,走出去让旁人看了,还以为你师父我多寒酸。” 宋小河把戒指戴好,不以为意道:“师父,我们本来就很寒酸啊,你看看,你这屋顶又破了,幸好这些日子都没下雨,否则你的寝房又要被淹了。” 梁檀大惊失色,赶忙仰头去看,果然看见屋顶上破了个洞,苏暮临正透着洞往下看,冲梁檀扬起一个笑容,露出白白的牙齿。 “小苏子,快把洞补好,下来我给你拿樱花糕吃。” 苏暮临应了一声。 宋小河一听,立即也缠着要,把梁檀吵得耳朵嗡嗡响,把重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于是隔天宋小河被青璃召过去的时候,梁檀才想起忘记让宋小河装病了。 盟主召令在先,梁檀也只好带着宋小河前去盟主大殿。 进门便瞧见大殿的中央站了不少人。 两排座位则是三门之中身负官职之人和其弟子,当中站着的,则大部分都是猎门和一些瞧起来十分年轻的弟子,身上都穿了宗服,腰间挂着腰牌,属于什么门什么身份,便是一目了然。 宋小河穿着乙级宗服,嫩生生的松柏绿很衬精气,她披着墨发,衣襟雪白,两色分明。 作为仙盟里极其稀少的特例之一,宋小河的出现,无疑吸引了众多注意力。 她有些小得意,微微扬起下巴,压着唇角笑,并不明显。 目不斜视行至沈溪山的边上,她忽而歪头,朝沈溪山看了一眼,眸里都是笑意,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既然人到齐了,那么我便开始宣布本次任务和行程。”青璃站起身,立在高座之上,仙姿非凡。 她一开口,殿内噤声,落针可闻。 “近两年,仙门弟子灵力一夜之间尽数消失的事件越发频繁,起先还只是抽灵力,现如今抽了灵力还要害人,其背后真凶逐渐凶残,为避免更多的仙门子弟受害,查出背后真相,抓住真凶一事迫在眉睫。”青璃道:“是以由孟观行带领的捉妖队走访各地,彻查此事。” 队伍中一身着天字猎师宗服的年轻男子站了出来,沉声道:“观行定不负盟主所托!” “另一件事。”青璃微微仰了仰下巴,沈溪山便接到示意站起身,稍行一礼。 “百炼会在即,仙盟挑选一部分天资聪慧,能力出众的弟子组成百炼队前去长安,不求夺魁争光,只求此行能够从千门中悟道便可。”青璃道:“由沈溪山带领。” 众人同时转头看他,他便笑着,微微颔首。 “你们两队下山同路,行至丘山城再分道,趁着时辰尚早,半个时辰后出发吧。”青璃道。 众人齐齐低头应了一声,随后陆续从大殿中退出去。 宋小河和梁檀都未动身,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殿中慢慢恢复成空寂的模样,她才用那双漂亮的杏眼转了又转,频频往沈溪山身上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正要开口时,却被一人抢先。 “禀盟主,”梁檀道:“我这笨徒弟身子骨弱,学东西也慢,前段时间从鬼国回来受了不少伤,这刚养好没两日,实在奔波不得,更何况以她的能力,去了也难为仙盟争光,还请盟主将小河剔除百炼队。” 宋小河不服气,撇着嘴道:“师父,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梁檀压低声音,“小河乖,听话,你师娘这些日子身子越发不好,我得了仙盟之任要随行百炼队,你留下来,好好照顾你师娘。” 这句话便是拿捏了宋小河的软肋,她果然不再争论,双眉微微蹙着,明晃晃地写着想去长安,却又充满对师娘的放不下。 第104节 沈溪山见状,便在此时开口:“敬良灵尊的夫人若是身子骨弱,更需静养,我提议还是将令夫人接去医仙阁暂住,那里僻静,且还有千药灵泉可以泡着滋养身体。” 说着,他看向宋小河,温声道:“小河姑娘不会医术,便是留下来也治不好梁夫人,是不是?” 宋小河一听,果然倒戈,小声说:“是。” 若不是看在盟主在场,梁檀便是拼了老命也要跟沈溪山掐起来。 他咳了几下,说:“小河想留下来陪她师娘。”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眸光好似灿阳下的溪流,澄澈无比,“昨日小河姑娘还答应了今日要与我一起下山,如今却是想出尔反尔了?” “没有。”宋小河下意识回答。 “也是。”沈溪山敛了眸,唇线微抿,轻声说:“毕竟只是随口答应,可能只有我将这约定放在心上了。” 宋小河马上为美色所迷惑,立即对梁檀道:“师父,自幼时你便教导我,做人的根本便是诚,不诚何以为人?” “为师教你的是要想方设法让别人信你,而不是你去盲目信任旁人……”梁檀心虚地瞟了青璃一眼又一眼,压低声音道:“此事回去我再与你商议。” 宋小河道:“小河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既答应了沈猎师,那么今日必须下山。” 梁檀心中大喊,沈溪山你好手段!竟将我这蠢徒弟骗得如此心甘情愿! 却见沈溪山忽而看向了他,双眸中含着笑,五官如仙笔描绘,眉间一点朱砂衬得他仙风道骨。 他轻声细语:“看来敬良师尊是不想小河姑娘为仙盟争光了,” “我……”梁檀一时语塞,吭哧半天,只道:“我怕小河为仙盟抹黑。” “好了。”青璃见状师徒俩都无法招架沈溪山,便出口喊停,说道:“事情既已定下,便没有撤销的道理,还有些时间,你们快回去收拾行李,半时辰后启程。” 梁檀无法,只好应了,道了告辞转身走。 走出几步,察觉宋小河没跟上来,转头就看到宋小河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沈溪山的身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将手牵上了。 宋小河小声说了什么,然后捏了捏沈溪山的手指。 沈溪山低着头,正看着她笑,静静听她说话,对于这有些暧昧的动作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动作确实自然而随意,是宋小河平日里跟人说话时候的小习惯。 但落在别人眼里,可就变了味道。 梁檀与青璃交换了个眼神。 第59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三) 前往长安之行已成定局, 梁檀再怎么说也已经无法改变,回去时连声叹气。 宋小河却乐得不行,走路时蹦蹦跳跳, 几条小辫晃来晃去, 像只翩翩蝴蝶。 梁檀看了她这模样, 就更愁了。 “小河啊。”他出声唤道。 宋小河停下脚步回头看, “怎么了师父?” “你平日里也稍微长个心眼, 脑子已经如此愚笨了, 再缺心眼, 出去会吃大亏的。”梁檀语重心长道。 这话宋小河不爱听,一甩辫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会吃亏, 我心眼多着呢?” 梁檀道:“那沈溪山如此诱骗你, 你当真看不出?” “诱骗?”宋小河惊诧地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不赞同道:“师父怎么能这么说小师弟呢?他何曾诱骗我?” “我没收过修无情道的徒弟, 不准你再叫他小师弟。”梁檀凶道。 宋小河撇嘴,退一步道:“那我叫他溪山师弟可以吗?” “不准!”梁檀道:“你日后就叫他沈溪山猎师, 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乱叫, 我就不给你煮汤吃。” 宋小河心里立了一杆秤, 立即衡量起来。 虽然小师弟在她心中的地位很重,但不过一个称呼, 宋小河觉得怎么喊都行, 于是没犹豫很久就妥协了, “我绝不会再乱叫,为了奖励我, 师父今晚可以煮汤吗?” 梁檀心里一连叹了好几口气,说:“你就知道吃。” 不过回去还是给宋小河炖了鸡汤, 宋小河和苏暮临捧着碗,将锅底都喝干净了。 苏暮临吃饱喝足,对宋小河道:“小梁师父的手艺真好,大人和师娘都有口福。” 梁檀听了这话就笑了,拉着苏暮临道:“还是你小子说话好听,比我那蠢徒懂事多了。” 他将苏暮临上下打量着,心里动了别的心思。 苏暮临在内门住了一段时间,平日里除了去上符箓大课,就是往沧海峰上跑,黏在宋小河的身后。 他有着极高的耐性,若是宋小河在睡觉,他就在门口坐着。 睡一整天,他就坐一整天,丝毫不觉着急。 平日里行事也算稳重,守礼节懂进退。 最重要的是,苏暮临在符箓方面的天赋好像不错,而梁檀恰恰就是符修,当年劝着宋小河学符费了很大的心思,她一门心思要学剑,学不会剑就去学法术,就是对符箓没兴趣,是以一身符咒之法无处传承,也算是梁檀心头憾事。 他想着,若是苏暮临与自家蠢徒处在了一块,那他就能将自己的本事传授给苏暮临了,也不必再担忧沈溪山那小子哄骗宋小河。 毕竟修无情道的,能有几个好人? 当然,这样的想法,在他看到沈溪山一脚踹得苏暮临往前翻了两个滚还不敢吭声捂着屁股跑路之后,就消失了。 起因是沈溪山觉得梁檀还是有些不想让宋小河前去长安参加百炼会,担心回去之后他又用什么别的话术骗宋小河留下,于是决定亲自来接人。 刚走到门口,就遇见了往外走的苏暮临。 他手里正提着东西,要送去千阳峰的钟慕鱼那里。 迎面瞧见沈溪山,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转头想回去。 “站住。”沈溪山道。 苏暮临不敢不从,停住脚步转身,一脸的不情愿。 沈溪山道:“将宋小河喊出来。” 苏暮临:“小河大人在收拾行李。” 沈溪山道:“那你告诉她我在外面等着。” 苏暮临应了一声,倒是没有立即动身,眼睛转了几转,不知想了什么,忽而道:“要不还是跟小河大人坦白吧。” 沈溪山眉梢轻扬,“什么?” 苏暮临说:“你与沈策是一人的事。” 沈溪山怔了一瞬。 他一开始倒不是非要隐瞒宋小河,只是当时情况特殊,他的身份不能为别人所知,再加上宋小河实在好骗,于是就这么一直瞒了下来。 眼下“沈策”这一层身份可有可无,只在宋小河那里才能发挥些用处,换言之,就是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 但现在要去挑明这件事,沈溪山却犹豫了。 他想起宋小河提起沈策时那满不在乎的神色,想起她对自己说“别人受累,我不心疼。” 这个别人,指的不就是他沈策吗? 思绪在脑中掠过一瞬,沈溪山弯唇笑了起来,温和地对苏暮临道:“所言极是,你过来,我告诉你该如何去做。” 苏暮临见他笑得灿烂,本能觉得危险,却又抱着几分侥幸,想着或许他当真洗心革面,不再欺骗宋小河。 于是他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沈溪山面前。 沈溪山道:“转过去。” 苏暮临傻不愣登照做。 紧跟着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一下就把他踹得往前翻了两个滚,篮子里的鸡蛋碎了个彻底。 沈溪山说:“不想我把你的牙一个个拔掉,你就老老实实把嘴巴闭牢。” 他为苏暮临瞒的事可不止这一件两件,现在外界不知道多少人在寻找夏国里召了神雷的人是谁,沈溪山连自己师父都没说,替这蠢货瞒着。 他倒好,转头就想把他给卖了。 沈溪山这一脚踹得不重,收了力道的,就是语气凶:“快滚。” 苏暮临滚了两圈站起来,见一篮子的蛋清往下流,哭着跑去找了梁檀。 梁檀见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不知道他们方才说了什么,但见苏暮临滚了满身的泥土,又哭得这样惨,他也说不出什么责怪苏暮临的话了,将篮子收拾了一下,换上新的鸡蛋让他再去送。 这回苏暮临学聪明了,知道沈溪山在前门,他就从后门溜走,绕着沈溪山。 待他送完东西回来后,宋小河也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正站在樱花树下与沈溪山说话。 一刻钟后,梁檀将屋中东西都检查一遍,锁了门,带着几人离开沧海峰。 几人来到仙盟大殿前集合,这次要出发的两支小队基本已经集结完成,领头的几个人物站在前头,气氛倒是轻松,各自闲聊着。 沈溪山踩着剑落下来,纷杂的议论声顿时小了许多,众人纷纷拥上来,唤道:“沈猎师。” 沈溪山微笑着颔首,稍稍侧身回头,紧接着梁檀驱着小飞舟歪歪扭扭地落下来,像往常每一次一样,落地时不稳,整个小舟往人群里冲。 宋小河坐在舟上,眼看着要砸到人群里,吓得张嘴大叫,兜了一嘴的风。 梁檀操控小飞舟,急得满头大汗。 苏暮临已经扒着小飞舟的边上,准备往下跳了。 众人惊叫着往周围逃窜,瞬间将中间的地方腾一大片来。 正当小舟往地面上翻时,忽而又变得平稳下来,稳稳落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慢慢停下。 宋小河目瞪口呆地从小飞舟里爬下来,惊道:“师父,这是我第一次坐你驾驶的小飞舟没摔到地上!” 苏暮临下来的时候腿还在打摆子,小声道:“这也太吓人了,我差点就跳下来了,没想到最后竟然稳稳落地,小梁师父还是有些本事的。” 梁檀也惊魂未定,正满脸的纳闷,他记得自己在最后关头已经放弃控制飞舟了的。 “小河姑娘。”沈溪山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笑着道:“可有受伤?” 宋小河马上就把吓得出神的老师父丢到脑后,转身往沈溪山走了两步,说道:“没有,我们来晚了吗?现在是不是要出发了?” 第105节 沈溪山道:“不晚,队伍还在集结。” 宋小河从袖中摸出油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新鲜的樱花糕,钟慕鱼亲手做的。 她递给沈溪山一块,然后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说:“百炼会二月才开始,如今才正月,我们路上可以慢些,走走看看,对吗?” 她平时身上带了不少吃的,经常就随手分享给身边的人,有时候在山上走路遇到些小动物,也会喂点。 沈溪山起初一直推拒,次数一多,他也懒得再摆出一副笑脸说不吃,直接顺手就接过来了,有时候吃点,有时候放进储物灵器中。 沈溪山把樱花糕接下,说:“路线已经定好了,若是沿途的风景好,路上倒是可以慢些走。” 宋小河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只要是能跟人下山,就是在荒山野岭她也不会觉得无趣,更何况这次同行的还有沈溪山。 去年春末,她还对师父说起过这个心愿,那时候总觉得遥遥无期,甚至有时候连看到沈溪山都是件难事。 却没想到差不多一年过去,她曾经的心愿竟然实现了大半,如今的她也能穿着乙级猎师的宗服,与沈溪山站在一起说话,共享吃食。 还能一同下山,结伴而行。 宋小河正乐着时,梁檀已经收了飞舟站在旁处唤她,“小河。” 她赶忙咽下嘴里的樱花糕,对沈溪山道:“师父唤我,我就先去了,若是有什么事沈溪山猎师再唤我就是。” 沈溪山笑容一顿,“你叫我什么?” “这个……”宋小河早就想好了说辞,笑着道:“如此叫你,更显得尊重。” 沈溪山岂能被她这种拙劣的话所蒙骗?他目光稍转,看了不远处的梁檀一眼,自然明白是这老头让她这么叫的。 于是他道:“你我既是同门,如此叫太生疏了,你唤我沈师兄便可。” “不可以。”谁知宋小河却扬起一根指头摆了摆,认真道:“你拜入仙盟比我还晚上一年,若真论起来,你才是我师弟。” 她倒是时时刻刻记着这么个说法。 沈溪山笑了笑,竟有几分宠溺,“小河姑娘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师兄师弟的,于他来说没什么分别,只要别叫他该死的“沈溪山猎师”就好。 谁知他话说得不清楚,宋小河以为他并不介意,还顾忌着师父在身后,她不敢随意改口,就道:“那沈溪山猎师先忙,我告辞了。” 沈溪山气得牙根痒。 于是他又叫住了宋小河,“且慢。” 那边梁檀唤了宋小河之后,就见她跟沈溪山磨磨叽叽地说了好一会儿,要走的时候又被沈溪山给叫住。 他暗道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黏人。 刚要再喊宋小河,却见她突然转身回来了,走到梁檀的跟前时,她开口道:“梁檀师父,方才唤我何事啊?” 就这么一句话,险些把梁檀气得直愣愣栽倒在地。 养了十几年的徒弟,被一个男人耍得团团转。 梁檀恨铁不成钢,往宋小河的脑袋上敲了几下。 宋小河抱着脑袋呜呜咽咽,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我这么称呼,是表示对师父的尊敬。” “我这么打你,是表示我收了你这个蠢徒非常痛心!”梁檀回道。 以往别人动宋小河,苏暮临早就一蹦几尺高,扯着嗓门开骂了,但动手的人是梁檀,他也没办法,只得赶忙去拍梁檀的后背,说道:“小梁师父千万别生气,当心气坏身子。” 宋小河捂着脑袋低着头,也道:“师父我错了。” 梁檀这才渐渐消气,说:“这次下山,你就跟在我身边,别乱跑,晓得吗?” 宋小河乖巧应了,“好。” 刚说完,前头传来两声萧响,所有人同时转头望去。 就见沈溪山和孟观行站在最前头,众人自觉地停止闲聊,安静下来。 “出发。”孟观行扬声宣布。 两队已然集结完毕,未到的人后续会追赶上主队伍,赶着天色还早,众人御灵下山。 宋小河坐在梁檀掌控的飞舟里,飞起来时摇摇晃晃,在地上滑行又相当颠簸,总之这下山之路都行得十分不顺。 沈溪山踩着剑,原本就在队伍的最前头,等梁檀驾着小飞舟翻了几次之后,沈溪山就更是看不见踪影了。 宋小河叹气。 梁檀听见了,气哼哼道:“是不是嫌师父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初你第一回坐我这小飞舟的时候,高兴得一路上都在笑,最后拽都拽不下来夜里非要在这上面睡觉,现在长大了……” 说着,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胡子,却只摸到了光洁的下巴,然后想起自己外出用的是年轻的模样,便赶忙轻咳两下,维持自己丰神俊朗的形象。 宋小河就道:“师父,咱们掉队了呀。” 梁檀一听,回头望去,果然见前方空无一人,他手中并没有行动路线,若是掉队还真有可能赶不上。 虽说他的确不想让宋小河去,但他自己去长安还有要事,万不可掉队,于是赶忙催动灵力追赶。 苏暮临缩在后面,小声问宋小河:“小河大人,子敬师父这样会不会太辛苦,不如让我来御符飞吧?” 宋小河回头,用手掌圈在嘴边,回道:“不必,师父就喜欢逞强。” “宋小河,我可听见了!”梁檀一边催动飞舟一边骂骂咧咧,“如今敢在背后编排你师父了!胆子越来越大!” 宋小河就喊:“师父,我错啦!” 三人吵吵闹闹,下山之后视野开阔,没了遮挡后终于看见了前面的大队伍,梁檀催动小飞舟追上去。 仙盟地处偏僻,山脚下零星几座小城,人并不多,是以很长一段路都是大队伍都是御灵飞行。 连着赶路几个时辰,日头开始下落,于是所有人落地休息。 落脚之处相当偏僻,是一片山脚的旷野,前后无村。 梁檀年纪大了,又连续使用那么长时间的灵力,一落地就累得不行,草草吃了东西躺上苏暮临给他铺好的软垫上睡去。 苏暮临趴在地上生好了火,又拿出厚厚的毛绒毯子,轻轻盖在梁檀的身上。 对待宋小河的师父颇为贴心。 宋小河原本在烤鸡腿,见师父睡了,就将鸡腿递给苏暮临,小声说:“你在这烤着,我去去就回。” 苏暮临应了一声,在梁檀边上坐下来,认真烤鸡腿。 宋小河则悄悄离去,在人群中寻找沈溪山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师父对小师弟的成见越来越大,今日她便是憋了一整天没去找小师弟,好不容易师父睡着了,她才敢去。 两支队伍合起来约莫有六十余人,地上围坐了一大片的区域,来来往往皆是生面孔。 宋小河走在其中,还没找到沈溪山,先被一人拦住了前路。 她定睛一看,脸竟是有几分熟悉。 这人若不是再站到她面前来,她几乎都忘记这人的名字了,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叫窦骏。 还是之前在外门时结下的旧恩怨,先前在宋小河去仙盟大殿报道加入猎门时,两人遇见又是一场不愉快。 宋小河是没想到他这会儿还敢出现在自己面前。 “小河……”窦骏笑得两个眼睛都眯起来,语气也有一种奇怪的奉承。 宋小河紧拧眉头,“你是来找打?” 窦骏忙道:“不不不,如今你都是乙级猎师了,我哪敢惹你生气,我这次来找你,是诚心赔不是的。” 宋小河沉着嘴角,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你只需要说对不住,然后滚开就行,别的话一个字别多说。” “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你,现在我都想明白了,诚心跟你道歉,望小河大人有大量,莫要跟我计较。” “宋。”宋小河将这个字的音咬得重重的,强调道:“宋小河,这是我的名字,我与你没有唤小名的友好交情。” 窦骏顿时十分没有面子,脸也变得难看起来,一阵青白,但还是强忍着,低声下气道:“是我越矩,不过我说了我是诚心来给你赔不是,还望你能给个机会。” “我也说了别跟我说废话,让开,我没多少时间跟你闲聊。”宋小河冷着脸,抬步就要走。 窦骏并不出手阻拦,只是道:“沈策——” 就这么一个名字,立即让宋小河顿住脚步,停下来看他。 窦骏见状,弯唇笑笑,说道:“应当是你的朋友吧?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宋小河当然不知道,她将窦骏一再打量,摸不准他的来意,只道:“不用你管。” “恰恰好我就知道他在何处,难道你就不好奇?”窦骏道:“他为何如此神秘,来历究竟是什么,你都不想知道?” 沈策来历的确神秘。 一开始,宋小河只以为他是仙盟外门的弟子,但后来前往酆都鬼蜮时,他表现得一点不像是个外门弟子,后来在夏国,面对任何危险情况他都无比镇定,哪个外门弟子能有这样的胆识? 只是宋小河交朋友,从不在意身份家世,所以从没有细心过问。 如今沈策又不见踪影,不告而别又始终让宋小河在意,所以提及他的来历身世,宋小河难免会动了探寻的心思。 她转头看了一眼窦骏,冷哼道:“用不着你瞎操心。” 那模样简直油盐不进,窦骏稍微急了,“我当真能告诉你。” “不需要。”宋小河道:“你莫来烦我就好。” 窦骏见她又要走,知道这次怕是留不住了,于是道:“若是你想知道就去山脚的林中,我在那里等你到子时,届时你去了我们再详谈。” 宋小河佯装没听见,毫不犹豫地抬步离开了。 她心说我若是想知道沈策的去向,直接问他不就是了? 她在周围转了几圈都未能找到沈溪山的背影,还引得许多人频频向她张望,宋小河只得暂时作罢,去了个较为空旷的地方,坐在石头上,念动共感咒。 灵契通的一瞬间,宋小河先是听到了潺潺水声,然后唤道:“沈策!” 沈溪山猝不及防,被吓一大跳。 他下意识往下沉了沉,然后反应过来这是宋小河念了共感咒,并非出现在身边。 入夜之后,沈溪山就听到山涧有流水声,便独自来了此处发现一汪清泉,随手捏了个结界脱了衣裳下泉泡着。 正月里,山涧的泉水格外冷,他浑身赤果地沉进去,浑身都被凛冽的寒布满,却有一种别样的舒适。 此处安静,无人打扰,正享受时,却听到了宋小河的声音。 他撩了一把水,问道:“何事?” 第106节 宋小河问:“你为何在水里?” 这是她连通了沈溪山的视线。 “泡澡,净身。”沈溪山说:“看不出来?” “呀……”宋小河干巴巴地发出一个音节,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上回我问你究竟去了哪里,你还没告诉我呢?” “说了是机密。” “你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说,也不算机密外泄啊。”宋小河嘟囔道。 “你可以试着用这套说辞去说服给我分派任务的人。” 清冷的月洒下大片皎洁的月光,覆在沈溪山的臂膀上,将少年的皮肤照得如无瑕之玉。 泉水波光微动,倒映着月,也倒映着沈溪山含笑的眉眼。 宋小河便说:“方才有人跟我说知道你的身世消息,要我子时去找他。” 沈溪山一听,眉眼当即沉下去,笑意消失,问道:“何人?” 宋小河回道:“你都不告诉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他一时也分辨不出来宋小河说的是真是假,微微皱眉道:“宋小河,我在仙盟不认识任何人,若是有人说知道我的信息,那是骗你的。” “我觉得你才是骗我。”宋小河说:“既然你不肯说,我就去问别人,这总不算是机密外泄吧?他说等我到子时,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她说完,就切断了共感咒,沈溪山都没机会出声阻止。 不管找上宋小河的人知不知道他是沈策的事,其目的都是很明显,要引宋小河上当。 宋小河头脑简单,还真有可能就这么去了,沈溪山越想越觉得不对,于是从清泉中起身。 然而宋小河虽然头脑确实简单,但也要分人。 如若那窦骏骗她说是知道关于沈溪山的一些秘密,她指定立马上当了。 但除此之外的其他人,她虽好奇,却没有必须知道的欲望。 况且沈策去做什么了,来历是何又干她宋小河什么事?她只要确认沈策还活着就足够了,方才那样说也不过是要故意气一气沈策。 切断共感咒后,她托着两腮仰头看月,心想着小师弟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处处不见踪影? 正想着,忽而一人走到了面前来。 她抬头去看,就见是寻找了许久的沈溪山。 宋小河惊喜地站起来,“沈溪山猎师!你去了何处?我一直寻你来着。” 沈溪山匆忙从山涧赶回来,老远就见她老老实实地坐在石头上,离人群远远的,仰头看着月亮一动不动。 他暗松一口气,走到她面前时,她才发现有人。 沈溪山道:“小河姑娘在想什么如此入神,连人来了都不知道。” 宋小河道:“在想为何找不到你。” 骗子。 沈溪山心道,分明是在想沈策。 他眸色温润,缓声道:“我方才去周围探查了一圈,免得山上有野兽在夜间下来觅食,伤了门中子弟。” “原来如此,那你当真是辛苦。”宋小河伸手去拉他的手腕,感受到他皮肤竟然是刺骨的寒冷,一下就松了手,讶异道:“你的身体为何这么冰凉?” 沈溪山说道:“夜间寒风大,我不耐冻。” 宋小河回头看了看,说:“那你赶快回火堆旁坐着烤烤吧,我就先回去了。” 本来宋小河来找沈溪山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跟他说两句话。 可出来寻他太久,若是师父途中醒来发现她不在,怕是又要骂她,所以宋小河便想着赶快回去。 这话落在沈溪山的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意思。 他觉得宋小河是急着去找那个所谓知道沈策身世的人,上赶着去上当受骗。 这当然不行! 沈溪山叹了一声,道:“许是方才风吹得太久了,头竟然有些痛,小河姑娘你先回去吧,我坐在此处休息片刻。” 宋小河方才摸他的手就被冰得缩回来,再一听他头痛,立马道:“是不是吹得患了风寒?快去让医修给你看看呀。” 沈溪山就坐下来,声音低低的,“不过是些小病,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那也不行,你别坐在此处了,去火堆旁暖和暖和。” “那处人多,我若去了,定是又有很多人来吵闹我,还是此处冷清。”沈溪山温声说:“不妨事,小河姑娘先回吧,不用管我。” 宋小河怎么可能不管他?只觉得他为了大家的安全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寒风,顶着头痛回来,又要孤单一人坐在这里。 让她扔下沈溪山自己回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马上也跟着坐下来,说:“那我陪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等他们都睡了,你再回去。” 沈溪山一句客套委婉的推拒都没有,只勾出个淡淡的笑,“那便多谢小河姑娘相陪。” 他面上是笑,内心早就一片凶戾。 心说等宋小河睡着了,他倒要去看看究竟是谁胆子那么大,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撞上来找死。 宋小河全然不知,心疼小师弟平日里这般辛苦,说道:“师父说的果然没错,身份地位越高,所承担的责任就越重,原以为沈溪山猎师出了门能够轻松些,没想到在外也并不舒坦。” “无妨,这些我早已习惯。”沈溪山道。 他是需要忙碌一些事情的,毕竟闲下来之后,来烦他的人就会变多,还不如让他整日忙着。 沈溪山隔空取物拿了几块炭和干木柴堆放在面前,再抬手捏出个火诀,点燃木柴,热意立即传过来。 他转头,目光落在宋小河的脑袋上,忽而问:“还痛吗?” 宋小河纳闷道:“什么痛?” “你的头。”沈溪山道:“白日看到敬良灵尊打你了,是不是我提出的让你对敬良灵尊用尊称,才致使你被打?” 宋小河摸了摸脑袋,笑道:“没事儿,我经常挨揍,只要我落两滴眼泪哭两声,师父就不会生气了。” 她笑的时候,眼眸里映了火光跳动,显得娇俏可爱。 沈溪山眸光映了月,显得格外温柔,轻声说:“是我的不是,下次不会了。” 一时间竟不知道是披上了温柔端庄的假面哄人,还是出自真心的悔过。 当然不管是真假,宋小河都抿着唇笑,心神荡漾。 她与沈溪山说着话,慢慢地困倦就袭上心头,加之沈溪山小施法术,她很快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地靠在沈溪山的肩上。 沈溪山将她轻柔地放在绒毯上,再将毯子一折,盖住她的身体。 然后起身,敛着的眉眼染上几分冷漠,抬步去找那不知死活的东西。 第60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四) 沈溪山若想找人, 实在太轻易。 山脚一片旷野,放眼望去望不到尽头,没有任何遮挡物, 所以宋小河说的那人定是在山脚边上等着。 他将宋小河安顿好, 便只身行入夜色中, 沿着山脚去找。 很快就探到了生人的气息, 他隐蔽生息, 脚步落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朝着那人走去。 只见那人穿着丁级猎师的宗服, 站在一棵树边上,似乎正等得着急,脸上都是不耐的神色, 频频朝人群的方向张望。 沈溪山走过去, 站在他身后时,他都还没有丝毫察觉。 “你在等谁?”沈溪山幽幽开口。 这一声可把窦骏吓得不轻, 整个人都蹦起来,一嗓子喊劈, 发出难听的声音。 若不是沈溪山提早就设下了结界, 声音传不出去, 只怕这一声连宋小河都能吵醒。 窦骏吓个半死,一回头发现是沈溪山, 脸色就更难看了, 还没等沈溪山开口说什么, 他就已经浑身颤抖,双腿打起摆子。 “沈、猎师?你为何会来此处?”窦骏掐着声音问。 沈溪山全然没有平日里言笑晏晏的模样, 眸子里全是漠然,以至于精致的脸也显得冷冰冰的, 分外清冷。 他眼眸往下垂,显出几分轻蔑的样子来,“我当真有人那么胆大包天,却没想到也是个胆小的。” 窦骏的心理素质显然不行,就怎么一个表情一句话,就把他吓得往后退,腿一软栽倒在地上,“我、我……” 沈溪山道:“你说你知道沈策的来历和身世?说给我听听。” 窦骏面如土色,抿着唇不肯开口,似在做最后的挣扎。 “说。” 沈溪山耐心告罄,眉眼覆上寒霜,挑起一个笑容,浑身上下充满着危险气息,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像个好人。 “不就是沈猎师你吗?”窦骏颤着声音道。 “你倒是真的知道。”沈溪山眉尾轻动,轻声说:“你觉得这话说出来,你还有命活吗?” “沈猎师,饶了我吧,我不过是受人指使,并无害宋小河之心!”窦骏的心理防线全面崩溃,跪在地上冲沈溪山哐哐磕头,脑门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几个用力的响头过后,他人就有些晕了,跪都跪不稳,往地上歪。 沈溪山淡然地看着,待他磕破了脑袋,血流了一地时,他才抬手。 指尖金芒轻闪,窦骏一下子就停止了所有动作,愣愣地跪着,双眸无神。 沈溪山问道:“是谁指使你?” 窦骏张口,“关如萱。” 意料之中的答案,沈溪山并没多少意外,又道:“目的是什么?” 窦骏答:“向宋小河揭穿你的身份。” 沈溪山心想,他这一层身份还挺遭人惦记,就那么想要宋小河知道? 第107节 可就算是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窦骏不过是被支使的一个小喽啰,从他嘴里闻不到真正的答案,沈溪山也懒得浪费时间,一抬脚踹在窦骏的胸口上,将人踹得往后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当场晕死过去。 沈溪山弹一抹金光飞入他的脑门中,取了这段记忆,转身离开。 回去时,宋小河正抱着软和的绒毯睡得正香,半张脸都埋入柔软的绒毛中,火光将她漂亮的眉眼细细描摹,显出几分与她性子相当不相符的安宁来。 沈溪山在毯子旁落座,火堆的温暖立即裹来,将他被寒风侵袭的双手再次暖热。 等指尖都散发着热意之后,他才伸手,把宋小河埋在绒被里的脸给挖了出来。 她仍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沈溪山身边蹭了蹭,乖顺得不像平时的宋小河。 沈溪山想起之前睡觉,她会主动跑到他的床上去,这个谜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开。 他与宋小河之间唯一相同的关联,就是那个封印。 只是宋小河的封印年岁久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下的,而他的封印则是去年去酆都鬼蜮被人算计上的。 恐怕只有找出封印的来源,才能解开宋小河总是往他床榻上跑的谜题。 不过先前他的身份是沈策,她跑过来睡就睡了,也不在意别人如何看,而现在他的身份是沈溪山,万不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睛下跟宋小河睡在一起。 思来想去,他传音给苏暮临,让他过来。 苏暮临相当不情愿,磨磨蹭蹭许久,到底还是怕沈溪山揍他,一路慢步过来。 沈溪山用下巴指了指宋小河,说道:“把她背回去,夜间看紧了,若是她有什么动静就立即把她唤醒。” 苏暮临赶忙蹲下去,将宋小河身上的绒毯掀开,正要把人往背上背,就听沈溪山说:“连着毯子一起带回去。” “我给小河大人带了毯子。”苏暮临说。 沈溪山扫他一眼,“你带的给我。” 苏暮临气得双颊都鼓起来,对沈溪山这种强盗行径十分不满,却又是敢怒不敢言,只得把原本给宋小河准备的软垫和毯子掏出来扔到地上。 他将宋小河裹在毯子里然后背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回走,心里默默祈祷宋小河能赶紧发现沈溪山这恶人的真面目。 将人背回去后轻放在地上,苏暮临盘腿坐在中间。 左边是梁檀,右边是宋小河,面前是燃烧的火堆。 旷野上的星空绚丽,苏暮临仰头凝望着。 其他人已经入睡,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偶尔听见火堆里烧出轻微的噼啪声,苏暮临就会低头,先看一眼宋小河,再看一眼梁檀。 沈溪山说的果然没错,宋小河在深夜时爬起来过一次,苏暮临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唤醒,她揉着眼睛用困倦的声音跟苏暮临说了两句话,又钻入毯子中睡去,就再没有醒来,一觉睡到天亮。 苏暮临只休息两个时辰就行,待到东方吐白,天地间有了一抹亮光时,他就睁开了眼睛醒来。 众人起早赶路,很快就全部叫醒,草草吃了些东西,然后继续上路。 梁檀昨日催动了一整天的小飞舟,今日是无论如何也没精力了,于是便让苏暮临御符飞行。 在仙盟这几个月的符修大课也不是白上的,苏暮临现在御符飞行相当轻松,且很稳健,宋小河躺在上面看话本跟躺在自己床上一样。 她捏着话本,忍不住夸赞道:“苏暮临,你这手符法越来越像样了,再努力修炼修炼,日后考进猎门来,说不定也有一番作为。” 苏暮临一听,顿时心花怒放,回头说:“我只追随小河大人,进不进猎门都无所谓。” 梁檀在一旁打坐,听到这话忍不住睁开眼睛,先是骂了宋小河:“你还说别人,且先看看你自己,除了玩就是睡,先前在沧海峰还知道修炼,现在出来了却是半点不碰法术,你这乙级猎师迟早露馅。” 宋小河撇嘴,说:“师父,出来玩干嘛还要修炼?” “你这是出来玩吗?”梁檀一听她说话,就想往她脑袋上敲,“你这是去参加百炼会,你就等着被人当成沙包打吧,等你被打得鼻青脸肿千万别说我是你师父。” 宋小河一脸不服气,抱着脑袋往后躲,心想我不仅要说,我还写个牌子挂在脖子上,走哪都要告诉别人你是我师父。 师徒心连心,要丢脸就一起丢。 梁檀对苏暮临道:“小苏子,你在仙盟都学什么符箓?” 苏暮临道:“都是些比较基础的,我才刚考入内门没多久,还学不到高阶符箓。” 梁檀听后眉眼间晃过一丝惋惜,只说了一句让他日后勤勉练习,便没再深问。 宋小河翻了个身,就又继续看着话本。 窦骏先前来烦过她一次之后,就安静下来,没再出现,关于沈策的什么身世来历,去了哪里,宋小河很快就抛之脑后。 接下来许多天,都是白日里飞行赶路,晚上落地休息。 少数时候众人会进入城镇中寻找客栈,但大部分还是在荒野露宿。 宋小河每晚上都要爬起来一次,然后被苏暮临给喊醒,是以连着很多天宋小河都没能半夜跑去找沈溪山。 不过有一点让宋小河很不满意的地方,就是梁檀整日在她身边盯着,她去找沈溪山的机会寥寥无几。 平日赶路,沈溪山又踩着剑在队伍的最前头,苏暮临御符跟在队伍的后面,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夜晚休息的时候,她刚想去找人,就被梁檀给逮住。 几次三番,宋小河也只好暂时放弃去找沈溪山。 一连赶路半个月,众人来到了丘山城外。 再往前走,便是繁华的都城,不能再用飞行赶路,且仙盟队伍人太多,走在一起必定引人注目,所以青璃在一开始就计划好,让两支队伍在丘山城分道扬镳。 孟观行与沈溪山看起来关系亲近一些,临别时他与沈溪山聊了好一会儿,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捉妖队离开。 捉妖队的人数不少,离开之后整支队伍人数立即少了大半,再加上站得分散,便看起来没那么显眼。 剩下众人在沈溪山的带领下进入丘山城。 丘山城相当繁华热闹,正是阳光高照的明媚天气,街上来往行人密密麻麻。 仙盟众人换下宗服,各自分散进城,也掩了面容,是以并未引起多大的主意。 一众人之中,梁檀是岁数最大,也是辈分最大的。 沈溪山拿着地图,笑眯眯地找上了梁檀,说要与他商量着接下来的路线。 宋小河难得近距离瞧沈溪山,于是赖在梁檀身边不走,听他们商议。 “敬良灵尊请看,前往长安的路暂定了两条,一条是从众都城之中穿过去,走的是阔平大道,夜间休息可住在客栈之中,只不过要绕些路,怕是二月上旬才能抵达长安。”沈溪山用手指点在地图上,语速缓慢地说道:“另一条则是城乡荒野,村落较少,有不少可飞行赶路的机会,只是夜间休息须得露宿野外,正月底便能到长安,不知灵尊嘱意拿条路呢?” 宋小河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他声音像是涓涓细流滑过山石的声音,轻轻脆脆,相当悦耳。 目光落在沈溪山的脸上,细细地在他眉眼上描绘,晃眼的朱砂痣,精致如画的眼眸,长长的眼睫在低着眸的时候投下细细密密的碎影,看起来漂亮极了。 她看得认真,沈溪山像是忽然感觉到了这视线一样,忽而将眸光抬起来,黑色的眸里映了灿烂的阳光,显出一种浅浅的金色来。 两眼相对,沈溪山对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 宋小河的魂一下就被勾飞了。 梁檀便道:“就走大路吧,左右时间还早,百炼会二月中旬才开始,不着急那么早去,夜间让大家都睡在客栈,养好精神。” 沈溪山点头道:“所言甚是,那便由敬良灵尊做主了。” 眼看着他收了地图要走,宋小河往前追了两步,问:“沈猎师……” 梁檀在后头用力咳了两声,宋小河听见了连忙改口,“沈溪山猎师,咱们接下来是要去何处?若是走大路不能飞行赶路,我们是不是应该买马啊?步行上路既累又慢,也不知走到什么时候了。” 沈溪山道:“已经差人去买马了,我现在是要去找人汇合。” “汇合?”宋小河疑惑道:“谁啊?” 沈溪山停了一停,才慢声道:“督门的关如萱和钟氏之人。” 宋小河的脚步一下子停住,愣愣道:“关如萱?她也来了啊……” 一个是仙盟天才剑修,有美称“少剑仙”。 一个是仙门第一美人,被称作“雪萱仙姬”。 这两人走在一起,不用想,等去了长安,又是很多人传她与沈溪山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 宋小河最不爱听那些话,自然而然地,也不想跟着一起去与关如萱汇合,她微微侧身,准备往回走,说道:“那我就不去了,我要跟着师父。” 沈溪山的脚步也跟着停下,偏头看了她一眼,隐约从她的面上看出来些许不开心。 他道:“那小河姑娘就与他们在此处稍等,我尽快赶回来。” 宋小河应了一声,转头又跑了回去。 刚跑到梁檀身边,她就喊道:“师父,我们去买些吃的吧,这座城看起来好大,一定有很多好吃的!” 梁檀两袖空空,问她:“你有银子?” “苏暮临有!”宋小河道:“他有很多银子。” 苏暮临为响应宋小河的话,立马从袖子里掏出大把银票,说道:“我多着呢!” 梁檀也是过了大半辈子的穷苦日子,这会儿一看见那么多银票,顿时也不计较宋小河方才跑去追沈溪山的事了,就带着人前去路边的商铺里。 三人不仅吃了个饱,还置办了几身新衣裳,瞧见些小巧的首饰也给宋小河买了不少,另外梁檀还买了许多符箓用纸,总之花了不少银子。 吃饱喝足赶回去的时候,关如萱已经在了队伍之中,她身边还有几个模样年轻的男女。 宋小河注意到那几个男女穿着虽然不同,但在衣袖之处都绣了同样的徽文。 而关如萱的对面站着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身着孔雀蓝的束袖外袍,长发全部绾起,戴着血红的玉冠,正笑着与关如萱说话。 他的肩膀处则是另一种徽文。 宋小河来回扫了几眼,没看见沈溪山的身影。 恰逢梁檀走了过来,她就问道:“师父,那些人袖子上的徽文是出自哪家?” 梁檀也看见了,说道:“洛阳关氏的族徽,那姓关的小丫头这次便是跟代表着家族前去参加百炼会。” “那另一个呢。”宋小河问。 “是钟氏。”梁檀瞥了一眼,语气很是随意,对此并不感兴趣,说:“别看热闹了,去挑匹性子温顺的马,免得上路后再摔下来。” 宋小河应了一声,刚动身要走,却见方才跟关如萱说话的男子往这边走来。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宋小河,仿佛就是奔着她而来的。 宋小河的脚步停了一下,果然就见男子走到她面前,笑如和风细雨,朗声道:“可是仙盟的宋姑娘?” “你认得我?”宋小河满脸疑惑,将面前这男子的脸看了又看,根本没见过。 “久闻宋姑娘大名,如今得见,果然气质脱尘。”他揖礼道:“在下钟浔元,字奉容。” 第108节 宋小河听着这名字耳熟,问道:“钟浔元?你与钟浔之是什么关系?” 钟浔元道:“若论关系,学文唤我一声堂兄,只不过我与他出自不同支脉。” 还真与钟浔之有亲戚关系。 因着钟浔之的原因,宋小河对钟氏没什么好印象,自然而然地不太想理钟浔元,便道:“我没见过你。” 钟浔元笑道:“虽未见过,但我却听闻宋姑娘的事迹,一早便想与你见上一面。” “听说我什么?” “学文上次回来时说,你能用出九天神雷,此事可是真?” 宋小河一愣,转头看了梁檀一眼,继而又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便是那早已亡国百年的黑雾鬼国之中。”他道。 “那不是我。”宋小河说:“我的确释放过一次神雷,在去年四月之时,不过那是因为我拿了一件能够收雷的灵器,也算不上是召雷,但年前的鬼国那道雷,不是我召的。” 当时那道雷落下来时,宋小河正昏死着,并没有亲眼看见,是后来在回仙盟的路上,偶然听身边的人提起过。 她也不知道那道雷究竟从何而来。 钟浔元像是有些不信,温声道:“小河姑娘不必自谦,现在仙家百门都知道是你在鬼国之中一人对战群妖,令天地变色,召神雷降世,夺回了阴阳鬼幡。” 宋小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俨然没想到外面竟然已经传言成这样了。 “的确不是她。”梁檀在一旁出声解释:“我这蠢徒根本不会画符,更别说是召雷符,上回她去鬼国时,并未带上收雷的灵器,是以召唤神雷的,另有其人。” 钟浔元转头看向梁檀,笑着行礼,说道:“敬良灵尊,钟氏便是知道这次你也会来,才特意让我赶来半道上迎接。” 梁檀受宠若惊,讶然道:“因为我?” 钟浔元颔首,“接下来的路程必定将敬良灵尊照顾周到,若是有什么不惯之处,还请灵尊直接提出。” 梁檀难得有几分拘谨了,笑说:“这怎么好意思,不必那么客气。” “在下受任,应该做的。”钟浔元说道。 说到此处,宋小河才算是想起来,她师娘乃是钟氏嫡脉的千金,钟浔之的亲姐姐。 而她师父,则是钟氏家主的孙女婿,如此待遇,其实是相当敷衍了。 但她师父吃软饭少说也吃了几十年,这么多年他在仙盟默默无闻,穷得经常去外山偷鸡给宋小河吃,毫无建树,钟氏这般待他也属正常。 只是宋小河想不明白,钟氏若是如此看不起师父,为何还会将族中嫡女嫁给他。 再且说这钟浔元也不知道是真的来迎接梁檀,还是钟氏派来给他难看的。 宋小河主动拽住梁檀的手,仰头对师父道:“师父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谁若是敢嘲笑你,我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梁檀见她皱着眉头,脸色相当决绝认真,不由笑了。 他摸了一把宋小河的脑袋,说:“就你这三瓜两枣,还想跟人动手?不被人打得满地乱跑就不错了。” 苏暮临立马挺胸,“还有我!我誓死保护小河大人!” 梁檀道:“你们二人加起来也不够别人打。” 宋小河颇是不服,又说:“我还有人。” “何人?”梁檀问。 宋小河刚要开口,就听得身后传来清凌凌的声音,“小河姑娘。” 她满脸喜色地转头,就看见沈溪山披着满身的灿阳,牵着一匹马走到了她身边,他说:“这匹母马性子温驯,你便骑着它赶路吧。” 宋小河转头对梁檀道:“你看,我的人有很多的!现在还不是全部,再等等,还有一人没来。” 梁檀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道:“难不成你下山的时候,还自立山头,当了个山大王?” “比那更厉害。”宋小河说:“我去当了公主。” 她说完,就两步凑到沈溪山的身边,从他手中接下缰绳,顺手摸了摸马的脑袋,莞尔一笑,小声说:“多谢沈猎师。” 沈溪山应了一声,一转脸,眸光落在了面前钟浔元的身上。 两人对视,钟浔元面带微笑,温声道:“沈猎师,可准备妥当了?趁着天色早,我们尽快出发,天黑前可赶到下个城镇。” 沈溪山点头,道:“出发吧。” 炽阳高挂,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宋小河站在马边,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抚摸着马的脑袋。 沈溪山立在她身前几步,半边面容落满金光,衬得眉目漂亮。 梁檀与苏暮临站在路边,一人发愣出神,一人正瞪着马。 另一头,关如萱与几个关氏族人站在一起,眸色淡然地看着这边,她身边的男男女女皆转头侧身,也悄悄关注这边的动向。 队伍的其他人则忙于挑马和闲聊,一时间众人神态各异,心思深藏不露。 牵马出城,众人纷纷上马赶路。 宋小河没骑过马,但这些马已经提前被灵力驯过,老老实实地驮着人前往下一座城镇。 官道宽敞平坦,骏马飞驰而过,尘土纷纷扬扬。 那钟浔元倒是自来熟,相当热情地跟在宋小河身边,倒不是打听她什么,而是给她讲解沿路的风景和一些民间故事。 宋小河起初很是抵触此人,但她鲜少下山游玩,当然喜欢这些故事,加之她又是个活泼性子,听钟浔元说了一会儿后,便自然地与他聊起来。 钟浔元仿佛见多识广,能说出很多宋小河从未听过的事情,她听得入神,一整个下午竟然没去在意走前队伍前头的沈溪山和关如萱。 路过一条河,前头宣布停队修整。 如此赶路,人是没什么,但马匹都是凡马,须得停下来让它们歇一歇,喝些水。 宋小河下马,牵着往河边而去,拍了拍它的脑袋,认真交代道:“去喝水吧,多喝点,谁跟你抢你就过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它们。” 钟浔元见状,没忍住笑了,说道:“小河姑娘性子真是有趣,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或是伴侣,怕是余生都要在欢笑中度过。” “是吗?”宋小河喜欢这种夸赞,礼尚往来,笑着回他:“你也一样。” 隔了几丈的距离,沈溪山站在河边,眸光落在波光粼粼,倒映着夕阳余晖的河面,耳朵却是将那边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眉眼平静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 “沈溪山。” 身边传来轻唤,沈溪山没有回头。 关如萱缓步走到他身侧,说道:“走大道会不会有些耽搁时间?不如我们改换小道,提前几日到长安。” 沈溪山并未应声,眸光看上去相当漠然。 过了片刻,她又道:“钟浔元早前就听说过宋姑娘,这次还是他主动请缨来与我们对接,就是为了见一眼宋姑娘,如今见了面如此热情,宋姑娘看起来又像是喜欢结交朋友的性子,两人相处得如此融洽,不知有没有机会成就一桩美事。” 沈溪山的眼睫轻动,转头看她,微挑眉梢说:“她喜欢结交谁,又与谁成就美事,这些与我何干?” 关如萱碰了冷钉子,有些委屈,眼眸染上一层失落,轻咬嘴唇,“我……” 沈溪山露出个笑,说道:“你倒不如多思量自己的事。” 说罢,他转身离去,召人集合,继续赶路。 众人纷纷牵马回到大道,宋小河也拽着缰绳,一边与苏暮临说话一边往路边去,将方才与她说话的钟浔元留在了河边。 所有人都各自忙活时,没人注意到关如萱与钟浔元对了个眼神。 之后队伍重新上路,赶在漫天红霞之时,来到了城镇边上。 只见前头宽敞的大道上,站着一人。 那人身着黑色道袍,长发用簪子盘起,一手扛着一杆长幡,一手转着手中的玉珠。 幡上只有两个字:卜算。 有人站在中间拦路,头前的沈溪山慢慢停下马,身后所有人也跟着停下。 继而有人往后递话,要梁檀往前面走一趟。 梁檀不明所以,驾着马往前,宋小河与苏暮临自然就跟在后头。 待走近了,宋小河一下就看到前方那人,兴奋地对梁檀道:“师父你看,我先前说的那人,已经到了。” 梁檀满心疑惑,下了马走过去,还未开口说话,那人就转过身来。 俨然一副病秧子的模样,脸色灰白,唇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清亮。 此人正是步时鸢。 她挡在路中,沈溪山便下马来询问,此刻正站在她的身侧。 宋小河早已知道她会出现,她觉得步时鸢的一手推算之术太过厉害,先前两次的相遇都不是巧合。 她似乎能够算准了宋小河会在何时出现在何地,然后一早就等在那里,然后与她同行,待事情结束之后,她又会消失。 目的是何,身世是何,皆不为人知,神秘到了极点。 宋小河蹦着跳着跑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唤道:“鸢姐,你果然又来了!” 步时鸢摸了一下宋小河的脑袋,笑着道:“那你的卜算之法也厉害不少。” 宋小河嘿嘿笑了,然后向梁檀道:“师父,这是我下山结识的朋友,名唤步时鸢。” 又道:“鸢姐,这是我师父,梁檀。” “姓步?”梁檀将她手中长幡上那潦草的“卜算”两字看了又看,说道:“不知阁下挡在路中央是为何事?” 步时鸢声线平稳,劝道:“敬良灵尊,此路不通,不可再往前走了,改换他路吧。” 第61章 仙门诡事再起风波(五) 步时鸢已将情况说给了沈溪山, 只不过他一开始就让梁檀做主选的这条路,就算要改路,也得过问梁檀的意见才是。 就算梁檀在仙盟再是如何默默无闻, 在这支队伍里也是师长一辈, 素来敬重师长的沈溪山, 当然不会独断专行。 他让人将梁檀请来, 要步时鸢亲自向他说明情况。 “前方是秋霞镇, 百炼大会在即, 镇中的仙门弟子皆去了长安, 为了保护镇中百姓,县长让人设下了结界拒绝任何仙门弟子的进入,立了牌子让人绕道。”步时鸢的语气很慢, 说话有气无力, 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 第109节 梁檀果然不信,说道:“我们不过是借路而过, 又不会停留,更何况碍于仙门的面子, 他们应当不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步时鸢又说:“若是绕道, 走得路就远了, 只怕无法赶在百炼会前抵达长安。” 梁檀沉吟下来,暗自思虑。 宋小河瞧了瞧步时鸢, 又转头看看自己师父, 凑近他小声说:“师父, 鸢姐的卦算得特别准,先前我们去酆都鬼蜮之时路过鬼国, 鸢姐也建议绕路而行,但他们没听。” “后来如何?”梁檀问。 “后来那船上的人, 大部分都死了。”宋小河诚实地回答。 虽说当初说好了阴阳鬼幡得手,就能够将精魄还回,但那场鬼国之行,大多数人都没命回来。 谢归当初用阴阳鬼幡夺取众人精魄的用意,就是为了让各个仙门联合起来,进入鬼国铲除那些已经化成了妖尸的妖怪。 被炼化为妖尸之后,那些妖怪失去了原本的妖力,却仍旧凶猛,去的人大多折在其中,最初被夺取了精魄又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听了宋小河的话之后,梁檀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去选择风餐露宿,还是继续往前白日走平坦大道晚上睡软和的床铺。 答案显而易见,梁檀道:“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吧,去与县主交涉一番,若是不让进再想别的办法。” 步时鸢也只是口头相劝,从不强迫选择,待梁檀如此说之后,她便不再劝阻。 那钟浔元忽然问道:“小河姑娘觉得该如何选择?” 宋小河向来是听师父的,对于选择哪条路对她来说也根本没有区别,她道:“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师父的。” 钟浔元就笑着说:“那我听小河姑娘的。” 话传到沈溪山的耳中,他微微偏头,不动声色地看了宋小河一眼。 这时候关如萱站出来,是唯一一个持了反对意见的人,“沈猎师,既然有人从前面探了消息过来,倒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改走小道,还能省不少时间。” 她仰头看着沈溪山,声音轻缓,像是两人之间的商量。 只是身边的几位耳朵都灵敏,将这话听了个清楚。 梁檀在仙盟本就毫无地位可言,到了这里被沈溪山抬了一手,尊为师长,让他做决定。 而实际上,心里不服的人多了去了,关如萱就相当明显地不赞同由梁檀来做决定。 沈溪山还未说话,就见宋小河两步走到梁檀身边,牵起师父的手,小声说:“师父,他们若是改走小道,那咱们就自己去走大道,反正目的地是相同的,也没必要一起走。” 沈溪山眉尾微微一抽,他都还没表态,宋小河就已经开始在这里搞分裂了。 她向来就是这样的人,不会面红耳赤地与人据理力争,更不会强迫别人与自己意见相同。 她只会坚持自己的想法,然后去做自己的事情。 就像她当初选择独自下山一样。 沈溪山当然不可能让她和梁檀自个去走大道,于是道:“敬良灵尊的决定我并无异议。” “可……”关如萱道:“也该问问大家的意见。” 沈溪山许是相当不耐烦了,面上笑着,用温柔的语气刺道:“若是事事都有所有人共同商议决定,那么还需要我这个领队做什么用呢?” 关如萱面色一白,不再言语。 宋小河分辨不出话中的阴阳怪气,往常沈溪山笑着跟别人说话,她只觉得小师弟脾性好,时时刻刻都带着笑颜。 现在看着,心里却冒出了几个酸泡泡。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她转身往回走,刚走两步苏暮临就追了上来,在她耳边小声说:“小河大人你瞧仔细了没,这沈溪山跟别的女子说话也是这般温柔体贴的模样。” “我眼睛又不瞎。”宋小河回道。 苏暮临大展身手,扇起一把妖风,说道:“这恰恰说明了他并非良人,据我打听到的,除了这雪萱仙姬之外,还有钟氏一族的柳瑶美人,千机派的鬼面仙子都与他有风花雪月的传言,空穴来风,必定是他在外头招摇行事处处留情,才惹来了这一身的风流债。” 宋小河简直就是煽风点火的最佳对象,一听到这些话,心里就更生气了,说道:“就是,他一个修无情道的人,若不是处处招惹别人,何来的这些谣传?” 沈溪山望着两人紧凑的背影,耳朵里全是苏暮临大肆抹黑他的话。 沈溪山:“……” 这些事说起来,他也实在是冤枉。 修无情道的沈溪山,从来没动过什么儿女情长的心思,再美的人站在他面前,也只有男女性别之分而已。 稍稍强一点的人尚且能入眼,能力弱一点的,哪怕是身份地位再高,沈溪山也是见过就忘,名字都不一定记得住。 只是他待人向来温和,不论与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面上带着笑容的,常年如此已然形成习惯。 而世间之人最喜爱才子配佳人的故事,有些谣言一人说百人传,就算是沈溪山完全不认识的人,在其他人的口中也早已与他花前月下不知多少次了。 然而断情禁咒在身,沈溪山不会对任何人动心,所以从不在意那些传言。 只是此刻苏暮临拿着那些谣传在宋小河耳边吹风,他莫名地感觉烦躁,想一把抓住苏暮临的嘴然后埋进土里面,让他彻底安静下来。 他敛了敛眉眼,将躁意掩住,淡声道,“动身吧。” 几人接连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钟浔元又凑到宋小河的身边来,想继续先前的话题。 但宋小河眉眼恹恹,看起来没什么兴致,连应答都是很敷衍。 见她这模样,钟浔元想了想,忽而说道:“小河姑娘可知道风雷咒的来历?” 宋小河道:“那不是仙盟的雷法吗?” 钟浔元便摇头说:“仙盟的风雷咒并不完整,便是熟练掌控也只能引来九天小雷,并无太大的作用。真正的风雷咒,能够荡尽世间一切妖邪,是连神仙都忌惮的雷法,然而此雷法却出自凡人之手。” 宋小河心生好奇,就问:“那为何仙盟的风雷咒不完整呢?” 钟浔元道:“此事鲜少有人知道。几十年前,曾出了一位符箓天才,素来剑修压符修一等,那天才便凭借一己之力将符修的地位拔高,并创出了这空前绝后的符咒,甚至还引来了天劫,飞升只差一步。” 可人界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飞升之人,就说明那符箓天才也并未成功渡劫飞升。 宋小河追问:“他后来如何了?” 问题刚落下,梁檀的声音就从一旁插了过来,“小河。” 宋小河回头应道:“怎么了师父?” “你到前头去,问问沈猎师何时到。”梁檀突然就给她派了个活儿,“为师累了,想尽快休息。” 宋小河应了一声,驱马加快速度往前走。 这些日子梁檀盯她盯得紧,根本不容她去找沈溪山,现在忽而改口让她去,宋小河心里欢喜,压根不会多想其他。 方才没得到答案的问题,也被抛之脑后了。 沈溪山独自一人骑马行在最前面,束起的长马尾轻晃着,身上的黑袍披了一层赤红的晚霞,显得相当好看。 她追到沈溪山的身边,唤道:“沈猎师!” 沈溪山转头看她,像是已经料到她会来一样,说道:“何事?” “师父让我问问你,还有多久才会到城镇。” 沈溪山道:“就在前方了。” 她往前眺望,见果然有了城镇建筑的影子,又道:“沈猎师,等会儿进不去城时你帮我师父找补两句,给他留点面子,毕竟他年纪大了。” 沈溪山倒是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疑惑道:“小河姑娘也觉得进不去?” “当然,鸢姐的卦从不出错。”所以宋小河一开始就相信前路行不通。 “那为何你还说要与我们分路走,执意要往大道而去?”他问。 宋小河低了低头,目光落在面前的路上,看了看满地的夕阳。 她心里有私,方才说的那句话,不仅是看出了关如萱瞧不起她师父,故而出言维护师父的面子。 也是因为她看见关如萱与沈溪山站在一起,想起以前那些人所说的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这才心里生了气,不想与他们一起走。 想来想去,宋小河说:“因为师父说要去看看,我听师父的。” 沈溪山嘴角一牵,皮笑肉不笑道:“小河姑娘当真是乖顺。” 是了,梁檀一声令下,连着半个月的时间里,宋小河都没来找他,就算是晚上来了,说了两句又走。 亏他先前还日日往沧海峰跑,不辞辛苦地教她剑法,更别提他差一点就被气死在沧海峰上了。 宋小河听不出好赖话,笑着说:“多谢沈猎师夸奖。” 沈溪山心里闷了一口气,差点岔气。 并肩行了一会儿,宋小河扭了一下身,回头张望,像是要走。 沈溪山就开口道:“小河姑娘倒是与那钟氏的公子聊得热闹。” 宋小河说:“他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 沈溪山便道:“什么才算作有趣的事情?” 宋小河想了想,回答:“我未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事。” 那可太多了,沈溪山想,她几乎一直生活在仙盟的沧海峰里,所见所闻能有多少? 而沈他常年在外解决仙盟中等级最高的凶险任务,见多识广,这样的事情信手拈来,何须她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口中听。 沈溪山就笑说:“我经常拜访各个仙门,结识各种奇人,小河姑娘若是想知道,我可以讲给你听。” “不必了。”宋小河却说:“有些事情我没兴趣知道。” 沈溪山面上还维持着笑,心里几乎被这一句话给气得吐血,想撕了这温柔的表皮抓着宋小河的肩膀先给她晃得脑仁发晕,再好好问问,她对什么事情感兴趣。 是那个钟浔元嘴里的事吗? “是我多言了。”沈溪山低着眉眼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我的事情的确没什么特殊,哪里能让小河姑娘感兴趣呢?” 宋小河见他这模样,又是一阵心软。 但又实在不想听他讲那些他与别的仙门的哪个美人的风月之事,干脆将头撇过去不看。 沈溪山见状,心说这招竟然不管用了,往常用来套宋小河都是一用一个准的。 她这般模样,显然是有了心事。 他看着面前的宽敞大道,忽而问道:“小河姑娘可是喜欢钟公子?” 宋小河惊异道:“何以得出此问?” 第110节 沈溪山的语气低落,平添几分落寞,说:“因你与他相谈甚欢,自下了山后便不怎么来寻我。” “啊……”宋小河怔怔道:“是因为师父不让我来找你。” “为何?可是我有何事冒犯了敬良灵尊?”沈溪山问。 宋小河沉默了,没有回答。 梁檀认为修无情道的人冷心冷清,薄亲缘断□□,自然不会与人深交。 所以不准宋小河与他结交往来,免得被他的冷心所伤。 但宋小河不愿。 她从不觉得小师弟是冷情冷心之人,哪怕是知道他此生不会寻得伴侣,也愿意与他往来。 什么她日后嫁不嫁人,会不会再喜欢上别人,有没有归宿,宋小河从未考虑过那么多,她只知道当下就是要跟沈溪山在一起。 一个原因是她本身就喜欢沈溪山很多年,还有一个则是因为沈溪山厉害,试问谁不喜欢跟厉害的人玩呢? 她不想让小师弟知道她师父嫌弃他的无情道,于是转移话题,指着前面说:“到了到了。” 只见前方已然出现高大的城门,城门大开,还有百姓在其中往来,只是外面罩着一层淡色的结界。 宋小河一马当先,走到结界边上下马,伸手触摸了一下,果然如同碰到一面坚固的墙一样,与她身体里的灵力相冲。 正如步时鸢所言,县主设下的结界阻挡一切仙门弟子,甚至立了牌子在结界之内,上面写着:谢绝各仙门弟子入内。 其后沈溪山也跟了过来。 他下马,只往结界上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只是个等级不高的结界。 这种东西在他手底下也是一剑的事,只是破了结界之后,必定会引来不少麻烦,所以压根没有必要硬闯。 绕道或是改走荒野之路,才是最佳选择。 很快梁檀就过来,见真有结界,当即变了脸色,伸手拍了拍,往里面喊道:“来人!我们是仙盟来的,想借此城之路赶往长安,请你们县主出来!” 声音传不进去,也没有守卫出来应声,只有来往的百姓瞧见了这一群人,张望着看热闹。 关如萱也下了马,摸了摸面前的结界,她自然也能看出这结界并不牢固,仅有一个警示的作用,也并不戳破,只淡声道:“白跑一趟。” 宋小河拽了拽梁檀的衣袖,说道:“师父,看来咱们还是要换条路走。” 梁檀道:“换条路走荒野,日日风餐露宿,待到了长安,咱们仙盟的弟子精力也都给消磨没了,如何参加百炼会?不行,今日必须从这城中经过!” “封路只准那些百姓走,不准咱们仙门弟子经过,还有没有王法了?!”梁檀说着就来气,转头捡了块大石头捏在手中,撸起袖子道:“我砸了这破结界!” 关如萱脸色一变,猛地出声:“不可!砸了结界会引来更多麻烦!” 梁檀没有理会她,大步朝着结界而去。 宋小河看了看沈溪山,见他一脸平静,并不阻止,又怕师父真的因此惹上祸端,便一把扑上去抱住梁檀的胳膊,“师父!你不是说过出门在外行事不可张扬的吗?咱们换条路走就是了!” 一边喊一边给苏暮临使眼色。 苏暮临得了授意,也扑上来抱住梁檀的另一只胳膊,道:“是啊小梁师父,还是算了吧,让他们一次。” 梁檀在这队伍之中,到底也算是个大人,带着一帮孩子在外遇到这种事,自然要站出来讨说法,不能让自家孩子因此赶荒路,睡郊野,吃干粮。 再说了,分明就是这县主做事不厚道,太过自私。 他力气相当大,两个人也拽不住他,怒道:“今日师父再教你一事,在外若是遇到如此霸道欺人之事,绝不能轻易算了,助长恶人威风,这天底下就没有将仙门弟子拒之入内的道理!我今日定要好好跟那县主聊几句。” 说罢他一扬手,将宋小河给甩脱了手,她倒退了两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苏暮临就赶忙松手去扶她,三个人闹出一片混乱,就见梁檀举着石头砸上去。 结界一下闪出一道光芒,下一刻就将梁檀整个人弹飞,屁股落地,他顿时惨叫起来:“啊——!” “师父!”宋小河惊叫一声,飞快地跑过去扶他。 梁檀摔得不轻,屁股摔得要裂开一样,还闪到了腰,毕竟年纪大了,怎么一摔要了他半条命,一下就将他摔老实了。 宋小河与苏暮临合力将他扶起来,喊着队内的医修来给他治疗。 众人早就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无人反应,钟浔元便主动跑出来要为梁檀检查伤势,旁处几个钟氏之人却在捂着嘴嘲笑,乱作一团。 关如萱冷眼旁观,压低说道:“连个低级结界都打不破,仙盟何时有了这样一个无用的灵尊?” 沈溪山并未理睬,抬步上前,来到梁檀的身边。 他一来,苏暮临就主动让开了,毕竟刚才说了不少他的坏话,这会儿正心虚着。 沈溪山站在梁檀身边,似不经意地动作挡开了钟浔元要为梁檀检查的手,随后抬手招来两个队内的医修,并道:“敬良灵尊说得对,万不能在外助长恶人威风,不过我们赶路在即,没时间处理,我即刻传信给仙盟上报此事,定要让仙盟找皇室要个说法。” “只是这结界看起来着实坚固厉害,今日怕是无法进城了,不如我们改走另一条小道赶路,敬良灵尊以为如何?”沈溪山温声问道。 两句话,不仅给梁檀解了围,还给他捞回了丢了满地的面子,梁檀简直老泪纵横。 心道他先前却是对沈溪山这小子有些偏颇,如今一看,他分明就是个好孩子! 梁檀扶着腰道:“也没别的办法,那便只能如此,辛苦你了。” “辛苦的是灵尊。”沈溪山笑着道:“若非灵尊以身试法,伤到的就是其他弟子了。” 没想到都这种情况了,沈溪山还能往回找补,简直是将他这张碎掉的老脸一片片捡起来又拼好,立即将老人的心熨烫得平平整整。 梁檀抓着他的手,热泪盈眶道:“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难怪盟主如此器重你,仙盟能出你这样的弟子,也着实是仙盟幸事。” 沈溪山谦虚道:“全仰仗仙盟栽培。” 宋小河见师父像是消除了对小师弟的偏见,心里也高兴,又觉得师父摔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好笑,没忍住抿着唇偷偷笑。 却听沈溪山问道:“小河姑娘在笑什么?” 梁檀一听,转头掐了一把宋小河的脸,“逆徒,为师摔成这样,你偷偷嘲笑是不是?” 宋小河捂着脸,撇嘴道:“我先前也劝过你了呀,但你又不听,再说了……” 她压低声音,又道:“你摔得满地找牙,也连带着徒弟我一起丢脸,我怎么会嘲笑师父呢。” 梁檀没给摔死,也会让她给气死,一生气刚摔了的屁股就又痛起来,赶忙让医修给治疗。 沈溪山看着她被掐红的脸蛋,心里才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这梁檀的面子已经被他找补回来,面前的城又进不得,事情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众人掉头,回到先前的分岔口,改换了路线。 幸好路走得不远,待众人行至另一条路上,走到天黑时,正巧碰到了一个村镇。 这镇子不算大,但镇门口摆了石像,上面附有灵力,就说明镇中有修仙门派。 这算是个好消息,至少不用露宿荒野了,他们可以去门派之中借宿,哪怕门派小,挤一挤也无妨。 众人打马进镇,天色已然全黑,只想快点找个地方喝口热汤好好休息。 但镇中相当诡异,宽敞的街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商铺更是早早歇业,路边的灯都没人点,前路一片黑暗。 众人纷纷拿出照明东西,在寂静的镇中行走。 沈溪山差人去各处探查,带着大队伍继续往前行。 半刻钟后,一弟子回来,说道:“沈猎师,镇上百姓都在前面闹事呢!” 沈溪山眉峰一扬,“闹什么?” 那弟子道:“不太清楚,我看一眼就赶忙回来复命了。” 沈溪山摆摆手,转头对众人道:“各位自行去镇上寻找住处,明日辰时在此地汇合。” 众人齐声应了,随后一哄而散,各自离去。 宋小河见人都走空了,转了转眼睛,对梁檀道:“师父,你也去找地方休息吧。” 梁檀光是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打什么算盘,便说:“既然遇上此事,岂有不管的道理,一起去看个究竟吧。” 钟浔元也道:“我也一同去。” 沈溪山转头,对他笑了笑,说:“劳烦钟公子去镇上其他处找一找有没有客栈,能让敬良灵尊今夜好好休息。” 此事本不该钟浔元去做,但沈溪山安排到了他头上,他也没有理由拒绝,只得拱手应了,颇为遗憾地看了宋小河一眼,转身离去。 宋小河没注意钟浔元的眼神,光顾着跟苏暮临窃窃私语,“你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苏暮临像是紧忙回神,说道:“无事无事,可能是赶路有些累了。” “那你就不要跟去了,找个地方休息去。”宋小河道。 苏暮临在任何时候都是紧紧跟着宋小河的,今夜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对凡人仙门之事无兴趣,当即应道:“那我便先去找能让小河大人休息的地方。” 宋小河点头应了,挥手让他去,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 倒是沈溪山留神,偏头往苏暮临的脸上看了一眼。 继而沈溪山和宋小河、梁檀三人跟着先前报信的弟子一同往前去。 镇子本身就不大,行过两条街,远远就听见前面一阵喧哗吵闹,灯火通明。 几人往近处走,就看到许多百姓都站在一座宅门前,手里举着火把照明,纷纷吵着嚷着对大门叫骂,而那扇大门上也砸满了鸡蛋,烂菜叶和剩饭馊水,更是有密密麻麻的刀痕和砸痕。 宅门前两座兽形石像,与镇子入口的两座外形相似,显然这宅子便是镇上的修仙门派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门派如此遭镇上百姓的仇视。 梁檀上前两步,拍了拍一个老头的肩膀,“这位大哥。” 那老头正举着双手骂得嗓子都劈了,转过头来时脸上还全是怒气,一见是几个年轻且模样好看的陌生人,诧异道:“你们是何人?外地来的?” 梁檀道:“赶路,在此处借宿一宿,只想问问为何镇中的街上无人,全在此处叫骂?这家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恶事?” 那老头自己带了个水壶,猛灌了几大口,喘了口气随后说:“你们外地来的快快离开,这镇子已经被妖邪侵占,死了不少人了,逃得没剩几户人家。” 他指着面前的宅门道:“这原先是我们镇上的修仙门派,我们每户人家每年都交供,得他们庇佑,却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他们不仅不管,还躲在门里不肯出来,设下了结界将我们阻拦在外,完全不顾我们百姓的死活,我们这才日日来他们门前叫骂。” “滚出来!”前头的人又开始抱树砸门,发出巨大的响声来,众人又开始新一轮的骂声。 “你们也快跑吧,免得在此白白丢了命!”那老头撂下一句,转头又跟着众人一起喊。 沈溪山看着那扇破旧的大门,隐约能够看见维持着结界的微弱灵力。 这种结界,怕是连梁檀都拦不住,只能拦住这些毫无灵力的凡人。 宋小河见状,走到沈溪山身边,踮着脚往他耳边凑。 第111节 沈溪山下意识低下头,就听她问道:“沈猎师,如今这情况该如何处理?这周围既有了妖邪害人,镇上门派又不管,我们就不能轻易离去。” 沈溪山道回:“自然是先将这些事处理了再走,不过……” 宋小河攀着他的肩,丝毫意识不到这姿势的亲密,好奇地问:“不过什么?” 沈溪山看着宅门,淡声道:“依我看,未必是这门派坐视不管,恐怕是连着这门派的本身,也出了问题。” 第62章 小苏藏心事魔族现人间(一) 问清楚事情的缘由之后, 几人站在人群后面,一时都没有说话,看着前面激愤怒骂的人群。 在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因后果没有查明白之前, 此刻若是出面阻止这场闹剧, 等同引火烧身。 梁檀思虑片刻, 转头对沈溪山道:“今日天色已晚, 咱们暂且先找地方歇下吧。” 说完看见宋小河与他贴得有些近, 又伸手拉了宋小河的胳膊一下, 说道:“你去给为师找点吃的来。” 宋小河哦了一声,提着一盏灯转身离去,在镇子中打转。 正如那老人所说, 这镇子应当是死了太多的人, 街道上没有灯,一路走到头都是寂寥漆黑的。 店铺都关了门, 偶尔有风吹过,还飘起来漫天的白纸钱, 将整条道路铺满。 宋小河独自走在路上, 来回逛了两条街, 没找到一家亮着的门户,不免有些泄气。 毕竟她自己这会儿也饿了, 因着白日里师父说接下来的路会一直从都城中赶路, 不缺吃穿住的地方, 于是宋小河高兴之下,把自己的储粮全都吃光光, 这会儿一点都不剩了。 谁也没想到会出这么个变故来。 正当宋小河提着灯毫无目的乱转时,忽而在转角撞上了一个慌慌张张的人。 来人的力道还不小, 一下就把宋小河摔了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手里的灯笼也甩到一旁去,光线忽灭忽明。 接着就听熟悉的声音传来,“小河大人!” 宋小河也没想到,在这黑夜之中慌张撞上来的是苏暮临。 他赶忙将宋小河扶起,又捡起了灯笼,光线恢复正常,在两人之间照亮。 宋小河摔痛了,刚想开口骂他,抬眼一看,却见他眼眸之中有些异色一闪而过,白净的脸颊也变得脏兮兮的,侧脸还有血痕。 她诧异地咦了一声,朝他的眼睛仔细端详,“你的眼睛……” 苏暮临眨了几下眼,问道:“怎么了?” 宋小河再去看,已经完全是一片漆黑,她道:“我刚刚好像看见了别的颜色……” 苏暮临干笑两声,说:“没有啊,许是小河大人看错了,可能是这灯笼映的光吧。” 宋小河也道是自己看错,见他脸上这般模样,想起方才从那老人口中得知这镇上是有妖邪的,赶忙问:“你怎么了,如此惊慌,脸上还有伤,是不是遇上什么妖怪了?” 苏暮临用手背蹭了下脸上的血痕,“是方才走路时没注意脚下,跌了一跤才摔出了伤痕,没什么大碍。” 宋小河倒不是想怀疑他,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随口问道:“你没点灯吗?” 苏暮临道:“点了点了,方才摔了一跤之后给摔坏了,所以才急急忙忙要回去,我在镇子上转了几圈,发现镇中大部分家户不知为何是空的,我们随便进去借宿就行。” 话题一转移,宋小河的注意力也就跟着转移了,她道:“那些人恐怕大部分都死了或是逃去了别地,我们去借宿也无妨,不过你身上还有吃的吗?我和师父的东西都吃完了。” 苏暮临连声道:“有有有,我们先回去,给小梁师父拿点吃的,他年纪大了,赶路一整日,早点让他吃了休息。” 宋小河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二人又原路返回,找到了梁檀。 镇上的百姓骂了一阵,砸不开门,很快也就散去了,各回各家,有部分人注意到了沈溪山这几个外来人,也没人感兴趣上来攀谈,镇子很快就归于死寂。 几人找了个较大的宅院,敲门拜访,屋中无人,他们便开了门进去,就见到步时鸢站在檐下,身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是热茶。 她转着手中的玉珠,笑着道:“等你们许久,来喝盏热茶吧。” 宋小河欢快地跑过去,拿起其中一杯,问道:“鸢姐,这也是你推算到的吗?” 步时鸢笑眯眯地看着她,“入这一门久了,有些小事凭直觉也能猜准,不必推算。” 梁檀走到桌边,见桌上的茶还热气腾腾,显然是刚倒上的。 她说等了许久,茶却是滚烫,说明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何时到来,掐准了时辰倒上的热茶。 此人当真有点本事。 梁檀在心里嘀咕着,拿起一盏茶,对步时鸢笑笑:“多谢步天师,那我便不客气了。” 沈溪山没喝茶,将周围的几间空房看了看。 房中的东西尚是干净,并未积上厚厚的灰尘,也就说明这屋的主人刚离开没多久。 他走进房中点上灯,用法诀将床铺给清理一遍,而后听到门边有轻微的响动,转头看去。 就见宋小河站在门边,双手捧着茶盏,正用一双大眼睛看他。 沈溪山问:“小河姑娘可是有事?” 宋小河回头看了看,像是观察梁檀,然后抬步进了房中,神神秘秘地关上了门。 房中被沈溪山下了隔音法诀,门一关上顿时就寂静下来,宋小河把茶盏放下,一回头,就对沈溪山笑得灿烂,露出白白的牙齿。 沈溪山眉峰微动,看着她并不言语。 她走到沈溪山面前来,开口道:“先谢过沈猎师傍晚的时候为我师父解围,否则师父今日定然会丢个大脸。” 沈溪山莞尔道:“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不必挂怀。” “不,这很重要,你不知道。”宋小河说:“我师父心眼很小的,之前外门派的人来咱们仙盟找麻烦,他被推出去应对,被那可恶的逢阳灵尊打掉了两颗牙,当晚气得睡不着,在院子里坐了一宿呢。” 说起此事,沈溪山倒是有些印象。 去年春时,的确有一个门派在仙盟开师尊大会的时候找上门来,还是他出门解决的。 只是沈溪山也听说了,在他赶去之前,有个灵尊被打掉了两颗牙,模样十分凄惨,他徒弟在旁边哭得嗷嗷叫。 当时沈溪山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一听便过,如今听了宋小河说起,才知道原来那对师徒竟然就是梁檀和宋小河。 沈溪山心念微动,想到当时他处理上门挑事的人时,宋小河或许就在不远处,一边抹着眼泪心疼牙齿被打掉的师父,一边在人群中看他。 或许他们有擦肩而过的契机,只不过那时候的他,根本不知道仙盟还有宋小河这号人物。 更不知一个月后她会带着木剑独自下山,莽撞地闯入他的视线中。 沈溪山有点走神,宋小河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唤道:“沈猎师,你怎么不说话?” 他恍然回神,看着宋小河,而后轻笑说:“你我既是朋友,这点小忙我自然会出手相助,不需言谢。” 宋小河听到这一句朋友,心里就很高兴,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与沈溪山靠得更近了。 沈溪山此人边界感极强,不论是与谁相处,都必须要保持在一个被界定好的范围之内,一旦对方过于靠近,他就会往后退,且做得不知不觉。 但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宋小河的靠近,便是靠得再近也觉得很是寻常。 就像她先前每晚都莫名其妙跑到他的床上,钻到他的怀里一样。 宋小河压低了声音,像是与他咬耳朵一般,“你可知道,几十年前那个符箓天才的事?” 沈溪山眸色轻晃,倒映了房中的灯盏微光,饶有兴趣道:“小河姑娘白日里说不感兴趣,我还道你不想知道这些。” 宋小河疑问:“我何时说我不感兴趣了。” 沈溪山没再接这话,只道:“那位符修天才的事我只略知一二。” “那你快说。”宋小河催促。 “几十年前,那位符修天才出自寒天宗,当年凭借着一手使得出神入化的符箓,一度将仙家百门压在寒天宗之下,后来创出了风雷咒召来九天神雷,更是被人界仙门奉为神仙转世,言他是最有可能打破人界数千年无飞升的困境,成为天下第一人。” 宋小河听后一阵恍惚,心道这些话不是他们用来形容小师弟的吗? 果然不管是几十年前还是现在,所有人对天才的态度都是相同的,连吹捧的话术都一样。 “其后那人的确也招来了天劫,只要渡劫成功便能飞升。”沈溪山语气平静,陈述着当年的事,“但他失败了,殁身于雷劫之中。” 沈溪山顿了顿,又说:“无人寻得他的尸身,不知是被雷劫劈得什么都没剩下,还是他根本就没死,不过散尽修为后隐姓埋名,总之再没出现在世间。” 宋小河自然已经知道这个结局,但仍有疑问,“他既然是人界那么多年来鲜有的几个能招来天劫的人,为何关于他的事迹并不出名,也无人记录他的姓名呢?” 沈溪山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寒天宗最重颜面,那符修天才被寄予厚望却渡劫失败,于寒天宗来说是极其丢面之事,所以故意将这些事压下去。” “自那之后,寒天宗也再不复从前那般鼎盛,渐渐衰落,如今也居于仙盟之下。”沈溪山的声音骤轻,眸光微眯,似带了些许意味深长,喃喃道:“气运耗光了……” 宋小河没听清楚后半句,踮着脚把耳朵送上去,“什么?你说什么?” 沈溪山道:“我只知道这些,旁的就不清楚了,毕竟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 “我师父手里有个玉葫芦,能够收九天神雷,他以前经常跟我说他年轻的时候相当厉害,我想……”宋小河猜测道:“师父若是当年当真那么厉害,或许与那符修天才结交过,那玉葫芦里的雷便是那位符修天才送的。” 沈溪山想起那天在船上宋小河召的神雷,较之苏暮临在鬼国之中招来的的确相同,但威力却远不如苏暮临的那道神雷庞大。 要么就是玉葫芦里的雷年岁太久,已然没有当年的威力,要么就是这两种雷本身就有着不同之处。 不过这些事若深究起来,恐怕要刨到许多年前了,沈溪山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道:“既已成往事,小河姑娘又何必在意?” “我就是好奇,毕竟我师父看起来……”她稍微用了折中一点的说法,“也不是很厉害的样子,为何手里会有那么厉害的一件宝贝。” 思及白日梁檀被一个低级的结界震飞摔得四仰八叉的模样,沈溪山笑着说:“或许敬良师尊年轻时,也是非同凡响之人吧。” 宋小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不敢在沈溪山的房中停留太久,若是被师父发现了,又该揪着她的耳朵,说一些男女有别之类的话了。 她上前一步,抓住沈溪山的手,压着眉毛认真道:“沈猎师,你听我一言,夜间睡觉时一定要锁好门窗。” 沈溪山愣愣道:“为何?” 宋小河道:“别问,锁好门窗就对了。” 说完她拿起茶盏,与他道别,转身开门离去,还贴心地给他帮门带上。 沈溪山抬手,门上金光一现,紧接着外面的声音就潮水般涌进来。 “师父——”他听到宋小河的叫喊,“你给我留点吃的啊!” “谁让你方才不吃,跑去何处了?”梁檀道。 “我去把几个房间转了转,挑晚上睡觉的地方呢!”宋小河扯谎骗人。 沈溪山敛了笑容,走到桌边坐下。 第112节 他约莫能猜到宋小河让他锁好门窗的缘由,不过就是因为她晚上喜欢往人的床铺上钻。 沈溪山就偏偏不锁门,连带着把窗子也敞开了。 步时鸢给几人准备了热茶之后就回房休息了,梁檀吃饱后,也早早回房睡觉。 苏暮临与宋小河在院中的桌前闲聊了一会儿,分食剩下的食物,待到月上柳梢,也各自回房。 月明星稀,早春的寒风呼啸,没有虫鸣的夜晚显得格外寂静。 宋小河白天一直在赶路,虽说骑马没有多累,但一躺上床她的困意就如排山倒海,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先前的夜晚都是苏暮临盯着宋小河,一等她闭着眼睛爬起来就会立即将她叫醒。 然而今晚的苏暮临却进了房之后再没出来,自然也就没人拦着宋小河。 沈溪山故意没锁门没关窗,轻易就让宋小河跑进了房中。 次日一早,沈溪山还是先醒的那个。 他偏头一看,果然瞧见宋小河在他身边躺着,蜷着身子紧紧挨着他的肩膀,把脸埋进被褥里,露出白皙的耳朵。 不知为何,沈溪山看到这一幕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他想,这样才对,这样的宋小河才是正常的。 他侧身,把宋小河的脸送被褥里挖了出来。 闷得通红,双眼闭着,长而浓密的睫毛老老实实地贴在脸颊上,慢慢呼出一口长气来。 同床共枕本是旖旎之事,但由于沈溪山修的无情道,从原本的抗拒到现在的适应之后,便是跟宋小河亲密地睡在一起,也没有半分暧昧。 他支着脑袋看宋小河,猜测她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她那时候就一直把喜欢小师弟挂在嘴边,若是醒来看到她与自己分一个枕头,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沈溪山想了想,蓦地勾出个淡笑,觉得应当会很有趣。 为此,沈溪山破天荒地在醒来之后躺在床上半个时辰没动弹。 待到卯时将将过半,宋小河的睫毛忽而颤动起来,摆动胳膊拉伸,一只手去揉眼睛,显然是要醒了。 沈溪山等这会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马上闭上眼睛,佯装睡觉。 宋小河的呼吸一下子轻了很多,身体的动作也瞬间僵住,发现了自己此时并不在昨晚睡觉的房间。 她一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沈溪山那张安宁的睡颜。 发丝揉得有些许凌乱,稍稍遮盖他的眉眼,但那颗眉间的朱砂痣却依旧晃眼。 宋小河只看了这么一眼,心脏疯狂跳动起来,瞬间手脚发热,感觉呼出的气息都灼烧起来,往面容耳根处蒸腾。 她就是知道自己会在晚上的时候乱跑,所以昨日才特地提醒沈溪山锁好门窗,不仅如此,她回去之后也将自己的门窗牢牢锁上。 就算是如此,也仍旧没用。 先前跑去沈策的床上醒来,宋小河只觉得纳闷,想不明白事情的缘由。 然而现在却让她方寸大乱,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她脑子里完全就灌满了浆糊,无法进行思考。 沈溪山睡姿看起来很板正,只穿了一件里衣,薄薄的衣料挡不住他臂膀散发的热意。 宋小河只看了几眼,就口干舌燥,难以平静。 若是让小师弟醒来发现此事,怕是要坏事。 宋小河心想着,贪恋地往他脸上看了几眼,然后动作极轻地起身,想要在沈溪山醒之前悄无声息离开。 谁知这破床,稍微一动弹便响起相当响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房中拖出长长的尾音,突兀刺耳。 “小河姑娘。” 身后传来轻唤,宋小河整个身体立马僵住。 这该死的破床。 宋小河在心中怒骂。 却不知沈溪山早就醒了,就是为了看她的反应,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溜走,假装此事不存在。 先前扮作沈策的时候她还蹦着嚷着跟他吵,如今倒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打算直接将此事抹去。 不知道是这宋小河长能耐了,觉得从一个男子的床上醒来没什么问题。 还是她怕惹上自己这个麻烦,才想偷偷溜走。 沈溪山睁眼时就没笑容,半坐起来看着她,目光直勾勾的,看起来十分认真,“你为何在此处呢?” 他眸色深,平静无波,完全窥不到其中的情绪。 宋小河讪笑着转身,干巴巴道:“沈猎师,醒得挺早。” “不及你早。”沈溪山说。 宋小河伸出手指头,比了一下,“我也就比你早醒那么一小会儿。” 说着,眼睛就往他胸膛处晃了一下又一下。 沈溪山的里衣松散,敞开了精瘦的胸膛,白皙的肤色被里衣衬着,引得宋小河总是看。 “那小河姑娘这是打算做什么?”沈溪山不动声色地将衣襟合住,淡声问。 “我……”宋小河语塞,思来想去,说道:“我可以解释。” 沈溪山稍抬眉峰,示意她解释。 没了半点平日里那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给精致的眉眼添了几分漠然,显得相当疏冷。 宋小河抓了两把揉乱的头发。 她知道自己晚上不老实,所以衣裳穿得齐全,只是睡了一觉之后揉乱些许,隐隐露出精致的锁骨。 面容一片绯红,连带着耳尖都红透了,漂亮的眼睛里有些许慌张。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这个毛病,夜晚睡觉不老实,总往别人的床铺上跑,所以昨晚才特地来跟你说要你锁好门窗。”宋小河回头看了一眼,见门没锁,窗户大敞着,又道:“你好像没锁门。” 沈溪山道:“屋中有味儿,我开窗散气,从未有人敢闯我的房间,所以我从不锁门。” 宋小河嘟囔着:“那这也不能怪我是不是,我提醒过你了呀。” “我何时说过要怪小河姑娘?”沈溪山反问。 宋小河一想,小师弟这性子脾性如此好,当然不会怪她! 于是又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盛满皎皎之色,说道:“我就知道沈猎师不会介怀,你放心,此事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沈溪山问:“若是被别人知道了呢?” “若是有第三人知道,我就把他……”宋小河用手指往脖子上比画,“做掉。” 当然是句玩笑话,宋小河哪有杀人的胆子,平时杀杀妖怪就顶天了,此刻说出来也是缓和气氛而已。 然而落在沈溪山耳朵里,却被他当了真,当即脸色一沉。 好哇,这宋小河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件事,都敢杀人灭口了。 就这般如此着急地与他撇清关系。 宋小河见他沉默,一时又怕他突然跟自己算账,于是赶忙往外走,说道:“对不住啊沈猎师,不会有下次了。” 沈溪山抬头,目光跟过去,眼看着她推门出去,下一刻又猛地蹿进来,用力摔上门,满脸的惊惶失措。 下一刻,外面传来梁檀的怒声,“宋小河!一大清早你从谁的房里出来?!” 宋小河吓得在屋中团团转,嘴里念叨着糟了糟了。 忽而看见后头也有一扇窗子,就赶紧跑过去把窗子拉开翻出去,跟沈溪山一句闲话的功夫都没有。 就算是如此,宋小河还是被逮住了。 沈溪山穿戴好衣物出门时,就看见梁檀站在院中正训着宋小河。 宋小河低着头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不过听梁檀所训的内容,应该是让宋小河糊弄了过去,他只以为宋小河是早上起来又跑去了沈溪山房中,并不知是昨晚跑去在他床上睡了一夜。 见沈溪山出门,梁檀也停下了训徒,转头朝沈溪山歉然一笑,“溪山啊,我这徒弟平日里野惯了,有些不守规矩,一大早去你房里叨扰你,你莫生气计较。” 宋小河悄悄抬头,给他使眼色。 沈溪山言笑晏晏,“无妨,我早就醒了,不算叨扰,况且小河姑娘是为正事寻我。” 梁檀狐疑地看了宋小河一眼,不大相信自己徒弟嘴里还能出正事,便问道:“何事?” “小河姑娘昨日看出了这镇上的门派有些蹊跷,打算与我一起潜入门派之中探个究竟。”沈溪山语气稀松平常,扯谎时面不改色,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在胡诌。 梁檀颇觉得稀奇,就转头问宋小河:“你看出什么蹊跷了?” 这一下可把宋小河给问住了。 她哪里看出了蹊跷,依稀只记得作业沈溪山高深莫测地说出了一句这门派的本身出了问题,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憋了半天,说道:“我觉得那门派很不对劲。” 梁檀往她脑袋上敲,“说点有用处的话。” 宋小河捂着脑袋,一时着急,脑子急速转动,慌忙道:“这门派与镇中百姓相依相存,镇上的人若是被妖邪杀光,门派自然也会灭亡,他们不可能见死不救,除非、除非……” 灵光一现,宋小河只感觉醍醐灌顶,声音都扬起来,“除非是门派自身也出了问题,否则根本不会对镇上的事坐视不管!” 沈溪山勾起个笑。 宋小河歪打正着,说对了答案。 梁檀神色恍惚片刻,道:“竟是如此?” 宋小河急急道:“那我和沈猎师就去门派中探个究竟,师父你就带着苏暮临和鸢姐去周围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妖邪将镇上的人杀了那么多,按照仙盟律法,伤害无辜凡人逾三十,便是恶妖,斩恶妖平乱事,为死去的无辜之人报仇,庇佑凡民安宁,乃是我们仙盟弟子的职责!” “行了别贫了。”梁檀道:“那今日我们便分头行动,你莫要给沈猎师添麻烦,小心行事,一切听指挥,知道了吗?” 宋小河立即昂首挺胸,斗志满满道:“知道!” 沈溪山下了阶梯往外走,行至门前时,步时鸢端着茶盏出来,站在檐下唤道:“沈公子。” 他回头,“步天师何事?” “出了门往右拐,绕个远路去那门派。”步天师幽幽道:“祝愿你们行事顺利。” 第113节 宋小河兀自琢磨,出了门后她仰脸问沈溪山,“鸢姐说那话是何意?难不成她算出咱们这次行事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沈溪山笑道:“能有什么危险?” 一个破落的门派而已,他一剑就能从当间把宅子劈成两半。 只是步时鸢的前半句话,让他颇为感兴趣。 他看着准备往右的宋小河,问道:“小河姑娘,你不好奇若是我们往左走会发生什么吗?” 宋小河扭头看他,这么一说,她心里倒真有些好奇,但还是道:“还是算了吧,鸢姐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定然有其缘由,为避免节外生枝,还是绕个远路的好。” 沈溪山双眸带笑,直勾勾地看着宋小河,温声说:“可是我想探一探究竟往左走会发生什么,小河姑娘愿和我一起吗?” 宋小河立即高举双手,转头往左拐,“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 于是两人没听步时鸢的劝告,出了门往左拐。 街道上没有行人,即便是白天家家户户也紧闭着,显得道路格外萧索宽敞。 两人并肩而行,宋小河没话找话,片刻不消停,“沈猎师,这次的百炼会你还会拔得头筹吗?” 必然之事。 沈溪山在心中答道。 他缓声说:“今年我不一定会参加,总要给那些年轻的弟子一些机会。” 宋小河面露遗憾,“哦……” 沈溪山见状,问道:“你很希望我参加?” 宋小河也坦诚,说:“上次百炼会我也想去的,但是因为我能力不够被拒,又逢月考核没合格,就没能去成,后来听说你夺下魁首,风光无量,这几年也因为没能目睹你当时的风采总是觉得遗憾,总想着下一次百炼会能亲眼看一看呢。” 沈溪山默不作声。 他想参加的话,也不过是说一声的事,只是结局注定,只要他上台,魁首必定是他的。 沈溪山是嫌麻烦,所以才拒了今年的百炼会。 日晷神仪丢失,仙盟大乱,高层皆将这件事瞒得死死的,沈溪山此次的任务便是前往百炼会,寻找日晷神仪的踪迹。 因为这大会乃是属于人界仙门的一场盛宴,有点名头的都会去参加,没有名头的也必然会去看个热闹。 是寻找日晷神仪的最佳时机。 沈溪山想来想去,觉得来都来了,顺便参加个百炼会,夺个魁首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他正想开口对宋小河说要参加也可以,就听得前面传来一声呼唤。 “小河姑娘——” 两人同时转头望去,沈溪山的脸色骤然一沉,眉眼间不见半点温眷,假面在一瞬间破裂。 看着面前笑着小跑过来的钟浔元,沈溪山总算是知道步时鸢为何要特地叫住他,让他绕路而行了。 就不该有这一根反骨。 第63章 小苏藏心事魔族现人间(二) 钟浔元也不知是多久之前就在这里等着了, 老远就看见宋小河和沈溪山,一边小跑过去一边喊道:“等你们许久呢,幸好没扑空。” 宋小河疑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等着?” 他跑到近处, 脚步缓下来, 笑说:“辰时关姑娘突然说要在镇上停留两日, 我寻思可能是镇上出了事端, 定然与镇上那门派有关, 是以才在此地等候, 搏一搏运气, 没想到还真让我等到了你们。” 由于钟浔元压根就不是仙盟人,所以宋小河并没有要与这人一起行动的意识,奇怪道:“你等我们做什么?” 钟浔元道:“毕竟你我同行, 镇上百姓出了事, 我岂能袖手旁观?索性与你们一起行动了。” 说着,他看了沈溪山一眼, 又道:“昨日沈猎师安排我去寻的住处,我可是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几位来住呢。” 沈溪山唇线微抿, 眉间拢着疏冷, 并未应声。 显然是对钟浔元的出现厌烦到了极点。 宋小河说:“我们在那边随便找了户宅院休息了。” 三人一同往前走, 钟浔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走在了她与沈溪山的中间。 “不知咱们这次要停留几日?”钟浔元转头问宋小河。 “我如何得知?”宋小河耸肩, “这队伍里, 又不是我做主去留。” 钟浔元笑呵呵道:“但敬良灵尊能做得了主呀, 小河姑娘不是他唯一的徒弟吗?” 左右现在身边也没有梁檀,宋小河就直说了, “可是我师父已经老糊涂了呀,他哪里能够分得清楚什么决定是对的呢?他昨夜连门派内出了问题都没看出来, 还是今日我告诉他的呢。” 这话听起来奇怪,钟浔元笑容一愣,摸不准宋小河的路数。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师父的? “或许敬良灵尊是看出来了,但没挑明而已。”钟浔元道。 “他就是没看出来。”宋小河道:“我师父已经老眼昏花了,且相当顽固,有些事情便是劝他也没用,他不听。” 钟浔元顿了顿,思虑过后才道:“敬良灵尊那是三思而后行,行事谨慎罢了。” 宋小河奇怪地看他一眼,“究竟是你师父还是我师父,难不成你比我还了解他?为何总反驳我?” 钟浔元忙道:“不不不,我想着小河姑娘如此优秀,师父必定也是相当厉害的。” 宋小河对此却并不受用,只笑着道:“你真会拍马屁。” 钟浔元狠狠一噎,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溪山在一旁听着,勾起嘴角轻轻嗤笑一声。 光听这几句话,他就知道此人完全不了解宋小河。 寻常师徒之间的尊卑在宋小河与梁檀之间并不存在,他们二人就宛若父女,虽说梁檀平日里经常打骂宋小河,但从不舍得下狠手,疼爱得很。 这般宠溺也造就了宋小河很是无法无天的性子,师父老糊涂之类的话便是张口就来,并非贬义,只是陈述她认为的事实。 钟浔元拿捏不准,还以为她自谦,就没能与宋小河聊到一处去。 沈溪山心里嘲笑了他一番,随后温声开口,“小河姑娘。” 宋小河听到他的声音,立即从后面绕去了沈溪山的另一侧,问道:“何事呀?” 沈溪山拿出一张符箓递给她,说:“这是隐蔽生息符,待进了那门派内,你将它贴在身上,如此便能在那门派中自由行动。” 宋小河接下来,往上一看,就见符咒画得龙飞凤舞,颇为大气,于是仰脸问道:“沈猎师是不是会画很多符箓?” 沈溪山语气平淡,说:“闲来无事偶尔钻研符箓,会画一些基础咒法。” 钟浔元忙插话,“小河姑娘想学符法吗?” 她捏着符咒,说:“不啊,我对符法没兴趣。” 一句话让钟浔元的热情无处安放。 钟氏是符箓世家,若是宋小河说想学符箓,他自然就能自告奋勇教宋小河,搏得更多相处的机会。 沈溪山在心里已经将此人心思猜得透透的,暗道一声蠢货。 宋小河喜欢的是剑。 好在这一段路并不算长,三人很快就来到了门派前。 白日里看得更清楚,牌匾早就被摘下来砸个稀巴烂,是以并不知这门派叫什么名号。 大门也满是划痕,门前扔了许多秽物,有些都要腐烂了,显然镇上百姓在门口叫骂的这种行为已经持续一段时间。 即便是这会儿,也有人站在门口往门上扔东西,嘴里不停地骂着什么。 宋小河站在旁边,侧着耳朵认真去听,企图从中分辨一二,寻思着学两句,下次骂人的时候就有得发挥。 却被沈溪山双指一抬,以金光堵了耳朵。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溪山,惊奇问:“我怎么听不见了?” 沈溪山笑得双眸全是温色,说:“都是些污言秽语,小河姑娘别听,也别好奇。” 若是真学了两句回去让梁檀给听见,还不得把她的脑壳给敲裂开? 宋小河一见沈溪山这样,哪里还有半分要听的心思。 于是立马朝他凑过去,笑嘻嘻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们快些进去吧。” 钟浔元看着两人紧密地凑在一起的背影,又看了看门前叫骂的百姓,赶忙追上去道:“小河姑娘,等等我!” 门派所用来防护的结界几乎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拦得住凡人百姓,拦不住宋小河他们。 于是三人找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将隐蔽的符箓贴在身上,翻墙而入。 落地的瞬间,宋小河一抬头,就将墙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只见这门派看起来并不大,落地位置应当是前院,院中落满了枯叶,几乎无下脚的地方。 显然这里废弃许久,无人打扫,也无人在此走动。 防护结界隔绝了外面的声音,院子内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三人穿过洞门往里走,再往后就是长长的游廊,连上三层高的阁楼,上头有座很大的亭子。 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呈现出一副荒败之景。 “这门派已经没人了?”宋小河左右张望,连一人都没瞧见,她道:“这地上的落叶堆积了那么多,就说明从深秋开始,门派就出了事。” 钟浔元马上接话:“或许是镇上的妖邪他们对付不了,早早地收拾东西逃走了?” “若是如此,门上的结界还有何必要维持?人都走了,还护着这一座空宅做什么?”沈溪山淡声道:“况且,这种镇上的门派,与镇子是共生关系,若是逃去了别地,更无门派会收留,不过是流落街头,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们不会轻易离开。” 钟浔元摸了摸鼻子,讪笑道:“沈猎师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两人之间隐隐有一股不相和的气场。 宋小河却毫无知觉,她在面前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便道:“我去里面看看。” 说着就提着裙摆往里跑,头上的发带飘扬起来,留下一抹鲜亮的颜色,像只蝴蝶一样飞走了。 第114节 钟浔元看了沈溪山一眼,拔腿就追上去,“小河姑娘……” 沈溪山自然不会去追,他看着钟浔元的背影,眉眼尽是平静,掩着眸子里的冷色。 心想着,若是不给这狗皮膏药安排点事做,他还真以为来这里是游玩的。 宋小河穿过游廊,顺着阶梯往阁楼上的凉亭去,钟浔元就跟在后头。 这凉亭四面透风,是宅中最高的建筑,站在上面就能够将宅子的全貌收入眼底。 她站在其中,就看到这门派是个三进门的院落,凉亭的后头应当是主院落,院子相当宽阔,当中立着一尊石像,房屋连成排,院子干净,显然是每日打扫的。 这里面肯定住了人! 宋小河从栏杆处探出半个身子,朝沈溪山招手,示意他快点上来。 沈溪山脚步不徐不疾,上了凉亭后往宋小河身边一站,往下看。 最后这一个院落便是门派弟子的住处,他们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自深秋以后就一直躲在后院之中,未曾出来过。 所以门内其他地方都布满落叶,只有这一处院子干净。 沈溪山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缘由,他站在连接着后院的阶梯口,忽而说了一句,“那是什么?” 用这话钓宋小河,那是一钓一个准儿,她听到之后立马就跑过来,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楼梯口张望,“什么什么?” 钟浔元黏得像条尾巴,立马就跟过去,与她并肩站着。 沈溪山站在两人身后,眼看着宋小河抱着亭柱伸头张望,正撇了个后脑勺对着钟浔元,他捏准这个机会,抬腿就是一脚,踹在钟浔元的背上。 他将力道拿捏得很精准,脚落在钟浔元的背上时没发出一点声音,却又结结实实将所有力量传达。 于是钟浔元无论如何也接不住这一脚,整个人被踹得凌空一翻,惨叫着摔到楼梯上,往下滚去。 惨嚎声在寂静的宅中相当突兀刺耳,就连宋小河也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站到沈溪山身边去。 钟浔元一路从阶梯上滚下去,却因着有灵力护体并未摔出多大伤痕,就是叫声太大,将原本紧闭着的房门都给惊动,一扇扇地打开,纷纷探出脑袋来。 他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回头朝上看,与沈溪山对上视线。 沈溪山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波澜不惊。 钟浔元正要往上走,却听得后面传来声音,“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本门派?” 他诧异地往身上一看,才发现身上的隐蔽声息符不翼而飞,所以门内所有人都能瞧见他。 他摔得满身狼狈,一脸呆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于是有人说:“看起来像是个不慎闯入的傻子?” “瞧着像是外地来的。” “他是如何进来的?” 小声的议论声响起,沈溪山转头对宋小河道:“我们也下去吧。” 宋小河应了一声,摘了身上的符箓,与沈溪山一同走下去。 两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后,顿时引起了一阵骚乱,有些胆小的弟子甚至将头缩回了房中将门闭紧,更多的人则是紧紧盯着三人,满怀戒备。 沈溪山扫了一眼,见这些人多半都是中年,年轻的倒是少见,虽然目光带着敌意,却一直躲在房中不敢出来。 他亮出天字级的玉牌,“诸位莫怕,在下是仙盟猎师,沈溪山。” 宋小河一听,也紧忙自报家门,揖礼道:“仙盟猎师,宋小河。” “途经此地觉察出不对劲,所以才来贵门派一探究竟,不知诸位究竟发生了何事?”沈溪山接下后半句话。 众人一听是仙盟之人,当即喧闹起来,变得相当激动,一涌从房中跑出来。 “仙盟啊,是仙盟的人!” “太好了!来的人竟然是沈溪山,我们这下真的有救了!” “定然是仙盟接到了消息,派人来援助咱们呢!” 他们吵闹着,一窝蜂地跑到沈溪山和宋小河的面前,将三人团团围住。 场面一时太过聒噪,沈溪山抬了抬手,示意众人暂且安静,说道:“咱们进屋详聊。” 于是三人又被相当热情地迎进了屋中。 宋小河被几个人簇拥着,艳羡和感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被几人一人一句地吹捧起来,别提多风光了。 随着众人入堂内,沈溪山被请为上座,热茶很快送上。 宋小河接了茶水,抬头望去,见堂内还算整齐干净,应当是他们一直在这里活动。 “既然一直在这里,为何门外百姓呼唤叫喊,你们不应呢?”宋小河疑惑问。 为首的老人约莫六十余岁,满脸的褶皱。 仙门极少会出现这种形象的人,修仙之人大多长寿,也能用灵力维持年轻样貌不改,即便是梁檀那种灵力微弱的老头,出门在外时也变回年轻时候的俊朗模样。 宋小河单从这些人的外貌上就已经看出了端倪。 问及此事,那为首的长老长叹一声,尽是愁苦道:“实在是没法出去应。” 长话短说。 原是去年十月底,门派中所有弟子竟在一夜之间,丧失了全部灵力。 不管他们想什么办法,吃什么灵药都没有任何用处,身体的灵脉像是完全被抽干一样。 原本他们还抱有侥幸之心,以为过个几日灵力会再回来,不成想这一等,就等来了凶残的妖邪入侵。 那妖邪神出鬼没,杀人如麻,将人杀了之后割破脖子放干血,堆在镇外林子的土坑之中。 “一共有多少?” 梁檀沉声问。 没得到回应,他转头,就见苏暮临整张脸白得煞人,双眸慌张,正茫然地盯着面前的土坑。 坑中堆叠了许多尸体,血将坑底染得赤红无比,下面的尸体有些已经腐烂了,上面有几具像是最近半个月的,喉咙处皆被割破,血放得干干净净,躯体干瘪。 早春的寒比腊月都厉害,就算是如此天气,臭味也相当浓郁,步时鸢没有靠近,站得远远的。 早上宋小河与沈溪山出门之后,梁檀吃了点东西,就带着苏暮临出门往郊外的林中去。 原本是想探探周围有没有什么妖邪的痕迹,却没想到看到了这么个东西。 苏暮临像是被吓坏了,梁檀喊了好几声都没反应,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整个人猛地一抖,满面的惊惶失措,与梁檀对上视线。 “小苏子,你这是怎么了?”梁檀奇怪道:“是不是见不惯这种场面,被吓到了?” 苏暮临下意识摇头,又赶忙点头,颤声道:“没想到这妖邪这般凶猛,竟用如此残忍手段杀害了那么多人。” 梁檀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缓声说:“正邪对立,正是因为这些东西作恶多端泯灭人性,所以才被定义为妖邪,须得我们正道来铲除。” 最后两字他稍微咬重了音,落在苏暮临的耳朵里,顿时叫他吓得手指都颤抖起来。 “我让你数数这被害了多少人,你可听见了?” “我现在就数。”苏暮临应了一声,这才去数土坑中的尸体。 一边数过,他又确认了一遍,对梁檀道:“三十九人。” 梁檀听到后没有接话,而是卷着衣袍下了土坑,站在坑中左右看了看,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张白纸符,用火点燃,只见符纸燃烧之后竟是紫红色的火焰。 他脸色猛地一变。 他从土坑里往上爬,苏暮临伸手拉了他一把。 上来后他直奔着步时鸢而去,“步天师,你且来为我解一惑。” 步时鸢微笑着看他,都还不等他开口问,直接道:“符纸无假,方才你所看到的,便是真实的。” “这么说……”梁檀的脸色一阵青白,“它们当真来了?” 步时鸢点头,“不过无须担心,今日并无祸灾,敬良灵尊可放心行事。” 梁檀眉头微皱,神色凝重地回去,对苏暮临说:“镇中百姓应当是不敢入这林子,并不知人死在了这里,我们动作快些将他们埋了,早点回去。” 苏暮临没有异议,二人拿着铲子在周围挖土。 梁檀年纪大了,没抡几下铲子就累得不行,坐在边上擦汗休息,留苏暮临一人埋头苦干,吭哧吭哧挖土填坑。 步时鸢早早离去,二人忙活到午后,才将大土坑给掩埋。 苏暮临也累得不行,坐在梁檀旁边吐舌头,蹭了满脸的泥土。 “倒是不知小河那边调查得如何了。”梁檀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 宋小河这边自然是进行得顺利,听那老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之后,她就立即意识到这事儿其实还是一桩旧事。 仙门弟子灵力尽失,打从三年前就开始了,也是仙盟一直未曾解决的难题。 实在是事情太过蹊跷诡异,查不出缘由在何处。 而这次孟观行带着另一支队伍下山,为的就是查明这事。 仙盟查了两年没查明白,他们这一时半会儿的,当然也无法给众人解答出灵力消失的原因。 “不是我们不愿出面对付那妖邪,实在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能耐应对,就算是出去也是死路一条,若是让镇上的人知道我们灵力尽失,定然会拆了我们这门派不可。” 那老头一字一句,满口苦衷。 宋小河默默听着,并不插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是无畏,或是懦弱。 如若面对这种情况的是宋小河,她定然是会站出来对付妖邪的人。 但选择无畏的人,也不能去嘲笑选择懦弱的人,毕竟生死当前,没有谁必须要做英雄。 那老人最后说:“方才我想起一事,忘记告知三位。” “去年初秋之时,曾有一个着装奇怪的外地人来了此处,通体笼罩着黑色的长袍,帽子盖住了脸,在门派周围转了一圈后便离去,当时我们并未在意,现在细细想来,那人恐怕也有蹊跷。” 沈溪山听闻便出了宅子,绕着走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 宋小河跟在他身边,时而跑去前面,时而落在后面,到处研究。 待他走至拐角,就看到宋小河蹲在墙角处,正低着头看着什么,双眉皱起来,显得相当认真。 第115节 钟浔元站在旁边,佝偻着背,显然是沈溪山那一脚踹得不轻。 沈溪山走过去,随口一问:“小河姑娘可是有什么发现?” 宋小河还真有发现。 她指着墙角那一块土地说:“这块底下肯定埋着东西。” 沈溪山一听,便在她身边蹲下来,与她肩膀挨着,“你如何知道?” “你看这块地方,比别的土地稍微高出些许,且表面平整。”宋小河说:“这是人埋东西的惯性,总会在填土的时候往埋东西的地方多添些土,再压瓷实。” 沈溪山眉尾轻挑,顿时觉得这话相当有道理。 他指尖凝光,金芒忽闪,那块地方便自动裂开,底下的土往上顶,很快就将一个东西给顶了上来。 他赞许地看了宋小河一眼,“小河姑娘倒是聪明,这都能发现?” 宋小河笑嘻嘻地去扒拉土壤,把东西给挖了出来,说:“因为我经常埋东西,所以我知道呀。” 钟浔元站在边上附和,“还是小河姑娘心细。” 宋小河忙着挖东西,没搭理他,倒是沈溪山偏头看了他一眼,钟浔元收声,默默走到旁处,扭动着脊骨,缓和背上的疼痛。 宋小河很快就将东西给挖了出来,是一个三角椎体,上面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看起来像是一件灵器。 沈溪山去拿,一道清尘诀,瞬间将宋小河手上的泥土清理干净,连带着这东西也露出真容。 沈溪山道:“是没什么用的残次品,应当是被人设下了抽取灵力的阵法,而后用此物压阵,这门派不大,也没有灵力强大之人,所以用这个东西压阵也足够了。” 宋小河道:“那还能找到是谁放在这里的吗?” “去年初秋之事,眼下怕是无法追查了。”沈溪山掌中一握,就将东西收了起来,站起身说:“待回了仙盟再细细研究。” “那这门派之事如何解决?”宋小河追问。 沈溪山没答,转头看了眼钟浔元。 回到门派的后院,众人一片喧闹,对沈溪山感激涕零,点头哈腰地致谢。 为首的老人抹着眼泪道:“多谢沈猎师,这下我们门派当真是有救了!” 沈溪山笑:“不必谢我,是钟公子留下来保护大家,你们应当好好谢他才是。” 众人一听,又赶忙围上钟浔元,争前恐后吹捧致谢。 “你们放心好了,维护人界安宁,不光是我们仙盟的职责,其他仙门望族也当如此。”宋小河站在旁边,对钟浔元问道:“是不是,钟公子?” 钟浔元嘴角抽了两下,笑容都显得很勉强,道:“小河姑娘说得对,人界千百仙门本是同源,你们出此状况,我们自然不会冷眼旁观。” 沈溪山两步上前,一抬手,指尖夹着一张符箓,送至钟浔元面前,笑如春风满面,温和道:“那便劳烦钟公子在此处守着,等候仙盟派了人来与你交接,你对前往长安的路线熟,晚走几日定然也能赶在百炼会前到达。” 钟浔元应道:“不劳烦。” 他接下符纸一看,正是先前在他身上不翼而飞的那张隐蔽声息符。 沈溪山与宋小河出了门派,已是临近日暮,二人赶回夜间休息的宅院。 宋小河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发疯,找梁檀要了好些吃的大快朵颐,沈溪山则坐在旁边与梁檀说明在门派探查的情况。 寥寥几句就能概括,倒也没什么比较特殊之事,说完后沈溪山就回了自己房中去。 宋小河吃饱喝足,想着左右也无事,便又要去找沈溪山闲聊,走到门口时,却被梁檀给叫住。 “我没想去找沈猎师!”宋小河做贼心虚,还不等梁檀说话,自己就招了。 梁檀却并不在意,只道:“你随我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宋小河见他不是要训自己,赶忙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梁檀进门前还左右看看,模样鬼鬼祟祟,拉着宋小河进房后将门关上,下了隔音结界。 “师父,什么事啊?”宋小河吃得肚子圆鼓鼓的,随手捞了个椅子就坐下了。 “今日我与苏暮临去镇外的林中探查情况,遇到一个堆满尸体的大坑。”梁檀在她对面坐下来,说道:“我发现了一件蹊跷之事。” “此事我在门派那边也听说了,是妖邪所害,门派的弟子灵力尽失,无法管此事,所以才让那妖邪杀了不少人。”宋小河道。 “是苏暮临。”梁檀说:“他表现相当奇怪,魂不守舍,脸色苍白,还一直走神,好几次我与他说话,他都没注意,显然是有什么心事。” 宋小河不太明白:“他有心事,为何是蹊跷?” 梁檀说:“他那副样子明显是做贼心虚,心里准没揣着什么好事儿,更为重要的是,我在那土坑之中探查到了……” 他停了一停,稍稍压低声音,说道:“魔族的气息。” 宋小河杏眼微睁,震惊道:“魔族?!” “你小点声!”梁檀摆摆手,小声道:“天界与魔族互有约定,明令禁止魔族踏入人界境地,是以人界已有数千年未曾出现魔族,而今靠近长安却有魔族气息,却是不知他们有多少闯入人界。” 宋小河见师父这模样,也跟着心生惧意,趴过去与梁檀凑近些许,轻声道:“若是真有魔族在此,我们肯定应付不了,不如先跑回仙盟搬救兵吧?” 梁檀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胆小,我梁檀何时能养出你这般耗子徒弟?” 宋小河摸着脑袋喃喃道:“上梁不正……” 梁檀瞪她一眼,后半句她没敢说。 “我与你说此事,便是告诉你,这苏暮临恐怕与此事有牵扯,看他惊弓之鸟的样子,定然是心虚,我已算准他今晚必定会有所行动,你夜间机灵点别睡死,他一有动静我们就跟上去看个究竟。” 宋小河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徒儿必整夜不睡,包准盯得死死的!” 梁檀叹道:“你做事向来不可靠,指望你这蠢徒还不如指望你珍娘养的驴,也罢,为师今晚就辛苦些,将这苏暮临盯住了。” 宋小河撇嘴,心说那头蠢驴连木头和山药都分不清,啃木头桩子啃得相当起劲儿,哪能跟我比? 师徒二人秘密谋划,雄心壮志,决心夜间做出一番大事。 却不想到了晚上,师徒二人睡得比死猪还死。 沈溪山在她耳边“小河姑娘,小河姑娘”地叫了半天,她仍旧没有半点反应。 他第五次晃着宋小河的肩膀,低声喊道:“宋小河,醒醒。” 宋小河这才迷迷糊糊醒来,飞快地爬下床去穿鞋,“这么快就开饭了?” 第64章 困魔域沈溪山春心动(一) 宋小河慌里慌张地把鞋子蹬在脚上, 才发现这鞋子根本不合脚,大了许多。 她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使劲揉了揉才借着昏暗的烛灯看到这不是自己的鞋子, 长靴上的金丝云纹在光下闪着细细密密的光。 她大惊失色, 拔下鞋子丢到地上, 一转头, 就看见沈溪山赤着脚站在床边, 正看着她。 “啊……”宋小河这下彻底清醒, 说道:“看来是我的夜游症又犯了。” 她坐在凳子上, 裙摆落在地上,露出一般套着洁白长袜的脚。 长发稍显凌乱,眼眸中尽是茫然, 一副倒在床上就会随时睡过去的样子。 她坐着不动, 像是在发呆。 “小河姑娘夜间不是有事吗?”沈溪山忍不住开口提醒。 外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有人悄悄离去的声音。 宋小河一下惊醒, 连忙起身往外走,“对对, 我差点忘记了!” 沈溪山穿上鞋袜, 上前拉住了宋小河的胳膊, 另一只手往前一探,她的鞋子就被拎在手中, “先穿鞋吧。” 宋小河以前见过这样的招数, 叫做隔空取物, 这是法修的高阶术法。 能力越是强的人,所隔的距离就能越远, 据说青璃上仙就能够隔千里而取物。 她随口赞一声沈猎师好厉害,随后匆匆将鞋子穿上, 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寒气扑面而来,明月皎洁,院中一片冷寂。 宋小河探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随后才走出去。 深夜冷得让人牙关打颤,宋小河从玉镯中取出大氅披在身上,朝师父的房间看了一眼。 房门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方才那声响动极有可能是苏暮临外出,现在去喊上师父再追出去,恐怕人早就跑没影了。 宋小河当机立断决定自己跟上去。 走了没几步,就又被沈溪山拉住。 她惊讶地回头,而后就见他召出长剑,让宋小河踩上去。 宋小河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踩上去后沈溪山自己也上了剑。 下一刻,长剑腾空飞起,越过高墙,朝外飞去。 这是宋小河第一次上沈溪山的剑,只感觉周围灵力无比充沛,飞行平稳至极,如同站在平地一般。 迎面吹来的风也像是被灵力缓和了一样,吹拂在身上竟然不觉得寒冷刺骨。 正值夜间,脚下一片漆黑,月华所落之处也模糊不清,宋小河什么都看不见,这才思考起来为何沈溪山会在半夜将她唤醒,现下又是御剑带她去何处。 不过片刻,下方的空地上忽然出现了一抹亮光,在寂静漆黑的夜里相当明显,宋小河一眼就看见了。 她低头细细地瞧,就看到那发出亮光的人正是苏暮临。 他手中并没有提灯,发光的地方是脊背,但他自己并未察觉,正大步往前奔跑着。 宋小河一下就明白,沈溪山知道了她和师父今日所密谋之事。 她惊奇地回头,小声问,“沈猎师如何得知我与师父夜晚要探查苏暮临?” 夜色下宋小河的眼眸出奇的亮,盯着沈溪山,澄澈而纯粹。 沈溪山对上她的眼睛,有些心虚。 他想起白日听到门外梁檀喊宋小河进房时的语气,听起来就不对劲,显然是藏着什么事儿。 师徒俩在仙盟如何闹腾都无所谓,但是出门在外,就不能任由他们乱来,不管惹什么事沈溪山都得先知道,否则不好处理。 于是他悄悄念动了共感咒。 第116节 只要他不吱声,宋小河就不知道,于是师徒二人探查苏暮临的计划也就落在他耳中。 沈溪山在进入这座镇子的时候就已经看出苏暮临的不对劲,他状态相当明显。 本来他还不在意此事,但宋小河师徒若存了一探究竟的心思,他跟着瞧一瞧倒也无妨。 总之这苏暮临看着就不对劲,定是一查一个准。 他倒是没将共感咒的事说出来,只是道:“我听到你梦中呓语,才得知此事。” 宋小河上当,挠了挠脑袋,说:“原来我不仅会夜游,还会在睡觉中说话?” 又问:“所以苏暮临背上的光是你附上去的?” 沈溪山:“嗯。” 为避免宋小河追问,他将话题转移,“他进林中了。” 宋小河忙扭头去看,就见苏暮临顶着脊背的光,跑进了林子里。 林中地形繁杂,飞在上空很容易跟丢,于是沈溪山将剑落下来,二人改为步行在后面跟着。 这苏暮临慌慌张张,在林中乱窜,压根就没发现身后跟了两个小尾巴,不断在空中嗅着味道,似在寻找谁。 宋小河远远看着,心道难不成这苏暮临真与残害镇中百姓的妖邪有关联? 瞧这模样,跟作贼也没什么分别了。 沈溪山的面容平静,只道他在寻找什么。 这空气中流转着一股很淡的气息,若是不仔细去探查根本察觉不到,而就算察觉到了,恐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气息。 沈溪山见多识广,有时候外出的任务不在人界,什么妖邪都见过,清楚地知道这是魔族的气息。 魔族受天界制约,数千年来基本没有几个敢闯入人界境地的,若真是有魔族偷摸过来,一旦被仙盟察觉,便会强行遣返魔界。 不论是善是恶,魔族都不准在人界驻留。 越界而来的魔族,没几个目的是干净纯粹的。 沈溪山正想着,却见前面的亮光一闪而过,忽而凭空消失了。 宋小河也看见了,发出疑惑的声音,踮着脚四处张望,只见周围无比黑暗,再没了苏暮临身上的那道光。 “他怎么消失了?”宋小河疑惑道。 “并非。”沈溪山面容平静,相当镇定,说:“是我们被关起来了。” 宋小河一听,下意识抬头望天。 果然见原本皎洁银白的月亮现在却变成了鹅黄色,像是香蕉挂在星空中一样,泛着昏黄的光。 周围的景色却没什么变化。 宋小河摸不准现在的情况,问:“我们被关到哪里了?” “魔域。”沈溪山答。 宋小河进过灵域,鬼蜮,现在又来了魔域,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会儿倒没那么慌张害怕了,只道:“是不是那个魔族发现了我们跟着苏暮临,所以将我们关起来了?” 沈溪山道:“应当是。” “那我们赶快去找出口。”她抬脚就要走。 沈溪山一把拉住她,说:“没那么简单,小河姑娘暂且别妄动。” 他神色看上去并不算轻松。 魔族是个天生强大的种族,所有魔族在幼年时就有着非同凡响的力量,但由于魔族心性不稳定,暴戾好战,与天道相克,是以无法飞升成神。 是以魔族自古以来都想自立门户,不满神界主掌六界,挑起过不少纷争动乱。 最厉害的那一场动乱导致生灵涂炭,天地混沌,神界牺牲惨重才将魔族封印于天隙之下,长达万年的时间。 几千年前,天隙封印又被如今的神帝斩破,放出千万魔族,让他们得以回归魔界。 魔族有了新王,数千年来一直维持着良好的秩序,再无动乱。 多年来的繁衍生息,让魔族渐渐回到从前的繁盛,是以现在出没的魔族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本身就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尤其是在自己创造的魔域之中,更是能将自身的力量发挥到最大。 若是在此时撞上了魔域之主,沈溪山也不敢说自己有绝对的胜算和优势。 魔域诡谲多变,绝不能掉以轻心。 沈溪山放开神识,周围所有细小的声音全部收入耳中,朝四周蔓延。 寂静的环境中,任何声音都显得极为突兀,沈溪山很快就听到远处传来的,杂乱而疾速的脚步声。 “有东西正朝我们靠近。”沈溪山说:“非人,速度极快,攻击性强。” 宋小河眉目一凛,下意识拔出腰间的木剑戒备。 随后瞥到食指上的戒指,她这才想起,这戒指里还卧着一只梦魔,于是催动灵法。 戒指泛起微弱的光芒,如轻烟一般飘出来,落在地上时便化成灰色皮毛的小崽子。 它眨了眨蓝眼睛,端坐在地上,歪着头看了宋小河一眼。 “嗯?你怎么这么小?”宋小河大吃一惊,道:“先前不是很大的吗?” 先前沈溪山念咒将它的体形催生时,宋小河正在打瞌睡,所以醒来之后看到的是大的梦魔,却不知它本来的体型就是这么小,像小猫。 沈溪山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宋小河答道:“是从酆都鬼蜮带出来的梦魔,它被雷劈散了魂魄,没了神识,是以我朋友就将它收在戒指中送给了我。” 沈溪山道:“它散尽修为,恐怕对我们没有帮助。” 宋小河想了想,蹲下来拿出一个东西递到梦魔的鼻子前,小声道:“棉花,你闻闻这味道,然后去寻找这人,找到了就一直跟着。” 沈溪山一听,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心想,这倒是个聪明的办法。 她被困在魔域之中一时半会出不去,便让这只小梦魔前去寻找苏暮临,若是找到了一只跟在苏暮临,将他所为之事,所见之人收入眼中,事后在提取小梦魔的记忆,就也能知道苏暮临到底半夜跑出来作何。 只是拿出点东西让梦魔寻着气息去找到底不太靠谱,沈溪山便也蹲下,摸了摸梦魔的头。 小崽子像是很受用,立马眯着眼睛往他掌心蹭。 沈溪山的掌中泛着金光,在它头上打上一个印记,说道:“这是我在苏公子背后留下的咒印,如此它就能寻着咒印找去了。” “如此甚好。”宋小河将东西收起来,拍了拍棉花的脑袋,道:“快去吧。” 它晃了两下尾巴,转头便跑入了黑暗之中。 紧接着,黑暗中亮起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将沈溪山和宋小河包围在其中。 两个人起身,下意识以背相抵,戒备地盯着暗处的眼睛。 风声呼啸,宋小河捏紧剑柄,想到自己在仙盟的时候跟沈溪山也学了不少剑招,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拿着剑乱敲的人了。 有剑在手,心里到底是有了底气,更何况沈溪山就在她身边,没什么可惧怕的。 如今正是证明自己的时候! “沈猎师。”宋小河唤他,刚想说你的背后就放心交给我吧,却见那一只只魔兽从暗处缓缓走出。 俨然与宋小河从前看到的任何一种妖兽都不同。 这种魔兽足足有两人高,体形似狼,皮毛蓬勃,但身上却长满了豪猪一样的倒刺,巨大的獠牙极长,四肢覆着鳞甲,爪子又尖又长。 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森森寒光。 宋小河都不用怀疑,这种爪子往她身上挠一下,指定当场就开膛破肚。 于是原本想要出口的后半句话顿时转变,声音都弱下去了,“要不咱们还是跑吧……” 与这种浑身长满刺的魔兽战斗,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 沈溪山扫了一圈,说道:“别怕,这种魔兽不足为惧。” 他抬手,掌中风涡翻滚,一柄长剑便召于掌中,通体裹着金光,握住的一刹那,剑气四溢,空中乍起长风。 宋小河的衣袍被吹得翻滚,辫子飞舞,她双手握上剑柄, 若是寻常,宋小河指定扭头就跑了,师父说过,麻烦在眼前时,能躲就躲,躲不过再作打算。 但她知道小师弟绝不会不战而屈,宋小河要与他共进退,也只能硬着头皮迎战。 只听一声狼嚎响起,距离宋小河最近的那只魔狼猛地跃到半空中,张开血盆大口,利爪猛然刺出,突生几寸,朝宋小河的头颅扑来。 “炼狱八寒。”宋小河念动咒法,扬剑轻喝:“春寒料峭!” 心口的莲花极速绽开,红光如藤蔓一般,飞快缠上宋小河的木剑。 再次催动极寒之力,宋小河立即就感觉到体内的明显变化。 从前只要她催动这股力量,心口就泛起寒冷,若是没有手诀的加持,她的手脚会极快覆上寒霜,用的力量越多,身体所承受的寒意就越猛烈。 但现在没有使用手诀,她念动法诀后,只感觉体内一股暖意融融,从四肢百骸流转,缠着心口的业火红莲,融化了所有寒意。 她感到体内被神力迅速充沛的同时,一股令她极为舒适的力量在体内蔓延。 魔狼落下的瞬间,她抬剑的速度快如闪电,一个下腰避过它的利爪,木剑猛然挥下。 眼看着魔狼四肢覆着坚硬的鳞甲,却被宋小河这一下直接砍断了前肢,黏稠的血液瞬间喷涌,宋小河都来不及抬手用袖子作挡。 赤红的血溅在她的面上,白嫩的皮肤上像是开出妖冶的花,将她眉间的稚气褪得一干二净。 宋小河翻身跃至空中,带起一阵寒风,将木剑对准魔狼的后颈刺下,却见那尖利的刺猛地生长,像炸开一样,朝宋小河刺去。 她紧急收回攻势往后翻滚,长剑横在身前作挡,眼看着利刺直奔着她眼睛冲来,万分紧急之下,她本能地抬手去挡。 沈溪山抽剑转身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那一瞬间,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动作快到晃出虚影,剑上金光乍现,凛冽的剑气裹着风疾速掀起气浪。 却见一抹红光从宋小河的掌心迸发,在利刺触及她柔软掌心的前一刻,猛然停住。 随后冰霜在眨眼间爬满魔狼的躯体,锁住它所有攻势。 宋小河什么都没看清,一下被飞扑过来的沈溪山卷进怀中,只觉身体一轻,手肘撞上坚硬的胸膛,视线一阵昏花过后,她才看清楚自己被沈溪山单手搂在怀里,落在地上。 他一手持剑,一手搂着宋小河,也就导致两人的姿势极其亲密,宋小河的木剑在方才甩脱了手,两只手正本能地抱着沈溪山的脖子稳住身体。 宋小河都还没明白是什么情况,低头去看沈溪山,正逢他抬脸,两人对视。 昏黄的月印在沈溪山的眸中,显得眸中像是有一抹不明显的金芒,更衬得面容精致无双,风吹动他的碎发,自眉眼纷飞拂过,隐隐遮掩眉间赤红之痣。 第117节 这模样落在宋小河的眼里,好似千丝万缕的红线捆住了她的心,然后猛地拉扯起来,于是整个心脏就在胸膛里疯狂跳动。 她怔怔地看着沈溪山,悄无声息地红了耳根。 宋小河的脸虽称不上绝色,但任何时候看都是格外漂亮的,最为显眼的便是她的眼睛。 好像所有情绪都能通过那双杏眼表现得淋漓尽致,眼下她毫不遮掩的喜欢映在眸中,直白地传达给沈溪山。 只是这么短暂的一个对视,他感到后脖子隐隐散发了热意,便一下将宋小河放下来,抬手把甩脱的木剑召回来递给宋小河。 偏过头,他语气平稳,“小河姑娘注意防护。” 宋小河接下木剑,应了一声,稍稍背过身去,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方才事出紧急,沈溪山的行为是下意识做出的,完全没经过思考,现在转头再去看,就见那头魔狼完全被冻成了冰块,保持着一个退缩的姿势僵在原地。 而它周围的地面也结上了冰层。 “这是我……”宋小河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大冰雕。 这是她在危急时候迸发的力量,这种攻击强度似乎远远超过了她先前的招式。 沈溪山抬手,长剑往冰块上刺去,却感受到这冰块坚固无比,虽说他并未用全力,但一剑未能在冰上留下裂缝,也足以表明这种冰的强韧。 他忽而明白,自从上次他借雷击碎宋小河体内的封印之后,龙魂的力量与业火红莲融合,宋小河已经渐渐能发挥出炼狱寒冰的真正力量了。 还不等他细想,又有几只魔狼飞奔而来。 沈溪山打算速战速决,剑刃卷上金光,召来一阵狂风,吹得周围树木摇晃,满地尘土飞扬。 他挥出一剑,剑气横扫几丈远,一下就将几只魔狼从当间劈开,血光四溅,地上留下凌厉的剑痕。 宋小河也没闲着,与几只魔狼左右缠斗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们全都斩于剑下。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周围已然满地的魔狼尸体,血腥味浓郁无比。 宋小河抬步绕过地上的躯体,走到冰块前,抬起剑锋附着红色微芒的木剑,反手握住,借力往冰中刺去。 木剑轻易没入冰块,刺中魔狼的心口,待她抽剑的瞬间,冰块顷刻碎裂,化作齑粉,魔狼轰然倒地。 宋小河讶然于自己在情急之下所释放的力量,但在方才的战斗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使出,于是这招暂时无名。 沈溪山缓步上前,动作相当自然地将一张符贴在宋小河的肩膀处,催动灵力。 只觉一阵春风温和地拂过,宋小河身上的污秽便被一扫而空,又恢复成干净的模样。 “魔域之中变化多端,还不知有什么奇形物种,我们尽快找寻出口离开。”沈溪山撕了符,朝身边扫了一圈,道:“此处已不在我们方才的地方了。” 宋小河原本还心神荡漾着,听他一言,也赶忙扫视身边环境,就见身边的树木竟变得相当茂密,地上的草也没至脚踝,地势高低错落,怕是在他们方才打斗时悄然变换了地形。 这种情况的糟糕连宋小河也意识到了。 若是魔域的地形能够不断变换,那就代表着他们将一直在变换的地形中打转,再想寻到出口或是破解魔域就是相当难的事。 她将木剑收回,道:“事不宜迟,我们快点动身吧。” 沈溪山应了一声,思及宋小河眼神不好,他摸出一盏灯来递给宋小河,而后两人在昏黄的月下赶路。 与此同时,正呼呼大睡的梁檀猛然惊醒。 他坐起身,在床榻上愣了一下,而后飞快地下床穿衣,推开门慌慌张张去了隔壁,却见隔壁房中的床上空空如也。 “完了完了完了……”梁檀惊慌地念道:“我的爱徒!” 冲出房后,他忽然看到院中站着一人,此时正仰头望着月亮,转着手中的珠串。 “步天师?”梁檀惊异地唤她,心道这三更半夜的,此人站在这里做什么?果真算命的都神神叨叨。 步时鸢笑着转头,语气温和道:“敬良灵尊,既然醒了,那便来一起赏月吧。” 梁檀摆摆手,“不了,我出去找小河,她不在房中,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 从她身边走过时,梁檀又停了一下,问:“步天师可知道小河去了哪里?” 步时鸢还真知道,就道:“她进了魔域之中。” 梁檀的脸色剧变,嘴唇子都颤抖起来,打着磕巴,“魔魔魔魔、魔域?!” 步时鸢颔首。 “这下可如何是好,我早知道她是个不老实的,晚上就不该睡觉!”梁檀急得团团转,嘴上不停念叨:“苏暮临这个臭小子指定是与魔族有牵扯,说不准就是他把小河引去了魔域……” “敬良师尊莫过于忧虑,沈溪山与她一起,应当并无大碍。”步时鸢劝道。 听到这话,梁檀才稍稍放心了些许,顿松一大口气,又道:“那步天师可知道如何寻小河?” “魔域变幻多端难觅其踪。”步时鸢微笑说:“不过我倒是知道苏暮临身在何处。” “找他!”梁檀激动地蹦起来,当即就是一声大喊,随后反应过来不该如此大声,又拂了拂衣袍道:“劳烦步天师能够带个路,让我寻了那臭小子,问清楚小河的下落。” “随我来吧。”步时鸢将珠串套在手上,缓步往外走。 出门时他折了一只纸鹤,上面写了几句话,将纸鹤放飞,要它去寻关如萱。 宋小河与沈溪山进入魔域,不知要寻到几时,加上这里展开了魔域。 魔域与其他域不同,若是不及时破除,会一直吞噬周围的环境,梁檀传了信给关如萱,让她带着其他人速速离开此地,不必停留,先赶去长安。 交代完之后,梁檀跟在步时鸢身后,快步前往林中。 步时鸢虽看起来病弱,且行路不徐不疾,其实速度并不慢,梁檀慌慌张张的模样,也不过与她并肩。 她带着梁檀在林中走了一阵,忽而停下,往前一指,“就在这了。” 梁檀抬头一瞧,就看见一个白俊的少年被笼在网兜里,挂在树上摇摆着。 他双手抱着膝盖,身体蜷缩起来,双眸发直,看起来可怜兮兮。 “苏暮临!”梁檀提声唤道。 听到他的声音,苏暮临紧忙低头去看,央求道:“小梁师父,快救救我!放我下去!” 梁檀自然是要把他放下来的,他上前去,捏出一张符一甩手引起火苗,将网兜给点了。 火焰烧断绳子,苏暮临掉下来,稳稳地落地。 还没站起来,梁檀就上前,拿出平日里教训宋小河的手段,两个暴栗敲在他的脑袋上。 这招是练过的,苏暮临脑门经不住,发出脆生生地响,抱着脑袋窝窝囊囊地哭起来。 “你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小河在哪里!” 苏暮临挨了打,也自知有错,缩着脑袋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我不知道。” “你半夜跑到此处,与魔族勾结的账我回头再找你算,现在带我去魔域里找小河!” 苏暮临小声道:“魔域危险重重,进去之后万一没命出来……” 梁檀听言,瞬间面容狰狞,掐着苏暮临的肩膀晃,“小河跑进去了!若是她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我把你的皮扒了拿去妖市上卖!” 一招把苏暮临吓得双腿发软,他赶忙讨饶,“我带你进去!现在就去!” 梁檀把他拎起来让他在前面带路,回头瞧了一眼步时鸢,“步天师可要先回去?” 步时鸢笑道:“一同去吧,我也不想错过这一场奇妙的际遇。” 第65章 困魔域沈溪山春心动(二) 宋小河和沈溪山在魔域中迷路。 地形在不断地变换, 就算是他们往回走,所看到的环境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周围长满了茂密的植物,且奇形怪状, 是宋小河闻所未闻的东西。 满是獠牙的食人花, 覆满鳞片的藤蔓, 还有看起来像是葡萄的野果, 实际上一靠近就会自己爆炸, 然后喷得到处都是黏液。 宋小河深有体会。 沈溪山要她走在身后, 自己拿着剑在前面开路。 除却这些密密麻麻的植物之外, 他们就再没遇到像先前那些魔狼之类的生物,一路上还算平静。 沈溪山走在前面,看不到身后的宋小河, 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放心, 叮嘱道:“小河姑娘,此处的草木怪异, 你千万不可乱碰。” “我没碰。” 宋小河在身后应了一声,随后又说:“但是这个树叶咬了我一口。” “什么?”沈溪山扭头回身看, 就见宋小河举着自己的食指, 上面正有一个血印, 正往下缓缓流着血。 “什么时候?” “就是刚刚。”宋小河说:“我没留意,手指不小心蹭在树叶上, 然后就被咬了一口。” 由于没有痛感, 所以等宋小河发现的时候, 血已经流出来了。 沈溪山微微拧眉。 这魔域的东西他见过的也不多,不知道这种树叶咬了人会有什么后果。 “无事, 或许那树叶只是会咬人而已,没什么其他害处。” 宋小河见他神色凝重, 刚想劝慰一句,谁知话音刚落她忽而感觉身体没了知觉,连带着双腿也没力气站着,直愣愣地往前倒去。 她的脸一下就砸进沈溪山的怀中,顺着往下掉,沈溪山赶忙身后架住她的肩膀把她提起来。 沈溪山皱着眉毛问:“你怎么了?” 宋小河如实回答:“没感觉了。” 她的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抽了线的木偶,软绵绵的,全靠沈溪山的力道支撑。 沈溪山试着捏了捏她的手腕,见她面上果然一点动静都没,心想这树叶应当是麻痹知觉的东西,只是不知道时效是多长。 眼下她脑袋顶在沈溪山的怀中,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望着他,心中也知这一时半会怕是无法再寻找出口了。 他低低道了一句冒犯,而后就将浑身软塌塌的宋小河一下给抱起来,说道:“先找一处地方等你恢复。” 云遮了月,眼前的视线变得昏暗起来,沈溪山在眸上附了一道金光,能够在夜间也看得清楚。 植物茂密且庞大,地上几乎没有路,方才沈溪山还用剑开路,现在双手抱着宋小河就根本无法握剑。 沈溪山念了个隐身法诀,将两人的声息隐蔽起来,随后踩上了剑腾空而起。 第118节 他控制着高度低空飞行,眼睛不断在地面上寻找,由于树木超出寻常的繁茂,必须仔细去看才能找到其中隐秘的山洞。 宋小河浑身动弹不得,就一双眼睛还能转,嘴巴还能说话。 她直勾勾地看着沈溪山,从下面看去,他那双附了光的眼睛完全就变成了金色,看起来当真有几分神仙的样子了。 她幼年时经常听说沈溪山的名声。 仙盟第一天才弟子,将来是有希望登天梯飞升的,成为数千年来人界的第一位神仙。 那对人界的意义绝对是非凡的,只怕要载入史册,建庙立像,流芳千古。 那时候的宋小河还因为总是学不会一个低级的法诀被其他弟子嘲笑。 她想着,这样的她,究竟要何时才能考进猎门,站在沈溪山的身边呢? 十年的时间翻过,昔日一遍遍想过的心愿如今也终于实现,宋小河与沈溪山近在咫尺。 若不是那树叶麻痹了她所有知觉,她应该能感觉到沈溪山身体散发的温度,还有他抱着自己的结实臂膀,以这样一个亲密的姿势窝在他的怀中。 宋小河好像踩在了云端上,心里没由来的高兴。 沈溪山专心找山洞,没注意宋小河偷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好在这里虽然地势复杂,但也没有那么超出寻常,很快就让沈溪山在爬满了藤蔓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山洞。 他落地,催动长剑开路,将洞口的藤蔓稍稍清理了些许,才将宋小河抱进去。 山洞还算宽敞,地面尽是碎石砂砾,沈溪山将脚轻轻往地上一踏,招来一股风,将地上的碎石清理干净,而后自乾坤袋中倒出毯子,灵力催动着在地上铺好,这才把宋小河给放下来。 山洞往里看不到尽头,沈溪山不放心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生物盘踞,甩出长剑往山洞深处探去。 长剑散发着金光飞到底再折返,途中的小虫子皆纷纷逃散,并无什么造成威胁的魔物。 沈溪山这才收剑,在毯子的另一头坐下来,取了提灯搁在边上。 他眉眼间笼着一层凝重,一言不发地拿起宋小河的一只手,将灵识探进去。 宋小河立即感到外来灵力的入侵,只是这股灵力相当轻柔温和,如和煦的春风,探进来的瞬间,宋小河身体的灵力就纠缠上去。 “啊……”宋小河没想到会是这样,就说:“不是我催动的灵力。” 沈溪山先前几次探宋小河身体的时候都是这么个情况,所以他已经习惯,并不在意,只是问道:“除了不能动弹,你身体还有何处不适之处吗?”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宋小河说。 沈溪山沉默,灵力在她身体周转一圈,未曾找到异样之处。 这才确定了这树叶除了麻痹知觉之外是没有其他作用的,沈溪山稍稍放了心,道:“你的身体暂无大碍,且先等等,看这麻痹的时效何时减弱。” 宋小河倒是注意到沈溪山的异样,她道:“沈猎师看起来有些紧张。” 沈溪山看她一眼,没接话。 宋小河这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模样很难让人看了不紧张,如若不是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真会叫人以为已经死得硬了。 偏生这树叶还有点通情达理的样子,没将宋小河的嘴和眼睛麻痹,于是她斜着眼睛,一直盯着沈溪山。 “沈猎师,你觉得这是什么地方?” “魔域。” “哎,我当然知道是魔域,我是说这里看起来不像是虚无灵力创造出来的,会不会是魔族的某个地方?” 沈溪山没去过魔族,上哪见过这种地方,于是轻轻摇头表示不知。 眼下他被困在魔域之中,不知这里的时间流逝与外界是否一样,若是比外界慢的话,等到找到出口也不知到猴年马月去了,怕是要完完全全错过这次百炼大会。 若是他自己在此处,这魔域当然是拦不住他,只是现在多了个宋小河。 还是个完全不能动弹,只能用一双漂亮眼睛转来转去,和一张小嘴不停叭叭的宋小河。 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然而更难办的,还在后面。 宋小河没察觉到沈溪山的沉重心事,眼睛频频朝他看来,一看就是许久。 她的眼神向来无畏,但不知为何,此刻的沈溪山却有些不适应,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坐到宋小河看不到的地方去。 看不见沈溪山之后,宋小河的话就多了起来,这是她情绪紧张时候的表现。 她要不停地说话,然后确认沈溪山还在不在她身边。 沈溪山看着她,有些走神地想,那树叶怎么没连带着她舌头也一直麻痹了呢? 正想着,宋小河突然就安静了。 沈溪山等了片刻,仍没有听到她说话,山洞寂静下来,所有细微的声音无限放大。 难道是那树叶当真有什么毒? 沈溪山心中一凛,再坐不住,倾身往前去看,却见宋小河闭着眼睛。 他赶忙伸手,轻轻拍了拍宋小河的肩膀,“小河姑娘?” 宋小河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转动瞳孔朝他看来。 沈溪山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心说一直嘴巴不停的宋小河突然安静了,还真有点吓唬人。 宋小河一张口,却道:“我饿了。” 沈溪山一顿,下意识往自己的储物袋里探。 他没有将食物装在身上的习惯,自然也找不出什么能吃的。 “你身上可有带吃的?”他问。 宋小河说:“都被我吃光了。” 他道:“我身上也没有,不如小河姑娘且先忍忍,等出了魔域再吃?” 宋小河顿时把嘴一撇,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什么都可以忍,但是肚子饿忍不了。”宋小河道:“沈猎师,你能不能出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果子拿给我吃。” “此地生长的草木太过诡异,不一定能够食用。”沈溪山道。 宋小河肚子饿得厉害,双眼水凌凌的,如倒映了月的湖水,一片澄澈。 她央求地看着沈溪山,说:“你就帮我找几个吧,反正我肯定毒不死,我体内还有东西兜底呢。” 若是以前,沈溪山狠狠心撇开目光,就拒绝了这个要求。 但现在宋小河的眼睛像把他吸住了一样,他心想,宋小河是个什么样的人?吃和睡占了她生命的一半,若是让她饿着肚子躺在这里,绝对是酷刑。 他轻叹一声,一时没拒绝这个要求,道:“那我便去找找吧。” 宋小河立即弯着眼眸笑,连声道了几句谢,然后看着他从山洞中离开。 山洞寂静下来,宋小河躺着不能动,眼睛一转,看见了插在旁边地上的长剑。 这把剑就是沈溪山方才所用的剑。 这柄剑相当朴素,除却剑柄上有几条细纹之外,其他花纹一概没有,剑刃倒是看起来无比锋利。 剑柄上挂着先前挂在朝声剑上的玉佩。 这像是一把凡剑。 宋小河心生疑惑,心想着就算是朝声剑断了,沈溪山也不该用凡剑啊?仙盟的万宝阁里什么样的剑没有,随便哪一把都比这把做工上乘,材质珍贵。 沈溪山为何要用凡剑? 疑问盘旋在心头,宋小河想了许久都没想到答案,索性不再琢磨。 躺着等了好一会儿,沈溪山抱着野果进来。 他在周围转了一圈,发现这附近只有这么一种野果。 果子并不大,比沈溪山的拳头还要小上一半,通体翠绿,捏起来软软的,汁水很足的样子。 沈溪山摘了几个,坐在宋小河的身边,问道:“你当真要吃?” 宋小河双眼冒绿光,张着嘴:“啊——” 沈溪山已经将果子清洗过,见她毫不在意这果子有没有毒就执意要吃,只得顺着她的意。 只是这绿果虽然不大,但宋小河也无法一口吃掉,沈溪山就拿着喂她。 她张开嘴,直接就咬了一大口,充盈的汁水瞬间涌出,出乎意料的甜,直往嗓子里流。 还有不少从宋小河的嘴边溢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宋小河下意识吸吮果汁,用舌头卷着果肉往嘴里送。 只是她这么一动,散发着炽热温度的舌尖一下没注意,从沈溪山的指腹扫过。 柔软的触感一蹭而过,像是立即就点燃了沈溪山的指头一样,他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蜷缩起那根手指。 宋小河却完全没感觉到,喉咙滚动着咽下嘴里的果肉之后说:“还要。” 沈溪山稍敛神色,把吃完的果子随手扔出去,换了只手又拿了一个给宋小河吃。 宋小河大概就只有在吃东西和睡觉的时候模样是最乖的,这会儿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吃着。 沈溪山低垂着眸看她,也沉默着。 方才被宋小河舌尖蹭过的手指仍发着烫,他藏在袖中,暗暗搓了搓指尖,试图将那种黏黏糊糊,灼热柔软的触感驱逐。 月光悄悄探进了山洞,落在宋小河的身上,给她的身体拢上一层细纱般的柔光。 很快,她的手指动了一下。 似是对沈溪山喂她吃的位置不太满意,抬手就按在沈溪山的手背上,将果子往嘴里送了一下。 沈溪山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能动了?” 宋小河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手竟然真的能动了。 只是身体的另一边仍未有知觉,宋小河用舌尖舔了舔殷红水润的唇,说:“或许是这种果子能够解那树叶的毒,你再给我拿一个。” 沈溪山从她唇上扫了一眼,将果子递到她手中。 手能动之后就不必别人喂了,宋小河自己拿着啃,沈溪山递上锦帕,让她擦一擦溢出来的汁水。 几个果子吃完,没多久宋小河就完全恢复了知觉。 她高兴地猛然坐起来,刚想说话,脑袋却传来一股不大明显的眩晕感,她用手扶了一下头,“有点晕。” 第119节 “会不会是躺太久了?”她喃喃自语。 沈溪山道:“恐怕是这果子另有毒性。” 宋小河倒是半点不怕,把最后一个果子往嘴里塞,好奇地问道:“那沈猎师觉得我会被毒死吗?” 沈溪山:“……” 宋小河俨然是一个百毒不侵的状态,她知道自己体内的龙魂无比强大,所以在行事之时毫无忌惮。 但也正是如此,那些奇妙的际遇会在她身上发生。 她吃完了果子就扭头看沈溪山,目光盈盈,似乎想说什么。 沈溪山早就猜到这几个果子不够她吃,便道:“不能再吃了,就算当真毒不死你,若是有其他效用,在你身上发作起来也相当麻烦。” 宋小河出门在外知之甚少,大多时候都是听劝的,听到不能再吃后她咂咂嘴,回味着嘴里的甜,没再说话。 山洞里又安静下来。 沈溪山暗自思量着,先等上一刻钟看看,若是宋小河没什么别的异样反应再出发。 然而就等了半刻钟不到,宋小河突然笑出声来。 沈溪山诧异地看她一眼,紧接着就见一下子站起身来,昂首挺胸,一副十分骄傲的样子。 小嘴一撇,挥手道:“不用如此热情地欢迎我,我就是来简单讲两句。” 沈溪山朝周围看看,这山洞之中仅凭着一盏提灯照明,光线昏暗,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除此之外连只虫子都没有。 宋小河在跟谁说话? 却见宋小河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师弟师妹们,你们要时刻谨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想成大事,勤勉刻苦必不可少,天赋固然重要,努力也不可缺少,只要坚持修炼,假以时日你们也能考入猎门,像我一样成为天字级猎师!” 沈溪山满脸疑问地站起身,却见宋小河的神色相当认真,眸光炯炯,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立即意识到,这可能就是那个绿果子的效用。 那绿果子虽然没什么致命之毒,但约莫能蛊惑人心,如今的宋小河完全沉浸在混乱的错觉之中了。 实际上沈溪山猜得大差不差。 宋小河方才觉得头有点晕,坐了一会儿之后,她的神识就开始恍惚,很像是喝醉了酒,意识变得轻飘飘的,很快就丧失了清明。 不多会儿,她就看到自己站在仙盟大殿的台阶之上,身着天字级猎师的宗服,由盟主亲自授予她天字级玉牌。 台阶地下站着乌泱泱的仙盟弟子,皆满目艳羡地仰望她,待她走下去时,所有弟子皆一层一层地围上来,恭敬地向她行礼,不停地吹捧她。 是宋小河很久以前做的一个梦,如今乍然实现,她自然得意极了,笑容显得骄傲又腼腆,简单说两句发表自己的感言。 实际她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坐在旁边毯子上的沈溪山看着她这呆傻的行为。 宋小河的脑子完全混沌,许许多多的想法念头一齐涌出来,随后画面一转,宋小河看到师父的牙又被打掉了。 随后仙盟觉得师徒二人太过废物,便无情地将二人驱逐出门,两人下山之后无处可去,又无一技之长,只得捧着个破碗沿街乞讨,又与别的乞丐抢地盘,被打得抱头鼠窜。 这也是宋小河曾经的梦境。 因为幼年时梁檀经常用此话激励宋小河修炼:“你师父是个废柴,你也是个废柴,待日后仙盟不养闲人了将你我赶下山去,我们就只能乞讨为生,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为一块饼子与人挣得头破血流。” 宋小河抱着头蹲下来,喊道:“别打我别打我,这地方让给你们了!” 沈溪山上前去拽住她的手。 谁知刚握住她的手,她就奋起反击,抬起一拳就往沈溪山的脸上打,原来方才佯装软弱是战术,为了叫人放松警惕的。 虽然招数来得突然,但宋小河的拳头慢,他稍稍一侧头就轻松躲过。 宋小河见自己招数落空,纵身一扑,一下就将沈溪山扑倒在地,与他争执起来。 沈溪山怕弄伤了她,一时又不敢使力,两个人在毯子上滚起来,他几次想按住宋小河,谁知因为力气不敢用多少,导致宋小河像个泥鳅一样,次次都能挣脱桎梏,与他翻滚缠斗。 宋小河双手抓住了沈溪山的右手,以为是个饼子,大喊道:“师父快来,有人抢吃的!” 幻觉之中梁檀对她喊:“你快吃了,别让旁人抢走!” 宋小河二话不说,张开嘴巴上去就是一口,结结实实地咬在沈溪山的手上。 沈溪山吃痛,一把将宋小河给甩开,快步退到了墙边贴着。 宋小河在地上摔了一跤,完全没感到痛觉,眼前的幻觉场景又变换了。 这次她在幻觉之中看到了沈溪山。 沈溪山冷漠着一张脸,眸子里都是漠然,冷声拒绝了她,然后转头选了一个姑娘结为道侣。 宋小河看不清他选的人是谁,往前追了两步,唤道:“小师弟!” 幻觉中的沈溪山牵着另一个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一时悲从心中起,走到墙边上,坐下来呜呜地哭了起来,抹着眼泪说:“你不是说你修无情道,不会找伴侣的吗?为何现在又出尔反尔?” 沈溪山站在墙边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宋小河用手背蹭着眼泪,将眼睛都蹭红了,看起来颇为可怜,他心里清楚,这眼泪是为他而流的。 只是沈溪山何曾因为别人的眼泪而触动过? 再多的人在他面前落泪,都无法从他冷漠的心中留下半点痕迹,但是看着眼前的宋小河,他又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我没有出尔反尔。”他道,“你别哭了。” 随后沈溪山反应过来,他竟然试图跟一个吃了毒果产生了各种幻觉的人交流。 见她这模样,沈溪山想着一直如此也不是办法,于是又上前,半蹲在她身边,想要将她唤醒。 “宋小河。”沈溪山伸出还有着几个牙印的手,刚碰到宋小河的手臂,她就突然转头看过来,眸光一下子聚焦,落在沈溪山的眼睛上。 “你醒醒。”沈溪山尝试着往她体内推了些灵力进去,却又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她忽然道:“我牙疼。” 沈溪山:“什么?” 宋小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柔软,许是因为方才一直在闹腾,她掌心里热乎乎的,手背上还有些眼泪留下的潮湿。 她捏起沈溪山的一根食指,然后往嘴里送。 沈溪山愣愣地看着,便是有了方才被咬一口的前车之鉴,这会儿也已然忘记了挣扎,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的手指送到嘴里。 “小师弟,我牙疼。”宋小河可怜兮兮道:“你快帮我把这个牙拔掉。” 她的口腔有着滚烫的温度,舌也柔软,说话的时候牙齿会轻轻咬上沈溪山的手指,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眼眸像是混着墨的湖水,清澈而明亮,眼睫毛上还挂着细细密密的小泪珠,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相当漂亮,像是直直往沈溪山的心底窥探。 他的后脖子又烧起了热意,只是这点热意完全比不上被宋小河咬在嘴里的那根手指。 他怔怔地看着,许久都没说话,只感觉软嫩的舌尖从指腹滑过,尖利的牙齿留下明显的触感。 宋小河与他是完全不在一个画面的,她仿佛陷入了一个绮丽的梦中。 幻觉之中的沈溪山正温柔地看着她,眼中带着笑,对她说喜欢,说愿意选择她作为道侣。 宋小河高兴极了,眼泪一下就收回,脸颊染上红晕,羞赧地说愿意,还说:“小师弟,我也喜欢你。” 沈溪山的呼吸变得急促,像是乱了节拍一样,一股不知名的灼意从心底的某处烧起来。 他看着宋小河直勾勾的目光,然后看着她挪动身体,膝行着朝自己靠近,然后动作缓慢地伸出双臂,搂上他的脖子。 她的所有行动都是慢吞吞的,沈溪山如果想躲,那她就完全没机会碰到他的衣角。 只是沈溪山此刻已经方寸大乱,眼睛搅得一片浑浊,难得出现了几分失措,他下意识后退,但背后抵着墙,已经无处可退。 宋小河像只软绵绵的小动物,缓慢地缠上来,抱住他的脖子之后仍在靠近。 或许这个时候该推开了她了。 沈溪山心知肚明,但手上的动作却像被抽了力气,在宋小河的肩上按了一下。 这个时候的宋小河完全没有对抗之力,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她推开,但沈溪山的手却不知为何,没能将她推动。 他看着宋小河朝他靠近,很快就感觉到宋小河呼出的气息,灼热滚烫,洒在他的侧脸上,连带着耳根都熏染上了殷红。 两人的距离极近了,错落的呼吸声交融在一起。宋小河靠近沈溪山的侧脸,柔软的唇瓣稍微用力,忽而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一个从未想过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吻落下,沈溪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他的后脖子处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如同火炉上炙烤的铁烙印在上面,“禁”字咒语骤然显现,染上了如血一般赤红的颜色。 第66章 困魔域沈溪山春心动(三) 断情禁咒在沈溪山的脖子上下了七年时间,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发出令他无比疼痛的灼热。 他在一瞬的惊慌之中没控制好力道,一把将宋小河推得栽倒在地上。 后脖子处的“禁”字越发血红,产生的痛楚让沈溪山都有些难以忍受, 他拧着眉将掌心覆上去, 立即就感觉到掌心一片灼烧。 这是青璃上仙亲自给他下的断情禁咒, 那么多年来, 这个禁咒一直安安静静, 不曾有过任何知觉。 先前的两次发热他也没当回事, 只是没想到如今却迸发了如此剧烈的痛楚。 沈溪山的心跳得厉害, 他比谁都明白这个禁咒触发意味着什么。 宋小河倒了之后,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沈溪山的目光落上去,很快又被转移了注意力。 难不成是他方才在慌张之下的力道太大, 伤了宋小河? 还是毒果的作用消失, 她昏过去了? 沈溪山刚想动身去查看,却见宋小河忽然又默默地爬起来, 一声不吭地来到他身边,动作相当熟稔地抱住沈溪山的肩颈, 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 整个人像窝在他怀中一样。 她的表情有一种被拒绝的委屈, 沈溪山看在眼里,下意识停了推拒的动作, 一动不动, 任由她贴近。 宋小河不再闹腾了, 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 然后没了动静。 她的身体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温度,贴着沈溪山肩膀, 胸膛,腿侧。 呼出的气息全落在他的颈窝处,又痒又烫。 第120节 沈溪山坐着不动,清心咒念了一遍又一遍,后颈的痛仍未消减,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他的面容已经平静下来,双眸中的情绪逐渐趋于冷静。 山洞中的空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风吹进洞中发出的微小声响,剩下的,就是萦绕在沈溪山耳边的呼吸声。 宋小河的静,在他心头上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心绪杂乱间,沈溪山越是想稳住心绪,脑海中就越是浮现出宋小河的身影。 他起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宋小河动心。 分明她聒噪吵闹,时而胆小时而不怕死,贪吃嗜睡,修炼也不算很勤快。 从未想过会被这样一个人破了道心。 只是念头闪过后,沈溪山又想起她抱着剑独自下山,她信誓旦旦地说要救他,她满心欢喜地说喜欢他。 她遇到危险时候的害怕,听到悲伤之事时落的泪,与旁人说话时的开怀大笑。 她在绝境之处以单薄之躯无畏向前,在不公之时勇敢站出来阻挡他人作恶。 所有画面在脑中一一翻过,她纯粹而澄澈,明媚多彩,是这天地间独一抹的浓烈颜色。 宋小河有时候像一颗易碎的晶石,玲珑剔透,珍贵脆弱。 有时候又坚韧得如野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难以摧折。 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沈溪山的心中落了芽儿,然后慢慢地生长。 他还未注意到,倒是让断情禁咒先发现了。 这一走神,时间就过了许久,宋小河在怀里一直没动静,沈溪山以为她睡着了。 于是缓缓歪头去看,却看见宋小河仍然睁着大大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像是余光看到沈溪山的脑袋动了,她也跟着抬头看过来,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难以想象宋小河会有这么乖顺的时候,她睁着眼睛竟然一言不发地在他怀中靠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又看到了什么幻觉,亦或是心里在想些什么。 与沈溪山对上视线之后,她开缓慢开口,“小师弟,你怎么不给我扎头发?” 他看了一眼宋小河的发髻,虽然闹腾一番之后有了些许零碎的发,但还算完整,便轻声说道:“你的发髻好着呢,不用扎。” 宋小河起身,忽然就伸手将发髻扯散,小辫子也松开,将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期待地看着沈溪山。 闹不明白她的用意,沈溪山随手一个法诀,就将宋小河的头发恢复了原样。 “你这是做什么?”沈溪山不动声色地问。 宋小河撇着嘴,一脸失落的样子,却也不吵不闹,又重新靠在沈溪山的肩头。 沈溪山看着她的发,一抬手,只见从长长的辫子擦过,很快又放下。 她轻轻蹭了一下,柔软的发丝在沈溪山脖子上留下细细密密的痒,他伸手推了宋小河一下,却又很快被她缠上来。 沈溪山修无情十多年,从不懂何为情爱,所以到了这个关头,狂乱的心跳才会让他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宋小河的柔软将他的心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无孔不入,然后将他困死。 沈溪山彻底沉静下来,伸手覆在宋小河的眼睛上,佯装凶道:“快点睡觉,否则我就把你丢在这。” 宋小河没说话,眼睫毛扫过他的手掌,然后闭上了眼,果真听话地睡去。 待她呼吸平稳后,沈溪山这才抬起左手,看见了摘果子时被树叶划伤的伤口。 灯光昏暗,映在沈溪山淡然的眉眼和宋小河安宁的睡颜上,山洞寂静无声。沈溪山动作轻缓地将伤口包扎,然后将头靠在山壁上,感受着后颈阵阵热意,睁着眼睛坐到了天亮。 天际有了第一抹光,视线变得清明,宋小河便在这时悠悠转醒。 她像是睡得极好,醒来之后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一睁眼就看到自己躺在地毯上,旁边放着一盏提灯。 她慌张地坐起来,寻找沈溪山的身影,却见山洞中空无一人。 宋小河记得昨日她吃了果子之后就能动了,只不过没多久,她就开始脑袋眩晕,然后出现了很多怪异的梦。 梦中她成为天字级猎师,又与师父一同被仙盟赶走,沿街乞讨。 有人抢她的地,还抢她的饼。 后来梦中就全是沈溪山了。 她梦到自己牙疼,让小师弟帮忙拔牙,还梦到自己抱着他亲了一口,当然,这并不算稀奇的梦,宋小河之前也做过类似的梦境。 只是可能是因为毒果的作用,这次的梦境出乎意料的真实。 她摸了摸后脑勺,隐隐有些痛,像是摔在地上留下的。 她一边嘀咕一边爬起来,心说沈溪山应该不会丢下她自己跑吧? 慌慌张张往洞外走时,正迎面撞上了沈溪山。 两人目光一对,同时停住。 沈溪山一夜没睡,挨到天蒙蒙亮时才把宋小河放到毯子上,出了山洞在周围转了一圈。 乍一见到宋小河,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又开始紧张起来。 宋小河看起来像是完全清醒无事了,睡眠充足之后,她的精神也格外好。 见到沈溪山后,她一个上前要去拉他的手,“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自己走了呢?” 沈溪山低头看她,说:“我去周围看了看,找出路。” 经过一晚上的平复,他的情绪已逐渐平静,只是心绪太过纷杂让他无法再维持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宋小河将他的眉眼仔细瞧瞧,并未看出什么端倪,便道:“那我们快找出口离开这里吧,免得耽误正事。”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道:“沈猎师,你……” 沈溪山以为她看出什么,心头一跳,强作镇定:“如何?” “你的头发怎么放下来了?”宋小河问。 她分明记得沈溪山昨日的头发是束成高马尾,戴了根红玉簪。 今日再看,他改换小银冠将长发半绾,剩下一半垂下来,覆在肩头,虽更多了几分温润公子的模样,但远不如昨日意气。 宋小河更喜欢他昨日的发髻。 沈溪山眸光一转,若无其事道:“方才出去被藤蔓卷了发簪,索性就重新绾了发。” 宋小河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后不再追问。 两人将提灯带上,随后离开了山洞,继续往前走寻找出路。 要破解魔域有三种方法,一是找到魔域的出口,二是解开魔域展开的阵眼,三则是强力破坏魔域。 最后一个方法需要极其强大的力量,且若是失败极有可能会被魔域反噬,再引来域中所有魔物一同攻击,风险极大,不在选择之内。 沈溪山仍旧在前面开路,为避免宋小河再被一些奇怪的植物伤到,他开阔了开路的范围。 一路上他异常沉默,有时候宋小河说的话他都因为走神没注意。 灼烧了一夜的禁咒到晨曦时才慢慢消停,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知觉,但疼痛是真实存在过的,无法消弭。 昨夜的事宋小河看起来完全不记得,他该要如何应对? 无论如何也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沈猎师,沈猎师?”宋小河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走远的思绪拉回来,他转头问:“何事?” “你看前面。”宋小河往前指了一下,说:“咱们好像走出来了。” 在密林之中行了一个时辰,两人总算是走出了满是杂草和茂盛树木的地方,视线的尽头处是一片平阔的土地,隐约能够看见房舍。 沈溪山敛神,认真看了看,道:“我们尚在魔域中,前方不知是什么地方,别放松警惕。” 宋小河点头。 二人朝着房舍而去,走到近处就发现那是一个看起来相当贫瘠荒芜的小村落,房舍大多都是茅草木屋,石房都甚少。 宋小河伸长脖子看了许久,没瞧见人影,疑问道:“这是被废弃的村落吗?” 沈溪山道:“有人,只不过在房中没出来。” 走到近处,村子比方才看见的还要贫穷,有的房屋甚至破破烂烂,像是一场稍大点的雷阵雨就能摧毁。 绕过几个摇摇欲坠的房屋,一幅诡异的场景赫然出现在眼前。 只见村中一片宽敞的土地上,摆着六座轿子。 且还是颜色殷红的花轿,虽然从外表看上去做工很是粗糙,像是随便几块木板装订在一起,然后泼了朱色的漆,搭上几块红布。 六座轿子并排摆放,颜色红得刺目,风一吹过撩起上头搭着的布轻轻摆动起来,显得格外阴森。 宋小河心里发毛,下意识朝沈溪山靠近了些许,刚想说话,就见其中一个轿子的帘被风撩起来,露出里面的一双脚。 她瞪大眼睛,瞬间觉得毛骨悚然,一把抓住沈溪山的胳膊,小声道:“里面坐了人!” 同时六座花轿,本身就是很诡异的一件事。 在大都城里六户人家同时娶亲的都很少见,更何况在这破落的小村子中。 况且村中死一般的寂静,完全像个被弃的村落,这并排摆放的花轿里却坐了人,场面奇怪得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法。 宋小河悄悄念动诀法,召来“春风不度玉门关”,寒风乍起,将面前几顶轿子的帘子都吹起来,果然见每个轿中都坐了人,身着红衣,头用一块红布蒙着。 看起来像是新嫁娘,实际这一身嫁衣相当敷衍。 帘子刚落下,忽而一个房屋的门被推开了,当中走出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 他被这扑面的寒风冻得浑身抖了一下,咧嘴道:“怎么个事,夏日里的风这么冷?” 宋小河收回灵力,寒风瞬间消散,就见那汉子身后陆续走出几人。 有人听了这句话,便笑他,“王老三,我看你就是害怕了,心里发寒,所以赖在夏风的头上。” “你少他放屁!”那王老三怒骂一声,为彰显自己不怕,一下就脱了上衣。 宋小河正看着呢,忽而就见那汉子光膀子的模样一闪而过,还没看清楚,就见他上身像是被雾遮住一样,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 “嗯?”她心生疑窦,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去看,仍是看不清,心中顿时害怕起来,转头对沈溪山说:“沈猎师,我眼睛好像出问题了。” 沈溪山平静道:“你眼睛无事,是我施法遮掩。” “为何啊?” 第121节 “保护你的眼睛。”沈溪山道。 宋小河刚要琢磨遮掩这人的膀子与保护她的眼睛有何关联,就听那王老三道:“欸,你们两个人是刚来此地吗?” 她抬头,见那边几人正朝着她和沈溪山看。 那几人不知何时看见了两人,前前后后地走过来,将他俩上下打量着。 宋小河往后面指:“我们迷路了,从那边的林子走过来的。” “林子?”光膀子的王老三奇怪地挑眉,说道:“那不是个村落吗?哪里来的林子?” 宋小河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了。 这就说明方才那片林子与这个村落并不是一个地方。 面前几人从外貌上看,倒是实打实的人族。 沈溪山直接岔开了话题,道:“几位这是要做什么去?” 其中一人道:“能做什么,送新娘子呗。” “上山?”宋小河追问:“是有什么人一下娶了六个新娘子吗?” 王老三嗤笑一下,道:“谁能有这般大的能耐抬六个新娘进门,这些都是献给龙神的新娘。” “龙神?”宋小河诧异地扬眉,这两个字并不陌生,苏暮临经常在她耳边叫。 无人时偶尔也会叫她龙神大人。 只是较之凡人来说,任何龙族都能被奉为龙神,甚至有些未化形的蛟妖也能被当作龙,是以不能将他们口中的龙神当做是真正的龙族。 宋小河问:“送到何处?” 王老三答道:“山上。” 她听后下意识往周围扫了一眼,哪怕是视线放得极远,也没看见附近有山,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平原。 或许,这便是离开魔域的关窍。 宋小河就问:“如何上山?” “寻常人上不去的。”说话间,另一个房屋又陆续走出几人,王老三等人又陆续走回去,声音传来:“只有新娘才能上山,否则会惹怒龙神,降下天灾。” 宋小河与沈溪山对视一眼,都觉得上山是关键。 只见十六个人分别位于花轿的前后两侧,将两个担架往身上一扛,花轿就轻而易举地抬了起来。 十来个大汉哼哼哧哧,抬着一并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最后一人走时还回头望了一眼,说道:“你们也快快离去吧,此处并非安然之地。” 眼看着几人的花轿太远,宋小河转头对沈溪山悄悄说:“咱们跟过去?” 沈溪山道:“方才那人说了,只有新娘才能上山。” “无妨。”宋小河脑子转得快,说:“我们坐进花轿,不也成了新娘?” 沈溪山亦有这样的想法,但从宋小河的嘴里说出来,他就想赞叹一声机灵。 二人当即动身,悄悄跟在六顶花轿后头,跟了一段路之后,就见走在队伍前头的花轿忽而凭空消失,像是踏入某个结界一样。 紧跟在后面的花轿也在同一地方消失。 宋小河指了指前方,小声道:“那是上山之路。” 沈溪山颔首,指了一个轿子道:“你上那个。” 随后他抬步,脚步轻快地去了另一处轿子。 宋小河左右看看,有那么一瞬的思考,然后并未听沈溪山的指挥,反而是跟在他后头,与他上了同一个轿子。 这花轿极其窄小,一个人能坐,两个人勉强挤挤,三个人则是完全坐不下的。 宋小河上了轿,就已无了退路,在沈溪山疑问的眼神中爬过去,发现半点空地都没有了,于是迫不得已,只能坐在他腿上。 她颇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挤挤,还是能坐下的。” 由于周围太过拥挤,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宋小河倒是不重,只是身体一贴近,沈溪山就感觉浑身发热。 他道:“你就不能换个轿子。” “那不行。”宋小河努力往沈溪山身边靠,尽量离旁边的新娘子远点,压低声音说:“谁知道这些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东西,我有危险怎么办!” 她扭个头,小心翼翼地朝那新娘子看去,就见她头上盖着一块老旧的红布,满是褶皱,身上穿的红衣裳也不像新的,更要紧的是,这新娘的双手被一根麻绳捆在一起。 看上去是被强迫于此,却又相当安静,坐得笔直,没有半点反抗的意图。 哪怕是身边突然挤了两个人,这新娘子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轿子的重量一下增多,往前行的速度就一下慢了许多,外面抬轿的汉子抱怨了一句,以为是后面的人偷懒,偷偷卸了力道。 宋小河心虚,又担心沈溪山让她下轿,于是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你看这新娘子一声不吭,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或许是个聋的?” 但就算是聋的,也不该感觉不到轿中多了人,这明显挤了不少。 “或者,她是不是被迷晕了?”宋小河又补充一句。 沈溪山沉默了片刻,而后缓声开口,“魔域之中不可能存活寻常凡人,这些人恐怕是早就死了,只不过死的那日正好被魔域吞噬,且死时含怨,魂魄便久久不散,日复一日地在魔域之中重复着死亡当日的行为。” 宋小河听得汗毛倒立,后背都刷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更加不敢靠近身边的新娘了,下意识往另一边去。 为了不让她乱动,沈溪山只得伸出手,圈住她的腰身,稍稍用力将她固定,沉着眸色在她耳边轻喝。 “别动。” 话音刚落下,花轿猛然一个颠簸,竟将那新娘的盖头给颠了下来。 宋小河毫无防备地朝那新娘子望去,差点当场被吓得惊叫出声。 只见那新娘正睁着一双满是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宋小河,面容如青萝卜皮,五官挤在一起,显得狰狞无比。 更让宋小河毛骨悚然的,是这妖物竟然长了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宋小河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声卡在喉咙里,本能地往后退想要远离这个诡异的妖怪。 下一刻,就见这与宋小河长了一样脸的妖怪将嘴巴张到一个扭曲的长度,满口的牙齿血红,发出刺耳凄厉的惨叫声。 宋小河也绷不住,大叫出声:“啊——!” 与此同时,沈溪山圈着她腰身的手臂缩紧用力,将她往后拉,另一只手召剑,锋利的刃带着金芒,猛地朝那妖怪刺去! 沈溪山斩妖的习惯向来就是一剑,奔着心口或者是头颅而去,能够迅速解决战斗。 但剑尖快要刺入这妖怪的前一刻,它的脸忽而有了变化。 它顶着宋小河的脸,露出了一个可怜的表情。 沈溪山便是在这一瞬偏了剑刃,原本刺入头颅的剑刺进了它的肩膀,将它一下钉穿在轿壁上。 它吱哇乱叫起来,四肢疯狂地挣扎。 沈溪山往宋小河的腰上推了一下,刚想说让她先出去,结果宋小河跑得比谁都快,拔腿就冲出了轿子。 出来之后就见天色灰蒙蒙的,六顶轿子分别摆成了一个圆,抬轿之人已然不知所踪。 宋小河就刚站稳,就看见面前是辽阔山顶,杂草丛生,空地上坐落着一尊无比巨大的雕像。 她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被震住。 只见那雕像约莫十几丈之高,正是一条盘卧着的巨龙,其龙头雕刻得栩栩如生,每一块鳞片都分明,庞大的身躯蜷成了弯,顺着连绵的山脉往下,剩下的身体隐没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巨龙稍稍抬头,似乎隐隐要起飞,龙角尖利而威武,双眼闭着,一派恢宏的天神之姿。 宋小河不是头一次见这龙的雕像了,在酆都鬼蜮的那条巨龙雕像与这条相差无几。 她不知道是天下所有龙都是这样,还是这与酆都鬼蜮那里的龙像其实根本就是出自同一条龙。 只是这里的雕像看起来更为壮观,让人只看一眼,就心生敬仰与畏惧,心潮澎湃。 难怪方才那些人说要给龙神送新娘,这山上竟然还真的有一条龙? 沈溪山缓步走来,说道:“或许砸了这雕像,能够破魔域而出。” 宋小河将雕像看了又看,道:“这雕像就算是凡人能够造出来,也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年岁,多少人力,若是砸了岂不可惜?” 沈溪山看她一眼,“那还出去吗?” 宋小河一顿,没接话。 虽说进魔域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对沈溪山来说经历的事已经足够多了,搅得他现在仍旧心神不宁,须得快点找一处安静地方好好休息才行。 他扬起剑,二话不说就要砸,正在这时,其他五个轿子猛地一颤,随后身着红衣的妖怪从其中飞出来,伸着尖利的爪子张牙舞爪地扑向沈溪山与宋小河二人。 说时迟那时快,宋小河迅速往后翻了一下躲过,稳稳落地的同时抽出腰间的木剑,她定睛一看,就见这些妖怪竟然都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宋小河紧攥着剑站起身,崩溃地喊道:“她们的脸为什么跟我一样啊!” 沈溪山道:“当心!” 就见五个新娘一跃便是几丈的距离,分头往两人扑去。 有了先前在轿中的前例,沈溪山不再手软,一剑下去便是一个头颅落地,滚到地上时那妖怪才露出本来面目。 宋小河这边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五个妖怪,沈溪山砍两个,剩余的三个都在她这里。 面对着与她面容一样的东西,宋小河只觉得浑身发麻,心里一阵别扭,落剑的速度相当受影响。 余光瞥见沈溪山持剑朝她赶来,宋小河收剑闪躲,也朝沈溪山靠拢。 他来了之后手起剑落,唰唰三个人头落地。 滚到宋小河的脚边,她蹦了两下,越看越不舒服,低声道:“沈猎师杀我倒是干脆利落。” 她自己都下不了手,沈溪山一剑一个。 沈溪山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实际上,沈溪山从不会因为妖物变成谁而手下留情,曾经有次出任务,那些妖怪化作他爹娘,他师父的样子,都不曾换得他半分手软,杀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只有到了宋小河这里成了例外。 那个被钉穿了肩膀的妖怪,就是沈溪山道心不稳的铁证。 他敛了眸,将剑上的秽物甩掉,转头将目光放在一个方向,说道:“还藏着做什么?” 宋小河疑惑地看过去,就见周围空无一人,不知沈溪山在对谁说话。 第122节 正要询问时,却见巨龙的雕像那只半腾空的爪子上缓缓现出一个人。 那人穿着紫色的束袖短衫,灯笼似的束脚裤子,赤着脚,手臂和脚踝上都带了几个细细的银环。 发型也怪异,齐耳的短发,肩头落着两条长辫子,黑色的发中掺杂了些许银白。 她顶着一双白绒绒的兽耳,耳朵尖也挂着银环,坐姿很是吊儿郎当,一腿盘着一腿耷拉下去轻轻摆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宋小河与沈溪山二人。 “竟然被你发现了。”她一笑,一双犬牙就露了出来,“你这凡人倒真是有几分真本事,难怪名气大。” “这是你的魔域?”沈溪山神色漠然地问。 “不错。”她站起身,从几丈高的地方跳下来,轻松落地,双手背在后面缓缓往前走,“怎么样,这地方漂亮吧?可是我精心打造的。” 宋小河端详她,忽而道:“那后面的龙雕像也是你的?” “对啊。”提及雕像,少女显得颇为骄傲,说道:“这可是我费了很长时间才建好的。” “难怪一说砸了你就出来了。”宋小河指了指沈溪山,说道:“你快让我们出去吧,不然他真的会砸了这雕像的。” 少女轻哼一声,“你们休想,我已经对你们够仁慈了,自己找不到出口,就破坏我的东西是吧?” “可是好端端的,你把我们关进来作何?”宋小河反问。 “我想关就关,何须向你一个凡人解答?”少女一甩手,一条长长的骨鞭便节节伸长,在地上摔出响亮的声音。 她甩着鞭子便冲上来,眼睛在宋小河与沈溪山之间转了一下,而后选择了沈溪山作为攻击的目标。 骨鞭破风袭来,发出猎猎空响,一时间白光乍现,激起凌厉的风刃。 宋小河用木剑挡了几道风刃,被这凶猛的力量往后推了几丈远,就看见沈溪山已经与这少女缠斗在一起。 这少女虽看上去娇小,释放的力量却无比强悍,鞭子甩得娴熟,相当懂得以柔克刚的道理。 鞭子在沈溪山的周身飞舞,时而卷上剑刃,时而化作长戟,招数变化多端。 沈溪山亦是战斗老手,剑上金光频闪,将她的招数一一化解。 光影四散,眼看着少女的攻势越来越猛,宋小河无法再旁观,催动体内的灵力,心口的莲花隐隐绽放。 她念动法诀:“炼狱八寒——” “春风不度玉门关。” 寒风平地而起,来势汹汹,掀起巨大的风浪,空中的极寒之力迅速蔓延。 少女猛然转头,琥珀色的眸子锁定在宋小河的身上,将手中的骨鞭一收,足尖一点,转头朝她冲过来。 宋小河摆出攻击的姿态,剑尖卷上风涡,眼看着少女冲过来,忽而面前的地面猛地蹿起,瞬间拔至两丈之高,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一堵墙,将宋小河与少女隔绝。 她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墙,还未说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转头望去,竟是苏暮临。 他手中拿着一柄鎏金墨扇,正飞快地跑过来。 随后宋小河面前的高墙如水一般化掉,融入地面,变为原本的样子。 那少女已退至几丈之外,骨鞭收在腕间,仰着下巴,一脸不爽地看着苏暮临。 “你倒是舍得拿出山河扇了?”她道。 苏暮临跑到宋小河的边上,先是将她上下瞧瞧,见她没有受伤这才大松一口气,转头对少女道:“你差点惹出大事知不知道?” 少女眼睛一瞪,“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苏暮临气势锐减,一缩脖子,立马道歉,“对不住,是我太得意忘形了,有什么事我们二人私谈,先将他们放走吧。” 少女道:“我就不。” “整日与这些凡人混在一起,看看你都懦弱成什么样子了?”少女双手抱胸,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试试他们的本事,又没下死手,杀不了他们。” “我不是一直这样吗?”苏暮临小声嘟囔了一句,而后道:“我不是怕你伤他们,是怕他们伤了你啊。” 宋小河看了看她,又看看苏暮临,忽而道:“你们二人长得倒是有些相像。” 苏暮临忙道:“小河大人,这是我阿姐,名叫桑悦。” 桑悦一听,顿时气得跳脚,“你叫这个凡人什么?!谁允许你叫她大人的?” 苏暮临说:“这是我找到的龙神大人。” “少胡说!我看你是在人界混得时间太久,晕了头脑,现在就跟我回家!”桑悦怒而甩出长鞭,想把苏暮临给勾走,却被宋小河木剑一挥,打偏了。 “桑暮临,你长本事了?”桑悦眯了眯眼睛,冷声道。 苏暮临像是很害怕,但还是劝道:“阿姐,你别跟小河大人动手,她真的是龙神大人。” 桑悦还要再出手,苏暮临见状便赶忙仰起头,发出长长的啸声:“嗷呜——” 桑悦听后,一忍再忍,总是没忍住,也跟着站直了身体,仰头:“嗷呜——” 宋小河:“?” 这是闹哪一出? 两个人对着嗷嗷了一阵,桑悦自觉形象尽失,不由大怒,冷声道:“够了!” “来人!”她指着苏暮临喊道:“把他给我捆回家!” 话音落下,一男一女出现在桑悦的身边,衣着都相当奇特,一脸为难地看着苏暮临。 其中女子劝道:“小王子,您就跟我们回去吧,魔王也快从神界回来了,您这一走就是二十余天,下三界二十多年您也该玩够了,待魔王回来见您不在,我们也不好交代。” “小王子……”男子也无奈道:“六公主这回是铁了心绑您回去,您还是乖乖地跟我们走吧。” 苏暮临疯狂朝两人使眼色:“别说了,别说了。” 宋小河扒拉了一下苏暮临的肩膀,问道:“什么小王子,魔王,下三界,二十多年啊?你不是仙盟的外门弟子吗?” 苏暮临露出害怕的神色,急忙说:“他们得癔症,胡说八道的。” 沈溪山收了剑,从一旁走过来,拎了一把苏暮临的领子,将他从宋小河身边拉开,漠声道:“魔族之王名为桑卿,其膝下七子俱是捡的,其中便有一对姐弟是白狼王后裔,是不是呢?桑暮临。” “作为仙盟在修几个月的弟子,你应该知道魔族偷闯人界是什么后果吧?” 第67章 再遇长生殿 沈溪山不是什么好人。 这个认知苏暮临很早之前就清楚了。 但他不知受于什么约束, 喜欢在人前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是以在仙盟中他可暂时算作好人,只要不变回沈策, 他的所有恶劣性子似乎都能有所收敛。 所以就算苏暮临心里怂他, 偶尔也能蹬鼻子上脸, 在宋小河面前耍两阵妖风, 沈溪山便是知道也不会计较。 只是这会儿沈溪山拎着他的后领子, 漠然的眸光落下来, 语气虽轻飘飘的, 其中蕴含的危险却要呼之欲出了。 魔族偷偷潜入魔界属于触犯两界律法,一旦发现,便会被仙盟当做紧急事件来处理, 而一般处理这种事的人, 都是沈溪山。 苏暮临魔族的身份若是暴露在别人面前都还好,偏偏就落在了沈溪山的面前。 一瞬间, 苏暮临感觉天都要塌了,浑身的骨头软下来, 双膝往地上跪。 沈溪山一把将他提起来, “做什么?站好。” 苏暮临流下眼泪, 跪下来时还想去抱他的腿,拖着长腔, “沈猎师, 你就行行好,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来到人界的,你知道我在酆都鬼蜮打了多少年的苦工吗?为了来到人界我给人刷盘子刷了二十多年啊!呜呜呜——” 沈溪山又将他提了提, 心说这苏暮临的腿到底有什么毛病,怎么说这话动不动就跪下去了? 好歹也是魔族的小王子, 就这般没骨气,脊梁骨都是软的吗? 转眼一看,站在对面的桑悦和两个魔族侍从都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 “起来说话。”沈溪山压着眉间的不耐烦。 “我起不来。”苏暮临抹着眼泪说:“我腿都吓软了,你能不能别把我赶走?我没在人界做恶,我只是为了寻找龙神大人而来。” “你们仙盟的人也真是够废物,眼皮子底下混入一个魔族还不知道。”桑悦在一旁说着风凉话,往沈溪山头上点火,“若不是我出现,你们还不知何时才发现他的身份,既然知道他是魔族了,就快些将他驱逐出人界吧,正好也省得他苦恼不跟我回去。” 沈溪山一手提着哭哭啼啼的苏暮临,感觉脾气马上就要压不住了,眼睛落在桑悦身上,淡声道:“你就不是闯入人界的魔族了?我若驱逐他,必定连你一起驱逐。” 桑悦轻蔑道:“你当我喜欢来这破地方,若不是为了找我弟弟,这种地界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当真?”沈溪山道:“魔族擅闯人界触犯两界律法,若是我将你们二人的行径一纸告上天界,你觉得天界会不会责罚魔王管教不力?” “你!”桑悦像是完全没想到这茬,脸色一变,说道:“我自会离去。” “晚了。”沈溪山道:“你弟弟在人界逗留多时,罪名成立。” 苏暮临俨然被吓得如一滩泥,浑身软在地上,只有被沈溪山拎着的领子吊起半身,哭得龇牙咧嘴,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桑暮临,跟我回家,别给母亲添麻烦!”桑悦呵斥他。 苏暮临哭着说:“我不回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龙神大人,我要一直追随她,直到她恢复龙身,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说着,他语气弱了下去,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咬牙道:“我就算是回去了,他们也看不起我,总是欺负我,若是我跟着龙神大人一同得道,就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了。” 沈溪山低头看他一眼,“你能不能站好说话?” 苏暮临就不站好,往地上瘫去,俨然一副打滚耍赖的样子。 桑悦听闻,却将宋小河上下打量一番,不可置信地挑着眉,“龙神大人,就她?你脑子是不是被打坏了?这一看就是个凡人。” 苏暮临道:“龙神大人入了轮回,如今就是凡人。” 桑悦道:“那她也不像啊。” 苏暮临急眼了,“她就是她就是,我确认过很多遍!” 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了挂着三彩流苏的珠子,高高举起来。 桑悦当即指着他大叫,“好哇!你果然将母亲的宝贝偷偷拿了出来!” 这是寻龙珠,上面留存有龙身的气息,一旦再遇龙神便会发亮。 苏暮临道:“阿姐,你看好。” 他将中间的珠子抠了两下,而后扭转起来,只见珠子慢慢散发出亮盈盈的光芒,缓慢地转动着。 桑悦看后脸色更是猛然大变,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珠子,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才颤着声音道:“这……” “就是小河大人。”他道:“她就是龙神!” 第123节 桑悦的目光一下子转动,落在宋小河的身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宋小河让用这种无比震惊的目光盯着,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辫子,然后道:“这个……谁也说不准吧。” 桑悦道:“寻龙珠不会出错。” 她的眼神顿时变了,从方才的不屑傲慢,变得充满虔诚,琥珀色的眸子水润润的。 宋小河见状,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两步来到沈溪山的身边,小声道:“沈猎师,要不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沈溪山低声问她。 “苏暮临啊,你看他哪有半点魔族的样子,就算是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宋小河用下巴指了指在地上瘫成一团的苏暮临,又道:“况且他的确没有作恶,一直跟我,关键时候还能派上用场,就别把他赶走了吧。” 沈溪山沉默不语。 徇私枉法对沈溪山来说倒不是难事,况且苏暮临就算是留下了,也会一直待在他眼皮子底下,翻不出什么风浪。 只是他对宋小河太过热忱,整日恨不得变成小尾巴黏在宋小河的身上,动辄还要在她耳边鼓一下妖风。 简单来说,沈溪山略一思考,发现苏暮临留下来对他的好处是没有,弊处却是一大堆。 那苏暮临还留下来做什么? 沈溪山想,他是不会轻易松口的,在找到苏暮临留下来的好处之前,哪怕只有一个。 宋小河见他不说话,又看了看地上哭得可怜的苏暮临——显然他是真的很害怕自己被驱逐出人界。 沈溪山面容冷漠,看上去铁面无私,完全没有平日里半点温柔的模样,一看就是没得商量。 但宋小河心软,还是想试着劝说一下。 她拽了拽沈溪山的衣袖,仰脸望着他,认真道:“沈猎师,苏暮临一路伴我从酆都鬼蜮到这里,是与我生死与共的同伴,你也知道我平日里朋友本来就少,若是你再把他赶走了,沧海峰就又只会剩下我一个人……” 沈溪山道:“如何会是你一个人,我——”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刹住,改口道:“你师父不也在沧海峰吗?” 宋小河双眉一撇,满是失落,“他整日都要外出忙碌,从幼年时开始,大多时候就只有我自己在山上,玩伴就只有后山的那些动物。” 沈溪山现在不知怎么的,见不得她这副小可怜的模样。 他心里知道,就算是再多的动物陪伴,也无法消弭宋小河心中的孤单,人还是要与人交流,才能不觉得孤寂。 莫说是现在出门在外,就算是回到了仙盟,沈溪山要忙的事也还是很多,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宋小河身边。 若是苏暮临留下来能成为宋小河的陪伴,倒也算是一个利处。 他颔首,说道:“若他留下也可以。” 苏暮临一听到,浑身的骨头又长起来,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不顾浑身的尘土一下子就要扑上去,沈溪山一挥手将他挡开。 “不过他必须要受咒法的约束,不可在人界行恶。” 苏暮临为了留下来,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立马点头。 沈溪山要他背过身去,而后双指凝出金光,在苏暮临的背上画了一阵,隐约形成一个图案,又隐入了衣裳之中。 桑悦伸长脖子望,比苏暮临稍微多了个心眼,“你在他背上画什么东西?” “制约咒法。”沈溪山收回手,然后往宋小河的眉心点了一下,他道:“念动咒法便会强制苏暮临现出原形,若他做了什么出格之事,用此法制约他便可,待出了人界,这咒法就会自己解除。” 宋小河的眉间被沈溪山那么一碰,脑中就冒出一个法咒来,她颔首,笑道:“这是个好方法。” 桑悦看起来有些蠢蠢欲动,“那我……” “你不能留下,速速带着你的人离开。”沈溪山看穿她的心思,冷面无情道。 桑悦被拒了,满脸的怨气,看了看苏暮临,而后气道:“我也没说我要留下。” “你不准在人界玩太久,母亲从神界回来之后若要问起你,我不会替你隐瞒。”桑悦道。 “好好好!”苏暮临现在高兴得不论对他说什么都不在意,两三步跑到桑悦身边,小声道:“阿姐,你放心,我会多多在小河大人面前提起你的,日后我若是跟着小河大人飞黄腾达了也绝不会忘记你。” “谅你也不敢。”桑悦轻哼一声。 苏暮临继续道:“只是小河大人是龙神一事,只有你我几人知晓,旁人尚且不知,你也千万别告诉他人,否则会给小河大人引来无数麻烦和危险。” “还用你说?”桑悦瞪他一眼,“何时轮到你这笨蛋来教我这些。” “那、那你回去吧。”苏暮临巴巴地看着她。 桑悦道:“你最好快点回来,否则出了事我才不给你担着。” 说完,她又往苏暮临的手中塞了个东西,偏过头去,语气生硬道:“我们白狼一族的脸面绝不能丢在你身上,若是受了什么杂碎的欺负,就摇铃。” 苏暮临看着手中一个核桃大小的镂空圆铃,心中一片感动,湿润了眼眶,“阿姐……” “行了,别说那些无用的废话。”桑悦佯装不耐烦地摆摆手,临到走时,又回头看了弟弟一眼,随后撂下一句走了,然后带着两个侍从离开。 宋小河在后面跟沈溪山窃窃私语,“他们姐弟俩长得好像,但光看表情就能分辨出来。” 沈溪山倒并不关心姐弟俩相不相像,朝周围看了一眼,说道:“魔域还没解开。” 苏暮临听到了,忙举着手跑来,“我知道出口,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正说着,梁檀的骂声却远远传来,“好你个该死的臭小子!竟然丢下我们自己先跑!我让你在前头带路你就这么给我带的吗?” 他一边骂一边跑过来,手里不知在哪里捡了根短棍,在苏暮临头上敲得梆梆响。 “小梁师父……”苏暮临自知有错,缩起了脖子抱着头挨打,解释道:“我是感觉到了小河大人的气息,才跑过来的。” 梁檀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我在你身上下了追踪符,我与步天师早就迷失在魔域之中了,你这个没心眼的小子。” 苏暮临不敢顶嘴,只道:“我错了。” 认错的态度跟宋小河学的,一等一地像。 宋小河看见师父来了,也高兴,扑过去抱他,“师父——” 梁檀当即丢了手里的木棍,也没工夫骂苏暮临了,只抓着宋小河的胳膊左看看右看看,关心道:“小河,有没有受伤啊?” 宋小河摇摇头,往后看一眼,步时鸢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走,就问:“没有,师父你们怎么来了?” “还说呢!”梁檀说起此事就气,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道:“半夜擅自行动,你醒了为何不来叫我?” 宋小河捂了下脑门,说:“沈猎师当时跟我一起呢,我就想让师父多睡会儿。” 梁檀严厉地看着她,“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是……” “哎呀师父师父。”宋小河抓住他的手,悄悄回头看了沈溪山一眼,连忙岔开话题,“咱们快离开魔域吧,否则会耽误去长安的行程,门中弟子还在外面等着呢。” 说起此事,梁檀便有些得意,“你以为我跟你们这些孩子一样莽莽撞撞?我在进来之前就已经传信给关如萱,让她带着人先行前往长安。” 宋小河顺坡下驴,连忙谄媚道:“师父可真厉害啊!” 梁檀轻咳两声,见沈溪山站在后面,一副安安静静的样子,他便主动道:“溪山啊,小河没给你添麻烦吧?” 沈溪山这时脸上才勾起一抹淡笑,言简意赅道:“并无。” “那就好,下次再有什么事一定要与我们这些大人商议之后再行动,这魔域危险诡谲,若非魔域的主人对你们并无恶意,只怕你们就凶多吉少了。” “谨遵敬良灵尊教诲。”沈溪山颔首道。 他语气平淡,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梁檀不疑有他,只以为沈溪山是累了,便拂了拂袖子,摆出了长辈的姿态,道:“行了,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小苏子,这魔域的出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带你们出去。”苏暮临连声应了,“跟我来。” 几人跟着苏暮临往前走,行了不过几十步,忽而看见前面有一片大雾。 一点微芒在雾中缓缓移动,似乎正朝着宋小河等人靠近。 梁檀停下了脚步,眯着眼睛细细看去,疑惑道:“像是个人影。”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宋小河说:“或许不是人,是妖魔所化吧?” 苏暮临道:“这魔域中没什么厉害的妖魔,不过都是误入魔域的小妖或者野鬼罢了。” 宋小河拿不定主意,转头看向沈溪山。 余光看见她的目光,沈溪山偏头对她讲:“没有妖邪的气息。” 说话间,那人从雾中渐渐走出。 只见是一个提着灯的耄耋老人,脚步倒是麻利,脊背微微佝偻着,是凡人到了一定岁数都会有的姿态。 他满头白发,眼神却清明,提着灯在众人面前出现时,先是躬身行礼,而后道:“不曾想还有缘分再见。” 几人同时一愣。 面前这老人说的话,很显然就是见过他们其中的某个人。 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迷茫不解,梁檀作为长辈,自然是率先开口询问:“不知阁下是何人?又见过我们当中的谁?” 老人微笑了一下,看起来有些慈祥。 “看来老朽见过你们当中的谁,已然不重要了,老朽不过是随口感慨,前尘过往也不必再提起。” “老朽名唤伏玉,在此处与几位相遇便是缘分,不知几位可愿意随老朽去殿中休憩片刻?” 宋小河将这老头打量,觉得他手中的提灯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 她转头对师父道:“师父,咱们跟他去看看吧。” “不成。”梁檀皱着眉头,严肃地回绝,“魔域本就不安全,万一停留太久又碰上什么妖魔鬼怪该如何?况且我们还要赶路去长安,哪能再生事端,在此处长留?现在不是玩的时候,待百炼会结束了,为师再好好带你玩。” 宋小河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没再反驳。 却听一直安静的步时鸢在此处开口,“去休息会儿吧,正巧我也走累了。” 几人回头看她,梁檀道:“步天师,你要是累了,我可以召出飞舟让你在其中休息。” “不必。”步天师转着珠串,率先往前走,说道:“别担心,这不过是个凡人,且并无恶意,只是有事相求罢了。” 那老头感激地看她一眼,又躬身行了一礼,道:“请诸位随老朽来。” 步时鸢没那么多话,平常也不会轻易开口,但一开口必然会是关键之言。 她说去,那就必定有要去的原因,宋小河转头朝师父看了看,这次不再询问他的意见,而是拉着师父往前走。 沈溪山这时候倒也不着急了,他看出步时鸢进入魔域,似乎就是为了等这个老人的出现。 与宋小河的想法相同,他认为步时鸢不是那种喜欢做多余之事的人,况且从一开始步时鸢出现到现在的所有行为和时机来看,她是奔着宋小河而来的。 既然是与宋小河相关的事,那的确要去看看了。 苏暮临自然没有异议,跟在队伍的最后,几人随着老人走进了大雾之中。 第124节 伏玉手中的提灯像是有着神奇的功效,能将周围的雾气驱逐,是以众人的队伍虽然前前后后的松散,倒也没有人掉队,在雾中走了约莫半刻钟,周边的雾才渐渐消散。 于是一座古老的庙宇便出现在了几人的面前。 这座庙瞧起来并不大,雪白的墙朱红的屋顶,之所以看起来古老,是因为这庙与宋小河之前所见的庙皆有不同。 庙的屋顶呈一个三角,架得高高的,四处檐角之上都有一尊小石像,檐下则挂着四盏灯笼,与伏玉手中所提的灯一样。 这种建筑方式,像是来自很古老的年代了,即便庙宇整体看上去还颇为崭新。 几人往前走,梁檀没看清路,不知怎么踩进了一个坑中,当即没站稳狠狠往地上摔了一跤。 宋小河吓一跳,赶忙喊着苏暮临一同将梁檀扶起来。 梁檀摔得浑身骨头疼,爬起来就要骂,结果看见前头站着的伏玉,想着在别人庙前造口业不大好,便生生止住了。 “这是什么?”宋小河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发现方才师父是踩到了两个并排的小坑才摔倒的。 伏玉笑道:“说来也话长。这长生殿本一百年开一次,每次开也只能供奉一盏灯,只有命里有机缘之人才能来到此殿。许多年前有位年轻的男子不知如何在长生殿未开之时来了此地,在殿前长跪不起,要为其兄长供一盏灯。他在殿前跪了整整三百日,执念太深,诚信所至,将长生殿门跪开,得意为兄长供了一盏长生灯。” “你说什么?”宋小河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仰头去看庙宇的门上看去,就见上头挂着一个金灿灿的牌匾,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长生殿。 先前在酆都鬼蜮,宋小河从苏暮临的口中听说过长生殿,据说是守护人魂魄的存在,若是成功在此处供奉了一盏灯,则可保护被供之人的魂魄。 宋小河的心口就有一盏长生灯,那时就说有人在长生殿为她供了一盏,她虽然猜测是父母,但也一直没有确切依据。 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走到长生殿的面前来。 梁檀也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忽而小声嘟囔一句,“这不是蠢吗?跪了那么久,就为供一盏灯。” 宋小河也压低声音,悄悄说:“师父,这可不是普通的灯,被供之人的魂魄受长生灯的保护,即便转世轮回那灯依旧存在的。” “当真那么玄乎?”梁檀看起来明显就不信,转头问伏玉,“不知这长生殿被吞入魔域后,里头供奉的灯还有用处吗?” 伏玉倒也并不在意他语气里的质疑,语气缓慢道:“长生殿是神明殿,能够庇佑天下人魂,即便是被魔域吞入此处也并不受影响,只是魔域没有年岁时日,老朽早已记不清被魔域吞入多久,殿内百年一开门,替换掌灯人,如今殿门开,老朽掌灯之期已经结束了。” “那新一任掌灯人是谁?”宋小河问。 “每任掌灯人都会因为自己的因缘际会来到此处,这便是长生殿的传承,老朽只求诸位能够破除魔域,将长生殿放回人界。” 说罢,伏玉稽首行礼,态度诚恳。 沈溪山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提灯上,依稀记得当初从宋小河心口引出的那盏有些破碎的长生灯便是这般,他便开口问道:“若是在此处供过一盏灯,因为意外之事碎了,能否再重新供奉一盏?” 伏玉望着他,说道:“不可,一魂只能供一盏,长生灯若是碎了没有消散,会在漫长的岁月里自己修复。” 沈溪山听了不可再供,便不再说话。 苏暮临忙不迭举手道:“既然你说殿门开时来此处便是有缘之人,那我能不能进去供一盏?” 伏玉笑了笑,往里走时摇头道:“阁下恐怕也不行。” “为何啊?”苏暮临追上去,缠在伏玉身边,“老伯伯,你就让我供一盏吧。” 宋小河也进去,说:“那我能供一盏吗?” 梁檀跟进去,呵斥道:“小河,莫要无理取闹。” 几人陆续进去,才发现这座庙远远比从外面看到的要大。 进去之后便是极其高的大殿,呈圆筒的形状,柱子又细又长,放眼望去排列整齐,殿中门庭互通,墙上挂满了亮着的长生灯,仰头往上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真是一百年一开,一次只能供奉一盏,从墙上挂着的灯数来看,这长生殿也不知道存在多少年岁了。 空中弥漫着悠悠檀香,苏暮临与宋小河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便也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痴痴地看着灯。 挂在墙上的灯盏都用朱色的笔写了名字,灯芯微弱,是以纵使这里灯数极多,光亮也并不刺眼,反而有一种令人舒畅的柔和。 宋小河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是这殿中所蕴含的力量。 她抬步往里走,眼睛从面前的灯盏上扫过,嘴里小声念道:“梁清、梁钰、梁珹、梁舜……嗯?这怎么都是姓梁的呀?” 沈溪山站在她身侧,一扫而过,说:“应当是根据姓氏分类排列的,这一块供的便是姓梁之人的灯。” “原来如此。”宋小河转头去看,果然在另一面墙上看到的都是姓张的,她去问伏玉,“老先生,姓宋的灯在何处呀?我想去看看。” “小施主,你所找的那盏灯不在此处,请随老朽来。”伏玉温声道。 他转身便走,在前面带路,宋小河立即欢喜地跟上去。 梁檀正在墙边看灯,见她跟着老人走了,便追了两步叮嘱道:“小河,别走远。” “知道啦师父。”宋小河回头应了一声,跟着伏玉穿过几道连通的高墙,一转头发现沈溪山不知何时也跟在了身后。 她疑问道:“沈猎师也想去看看我的灯吗?” 沈溪山不置可否,回道:“去瞧瞧。” 宋小河就停了会儿,等沈溪山的脚步赶上来,再与他并肩行。 有人给宋小河供灯,就意味着有人在乎宋小河。 除却师父之外,宋小河很少能找到在乎她的人,所以她要去看自己的长生灯时,当然是非常开心的,一路上面上的笑都止不住。 随着伏玉走了一段,其后行过一处小院来到一间小房屋前。 伏玉推开了门,道:“小施主请进。” “好的好的,我进来咯。”宋小河乐呵呵地应道,抬步进了房中。 刚进门就看到里面有一处拱形的穹顶,并不算高,上面挂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玉石,泛着淡淡的蓝色微光,串起来作为帘子。 伏玉站在一旁,示意宋小河先走。 她伸手摸了摸玉石帘子,触手竟是温热的,撩开之后玉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相当悦耳。 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里面墙上挂的一幅画,旁边则是一盏亮着的长生灯,上面有了清晰的裂痕,呈现出破碎的模样。 宋小河惊诧地瞪大眼睛,就见那画卷里是个满是稚气的少女,长发结辫,素色长裙,正回首张望。 少女坐在河岸,赤着双脚浸在清澈的河水中,脚踝戴了个红绳串的铃铛,漂亮的眼睛里落了星芒,灿烂地笑着。 正是宋小河。 旁边的长生灯上也写着宋小河的名字。 显而易见,这盏灯就是为宋小河供的,只是与前面所有灯都不同,它有着单独的一间房,旁边还挂了一幅画。 处处彰显着奇特。 “为何我的灯在这房中,不与那些放在一起?”宋小河转头问伏玉。 “这盏灯是老朽掌灯之前就存在于此处,据说是一位贵客供奉在此,老朽也不知具体缘由。” 伏玉回答。 掌灯百年为一任,若是伏玉叶不知道的话,就代表这盏灯是百年之前供奉的,那就不可能是今世宋小河的父母。 或许是她前世轮回之中的父母亦或是师父,或是她的爱人,或是宋小河已经忘却,今生不知,日后也再也无法相识的人。 沈溪山唇线微抿,心中涌起一种不悦之感,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就觉得不顺眼。 这画卷的技艺显然很精湛,形态抓得极准,将宋小河笑着的模样表现得淋漓尽致,像是反复观摩才能画出来的。 沈溪山虽然擅长的东西多,唯独画技比较烂,最多会画符,再多的就不会了。 于是讨厌画技好的人。 “不知道是谁给我供的灯呢。”宋小河满脸喜色,盯着那画卷一动不动,相当痴迷地呢喃道:“那个人一定很在乎我。” 沈溪山将宋小河的脸看了一会儿,又转头问伏玉:“能不能将这灯摘下来,重新供上一盏。” 伏玉道:“不可。” “但是这灯碎了。” “会慢慢自行修复,不必担忧。” “那也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重新供上一盏岂不方便?” “但长生殿没有这样的规矩。” “你都卸任了,还能做主长生殿的规矩?” “这规矩并非老朽定下的,”伏玉有些无奈道:“小施主,方才老朽已经回答过,一魂只能供灯一盏,老朽当年接任之时,被传授的第一条戒律便是一魂不可供两灯,否则会搅乱命格,引天道灭之。” 沈溪山眉眼逐渐趋于冷然,唇线拉出了些许倔强的弧度。 满脸写着:不信。 第68章 入长安仙门千家聚(一) 不论沈溪山信与不信, 这掌灯人说了无法再供灯,沈溪山总不能将这长生殿砸去强迫他。 他看宋小河腻在那盏灯旁不走,轻嗤一声, 自己离开了那间小屋。 沈溪山在长生殿之中闲逛了一会儿, 发现这里除了灯还是灯, 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墙上密密麻麻的长生灯, 于是倍感无趣, 晃到一个小院子来。 这小院中终于是有不同的景色了。 只见院中有一汪环形的清池, 当间一片圆形草地, 上头摆放着一盏金色的半人高方鼎,鼎的四只脚上各蹲着一只金蟾蜍,在日光的照射下, 金光闪闪, 极为漂亮。 沈溪山想,这个倒是好看。 他在周围看了一群, 瞧见一个石头雕的座椅,于是走过去坐下来, 正对着那尊鼎。 看了片刻, 他忽而突发奇想, 一翻手,掌上就出现许多金钱, 在手中晃了晃。 他拿起一个, 抬手一扔, 不用任何灵力,一下就扔进了那尊金蟾蜍的方鼎之中, 落下后发出叮当的脆声。 沈溪山似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方法,扔了一个又一个金钱进去, 动作不徐不疾,等听到金钱落下的声音后才会扔下一个,看起来颇为悠闲。 宋小河找来的时候,正看见一个金钱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入金鼎之中,她赞道:“厉害!” 沈溪山转头看见了她,慢悠悠起身,问道:“看够了?” 语气里不知为何有些酸酸的,但宋小河并未察觉,很快走了过来,“原来沈猎师在这,让我一顿好找。” 走到近处,又看到他手里还剩几个金钱,便道:“可以给我两个吗?我也想许愿。” “许愿?”沈溪山有些诧异地轻轻挑眉,顺手将剩下的金钱都给了宋小河。 第125节 宋小河道:“对呀,像这种聚宝盆,往里面扔东西是可以许愿的,听师父说是民间的传统,不过扔多了就不灵验了,我只要两个就好。” 沈溪山想起方才自己扔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完全当做消遣。 他看着宋小河先是将两个金钱合在掌心里,闭着眼睛,约莫是在许愿,随后将金钱攥住,一把扔向金鼎。 两个金钱一高一低,竟然都进了鼎中,她蹦起来笑道:“看来我的愿望能够实现了!” 沈溪山听到金钱落入鼎中发出脆生生地响,沉吟片刻,语气很是随意道:“小河姑娘许了什么愿?” “当然是修为步步高升,早点升至天字级猎师。”宋小河回道。 沈溪山一顿,等了片刻,见她没了下文,又问:“就一个?” 宋小河望他一眼,笑得眼睛变成月牙,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一个就足够了呀,许多了就不灵咯。” 沈溪山没接话,朝那金鼎看了一眼。 “咱们回去吧,若是玩得久了,师父该着急了。” 宋小河很有长辈看护的自觉,虽然玩心大,但时刻惦记着还有个等她的师父。 两人出了小院,一路往回走。 路过挂满了灯的高墙,宋小河有时候一眼扫过,有时候却会停下来看看,上面按照百家姓,将灯盏排列得整齐。 有些灯的光芒已然黯淡,有些却还明亮着。 这一盏盏长生灯,俱是强大的执念所凝结而成,若是没有这股执念,也到不了长生殿的面前来。 回去时梁檀正在训苏暮临:“这种灯一看就没什么用处,不过写个名字挂个灯,就能庇佑魂魄了?这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千千万万,你怎知这灯挂上去之后庇护的是你心中所念之人?” 苏暮临小声反驳:“可是这灯真的有用……” “还敢顶嘴?”梁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木枝,往苏暮临的头上敲,苏暮临不敢再说,捂着脑袋跑了。 步时鸢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地看着墙上的灯,对身边的吵闹声恍若未闻。 但梁檀在别人殿中说长生灯无用,毕竟也算是件砸人招牌的尴尬事,连带着站在旁边的步时鸢都显得像是挑事之人。 宋小河快步过去,扯着梁檀的胳膊道:“师父!你小点声,别让掌灯的老先生听见了。” 梁檀眼睛一瞪,“那老头耽搁了我们出魔域,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谁知正说着,伏玉便托着一个盘子走来了,盘上摆了几盏茶,正冒着热气。 他听到梁檀的话却并未生气,只歉然道:“拦住了各位的脚步,老朽实在抱歉,请各位喝一杯茶,还望你们饮完茶后能够打破魔域,将长生殿放出去。” 就算是说了赖话被听了个正着,梁檀也并不感觉尴尬,脸皮简直厚到了一种程度,上前端了一杯茶说道:“幸而你是遇见了我们这群都是好心肠的人,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没那么好说话了。” 伏玉笑道:“所言极是。” 梁檀喝了茶,咂咂嘴,道:“香。” 宋小河也上前端了一杯,呼呼吹了几口喝下,一下睁大眼睛道:“好甜!” 入口有一种花香,甜度浓郁,充斥在宋小河的唇齿之间,喝下去之后连带着心里都是甜丝丝的,精神一下变得充沛,双眸也清明不少。 她连夸几声好喝,沈溪山也好奇地端起一杯,浅浅抿了些许。 茶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却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苦涩,其中还夹杂着浓厚的酸意,难喝得沈溪山差点当场吐出来。 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他不信邪,又尝了一口,仍旧是那种味道,导致他整张脸都沉下来。 宋小河见他喝了茶之后便沉了眉眼,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便问:“你不喜欢这味道吗?” 沈溪山何止是不喜欢,他甚至喝一大口,然后喷到掌灯这老头的脸上去。 但宋小河正盯着他,等他的回答,他便敛了些许神色,道:“尚可。” 苏暮临和步时鸢也喝了茶。 苏暮临也道:“确实甜,不过有点酸酸的。” 步时鸢未说话,浅尝两口,便将茶放回了托盘。 宋小河将一杯喝空了,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把茶盏放回去时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茶?如此好喝,待我出去了也搜罗些,平日里泡着喝。” 伏玉笑道:“此茶名为百味茶,味道如何,取决于喝茶人当时的心境,一百个人就能品出一百种味道。” “原来如此。”宋小河若有所思,忽而转头去看沈溪山,凑近了他问:“沈猎师的茶是什么味道的?” 沈溪山很难说出“这茶的味道像泡了一百种毒草药的涮锅水”这种实话来,他低头,与宋小河对上视线,刚想随便瞎编糊弄过去,忽而就感觉一股甜味从舌尖蔓延开,继而飞快地充满整个口腔,方才苦与酸涩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满口的清甜。 “甜的。” 他望着宋小河清凌凌的眼睛说。 宋小河一听言,便笑起来,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正说话间,伏玉提着一盏灯来到宋小河的身边,温和道:“小施主,你与长生殿缘分很深,殿中没有旁的东西,唯有长生灯能够赠你,还望小施主不嫌弃,将灯收下。” 宋小河惊喜地微睁杏眸,“送我?” 伏玉颔首,“也算是你心口碎的那盏灯的补偿了。” “这如何好意思呀。”宋小河羞赧道:“我不能要。” 伏玉道:“今日能够相遇,概因小施主与长生殿之间的因果,这盏灯请务必收下,让老朽在卸任之前,了结这桩因果。” “我?”宋小河指了指自己,疑惑道:“是因为我跟长生殿之间的联系,所以我们才在此处相遇?” “不错。”伏玉道。 如此说了,宋小河便没有再拒绝伏玉的理由,她伸出双手接灯。 伏玉将那盏长生灯递给宋小河之后,灯盏就逐渐变小,缓慢旋转至掌心大小,而后被宋小河收入了玉镯之中,她道一声多谢。 其他几人旁观不语。 宋小河喝了茶,也收了东西,自然要开始办正事,她招呼了苏暮临,两人商量了一下。 魔域是完整的,虽然苏暮临知道出口,但无法将长生殿也挪动带出去,只能在这里将魔域撕开个裂口,地界自行缩小之后,长生殿便能自由。 只不过如此一来,苏暮临怕是又要被姐姐痛骂。 他倒是不怕,一边带着宋小河往外走一边道:“阿姐的这个魔域是成年时母亲送她的礼物,她这些年不怎么打理,导致很多东西都被吞进来,先将长生殿放出去,待日后我回去了,帮阿姐清理一番,将误吞进来的全都放走。” 宋小河惊讶地哇了一声,“原来成年时还会得到礼物呀?那你成年时,你母亲送了什么礼物?” 苏暮临道:“就是我先前拿的那把扇子。” “什么用处呢?” “我平日就用来扇扇风,捏几个泥团。” 两人说着就往前走,沈溪山从后面看,见两人的头几乎凑在一处,他一把抽出剑,抬步跟上去。 梁檀不放心地也跟过去,道:“你们几个孩子不准乱来,待我先观察观察。” 吵吵闹闹的声音远去,几人陆续出了长生殿,殿中寂静下来。 伏玉无奈地笑了下,转头看向步时鸢,轻声道:“步施主,此灯已按照你所言,赠予宋小施主,还了当年你于我的救命恩情,你我之间的因果便是消了。” 步时鸢负手而立,应道,“消了好啊,孑然一身去轮回,你今生积了功德结了善缘,来生必定是好命途。” 伏玉没接话,站在她几步远的距离,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掌灯百年之期,大限将至,本以为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遇见她。 遥想当年,他还是尚是年轻时,步时鸢便是如此模样,一身道袍翩翩如仙,超凡脱俗,站在长生殿门口轻敲,说要讨杯茶喝。 那么多岁月的翻过,她仍旧是年轻的模样,就算被病躯所累,也不失当年的风采。 步时鸢曾在离开时,留下一句你我还会再见面。 因着这句话,伏玉便提着灯,站在长生殿门口等了不知多少年。 从年少站到如今垂垂老矣,将灯交替给下一任后,他将跟世间所有凡人一样,入轮回往前尘,记忆中再也不会有这位当初敲门讨茶的女子。 好在,临行前还能再见一面。 伏玉沉默半晌,沉稳的目光晃了晃,所有心绪最后只化成一句话。 “步施主,你业果缠身,负累多年,再如此下去只怕无法善终,虽不知你因何事而困,但万灵各有命途,还望你珍重。” 步时鸢背在身后的手缓缓转动手中的玉珠,走环在珠子上轻撞,响起玲珑脆声。 “无妨,我自有分寸。”步时鸢转头看向他,微风吹来,将她的发丝轻缓地撩动,病态的眉眼仿佛有一瞬恢复了当年的神采,她微笑道:“多谢。” “哇!开了!”外面传来宋小河满是喜悦的惊叫声,“魔域开了!” “幸好我来看了,若是让你们在这里胡闹,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梁檀得意的声音随后响起。 “当然也有我的功劳!”苏暮临喊道。 “你小子的账还没清算,都敢在这邀功了?”梁檀怒道。 步时鸢闻声,便往外走去。 她步伐相当缓慢,伏玉却也始终落后一步,没能追上与其并肩。 走出长生殿,旦见漫天繁星汇聚成河,皎洁月亮高高悬挂,寒风呼啸,人影婆娑。 是人间。 “老爷爷。”稚嫩的声音传来,几人同时看来,就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不知何时走到了长生殿的门口,身着素白孝衣,脖子上还挂着孝布,胆怯地看了一眼众人,又对伏玉道:“这是何处啊?” 伏玉冲他招手,慈祥地笑道:“来,过来。” 小姑娘便小跑过来,一把握住了伏玉的手,乖巧地站在他身边。 宋小河看了看,忽而想起伏玉之前说的,长生殿每一任的掌灯人,自会因为自身的因缘际会来到此处。 如今看来,这小姑娘便是下一任掌灯人了。 看着小姑娘身上白色的孝衣,宋小河似乎明白什么样的人会被长生殿选中了。 魔域被沈溪山一剑斩破,长生殿重回人间,此番奇妙际遇到此也便是结束了。 宋小河等人还要启程长安,而伏玉也要在弥留之际将灯传于刚来此处的小姑娘,话不多说,两方道别。 走出几十步,宋小河忽而回了下头,先是看见了长生殿前的两个坑,又看了看仍站在殿门口,被灯照耀着的伏玉与那小姑娘,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静静的。 云山万里别,天地一身孤。 第126节 宋小河想,做长生殿的掌灯人,那得忍受多少年的孤寂岁月呀。 “小河。”梁檀在前面喊了一声,“跟上。” “来啦。”宋小河应了一声,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几人形成的松散队形,在浓重的夜色下渐渐消失,伏玉牵着小姑娘在殿门口站了许久,才进了长生殿。 一阵大雾飘来,停留了短暂的时间,很快散去。 长生殿在原地消失,待殿门再开,便是一百年之后的事了。 几人在魔域里走了一遭,回来都觉得疲累,各自回房休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好在魔域的时间缓慢,他们在魔域中一天一夜,出来时仍旧是进魔域的那晚。 梁檀收回了给关如萱传的信,隔天晌午,众人集结之后,再次启程上路。 钟浔元被留下来,守在镇上的门派之中,等待着仙盟的人到来与他对接。 因着改走了荒野小路,众人留下了马,继续御灵飞行赶路。 宋小河相当稀罕伏玉给的那盏长生灯,拿出来捧在手里研究。 梁檀瞥一眼,说道:“这长生灯不过是口口相传,骗人的把戏,什么掌管世间万魂之殿,这世间的魂魄都归于冥界,一盏破灯能有什么用处。” 宋小河道:“师父,这灯厉害着呢,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梁檀哼了一声,又提起了当年勇,“想当年你师父我走遍大江南北,什么东西没见过?就这种玩意儿,什么保魂珠,还魂丹,养魂玉,我年轻的时候能给随手就是一大把。” 宋小河不以为意,敷衍道:“师父你真厉害。” 梁檀被她这态度气到,自个坐在一旁生气,忽而感觉袖中有东西在动。 他猝不及防被吓一跳,还以为是在魔域带出来了什么魔物,扒开袖子一看,竟是一只灰毛的崽子,浑身卷毛,正伸长了爪子伸懒腰打哈欠。 “这是什么?”梁檀拎着它的后脖子提起来。 棉花就睁开一双蓝眼睛,与梁檀四目相对,然后泰然自若地舔了舔爪子。 宋小河闻声转头看了一下,才想起棉花来,立马坐起来道:“师父,这是我的灵宠。” “灵宠?”梁檀大为震惊,“你何时还有这种厉害东西了?” 宋小河晃了晃手上的戒指道:“是朋友送我的。” 梁檀咋舌,下意识朝前方的沈溪山看了一眼。 心说这小子倒是大方。 他将棉花随手一扔,本打算扔到宋小河那边,却不想歪了一下,扔到苏暮临的身上去。 棉花滚到他怀中后,当下就炸毛了,张嘴就啃。 苏暮临吓得一下就蹿起来,被啃得在符箓上乱蹦,身姿好像在跳大神。 “棉花!快住口!”宋小河赶忙上去帮忙,拽着棉花往下扯,它的嘴却咬住了苏暮临的衣袖不撒口,硬生生将他的袖子给扯下来。 棉花这才松了口,一下从宋小河的手中跳出,几个灵敏地跳跃,重新回到了梁檀的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脚踝,爪子轻轻扒拉两下。 梁檀见状,将它抱在怀里,笑眯眯道:“小东西,通人性了,认我。” 苏暮临在一旁骂骂咧咧,换了件衣裳,见它钻到梁檀身上,也不敢再去找事,只得愤恨地坐在另一边,离它远远的。 宋小河见棉花与师父亲热,便也没再去管,转头继续研究起那盏灯来。 接下来的路程就快了许多,虽然仍旧是风餐露宿,不过正月将将过,天气没那么寒冷了。 加之沈溪山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赶路的形成,几乎是每日一睁眼就喊着上路,鲜少有休息时间。 赶上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众人到了长安。 长安,千年古城,高高的城墙绵延千里,巍峨壮观。 城门足有三丈之高,上面雕刻了两只虎虎生威的瑞兽,金线描边,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比闪烁,隔了老远都能看个清楚。 长安南北两座大城门,寻常不得开,另有小城门数十则是供以城内人出入,如今为了开办百炼会,迎接八方而来的仙门弟子,两扇大门同时敞开。 各路仙门子弟云集于此,到了门前皆收了飞行的灵器,落在地上。 城门外统一身着红绿衣袍的守卫排排而站,仔细检查着进城之人。 到了此处,为方便分辨各个大门派,众弟子须得换上宗服。 宋小河换上乙级猎师的宗服,雪白的颜色配上松柏绿,更衬得宋小河肤若凝脂,仙气飘飘。 衣襟上的仙盟徽文闪着光,她由衷地感到骄傲得意,挺胸抬头,大步往前。 赶来长安的门派数以万计,人声鼎沸,落了地之后甚至要在城门前排起长队。 但仙盟在人界的地位到底显赫,且沈溪山又是被下了金帖邀请而来,是以这一支仙盟队伍出现后,城门处的守卫很快就跑了过来,恭敬地迎接沈溪山,带着仙盟众人绕过排成长龙的队伍。 四条挂着铜板的小辫,织金发带,腰间一柄木剑,宋小河刚落地上不久,就被人给认出来了。 因她走在队伍的最后,很快就有人跟了上来。 “你便是宋小河?听闻是你召了九天神雷,此事可是真的?” “据说你还去过酆都鬼蜮!” “阴阳鬼幡当真是你收回的吗?你这般厉害的人物,为何从前没听说过?” 宋小河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的名声已经如此大了,这才刚落地没多久,身边就被一群人给围住,七嘴八舌地在她耳边询问议论,吵得她几乎耳鸣。 她本以为自己只在仙盟出名,没想到来了此处,竟然这么受欢迎,不免有些得意起来,于是佯装高深莫测,并不回答那些奇怪的问题。 她不说话,众人又赶忙将主意打在梁檀身上。 “你是宋小河的师父吗?” “看着就很厉害的样子。” “据说他还娶了钟氏嫡脉的姑娘……” 梁檀看着周围来自各个门派,无比热情的弟子,听着一声声谄媚吹捧的议论,忍不住笑了,说道:“想不到我一把年纪了,还能有这般被夹道欢迎的待遇。” 宋小河摇头晃脑,胆大包天道:“师父,有句老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此处人多,梁檀不便打她,便低声骂道:“逆徒,回去再收拾你。” 宋小河赶忙认错:“哎呀师父,我说来逗乐的,您千万别当真!” 苏暮临在一旁被挤来挤去,听着人群中传出的夸赞声满是不屑,心说这些谄媚之语都不及我说的一半好,小河大人怎会在意? 正想着,忽而有一人喊道:“宋姑娘!你生得真美,能与我结成道侣吗?” 宋小河惊诧地转头看去,就见人群外正有一个男子高声大喊,人群中传出唏嘘声,顿时起哄起来。 其他问题可以不回答,但这个宋小河不能无视,便道:“小河已心有所属。” “我刁家可下聘礼千金,灵石百旦,另外我是家中独苗,宋姑娘若是嫁于我,所有的库房都由你看管。” 宋小河愣了愣,别的倒是没在意,只是思考着难不成嫁了人还要管库房?那岂不是没时间修炼了? “若是宋姑娘不满意,还可再加灵器数十……” 那男子的话还没喊完,就觉得肩膀猛地一痛,他惊叫一声转头,就见身后站着一翩翩少年。 雪袍金纹,俊美如仙。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谁也没察觉原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沈溪山何时来了此处。 “出手如此阔绰,想必家底不薄。”沈溪山低眸看着他,语气平静道:“不知阁下家出何处?” 男子下意识退了两步,声音压下来,“江南。” 巧了不是,谁人不知这少剑仙沈溪山的家出自江南。 仙门之中一句流传:“江南旦有沈氏,其他皆是无名”,原因便是沈氏风头太盛,便是一些但凡换个地方都能排的上号,数一数二百年的大家族,在沈氏面前也没有出头的份。 尚且不论别的,单论江南境内,哪家敢在沈家面前说一句自己家底丰厚? “倒是未曾听过。” 沈溪山双眉拢着漠然,显得分外不近人情,令周围之人下意识退避三尺。 “我们还有事情要忙,不便在此停留,烦请诸位将道路让开。”沈溪山又道。 众人默默后退,将路让开了,宋小河就小跑到了沈溪山面前,说道:“沈猎师是看我们被围住,所以回来接我们的吗?” 沈溪山应道:“嗯。” 态度有些冷淡了,宋小河便不再追问。 梁檀与苏暮临走在后头,宋小河与沈溪山并肩行在前面。 往前行了十几步,沈溪山忽而主动开口,“沈家每年开救济堂,给各处的乞丐难民分发粮食衣物都不止千金,高等灵石,稀缺仙石堆满百亩库房,灵器更是数不胜数,仙器也有数千件,更有来自各地各族的宝贝万千,难以计量。” 怎么走着走着,还数起家珍来了? 宋小河疑惑不解,却还是接话道:“沈猎师的家底果然浑厚呢,我师父有时候连买鸡的银钱都拿不出来。” 沈溪山静了片刻,又道:“方才那人所说的千金聘礼,灵石百旦,灵器数十根本不值一提。” 宋小河道:“啊,是吗?” 没了下文,宋小河一脸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沈溪山再次开口,望着她道:“所以小河姑娘莫要为此动心,随便答应与旁人结为道侣。” 第69章 入长安仙门千家聚(二) 宋小河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被那些东西所迷惑。 那些个灵石灵器, 在她眼中都还不如一个猪肘子。 听沈溪山这样说了,她马上点头,信誓旦旦道:“放心吧沈猎师, 我宋小河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岂能轻易就答应与人结为道侣?” 沈溪山听到她这句话, 才稍稍有些放松下来。 方才宋小河和梁檀三人被那么多人围住, 掉队了一大截, 沈溪山特地从前面走回来, 眼下四个人回到队伍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沈溪山只得再回前面带队去。 侍卫跟在他身旁,将仙盟众人直接引到城门处。 第127节 沈溪山递交金帖, 城门处的守卫仔细核查了人数, 随后放行,恭恭敬敬地将人送了进去。 长安城的繁盛在大江南北的书籍上皆有歌颂, 宋小河平日里没少看话本,自然也知道长安的诸多美誉。 只是真正到了城中, 才得以见识到, 书面上的那些赞誉描写, 远远不足以体现长安的繁荣。 进入城门之后,一眼便看见长安城中最显眼的建筑, 高耸入云的钟塔坐落在长安城的正中央, 从其中分支了八条主路, 通往长安的东西南北。 大道无比宽敞,分来去两条干道, 中间以膝盖高的石栏可开,单是一条道就能四辆马车并行。 大道两边便是高低错落的商铺楼阁, 各种五彩斑斓的招牌挂起来,一眼扫过去便是眼花缭乱,琳琅满目。 正值早春,路边的树都抽了芽,点点嫩绿点缀在枝头,仿佛是为了庆祝百炼会的召开,树枝上都挂了金灿灿的圆球灯笼,向前绵延而去,望不到道路的尽头一样。 长安的建筑极具特色,檐角翘得高高的,瓦顶如弯曲的鱼鳞一样排列,墙漆都是极其鲜亮的色彩,就连地上的地砖都泛着微微红色,整齐密实。 这种建筑与长生殿倒是有些相像。 正逢正午报时,钟楼传出了浑厚的钟声,声音犹如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般,仿佛在向城里的每一个人诉说着长安源远流长的历史和年岁。 大道上来往行人摩肩接踵,马车一辆接一辆,喧闹无比。 宋小河倒是第一次进这般繁华的古城,眼睛都停不下来,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梁檀像个难得带孩子进城的老父亲,知道她玩心大,并不阻止她,只牵着她往前走,免得她玩得忘乎所以,掉队迷路。 仙盟在人界地位显赫,宗服也晃眼,一抵达长安,消息便飞快地传出去。 刚进城没多久,钟氏派来迎接的人就到了。 带头的是个年轻姑娘,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从飞符上跳下来落在沈溪山的面前,一落地就将沈溪山上下打量一眼,问道:“你便是沈溪山?” 沈溪山应道:“不错。” “跟我来吧,父亲他们已经等候仙盟多时了。”那姑娘仿佛不太懂礼节,也未介绍自己身份和姓名,跟沈溪山撂下一句转身便走。 关如萱落在沈溪山后面几步,见状便微微蹙眉,问道:“姑娘是何人,你让我们跟着去我们便要去吗?” 那年轻姑娘听闻疑惑地一转头,“你看不出我们是钟氏的人?” “你尚未自报家门,我们如何得知?”关如萱回答。 年轻姑娘指了指肩膀处的族徽,“从这里看。” 关如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她肩头的族徽是钟氏,只不过对这种敷衍的态度不满罢了,她微笑道:“我常年在仙盟,与别的仙门打交道的次数不多,所认的族徽也少,没认出来还请姑娘见谅。” “只是……”关如萱又道:“一件印了图案的衣裳,又如何能证明你的身份?” “长安城内,谁敢冒充钟氏之人?”那姑娘轻蔑地回道。 两方一争执,队伍在路边就停了下来,沈溪山也没有任何要出面调和的意思,他转头朝后看了一眼。 看见宋小河正踮着脚往这边看,似乎也在好奇前面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下就对上视线,宋小河也不知道从他眼眸中读出了什么,忽而动身,从后面走到了前面。 “什么事啊?”宋小河站到沈溪山的身边,就关如萱与那年轻的姑娘正僵持着,两人目光都暗藏锐利,互不相让。 沈溪山答她:“无事。” “没事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宋小河将那姑娘看了看,认得她肩膀上的族徽,就问她:“你是钟氏的人?是来接应我们的吗?” 那人没有搭理宋小河,于是宋小河又抬头去看沈溪山,希望他能回答自己。 沈溪山琢磨着,事情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他心里很清楚现在的情况究竟是因为什么。 仙盟一直都是众矢之的,尤其是寒天宗、钟氏这些大族的眼中钉,所以青璃上仙这次没来,而是由沈溪山带着队伍来到了别人的地盘上,钟氏等人当然不会真心真意地好好招待仙盟弟子。 面前的这少女,就是受了指使,是钟氏给仙盟上的第一道菜。 沈溪山微笑了一下,说:“从前倒是不知钟氏这般有礼节。” 语气虽温润,但话中扎满了刺,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 那女子僵持了片刻,掏出钟氏玉牌,表明了身份,“我名唤钟妙,家父钟顺。” “劳烦带路。”沈溪山颔首道。 钟妙这才转身,将这段试探性的冒犯暂时告一段落,走在前面带路。 宋小河索性就在前头走了,在沈溪山身边蹦蹦跳跳,时而会停下来往街的对岸张望,像是被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吸引住一样。 走在后面时有梁檀看顾着,到了前面,沈溪山就自觉扛起这个责任。他的眼睛并不朝宋小河看,只是余光注意着,一旦发现她停下来了,他也就跟着停下来,却并不催促。 而沈溪山一停,后面的所有人都要跟着慢下来,于是这一段路就走得异常慢。 落在了旁人眼里,这便成了沈溪山对于方才钟妙刻意无礼的态度而进行的反击。 磨磨蹭蹭,半个时辰才到了钟家城的大门前。 钟氏也是百年修仙望族,在长安的名声自是极大,由于家族鼎盛,便在长安一角盖了一座属于钟家的小城。 内城是钟家血脉居住之所,外城则是拜入钟氏名下修习的弟子,多是几岁到十一二岁的孩子,年岁稍微大点之后就会按照天赋和能力决定去留。 若是能力出众的弟子,便优先送去各个大门派之中。 若是天赋低下,或是离开钟氏自谋生路,或是留下成为家仆。 一路上能看见许多统一着灰色宗服修炼的孩子,宋小河感慨道:“看到这些孩子,让我想起了我十岁的时候。” 沈溪山听了,就觉得好奇,转头问:“你也曾这样修炼过?” 宋小河点头,说:“不过就几日,因为我打碎了师父好不容易做好的瓷瓶,害怕他揍我就收拾几件衣裳跑去了前山,混在其他门下修炼,师父找了我好几日都没找到,后来因为修炼太过刻苦,我又跑了回去,师父也并未责备我。” 宋小河是散养长大的孩子,仙盟的内门弟子,大多都要参加大课,沈溪山幼年时也不是例外。 只有宋小河,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她灵力太过低弱,所以她一直都是在沧海峰修炼。 也就导致了这么多年里,沈溪山未见过宋小河一面。 宋小河感叹两声,忽而道:“如今想来,师父倒是相当疼我的,我修炼之路虽然缓慢,但并未吃过多少苦,全赖师父对我没有寄予厚望。” 她一下子心生感动,道一声我去找师父了,便转头就往后跑。 沈溪山都来不及说一句挽留的话,目光跟过去,见她欢喜地跑回了梁檀身边,亲亲热热地要去抱梁檀。 身边又空了,沈溪山心想,方才就不应该多嘴问那句话。 没了宋小河在身边,接下来的路程所用的时间就缩短了很多,很快就进了内城。 只见内城有几座的琼楼宫殿建在半空中,以玉石所做的阶梯与地面相连,墙上镶嵌了各色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绚烂的光芒。 一条大道直通前方,尽头之处便有一座几丈高的玲珑宝塔,分作七层,每一层的檐角都由晶石所制而成,垂着层层叠叠的金丝流苏,正随风摆动。 玲珑高塔建在湖泊的正中央,环形的地面围上红木栏杆,从地面架起湖上的小桥。 湖面波光粼粼,飘满了粉嫩的荷花灯,轻烟缭绕,远远看去好似天上人间。 众人便从正面的长桥进入了玲珑塔的第一层。 进去之后就是无比宽敞的大殿,穹顶相当高,与从外面看的一层高度不同。 头顶的墙壁呈圆形,雕刻着两只巨大的瑞兽一左一右,还有其他小灵兽数百,色彩鲜亮纯粹,让人看了便发自内心地觉得自身渺小。 大殿之中站了许多身着嫩青色宗服的弟子,还有不少水蓝色的衣裳,分为寒天宗和钟氏族中弟子两派,正规规矩矩地分列两边站着,见到仙盟一众人前来,顿时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最前方有三尺高台,台上坐着七八个人,正当间则是个耄耋老人。 钟妙领着人上前去,躬身行礼:“家主,诸位长老,人带来了。” 说完她走上台去,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后站着。 沈溪山停步台下,一眼扫过去,就将人认了个全。 当间坐着的便是钟氏家主,名唤钟懿盛。 他左手边坐着嫡长子,即钟慕鱼与钟浔之的父亲,名为钟昌薪。 右手边则是寒天宗的宗主,严仁立。 其余几个,便是寒天宗和钟氏的长老,人并未到全,是以只有七八个人,来的不是青璃,他们就如此随意接待了。 沈溪山并未揖礼,反而是回身望了一下,视线寻找。 众人纷纷转头,就见走在最后的梁檀默默走出队伍,往前而来。 沈溪山表面上的礼数向来周全,队中既有了师长,他自然不会越俎代庖。 另沈溪山作为仙盟第一剑修,名声如此大的弟子,他的态度即是仙盟的态度。 意为不管你钟氏如何看不起这个女婿,梁檀在仙盟的地位仍然是有的,让沈溪山都尊敬相待。 宋小河黏师父黏得紧,梁檀走前就叮嘱了她一句老实站好,随后独身一人到前头来,对台上众人揖礼道:“晚辈梁檀,携仙盟弟子拜见诸位前辈。” 而后沈溪山与众人一同行礼。 钟氏家主钟懿盛慈祥地笑起来,虽看起来年岁高,但声音仍旧洪亮如钟,中气十足,说道:“子敬,倒是有许多年不见你了。” 他儿子钟昌薪也道:“这次你是自己来的?为何没带着慕鱼?” 梁檀答:“慕鱼身子见不得风,经不住长途奔波,只写了信托了小婿带来。”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 两人却无一人接,那中年男子说:“不必拘礼,你来了这就是回了自己家,这些家事稍后再说。” 梁檀面色并无变化,低眉顺眼,看起来乖顺到了懦弱的地步,应了一声,又将信收起来。 此时另有一生得相当妩媚的女子接话,“素日听闻仙盟沈溪山的剑了得,被奉为人间少剑仙,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模样生得这样俊,可娶妻成家了?” 这是钟氏的八大长老之一,钟岭。 说着其他人就一并笑起来,那老人道:“怎么?又给开始给你的孙女物色女婿了?旁人还行,但若是找这小子,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心思。” 钟岭道:“如何不能?我家妙儿出落得这般出众,配沈家也差不到哪里去。” “你说是不是?”钟岭笑得和蔼,盯着沈溪山问。 第二道菜送到沈溪山的面前。 沈溪山道弯了弯眼睛,笑得如沐春风:“前辈说笑,晚辈修无情道,如何娶妻?” “依我看这无情道有什么可修的,倒不如你入赘到我钟氏来,往后的日子便天天都是活色生香。”钟岭说道:“合欢道修得好,一样能飞升,又不只有你们无情道厉害。” 钟岭修的正是合欢道,大庭广众之下大谈男欢女爱,不觉有异。 第128节 听得殿内其他年轻的男女弟子皆红了脸,悄悄掩面,低低议论。 就连钟妙也羞赧,小声唤道:“祖母,别拿孙儿逗乐了。” 沈溪山面色如常,搬出父母应对,“晚辈是家中独子,入赘一事还需过问爹娘才行。” 钟岭抚了抚长发,红唇轻启:“那我得空了便传信去江南,探探你爹娘的口风。” 听起来像是答应了,实际却借着含糊其词将这事揭过,毕竟钟岭不可能真的传信江南询问沈溪山的父母。 即便是真的问了,此事也必不可能成。 沈溪山修无情道,不可能娶妻,二来沈溪山是嫡脉独苗,怎会同意他入赘,除非天塌下来大家都不活了。 其他人不管有没有看明白其中关窍,皆在旁边看个热闹,只有一人不乐意。 宋小河虽然站在最后,却将前面的话听了个清楚,沉着嘴角,不高兴时,小脸看起来就有些冷酷。 “小河大人,你怎么了?”苏暮临见她神色有异,小声询问。 宋小河没回答,反问:“什么是合欢道?” 她所看的话本里没有涉及这方面的内容。 “这……”苏暮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想,又道:“就是男女之间这样那样,然后修为就能互补增进。” 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宋小河哪能听得懂,拧着眉道:“别说废话。” 苏暮临说:“总之就是男女结合,阴阳互补。” 宋小河冷酷地哼了一声。 对于小师弟来说,什么男男女女,情情爱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见礼过后就可以自由在城中活动了,退了几步来到大殿中央,沈溪山立即就被一众弟子给围住了。 让本来想上前去找他的宋小河止住脚步。 看着他雪衣飘飘站在人群中笑着的模样,宋小河有些恍惚。 她好像都快忘记了,沈溪山一直都是众星捧月的人物,不管到了哪里,身边永远都不会缺人,那些吹捧谄媚的角色在他身边太多太多,没有谁会成为特殊。 宋小河觉得有那么一瞬回到了从前,她总是站得远远的,在沈溪山根本不会注意到的角落,看他许久许久。 正想着,就见被围在人群里的沈溪山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旁人,一边转动眸光,似乎在人群中寻找。 忽而他一转头,漂亮的眼睛就与宋小河对上视线。 然后沈溪山的目光停住了,不再寻找。 正当宋小河想要用眼神传递疑惑时,身边一下子围上来许多人。 如今的宋小河已不再是当初仙盟里籍籍无名的弟子了,她站在这里,就会吸引无数目光,吸引许多人上前来攀谈。 众人都听说过她的传闻,于是缠在她身边问她当初是如何在酆都鬼蜮安然出来的,又是如何在鬼国取得阴阳鬼幡,如何在短短时间进入猎门连跨两级成为乙级猎师。 更有甚者,问她家住何方,可有心仪的男子。 一时间宋小河的耳边充满声音,问题一个接一个,她被围在其中很快就丢失了与沈溪山的对望,被缠得有些招架不住。 梁檀却颇是开心,得意地吹嘘自己多年来对宋小河的悉心教导和严格要求,延伸至要说当年他走南闯北的风光事迹。 只是梁檀吃软饭吃了那么多年,乍然为自己洗白,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正闹得一团乱时,忽而有人辟开了包围圈,将人驱散,随后露出后方站着的两人,正是云馥与钟浔之二人。 钟浔之出门在外性子都相当傲气,在自己家那更是不得了,众人不敢随意招惹他,很快就纷纷散去。 两人走到宋小河面前,云馥欣喜地上来拉她的手,“小河!好久不见!” 其实也没有多久,上次在夏国一别,距今不过也才两三个月而已。 钟浔之当时受伤极重,又因为谢归的事情大受打击,回来之后躺了许久,今日再见,他没了当初的那股嚣张气焰。 谢归的事,像是削了他几根筋骨,连带着整个人都不完整了。 他看一眼宋小河,沉吟片刻,道:“那日你与师兄……谢归后来如何了?” 其实他已经从云馥的口中听得了事情的全部,只不过还想听宋小河亲口说。 她道:“谢春棠的魂魄如今在养着,若是事情顺利,或许等个三年五载,他会重现世间。” 钟浔之的眸子亮了一下,嘴角轻勾,扬起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喃喃道:“是吗,那就太好了。” 云馥看了一眼钟浔之,轻叹口气,而后对宋小河说:“小河,你刚来长安吧?这里可好玩了,我带你去楼上逛逛!” 宋小河也正好闲着无事,又不想被其他弟子纠缠,于是欣然应允。 钟浔之看起来身体还虚,并未一起,于是云馥就带着宋小河师徒还有苏暮临一同往玲珑塔的楼上去。 根据云馥的介绍,这玲珑塔里除却展示钟氏一些相当厉害的宝贝之外,还记载了钟氏传承了百年的各种符箓以及曾经辉煌过的人物生平册,还有许许多多年代久远,人间早已没有拓本的古卷书籍。 总之就是用来炫耀钟氏家底的一座高塔。 宋小河走走看看,倒不会觉得无趣,佯装无意地跟云馥打听:“舒窈,你可认识名叫钟妙的那个姑娘?” 云馥道:“认识呀,她祖母是钟氏的八大长老之一,也是嫡系的血脉。” 她左右看看,小声道:“你是在想方才那钟长老要将孙女配给沈猎师的事吧?你放心好了,沈猎师定然会拒绝的。” 宋小河哼了一声:“他才没有,他让那人去问他父母。” 云馥笑道:“不过是推脱之言罢了。” 宋小河道:“若是他爹娘同意了怎么办?” 云馥惊讶道:“同意沈猎师入赘钟氏?像沈家钟家这种大族,最看重的就是天赋和血脉,要沈猎师入赘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宋小河觉得也是,最重要的是沈溪山有飞升的可能,他不会自毁前程,放弃无情道入赘钟家。 如此一想,她心情又舒坦不少。 沿着玲珑塔一层层往上,到了塔尖处,即最高的一层。 这一层楼中只摆了五块巨大的玉牌,皆雕刻成了符箓的模样。长两丈,宽一丈,悬浮在半空中,被盈盈红光环绕着。 众人站在一丈之外围观,闹哄哄的。 “这是钟家最厉害的五道符法。”云馥介绍道。 宋小河走了一圈,回头就看见师父站在一处位置不动了,正仰着脸不知看什么,目光沉静。 她走回梁檀身边,“师父在看什么?” 梁檀往前指了一下,“你看这符咒。” 宋小河顺着看去,就见其中摆在正中间的那块符箓比其他四块要更大,悬浮得更高,雪白无瑕的玉上雕刻的符文遒劲有力,龙飞凤舞,看起来相当气派。 云馥就道:“这便是钟氏的镇族之宝,金雷咒。” 宋小河端详好一会儿,忽而道:“这跟仙盟的风雷咒好像。” 苏暮临先前练习符咒,所画的最多的,也是失败次数最多的符咒,就是风雷咒,宋小河天天看,也给记了下来。 只是这话一出,立即就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旁处一个钟氏子弟听见了她的话,当即怒声喝道:“少胡说八道!这是我族中传承百年的咒法,你们仙盟的风雷咒不过面世几十年,岂能与金雷咒相比?” 第70章 沈溪山大泡醋坛(一) 宋小河不知道自己这句话错在了何处。 只见旁边一群穿着钟氏宗服的人很快就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 为首的男子长得十分魁梧,衣裳都绷在身上,彰显出一块一块的肌肉, 身上并未穿弟子的宗服。 看上去三十岁的模样, 不过修真之人驻颜有术, 且能掩住自己真实的年岁外貌, 并不能看穿此人究竟多大年纪。 梁檀最是害怕这种人, 动起手来就算是收着力道, 也能一拳把他打死。 他赶忙扯了扯宋小河的衣袖, 说道:“小河,这里都已看过了,我们去别地瞧瞧。” 谁知宋小河还没开口应答, 这话就被那魁梧的男子给听见了, 喝道:“站住!污蔑了我族至宝,岂能轻易让你们离开?” 宋小河往师父身边凑近了些许。 一群人约有十一二, 站在一处也算是不小的队伍,呈一个半圆形将宋小河等人围住。 打头的男子瞪着宋小河, 凶得不行, “方才就是你大放厥词?现下怎么躲到旁人身后, 站出来说话。” 梁檀下意识抬手护了宋小河一下,露出个歉然的笑, 语气里带着几分退让, “我徒儿是头一次出远门来长安, 许多规矩都不大清楚,若是出言冒犯, 还请各位莫怪罪。” 那男子冷笑:“少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都是仙盟的人, 岂能不知这其中的恩怨?这都多少年了,外界屡屡有传闻我们钟氏的金雷咒仿抄风雷咒,往钟氏头上泼了多少脏水,皆因你们仙盟的刻意引导。” 梁檀道:“那毕竟是多年结来的恩怨,我徒儿尚年幼,不懂那些。” “那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男子道:“出口之言如覆水难收,让你徒儿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是风雷咒仿抄金雷咒,我们便不追究她口中过失。” 他身后众人纷纷附和。 梁檀一时沉默,面露为难。 风雷咒与金雷咒之间的问题确实存在已久,久到比宋小河的年岁都要大。 但不论是钟氏还是仙盟都没有正面回应过,所以那么多年过去,大家也都是嘴上说说。 这其中的问题一句两句根本讲不清楚。宋小河到底是仙盟的猎师,若是她此刻站出来说的话,就等同代表仙盟说话,这是万万不能的。 云馥到底也是个年岁小的姑娘,面对这种情况更是没有说话的份,暗地里拉了拉宋小河的手,像是给她安慰。 苏暮临更为胆小害怕,躲在宋小河的身后不敢言语。 只得梁檀站出来,他笑着搓了两下手,赖着张老脸道:“既是我管教无方,那便由我给诸位赔个不是,咱们各退一步,如何?” 说罢,那魁梧男子哼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徒弟连这道理都不懂?你便是如此管教徒弟的?” “也难怪。”他身后有人接话,用轻蔑的眼神将梁檀上下扫了几遍,说道:“他自个都是个吃软饭的,扒着咱们嫡脉的大小姐吸血多年,能教出什么好徒弟?” 梁檀神色一僵,看起来有些窘迫,佯装没听见这话,对宋小河道:“小河,出来跟各位前辈道个歉。” 宋小河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晶莹的眼睛滑动,从面前一众满脸凶残的人扫过。 她从梁檀的身后走出来,抿着唇,沉默不语。 她面对旁人找茬时从不是胆小的性子,若是她自己来的此处,碰上有人故意挑事,指定早就蹦起来与人争吵。 第129节 可身边还站着梁檀。 她看着师父低声下气的样子,心里又烦闷难过。 钟氏的人看不起师父,就像方才在一楼的大殿中,师父送上的那封师娘所写的家书都无人在意,他们对沈溪山的态度都比梁檀这个女婿要好。 宋小河看在眼里,岂能不懂,却又无法说什么。 心情本就不妙,又因为一句随口而出的话被人揪住挑事,宋小河怎会愿意出口道歉。 “小河,别倔,等会儿为师给你买好吃的。” 说着他用手肘轻轻撞了宋小河的胳膊两下,小声哄她。 “哼。”那男子冷哼一声,“我看她根本没有悔过之心。” 说着,一股强大的气浪在空中翻开,凭空而起的烈风朝着几人扑面而来。 宋小河只感觉凉风从耳边拂过,并无旁的感觉。 但苏暮临却一连后退了三步,堪堪稳住身形,梁檀更是猛地往后翻倒,重重摔出几尺地,捂着心口满脸痛苦,嘴角溢出了殷红的血线。 “师父!”宋小河惊慌失措地跑去将他扶起,见他嘴里都是血,显然是受了内伤。 简直欺人太甚,宋小河怒上心头,大声道:“我师父好歹也是仙盟的灵尊,你们如此随意动手,将仙盟置于何地?” 她皱着眉,发了大怒,眉眼间的稚气被冷霜覆盖,眸色锐利。 但凡此时有谁敢站出来说一句看不起仙盟,宋小河便直接拔剑而起。 若是因为怕惹出事端就忍气吞声,任由别人欺负,打伤师父,那便不是宋小河。 只是这些人有备而来,自然有自己的说辞,笑道:“若论起来,梁前辈也是我们钟氏的人,族内弟子切磋是常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宋小河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拳头攥得极紧,眉目间的情绪完全没有掩饰,让对面一众人冷声嘲笑。 梁檀见状,低低叹一声,又心疼起宋小河。 她在沧海峰上长大,从来都是无拘无束,不曾参与过这种场合,对人情世故盖是一知半解。 压抑她的本性,约束她的行为,对她来说就是一种煎熬。 可为人处世,哪有不受委屈的时候呢? 梁檀在苏暮临和宋小河的搀扶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拂了拂袖子,样貌有了几分体面。 他揖礼道:“实在对不住,我们并无冒犯钟氏之心,若是在此打扰了诸位,我们这就速速离去。” 他了解自己徒弟的性子,这会儿已经是忍气吞声的极限了,若是再继续吵下去,只怕她要破口大骂,与旁人动起手来。 届时事情就难办了。 梁檀拉着宋小河想赶紧走,对方却不依不饶,仗势欺人。 “此事还没完,你着急走做什么?”那魁梧男子一挥手,甩出一串符箓,疾速朝梁檀飞来。 宋小河反手将木剑抽出,仅在一刹那之间出了剑,速度快到便是站在她身边的梁檀都没看见,只听破风之声响起,木剑猛然将那一串符箓给斩断。 凌厉的剑气迸发,在地上留下一道明显的长印。 所有人同时一惊,目光聚拢,只见少女冷面站着,手中的木剑攥在手中,浑身泛着微微的红光,空中迅速铺开刺骨寒意。 梁檀站得最近,瞬间就感觉寒气往身上侵蚀,忍不住后退几步,唤道:“小河,莫冲动!” 然而声音刚落下,就见宋小河大步向前,直奔着那魁梧男子而去。 她气势凶戾,分明来者不善,竟是当真要在这玲珑塔里对钟氏族人动手。 众人大惊,正要出手应对时,却见忽而有一人凭空出现,从后方一把就拽住了宋小河的手腕。 她的力道乍然被阻拦,就因为惯性而被拽回去,胳膊一弯,撑在了身后人的胸膛之处。 宋小河正是怒在心头的时候,刚要厉声叫人放开,就一下看见衣襟处的金色徽文,再一抬头,便对上沈溪山的眼睛。 他也不知是何处来,出现得如此突然,在场的所有人一点察觉都没有。 拦住宋小河之后,他一手握着木剑,用轻缓的力道将剑拿了过来,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往后一圈,连带着腰身一并圈住。 他的眸光平淡沉稳,宋小河与他对视时,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头极速蔓延开来。 他语气温柔道:“小河姑娘,我们是长安的客人,不可在旁人家中乱动手,此剑没收了。” 宋小河只听了他的声音,心头的怒火就极快平息,方才还生气得不行,现在只剩下了一腔愤懑委屈,闷闷道:“是他们欺人太甚。” 沈溪山松开她,将长剑收在自己的手中,转眼看向对面的群人,忽而扬起一个笑容,“这便是钟家的待客之道,倒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魁梧男子岂能不认识沈溪山?眼下见他来了,嚣张气焰也收敛不少,说:“是你身边那小丫头出言不逊,骄矜自傲,我才想替你们仙盟管教管教。” “这么想要管教我仙盟弟子,不如来仙盟参加考核,考个天字级猎师,自有名正言顺的管教资格。”沈溪山语气仍是温和,绵绵笑意衬得整张脸十分俊美晃眼,一派好相处的模样。 那人拱了拱手,“这倒不必,我已留任钟氏多年,教习钟家内门弟子。” 沈溪山讶异地一挑眉,道:“你方才说管教我这位小师姐,我还道你是其他门派的散人,原来竟在钟氏有任职。” 这男子的衣裳绣着明晃晃的钟氏族徽,一眼就能辨认出他是钟氏的身份,沈溪山之所以如此说,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做好分内之事,管好钟氏的人即可,故意给他难堪。 只是此言一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话里有话上,而是落在了那一声“小师姐”上。 就连梁檀也大惊,露出震撼的表情。 沈溪山这一声小师姐意味着什么,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的很。 他的师父青璃上仙,乃是人界唯一一位神仙,光是这一层身份就让沈溪山立于山巅,让世间千千万万的修仙之人望尘莫及。 然而他将宋小河抬为小师姐,那宋小河头上可就不止是梁檀了,还有青璃上仙。 这人世间里,又有谁有资格指摘青璃的管教方式? 魁梧男子脸色大变,一时噎住,不知如何应答:“这……” 宋小河原本还生着气,心里闷闷不乐,听到这句小师姐后,所有情绪瞬间融化,取之而代的是无边喜悦,仿佛心头盛开了无数朵鲜花一样,她露出一个颇为羞赧的笑,往沈溪山的臂膀上靠,小声说:“你刚刚说什么?” 沈溪山低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噙着笑,对于她将下巴靠在自己胳膊旁的行为默许。 落在外人眼里,自是十分亲昵,单是看着就能感觉出两人关系不一般。 随后沈溪山又看向那男子,谦逊道:“此事我会传信告知师父,不知阁下对我仙盟的管教还有何处不满,不如一并提出?” “那倒没有。”男子下意识反驳,立即察觉此事变得棘手了,谁也没想到原本应该在大殿中与其他长老交谈的沈溪山会出现在这里。 正为难时,一位拄着拐棍的老人缓步走来,满脸的胡子花白,脸上的褶皱层层叠叠,看起来相当年老了。 但他脚步稳健,脊背还算挺直,来到两方人的中间,“何事如此热闹?” “懿剑长老。” 钟氏众人纷纷拱手揖礼。 那老人摆摆手,转头在沈溪山和宋小河脸上扫了一下,又将视线落在后面,一笑,眼睛几乎变成一条缝,“子敬,倒是许久不见你了。” 梁檀抬手,朝老人行礼,恭敬道:“师父。” 师父? 宋小河将那老人看了又看,用无畏的眼神打量着。 她从未听师父提起过他还有位师父。 钟懿剑道:“自你成家之后一别几十年,从不曾回来,我还以为你早就将我这一把老骨头给忘了。” “弟子不敢。”梁檀低头应道。 宋小河见状,不免在心中腹诽,心说这钟氏的人都这样对师父,师父能回来才怪! 老头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不忿,转头望着她,打量两下而后道:“这便是你收的徒弟?方才那股寒气来自她的身上?” 梁檀并未回答,只道:“小河,拜见你师爷。” “师爷。”宋小河干巴巴地喊了一声,一点礼节都无。 钟懿剑的笑容缓了缓,而后道:“虽说你是子敬的徒儿,但也不可在此闹事,既丢仙盟的颜面,也丢了钟氏的脸,不如就由我豁出老脸在你们中间调停,还望诸位买我这面子,你们各退一步,如何?” 梁檀应道:“师父所言极是,小河,快跟前辈们道个歉。” 有人出面调停,便是希望这场矛盾揭过去,宋小河心里清楚,因为她年岁小辈分小,此刻若是站出来道个歉,赔个不是,对方也就以不与晚辈计较的理由带过,此事便算完了。 宋小河从小到大,一没有出众的天赋傍身,二没有显赫的家世,坚硬的靠山,师父又被人嘲笑说是吃软饭之人。 若说她没受过嘲笑,排挤,委屈,没有忍气吞声过,那是不可能的事。 若真是吃了亏,服了软,没有别的办法报复回去,唯一开解的办法也就是不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久而久之才养成了这般豁达的性子。 但宋小河仍然会因为六岁时没争到的果子,十岁时被抢走的簪花,十二岁时渴望很久而得不到的剑而委屈,遗憾。 年幼时跌倒再爬起来,疤痕消失得快,可不论多少年过去,那份心情永远却无法在心中消弭。 今日不同往日,宋小河倔强,不想再低头。 沈溪山低下眸,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指尖轻动,那一瞬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揉一把宋小河的脸颊,驱散她眉眼间的落寞。 他转头,对那钟懿剑道:“既然大家都是因为百炼会才相遇,钟家又有切磋的习惯,那不如就让我来与诸位过两招?”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剧变。 沈溪山好赖也是上一次百炼会的魁首,有谁不怕死敢跟他动手? 这还没到百炼会,若是在这里与沈溪山打一场,谁还能保证能在百炼会的时候爬起来去参加比试? 一句话就让众人退缩,魁梧男子道:“不必不必,少剑仙的大名震耳欲聋,我等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今日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是我脾气不好,过于冒失,若是冒犯了宋猎师,便在这给你道歉。” 说着,他拿出一个锦囊,一推手,就慢悠悠地飘到宋小河的面前,又道:“这是些银钱,虽然不多,但去城中买些喜欢的东西是足够的,算是我给宋猎师的赔礼。” 宋小河没动弹,沈溪山顺手就给收下了,笑道:“那便多谢了。” 此话说完,那群钟氏弟子赶忙离去,不敢再多留。 宋小河看着沈溪山手里的锦囊,很想抓过来一把摔在地上。 谁稀罕这几个臭钱! 方才那男子张口唤她宋猎师,分明就是认识她和她师父,之前的不依不饶绝对是故意,现在看沈溪山来了便夹着尾巴跑了,说白了还是欺软怕硬。 宋小河颇是不爽,沉着嘴角,一脸不高兴。 沈溪山一眼看出若是现在将锦囊给她,定会被她扔掉,于是自己代为保管,拉着她往旁边走了两步,小声道:“小河姑娘莫气,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们。” 宋小河眼眸一亮,“当真?” 第130节 “自然,先将他们放走,不过是不想在表面上与他们冲突罢了。”沈溪山淡声道:“岂能让他们随意欺负你?” 他顿了顿,似觉得不妥,又补充了一句:“和敬良灵尊。” 宋小河满眼喜色地看着他,忽而又想起他方才叫自己小师姐,于是心中立马不气了,整个人都被哄好,开开心心将锦囊接过去说:“我要这里面的银钱给花光!” 沈溪山颔首,暗暗松一口气。 沈溪山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方才在下面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另一头还有几个长老唤他过去闲谈,沈溪山好不容易应付完后,就发现宋小河不见了。 他在大殿中寻找片刻,没找到人,随后念通了共感咒。 共感咒一通,正好就听见宋小河说了那句与仙盟的风雷咒很像的话,他便知道要出事,立即寻来。 好在赶到的及时,没让宋小河出手揍人,将事情闹大。 钟家安排得肯定远远不止这些,不能在这时与他们明面上有冲突,否则事情难办。 但私底下谁出了意外伤筋动骨的,这城中那么多人,也就怪不到仙盟头上了。 他哄好了不开心的宋小河,又转头将她方才在地上留下的一道裂痕给补好,转脸就看见梁檀与钟懿剑行礼道别。 一行人往楼下而去,梁檀却因受了些内伤身体不适,云馥虽已经给他治疗过,他还是觉得疲累,便提前回房中休息。 钟氏给所有前来的大门派都准备了住处,云馥知晓在何处领房牌,于是带着众人前去。 内城的建筑多是华丽,看得人眼花,来来往往全是各门派的弟子,几人身着仙盟宗服,不管走到何处都是惹人注目的存在。 宋小河头一回在外面感受到了仙盟在人界仙门之中显赫的地位。 前往连排大殿之中,宋小河就看到有不少人在殿中登记领牌,于是自觉地往后站。 她身边就站着沈溪山,而他作为仙盟的金字招牌,又在人界颇负盛名,钟氏人时时刻刻盯着,哪能会让他在后面排队,刚站定就马上有人一路跑过来,恭敬地将几人往殿内请。 梁檀在册子上写了几人的名字,随后领了几个房牌,分给几人。 沈溪山,苏暮临,梁檀三人的房间隔得并不远,从牌子上就能看出,三人都在“飞花苑”。 而宋小河则不同,估计是钟氏将男女住所分开,宋小河的牌子上写的是:夏蝉桥壹拾玖。 宋小河捏着串着牌子的绳在手中晃着把玩,走在沈溪山的身边,时不时转头朝别处张望。 沈溪山的余光里都是她,这才感觉心里舒坦了一点,这一路上赶路而来,宋小河一直在最后面,他又不得不走在前头,频频的回头张望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他算是忍了一路。 先前扮作沈策的时候,宋小河总是走在他身边,最喜欢走在右手边,然后因为走路不老实,肩膀总是与他的手臂轻蹭。 她喜欢与人靠近,说话时也是小动作不断,久而久之沈溪山也习惯了。 这一路并肩而行,沈溪山来到长安之后的烦躁得到了缓解。 最先到达的是男子所居住的飞花苑,一道两丈宽的拱形石门落在树下,上头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宋小河往地上看了看,见地上竟有樱花的花瓣,不由疑惑地抬头朝空中看去。 正巧一阵清风,卷着些许粉嫩的花瓣飘来,宋小河没忍住,问道:“这是哪里的花?” 宋小河是在樱花树下长大的,见到这花就觉得欢喜,问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看看。 云馥却道:“我也不知呢,应当是飞花苑后面有片花林,但我没去过。” 宋小河没在意,看着师父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就赶紧把师父送进了飞花苑中,说:“师父,你好好休息,晚点我再来找你!” 梁檀应了一声,进了飞花苑中。 沈溪山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没想出跟着宋小河去女子住所的理由,刚走两步就看见苏暮临还在宋小河身后站着,那架势像是一只黏到底。 他眼风一扫,转头道:“你随我来,有事跟你说。” 苏暮临瞪着眼睛指了自己一下,“我?” 沈溪山眉尾轻扬,算作回应。 见状,苏暮临就知道自己跟不得宋小河了,便飞快地小声说:“晚点再去寻你,小河大人。” 沈溪山听个一清二楚,心中冷笑。 与沈溪山道了别后,宋小河目送他和苏暮临进了飞花苑,其后又动身,跟着云馥前去夏蝉桥。 两地隔得出乎意料的远,行了约莫一刻钟才到。 宋小河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后,云馥给她说了自己住的地方,便出言告辞,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独自以房牌开门进去,就见房间还算宽敞,相当整洁,窗子朝阳,开了之后整个房中都亮堂得很,床铺摆在内间,铺了软和的被子。 宋小河原本想躺上去试一试床铺,结果这么一试,她就睡到了夜晚,直到有人轻轻叩门,才将她唤醒。 另一头,沈溪山回房之后用锐利冰冷的眼神警告了苏暮临一下,说:“夜间没事别去缠着她。” 苏暮临胆大包天,故意装傻:“你说谁?” 沈溪山直接给他一拳,“这下想起来是谁了没?” 苏暮临抱着脑袋哀嚎:“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到底还是屈服于沈溪山的淫威,“我知道了,我夜间不会去找小河大人的!” 沈溪山声音轻缓地威胁:“若有什么事,先来找我商议,若是让我发现你再于背后撺掇宋小河,我就把你这脑袋打成猪头。” “明白!”苏暮临立马答应。 教训了苏暮临之后,沈溪山也没在房中休息,初来长安,他要办的事还多着,于是撂下苏暮临就走了。 一忙就忙到了夜间,除却与各大门派的长老会面,坐下来闲谈之外,他还将前来参加百炼会的所有数得上号的门派都查了清楚,让人写了册子,又将钟氏的内外城逛了一圈,熟悉了地形。 寻找日晷神仪之事居于首位,还必须要隐秘行动,不能让旁人知道。 他在一些隐蔽的地方设下咒法,用于标记和观察有没有人会在暗处动手脚。 这次来的门派太多,鱼龙混杂,按照惯例必定会有人惹出一些事情,上回的百炼会在玄音门就闹了很久,沈溪山这次特地留了几个心眼。 等夜间回去,他破天荒地感到身体疲惫,于是泡了个热水澡净身,换上干净衣裳躺回床榻时已经将近子时。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沈溪山没忘。 就是宋小河在每晚都会跑到他的床上来,之前他叮嘱了苏暮临照看着,白日他又警告了苏暮临不准夜间去烦宋小河。 苏暮临本就胆小,更何况又是沈溪山的威胁,他不敢不从,没人在晚上阻止,宋小河定然还会跑过来。 不过现在不在荒郊野外露宿,没那么多人盯着,宋小河要是跑来这里睡也无妨。 至少在他身边,她是安全的。 沈溪山想着,就往床榻里面挪了挪,仿佛是特意留出了位置,等着宋小河过来。 只是这么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 沈溪山半点睡意没有,眼看着子时快过,宋小河仍旧没有动静。 不太对劲。 沈溪山心说,往常这个时候,宋小河已经在他床榻上睡熟了,就算是晚来,也晚不了多长时间。 他心生疑窦,犹豫片刻,念通了共感咒。 这才刚与宋小河那边建立联系,就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钻进耳朵。 “小河姑娘,我是真心喜欢你,你愿意与我结道侣吗?” 沈溪山当场一个仰卧起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他哪能听不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可不就是被留在那镇上门派之中的钟浔元吗?没想到他如此阴魂不散,这么快就追来了! 这大半夜的,他想做什么?脑子被猪啃了? “宋小河。” 沈溪山骤然出声,用沈策的声音唤她。 然后说:“让他滚。” 第71章 沈溪山大泡醋坛(二) 宋小河对此事也觉得颇为莫名其妙。 她本来在房中睡得好好的, 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迷迷瞪瞪跑去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 宋小河与她对视一眼, “你是哪位?” 那女子便道:“可是宋姑娘?” 宋小河点头,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又问:“你找我什么事?” “是钟大人想寻宋姑娘有事相告, 不便进入这地方, 所以要我代为转达。”那女子说:“大人在院外等姑娘。” “钟大人?是哪个钟大人?”宋小河心中纳闷。 她想不起来自己与姓钟的有什么交情, 有了今日之事后, 她更是对姓钟的人没了好感,正想回绝,就听那女子说:“是钟浔元大人。” 宋小河神色微怔, 意外道:“他这么快就赶来长安了?” 不说的话宋小河几乎要把他给忘记了。 先前在镇中门派弟子失去灵力以及镇上百姓被妖物所害的事并没有解决, 一时半会又查不出原因,于是沈溪山便传信给仙盟, 让仙盟派人来接手,留下了钟浔元在门派中等着, 待仙盟的人到了再离开。 却没想到钟浔元竟然这么快就赶上来了。 宋小河抬头看了眼天色, 已是深夜, 不懂他现在来找自己做什么。 “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吗?”宋小河问道。 那女子只摇头,“我也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不过我猜想大人此时来寻, 定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宋小河稍微思考了一下, 便应了。 主要是这一觉睡得太久,她都没吃东西, 这刚醒肚子就咕噜噜开始闹。 她回身关上门,一出夏蝉桥的院子, 就看见钟浔元站在几丈远的地方,身着钟氏的宗服,双手负于身后,正盯着面前的窄溪。 “钟公子。”宋小河远远地唤了一声。 钟浔元扭头看过来,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快步朝她走来,“小河姑娘,这么晚冒昧打扰,还请你别怪罪。” 第131节 宋小河回道:“无妨,不知公子有何急事找我?” 钟浔元看着他,一下露出羞赧的表情来,左右看看,然后道:“此处人多,小河姑娘随我去一处清静之地,我有几句话想说。” 宋小河为难地摸了摸肚子,“会很久吗?” 钟浔元一愣,道:“很快。” 宋小河答应得很勉强,跟着钟浔元离开夏蝉桥,往飞花苑的方向走去。 但他并未将宋小河带到飞花苑,而是去了另一条路,周围的确清静起来,路边逐渐出现一些还未抽芽的树。 再往前行了一段,宋小河走累了,问他,“钟公子,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她与钟浔元算不上相熟,所以并不能完全信任他。 钟浔元将她往偏僻的路上带,她心里难免起戒心,手虚虚地搭在腰间的木剑上,暗自留心周围的情况。 钟浔元转头对她笑了一下,说:“小河姑娘莫着急,就在前面了。” 宋小河便也耐着性子,想着再等等,一转头,瞥见钟浔元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线,像血一般的红。 “咦?”宋小河发出疑问,“先前怎么没注意,你的脖子上是什么?” 钟浔元下意识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下,然后道:“哦,这是我出生便有的胎记,我平日嫌不好看都用法术遮掩的,这次着急赶路灵力透支,忘记掩盖了。” 说着,他掌中灵光一闪,那条红线又消失。 宋小河没细想,只觉得这胎记生得奇怪,顺嘴问道:“不过你来的速度真的很快,我原以为你要落后我们几日再来。” 钟浔元就道:“我是晚你们三日出发的,一路上未曾休息,本想追上你们却没想到还是晚了几个时辰。” 一路上不休息赶路至此,还要在深夜来找她,宋小河忽然有些好奇钟浔元究竟要对她说什么事了。 当真如此紧急吗? 正想着,就听钟浔元道:“到了!小河姑娘快看。” 宋小河听声抬头,往前看去,就见面前一片正怒放着的樱花林。 月光明亮,大片大片地洒在樱花树上,将粉色的花瓣蒙上银光,显得尤其美丽。 樱花瓣是最容易从枝头落下的,稍稍强劲一些的风就能卷下许多樱花,于是花瓣铺得满地都是,在夜风中徐徐飞舞。 宋小河被眼前的美景震住,一副痴痴的样子看了许久,柔嫩的花瓣朝她的脸边吹来,被她伸手接住。 “这里好美。”宋小河看着掌中的樱花,说:“你这时候将我喊出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美景的吗?” 钟浔元看着她笑,“小河姑娘,先前我就跟你说过,我还未见到你时就听说了你的事迹,心里很是仰慕你,后来遇见了你相处之后,又觉得你性子活泼,时时刻刻带给人愉悦,与我所见的姑娘很不相同,先前在镇中分别后,我总是忍不住挂念你……” 宋小河听到这里,疑惑地转头看向钟浔元,就见他面容覆上绯色,颇为羞赧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唐突了,不过我是绝对出自真心。” 他道:“小河姑娘,我是真心喜欢你,你愿意与我结道侣吗?” 宋小河愣住,话倒是听进了耳朵,但还没进入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紧接着,一道声音十分突然地传入耳中。 “宋小河。” 是沈策的声音,虽然许久未听了,但宋小河还是一瞬间就辨认出来。 他声线冰冷,似乎还带着愠怒,说:“让他滚。” 宋小河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给吓了一跳,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落在钟浔元的眼里,他不解道:“小河姑娘,你怎么了?” “无事。”宋小河微微偏头,移开了视线,在灵识中与沈溪山对话。 “沈策?” 沈溪山那头传来一声冷哼。 “为何突然念通共感咒?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溪山没有回答问题,反问,“你这大半夜的,在做什么?” 宋小河道:“有人带我来看樱花林。” 沈溪山在那头穿鞋披衣,听到她的话,气血一下子往头顶上翻,冷声问:“他是何居心?” 宋小河回答:“他想跟我结为道侣。” 继而又听她对钟浔元说:“钟公子,结成道侣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听这语气,倒像是真的考虑起来了,沈溪山几乎吐血。 钟浔元道:“虽说我并非钟氏嫡系,但我是家中独子,届时所有家产都是要传给我的,就算不如何丰厚,也能让小河姑娘一生吃穿无忧。” “家产?”宋小河疑问,“这东西很重要吗?” 梁檀没有父母,宋小河也没有,所以在她的认知里从没有什么继承家产的说法。 硬说的话,她倒是可以继承沧海峰的那棵樱花树和梁檀在院子里种的那些野花野草。 只是梁檀虽看起来贫苦,却从未让宋小河挨饿,衣裳也是年年换新,她并无吃穿上的忧虑。 既然不缺,自然也就不会向往那些东西。 宋小河道:“我对谁的家产没有兴趣,也不会为吃穿发愁。” 钟浔元面露尴尬,才知世间里寻常那套讨媳妇儿的说辞并不适合宋小河,又问道:“那小河姑娘想要什么?” “你跟他说你想要天上的月亮。” 沈溪山在那头插话,“摘不下来就让他滚。” 宋小河疑惑,“你怎么一副火气很大的样子,这钟浔元难不成与你有过恩怨吗?” 沈溪山又一下子沉默了。 硬说起来,钟浔元与他的确没什么恩怨。 但他现在很想一脚把钟浔元给踢死。 那头不再吵闹之后,宋小河对钟浔元道:“钟公子,我所求不过是在修为上不断进取,步步登高,十多年来的修炼皆是为此,什么灵石宝贝,万贯家财,于我来说都是无用之物,况且我早已心有所属,惦记了十年之久,恐怕要辜负钟公子的心意了。” 她神色认真,语气郑重,“多谢你带我来此赏花,道侣一事还请你日后莫要再提。” 这是很明确的拒绝。 钟浔元道:“等等,小河姑娘不必如此着急拒绝,此事并非现在就要你出个定论,你可以回去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一道冷漠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两人同时转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就见沈溪山一身黑袍站在月下,衣裳的银色绣纹闪着微芒。 墨色衬得他面容更白,精致的眉眼如覆寒霜,仿佛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他看着钟浔元,淡淡道:“你倒是好雅兴,半夜将人喊到此处说些废话。”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一点礼节都无,按理说不该出自翩翩君子的沈溪山之口。 钟浔元也愣住,“沈猎师?我倒是不知你在此处,难不成是我和小河姑娘打扰你赏花了?” 沈溪山哪能会回答他的问题,现在与他面对面没将他踹飞,已经是克制之后的结果了,他漠声道:“宋小河多日赶路,今日刚到长安,需得好好休息,没空与你在月下谈心,你请回吧。” 钟浔元眉头微皱,有些恼怒。 说到底沈溪山不过是宋小河同出仙盟,但师父各不相同,又不能真的算作同门,沈溪山这语气,未免太过霸道。 就好像他能左右宋小河一样。 钟浔元转头看了眼宋小河,希望她能站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却见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沈溪山,半点没有注意到他,一时竟是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沈溪山这蛮不讲理的话。 钟浔元无法,知道沈溪山出现在这里,他与宋小河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了,便对宋小河低声道:“那我便先回了,小河姑娘再想一想我方才所言。” 他撂下这句话,又与沈溪山对视了一眼,才带着有些难看的脸色拂袖离去,走得很快。 那最后一个眼神落在沈溪山眼中简直就是挑衅,他压着眸中的冰冷,莫非顾及宋小河还在此处,这会儿他的鞋底已经印在钟浔元的脸上去了。 好人装惯了,于是世人都以为沈溪山是好人。 但沈溪山从未迷失本心。 正如当初青璃所言,若非沈溪山入了道途,拜入仙盟,成为她座下的弟子,此时怕早就变成为祸四方的魔种了,且还是十分棘手的那种。 钟浔元离去后,沈溪山的脸上仍满是冷意。 他不笑的时候,显得极其漠然,像是天山上的雪莲,冰冷而高不可攀。 可饶是如此,他仍旧是俊美的,男生女相,却又分外英气。 月华镀身时,更成天地间一抹绝色。 宋小河喜欢他的模样,不管是笑,还是不笑,只要看了就觉得欢喜,当下变成了只欢快的小鹿,往沈溪山身边而跑去,问道:“沈猎师,你何时来的?” 沈溪山看着她,眸中的冷意开始消减,“方才。” 宋小河又问:“你怎么突然唤我宋小河?先前都是叫小河姑娘。” 说着又想起了白日沈溪山还唤了她一声小师姐,虽说当时只是为了在钟氏面前给她撑腰,就喊了那么两次,但宋小河还是因为此事开心。 沈溪山听了此话,眸光深邃而幽幽,眉间瞬间攀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方才那副锋利的模样荡然无存。他轻声道:“既然旁人也叫你小河姑娘,那我喊与不喊又有何分别,左右不过是大家都叫的称呼而已。” 有一件事沈溪山不得不承认。 在他第一次听到钟浔元对着宋小河喊‘小河姑娘’的时候,他当时就想给这个人一拳,最好把他的牙全打掉,让他喊不出这四个字。 就好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被别人给抢走了,且他没有任何理由去争夺。 沈溪山一方面觉得自己没必要在一个称呼上置气,一方面又觉得这种感觉相当憋屈,以至于那两日他心中积怨颇深。 还没有人,能从他沈溪山的手中抢东西。 每回沈溪山装出这种有些委屈的样子来,宋小河必定会上当,她往前两步抬手拉住沈溪山的衣袖,说:“沈猎师不必在意,不管你如何叫我,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沈溪山听了这话,心里难免痒痒的,问:“有何不同?” 宋小河眼眸一转,说:“你是年少出名,乃是人界不可多得的天纵奇才,不管在仙盟还是在人界的千百修仙门派之中,你都是最独特的。” 因为他的家世,他的能力,因为他声名显赫。 这不是沈溪山想要听到的答案,他唇线微沉,对此并不满意,没有接话。 宋小河自然也看出来他心情不虞,她松开沈溪山的衣袖,转头往花林走去。 第132节 沈溪山见她突然走了,随后也抬步,默不作声地跟在宋小河身后。 却见她小跑到一棵樱花树下,踮着脚伸长手臂,将一枝较矮的枝条给扒拉下来,折下一根开满了樱花的枝条。 然后转身,像是想再跑回去,但没想到沈溪山就站在她的身后。 宋小河咧开嘴笑,一下将花枝递出,说道:“送给你。” 她目光盈盈,像揽了明月进去,于是漫天的繁星也比不过这一双漂亮的眼睛,澄澈明亮。 清风扑面而来,柔和无比,似卷着花香猛然扑进了沈溪山的心头上。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的节拍。 一枝再寻常不过的花,竟然也会让他乱了心跳。 沈溪山有些慌乱,下意识敛了眸,将眼中的情绪隐藏,伸手接过了花,“为何要送我花?” 宋小河就说:“我师父以前跟我说过,他与师娘初见正是失意之时,师娘见他闷闷不乐便折了一枝花赠他,还说‘好花当配美人’,我觉得这樱花开得漂亮,合该送你一枝,希望你也别因心事而烦闷。” “当真只是因为这个?”沈溪山问她。 宋小河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满鼻子芬芳,她十分坦率地说:“当然啊,沈猎师是我见过的,模样最好看的人了,无人能比得上你,尤其是你笑的模样。” 这语气里没有半分旖旎,像是一句单纯的夸赞,于是更让沈溪山心烦。 沈溪山指尖捏着花枝轻轻转动,脆弱的花瓣落了几片,被风卷走。 他沉默,心说这可恶的宋小河,到底只是看上了他这张脸。 方才他还用沈策的身份与她说话,现下她见了自己这皮囊,立即就将沈策抛之脑后,连问都不问一句。 虽说如此,沈溪山还是扬起一个笑容,缓缓道:“多谢你的花。” 宋小河摆手,“何须言谢,这花不过是我随手折的罢了。” 沈溪山就道:“心意珍贵。” 就算是用他这张脸换来的心意,那也是珍贵的,毕竟宋小河眼界挺高,看上的是他的脸,不是什么歪瓜裂枣。 这点倒是让沈溪山还算满意。 宋小河见他笑了,也跟着笑,说:“沈猎师,可要与我一同进林中赏花?” 沈溪山收了花枝,立马应了她的邀请:“好。” 两人一同往林中而去。 站在花林外和置身在花林中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二月初并不算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但这里的樱花却开得相当旺盛,但凡有风过境,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往宋小河和沈溪山的身上扑去。 满地的粉色花瓣,形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宋小河愉悦得忘乎所以,走两步就会停下来,试图去抓空中飞舞的花瓣。 沈溪山落后她一步的距离,目光稍稍偏移,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将她带着笑的侧脸看了又看,根本移不开眼。 人本来就美,花也美,于是宋小河与花瓣玩耍所形成的画面,让沈溪山的心腔翻滚起来,从未出现过的情绪于心口蔓延。 与此同时,禁咒又开始散发灼热,那是对沈溪山的警告。 他置之不理,指尖轻动,空中飘散的花瓣忽而围绕着宋小河的周身打转,像是化作了调皮的灵物,时而往她脸颊上轻蹭。 宋小河跟着转了两圈,惊奇道:“沈猎师你快看这些花瓣!” 说着,她伸手去抓,跟着往前跑去。 沈溪山的眼里有了笑意。 笑她笨,也笑她可爱。 往前跑了一段路后,宋小河突然停下,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 沈溪山跟上去,在某个瞬间,他感觉到这里有一片灵域。 踏进去之后,面前的景色骤然变了,不再是茂密的樱花林,而是凭空出现了一座宽敞的小院。 栅栏将小院围了起来,院中种了一棵樱花树,落了满院的花瓣。 弦月高挂,满地银光,整座院落寂静而冷清。 宋小河道:“这里竟然有人居住?” 沈溪山问:“可要进去看看?” 她摇头,说:“都这个时辰了,还是莫要打扰别人。” “这里没有活人的气息。”沈溪山道:“这是由符箓灵咒所组成的灵域,包括这整片桃花林都受灵咒的影响,否则这样的季节不可能有樱花开得如此旺盛。” 宋小河一听,顿时就想起沧海峰上的那棵樱花树。 那棵树就是由梁檀的灵咒所维持,不论春夏秋冬皆是常开不败。 思及此,她道:“那我们进去看看吧。” 宋小河推开栅栏门,往里走去。 是一座看起来很寻常普通的院落,院子也不算大,脚步落在花瓣上,连脚印都没留下。 她往前走去,就看见房宅的门上果然贴着一张符。 钟氏的符都是黄纸朱笔,咒文繁琐而花哨,宋小河之前从钟浔之的手里拿走不少他的符箓,所以能够辨认出来。 沈溪山抬手越过宋小河,用指尖触碰了那道符箓,随后光芒轻闪。 紧接着那光芒范围扩大,一瞬间就覆盖了整个院落,只见地面的花瓣一扫而空,露出原本的黄土。 随后就看到一人站在院中,正坐在石桌旁梳着长发。 从背影上看,是位年纪不大的姑娘。 宋小河好奇,两三步跑过去打正面一看,发现这人不是别人,竟是师娘钟慕鱼。 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脸庞还很是稚嫩,但已经有了美人的样子,只是眉眼没有太大变化,所以宋小河一眼就能认出。 她穿着素色衣裙,将长发梳了几下后,开始给自己绾发。 簪子刚绾好,忽而听得栅栏门被推开,一人走了进来。 宋小河与钟慕鱼的反应一样,同时抬眼看去,就见一身着钟氏外门弟子宗服的少年站在门边。 他瞧着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面容白净俊俏,左眼的眼角有颗不大明显的小痣,长发用发带随意绑着,脸上带着些许歉然。 是年轻的梁檀。 宋小河从未想过,她会遇见年轻时候的师父。 与那个总是骂骂咧咧的小老头不同,年少的他虽然气质温润,但却像一杆迎风飘扬的旗,充斥着如此张扬的少年气息。 他对钟慕鱼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是外门弟子梁颂微,误入姑娘住所还望姑娘莫要怪罪,只是想来问一问,这花林如何能走出去?” 宋小河一顿,回身问沈溪山,“梁颂微是哪位?” 沈溪山挑眉,“这不是你师父吗?” 宋小河摇头说:“可我师父名梁檀,字子敬,不叫梁颂微。” 第72章 沈溪山大泡醋坛(三) 画面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时间, 待那少年说完那句话之后,两人的身影便化作轻烟消散,地面也跟着恢复原样。 宋小河还想再细细观察, 便转头回去, 将手按在符箓上。 灵力一注入, 符箓再次散发光芒, 又将方才的场景再现。 钟慕鱼坐在院中绾发, 少年推门而入, 行礼说自己是梁颂微, 询问如何走出这片花林。 来来回回不过就这些内容,宋小河看了好些遍,回头对沈溪山说:“这就是我师父, 与我师父长得一模一样。” 沈溪山问她, “你师父年轻时在钟氏修习?” 宋小河却是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从未说起过。” 实际上,梁檀提起从前时, 向来都是吹嘘自己在什么地方斩杀了什么妖怪, 做了什么厉害的事。 却从未说起过他的爹娘, 师父,以及从前修习的门派。 宋小河幼年时曾好奇问过, 梁檀总说, 那都是年代久远的事, 久到他自己都忘记了。 如今来了这长安钟氏,才知师父原来也有师父, 才知钟氏如何看不起他,才知他生平会遭受多少嘲笑和委屈。 宋小河低头搓了搓手指头, 不知在想什么。 沈溪山看了她两眼,然后说:“不管这梁颂微究竟是何人,总之这个地方一定与你师父相关。” 不仅仅因为这院中的樱花树,也因为她师娘在这里,还有贴在门上的符箓,这片灵域说不定是梁檀当年留下来的。 “那明日我去问问吧。”宋小河道。 她似乎萌生了要走的心思,也不再去触碰那道灵符,对沈溪山道:“我肚子饿了,咱们先出去吧,待我吃了东西再去睡一觉,明日找师父去。” 沈溪山忙碌一下午,并不知她没吃东西,眼下夜半三更,哪里还有食肆餐馆开门? 他问道:“你要去何处寻吃食?” “苏暮临身上常备许多吃的。”宋小河语气相当理所当然,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去找他拿些。” 沈溪山跟在后面,他腿长,两三步就追上了宋小河,与她并肩,“或许这时辰他已经睡觉。” “他睡得很晚。”宋小河说:“再过一个时辰他才会睡。” 沈溪山的语气又难免有一丝酸溜溜的,“你连他平日几时睡觉都知道?” 宋小河毫无察觉,“是呀。” 是因为苏暮临总在半夜的时候将爬起来的宋小河拦下叫醒,所以宋小河才知道苏暮临夜间睡得很晚,又起得早,每日也就睡一两个时辰。 起初宋小河还担心他睡眠不足身体受影响,现在知道他压根就不是凡人,睡眠于他来说都是多余。 六界之中除却凡人的睡眠必不可少,其他种族大都可以用别的方法代替睡眠,只需闭目养神吸收周身的灵气,那便是休息了。 第133节 所以就算苏暮临夜间只睡那么一会儿,白日里也依旧活蹦乱跳,精气十足。 只不过现在宋小河在他身边,哪有放她去找苏暮临的道理? 沈溪山道:“我也有不少吃食,不如就别再去麻烦他,我给你拿些。” 宋小河顿时面露惊喜,乐呵呵地看向他,“当真?我还以为沈猎师不喜欢将吃食带在身边呢。” 这是她平日里细心观察之后的结果。 因为沈溪山吃东西的次数很少,就下山赶路的这段时间里,宋小河只见过两回他吃东西,吃的还十分清淡。 这明显就是口欲不强,隔几天吃上一回,用食物稍稍补充身体罢了,大部分时间他可能就是吃食丹。 沈溪山的确如此,他身上什么宝贝都有,就是没有吃的。 不过隔空取物一点也难不倒他,宋小河想吃什么,整个长安城里随她挑选。 沈溪山带着宋小河往外走,出了灵域之后走了一刻钟,仍未能走出去,顿时发现这花林还深藏机妙。 看似是一片普通的花林,实则这里面藏了术法之阵,且不是普通的术法,很像是沈溪山在古籍上看到的一门失传已久的术法。 这时候就连宋小河也觉得纳闷,疑问一句,“来时也没走那么久啊?为何还没有走出去?” 沈溪山道:“这林中有阵法,我们正迷失在阵法之中,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转。” 宋小河讶然,忽而想起方才在那座小院中看到的场景,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师父要向我师娘问路,原来是这林中有阵法,他走不出去。” 说着又问沈溪山,“是什么阵法,我们能破了吗?” “是上古时期的术法,名唤阴符,也叫奇门遁甲。”沈溪山走到一棵树前,抬手轻轻在树皮上摸了两下,道:“这种古法深奥奇妙,晦涩难懂,所以传承得很不顺利,如今天下间能够正统传承奇门遁甲的门派早就不存在了,所以即便是能够使出来的,也是经过许多人的修改,远远不及古法的万分之一,是以此阵好破。” 他说着,忽而一扬手,指尖夹上一张白纸符,随着他甩手至空中,符箓泛起丝丝金光,极快形成一张网,往周围蔓延铺开。 那些丝丝缕缕的金光绕过宋小河的身体,很快就形成了一张蛛网似的东西,将身边的所有樱花树连接在一起。 继而沈溪山指尖在符箓上轻点一下,火焰便乍起,顺着四面八方的金丝灼烧而去,将周围所有树木给包围,于是大火便在眨眼间肆虐。 宋小河见状吓了一大跳,赶忙往沈溪山身边走进了几步,惊慌地去扯沈溪山的衣袖,忙道:“你别烧了呀,这花林多好看,咱们再找别的方法出去也行!” 沈溪山低声安慰她,“别着急,你再看。” 宋小河偏头,就见火势以极快的速度在树上蔓延,将樱花树从根到树梢都给吞噬。 寻常火焰烧不了那么快,显然这其中有蹊跷。 待她再想认真看去时,就见漫天的樱花纷纷扬扬,如倾盆之雨落下,又被夜风卷起。 下一刻,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消失,那些樱花树又恢复了原样,火焰也不知如何灭的,景色看起来并无变化。 沈溪山却道:“阵破了。” 宋小河道:“所以方才把树烧了就是破阵?” 两人继续并肩往外走,明晃晃的月光透过樱花瓣在地上铺了密密麻麻的碎影。 沈溪山偏头看她。 宋小河捧着一颗夜光珠,柔和的光落在她的脸上,连脸颊上细小软嫩的绒毛都照清楚,漂亮的眼睛里是慢慢的好奇。 她总是有很多求知欲,由于沈溪山总是给她解答,也就养成了她有了疑惑就下意识想问沈溪山的习惯。 当然,沈溪山也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宋小河。 他指尖轻动,忍了忍想捏她耳朵尖的欲望,说道:“是一种障眼法,自然也有别的破阵方法,但是烧了障眼的假象更为简单省事,只不过要找到阵眼中心才行,方才我们所站的位置,正好就是阵眼之处。” 宋小河长长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这次很快就走出了花林,沈溪山带着她往飞花苑而去。 已是深夜时分,路上除了偶尔看到些钟氏巡逻守卫之外,基本无其他闲人。 沈溪山将她带到飞花苑,考虑到这是男子住所,本想让宋小河站在外面等着,但他只顿了顿,并未开口。 就这么犹豫一瞬间的工夫,宋小河已经晃着发辫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 来到房前,沈溪山推门而入,将宋小河迎进来之后关上了门。 宋小河只站在门边往里一瞧,立马就发现这房屋与她的不同。 这间寝房更大,更敞亮,光是灯就有三盏,往左走还有一道雕花镂空门,坠着墨色的珠帘,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摆了山水屏风和拔步床。 这显然是招待贵客的房间。 宋小河撇嘴,对这种区别对待有些不满,自顾自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茶喝。 关上门后房中无比安静,沈溪山点了三盏灯,然后在宋小河对面坐下,问她想吃什么。 宋小河起初还想,我想吃什么你就有什么? 结果她试探性地说了平日里爱吃的东西,沈溪山还真的给她掏出来了。 且还是热腾腾的,像是刚出锅的那种。 长安如此繁华的大城,什么样的酒楼餐馆没有? 为了平日里做生意方便,许多厨子会提前将各种菜给备好,再用灵石保存,是以不管宋小河说什么,沈溪山就能拿出差不多的东西来。 他将东西一一摆在桌上,隔空取物的同时撂下银子。 宋小河捧着碗筷吃得不亦乐乎,腮帮子圆鼓鼓的,完全没时间跟沈溪山说话了。 他也安静,坐在对面看宋小河进食。 宋小河的吃相并不是深闺千金的那种文雅,相反,她吃得很忙碌,有时候这块东西放嘴里刚嚼两口,她眼睛又瞟到了别的吃食,然后用筷子夹起来继续往嘴里塞。 若是塞不下了,她就夹在筷子上排队,总之不会让筷子空着。 当然,因为没有人跟她抢,她吃得并不惶急,让人看着只觉得极其有食欲。 沈溪山盯着看,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他从不知投喂别人会获得如此大的满足感,尤其是宋小河圆滚滚的脸颊都没停过,让他想伸手捏一捏。 正想着,宋小河一个抬头朝他看来,露出疑惑的眼神,将口中的东西咽尽后问,“沈猎师当真不吃吗?为何一直在看我?” 沈溪山才意识到自己盯得过分了,于是便道不吃便起身,去取了笔墨和符纸来。 桌子宽敞,他占据其中一角,研墨提笔,缓缓在符纸上走出线条凌厉而流畅的徽文。 宋小河看了又看,问:“这是什么符?” 沈溪山画完后将符纸放到一旁晾干,又画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说道:“传送符。” 他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传送阵法,先前跟你说过,传送阵法分阴阳两阵,我画的这就是阴阳两符。” “沈猎师要传送去何处?”她问。 “这张是给你的。”沈溪山将其中一张放到她的手边,说:“这次来参加百炼会的人多,鱼龙混杂,你我所居住的地方相隔又远,为了方便秘密议事,这张符你拿回去贴在墙上,只要用灵力启动,便可到我的房中来。” 他说着,便起身,走至墙边将另一张符贴上去。 只见符箓上的咒文闪过微芒,而后泛起几不可见的细光,他回身对宋小河说:“如此。” 宋小河乐不可支地放下碗筷,将符箓收进玉镯道:“你可真聪明,这是个好方法,若是我们密谋什么大事也方便许多。” 等同说将她和沈溪山的房间连通起来。 沈溪山走回桌边,说:“我不会去打扰宋姑娘,这张符是让你夜间来寻我时用的。” 准确来说,是给睡梦中的宋小河所用。 原本沈溪山以为两人住的地方隔得并不远,但方才出去了一趟才发现这附近的建筑构造,宋小河所居住的夏蝉桥离这里只怕有一刻钟的路程,若是她在夜间睡觉时跑出来自己走在路上,实在危险。 所以沈溪山就写了这一对阴阳符。 “你记住如何用的了吗?”沈溪山有些不放心地问她。 宋小河点头,“记住了。” 沈溪山自然不大信,宋小河记没记住,要等她睡着之后能不能找来才知道。 他坐在另一头又写了些其他符箓,坐了约莫两刻钟,宋小河才吃饱喝足,满脸笑容地跟他道别。 沈溪山虽然人未送远,到了飞花苑门口就停下,但回去后他念通共感咒,看见宋小河一边捧着夜光珠,一边哼着小曲儿,边走边玩,确认她回了房中之后才切断咒法。 丑时将近,沈溪山毫无睡意了,坐下来之后屋内的三盏灯从不同的方向照在他身上。 他一抬眸,仿佛还能看见宋小河坐在对面乐颠颠地吃着东西,然后唤他的模样。 后脖子的禁咒灼烧着,从樱花林一直到现在都未消,但他也毫不在意,面色如常。 房中寂静许久,沈溪山才提笔,写着符箓至天明。 次日一早,沈溪山就有些后悔晚上没有好好休息了。 只因他需要忙的事实在是太多,昨日拜见的门派长老不过是冰山一角,今日还要接着去拜访。 钟氏与寒天宗合办的百炼会如此盛大,前来参加的门派数不胜数,一些数得上名号的,沈溪山都得去见见,不仅仅是为了相互打个照面,也是为了排查有没有可疑之人,探寻日晷神仪的气息。 忙得不可开交。 时而抽空念下共感咒,听见宋小河绵长的呼吸声,便知道她还在睡觉,静静听了一会儿后,他又继续投身忙碌之中。 而宋小河就逍遥得多。 她昨夜回去后首要的事就是将符箓贴在墙上,随后沐浴净身,又爬上床好好睡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起床之后宋小河换上仙盟的宗服,将木剑别在腰间,整理了下发髻和双袖的束带,随后推门而出,拥抱灿烂的阳光。 一出门就看见步时鸢站坐在外面的石椅上,也不知坐了多久,正转着手里的玉珠眺望远方。 “鸢姐?”宋小河关上门,抬步朝她走去,问:“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步时鸢转头,笑道:“约莫着你也差不多这个时候醒来,便没等多久。” 金灿灿的阳光大片落在宋小河的身上,流萤的衣料似隐隐有光华流动,宋小河明眸皓齿,顶着太阳而立,裙摆随着风轻晃,看起来真是明媚极了。 步时鸢笑道:“瞧着又漂亮了不少。” 宋小河说:“你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不过是想跟你一起去城中逛逛罢了。”步时鸢。 这一点倒是将宋小河的心思猜准了,她来长安既不参加百炼会,也没有什么任务在身,来这里纯粹是为了长见识和玩。 所以一早醒来就打算去城里转转,顺道吃些东西。 第134节 与步时鸢同行,两人去飞花苑叫上苏暮临。 谁知去时正看见梁檀坐在院中逗棉花玩。 他捏着一根枝条,顶端用绳子拴了一小块肉,就这么在棉花面前晃来晃去。 棉花像只小猫一样去扑,他又将树枝一抬,让棉花扑了个空,玩得正兴。 “师父!”宋小河小步跑过去,想将棉花抱起来,棉花却一个灵巧地躲避跳去了梁檀身上,攀上他的肩膀,像是更愿意跟梁檀亲近。 宋小河轻哼一声,又对梁檀道:“你的身体好些了吗?我们正要去城中逛一逛,你与我们一起吧。” 梁檀休息了一晚上,气色好了许多,将灰毛的崽子抱在怀中,起身道:“行,那便一同去瞧瞧吧。” 进屋喊了苏暮临出来,让他召了飞符,四人便寻路出钟家城。 一路出了钟家城,再行几条大街,便逐渐到了长安繁华的地带。 城中多是修仙弟子,长安百姓早就见怪不怪,对于飞在天上的东西并不稀奇。 几人下了飞符后入了街巷,只见街边琳琅满目,买卖吆喝此起彼伏,行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商铺里街摊中卖什么的都有,步时鸢和梁檀走在前面,宋小河与苏暮临落在后面两步。 苏暮临难得睡得有些久了,精神更是十足,正好与宋小河玩到一处去,两人在街头乱窜,流连于各个贩摊之中,研究一些稀奇古怪,从未见过的玩意儿。 梁檀是养着宋小河长大的,他知道宋小河的性子,于是很自然地,走几步便停一停,回头看看宋小河。 若是人不在,他就等一等,等得久了,就扯着嗓子喊她。 有梁檀在旁边约束着,宋小河也不至于玩得到处跑。 这个时候,昨日从那寻事的魁梧男子手中得来的银钱就派上了用场,宋小河看上了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只要不贵,她通通买下。 有些是零碎的头饰,耳饰,有些则是机巧灵物,都是不怎么华丽的东西,只图个好玩。 另外还有各种零嘴吃食,宋小河买得两只手拿满,还在苏暮临的手上塞了不少,两人一边逛一边吃。 如此行了两条街,身上的银钱几乎花尽,步时鸢却在一家路边摊处停了下来。 这还是她自上街之后,头一次停在贩摊前面。 宋小河赶忙小跑几步凑过去,问:“鸢姐,你看上什么东西了?” 摊主是个看起来年岁有七八十,坐在藤椅中,明明天气还很凉快,她却拿着把扇子慢悠悠地晃着,用苍老的声音道:“各位客官,看看喜欢什么?” 面前就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零零散散地放了几样东西,一眼扫过去,没有一样看起来特殊,比之宋小河方才所看的摊子,这个显得平平无奇。 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上面有个眼熟的东西。 那东西不知道是角还是牙,总之都很像,十分小巧,长度还不及一个掌心。 表体光华温润,乳白色,泛着微芒,摸上去微凉。 是一对。 宋小河道:“老婆婆,这是什么?” 那摊主缓声道:“灵犀牙,能够隐蔽生息。” 宋小河道:“这东西常见吗?” “这是天生的灵物,如何能常见?你翻遍整条街,也就只有我这桌子上才有。”她答。 苏暮临在一旁问,“小河大人,你想要这个吗?这看起来并无太大用处,隐蔽生息的话,符箓和法术都能做到。” 宋小河捏着那颗灵犀牙道:“我在沈溪山的身上也见过这东西,想来应该不是凡物,竟会出现在这种小摊上。” 苏暮临偷偷瞄了那老人一眼,小声说:“许是个假物。” 梁檀听见了,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心说这俩孩子出门都是找打的料,在别人摊子前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议论起来,尽说别人的不是。 步时鸢在这时候开口道:“买下吧,或许于你有妙用。” 宋小河本就想买下的,听步时鸢如此一说,则更是要买了,于是干脆将一对都拿下。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对灵犀牙卖得并不贵,宋小河掏空了那锦囊里仅剩的银钱,连着锦囊也一并送给了老婆婆,买下了灵犀牙。 那老妪顺手拿了个东西,扔给宋小河,“小丫头,送你了。” 宋小河稳稳接住,一看,是一块很小的玉石,呈现出淡蓝的颜色,玲珑剔透,十分漂亮。 “这是什么?”她问。 那老妪便答:“龙神的眼泪。” 苏暮临大惊,赶忙凑过来扒拉着宋小河的手细细看,满目的惊喜,“这是龙神的眼泪?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老妪道:“反正我收的时候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宋小河道:“那合该很昂贵才是,为何白送我了?” “卖不出去。”老妪慢悠悠道:“根本没人信这是真的,你买了我摊上的东西就是有缘,赠你了。” 宋小河也不相信,毕竟这小小的玉石虽然看起来漂亮,但也不能胡诌。 哪有什么特殊的样子,还没听说过龙神哭能结成玉石的,又不是鲛人,滴泪成珠。 苏暮临却很盲目,他搓搓手,一脸的激动,“小河大人,这东西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就给我吧。” 他满眼期望,央求地看着宋小河。 宋小河见状,顺手就给了他,道:“可能是个假的。” “假的真的又如何。”苏暮临说:“只要是龙神大人的,我都喜欢。” 宋小河叹了一声,心说就苏暮临这脑子,也没必要跟他解释这如果是假的,那就根本不可能是龙神的。 东西买了之后,步时鸢扭了扭脖颈,脸上出现了疲惫之色,说道:“你们接着玩吧,我得回去休息了。” 梁檀虽然外表看上去年轻俊朗,实则年岁已高,走了这两条街也累了,由于身无分文又不好意思花徒弟的钱,所以他什么东西都没买,这会儿也打算打道回府了,便道:“小河,别太贪玩,也不准在外面惹事,早些回去。” 宋小河点头应:“知道啦师父。” 梁檀叮嘱她两句,随后与步时鸢一同转身回去。 宋小河与苏暮临继续在长安街上游玩,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看见哪里人多就赶忙挤过去凑热闹。 沈溪山正整理目前所掌握的可疑人员名单,一边抄录着一边听宋小河那边的动静。 这会儿是真的半点不嫌弃宋小河吵闹聒噪了,只听她好像是跟苏暮临在看什么街头杂耍,时不时发出“哇”的声音,还问:“这个人是真的把头摘下来了?” 沈溪山抿着唇笑,然后用沈策的声音跟她对话,“不过是一种障眼法而已。” “沈策?”宋小河立即就回道:“你怎么神神叨叨的,突然说话吓我一跳!” 沈溪山道:“你每回也是这样。” 宋小河像是自知理亏,赶忙转移话题道:“你不说话我都忘记了,你昨晚突然念通共感咒是有什么事?” 沈溪山轻轻冷哼一声:“现在倒是想起我来了?” 宋小河道:“你先前又让我少打扰你,我这不是一直都不敢主动去烦你嘛?” 这一听就是借口,沈溪山根本不信,宋小河就是把他给忘记了。 吃饱喝足之后回去美美睡觉,脑子里哪还能想起来沈策这个人物? 不过思及昨日他自己便是宋小河见色忘义的那个色,沈溪山也并未真的计较,只是道:“你是不是在看杂耍?” “你怎么知道?我在长安呢!”宋小河道:“这里什么东西都有,以前都未曾见过。” 沈溪山道:“许多街头杂耍都将障眼法练得精通,左右不过那几个把戏,你看不出来也正常。” “我说呢,哪会有凡人将头摘下来还能装回去的。”宋小河问他,“百炼大会召开在即,你没有来参加吗?我见这长安城来了好多其他仙门的人。” 沈溪山写着名册,懒洋洋地扯谎:“没时间。” 宋小河就问:“你的任务何时能够结束啊?很久都未见你了。” 沈溪山笔尖一顿。 宋小河那头分明人声鼎沸,嘈杂至极,但他却从宋小河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挂念。 只是他分不清这一丝挂念,究竟是纯粹的朋友之间的感情,还是有些别的什么。 沈溪山沉默一瞬,眸光轻转,而后道:“若是我去参加百炼会,你会整天陪着我吗?” 他心头发紧,下意识攥紧了些笔杆,等着宋小河的回答。 过了片刻,宋小河理所当然的声音传来。 “当然不行!我还要陪着小师弟的,哪有时间陪你?!你还是别来了,老老实实执行你的任务去。” 沈溪山先是心头一松,紧接着心头打翻了坛子,五味杂陈。 各种味道搅和在一起,在心里滚了又滚,最后又剥离出来一丝甜味来。 他差点忘记了,宋小河如此执着,喜欢了他十年,怎会轻易喜欢上别人? 正想着,那头突然传来一声令沈溪山无比讨厌的声音。 “小河姑娘。”是钟浔元唤她。 宋小河惊诧地问:“舒窈,钟公子,你们怎么会在此?好巧呀。” 钟浔元道:“正闲着无事,来街中来凑个热闹。” 只听“咔吧”一声,沈溪山手里的笔杆轻易碎成两截,墨甩得纸上尽是,糊了一大片,一张抄录好的名单白费。 沈溪山扔了笔起身,切断了共感咒。 巧? 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沈溪山决定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有多巧。 刚出门就被门口的弟子拦住,“沈猎师,寒天宗崔长老请您走一趟。” 沈溪山面无表情道:“眼下我有要事,晚些吧。” “敢问沈猎师所为何事如此着急?” 第135节 沈溪山瞥他一眼,“捉妖。” 那弟子面色大惊,着急道:“长安有妖?!何时出现的?是什么妖物?还请沈猎师说清楚,我即刻向宗主禀报。” “不必,我能解决。”沈溪山冷酷道:“是个狗皮膏药成精的妖,我现在就去把他的狗皮扒了。” 第73章 沈溪山大泡醋坛(四) 其实宋小河在街上遇见钟浔元之事, 还真是巧合。 钟浔元陪着钟浔之与云馥等人出来买东西,却不想正好在路边看见了站在人堆里的宋小河,于是几人才走过来与她说话。 就算是昨日钟浔元才跟宋小河表明心意, 今日再一见面, 宋小河也像是半点不在意, 笑着与他们说话。 云馥亲昵地挽起宋小河的手臂, 说道:“长安城里有些东西在别的地方可买不到, 你来了之后一定要多买些, 巧了我们在这里遇见, 便一起去逛逛。” 宋小河刚想答应,随后又想起自己身上已经没有银子了,所有的银钱都花完, 连带着装钱的东西也一并送出去。 她道:“我没银子买。” 这边给了钟浔元献殷勤的时机, 他积极道:“小河姑娘既然来了长安,便是我们钟氏的客人, 你想要什么只管知会一声,我给你买便是!” 宋小河却说:“不用, 我如何能平白无故花你的银钱?” 钟浔元道:“这怎么算是平白无故呢?给小河姑娘花钱, 我愿意的。” 钟学文在一旁看不下去了, 转头问他,“堂哥, 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面色有一瞬的尴尬, 讪笑两声说:“待客而已。” 钟学文将他打量几眼, 又道:“你应当知道宋小河的师父,是我姐姐的丈夫吧?” 钟浔元打着哈哈道:“当然啊。” 言下之意, 便是钟学文与梁檀同辈,相同的, 钟浔元自然也是,这么一来,他与宋小河就差了辈分。 若是他与宋小河在一起,便是乱了伦理纲常,钟家决不允许。 宋小河正与云馥说话,并未注意到这边的交谈,钟浔元赶忙找别的话题带过,“前面的街上有不少卖女饰的店铺,我们去瞧瞧,给舒窈和小河都买点。” 宋小河虽然并不打算用他的银钱,但想着去看一看也无妨,于是欣然答应。 但钟学文却说:“我要去剑云楼,听说那里上了些新货,我去看看有没有值得拿下的。” “正好,我们分头逛也行。”钟浔元立马道:“舒窈,你跟学文一起,我就招待小河他们俩,领他们到处看看。” 云馥转头对宋小河轻声说:“小河,今日是师兄喊我出来给他掌掌眼,是以我得跟他一同去剑云楼。” 宋小河并不在意,也没有去看那些个武器的兴趣,便摆摆手说:“无妨,你们去吧,我天天空闲着呢,下次再喊你出来玩。” 云馥冲她笑了笑,而后两人相互道别,云馥与钟学文带着其他人走了,钟浔元则留了下来,跟在宋小河身边。 只是他这么一来,就把苏暮临挤到了一边。 这下立即就让苏暮临不爽了,他心想沈溪山好歹也是与小河大人同生共死过,一面是他凶恶霸道,一面是小河大人喜欢他许多年,平日里他与小河大人亲近也就罢了。 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能在小河大人面前压我一头? 苏暮临越想越不忿,立即烧了一张传信符给沈溪山,将他们所在的具体位置和要去的地方告诉沈溪山。 这无异于是在沈溪山想要睡觉的时候送上了枕头,他收到苏暮临的传信符之后踩着剑飞起,用极快的速度到达了宋小河所在的地方。 钟浔元对此毫不知情,正温声与宋小河说话,“小河姑娘是喜欢绸布还是织锦?我们长安的冰蚕丝所织就的衣裳既轻盈又好看,夏日里也相当凉爽,小河姑娘想要试试吗?” 宋小河双袖空空,既无银钱,又怎么会再买东西,便摇头道:“不用,我的衣裳足够多。” “衣裳多几件又无妨,小河姑娘没有银子的话,我可以先给你买,权当是你借的,日后再还就是了。”钟浔元笑道。 虽然他使了心眼,换了一种说辞,但对宋小河却无用。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银子还,她十分直白道:“我还不上。” 钟浔元愣了愣,又说:“那便不要你还。” 宋小河说:“我不会平白收别人的东西。” 说来说去,又绕回了原地,这话题似乎进行不下去了。 苏暮临在一旁听了个清楚,偷偷嘲笑钟浔元的愚蠢。 过了片刻,钟浔元又道:“既然小河姑娘不要,我也就不必勉强,只不过再过个几日就是我师妹的生辰,她身量体形与你相差无几,我想送她一身冰蚕丝的衣裙,你随我去店里试试衣,权当是帮我个忙。” 宋小河岂能是傻子,听不出这是钟权故意找的借口? 只是提及生辰,她忽而有些走神。 因为小师弟的生辰也快到了。 每年的二月十二,是民间的花朝节,传说是花神诞生的日子。 也是沈溪山的生辰。 宋小河一直觉得沈溪山之所以长得那么漂亮,跟他出生的日子也有很大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宋小河自从十一岁开始,每年都会给沈溪山准备生辰礼,但从未送出去过,就埋在沧海峰的樱花树下。 从去年的立夏时节她一直忙碌到了现在,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要到沈溪山的生辰了,她却还什么都没准备。 现在她与沈溪山的关系是朋友,亲近不少,或许今年能够生辰礼送出去。 思来想去,宋小河对钟浔元道:“当然可以,不过你也帮我一个忙。” 钟浔元巴不得宋小河开口叫他帮忙,忙点头道:“小河姑娘请说。” “我刚买了一对灵犀牙,想找个地方嵌绳,不过我在这里并不熟悉,想请钟公子帮我找一家技艺娴熟的铺子。”她道。 “自然。”钟浔元乐道:“包在我身上了,我们先去试衣,买了之后便给你找铺子。” 苏暮临见他乐得嘴都合不上,立即又给沈溪山连烧三张传信符。 钟浔元带着宋小河来到了绮罗楼,领进去一看,只见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料,成衣挂在墙上展示,大多是当下时兴的款式。 宋小河从未见过这么多款式的衣裳,她以前的衣裳大多都是师娘亲手做的,但由于师娘体弱,常年居住于千阳峰,是以给宋小河做的衣裳款式都是很多年前的了。 为了不让宋小河穿出去显得落时,钟慕鱼大多都给她做款式最简单的衣裳。 入了绮罗楼后,宋小河就看花了眼,仰着脸将墙上挂的衣裳全都给瞧了一遍,但表情平静,看上去没有被吸引。 掌柜是个中年女子,也是个人精,一眼就认出了钟浔元衣服上所绣的钟氏族徽,笑眯眯地迎上来道:“两位客官是谁要买?想要什么时节的衣裳?咱们这楼里不论男女老少,时兴作旧全都有!” 钟浔元指着宋小河道:“你找些与这小娘子尺寸的成衣试试。” 那掌柜将宋小河上下打量,眼睛在她身上各处瞧了瞧,说:“合身的尺寸恐怕是没有,不过有几件与她相差无几,倒是能试一试看看衬不衬气色。” 她拉着宋小河的手道:“小娘子随我上楼吧。” 这时候苏暮临凑过去,连忙高声道:“我也要!” 他转头对钟浔元道:“钟公子,我也是囊中羞涩,衣裳都好些日子没换新的了,你就发发善心,一并将我的衣裳也买了吧。” 钟浔元大概也没想到苏暮临竟然会这般脸皮厚,好歹他也是对宋小河有心意才提出要给她买东西,且宋小河还拒绝了。 没承想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苏暮临倒是能张开这个口问他要。 苏暮临又道:“况且我的生辰也快到了!” 宋小河听后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苏暮临道:“四月初五。” 钟浔元:“……” 他道:“这才刚二月。” “时日过得很快的!”苏暮临道:“你先给我买了,我留着四月初五再穿。” 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钟浔元叹为观止,但宋小河在一边看着他倒也不能拒绝,于是摆摆手道:“你自己挑去吧。” 苏暮临面露笑容,便被另一个店里的伙计引去了后方的衣阁里,宋小河则跟着掌柜上了二楼。 钟浔元则在店中随意看着,嘴角挂着轻笑,早就准备好掏钱给宋小河买衣裳了。 正在他用手抚摸着衣料挑选时,门口突然传来不速之客的冷声。 “你这狗鼻子倒是灵敏,不论宋小河在何处,你闻着味儿就找来了?” 钟浔元听这声音就觉得不妙,一转头,果然看见沈溪山站在店门口。 身影背着光,脸上的表情虽然看得不分明,但那一双冰冷的眼睛却是相当具有攻击性的。 钟浔元嘴角抽了一下,“沈猎师方才说什么?” 沈溪山慢步往里走,淡声道:“夸你的鼻子好使。” 仙盟第一剑修沈溪山,素来以天赋卓绝,温润如玉闻名天下,在人前从来见不到他不近人情,冷漠凶横的一面。 钟浔元倒是笑了,轻声道:“沈猎师这是不打算装了?” 沈溪山说:“也无需装给你看。” “是,你都是装给世人看,装给小河姑娘看。”钟浔元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轻快,却满含挑衅,“谁又能知道沈猎师的真面目是如此呢?” 沈溪山冷眸瞥他,“人都有千面,凭何分以真假,就像当初见你,也不知你长了个狗鼻子专门搜罗宋小河的行踪。” 钟浔元:“……说话就说话,作何骂人?” 沈溪山挑了下眉尾,态度很是无所谓。 钟浔元轻哼一声,又道:“说起来,沈猎师你与小河姑娘并非真的同门师兄妹,且你又是修无情道的,关于小河姑娘的事,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些?” 他语气很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 而无情道三个字,却正扼住了沈溪山的命门。 他后脖子的禁咒,代表的不仅仅是无情道的桎梏那么简单,更是肩负了仙盟的希望,也是人界数千年来的希望,世人将目光聚焦于他,除却他身世显赫,天赋罕见之外,更是因为他极有可能踏上飞升长阶,成为这天下第一人。 压在沈溪山肩上的东西太重,即便是他已心知肚明对宋小河的心意,仍无法干脆利落地放下一切。 隐瞒已经不是他目前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了。 沈溪山的目光越发冰冷,看着钟浔元像是看着路边的一具死尸,一种被压抑着的凶戾隐隐现出端倪。 钟浔元站在他对面,很快就感受到了空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力,强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往后退了两步。 第136节 店铺里的其他活计更是躲去了后面的房屋中,街头的喧嚣不停,店铺中却无比寂静。 沈溪山缓缓启声:“宋小河的事,我管不得,难不成轮得到你管?” 钟浔元被他的气势骇住,嘴上却不肯认输,回道:“她又不修无情道,你没有阻拦她选择道侣的权力。” 他道:“我何时阻拦。” “你现在就是。” “不过是赶巧,来买两件衣裳罢了。”沈溪山道:“只准你巧,不准我巧?” “那沈猎师买完衣服还有何事要忙吗?我与小河姑娘过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你不会也跟过去吧?” 钟浔元问。 这话说得极其让沈溪山厌烦,语气里好像表示他才是插足二人之间的那个人,沈溪山眉眼顿时攀上躁意,说话也变得很不客气,“你又算什么东西,管我去哪里?” 钟浔元笑道:“我自然是不敢管的,只是希望沈猎师别纠缠我与小河姑娘就好。” 纠缠一词说出来,沈溪山都想撕了钟浔元这让令人厌恶的嘴,但考虑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忍了又忍,双手抱臂道:“听闻你在钟氏任职掌管外门的教习先生,日子看起来倒是清闲。” 钟浔元便说:“地位轻微,当然比不得沈猎师受重用,平日里没什么大事能让我忙活,所以也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小河姑娘。” 沈溪山眯眼:“当真?” 钟浔元未察觉任何不对,得意地耸肩。 “那还真得想办法让你找点事做,免得你这狗皮膏药扒着宋小河不放。”沈溪山叹道:“真是走到哪里,都不缺你这种令人厌烦的人。” 钟浔元被骂,也觉得无所谓,仍是厚着脸皮笑,“有一事我倒是好奇。小河姑娘看起来对沈猎师颇为仰慕,若是得知沈猎师的真面目如此,可还会继续仰慕你?” 又戳中了沈溪山的烦心事。 本来沈溪山就为这事烦,又被钟浔元以这副得意的样子提起,顿时恼羞成怒,眉眼染上浓郁的寒霜,却忽而又弯唇笑,眼眸弯起来,语气也轻柔,“你说的也是。不过我若不想让她知道,她如何得知?” 沈溪山慢慢上前一步,笑说:“杀尽那些知道我真面目的人不就好了?” 钟浔元当真感受到了杀意。 他这次退了好些步,后脚跟撞上了身后的柜台才停下,难掩面上的一丝慌张。 这是本能的畏强的表现,不过随后他很快又镇定下来,拿出挡箭牌:“小河姑娘就在楼上换衣,马上就下来。” 沈溪山敛了杀意,又觉得与这种胆小之人置气实在掉自己的身份,再懒得看他一眼。 话音就刚落下,上面突然传来鞋子踩在阶梯上的咚咚轻响。 沈溪山抬眼看去,只见镂空的高窗探进来几缕阳光,正落在宋小河的身上。 她换了一身冰蚕丝的织金长裙,是长安时兴的款式,脖子和肩头都有镂空衣扣,隐隐露出雪嫩的肌肤。不同于宋小河往日穿的立领,这件衣裙露出了宋小河精致的锁骨,连带着脖颈那一片的肌肤都白得晃眼。 衣裳似乎大了些许,她提着裙摆下楼时,披在外层的蚕丝纱衣从肩头滑落,平添几分旖旎。 光从蚕丝裙上掠过,将上面的织金绣纹照出细碎的光芒,隐约显出纱衣下她那束起的纤细腰身,她眸光从上落下来的时候,第一眼就落在了沈溪山的身上。 一高一低两人对上视线。 宋小河脚步顿了一下,唇红齿白的面容上顿时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沈猎师!” 她提着裙摆加快了下楼的速度,连钟浔元站在楼梯旁边喊的那一声小河姑娘都没听见,径直朝沈溪山快步走去。 掌柜在后面追赶,唤道:“小娘子当心!这裙摆长了不少,千万别踩到!” 但宋小河腿脚利索,并没踩到裙摆,很快就走到了沈溪山的面前停下,“我方才在上面隐隐听到有人喊沈猎师,这才想下来瞧瞧,原来你真的在这里!不过你怎么会来此处啊?” 沈溪山低头看着她,目光在她的眉眼流转,听到她朝自己问话时才恍然回神。 后颈滚烫,沈溪山仍是语气平静,答道:“出来看看。” 回答完又觉得太过敷衍,于是找补一句,“来买两件衣裳。” 宋小河哪里知道他与钟浔元已经呛得满铺子火药味,拉着他的手往里走,“看来这家衣铺还挺有名,连你都来买!” 沈溪山的手被她攥住了。 宋小河总是这样,与关系交好的人会下意识做出很多亲昵的举动,有时候就像小孩子一样,与人说话时也是小动作不断。 一开始沈溪山并不适应,所以宋小河拢着手掌在他耳边说话时,他都会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躲。 她可能自己也能察觉到,但并不改正,以至于到了后来沈溪山完全适应她那些小动作,什么拽衣袖,拉手,肩头挨在一起,沈溪山照单全收。 相比其他人,她对梁檀更为亲密,时不时就跑去抱他,枕在他的肩头,撒娇耍赖。 沈溪山觉得,宋小河的心里一定有着一杆秤,区分着非常亲密和一般亲密的人。 梁檀就在非常亲密,而他在一般亲密,至于沈策……她估计平日里很少想起这号人物。 沈溪山思绪跑远,只感觉宋小河掌心一片温暖,捏着他的手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掌柜面前。 “掌柜的,他也要买衣裳,你快把铺子里最好看的拿给他。” 掌柜的看了看沈溪山,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钟浔元,顿时闹不明白这三人的关系了。 她笑着道:“可楼中最好看的衣裳,都是给姑娘穿的。” “无妨,”宋小河回头看沈溪山的脸,话中满是喜欢,“沈猎师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咳咳。”钟浔元用力地咳了几声,打断宋小河与掌柜的对话,脸上的笑几乎要维持不住,“小河姑娘穿这衣裳可真美,你觉得这衣裳可合适?” 宋小河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迟迟想起来她换衣裳的目的,就道:“我方才在上面试了几套不同衣料的衣裳,觉得就这套穿着最为舒适轻盈,就买这种吧。” 这话一出,沈溪山的脸色顿时沉了,嘴角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小河为何让钟浔元买衣裳?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沈溪山看着她面上泰然自若的表情,话到了嘴边又没问出口,觉得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否则一开口那质问的语气根本藏不住。 火气真是一个劲儿地往上蹿。 沈溪山赶紧在心中念清心咒。 钟浔元道了声行。 他朝沈溪山瞥了一眼,也不多说,去柜台前交付订金。 正在这时苏暮临也出来了,换上了一身墨色长衣,长发也束起来,面容白俊,堪堪褪了几分书生气息,变得少年意气。 他看到钟浔元在掏银子,乐呵呵地凑上去道:“钟公子,我试了三套,都合身!麻烦你一并买了吧!” 钟浔元紧咬牙根,肉痛地掏钱。 宋小河上去将衣裳换回之后,下楼时钟浔元已经付完了钱。 只见沈溪山与钟浔元相对而立,而苏暮临正站得远远的,见她下来了,三人同时投来目光。 钟浔元率先开口:“小河姑娘,既然买好了衣裳,咱们就接着去街上走走吧。” 宋小河还没开口应答,就听沈溪山用平静的声音道:“宋小河,跟我回去,我有事寻你。” 她杏眼微微睁大,将沈溪山看了又看,眸光中似带着一点惊奇。 宋小河对沈溪山几乎是有求必应,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从未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请求,但是但凡提出,宋小河都是满口答应。 然而此时宋小河沉默了片刻,却道:“沈猎师先回吧,若是事情不急,晚些时候我再去找你。” 沈溪山完完全全没想到她会拒绝。 他神色一顿,“倘若我寻你的事很急呢?” 宋小河听闻,便面露为难,“啊,可是我现在有事要做……” 说着,她朝钟浔元看了一眼,心里一惊再打算将时间对调,晚点再去找钟浔元去给灵犀牙镶嵌的事。 钟浔元显然看出了他的意图,顿时有些紧张,赶紧说:“我也就这会儿有空闲时间,过了今日可就要开始忙了。” 宋小河犹豫了片刻,又对沈溪山道:“真的是很要紧的事吗?” 沈溪山光听她这一句问话,就知道她没有跟自己回去的心思,于是便也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只弯唇笑道:“也不算要紧,小河姑娘先忙你自己的事吧。” 说完他转身离去,一句道别都没有。 苏暮临在门口的位置瞧得清清楚楚,沈溪山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想杀人。 他不敢靠近,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沈溪山快步离开了绮罗楼。 宋小河并不知这其中的各种关窍,只隐约察觉到沈溪山像是生气了,她抿了抿唇,转头对钟浔元道:“钟公子,就麻烦你快点带我找一家铺子,给我的灵犀牙镶嵌。” 钟浔元像是刚打赢了一场胜仗的公鸡,正得意得不行,说:“不着急,时间还宽裕,我们再去别的店转转。” “不了。”宋小河认真说:“快些将事情办完,我要回去了。” 钟浔元见状,也颇为无奈地叹一声,道:“行吧。” 只是他不想让宋小河那么快回去,就自有办法阻拦。 于是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钟浔元都在带宋小河寻找给灵犀牙镶嵌的铺子,找了几家宋小河觉得手艺不行,又找几家铺子赶上闭门休业,在长安城里转了很长时间。 宋小河累得都出了汗,但仍然坚持着。 她把这当做送给沈溪山的第一个生辰礼,所以格外认真对待,不容半分瑕疵。 等到真正找到了手艺娴熟高超的匠人之后,天色已暮,月亮高升。 三人在外面吃了饭后,就赶回了钟家内城,也没工夫欣赏长安的繁华夜景。 宋小河一直惦记着沈溪山白日里生气的事情,路过飞花苑与苏暮临道别时,就频频往沈溪山所住之处张望。 随后走出了十来步,她又回头,进了飞花苑。 院中仅有一盏灯,光影微弱,这时辰大多人都睡觉,房门紧闭,四处寂静。 宋小河走到沈溪山的房门口,见里面没有亮光,不知道是人不在还是已经就寝。 她小声唤了两声,“沈猎师,沈猎师……” 本也不指望能有回应,但没想她话音刚落下,原本紧闭着的门忽而就开了,像是被风吹开一样,露出个半人宽的缝。 沈溪山的房门向来都是用法诀加固,哪有被风吹开的道理? 宋小河心里顿时一片明媚,伸手将房门推开,只见里面当真是一点光亮都没有,漆黑无比,什么都瞧不见。 她轻手轻脚地进去,转个身又慢慢将门给合上,刚关上转身,就猝不及防撞在了一个相当坚硬的肉墙上。 紧接着头顶传来冷淡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第137节 宋小河拿出夜光珠,在皎洁的光下,就看见沈溪山的眼中漠然,如覆寒霜。 这句话比起疑问,更像是质问,语气里莫名又几分凶。 宋小河头一次见沈溪山发脾气,想着他心情或许没有恢复,是自己突然到来打扰了他,不被欢迎。 于是她有些失落地转身,打算先走。 只是还没动身,手腕就一下子被扣紧了,掌心的灼热贴着手腕的皮肤传来。 沈溪山稍稍用力,又将她拉回去,“去哪?” 语气以不复方才的冰冷。 宋小河转头看他,眸光盈盈,“我见你心情不虞,怕打搅你休息。” 沈溪山幽幽地注视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映了光,又变得充满委屈,轻声问,“所以小河姑娘现在根本不在乎我心情的好与坏了是吗?” “是嫌我烦了吗?” 第74章 殿堂大审点香引旧魂(一) 房中昏暗, 宋小河手中的光芒照在沈溪山的脸上,将他眉眼间那一星半点的沉郁勾勒得相当明显。 声音又轻又低,就带着那么一丁点委屈, 却让宋小河十分心软。 她忙道:“怎么会。” 转身覆住了沈溪山的手, 然后将他拉着去了桌边, “沈猎师是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说。” 沈溪山见自己的手背被她的小手裹住, 郁结了一下午的心顿时放晴了不少, 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始在他的心头梳理起杂乱的情绪。 不过他当然不能告诉宋小河自己的烦心事, 只道:“事情太多, 我很疲倦。” 宋小河立马表示理解,拉着他在桌边坐下来,说道:“也是, 毕竟你能力出众, 所负责的事自然要比别人多得多,不过你也不要因此烦闷, 待过两日百炼会开始之后,或许你就能轻松不少。” 说着, 她从玉镯中掏出了一个锦盒, 打开一看, 里面放着一只兔子似的粉色糕点,水晶玲珑, 相当好看。 她说:“这是我晚间在外头吃饭的时候尝到的糕点, 我觉得特别好吃, 就没舍得全吃完,悄悄藏了一个带回来给你吃的。” “给我?”沈溪山很是意外地扬眉, 低眸看着那只兔子糕点,心中像被抹开的蜜包裹得严严实实。 不是因为这个糕点, 而是他意识到即便是在外面吃饭,宋小河也能想到他。 宋小河这个习惯都是从梁檀那学来的。 幼年时她爱吃甜的东西,梁檀手里又没有什么孩子吃的零食,于是他整日跑去外山或是山下的城镇里做一些杂工,回来时除却买一些平日里吃饭的菜食之外,还会给宋小河带些小零食,就骗她说是在外面吃时偷偷藏的。 久而久之,宋小河也就有了这个习惯。 方才吃饭时想到了生气离去的沈溪山,她就藏了一个好吃的糕点,带回来给他。 本也就是顺手的事,却不想让沈溪山大为感动,低头将那兔子糕点看了又看,轻声说:“是你舍不得吃的?” 宋小河大大咧咧地点头,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是呀。” 这种糕点并不珍贵,莫说是长安城,便是别的都城里那些稍微像样的酒楼里,都会有这种糕点,更何况是甜的东西,若是寻常看见了,沈溪山根本不会吃。 可是宋小河带回来的这个,格外不一样。 他用筷子夹起来,放进嘴里一口就吃了,入口软糯香甜,在舌尖抿化,顺着喉咙一直往心口上甜去。 尤其宋小河还用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看着他,迫不及待地问:“好吃么?” 沈溪山微微点头,双眸流露出笑意,“小河姑娘带来的东西,自然是好吃的。” 宋小河见他笑了,也跟着笑,宽慰道:“沈猎师莫要为那些琐事不开心,师父说了,这世上纷纷扰扰那么多,若是每一件事都要记挂在心头,那岂非每日都过得不开心?” “况且人生苦短,我们凡人的寿命也就短短几十载,行乐尚且不够,千万别让那些烦恼难过之事白白耗了时间。” 这些大道理宋小河未必懂得,只不过总是听师父讲,自然也就学会了如何说。 她一本正经地劝导沈溪山的模样也显得相当可爱,沈溪山就笑道:“道理是这么说,可若是人人都能听从这些,这天下岂不是没有烦恼之人,烦心之事了?” 宋小河不知如何反驳了,就道:“总之你就开心点,不要再烦闷了。” 沈溪山的心事再如何不敞亮,见到了宋小河,与她说几句话,那些烦闷也都抛之脑后了。 他忽而道:“两日后百炼会便开幕,我会作为第一天的守擂人。” 宋小河问:“你先前不是说不参加这次的百炼会吗?” 沈溪山却道:“既然都来了,参与一下也无妨,况且……” 他的目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在微弱的光芒照耀下显得深邃,像晕开了浓稠的墨。 “你不是说没看到会觉得遗憾吗?” 宋小河顿时心生喜悦,高兴地乐出声,“沈猎师想参加那当然是最好,合该就让天下人目睹你的风采,不过你作为头一天的守擂人,会不会太挫其他弟子的信心了?” 沈溪山明知故问:“仙门千家人才辈出,你就如此坚信我能立于不败之地?” “那当然!”宋小河就笑道:“沈猎师就是我们这些少辈弟子当中最厉害的,谁能与你一较高下?” 她的赞赏如此坦荡,连带着目光也变得灼热,沈溪山缓缓偏移了目光,心里是压不住的悸动。 他自幼到如今不知受过多少赞誉吹捧,更夸张的话都听过无数遍,可宋小河嘴里说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他听不仅心花怒放,还生出另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想明日一早百炼会就开幕,他去把攻擂的弟子打得落花流水。 让宋小河亲眼看着,弥补她心中遗憾。 宋小河送了吃的,又宽慰了沈溪山几句,见他情绪似乎好许多,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身告辞。 沈溪山并不挽留,教她催动贴在墙上的符箓,让她直接通过符箓回了自己房中。 宋小河回到房中后便摘了符放在桌子上,然后沐浴净身,美美地躺床上睡觉,结束了忙碌的一天。 另一头的沈溪山却坐在房中久久未动。 他看着桌上已经空了的锦盒,口中已经没了那兔子糕点的味道,但心里还残留些许甜丝丝的味道。 宋小河跟钟浔元达成了什么约定,又为何让钟浔元给她买衣裳这些事,沈溪山根本不关心。 他只需要知道,宋小河不论走在什么地方,心里都惦记着他,就足够了。 今日回来之后他在房中闷坐了许久。 钟浔元有一点并没说错。 他修的是无情道,任何无用的情感于他来说都是多余,是他修道路上的阻碍。 修炼,飞升,仙盟的名声,人界的兴衰,对沈溪山来说仍然是第一位。 放不下桎梏,那他根本就没有权力去管宋小河与谁来往,与谁亲密。 不过管不着宋小河,不代表管不着别人。 沈溪山伸手抚了抚后脖子,将上面的热意冷却,随后收拾了装着兔子糕点的锦盒,推开门,乘着月色而出。 到了后半夜沈溪山才回来,雪白的宗服上沾了血,他脱下来扔到一旁的椅子上,用了个清尘法诀将身上的血腥味儿除去,沐浴净身之后,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而想起来一件事情。 这宋小河为何不来找他了? 不是夜间都会来的吗? 或者是她已经来过,但是发现他不在,然后又走了? 沈溪山觉得奇怪,思及有钟浔元在大半夜将她喊出去的前车之鉴,沈溪山也不多等,干脆念了共感咒。 契约连通之后,他就听到了宋小河平稳的呼吸声,显然在深睡之中。 既然在床上睡觉,为何没来找他? 沈溪山看了看时辰,已是丑时过半。 他脑子向来转得快,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之处,忽然意识到,或许宋小河在夜间睡着之后来找他,是需要在某种契机下形成的。 比如他也在睡觉之中,或是比如两人之间的距离比较近。 宋小河身上的封印,与沈溪山先前在酆都鬼蜮时被按上的封印相同,他与宋小河之间一定存在着联系。 只是由于酆都鬼蜮那个诡异的阵法还查不出头绪,所以他无法得知更多的讯息。 从何处寻起呢? 要不去找步时鸢,让她帮忙推算一下? 沈溪山一边想,一边听着宋小河睡觉时的呼吸声缓缓入睡。 次日一早,钟氏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起初是任职外门的数个夫子皆在晚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敲了闷棍,昏迷在地上,被夜巡的守卫瞧见才给搬回去治疗。 如此一查,倒查出问题来了。 那些个被袭击的教习夫子竟然灵力全失。 这与近两年各地门派所遭遇的一桩迷案极其相似,若是发生在钟氏,就说明这两年不断作案抽取仙门弟子灵力的人,也来了长安,还混入了钟家城。 为此,钟家人立即加派夜巡人员,开始排查昨夜城中各个地方。 当然,以上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负责那些教习夫子的钟浔元,终于有的忙了。 因为他的失职,钟氏上头自然将他劈头盖脸痛骂一顿,下了惩罚不说,还让他逐一排查昨夜在钟家城乱逛的,夜间没有回房就寝的,甚至落单的人都纳入探查范围之内。 只是这里来了那么多人,要如何查起? 钟浔元忙得几乎飞起来,恨不得一天幻形八个各自办事,再没有一点空隙时间去寻宋小河了。 宋小河将消息带给沈溪山时,面上尽是唏嘘,“你知道那些挨了棍子丢失灵力的人是谁吗?” 沈溪山低头看书,像是听得并不认真,却很快答道:“上回在玲珑塔里将敬良灵尊打伤的那些人?” “对!就是他们!”宋小河啧啧道:“难怪师父总说善不一定有好报,但是恶一定有恶果,那些人平日里定然是嚣张跋扈怪了,总是欺负别人,所以才遭此报应!” 沈溪山勾着嘴角,抬头对宋小河笑了一下,声音轻柔道:“说得不错,这都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 然而事情究竟是如何,恐怕只有被敲了闷棍的几人,还有钟浔元以及沈溪山这个始作俑者才知道了。 第138节 沈溪山不过是效仿频频对仙门弟子下手的那人,暂时抽了几人的灵力,借此名声让钟氏觉得事情严重而已。 实则那几个人的灵力都存于玉珠内,待过几日沈溪山再归还,只是这几日他要钟浔元先好好忙一忙,免得他一得空就恨不得黏在宋小河身上,令人生厌。 被敲了闷棍的几人心知肚明,只是迫于威胁他们也不敢随意指认沈溪山,若是当真惹怒了此人,储存灵力的玉珠被他一朝捏碎,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钟浔元也知道此事极有可能是沈溪山所为,却苦于没有证据,便是他十张嘴一起指认,恐怕也无人相信。 最可恨的是,沈溪山还笑眯眯地前去与钟浔元对接,以仙盟猎师的身份了解这桩案件的前后。 那装出来的谦谦君子模样,差点给钟浔元气吐血。 宋小河并不知这些事,她素来是个闲不下来的人,睡醒起床之后就往外跑。 她先是去找了步时鸢,但见她房中没人,被褥也整齐,又跑去飞花苑。 梁檀也不在房中,只有苏暮临守在门边望眼欲穿,等着宋小河来找他。 见她来了,苏暮临兴颠颠地跑过去,身上还穿着前日让钟浔元买的新衣裳,眼睛晶亮,像只小狗。 宋小河问过之后才知沈溪山与梁檀都不在。 沈溪山天天都有事要忙她是知道的,但师父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总是不在房中,不见踪影。 疑惑的念头一闪而过,宋小河也未深想,带着苏暮临去找云馥。 云馥倒是清闲,见二人无事可做,便带着他们玩。 宋小河惦记着正事,先去城里将灵犀牙取了。 牙顶上镶嵌了雕成祥云纹的白玉,分别串了一黑一红的细线,看起来比当初宋小河买的时候值钱不少。 这样一雕琢,跟先前在沈溪山身上看到的似乎更像了,有几分奢贵的味道,衬他的身份。 宋小河拿到手看了许久,觉得特别满意。 拿了灵犀牙后三人又回了钟家内城,本打算散伙各自忙事去,但云馥怕宋小河觉得孤单无趣,又看时间还早,于是提出带着两人参观钟家城。 宋小河欣然同意。 这么一逛,宋小河终于知道他们总说的“百炼会千家聚”究竟是有多少人了。 除却钟氏族中的人,在内城能看见的各个门派的人还不算多,大多都穿着自己门派的宗服,一眼望去五彩斑斓。 内门中所居住的都是大门派。 类如南海的千机派,东郡的玄音门,西关的百草谷,北境的寒天宗,再加上仙盟,各地大门派汇聚于此,所派来的弟子也是脱尘不俗,行事言语皆相当有风范。 这些门派宋小河从前在山上从来不认识,只是下山之后从前往酆都鬼蜮那一日起,才陆续接触到这些弟子。 如今她声名鹊起,形象特征又极为明显,众人看见扎着四根长辫,腰间别着一把木剑的人,就知道是宋小河,于是一路走下来,有不少人笑着与她交谈。 不同于其他弟子的谄媚吹捧,出自大门派的弟子多少都会在意自家门派的脸面,与宋小河说话时自然是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敬仰和客气。 宋小河倒是听得云里雾里,分不清哪些是客套话,哪些是真心话。 到了钟家外城,才知这次门派的混杂。 外城几乎到处都是人,不论走到何处都能看见相互比试斗法,结伴同行,甚至几个不同宗服的人聚在一起欢笑嬉戏,比内门要吵闹得多。 人界仙门千家,宛若千花齐放,各有各的绚丽。 人们都在等一个时机。 等待着有一朵花能够冲破云霄,成为人界中第一朵开放在云端的花。 那人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走走停停几个时辰,跟宋小河说话的人极多,其中还包括了先前在阴阳鬼幡一行中结识的千机派大弟子庄无声。 但宋小河能记住的人却没有几个,大多都是迷迷糊糊地听对方报了名号,说了几句话道别之后,就被宋小河遗忘至脑后。 三人行至钟氏弟子上大课的场地前,围观众弟子炼符,巧的是梁檀也正在此处。 那灰毛崽子这几日与他很是亲近,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他带在身上,简直要取代宋小河这个徒弟的地位了。 她欢快地跑过去,“师父,原来你在这里!” 梁檀见是她,顿时露出一个笑容,将她拉到身边说:“你看,这些符箓学起来其实很简单,你若是能够耐着性子学习,定也能将这些东西掌握,如何,现在有没有一种想要学习符箓的冲动?” 宋小河用心感受了一下,仍是没有任何对符箓感兴趣的心思,只道:“师父,你还没放弃让我学符啊?” 梁檀见状,也颇为失望,说道:“你好歹也是我徒弟,半点符法不学,如何能应得上你这一声师父?” 宋小河就轻轻拍拍梁檀的背,宽慰道:“师父,你莫要忧虑,就算我没从你这里学到符法,但也学了其他东西呀。” 梁檀长叹一声,想说你其他东西也学得不怎么样,但思及宋小河不爱听这些话,他便没说。 正在师徒二人聊着时,站在边上的苏暮临忽而盯着那些弟子所炼的符箓冒出一句,“这钟氏的符法为何看起来如此繁琐老旧?便是百年传承也得需要不停地改进创新,否则落后许多,所能发挥出的威力就大不如前了。” 话一下子就传进了梁檀的耳朵里,他惊诧地转头,将苏暮临看了又看,问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还是你自个想出来的?” 苏暮临疑惑道:“是我见他们的符箓有感而发,我在仙盟也学习了一段时间的符法,所以对这些略有研究。” 梁檀听后便眉开眼笑,揽着他的肩膀往身边一拉,说道:“你小子倒是有几分学符的天赋,为何平日里看起来却毫无用处?” 苏暮临挠了挠头,说:“我学符的时间并不长,也就几个月。” 梁檀道:“可惜。” 可惜的不是苏暮临年纪这般大了才开始学习符箓,而是苏暮临是魔族。 便是天赋再好,梁檀也不会去教一个魔族学习人界法术。 “师父,你有看到鸢姐吗?”宋小河随口问了一嘴,道:“前日你与她一同回来之后,她就不见了,我昨日和今日去找她都没找到。” 梁檀眸光一顿,笑容停滞了那么一瞬,看起来有些不自然,不过又很快恢复,道:“是吗?步天师整日神神秘秘的,你找不到也是正常,待她有事找你时,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宋小河心道这话也有道理。 步时鸢就是这么一个人物,想要去找她确实是找不到,但她每次要找宋小河时,总会将时间地点推算得分毫不差,然后在宋小河的必经之路将她拦住。 关于她的过往和目的,宋小河仍不清楚。 她神秘又神奇,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病入膏肓,随时在这世上消逝。 宋小河想着,便有些担心起她来,正好出来玩了许久也累了,宋小河与师父几人吃了东西便赶回了夏蝉桥。 推开步时鸢的房门,里面还是没人,昨日是什么样,今日还是什么样,她压根就没回来过。 步时鸢身体如此羸弱,最需要的便是休息,再忙的事也该回来睡觉才是,为何连着两日都未归? 宋小河心存疑窦,在房门外坐着又等了一个时辰,天都黑了步时鸢仍旧未归,于是就留了块糕点在步时鸢的房中的桌上。 明日便是百联大会的开幕,沈溪山作为第一天的守擂人,定会出尽风头。 宋小河想起早点过去,占领一个好位置观赏小师弟的风姿。 闭上眼睛后,万事从宋小河的脑中排出,很快就陷入了梦乡之中。 只是这一觉,并没能顺利地睡到天亮。 半夜间睡得正香时,忽而有人轻轻推她的手臂,在耳边轻唤着,“小河,小河,醒醒。” 宋小河被这一声声的小河给唤醒了,掀开沉重的眼皮,满眼困倦地去看,就见床边蹲着梁檀。 起初宋小河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她使劲眨眨眼,又用力揉了揉,再去看,果真是梁檀。 他手里捏着一个很小的夜光珠,所散发的光芒无比昏暗,仅仅能够照亮他的脸。 就见他蹲在宋小河的床榻边,跟做贼似的缩成一团,对她道:“清醒清醒,我有要事要跟你说。” 宋小河被惊得目瞪口呆,一瞬间就清醒了,看着师父道:“什么要紧事你大半夜的跑来将我唤醒?” 梁檀道:“你将衣裳穿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完,便站起身背过去,看起来并不像是商量,倒像是指令。 宋小河坐在床上,一边打哈欠一边懒声道:“可是小师弟不让我夜间跑出去。” “你听他的做什么?” “他说夜间跑出去,容易碰上祸事。” 梁檀大骂逆徒,道:“我是你师父,我岂能会害你,再且说你这蠢徒,谁要害你根本不需特意挑在夜间来,便是青天白日也能随随便便把你骗上钩,你心眼子就长来对付为师的是吧?快些把衣裳穿好随我走!” 宋小河被好一通大骂,缩着脖子迷迷糊糊,也没来得及多想,就下榻穿衣。 由于夜间睡着之后总喜欢乱跑,很早之前宋小河就养成了夜间睡觉也穿戴整齐的习惯,下了床之后只需穿上鞋袜披上外衣即可。 “师父,到底是什么事啊?”宋小河穿戴好之后,揉了两把满是困意的脸,问他。 梁檀却并未回答,而是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忽而甩出一张符,灵力催动的瞬间,宋小河只觉得眼前一花,周身的场景就变了。 从她睡觉的屋内变成了无半点灯光的荒郊野外。 夜风一吹来,有着甘冽的冷,宋小河打了个颤,又清醒不少。 她看见远处有座灯火通明的城,映衬着满天星光,在皎皎月色下仍旧吵杂喧闹。宋小河忽而意识到,那便是长安城。 她低头看去,就见这地上果然贴了一张符,与梁檀方才拿出来的那一张一样。 这是沈溪山跟她说过的传送阴阳符。 “我们出城了?”宋小河震惊地抓住梁檀的衣袖,说道:“师父,你为何带我出了长安城?” 梁檀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莫着急,为师当然不会害你,只是此事不是儿戏,你我边走边说。” 说着,他牵住宋小河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两人手中都未提灯,便靠着满地的月光照明。 宋小河乖巧,走了一段路,忽而开口问道:“师父,梁颂微是何人?” 梁檀听到这个名字,神色一顿,挑眉问道:“你从何处听说的此人?” 宋小河这会儿又不傻了,道:“师父先回答我的问题。” 梁檀便道:“他是几十年前名声极其响亮的符箓天才,一脚临门差点飞升,最后还是渡劫失败,殁身于天劫之中。” “那为何在师娘的故居中,那个叫梁颂微的人与你长得如此相像?”宋小河又问。 梁檀讶异道:“你去你师娘的故居?” 宋小河点头,“是钟公子带我去的,我见那里有樱花林,便想去逛一逛,随后与小师弟一同找到师娘的院子,里面贴了张符,用灵力触碰便会出现幻影,我在其中看见了一个叫梁颂微的少年迷路在樱花林中,来到师娘的院子。” 第139节 梁檀也理不清楚她这话中一会儿钟公子,一会儿沈溪山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也没有追问,只是轻笑了一下,说道:“没想到你竟然能去那地方看见她,也是种缘分。那的确是你师娘的故居,只不过那梁颂微并非是我,是你师娘遇见了他后用符箓将那日的场景记录下来,后来我与她两情相悦后发现了那符箓,一时呷醋,便硬是将那梁颂微的脸改成了我的样貌。” “只是当时学艺不精,声音改不过来,后来那张符便一直留着了,我们离开长安时将符箓留在了院中,当做纪念。” 梁檀说着,笑叹,“一晃多年过去,我都要忘记了,没想到被你瞧见。” 宋小河觉得奇怪,但又想不明白师父这番话之中有哪里奇怪。 她忽然抬脸,仔细朝梁檀的眼角看去。 就见他眼角白白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重,心说师父的眼角不是有一颗痣吗?为何现在没有了? 宋小河苦恼地皱着眉,努力回忆起来。 师父的眼角究竟有没有这颗痣?在先前与师父在一起生活的十多年里,宋小河从未关心过这个问题,以至于她猛然注意起来时,就完全不知道答案了。 思索了很久,宋小河也没能在记忆之中找出能够证明师父眼角有痣的有力证据,随后她发现梁檀牵着她离长安越来越远,俨然有一种要离开的架势。 宋小河忍不住问道:“我们究竟要去做什么啊师父?我想睡觉。” “长安要出大事。”估摸着是走得足够远了,梁檀这才回答:“你在此地太过危险,你就趁着今日夜色浓重,走得越远越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宋小河不能理解,问道:“师父,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啊,究竟是什么大事非要我逃离长安?你这不声不响突然半夜将我唤醒赶我走,我如何能走呢?” “你必须走。”梁檀沉声,目光肃然,盯着她道:“长安非善地,我不让你留下来,自有我的理由,你只听为师的话就行。” 宋小河难得见师父如此沉重的神色,心中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思及师父来到长安之后,性子较之从前也变了许多,或许他的确不喜欢长安,也不喜欢钟氏。 那师娘呢? 师父喜欢师娘吗? 宋小河听别人说,若是恩爱的夫妻,都会生下孩子延续血脉,可师父与师娘成亲多年,膝下却无子,师父也不常去师娘那里。 他也不准宋小河去,总是说师娘身子弱,受不得打扰。 可若是不爱,师父又怎么会与她相守那么多年,甚至连钟氏族人的轻蔑嘲笑都能忍受,守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关系。 宋小河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了。 好像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宋小河想不明白,但她就是觉得,师父突然变得很不对劲。 宋小河停下脚步,稍稍用力,挣扎了一下梁檀的手,说道:“我不走。” “小河,听话。”梁檀温声哄她,“就几日,几日过后你再回来就是。” 宋小河皱着眉头,很认真道:“不行,明日就是百炼会开幕,小师弟会守擂台,我要去看他。” “况且,”宋小河还说:“若是长安当真要出什么危险之事,那里还有那么多人,还有小师弟,苏暮临和鸢姐,还有万千百姓,我们应该通知他们,让他们尽快离开。” 月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将白嫩的脸蛋照得透亮。 她的面容还有着少女的稚嫩,说话时却有一股大义萦绕在眉眼,即便光芒微弱,也将她脸上的每一丝神色照得清清楚楚。 正如她的心,如此敞亮。 梁檀轻轻叹了一声,忽而笑了笑,“你这孩子,总是不听我的话,平日里还爱逞个英雄,日后如何能不吃亏?” 宋小河就道:“都是跟师父学的。” 梁檀知道她嘴甜讨好,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骂道:“蠢徒。” 就在宋小河以为师父已经妥协,打算牵着她一同回去的时候,却见他忽而甩出一张符箓,拍在宋小河的肩膀上。 就听梁檀道:“就这最后一次了,听话。” 下一刻,宋小河就感觉身体猛地失重,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往后推了数丈,摔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 她七荤八素地坐起身,却见周身的景色已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周围变成了一片密林,四处寂静,无比漆黑,竟是不知被师父这一张瞬息千里的符甩到了什么地方。 宋小河下意识拿出夜光珠照明,慌张地喊:“师父!” 声音一圈一圈传出去,无人回应。 “师父……” 宋小河隐隐觉得事情不妙,起先还是快步走着,后来发现这里似乎确实只有她一人之后,她害怕地跑起来,边跑边不停地念叨着师父。 第75章 殿堂大审点香引旧魂(二) 百炼会召开当日。 钟氏搭起了高高的擂台, 极为宽广,四边立着石柱,柱子上则刻满了符箓咒文, 光束相互连接起来, 形成一道厚厚的光墙。 擂台周围已然站满了人, 各色的宗服汇聚在一起, 放眼望去人群密密麻麻, 编织成无比宏大的场面, 人声鼎沸, 喧哗不断。 寒天宗的宗主及其他长老位于高座之上,正笑呵呵地与钟氏组长交谈。 这场百炼会在长安举办,由钟氏与寒天宗联手合办, 就意味着寒天宗不能一门独大, 便是在开幕这日,也要与钟氏各个长老平起平坐。 彩带在天上纷飞, 烟花一朵朵炸开,朝阳初升。 沈溪山便站在人山人海之中, 位于擂台的正中央, 全方位受万人瞩目。 他身着代表天字级猎师的白金宗服, 手中持着一柄锋利长剑,剑柄挂着无瑕玉佩。 剑是凡剑, 玉却是好玉, 人自不必说。 沈溪山虽是人界出了名的剑修天才, 却鲜少在身上佩剑,眼下他站在擂台纸上, 手中长剑随意地握着,待一阵晨风袭来, 衣摆长发纷飞,衬得他更是英姿勃发。 不知多少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他挺直脊背而立,将那些目光与议论视作无物,眸光在擂台下寻找。 他很早就来了此地,由于是第一日的守擂人,更是被千百仙门弟子追捧的对象,他要在烟花还没燃放之前站在擂台上。 从雾蒙蒙的天色站到朝阳悬于东方,沈溪山亲眼看着擂台下的人聚拢得越来越多,目光寻寻觅觅,始终没看到他想要看到的身影。 宋小河没来。 沈溪山一开始不愿相信,心想着,兴许是她还在睡觉,没起那么早。 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眼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汇聚,眼看着天光大亮,宋小河仍是没有出现。 沈溪山站在擂台中,四面刻满咒文的石柱能够洞察擂台上之人所用的所有术法,他若是在此刻念通共感咒,必定会让那些长老都知道。 他只能压抑着心中杂乱的情绪,默不作声地等着。 直到一声钟鸣,百炼会正式开始。 沈溪山攥着剑的手指收紧,抿着不高兴的唇线。 宋小河终究是没来。 沈溪山忽而想起,宋小河昨日并没说要来,是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宋小河会来,就像他下意识以为,自己对宋小河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他垂下眸,敛起眉眼间的冰冷,对第一位上台攻擂之人扬起一个温润的笑容。 如此,才能将他的情绪遮掩得干干净净。 台下掌声雷动,欢呼喊叫声四起,对面来的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名额。 是寒天宗近年来名声响亮的一个弟子,目前宗主座下最有资质,修为提升最快的弟子,名唤雁常。 昨天寒天宗的长老就与沈溪山见过面,谈话间微微透露了那么点意思。 沈溪山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知道他们是想要自己手下留情,多与雁常打上几个回合,既调动所有人的情绪,又能给寒天宗这小弟子留几分面子。 毕竟输给沈溪山不算什么丢人的事,重要的是看要在他手底下坚持多久。 沈溪山当时很快就答应了,卖给寒天宗一点面子,不算什么麻烦事,况且他第一日守擂,本就打算收着点。 只是眼下的沈溪山,全然没有了做那些人情世故的心思,正是心情不虞的时候,那小弟子撞上门来。 他执剑行了一礼,听见对方报上宗门姓名,再没什么客套话。 身随风动,剑若疾电,只见光芒照在剑上,炽阳闪过的瞬间,沈溪山就到了雁常的面前。 高座上的诸位宗主长老见状,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就见雁常甚至来不及反应,本能地用剑抵挡,下一刻剑刃传来巨大的震动,震得他手臂酸痛无比,长剑立即脱手而出,他自己也被这股霸道的力量撞得后退好几步,最终一屁股跌落在地。 攻擂之中,若是武器脱了手或是跌下擂台便算作输。 只这一招,沈溪山就胜出了。 他收了剑,眼睛都没看坐在地上一脸惊愕的雁常,淡声道:“承让。” 台下顿时爆发潮水般的欢呼声,惊叫此起彼伏,为着一招肉眼无法看清楚的招数,更是为这位被誉为“人间数千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沈溪山。 他转身,缓步走回擂台中央,等下一位攻擂人,面色平淡,冷酷非常。 守擂是由上一任百炼会的魁首才能做的事,且守不守也全看魁首本人意愿。 此事并不轻松,要持续一整日,期间任何人都可以上来挑战,直到魁首输了才算结束,意味攻擂成功。 攻擂成功的弟子,必将会成为这次百炼会的焦点。 只是沈溪山当然不愿输给任何人,也想在擂台上等着,想看看宋小河什么时候会过来。 然而整整一日,沈溪山站在擂台上,来一个打一个,丝毫不手下留情,就算是到了后来他体力耗损厉害,也能够在十招之内将人打败。 到了酉时,守擂才算是结束,沈溪山守擂成功,脸上仍未有半点喜悦之色,甚至连笑容都有些勉强。 守擂成功自然获得寒天宗给的奖赏,只是他头一个打败寒天宗颇受重视的弟子,一点情面不留,让寒天宗一众长老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好在沈溪山的脸色更臭,于是那些冷脸对他丝毫作用都没有,甚至反将一军,让众长老气得够呛。 守擂结束,沈溪山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周围的人一窝蜂地涌上来拦住他的去路,争前恐后地吹捧,吵闹无比。 往常他能笑着应对,敷衍应付几句再离开,今日却是半点应对的心情都无,径直捏了个移形的法诀,在众目睽睽下消失。 沈溪山心情低落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宋小河没能来看他的守擂。 而是因为他发觉现在的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种无形的束缚困住了,来自宋小河的。 他总是时时刻刻想着宋小河在做什么,在哪里,与什么人在一起,于是就算宋小河不在他的身边,他的思绪里也满是她,无孔不入。 这对沈溪山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第140节 尤其是他还修着无情道。 好像宋小河什么都不做,就能左右了他的思绪,控制他的行为。 例如他本来不想参加这次的百炼会,原本都拒了守擂的邀请,却还是因为宋小河的一句遗憾去参加了。 那日宋小河只是在跟他回去和与钟浔元逛街之中选择了后者,他便闷坐在房中许久。 还有今日的宋小河,分明什么都没做,只是没有来看他守擂,他便心神不宁,情绪低落一整日。 沈溪山一旦被左右,被控制,那还是沈溪山吗? 他握着剑往回走,行在僻静的道路上,心中想着,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折断了自由的双翅,让宋小河将自己锁困住了呢? 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沈溪山,不会甘愿受任何人的束缚。 他推开门,进了自己的房中,忽而感觉全身疲惫不堪,精神也被什么东西侵蚀一样,只想净身尽快躺上床好好休息。 或许他最近的确是太累了,今日便早点睡吧。 沈溪山想。 房中寂静,他沐浴净身后换上干净衣裳,躺回床上,一动不动了。 只是睡不着。 到底是压在心头上的事太多,沈溪山毫无睡意,睁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夜色逐渐浓重,百炼会的第一日引起了无数人的躁动,这一晚长安灯火通明,千家百门的弟子皆在外面转悠,在夜市中玩闹,在场地上对练。 与沈溪山相反,他睁眼躺着,等困意来袭。 时至子时,沈溪山忽而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唤。 “沈猎师……” 他耳尖一动,立即就听到了这是宋小河的声音。 消失了一整日,这时候出现了,沈溪山置之不理,仍旧躺着没动。 声音近了,宋小河就站在门外,低声唤他,“沈猎师,你睡了吗?” 沈溪山心说,没睡,睡不着。 宋小河听不到回应,伸手敲了敲门。 沈溪山就弹一缕金光附在门上,加了道禁锢,不想让她进来。 宋小河倒也没有推门,只是在门外喊了几声后,没声了。 她脚步远去,似乎是转身走了。 沈溪山原本情绪还平静,听到这动静,顿时心头火大,嘴角往下沉着,表情一点都不掩饰了。 过了会儿,他的窗子突然有了声音。 像是有人从外面推一样,窸窸窣窣。 沈溪山偏头看去,就见窗外隐约被照出一个光影,是宋小河的发髻。 他起身,走到窗边一下就将窗子拉开。 就见宋小河站在窗下,也不知是从哪里玩了才回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白嫩的脸上蹭了些许灰尘,汗水将额前的碎发浸透,乖顺地黏在侧脸上。 她眸光映着光,澄澈无比,玲珑透亮,显得相当漂亮。 就是这么一个人,让他特意去守擂的行为成了笑话,让他一整天的等待落空。 沈溪山见了她,就气得牙痒。 他弯眸笑道:“什么事?” 宋小河见窗子开了,顿时面露喜色,仰头道:“沈猎师,你能不能跟我再去一趟师娘的小院?” 她一张口,便是这句话。 沈溪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宋小河或许根本就不记得今日是他百炼会开幕,是他守擂的日子,她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心里早已被怒火烧了个干净,沈溪山的面上却还是笑着的,“我没空闲,要睡觉了。” 宋小河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眉眼怔忪,神色有些惊讶,但见沈溪山笑容温和,虽是拒绝,却也是温柔的。 宋小河失落地垂了垂眼,有些无措道:“哦好,那、那我去找苏暮临。” 她说完,便提着灯转身走了,从背后看去,她脚步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沈溪山盯着她的背影,牙关咬得紧,心想着幸好她方才没说去找钟浔元,否则他真的会忍不住当场一拳把这窗子打得稀巴烂,泄愤。 按理说,依照宋小河对沈溪山的关注度,是能够发现他情绪的不正常的。 但现在的宋小河没时间。 昨夜她睡到一半被师父叫醒,一张传送符给送去了千里之外。 倒没遇到什么危险,只是被梁檀传到了不知道什么野山林里,宋小河为了赶回长安,从昨夜开始就没有停歇。 她还没学会御灵飞行,幸好手上戴着的戒指能将棉花召回,宋小河分了点灵力给它,它就变得相当庞大。 她骑上去后,棉花疾跑如飞,脚踏祥云一般,最重要的是它还认路,不用宋小河费心寻路,它自会往长安而去。 宋小河连吃东西都在棉花的背上吃的,饶是如此赶路,她仍是费了七八个时辰,重新回到长安时,已是深夜。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梁檀。 可想而知,这个老头在做出昨日的怪事之后,便消失了,房中也无他的身影。 宋小河惴惴不安,第一个便提灯去找沈溪山,她知道沈溪山的主意多,而且有一件重要的事,她现在必须要去师娘的故居确认。 只是沈溪山拒绝了她。 宋小河想到此,心头划过一丝失落,但很快振作精神,前去找苏暮临。 她知道那樱花林中有迷阵,虽说上次看见沈溪山如何破解了,但要她自己去恐怕未必成功,带上苏暮临更为保险。 说来也巧,苏暮临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刚回来,正走到门边就被宋小河给遇上了。 他也是有些慌乱的模样,见到宋小河后赶忙将脚步调转方向,几个小步跑过来,问道:“小河大人,你去了何处?今早我去找你的时候,见你房中没人。” 宋小河道:“说来话长,你先随我来,路上说。” 苏暮临点头,又道:“正好,我也有事与小河大人商议,不如叫上沈溪山一起?” “不必。”宋小河道:“他要休息了。” 说完,她提着灯转身,带着苏暮临从飞花苑离开,前往樱花林。 路上宋小河倒是没先说自己去了何处,也没问苏暮临要与她商议什么事,而是问道:“沈猎师今日的守擂可还顺利?” 苏暮临道:“我并未去看,不过听闻无人攻下擂台,想必是顺利的。” 宋小河顿了顿,又问:“那他今日可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苏暮临就说:“怎么会,那沈溪山今日守擂一整日,出尽了风头,那么多人赞誉追捧,听说结束后有家望族的嫡女还想邀他赏月来着,怕是太受欢迎,应付那些莺莺燕燕累着了吧。” 宋小河听言,想起沈溪山在仙盟时就总是众星环绕,若是他不高兴,自然会有人排着队嘘寒问暖,还轮不到她去忧心。 想着想着,她笑了一下,说:“那就好,我还以为他因什么事忧心呢。” 许是看出宋小河眉眼中有些落寞,苏暮临想了想,忽而出了个馊主意,“小河大人,依我看,你不如将沈溪山绑了,寻一处隐秘的山头将他锁在里面,免得他在外面这般招蜂引蝶,管他修不修什么无情道呢。” 苏暮临所出生的魔界向来是以强者为尊,喜欢就去抢,赢了便能得到,输了是死是活皆自负,是以觉得这种做法很是寻常。 宋小河倒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义正词严地拒绝,“少胡说八道,沈猎师肩负人界道途,岂能是我说绑走就绑走的?” 苏暮临心说,龙神大人投胎成了人之后,心性也慢慢被凡人同化了,管那些杂七杂八的做什么,喜欢就抢才是正道。 但他不敢说出来,怕挨宋小河的龙拳。 两人又并肩走了一会儿,宋小河想起来先前的事了,问他,“你方才说有事跟我商议,是什么事?” 苏暮临险些也忘记,赶忙道:“我今早去寻小河大人时忽而闻到了一点魔族的气息,很微弱,若非因为我本身就是魔族,恐怕也是闻不到的,我想着,这里汇聚了人界那么多仙门的弟子,若是当真有魔族出来危害将是大祸,于是赶忙寻着气味去找。” “当真是魔族?”宋小河心头发紧,问:“你没闻错?” “没有,今日一整天我都在寻找那魔族的踪迹,但是气息太过微弱了,总是若有若无,所以我跟着跑了一整日。”苏暮临道:“只不过最后还是让我跟丢了,不过我能确信一定是魔族,且就在钟家城内。” 宋小河紧皱眉头,顿时感到慌张起来,心里本就压着其他事,再加上听苏暮临说有魔族,她很难稳住心绪。 进樱花林前,宋小河改变了主意,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不必跟我一同去了,现在立即去找沈溪山,将这事说给他,他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正如苏暮临所言,这里汇聚了人界千百仙门的弟子,若是魔族趁这次机会迫害凡人,那么人界将会损失惨重。 更将会有无数无辜的性命牺牲,宋小河自知帮不上什么忙,就让苏暮临赶忙去通知沈溪山。 苏暮临听了之后便道了一声小河大人自己小心,之后飞快跑去找沈溪山。 宋小河就自个进了樱花林中。 樱花林中有迷阵,宋小河果然解不开,她用火符尝试烧了几张之后,仍旧像是在原地打转。 迷阵困住了她,这下她不仅找不到师娘的小院,还出不去了。 宋小河心里着急,头上又出了汗,一边擦着一边在林中乱转,走到后来精疲力竭,抱着灯盏席地而坐。 她从昨夜到现在没停歇,没睡觉,力气本就耗得所剩无几,再加上心中急躁,在方才破迷阵的时候耗费了太多的精力,现在便是用灵力补充身体,也觉得疲惫不堪。 便想着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待恢复些体力再去寻路。 师父的反常和消失,沈溪山的拒绝与冷漠,还有苏暮临所说的魔族气息。 出现在师娘小院中的梁颂微,所有事情交织在一起,产生的各种情绪像一张网罩住了宋小河,她慌乱而不知所措,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 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做呢? 正当她的情绪失落到了最低谷,想要落泪时,忽而轻缓的脚步声响起,一双祥云金纹的锦靴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宋小河猛一抬头,就见沈溪山站在她面前。 樱花飞舞,月影婆娑,沈溪山低头看她,面容被灯盏照亮,隐隐勾勒出他漂亮的眉眼。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第141节 宋小河鼻子一酸,眸中盈满了液体,更显得黑眸亮盈盈的。 但忍了忍,泪水到底是没落下来,她低声道:“我迷路了。” 沈溪山半蹲下来,身子一矮,视线就与她持平,轻声说:“谁叫你那么笨,还自己闯进来。” 宋小河撇着嘴,有些伤心委屈,又有些抱怨,“你不跟我一起。” 沈溪山从她怀中拿起灯盏,说道:“那你就不会多喊我两遍?” 说着,就拉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起,又说:“我带你过去。” 原来宋小河方才提灯走后,沈溪山站在窗边久久未动,再没了回床上睡觉的心思。 宋小河究竟为何没来看他的守擂,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不管她是跟别人出去玩,还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行动,沈溪山一定要得到这个答案。 如此想着,他便也出了门,跟在宋小河身后,然后看着她在迷阵中打转,最后垂头丧气地坐在树边,抱着灯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兽。 沈溪山藏不住了。 宋小河被沈溪山拉起来之后,手腕处传来掌心的温暖就一直未曾消散,她像是终于在慌乱之中找到了慰藉,下意识用肩膀挨着沈溪山,又说:“方才苏暮临告诉我,他在钟家城察觉到了魔族的气息,我让他去告诉你了。” 沈溪山道:“我已经知晓,传信给钟氏家主和寒天宗的宗主,他们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会有所行动,不必忧虑此事。” 他方才就听到了苏暮临的话,立即将消息传出去。 钟氏若真有魔族,沈溪山第一个看顾的当然是在这迷阵中打转的宋小河,在确认她处于安全地带,或是跟在自己身边之前,沈溪山哪里都不会去,况且这地方还有那么多门派在,尚且轮不到他在前面出力。 “太好了。”宋小河终于能暂松一口气。 沈溪山瞥她一眼,“你着急去找你师娘做什么?” 宋小河就说:“昨夜我睡到半夜,突然被师父叫醒,他说有要事寻我,于是就用传送符将我带到了长安城之外。” 沈溪山眉头一皱,就因为这短短的一句话,心头像是被拨云见日,照亮了所有晦暗的情绪,变得明朗。 宋小河没来看他守擂,果然是有原因。 接着又听她道:“我问他究竟做什么,他却没说,只道长安有大事要发生,为了让我避受其灾,便先喊着让我逃走,我本不愿,但师父突然给我甩了张瞬息千里符,不知将我送去了什么地方,我赶路一整日才跑回来的!” 沈溪山皱着眉问,“你确定那是你师父?” “是他。”宋小河点头说:“那就是我师父,绝对不会错。” 若要问证据,宋小河自然是没有的,但她与师父相处十多年,自小在师父身边长大,是真是假她一眼就能分辨。 沈溪山沉默不语,眉眼间看起来很是凝重。 涉及师父,宋小河的心情就无比忐忑,她问道:“沈猎师,你说是不是师父察觉了魔族在此,所以才让我先逃走的?我方才回来之后发现师父也不在,他是不是也逃走了?” 沈溪山没有回答,他心知肚明,事情绝不可能那么简单。 若是梁檀察觉了魔族在此处,并且害怕长安有大祸,大可以先通知钟氏众人一声再跑,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当真如此自私无情,只顾自己和宋小河的安危,那么也该带着宋小河走才对。 将宋小河一人扔在不知名的地方的行为,本身就充满蹊跷。 沈溪山看见宋小河满脸担忧的神色,知她心里害怕慌张,便宽慰道:“不必担忧,长安究竟有没有魔族一事尚未有定论,你师父究竟为何事如此行径,应该很快就能揭晓。” 梁檀行事突然,大半夜将宋小河匆匆忙忙送出长安城,行事如此慌张,显然是被什么事情所迫。 是以,他究竟为何事,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宋小河低低地应了一声。 现在师父找不到人影,也问不出答案,眼下也只得如此。 “到了。”沈溪山道。 宋小河抬眼望去,果然见那小院又出现在面前,她道了声多谢沈猎师,立即跑进了院中,使用灵力催动贴在门上的符箓。 沈溪山跟在她身后。 只见光影一闪,那日的情景再次出现。 宋小河小跑上前,站在栅栏门旁,看着少年推门而入,行礼而后自报家门。 “啊!”宋小河一声惊叫,指着那少年的眼角道:“他眼角有痣!他的眼角真的有颗痣!” 沈溪山不明所以,问,“如何?” 宋小河没回答问题,而是慌慌张张道:“沈猎师,我记得你会隔空取物,你能不能帮我取一样东西?” 沈溪山见她这般惊慌失措,自然应允,“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又是什么模样?” “画,一幅画。”宋小河说:“就在沧海峰,我师父书房的书架上,碧玉的卷柄,于最后一层放着。” 仙盟长安隔千里,沈溪山倒还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隔着千里取物。 他沉下心绪,集中注意力,闭上眼睛让灵力汇聚,只见他右手染上眩目的金光,越来越亮。 宋小河盯着,双眼都要被金光涂满了颜色,将她脸上紧张的情绪照得一览无余。 片刻后,沈溪山一出手,往前一抓,一幅画就凭空出现在了手中。 他道:“看看是不是这个。” 宋小河紧忙接过来,手指都在颤抖,绳子解了好几次才解开。 她将画往下一展,画中那丰神俊朗的男子便缓缓展现在视线之中。 男子剑眉星目,长发冠玉,着雪白衣袍,神色平淡,又好似藏了一丝悲悯在其中。 宋小河之前见过这幅画,在她偷吃灵果的时候,手肘不小心撞掉了画,看见了这画上的人。 她一直以为,这画上是她师父。 但是到了此刻,她才猛然窥知真相。 “这不是我师父!”宋小河一脸惊恐,像是窥见了什么大秘密,身子隐隐发抖。 她紧紧攥着沈溪山的衣袖,指尖用力到发白,声音惶急而沉重道:“师父是骗我的!他昨日说是他篡改了符箓将此人的脸换成了他的,所以这人才是他的模样。” “但是这人的眼角有颗痣,师父没有!所以这个误入师娘小院的梁颂微,他原本就长这个模样!” “这画上的人也是他。”宋小河的手指点在画上那人的眼角,正有一颗小痣在上头。 “梁颂微与我师父……”宋小河脊背发凉,颤着声说:“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连串刺耳的长钟声刺破夜空,从远处急急传来,彻底搅乱了夜色。 宋小河吓得身子一抖。 沈溪山转头朝声源处看去,拧着眉沉声道:“不好,这是钟氏报急的钟声,只有在十分紧迫的重大事件时,才会敲响。” 第76章 殿堂大审点香引旧魂(三) 钟声将整座钟家城笼罩, 不管是内城还是外城的弟子,皆在钟声敲响的瞬间往玲珑塔前汇聚。 这是钟家的祖训,警钟一响, 全族集合。 这钟从不轻易敲响, 十年八年敲响了这么一回, 自然无人敢怠慢, 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内城。 其他门派的弟子见状, 也知道事情不妙, 纷纷跟过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玲珑塔边上的空旷之处就围满了人。 宋小河将画收回玉镯之中,跟沈溪山一起出了樱花林。 就见周围的人都着急忙慌赶往钟声敲响的地方, 宋小河心里慌慌的, 与沈溪山对视一眼,也跟顺入人群中。 处处挂起高灯, 钟氏内城灯火通明,人群越来越庞大, 宋小河两人赶到时, 玲珑塔周边的空地几乎被站满。 警钟仍在响, 钟氏守卫严阵以待,排列在最前方, 神色肃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为何会半夜敲响警钟?” “是不是有妖入侵长安……” 杂乱的议论声融合在一起, 显得无比吵闹, 宋小河置身其中都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前头人头攒动,宋小河身量不高, 难以看见最前方的情形,见这场面, 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烈。 正当她打算往前挤挤时,苏暮临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她,从飞符上跳下来,一下就落在她的面前。 只是还没等宋小河开口询问,苏暮临就满面急色,大步上前来,“小河大人,你快跑!” “什么?”宋小河面露疑惑? 苏暮临却急得不行,神色中又满是恐惧,他努力压低声音,飞速拽着她往后走:“来不及解释,大人快跑就是了!” 他力气用得极大,一下就将宋小河拽出几步远,踉跄地跟上苏暮临的脚步。 沈溪山拧着眉,转头跟上他着急的步伐,倒没有出手阻止,只是问苏暮临,“究竟是什么事?” “钟家人要抓小河大人!”苏暮临道:“我方才在前头打听到的消息,本想赶过去告诉小河大人别过来,没想到她已经在此了,内城布下了结界,只得先将小河大人带去藏起来。” 沈溪山仰头,果然就看见夜空之下有一层不大明显的光罩,光芒微弱恍若一层细纱,不仔细看并不明显。 这便是钟氏的结界,虽看上去不堪一击,但绝对是牢固的。 宋小河满头雾水,本就不安紧张,再被苏暮临的情绪一带,也吓得不行,害怕道:“为什么抓我?我是犯什么错了吗?还是说,因为师父?” 苏暮临抿唇不语,并不作答,只一个劲儿地拉着宋小河往外走。 忽而一阵疾风自身后袭来,宋小河三人立即感受到凌厉的气息,于是所有对话停止,疑问暂停,三人同时撤身闪躲。 宋小河往前翻了两下,落地时扭了个身,只听一声轰响,就见方才他们三人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坑,周围的弟子有人躲闪不及受了伤,惨叫起来。 人群瞬间散开,将中间的地方空出来,宋小河三人呈三角站位,在其中成为相当明显的存在。 她眉眼一压,右手下意识覆上木剑。 只听风声呼啸,几道散着光的符箓又猛地甩来,直奔宋小河而去。 她刚将手中的木剑抽出,就见沈溪山双指凝光,金光在面前乍闪,那一串符箓便化作轻烟在空中消散。 风声又止,所有人围观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喧哗声不绝于耳。 下一刻,一声怒喝辟开人群传来。 “宋小河!” 第142节 宋小河循声看去,就见原本围着的人群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劈开一条道路,众人惊呼的同时,钟浔之在道路中出现。 他双目赤红,满脸恨容,右手环绕着几张符箓,光芒闪烁,隐隐有电光在其中流蹿。 宋小河没想到又是他。 钟浔之找她的麻烦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先前几次只能算作小打小闹,但方才那两下却是奔着取她性命来的。 宋小河怒道:“钟浔之,你又想如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寻衅,我先前大度不与你计较,你倒是在我这蹬鼻子上脸,当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她可不是任人随意拿捏的泥人,就算钟浔之身后是庞大的钟氏,惹急了宋小河一样敢动手。 且来到长安以后,给钟氏的面子已经足够多了,现下师父都下落不明,宋小河没心情估计什么面子里子,只有满腔的恼火。 “你找死!”钟浔之仿佛恨极,浑身气得发抖,也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来找宋小河。 只见他念动法诀,符箓在腕间环绕,下一刻便引出五道金雷,猛然朝宋小河的身上砸去。 金雷释放的光亮耀眼,裹挟着厉风充满汹涌的杀意。 宋小河下意识想要闪躲这一招,却见沈溪山出手更快,他抬手一招,长剑从光中刺出,只一下便将五道金光击碎,力量相撞之后,强大的气浪翻飞,钟浔之完全不敌,被气浪冲撞得径直飞出去,只听众人一声惊呼,他重重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沈溪山冷眸瞥他,道:“仙盟弟子当真那么好欺负?” 周遭的人群里响起嗡嗡议论,皆道钟家小公子头脑不清醒。 怎么敢当着沈溪山的面欺负仙盟弟子,今日他守擂一整日,还没人能在他手底下过满十招。 宋小河也是心中一暖,仿佛在飘摇的小舟里压了秤砣,让她稍稍有些安心。 她小跑几步来到沈溪山的身边,委屈道:“沈猎师,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对我。” 沈溪山声音低了些许,冷漠的声线中挑出一缕柔和,“我知道。” 钟浔之莽撞出手,被沈溪山打倒之后,很快就围来一队钟氏护卫,他们将周围的人群呵斥推开,场地又宽敞许多。 护卫惶恐地将钟浔之扶起来,随后一女子自天上落下来,身着赤色长裙,露着雪白的肩头,裙子开衩到腿根,生得国色天香。 “宋小河,束手就擒,可免吃苦头。”她面上满是不屑,声音虽轻缓,却充满威胁,气场迫人。 宋小河记得这个人,是当日来了长安时,要将自己孙女许配给沈溪山的那个修合欢道的长老,名唤钟岭。 她似乎故意放出了力量在空中飘散,让宋小河感到了一股压力,胸口闷闷的。 宋小河道:“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被抓?” 钟岭摸了摸自己涂满蔻丹的指甲,轻轻瞥她一眼,“你没资格问那么多。” 空中的力量越来越浓烈,宋小河的肩头被压上极重的力道,她险些没有站稳单膝跪地,下意识用木剑撑了一下。 沈溪山见状,才知她承受着术法,一边用指尖在她眉间轻点,一边道:“虽说长安是钟氏盘踞之地,但宋小河是我仙盟弟子,既有我在此处,你们休想动她。” 柔软的指尖在宋小河的眉心一触,暖洋洋的灵力汇入,瞬间就将宋小河身上莫名的压力给化解。 丝丝缕缕,缠绕在宋小河惶恐的心头,像是送来了巨大的抚慰力量,给她依赖,让她镇定。 是了,虽然师父失踪,事情突变,许多宋小河不知道的情况发生,钟氏的矛头也指在了她身上。 但是沈溪山还在她身边,那她就不是孤身一人。 “长安城内,岂能有你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机会?”钟岭轻蔑一笑,“仙盟便是再霸道,也管不着我族内的家事。” 沈溪山并不为惧,眉目轻缓地与她对视,温声道:“那你便动她试试?” 夜风平地而起,带着二月初的清寒,将沈溪山的衣袍吹鼓。 他站得稳当,褪去温润气质,变得锋利无比,乃是任何人都不得轻视的存在。 人人都赞誉他,却无人知道沈溪山的实力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今天一整日的守擂,那么多弟子上台挑战,无人让他使出真本领。 冒然在此与沈溪山动手,谁都讨不得好处,更何况他上头还有个青璃上仙。 钟岭缓了缓神色,嗤笑一声,故意打趣道:“你这是修的哪门子无情道?” 沈溪山不理。 她又道:“行了,我也不与你废话,宋小河必须跟我走一趟,否则即便是青璃亲自来,钟氏也不可能放人。” “为何事?”沈溪山问。 “她师父梁檀,杀了我钟氏族人,畏罪潜逃,如今下落不明,宋小河要带去审问。”钟岭道。 宋小河脸色一白,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我师父?他杀了谁?” “浔字辈的嫡长女,钟慕鱼。”钟岭笑了一下,红唇轻启,吐出残忍的话语,“你的师娘。” 仿佛一道巨雷从头顶劈下来,将宋小河的心头劈得七零八落,她颤声道:“不可能。” “是与不是,你去了便知。”钟岭抬手,念动法诀,轻喝道:“束。” 她袖中立即蹿出两束光芒,由符箓形成的绳索一下就缠绕出了宋小河的双手,紧紧系上了结。 宋小河吓得浑身瑟缩,下意识用力挣扎了两下,“放开我!” 沈溪山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缓声唤她:“宋小河。” 她慌张地一抬眼,润黑的眸中已满是泪水,充满惧怕,看着沈溪山。 “你别怕,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众目注视之下,沈溪山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步,低着头看她,“先与他们走一趟,看看事情究竟怎么回事,我陪着你。” 宋小河突遭这种变故,脑袋乱成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幸好身边有个情绪稳定,头脑聪明的沈溪山,他知道如何安抚宋小河。 此事非同小可,由于牵扯到了梁檀和钟慕鱼,宋小河不可能理智,但沈溪山深知,现在要做的不是反抗,而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清楚。 将她的双手束缚住,从另一方面来说,其实算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若是她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暴起,在钟氏族人面前使用了业火红莲的力量,那事情将更加难办。 沈溪山牵着她,用平稳的语气给她镇定,“跟着我。” 宋小河落下几颗泪,一只手被牵住,温暖踏实,另一只手悬在空中,指尖不停地颤抖,心中已然乱成一片,无法思考。 师娘体弱,从小到大宋小河见她的次数并不多,有时候连着三四年都没机会见她一面。 但她的衣裳都是由师娘缝制的,幼年时她身体长得快,每年都要换很多套衣裳,一开始师娘的手艺并不精湛,缝的衣裳不大好看,还会开线。 宋小河年纪小,并不懂那些,整天在泥巴里打滚,像只野猴子,衣裳脏了也是师父给搓洗。 后来渐渐长大,师娘手艺渐渐熟练,宋小河也有了姑娘的模样,师娘给她做的衣裳也花花绿绿起来。 每逢春节前夕就是宋小河最期待,也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她知道师父会在那日将师娘给她做的新衣服带回来,那一日宋小河哪里都不会去,坐在樱花树下的秋千山上,望眼欲穿等着师父拿新衣裳回来。 一件件亲手所缝制的衣裳,汇聚而成,铺满了宋小河十几年的岁月。 突然有人告诉她,师父杀了师娘后畏罪潜逃,她如何能信?如何能接受? 周围乱糟糟的,宋小河茫然无措,紧紧靠在了沈溪山的身边,汲取安全感。 苏暮临见状,虽然害怕这些个人界修仙大能,但还是毅然上前道:“小河大人,我跟你一起!” 随后他压低声音,悄悄说:“若是他们对你动手,我就带你跑,虽说我打架的本领不太行,但是逃跑的本事一流!” 宋小河恍然地点点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钟岭命人抬走了受伤的钟浔元,随后挥手让护卫开路,在不断的喧哗声中,带走了失魂落魄的宋小河。 玲珑塔前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钟岭走在前后,后面跟着沈溪山宋小河与苏暮临三人,再往后便是排排护卫,周围人伸长了脖子张望,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刺耳的钟声终于停下,夜色却再不复之前的宁静。 宋小河双手被束缚住,跟在沈溪山的身后,一同进了玲珑塔内。 一楼的大殿还是之前见过的模样,宽阔富丽,所有灯同时亮起,将整个殿堂照得无比亮堂。 就见前面的台上坐着一排人,左右两边也站满。 当间便是钟氏家主钟懿盛,他两边坐着钟浔之的父亲钟昌薪,以及族内名望最高的长老。 再往旁边排列,便是钟氏的八大长老,无人缺席,比当时迎接沈溪山进长安来见礼时都齐全。 寒天宗的宗主严仁立位于侧座的首位,他身边则坐着寒天宗的长老级人物。 另外的,则就是一些千机派,玄音门的领队人,身份略低,皆是站在两侧。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位于高座,便是仙盟审门的门主——左晔。 男男女女混在一起,见到钟岭领着人进来,目光纷纷聚集而来。 人数虽然不少,但仍旧显得殿堂内空荡荡的,每个人的脸上都严肃沉重。 殿中寂静得落针可闻,带人给的压迫力非一星半点,就连苏暮临也忍不住缩起脑袋。 “宋小河。”正中央的家主钟懿盛率先开口,大掌往座椅负手上重重一拍,喝道:“跪上前来!” 两边的护卫应声而动,同时出手要押宋小河到前面去跪着。 宋小河本能往沈溪山身后躲。 随后只听一声嗡鸣剑响,强悍的剑气在空中翻出气浪,猛然朝周围扩散,一柄泛着金光的长剑凭空而出。 剑气将想要上前来的护卫同时撞得翻倒在地,摔出去一丈远。 金剑缓缓旋转着,悬浮在沈溪山的身侧。 “大胆!”一人喝道:“沈溪山,你一个小辈,竟敢在家主面前放肆!” 沈溪山略一抬眼,眉间染尽霜雪,冷得骇人,他道:“仙盟只论功过,不论长幼,在确认宋小河有罪之前,她不会跪任何人。” 少年不过岁及弱冠,浑身的气势却滔天汹涌,即便面对着一众人界修仙望族中的大能,也一样不卑不亢,冷面从容。 一柄凡剑立在身侧,剑气迫人,让殿中所有人都忍不住变了脸色。 “当真是青璃上仙教出来的弟子,如此不凡,还未飞升便已经这般目中无人,待飞升之后,可还会惦念我们人界?” 严仁立冷哼一声,又道:“我寒天宗若出了你这般弟子,定会好好管教,折了一身傲骨再谈修道。” 沈溪山轻笑,却是半点也不装了,直言道:“放心,寒天宗气运早已败光,不可能再出我这种资质的弟子了。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今日第一个攻擂的弟子,似乎是寒天宗近年颇为看好的一位,怎么在我手上还抗不过一招?这等资质,在仙盟也只能是外门弟子,也就寒天宗当个宝。” 话说得直白,往严仁立的心口上戳刀子,竟是半分不给寒天宗面子。 如今人界之中,仙盟立于山巅,沈溪山又立于仙盟的登峰,能拿长辈的身份压住他的人,除了青璃之外,再无第二。 便是在长安境内,钟氏的掌心之中,谁又敢轻易动他? 且不说江南沈氏的发难,便是青璃上仙那里就不好交代,沈溪山摆出一副执意要护着宋小河的样子,一时间钟氏族人也是无可奈何。 第143节 钟昌薪拍案而起,大声喝道:“够了!此乃钟氏的家事,你一介小辈莫要管得太宽,事情未解决之前,就算是青璃来也只能带走你一人!” “宋小河,我且问你,”他又道:“梁檀究竟在何处?” 宋小河动了动苍白的唇,“我不知道。” “砰”一声巨响,原是钟昌薪一掌拍碎了座椅,将宋小河吓得浑身猛地一抖。 他又道:“梁檀杀了我爱女,若是你供出他的下落,我们便不追究你的过错,若是你执意为他隐瞒,别怪我们不客气!” 宋小河六神无主,下意识反驳,“不可能!我师父绝对不会杀师娘的!” “休要狡辩!”钟昌薪喝道:“仙盟审门之主亲自将慕鱼的尸身带来,岂能有假?!” “什么?!”宋小河如遭雷劈。 她从沈溪山的身后跑出,踉跄着往前,“我不信,我师娘怎么会……她在哪里!” 左晔沉沉地叹息一声,一抬手,就见众人将一座琉璃冰棺推出。 冰棺通体透明,里头弥漫着寒气,就见钟慕鱼躺在其中,脖子处有着狰狞的伤口,血已然止住,但衣裙几乎被血浸透。 “师娘——”宋小河的泪瞬间就淌下来,大叫了一声往前跑,两侧的护卫上前来阻拦,却见宋小河身后跟着一柄金光裹挟的长剑。 无人敢上前阻挡,宋小河跌跌撞撞跑到冰棺旁边,一下扑跪过去,扒在冰棺边上。 豆大的泪水往下掉,宋小河哭得浑身颤抖不止,离得如此近,宋小河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冰棺中的确是钟慕鱼。 许是尸体都僵硬了,她恢复本来的面貌,年过六十的老人之态,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她年轻时候的旧影。 脖子上的伤口像是剑伤,割得不深,伤口已经被冻住,血液凝结。 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无比,一点血色都没有,是死亡的样子。 宋小河的脸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她见这冰棺中竟然真的是师娘,当即放声大哭,声音中充满痛苦。 临行前,宋小河还想去看一眼师娘,却被师父说她身体不好,不便打扰。 宋小河想着,回来再看也行,于是就没去,谁知道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师娘……”宋小河悲痛地伸手扒拉,想去触碰钟慕鱼,却又因为冰棺上的防护结界阻挡,将她的手一次次弹开。 沈溪山走到她的身后停下,看着她小小的身躯趴在冰棺边上,耳朵里全是她凄惨的哭声,心中也沉郁,仿佛一口气提不上来,隐隐痛起来。 然而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左晔沉声道:“日前盟主突然收到钟慕鱼的亲笔传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若吾暴毙,乃梁檀所为’,随后命我去千阳峰查看,果然见她死在屋内,满屋血痕,除却脖子上致命一伤之外并无其他,我当即启程带着钟慕鱼的尸身和亲笔信来了长安,经钟氏查证,那的确是钟慕鱼亲笔所写。” 宋小河已然听不进去那些话,变得像个孩子一样执拗,哭着喊师娘,希望得到她的一声回应。 “所以你们便认为此事乃是敬良灵尊所为?”沈溪山反问。 “慕鱼亲笔指证,还有何余地辩驳?”钟昌薪怒道。 钟懿盛此刻出声,语气缓和了些许,说道:“孩子,将你师父的行踪告诉我们,我们不会为难你。” “我不知道。”宋小河实话实说,“且此事绝不是我师父所为,我不相信!” “冥顽不灵,依我看,还是上刑具吧,小姑娘皮娇肉嫩,疼几下什么都招了。”钟岭插话道。 沈溪山冷眼扫了她一下,“钟长老可有娘生,有爹养?” 钟岭脸色一变,眉眼染怒,“放肆,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想来是没有。”沈溪山不仅敢这么对她说话,且语气还很随意,“设想若是有朝一日,突然有人把你抓起来告知你,你爹杀了你娘,然后畏罪潜逃,常人怕是都无法相信,无法冷静。钟长老这般不通晓事理,除却无父无母,我倒是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我想,总不能是你……”沈溪山看着她,缓缓说:“蛇蝎心肠,阴狠歹毒吧?” 钟岭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贬低,脸色都要扭曲变形,拍案而起,怒道:“好你个沈溪山,胆敢如此以下犯上,钟氏不敢动你,不代表我不敢!” 说罢,她双手挥动,祭出白色光芒,一连串的符箓从双袖中飞出。 “钟岭!”左晔怒喝,声音如钟,在大殿内回荡,稍微能力较弱的人都被震得双耳剧痛,钟岭也无法抵挡,面上浮现痛苦的神色,捂住了耳朵。 他声音粗莽,气势逼人,“我倒是看看谁敢动溪山。” “够了。”钟懿盛及时出面调停,以防闹剧一发不可收拾,“钟岭,下去休息吧,这里无你的事了。” 钟岭气得面目狰狞,狠狠剜了沈溪山一眼,身影一晃,便在原地消失。 沈溪山蹲下来,贴近宋小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见她眼泪一颗颗往下掉,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无用。 她便是心性再坚定,突然受到这种打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冷静下来。 看着她痛哭的模样,沈溪山很难不为所动,所有思绪揉在一起,只能沉沉地叹息。 苏暮临蹲在旁边,看她如此哭着,早就跟着一起淌着泪水了。 其他门派皆安静看着,无人出声。 “不论此事是不是梁檀所为,现在他下落不明,嫌疑最是重大,你只管将他行踪告诉我们,其他的事我们自会查明。” 钟懿盛对宋小河道。 左晔叹一声,也温声道:“宋小河,你别怕,若是你师父清清白白,仙盟绝不会让任何人污蔑伤害他,你若是知道他在何处,一定要告诉我们。” “我没有撒谎。”宋小河用手背蹭着眼泪,眼圈红彤彤的,看起来可怜极了,“我真的不知道师父在何处。” “她定是存了包庇之心。”钟昌薪恨声道:“或者,她亦是同伙!” 宋小河心乱如麻,此刻已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更是没有任何心思去跟人争辩。 正当情况混乱时,忽而有人闯进来,大声道:“族长!抓住梁檀了!” 座上几个长老闻声一动,连钟懿盛也险些坐不住,立即道:“带进来!” 宋小河扭身看去,就见门口果然架进来一个人,由远及近,宋小河慢慢看清楚他的脸。 正是失踪了一日的梁檀。 “师父!”宋小河哭叫一声,赶忙起身要过去,却被沈溪山一下给拦住。 她下意识挣扎,却感觉脸上被柔软的掌心按住,温热的温度传来,先将她的泪擦去,又听见沈溪山低声说:“现在不能过去,你别着急,且看看情况。” 梁檀浑身沾了泥土,脸上还有青紫的伤痕,嘴边沾了血,双手被束缚住,像是在逃跑的途中被抓回来的,十分狼狈。 如今他作为嫌犯被带上大殿,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宋小河就算是过去也会被护卫推搡开不准靠近,倒不如要事情快些有进展。 “梁檀!”钟懿盛大喝一声,“我钟氏嫡女究竟如何死于你手,你又是出于何种原因杀她,还不速速招来!” 梁檀的左右肩膀被人按着,重重往地上一跪。 他赶忙道:“冤枉冤枉!我没有杀慕鱼!她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对她动手!” “慕鱼亲笔书信指认你,你还要狡辩!?”钟昌薪恨得双目通红,满脸的悲痛看起来倒是极其为爱女的死悲伤,“当年若不是她长跪在我的门外求着要下嫁于你,你便是再修三生,也不配娶我钟氏女儿,如今竟敢对她下杀手,我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宋小河紧张地看着师父,手指下意识攥紧沈溪山的衣袖。 沈溪山却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师父的状态不对,你留心些观察。” 她抬眸,用眼神疑问。 沈溪山轻轻摇头,示意此时并非谈话的时机。 他所察觉的不对,正是梁檀进了这大殿之后,眼神却没落在冰棺上一下。 他口口声声说钟慕鱼是他的妻子,如今妻子离奇死亡,他逃匿不说,到了此处却连半滴眼泪都没掉,俨然不是死了爱妻的模样。 梁檀着急地大声道:“此事定有蹊跷,慕鱼与我相守几十年,已是我的亲人,我岂是这等丧心病狂,猪狗不如的畜生!”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钟懿盛道:“别以为我没法子从你嘴里问出实话,来人,上拷问鞭,先抽个十鞭,若你口供不改,我就信你一半。” 拷问鞭是钟氏拷打重罪之人的灵器,鞭子上满是倒刺,附着了灵力,轻轻一鞭便会皮开肉绽,重重一鞭更是深可见骨。 上面附着的灵力会让人吐出真言。 宋小河看了那鞭子,当即站不住了,挣扎着要往前走,却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且慢——” 众人齐齐看去,就见一身着道袍的女子缓步走进来,手中捏着珠串,面色苍白病弱。 正是失踪几日的步时鸢。 “你又是何人?”钟昌薪扬声质问。 “来助你查案之人。”步时鸢笑道。 “此乃我们钟氏的家事,轮不到旁人来插手帮忙。”他道。 “不。”步时鸢缓缓走到梁檀的身边,说道:“我帮你们查的是一桩旧案,诸位莫急,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她一抬手,面前忽而凭空出现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三根香以及一个香炉,旁边则是笔墨和空白符纸。 她道:“这是引魂香,若是你们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令爱,何不将她的魂魄引来,让她亲自开口说?” 众人发出小声的议论。 钟懿盛与钟昌薪对视一眼,父子俩似乎都不赞同这个方法,正要说话,却听左晔开口。 他道:“就用这个方法,梁檀再怎么说也是仙盟的人,岂能让你们动用私刑?便让他点香引魂,让钟慕鱼开口道出真相。” 沈溪山也道:“晚辈也觉得,这个方法更为合理有效,不会是屈打成招。” 钟昌薪就说:“那我们如何能知引来的是慕鱼的魂魄?” “只需写上她的姓名住址,生辰八字,如今头七未过,她还未入轮回,自会将魂魄引来。”步时鸢道。 钟昌薪找不到别的理由辩驳,狠狠瞪了她一眼,自知已经阻止不了,转头想坐回去,却又想起自己的座椅被他方才一掌拍碎,气得又站了一会儿。 钟懿盛道:“既然如此,那便给他松绑,让他引魂。” 护卫给梁檀松绑,梁檀便沉默着上前,催动灵力幻出火苗,将三根香点燃,插在香炉上。 随后他提笔,在符纸上写姓名住址,生辰八字。 宋小河瞪着泪盈盈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梁檀。 引魂香的气息极快地在大殿中蔓延开来,宋小河在闻到的一刹那,心中重重一落,几乎站不稳,趔趄一下。 沈溪山低头看去,见她满面惊恐,泪水又落下来,低声问,“怎么了?” 宋小河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没有回答。 这香味对她来说简直太熟悉了。 第144节 这是师父惯用的熏香,甜甜的,像熬煮出来的糖汁儿,宋小河每次从师父的窗口路过,或是进他的房中都能闻到。 这居然是引魂香? 这味道持续了十多年的时间,伴随着宋小河从小到大,师父竟然点了那么多年的引魂香?! 他想引来的魂魄,究竟是谁? 只见一股浓郁的烟雾在梁檀的周身聚集,环绕着他轻轻飘着,很快他写完了符纸,轻轻一吹,火苗就在符纸的边角处燃起。 梁檀的表情沉静下来,闭上眼睛,直到符纸在手中燃尽,那裹在他周身的烟雾忽然加快了旋转速度,如突然卷积的小风涡。 就看见飞速环绕的烟雾忽而凝聚,而后猛地扑向梁檀,冲入他的体内,随后所有白烟消失,只余下梁檀仍站在香炉前。 大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场景。 片刻之后,梁檀缓缓睁开了眼睛。 钟昌薪上前两步,顿了顿,才出口问,“慕鱼,可是你?” 旦见梁檀抬手揖礼,眸光淡无波澜,语气平稳道:“在下梁清,字颂微。” 第77章 日晷神仪(一) “符箓之法若追其根源, 往前数个万年到不了尽头,此法流传能够一直保留下来,足以说明它的厉害之处, 你个笨徒, 不要不知好歹。” 梁檀揪着宋小河的脸颊, 说了一遍又一遍, “把笔捡起来, 继续炼符。” 年幼的宋小河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道:“可是我想学剑。” “不行。”梁檀说:“符法多厉害!几十年前有个符修, 差点就飞升了,乃是我们人界数千年来最为接近天界的一次,你潜心修炼, 假以时日……” “我也能飞升吗?”宋小河问。 梁檀将宋小河看了又看, 心说这小丫头有时候在地上跑都能摔个狗吃屎,学东西又慢, 五岁的时候还分不清鞋子怎么穿,总是将右鞋套在左脚上, 觉得无法昧着良心说话, 于是道:“可能不行, 不过你与那符修天才有一点相似之处。” 宋小河立即变得高兴,问:“哪里呀?” “他是不可多见的天材, 你是不可多见的蠢材。”梁檀哄她:“你看, 也就差了一个字, 差不多的。” 宋小河听出这不是好话,瘪着嘴不高兴, 拉着梁檀的手,用稚嫩的声音撒娇, “师父——,你说过天下术法如百花齐放,每一朵花都有各自的芬芳,我不想学符,你就让我学剑吧,我对学符不感兴趣,就说明我没有那方面的天赋……” 梁檀的神色有一些恍惚,看着宋小河许久都没说话。 就在宋小河以为师父不高兴时,他却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宋小河的脑袋,说:“小河不想学,那便不让你学了,赶明儿我找把小点的剑给你,你想学什么便学什么,虽说你师父我专攻符法,但是剑法我也会两招,拜到我这样什么都会的师父,你就偷着乐吧……” 多年之前,八岁的宋小河就听师父提起过那位符修天才,只是那时的她对符箓并不感兴趣,自然没有追问那位符修天才是何人。 只知道师父来来回回也就会那两招剑法,教会宋小河后,他就再没管过宋小河的剑术。 直到今日,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各个门派的佼佼者齐聚一堂,在这如此肃穆的地方,她亲眼看见师父点香引魂,引来了几十年前陨落的天才,对众人端正揖礼,说:“在下梁清,字颂微。” 梁颂微,符修道百年不遇的天才,曾凭借一己之力将钟氏以及寒天宗的地位拔高,于人界问鼎,让符修的势力进入鼎盛时期。 后来却渡劫失败,陨落人间。 距今已有足足三十七年。 只是梁颂微陨落之后,人界关于他的传说不增反减,各种记载他事迹的书籍也莫名消失,提起他的人渐渐减少,消息被一再压下,导致三十多年后的今日,竟没有几人再知道他的姓名事迹。 是以,当梁檀点燃引魂香,引来了死了三十七年的旧魂时,殿中数位年长者脸色顿时大变。 钟氏家主钟懿盛反应尤其强烈,他豁然起身,声音洪亮如钟,喝声道:“放肆,胆敢在老夫面前装神弄鬼!” 说话的同时,他甩出一张符箓,只听惊雷炸响,金光刺目,一道无比强烈的雷法在刹那间迸发而出,猛然朝着梁檀冲去。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见金光在大殿中不断折射,力量在整个殿中膨胀,众人同时感到恐怖的威压。 宋小河也被这股力量冲击,却下意识惊叫,“师父!” 她猛然往前冲,是本能的行为,想要追上雷光保护师父。 情况紧急,沈溪山只能紧攥着她的手腕,祭金光护体,将那股迅猛的威压格挡。 只是这雷法实在凶猛,梁檀若是正面被击中,必死无疑。 那一瞬间,沈溪山想的不是梁檀的死,而是梁檀死后的宋小河。 却见那爆发出强大力量的雷法在奔腾到梁檀面前时,忽而化作无声无息的柔风,将大殿中所有人的衣袍吹鼓,轻描淡写地消散了。 钟懿盛毕竟是钟氏家主,多年来的修为,虽说没有到飞升的地步,却也是人界修仙者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当今世上能与他对抗的人,寥寥无几。 而这招必死的杀招,就算是他没使出全力,也用了七八分的修为,却被这般轻松化解,一时间所有人都被震撼住。 只见梁檀仍旧安安稳稳地站着,面上的表情依旧镇定平稳,姿势如旧,没有半点变化。 出手的,是站在旁边的步时鸢。 她手中的珠串在空中缓缓旋转着,流动着莹莹光芒,随着她一抬手,珠串又落回她的掌中。 步时鸢满脸病容,身躯羸弱,笑起来时有几分温柔,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却轻而易举化解钟懿盛的杀招。 她道:“钟家主莫着急,事情才刚刚开始。”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死寂一片。 唯有宋小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块在街上买的泥人,一下砸在了钟懿盛的脸上,骂道:“你想杀我师父!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钟懿盛本就对自己这一杀招被如此轻松化解的情况感到恐惧,却在这时候老脸被小辈砸了个正着,他气得几乎要吐血,赤红的眼睛瞪着宋小河,立即抽出一张符箓来,杀意滔天。 宋小河此刻的内心已经被恨意和愤怒占领,根本不惧,就算是双手被束缚在一起,也抽出木剑就要跟这老东西动手,却一把被沈溪山拉到身后。 左晔也释放法力,形成威压,冷声道:“钟家主,你方才突然出手,是不是该给个解释?” 钟懿盛捏着符箓,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动手了。 他方才没能一击将梁檀杀死,那面对的后果将是无尽的麻烦,光是冒然下杀手这件事就没法解释。 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喘着粗气,还是族中另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站出来说话。 钟懿剑对梁檀扬声道:“梁子敬,休要胡闹,颂微已身亡多年,早就投胎入了轮回,如何还能让你招魂?” 只听梁檀淡声道:“看来师父当真是老了,已然忘记多年前你们曾伙同寒天宗,从我身上抽出一魄,致使我在飞升中渡劫失败,便是死了我的魂魄也不全,无法入轮回,多年来便在这世间游荡。”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多年前的旧事翻上来,了解的人并不多,但一听当初那位天材飞升失败另有内情,此事便有得议论了。 “胡说八道!” 第一个出来厉声喝止的,则是寒天宗的宗主,严仁立。 他粗眉一皱,怒声说:“梁清乃是我寒天宗的弟子,我们宗门岂能害他?你简直就是血口喷人!” 钟昌薪在一旁劝解了父亲两句,让他坐下来,而指着梁檀道:“梁清多年前就身死天劫之中,我等悲痛惋惜,我父亲更是伤心欲绝,将此事设为族内禁忌,不许人提起他,多年来他早就被渐渐忘却,梁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招来他的魂魄,莫不是你为了开脱自己害了慕鱼的罪责,演了这么一出戏?” 钟懿剑脸色铁青,杀意一刻也未消减,厉声道:“你翻出你兄长的旧事,满口胡言,将脏水泼到我们身上,不过就是想逃脱罪责。当初你们兄弟二人被我钟氏收留,悉心教导,又送往寒天宗内门修习,若是你兄长飞升,我们自当也有天大的荣耀,怎会出手害你兄长?” 梁檀冷漠地看着他,又道:“倘若当年的我,不愿以钟氏之名渡劫呢?” “什么?”钟懿盛一愣,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额头渗出了汗。 “当年你们见我有飞升之资,便要我认钟昌薪为爹,改为钟姓,以光耀钟氏门楣,将风雷咒也并入钟家符法,我却执意不愿,你们便心生歹念,在我渡劫前夕抽我魂魄,重伤我身,致我飞升失败。”梁檀道:“此后你们心虚当年所为,便借悲痛之由,伙同寒天宗在民间大肆搜寻与我相关的书籍销毁,禁止提起我的姓名和生平,以为多年已过,此事就会慢慢翻篇?” “岂知天日昭昭,你们犯下的罪行无论如何掩盖,终有一日会真相大白。” “当真如此?”左晔一拍座椅,声音凌厉,冷眼瞪着钟懿盛,“仙盟绝不允许有这种情况存在,看来我要请盟主走这一遭,细查一查当年梁清飞升之事。” 钟氏各长老顿时慌了神色,毕竟一旦青璃亲临长安,事情就真的难办了。 钟昌薪也赶忙道:“左门主切莫当真,此子胡言乱语,只为逃脱罪责,他哪里能招来几十年之前的魂魄?不过是在装神弄鬼罢了。” “哦?”左晔此时已全然不客气,骂道:“你耳朵是怎么长的?没听他方才说自己魂魄不全,在人世飘荡,所以才被他弟弟的引魂香招来的?” 钟昌薪心中已是急得不知所措,脱口而出道:“若是他所言的那些冤屈为真,能将梁清旧魂招来,岂非早就来钟氏闹出此事?何须等了这几十年?分明就是害了慕鱼之后逃脱不成,才想了这一出来戏耍我们。” 其他长老齐声附和,你一言我一语,皆是向着钟氏说话。 宋小河未曾见过这种阵仗,心中满是疑问,又害怕又慌张。 她也是到了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当年的符修天才,是师父的兄长。 梁清。 宋小河曾在长生殿的灯上面看到过这个名字,她恍然大悟,明白原来那日掌灯人从大雾中走出,说的那句不曾想还有缘再见,是对她师父所说。 她也知道,站在那香炉前的,不是梁清上身,就是她师父梁檀。 因为他确实无法引回梁清的魂魄,否则也不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次点燃引魂香,让宋小河误会这是他喜欢的熏香。 果然,就见梁檀忽而一笑,双眼弯起来,更添几分俊美。 他慢声道:“你们当然清楚,我究竟是梁颂微,还是梁子敬。” 钟昌薪立即大声道:“看到没!他被揭穿之后装不下去了!” “还不快快认罪!”严仁立对钟懿盛道:“此子行径恶劣,应当从重处罚!” 众人被这一场戏搅得糊涂,见状也没人再乱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如此一来就更彰显钟氏族人情绪激动,喊得大殿里都是他们的声音。 梁檀半点不慌张,神色从容,继续道:“因为你们知道,早在三十多年前,梁颂微就已经被天劫劈得魂飞魄散,半点残魂都不留世间,便是神仙来了也无法将其魂魄召回。” “皆因你们当年的迫害。” “你少在此处危言耸听!我钟氏百年大族,岂能由你几句话污蔑?你既然说我们害了你兄长,证据何在?”钟昌薪铁青着脸,看起来咬牙切齿,若非忌惮他身边站着的步时鸢,怕是要上前将梁檀直接打死,就地埋了。 只是那么多门派齐聚一堂,更有仙盟坐镇,钟氏无法为所欲为,难堵悠悠之口,此事若不在这里定论为梁檀的污蔑,只怕钟氏与寒天宗的百年名声毁于一旦。 此刻重要的已经不是杀了梁檀,让他闭嘴,而是让众人认为他在胡言乱语。 梁檀却道:“我伏低做小隐忍几十年,可不是为了寻证据翻案。” 钟懿剑冷哼一声,道:“你究竟要如何?钟氏对你们悉心教导,养育你们兄弟成才,还将嫡长女下嫁于你,到头来你竟是恩将仇报,好一个白眼狼。” 梁檀冷笑,“不过是说你们几句,就恩将仇报了?我怎会轻易放过你们。” 他忽而双手凝光,右脚在地上重重一踏,一个泛着赤红光芒的阵法以他为中心,在大殿的地板上迅速铺开,片刻间蔓延整个大殿,所有人都踩在阵法之中。 宋小河低头,看见这是个由成千上万的符箓所形成的阵法,光芒照得鞋子都发亮,占满了大殿的地板还不算完,继续朝外面延伸。 聚集在玲珑塔外的众人等候许久,并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正闹哄哄时,却见赤色阵法以飞快的速度从玲珑塔内扩散出来。 反应慢的瞬间就被阵法笼罩其中,反应快的已经开始奔逃。 第145节 但阵法扩散的速度极其地快,就算是众人拼尽全力逃跑,也在眨眼间被追上,整个赤红阵法在辽阔的大地上铺开。 从钟氏的内城蔓延至外城,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工夫,就将整个钟家城笼罩其中。 随后淡淡的红色结界形成,呈一个半圆将庞大的钟家城圈住,很快就有人发现,这个结界将他们都锁在了其中,再不得出。 玲珑塔内,钟懿盛见梁檀起阵,察觉不妙后再次暴起,甩出三张雷符,同时催动,雷声在殿中爆炸,声音震得众人耳朵剧痛,只见面前金光无比闪耀,强悍的力量几乎将玲珑塔震动。 众人对这突变的情况都慌张起来,无法旁观,纷纷祭出灵力护身。 沈溪山一把将宋小河圈在怀中,浑身金光环绕,抵御这巨大的雷咒。 狂风乍起,在殿中疯狂舞动,却见梁檀祭出一个东西,掌中泛起白光,用它挡在身前。 钟懿盛这杀招用了十成十的威力,却未能伤及梁檀分毫,金雷奔腾至他身前时,竟全被他手中的东西吸收而去。 与此同时,阵法之中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莫名的力量抽取他们的灵力。 待金光消散,众人定睛一看,却见梁檀身前悬浮着一个圆盘似的东西,盘上刻了繁琐的纹理,正中央竖着一根细柱。 通体炫黑,金纹描边,散发着纯圣的白光。 沈溪山见了它,表情出现一瞬的错愕。 这东西,鲜少有人见过,但沈溪山却是清楚的。 因为那正是他亲手从酆都鬼蜮取回,交予青璃,让她亲自送去封存的神器——日晷神仪。 日前日晷神仪失窃,青璃曾将沈溪山喊过去单独商议此事,将仙盟上下谁都怀疑过,就是未能怀疑到梁檀身上。 他灵力微弱到被别的门派随便一个人打掉了牙,多年来隐居沧海峰默不作声,任谁也没想到他竟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偷走日晷神仪。 然而让人震惊的事远远不止这些。 旦见日晷神仪漂在梁檀面前,周身卷起的白色光芒逐渐扩散,地上的阵法也开始转动,万千符箓如同活了一般,竟顺着人的脚开始往身上攀爬。 众人下意识催动灵力抵御,却发现所调动的灵力如同被蚂蟥吸血一般,全部往日晷神仪处汇聚。 “那东西在吸收我们的灵力!”严仁立高声喝道:“所有人封闭灵力,停止用法!” 现在才想明白已经晚了,赤色的符箓贴在人身上之后,便是不再催动灵力,也无法阻止体内灵力的流逝,更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涌入玲珑塔内,被日晷神仪卷去。 上到修仙大能下到小弟子,好似全都成了日晷神仪的盘中餐,被敲骨吸髓,无论用什么方法,都阻止不了灵力在体内流逝,一些用灵力维持样貌的人开始渐渐显出真实的年龄。 只有零星几人是其中的例外。 宋小河踩在一方净土,她像是刻意被避过了一样,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只是梁檀此番作为,让她吓得脸色惨白,心尖都在发抖。 沈溪山亦没有受影响,盯着梁檀,忽而沉声道:“两年前仙门弟子突然在一夜之间被吸干灵力,变为凡人,仙盟便开始追查,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查不出幕后凶手。” 声音只传到了宋小河的耳朵里,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眼泪瞬间流下来,只听沈溪山说着后半句,“日晷神仪没有吸收灵力的能力,是梁檀用这阵法抽取所有人的灵力,再送入日晷神仪中。” “他就是这两年间,频频让仙门弟子灵力尽失的凶手。”沈溪山缓缓抽出剑,金光在锋利的剑刃闪过,护身结界将他牢牢罩住,无一丝灵力的流失,他冷声道:“他想借所有人的灵力,启用日晷神仪。” 话音落下,还不等沈溪山动身阻止,就见日晷神仪忽而大放光芒,五光十色,经过富丽堂皇的大殿不断折射,散发出极其耀眼的光芒,形成一个光涡。 所有人受不了这般刺目的光,纷纷哀叫着用袖遮了眼。 宋小河的目光却不肯避让,死死盯着光影下的师父,就看见他忽而纵身一跃,跳入了日晷神仪散发的光芒漩涡之中。 “师父——!” 宋小河哭着惨叫一声,再也站不住,竟是双手用力,生生将束缚在双手的符扯断,飞快地向前奔跑。 “宋小河!”沈溪山一时没将她看住,大声唤她,却见她跑得极快,也顾不得其他,抬步追上去。 宋小河迎着狂风跑了几步,四条小辫狂舞起来,她猛然跃起,不顾一切地跳入光涡之中,沈溪山紧随其后。 “小河大人——!!”苏暮临也拔高声音惊叫,差点手脚并用地追赶,没想到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不知怎么脚底一滑,当场摔了个狗吃屎。 待他慌张爬起来时,只看见宋小河与沈溪山的身影在瞬间就被光芒吞没。 下一刻,光涡渐渐缩小,消失。 风停声止,日晷神仪从空中落下,被步时鸢接在手中。 至此,阵法内的所有人才停止了被抽取灵力,只是方才耗损的灵力太多,众人都显出了疲惫之态。 然而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就连站在玲珑塔内的人,也只知道这是梁檀与钟氏之间的恩怨,不认得日晷神仪,更不知这阵法才是抽取灵力的关键。 所有人都陷在惶恐的情绪之中,争吵瞬间就爆发了,大部分人将矛头对向了钟氏与寒天宗,厉声责问当年之事与如今现状。 在一片极端的混乱之中,步时鸢站在玲珑塔内,低头抚摸着手中的日晷神仪,像看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左晔走到她身边,说道:“步天师,烦请将此物交予我,我会带回仙盟交给盟主处置。” “恕难从命。”步时鸢微笑道:“这东西多年来都是由我族掌管,是我当初不慎将它遗失,如今寻回我自会带回族内好好保管。” 左晔听后心中虽不赞同,却也不与她争辩。 先前青璃对她都多有礼敬,方才又轻易化解钟懿盛的杀招,现在又说日晷神仪由她的家族掌管,是以左晔不敢随意招惹,就道:“那烦请步天师随我回仙盟一趟,让盟主定夺此物的归处。” 步时鸢眸光一转,朝门外看去,“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怕是也出不去。” 钟懿盛被众人的声讨和质问烦得大怒,当即要出手震慑众人,却不料一用灵力,便会被凭空抽取干净,众人猛然意识到,灵力的抽取并没有结束,一旦催动,便会被吸收干净。 此处已非安全之地,所有人开始慌张地逃离。 待走出玲珑塔才发现外面已经全然乱了套,空中架起的红色结界宛如坚固无比的铁墙,一旦想催动灵力就会被阵法吸走,便是众人用肉身去撞,也无法将结界撼动分毫。 这时,所有人才明白。 梁檀有备而来,特意挑在百炼会千门聚集之时,用一座巨大的牢笼将所有人困于此处。 左晔去外面走了一圈,了解现状后又回到步时鸢的身边,关切地问:“那梁檀他们,还有溪山,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必担忧,即便是用日晷神仪回到过去,所有因果也早已注定。”步时鸢意味深长道:“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历史。” …… 风声呼啸,嘹亮的鹰啸从天际传来,划破长空。 烈日悬挂在空中,散发着灼灼热意。 宋小河在一片天旋地转之中摔到地上,滚了好几下才堪堪停住。 她慌张地爬起来,就见周围一片绿意盎然,草木茂密,日光也炎热,这已不再是早春,而是酷暑。 周围环境如此陌生,让宋小河止住了大声呼唤师父的念头,她红着眼睛看了一圈,忽而听到身后一响,转头就看见沈溪山从空中稳稳落下来。 她赶忙走过去,急急问道:“沈猎师,你知道这是何处吗?能不能找到我师父?我看见他跳进来了,他会不会也在附近?” “你先别急。”沈溪山见她情绪临近崩溃,抬手在她眉间点了一下,金光涌进去,让她慢慢平静,他道:“你师父启动了日晷神仪,此神器能够逆转时空,如若猜得没错,这里应该是过去。” 金光融入之后,宋小河快要颠覆的内心世界终于获得了短暂的舒缓,她低声问,“过去?那是多少年前?会不会是……”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梁檀窝窝囊囊,伪装三十多年,掠夺多个仙门弟子的灵力,在百炼会布下这么大的阵法,就是为了启动日晷神仪,回到过去。 回到几十年前,他兄长还在的时候,然后改变兄长的结局。 沈溪山道:“方才听他们说,你师父与他兄长当初是寒天宗弟子,那么此处应当就是寒天宗。我们与他同时来此,他定然离这里不远,只怕隐蔽生息,藏起来了,我们毕竟是未来之人,为确保不造成混乱,也应当隐蔽起来。” “就是不知……”沈溪山有些犹豫,“能否躲过他的眼睛。” “谁?”宋小河问。 “梁颂微。”沈溪山说。 梁颂微当初已经到达了飞升渡劫的地步,别的不说,其能力定然在沈溪山之上。 况且沈溪山比谁都明白,天材与寻常人的差距,他施展的隐蔽术或许能瞒过其他人的眼睛,但不一定能瞒过梁颂微。 梁檀来此处则一定会去找梁颂微,那么他们与梁颂微见面,也是必定之事。 正当他犹豫时,宋小河不声不响,掏出来两个东西,递给沈溪山一个,说道:“这个有用吗?” 沈溪山接过来一看,是用白玉镶嵌,以黑绳串着的一颗兽牙,他很是意外地挑眉,“灵犀牙?这种灵物的确能隐蔽声息让神仙都无法察觉,但是它可遇不可求,你怎么会有这等灵物?” 宋小河将她的那颗套在脖子上,用手背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睛,闷声说:“本来是打算当做你的生辰礼。” 只是没想到这次长安之行已然变成了宋小河眼里的灾难,都等不到花朝节,变故如崩塌的大山,猛然往她的脊背上压下来。 她明白,这便是当时步时鸢让她买下灵犀牙的原因,用处怕是就在此刻。 沈溪山将灵犀牙戴上,没说话,抬手用柔软的指腹擦了擦她泛着泪的眼角,从湿漉漉的眼睫毛上抚过。 随后他指尖凝光,在灵犀牙上一点,乳白色的牙立即泛出萤萤绿光。 灵犀牙一旦发挥作用,会将佩戴之人的所有声息都掩藏,便是两人站在别人面前说话,也不会被察觉。 沈溪山用符箓折了一只纸鹤,轻吹一口气,随后纸鹤便扇动翅膀,缓缓飞起来,他打了一道隐身法诀在纸鹤身上。 “走,我们去找人。”沈溪山下意识牵起她的手,也不管这举动如何亲昵,想用自己的掌心给她渡些微末的力量。 宋小河沉默地点头。 沈溪山倒不是头一回来寒天宗。 他知道这宗门用四百九十九层问道长阶隔开,分上下两部分。 长阶之下,则都是灵力微弱,资质较差的外门弟子,长阶之上,才是宗门内德高望重的长老与资质优良的内门弟子。 梁颂微必定在长阶之上。 两人跟着纸鹤来到问道长阶前。宋小河看着这陡峭的长阶,忽而落了泪。 她看着沈溪山说:“你说,谢春棠当年冒着大雪求寒天宗出手援助夏国时,爬的是不是这条长阶?” 沈溪山心里知道答案,但看着宋小河湿润的黑眸,哪里忍心如实回答。 宋小河是心怀大善之人,又有着小姑娘天生的悲悯和心软,她见到这问道长阶如此长,如此陡峭,自然会为谢归当年的苦难而落泪。 沈溪山温声道:“说不定爬的是别的阶梯呢。” 宋小河说:“你骗我,问道长阶怎会有两条?” 沈溪山牵着她往上走,嘲讽道:“以寒天宗这般气运和资历,再修五条问道长阶也不为过。” 他稍微施了些灵力,两人便轻松跨过长阶,往宗门深处去。 第146节 寒天宗背靠皇室,历来富裕,宗门内的亭台楼阁建造得花里胡哨,奢华富贵,比之长安的钟氏差不到哪去。 由于严苛的选拔,内门弟子较少,两人一路走来,大多地方都是清静的。 幸而沈溪山来过这里,识得路,再让纸鹤寻着梁檀的气息,否则两人还不知要如何在这庞大的宗门里打转。 一路行过如画般的风景,来到了竹林之中。 竹子长得旺盛,节节拔高,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竹林边上有一个小院,有一人坐在院中,似乎正在做什么东西,砸出清脆的响声。 沈溪山老远就听见了声音,赶忙将纸鹤收回,带着宋小河走到院子的边上,也不敢太过靠近。 就见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挽着双袖,正对着一块大玉石敲敲打打。 他面无表情,眸光淡然,显得极为冷情,却有着与梁檀一模一样的脸。 宋小河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她师父。 她朝那人的眼角看去,果然瞧见他右眼角的下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这是梁颂微,她师父的兄长。 正想着,一人从房中推门而出,约莫十七八的年纪,皱着眉沉着嘴角,一脸的不高兴。 这才是梁檀。 显然他们是一对双生子,从面容上看,几乎一模一样,梁颂微眼角的痣是唯一的分别。 梁檀看了梁颂微一眼,抬步往外走,待走到栅栏的边上时,梁颂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漠声唤道:“子敬,去何处?” 梁檀停了脚步,没有回头,只说:“出去转转。” “今日的符可画完了?”梁颂微问。 “回来再画。” “画完再出去。”梁颂微有着十足的兄长威严,冷着脸说话时,更像是命令。 梁檀许是一直有怨气,一下子就像个被点燃的炮仗,回身气愤地喊:“我不画!” 梁颂微没废话,直接甩了一张符,贴在栅栏上,立即形成一道结界。 梁檀用身子使劲撞了两下,气道:“为何你总是强迫我学这些无用的东西?符箓不过是几张废纸,我要学剑!能够实实在在伤人的厉害兵器,不想整天画着些奇怪的咒文!” 梁颂微抬头看着他,慢慢起身,声音平静道:“符箓之法若追其根源,往前数个万年到不了尽头,此法流传能够一直保留下来,足以说明它的厉害之处。我们梁家世代修习此法,多年前爹娘逝去时,也叮嘱我们将符法延续,这是祖训,不可断在我们这一代。” 梁檀像是有些惧怕兄长,见他站起来了,忍不住后退两步,一时间又气又委屈,堂堂七尺男儿抹起眼泪来,撒泼起来,“我不想学我不想学!你说过,这天下的术法如百花齐放,每一朵花都有各自的芬芳,我如何学不得剑法?况且我们这一代有你不就足够了,他们不都说你是符修天才,梁家的门楣你来支撑就好,左右我也没什么天赋,修剑还是修符又有什么分别?” 他满是怨气,声音低下来,恨声道:“你总是将我关在这里炼符,我一点都不想学,我闻到那些朱砂的气味儿就想吐,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我哥哥。” 梁颂微静静地看着梁檀,相比于梁檀爆发的情绪,他更显得平静淡然,甚至看起来有几分冷漠。 梁檀吼过之后,又有些害怕地看了梁颂微几眼,约莫是没少被兄长教训。 “罢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梁颂微才开口,缓缓道:“你想学剑,那便去学吧。” 宋小河听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想起八岁那年,那个炼符炼到不耐烦,摔了笔的夜晚,她坐在师父的身边,说了一样的话。 当时师父沉默了很久,最后掩了泪光,揉了揉宋小河的头。 也是那日,他同意了宋小河练剑。 第78章 日晷神仪(二) 崇庆三十四年, 夏。 炎热的午后,梁颂微折了一根竹枝作剑,教梁檀剑招。 那是让梁檀铭记一生的日子。 烈阳大片地洒下来, 蒸腾着土地, 梁颂微撤了灵符结界, 周围没有灵力的加持, 温度持续升高。 梁檀在院中扎着马步, 汗流浃背, 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往下淌, 晒得满脸通红却愣是一动不动,面上充满着坚持。 只因梁颂微说他若是能够坚持在院中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就不再强迫他炼符。 梁檀就算是双腿如筛糠一般抖着, 也咬着牙坚持。 梁颂微坐在院子的石桌边, 继续对那块玉石敲敲打打,似乎相当认真地研究如何雕琢。 宋小河与沈溪山就站在竹栏外, 像个旁观者。 似乎是因为看见了年少时候的师父和从未见面的师伯,宋小河难得安静下来,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期间更是一句话都没说。 听惯了宋小河聒噪, 如今乍然安静,沈溪山倒还有些不适应。 他分了神, 转头去看宋小河, 就见她侧脸被日光凝照, 肤色白如雪玉,更显得眼睛红彤彤的, 点墨般的眼眸盯着梁檀,相当认真地看着师父扎马步。 梁颂微也是铁血无情, 说了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 时间一到,他将手中的小锤子放下,随后一抬手,从竹林中招来一根一臂长的竹枝,道:“起来吧。” 梁檀大松一口气,腿软得都打摆子,差点没站稳。 他胡乱擦了一把汗,往石桌走,想坐下来休息会儿。 “过来。”梁颂微不准他去坐。 梁檀立即怒目而视,“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见梁颂微捏着竹枝道:“教你两招剑法。” 梁檀一听,脸上的怒气顿时散得无影无踪,又开心地扭身回来,道:“你还会剑?” 梁颂微淡声道:“略会一两招。” 双生子分明是同一天出生,前后也相隔不久,梁檀与梁颂微一样大的年龄,性格却天差地别。 梁颂微捏着竹枝道:“看清楚。” 梁檀乖乖站在旁边,而后就见梁颂微以竹当剑,身法利落使出剑招。 统共就三招,且用不着什么复杂的身法,脚步几乎都没挪位置,看起来却颇为潇洒。 梁檀看得双眼发直,自己捡了一根竹枝道:“你再给我看一遍,我学一学!” 梁颂微漠声问:“一遍学不会?” 梁檀顿时拉下脸,又有些尴尬,给自己找借口,“刚刚没看清楚。” 梁颂微没再说什么,将动作放慢,让梁檀能够跟着模仿剑招。 天才与寻常人的区别便在此,这种招式落在沈溪山的眼里,只看一遍,他就能完整地记下来。 梁颂微当然也是认为如此,是以有些时候并非他故意刁难梁檀,而是他的认知与梁檀的认知差别太大。 正想着,身边的宋小河忽而抽出了木剑,右脚立住而后左脚旋了个半圈,一下就摆出了身法。 随后就见她挥动着手中的剑,开始练起剑招来。 她的动作与院内的两兄弟完全重合,一招一式,一模一样。 三招剑法结束,宋小河捏着剑看着院内的梁颂微,轻声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招。” 沈溪山是知道梁檀教了宋小河剑招的,先前在沧海峰上,他盯着宋小河练剑时,宋小河经常提起。 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沈猎师,为何你教的那么难?师父教我的就简单很多。” 沈溪山当时想着,梁檀一介符修,灵力又如此微弱,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剑招?怕不是糊弄宋小河。 眼下他却改变了想法。 他默不作声,将宋小河的木剑拿在手中,而后身形一动,将方才梁颂微所使的剑招复现了一遍,问宋小河:“是不是这样?” 宋小河点头说:“对。” “我可有出错之地?”他又问。 宋小河摇头。 这几招她练了少说也有三年,每一招都记得清清楚楚,若是沈溪山哪一下出剑错了,她立马就能看出来。 只听沈溪山道:“这不是剑招。” 宋小河茫然地看他一眼,有些不明白,“那是什么?” “这是在画符。”沈溪山抬手,指尖溢出淡淡的金光,往空中轻点,就见方才他挥动木剑的地方凭空出现了金丝般的光芒。 如同沾了金漆的狼嚎,在空中一笔一画地留下痕迹,很快一个看起来简洁却端正的符箓便出现了。 “这是风雷咒。”沈溪山看着空中的金色符文,说道。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符咒,许久都没有反应。 是风雷咒,她认得。 “但是,这与仙盟的风雷咒不同。” 沈溪山以手作笔,在旁边画了另一个符咒,从表面上看两个几乎一样。 “仙盟的风雷咒,是当初梁颂微所创造的第一版,是引雷上身,以身体作为媒介释放雷法,这是极其危险的用法,若不是像梁颂微这种能够熟练掌控风雷咒,且在符箓方面造诣极高的人,轻易用不得,否则天雷将会给身体带来不可治愈的损伤,这也就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风雷咒问世之后无人能学会。” 沈溪山指了指其中一处,说道:“梁颂微后来又将风雷咒进行了修改,就在此处,他加入半水文,以水为媒介,雷法便不会再过身。” “所以,他交给梁檀的,实则是改良过后的风雷咒。” 仙盟只掌握了第一版风雷咒,也就导致那么多年来,无人能够使出引下九天神雷的符箓,于是世人都说风雷咒失传。 却不知梁颂微以剑招的方式教给了梁檀,多年之后,梁檀又以同样的方式传给宋小河。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努力。 凡人寿命短暂,不过百年,而有些东西却能千年万年地保留下来,这便是传承的意义。 沈溪山挥散了空中的符箓,语气中有些感慨,“梁颂微,竟如此良苦用心。” 院中,梁颂微不知厌倦地一遍又一遍教着弟弟剑招。 梁檀也跟着兄长学得认真。 第147节 剑法简单,几遍下来,梁檀差不多掌握,对梁颂微高声道:“我学会啦!” 此时的梁檀其实并不知道,兄长已经通过这种方式将风雷咒传给了他。 或许几年后,或许十几年后,在某个极为思念兄长,悲痛伤心的夜晚,他再次使出这几招剑法时,才迟迟发现了梁颂微藏在其中的用心。 只不过那时,他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站在兄长面前兴致冲冲地说,我学会了。 梁檀学完了剑就跑了出去,梁颂微则继续留下来敲打玉石。 宋小河彻底沉默下来,看着师父远去的背影,忽然抬步跟了上去。 沈溪山心里清楚留在这里守着梁颂微才是最便捷的办法,因为现世的梁檀迟早会来找他,只不过宋小河想要跟着年少的师父,他也没有出声阻止,只静静跟着宋小河身后。 两人离开后,忽而一阵风自小院穿过,梁颂微停下了凿玉石的手,抬头朝院外看去。 而后他放下东西起身,缓步走到栅栏外头,慢慢来到了宋小河与沈溪山方才站的地方,低头看去。 端详片刻,他蹲下来,往地上轻轻吹了一口气,粉尘飞扬,地上渐渐显出了两双鞋印,一大一小。 另一头,宋小河追着师父的步伐,一路来到了小溪边上。 溪水潺潺,澄澈见底,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芒。 只见小溪边上坐了一个人,正挽着裙摆,赤着脚在小溪边上踩水。 她长发垂下来,发髻上别了桃花簪子,远远地,梁檀唤她。 “慕鱼——” 那少女抬脸,露出姣好的面庞,正是年少的钟慕鱼。 较之先前看到的钟慕鱼,现在的她年长了几岁,身姿抽条,有了女子的窈窕纤细,模样更加漂亮。 她气哼哼地瞪了梁檀一眼,问道:“梁子敬!你是不是又捉弄我,分明与我约定好了时辰,为何现在才来?” 梁檀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边走过去一边颇为不好意思地笑说:“没有,我是被我哥给拦住了,他非要我在房中炼符,为了出来,我还跟他吵了一架呢!” 宋小河在旁边听着,心想师父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吹牛。 先前那场景也能算是吵架?分明就是师父哭着撒泼。 钟慕鱼听到他提起梁颂微,面上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微微抿唇道:“那,那颂微为何又将你放出来了?” “他吵不过我呗。”梁檀没意识到她表情里细微的变化,哼笑着走到她身边,眼睛都眯起来,一副极其高兴的样子。 “你刚与你兄长吵了架,这么高兴做什么?”钟慕鱼道:“哪有你这样的弟弟,若是我有一个天材哥哥,指定天天当菩萨供起来,半点不敢忤逆他。” 梁檀很是不服气,“是他太过独断专行,非要逼着我学符。” “可是你们梁家世代都是符修呀。”钟慕鱼踩着水,来到了岸边,又说:“他管教你也是为你好,他做事总有一定的道理。” 她刚往石头上一坐,梁檀就上前来,动作很是熟练地给她擦脚,然后将鞋子摆放在她的脚边,说道:“我哥已经同意我学剑了。” “啊?”钟慕鱼讶异道:“他当真松口了?” 梁檀嘿嘿笑着,愉悦道:“不仅如此,他还教了我两招剑法呢,我就是跟他学了剑法才出来的。” 钟慕鱼将鞋子穿上,忽而满是艳羡地看了他一眼,说:“颂微真是宠你。” 梁檀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拧起眉毛,像是极其不爱听,他道:“说的这是什么话。” 钟慕鱼托着两腮,朝着小溪的水面看,缓声说:“他近年来性子越发清冷了,师父说他在长仙骨,越接近天道,则越是冷心无情,梁颂微渡劫飞升是迟早的事,届时你就是天下第一人的亲弟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也会跟着升天。” 梁檀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撇嘴道:“想升天还不简单,直接拿把剑抹了脖子,当场就能升天。” 钟慕鱼气道:“梁子敬,你少胡说八道!” “我没有。”梁檀软了声音,在她身边坐下来,坐在地上,比她矮了一截,两人中间隔了一掌的距离,从背影上看有些暧昧。 宋小河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于是沈溪山故意问她:“看出什么了吗?” 宋小河当然不会对沈溪山的问题置之不理,她慢吞吞道:“师娘好像……” 似乎是不太确定的结论,宋小河没有说完整。 沈溪山就道:“不错,她心悦之人,是梁颂微,但你师父却心悦她。” 宋小河大概是能看出来的,因为师父的眼里有爱慕,而面对他说话的师娘,心思却全然在师伯身上。 若是师娘喜欢的人是师伯,为何最后却嫁给了师父? 沈溪山似乎看出她心中的疑惑,就说道:“兴许是梁颂微死了之后,钟慕鱼伤心过度,将面容一模一样的梁檀当做了相思寄托。” 话说完,他又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太过残酷了。 试想失去了兄长的梁檀,娶了心仪的姑娘却又将他当作兄长的替代之人。 那这些年梁檀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显然相比于梁颂微,梁檀这个“替代品”是失败的,多年以来他畏畏缩缩,碌碌无为,欺软怕硬,行事荒唐且爱慕虚荣。 这完全成了梁颂微的反面。 于是沈溪山又出言找补,“不过钟慕鱼与他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或许他们之间,早就生出了情爱,又或许……你师娘真心喜欢的其实是你师父,不过是觉得梁颂微厉害,一时仰慕而已。” 正说着,那头的钟慕鱼忽而拿出一个香囊来,递给梁檀,说:“看看我绣得如何?” 梁檀一见,白俊的脸上登时染上绯红,小心翼翼地接在手中,赞叹道:“慕鱼的绣工越发厉害了,怎么将这香囊上的鸳鸯绣得如此逼真?好像马上要飞出来一样!” 钟慕鱼被他逗得心花怒放,前俯后仰地笑了一阵,然后低下头,面容染上少女的娇羞,“那你说,我把这个送给颂微,他会喜欢吗?” 梁檀的神色猛地一僵。 他捏着香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表情在不断地变化,但他又想维持笑的模样,于是在他的努力之下,整张脸都有些扭曲,看起来十分奇怪。 宋小河往前走了两步,将梁檀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看见师娘侧着脸,将目光落在了梁檀的师父的脸上,把师父的表情看了个彻底。 宋小河想,师娘其实都知道。 但她假装不知,还要开口说:“幸好颂微没有修无情道,否则我这香囊还不知要怎么送出呢。” 梁檀已然说不出话,失去了笑着应和的能力,沉默不语。 钟慕鱼就说:“梁子敬,你帮我将香囊送给他,好吗?” 梁檀盯着潺潺溪水好一会儿,只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好。” 话都传进了宋小河的耳朵里,她抿着唇静默良久。 然后才开口,“若我爱慕一人,那人在这世间便是独一无二,就算再如何相像,也替代不了分毫。” 她心中的称会一直往师父的方向压去,于是这句话中带了些赌气。 她已然明了,师娘钟慕鱼的爱慕之人,就是梁颂微。 其后她嫁给师父,可能是因为愧疚,可能是将师父当做替代品,但不会是因为爱。 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梁檀都与宋小河一起住在沧海峰,只有零星几日对小河说要去千阳峰看师娘。 实则他到底去没去,宋小河也不知道。 宋小河觉得自己愚笨。 她早就该明白的,钟慕鱼到底也是钟氏嫡女,就算她不受娘家待见,还有个与她相当亲密的嫡亲弟弟,她的衣裳哪里用得着自己缝呢? 也是在钟慕鱼刚才拿出的香囊上看到了细细密密,精致娴熟的针脚和绣纹时,宋小河才知道,这些年一针一线给她缝衣裳的人,根本就不是钟慕鱼。 梁檀揣着香囊回到了竹林小院,宋小河在后面跟着。 沈溪山落后三四步的距离,将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在眼里。 就算是到了几十年前,见到了与她年轻差不多的师父,宋小河还是跟条小尾巴一样,安安静静地跟在梁檀身后。 现在师徒俩都不怎么高兴,伤心的样子如出一辙。 日暮降临,梁檀回小院之后便进房休息了,晚饭都没吃。 宋小河与沈溪山就在竹林边上坐下来,开始守株待兔。 夜明行稀,许是因为寒天宗坐落在北境,夜晚的温度格外低,吹在脸上都是冷的。 宋小河躺在地上,枕着双臂,睁着眼睛看着夜空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表现得太过安静乖顺,沈溪山的心里就隐隐不安,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宋小河,只能希望现世的梁檀快点出现。 只有他才能结束这场逆转时空之旅,将他们带回现世。 宋小河好像睡着了,闭上了眼睛,白嫩的脸颊显得很稚气。 沈溪山缓缓靠过去,从储物锦囊中拿出毛茸茸的毯子,轻轻盖在宋小河的身上。 往常只要她睡着,就算是将她抱起来走一圈也不会有动静,现在沈溪山只是给她盖了个东西,她就颤着睫毛,不安地翻了下身,侧面朝着沈溪山。 沈溪山动作停了一停,过了会儿,才将手落在她的后背,力道轻柔地拍着。 夜风也变得温和了,沈溪山低着眸,看了宋小河半宿。 隔日,梁檀在天不亮就出了门。 门窗轻响,宋小河瞬间就睁眼醒来,看见梁檀离去的背影,她匆忙爬起来跟上,动作间还不忘拉上沈溪山。 天色灰蒙蒙地,像是要下雨。 梁檀心情低落,也不好好走路,一脚深一脚浅,也不知要去哪里。 行过一处山涧,越走越偏僻,行了一个时辰之久,竟完全出了寒天宗的结界,来到了宗门的后山之处。 宋小河和沈溪山就耐心在后面跟着。 却见他终于停下,在一块座椅似的天然石雕上坐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 凭空响起一道年轻的声音,在问梁檀。 梁檀答:“我不开心。” 那人说:“你总是在说废话,不过没关系,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可以纵容你。” 梁檀:“……” “你都看出来我不开心,为何还要说风凉话?”梁檀道:“我走了一个时辰来找你,你还藏着做什么?” 第148节 “我怕你带人来抓我。” “我都来找你多少回了,你还不信我?”梁檀不可置信道。 忽而一阵黑雾在空中卷起,散去的瞬间,一个少年站在其中现身。 他身着黑袍,头发只有颈间长短,一半绾在脑后,结了一条小辫。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凡人阴险狡诈,不可尽信。” 梁檀窝囊地威胁道:“你再说我就走了!” 宋小河看见他,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原因无他,只因面前这个也是熟人,正是酆都鬼蜮之中的那个梦魔,后来被苏暮临一雷劈成出了原形,被收入戒指中变作灵宠。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师父在三十多年前竟然与这梦魔就相识了。 “濯雪。”梁檀半瘫在石座上,半死不活道:“我心中烦闷,你说些话宽慰我。” 濯雪用那双蓝眼睛将他看了又看,用淡然的语气说:“凡人寿命便是活得再长,也不过百余年,能什么烦闷?” 梁檀斜着眼睛,怒瞪他,“说,你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濯雪就当真继续说:“像你这种资质低下,天生就不是修道的人,烦恼就更无足轻重了,于天道来说,你这种凡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只蝼蚁——” “够了!”梁檀大怒,从怀中掏出了一包东西,往他脸上一砸,“闭上你的嘴!” 濯雪抬手,轻易接下,打开油纸包开始吃里面的鸡肉,评价道:“今日的鸡肉有些凉了,你路上太慢。” “那是因为我的心里冷冰冰,所以无法给鸡肉保温。”梁檀有气无力道。 濯雪几下就将鸡肉给吃光,突然问道:“你可有想过离开寒天宗?” 梁檀瞥他一眼,“我哥在这里,你要我去何处?” 濯雪道:“你跟梁清不同,他是人界孕育千年而生的天材,必定踏上飞升之途,而你不过是资质平庸的凡人……” 梁檀不爱听这话,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若想跟上你兄长的脚步,只能洗筋伐髓,改变你的先天条件。”濯雪道:“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有能够让你改头换面的仙草,你愿不愿意去?” 梁檀听了这话,如何能不心动,只是下意识拒绝,“我不能离开我哥。” “若是你兄长飞升成功,便会去天界,上三界的一天,等同下三界的一年,你短暂的寿命如何与他相比?他在天界住上半年天,再下凡来看你,你已经躺进棺材里了。” 濯雪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话中不带丝毫贬低,却让梁檀心里一下难受起来。 梁檀露出慌张的神色,磕磕巴巴问:“我、我不能去、天界住着吗?” “你一个凡人如何去天界?”濯雪疑惑道:“凡人登天,要经过天梯才行,七千年天梯断了之后,再没有一个凡人能够上去,你越过天梯上去,必死无疑。” 梁檀闭了闭眼,觉得濯雪这张嘴今天过于讨厌,没有一句话是中听的。 他道:“我不信。” 濯雪说:“不信算了,反正你也活不长,待你兄长飞升之后,我便去找他做朋友。” 梁檀大怒,“我哥最恨魔族,你去找他,他一张符宰了你。” 濯雪道:“那我就去找你的转世,反正你脑子笨,不管如何转世都一样,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梁檀大骂他恶毒,又骂他的嘴根本不配吃肉,只适合吃屎。 宋小河站在边上看了很久,看着师父被气得面红耳赤骂人的样子,嘴角弯了弯,总算笑了。 笑容虽轻浅,但有了几分活气。 沈溪山心中一松,这才觉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根弦绷在他的心里。 濯雪站着,随便梁檀骂,情绪始终悠然平静,完全不在意一般。 待梁檀骂累了,想要休息了,他才说:“有人来过。” 宋小河吓一跳,以为他察觉了自己,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上了沈溪山的胸腔。 他道:“别怕,不是我们。” 就听梁檀惊叫:“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骂我两只眼睛像屎壳郎推的粪球的时候。”濯雪说:“现在已经走了,约莫是你们宗门的弟子。” 梁檀大惊失色,吓得浑身出汗,慌张跳下石座道:“我先走了,你别说见过我。” 濯雪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如果有人问,我不会说谎的。” 梁檀一边跑一边愤恨地回头喊:“那你死远点,别在寒天宗附近出现!” 宋小河和沈溪山二人也跟着梁檀往回走。 他赶路急,着急忙慌地催动符法,但由于符法用得不精,走一段飘一段,模样很滑稽。 不过好歹比徒步走要快得多,仅用了小半时辰就赶回了寒天宗。 他悄悄从偏门进去,鬼鬼祟祟像个贼,正走着时,忽而遇到了前方有一群结束修炼的外门弟子走过来。 梁檀赶忙钻到旁边的柱子后缩成一团藏起来。 就听那些外门弟子议论着靠近。 “钟氏又来找梁清了?” “可不是吗?听说又送来不少好宝贝呢!” “真是羡慕不来,梁清这资质,又是出自钟氏,日后怕是前途无量!” “据说钟氏想让他拜入嫡系,改姓钟,按浔字辈。” “梁檀是泼天富贵淋在了脑门上,他一个学什么都不行的废柴,什么也不用做,单凭着是梁清弟弟这一层身份,后半生便无忧了。” “不止呢!若是梁清飞升之后去了天界,给他找了什么仙草神药,就算是不用飞升也能活个两三百年!” “真是山鸡跟凤凰投胎到了一起,梁檀当真是投了个好胎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充满着阴阳怪气和轻蔑刻薄,皆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梁檀的耳中。 待人都走远了,他才从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爬出来,面无表情地回了竹林小院。 正午时分,天色却灰暗无比,似一场大雨将至。 梁檀推开院门,就看见原本空旷干净的小院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奢贵箱子,但是箱子上就嵌了宝石,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珍奇宝贝。 他脸色一沉,重重将门摔上,大步往里走。 梁颂微仍旧在院中敲玉石,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被摔成两半的竹门,说道:“去了何处?” 梁檀回道:“不用你管。” “我是你兄长。”梁颂微说。 梁檀一下子发了大怒,一转头双目已是无比赤红,怒气冲天,吼道:“兄长?!你还是我兄长吗?你不是要改姓钟,与我梁檀有什么关系?我可没有姓钟的兄长!” 梁颂微站起身,冷声道:“我何时说要改姓?” 梁檀指着满院子的箱子,“你当我瞎吗?这些不是钟氏送给你的!?他们为什么给你送这些,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你不清楚?” 梁颂微道:“我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梁檀赤红的目滑下了眼泪,咬牙切齿道:“你想改姓钟,你想抛弃我这个废物一样的弟弟,是不是?” “从未。”梁颂微说。 梁檀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你的拖累,你人生中的污点,就算你日后飞升去了天界,被天上的神仙知道你在人界有一个我这样兄弟,怕也是嘲笑你。” “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学不会,没有你天赋高,也没有你讨人喜欢。”他从袖中抓出香囊,猛地扔到梁颂微的身上,大声道:“都是你的!天赋能力,家世背景,还有我喜欢的人,全都是你的!” 香囊轻盈,砸在身上半点知觉都没有,梁颂微低头看了一眼,说道:“情爱于我,不过累赘。” “那你何不修无情道,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梁檀高声质问,恨声道:“少在我面前装清高!” 梁颂微眉头笼着寒霜,冷得骇人,他抬脚上前,精致的绣花香囊就这么被一下踩在了脚底。 他道:“若非为你,我早就修了无情道。” 无情道,断情绝爱,指的不仅仅是爱情,更有亲情。 但凡在这世间还有牵挂,便不能修无情道。 宋小河愣愣地,转头看了沈溪山一眼。 沈溪山对她对视了一下,随后心虚地移开视线,心说这两兄弟吵架就吵架,扯什么无情道。 他这无情道现在都修得稀里糊涂了。 梁颂微又道:“近日对你管教松泛,不想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你先交代清楚,为何与魔族混在一起?” 梁檀这才想起这一茬,顿时泄露了害怕的情绪,嘴硬道:“我没有。” 梁颂微冷声道:“再敢撒谎,家法处置。” 梁檀像是怕极了家法,立即道:“那是我朋友。” “宗门那么多人,你与谁不能交朋友?为何偏与魔族为伍?”梁颂微质问。 “他不会看不起我。”梁檀察觉出他语气里的蔑视,知道兄长看不起魔族,连带着与魔族混在一起的他也觉得不堪,心里受伤,面上就越是愤怒,“你凭什么管我跟谁交朋友?!我又不是你,被那么多人追捧仰慕,身边永远不缺人!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梁颂微不管他如何歇斯底里,情绪冷漠至极,说道:“今日起,与那魔族断绝来往。” “你凭什么管我!你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了那么一会儿,当真以为就能做我哥哥?!我凭何事事都要听你的?况且你日后改姓为钟,更加没有资格来管教我!” 一道巨雷凭空乍起,闪电划破天际,伴随着震耳的声响,一瞬的白昼将天地照亮。 白光落在梁颂微漠然的眉眼和梁檀愤怒的泪目上。 梁檀冲他吼道:“梁颂微,你就好好走你的登仙大道吧,我绝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他转头,大步冲出了小院,狂奔离去。 梁颂微站在院中,目光却追着梁檀的背影而去,一如往常的冷漠眼中却荡起了波澜。 沈溪山是最能理解梁颂微的人。 从某种方面上来说,两人比较相似,梁颂微所受到的追捧赞誉,沈溪山亦有。 他们这种天赋异禀之人,大多都冷情,将修炼飞升揽为己任,想的是人界道途,念的是天下气运,什么情情爱爱,亲朋好友,于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 第149节 只是梁颂微在乎唯一的双生弟弟,沈溪山也一头栽进了小河里,所以他很能理解梁颂微现在的心情。 电闪雷鸣,骤雨瓢泼,豆大的雨水瞬间覆满大地。 沈溪山用了个微弱的诀法为二人遮雨。 梁颂微有灵符护身,雨水不沾衣襟分毫,他仰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指尖夹了张符,反手一变,掌中就多了一把伞。 他拿着伞往外走,像是要去寻那个哭着跑出去的弟弟。 刚推开竹门,忽而一人从竹林中走出。 他没打伞,浑身湿透,踩着泥泞走到小院的边上。 宋小河一见他,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沈溪山一把抓住,攥紧了手腕。 就见来人也是十七八岁模样的梁檀,束起的长发被雨水浸透,贴着脸颊往下落水,衣襟湿透之后紧贴在身上,显出少年有些单薄的身躯。 他红着一双眼,直直地看着梁颂微,脖颈青筋尽现,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梁颂微转头看他,淡声问:“还知道下雨了回家?” 梁檀站在他几步之外,泪水似乎混在雨水里,也不知道流了多少。 他看了梁颂微许久,忽然笑了一下,只听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唤道:“哥哥,我回来了。” 宋小河低下头,悄悄用另一只手背抹了两下眼睛。 沈溪山弯腰,将她的手拿开,就见她眼睛湿漉漉的,是又落了泪。 他摸了摸宋小河的脑袋,说:“别哭了,这不是找到了吗?” 找到了来自崇嘉二十八年,来自现世的梁檀。 第79章 日晷神仪(三) 梁檀等了足足三十七年, 终于得以再见兄长。 他记得这一日。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几乎每一个入睡的深夜,他都会将这段记忆再次翻出。 当年与兄长争执过后, 他心里更多的不是愤怒, 而是惧怕。 他知道自己天赋差, 这些年奋力追赶, 也无法追上兄长的脚步, 更是没少听到其他人在他背后的议论。 人人都说梁檀投了个好胎, 虽年幼死了爹娘, 但头上有一个天材兄长,否则凭他的资质,指定在钟氏留下当家仆, 哪有本事住在寒天宗的内门? 又说梁檀不思进取, 整日就知道玩乐,根本比不得梁清。 还说他窝囊懒惰, 只知坐享其成,将来难成大器。 当然, 这些话对于自幼丧失爹娘, 心性坚定的少年来说算不得什么, 梁檀知道后最多伤心气愤一会儿,并不会一直梗在心中。 然而当年濯雪的话却是让他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可以不在乎旁人说他是兄长的绊脚石, 或是说他命好, 靠着兄长能逍遥一辈子。 却无法接受兄长飞升之后, 去了天界,去了他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地方。 天界一天, 凡间一年,兄长在上面半年的时间, 他埋在地下的棺材板估计都被虫啃干净了。 梁檀自出生起便一直跟兄长在一起,他从未想过没有兄长的日子该如何过,一想到兄长飞升之后,整个人界就剩下了他自己,梁檀就发自内心地害怕起来。 与此相比,什么情爱,什么改名换姓,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都没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他在这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奔跑着去找了濯雪,说要跟他一起去寻那能够洗筋伐髓的仙草。 不论如何,他也一定要追上兄长的脚步。 梁清去天界,那么他也要去。 这一日,梁檀下了山,踏上了寻找仙草的旅程。 待再次回来时,兄长已殒于天劫,他连尸身都没见到。 此后多年,这一日就成了梁檀的梦魇,但凡梦到,就会在泪眼中惊醒。 恨意刻进了骨子里,就成恨。 他恨自己当年任性妄为,更恨那些害了兄长的人。 于是伏低做小多年,佯装懦弱,畏畏缩缩,将自己变成一个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的人,让钟氏与寒天宗彻底放松警惕。 梁颂微的生平被人抹平了,风雷咒也销声匿迹,世人遗忘了他,可梁檀不会。 他忍辱三十余年,就是为了这一天,通过日晷神仪,回到兄长面前。 梁檀踩着雨水,往前走了几步,缓缓来到梁颂微面前。 梁颂微就抬手,将伞打开,撑在他的头顶上。 一时间好像雷声消失,风雨停息,梁檀的身上充满了温暖。 他短暂的,再次拥有了为他遮风挡雨的兄长。 梁颂微板着脸道:“就算是学剑,也不可将曾经学的符法舍弃,连护符咒都不会用了?” 梁檀没说话,慢慢抬手,给了兄长一个拥抱。 世人寿命短暂,于是生命的交替,在世之人亲眼看着亲人的逝去,就成了必然之事。 能够再次拥抱到已经逝去多年的挚爱亲人,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幸事。 梁檀抱着兄长,流下无声的泪。 他分明已有六十余岁的高龄,而兄长仍是当初那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可靠近梁颂微时,他仍然感到了一股安心,一种久违的,可以让他依赖的感觉重回心间。 梁颂微虽冷情,整日板着一张脸,看起来相当漠然,实际对弟弟还是无比纵容的。 就算是弟弟浑身雨水地将他紧紧抱住,他仍没有将人推开,只道:“又想做什么?” 思及每次弟弟这样,必有所图,他又补充道:“东西我已经收了,不可能退回。” 梁檀抱了抱他,过了会儿才松手,呼噜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饿了,给我做点吃的。” 梁颂微看他一眼,随后转身,领着他进了竹屋。 梁檀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进了屋中。 宋小河和沈溪山作为旁观者,站大雨里站了许久。 一个满脸泪痕,一个面无表情。 这几日宋小河的眼泪干了又擦,擦了又干,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更像是流动的永不枯竭的泉水,不管多少泪都能流出来。 沈溪山给她递了新的锦帕,低声说:“不管过去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你师父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否则日晷神仪会抽干所有人的灵力,我们必须尽快让他解除时空之法,回到现世。” 宋小河闷声说:“我知道。” 沈溪山无法共情。 可宋小河却明白血脉至亲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宋小河打小就没有爹娘,在沧海峰长大,别看她整日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其实也有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思考,爹娘为什么会抛弃自己。 宋小河可以跟后山的花草树木,路边的昆虫小兽,前山那些会偷偷嘲笑她的人做朋友,就算是对着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樱花树,她也能坐着自说自话与它聊一下午。 可天下之大,宋小河想到这世间没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有再多的朋友,她都是孤独的。 她理解师父,更懂得那个拥抱里所蕴含的情感。 也知道亲手打碎师父的梦,对他来说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可师父为了这场时空之行,将太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宋小河无法置之不理。 她擦干净了泪,说:“待师伯出门,我们就去抓师父。” 梁颂微毕竟与他们处在不同的时空,在这个年代,宋小河和沈溪山都还没出生,若是贸然出现在梁颂微面前,引起了未知的麻烦,两人未必能够解决。 是以保险起见,他们在竹屋边上守着,等梁颂微出门去。 雷声持续了两个时辰才停下,但大雨却连着下了两日。 两日间,梁檀就一直在屋中不出来,分明年纪一大把,却又像个孩子一样,到了晚上甚至还抱着被褥枕头去梁颂微房中打地铺。 梁颂微更像是个闷葫芦,平日里话少,冷着一张脸,对于梁檀做的事却全然默许。 又因为是大雨天气,他一直待在屋中,没让宋小河和沈溪山找到机会。 两人在竹林边上睡了四夜。 没有枕头,沈溪山就拿了自己的衣裳折起来,给宋小河枕着。 在她睡着之后再用灵力驱逐她梦中的魇气,顺道给她的眼睛消肿。 她自己的玉镯里有许多吃的,只是这几日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吃的东西都变少了。 趁着夜间,沈溪山就悄悄离去,在寒天宗搜罗了些新鲜的吃食,白天的时候给她。 宋小河坐在地上,闷声不吭,知道这东西是来自寒天宗,她一口不吃,默默把食物捏得稀巴烂,像个孩子一样对着食物赌气。 沈溪山在一旁看着,心想晚上去给寒天宗的膳房的锅都给砸了。 两日后,雨终于停下,梁颂微有了正事,要出门了。 梁檀想跟他一起,从出门就跟在他身后哀求,一路穿过小院走到竹栅栏旁边,都没能让梁颂微改变主意。 他甩了一张符,将小院给封住,叮嘱道:“老实待着。” 梁檀拍了几下结界,大喊哥哥,却只能见兄长身影消失。 他站在院中,面露惶恐,用身体往结界上猛撞了几下,被弹到地上去。 等他慌张地爬起来时,就看见院外站着宋小河和沈溪山。 “师父……”宋小河软声唤他。 梁檀的脸色猛地一变,顿时如临大敌,凶道:“谁准你们在这里的!快走!” 宋小河哭着求他,“师父,跟我们回去吧,这里不是我们的时空。” 第150节 “为师在办事,办完了事自会回去。”梁檀道:“你们别妨碍我。” 沈溪山也劝道:“敬良灵尊,注定的结局谁也无法更改,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梁檀怒道:“用不着你来指点我!我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这一日,谁都别想阻止我!” 宋小河往前走了两步,双手贴着结界,泪水盈盈的双目看着他,颤声说:“师父,你要丢下小河了吗?” 梁檀看着她,眸中满是悲戚的动容,最终撇开头,红了眼眶,狠心说:“我只要兄长。” 宋小河听闻,号啕大哭。 她说:“可是我只有师父啊,我想要师父——” 沈溪山见状,也不与梁檀废话,径直召剑而出,猛地朝结界刺去。 金光大作,就见沈溪山的剑一下刺透了梁颂微设下的结界,纵身入了小院中。 他道一声得罪了,随后去抓梁檀。 谁知梁檀往后一跃,瞬间就躲了沈溪山的攻势,两手各执一张符箓,水火共出,化作两条缠绕的巨蟒,咆哮着飞向沈溪山。 沈溪山浑身覆上金光,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剑气瞬间散开,翻出无比强大的气浪,一时间竹林疯狂摇摆,天地变色。 他所释放的力量凶猛霸道,立即就让梁檀感觉到了汹涌的威压。 旦见金剑刺来,直直迎上水火巨蟒,顷刻间就将符法击了个粉碎,直奔梁檀而去。 梁檀吸收了太多灵力供养日晷神仪,又顾及这竹林小院,出手时难免顾及许多,导致他对上沈溪山后不敌,节节败退。 他用一张张符箓抵挡沈溪山的进攻,最终意识到再这般下去耗费太多的灵力,供养日晷神仪的灵力将不足,于是祭出雾符释放大量黑雾,挡住了沈溪山的视线,自己逃走了。 沈溪山回头对宋小河道:“找地方藏起来。” 而后跑去追赶梁檀。 黑雾在空中很快散去,宋小河站在院中,怔怔地看着师父逃走的方向。 前两日见到年少的师父,知道他厌恶符法,吵着闹着要学剑。 然而今日再一看,他却是将符箓运用得如此娴熟,甚至有几招能将沈溪山击退一二,可见这些年他没少勤勉修炼。 宋小河心口难受,想到沈溪山去追师父了,她捂着心口转身要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沈溪山回来。 只是刚转身走两步,忽而一人在院外现身。 宋小河脚步一顿,与他对上视线。 是去而复返的梁颂微。 他手中拿着几张纸,目光淡然地看着宋小河,仿佛对这个莫名出现在院中的少女一点不感觉意外。 宋小河却有些紧张,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要跑,却被梁颂微一抬手,用符箓将小院封住,将她困在其中。 她害怕起来,忙说:“我只是路过此地进来瞧瞧,马上就走!” 梁颂微缓步走进来,却道:“你们在外面守了四日。” 宋小河大惊,愣愣道:“你怎么知道……” 梁颂微走到石桌旁坐下,手中的纸放在上头,淡声说:“我虽不知你们用什么方法隐蔽声息,但却能感觉有人在附近。” 就像沈溪山说的,灵犀牙或许能瞒住别人,但不一定能瞒住梁颂微。 宋小河看着师伯这张冷漠的脸很是敬畏,规规矩矩地站好,抠着手指头说:“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来寻人。” “寻子敬?”梁颂微道。 宋小河点点头。 梁颂微低头看着桌上的纸,片刻后忽然道:“你过来。” 宋小河拿不准他的想法,但感觉他好像没有生气,于是往前走了几步。 就见梁颂微起身,一抬手,院中的所有箱子同时翻开了盖,露出里面的东西。 宋小河放眼看去,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块块石头。 说石头也不太准确,应当说是品质上乘的玉石,每一块都不小,呈现出各种形状,上头皆切了一小块,露出内里的玉质。 梁颂微道:“你去看看这些玉,挑一块给我。” 宋小河满心迷茫,不知道师伯这种要求是为何,但见他语气认真,不像是玩笑话,于是又乖乖去挑玉。 这些玉石每一块都不相同,有些颜色纯粹,或白或绿,有些颜色交杂,夹杂着赤色和紫色。 宋小河不懂这些玉,也看不出好赖,走了一圈下来,在看到其中一块玉石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骤然就明白了梁颂微的用意。 她看到那块玉如雪一样纯白无瑕,泛着温润的光,在光的照耀下更是晃眼。 宋小河岂能认错,这与师父经常抱着的那个雷玉葫芦的玉料一模一样。 她指着这玉石道:“这个。” 梁颂微催动符箓,那玉石就轻飘飘地浮起来,自个飞到了梁颂微的手中。 他低头看了看,也不评价玉石的好坏,挽起袖子,动手就开始修理。 宋小河走过去,一眼看见桌上的那几张被摊开的纸,上面画的正是雷雨葫芦,几张纸上分别画了几个面。 她心中波涛汹涌,思绪杂乱。 原来那个雷玉葫芦,竟是师伯做的。 难怪师父如此宝贝玉葫芦,每回喝多了,都会宝贝地捧着这玉葫芦,拉着宋小河吹嘘它的厉害之处,如何如何撼天动地。 先前他骗宋小河说这是自己做的,如今看来,他每一次骄傲地吹嘘,都是在吹捧自己的兄长,而非他自己。 弟弟不愿意学符法,无法学习他的风雷咒,于是梁颂微就做了这个玉葫芦,用它来收入九天雷法给弟弟用。 他虽看起来冷漠,极少将情绪外泄,话也少,却总是将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以至于很多年后才被发现。 宋小河心中一片潮湿,被厚重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 就听梁颂微冷不丁开口:“他后来学会风雷咒了吗?” “什么?”宋小河猝不及防被问得一愣,紧接着就听天上响起了隐隐雷声,宛若巨龙的低吼,更像是一种警告。 梁颂微的手停了停,又道:“他可有娶妻?可有生子?现在不愿学符法,想必以后也不愿意,那剑练得如何?” “我不在的日子里,他过得好吗?” 话音落下,一道巨雷劈响,震耳欲聋。 宋小河下意识想捂耳朵,却察觉自己的耳朵被一股温和的灵力覆住了,惊愕地看着梁颂微。 梁颂微抬头看了看天,感知到了天道对他的警告。 他未入玄道,身为过去之人则不可探听将来之事。 梁颂微放弃了询问那些,转头又对宋小河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子敬的什么人?” “徒弟。”宋小河说,“我叫宋小河。” 梁颂微眸光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将宋小河仔细打量,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从神色中看去有几分满意。 “你知道……”宋小河主动问起:“我们来自哪里?” 梁颂微表情淡然,道:“早年就听说过有一种神器能够逆转时空,你们应当是通过日晷神仪来到此处,是他将你们带来的?” 宋小河点点头。 梁颂微道:“他竟有能耐开启神器,也算是涨不少本事。” 宋小河抿唇,没有回答。 正说着,沈溪山持剑现身,是因为听到了方才的雷声才快速赶回来,落在宋小河的身边。 他看了梁颂微一眼,立即明白现状,将剑收了后向梁颂微揖礼,“在下仙盟弟子沈溪山。” 梁颂微看着他,黑眸隐隐发亮,忽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沈溪山这时候的年岁比梁颂微要大,是以身量比他高了半个头,梁颂微仰头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仙盟弟子?” 梁颂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伸出手,拍了拍沈溪山的肩膀,说了一句,“天道压人界七千多年,若是再无飞升凡人,人族气运将耗尽,届时天灾人祸,战乱纷扰,人族将逐渐走向灭亡,所以天道才孕育了我们。” 宋小河静静听着。 她想起师父所说,这种天纵奇才,乃是人间孕育百年千年而生,是被天道选中的人。 所以他们生来便与众不同,更是背负着常人所无法企及的责任。 梁颂微又说:“我没做到,重担就落在你身上了,你自珍重。” 他的语气淡然,像是很轻描淡写一般说出这句话。 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与方才那声惊雷差不了多少。 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师伯这话的意思。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宋小河与沈溪山守在院子边,知道两日前出现在雨中的梁檀,是来自几十年后的弟弟,也知道这场逆转时空是为他而来。 梁颂微已然猜到自己飞升失败,甚至死亡,所以才引发了这一切。 他的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像是无比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带着一丝歉意,将重担托付给下一个天道孕育的奇才。 沈溪山看着他,片刻后才说道:“我自然会全力以赴,只是当务之急,须得找到敬良灵尊,结束这场时空逆转,否则他本身也会被日晷神仪耗尽灵力。” 梁颂微点头,“且等他回来。” 说完他又看了宋小河一眼,然后重新坐下来,继续摆弄那块玉石。 看起来就像是与路边的人随意唠了两句闲话一样吗,明明才十七八的年纪,他沉稳得像一座大山,仿佛不管什么事都能坦然承担下来。 即便是自己的结局。 沈溪山带着宋小河从院中离开,回到他们这两日睡的地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梁檀再次现身。 只要梁颂微还在这里,他就一定会回来。 也不知宋小河与梁颂微说了什么,她的情绪平静下来,坐在干净的毯子上发呆。 沈溪山时不时朝她看一眼,知道这场时空之行对宋小河来说也是场折磨,心中想着,梁檀再回来的时候一定一举将他抓住。 想着想着,宋小河就困了,她晃晃悠悠地,像是要倒下来,沈溪山出手将她接住,动作轻柔地像是怕把一团棉花捏变形,将她揽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她依靠。 第151节 沈溪山是无法与梁檀共情,更无法对宋小河感同身受。 只是看着她一滴一滴地落着眼泪,再不像从前那般吵吵闹闹,欢声大笑,他一样因此而焦灼。 他不在乎梁檀,不在乎梁颂微,但在乎宋小河。 将她抱在怀中,沈溪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想着: 宋小河,你可千万不能因此心生怨憎,失了自我。 深夜,竹院的灯还在亮着,梁颂微对着玉石敲打雕琢了四个时辰,期间除了去厨房做了饭菜,别的时间都一动不动。 天上没有月亮和繁星,只有厚重的乌云,夜风寒凉。 梁檀推开了竹院的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像做贼一样。 梁颂微抬头看了看他,一抬手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变出一桌饭菜。 “过来。”他道。 梁檀确认周围没有宋小河和沈溪山之后,这才欢喜地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两荤一素一汤。 梁颂微是会下厨的,两人年幼丧亲,梁檀自小体弱,梁颂微就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亲自学了下厨。 梁檀从前不觉得什么,经常跟兄长说想吃什么,偶尔也会跟他生气,不吃他做好的饭。 但两日前他再次吃到兄长做的菜时,还偷偷流了两滴窝囊泪,差点捧着盘子舔。 宋小河两人今日出来一番捣乱,并没有影响梁檀的心情,他笑着坐在梁颂微对面,拿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嘴里塞满了,含糊不清地夸赞哥哥。 梁颂微只静静地看着他,像往常一样,以至于梁檀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待他吃了大半,有些饱了之后,一抬头就看见梁颂微在看自己。 他问道:“你今日去做了什么?” “取了样东西。”梁颂微答。 “什么东西这般神秘,还不准我跟着?”梁檀有些抱怨。 梁颂微倒也没有隐瞒,说:“我想做一件能够收录九天神雷的玉器,今日去取的就是图纸。” 梁檀听后筷子一顿,愣愣道:“哦。” 他又问:“我后来做成了吗?” 梁檀脸色一变,眉眼在瞬间就染上了一丝惶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却听天上又开始滚动雷声,梁颂微恍若未闻,继续问:“你后来去了何处?旅途可还顺利?可有再回寒天宗?娶了何人?” 雷声越来越响,梁檀怔然地看着兄长,一言不发。 “我今日看见了你的徒弟,是个很聪颖的孩子,腰间为何别着把剑?是不是和你一样不愿修符法?” 梁颂微很少会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可是面对着从将来回到这里的弟弟,他实在有太多想知道。 不是他为何飞升失败,也不是他结局如何,而是想知道那些他已经没有机会陪伴弟弟的日子里,弟弟都在怎样生活着。 但天道的警告让他不容多问,于是也没等梁檀回答,他就道:“子敬,你该回去了。” 梁檀猛然拍下筷子,转头就要逃,梁颂微甩出几道符连成绳索,环绕在梁檀的周身。 他下意识拿出符箓想要反抗,但那符箓绳索极其灵活,一下将他两个膀子给死死地捆住,紧接着就是腰身,双脚。 梁檀摔在地上,彻底被降服。 宋小河现身,小跑到他身边,“师父。” 梁檀没理会她,而是奋力挣扎起来,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扭动,像一条搁浅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但兄长的枷锁实在太过牢固,他无法撼动分毫。 “梁颂微!”他神色中满是慌张,不可置信,刹那就红了眼睛,愤怒地大叫,“你这是做什么?帮着别人来抓我?!” 梁颂微漠声道:“你不属于这里。” 梁檀就道:“好,我走,我马上就走,不过你要跟我一起。” 梁颂微看着他,说:“不行。” 梁檀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情绪爆炸,嘶喊道:“你必须跟我一起!你会死的知不知道!你会死在——” 他刚喊出来,天空一声惊雷炸响,梁檀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凡人根本承受不住天道的威压,他泄露未来之事,被天道降下惩罚。 忍着剧痛,梁檀继续,竭尽全力一般开口,“寒天宗、钟氏,他们会害死你……” 又一声巨雷,梁檀痛苦地嚎叫一声,连吐三口血,将下巴衣襟染得赤红。 宋小河哭喊道:“师父!别再说了!” 梁颂微甩出一张符,封住了他的嘴。 “梁颂微——” 梁檀也呜呜地哭起来,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脖颈的青筋暴起,“我求求、你了,跟、我一起、走……” 梁颂微却微微侧身,将视线移开,道:“带走吧。” 沈溪山知道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于是冲梁颂微揖了一礼,然后将地上的梁檀给提起来,抬手凝聚金光,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 瞬间,梁檀的身上涌出各色的光芒,如流水般往各方向散去。 这是他从众人身上抽来的灵力,只有他灵力耗尽,无法再支撑日晷神仪,这场逆转时空才会结束。 梁檀感觉到了身体灵力的流失,恍然意识到,这个美好的梦境要破碎了。 他情绪陷入了疯狂,开始用力挣扎,身上光芒大作,竟生生将双手的束缚给扯断了。 “放开我!” 梁檀大喝一声,一串符箓甩出,直奔沈溪山而去。 宋小河站在近旁,抽出木剑,含泪举手,斩断了从她面前滑过的符箓。 狂风四起,雷声阵阵,竹林发出哗然的声响,像是在齐齐奏出悲乐。 梁檀不肯放弃,继续加重攻击,梁颂微便念动咒法,符箓如纷飞的花瓣,从他身后飞舞而出,将梁檀的周身笼罩,淡蓝色的光芒环绕着他,隐隐压制他的攻势。 沈溪山在散他的灵力,他自己又疯狂用灵力攻击,如此一来,供给日晷神仪的灵力便不够了。 光涡再次于半空中出现,不同于之前,一股强大的吸力随着光涡的扩大而朝着宋小河三人包裹。 梁檀癫狂地挣扎着,口中全是血,脸上满是泪,面容几乎扭曲。 他哭喊着,卑微可怜地乞求着,“梁清,你跟我走吧,我求你——” 梁颂微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睛落在梁檀身上,一动不动。 “梁清!” 梁檀要坚持不住了,他的身体被光涡的吸力拉扯着向前,见兄长完全不为所动,也明白他根本带不走兄长,于是心中一片绝望,哭着说:“你那么厉害,怎么会飞升失败,怎么会被那些奸人所害?你一定要提防寒天宗,提防钟氏,去仙盟,仙盟会护着你,千万不要相信钟氏!” 雷声滚滚,梁檀便是满口的血,也要坚持把话说完。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的身体猛地被光涡给吸上去,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他满是不甘心,大哭着,发出凄惨地悲鸣: “哥哥啊——” 宋小河也哭着向梁颂微道别,大喊了一声:“师伯!” 梁颂微的表情似乎终于有些变化,身子微微晃动一下,然后冲宋小河勾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轻笑。 随后她身体也被光涡吸走,没入了光涡之中。 最后走的是沈溪山,他以揖礼作为结束,而后纵身跳入光涡。 风起风息,小竹院再次恢复安静。 梁颂微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点了灯,回到桌边,继续雕琢未完成的玉葫芦。 只是这趟时空之行再回去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 由于梁檀在最后时刻情绪太过疯狂,消耗的灵力过多,再加上他本就是凡人,根本无法掌控神器,导致日晷神仪在将三人召回的途中出现了些差错。 沈溪山被卷入了一条光缝之中。 他落在地上,轻盈无声。 意识到这里并不是长安钟氏,也并不慌张,先将周围的环境看了看。 是一片漆黑的林子,隐隐能从树的缝隙中窥见漫天的繁星。 他拿出一盏提灯,正考虑着往何处走时,就听见响亮的哭声传来。 沈溪山自然是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立马提着灯走了十来步,就看见前方的一棵大树下坐着个孩子,身边放着一盏灯,正坐在地上大哭。 声音很是稚嫩,约莫才几岁大小。 沈溪山想着,只要能说话,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行。 于是他走过去,到了近处,就见那小孩也不知道是本身就穿了灰色的衣裳还是在泥里滚的,看起来脏兮兮的,头发也是一团乱,两条小辫子落在身后,头顶的发髻比鸟窝好不到哪去。 只有露出的一截后脖颈还算白皙,正扯着嗓子哭喊。 “小孩。”他唤了一声。 那小孩听到声音,害怕地回头,晶莹的泪眼朝沈溪山看去。 一瞬间,沈溪山就变了脸色。 “宋小河?” 他看见面前这个稚嫩的孩子,分明有着与宋小河相似的脸,眉眼之间尤其像,完全是没长大的宋小河。 那孩子呜呜地哭着,打了两个哭嗝,说话都有些不清楚:“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沈溪山连忙走过去,将灯拿近了一瞧,确认她就是宋小河。 沈溪山莫名地笑了一下,看着这个哭得稀里哗啦,浑身脏兮兮的宋小河,心里一片柔软,连带着声音也软了,“你哭什么?” 宋小河哭诉道:“我迷路了。” 第152节 沈溪山在她身边坐下来,说:“迷路了就去找路,哭有什么用?” “我一哭,师父就会来找我。”宋小河回答。 沈溪山又笑,拿出锦帕给她擦脸,“那你哭了多久?你师父可有来?” 宋小河小时候性子要乖得多,老实地让他擦着脸,听了他的话,又像是被戳中了伤心的地方,又哭起来,“师父不要我了——” 沈溪山哪里哄过小孩,一时有些无措,于是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一只胳膊圈住她稚嫩的身躯,轻声问,“怎么了?为何不要你?” 宋小河抽噎着说:“因为我把铜板拿去跟别人换吃的。” 沈溪山听后,将她的小辫子拿起来一看,上面果然没有铜板了。 宋小河的铜板从未离过身,自从沈溪山见到她第一面开始,她的辫子上就系着四块铜板,不用想,这定然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他就道:“为何将那么重要的东西随意跟人换吃的?” 宋小河低着眸,湿漉漉的睫毛垂下来,幼嫩的脸圆鼓鼓的,泪水往下掉。 她说:“师父要把我送走。” “送去哪儿?” “什么阴门阳门。” 沈溪山顿了顿,问道:“玄音门?” “对!就是这个门。”宋小河伤心道:“坏师父不要我,我也不要那些东西,明日就去玄音门!” 沈溪山想起先前调查的关于宋小河的身世,上面确实写了宋小河在六岁的时候要送去玄音门。 如此一看,怀里的这个便是六岁的宋小河了。 宋小河曾说过,她在六岁的时候遇见过他,但此前沈溪山的记忆之中却完全没有宋小河这号人物。 这个谜题,直到现在才有了答案。 是因为六岁的宋小河遇见的,是二十岁的沈溪山。 电光火石间,沈溪山明白了一切。 他想了想,对她说:“你不能去玄音门。” “为什么?”宋小河问。 “你走了,我怎么办?”沈溪山说。 “你是什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宋小河大概觉得他莫名其妙,挣扎着要从沈溪山的腿上跳下去,却被沈溪山一把按住,佯装凶道:“别乱动,否则我就吃了你。” 宋小河胆小,顿时被吓住,僵住不敢动了,泪眼蒙眬地求饶:“别吃我,你又不是妖怪,为何吃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沈溪山轻挑着眉,“神仙?” 宋小河就说:“你是人,你提着灯来的。。” 沈溪山道:“这么聪明?我就喜欢吃聪明的脑子。” 宋小河吓得哇哇大哭,“我不聪明,师父常说我是蠢徒。” 沈溪山逗哭了她,自己却笑起来,捏着她的脸蛋道:“沈溪山。” “什么?” “沈溪山。”他说:“这是我的名字,你记好了,溪流河川的溪,山高路远的山。” “记住了吗?”沈溪山问。 宋小河不吱声。 六岁的宋小河太好欺负,他捏着她的脸道:“说话。” 宋小河吭吭哧哧道:“沈穿山。” “我穿山甲是不是?”沈溪山道:“连个名字都记不住,笨死了。” 宋小河气鼓鼓地,不敢反驳。 沈溪山道:“我也是仙盟弟子,比你入门晚一年,你若是记不住名字,就记着我是你小师弟。” “小师弟?”宋小河道:“我没有师弟。” “从今日开始就有了。”沈溪山说:“只有我一个。” 宋小河转头看着他,许是因为师弟师姐的关系建立,让她有了几分亲近的心思,她道:“我的小师弟。” 沈溪山点点头,宋小河就笑了,念道:“小师弟。” 沈溪山道:“你不能去玄音门,等会儿回去之后就告诉你师父,你要留下来,你师父不同意,你就撒泼打滚,抱着他的腿哭,总之不能走。” “师父会揍我。”宋小河瘪着嘴道。 沈溪山看着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问:“你喜欢我吗?” 宋小河仰头,圆圆的杏眼与他对望,没有回答,而是说:“明日是我的生辰。” 沈溪山气笑,心说宋小河哪里笨了,打小就机灵得很。 他在锦囊中翻找,一样能够送给小姑娘的东西都没有,翻来覆去,最后找到了一包糖。 是先前在前往夏国时给宋小河,让她黏住嘴巴的糖,那会儿他特意留了些,本打算回程的时候再给宋小河吃,但是后来回去为了掩饰沈策的身份,就没给她吃。 好在还剩了一些,沈溪山拿出来给她,“我来得匆忙,这就算作你的生辰礼了。” 宋小河接过来打开,就看见里面是雪白如润玉的糖,顿时眉开眼笑,眼睛都弯成月牙。 两盏灯散发的光,将她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小孩儿哪有不爱吃糖的,宋小河拿了一块放嘴里,往沈溪山的手臂处靠了靠。 沈溪山问:“现在喜欢了吗?” 宋小河点头。 她一点头,乱糟糟的头发就跟着摆动起来,再被风一吹,头就变成了鸡窝。 沈溪山把她抱下来放在地上,用腿圈住,宋小河的身体小小的,坐在里面正合适。 他散开宋小河的发,慢悠悠地给她梳着。 显然梁檀梳发的技术很不成熟,沈溪山的手比他巧很多,先是将她头上的两个丸子发髻重新梳理好,又给她编下面的小辫。 这一举动,极大地获得了幼年宋小河的信任,嘴里吃着糖说:“小师弟,你是好人。” “那当然。”沈溪山漫不经心道:“我对你这么好,又给你吃糖,又给你梳发,你是不是要回报我?” 宋小河扭头看他,“好呀,等你生辰时,我也送你东西。” “不用,你就记着一件事。”沈溪山说:“等你十六岁之时,我会遭遇一个劫难,所有人都认为我死了,但其实我还活着,需要你要去救我。” 宋小河听不懂,说:“那你到底死没死?” “你不去救我,我就会死。”他道:“但是你去了,我就不会。” 宋小河又问:“可师父总说我笨,你为何不找厉害的人救你?” 沈溪山答:“只有你能救我。” “只有我?”宋小河高兴了,指着自己,“只有宋小河吗?” “对,只有宋小河。”沈溪山答。 繁星点点,夜风静谧。 沈溪山看着她,认真地说:“所以届时不管多少人劝阻你别去,你都要坚定地去找我,绝不能半途而废,也不要因困难退缩,我会在那地方等着你。” 他伸出小拇指,与宋小河的幼小的手指勾在一起,笑着说:“这是,你我之约。” 事实上,宋小河的确也做到了。 十六岁的她独自下山,便是被嘲笑,被阻拦,还背上了一个必死的预言,在未知的危险下,她仍旧坚定步伐,不曾后退。 找到了沈溪山。 六岁的宋小河吃了糖,满口清甜,忽而伸手想抓沈溪山的衣襟,却不小心抓到了他脖子上挂着的灵犀牙,乳白的牙齿晃了晃,映进了宋小河的眼中。 她正盯着看,沈溪山就弯下头,问她:“怎么了?抓我做什么?” 宋小河抬头,然后去抱他的脖子,亲亲他的侧脸,用幼嫩的口齿说:“你好漂亮,我喜欢你。” “我一定会去救你。”宋小河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说:“等着我哦。” 第80章 颂微归不归(一) 六岁的宋小河太好骗了, 随随便便哄两句,她就觉得沈溪山是个好人。 于是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吃着糖。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嚼着糖时鼓起的脸颊,心想, 就算今天来到这里的不是他, 是其他人, 宋小河一样会被哄骗。 太笨了。 他又没忍住, 伸手捏了捏宋小河的脸颊。 宋小河也不躲闪, 转头看着他。 沈溪山给她编好了发, 又擦干净了手和脸, 忽然看到侧方的黑暗处闪过一丝白光。 隐隐有一股力量朝他奔来。 这是日晷神仪的力量。 方才梁檀情绪崩溃,无法用灵力维持日晷神仪,沈溪山在返回现世的途中, 就是被这条缝给卷到了这个时空。 现在白光频闪, 正是那条时光缝隙。 或许是梁檀已经回到了现世,日晷神仪要关闭了。 沈溪山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进入那条缝隙, 否则日晷神仪关闭,他恐怕要永远留在这个时空。 然而这里不可能存在两个沈溪山, 来自后世的他, 必定会被灭亡。 沈溪山想着, 身体动了一下,打算起身。 第153节 这时候, 宋小河却倏尔抬起头, 问沈溪山:“小师弟, 你要走了吗?” 沈溪山顿了顿,一时没回答。 他想起方才来的时候宋小河那凄惨的哭声, 坐在树根旁的小小身影,一下又犹豫了。 就算宋小河从来不说, 但沈溪山也是知道的,宋小河很怕孤独。 她总是很多话,看起来很热情,与谁都能交上朋友,正是因为她有一个孤单的童年。 所以她养成了一种,就算是没人回应,也会自说自话的习惯。 恐怕在宋小河的生命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朋友只有路边的花草,后山的树木,和一些并不常见且惧人的小动物。 要把六岁的宋小河留在这片漆黑的山林里,沈溪山做不到。 他笑着说:“我先把你送回家再走。” 宋小河却撇嘴说:“我不回去。” “为何?” “师父不来找我,我就在这睡。”宋小河说着,就真的躺下了,脏兮兮的衣裳再裹上一层灰,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只留了个背影给沈溪山。 显然宋小河这孩子打小就倔。 鼓着脸悄悄生闷气的样子又那么可爱,沈溪山不可能拒绝,他宋小河从地上拎起来,就道:“那我就陪着你等你师父来,你别躺地上。” 宋小河高兴,就去抱他,“小师弟,你真好。” 沈溪山拍着她的脑袋,头一次面对一个小孩儿心里软成一片。 同时他释放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那条散发着白光的缝隙之中,以此来稳定日晷神仪保持开启状态。 梁檀两年来不断吸收仙门弟子的灵力,又将这次来参加百炼会的弟子当作养料一般,如此去开启日晷神仪都尚且无法维持它的稳定,就更不必说沈溪山为了这条缝隙的存在耗费多少灵力了。 宋小河静静的,始终坐在他的身边,周围只有微微的风声和她嚼着糖的声音。 沈溪山的灵力大肆消耗,他想着,再坚持一下,若是梁檀还不来,他就把宋小河送回去。 好在没等多久。 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梁檀的喊声:“小河——” 小河立马站起来,这会儿倒是将先前的赌气给忘得一干二净,满脸兴奋地拔高声音回应,“师父!” 沈溪山大松一口气,也起身,揉了两下宋小河的脑袋,说道:“宋小河,我走了。” 宋小河回头看他,大概是想要挽留,就问:“你还会回来吗?” “你都已知道我是谁,去找我就是了。”沈溪山说:“我也是仙盟弟子。” 宋小河拉着他的手,有些依依不舍。 沈溪山看着她的表情,就好像牙齿被蜜糖黏住了一样,缠得他心头都是软的。 但他必须要走了,因为六岁的宋小河自会慢慢长大,在十六岁那年遇见他,可现世的宋小河此刻没有沈溪山的陪伴。 况且梁檀正提着灯找来,不能让他看到自己。 沈溪山松了宋小河的手,说:“我们会再见面的,生辰吉乐,宋小河。” 他说完这句话,就收回自己的灯熄灭,然后往黑暗处走去。 宋小河没跟上去,就站在原地,看着沈溪山的背影渐渐在黑暗中消失。 梁檀很快找来,见宋小河呆呆地站着,气道:“宋小河,那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 宋小河听到师父的声音,转头跑了几步,一下扑进他的怀中,闷声说:“师父,我迷路了。” “本来就笨,还总是喜欢乱跑。”梁檀忧愁地看着宋小河,肠子都要叹出来了。 宋小河就顺着他的话说:“所以师父就不要把我送走了,我要一直留在师父身边。” 他蹲下来,将手心里捏着的四个铜板系在宋小河的小辫上,说:“这天底下,也就只有我能耐得住你的折腾。” 铜板一一系好之后,他又说:“这回就轻易饶了你,若是下次再拿铜板去跟别人换些吃的玩的,我定定是要打得你屁股开花。” 宋小河笑着应了声好,一下又困了,揉着眼睛往梁檀身上倒。 梁檀就将她揽在背上,提着两盏灯起身,问:“小河方才在看谁?你这头发是谁给你梳的?” “小师弟。”宋小河回答。 “我只有你这一个蠢徒,你哪里有师弟?”梁檀问。 她趴在师父背上,困倦地喃喃,“就是我的小师弟。” 夏夜的风舒适凉爽,叶子晃动,月色皎皎。 师父的脊背宽阔温暖,宋小河很快就睡着了。 梁檀背着她,提着灯,在汇聚如河的繁星下慢慢行走,一步一步走回沧海峰,走回师徒俩的小石房。 现世,长安。 宋小河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落地没摔,倒是安安稳稳地着地了。 但周围站着一圈的人,她匆忙搜寻,没在人群中找到师父,也没看到沈溪山。 师父在回来之前硬是要逆天道而行,向师伯透露未来之事,定然是受了不轻的伤,这会儿肯定是藏起来了,宋小河知道她就算是去找也找不到。 可沈溪山又去了哪里? 宋小河心慌,瞧见边上站着步时鸢,赶忙上前道:“鸢姐,沈溪山与我们一同回来的,为何不见他人?是不是这神器出了问题?” 步时鸢抬手,擦了一把她的泪,温声说:“不必慌张,他不过是被些事情绊住了脚步,很快就回来。” 话音刚落下,步时鸢手中的日晷神仪就开始泛起金色的光芒,流转环绕,悬浮在半空中。 宋小河听她一言,心中踏实了许多,拿出锦帕先将脸上的泪擦干净,再擦擦手,又变成了师父喜欢的干净小孩。 “苏暮临。”她转头唤道,目光在人群中寻找。 地上仍有着血红的阵法,天空中浮现结界,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玲珑塔四周的空地上。 阵法吸走了大多数人的灵力,导致众人状态极其疲惫,大多数人都坐在地上,喧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极为吵闹。 宋小河哭得声音有些嘶哑,又唤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 苏暮临的耳朵比凡人好太多,就算是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他也能准确听到宋小河的呼唤,然后跑到她面前,以往每次都是这样。 但这次却没将他喊来。 宋小河转头询问步时鸢,“鸢姐,你可有看见苏暮临?” 步时鸢看着缓缓流转的日晷神仪,说道:“他被梁檀抓走了。” 宋小河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师父抓他做什么?” 步时鸢道:“你们三人先后入日晷神仪,又是先后出,是以梁檀比你们早了半刻钟出来,他现身后被群起攻之,苏暮临拦在他身前护着。” 宋小河听到这里,很想打断话问苏暮临为何要这样。 但其后很快她就想明白了。 因为梁檀是宋小河的师父。 苏暮临是魔族,天生没有善恶之分,他只会无限倾向于自己人。 在他的认知里,梁檀是宋小河的师父,那就是自己人,所以在别人攻击梁檀时,他会站出来保护。 “苏暮临被揍得凄惨,梁檀看不下去,逃走的时候将他一并带走了。”步时鸢将下半句说完。 宋小河:“……” 不过师父能带走苏暮临,想来还没有到理智全无的地步,况且他方才就受了伤,苏暮临暂时应当是没有什么危险。 正想着,日晷神仪忽而散发出晃眼的金芒,紧接着沈溪山就从光中出现。 他自空中落下来,收回所有灵力,步时鸢手中的日晷神仪便停止转动,迅速变小,片刻就变成了巴掌大。 沈溪山站定,对宋小河问:“我迟了多久?” 宋小河顿了顿,答道:“不到半刻钟。” 沈溪山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在那边没耽误太多时间。 他面上不显,也不提方才日晷神仪将他带去了哪里,目光落在宋小河身上时,满心的涟漪泛起。 六岁的宋小河与十七岁的宋小河差别并不大,同样有着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睛,也同样哭得眼睛赤红。 他走到宋小河的边上,低声询问,“结界未破,想来你师父不会善罢甘休,可要去寻他?” 宋小河轻轻摇头,缓声道:“我现在有一件事想做。” 沈溪山道:“何事,你说。” 宋小河道:“我觉得师娘没有死。” 沈溪山点头。 “你知道?”宋小河反问。 他道:“你师娘的冰棺上有闭息结界,死人是不需要这东西的。” 沈溪山在当时去拉趴在棺材上哭的宋小河时,就已经看出了冰棺上的蹊跷。 那道结界极其隐蔽,显然是被能力很强的人下的,就连一路将冰棺带来的左晔都未察觉。 而沈溪山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宋小河在哭着拍打冰棺的时候,下意识用灵力去攻击结界,导致泄露了一丁点的气息。 沈溪山何其敏锐,哪怕那气息只有刹那,他也立即察觉到了,只是一直沉默着不说。 他只是疑惑,这究竟是一场戏,还是两个局。 宋小河提出要去看师娘,沈溪山就道:“我可以将她唤醒。” 两人没有过多商量,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玲珑塔。 如今那么多门派的弟子被困此处,用了各种办法也无法将结界打碎,长时间的灵力吸收让他们都陷入无比焦虑的状态,皆聚集在玲珑塔的大殿之内。 钟氏仍旧坐于高位,当间的钟懿盛模样都老得脸上全是褶皮,眼皮耷拉下来,再没有先前看人的那般威严。 大殿内安静许多,宋小河刚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同时投来。 宋小河是梁檀的徒弟。 第154节 师父惹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当徒弟的岂能撇干净?见她走进来,众人当即怒不可遏,钟懿盛更是没忍住脾气,甩手一张符迎面打过来。 宋小河动作极快,在刹那间就抽出了木剑,利落挥剑,一下就将符箓斩为两半。 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哭泣之外的表情。 许是由于愤怒和恨意的加持,宋小河的眉眼充满杀意,一股从前不曾有过的凌厉在她身上出现。 “你胆敢有脸来我们面前!” 钟昌薪指着她叫道:“是不是梁檀叫你来的?!” 大殿内安静下来,没人再议论,皆看着宋小河。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大部分人心里也都清楚。 这地上的阵法不破,头顶的结界不除,他们就是菜板上的鱼肉,梁檀提着的刀,随时都会落下。 且宋小河是梁檀的弟子,一个晚辈都能轻松将钟氏家主的攻击化解,众人又如何能不明白宋小河的灵力并没有被抽取,哪敢轻易招惹她? 只见她持着剑上前,无视了钟昌薪的问话,朗声道:“我要钟慕鱼活过来。” “少胡说八道,死人如何复生?”钟昌薪喝道。 沈溪山对大呼小叫的钟昌薪感觉到厌烦,他往殿中看了一眼,见左晔不在其中,便连声招呼都不打,猛然召剑而出。 只听剑气鸣响,长剑裹着金光如离弦之箭疾速飞出,穿过大殿,朝钟昌薪刺去。 钟昌薪哪想到他突然出手,吓了个半死,赶忙调动灵力来防御,却忘记了脚下的阵法仍旧在运作,催动灵力的瞬间,阵法就开始附着在他周身,如蚂蟥一般吸食他的灵力。 一瞬间,恐惧和灵力的抽离让钟昌薪浑身瘫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由于年纪大了,这一摔可不得了,剧烈的疼痛传来,钟昌薪一时间动弹不得,发出惨嚎。 而沈溪山的长剑却并未落在钟昌薪身上,只听众人一声惊呼,那金剑就直直钉入钟懿盛的头上几寸之处,其后一道淡金色的光芒猛地自空中拉起,形成一道结界。 殿中的人皆被结界隔开,中间敞开一条路,沈溪山道:“不必理会他们。” 由于殿中没有仙盟之人,于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沈溪山连装都不装了。 可即便是传闻中尊师重道,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变成了冷漠桀骜,肆意妄为的浑小子,谁也无法在这时候指摘沈溪山一句。 毕竟沈溪山那响亮的名声,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美好高洁的品格,单凭他敢将剑钉在钟氏家主的头上这一举动,就足以让许多人默默闭上嘴。 宋小河持着木剑上前,走在金光笼罩的路中。 结界将众人隔离,尽头处便是装着钟慕鱼的冰棺,她缓步靠近,站在棺材的边上往下看,就见钟慕鱼躺在其中,仍旧是脸色惨白的模样,除却脖子上的血痕之外,其他概没有一丝伤处。 宋小河转头看向沈溪山,“劳烦沈猎师。” 沈溪山低低应了一声,抬手将钉在钟懿盛头上的剑召回。 一瞬间,纷杂的身影如潮水般涌了进来。钟氏族人在瞬间暴起,八大长老同时起身,纷纷出言呵斥沈溪山。 钟昌薪被人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倒是老实不少,而钟懿盛由于年纪过于大了,灵力被抽取大半后,他的疲老不仅是外貌上,更是从身体各处体现,连发怒的表情都显得极其无力。 但是喊归喊,斥归斥,谁也不敢轻易将灵力释放出来。 于是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溪山一剑刺入冰棺的结界之中,将整个结界震得布满裂纹,随后只听瓷器破碎一般的声音响起,冰棺上的结界彻底碎裂。 便是在这个瞬间,钟慕鱼猛地喘了一口气,心口起伏着,脸色迅速恢复红润,脖子上的伤口也骤然消失,除了干涸的血迹还在,其他都像是从未有过。 宋小河站在冰棺前,唤了一声,“师娘。” 钟慕鱼像是听到了这声唤,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她先是迷茫地转了转眼睛,再是看到宋小河。 她猛地坐起身,转头一看,瞧见了自己的父亲和祖父,以及钟氏的各个长老,再是其他门派的人,将大殿站得密密麻麻。 梁檀闹出这么大的事,钟氏的人在外忙活着破结界,毁阵法,急得焦头烂额,早就无人在意摆放在大殿一角的冰棺。 谁也没想到宋小河会折返,带着沈溪山将冰棺的结界给斩碎了。 于是躺在其中的人“死而复生”,让大殿的众人都惊诧不已。 “师娘,我有些话想问你。”宋小河看着她,将她脸上的惊愕尽收眼底,语气平静地开口:“关于我师父的。” 钟慕鱼无言,缓缓从冰棺中走出来,光是看见父亲祖父苍老的模样,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梁子敬呢?”钟慕鱼问。 却听风声一厉,一股力量抵在钟慕鱼的颈边。 她转头,看见那是一把泛着金光的剑,握着剑柄的人是沈溪山。 宋小河眼圈红红,根本狠不下心,不敢去质问钟慕鱼。 但沈溪山又不在乎这些,这些人的死死活活,与他半点干系都没有。 他问道:“梁夫人怕不怕死?” 钟慕鱼还算镇定,从容不迫道:“活到我这把年纪,再贪生又有何意义?” “好。”沈溪山道:“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答完我就一剑送你去黄泉,如何?” 钟慕鱼道:“你问。” 沈溪山见她这般淡然,忽而勾着唇笑了一下,“哪有这么简单?” 他指尖一动,夹出一张符箓,一甩就贴在了钟慕鱼的肩上,顷刻间,符箓上的咒文散发着微微金芒。 钟慕鱼拧眉,“这是何物?” “真言符。”沈溪山笑道:“梁夫人莫怪晚辈小人之心,只是现在晚辈只想听到真话。” 钟慕鱼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生硬道:“若你不信任我,我答什么都没用,还请沈猎师自便吧。” 她说完就要伸手揭符箓,却被突然出手的宋小河给拦住了。 宋小河看着钟慕鱼,脑中频频浮现这些年每次去看师娘时候的画面,想起自己在她怀中撒娇,说想要穿漂亮裙子的场景。 宋小河缓声开口,像以前一样说:“师娘,小河也想听真话。” 钟慕鱼虽与宋小河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也算是看着宋小河从几岁的样子长起来的,每日她提着东西来千阳峰拜访,脸上总是笑盈盈的。 宋小河喜欢与她亲近,喜欢挽着她的手臂亲昵地靠在她的肩上,但又顾及她体弱不敢全力靠上来。 她还会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藏起来,攒着,等得了师父的应允来看她时,再一股脑地拿给她。 这些年,钟慕鱼每次见宋小河,听着她一声一声地唤着师娘,都差点忘记了,她是配不上师娘这个身份的。 钟慕鱼一眨眼,落下两行清泪。 “钟慕鱼!”钟昌薪在上头大喝道:“你糊涂了是不是?事关钟氏名声,你不可胡言乱语。” 钟慕鱼转头,看向年迈的父亲。 肩上的真言符箓闪着微光,钟慕鱼缓声说道:“父亲,你睁眼看看,如今钟氏还有几个天赋上等的弟子?再看看寒天宗又有多少弟子能够于人界立足?你们还不明白吗?” 她哭着道:“就是因为你们害死了颂微,才败光了咱们钟氏的气运啊!” “胡说!”钟懿盛一声大喝,怒极时一口气喘不上来气,竟生生气晕过去。 身旁几个长老赶忙上前去扶,将晕死过去的钟懿盛抬走,只余下了钟昌薪一人。 他对钟慕鱼道:“跟我走!” “且慢!” 观望到如今,总算有人站出来了,那女子的衣裳印有千机派的宗徽,怒声道:“钟氏与寒天宗当年究竟联手犯下了什么罪事,事到如今你们竟然还想着隐瞒?!梁檀将我们所有人困在这里,且不说他究竟打算干什么,我只知道若是你们再遮遮掩掩,先死的必定是你们钟家人!” 千机派也是大门派,有她在前面顶着,其他地位略低的门派自然也纷纷出声附和,对钟昌薪与寒天宗的弟子好一顿责骂。 先前不敢开口,是因为各门派都不敢惹钟氏和寒天宗这种势力庞大,传承百年的大族,而今所有人都困在此处抽取灵力,事情的结果如何谁也不知,哪里还管你什么大门派小门派,于是一股脑地将货撒在钟家人与寒天宗的头上。 而寒天宗的人聪明,老早就躲了起来,只余下钟家人站在殿中挨骂。 钟昌薪见状也怕有人骂着骂着冲上来打他,于是赶忙灰溜溜地逃走了。 大殿中逐渐寂静下来,先前站出来说话的千机派女长老对宋小河道:“你们继续,将真相查明,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宋小河微微颔首,表示谢意,转头与沈溪山对望一眼。 “我代你问?”沈溪山低声询问。 宋小河摇头,转而对钟慕鱼唤道:“师娘。” 钟慕鱼掩着泪,“罢了,左右我也是将死之人,煎熬了三十余年,总也该将这事情了结,你想问什么?” 宋小河道:“师伯的死。” 钟慕鱼低着眸,语气缓慢道:“当年梁檀与颂微争吵过后,一气之下离开了寒天宗,我听别人说他是去寻找提升灵力的仙药了,但究竟去了何方我也并不清楚,颂微下山寻过几回,后来便开始闭关,许是因为到了飞升之期,他长长几个月闭门不出。” “崇庆三十九年,是梁檀离开的第五个年头,颂微闭关了整整一年,那是寒天宗从春到冬都是频频雷雨天气,我听师尊们说,是颂微天劫将至了。我担心他渡劫危险,便寻了灵石炼化成护身符,想去送给他,本想着能给他挡一道天雷也是好的,却不想看到颂微跟着祖父一同出门,由于好奇,我便一路跟随,跟着他们到了一处偏僻石屋,为了不被发现,我便没有继续往前跟,到了夜间才带着隐身符悄悄潜进去。” 钟慕鱼顿了顿,所有人都在看她,等着她道出真相。 宋小河问:“你看见了什么?” 或许她有了一丝后悔,不想再继续说,但肩上的真言符却驱使着她继续道:“我看见了打得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梁檀。” 宋小河的脸色煞白,听到这里,她大概能猜出来后面的事了。 果然,就听钟慕鱼道:“梁檀被抓到了,他结交魔族,一同下山,这在寒天宗是重罪,按律当折骨抽筋,灵力尽散,再不能入道修习,一生残废。” 宋小河扁着嘴,努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豆大的泪珠一下子滚落。 就听钟慕鱼声音轻缓,继续吐出残忍的话,“梁檀被锁在屋中,看见了我,就求我救他出去,可锁住他的符箓一重又一重,连颂微也无可奈何,我又如何能救?梁檀又要我去求钟氏,别逼颂微改名换姓,我答应了,他要我传话给颂微,要他别向钟氏妥协,专心修炼准备渡劫之事,我也答应了。” “可是我出了石屋之后,去寻颂微,却告诉他梁檀说自己很痛苦,求他早点向钟氏妥协,不过是改个名字,有了钟氏做依靠,日后他便是飞升了,梁檀在人界也能过得舒舒坦坦。” “我想着,不过是改个姓,没什么的。”钟慕鱼道:“且他一向宠溺梁檀,不管梁檀的什么要求都会答应,所以这次肯定也一样。” “不曾想到最后颂微都没有答应,以一魄做交换,换出了梁檀。他亲自将这段记忆从梁檀脑中抽出,封存起来,然后将梁檀送下了山,到底送去何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没多久颂微的天劫就来了,少了一魄的他根本无法渡劫,于是死在天雷之下。” “师伯,魂飞魄散了吗?” 宋小河问。 “颂微飞升失败后,钟氏曾动用族中大量的人手前往他渡劫之地做法招魂,却连一缕残魂都没找到。”钟慕鱼说。 什么都没找到,就是什么都不剩下。 宋小河呜呜地哭起来,想起那个站在竹林中,总是一脸淡然的师伯。 灿阳高照,青竹一节节攀高,宛若少年挺直的脊梁,不摧的风骨。 第155节 便是死,也要站着死。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静静地掉眼泪,心头又涌起一股烦躁来。 她这几日哭的都没停下,沈溪山想让她别听这些东西,这些事上报给仙盟,处理起来一个都不会落下,钟氏和寒天宗都会得到应有的结局。 但她又必须要听,因为这些都是关于她师父的曾经。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被世人遗忘的故事,如若她不去追寻,就没人会在意。 然后随着钟氏和寒天宗这些人的死,连带曾经发生在梁颂微身上的故事,就彻底在世上消失了。 总要有人去听,去将故事传承下去。 宋小河也明白这些,于是她忍着心中的痛,说道:“那你为什么嫁给我师父?你分明不爱他。” “爱?”钟慕鱼冷冷地讥笑一下,“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你觉得我与梁檀之间还会有爱吗?他就算是根本不知道颂微被抽取一魄的原因,也知道是钟氏和寒天宗联手害死了他,自然恨我,恨钟氏恨到了骨子里,若不是颂微在死前将他托付给了仙盟,钟氏怕是早就将他杀了。” 沈溪山听到此处,恍然大悟。 他之前怎么也想不明白,仙盟如此严苛的地方,为何会养一对废物般的师徒,且梁檀还占了个灵尊的名号,虽说没什么权力,但却与宋小河占据了一整个山头——沧海峰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原来是梁颂微的交托。 “颂微给梁檀找了保护伞,他又常年不出山,钟氏动他不得,便将我下嫁于他。” 宋小河问:“为了什么?” 这个沈溪山知道答案,“为了风雷咒,也为了监视你师父,怕他恢复那段记忆或是从别处探听到了什么。” 他转眼看向钟慕鱼,继续道:“所以你联合钟氏演了这么一出戏,以你的假死嫁祸给梁檀,从梁檀进入长安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离开,对吧?” 钟慕鱼道:“梁檀不死,钟氏不得心安。” “一出戏,两个局。”沈溪山道:“但是你们没想到,梁檀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愚蠢,他将计就计,利用你的假死点燃引魂香,在众人面前揭开了梁颂微之事,恐怕你们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钟慕鱼只知计划,并不知计划进行得如何,所以当她醒来看见宋小河站在边上,祖父与父亲垂垂老矣的模样,当下就明白计划失败了。 钟氏的罪行将掩藏不住,梁颂微的死因也将大白于天下。 沈溪山道:“因为我们这边有个知天命的天师,她入局之时,这棋盘上就只剩下你们钟氏的死路。” 钟慕鱼已经不在乎梁檀究竟为何能胜他们一子,只满眼泪光地对宋小河央求道:“小河,我知道你与你师父亲近,他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孩子养着,宠你入骨,看在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真心待你的份上,你就帮我跟梁檀求求情,要他放过我们钟家吧。” 宋小河红着眼睛看着她,眼中都是悲色,不言语。 钟慕鱼哭得凄惨可怜,“我祖父和父亲这些年来也悔恨至极,他们当初也是悉心栽培颂微,亲手毁了他无异于毁自己的孩子,自颂微陨落后,祖父长长夜不能寐,午夜梦回也总是忏悔,我们所有人都活在煎熬之中……” “可是当年师父求着让你去向钟氏求情的时候,你为何没有去呢?” 宋小河问她。 “我、我……”钟慕鱼语塞半晌,突然跪在宋小河的面前,捂着脸痛哭,“我是钟氏嫡女,必须背负家族的兴亡,我没有办法啊!你以为我愿意让颂微入钟氏族谱吗?他入了钟氏,我就再也不可能与他在一起,当年我有一万个理由不同意他入钟家,可我没理由让自己任性而为。” “钟家的符箓传承百年,听起来气派,实则那些符箓年代久远,咒文繁琐,符箓中所蕴含的力量一代比一代难传,到了我们这一代,能熟练掌握发挥其真正力量的,已经寥寥无几,再这般下去,钟家迟早式微,梁颂微若是能入了钟家族谱,若是能飞升成功……” “那你们钟家便是天下第一族,世人会为梁颂微立像,天下各处都会有你钟家的名声。”沈溪山抱着剑,无不嘲讽道:“所以梁颂微就算是不从,你们也不愿这天下第一族的名声落在别家头上,于是干脆毁了他。” “人界,就还是那个数千年没有凡人飞升的人界,众生平等。”沈溪山勾着嘴角,居高临下地看着钟慕鱼,说道:“你向谁求情都没用,就算是梁檀与宋小河就此作罢既往不咎,仙盟也绝不会放过钟家。” 宋小河擦干眼泪,咬着牙道:“我绝不会原谅,伤害我师父师伯的人,定要让你们都付出代价!” 钟慕鱼脸色苍白如雪,像抽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地上,满脸的绝望。 钟氏百年的名声,瞒了三十多年,费尽心思,终究没能瞒住。 她嫁给梁檀,监视他三十余年,犹如困在牢狱之中,折了双翅,失去自由,日复一日地坐在院中仰望天空,凭着维护钟家声誉这一个念头坚持着受煎熬。 到头来竟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溪山在这时候道:“不过,你现在倒是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钟慕鱼满脸期冀地抬头,“什么?” 沈溪山说:“梁檀藏起来了,你可有机会将他引出来?” 当务之急,还是将这阵法解除,免得梁檀再做出什么恶事,毕竟这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弟子,不该成为这些恩怨之中的牺牲品。 钟慕鱼赶忙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和发髻,眼泪擦干,又变得体面起来。 她道:“我有办法,颂微曾留给梁檀一封信,就藏在寒天宗的竹屋内,只是梁檀后来再没回过寒天宗,那封信被我偶然发现,由于是颂微的东西,我就一直没能烧毁,留存至今,若是用他来引梁檀,他一定会现身。” 宋小河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喘不过气。 她只觉得师娘变得可恨了,她分明也知道师父有多么在乎兄长,在乎到一封信就能引他现身,却还是助纣为虐,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成为师父与兄长死别的帮凶。 沈溪山微微一扬眉,没什么诚意道:“劳烦。” 春季正是多风之时,和煦的风一阵阵吹起来,许久才会停歇。 于是樱花瓣就被卷得到处都是,落了满地。 苏暮临张嘴打了一个哈欠,花瓣就吹进了嘴里,他赶忙吐出来,呸呸了几声。 实在有些无趣了,他转头,朝坐在门边的梁檀望去。 梁檀紧挨着门坐,他受了伤,坐姿并不端正,嘴边还有血,草草擦过之后,一张俊美的脸还算干净。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眸淡漠,静静看着栅栏处推门而入的梁颂微,然后看着他朝钟慕鱼行礼,说道:“在下是外门弟子梁颂微,误入姑娘住所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就那么一句话,说完后,整个幻影就散了。 于是梁檀再默默抬手,重新往符箓上按一下,幻影又再次出现,钟慕鱼坐在院中梳头。 苏暮临看了不下百遍,已经将这幻影中的两个人所有神情动作语言给记住了,梁檀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他站起身,走到梁檀身边,在他边上坐下来,道:“小梁师父,你把我抓来这里做什么?当作人质吗?没人会在乎我的,你也知道我是魔族,在人界除了小河大人,几乎没有……” “闭嘴。”梁檀冷漠地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啰唆。 苏暮临缩了缩脖子,又不敢说话了。 现在的梁檀充满凶戾之气,与先前的小梁师父判若两人,苏暮临不敢轻易招惹。 或许是他突然说话,打扰了梁檀看幻影的兴致,他不再去触碰那张符箓,而是在袖中摸索一阵,忽然掏出来一盏灯。 这灯眼熟,苏暮临认得。 正是长生殿之中,供养魂魄的灯盏。 这盏灯看起来有些陈旧,应当是有些年头了,但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破损的地方。 正当苏暮临想问他,是不是在长生殿偷了一盏出来时,梁檀却将这灯往地上一摔,突然发怒,“骗子!” 苏暮临吓一跳,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与梁檀拉开距离,生怕被迁怒。 灯没有摔碎,在地上滚了两圈,正面露出来,上面刻着两字:梁清。 梁檀咬着牙,眼睛红了,落了泪,恨声道:“不是说这灯盏可以庇佑凡人的魂魄吗?为什么我明明求了一盏供给他,他还是魂飞魄散?这那么多年,我点了那么多次的引魂香,连他的一缕残魂都召不来……” 苏暮临见他哭得伤心,将灯盏慢慢扶起,道:“不就是一盏灯嘛,就算没用,也不至于哭呀。” 梁檀现在十分生气,也不要自己这张老脸了,自己揭自己的短:“你懂个屁,那年南方战乱不休,路边的死人比这院子的落花还多,我听闻长生殿在那边,硬是顶着一路烽火寻过找,最后在殿前跪了足足三百日,跪得膝盖尽碎,连着三年走路都需要拄着拐,就为了这么一盏破灯!” 苏暮临只得安慰他,“说不定,是他早就投胎了呢?” “那掌灯的死老头说供奉的魂魄若是投胎,灯就会亮起,你看它亮了吗!”梁檀气恼道。 苏暮临小声道:“我也不懂啊。” 梁檀与他生气争吵也没什么意义,只是自顾自道:“天下之大,竟没有我哥哥魂魄的容身之所,他不是被天道选中的人吗?何以会落到这般地步……” 苏暮临就说:“被天道选中的人很多的,也没什么特殊。” 这话梁檀根本不爱听,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接自己的话,气愤道:“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苏暮临哦了一声,老实闭上嘴。 他倒不是不懂眼色的人,往常别人发怒或是伤心时,苏暮临早就跑得远远的,怕被波及。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梁檀这副模样——狼狈地坐在地上,窝囊地落着泪,就觉得他颇为可怜,心头一阵一阵地发软,想跟他说几句话。 只是梁檀好像不太想跟他说。 梁檀咒骂着长生殿,骂完之后又骂钟氏和寒天宗,最后又骂兄长,鬼哭神嚎一般。 骂累了,他总算停下,神色麻木地按着符箓,又开启了幻影,好似疯了。 两人并肩坐着,粉嫩的樱花瓣落了满院子。 苏暮临悄悄看他几眼,见他这样,又有些莫名的心疼,觉得他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 于是一把将自己袖中的符箓全掏出来放在梁檀面前,说:“要我说,你跟钟氏他们拼命吧,这些符箓就当是我给你助威了。” 梁檀瞥他一眼,不想搭理。 苏暮临就翻着符箓道:“你别看我入仙盟学习符箓没多久,但是我的天赋还是很高的!你看看这些符,水符火符风符……还有雷符,我的雷符画得很好,也很厉害!” 一张符箓被举到梁檀面前,他不耐烦地将苏暮临的手拍开。 苏暮临坚持不懈,又举到他面前,说:“你就看一眼!” 梁檀嫌他烦,没心情也没力气跟他闹,于是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脸色剧变,一把捏住苏暮临的手,将符箓举到面前端详。 苏暮临吃痛,神色扭曲,一把将手挣脱缩回来,心中暗骂梁檀不知好歹。 却见他一下就变得疯狂起来,猛地揪住了苏暮临的衣领,“这符是谁画的?” 苏暮临唉唉叫了两声,“是我啊。” 梁檀的双眼掀起惊涛骇浪,红得吓人,双手都在发抖,颤着声,“是你画的?你如何画的?” 苏暮临很是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就是从仙盟的符修大课里学的啊,不是风雷咒吗?” 梁檀激动地大声叫喊:“仙盟根本没有这样的风雷咒!” 他指着符箓中的一角,双手抖得厉害,语无伦次道:“这里,就是这里、仙盟的风雷咒根本没有这处,这是……” 他好像有些喘不过气来,说话时脸涨得通红,边说边哭,一张脸扭曲起来,比刚才还疯。 苏暮临吓到了,想着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手腕却被梁檀死死攥住,挣扎不得。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清冷淡漠。 第156节 “颂微绝笔,留于子敬。” 梁檀听到声音的一刹那,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连声呢喃着哥哥,然后慌张地往前奔了几步,整个人在院中消失,不见了踪影,留下一脸茫然的苏暮临。 第81章 颂微归不归(二) “颂微绝笔, 留于子敬。” “待你启封此信时,我恐怕已经行至命途之终。” “凡人生老病死,乃世间铁律, 我早已清楚我的结局, 唯二的憾事, 一是负天恩所托, 二是将你独自留在人世——” 沈溪山手持着那封梁颂微所留绝笔。 梁颂微虽表面看上去冷心无情, 实则骨子里却是有一股温柔的, 他留给梁檀最后的东西, 并非冷冰冰的字体,而是一段他亲口遗言。 信中夹的符箓将他的声音缓缓传出,沈溪山便用灵力将他的声音扩出去, 平静淡然的声音顿时飘满了偌大的钟家城, 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封留于几十年前的信。 梁檀更是在听到的第一时间冲出来,于众目睽睽之中现身, 半浮在空中,对沈溪山喊道:“把东西给我!” 作为这场祸灾的罪魁祸首, 他的出现立即引起了群情激奋, 叫骂声此起彼伏, 纷纷声讨梁檀。 “师父!”宋小河也高声唤他。 梁檀却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沈溪山手中的东西, 红着双眼道:“这是他留给我的?” 当年梁颂微陨落, 梁檀发了疯地搜寻他的踪迹。 魂魄没找到, 他就搜寻梁颂微的遗物,一些他以前用的衣物碗筷, 平日里炼器时做的东西,哪怕是失败的半成品也全都被梁檀给保存下来。 那樱花林中留存着梁颂微幻影的符箓, 原本是钟慕鱼所制,后来她嫁给梁檀后便将那小宅院给弃了,是梁檀悄悄摸摸地用樱花林将小院藏起来,把那张符箓给保存下来。 所有关于梁颂微的东西,梁檀都好好地留着,还曾为此感到生气。 除却那个雷玉葫芦外,梁颂微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他。 更何况,梁颂微当年已经知道他会通过日晷神仪穿梭时空回去,清楚自己的结局,更明白梁檀失去他之后的痛苦和入骨的执念。 但他仍然像是对这世间完全没有了留恋,轻而易举地死在雷劫之中,这般了无牵挂地离开。 梁檀怨他恨他,时常咒骂。 如今这封信的面世,让他意识到,梁颂微是给他留了东西的。 这个无情的人,情绪少有波澜,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的人,专门留了一封信给他。 梁檀的眼中满是恨意,一时间竟有些怨毒,他狠狠地盯着钟慕鱼,哑声道:“你怎么敢将他留给我的东西藏了那么多年?” 钟慕鱼自知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若是在这个时候不能让梁檀心软,那么钟氏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凄声哭道:“梁檀,我知道钟家做了天大的错事,但是钟家其他的弟子都是无辜的,这城中那么多门派的弟子也都是莫名被牵扯进来,你千万不要糊涂啊!就算是你恨钟家,恨寒天宗,也该放过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才对。” 梁檀听她说这话,勾出一个冷笑,轻蔑极了,“钟家害人之时,可曾想过我兄长的无辜?” 钟慕鱼道:“是我祖父和父亲一时做错了事,他们自当会受到惩罚,但钟氏族中弟子何罪之有?你忘记颂微当初所言了吗?这天下的弟子,勤勤恳恳入门修炼,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走上道途,为匡扶天下,为人间正道……” “住口!你还有脸提我哥?”梁檀冲她吼。 这其实不是梁颂微所言。 是兄弟俩的父亲在时间弥留之际说的话。 后半句乃是:“是以不论修行弟子是何等资质,只要有一颗为大道的赤子之心,那众人便是平等的,便是居于末微之流的人,也要努力发挥自身存在于世间的意义。” 于是梁清的字,便是颂微。 当年兄弟俩才五岁,娘亲早死,父亲病重难以支撑,在死前为兄弟俩冠了字,而后撒手人寰。 本以为过了那么多年,有些记忆该渐渐模糊遗忘,却没想到如今想起来,那是那么清晰刻骨。 他恨钟氏,不仅仅是他们害了梁颂微致使他失去了至亲,更是恨他们狂妄自大,刻意抹去梁颂微的存在,恨钟慕鱼是非不分,帮着家族做恶。 与她夫妻的三十多年,梁檀的恨更是一日比一日深,铭心刻骨,岂能是几句话就被劝解? 他既然选择在百炼会施展阵法,启用日晷神仪,就根本没打算回头。 梁檀对沈溪山道:“将东西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沈溪山耸耸肩,一抬手,就将手中的信给送了出去。 钟慕鱼大惊失色,赶忙爬起来追赶,追了两步没能抓住,不可置信地回头,“你竟真的给他?!” “本来就是他兄长留给他的东西,你有什么理由留下?”沈溪山反问。 “这是最后的筹码!”钟慕鱼气急,方才乞求时落的泪还挂在脸上,看起来无不讽刺。 沈溪山讥笑,并未作答。 钟家人现在还以为,只要他们有足够的强权,就能将梁檀压下去,不管是威逼利诱,还是乞求讨饶。 然而这些招数对于现在的梁檀来说根本就没用,因为从他开启阵法的那一刻,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 寒天宗和钟家的人都躲了起来,他们陷入这种危险阵法中,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等各个门派的援手和仙盟的人来。 他们在等青璃来,处理这混乱的场面。 然而梁檀恐怕不会那么傻,等着人来收拾他。 他动作慌乱地将梁颂微的绝笔接在手中,宝贝似地放在耳边,眼睛瞪着大大的,认真地听着。 静静听了一会儿,那双努力睁大的眼睛就流出清澈的泪水,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宋小河仰着脸站在下面,快步跑过去,一抬手,就将师父的泪接在了掌心里。 仿佛滚烫得灼烧着手心。 随后她发现,这不是师父的泪,而是下雨了。 天上聚起了厚重的云层,雷声隐隐响起,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像是预示着这场春日即将结束。 “师父,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宋小河站在春雨之中,仰脸问梁檀,“他们做错了事,会自食恶果,你又为何要做这些呢?” “你常说,这世间因果循环,种善因才能得善果,天道会收拾那些作恶的人,你总教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切莫为世间的恶迷失自我,为何到头来,你却走到了这般地步?” 梁檀将梁颂微的绝笔收入袖中,低头看宋小河。 小丫头第一次被送到他身边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比小猴子也大不了多少。 一晃十多年过去,宋小河从那个拽着他裤腿蹒跚学步的孩子,长成了这般模样。她伶俐又愚笨,活泼又孤单,她是梁檀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的一块浮木,梁檀拽着她,不至于淹死在苦海之中。 只是梁檀的执念实在太深,每日每夜,持续三十多年。 他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他对宋小河道:“小河,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还你自由。” 宋小河压抑着嗓子里的哭声,认真地说:“在师父身边,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梁檀满目悲怆,“可是我不自由,我被困了许多年,就等着这一日,小河愿意成全为师吗?” 宋小河哭着说:“我只想要师父别离开我。” 梁檀不再说话,显然这是他无法答应的要求。 宋小河想不明白,如若师父想要当年犯下滔天恶事的钟家和寒天宗得到惩罚,何不将证据呈堂,让仙盟来处置? 过去无法改变,就算是他启用日晷神仪告诉了师伯后来之事,师伯仍旧魂飞魄散。 当结局已经注定时,师父更应该用聪明一点的办法将恶人绳之以法,何至于拼个鱼死网破,将那么多无辜的仙门弟子牵扯进来,将自己也变成了大恶人。 沈溪山在这时走到她的身边,手里撑了一把伞,为她遮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宋小河转头看他,眼里灰蒙蒙的,声音沙哑,“沈猎师,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她没有问出心中的问题,但沈溪山却猜得一清二楚,他一开口,语气里就不自觉添了几分柔和,“你知道这脚底下是什么阵法吗?” 宋小河摇头。 沈溪山抬脚,在地上踩了两下,鞋底落在地上的赤色阵法上,被映了半身的红光。 地上的咒文一直在用缓慢的速度转动,彰显着阵法一直在运作,所有在其中的人一旦催动灵力,就会被飞快地吸收。 沈溪山道:“这是涅槃阵法。” 知道宋小河应该是没听说过,他解释道:“这六界之中,最难做到的三件事,便是时光回溯、起死回生、阴阳颠倒。就算是九天之上的神族,也对这三件事无可奈何,但也非绝无可能。日晷神仪能够时光回溯,万象罗盘能够颠倒阴阳,而涅槃阵法,则能起死回生。” 说到这,宋小河也好像明白了,她惊愕道:“你是说,师父想让师伯重回世间?” “正是。”沈溪山道:“这才是你师父真正想做的事情。” 什么复仇,什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这些都是次要的,梁檀真正想要的,就是要让梁颂微复生。 所以这涅槃阵法无比庞大,将整个钟家城囊括其中,不断抽取着所有人的灵力,直到日晷神仪都关闭了,也没停下。 “师伯会复生吗?”宋小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问题显得有些天真了。 沈溪山道:“逆天道而为,从古至今能够做到的人寥寥无几,且涅槃阵法并非用灵力就能驱使,若要复生,必须献祭。” 献祭一词,让宋小河脸色煞白。 到了这个时候,宋小河其实已经明白了。 师父伤害了很多无辜弟子,又偷了仙盟的日晷神仪,抽取那么多人的灵力,已经再无可能回头。 “所以涅槃阵法,也叫献祭之阵。” 沈溪山说。 宋小河一下子慌张起来,冲梁檀大叫,用力地挥舞着自己的双臂,“师父!师父!不要啊!” 梁檀却恍若未闻,他看着地上赤红如血的阵法,知道这是阵法吸够了灵力,可以开始启动了。 下方叫骂声一片,众人此时不敢轻易使用灵力,只能动动嘴皮子声讨他。 这于一贯被冷嘲热讽的梁檀来说也无关痛痒。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则等青璃来了此处,事情怕不会这么容易了。 梁檀双手结印,念出长长的一串咒语。 忽而狂风四起,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梁檀作为一个风涡的中心,围绕着他疯狂起舞。 第157节 呼啸的风让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发出惊叫,所有人的衣裳头发被吹得一团糟,只得先找建筑避风。 沈溪山的伞也被卷得稀碎,他松了手,任伞被卷走,在空中飘摇,而后抽出剑,说道:“要办正事了。” 地上的阵法开始加快旋转速度,阵法上的人不仅仅是灵力被抽取,阵法散出的光芒将他们笼罩,只见所有人的皮肤开始变得苍老,头发染上银白。 他们的生命也开始流失。 宋小河听见了四处传来的哀嚎和惊恐的叫声,哭声很快响起,与风的咆哮和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 苦难这才真正地降临在阵法之内的每一个弟子身上。 宋小河吓得六神无主,她从未想过自己师父有一日会变成残害无辜生灵的魔头。 “师父,停手啊!”宋小河哭着央求。 梁檀置之不理,狂风在他身边形成了漩涡,红色的光芒顺着风的纹路,汇聚入他的体内。 沈溪山持剑跃起,仿佛踩着风步步登高,长剑在一瞬间溢出金光,如贯日的长虹,直奔梁檀而去。 吸收了太多灵力的梁檀,此时已非常人所能应对,便是面对沈溪山的攻击也从容不迫,掌中凝聚起光芒,直直地从正面接下了沈溪山的这一剑。 剑尖抵在他掌心的几寸之处,咆哮的风也变得凌厉,如刀子一般刮在身上。 梁檀一发狠,用力一拧,沈溪山的剑就寸寸碎裂,随后一声清脆地炸响,剑锋彻底爆开,锋利的碎片在沈溪山的侧脸,脖颈处都留下血痕。 沈溪山动作十分迅速,无片刻停顿地又抽出了一把剑,脸上和颈子的血痕也瞬间消失。 剑仍然是凡剑,但在沈溪山的手中却发挥着惊人的威力。 剑锋无比尖利,沈溪山下手也不轻,与梁檀在空中展开一场大战。 旦见天地昏暗变色,春风呼啸不止,金光与红光相互碰撞,潋滟的光芒在厚重的乌云下呈现出瑰丽的画卷。 强悍的灵力撞出一阵阵气浪,在空中四散。 梁檀的符箓在空中胡乱飞舞,沈溪山的剑也快得肉眼几乎捕捉不到,每次兵器的相撞,空中的威压就多一分。 剑气散开数十里,沈溪山释放的灵力越来越汹涌,即便是躲在房中偷看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 金光晃眼刺目,环绕在他的周身,直冲天际,成为天地之间夺目的景色。 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有着能劈山斩河之势,惊天动地。 沈溪山的灵力究竟有没有被阵法吸收众人并不知,只知他现在所展现的力量,已经强悍到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步。 他挥剑之时,能使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一招一式引天地共鸣,这俨然是距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之人才能做到的事。 宋小河站在风雨之中,手频频往腰间的木剑上搭,每一次攥紧,却又很快松开,终是没将木剑抽出来。 她满心焦急,紧紧盯着空中缠斗的两人,害怕沈溪山伤了师父,也害怕师父伤了沈溪山。 碎发拂过沈溪山精致的眉眼,遮不住眉间那抹赤红的痣。 他的眼中没有杀意,气势却极为逼人,如九重天上走下的神仙,有股不落凡尘的仙气。 若非梁檀吸收了那么多人的灵力,这一战,则是必败之局。 梁檀不欲恋战,双掌甩出数十张符箓,将沈溪山团团围住,其后他双手结印,喝道:“起阵!” 地上的阵法快速转动起来,赤红的光芒猛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巨大的力量如滔天海浪一般翻滚,宋小河瞬间就如断线的风筝,被冲出了老远,退了十多丈,她催动灵力稳住身体,双脚落在地上滑行数尺才停下,在地上留出两道长痕。 抬头一看,就见漫天的红光,涅槃阵法直连苍穹,似乎将整个天穹的云都染上了红色。 沈溪山也被这股强悍的力量逼退,收了剑落在宋小河身边。 跟梁檀打了一会儿,废了他四把剑,手里这把也有了裂痕不能再用,他随手丢掉,说道:“来不及了,阵法已经吸收了太多人的灵力,阻止不了。” 要破阵,只能找到阵眼毁掉压阵之物,或是用蛮力击碎此阵,可涅槃阵法自上古时期传承下来,又吸了那么多人的灵力,根本不是沈溪山能够强行破除的了。 阵内的其他人都成了废物,生命的流逝让他们都变得衰老迟钝。 而没有被吸收灵力的宋小河也迟迟无法拔剑。 要她出手与师父拼个你死我活,沈溪山是断然开不了这个口的。 梁檀启动阵法之后,此起彼伏的哀嚎声连绵不断,所有人发出痛苦的尖叫。 只见一抹抹白光从各处飘出来,往梁檀的头顶汇聚。 暴风骤雨之中,万千白色光芒在中间形成巨大的光柱,旋转着往上,往天空涌入。 很快一个阵法就在头顶的天穹出现,与地上的相互呼应,梁檀位于光柱的中间,双臂展开,无数光芒从他体内散出,与那些星星点点的白光卷在一起。 风越来越大了,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衣摆。 耳朵里尽是尖锐的哭喊和风的咆哮,汹涌的力量顺着风一阵一阵扑来,将宋小河的长衣吹得猎猎作响,四条小辫狂甩。 额前的发被尽数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紧拧起的双眉。 她在肆虐的风中用力站稳,连泪水都被瞬间吹散,双眸充斥着红血丝,死死盯着位于巨大的光柱之间的梁檀。 手紧紧地攥着剑柄,却没有一丝力气抽出来。 梁檀将那么多人卷进这件事中,为了一己私欲残害人间生灵,将仙盟律法背得滚瓜烂熟的宋小河不可能不知他的后果。 害了人的妖,被定义为恶妖,那么害了人的凡人也同样如是。 作为仙盟猎师,此时拔剑迎战,阻挡梁檀的行为,才是宋小河应该做的事。 可她脑中却如走马灯一般,开始翻动着前半生的岁月。 五岁时,宋小河开始真正记事,那年梁檀给她拿来一件红色的衣裙,说这是小河的新衣裳。 六岁时,她得知自己要被送走,负气用铜板跟人换了吃的,独自跑进山林之中,是梁檀提灯夜巡,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家。 八岁时,宋小河要学剑,梁檀就亲手给她做了一把木剑,让她威风赫赫地带在身上。 十岁时,宋小河被人嘲笑灵力低微,坐在樱花树下悄悄抹眼泪,梁檀给她打了秋千,让她在樱花树下晃着玩。 十二岁,宋小河决定考仙盟,练剑练得腰酸背痛,遍体鳞伤,梁檀去讨了上好的膏药,给她揉着青肿的手腕。 十五岁,宋小河月考核没过,被罚去了外门,因为是内门弟子但灵力微弱而备受欺凌,有人故意寻事借对练之由削她头发,宋小河哭着跑回沧海峰,那是梁檀头一次豁着老脸,用自己的灵尊名号剔除欺负她的外门弟子。 十六岁生辰,宋小河站在樱花树下许下三个愿望,希望自己能早日考进猎门,希望能早日与小师弟见面,也希望能与师父一直住在沧海峰。 常开不败的樱花,是因为宋小河问师父,为何樱花到了冬季就会枯萎,她说这么漂亮的花合该一直盛开才是。 于是那棵樱花树就不论春秋地盛放,再也没有凋零过,落得满地芬芳。 宋小河知道,梁檀虽然一直敲她的脑袋,骂骂咧咧说她是天底下最蠢的徒弟。 但他却是天底下最疼她的人。 她看着飘浮在空中落泪的梁檀,心中却全然没有了那些大义。 斗转星移,朝朝暮暮,十多年的岁月里,宋小河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她只有梁檀。 只有师父。 是在她教会她说第一句话,教会她走第一步路,教会她自己用筷子吃第一口饭的师父。 是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师父。 宋小河太无助了,像在大雾之中迷路的小孩,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风雨飘摇中,她哭得断断续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可怜地唤道:“师父……” 沈溪山看着她,雨水将她的脸覆满湿意,但泪水却依旧明显。 这时候的宋小河,仿佛又变成了一株野草,她知道自己要被遗弃了,所以随着风飘摆起来,支离破碎。 他心口也蔓延着奇怪的情绪,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轻轻蹭了宋小河的脸颊一下,想将她的泪接在手中拿到面前来细细观察,想知道究竟宋小河的眼泪有什么特别,让他心里也能跟着难受。 沈溪山道:“阵法启动,我们已经无法阻止。” 或许能让宋小河的内心少些煎熬。 正当四周哀嚎声不断时,忽而有一人闯进了漫天的红光之中。 沈溪山的眼睛好使,一眼就看了个清楚,惊诧道:“嗯?苏暮临?他进去做何?” 宋小河的眼睛微微瞪大,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在狂风之中隐约看见了苏暮临的身影在其中狂奔。 就见他不受风的影响,动作矫健而迅速,眨眼就跑到了梁檀的位置,然后猛地往空中一跃,将空中的梁檀扑了下来。 汇聚成光柱的那些白影马上就开始往四处飘散。 梁檀被打断施法,当即急红了眼,抬手就揍了苏暮临两拳,“放手!” 这两拳头并不轻,苏暮临被捶得几乎吐血,死死地抱住梁檀的腰不肯撒手,大喊道:“你在作恶之前,为何不先想想小河大人?!你在她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如今却要抛下她去跟一个死人换命,你死了倒好,一走了之,那让小河大人如何面对其他仙门?” 梁檀到底是宋小河的师父,若是他当真将所有弟子的灵力用于启动涅槃阵法,献祭自己的生命去换死人复生,不管最后有没有成功,梁檀都是必死的。 那还活着的宋小河必定也会成为千夫所指。 现在趁着阵法还未大成,阻止梁檀然后归还众人剩下的灵力,仍旧可以悬崖勒马。 宋小河心中满是师徒之情无法动手,但苏暮临却不管这些,他死死地压住梁檀,说道:“你收手吧!人死不能复生,你做这些毫无意义!” 梁檀气得吐血,照他的脸上狠狠打了几下,苏暮临登时鼻血横流,沾满了梁檀的手背。 奈何苏暮临十分耐揍,就算是如此,也丝毫不松懈力道。 眼看着光柱的那些白影加速消散,梁檀也顾不得那么多,甩出一张符拍在苏暮临的肩头。 顿时他就承受了一股猛烈的力量,连带着双手也无法再使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往后飞出,摔出几丈远,重重地落在地上,翻了数个滚才停下。 苏暮临喷出一口血,心腔一阵剧痛,手臂无力,撑在地上几次使力,都没能爬起来。 梁檀再次飞到半空,将散开的白光凝聚。 天色暗淡,雷云压下来,飞沙走石,骤雨不息。 梁檀的身上开始散发莹莹的淡黄色光芒,从他身体的各处冒出,涌上天际。 宋小河看得分明,那是梁檀自身的灵力,他这是开始献祭自己了。 “师父!”宋小河再也绷不住,哭喊着往前奔跑,风声变得尖利,雨滴也凶猛,敲在她的身上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却不知躲闪,不知后退,大步往前,竭尽全力地呼唤,号啕大哭,“不要啊师父,不要丢下小河一人——” 这么多年的恨,怨,悔,以及数不尽的午夜梦回中的思念,最终凝结为一句话。 梁檀脖子上青筋尽显,灵力的快速流逝让他从年轻的模样迅速变老,头发胡子花白,面容布满皱纹。 第158节 他声嘶力竭,冲着天际高喊,像是在问天道,又像是在呼唤兄长。 声音从天际传来,无比浑厚,震耳欲聋,如同凤凰在风中泣血: “颂微!”梁檀落下泪,哭着道:“归不归——!!!” 万人的哀嚎如同齐奏悲乐,刺目的光芒如倒灌的河流,一股脑地涌向天际。 只听雷声滚滚,银白的闪电如蛟龙一般在黑云之中流窜,苍穹出现异状。 梁檀察觉到不对劲,猛地低头,就见苏暮临不知什么时候竟爬起来了,手中夹着一张符箓,蓝色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环绕不息。 他嘴边的血被胡乱擦了一把,蹭得半边脸颊都是血痕,暴风将他的长发缭乱,衣袍翻飞,唯有一张符夹在手中稳稳当当。 苏暮临压着双眉,肃然地朝梁檀看了一眼,两个一高一低,隔空对视。 他知道宋小河在这件事上为难,因为梁檀的缘故,这几日她哭了太多次,耗光了所有精神,光是看着面容就觉得憔悴。 苏暮临的心里没有凡人的善恶,所以在众人对梁檀出手的时候,他会站在梁檀那边。 而当梁檀置宋小河于不仁不义之地时,他就必须要站在宋小河那边。 宋小河不忍心动手,他就要成为宋小河的武器,助她解决梁檀所犯下的恶事。 “九天神雷——” 苏暮临将符箓抛起,萦绕着蓝光的符箓悬浮在空中,被他并拢的指头一点,大喝道:“召来!” 梁檀将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脸上出现无比错愕的神色,喃喃道:“哥哥……” 正当他瞪大双眼不知所措时,头顶一声雷声轰然炸开。 雷云疯狂地卷积,在中间形成一个庞大的云涡,占据了视线中的天穹。银白的雷从九重天猛然落下,如一条蜿蜒的银龙,裹挟着天崩地裂之势,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劈下来! 震裂天地的雷声炸响,混沌的天地亮如白昼,方圆百里仍有余光。 这是正儿八经的神雷。 沈溪山想起宋小河第一次听到神雷时,被震得耳朵失聪,第二次直接被雷声震聋。 他一个用力扑上前,将哭着往前奔跑的宋小河扑倒,将她抱住的同时,双手紧紧地捂上她的耳朵,把她摁进自己的怀中。 在这一个瞬间,他察觉自己的心,是出自本能地想保护宋小河。 不只是耳朵。 神雷落下之后,空旷的场地中央被砸出巨大的坑,地面黑乎乎的,灼热的气息在空中弥漫。 光柱彻底散了,阵法碎裂,梁檀从空中落下来,倒退好几步倒在地上,喷出一大口血。 方才他用尽灵力阻挡那一击,幸而九天神雷斩恶诛邪最是凶猛,对上寻常凡人倒没那么厉害,只是声势浩大,否则梁檀这回早就排队领孟婆汤了。 饶是如此,他也受了极重的伤,倒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灵力迅速回到他的体内,梁檀从苍老的模样恢复年轻。 他倔强地在地上挣扎,血糊得到处都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哥哥,好似疯魔了。 梁檀爬不起来,又哭又闹,对苏暮临竭力伸手,“哥哥……” 却见步时鸢不知从什么时候走出来,缓步来到梁檀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梁檀。 他以凡人之躯接下神雷,被砸碎了脊梁骨,已然是死路一条,如今还残留着一口气,无非是心中执念吊着,不肯就此死去。 步时鸢的眼神是温柔的,素手轻抬,腕子翻转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串樱花,飘入梁檀的脊背里。 他这才有力气撑起腰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梁檀跌跌撞撞,朝苏暮临的方向跑去,浑身抖得厉害,几次摔在地上又爬起来,倔强得不行。 宋小河也从沈溪山的怀中爬起,她的耳朵被保护的很好,这次没再受到神雷的影响,听见了师父不停地呢喃。 她大步朝师父奔跑。 就见梁檀停在苏暮临的面前,脸上的血泪糊在一起,浑身都沾满了湿润的泥土,看起来极为狼狈。 “这世间,能够用风雷咒召来九天神雷的,只有我哥。”梁檀哭着端详苏暮临,想从他的眉眼神色中,找到与自己兄长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似。 然而没有,苏暮临就是苏暮临。 他胆小怯弱,愚笨爱哭,整日像个狗腿子一样跟在宋小河身边,他与梁颂微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可梁檀要死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便在这弥留之际,他宁愿骗自己。 “梁颂微,你是不是梁颂微?”梁檀道:“你真的转世了?” 苏暮临满脸疑惑地摇头,“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是凡族。” 是了,梁颂微就算是转世,也不可能成为魔族。 梁檀说:“可是你……”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血往外喷,他甚至来不及擦一下,满口淌血地央求:“你骗我,你在骗我。” 苏暮临刚想说我没骗你,我生来就是魔族,还是白狼王的后裔,结果就见一阵风吹来了满面的樱花,往他脸上扑了个正着。 随后花瓣柔软地环绕着苏暮临转动,他如困倦入梦一般,缓缓将眼睛闭上。 轻盈的花瓣泛起温润的光芒,竟一下从苏暮临的身体里抽出一团淡蓝的雾气,被花瓣包裹着,逐渐形成一个人形。 宋小河跑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她脚步慢下来,缓步往前走,就看见花瓣融入雾气之中,有了一个人的模样。 那人变着变着,就变成了梁颂微的模样,比梁檀高了半个头,眼角有一颗痣,正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梁檀。 他的心口隐隐有一盏琉璃灯,缓慢地旋转着。 梁檀也怔怔地与他对视,一瞬间好像时间静止,世间安宁下来。 不是通过日晷神仪回到几十年前看到的少年梁颂微,而是在飞升的天劫中陨落,时年二十三岁的梁颂微。 他脸上一贯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是看着梁檀的目光中,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哥……”梁檀唤他。 梁颂微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始终安静着。 他身体被花瓣覆住,却又如魂体缥缈,像是随时都会散去,梁檀想要拥抱他,又不敢。 只是折腾那么久,终于见到了兄长的弟弟,即便是已年迈,却也哭得像个小孩。 梁颂微就抬手,用并不怎么轻柔的动作,在他的脸上蹭了一下,像是有些无奈弟弟都这么大了,还如此孩子气。 梁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在笑。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梁颂微并没有魂飞魄散,他跪了整整三百日所求的灯起了作用,的确庇佑了梁颂微的魂魄。 只是有人将梁颂微的魂魄并入了苏暮临的体内,所以不论梁檀点多少次引魂香,都无法将他的残魂招来。 宋小河听见了师父的哭声,也低头跟着落泪。 “梁颂微乃是天道选中之人,天界不会放任其魂飞魄散。”步时鸢从后面走来,说道:“只是人界的气运与发展都自有定数,天界不会随意插手,当年梁颂微魂魄不全无法转世,所以他在天劫陨落之后,青璃将他的魂魄送去了魔界,正逢拥有白狼王血脉的苏暮临诞生,青璃便与魔王商议,将他的魂魄并入苏暮临的体内,滋养梁颂微被天雷所伤的魂体,养了那么多年,如今已痊愈,只等最后一魄归体,他便可去转世了。” 这也是为何苏暮临能够画出风雷咒,能够引来九天神雷的原因。 梁檀笑着哭,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梁颂微没有魂飞魄散,还有转世,有魂灯的庇护,来生他便还是天道选中之人,只要入道修炼,飞升便是迟早的事。 梁檀准备了那么多年的涅槃阵法没能成功,换不来梁颂微的复生,但得知他魂魄还在,也已满足,再不敢奢望那么多。 只是唯一的遗憾,就是梁颂微缺失一魄,无法开口说话,梁檀没能听到兄长的声音。 “已经足够了。”他喃喃道:“这就够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即便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笑得开心。 梁檀的身体化作细碎的光影消散,他开始与梁颂微作最后的道别。 “哥哥,”梁檀以前因为经常跟梁颂微吵架置气,很少叫他哥哥,待长大之后,叫的次数就更少了,如今倒是一口一个毫不吝啬。 泪珠不断地往下淌,混着血,落得衣襟地面到处都是,他道:“我知道错了。” 一句迟来的道歉,简简单单一句我错了,是枷锁了梁檀几十年的心结。 “还有,我很想你。” 梁檀颤声说。 梁颂微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在回应弟弟。 他抬手,在梁檀的头上拍了一下,随后花瓣被风吹散了,魂体又没入苏暮临的身体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也变得温和,天上的乌云尽散,炽白的天光倾泻,落在梁檀的身上。 他的身体在快速消散,完全不成形了,在弥留之际,他转头看着哭得抽噎的宋小河。 梁檀道:“小河,我是个坏师父,别挂念我,往后好好生活。” 这是他留给宋小河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他想说的还有很多,就算这些年都陆陆续续教给了宋小河,但是辞别之际他还是想再重复。 只是时间不够了。 “师父!”宋小河凄厉地叫一声,就见梁檀的身体彻底碎了。 他的灵力分割成了数十块,在空中飘浮流转,像是被风扬起的蒲公英,慢慢地飘到宋小河的身边来。 宋小河抑制不住地哭嚎,伸出双手去抓,在触碰到那一块块灵力化成的光芒时,一些属于梁檀的记忆涌入了脑中,在她眼前翻过。 宋小河看见梁檀与濯雪结伴下山,寻找仙药的旅途,后来得知了梁颂微的消息,他与濯雪道别,濯雪说会在酆都鬼蜮里等他,梁檀答应会再去找他,只是这场约定到死都没能兑现。 她也看见梁檀行过山川,大河,在烽火战乱中行走,跨过路边随处可见的尸体,躲避战乱,贼寇,来到了闭着门的长生殿前长跪不起,是他跪了整整三百日,将长生殿的门跪开,然后在伏玉的带领下,满脸虔诚地供了一盏魂灯。 看见梁檀在数不清的岁月中,一次次点燃引魂香,又一次次失败,他总是伤心,悔恨,悄悄掩面落泪。 看见梁檀乔装打扮,去各地布下阵法,抽取仙门弟子灵力的画面,还有钟慕鱼满脸泪水,苦苦哀求他放过钟的画面。 还看见师父在漆黑的夜点起灯,拿着针线眯着眼睛穿针,然后将衣裳一点一点缝起来,缝制成宋小河这些年来穿的每一件衣裙。 还有一些不属于梁檀的记忆,是梁颂微在寒天宗出现的样子,各种各样的侧脸和远眺,那些画面之中,梁颂微从十七八的少年模样,长到了青年,这是梁檀离开的五年,是他从寒天宗的各个弟子中的记忆里,探寻到的梁颂微。 第159节 梁檀十八岁下山,直到二十三岁兄长逝去,随后的漫长时光里,他走遍各地寻找兄长的魂魄,寻找能让兄长起死回生的方法。 他找到了时空回溯的方法,也学会了涅槃阵法,然后回到了仙盟,娶了钟慕鱼,做一个窝窝囊囊的废柴。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这些年的记忆,林林总总,全是梁檀痛苦的来源。 唯一庆幸的是,他到最后都不知道当初梁颂微是为了救他才将一魄抽出,否则以梁檀支离破碎的心,根本支撑不了这些悔恨。 宋小河抓不住师父散开的灵力,也抓不住他的记忆,在温柔的风里,看着师父一点点消散。 宋小河再也没有师父了。 她放声大哭,将所有痛苦宣泄给身边的人听。 沈溪山用拇指在她眼角揩了一下,说道:“别哭,你不是有一盏长生灯吗?将你师父的魂魄收起来,待找到你师伯被抽出的一魄,魂魄完整之后,送他们二人再去投胎。” 凡人就是如此,寿命短短百年,死了,就什么业果罪孽都消了。 今世的梁檀散尽修为,将阵法吸收的灵力归还,以死偿清了债,转世之后,他仍是一身清白。 宋小河哭得抽抽不止,却还是听了话,将玉镯里的长生灯拿出来。 沈溪山将灯接在手中,催动灵力注入进去,灯盏迅速变大,亮起微微光芒,开始将散在空中的灵力聚拢。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待飘在空中的光影完全被长生灯收入之后,灯芯就有了一道微芒。 “你怎么知道长生灯可以收魂?”宋小河哑声问沈溪山。 沈溪山低低应道:“我猜的,没想到还真能。” 宋小河不再说话,看着魂灯将师父的魂魄完全收拢,变成了一团雾气般的魂体后,她将灯抱在怀里,贴着脸颊,许久都没动弹,安静地流泪。 天空放晴了,结界破碎,地上的阵法也消失,虽然大部分弟子都被抽取了不少灵力,但好在是最后那一道天雷落下来,打断了梁檀的献祭,所有人保住了性命。 毕竟灵力没了还能再修炼,来参加个百炼会,命没了找谁说理去。 一场灾难接近尾声,钟氏族人终于露头,与寒天宗一同现身,身后还跟着一众其他门派的领头人。 众人争论不休,要钟家人和寒天宗给个说法。 钟懿盛走在钟家人的前头,旁边是钟昌薪亲自搀扶,而钟慕鱼则跟在后侧方,其他长老也分列两旁,呈一个半圆,制度看起来相当森严,连走路时位置都不能乱。 钟懿盛的灵力被抽走的太多,导致他现在仍是老得连走路都打摆子的人,脸上那狠毒的怨气倒是没有随着年龄减弱半分。 他将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喝道:“来人,将这恶人的徒弟给我抓起来!” 钟家护卫应声而动,沈溪山冷声道:“谁敢动她,死路一条。” 钟懿盛道:“我钟氏固然有错,但论其根本,害了所有人的是梁檀!此债不该我们背,既然梁檀死了,自然该他徒弟来承担!” “不错,就算我们有错,青璃上仙来了自当领罚,可害了我们所有人的梁檀,就因为他死了轻易放过?”钟昌薪在一旁道:“既然大家要个交代,便找他徒弟要吧。” “真是厚颜无耻。”千机派女长老在后面骂了一句。 钟家人装作听不见。 众人又吵闹起来,相互争执不休。 有人认为钟懿盛说的有道理,归根结底害了他们的是梁檀,若要迁怒,头一个也该是他徒弟,是仙盟。 有人认为挑起一切事端的是钟家人,若不是他们当年起了歹毒心思害人,就也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千百弟子元气大伤,人界仙门因此损失惨重,总该找一个人讨回点什么。 问鼎人界的仙盟和百年大族钟家,都是不错的选择。 自然无人善罢甘休。 沈溪山就挡在宋小河面前,看看谁不怕死敢真的上来捉拿宋小河。 他道:“在仙盟来信说明如何处置钟氏和寒天宗之前,所有人都不得轻举妄动,你们没有给人定罪的权力。” 话虽然说得霸道,但也是事实,人界仙门之中,只有仙盟有资格定罪。 寒天宗众人见状,也不再争执,与钟氏众人辞别,看样子是要走。 沈溪山不怕他们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寒天宗背靠皇室,坐落在北境,罪状确定之后,沈溪山会亲自带人去捉拿。 届时,谁也不会成为漏网之鱼。 正想着,身后却突然传来宋小河的轻声。 “炼狱八寒——” 沈溪山惊得转身,瞬间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在空中蔓延开,原是宋小河收好了魂灯,将手覆在木剑上,念动了业火红莲的法诀,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宋小河……” “万径,人踪灭。” 宋小河念道。 下一刻,洪水般的寒流剧烈爆发,以宋小河为中心,掀起滔天巨浪般的风暴,极寒之力在顷刻间往方圆猛然扩散而去。 宋小河所站的地面开始结冰,一层厚厚的,红色的冰如瞬间大肆泼洒的红漆,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在大地上铺满。 宋小河此前,从未用业火红莲的神力达到这种程度的力量。 她的身体开始覆上寒霜,顺着雪白的颈子往上攀爬,覆住了半边脸,连带着眼睫毛都染上霜白。 极寒之下,所有人发出惊叫声,慌张地运起灵力逃离,然而业火红莲的神力如此凶悍,很快追上了他们,将他们的脚冻在原地,死死地钉住。 眨眼间,赤冰覆盖辽阔的场地,像一朵开在地上的,无比绚烂的花。 寒意侵骨,刚被抽了大量灵力的众人,没有一人能够抵抗如此寒意,陆续发出哀嚎。 宋小河将木剑拔出,踩在赤冰上稳稳行走,许是脸上染了霜,衬得眉眼淬了冰一般。 “你!你又干什么?!”钟懿盛吓得大叫。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哭个不停的少女,身体里竟然蕴含着如此爆发性的强大力量。 梁檀闹出这么大的事,他的徒弟也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钟慕鱼到底是看着宋小河长大,知道她是个无论怎么修炼都无法聚集灵力的废柴,看到她用出这样恐怖的力量,惊得话都说不好,“小河?你、我记得、你这是要做何?沈猎师方才不是说自有仙盟会审判钟家,给我们钟家定罪吗?” 宋小河的眼睛和鼻头还是红红的,泪才刚刚止住,表情并不凶狠,只是冷漠非常。 她声音带着哑,也不算多么有气势,只慢声说:“我说过,定要让伤害我师父师伯的人都付出代价。”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第82章 清檀雷法 寒冰之力不断地扩大, 几乎将整个钟家城覆盖。 宋小河的皮肤凝结出大片的雪霜,以至于她整个身体都散发着极其寒冷的温度,就连站在旁边的沈溪山也感受到寒意侵入身体, 腐蚀骨头。 他催动灵力护身, 下意识上前一步, 站在宋小河的面前, 挡住了她的路。 宋小河将润黑的眼眸一抬, 伤心的眼睛就落入沈溪山的视线中, 她轻声问, “你要拦着我吗?” 说实话,沈溪山是不太想拦的,毕竟钟氏与寒天宗联手作恶, 害得梁家兄弟那么惨, 害得宋小河失去了师父。 若宋小河想要给师父报仇,谁都没资格劝她。 只是依照仙盟律法, 所有犯了律法的不管是妖怪还是仙门之人,都要先抓回去由仙盟审判, 再定罪。 沈溪山好歹也是猎门的首席执行者, 眼看着宋小河在他面前触犯律法, 理应阻止,但他只是动了动嘴皮子。 他唯一担心的, 就是宋小河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寒冰之力的释放, 也担心暴露了这样强大的力量后会遭遇数不尽的麻烦。 “溪山!” 左晔奔来, 远远地喊他,“快阻止她!” 沈溪山没应声, 而是抬手扣住了宋小河的手腕。 触手冰冷无比,像摸到了腊月的雪, 一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了。 “宋小河,莫要冲动。”沈溪山很是随意地劝了一句。 其后就将灵力汇入宋小河的体内,淡淡的金色光芒顺着她的手臂而上,蔓延至心口,就见她胳膊处的霜雪开始慢慢消融,脖子上的霜也褪去,那仿佛被冻僵的身体也软和下来。 “去吧。” 沈溪山压低了声音,几不可闻,却传入了宋小河的耳朵中。 宋小河抿了抿唇,攥着剑往前走,脚步落在光洁的赤冰之上,每一步都泛起微微红光,好似步步生莲。 呼啸的风冷到了极致,将她的长发衣袍吹鼓起来,刮过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她却像是毫无感觉,脚步坚定。 “小河!”钟慕鱼奋力地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完全挣不脱这寒冰之后,才戚戚地哀求起来,“这些年虽说我与你师父离心,可待你却是真心,也是看着你自幼长大,就当做师娘舍命求你,放过钟氏吧!钟家固然有错,但仙盟会给出公正的制裁,你就收手吧。” 宋小河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涅槃阵法吸走了太多人的灵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填补体内的亏空,宋小河所释放的业火红莲又是神器之力,这超出她身体极限的力量让前后两者在短暂的时间内形成了压倒性的差距。 于是所有人被这股强大的寒冰冻在原地,不仅是钟家和寒天宗,连带着其他门派也跟着害怕起来——若是宋小河在这时候大开杀戒,将无人能够阻止。 有人喊道:“钟家的确难辞其咎,可梁檀也造出此难,铸成大错,该由仙盟审判是非,不该是你肆意妄为!” 也有人道:“这是你与钟家恩怨,牵扯我们做什么!” 其中千机派女长老性子倒是豪爽,冲宋小河大喊,“小丫头,别听这些人胡言乱语,少年人当快意恩仇,你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谁惹了你,你就找谁!” 于是众人又开始声讨那女长老。 女长老性子烈,当即与他们对骂起来,四处顿时嘈杂一片,闹哄哄的。 宋小河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走到众人面前,隔了两丈的距离停下。 她将木剑缓缓抬起,身上的衣裙瞬间涌出绚烂的红色光芒,就见她原本穿着的仙盟宗服在光中变换,换上了一件雪白短衫长裙,外面披着一件墨黑的衣袍。 宋小河换下了仙盟宗服,意为在此时舍了仙盟弟子的身份,表明所有举动都与仙盟没有干系。 她仅代表她自己。 她站在洁净的天地间,夺目的赤冰上,成为天光下一抹绝色。 “崇轩三十年。” 宋小河一开口,周围的叫骂声就停下来,变得安静了。 第160节 “寒天宗有位名唤谢归的弟子,他的母国因为阴阳鬼幡而遭遇群妖袭击,他曾多次宗门求以援助,最后却一个人从寒天宗离开。” 她看着寒天宗的宗主严仁立,语气缓慢地问道:“当初夏国遭遇灭顶之灾,寒天宗为何拒绝谢归的求援?” 严仁立一瞬间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他惊惶失措,脸上苍老的皮都怕得抖动起来,“我、我哪知道那些事,崇轩三十年,距今都九十余年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童!” “我知道答案。”宋小河淡声说:“是寒天宗想得到阴阳鬼幡,但又不能对夏国掠夺,否则不仅要被仙盟制裁,还要背上同族相残的恶名。但若是阴阳鬼幡落入妖魔手中,你们就有了正当理由灭妖夺幡,是吗?” 严仁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虽说他是大宗门的门主,见惯了风浪,不该被这一个晚辈吓得失了形象。 可先是他们当年犯下的错被公布于世,后又灵力又被大肆抽取,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心态早就濒临崩溃。 死亡的气息笼罩了严仁立,真的死到临头,常人哪里能保持从容,更何况他又是如此贪生怕死之人。 “当年之事,我的确不知啊!上一任宗主早就入土为安,我不过上任四十年,如何能决定近百年前的事!”他失态地大喊,无法维持体面,挣扎间发髻尽散,狼狈可笑。 “别急,你的账不是这一笔。” 宋小河说:“我不过是将寒天宗当年的恶行告之天下罢了,我想问问你们,当初为何要害我师伯?” 严仁立下意识朝钟懿盛看了一眼。 却见钟懿盛已然冻得半死不活,脸色乌青,用体内仅存的灵力吊着一口气。 此时的他,已然没有了半点当初威严家主的模样,完全变成了一个将死的老人。 严仁立慌了神,赶忙说道:“是、是钟家人策划的这件事,当初我刚接任宗门不久,手底下的人并不服我,三番五次想要夺我宗主之位,钟懿盛便找上我说了此事,一开始我是不愿意的!但我实在没办法……” 他吭哧哭起来,哀嚎道:“我才刚坐上宗主之位,我不能亲眼看着这份权力被人夺走,原想着逼一逼梁颂微,让他改个姓便能了结此事,谁曾想他脾气那么倔……” 钟懿盛是无法开口说话了,但钟昌薪还清醒着,大怒地骂道:“你放屁!当年分明就是你找上我父亲,说自己抓到了梁檀,有办法逼梁颂微松口,我们才参与了此事!你当我们都死绝了任由你歪曲事实,颠倒黑白?” 严仁立道:“你说这些话,可有证据?” 钟昌薪语塞。 当年为了掩盖此事,连梁颂微的生平都抹去了,哪还会存留什么证据? 不过究竟是严仁立的主意,还是钟家人先谋划,对宋小河来说已然不重要。 她不过是想问一个缘由而已。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宋小河持剑往前走,认真道:“师父说过,天下仙门成千上万,匡扶人族气运的责任,是我们所有修仙弟子共有的。我们为大道而生,以善束己身,以勤修万法,以道护佑人界安宁,而不是为家族利益,为一己私欲残害同族。” “你想做什么!?” 钟昌薪拔高了声音,表情都扭曲起来,尖利地叫喊,“仙盟!仙盟的人死哪里去了?!钟氏有罪也轮不到这个丫头来给我们定罪!” 宋小河双手握住剑柄,耀眼的红光卷起风浪,一层一层攀上木剑,于剑尖汇聚成风涡,在顷刻间爆发出无比庞大的极寒之力,风声如龙神的怒啸,震彻天地。 她抬步奔跑起来,迎着喧嚣凛冽的寒风,像一柄破天地混沌的利剑,乘着朝阳般璀璨而炽热的光芒飞速靠近。 飓风描摹了她杀意尽现的眉眼,寒气洗涤她雪墨交织的衣裙,天光倾泻万丈,落在宋小河的身上。 她高高跃至半空,跨越半丈的距离,于万众瞩目之下用尽全力喝道: “我宋小河旦有一剑,便要为师父平憾事,血仇敌!荡尽世间妖邪,除尽天下不公!” “小河!”钟慕鱼喊劈了嗓子,“放过我们!我们自会有仙盟惩处!” “不!”钟昌薪也疯狂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扭动着被死死冻住的双腿,“救命,救命——!” “我知道错了,求求你饶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严仁立颤抖着声音,毫无颜面地乞求。 钟懿盛张了张嘴,满面惊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双眼中映出宋小河高举木剑的飒飒身姿。 她用力挥动长剑,红色光芒迸发而出,形成一道剑气,所过之地掀起悍然灵力,赤冰粉碎,尘土飞扬,如海中巨浪,猛地淹没了几人。 一扫而过,待尘土落地时,只听“咚咚咚”三声响,三颗人头也齐齐砸在地上,卷着细碎的赤冰滚了几圈,堪堪停下。 分别是钟懿盛、钟昌薪、严仁立三人。 他们的头颅保持着被砍下来那一瞬间的神色,目眦尽裂,恐惧万分,使得面容相当扭曲。 钟慕鱼凄声哀叫:“爹——祖父——!” 千百钟家人同悲,哭声顿时震耳欲聋。 钟氏家主,三十五岁接任,凭借着心狠手辣,行事凌厉,将式微的钟氏救活,还培养出梁颂微这等天赋卓绝的弟子,一度让符修问鼎人界。 百岁高龄,走在人界无人不尊称一声“钟老仙师”,跺一跺脚便让长安抖三抖,就算是青璃上仙来了,也要给上三份面子。 却轻易被宋小河割下了头颅,临终前更是一句遗言都没有。 钟家千百弟子的哭嚎声中,其他人都保持静默,掩不住目中的震撼。 宋小河的力量强不强大倒是另说,光有这份胆识,就足以让人另眼相看。 然而宋小河却没有就此停下,也没有拎着钟懿盛的头颅耀武扬威,而是运起体内的神力,径直飞起来,跃至高空,冲着玲珑塔的高层而去。 而后众人就看见那座高耸的玲珑塔被横截削断,坚固的墙体遥遥传来碎裂声响,就见裂痕猛然炸开,玲珑塔尖四分五裂,轰然砸下来,发出巨响。 玲珑塔的最上面一层,正是钟氏的五道大符玉雕,当中那张,则是钟氏引以为傲的金雷咒。 她举着剑,猛地刺进金雷咒的玉牌之中,旦见光芒在瞬间爆发,玉牌在顷刻间爆裂尽碎。 钟家传承百年的镇族之宝,就此化为齑粉。 宋小河站得高高的,将剑上附光,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招一式地打出梁檀曾经教过她无数遍的剑招,剑尖留下的光芒,在空中逐渐形成一道符咒。 赤光高照,符咒在所有人的眼中出现,宋小河收剑,将声音扩出去:“此雷法能召九天神雷,明昼百里,诛尽世间一切妖邪,从前它叫风雷咒,即日起,它有一个新的名字。” 樱唇轻启,宋小河大声道:“清檀雷法!” 雷声炸响,自云霄传下来,仿佛在回应这一招雷法。 宋小河做完这些,才收了剑,从空中落下来。 极寒之力释放太多,远远超出了宋小河所能承受的极限,落地的瞬间,她险些没有站稳,一头栽倒。 沈溪山来得及时,将她扶住。 绵延几里的寒冰迅速消散,宋小河的身体也褪去寒意,皮肤还是刺骨的冰,但覆在上面的寒霜倒是消失了。 她看见钟家人一拥而上,对着钟懿盛的尸体跪着痛哭,也看到左晔脸色极为难看,许许多多的人朝宋小河望着。 寒冰侵袭了心口,她的意识开始涣散,宋小河抬起模糊的眼,有气无力对沈溪山道:“沈猎师,对不住,要给你添麻烦了。” 说完,她当即晕过去,一头扑进沈溪山的怀中。 他轻叹一声,一下就将宋小河抱起,悄然离开了这混乱之地。 宋小河这几日实在是累极了,就算是睡觉也极其不安稳,总是拧着眉头或是突然惊醒,沈溪山知道,她是该好好休息了。 他将宋小河抱回自己的房中,将她搁在床上。 宋小河晕过去之后,整个人都平静下来,没有了难过和眼泪,在短暂的瞬间,她变回了从前睡着时候的样子。 沈溪山抚了抚她的额头,将碎发拂开,指尖点在宋小河的眉心处,金光一闪而过。 “好好睡一觉吧,宋小河。”沈溪山呢喃道。 这次百炼会一行,不仅挖出了当年钟氏与寒天宗联手残害梁颂微一事,还有破了这两年来不断有仙门弟子被抽干灵力,和日晷神仪被盗的悬案,其后梁檀起阵献祭,险些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最后则是宋小河不顾仙盟律法,杀了钟氏家主以及寒天宗宗主。 沈溪山这会儿合该出去与左晔一同处理,只是他难得消极怠工,守在宋小河的床榻边,于地上坐着,一动不动。 接下来可有一段时间要忙了,百炼会的所有事都是由仙盟来善后,追查当年事情的参与者,抓捕,审问,定罪,桩桩件件都少不了沈溪山去执行。 且宋小河做出的这件事,仙盟会如何处罚还未知。 不过宋小河斩恶人为师父报仇,算是情有可原,再加上沈溪山在里面劝一劝,为她说说话,上头罚下来的应当不重。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如何安抚失去了师父的宋小河。 沈溪山虽然亲缘淡薄,但这几日目睹了梁檀为兄长献祭赴死,看见宋小河为师父不停落泪,也明白亲情于他们来说,是难以割舍的存在。 梁檀放不下兄长的死,宋小河自然也放不下师父的逝去,师徒俩一脉相承。 房中点了一盏小灯,暖色的光将宋小河安宁的睡颜照亮,沈溪山在房中下了结界,任何声音都传不进来,耳朵边只有宋小河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沈溪山静静地看着她。 宋小河喜欢笑,一张嘴就会露出洁白的贝齿,沈溪山想象不出来笑容在她脸上消失的样子。 他不想看见一个郁郁寡欢的宋小河。 整整四个时辰,宋小河才从昏睡中醒来。 她身体各处的冰冷,以及心口的刺痛已经完全消失,四肢百骸泛着一股暖洋洋的灵力,体内的业火红莲也老老实实地闭合着。 龙魂的力量治愈了她。 宋小河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她一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沈溪山。 而沈溪山也在第一时间发现她醒来,偏头问道:“醒了?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宋小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缓缓坐起身,摇了摇头。 “我……” 她一张口,声音沙哑无比。 沈溪山就递来一个杯盏,里面是温热的水,送到宋小河的嘴边,“先喝两口。” 她接过去几口喝完,只觉得干涩的嗓子像是被清泉流过,舌尖上余下一点点甜,再出口,声音就恢复了,“我睡了多久。” “四个时辰。”沈溪山道:“外面的事不必担忧,有人善后。” 宋小河垂下眼眸,不再说话了。 沈溪山看着她的侧脸,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像窥知她此事的想法,然而宋小河敛着黑眸,神色茫然,根本猜不透在想什么。 沈溪山就主动开口,“小河姑娘,你……可有怨我?” 宋小河微微转头,眸光落在沈溪山的脸上,缓缓道:“什么?” “苏暮临能使用风雷咒召九天神雷一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上回在鬼国中的那道雷,就是他召来的。”沈溪山道。 “你如何知道?”宋小河的语气中微微有些疑惑。 她尚记得沈溪山当时并不在鬼国之中。 “是沈策告知我的,苏暮临召雷之时,他亲眼所见。”沈溪山从善如流地编瞎话,又转移话题,道:“其后回了仙盟,盟主曾问我此事,但我却选择了隐瞒,若是我早点将苏暮临能召神雷之事告诉盟主,或许敬良灵尊也能早点得知,不会再走到如此境地。” 第161节 宋小河怔怔地“啊”了一声。 她神色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而是问,“你为何要隐瞒呢?” 沈溪山就道:“人族气运渐衰,飞升已经成了所有修仙之人的死穴,千百年来为了成为第一个飞升的家族、仙门,不少人无所不用其极,搜罗民间资质上乘的孩子,和人界各地的法宝。正如当初酆都鬼蜮和阴阳鬼幡之行,许多人明明知道那地方危险致命,却还是前往,皆是为了争夺其中法宝。当初鬼国现神雷的消息传开之后,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仙门搜寻召雷人的下落,更有无数歪门邪道伺机而动,到处追查,为了苏暮临的安危,所以我才选择了隐瞒。” 沈溪山是将话简略了,实际上的情况要危险得多。 当时沈溪山以为苏暮临是妖族,再加上九天神雷之法太过招人惦记,一旦众人知道了苏暮临是召雷人,麻烦将会接踵而至。 然而苏暮临是魔族,当真被人发现了,他所牵扯的人就太多了,更何况他当时的身份还是仙盟弟子。 届时与他关系亲密的宋小河,以及整个仙盟,还有跟他们混在一起的沈溪山自己,都会被牵连。 所以隐瞒,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就像他隐瞒了宋小河身怀业火红莲一样。 但谁也没想到,苏暮临体内竟然是因为有了梁颂微的魂魄才能引来神雷,也没想到其背后还有梁檀以及三十年前这桩往事。 不过终究还是没瞒住,这一场百炼会的事故,所有人都知道苏暮临能召九天神雷,宋小河拥有骇人的寒冰之力,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沈溪山正想着,却听宋小河慢慢开口,“不怪你。” 她说:“就算是师父知道苏暮临体内有师伯的魂魄,也不会停止今日所为。” 沈溪山稍稍靠近了她,摆出一副求知的模样,问道:“何出此言?” 宋小河盯着被褥,怔怔道:“因为师父不管是用日晷神仪回到过去,还是布下涅槃阵法,他的目的不是找到师伯的魂魄,而是让师伯复生,重返人间。” “但起死回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师父注定失败。” “当年是盟主将师伯的魂魄送往魔界,就表明她和盟主都知道这件事,也知道钟氏和寒天宗犯下的罪孽,甚至她们知道的更多,在师伯被害之前就已经知晓,哪怕她们稍微出手,或许就能救下师伯,就没有了后面的惨事。” 宋小河说到这,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掉了下来,她飞快地用手背揩去,声音仍是平静,“但鸢姐说过,天界之人无法插手人界之事,我想,凡人飞升,或是天才陨落,都是人界的气运所致,我不怨你,也不会怨她们。” 人界七千多年没有凡人飞升,为了不让人族落没,天界创立仙盟,让青璃上仙亲自下凡任职,维护人间秩序与安宁的同时,大力栽培修仙弟子。 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让人族凭借自己的气运,重连天梯,飞升成仙。 不是因为神族无法度化凡人飞升,而是天道压了人界,至今尚无飞升之人,就说明时机未到,若有人强行插手,必将承担天道业果,将人族推向灭亡。 六界各分其位,有着各自的命运,绝不可相互干涉。 宋小河并不知道这些,她听了步时鸢的话之后,只觉得这些事情若要论个对错,也该从师父和钟氏以及寒天宗之中论才是,与局外人无关。 看着她强忍眼泪,又为他和青璃等人开脱,就算是伤心地哭也要善解人意的模样,让沈溪山心头就一片柔软。 想把她一把抱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慰她,却又觉得此举唐突。 沈溪山轻声安慰:“无妨,如今真相大白,罪人自有惩处,敬良灵尊的魂魄也收入了长生灯,待找到他兄长的最后一魄,魂魄完整之后,就能送他们二人去转世轮回。” 有转世,就有以后。 梁颂微是天选之人,即便是转世他的天赋也仍旧在,只要潜心修炼假以时日一样能够飞升。 宋小河听了之后,自己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沈溪山:“苏暮临是我师伯吗?” 沈溪山顿了一下,“是一体双魂,你师伯只不过借苏暮临之身养魂而已,没有掌控苏暮临身体的权力,他在苏暮临的体内是无意识沉睡状态,被苏暮临所修炼的灵力供养着,跟满月和谢归相同。” “可是苏暮临会用风雷咒。”宋小河又说。 沈溪山觉得这得好好解释,于是想了一下,举了一个更浅显易懂的例子,“就好比是苏暮临将一件灵器带在身上,平日里用灵力滋养着,若是遇到什么危机状况,他也能借用几分灵器的力量,只是你师伯这个‘灵器’在他体内,而苏暮临自己也并不知情而已。” 宋小河这下听懂了,心中的郁结稍微少了几分。 毕竟她之前经常揍苏暮临来着,还经常使唤他做事,若他真是师伯,宋小河心里当真过意不去。 但苏暮临就是苏暮临,是白狼王的后裔,是纯种的魔族,他与梁颂微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宋小河不说话了,转动着手里的镯子,若有所思。 沈溪山见她神色郁郁,又温声道:“小河姑娘,生老病死是凡人必经之事,敬良灵尊虽抑郁半生,后来又犯下大错,但凡人再多的过错,不过一死偿债,他已清了债,死前又得知兄长魂魄尚于人世,是心怀满足地离开人世,送他与兄长一同转世,来生一样是兄弟,你也不必为他们太过伤心。” 宋小河听了之后很久没反应,正当沈溪山还要再说点别的劝劝时,就见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说:“我知道,师父犯了错,人间留不住他,我要找到师伯的最后一魄,再送他们去轮回。” “你能想开就是好事。”沈溪山想去牵她的手,但手往上伸了伸,只落在宋小河的指头边上,轻轻搭了一点点,他说:“我会陪你一起。” 宋小河没注意这微小的动作,转头看他,“谢谢你。” 沈溪山微笑了一下,又不着痕迹将手挪开,问道:“你还想再睡会儿吗?”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但没想到宋小河当真又躺下了,说:“我睡了。” 她乖乖将被子盖好,只露出一个脑袋,瞧了沈溪山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沈溪山在床榻边看了片刻,才转身出了房。 他不能再守着宋小河了,在她睡觉的时候青璃亲自传信给沈溪山,表明自己已经知道百炼会的事,正在赶来长安的路上。 按照青璃的速度,怕是快要到了,他得去拜见师父才行。 沈溪山心想,师徒关系有时候还真的挺麻烦。 又想,人界为何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 檐廊下,步时鸢负手而立,仰头看着枝头上相互梳理羽毛的鸟,她叹道:“春日要结束了。” “是啊,人界的四季匆忙,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有一人接话。 步时鸢偏头,就瞧见了缓步走来的青璃,没有应声。 只见青璃几步上前来,忽而行了拜礼,躬身恭敬道:“小仙拜见上神。” 步时鸢眉目淡然,“在人界不必行礼。” 青璃起身,说道:“上神瞧着又憔悴不少。” 步时鸢道:“天道业果,委实负累。” 那是必然的。 青璃虽然并不知步时鸢这些年在做什么,但当年是她将梁清的魂魄送到青璃手中,要她送去魔界。 她干涉人族的命运,必承受其业果,其中梁清也非寻常凡人,天道所降下的业果则更为凶猛,也亏得是步时鸢有神躯,换做平常神仙,早就撑不起这业果魂飞魄散,人间也遭了反噬,不得安宁。 “上神何不收手。”青璃道:“当初您带来梁颂微的魂魄让小仙送去魔族,此举干涉天命,业果难消,再如此下去,恐怕就算是您的神之躯也无法承担。” 步时鸢倒是不在意,缓缓转着手中的珠串,“我的棋子已落了半盘,不可能就此收手,不必忧虑,我自有分寸。” 青璃便也不再说话。 步时鸢又道:“梁清的一魄,可还留在那地方?” 青璃道:“多年来不曾动过。” “如此,便尽快让他们去找吧。”步时鸢道。 “是。”青璃应了一声。 “沈溪山……” “上神有何指教?”青璃问道。 “此人的命运你掌控不得——” 步时鸢的话刚说了一半,天空就卷起了乌云,隐隐响出雷声,步时鸢只好住了嘴,摇头道:“这天道现在就时时刻刻盯着我,一句也不让我说了,总之此人命格难驯,你少管他就行。” 沈溪山是青璃亲传弟子,她不管谁管? 青璃腹诽了一句,嘴上应道:“小仙谨记。” 步时鸢长长地舒一口气,叹道:“又可以休息几日了。” 然后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影化作轻烟消散,只剩了青璃一人。 片刻后,沈溪山踩着剑落下来,站在檐外揖礼,“弟子拜见师父。” 青璃道:“前因后果我已知晓,这里交由左晔带人处理,你带着其他弟子先回仙盟,着手准备其他事。” 沈溪山颔首,问:“敢问师父,是何事如此着急?” 她道:“北方有一城名唤寿麟城,上个月出了一件灵器在那处,我派人前去回收,却发生了怪事。” 青璃道:“他们去了半个月,不仅空着手回来,我还发现回来的那一批人几乎都是假的。” 沈溪山一愣,“这是何意?” “那些人面貌行为毫无破绽,但却不是我派出去的那批队伍。”青璃道:“有人将他们调包,目前我未查明原由,具体细节你回去后程灵珠会告诉你,你尽快休整出发去寿麟城一探究竟。” 沈溪山心知他有的忙,却没想到忙的是与百炼会这些事毫不相干的。 仙盟那么多人,吃白饭的还真不少,欠整治。 沈溪山道:“那宋小河……” “宋小河你也一并带回去,她的事我自有决断。” 他揖礼应道:“弟子遵命。” 第83章 沈策和沈溪山(一) 虽然青璃叮嘱了让沈溪山早点出发回仙盟, 但沈溪山还是想再等个两日。 宋小河现在这种状态,适合赶路? 她本就处于极其伤心的时候,那么多事一股脑地发生, 就算是她血刃仇敌, 也无法挽回失去的人, 这对宋小河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她需要几日的时间冷静, 平复心情。 沈溪山想, 干脆我假装受伤, 借口养伤拖个两日再走。 反正当时宋小河发动极寒神力他就站在宋小河的边上, 情况又相当混乱,谁也没注意他究竟有没有受伤。 如此想着,他去寻左晔, 与仙盟的人对接, 将此事全权交出。 沈溪山也不想管这麻烦事,如今梁檀已死, 当初作恶之人也被宋小河砍了脑袋,魂魄都在收押状态, 只等审问完毕之后才会送往冥界轮回。 死人永远比活人方便审问, 因为魂魄不会撒谎, 必定问什么答什么。 沈溪山特地交代了审门的人,要他们着重询问当初梁颂微被抽的那一魄藏在了何处。 第162节 在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告诉他们, 沈溪山就卸下了一身的负担, 在回房之前, 去找了苏暮临。 苏暮临当日召来神雷,等同昭告天下他有使用风雷咒的能力, 即便宋小河将风雷咒改为清檀雷法让世人传承,但能够有几人学会也未可知。 他这般能力必定已经被人盯上, 那些心存歹念之人必定很快找上门来,苏暮临如今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不过他到底也是魔族王子,沈溪山倒也不会担忧他,毕竟当真被追杀得躲闪不及,他跑回魔界就是。 只是他体内的魂魄,沈溪山觉得可以取出来了,从当日梁颂微化形的状态可见,他的魂魄已经被滋养得良好,不必再待在苏暮临的体内。 他与梁檀是双生子,应当可以共存一盏长生灯中。 沈溪山找到了苏暮临,一把将他的房门推开。 苏暮临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四周下了结界,无人知道他在此处。 沈溪山心生不满,心想着宋小河都睡了一觉醒了,你还在睡?究竟是白狼王的后裔,还是白猪王的后裔。 他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床脚,整张床就夸张地晃了两下,一下将苏暮临给惊醒。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翻起来,当场扎了个马步,喝道:“谁!谁!” 沈溪山目光淡然地看着他。 苏暮临看见了他,第一反应是往四周瞧了瞧,只见门窗紧闭,除却沈溪山之外房中空无一人。 糟了,没有外人在场。 那沈溪山可就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苏暮临当下就老老实实地做好,声音也跟着降下来,小心翼翼地询问,“是有什么事吗?” 沈溪山问道:“你回不回魔界?” 苏暮临登时紧拧着眉头,摆出绝不妥协的模样:“龙神大人在哪,我便在哪!” 沈溪山就说着风凉话,“那你将来有危险了,可别喊着我救你。” “龙神大人会救我!”苏暮临大声说。 沈溪山轻哼一声,没与他争辩,刚想要取他体内魂魄,却忽而心念一动,问道:“步天师临走前,有没有托你给我什么东西?” 苏暮临一顿,立马道:“有有有,先前她将我唤醒,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说着,他拿出一个枣子般大小的黑色珠子,递给沈溪山。 珠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上面还布满磕磕碰碰的痕迹,像是一个古老的物件。 不过沈溪山接过的时候,就感觉到里面蕴含一股淡淡的气息,一下就知道这里面就是梁颂微的魂魄。 步时鸢知道他会来找苏暮临取魂魄,所以提前做好了此事,将梁颂微的魂魄暂存于这颗珠子中,意为告诉沈溪山,将他与梁檀的魂魄共存一盏长生灯之举可行。 “这是什么啊?”苏暮临好奇地将脑袋凑过去问。 沈溪山觑他一眼,故意骗他:“你的魂魄。” 苏暮临大惊失色,“啊?!难怪步天师是从我身上抽出来的,原来是我的魂魄!还给我!” 他扑过去就要抢,沈溪山将手一抬,就这么按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推,苏暮临就在床榻上翻了个滚,他爬起来怒吼:“还给我!魂魄不全我修炼会大大受阻!” 沈溪山道:“就算是魂魄齐全,也没瞧出来你有多厉害。” 苏暮临闭着眼睛瞎吹:“在魔界,我已经是佼佼者!” “上次你在你姐姐面前哭,说不想回去,因为他们都欺负你。”沈溪山挑着眉问,“欺负你太厉害了?” 苏暮临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吼道:“我跟你这恶人拼了!” 他捏起两个拳头,朝沈溪山冲过去,却被沈溪山一掌抵住了脑门,道:“骗你的,你的魂魄还健全,这只不过是将寄生在你体内的东西拿走而已,于你无碍。” 沈溪山说完,掌上用力,一下就将他推翻过去,玩味地笑起来,扔着那枣子般大小的珠子转身离开。 苏暮临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暗暗传信给母亲,问能不能攻打人族,尤其是收拾那个叫沈溪山的仙盟弟子。 他拿着黑珠子走回自己房,动作轻缓地推开了门,原以为宋小河还在睡,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推开门却看见宋小河已经起来,穿好了衣裳坐在桌边,枕着双臂趴在桌子上,传来低低低语,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沈溪山疑惑地走进去,就看见桌上摆着一盏灯。 正是装了梁檀魂魄的长生灯。 与此同时,宋小河也听见了有人进屋的动静,直起身转过头。 清亮的眼眸一下对上沈溪山的视线,宋小河露出一个笑,“沈猎师,你回来了?” 沈溪山都好几天没在宋小河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就好像是雨过天晴后一朵重新绽放的花,面朝着朝阳,每一片花瓣都沐浴着光,充满蓬勃的生命力。 沈溪山一时愣住了。 他原本以为宋小河会伤心许久,郁郁寡欢,沉浸在失去师父的难过之中。 却没想到她就是睡了一觉,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不知做了什么,待他一回来就看到了与从前仿佛无异的宋小河。 “你……”沈溪山细细打量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师父刚死,你不伤心了? 你自己在屋里念叨什么呢? “你回来得正好!”宋小河站起身,小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往桌边拉,语气欢快道:“你快看,师父在灯里能听到我说话!” 沈溪山被她牵到了灯前,就见长生灯摆在桌子上,比寻常灯盏小了不少,琉璃剔透的灯壁泛着微芒。 宋小河对着灯说:“师父,沈猎师来了。” 长生灯毫无反应。 沈溪山疑惑地看了宋小河一眼,用眼神询问。 “嗯?为何?”宋小河将灯拿起来,在手中晃了晃,喊道:“师父师父!你方才不是还在亮着吗?为何现在不理我了!” 灯被她捏在手中晃了好一会儿,才忽而闪了几下,忽明忽灭,像是梁檀在斥责宋小河不尊师的举动。 宋小河顿时眉开眼笑,献宝似的举给沈溪山,自己也十分清楚道:“师父在骂我。” 沈溪山恍然大悟。 长生灯不愧是守护人魂的灵物,梁檀的魂魄寄于其中,还有着自己的灵识。 他能听见宋小河的话,也能给出回应。 只不过受了神雷而死,魂体虚弱,所以难以时时刻刻给宋小河回应。 沈溪山就将长生灯从宋小河的手中接下,说:“敬良灵尊真是魂魄不稳的时候,小河姑娘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宋小河刚刚发现还能与师父进行这种极其简单的交流,心里正高兴着,说什么话都应。 他拿出黑珠,“我方才去苏暮临的体内取出了你师伯的魂魄,打算放入长生灯中,让他们兄弟二人团聚,小河姑娘觉得如何?” 宋小河扒着他的掌心,看见了那颗黑珠,眸子晶亮。 她惊叹道:“这是我师伯的魂魄?” 沈溪山道:“不错。” 宋小河用指尖悄悄触碰了一下,欣喜道:“还是沈猎师聪明!师父虽生前无法再见师伯,死后却能与他团圆,想必他在长生灯里也颇为高兴。” 她满目笑容,从眼角到眉梢,各处都绽放着欢喜,让沈溪山看了动容不已。 他此刻才明白,先前是她小瞧了宋小河的韧性。 宋小河从来不是金枝玉叶,千娇万宠,她在长大的路途中遇到过很多挫折,数不尽的伤心,遗憾之事,但豁达快乐是她的本性,不论环境多么恶劣,不论遭受了多么悲惨的事,她都能像是野火焚尽之后的小草,顽强地等着春风过境,然后一股脑地钻出地面,旺盛生长。 只是…… 沈溪山直直地看着宋小河的笑颜,朝她的眸中窥探,但那里漆黑一片,无法窥得宋小河的心。 他觉得这一股春风来得太早了,有些不对劲。 宋小河一直在笑,沈溪山也没法在现在深究,只得先将面前的事给办了。 他用灵力催动黑珠,将里面寄存的魂魄引出,缓缓送到长生灯里。 只见琉璃灯亮着温润的光芒,仿佛将沈溪山的灵力当做灯芯,金色的光瞬间大作,照亮了整个屋子。 其后魂魄送入,长生灯灭,恢复了平静,那颗黑珠也顿时化作细沙,从沈溪山的指缝流走。 宋小河捧着灯,像说悄悄话一样轻声问,“师父,师伯,你们在里面吗?” 灯却没有回应。 宋小河撇撇嘴,有几分失望。 沈溪山适时地开口:“或许二人正团聚着呢。” “也对,也对。”宋小河怔怔地应了一声,然后将灯放在桌上,又趴下去,恢复成方才沈溪山进门时所看到的姿势,就这么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长生灯。 “师父,你跟师伯团聚完了之后,记得理理我呀。” 宋小河说。 沈溪山看了眼长生灯,又看了看宋小河,忽而道:“宋小河,想不想回仙盟?” 宋小河转头,道:“想。” 她不想再留在长安了,这是个不好的地方,宋小河讨厌这里。 沈溪山颔首,说道:“我们今日就出发。” 正午一过,沈溪山就向左晔领了人,说了启程之时。 左晔纳闷,“你今早还说你受了伤,需要在此休养几日。” 沈溪山义正词严道:“我的伤势不碍事,还是先将此次受伤的弟子先带回仙盟疗伤才是,况且师父另有事嘱托我,不能因我一人耽误了正事。” 左晔听后满脸感动,几乎要落泪,拍了拍沈溪山的肩膀,发自肺腑地叹道:“仙盟有弟子如此,何愁大道没于凡尘?” 沈溪山谦逊低头,“灵尊过奖。” 左晔行动也快,将这次受伤的仙盟弟子名单整理好,一并通知,于申时在钟家外城的门口汇合。 基本上都是随着沈溪山来长安的那批人,除却宋小河与苏暮临之外,关如萱也在其中。 钟家事发之后,关家人藏得很快,这些日子都没露头,关如萱看起来像是没受太大的影响。 宋小河穿上了素色衣裙,在外面披上一层素白的外衣,衬得眼眸头发乌黑发亮,肤色雪白,眉眼间有几分精神气了。 第163节 她就站在沈溪山的身边,有些安静。 宋小河爆发寒冰之力斩杀钟氏家主与寒天宗的宗主,虽说有梁檀吸收灵力在前,但她这份冰封几里的强悍能力,也足以让她的名字彻底与仙门百家中震响。 这下不管走到何处,都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有艳羡的打量,有不怀好意的窥伺,有满是怨恨的诅咒,更多的是好奇。 苏暮临与宋小河站得也近。 他召来九天神雷一事,自然也是人尽皆知,跟宋小河站在一起,则更被众人注视。 三人站在一处,顿时成了话题的中心,众人议论纷纷。 沈溪山早就习以为常,并不理会,宋小河的注意力也不在周围人的身上,只有苏暮临有些小骄傲,听到别人夸他厉害,他挺胸抬头,压着嘴角的笑,就差摆手对众人说:“没错是我,就是我能够召九天神雷。” 沈溪山见不得他这副得意样子,将手上的名册递给他,说道:“去,看看人到齐了没有。” 苏暮临只好被派遣去核对队伍。 出了这么大的事,百炼会被迫结束,所有弟子陆续离开长安。 仙盟派来不少人,将钟家城团团围住,搜查抓捕,任何钟家人不得离开,处处警戒着。 偶有猎门的队伍路过,冲沈溪山行礼,沈溪山都是点头淡淡地回应,并不多言,看着所有钟家人,甚至连带着外门弟子也全部收押候审。 钟氏毕竟是百年之族,势力庞大,这场审问恐怕要持续很长时间。 “小河!”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宋小河转头望去,就看到云馥跑着过来,到她面前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笑着道:“幸好赶上了!我还以为要来不及跟你道别!” 宋小河也微笑,说:“舒窈,我先前也在找你呢,但是这里人太多了,我不知向谁打听你,所以没找到。” “无妨无妨。”云馥从袖中摸出了一个香囊,说:“这是我绣的香囊,里面是我自己调的安神香,还有一张平安符在里面,你夜间睡觉的时候就放在床头,可以除梦魇助眠。” 宋小河接在手中,就看到这香囊并没有用什么花里胡哨的彩线,用的是素白的料子,上面用墨金交织的线绣了延绵的山,底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河,香囊鼓鼓的,里头塞满了东西,散发着清淡的香味。 宋小河认真看了看,抬头冲云馥笑道:“你真厉害,做饭好吃,绣工还如此精湛,这香囊做得真好!” 云馥有些羞赧地笑了,“都是我娘教的,这算不得什么。” 宋小河打小没有娘,这些年与钟慕鱼见面的次数不多,碍于梁檀不让她与钟慕鱼多接触,所以她从未在钟慕鱼那里学到什么,听到云馥提及娘亲,她多问了几句。 云馥就道:“我娘是个很执拗的人,我与她脾气不和,还经常怄气争执呢。” 宋小河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舒窈,别跟你娘吵架,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娘。” 云馥忍不住笑弯了眼眸,应道:“好,知道啦,也祝你一路平安。” 宋小河与她拥抱了一下。 从一开始的相遇到现在,这是她与云馥的第三次道别。 云馥像个年长的姐姐,拍了拍宋小河的背,轻声道:“小河,当心钟家的人。” 随后拥抱分离,宋小河与她对视了一眼,缓慢地点头。 “珍重。”云馥与她道了别后,也并不多留,转身离去了。 宋小河回想着她的那句话,心知云馥的用意。 她现在是整个钟家的仇人,当初作恶的是钟懿盛等人,而钟家人大多都并未参与此事,甚至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就算仙盟给钟氏定罪,也断不会将钟氏全部灭口。 所以钟家便仍是潜在的危险。 但宋小河并不惧怕,若真有人觊觎她的力量,或是想找她复仇。 那么来一个,她便杀一个,来两个,她便杀一双。 杀杀杀。 沈溪山在一旁看着她,见她眉头煞有其事地皱着,刚想询问她在想什么杀气那么重,就听见有人唤他。 十步开外,左晔赶来,似有事要避着众人单独交代他,于是远远冲他招手。 沈溪山又转头看了眼宋小河,然后动作很轻微地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说道:“我稍后回来,别乱走。” 宋小河应了一声,将手抬起来一看,掌心里是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几块雪白的糖。 她眼眸微亮,心里因为这几块看起来漂漂亮亮的糖暖起来,捏了一块放在嘴里,甜味瞬间蔓延到了口腔的每个角落。 她嚼着糖,正站着发呆时,关如萱却主动找上了她,站在她身边,轻声道:“宋小河。” 宋小河转头,糖黏住了牙齿,她无法开口说话,并没有应声。 却不想这关如萱突然拉住了她的手,顺着手腕摸下,将她的手抬起来。 宋小河有些惊讶,下意识蜷缩了手指,但她动作轻柔似乎没什么攻击力,宋小河也就没有抗拒。 关如萱垂着眸,指尖轻动,覆在宋小河食指上的碧色戒指上。 她轻轻抚摸了两下,语气轻飘飘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宋小河用舌尖顶了顶嘴里的糖,含糊不清地开口,“戒指。”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关如萱抬眸瞧她一眼,而后说:“这是鲛王墓出土的仙器,品级为上等,能够同时收入几个灵兽,乃是人界独一无二的宝物。” 宋小河惊异地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是我朋友随手送我的东西。” 关如萱道:“这戒指乃是四年前的百炼会时,玄音门给出的彩头,谁获胜,谁便能拥有。” 话说到这,已经十分明了了。 宋小河就算是再不知世事,也知道上次百炼会的魁首是谁。 宋小河低头,看了眼戒指,又看了看沈溪山方才悄悄摸摸塞给她的糖。 她想起六岁那年,她在沧海峰的后山迷路,坐在树下哭的时候,就是沈溪山来到她身边,给她吃了这种糖。 其后多年,宋小河一直惦记着这块糖,只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相同味道的东西。 直到先前在去鬼国的路上,沈策拿了几块给她,那是她第二次吃,只是当时追问沈策从何得来,他却不肯说。 然后就是沈溪山这次给她。 这么些年,她只吃了这种糖三次。 都是姓沈的所给。 “啊。”宋小河失神地喃喃,“好巧啊。” 第84章 沈策和沈溪山(二) 沈溪山回来的时候, 就看见宋小河坐在石阶上,一条手臂搂着旁边的半人高的瑞兽石像,一只手搁在膝头, 正嚼着他给的糖。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 宋小河低着头并不理会, 好像专心思考着什么。 他走过去, “小河姑娘, 为何坐在这里?” 宋小河听了声音, 抬头望他。 漆黑的双眸映了光, 显得很亮,她的注视仿佛直直地看进了沈溪山的眼底。 光照下的宋小河有几分明媚,温暖的灿阳像是将她浑身的郁郁驱散了不少, 沈溪山走到她边上, 说道:“咱们要出发了。” 宋小河点头,“嗯!” 糖还没有吃完, 宋小河捏了一块给沈溪山,像分享好东西的孩子, 举起来问, “你吃吗?” 沈溪山不爱吃甜的东西, 这种糖被他放到遗忘,但宋小河将糖举到他面前了, 又期冀地看着他, 他岂有拒绝的理由? 沈溪山低下头, 轻轻咬住糖的另一头,衔进了自己嘴里。 但是他忘记了, 这糖的黏性极强,他之前拿出来给宋小河吃, 是因为宋小河当时太过吵闹,他才想了这么一个方法来哄她安静。 这会儿糖进了嘴里,对他来说甜得糊嗓子不说,牙还被黏住了。 宋小河已经将糖咽下去,问沈溪山:“沈猎师,这糖我许多年就吃过,是你给我的。” 沈溪山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后来我再想吃,就托师父找了很久,再也找不到这种糖。”宋小河低头看着掌心里仅剩的一块,揉了揉油纸,问:“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种糖?” 沈溪山的牙被黏得到处都是糖,没心思细想,随口道:“雪山玉在妖界很常见,人间少有,你们找不到也正常。逢年过节我父母那边都会送东西给我,许多都被闲置这糖便是他们给我的。” 雪山玉,是这糖的名字。 宋小河道:“难怪他也有。” 沈溪山耳朵一竖,“谁?” “沈策。”宋小河笑眯眯道:“他之前也给我吃过这个糖。” 沈溪山没应声。 宋小河又问:“他先前跟我说是去出任务了,沈猎师知道他去了何处出任务吗?神神秘秘地也不告诉我。” 沈溪山有些疑惑,“你为何突然询问起他来了?” 宋小河叹道:“我与他已许久不见,想他了。” 沈溪山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往宋小河走近一步,微微弯下头,“什么?” 宋小河奇怪地看他一眼,道:“我说,我与沈策许久不见,有些想他了。” 沈溪山的目光中浮上些许茫然。 宋小河为何会突然想沈策? 从先前宋小河对沈策的态度来看,她的确只是将人当作普通朋友,就像是对待谢归和云馥一样,相聚时会开心,分别时会不舍,可除此之外,宋小河想起这些朋友的次数并不多。 尤其是来到长安之后,她一次都没主动念通过共感咒,反倒是沈溪山念通的次数不少。 唯一的一次,还是那个钟浔元半夜找她,被惹怒的沈溪山主动开口,宋小河念通共感咒只为询问他大半夜发什么疯。 宋小河突然说想他,是何意? 她不是一直都说喜欢小师弟,而今他就站在身边,她却说想另一个“男人”? 难道……是对他厌烦了?腻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溪山就忍不住皱起了眉,稍加思索,他斟酌着开口,“他是不是欠了你的什么东西忘记还了?” 第164节 沈溪山心想,应该没有吧? 可他也拿不准,因为最初假扮沈策那会儿,对宋小河并不在意,不在意的人或物,沈溪山就记得不大清楚。 宋小河不会无缘无故想起沈策,定然是想起了他们之前发生的什么事。 谁知宋小河答道:“没有啊,沈猎师你别想太多,我就是单纯想他而已。” 说完又道:“不是要出发了吗?咱们快走吧。” 沈溪山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气愤地想,到底是我想太多还是你想太多?这会儿想上沈策,过会儿还不知道要想谁。 他落了几步跟在后面,刚走两步,目光轻掠之时,忽而短暂地对上了关如萱的目光。 她似乎在看着这边,也不知看了多久,与沈溪山对上视线后也不闪躲。 沈溪山没停留视线,抬步离开了。 苏暮临确认好了名单,一个没落下之后就上报给了沈溪山,队伍中所有人都已到齐,沈溪山便一声令下,在前面带队,众人启程回仙盟。 较之来时不同,回去的途中众人疲惫且情绪低落。在涅槃阵法中,有人失去的灵力少,要个十天半月才能恢复,有人损失的灵力多,可能三五月都无法恢复,是以回程途中少了许多欢声笑语,再没有来参加百炼会时的兴奋和激动。 宋小河就更不用说了,与师父一同下山,这次回去却既没了师父,也没了师娘,沈溪山尤其留心她的情绪。 不过她表现得倒是很稳定,时常将长生灯抱在怀中,对着灯盏说话。 只是梁檀现在应当是在恢复期,所以鲜少给宋小河回应,有时候会亮一亮下灯,回应得很冷淡。 宋小河因此有些不高兴,沈溪山就说这可能是梁颂微在给她回应。 毕竟梁颂微的魂魄状态良好,只不过话少,所以回应也少。 宋小河听后觉得特别有道理,对灯盏说话的次数就更频繁了,几乎一天到晚都抱着个灯,吃饭的时候都捧着碗对着灯盏,问师父吃了没,像魔怔了一样。 沈溪山看在眼里,心想梁颂微这下是长见识了,没想到梁檀收了个世上话最多的弟子吧? 自长安出来后,一连几十里都是城挨着城,没什么御灵赶路的机会,大多数时间众人都骑马,天亮了就出发,入夜了就进城找客栈休息。 按理说宋小河的睡房应当跟队中的女弟子在一处,但沈溪山考虑到她夜间会于梦中夜游,为了方便她找到自己的房,沈溪山就特意将她安排在自己房的隔壁。 与往常一样,一到夜间子时尽时,宋小河就会在睡梦中跑来沈溪山的房。 但不一样的是,她这几日来,手里都捧着灯。 头一天晚上宋小河抱着灯爬上沈溪山的床榻时,灯身硌醒了沈溪山,他悄摸下床,将灯搁在桌上,只低声疑问了一句,“带着这玩意儿来做什么?” 却没想到那灯突然连闪了好几下。 像是梁檀在愤怒地质问大半夜的,沈溪山为什么会出现在宋小河的房中。 沈溪山想了想,就稍微跟梁檀解释了一句,小小声道,“是你徒弟来找我的。” 长生灯又闪了几下,沈溪山也不再多言,继续爬上床睡。 宋小河的睡眠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就算是站在她身边说话,也不会再将她吵醒。 她有时候会抱着沈溪山的胳膊,有时候会将脑袋抵在他的胸膛,像第一次出现在他床榻上一样,往他怀里钻。 沈溪山于是就心安理得地将她拥进了怀中。 是她自己钻进来的,不是他先动的手。 况且宋小河刚失去师父,受了那么重的打击,正是需要温暖和安慰的时候,是个人都不忍心将她推开的吧? 他想着,同时将宋小河抱得更紧,让她的身躯整个嵌入自己的怀里,只感觉她身上哪哪都是软的,还热乎乎的。 宋小河睡得沉,呼吸就平稳,有时候落在他的胸膛处,透过薄薄的衣裳,仿佛将心口熨烫,然而散发着灼热的不仅是胸膛,还有后脖子,还有那个时时强调自己存在的断情禁咒。 这种热意烤个几日,沈溪山就已经习惯了。 他又不做什么越界的行为,还能被这断情禁咒给烫死不成? 抱一抱还不行了?没听说过哪个修无情道的,不能跟人拥抱。 沈溪山反骨发作,后脖子越烫,就把宋小河抱得越紧。 不过到了天快亮时,他还是会悄无声息地将宋小河连带着那盏长生灯一同送回她的房中。 行了近百里后,众人才逐渐走到山路,延绵的大山中少有人烟,村镇也稀少,众人御灵飞行赶路,仍旧是每日一歇,只是需要露宿野外。 苏暮临在夜间又担任起半夜叫醒宋小河的重任,只要她一爬起来,就会被苏暮临叫醒。 眼看着还有差不多一日的路程,沈溪山没让众人连夜赶路,找了一处镇子落脚,开了客栈休息。 一路从长安回来用了十天,宋小河的情绪状态一直不错,就是灯不离手。 除却出发那日说了想沈策之后,后面的几日都再没提过沈策,宋小河也不像先前那样健谈,跟谁都能聊上两句,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灯说话,师父师父地喊着。 沈溪山觉得她这种情况很不对劲。 看起来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面上也能瞧见笑容,与她说话也会回应,好像没有经历长安的那些事一样。 可落在沈溪山眼里,她明显就是心结还未解开之症,不过是用一些虚假的开朗在粉饰太平。 趁着今日在镇上落脚,沈溪山打算去买点吃的,找宋小河说会儿话。 他将所有人安顿在客栈之后,独自出了门。 关如萱站在房中的窗口,悄悄开了一条窗缝朝下看,正看见沈溪山离去的背影。 她关上了窗子,将玉简拿出,上头正泛着微弱的光芒,关如萱并起双指一抹,玉简上就出现了一行字。 【何时对沈溪山动手。】 关如萱微微周围,提笔下字,回道:【还未找准时机。】 【攻击他软肋。】 关如萱就写:【消息片面,其软肋太过凶猛,暂动不得。】 玉简安静片刻,随后浮现字迹: 【你无能。】 关如萱大怒,一把将玉简给摔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喘着气平息了情绪,她又掏出个新的玉简,覆上灵力,字迹再次出现:【尽快破沈溪山无情道。】 关如萱强忍着骂意,回了一个“是”字,然后将玉简收好。 趁着沈溪山此刻不在客栈,她赶忙用纸笔写了几个字,附灵烧毁。 没一会儿,就有人出现在她房中。 “何事?” 关如萱吓一大跳,回过身压低声音怒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传了信,我便来找你。” “我是让你入夜之后在镇外等我!”关如萱几步上前,施了个法诀将门窗封锁,再道:“若是沈溪山这时候回来,你必死在这里。” 男子嗤笑一声,抱着双臂道:“我说你们也将他捧得太高了些,不过是一个还未飞升的仙盟弟子而已。” “而已?”关如萱皱着眉,道:“在沈溪山面前狂妄的人,现在都已学会了如何闭嘴。” 那男子轻哼,约莫不服气。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昏暗的灯盏下,问道:“你既不让我在此处停留,究竟为何事还不快说?” 只见男子眉目俊秀,身着红色劲装,绣着日悲宗的徽文,关节各处覆着机栝一样的东西,面色阴冷。 正是千机派发了重金悬赏的逃犯,鱼皎。 “今夜动手。”关如萱顿了顿,又问道:“他没来吗?” “许是正在路上,这几日他正忙着。”鱼皎道:“不过我一人也足矣。” 关如萱道:“一人不够,等他来了再行动。” 她道:“对上沈溪山万不可掉以轻心,你的命没了,没人会替你寻仇。” 鱼皎皱眉,“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能。” 关如萱听到这句话,便不再与他再聊,摆摆手道:“箫声为信。” 鱼皎应了一声,而后消失在她房中。 关如萱开了窗,点上味道浓郁的烟,将房中的气息散出去,虽知道沈溪山不会上二楼来,但也要确保他察觉不到鱼皎的气息。 另一头,沈溪山买了宋小河爱吃的东西去而复返。 说是宋小河爱吃的,其实就是询问了一些镇上的人什么菜馆的菜好吃,毕竟好吃的宋小河都爱吃。 他轻敲宋小河的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什么人?” “是我。”沈溪山应道。 宋小河将门打开,嘴里塞得鼓鼓的,显然已经在吃东西了,含糊不清地问:“沈猎师?” 沈溪山越过宋小河往房中看,就见苏暮临坐在桌边大快朵颐,桌上摆满了菜肴。 宋小河把路让开,将他迎进来,他面色不改,温笑道:“来同你们一起吃饭。” 说着就走进房中,目光往苏暮临身上一落,恰好苏暮临抬头,两人对视。 沈溪山面上没什么表情,趁着宋小河在关门的时候,他的头向门外轻轻偏了一下,意思再明显不过。 苏暮临攥紧了碗,用眼神抵抗。 沈溪山就在脖子边上,做了个手刀的手势,冲他微微一笑。 简短的眼神交流,苏暮临捧着碗就起身,一边往碗里夹菜一边说道:“小河大人我吃饱了,先走一步!” 宋小河才刚关上门,回身看见苏暮临的动作,疑惑道:“可是你还在夹菜。” 苏暮临说:“吃饱了还能再吃两口。” 随后他捧着碗,脚步飞快地离开了房间,留下一头雾水的宋小河奇怪道:“走那么着急做什么?” 她回到桌边,却猛然发现桌上的菜全部换了新的,就连她碗里的东西也没了。 沈溪山道:“这是我询问了镇上的人后去买的吃食,小河姑娘快尝尝。” 宋小河落座,拿起筷子时随口道:“你叫我宋小河就好。” 沈溪山微微愣住,拿捏不好她的意思,就道:“连名带姓显得不太亲近。” 第165节 宋小河夹一口菜吃,“那叫小河。” “又太过亲近。”沈溪山道。 宋小河满脸疑问,抬头将沈溪山仔细打量,往他的眉眼处看了又看,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是真的沈溪山吗? 他笑道:“说笑而已,你快吃吧。” 宋小河低下头,声音低下去,道:“沈猎师不想与我太过亲近,没关系,我能理解。” 沈溪山想要解释的话,完全可以像平时那样,摆出一副温润的笑脸,说一些客套话糊弄人。 但现在已经不想那样对待宋小河。 他只道:“没有。” 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这两个字就有些勉强,她道:“无妨,我知道我向来不讨喜,从小到大也没能交过几个朋友,有人说我话多聒噪,也嫌弃我灵力微弱,脑子不聪颖,不愿意与我做朋友。” “谁说的?”沈溪山微微皱眉。 宋小河要是现在说出一个准确的名字,等回了仙盟,他就一拳打掉那人的牙。 “沈策。”宋小河道。 沈溪山顿时沉默了,片刻后,他又道:“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朋友,或许你们之间存在误会。” 宋小河说:“当真?” 沈溪山就说:“自然,小河姑娘这般聪明伶俐,可爱动人,性子有趣的人,怎会不讨喜?谁与你相处,都会喜欢上你。” 说完,他自己都是一愣。 真心话顺着嘴就说出来了。的确,任谁与宋小河相处,都会喜欢上她,她是个在黑暗中也无比明亮的人,站在远处只觉得光芒刺眼,到了近处才发觉她身上散发着炽热温暖的光。 人大多都趋光,所以会被她吸引。 “你没有骗我吧?” 宋小河倏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了这么一句。 沈溪山有片刻的犹豫,思维在瞬间发散了些许,不知道她问的是这句话,还是其他事。 姑且当她问这句话,他答道:“没有。” 宋小河没再说话,认真地吃起来。 看得出沈溪山买的这些菜的确很合她的胃口,她吃得腮帮子满满,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 见她吃得差不多,沈溪山这才说:“仙盟已经陆续将钟家罪犯押回仙盟了,你师伯的那一魄会被重点审问,用不了多久就能得知魂魄的下落。” 宋小河点点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从她自长安离开,就没提起过梁颂微那一魄的事,她知道仙盟会审问,但却并不关心进度如何。 其实她的心思很好猜,概因梁颂微补齐魂魄之后,就要送他与梁檀转世轮回,宋小河像个任性的孩子,抱着灯盏不撒手,自然也不愿意那么快送师父和师伯离开。 她还没有真正接受师父的离去。 当中寂静,只有宋小河碗筷偶尔会撞在一起的轻响,灯盏的光明亮,把她的面容照得清晰,仿佛任何表情都能一览无余。 沈溪山道:“总是要分别的。” 宋小河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敛着眉眼,直到她嘴里的东西咽尽了,碗筷也放下来,才慢慢说:“你说得对,总是要分别的。” “一些我下山交到的朋友,云舒窈,沈策,鸢姐,还有谢春棠,师父。”宋小河的声音平淡,语气缓缓,“没有人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因为我愚笨又不努力,所以留不住任何人。” 沈溪山心中一痛,下意识道:“我还在。” “你也不会。”宋小河说:“没有人会。” 她擦了擦嘴,起身说:“我要休息了,沈猎师请回吧。” 沈溪山还想说些什么,但宋小河已经将灯抱在了怀里,转身爬去床榻上,面朝着墙蜷缩起来,背影看起来无助极了。 他轻叹一口气,心说还是要慢慢来。 他带走了桌上的剩菜,走时道了别,宋小河没有回应,他关上门离去。 深夜时分,满月高挂,银光洒在大地上,一片清明。 宋小河睡不着,看着灯盏发呆。 四下寂静无声,忽而有人敲门。 “笃笃笃——” 三声轻响。 宋小河朝门望去,心中满是疑问,于是收了灯,将木剑别在腰间,走到了门边问道:“何人?” 过了片刻,只听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沈策。” 宋小河松开握在剑柄上的手,打开了门,仰头看去,就见多日不见的沈策站在外面。 走廊上只有一盏微灯,将他的面容照得有些模糊,他道:“许久不见。” 宋小河与他相对而站,先是惊讶,然后又轻笑了一下,说:“你来此处,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外头那人就说:“来回传信太过麻烦,我就想着直接来找你了,别在门口站着,先进去让我喝口茶。” 宋小河却说:“屋中没茶了,我去找前台掌柜要一壶。” 她走出来,将门反手关上,又道:“你来得正好,我想着你呢,有事要与你说。” 话音刚落下,隔壁的房门开了,沈溪山一袭白衣从里面走出来,眉眼被微光照着,有几分寒意。 “小河姑娘,这么晚了,你去何处?”他说这话,目光又落在宋小河身边的男子身上,笑着问:“此人是谁?” 宋小河道:“是我朋友沈策。” “当真是他么?”沈溪山的话表面上是问宋小河,眼睛却是一直看着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沈策”的。 从方才有人敲门开始,沈溪山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听有人报出了沈策的名字,沈溪山的剑差点就飞出去了。 竟然还有这么荒谬的事,冒充到他头上来了? 直到沈策就是他的根本没有几人,再加上明知他在隔壁,还趁夜晚寂静找上门来,想做什么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是有人故意逼他在宋小河面前暴露沈策的身份。 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沈溪山甚至猜到了是谁主使,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她此举为何。 只听隔壁宋小河与那假冒之人几句对话,竟是要大半夜地一同出去,沈溪山哪里还坐得住,立即动身出门,将两人拦住。 那假冒之人装得不怎么像,脸上的笑容有些灿烂了,沈溪山在变为沈策的时候,从不会这样笑,就是不知道宋小河会不会察觉这一点。 “自然,还能有假的不成?”那假冒货如此说了一句。 沈溪山都怀疑自己的剑能不能捅穿这假冒货的脸皮,他道:“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回了仙盟一并说吧,你不也是仙盟弟子吗?” 假冒货说:“左右也没睡,现在说了不是正好?” 沈溪山平静地看着宋小河,说:“这个时辰,小河姑娘也该睡了。” 宋小河却道:“我不睡。” 沈溪山顿了顿,没接话,走廊寂静下来。 宋小河笑了一下,说:“我与沈策许久未见,今日晚睡些也无妨,与他叙叙旧。” 说着,她对身边的假冒货道:“我们走吧。” 她转身走,那假冒之人弯着唇,对沈溪山露出了个笑容,仿佛充满挑衅。 “宋小河。”沈溪山在后面喊她。 宋小河闻声回头。 只拉长了这几步远的距离,微弱的灯光就照不清沈溪山的面容了,显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他说道:“你与他叙不了旧。” 宋小河直直地看着他,问:“为何?” 沈溪山又不说话了。 宋小河就说:“因为你也知道,他根本就是假的沈策,对吗?” 沈溪山与她对望,沉默着。 “那么你呢?”宋小河在这个瞬间,念通了共感咒,问出了后半句话,“你究竟是沈溪山,还是沈策?” 沈溪山知道,既是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日。 一开始他想着,他是沈溪山还是沈策,没必要让宋小河知道。 后来他想着,宋小河好像更在乎沈溪山,暂时不能让她知道。 沈溪山早打算了与宋小河坦白沈策这一重身份,只是一直没找到时机,犹豫不决。 他心中不知何时,滋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怕宋小河喜欢的,是那个谦逊有礼的翩翩君子沈溪山,而非那个初次见面就拿树枝砸她脑门,总是与她争执吵嘴的沈溪山。 他嘴上说着人有千面,何分真假。 心里却怕宋小河喜欢的那一面,不是他最不加约束,最无羁真实的一面。 然而事到如今,已然瞒不住。 沈溪山看着宋小河,缓声道:“皆是我。” 共感咒将沈溪山的声音传入灵识中,耳朵也听见了他声音,宋小河在这双重声音中,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先是低头,稍微掩了掩要落下的泪,随后一抬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沈溪山。 宋小河咬牙,负气道:“骗子。” 第85章 气急败坏沈溪山私藏宋小河(一) 昏暗无光的走廊, 夜风自窗外吹来,将站在走廊上的三个人衣袍翻动。 第166节 沈溪山站在光线范围的边缘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宋小河。 她头上就是灯盏, 光落下来, 正好将她眼底的晶莹照得很亮, 闪进沈溪山的眼底。 宋小河生气的眼神其实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却让他心头一慌。 沈溪山觉得自己都可以解释, 只是要先解决了她身边的假沈策才行。 刚想说话, 就见宋小河突然就转身, 要回房去,却被身边的人拦了一下,“哎, 等会儿, 你说要给我茶水喝的,怎么出尔反尔?” 宋小河正在气头上, 用力一甩手,迁怒道:“还不滚!你这个假冒货, 连我与沈策如何联络都没打听清楚, 就想来骗我?真当我傻子啊!” 那人被吼了, 也并未生气,笑了一下说:“就算我是你利用的工具, 也不该用完就扔吧?” 话音刚落下, 只听沈溪山道:“朝声!” 旦见金光一闪, 一柄长剑猛然破空而出。 剑身锋利无比,泛着森森寒光, 被金色的光芒萦绕着,雪白的玉柄挂着那个墨金流苏玉佩。 不带任何停顿的, 朝声剑朝那假冒之人狠厉刺去。 这把剑正是先前在酆都鬼蜮时宋小河给他的,只是换回“沈溪山”这个身份之后,这把剑就再没拿出来过。 如今身份既已揭穿,他也被必要再遮掩,一出剑就下了死手。 这么近的距离出剑,那人根本就躲闪不及,甚至脸上只露出一个吃惊的表情,下一个他的头颅就被齐齐斩了下来。 诡异的是并未有血液喷溅,头颅掉到地上后,滚了两圈停下,正滚到宋小河的脚边。 然后那头颅开口说话了。 “我这头怎么总是被砍?”他说。 宋小河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头被砍下来还能说话,吓得惊叫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 紧接着就听那头颅说:“不过真可惜,我这个傀才刚炼成不久,又被你毁了。” 沈溪山召剑而回,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那头颅叹了一声,说:“我没空着手来,给你们送了些礼物的,本来此次前来想多与你们叙叙旧,没想到你下手那么快,也罢,下回再叙,反正我们还会再见。” 说完这句话,那头颅就彻底闭上眼睛,身体也跟着倒下。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里面的一些细小的零件摔在地上,洒落一地。 宋小河方才就觉得这人的声音眼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是谁,但见了这机栝之后,就忽然想起这声音她在哪里听过了。 去年在前往鬼国路上的那一片赤地上,他们突然遭受了袭击,其中一人能够掌控妖尸,一人能够掌控机巧所制的凶猛利器,名唤莫寻凌和鱼皎。 当时宋小河杀了莫寻凌,一剑砍了他的头。 本以为他当时应该死透了,而今却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显然上次宋小河并没有杀死他。 人断了头是活不了的,上次宋小河所杀,恐怕也是类似于眼前这样的,与人极为相似的傀儡。 沈溪山放开灵识,听见了客栈镇外的林子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握着剑,对宋小河道:“宋小河,回房去,我……” 宋小河听到他说话,就瞪着他,漂亮的眼眸里充满怒气与怨怼。 沈溪山停了一下,语气稍稍放低,将话补充,“我处理了那些东西再来找你。” 宋小河根本没有答应,转身就进了房中,顺道从里面将锁给挂上了。 这个小破锁怎么可能拦得住沈溪山,只是他明白,这是宋小河表明了不想让他去找的态度。 沈溪山对此感到无比棘手,他从未处理过这种情况。 他站在原地,看了那扇关上的房门几眼,随后压着心中的躁意离开。 这家客栈本就坐落在镇子的边角,用以过路人打尖住店,到了夜里更是无比寂静,四周空无一人,除却客栈门口,其他地方更是连一盏灯都没有。 厚重的云层遮了月,大地一片漆黑。 沈溪山持剑飞至高空,就看见不少兽形机栝从林中缓缓走出,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人傀。 他心里正烦躁着,看见了这些东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沈溪山以极快的速度从高空下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轰响,长剑在同时刺入地面,金光以他为中心翻出气浪,横扫林间,只见尘土飞扬,树影疯狂摇晃,枝叶哗哗作响。 他下手也没收着,一剑挥出去,不仅将傀砍得稀巴烂,更是连着几棵树都被拦腰斩断,到底是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中无比突兀。 动静理所当然地吵醒了客栈中的住客,纷纷开了窗张望,就看见林中金光频闪,高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 沈溪山不知道这林中藏了多少傀,但秉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想法,他将视线中能够看见傀的地方都给扫平了,这也导致镇子边上的树林秃了一大片。 但这些东西实在太弱,砍它们与碾死蝼蚁没什么区别,并不能让沈溪山解气,他持剑站在林中,耳朵听着风声,很快就揪出了藏在暗处的人。 长剑刺去,沿途翻滚起风浪,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直直钉穿一棵树。 玉佩上的流苏轻晃,月从云后探出来,落在雪色无瑕的玉上。 “滚出来。” 沈溪山冷漠道。 片刻后,就有一人从树后走出,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沈溪山微微眯眼。 他见过此人,但已经忘记他的姓名,只知他是千机派的逃犯。 沈溪山将剑召回,并未鱼皎的问题,身形几乎与闪电同速,在瞬息之间就持剑来到鱼皎的面前。 锋利无比的长剑顷刻逼近他的心口。 这一击太过迅速,鱼皎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惊恐的情绪都还没覆满他的脸,凌厉的剑就抵上了心口。 仅仅在这个瞬间,沈溪山所爆发出的压倒性力量,让鱼皎疯狂涌出了来自本能的恐惧。 他耳边响起关如萱先前所说的话。 “对上沈溪山万不可掉以轻心。” 身上的机巧在感知杀意的刹那启动,只见微芒一闪,鱼皎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 沈溪山这一剑落了空。 他漠然地将视线一转,空中却已经没有了那人的气息,想来是彻底离开了此地。 周围满地都是稀碎的傀,还有横七竖八的断树。 一场原定要闹上半宿的突袭,被生气的沈溪山用了一刻不到的时间,处理得干干净净,还“好心”帮镇上的百姓砍了树。 他轻嗤一声,暗骂一句无用的东西,也并不去追,收了剑转身回客栈。 方才的动静引了许多仙盟弟子守在客栈门口,见他回来,众人纷纷颔首:“沈猎师。” 关如萱站在最前头,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对他道:“溪山,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去林中砍树作何?” 沈溪山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眸光淡无波澜,与她对视。 “活动筋骨。”沈溪山回道。 “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关如萱大松一口气,又道:“既然无事,那我便先上去休息了。” 沈溪山颔首,然后对其他人说:“都回去睡觉,明日起早赶路。” 众人应了声是,而后转头往回走。 沈溪山瞥了一眼关如萱的背影,心道这几个人拿他当傻子耍呢? 未找到关如萱与日悲宗弟子勾结的证据,且尚不明了她的目的之前,沈溪山不会轻易揭穿她,但也不会让她舒舒坦坦地躲在背后算计人。 “关审判。”他唤了一声。 关如萱有些讶异地回头,就见沈溪山站在灯笼下,忽而莞尔一笑,精致的眉眼如冬雪初融,漂亮至极。 她一下子怔住。 只见沈溪山忽而扔出个东西,关如萱下意识接住。 就听他道:“方才我发现林中突然出现大量这种机巧凶器,此事只怕与千机派有关,就劳烦你跑一趟了。” 关如萱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被砍得几乎稀碎的机栝,有些傻眼,“让我去吗?” 沈溪山挑了下眉毛,反问:“这种事不是一直都是审门负责?” 仙盟的审门的主责是审判,但同时还负责外交与后勤,像这种与别的门派交涉一事,都是由审门负责。 他说完,也没再看关如萱什么表情,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回房时,则必定会路过宋小河的房间,他走过去,随意地将地上的人傀踢到边上,停在了宋小河的门前。 他抬手,敲了敲门。 宋小河的声音立马就从里面传来,怒气冲冲地,“走开!” 沈溪山道:“宋小河,我们谈一谈。” 宋小河大声道:“我跟骗子没什么好说的!” 沈溪山沉吟片刻,而后道:“你这门锁上也没用,等你睡着之后,同样会跑去我的床上。” 很快,屋里就传来了一串愤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门锁咔哒一声,门就被突然拉开,宋小河出现在视线中。 她眼角已经不红了,墨染的双眸水润,樱唇微抿,拉出一条不高兴的弧度,带着怒意瞪沈溪山,压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气冲冲的宋小河,仿佛生了两只圆圆的角,往他身上顶。 这不是宋小河第一次冲他生气,先前他因故假扮成沈策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要跟宋小河争执,她经常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的沈溪山并不在乎她会不会生气,也不在乎她对自己的看法。 然而如今真真是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今时不同往日了。 虽然这模样看起来十分娇俏可爱,瞪得他心里有些痒痒的,但沈溪山却无法摆出随意的态度。 他非常认真地说着实话,“你每日晚上睡着之后都会跑到我的房中,爬上我的床。” “胡说!”宋小河斥道:“我明明每日都是在自己房间醒来。” 沈溪山说:“那是因为我每次都会将你送回来,你睡得深,没醒过。你忘记之前去酆都鬼蜮的灵船上,你是如何出现在我房间的吗?” 不说还好,一说宋小河就更气了,将后槽牙磨得咯咯响,冷笑一声,“我哪里敢忘,还有你用树枝砸我脑门,说我哭得像猪叫,劝我不要下山送死,教我如何在挨打的时候抱着脑袋掩了面容以免给仙盟丢脸,嫌我聒噪,对我冷嘲热讽,嘲笑我能力微弱,要我下山时带着拐棍和碗,一路乞讨不至于饿死。” 第167节 宋小河确实记得清楚,这些都是当初沈溪山对她所言所为。 这旧账翻起来简直没完没了,更是让沈溪山无言以对:“我……” 宋小河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再去烦你。” 沈溪山心中一慌,“宋小河。” 没听他将话说完,宋小河就将门给大力拍上了,险些摔在沈溪山的脸上。 这件事要从长解释,站在门口这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楚。他又叩了两下门,说要进去慢慢说,宋小河却是不再搭理了。 沈溪山前所未有地吃了个大瘪,也只好暂时回了自己的房中。 宋小河气得拍上门后,就找了绳子将自己的手腕绑在床头,打定了主意就这样睡觉。 她躺在床上,独自生着闷气。 先前在她心中,沈溪山是沈溪山,是她喜欢了十年的小师弟,是追逐的人,所以她愿意去学剑道,也会在每年沈溪山生辰时准备礼物埋在树下,更会惦记着当初的那一个约定,在十六岁时下山,踏上危险未知的旅途,前去酆都鬼蜮救他。 而沈策是沈策,是一个不知礼节,态度恶劣,后来与她同经历生死的朋友。 所以宋小河虽然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觉得沈策与小师弟有些相似,却也从未将两人混淆。 但是如今却得知沈策便是沈溪山,那么当初知道她偷偷下山,背着一个死劫在身上也要执意前往鬼蜮救他时,他却还是冷嘲热讽,看不起她的能力,更看不起她的一腔热情。 旁人都可以笑她愚蠢,笑她不自量力,但唯独沈溪山不行。 因为这是她和沈溪山的约定,是一个她放在心里十年的约定。 更是明明知道她对他的心意,还要佯装不知,以一个该死的“外门弟子”的身份欺瞒她,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 “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把我耍得团团转,他就很开心吗?”宋小河想着就生气,眼角落下窝囊泪,对枕边的长生灯气哼哼道:“师父,你说得对,修无情道的根本就没有一个好人!” 长生灯闪了一下,似乎在回应她。 宋小河从未想过向修无情道的沈溪山表明心意,就是知道他此生不可能沾染情爱。 可这与他知道后又装作不知道根本就是两码事。 在宋小河眼里,这种欺瞒其实就等同于拒绝。 宋小河擦了一把眼泪,打了个哭嗝,喃喃道:“可当初,分明是他先来招惹我的。” 她曾在六岁那年遇见二十岁的沈溪山,后来一打听,跑去前山一看,沈溪山当时不过也才八岁。 宋小河当时还小,不懂那么多,总想着一定是未来的沈溪山来找她,然后告诉她名字,给她扎头发梳辫子,给她吃糖。 还与她定下了一个约定。 虽然这么多年,她都是站得远远的,在人群之中看着沈溪山,可她一直坚定,当初就是沈溪山先走向她。 后来…… 也就没有了后来,沈溪山根本就不认识她,也完全不记得那晚的事。 如今看来,酆都鬼蜮的那个约定恐怕也是阴差阳错,因为沈溪山当时根本就没有死,他一直活着,只是改头换面,扮成了沈策。 既然没有死,那宋小河谈何救人? 当初的约定,也就不存在了,难道六岁的那个晚上的相遇,当真是她自己做的一个梦吗? 宋小河想不明白,只觉得头绪杂乱,心里也烦得很,索性闭上眼睛睡觉。 次日一早,众人集合,准备出发。 这是最后一日的路程,快的话,日落前就能回到仙盟。 宋小河脸色不大好看,面上没什么表情,抱着灯出客栈的时候,就看见沈溪山站在外面。 两人的视线立马就对上了,只是还不等沈溪山有所反应,宋小河就转脸,将视线移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晚上将自己绑起来,果然老老实实地呆在房中,只是睡得不大好。 苏暮临手里拿着一些吃食,见她来了就递出去,对宋小河道:“小河大人,今日就能回仙盟了。” 宋小河点点头。 他左右看看,凑近宋小河低声道:“你放心,若是仙盟要惩处你,我就带着你逃跑,反正人界也不是大人的容身之所。” 宋小河也想过,她之前的举动的确触犯了仙盟律法,如若仙盟要罚她也无可厚非。 可这些年只有师父在教导她,若是师父都不在了,她还留在仙盟做什么?倘若仙盟真的因为此事给她定罪,将她关个三年五载的,她又该如何? 不过眼前还是先将师伯的最后一魄找齐,其他的事日后再做打算。 队伍出发,宋小河与苏暮临又回到了队伍的尾巴处。 沈溪山回头张望了几次,终是没敢直接跑去找她。 现在还没回仙盟,若是把宋小河逼急了自己跑路,还不太好找,倒不如先回了仙盟再说。 一日的赶路,许是归心似箭,众人中途都没有休息,果然赶在日落前回了仙盟中。 宋小河与苏暮临自然是回了沧海峰,临走时,她没看沈溪山一眼,更别说与他道别了。 沈溪山心里很不是滋味,忍着去追她的心思,带着其他人去了医仙阁。 一回到仙盟,沈溪山就有得忙了,事情顿时多了起来,一连几日都未曾得空去找宋小河。 他一念动共感咒,就会被宋小河掐断。 有时候会说上一两句,类如“你别再烦我了、不想听到你的声音”这些话。 到后来,宋小河干脆直接就不理,佯装听不见。 她拒绝沟通,沈溪山嘴都要气歪,平心而论,就算是最开始相遇时他态度的确不好,没掩饰本性,但后来牵了共感咒,宋小河每次念动他都是有回应的。 怎么到了她那里就尽装听不见了呢? 沈溪山不再烦她,但时而会在短暂的闲暇时间里开共感咒看一看她在做什么。 她有时候会坐在秋千上荡着玩,有时候则在院子里锄地种菜,也是很少闲下来,苏暮临就一直在她左右帮忙。 沈溪山没有哄人的经验,但他知道事情总要解释清楚,于是打算等手头上的事办完,再去找宋小河,也免得她在气头上,不搭理自己。 他头痛不已,从没有处理过这么棘手的事。 而另一头,钟家一事由于路途遥远且牵扯的人不少,就直接于长安审判,由左晔看着,青璃则是匆匆赶了回来。 她在回来的当晚,就召了宋小河。 盟主大殿,上一回来宋小河还是跟在师父后面。 她进殿前先整理了一下衣裳,想起师父之前说的,见到盟主要恭敬,于是将头微微低下来,然后踏进了殿中。 大殿之内尤其安静,只有青璃一人。 她站在座旁,听到宋小河走进殿中的动静,转头看她。 宋小河走到中间,然后撩了一下衣裙跪在地上,双手交叠行了个大礼,“弟子宋小河,拜见盟主。弟子自知先前在钟氏所为触犯仙盟律法,甘愿接受惩罚。” 青璃忽而问,“当真甘愿吗?” 宋小河顿了顿,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你认为你做错了吗?”青璃又问。 宋小河道:“弟子为师父报仇,何错之有?” 青璃听到这话,忽而笑了一下,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说道:“你起来吧,仙盟虽律法严格,却不是只讲法不讲情,不会因此事责罚你。” 她愣愣地起身,抬头看了青璃一眼,见她面上有笑,心里也放松了些许。 青璃与其他人不同,她是真正的神仙,但凡她笑的时候,身上所散发的仙气都会让人有一种发自肺腑的舒坦,仿佛被仙气度化一般。 宋小河站起身,道:“多谢盟主。” 青璃道:“你与溪山近来交情不错?” 宋小河听到沈溪山这个名字,心中还是有气,低着头说:“并非,不过是先前同行过,略有一二交集罢了。” “你不用否认,那小子倒是挺在乎你。”青璃眯着眼睛笑道:“他与其他弟子不同,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又因天赋超绝练得一身强大的本事,是以有些目中无人的性子,又因为修无情道,鲜少能与人真正交心来往。” 宋小河点头,“我知晓。”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把她骗得团团转,实在可恶。 “他能与你成为朋友,倒也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宋小河也喃喃,“盟主,弟子疑惑,凡人都有七情六欲,为何要修无情道?” 青璃沉默片刻,忽而转过身往旁处走了几步,神色变得惆怅,缓声道:“上古时期,人族气运鼎盛,各路神仙层出不穷,大多神族也都是由凡人晋升,那时候,人族于六界中的地位十分显赫,无妖魔敢犯。后来时过境迁,六界散了又合,新天历开始后,人族就开始衰败了。” “万年前,能够飞升的凡人就开始减少,直至七千年前天界出了事故,内斗牵连了六界,凡人飞升的天梯被斩断,自那以后,就再没有凡人飞升。天厉的七千年,人界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改朝换代,漫长的光阴损耗着人族气运,到了如今,千百年不出一位天才,你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人族将会面临何等境况吗?” 宋小河突然被问,一时也答不上来,于是道:“会灭亡?” 青璃微微笑道:“会成为其他种族的奴隶。” “天界虽然还在庇佑人界,但若是人族一直没有飞升之人改天运,长此以往,届时妖魔四起,天灾频繁,凡人若想生存,只能附庸其他种族。” “我们绝不会成为奴隶。”宋小河皱着眉道。 “你不会,不代表别人不会。”青璃道:“若是天道弃了人族,你们根本无法在恶劣的天灾下生存,降临人界的将不只是大旱,洪水,地裂,还有战争,妖邪。在天道的选择下,凡人若想生存,或许只能选择与妖族结合,诞下半妖血脉。”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青璃,“天道会抛弃凡人吗?” “物竞天择。天界庇佑不了多久人界,所以才会在世间创办仙盟,广收弟子。”青璃说:“若一人能够渡劫飞升,连上天梯,人族才能渡过难关。” 宋小河知道,那便是天下第一人。 “然人心诡谲,除却天道阻碍之外,更有许多仙门包藏歹心。有些人为了荣耀名誉,争相让这天下第一人出在自己的家族,你师伯就是前车之鉴。” 青璃道:“这人世间的险恶防不胜防,若想培养出一个天纵奇才,让他平安长大,能力卓绝,成功飞升,所付出的精力难以计量,更是要防备无处意外和暗藏的危险,天劫到来之前,谁也不能松懈。” “正如你所言,凡人都有多情多欲,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天才因情字陨落,此乃凡人飞升最大的阻碍,是以修无情道,才是破解障碍最好的办法。” “不过无情道有利有弊,除却断情绝欲之外,若是修了此道却半途而废,修为将散去八成,此生基本与飞升无缘了。” 青璃其实在用一种很温柔的方式告诉宋小河,她听来听去,听懂了。 她是在说,这人界出一个天才十分不易,而将天才培养长大则更是难上加难,除却修炼上的难题之外,那天才还要防备着被有心之人迫害,稍有不慎,便会和她师伯一个结局。 第168节 青璃所说的天才,指的自然就是沈溪山。 他名望如此震耳,正是因为他背负着全天下的希望,万众瞩目着,要见证他渡劫飞升,成为天下第一人。 大道难成,若沈溪山成功飞升,的确是天底下最大的幸事。 可若他不成呢? 是不是会跌落泥尘,被世人辱骂嘲笑? 宋小河想到此,心里闷闷地,不舒服。 她小声道:“没有人一定会成功,或许你们不该施加给他那么高的期望。” 青璃笑了笑,摸了下宋小河的脑袋,道:“放心,溪山与其他人不同,只要他不放弃无情道,就能做到,也会做到。” 宋小河也觉得沈溪山能做到。 可这世上,哪有十成十的事呢? 她抬起头,看着青璃道:“盟主放心,沈猎师一定不会放弃无情道的。” 青璃说了那么多,仿佛就是为了听她这句话,她露出个笑来,“乖孩子。” 随后她抬手,指尖凝出一抹青色的光芒,忽而在她眉心间点了一下,然后道:“回去吧。” 宋小河摸了摸脑门,不明所以地拜礼告辞,离开了盟主大殿,回了沧海峰。 宋小河被传去盟主殿的事,沈溪山是忙到了晚上才知道,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他头一件事就是念了共感咒,想问问青璃有没有给她什么处罚。 然而这次,沈溪山却没能如愿地与宋小河共感。 他心生疑惑,又试着念了一次。 仍旧没有反应。 沈溪山这才知道,是有人将他和宋小河之间的共感咒解除了。 不用想,此人定是他师父青璃。 沈溪山当即出了门,赶去沧海峰。 第86章 气急败坏沈溪山私藏宋小河(二) 沧海峰仅有宋小河所居住之地才亮着灯。 远远望去, 星空之下一片辽阔安宁,宋小河坐在院中荡秋千,苏暮临则在扫地。 樱花树仍旧茂密, 风一吹就落花瓣, 所以苏暮临总拿着扫把清理。 这样也显得他不是一直闲着没事做。 宋小河的怀里抱着长生灯, 轻轻地晃着秋千, 从盟主大殿回来之后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发呆状态, 苏暮临与她主动说话, 她也是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宋小河对于苏暮临来说是陌生的。 宋小河从不会这样长时间发呆, 太过平静的神色实际上会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 她向来是满面笑容的,鲜少会像这般,没什么表情地坐在这里许久时间。 苏暮临扫着花瓣, 心想, 小河大人心情不好,一定是因为沈溪山。 那个恶人如今被揭穿了身份, 惹得小河大人大怒,如今被置之不理也是自找的。 幸好他识相, 没有追来沧海峰烦宋小河, 否则的话…… 苏暮临扫这地, 忽而哼哼两声,在心中恶狠狠地想, 他敢来我定让他好看! 正想着,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宋小河。” 宋小河还没有什么反应, 苏暮临就先吓得差点把扫帚给甩出去。 只见沈溪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院门之外, 隔着半人高的矮墙,他盯着宋小河。 沈溪山一回了仙盟, 就变成了昔日光风霁月的沈猎师。 他发上戴着小金冠,□□编织的绳子垂在两边肩头,墨黑柔顺的头发披在雪白的衣袍上,金色的徽文若隐若现,精致的面容即便没什么表情,被朱砂痣一点缀,就莫名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清冷。 反观宋小河。 她仍旧穿着那一身素白长裙,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外衣。 那是当初她下山那一日所穿的衣裳。 织金的发带也不知何时取了下来,换上两条长长的白色绸带绑在丸子发髻上,额前的碎发随风轻动,将她的秀眉隐隐遮掩。 她本低着头,抱着长生灯晃着秋千,听到沈溪山的声音后才下意识抬头。 回仙盟之后的这几日,她都没再见到沈溪山,如今乍然看见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沈溪山什么都不说,单单是站在那里,就像是天上的皎月掉了下来,灼灼光华,相当耀眼。 宋小河双脚往地上一踏,停了秋千,问:“你来做什么?” “找你说说话。”沈溪山道。 宋小河就又低头,“我与沈猎师没什么好说的。” 沈溪山听后,往前走了两步,看样子是想进院子,这时候苏暮临跳出来道:“站住,小河大人没让你进院子。” 这苏暮临,原本看人脸色的本事是一流,单是凭别人的一个眼神就能审时度势,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瞎了,完全没看出来沈溪山眼底的躁意。 现在跳出来拦沈溪山,纯纯找死。 他的这句话刚落下,就见沈溪山一抬手,金光在指尖迅速转了一圈,其后苏暮临就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将他两臂架住,往后一拖。 霎那间,他就被送到了不知道仙盟哪个鸟不拉屎的角落里,手里还攥着一把扫帚。 苏暮临在漆黑的夜中站了会儿,抬手给自己抽了两嘴巴。 另一头,送走苏暮临之后,整个院中都显得安静不少。 沈溪山推开栅栏门,往里走,“我进来了。” 宋小河扬高了声音,道:“不准进来,出去。” 沈溪山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又站在院外,幽幽看着宋小河,“所以我现在连站在你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他双眸漆黑明亮,映了光,显得漂亮又可怜。 宋小河只要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十成十是要认降的。 就这么看一眼,她就会心软,“你……” 她咬了咬牙,一下就头扭到另一边去,道:“你有什么话,站在那里一样可以说。” 沈溪山见她把头扭过去,就知道这招没有失灵彻底,便压低了声音,显得有几分可怜巴巴,“共感咒被人动了手脚,我无法念通与你说话,所以就想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宋小河并不知道这事,她听闻后愣了愣,想起之前从盟主殿离开时,青璃在她眉间点了一下。 想必那一下就是切断了两人的共感咒。 宋小河心里空落落的。 这个共感咒也陪伴她很长时间了,从鬼国开始,只要她遇见什么危险,都会感觉心里有依靠,因为她可以随时随地与沈溪山说话。 现在想来,当时沈溪山与她结下共感咒的初衷,目的便是为了在他需要的时候知道宋小河的位置,恐怕也根本不是为了让她在害怕的时候能够及时呼救。 所以他才会对宋小河说没事不要念动共感咒去烦他。 宋小河的思绪连到这,心生难过的同时,火气也噌噌往上蹿。 她一下就从秋千上站起来,一开口,语气自然也就充满攻击性,“你不是总嫌我念共感咒烦你?如今切断了不是正好合你心意?” 沈溪山怔了怔,“我没有。” 宋小河道:“沈策,这是你亲口所言。” 沈溪山皱眉,“别叫我沈策。” “为何?”宋小河疑惑道:“这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名字?还编了个外门弟子的身份,现在怎么嫌弃起这个名字了?” 说着,过往记忆涌上脑海,宋小河喃喃道:“这么说来,你当初拿出的天字级玉牌,也是真的,你却骗我是仿制。” 她又道:“你骗我的太多了,我都记不清楚了。” 沈溪山心里堵了一口气般,出不来下不去,“我当初对你隐瞒,也是事出有因。当时我与仙盟猎师同在酆都鬼蜮出了意外,他们都丧生其中,只有我不知为何活了下来,但身上却被下了封印,回到仙盟后,我当时只想尽快再回鬼蜮解开封印,在知道有人暗中谋划着要害我的情况下,我无法暴露身份。” “我只能改了容貌换了姓名隐藏,后来我恢复之后,认为沈策本来就是个假身份,我舍弃了便好,所以根本没想着与你解释,可听闻你随他们前往鬼国,师父当时不同意我去,我也只好再化成沈策随你们一起。”沈溪山停了停,后面的话就有些不大好说了,他将话一转,说道:“是我骗了你,对不住,我从未生出耍你之心,也是真心与你……交朋友。” 宋小河问:“那为何现在又承认了呢?你想舍弃沈策的身份,出了鬼国之后就该解了你我的共感咒。” 共感咒一解,宋小河就再也联系不上沈策了,只要沈溪山再丢了宋小河给他的那把长剑,“沈策”此人的痕迹会被彻底抹去。 是沈溪山要瞒,却不认真瞒,导致宋小河被这么一点透,就轻易地揭穿了他。 沈溪山不说话了。 不解共感咒,无非就是他自己存了天大的私心,想时时刻刻都与宋小河有着牵连。 不主动坦白沈策这一重身份的原因也很简单。 那就是沈溪山动了该死的春心,变得贪婪。 若宋小河喜欢沈策,他便是沈策,若宋小河喜欢沈溪山,那他便是沈溪山。 他只想做宋小河喜欢的沈溪山,而非被她当作朋友的沈策。 可是这话,修无情道沈溪山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后脖子的灼热如同按上了一块被烧红的烙铁,巨大的痛楚持续不断地传来。 宋小河看着他,缓声道:“我知道。” 沈溪山心中发紧,“你知道什么?” “沈猎师乃是天之骄子,出身名门望族……” “好了。”沈溪山光听她前半句,就知道这是他不爱听的话,马上打断了她,“你别说了,你知道个屁。” 第169节 宋小河怒视他,“我就要说!” 沈溪山沉默。 宋小河继续道:“你自小便天资不凡,修炼更是比吃饭喝水都简单,不管走到何处都是众星环绕,被人捧着的天才,而我不过是自小被父母遗弃,被师父收养的一个小弟子,不管如何修炼都难以追赶上同龄人的脚步,如若不是我有这机遇得了业火红莲,或许现在的我,仍然是仙盟里连月考核都过不了的人。” 说着,她翻起旧账:“哦对,你还嘲笑过我愚笨,连月考核都能不合格。” 沈溪山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些不过都是虚名,什么天纵奇才,仙门望族,我何曾拿这些东西说过事?若真要比较,你体内不还有龙魂吗?” “谁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魂魄呢?”宋小河道:“我知道我体内有个封印,或许我跟苏暮临一样,被人塞了一缕不属于我的魂魄在体内。” 沈溪山道:“只有兽族灵族才能以体养魂。” 宋小河没接话,但那表情看起来十足不信。 沈溪山的后颈疼得厉害,加上宋小河的态度对他颇有敌意,心中的烦躁越来越盛,几乎要压不住。 他道:“宋小河,我先前的确骗了你,也跟你赔不是,任何补偿我都可以做,但我现在必须要恢复共感咒。” 宋小河下意识拒绝:“我不要。” 沈溪山心口一闷,还要说话,忽而一阵夜风卷起来,将宋小河的长辫和衣裙撩动。 下一刻,树冠上万千花瓣随风飘落,在眨眼之间枯竭。 沈溪山将眸光一抬,看着樱花树,有些怔神。 宋小河看见了如暴雨一般落下的花瓣,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她抬头望去,就见原本满枝头的花在顷刻间全落下了,露出黑色的树身和光秃秃的枝丫。 樱花的花瓣柔软,一场风就带走了所有的花朵,宋小河就仰着头,眼睁睁看着这棵自她五岁起就常开不败的樱花从落花到枯萎。 她一下慌了神,抓着长生灯急急道:“师父,师父!樱花落了!” 长生灯没有任何回应。 宋小河两步扑过去,抚摸着疾速枯萎的树身,“怎么会这样?樱花树为何突然枯萎了?分明刚才还是好好的啊!” 她惊惶失措地绕着树转了一圈,像是想找出树枯萎的原因,同时对长生灯喊个不停,喊着喊着就哭起来。 宋小河在这棵樱花树下长大,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 就好比她从未设想过师父会离开,当日梁檀化作灵光散去的痛苦,再次涌上宋小河的心头。 她无力阻止樱花树生命的流逝,只能抱着灯站在树下,在漫天的樱花雨中啜泣。 沈溪山到底还是进了院子,站在宋小河的身边,低头看她。 几日不曾站得这样近看她了,沈溪山的目光变得充满贪婪,像是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樱花树的寿龄只有二十到三十年,不管用什么法术维持它的盛放,到了寿终之时,它一样会枯萎。”沈溪山轻声说:“生命是六界中最为寻常,也最为宝贵的东西,走到尽头时,谁也无法留住。” 宋小河揉着泪眼说:“但师父说,这棵树存活了几百年。” 沈溪山:“……” 要说骗,还是梁檀骗宋小河的最多。 或许现在梁檀死了,变成长生灯时而会亮一下的魂魄,所以宋小河才没与他计较。 沈溪山道:“人界没有存活那么久的樱花树。” 宋小河哭得抽噎,心里一阵一阵地痛着,像被钝刀子刮一样,难受到要窒息。 其他的烦心事更是让她觉得疲惫不堪,她现在不想再跟沈溪山说话了,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那张师父亲手给她做的床榻,好好睡一觉。 明日醒来,或许一切都会变好。 宋小河眼中都是晶莹的液体,转头看着沈溪山时,眼底的泪被灯盏照亮,显得一双红红的眼睛澄澈至极。 她语气中带了一丝央求,小声道:“沈溪山,我知道我笨,有时候你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你们做的事我也看不明白,高攀不上你那聪明的脑子,你就安心走你的飞升大道,别再与我这种人有牵扯了。” 她说完就转身,抱着长生灯勾着头,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沈溪山活到现在,还没听说过脑子还有高不高攀一说的。 他盯着宋小河的背影,看她进了屋,熄了灯,周围都静下来了,他也没动弹。 若说宋小河笨,但她有时候又非常聪明。 显然是青璃将她唤去之后说了什么,沈溪山了解自己的师父,她是神仙,所做的一切都是从人族的利益出发,上回她提出要检查沈溪山的断情咒,他就已经意识到师父起了疑心。 青璃不会直接对宋小河说什么,她会以温柔的方式,拐弯抹角地让宋小河明白她的用意。 她或许还不明白她和沈溪山的无情道有什么关系,但她知道,青璃不会无缘无故找上她,说一番让人似懂非懂的话,然后切断她与沈溪山之间的共感咒。 而至于她说了什么,沈溪山根本都不用猜。 沈溪山这次没再追上去。 他意识到现在就算是找上宋小河,老老实实道歉认错补偿,也都是没用的。 因为此刻挡在他面前的,是他脖子上的禁咒,是无情道,往大了说,可能是整个关乎整个人族气运的道途。 沈溪山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转身离开了沧海峰。 约莫是知道沈溪山去了沧海峰,青璃次日一大早就把他喊过去派活。 原本钟氏的事都不让他插手了,但青璃见他似乎太闲,一桩桩事又撂在他身上,说是查清楚了当年所有参与谋害梁颂微的人,名单上条例得清清楚楚。 钟氏已经落网,但寒天宗尚未开始整顿,于是就由沈溪山带队,揣着名单前去抓人。 沈溪山临行前又悄悄去了一趟沧海峰。 遥遥看见宋小河盘着腿,坐在枯萎的樱花树,抱着长生灯发呆。 他头一次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藏在暗处看了她很久,又对此感到无可奈何,最终忙正事去了,带着人出了仙盟。 樱花树的枯萎对宋小河的打击太大了,她变得极为沉默。 苏暮临那晚跑回来之后,用了半宿的时间将地上的花瓣清扫干净,整个院子什么都不剩下。 其后光秃秃的树枝也开始无力地弯曲,树皮掉落。 宋小河完全变了模样。 彻底没有了笑容不说,她再也不像先前那样对长生灯没完没了地说话了,经常找个地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双目怔怔的,有时候忽然就掉了眼泪。 苏暮临想过各种办法,催动法力想要将樱花树复生,或是给宋小河准备一些好吃的,整天陪在她左右说话。 可是都没用,宋小河像是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师父的离去,她将所有痛苦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整日失魂落魄。 苏暮临曾在酆都鬼蜮的边界处见过一些死魂,那些死魂有些被魔神吞吃了一半魂魄,有些则是因为一些事故变成残魂,它们就像现在的宋小河一样,像是完全没有思考能力,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苏暮临越看越觉得害怕,一方面不理解为何龙神大人会困在这些凡人的情感之中。 一方面又担忧着急,眼看着宋小河一日比一日消沉,他却毫无办法。 这时候又想起沈溪山了。 沈溪山总有办法解决问题,或许他也能解决宋小河心里的困境。 只是他现在不在沧海峰,苏暮临也无处去寻他。 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宋小河从一开始的无精打采到后来越来越嗜睡。 一天里她几乎都在睡觉,每日醒来接近正午,草草吃过一些东西后,又跑去房中睡,苏暮临不敢打扰她,大部分时间都安安静静的。 到了后面,她的嗜睡的症状急剧加重,有时候甚至在吃饭时,捧着饭碗就睡过去了,苏暮临喊上好几声她才会醒。 然后就是宋小河随时随地的睡觉,时而歪在树下,时而躺在菜边上。 这模样明显不正常,急得苏暮临团团转,带宋小河去了一趟仙盟的医仙阁,却没能查出任何问题来。 宋小河整日沉默,不言不语,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在意,困了就倒头睡,醒了就找些东西吃,如此持续好几日。 直到三月初,钟氏族人大批从长安遥遥赶来,将仙盟团团围住,连带着其他数个门派前往仙盟大殿,要青璃交出宋小河。 宋小河的头一个麻烦,就这样找上门来。 她先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寒天宗宗主以及钟氏家主二人,此举是当众触犯仙盟律法,就算回到仙盟之后青璃将此事拦下,不惩罚宋小河,但不代表没人追究她的过错。 当年害梁颂微之人皆已被审判伏法,钟氏剩下的人大多都是无辜清白,仙盟不可能因几人将整个家族定罪,是以此事慢慢收尾之后,他们就迫不及待上门,找仙盟“讨公道”了。 钟氏家主已死,继位的当是嫡脉长子,钟浔之。 他当时身受重伤在房中休养,昏迷数日,压根不知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等他醒来时祖父与父亲皆丧命宋小河之手,姐姐钟慕鱼以泪洗面,终日念叨着我错了,像是得了疯病。 仙盟大肆搜查钟家,抓人审问,钟浔之这一觉睡醒,钟家天翻地覆。 他年纪尚轻,坐上家主之位后,八大长老补齐了空缺在旁辅佐他,转述此事给他的又都是钟家人,哪会说一句钟家的不是,于是故事的经过被添油加醋,将过错全部归咎于宋小河的身上,说给了钟浔之。 钟浔之恨意滔天,在众长老的怂恿下,纠集了其他几个门派,上门讨伐仙盟,要青璃交出宋小河。 理由很简单,宋小河杀钟懿盛二人时换下了仙盟的宗服,那就是代表自己行事,既如此,钟氏也只向她个人寻仇。 仙盟若不交出她,便是存心包庇,此后便无人再信服仙盟。 人界千百门派本就不服仙盟,若青璃这次坏了规矩,后果可想而知。 苏暮临看见前山站了乌泱泱的钟家人,打听了消息,便连滚带爬地赶回沧海峰,却看见沧海峰来了个客人。 宋小河出了院子,站在栅栏边跟那人说话。 苏暮临认得此人,正是先前在长安总是纠缠着宋小河的钟浔元,当初从他手里坑来的三套衣服,苏暮临喜欢得很,现在天天换着穿。 他也是钟家人,准没安好心。 苏暮临想着,就偷偷躲在石头后面,竖起一只白绒绒的兽耳,偷听两人说话。 钟浔元显然来了有一会儿,跟宋小河打过了招呼,也说明了前山的情况,他道:“如今这境况,仙盟怕是保不了你。” 宋小河道:“无妨,我本也不想拖累仙盟。” 钟浔元就说:“你有所不知,他们这次举着维护人界仙门的大旗,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那日所释放的寒冰之力。届时加入钟氏的仙门会越来越多,哪怕你离开了仙盟独自逃走,他们也会联合起来对你追缉,日后你的处境将会无比危险,麻烦源源不断,更何况你身边还有那位能召神雷的苏少侠。” 宋小河沉默着,没应声。 那钟浔元笑了一下,便说:“螳臂难以当车,以你自己之力是无法对抗那些联合起来的仙门,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知小河姑娘能否接受。” 宋小河问:“什么?” 钟浔元道:“嫁给我,若是你我成亲,你自然就成了钟家人,必然不会再为难你,且有我旁支一脉给你做靠山,钟学文刚接任家主之位不久,在族中毫无发言权,他便是再恨,也无法再纠集外人对你动手。” “当然。”他又说:“前提是你愿意传授钟氏寒冰之力。” “呸!”苏暮临暗骂一声,心说这人到底是出长安的时候没带脑子,还是进仙盟之前把脑门掏空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第170节 他简直一刻都忍不了,马上传信给沈溪山。 等沈溪山那恶人回来不给他肠子打出来,都算生得他抗揍! 第87章 气急败坏沈溪山私藏宋小河(三) 据钟浔元所言, 这其实是一个权宜之计。 他对宋小河说,钟家现在逼得紧,大概整个家族里只有钟浔之一人是真心要为父爷报仇, 而其他人都是奔着那场惊人的寒冰之力。 他们想要的, 就是要宋小河归顺钟家, 不论是强权压制也好, 还是她心甘情愿也罢。 只要宋小河嫁进钟家, 那就属于钟家人, 便是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更何况中间还牵扯了旁支和嫡系的各种明争暗斗, 越是大的家族,越是难以团结,其中勾心斗角数不胜数, 但凡露出了头的, 都是冰山一角。 而钟浔元似乎当真为宋小河着想,所提出的让两人结亲, 还有让宋小河传授寒冰之力,都是表面上的假象而已。 只要她嫁去钟家, 先佯装妥协, 在假借寒冰之力做做样子, 将眼下这个难关混过去就好,之后是聚是散, 皆由宋小河所言算数。 钟浔元特地来找宋小河, 说的便是此事。 现在宋小河的困境非常明显, 若是仙盟为了维护律法将她交出去,那么她所面对的就不止是钟家一族。 钟浔元说:“小河姑娘, 我知道你可能心中不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以你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对付那么多联合起来的仙门。” 宋小河始终安静,她微微低着头,目光像是落在了某个具体的地方,又像是在走神发呆,听完了钟浔元的话,她才有了那么一点反应。 只见她眼睫轻抬,目光无神地看了钟浔元一眼,声音平静道:“多谢钟公子好心,既是我所为之事,必不会让仙盟替我承担,况且若我害怕那些歹毒之人的迫害,也不会在那日释放寒冰杀掉害死我师伯的罪魁祸首。” 单看宋小河当日的行为,大概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怒极之下的一时冲动。 但宋小河并不是,她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想过利弊,所以才会在挥剑前换下了仙盟的宗服。 她就是要在所有人的面前血刃仇敌,为师父和师伯报仇,让天下人都知道恶有恶报。 宋小河道:“我敢做,自然就敢当,不劳钟公子费心。” 钟浔元看着她,忽而眉眼一舒,笑着道:“我就猜到小河姑娘不会答应,方才不过是跟你随口一提,你若是不愿意就罢了,不过小河姑娘不必担忧,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能够解决你的困境。” 宋小河微微颔首,情绪淡然地回一句,“多谢。” 她神色耷拉下来,像是有些疲惫了,而后打了个哈欠,说道:“钟公子请回吧,我要回去休息了。” 钟浔元像是想多与她说会儿话,但见她下了逐客令,也只好笑着应了两声,告辞了。 见他离开,藏在暗处的苏暮临才鬼鬼祟祟跑出来,追上走到院中的宋小河,明知故问道:“小河大人,这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宋小河含糊道:“没什么。” 苏暮临心中焦急,想劝说她两句,却又不敢暴露自己方才偷听的事,就道:“沈溪山出去也有一个月了,应当快回来了吧……” 宋小河听到他的名字,脚步顿了顿,神色有些恍然。 沈溪山去出任务一事,宋小河是知道的。 那个时候宋小河还没有嗜睡的症状,只不过白日里也无精打采,不修炼,不出去玩,连摆在书架上的话本也不看了,天天发呆。 只有沈溪山离开的隔日,她得知了消息后,独自来到已经枯萎的樱花树下。 她看着逐渐衰败脱落的树皮许久,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一动不动许久。 苏暮临在边上研究着,不明白宋小河在做什么。 但那日,是她看起来稍微“正常”的一日,至少她没有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事都不做,直愣愣地坐着出神。 再往后,宋小河就患上了嗜睡的症状,起初苏暮临以为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便没放在心上,可嗜睡越来越频繁,苏暮临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仙盟的医师看不出她身上的问题,苏暮临没有办法,只好将求助的信传去了沈溪山的手中。 还没等到沈溪山的回信,他就传了第二封。 将钟浔元的这番胡话添油加醋,狠狠告了他一状。 他想,沈溪山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宋小河听到这句话,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苏暮临挠了挠头,哪能说他方才偷听时给沈溪山传信了,于是扯谎道:“我今日去前山的时候听说的,说是寒天宗那边的人抓捕得差不多了,正押回仙盟呢。” 宋小河哦了一声,再多的反应就没有了,转头回了寝房,倒头就睡。 苏暮临无法,只好转头去给宋小河准备吃的。 如今只有各种各样的吃食,才会让宋小河稍微打起点儿精神来。 仙盟前山汇聚了七八个仙门,其中以年少的钟浔之为首,钟氏的八大长老辅佐,由他们带头,领着其他仙门逼迫青璃交出宋小河。 仙盟上下也因此在三日内开了四次会议。 青璃将其他两门的门主召集,商议此事。 左晔和督门的门主柳莺莺都有着相同的意见。 于情于理,宋小河都没做错,少年人快意恩仇,实属正常之事。 但是从律法方面,宋小河的确有违,此事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错误,仙盟素来以律法严明公正而立于人界,多年来铁面无私,处理犯错仙门从不手软,这也是众仙门厌恶抵触仙盟的原因。 现在宋小河在大庭广众之下犯错,若是包庇,仙盟多年来努力在人界立法的威严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 尤其是青璃乃天界之人。 面对人界众生,神仙不可藏私。 不交出宋小河,仙盟威严扫地,可把宋小河推出去一事,又无人赞同,只好先将钟浔之等人安置在仙盟。 事情僵持了三日,众仙门在前山守着不肯离去,仙盟弟子也因此停了大课,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第四日,沈溪山归来。 自内门的柱门处落下,长剑反握在手中,一袭雪白的天字级猎师宗服,于乌泱泱的人群中十分晃眼。 外面七八个仙门原本将路围得结结实实,偏生他从中而过,辟出一条道路来,无人敢上前阻拦。 苏暮临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奔去找了宋小河。 今夜的宋小河破天荒地清醒着,正坐在门槛上用双手托着脸颊,仰头看着漫天星空。 沧海峰地势高,每到夜间,那繁密的星星就像是悬在头顶上一样,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星海汇聚时,天地间只剩下了月色。 繁星密布,皎月高挂。 宋小河怀里抱着长生灯,于夜风中沉寂。 “小河大人!”苏暮临远远跑来,喊着,“沈溪山回来了!” 宋小河听见了声音,目光落下来,看向苏暮临。 他从远处跑来,“我亲眼所见,他从大门处走进来的,独身一人!” 宋小河道:“大惊小怪。” 苏暮临跑到她身边,也坐在门槛上,说:“这怎么算是大惊小怪呢!他回来了,就代表……” 话说了一般,他忽而卡住。 宋小河问:“代表什么?” 代表沈溪山看见了信,脱离了队伍提前回来,代表他很在乎宋小河,也代表宋小河的困境可以解决了。 苏暮临有着天生的种族特性——慕强。 他虽然觉得沈溪山是个喜欢欺负人的恶人,但在关键时候,他就是能够解决面前的问题,所以在苏暮临的心中,沈溪山要比钟浔元好上百倍千倍,他的归来,自然让苏暮临高兴。 苏暮临想了想,说:“就代表寒天宗那边的事处理好了呀,那些伤害大人师伯的人,一定全部伏法,届时仙盟开审定罪,必能昭告天下,还小梁师父和他兄长一个公道!” 听了这话,宋小河面上才有了一点笑容,低下头对着长生灯说:“是啊师父,你听见了吗?仙盟将那些害师伯的人都抓了,一定会狠狠给他们惩罚。” 长生灯闪了一下,像是梁檀缓声说知道了。 宋小河低头看了灯许久,最后抱着长生灯回房去了,苏暮临看着她这模样心里也难受,在门外蹲着,守了半宿。 沈溪山回仙盟的第一件事,那必然是先向青璃汇报此次的任务。 她已经察觉沈溪山身上的端倪,将宋小河传过去谈话并切断了共感咒,沈溪山不可能顶风作案,一跑回来就往沧海峰去。 三十年前的事,如今处理起来相当麻烦,更何况严仁立胆小,当初做了那些事后极力掩埋,几乎将所有能够留下痕迹的证据都销毁,沈溪山找得不耐烦,加上心情本就不虞,此番去便是狠狠将寒天宗的人折磨了一番,连着二十多日,寒天宗的长老高层没有一个能睡安稳觉。 沈溪山几乎将整个寒天宗掘地三尺,终于找到了严仁立当年所保留的证据。 说是证据,其实也是为了钳制钟氏的把柄,这种胆小的恶人,凡是做了恶事必定会给自己留条退路,怕东窗事发的时候钟氏将全部罪责推到他身上。 只是东西藏得隐秘,沈溪山找起来颇费力气。 找到的便是承载了梁檀记忆的灵石。 里面是梁檀与濯雪寻找仙草的路上被寒天宗的人所抓,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石屋之中,其后就是他们带着梁颂微去看,并提出要梁颂微松口同意入钟家,改姓一事。彼时梁檀被严刑拷打得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看那几人对兄长施压,想要出声阻止,却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来。 再然后便是钟慕鱼的出现,梁檀求她传话,钟慕鱼隔着铁栏流了满脸的泪,点头答应他。 再之后,便是有人来释放他,给他疗伤的同时,抽取了这段记忆。 梁檀的这一段记忆藏在灵石里,被严仁立封在自己寝房的地下三层,若不是沈溪山心存了折腾寒天宗的心思,要他们大半夜拿着铁锹挖,还真挖不出来这玩意儿。 这段记忆梁檀到死都没有找回去,自然也不知道当初梁颂微是因为他才主动放弃了那一魄,如今被沈溪山翻找出来,成了给寒天宗和钟氏定罪的铁证,也算是梁檀当初没有白白挨了那一顿打。 沈溪山将证据供上,向青璃简单将任务汇报,殿中还坐着左晔和柳莺莺。 待他汇报完毕,青璃将灵石收起来,忽而问道:“你回来时,可看见围在外面的那些人了?” 沈溪山颔首:“弟子从中而过。” 青璃道:“你应当听说了他们为何事而来,以你所见,该不该将宋小河交出去?” 沈溪山就道:“弟子拙见,不敢断言。” 她道:“但说无妨。” 沈溪山便道:“宋小河纵然有错,也轮不到他们来定罪。” 青璃轻笑了一下,看着沈溪山,目光中含有深意,“前两日钟氏有个小孩儿前来寻我,言有办法解决眼下困境,我问他有何办法,你猜是什么?” 沈溪山根本不用猜,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第171节 “他提了聘礼来,要求娶宋小河。”青璃缓声说:“你觉得这方法如何?” 沈溪山微微掀眸,弯唇一笑,眉眼潋滟,“弟子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法,若宋小河嫁入钟家,外山围的这些人自然就会散去,宋小河也会得钟家庇佑,她体内的寒冰之力传于夫家也不算外泄,还能将清檀雷法传承下去,这不是正正好?” 青璃稍稍一挑眉,没说话,反倒是左晔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郑重地皱着眉,声音如钟,“让宋小河嫁进钟氏,犹如将她往火坑里推,这孩子那日所爆发的力量非同一般,先前是仙盟的疏忽将她在后山放养十多年,如今发现她这般天赋,合该好好栽培才是,不该让她早早嫁人,若是以后有机会登上大道……” 柳莺莺掩着面轻笑,“你这人眼中除了大道就是大道,古人不是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吗?若是两个孩子两情相悦,结了亲对修道也大有益处,作何阻止?” 沈溪山面色从容,对于此事的态度似乎是可为可不为,神色平静倒像是议论一件不熟之人的寻常事。 青璃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几次,这才出口道:“还是要看宋小河自己的意愿,若是她愿意,此事就成,若是不愿,我们也无法强迫。” 左晔点点头,又坐下来,问道:“外面那些人盟主想如何处理?” 青璃道:“且先耗他们几日再看形势如何。” “溪山,你此番远行辛苦,去总部领了赏就好好歇息吧,寿麟城的事差不多准备妥当,到时还需你再跑一趟。” 沈溪山揖礼告辞,转身出了仙盟大殿。 他出门的瞬间,他嘴角的弧度沉下来,面上没了笑,眉眼就拢上一层冰冷。 说尽了违心话,出了门后总算能稍稍放松片刻。 沈溪山对于钟浔元求娶宋小河一事,只有一个看法。 那就是他觉得钟浔元是活腻了,找了个最快的办法寻死来了。 只是现在他处在非常不妙的境地里。 宋小河还在生他的气,而师父也盯上了他,他自然不能再大剌剌地跑去沧海峰找人。 没了共感咒之后,他无法再随时与宋小河联系,这一点让他颇为烦躁,以至于这一趟寒天宗之行,他都表现得十分阴郁,无人敢轻易招惹。 不过沈溪山倒是不认为宋小河会答应钟浔元,只是希望钟浔元最好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否则他真的快按不住手里的剑了。 一路上沈溪山都在压着脾气,一想到无法去沧海峰看宋小河,他就心浮气躁,想砍点什么泻火。 却不料回到寝宫时,看见了关如萱。 沈溪山所居住的地方,并不处于仙盟的中央地带,他喜欢清净,选了靠南的淮水峰,这是座小峰,于是山头上只有沈溪山一人居住。 他的寝房先前是仙盟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所居住时修建的,他住进来后又翻修了一遍,前后两座殿,当间连着长廊,一盏盏花灯挂在檐下,远远看去一片明媚好看。 山峰的另一头,修了一座温汤殿,里面有一汪天然的灵泉,沈溪山修炼疲惫时会进去泡一泡,解一解身上的乏意。 此刻关如萱就站在寝殿前往灵泉的路上,沈溪山只刚看见了她,顿时就觉得头大。 他停住脚步,与关如萱隔了十来步的距离,转身就要走。 关如萱却在后面追了几步,很快赶上来,“沈猎师请留步。” 沈溪山回头,厌烦道:“我没给住处下结界,是认为仙盟中没有谁会厚颜无耻到在我外出之时闯进来。” 关如萱似被他的话刺伤了,脸色一阵苍白,说道:“擅闯此地是我的不对,只是我有急事寻你。” “天大的急事,也要等我明日去了猎门部再说。”沈溪山撂下一句,抬步就要离开,却听关如萱拔高了声音,“还请沈猎师不要阻止钟浔元与宋小河的亲事!” 沈溪山停步,回身时眉眼间满是疑问,“你说什么?” 关如萱重复了一遍,“还请沈猎师,莫要阻止钟浔元的求亲。” 沈溪山笑了笑,“你算什么东西,怎么还指使起我来了?” 关如萱垂下眼帘,语气倒是平缓,“钟浔元此番求娶乃是他背后的家族支持,且他是真心心悦宋小河,这会是一桩美满的婚事。”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沈溪山的心头上添柴浇油,一路上努力按住的情绪,在此刻猛烈地烧起来。 沈溪山冷冷道:“便是我什么都不做,宋小河也不会答应的。” “她会。”关如萱语气肯定道:“这是宋小河解决困境的唯一办法,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沈溪山道:“你怎知她没别的选择?” 关如萱看着他,目光幽幽,神色十分柔和,劝道:“沈溪山,你自幼修无情道,是目前人界大道之途上的唯一一人,你想想仙盟为了培养你耗费了多少心血?如今你便是这天下人的希望,你若毁了无情道,就是毁了一切。” 沈溪山嘴角轻牵,头颅微微扬起,目光就变得充满不屑,“谁的期望,谁的心血,与我何干?我沈溪山想做什么,但凭己心,谁都没有资格左右我的行为。” 天才少年生来桀骜,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外皮下,藏了一身的荆棘反骨。 他毫不掩藏的本性,冷血无情,十足有着无情道的模样,让关如萱心里发怵。 “你若越陷越深,将来恐无法脱身。”关如萱坚持劝道。 “不需你多言,管好自己的事。” “若是宋小河自己选择了钟浔元,你是不是就不会插手?” 关如萱忽而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这种可能。”沈溪山说:“她不会同意此事。” “她会。”关如萱像是存心与沈溪山抬杠,就是要反驳他。 沈溪山当真懒得再理她,已经开始考虑用什么办法将关如萱清理出去。 就听她道:“我与她同为女子,自然能看出宋小河对你有仰慕之心,可你不曾想过吗?宋小河天性率真,涉世不深,她在仙盟里长大,此前从未下过山,世间的许多事都不懂,何曾能懂那些情情爱爱?” 沈溪山眼眸冰冷,“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多了吗?” 关如萱看着他的神色,忽而笑了,神色中有一丝凄凉,“原来你心里都知道,也是,你这般聪明的人,何曾不懂?宋小河仰慕你,无非就是因为你模样生得好,能力又拔尖,慕强是每个人的天性,她将你视为追逐的榜样,所以才会将这种情感视为喜欢。” “够了。”沈溪山打断道:“现在闭嘴,滚出淮水峰。” 剑意在空中猛烈地翻滚,袭卷至关如萱的周身,她赶忙催动灵力抵御,仍是固执地说出后半句话,“若是天运之子另有其人,哪怕不是剑修,不是仙盟之人,宋小河也一样会喜欢,她喜欢的,从来就不是沈溪山这个人……” 话音未落,一道迅猛的攻击破了她的灵御护盾,将她击飞数丈,身体毫无缓冲地摔在树上,下一刻,一柄长剑破风而至,直直地朝她头颅刺来。 关如萱吓得只用了一瞬间就浑身发抖,冷汗湿了脊背,双腿瘫软倒没力气闪躲。 只听耳边“咚”地一声闷响,长剑从她耳朵边上擦过,狠狠钉入树干,剑身嗡鸣不断。 “滚。” 沈溪山的声音冰冷至极,满含怒意。 关如萱擦了擦嘴角的血,一拂袖身影消失,离开了淮水峰。 四下清幽冷寂,沈溪山站在月下,银白的光覆在脸上,将他的一半脸描摹上皎洁的华光,另一半脸却藏在阴影之中,沉郁得仿佛攀上一股邪气。 沈溪山本不想动那么大的火,只是关如萱不知死活,硬是将他心底的刺狠狠往心尖里钉,他才没忍住出手。 “宋小河说了喜欢我。”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话,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倔强,喃喃道:“她不会骗我。” 第88章 气急败坏沈溪山私藏宋小河(四) 仙盟中不知何时开始流传起宋小河要嫁去钟家的消息。 起初, 沈溪山是不在意的,觉得不过是仙盟弟子捕风捉影,捏造不实之事。 直到他回山的第三日, 前山的众人被耗了太多时间, 终于闹起来, 由钟浔之带领着八大长老以及其他门派的领头人一通闯入了盟主大殿, 势要青璃今日必须给个说法。 他们只有一个问题, 宋小河交还是不交? 沈溪山正前往盟主大殿的路上, 听到有人说今日就会宣布宋小河与钟家人的婚事, 届时喜酒一摆,眼下这事自然而然就散了。 他听得眉头紧拧,竟是直接走到了那交头接耳的几人面前, 问道:“这种消息, 你们究竟是从何听闻?” 那几个弟子一下就被吓愣了,怔怔道:“方才见有人去了后山传唤宋小河, 我多嘴问了一下,才得了这消息, 倒也……不知真假。” “不知真假, 却在此处乱传?仙盟是你们议论闲情逸事的地方?”沈溪山冷声道:“自去领罚, 若有下次,便收拾行礼回家去, 心思不在修道上, 留在仙盟也无用。” 他说完, 就直接转身离去,模样冷酷至极, 没有了平日里装出来的半分温润模样。 原本要前往盟主大殿的脚步一转,望着沧海峰去了。 此刻他心中的所有烦躁情绪达到了顶峰, 分明入了夏季,他的脸色却像是覆了腊月里的霜雪,眉眼间淬冰。 共感咒被切断后,他与宋小河就再没了联系,心里总感觉空了一块。 尤其是前去寒天宗出任务的时候,离仙盟越远,他的心里就越空。 如今回来了,分明踩一踩剑就能去沧海峰,就能见到宋小河,他却因为各种原因的限制无法前往。 沈溪山何曾受过这种束缚,仿佛被大山死死地压在了底下,半分挣脱不得。 他可以一忍再忍,为了所谓的天下道途,和背负在他身上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期望,与宋小河保持好距离。 但前提是,那些人的手别伸到宋小河的身上。 沈溪山前往沧海峰时,院门开着,苏暮临正坐在院中,老老实实地收拾樱花树腐烂掉落的树皮。 他刚一落地,苏暮临就闻到了他的气味,转头望来。 “她人在何处?”沈溪山开门见山就是一句话,询问宋小河的下落。 苏暮临继续扫地,不冷不热道:“走了。” 沈溪山声音冷然,“去哪里了?” 苏暮临长长地唉了一声,有些说风凉话的意味,“跟那姓钟的走了呗,小河大人这几日嗜睡越来越严重,难得就清醒那么一会儿,姓钟的说有正事找她,便将她带走了。” 沈溪山周身的气场在瞬间有了变化,掩饰不住的怒气几乎是一下子散出来,眼眸微眯,“钟浔元?” 苏暮临在这一刹那,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力,他下意识缩起脖子,往后退了几步,弱弱道:“对,就是他,这几日他总来找小河大人,不过大人多半都在睡觉,今日来得巧,碰上了小河大人清醒的时候,于是就将人喊出去了。” 说着,他主动报出位置,往一个方向指了指,“往那边去了。” 他所指的方向,正是前往仙盟大殿的路。 沈溪山二话不说,沿着那方向而去,背影都带着杀意。 苏暮临思来想去,觉得不放心,拽着扫帚悄悄跟上去,想着若是沈溪山气急败坏之后暴露本性,对小河大人出手,他也能帮帮忙。 脑中立即浮现沈溪山召剑而出的模样,苏暮临又想,不一定是帮忙对抗沈溪山,帮忙求饶也是可以的。 第172节 沈溪山行了一段路,他脚步很快,与御剑几乎不相上下,不过片刻就追上了走在前面的两人。 宋小河仍是那一身白裙黑袍,丸子发髻看起来有些松散,雪白的飘带系在两端,小辫子有两条垂在身后,随着她走路时微微摇晃着。 从后面看去,她微微低着头,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 而钟浔元就走在她的身边,时不时侧头与她说话,许是得到了一两句的回应,他扬起一个笑容。 这笑容落在沈溪山的眼里,自然是无比地刺眼。 他快步上前,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同时将前面的两人惊动,钟浔元在第一时间就转头看来,而宋小河则是停下后,慢吞吞地侧身,反应慢了半拍。 天穹布满鱼鳞似的云朵,灿烂的阳光自云的缝隙中落下来,形成千百光束,覆满沧海峰辽阔的土地上。 有一束光正巧落在宋小河的身上,将她的面容照得清楚,每一处细节都展现在沈溪山的眼中。 这阳光如此灿烈,却好像照不进宋小河的眼底,漆黑的双眸仍旧浑浊,不见先前的澄澈。 “宋小河。”沈溪山唤她。 宋小河看着沈溪山的瞬间,神色立马就有了变化,虽然说极其细微,隐藏在她的眼角眉梢之中,亦无法从那些小变化中窥探她的想法。 可宋小河对他的出现有了反应,已经让沈溪山心中有了宽慰。 “你要去何处?”他问。 宋小河看着他,没有立即应声回答。 钟浔元倒是主动开口了,“沈猎师,可有事寻小河姑娘?” 这番语气,倒像是往他房中找人一样。 沈溪山的肺都要气炸了,满腔的污浊戾气,却是弯眸一笑,眼眸被阳光照得透亮,漂亮至极,“我寻宋小河,与你何干?” 钟浔元就道:“是我先来的,且寻小河姑娘有正事。” “何以我的事就不算正事?”沈溪山反问。 钟浔元耸了耸肩,一副欠揍的模样,道:“那便问问小河姑娘的意愿?” 宋小河低下头,半边面容藏在了阴影之中,低声说:“走吧。” 对谁说自然是不言而喻,钟浔元冲沈溪山笑了笑,道:“抱歉,我们有事,沈猎师换个时辰来寻她吧。” 换个时辰? 换什么时辰?是在他们在仙盟中宣布亲事的时候,还是宋小河穿上嫁衣坐上花轿的时候? 沈溪山心说,对他来说倒是没区别,只不过到了那时候,他要找宋小河说话,得先砍了钟浔元才行。 他两步上前,在宋小河转过身去的时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头时语气也变得温柔,“宋小河,你先前不是想学如何召剑收剑吗?我现在就教你。” 宋小河攥着拳头,看着他捏着自己手腕的地方,“可是我愚笨,学不会你的剑法。” 沈溪山声音低下来,涩声道:“你学不会,我便一直教你。” 宋小河又说:“我现在不得空。” “你得空。”沈溪山的语气有几分倔强,直白道:“别去。” 宋小河抬手,想将沈溪山的手拂开,他稍微用了些力,隐隐有些抵抗的意思,却又见宋小河微微皱起眉毛,像是因为手腕的桎梏感觉到疼痛。 沈溪山一下松了手,他道:“你当真要去?” 宋小河抬头与他对视:“是又如何?” 沈溪山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与她僵持了很久,又仿佛仅仅那么一瞬。 随后沈溪山笑了笑,神色依旧温和,化作润泽万物的春风一般,他说:“不如何。” “是我打扰二位了,你们先去忙正事吧,告辞。” 沈溪山说完,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微风掠袍而过,撩动他发上的金丝带,他像是又恢复成众人所熟知的那个谦谦君子。 宋小河看一眼他的背影,随后一声不吭,转身离开,与他背道而驰。 她此番前去,并不是去盟主大殿,而是被青璃传唤去了她的住处。 青璃的住处并没有那么富丽,只是简简单单的小四合院,外面笼着一层淡青色的结界。 钟浔元到了地方就止步,让宋小河独自进去。 她站在门前,正准备抬手叩门,面前的门却忽而开了,青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进来吧。” 宋小河推门而入,就看见青璃坐在院中,身姿有些慵懒,正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弟子拜见盟主。”宋小河躬身行礼。 青璃道:“仙盟大殿因为你的事闹翻了天,大批人冲入内山,要我将你交出来,怕是耗不下去了,今日唤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意向。” “先前钟家的那个孩子也来找过我,他的提议我知晓,你是如何想的?说与我听听。” 宋小河半垂着眸,目光平静无波,忽而提着裙摆跪下来,说道:“恳请盟主将弟子逐出仙盟。” 青璃道:“这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吗?” 宋小河回道:“是弟子给仙盟惹了麻烦,自然不会再留在仙盟,一人做事一人担,就算是被围剿至绝路,弟子也绝不会再回仙盟,连累昔日师长。” 青璃忽而弯眸笑起来,缓声夸赞道:“好孩子。” 她叹一声,站起身来,说道:“人族生命短暂,却是六界中最古老的族中之一。纵然世间有不少心术不正的奸诈小人,可也多的是你这种通身流淌着不屈血液之人,才有了千年万年的传承与沉淀,形成了如今这般礼仪之邦。” “仙盟本就是为天下大道而建立,又岂能为私欲将你逐出?”她走到宋小河的面前,一转手腕,便有一股力量将宋小河轻柔地拖起来,她摸了摸宋小河的脑袋,说:“不必担忧,若是这点小事仙盟都解决不了,如何在人界立足?” 一边说,她一边拿出一封信,递给宋小河,说道:“这是千机派传来的信,若是你在仙盟心烦憋闷,可去南方走一趟。” 宋小河看见信封上写着“宋小河亲启”四个字,打开一瞧,上面便是龙飞凤舞的字体,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 前半段内容是将钟氏和寒天宗破口大骂,用词粗鲁,毫无顾忌,后半段却是安慰宋小河,也知道她将要面临的处境,道她若无处可去,便往南方而去,千机派随时欢迎她。 落款人名为聂枕冰。 宋小河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但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似乎也猜到了究竟是何人送来的这封信。 她将信仔细收起,颔首道:“多谢盟主,弟子无意连累仙盟,不管何时盟主将我逐出,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青璃道:“此事你不必担忧,自会有解决的办法,回去好好休息,过些日子还有事要你去忙。” 宋小河再次谢过,随后揖礼告辞。 出去的时候,钟浔元还守在门口,见宋小河出来,他又慌忙迎上来,“如何?青璃上仙与你说了什么?” 宋小河却将目光一落,在他脖子上扫了几眼,说道:“你脖子上的胎记又露出来了。” 钟浔元一怔,下意识用手捂上了脖子,灵光微闪,一下就将脖子上的红痕给遮掩住,随后他笑道:“多谢小河姑娘提醒。” “不必谢。”宋小河打了个哈欠,有几分懒怠:“钟公子请回吧,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钟浔元倒也没有继续追问,温笑道:“小河姑娘路上小心,改日我再去寻你。” 宋小河没有应声,转身走了。 她仿佛从奔流不息的小河,变成了平静无波的死水,仿佛任何东西都无法在她身上激起波澜,只有在看见沈溪山的那会儿,才有了那么点涟漪。 宋小河在阳光下缓缓行走着,日过将她的影子照在地上,一人一影相伴而行。 回到沧海峰的小院,宋小河已困得不行,只想倒头就睡。 然而进了院中才看到,沈溪山就坐在樱花树下的秋千上,轻轻晃着。 树身庞大,还没有完全枯死,秋千依旧能荡。 沈溪山就坐在上面,像个孩子一样玩了起来,院中不见苏暮临的踪影。 “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小河站在院门边问。 沈溪山慢慢停住秋千,并没有起身,转了个头看她,他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小河反问:“难不成我还要在那里耗上个一天一夜吗?” “那我师父如何说?” “要我这几日好好休息,说再过些时候就有的忙了。” 宋小河不知道是得了青璃的许诺,还是千机派那女长老的信,抑或是回来时在院中看到了荡秋千的沈溪山,她此时心情比先前好了一点,于是格外的心平气和,将沈溪山的问题意义回答了。 沈溪山勾唇一笑,“自然是有的忙。” 宋小河像是在他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嘲讽,但没有细究,反手关上院门往里走,说道:“我要休息了,沈猎师请回吧。” “且慢。” 沈溪山站起来,抬步来到她面前,说道:“你师伯的那一魄,连同你师父被抽走的那段记忆,我找到了,你想知道在哪里吗?” 宋小河果然停住,却没有什么过激反应,静静地看着沈溪山,没有说话。 沈溪山笑了一下,漂亮的眼睛极具蛊惑,专注地盯着宋小河,又问了一遍,“宋小河,你想知道在哪里吗?” 她眼中覆满迷茫,在犹豫里苦苦挣扎,“我……” 沈溪山颇有耐心,神色也温柔,等着她将话说完整。 许久后,宋小河问:“在哪里?” 沈溪山拿出一个十分小的黑木锦盒,递到她面前,说道:“就在这里面,你打开看看。” 宋小河抬手,动作十分缓慢,像是在不停地思考,随时有收回手的打算。 但她还是将锦盒接过来,抠开上面的锁扣,将盖子翻开。 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宋小河仔细一看,盒子里什么都没有,一下子皱起眉毛,“没有东西,你骗我?” “我没有。”沈溪山往她走近了一步,几乎欺身压过来,高高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宋小河不得已将头仰起来,下意识要往后退,疑问道:“那东西呢?” “里面装着一种名唤百眠安的香料,能够让人闻了后立即陷入安眠。”沈溪山轻声道:“我特地去医仙阁拿的。” 宋小河的神识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恍惚了,她本就困倦,又吸了这种香料,眼皮顿时重如千斤,就连沈溪山的面容也开始重影。 她开口,有些口齿不清地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第173节 “宋小河。”沈溪山说着话,手就抬起来,掐了掐她的脸颊,说:“你太让我生气了,我要惩罚你。” 宋小河还想说话,但嘴已经张不开,她往后踉跄两步,毫无征兆地失去意识,闭上了眼睛。 沈溪山顺手拦住她的脊背,将她往怀中一带。 昏睡之后的宋小河身体变得极为柔软,全身没有半点力气支着,一个劲儿地往下落。 沈溪山就将她整个抱起来,低头看着她沉睡的脸,脸上的笑容半点不剩,变得极其冷漠。 他抱着宋小河离开了沧海峰。 沈溪山回了自己的住处,抱着宋小河缓步行走,来到了那座灵泉殿。 殿中有一汪天然温汤,四根白玉柱子立在殿中四角,挂了四条腕子粗的锁链,当间连着白玉雕琢而成的莲花床,上头是一张床,铺了软和的被褥,下方还有两道阶梯连接方形汤池的两头。 莲花床能够吸收灵泉蒸腾的湿气,还能用泉中的灵气润养着躺在上头的人,是沈溪山住进来之前就有的东西,他大部分时候都是睡在此处,正经的寝房反倒不常去。 这里有阵法结界,且绝对的情景,一点杂声都没有。 沈溪山踏着一层层的白玉阶梯而上,将她放在无比柔软的被褥上。 宋小河睡得很沉,眉眼舒缓着,闭上了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起来与以往无异,睡颜安宁又恬静。 她的脸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肤色雪白,沈溪山看了两眼,没忍住捏了捏。 随后他又拿出缚灵绳,这次不再是拴在宋小河的手臂上。 他走到床尾处,抬手将她的鞋袜脱了,直接扔到地上去。宋小河脚腕纤细,沈溪山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另一只手用缚灵绳在她脚踝上缠了几圈,打了个结,而后将另一头系在床尾的雕花镂空栏杆上。 缚灵绳闪过微芒,放下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沈溪山将她的脚放下,让衣裙盖住了她白皙的脚丫,来到床头处。 宋小河一时半会儿不会再离开了,这个认知让沈溪山心中的烦躁被抚平了许多,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站在边上看了宋小河许久,随后一转身,离开了灵泉殿。 他召剑去往前山的仙盟大殿。 前山先前就在闹,等沈溪山找来的时候,已然闹翻了天。 钟浔之一身孝衣站在最前头,双目赤红,愤怒侵占了他的理智,他怒喊着要青璃交出宋小河。 他身后的八大长老以及各门派的领头人也叫嚣不休,左晔与柳莺莺带着一众仙盟弟子在前面阻挡着,不断呵斥他们后退。 冲突一触即发,有人趁乱动了手。 仙盟弟子有训在先,不可与这些门派的弟子动手,于是只得节节后退。 见无人还手,他们更是加强攻势力,不少仙盟弟子被打得头破血流。 忽而一股天风过境,只见空中金光大作,随着万道落下的阳光,照亮整个仙盟大殿前的空旷之地。 一时间众人纷纷抬头张望,却见沈溪山站在剑上,悬于高空中。 “沈猎师。” “是沈猎师来了!” “有救了……” 议论声如浪潮一般掀起,致使人群变得无比喧哗。 沈溪山如一柄从云霄中射下的利箭,一下就从高空中猛地落下来,在他落地的瞬间,八柄高十丈宽四丈的金光凝成的巨剑,在同一时间猛地刺入地面,各自倾斜,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剑阵。 所有人都被笼罩进了剑阵之中,金光漫天,空中爆发出强烈的剑气,令人窒息的压力在刹那间铺散开来。 且不说这剑有什么威力,单单是这样看着,就足以令人打心底里生出对庞大物体的恐惧,胆子小一些的已经开始双腿发软,浑身打摆子。 就连钟浔之也被吓到,仰头看了一圈,视线所触及之处,几乎都是这些从天而降的巨剑。 沈溪山持剑缓缓走出,面色冰冷,往那一站,所有人开始息声。 青璃未现身,她的关门弟子出面,明显就是奔着解决这次问题而来的。 于是一时间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沈溪山看着钟浔之,淡漠道:“按照仙盟律法,但凡在仙盟大殿前闹事伤人,不论妖凡,一律当斩。” 钟浔之脸色猛地一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只是要仙盟秉持公正。” 沈溪山道:“仙盟可以交出宋小河,但依照仙盟法规,诸位都要将命,交代在此处。” 他声音清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众人脸色大变,心思各异。 其中一个刚上任长老不久的钟家人,约莫是脾性暴躁,当下就按住钟浔之的肩膀,“家主,莫听他胡言乱语,我们是为讨公道而来,本就占理——” 最后一字的话音刚落下,沈溪山的剑就出了。 速度快到几乎所有人都没看见,就见金光闪过,紧接着便是喷涌而出的血液,一下将钟浔之半身给染透,晕开在雪白的孝服上。 脖子被切得整整齐齐,头颅掉在地上,发出“砰”的闷响,滚了几圈停下。 那人的手还搭在钟浔之的肩上,导致钟浔之的一侧喷得全是血,顺着耳廓发丝往下滴,片刻后那人才倒在地上,引起一片惊声喧哗。 谁也没想到沈溪山说动手就动手了,众人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在场的众人,没有哪一个是灵力低弱的,大部分还都是门派中能力拔尖的人物,却无人察觉沈溪山这一剑。 金光闪闪的剑阵将所有人死死压制其中,这仿佛变成了一个沈溪山编织的牢笼。 沈溪山甩了甩沾了血的剑,面上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平淡如水,“仙盟会秉公行法,你们只需做选择就好。” 左晔与柳莺莺等一众仙盟弟子站在剑阵之外,隔着半透明的金剑看见了这一幕,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议论不休。 左晔也是满眼震惊,小声问柳莺莺,“是盟主让他这么做的?” 柳莺莺倒是没考虑那些,只看着这八柄金剑组成的剑阵,声音中满是震惊,“沈溪山这小子……还没到飞升的地步吗?天道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啊……” “这仙盟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弟子做主了?” 又有人站出来,指着沈溪山,大声道:“我倒不信你能把我们这些人都杀光!” 说完,沈溪山身影一动,手起剑落,又一颗人头落地。 血溅在他的侧脸,如同在白皙的俊颜上点缀了花,他道:“下一个。” 钟浔之吓得浑身僵硬,分明知道他是此次的带头人,却在沈溪山冷漠的目光下,无法张开口。 他心里清楚,但凡他出口不是做选择,也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他们要仙盟公正,交出宋小河。 但按照仙盟律法,在殿前闹事,一律当斩——这是当初天界为了让仙盟在人界立足,下的一个死规。 等同说,他们要用这些人的性命,去换一个宋小河。 谁敢站出来说愿意? 两颗人头在地上滚着,尸体还是热的,血液喷溅得到处都是,沈溪山持着剑站在面前,就等着下一人开口。 他的剑,锋利着呢。 此处为仙盟,他们打着讨公正,明律法的旗号对仙盟弟子动动手,不算过错。 可若是此刻再与沈溪山动手,便是明目张胆挑衅仙盟法规,那仙盟就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将他们全部抓起来。 仙盟之所以能够问鼎人界,正是因为目前没有任何仙门能够与之抗衡,若是在此处失去了“公正”二字的保护伞,动起手来,仙盟是有一个抓一个,谁也跑不掉。 “没人说话?” 沈溪山淡淡地看着钟浔之,问:“钟氏家主,带着这些人离开仙盟,如何?” 钟浔之一下被抬到了众矢之的,身后众人盯着他,面前的沈溪山也在看他。 若他说好,便是临阵脱逃的懦夫,他们声势浩大来此,却空手而归,那么他就要承担这场讨伐仙盟失败的全部罪责。 若说不好,他就人头不保。 钟浔之张口,声音卡在喉咙,无法出口,巨大的恐惧让他流下了眼泪。 “我……”钟浔之听见了自己说:“我这就带人离开。” “仙盟如此行事,可有失公正?” 沈溪山又问,只是这次,他没再问钟浔之,而是随手指了个钟氏的长老,“你说。” “这……”那长老傻眼了,连忙往朝周围看了一圈,只见先前还团结地向仙盟讨伐的盟友此刻都躲闪着眼神,不敢与他对视。 那长老只好轻咳嗓子,道:“我等来此处……” 话刚起了个头,沈溪山又出剑了,热血洒了满地,又一个人头落地。 他道:“只需答是或否即可。” 他换了一个人,“你说。” “公正!”那人连声道:“仙盟秉公行事,我等心服口服,不敢不从。” “于公,我是仙盟猎师,负责执行仙盟法规;于私,我是沈氏嫡子,若是你们当中谁心有不服,大可再来仙盟找我,或是去江南寻沈家,都会得到妥善的解决。”沈溪山这才收了剑,眉眼冰冷漠然,有着十足的无情道模样。 只听他声音平缓道:“仙盟向来以维护人界和平为己任,你们前来此处闹事藏的什么心思,你我皆心知肚明,大道之中不容歹毒奸诈之徒,今日你们侥幸不死,来日也会横遭大祸,总要搭上你们这条命,偿还业果。” “还有。” 他说:“记住地上这几个人头,再敢有人打宋小河的主意,滚在地上的人头便是下场。” 众人都以为宋小河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唯一的师父又死了,没了依靠好欺负。 却没想到讨了几日的公道,讨出这么一个结果。 沈溪山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展示这种实力,谁也没料到,这个人人口中夸赞的天才少年,能力已经到了如此夸张的地步,先前表现出的那些,说是小打小闹一点也不为过。 其释放的压制力让所有人感到窒息,俨然踏上了半仙的阶梯。 但凡踏上这条修仙大道,不论是谁,总有一日会清楚地意识到凡人与仙之间所隔着的,难以企及的巨大差距和不可逾越的鸿沟。 所以飞升就成了古往今来凡人的梦寐以求,天劫也成了修道之人的生死之关。 沈溪山还没飞升就到了这般地步,若是来日引来天界飞升,谁敢不认他这天下第一人? “一刻钟之内,滚出仙盟。” 沈溪山半点情面不留,一挥手便散了剑阵,同时收走了三颗人头,转身离去。 第174节 他一身血污,路过灵泉殿的时候停了一停,还是决定先回寝房去沐浴焚香,去一去身上的血腥味。 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换上新衣袍,沈溪山背对着镜子而站。 他将长发束起,而后又拿出一面掌上小镜子来,侧着头歪着脖子,调整角度去看。 角度一对上,他就看见自己的后脖子处,原本白皙洁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赤红无比的“禁”字。 沈溪山看了看,叹了口气。 随后他放下长发,提着糕点,又跑去灵泉殿。 第89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一) 宋小河在幼年时, 与天底下所有小孩子一样,有着数不尽的好奇心。 她看着各色的花,就会问为何这些花有不同的颜色, 看着后山的鹿, 就会问为何她头上没有角, 看着飞流而下的瀑布, 就会问是不是天破了一个大洞, 仙河都流到了人间。 五岁的宋小河站在夜空下仰望星空, 在漫天繁星倚靠在师父的腿边, 问:“师父,为何今日没有月亮?” 梁檀也抬头,朝着苍穹看去, 说道:“每晚都有月亮, 只是今晚的你瞧不见而已。” 宋小河固执道:“看不见,就是没有。” 梁檀说:“月亮不会与繁星同时出现, 天象如此。” 宋小河不懂,“为何不能同时出现?” 梁檀不知如何跟年幼的宋小河解释, 就道:“它们两个是仇敌, 夜间若是繁星先来, 皎月便生气,不会来了, 若是皎月先来, 星星便会黯淡许多。” 宋小河说:“师父, 你那么厉害,能不能让它们同时出现呢?” 梁檀瞪着眼道:“我哪有这般能耐, 若是你要月亮我就给你摘月亮,要星星我就给你摘星星, 那我还在这人界做什么?早就飞升了!” 宋小河撇撇嘴,有一瞬的失望,但又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问:“那樱花树呢?师父能不能让樱花树不要凋零?” 宋小河最喜欢院中的樱花树,只是樱花的花期并不长,从盛开到凋零,也就两个多月,宋小河不舍得那么漂亮的花瓣从枝头掉落,今日看到了光秃秃的树干,还哭闹了一场。 梁檀揪着她的脸,没好气道:“你这蠢徒,平日里不见你修炼有多积极,麻烦起我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宋小河扑到梁檀的怀中,抱着他的腰身,撒娇道:“师父,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师父,你一定能做到的。” 梁檀轻哼一声,嘴边有笑,佯装呵斥道:“你给我站好,总是往人身上倒,像什么样子?” 画面一转,她拿着扫帚站在树下,正呜呜咽咽着,忽而一个小树枝砸在了脑门上。 有人说:“吵死了。” 她大怒,仰头道:“你是谁?胆敢打我?” 然后就有一人从树上跳了下来,高挑的身量,白俊的面容,他一张口,就自报家门,“沈溪山。” 宋小河想,不可能的,沈溪山这时候困在了酆都鬼蜮,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何况面前这个人也不是沈溪山的模样。 他双手抱臂,下巴微扬,姿态很是随意,算不上高傲,但也没有丝毫客气。 沈溪山不是这样的。 宋小河又想,沈溪山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些年她都是站得远远的,眺望着众星捧月中的他,自六岁那场初遇之后,她再没能与沈溪山说上一句话。 那些遥远的记忆难免模糊,宋小河再去回忆最初遇见的沈溪山,又觉得好像与面前的人有那么几分相似了。 但宋小河还是说:“胡说八道,这是我小师弟的名!” 谁知那人一扬眉,笑中带着轻佻,眼眸也眯起来,“我说了你不信,那日后可就不能怪罪我欺瞒你。” 宋小河便在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她又睡着了。 这段时间她总是嗜睡,有时候一睡就是六七个时辰不醒,吓得苏暮临将医仙阁的医师扛来给她诊断医治。 但宋小河自己清楚,她没有生病,身体更是没有任何问题。 她比谁都知道自己嗜睡的原因。 蒸腾的雾气将白玉莲花座染上水润,殿中寂静无比。 沈溪山搬了矮桌和坐垫,置放在汤池的边上。他盘腿而坐,桌子上则摆满了书书籍,各种各样的。 灵泉殿被下了几层结界,任何声音都无法传进来,以至于整个空旷的大殿之内,只有汤池轻轻流动,沈溪山缓慢翻着书,和宋小河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响。 他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低头看得认真,耳朵却没闲着,在一瞬间就听出了宋小河呼吸的变化。 醒来的瞬间,她呼吸轻了许多。 紧接着就是白莲座轻轻晃动牵动了巨大锁链传来的声响,沈溪山抬头,正与上方的宋小河对上视线。 她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衣袍被揉得有些松散,敞开了衣领,露出雪白的颈子和锁骨,乌黑的碎发揉乱在脸边,配上迷迷瞪瞪的表情,看起来颇为可爱。 宋小河大概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坐起来后盯了沈溪山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身处半空。 “沈溪山,你这是干什么?”宋小河赤脚踩着柔软的被褥上,站起来,就将灵泉殿的全貌收入眼底。 殿中四角皆立着白玉高柱,柱子上嵌了灯盏,此刻只亮了两盏,导致殿中有些昏暗。 底下则是一汪方形的汤池,往上蒸腾着白色的雾气,但触及白玉莲花座之后,就全部被吸收,一点白气也没能飘上来。 充沛的灵力在周围蔓延,宋小河每呼吸一口,就感觉这些灵力在滋养她体内的业火红莲,于是整个身体都变得异常轻盈舒坦。 而她就站在白玉座当间的一张床塌上。 这床塌做得属实气派,比她的床大了四倍不止,铺在上面的被褥也不知道是什么名贵料子,看起来像云朵一样,摸起来也极其柔软。 宋小河就是在这被褥中一场好眠。 沈溪山坐在底下,手边和地上都摆了很多书,看起来很是用功的样子,约莫是打算考取人间的状元。 他没有回答宋小河的话,仍静静与她对视。 宋小河就又道:“你把我药晕,就是想将我带到这里?” 沈溪山这才开口,“不错。” “你这样做没有意义。”宋小河说:“放我出去。” 她语气平静,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着急,甚至连想要出去的意向都不是那么明显,像是随口一说。 沈溪山站起身,仰着头与她对望,反问:“那什么才有意义?放你去与钟家人成亲?” 宋小河将他这句话思考了一下,然后道:“与钟家人有何干系?” 沈溪山忽而拿出一个储物锦囊,打开之后反手一抖,三颗沾了血的人头就接连掉在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他道:“你看。” 宋小河眸光一动,看着地上的人头,愣愣道:“这是什么?” 沈溪山冲她扬起一个笑,语气里竟有点邀功的意思,“这里面有两个钟家长老的人头。” 宋小河问:“你杀的?” “他们太吵闹了,一直喊着你的名字,我不喜欢。”沈溪山说:“所以就去杀了几个,若不是顾及仙盟律法,我少说也得杀上一半再让他们走。” 或许是因为宋小河已经知道他便是沈策,现在的沈溪山连半点伪装都懒得维持,说出来的话像个十足的魔头。 宋小河在床边坐下来,手肘抵着膝盖,掌心托着脸颊,问:“你杀了他们,盟主岂非怪罪你?” 沈溪山道:“我不过是依照仙盟法规行事。” 宋小河又问:“他们走了吗?” “当然。”沈溪山看着她,问:“现在你知道答应钟浔元的求娶是多愚蠢的决定了没?” 沈溪山在接到钟家人带着其他仙门讨伐仙盟,要仙盟交出宋小河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只不过需要等。 要等他们耐心耗尽,伙同其他人一同前往仙盟大殿前闹事,这条法规才能生效,沈溪山才有正当的理由收拾他们。 只是还没等到沈溪山去收拾他们,就先等来了宋小河答应与钟浔元成亲的消息。 他管不了宋小河做什么决定,去什么地方,于是干脆将她藏在这里,能让他时时刻刻看到。 他正走神地想着,就听宋小河说:“你在说什么?” 恍然抬眸,沈溪山看见宋小河乌黑的眼眸,神色平淡,但眼睛仍是明亮的,她说:“钟家是我师父师伯的仇家,自然与我也有着血海深仇,我怎么可能会答应与钟浔元成亲?” 沈溪山神色一怔。 就听宋小河继续道:“况且我对成亲没有兴趣,我所追逐的大道上,没有这件事,你为何会如此认为?” 沈溪山顿时明白,自己这是被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给乱了心智,又因为这些日子里,不论是缠在宋小河身边的钟浔元,还是半夜来找他说一些戳心窝子话的关如萱,抑或是将共感咒切断的青璃,似乎所有事都不顺心意,更何况宋小河还对他生气,不愿好好跟他说话。 沈溪山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 以往再难的困境,无非就是诡谲凶猛的妖邪,他有一剑在手,便什么都不会怕。 可这次面对眼前的事,他的剑刃就变成了软刀,未战先怯。 就是想解决问题,也无从下手,毫无头绪。 尤其是在他放低姿态挽留未果,宋小河依旧是选择跟钟浔元离去时,他脑中的理智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只想将宋小河留在身边,其他的并未多考虑。 宋小河会生气也好,师父会责罚也罢,总之不能让宋小河走。 沈溪山沉默不语。 宋小河就提出要求:“放我出去。” 他眉眼瞬间就拢上一层冷漠,想也未想,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你将我关在这里,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宋小河问他,“你不怕受责罚吗?” 沈溪山道:“不知道。” “什么?”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宋小河没听明白。 就见沈溪山微微扬眉,面容是一派淡然,说道:“我又不知你宋小河去了哪里,为何要责罚我?” “你……”宋小河愣愣道:“你要骗盟主大人?” 第175节 “我骗的人还少吗?”沈溪山反问。 沈溪山毫不掩饰本性,看起来竟有些像个危险人物,宋小河将他看了看,总觉得若是她再提一句要出去,他就会生气。 于是她道:“我在这里也挺好。” 她重新躺回床榻上,说:“左右不过是睡觉,在哪里睡又有什么不同?” 沧海峰没了樱花,没了师父种的菜,也没有了师父,宋小河不明白自己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她躺下来,拥住温暖的被褥,心想着,不过是换一张床睡觉而已。 正要闭上眼睛入睡,却听见身边传来轻响,紧接着沈溪山的声音就贴在边上响起,“不准睡,你才刚醒,现在该吃东西了。” 宋小河原本情绪平静,似乎对自己的遭遇和处境并不在意,就算是知道自己被沈溪山关在这里,也没什么反应。 但就在她听了这一声不准睡之后,她忽而生气起来。 沈溪山拽住她的手腕,一下将她从床上提起,宋小河就用力挣扎起来,被握着的手腕挣扎不动,就用另一只手去捶打他的肩颈,后背,怒道:“你放开我!我要睡觉!” “我说了不准睡。” 沈溪山神色淡漠,对于落在身上的拳头一点知觉都没有,力道有几分强硬,将宋小河从被褥中拖出来,让她坐着,说:“我给你带了吃的。” 宋小河怒视他,“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你必须吃。”沈溪山的语气根本不是在与她商量。 宋小河拒不服从,坚决与沈溪山抗争到底,情绪立即有了起伏,气冲冲地一头扎进被褥中,迅速将自己裹在其中。 沈溪山见状,脱鞋上了床榻,两三下就找到了藏在被子里的宋小河,将她挖了出来。 宋小河挣扎个不停,用力地扑腾着双脚,一下踹在沈溪山的胸膛上,用力蹬着要他远离自己。 “你放开我!”宋小河大喊道:“我不吃!” 沈溪山的力气极大,见宋小河反抗剧烈,就干脆攥住她纤细的脚踝,先将她蹬在自己心口的脚拉下去,再用臂弯一用力,把人整个就扣进了怀中。 他有些用力,动作也迅速,导致宋小河在刹那间感到威胁,于是寒意在她的双掌间极速地释放,白霜攀上沈溪山的手臂。 “宋小河。”沈溪山低声唤她。 下一刻,宋小河就散去了所有寒意,然后抓着沈溪山的手臂吭哧咬了一口。 但不知道是她本身就没什么力气,还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是沈溪山,这一口并未下死力气,以至于沈溪山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他盘腿而坐,精瘦有力的臂膀将她抱起来,在怀中调整了一个角度,然后说:“你知道你瘦了多少吗?我就出去了一个月,你身上就剩下这几两肉。” 沈溪山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而坚固,宋小河被桎梏其中,闹腾的手腕被一同擒住,脊背被他的手臂揽着,将她用力往怀中按,于是宋小河的耳朵就贴在他的心口处。 挣扎累了,宋小河也不动弹了,只瘪着嘴负气。 “乖乖把饭吃了。”沈溪山的手上不知何时变出来一碗汤饭来,里面似乎用炖烂的猪肉与白米一起煮的,另加了豆皮,青豌豆之类的东西,热气腾腾。 新鲜的猪肉炖出来的味道极香,在空中迅速散开,以往宋小河只要闻到这股味儿,立马就要流口水,现在却紧皱着眉头,抿着唇,以表情抗拒沈溪山。 不过这没什么用。 或许沈溪山先前披着温善的假面时,会对宋小河温顺礼让,只能以一副故意放低姿态的可怜模样让宋小河自己陷进来。 但是现在的沈溪山不会。 他简直原形毕露。 他将宋小河圈住,让碗漂浮在空中,另一只手拿起汤匙,舀了满满一勺,道:“张嘴。” 宋小河偏头,将嘴死死抿着。 沈溪山也不说第二遍,直接用手掐住她的脸颊,不知在什么地方用了巧劲,宋小河一下就把嘴张开了。 她下意识伸手攥紧沈溪山的手臂,被迫仰起头,嘴里就这么被送了一口饭。 宋小河被烫红了眼,一口全喷了出来,喷在沈溪山的身上,侧脸,哪哪都是。 “这么烫我怎么吃!你就是存心的!” 宋小河的情绪有了巨大的起伏,起先是恼怒,然后是伤心,被烫了之后就在沈溪山道怀里闹起来,又咬又打,不像是埋怨他,更像是发泄某种情绪。 沈溪山默不作声,面容平静,就这么让她闹着,直到她累了,才放下汤匙,施了个清尘法诀,然后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低声说:“我不是存心的,我给你吹吹再吃。” 他又舀起一勺饭,呼呼吹了几口,接着说:“你连着许多日没有好好吃饭,就算你是多厉害的龙神,现在也是凡人,不吃饭迟早饿死,知不知道?” “饿死鬼什么样,你见过没?”他语气平缓,慢慢地说道:“就像咱们之前在鬼国那会儿碰见的妖尸,皮包着骨头,像个套了人皮的骷髅架,脸上身上堆叠得全是褶皮,你愿意变成那样?” 宋小河红着眼眶不说话,便成了挨训之后才老实的乖小孩。 沈溪山将汤匙送来,又说:“张嘴。” 这次宋小河乖乖张开了嘴,让这满满一汤匙的饭进了口中。 从宋小河嗜睡开始,她的饭基本就没好好吃过了。 苏暮临每顿都会给她准备,但要么她在睡梦中没醒,要么就是吃了两口就放下。 苏暮临是魔族,他虽然知道凡人需要进食,但脑中没有凡人不好好吃饭会有什么下场的相关知识,他只以为宋小河每日只要吃了,就饿不死。 却不知道凡人需要吃肉,吃菜,吃米和面,否则身体就不健康。 沈溪山一口一口地给她喂着,鲜炖地肉和泡了汤汁地米饭进了宋小河的胃里,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毕竟从前的宋小河是那么喜欢吃东西,口腹之欲极强,有时候一天能吃上四五顿。 沈溪山低头看着她,看见她红着的眼眶,鸦黑密长的睫毛轻颤着,时不时眨一下,吃饭的时候白嫩脸颊鼓起来,嚼得很慢。 她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有些可怜巴巴的。 沈溪山也就脸上装得冷硬,心里早就软成一片。 最后一口咽下去,宋小河下意识伸出软嫩的舌尖,将唇上的汤汁舔去,落在了沈溪山的眼中。 他看了两眼,然后拿出锦帕,胡乱给她擦了几下,就把她从怀中放出去,道:“早些老实吃了还不行,非要往我身上咬几口。” 宋小河说了句你活该,就又往被褥里扎。 沈溪山一把将她拦住,宋小河怒道:“放开我!我都已经吃了饭,你还想做什么?” “你刚睡醒,现在还不是你睡觉的时间。”沈溪山声音平静地宣布,“现在是辰时,六个时辰之后你才能入睡。” 宋小河震惊地瞪大眼睛,奋力去推他的手,“你凭什么规定我的睡觉时辰?我就要现在睡!” “不准。”沈溪山还是那句话。说着就指尖凝起金光,往她眉心处点一下。 一股霸道的力量涌入神识,瞬间将宋小河所有的困意清理得一干二净,方才又刚吃饱,此刻只觉得充满干劲。 她瞪着眼睛看沈溪山,满是怒火。 沈溪山恍若未觉,反而从储物袋中取出了几个扁扁的锦盒来,一一打开。 “这些都是给你的。” 沈溪山说了一句。 宋小河本正在与他怄气,但听到沈溪山似乎是送东西给她,她又生出了那么一丝好奇。 沈溪山又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你将我锁在这里,却又给我送东西,你以为我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宋小河一边从被褥上翻过,爬到锦盒旁边,一边道:“待我出去了,一定向别人揭发你!” 说着,她定睛一看,就见那几个锦盒之中,正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 锦盒里的衣裳大多都是雪白的颜色,其中还掺杂了一两件黑色,也不知用了什么料子,乍然看上去,像是普普通通的白色麻布所制,然宋小河捧在手心上细细一看时,就能看见着上面泛着细细的莹莹流光,还有用银白色的丝线绣了图案,摆动衣料让光芒照射,她隐约分辨有些是仙鹤,有些是长松。 宋小河神色怔怔的,站起身后将衣裙抻开,通体的白色映入眼中,从衣料到做工,无疑一不是上乘,但最珍贵的怕是上面的绣工了,虽说在这样的灯下不太明显。 “在阳光下就能看到了。”沈溪山顿了顿,说:“这是江南特有的织雪锦,绣纹用的是浮光绣的手艺。” 宋小河看了许久,问他,“当真是给我的?” 沈溪山嗯了一声,又道:“睡觉和这些衣裳,你自己选。” 宋小河攥着手里的衣裙,只觉得着衣裳如蝉翼般轻薄柔软,入手几乎没什么重量,比先前在长安衣阁里所试的冰蚕丝衣裳摸着更加舒服。 她知道沈溪山所送的这几件衣裙,其实是孝服。 宋小河平日里性子活泼,更喜欢色彩鲜亮的东西,所以她的衣裳几乎没有什么素色的,仅有这一件黑外衣和白裙,自长安回来,她就一直穿在身上。 宋小河没有银子,也不愿下山,买不了新衣裳,所以为师父守孝,她只穿这一件。 沈溪山看出来了,所以送了她几套白裙当作孝服。 “为何送我衣裳?”宋小河缓缓坐下来,有些迷茫,“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谁知沈溪山听闻,原本平静的神色忽而一沉,眉梢泛出了些许冷意,他掐住宋小河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 一时间,两人的距离挨得极近,险些蹭上鼻尖。 沈溪山盯着她,眼眸像是深不见底,他道:“宋小河,你我之间有什么利益关联吗?” 宋小河眸光怔然,对这样的沈溪山下意识有些瑟缩。 “你没有任何家世背景,体内的业火红莲我更是半点都不稀罕,我与那些惦记你寒冰之力的小人不同,我只会从你身上索取一样东西。” 宋小河声音发紧,“什么?” 沈溪山却不答,眼眸稍敛,掩了掩情绪,“你现在不必知道。” 他的拇指在宋小河脸上轻柔地蹭着,有些暧昧,轻声说:“我希望你能乖一点。” 第90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二) 宋小河最后还是选择了睡觉, 将那些衣裳扔到了一旁,闷着头就往被褥里钻。 沈溪山算是发现了,他现在根本不需要宋小河的选择。 他将锦盒都合上, 本想放在宋小河的枕头边, 但又怕她恼怒之下迁怒这些衣裳, 于是暂时收了起来。 宋小河已经闭上了眼睛, 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边角都压在了身下, 躺得笔直, 一动不动。 但沈溪山知道她没睡着。 第176节 他站在床边,低眸看了宋小河片刻,本有话要说, 但这一眼就看了好一会儿。 装睡的宋小河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睁眼瞪他,“你没别的事做吗?别站在这里……看我。” 沈溪山十分平静, 没有被逮到的尴尬,只道:“在酉时前你不会入睡, 我去找些东西给你打发时间, 你要什么?” 宋小河道:“不用, 我会睡着。” 沈溪山:“你不会。” 宋小河只觉得沈溪山就是一门心思要惹她生气,总是用话来反驳她。 他扮成沈策那会儿的确也是这个脾气, 但不会过多干涉她道事, 现在倒好, 不仅把她关在这里,还管起她什么时辰睡觉了。 宋小河气愤地卷着被褥, 翻身背对着他,“不用你管!” 她只要一闭眼就能睡着, 这段日子总是这样。 沈溪山也不与她争执了,转身下了莲花台,回到池子边的矮桌旁,继续翻阅那些书籍。 灵泉殿再次安静下来,两人一上一下,互不干扰。 宋小河躺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有些明白为何沈溪山说她睡不着了。 她闭着眼睛,眉心间隐隐有一抹微弱的金光时不时闪一下,于是她的意识就这样一直保持着清醒,完全无法入睡。 是沈溪山先前在她眉间点的那一下,做了手脚。 宋小河在床上辗转反侧,努力了很久都无法入睡,最后一下翻身坐起,怒气冲冲地喊道:“沈溪山!” 沈溪山从书卷中抬头望她。 宋小河生气地下了床榻,赤脚踩在白玉莲花台上,顺着阶梯往下走,说道:“我不陪你玩了,要回去!” 沈溪山听闻,笑了一下,心说原来在宋小河的眼里,这是在陪他玩? 他唤道:“缚灵。” 随着他言咒一出,织金的绳子便出现在宋小河的脚踝上,一直连到床榻的栏杆处,一下就将宋小河的脚步止住了。 “你竟然给我栓了绳子?!” 宋小河在台阶上坐下来,双手将绳子一拽,气愤地用力拽着。 沈溪山就从后面走上来,说:“缚灵绳有多结实,你先前不都知道了,为何还白费力气?” 宋小河回身,怒声抗议,“放我出去,我要去盟主那里状告你!” 沈溪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是你能出去,随意去告。” 宋小河纵身扑过去,攥起拳头高高扬起,要与他决一死战,却正被沈溪山展开双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她的拳头受制,只能落在沈溪山的肩头和后背,犹不解气,后来干脆上嘴啃咬,将不能睡觉的气全撒在他身上。 然而这些对沈溪山来说却没有一点伤害,他一把就宋小河给抱了起来,踩着白玉阶往上,任由宋小河在怀中闹腾,他的脚步也是稳当的。 将宋小河放回床榻上,自个往床沿一坐,摸出一个浸满水的湿锦布,捏着她的脚踝抬起来。 宋小河大为恼怒,踢腾着脚,恨不得将双腿变成一条鱼尾,用鱼尾巴扇死沈溪山解恨。 然而她的扑腾没有任何用处,沈溪山变得极其有耐心,攥着她一条脚踝等她扑腾累了,这才将锦布贴上去,给她擦脚。 湿润的感觉贴着脚底板传来,不算重的力道从她的脚心蔓延开,自脚后往上,把脚趾也不放过,一一擦净。 宋小河累得喘气,看着沈溪山垂着眼,像是在做一件很认真的事,就真的这样一点点擦她的脚。 奇怪的感觉在脚底散开,湿锦布擦过之后,脚底就有了凉意,但脚踝处他握着的地方却又相当温暖炽热,两种温度交织着,让宋小河颇为不适应。 颤栗从脊背往上蹿,她的心跳开始没了节奏,像是滚烫的水泼在心上,连带着她呼吸都有些发紧。 “不……”宋小河本能想要逃避这种感觉,将腿往回缩。 沈溪山却捏得紧,力道也大,将这点反抗不放在眼里,也没察觉宋小河的不对劲,只道:“马上就干净了。” 他说着,动作自然地换了另一只脚。 宋小河想不明白,他若是嫌弃她踩脏了脚不能上榻,明明就可以用一道法诀给她清理干净,为何非要自己拿一块浸湿的锦布给她擦? 沈溪山会做这样的事吗? 他天性倨傲冷漠,不论是身份还是能力,走到何处都是被人捧着的骄子,绝不会有人让他擦脚。 但眼下他做这事却是十分顺手自然,没有半点不适应。 宋小河隐隐有一个猜想,她挣扎两下没挣脱,耐不住心中的疑问,道:“沈溪山,你喜欢给人擦脚?” 沈溪山动作一顿,道:“再胡说我拿这擦了脚的锦布给你擦脸。” 宋小河只好暂时安静了。 待他将双脚擦干净,放开桎梏后,宋小河就往床榻里滚了几圈,与他拉开了距离。 “你究竟在做什么?沈溪山,你没有正事要做吗?” 宋小河问他。 沈溪山看着将身体蜷缩起来,躲在被子后面戒备地望着他的宋小河,忽而笑了一下,说:“现在就是做正事。” “你的正事就是把我关在这里,然后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她怒而反驳,骂道:“你吃饱了撑的?” 沈溪山眉尾轻挑,“我做的何事没有意义?” “逼我吃饭,不让我睡觉,还有……给我擦脚。”宋小河说。 沈溪山点头,煞有其事道:“你知道这些是为你做的就好。” 宋小河赶忙道:“我不需要。” “你需要。”沈溪山说。 宋小河被噎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沈溪山转身往下走,“你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就告诉我,晚饭想吃什么最好也说说。” “我什么都不吃!”宋小河知道他这样说,是表明他要走了,不是为何一下就生起气来,抓着一个软枕用力砸他,“我不想看见你!” 沈溪山头也没回,软枕撞上一抹金光,对后弹回来,落在宋小河的身边。 他没再说话,下了玉阶。 宋小河神色怔怔,眉眼染上惶然,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就这样盯着沈溪山,看着他出了灵泉殿,此处就只剩下了宋小河一人。 沈溪山去了沧海峰,苏暮临正守在院中,看见他后连忙飞奔过来,疯狂往他身上嗅。 他往苏暮临脑门上敲了一下,“乱闻什么?” 苏暮临捂着脑袋跟在沈溪山身后,“你身上有小河大人的味道,一定是你带走了她。” 沈溪山倒没什么不承认的,语气随意地嗯了一声,往屋中而去。 苏暮临大胆提要求,“我也要去,你将我一并带走吧,我要跟小河大人在一起。” “滚远点。”沈溪山道。 他进了宋小河的房。 房间不算大,左右墙壁各有一扇窗,挂了杏色的帘子遮光,石墙用木板封了一层,又上了洁白的漆。一面墙放了一座书架,上面倒是摆了不少书。 沈溪山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发现是民间流传的话本,还有不少约莫是梁檀年轻时下山,四处搜罗的书,有些是当地的奇闻怪事,有些是当地史录。 沈溪山全给收入锦囊中,又去了另一面墙。 墙上钉了许多钉子,挂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有些是干草编织的小动物,有些则是木头做的,或是布料缝制的人偶,看起来像是给小孩儿的玩物。 沈溪山也一并收拾了,又去她床榻边看了一眼,房中基本没什么剩下的东西了。 他出去时,苏暮临守在门边,又壮着胆子黏在沈溪山身后,说道:“小河大人现在心情不好,又患上了嗜睡的怪病……” 沈溪山忽而出声打断,“那不是怪病。” “那是什么?大人以前睡不了那么久,你恐怕不知,她有时候能睡上十几个时辰,在没有受伤或是修炼的情况下,睡那么久就是不正常。” 沈溪山瞥他一眼,“我知道,所以我带走了她。” 苏暮临顿了顿,“你想如何?” 沈溪山下巴微扬,神色淡漠道:“你不需要知道,守着此地,莫让别人进来。” “我真的不能跟大人待在一起吗?” 苏暮临做最后的挣扎。 沈溪山这时候又没什么耐心了,烦躁道:“你这脑门不想裂开,就别废话。” 苏暮临赶忙点头哈腰,将他送出了小院,见他没了踪影后,又蹦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龇牙咧嘴阴阳怪调地模仿着,“你这脑门不想裂开,就别废话……” 一回头,却见沈溪山正在他身后站着。 “啊——!”苏暮临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在地上,“你,你不是走了吗?!” 沈溪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有一句忘了交代。” 苏暮临忙道:“你说你说。” 沈溪山:“我带走宋小河的事,你不可与任何人说,否则……” 苏暮临这会儿吓得半死,立马发誓道:“若我说了,那就让我一辈子吃草,不沾半点荤腥!” 沈溪山想了想,觉得这对于一头狼来说,算是毒誓了,于是觉得满意,他点点头,又道:“若是下次再学我说话,我就让你脑门真的裂开。” “绝不再犯!”苏暮临认错态度极其积极,成功捡回一条小命。 沈溪山这次真的离开了。 他收拾了东西后,去了一趟食肆,去给宋小河挑晚饭。 宋小河虽然不挑食,但她这段时间没有好好吃饭,身体消瘦不少,须得好好补补。 而且按照宋小河那个固执反抗的模样来看,还得找些方便喂的。 仙盟的食肆相当丰富,沈溪山在其中走了一圈,在琳琅满目的食物中挑了各种味道的食物,正打算回去时,接到了青璃的传唤,又只得去仙盟大殿走一趟。 大殿中只有青璃与其他两门的门主,仍旧是先前的座位,像是正激烈议论着什么。 第177节 沈溪山走进去时他们的争论就停了,他目不斜视,不慌不忙地给青璃拜礼,问道:“师父传唤弟子所为何事?” 青璃道:“昨日你在殿前杀人一事,如今已传得到处都是,说我们仙盟仗势欺人,徇私枉法,你如何看?” 沈溪山淡声回道:“不过是乌合之众的诋毁编排,我认为不必理会。” 青璃道:“仙盟若难以服众,任由舆论愈演愈烈,恐怕会动摇仙盟在人界的地位。” 沈溪山说:“师父不必担忧,但有弟子一日在仙盟,便会为仙盟稳固人间地位。” 话才是说到了正经地方,青璃道:“听柳门主所言,你昨日所使的剑阵散出的压制力让她与左门主都感到了威胁,这段日子修为又升阶了?” 沈溪山岂止是升阶。 他本身天赋就极高,有些东西只看一眼就能学会,有些法术只练一遍就能运用自如,这些都是最基础的。 外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吸收天地灵力的能力极其的强,若是拿来具体比较,那就是他吸收一刻钟的时间,就足以抵得上寻常天赋高的人吸收七天的灵力。 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造诣的原因。 自去年那次下山前往酆都鬼蜮后,所有事情就开始了奇妙的变动。 封印解开之后的沈溪山,修为更比从前进阶的快,所以才能在鬼国内,硬生生接下了苏暮临招来的九天神雷而没有半点损伤。 有没有到飞升到地步,沈溪山并不清楚,但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人界内修为与他匹敌之人恐怕没几个,越他之上者,更是没有。 他低着头,回道:“的确比之先前进阶不少。” “照这般下去,你恐怕也离飞升不远了。”青璃道:“天劫降临前,你自身的感知最清楚,届时会感觉浑身修为受阻,筋脉难通,时常有什么力量限制了你,那便是天劫来临的前兆,你仔细留心,提早做准备。” 沈溪山点头,“弟子记住了。” 左晔笑呵呵道:“看来咱们人界的气运这下真的有希望了。” 柳莺莺也道:“若有生之年见证天下第一人的诞生,也算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沈溪山笑笑,并不言语。 青璃道:“先前在长安跟你说的的事,你可还记得?” 沈溪山道:“师父是说仙盟派去寿麟城执行任务,却在回来后发现被调包的事?” “不错。”她道:“尚且不知那批人究竟是什么人假扮,为避免打草惊蛇,我也并未将他们关押起来审问,打算让你带着他们再去一回,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那些人又去了何处。” 沈溪山道:“何时出发?” 青璃道:“这几日清明,夜间怕是不太安宁,待过了这几日你再走吧,先去审门部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的记录册调出来了解清楚。” 沈溪山颔首,应道:“弟子领命。” 想着青璃交代这些后,差不多也没别的事了,沈溪山正要告辞,却又听她道:“还有一事。” 沈溪山抬头看她,见她的手慢悠悠地在扶手上轻轻敲着,语气含着探究,说道:“我今日派人给宋小河送东西,却得知她昨日就不在沧海峰,今日更是不见踪影,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沈溪山神色平静从容,听了这问题后不仅没有半分心虚,甚至还能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来,“师父说笑,宋小河去了哪里,我何曾知道?早在一个月前,我就与她没有联系来往。” 青璃顿了顿,问:“当真?” 沈溪山道:“无半句虚言。” 她道:“也罢,那小丫头自由惯了的,兴许去了别的地方散心,你先回去准备几日后的出发之事。” 沈溪山这才告辞,步伐稳健地出了仙盟大殿。 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动,若有所思。 方才在殿中,他虽说是在扯谎,其实也是一种试探,眼下就是不知青璃所表现出来的,有没有假。 若是她方才那一问也只为试探,当真不知宋小河是不是被他带走,那就可以表明一件事。 那便是沈溪山的修为已经到了与仙比肩的地步,至少他所施展的障目结界,的确遮掩了青璃的眼睛。 沈溪山为了圆谎,即便是心里早就想奔回去见宋小河,却还是强忍着不耐烦,跑去审门部调出先前那件事的记录册,将前因后果了解清楚。 谁知猎门当值的弟子是新来的,对此并不熟悉,一头扎进了卷宗里,翻了许久也没能找到。 沈溪山只是在一旁盯着,还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那小弟子就已经紧张得热汗直流,喊了几个人一同来找,愣是没找到记录册。 于是一桩现成的案子发生在沈溪山的眼前——记录寿麟城诡事的册子不翼而飞。 若不是他们记错了地方,将册子放在了别处,那便是有人暗中盗取了记录册。 沈溪山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弟子赶来,都没能找到册子,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已经猜出这册子是被偷了。 他惦记着宋小河,但这偷窃之时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且必然是仙盟内的人作案,所以他走不得,只能就地开始查案。 这一忙活,就忙活到了夜间。 沈溪山揪来了不少人,将接触过这记录册,且最近在此处当值的弟子全都给审问了一遍,从中找出交替的时间漏洞,发现昨日下午有半个时辰,此处无人看守,猜到便是那个时候有人进来,偷了记录册。 由于这卷宗阁每日都有大量的弟子前来调阅学习,所以筛查起来较为麻烦,还不知审问到何时。 于是沈溪山查到这便罢手了,撂下一句,“查足迹石,将昨日下午进出这里的人全部找来,一个一个审。” 其后便离开了审门部。 他赶回灵泉殿的时候,正是酉时。 一进去,就看见宋小河坐在莲花台的边上,两条腿悬在空中,白皙细嫩的双脚前后晃着。 她怀里抱着长生灯,正在低头与灯说话。 沈溪山一进来她就看见了,原本平静到几乎淡漠的脸忽而有了生气的情绪,瞪了沈溪山一眼,然后起身跑去了床榻上。 他飞上莲花台,就看见宋小河坐在床榻的另一头,被褥裹在身上,将自己圈起来。 “宋小河。”沈溪山唤她。 显然宋小河正生气着,并不理会。 沈溪山就绕到床的另一边,还没开口,宋小河就往床榻中滚去,一副拒绝与他交流的样子。 他道:“我给你带了东西,你平日里喜欢的话本,还有挂在墙上的那些。” 宋小河没反应,被褥鼓成个圆圆的球,完全将她藏在了里面。 他又说:“我还给你带了吃的。” 宋小河不理。 这下沈溪山没办法了,干脆又爬上床去,将她从被褥里拉出来。 宋小河一下坐起来,红着眼睛推了他一把,愤怒道:“你走,别跟我说话!” 沈溪山没有被推倒,反而是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怀里拉,“我并非故意回来这么晚,是有事绊住了。” 宋小河用双手推着他的胸膛,“你因为什么事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知道。” “我想说。”沈溪山又与她纠缠在了一起,像今早那样。 她很用力地推搡沈溪山,手脚并用,但仍然被沈溪山给拉着抱到了怀里,这是最能钳制她的办法。 因为宋小河一靠近他的怀中后,挣扎就不那么厉害了,被抱住之后就会渐渐安静下来。 沈溪山知道原因。 他很聪明,什么都知道。 知道宋小河为什么情绪变得那么平淡,失去了生机。 也知道她为何总是嗜睡,经常一睡不醒。 更知道现在的宋小河需要什么。 从她对梁清的那一魄犹豫开始,沈溪山就知道了。 长生灯里闪烁的光芒,让宋小河造成里一种梁檀并未离开的假象,于是她仿佛一下从伤心的状态中抽离,又变得高兴起来,从长安回程之时,她整天都抱着长生灯,不断地对灯说话,就好像师父还在她的身边。 回到仙盟后,她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种菜,在樱花下荡秋千,做着从前一直做的事情,直到那天樱花树的凋零。 宋小河明白,这些都是假象。 师父已经离去,就像樱花也有凋零之期。 梁清的最后一魄寻回,就代表兄弟二人要去转世轮回,宋小河固执地认为梁檀还活着,自然不愿意让他转世,所以总是刻意忽略寻回梁檀最后一魄的事情。 收于她戒指里的那只梦魔,擅长编造梦境,见宋小河整日神情恍惚,便给她织梦。 让宋小河在睡梦中,与师父重逢。 沈溪山在昨日见她时,就从她身上闻到了梦魔术法残留的气味。 如此种种,不过就是因为宋小河自幼被家人所弃,她没有父母,更因为灵力低微而无法交到朋友,所以这些年里,只有梁檀陪伴在她身边。 梁檀离去,宋小河就像再一次被抛弃了,她坠入孤独的深渊,觉得浮生万千之中,她又剩自己一人。 宋小河太惧怕孤单,当日被梁檀抛下的阴影在她心中扎了根,导致她沉溺在梦中,逐渐抗拒醒来之后没有师父的现实。 于是她就犹如站在悬崖的边上摇摇欲坠,内心极度害怕,也极其缺乏安全感。 沈溪山将怀里渐渐安静下来的宋小河抱住,慢慢地顺着她的后背,低声哄:“我回来了,宋小河,我已经回来了。” 宋小河将脸贴在他的颈窝处,呼出的气灼烧他的皮肤,不一会儿,就有了泪落在上面。 她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来在哭,满是抱怨地小声说:“你要我一个人在这里,还不如放我出去。” 沈溪山就说:“是我的错,我去给你拿东西,又被师父传唤,其后碰上了审门部的有一卷记录册被偷窃,为了查明内贼,才揪着他们审问许久,耽搁了回来的时辰,下次不会了。” 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散出的温度彼此纠缠,这次宋小河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眼泪全蹭在沈溪山的衣襟上,“我饿了,沈溪山。” 沈溪山抬手,在她耳朵和侧脸安抚地揉了两下,低着头问她,“我给你带了吃的,吃完让你睡觉,好不好?” 宋小河说:“好。” 沈溪山想让她接受梁檀的死,也明白这世上不会是她孤单一人。 沈溪山想治好她的心病。 第91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三) “师父!” 第178节 宋小河沿着石板小路奔跑, 踢腾着长裙变成了一朵花,随着风飘摆起来。 迎面吹来的樱花瓣纷纷扬扬,从宋小河的面颊拂过, 有些停留在她的肩头和发顶。 她跑到院前, 将院门用力拉开, 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院子, 大声唤道:“师父!小河来啦!” 跑进院中, 宋小河的声音越喊越大, 着急忙慌的。 倏尔, 房门被一把推开,人还没出来,声音就先传来。 “喊什么?我还能死了不成?” 梁檀挽着衣袖从厨房出来, 喝道:“又跑哪里玩去了?整天在外面野, 你还知道回家?还惦记你有个师父?” 宋小河挨骂了,也笑嘻嘻的, 她凑过去,背在后面的手一下拿出来, 几朵野花就送到了梁檀的面前, 她说道:“师父你看!这些花真好看, 种在院子里好不好?” 梁檀低头瞧了一眼,说:“自己种去, 我要给你这逆徒做饭。” “好。”宋小河应了一声, 高兴地转头, 自个忙活起来。 院中有很多梁檀种的菜,都是师徒俩平日吃的, 有时候梁檀种不活,就说那一块地风水不好, 于是又跑去另一处翻土,也就导致院中各处都是他种的东西。 宋小河左右看看,便在几个不同的地方都种上了一朵花。 梁檀也做好了晚饭,一一端上了院中的桌子上,天色渐暮,他支了两盏灯,挂在左右。 宋小河种好了花,蹭的手上脸上都是泥巴,梁檀道:“小河,快去洗洗脸,吃饭了。” 宋小河应了一声,又赶忙跑去脸和手洗得干干净净,坐上桌,就看见摆了一桌的饭菜。 梁檀喜欢喝汤,师徒二人吃也用不着做那么多,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有时候加餐,会给宋小河炖猪肘子吃。 宋小河闻了闻,夸赞道:“师父做饭是天下第一厉害,好香!” 梁檀夹了一口菜放嘴里,笑道:“贫嘴什么,快吃。” 宋小河拿起筷子,往嘴里塞肉,然后用双手比画,“师父,我看见前山的弟子拿了用那种棉花做的小猫,我也想要。” “你看见什么都想要!”梁檀瞪她,“前几日不是才劈了木给你做了只小狗?整日挂在墙上,也不见你多喜爱。” “我当然喜欢啊!”宋小河就说:“只是木头做的,容易摔坏,我不舍得拿下来玩罢了,如果是棉花做的,就可以随便玩了!” 梁檀哼了一声,接连吃了几口菜,然后才说:“明日我去玉珍那里问问她有没有棉花,若是没有就不做。” “我问过了,珍娘说她有。”宋小河嘿嘿一笑。 “见天就这些事你最积极。”梁檀不痛不痒地斥了她一句,给她盛了一碗汤,又问:“今日为何回来那么晚?交到新朋友了?” 宋小河低着头,喝了两口汤,食指无意识地在碗边抠了几下,然后嗯了一声。 接着,她又很快地说:“但我不会忘记师父的,也不会不回来。” 梁檀就笑了,“这是你家,你不回来能去哪?你交新朋友是好事,是男是女?内门还是外门弟子,拜于谁的门下?” 宋小河一一答道:“是男的,内门弟子,拜于青璃上仙门下,名唤沈溪山。” 夜色浓重,月藏进了乌云之中,外头下起了细雨,清凉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将桌面上的书籍翻动。 沈溪山正好也翻阅完了这一本,将书合上,随手放在了一旁。 矮桌上和他的脚边都堆放着几摞书,都是关于无情道和断情禁咒的。 无情道来源已久,传说远古时期,大部分神族都是冷心冷情,舍七情六欲以补修为,而无情道便是这种神性的演变。 因此凡间修仙之人,修无情道者居多,只是大部分凡人都难以做到真正断情绝欲,娶妻生子的便不在少数,于是就导致许多自负之人在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时,杀妻正道,以此求飞升。 为此,天界明令界定了无情道的规则。 若修无情道,需以命格向天道起誓,以情/欲换天道仙机,如若背弃,则自散修为八成。 而基本上散了八成修为,就等同与飞升无缘了。 沈溪山翻阅古籍,就是为了查询有没有不弃无情道而得情的方法。 还有这断情禁咒究竟如何解,这几日灼烧得越发过分了,无时无刻不在痛着,沈溪山无法消弭这种疼痛,只得强忍。 他翻了许久的书,有些倦了,踩着白玉阶梯往上,来到了床榻边。 宋小河正睡得香。 晚间回来那会儿,宋小河哭了一会儿,便自己捧着饭吃了,随后沈溪山给她眉心间的金光抽了出来,她只刚闭上眼睛,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灰毛崽子趴在宋小河的头边,将头搁在爪子上,听到沈溪山来了,它便睁开一双蓝盈盈的眼睛,仰头望着沈溪山。 这只崽子名唤濯雪,此前是梁檀的朋友,后来与梁檀分别,它就去了酆都鬼蜮,成了名声大噪的梦魔。 沈溪山看着他,心说难怪当初他在鬼蜮开杀戒的时候,唯独没动苏暮临,反而是挎在臂弯里,走哪拎哪。 兽族有着得天独厚的种族优势,他们能够闻到气味。 这气味指的是各种气息,法力的,魂魄的,还有人身上的。 如今想来,怕是濯雪当初就问出了苏暮临身上有梁清的气息,所以才并未对他下杀手,拎着他到处走。 沈溪山想,这世上果真有许多事情是天注定的,“缘”字高深莫测,无法参透。 他一个修无情道的人都能对宋小河动心,就表明他们二人也是天作之合。 他抬手拎住濯雪的后颈,将它扔到莲花座上,说道:“谁允许你上榻了?睡地上。” 濯雪并不在意,舔了舔爪子,卧下来闭上了眼睛。 沈溪山脱鞋上榻,睡在宋小河的边上。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手臂从宋小河身下穿过,手掌往她后背一揽,轻易就将她翻起来,朝自己的胸膛贴近。 宋小河睡着有一会儿了,整个身体都散发着热意,呼吸也平稳。 她下意识朝沈溪山靠近,热乎乎的手正好覆在沈溪山的手臂上,被他顺势握住,将小小的手捏在掌心里。 宋小河虽然身条纤细,这些日子没好好吃饭更是消瘦不少,但身上的肉都是软的,抱在怀里就好比抱了实心的棉花,哪哪都是软绵绵的。 更让沈溪山觉得舒服的,是他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耳边听着宋小河的呼吸声,怀里是她温热的身躯,沈溪山按着她的后脑上,把她的头贴近自己的侧颈,前所未有的悸动占据了沈溪山的心。 情愫在心口极速膨胀,被落在颈边的那些灼热的呼吸点燃,一把火在心底烧起来,如旷野燎原,迅速灼烧着沈溪山的理智。 他想起那日山洞里,宋小河用湿漉漉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像个纯澈无害的小动物,然后用柔软的唇落在他的脸上。 他低下头,将宋小河的脸从怀中抬起,拇指揉上了她的唇。 依旧是很软,粉嫩,像是可以被随意摆弄,轻轻一蹭就张开了嘴,露出白白的牙齿,和藏在里面的小舌。 沈溪山记得她口腔的热度,也记得她的舌尖滑过指头所留下的触感,那时候她喊着牙疼,将他的手送到了嘴里,用牙齿轻轻咬着。 当时中毒的是宋小河,不是他沈溪山。 意识清醒的沈溪山可以轻易摆脱宋小河的力道,却仍有她拉着自己的手,含进了嘴里。 是他神识不清,受了蛊惑,才任她摆布。 温软的舌尖绕着指头时,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抑制自己想捏着她舌尖玩的想法,顾不得其他。 如今宋小河就乖乖地睡在身边,长长地睫毛耷拉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睡眼格外好看。 沈溪山盯着她,心里滋生许多从未存在过的心思。 于是断情禁咒开始要了命地疼,连带着整个后脖子都烧起来,他微微皱眉,赶忙念了几遍清心咒。 待疼痛稍微减弱了些许后,沈溪山捏着宋小河软嫩的手把玩,走神地想着,宋小河眼下在梦里正做什么? 她一定在与梁檀待在一起,怕是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师父。” 宋小河抬起手,给梁檀看,“我的手好奇怪。” “怎么了?”梁檀劈柴,挥着大斧头一下又一下。 宋小河坐在边上,说:“好像有谁在捏我的手。” 梁檀一斧头劈下,擦了一把汗说:“这里只有你我,谁会捏你的手?我看你是太闲了,过来将这些柴火垛好。” “哦。”宋小河起身跑到另一边,将劈好的柴摞起来。 她一遍码着柴火,一边问,“师父,若是有个人骗了你很长时间,被你揭穿之后向你赔不是,你会原谅他吗?” 梁檀瞥她一眼,“谁又骗你了?你那个新认识的朋友?” 宋小河点头。 梁檀就道:“你应该原谅,因为你这个脑子很容易被骗,所以可能不怪别人,是你太容易上当了。” 宋小河撇着嘴,很不服气道:“他就是存心骗我的,从去年的夏天算起,都快一年的时间了!” “那他骗你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东西吗?”梁檀趁着与她说话的功夫,停下来歇息,擦着汗说:“或者骗你做什么事没有?” “没有。”宋小河捡着柴,说:“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换了另一个面貌在我身边,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他也保护了我很多次。” “他为你做了什么?”梁檀问。 宋小河开始回想最初的相遇,到后来的黄沙城中,他杀死了那只蝼蛄,那是沈溪山第一次出手救她。 宋小河说:“他总是会在危险的时候救我,还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为我撑腰,教会了我如何掌控业火红莲,也教了我剑招。” “那你为他做了什么?”梁檀又问。 宋小河下意识说我也救了他,但后来一想,从一开始沈溪山就没困在酆都鬼蜮,她那次下山究竟有没有救他,她自己也不清楚了,于是改口道:“我完成了一个与他的约定。” 梁檀就道:“那简直不可原谅,他虽然会救你于危难之中,也会收拾欺负你的人,甚至教会你法诀剑招,在外处处照顾维护你,但你也完成了与他之间的约定,他却欺瞒你,行为着实恶劣,即刻与他绝交,日后莫要往来。” 宋小河愣了愣,忽而瘪着嘴皱起眉,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当初我问他名字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如实回答了,是我当时不信……” 梁檀擦着汗,眯着眼睛笑起来,“你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 宋小河沉默了,她心想,确实,她早就有了答案,否则也不会甘愿留在灵泉殿中。 自从回了沧海峰,回到曾经与师父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中,宋小河就像被困在了原地,寸步难行。 她走到院中,就想起师父种菜的身影,走到厨房,就想起师父做饭的模样,站在树下,就想起师父打好秋千,唤她过去坐的场景。 沧海峰处处都是师父的影子,宋小河走不出去。 那日站在竹林小院,宋小河哭着问梁檀,你要丢下小河了吗? 梁檀却答,我只要师兄。 五岁时,宋小河拽着梁檀的衣摆,像个小尾巴一样,他走哪,宋小河就跟到哪。 第179节 她仰着头,脆生生地喊梁檀爹。 梁檀晃神了许久,却不许她再叫,只准喊他师父。 那是因为梁檀早就明白,终有一天他会抛下宋小河,选择兄长。 于是被抛下的宋小河懦弱地躲在梦中,逃避一切,不愿面对只有她一人的现实。 孤独钻进了骨子里,侵袭宋小河的每一寸心房,她害怕,也伤心。 只有在沈溪山这里,被他的目光注视着,被他拥在温暖的怀中时,宋小河内心的孤独才暂时被驱逐了。 归根结底,是她贪恋有人陪伴的感觉。 宋小河感觉脸上一阵湿热,她站起来,对梁檀道:“师父,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梁檀笑着说:“去吧。” 声音落下,宋小河睁眼,醒了过来。 她感觉柔软的锦布在她的脸上揉着,顺着她的眉眼往下,带出湿漉漉的触感。 “你干什么?”宋小河按住沈溪山的手,探出一双惺忪的睡眼。 沈溪山道:“唤醒你。” 宋小河问:“为什么?” 沈溪山答:“辰时了,你该醒了。” 他拿着一块湿锦布,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宋小河道脸擦了几遍,彻底将宋小河的睡意驱逐。 她难免又因此生气起来,抢了他手上的锦布,用力扔下去。 反正目的已经达成,那块锦布也不重要了,沈溪山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问:“刚睡醒就生气?” 宋小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我还没睡醒。” 沈溪山俯身过去,手撑在床榻上,悬在宋小河上方,问到:“还想睡?” 宋小河看见一缕黑色的长发垂下来,落在她的脸边,脸颊有些痒痒的。 是沈溪山的头发。 宋小河有些走神地回答:“当然。” 沈溪山抓着她的胳膊,很轻易地让她坐起来,然后往她眉心一点,冷酷道:“不行,该吃饭了,到酉时才能睡。” 如此,宋小河自然又是免不了一顿闹。 沈溪山由着她闹,等她自己累了,就将热腾腾的饭给她,她自己捧着,坐在莲花台的边上,一边吃一边晃着腿。 宋小河捧着饭碗,圆溜溜的眼睛乱瞧,看见了矮桌旁堆满了书,她问,“你在看什么书?” 沈溪山收拾好凌乱的床铺,在她身边坐下来,说:“不过是些闲书罢了。” 她立马道:“我要看。” 沈溪山就等着她这句话,然后将昨日收起来的那些话本全倒在她的身边,说:“都在这里了,你挑着看。” 宋小河捏着汤匙,愣愣地盯着地上一堆书,忽而脸色有些紧张,断然拒绝道:“我不看这些。” 沈溪山问:“为何?这些都是从你房中找的,应当是你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书。” 宋小河却变了脸色,饭也不想吃了,看起来像是又要闹,固执道:“我不看。” 沈溪山对她对视,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慌张,这才得以窥知她的内心。 他道:“我不走。” 宋小河眸光一动,怔怔问:“当真?” 沈溪山点头,“今日无事,我会一直在这里。” 宋小河自己也没察觉自己的情绪变化,她在听到沈溪山说不走之后,肩膀在刹那就放松下来,神色也舒缓,甚至染上了些许欣然,继续吃饭。 沈溪山问:“你是何时开始看这些话本的?” 宋小河塞了一大口,腮帮子鼓起来,含糊不清道:“七岁的时候,师父教会我认了很多字,但他总是在外忙,我每日都要在家等他,后来他就找了这些书给我看。” 七岁的宋小河会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着院门的方向,从日头灿然等到月上柳梢头,她不懂等待的煎熬,只知道师父会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回来,然后给她带好吃的。 “起初不是这样的,起初的书还有图画,画了很多鸟虫兽类,后来我被罚去外门,看见外门的弟子都在看那种话本,我就托珍娘给我带。”宋小河想起了往事,忽然笑起来,眯着眼睛道:“后来被我师父发现了,他要揍我,追了几里路,最后自己摔了一跤,跌进了泥坑,大喊小河救我!哈哈哈哈。” 宋小河朗声笑起来,沈溪山就侧着头看她,眼眸里不知何时,也染上了细碎的笑意。 “后来……”宋小河笑声慢慢平息,声音也低落下来看着地上的那些书,说:“师父就自己从外面给我带书回来,都是些怪闻异事,他说我年纪小,不能看那些情情爱爱,污言秽语。” 沈溪山说:“你师父倒是说得没错。” 宋小河却道:“我已经长大了,什么都懂。” “是吗?”沈溪山托着下巴,眉尾轻挑,道:“那你说一句喜欢我听听。” 宋小河听后,转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背过身去,不理他了。 沈溪山点了点她的肩膀,“宋小河,你先前说过的,再说一遍又如何?” 宋小河道:“我何曾说过?” “在去酆都鬼蜮的仙船上。” 宋小河就说:“哦,就是你欺瞒我的那时候。” 沈溪山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宋小河的小圈套之中。 笨蛋也有变聪明的时候。 沈溪山想着,又觉得她模样可爱,没忍住在她白皙的耳朵上捏了捏。 等宋小河回头时,他又飘下去,落在桌边,继续翻阅书籍。 他找了很多,且需要慢慢看,从中找出任何对他有用的讯息。 这是正经事。 宋小河一口接一口,吃空了碗里的饭,低头看着沈溪山看书的模样,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好一会儿,她放下碗,随手拿起一个话本看起来。 看书的时候,宋小河就老实许多,但她总是时不时要从书中抬头,朝沈溪山看一眼。 沈溪山太安静了,除了偶尔的翻页声,他几乎没什么响动。 有时候他看一页看得久了,宋小河没听到翻页声,就会抬头看他。 看得累了,宋小河就会顺着白玉阶梯下来,只要不唤缚灵法诀,她腿上的绳子就不存在。 宋小河就可以随意在灵泉殿中走动。 地上铺的都是润玉,被灵泉染上热意,宋小河赤脚走在上面也不觉得凉。 她走到柱子边上,细细看着上面的图腾,又走到池子边,抬头看着那个巨大白玉莲花座。 走了一圈,她问:“这是什么地方?” 沈溪山的目光随着她的走动,在殿内绕了一圈,答道:“这里是我平日里所住的山峰,这灵泉是天然的,原先是个身子不太好的前辈住在这里,我住进来以后翻修了灵泉殿。” 宋小河撇嘴,酸溜溜道:“我和师父那么多年就住在那小屋子里。” 沈溪山颇为无辜道:“是仙盟给我分配的住处。” 宋小河忿忿地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条件艰苦,恰恰就说明我被天道看中!” 沈溪山笑着起身,往她身边走去,说道:“所言极是,你可还记得当初步天师在那座黄沙城里的预言?” 宋小河道:“你是说她那则我前往酆都鬼蜮则会死的预言?” “不是那个。”沈溪山眼神一飘,落在波光粼粼的泉水上,到底还是没细说,沉默下来。 宋小河由于听了太多步时鸢嘴里出来的预言,乍然让她去想,她也想不到沈溪山所指的是哪一个,思考不出结果的问题,她很快就放下了 她道:“我饿了。” 沈溪山道:“来吃饭。” 他一挥袖,就将桌上的书籍扫空,然后端出了几道新鲜出炉的菜,外加一大碗汤,备了两副碗筷。 宋小河盘腿坐下来,看见两副碗筷,问他:“你也要吃?” 沈溪山在她对面坐下,“嗯。” 宋小河突然有些想笑,于是捧起碗,挡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带着笑的澄澈双眼。 她喜欢跟人一起吃饭,就像凡间的人们总是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那样。 她看着沈溪山动作不徐不疾地吃着菜,学着他的样子,他吃什么菜,宋小河就往哪个碟子里下筷子,如此一来,宋小河短暂地忘记了孤单,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沈溪山给予的陪伴上。 吃过午饭,宋小河却没再回莲花台上,而是待在沈溪山的身边。 他将从墙上带来的那些小玩意儿都给了宋小河,于是宋小河顿时就了事情可做。 她从里面找了一块赤色的泥,占了沈溪山桌子的一个角,挽着衣袖就开始捏泥人。 显然宋小河并没有正经学过,手法也很生疏,很快就将那一块泥给霍霍完了,便要沈溪山又给她拿了许多。 她坐在边上,沈溪山也不好再看那些关于无情道的书籍,干脆拿了宋小河的话本来看。 是一本记录了各国奇珍异宝的书,沈溪山随手翻了翻,停在一处,随意看了几眼,还真碰巧看出了点东西。 书上记载了一个名唤双鱼神玉的神器,是由两条一模一样的小鱼首尾相连组成的玉,传说此玉有来源于一座神秘而古老,但已经灭亡数千年的小国中,具有镜像复刻的力量,所持双鱼玉佩之人便能复刻一个完全相同的自己。 沈溪山想起先前青璃所说的那一批回来的人,若是他们前往寿麟城正有着双鱼神玉,或者是有着与这块玉相似力量的东西,那么那些回来的假人就有了解释。 书上关于双鱼神玉记载并不多,统共就那么几句,若是细致了解,恐怕要查阅别的书籍才行。 从正午到日暮,宋小河都在专心地捏泥人,失败了一个又一个,仍旧是一些丑陋的东西。 沈溪山则是专心研究起这个双鱼神玉。 两人偶尔也会说上一两句话,大部分时间都安静着。 很快就到了日暮,殿中点了灯,宋小河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黑了,知道睡觉的时辰近了。 她搓了搓手上的泥,对沈溪山道:“你给我念个清尘法诀。” 沈溪山从书中抬头,先是看了看被泥巴糊的一片狼藉的桌子,又看了看满脸满身污浊的宋小河。 随后他念了个法诀,将桌子连同地面的泥都清理干净,留下了那些宋小河劳作一下午的丑东西。 第180节 宋小河露出疑惑的表情,将自己沾满泥的双手又往沈溪山面前举了举,摆了摆,“我的手呢?” 沈溪山冲着灵泉轻抬下巴,“去那洗。” 宋小河不乐意,“太麻烦了,我还得趴着。” 沈溪山道:“你也可以进去。” 宋小河看了他一会儿,琢磨出他的意思了,于是站起来说:“不必,我这样也挺好,泥巴干了我搓一搓就下来了。” 说完她就往白玉阶上跑,刚上了没几层,腰身猛然一紧,身体骤然腾空,竟是直接被沈溪山从身后给抱起来。 宋小河惊叫出声,扑腾着挣扎,沈溪山道:“洗洗,换身新衣裳。” 而后,他抱着宋小河往下一跳,在宋小河的惊叫声中,压着她掉进了灵泉之中。 第92章 繁星坠落小河辞别师父(四) 灵泉中蕴含了大量地脉灵气, 宋小河在挣扎中落水,瞬间就被温热的泉水给包围,将她的身上每一处都浸透, 衣袍也吸满了水。 宋小河扑腾了两下, 就感觉脸上贴了个什么东西, 温温软软的。 她赶忙睁眼, 正瞧见沈溪山从她脸前晃过, 一双黑眸盯着她。 沈溪山在水中看起来倒是极其自在的模样, 漆黑顺滑的长发在水中漂浮起来, 在她面前飘荡着。 他卡住宋小河的双腰,一下就将她从水中举起来,两人一同浮出了水面。 这灵泉澄澈, 看上去清浅, 实则深度到了宋小河的颈子处,在她的锁骨上下浮动着。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睁开湿润的双眼,怒视沈溪山。 两人隔了一臂远的距离, 蒸腾的白雾稍微模糊了视线, 宋小河看他的面容就觉得有些不真切, 连带着一双眼眸也晦暗不明。 宋小河生气地拍了一下水,溅起的水甩在沈溪山的脸上, 他微微偏头。 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 沈溪山就笑了, 往前一滑,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宋小河方十七岁, 俨然还是小姑娘的模样,平日里穿的衣袍也稍微偏大, 并不修身,眼下被水一泡,便稍微显了点窈窕身段的样子了。 沈溪山抬手,将她贴在脸边的碎发拂到耳后去,柔软的指腹在她耳廓上刮了一下。 随手手指往下落,沈溪山将她的四条小辫一一解开,丸子发髻也散了,他将铜板握在手中,说:“衣服我给你放在池边的桌子上,你洗完之后换上。洗完后你唤我的名字,在此之前我不会进来。” 说罢,他抬手一晃,金光在指尖流转而出,在空中展开一个半圆的光罩,将池子笼罩起来。 宋小河还没开口,沈溪山的身形就在池子中消失了。 她在泉中转了一圈,见大殿中就剩她一人,泛着金色光芒的屏障仿佛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宋小河泡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动手,将衣袍解开,随后整个人沉入了池子中。 温热的泉水里蕴含着浓郁的灵气,梳理着宋小河全身的毛孔,只让她觉得浑身无比轻松舒适,忍不住闭上眼睛养神。 灵泉殿较之沧海峰的广袤山野,就像是一个窄小的牢笼。 但宋小河在其中却并没有觉得被拘束了自由。 正相反,这里的宁静与沈溪山的陪伴,却让她有一种能够暂时忘却痛苦,得以喘息的感觉。 宋小河泡在灵泉中,对此生出了贪恋。 这种贪恋,让她不至于那么急迫地入梦,去寻师父。 日头完全下落,天黑下来,晚风清凉。 沈溪山躺在灵泉殿外面的高树上,稀疏的树叶遮不住月光,大片的银白洒在他的身上。 他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捏着从宋小河发上摘下的铜板,对着月亮看。 铜板是外圆内方,透过中间的方向,刚好能看见皎洁的月。 他发现这铜板也颇为奇特,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所制,平日里看着与凡间所用的铜板没什么两样,就是小了一号,但是此刻放在月亮下,铜板却变成了黑色。 越是对着月亮,这铜板就黑得浓重。 沈溪山觉得颇有意思。 他在树上躺了许久,直到里面传来宋小河唤他的声音,才跳下树走了进去。 宋小河已经换上了桌子上的新衣,站在白玉莲花台上,居高临下地与沈溪山对视。 雪白的衣裙映着灯盏的光华,衣上的银丝绣纹隐隐散发着光芒,墨黑的长发披在身上,衬的两色极是分明,宋小河浑身上下就剩下这两种颜色,却依旧让沈溪山在刹那间晃神。 沈溪山的眼中从来都没有美丑之分,他只以强弱辨别划分身边的人。 但不知道自什么时候开始,宋小河的脸落进了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嫩生生的漂亮,一颦一笑都极为勾人心动。 他踩着阶梯一步步走上去,见宋小河的发还是湿的,抬手用手指勾了一缕,金光在发间蔓延,她的湿发瞬间就干了。 宋小河被温热的泉水泡得肤色雪嫩,脸颊泛着红,仰脸问沈溪山,“我的铜板呢?” 沈溪山没说话,摊开手掌,铜板就在他的掌心里。 宋小河抬手想拿,却见他手心又握住,她道:“还给我呀。” 沈溪山就说:“你坐下来,我给你绾发。” 宋小河有些惊讶,但很快拒绝,“不用了,你不会。” “我会。”沈溪山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往床榻边上带,让她坐在上面,轻笑着说:“你六岁那年在山中迷路,头发乱糟糟的,不就是我给你绾的发吗?” 宋小河听闻,猛然不可置信地抬头,一把反握住了他的手,润黑的眼眸晃动着,“你,你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先前我提起你我之约,你……你没有回应我,我以为就只有我还记得。” 沈溪山心尖被她这炽热纯粹的眼眸烫得发麻。 宋小河一直都记得六岁那年的相遇,却从未跟他提起,她分明不是那种把事往心里藏的性子。 他弯腰,朝她凑近,指尖在她的脸颊上滑过,轻声说:“宋小河,不是我忘记了,是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此事。” “什么?”宋小河的目光充满迷茫,道:“我听不懂,你说得明白点。” 沈溪山当然可以跟她解释,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若解释此事,则必须提起日晷神仪,而宋小河所有不开心的记忆,都源于这个神器,此时提起,无异于让宋小河想起那些伤心事。 于是他拿出一把梳子,挑起宋小河的发梳着,说道:“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日后再与你说,眼下酉时就要到了,你不想睡觉?” 宋小河一听,立马就做出选择,“那便下次再说,你动作快点。” 沈溪山偏偏就不快,他上了榻,坐在宋小河的身后,慢悠悠地梳着如瀑的墨发,长发光滑而柔顺,像上好的绸缎,摸起来也极其舒服。 宋小河就老老实实地坐着,任他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心里也生出一些奇异的情绪。 一直以来,都是师父给她绾发,只是幼年时师父的手法并不好,经常给她随意地扎一下,也不结实,宋小河玩着玩着发髻就散了,像个野孩子一样。 六岁那年,她就是顶着一头乱发坐在树下,遇到了提灯从夜色走来的沈溪山。 他将宋小河拢在怀中,给宋小河绾了个干净漂亮的发髻,回去后好几日,宋小河都不让师父碰她的头发。 她还直言不讳,说师父绾发太丑,因此被梁檀打了屁股。 那是宋小河头一次被人将头发绾的整齐漂亮,对她来说意义终究不同。 如今沈溪山再一次给她绾发,手法一点没变。 他将头发拢到耳后,温软的手指蹭着宋小河的耳朵,难免让她的耳朵尖上染上了绯色,耳廓处有一圈极其细小的绒毛,看起来极其惹人怜爱。 沈溪山看着,就想凑上去咬一口。 宋小河简直跟六岁的时候一样乖,沈溪山满心的喜欢,手指将她的长发揉了又揉,在她无法看见的身后,他低下头,在她发上落了个轻轻的吻。 宋小河毫无察觉,抠着手指头,说:“沈溪山,我饿了。” 他道:“头发绾好后就给你吃饭。” 宋小河就催促,“那你快点。” 沈溪山嗯了一声,将她的头发先从当间分了左右两边,然后又分上下两股,上方的头发绾起来,系上素白的发带,下面的发则分别编了四条小辫子。 他低着头认真编发,宋小河就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窥见沈溪山的神色中有着缠绵的温柔。 那是鲜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 宋小河心头一荡,仅仅在一个瞬间,仿佛察觉到了沈溪山对她的喜爱。 她唤道:“沈溪山。” 沈溪山也没有抬头,仔细将铜板绑上她的发尾,应声:“嗯?” 宋小河问:“你究竟为何将我带来这里?” 沈溪山绑好了铜板,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眉尾一扬,反问:“你觉得是为何?” 宋小河认真想了一下,而后笑了,她扭过身来,跪坐在床榻上,说话时将手按在沈溪山的手背上,有点得意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先前骗我,心中愧疚难当,想以此来博取我的原谅!” 沈溪山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嘴角一牵,也露出个轻浅的笑,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现在可以原谅我了没?” 宋小河轻哼一声,说:“哪有这么轻易?我饿了,快让我吃饭,吃完我要睡觉。” 沈溪山说话算数,拿出饭让宋小河吃了,再仔细给她嘴巴清理干净,然后抽出她眉心的金光,让她睡了。 宋小河刚闭上眼睛,她手上的戒指就散发出微微光芒,一阵青烟飘出,幻化成濯雪的模样。 濯雪踩在柔软的被褥上,围绕着宋小河转了一圈,抬头,用蓝色的眼睛看着沈溪山。 沈溪山偏了偏头,道:“下去。” 濯雪倒也乖巧听话,当即就几步跑到床榻边,跳了下去,卧在旁边。 沈溪山坐在边上盯着宋小河的睡眼看了许久,想着今日也看了一日的书,是该休息了。 于是在她身边躺下来,自然而然地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听着她的呼吸深而后闭目养神。 宋小河许是被他的动作惊动,意识半醒,本能地伸出双手,去贴近身前的人。 她的手沿着沈溪山的双肩往上,去搂他的脖子。 沈溪山一时被她黏糊的动作晃了心神,忘记后脖子上的禁咒,待想起来想要阻止她的手时,已经晚了。 宋小河的手毫无防备贴了上去,瞬间,像是灼烧的烙铁按在她的掌心,无比滚烫的疼痛传来,一下就将宋小河从梦中完全惊醒。 她发出一声痛叫,猛然将手缩回来,睁开眼睛正要看,手却被沈溪山一把给拽走。 第181节 他看起来有些慌张,动作也失了轻重,把宋小河的手拽过去后立即用自己的掌心贴上,寒意迸发,给她的手降温。 宋小河那一下疼的厉害,几乎出了一背的冷汗,呜咽一声,就感觉掌心敷上了寒霜,灼烫的疼痛慢慢消散。 沈溪山见她面色难看,抬手将她抱入怀中,抚顺她的脊背,低声道歉:“对不住,我一时给忘记了,马上就不痛了。” 宋小河的嗓音里还带着睡意,说话含糊不清,带着埋怨,“是什么东西,好烫,你是不是半夜偷袭我?” 沈溪山抿着唇,脸色沉沉,片刻后才温声哄道:“没什么,快睡觉吧。” 宋小河被他抱在怀里轻晃,手掌的疼痛也完全消失了,她将头搁在沈溪山的肩头,很快又陷入睡眠。 沈溪山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另一只手贴着她的掌心握着,保持着抱坐的姿势许久,眸光平静。 待感觉她掌心的热意完全消失了,沈溪山才将她的手掌拿起来看,就见她掌心有个隐隐约约的“禁”字,再柔软的嫩肉上留下了狰狞的红痕。 这是宋小河将手心覆在他后脖子的禁咒上,才留下的伤痕。 沈溪山用指尖在她掌心滑过,将那红痕一一抹去,才将宋小河给放下。 因此,他不免迁怒了禁咒,心中恨恨道,早晚给你这东西解了。 “小河——” 梁檀站在院中唤她,连喊了几声。 宋小河从房顶上跳下来,“何事啊师父?” 梁檀被吓一跳,继而大怒,“又跑去房顶做什么?!上回你在上头踩了个洞,我都还没补,若是下雨你自己上去补!” 宋小河反驳,“那个洞分明就是师父你建房的时候不仔细,我这么轻盈,怎会将房顶踩破。” “还敢顶撞为师。”梁檀揪了下她的脸颊,说:“方才去哪里了?怎么说着话,忽然人就没了。” 宋小河揪道:“上去看月亮了。” 梁檀仰头,忘了眼天色,就道:“去给为师搬来一张椅子。” 宋小河跑去搬来两把椅子,给了师父一个,自己坐一个。 梁檀挽着衣袖,往天上看,说道:“以前跟你说过,月明星稀,今夜星星如此亮,哪里能瞧见好看的月亮?” 宋小河反问:“师父,就不能让月亮和星星一同出现吗?” 梁檀道:“天象如此,便是能够造出繁星与皎月同在,也不过是幻象。” 宋小河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假的可以啊。” 梁檀道:“既是假的,总有一日会化作虚影消失。” 宋小河不应声。 “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梁檀问道。 “是啊,立夏。”宋小河笑着问:“师父这次给我准备什么生辰礼?” 梁檀打着扇,晃了几下,忽而起身道:“今夜凉快,咱们去后山抓夜光虫去。” 宋小河爱玩,听后立马就蹦起来,欢欢喜喜地跟在梁檀身后。 临近夏日,后山的旷野上,就会出现许多夜光虫,远远看去密密麻麻,像是星河流入人间。 宋小河年幼时,被师父带来玩,抓了许多夜光虫,装进白色的锦囊中,挂在稚嫩的手腕上。 她累了,梁檀就背着小小的她,晃着发着光的锦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带着她慢慢走回师徒二人的小屋。 宋小河就总是在他那些奇怪的歌声里睡着。 后来长大了,师父渐渐忙起来,宋小河就没再跟着他一同去后山玩了。 今日得空,两人又跑去后山。 许是没有师徒二人的霍霍,这几年夜光虫生活安逸,繁殖了不少后代,竟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满地光芒。 宋小河扑进去,激起千万夜光虫同时飞起来。 她在里面肆意玩闹,梁檀挥着个捕虫网,努力抓虫,师徒俩忙活一通,热出一身汗。 夜风清凉,迎面吹来,宋小河擦了把汗,累了。 她道:“师父,咱们回家吧?” 梁檀抓了不少夜光虫,又给放了,然后扛着捕虫网道:“走。” 师徒二人又往回走。 回家的路,两人走了不下千遍,宋小河总能在路上发现新奇的东西,时而前时而后,但都是绕着梁檀身边转。 梁檀则慢悠悠地走着,哼着他拿手,却并不算好听的歌谣,声音传得老远。 宋小河听着听着,也想跟着唱,结果一张口灌了风,咳嗽起来。 沈溪山原本睡着了,听到耳边响起咳嗽声,缓缓醒了过来,就见宋小河正往缩着身体往他怀里钻,沈溪山便将被褥扯过来,轻轻盖在宋小河的身上,把她整个裹住。 他拍着宋小河的后背,再次入睡。 次日一早,时辰刚到沈溪山就唤她,这次比昨日更容易些,只是喊宋小河的名字,她就醒了。 宋小河抬手伸了个懒腰,张口就说饿了,沈溪山就给她拿了早饭吃。 被带到灵泉殿关起来的第三日,宋小河已经完全适应,并且没有想要离开的心思。 她吃了饭之后就趴在床上看话本,沈溪山则是在下面继续从书里找解除禁咒的方法。 也不知道宋小河是看了什么,眉头越皱越紧,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沈溪山无意间抬头时瞧见了,问道:“看见什么了?这般恼火。” 如此一说,宋小河就来劲了,拿着书飘下来,说道:“你看看!这书上写的什么狗屁东西!” 沈溪山一挥袖,将桌上的书收回去,然后靠过去看她拿来的话本。 这是一个专门记录了各地罪人所犯下的罪行和最后的结果,最后用几段话来总结,警醒世人莫要作恶。 沈溪山昨日翻话本的时候就看见这个了,但是没选这本看。 他朝着宋小河所指的地方看去,就见上面说在一个小诸侯国中,有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曾凭一己之力连打了七场胜仗,将凶敌赶出国土,只是后来她成亲生子后,行军打仗的本事便大不如从前,最后在驻守边城时,面对来犯的敌军,竟未战先怯,选择了弃城而逃,导致一城百姓尽被屠戮,造成人间惨剧。 到此,一切都没什么问题,让宋小河愤怒的是下面一段话。 她用手指恨恨戳了书本几下,说道:“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胡话?书上说由此可见,女子天生心性软弱,眼界短浅,大难关头只想苟且偷生,难担大任,耕地织衣适之。” 沈溪山应合道:“太过分了,就算是这将军最后怕死脱逃,也不该否定她一生的功绩。” “就是!”宋小河道:“简直岂有此理!” 沈溪山又道:“况且这天下间能力出众的女子成千上万,岂能以偏概全?” “对!”宋小河把书抢过去,气道:“我撕了这破书!” 沈溪山说:“可见著此书之人才是眼界短浅,心胸狭隘,怕是在平日里总被身边的女子压了一头,无能反抗,才会写下这段话泄愤。” 宋小河应道:“说得太对了!” 沈溪山见她气得一时间只会附和应声,不免笑起来,摸了两下宋小河的额头,温声哄她,“这天下厉害女子多的是,根本不需男子的认可,自会有欣赏赞誉她们的人。” 宋小河被他揉着脸,信誓旦旦道:“日后我也会成为厉害的人。” “那是自然。”沈溪山低笑了一下,又道:“你会是六界中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宋小河已然忘记这句话,她只当沈溪山是在夸她,但如此高的评价,难免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腼腆低笑了一下,说:“过奖过奖,我努努力吧。” 说完,宋小河撕了书,又跑上去看别的话本。 沈溪山看了看时辰,站起身说:“我出去一趟,办点事。” 宋小河赶忙放下书,紧紧盯着他,“什么时辰回来?” “很快。”沈溪山道:“你若是看书觉得无趣,就玩昨日地那些泥,做好了回来我给你烧成型。” 宋小河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然后目送着沈溪山离开。 这黏黏糊糊,充满着挽留的目光,差点就让沈溪山自制力崩塌,没成功走出去,不过想起要办的正事,他还是咬咬牙,走了。 沈溪山走之后,宋小河就不看话本了,她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又把长生灯给拿了出来,冲着灯低声唤道:“师父……” “这里又剩我自己了。”宋小河说。 长生灯却没有任何回应。 宋小河将它揽在手臂里,侧躺着,往窗外看去。 外面一片盎然春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宋小河喜欢春天,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正因为梦中能够与师父回到从前的生活,所以每次醒来之后宋小河面对着师父已经死亡的现实,才会更加郁郁寡欢。 没有陪伴,她就会往梦中奔逃。 “既是假的,总有一日会化作虚影消失。” 师父的话在耳边响起。 宋小河贪恋假的东西,于是闭上眼睛,又想睡觉。 可她又想起这几日沈溪山对她所做的事,他的眼神总是很专注地看着她,如此一来,就会给她一种被珍视被疼宠的错觉。 喂她吃饭,给她擦脚,给她新衣裳,给她绾发,这些都是师父做过的事。 沈溪山来做,终究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之中,却又有着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在他身边,宋小河再不会感觉孤单。 如若选择梦中的师父,她就要放弃沈溪山。 因为梦与现实,不可能联系在一起。 她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飘去了桌边,挽起袖子开始玩泥巴。 沈溪山外出也确实没多久,等宋小河捏成第五个泥人时,他就回来了。 他看见宋小河双手糊满了泥巴,临走时放在桌上的泥几乎被她霍霍完了,若是再晚一点回来,宋小河没了泥巴玩指定会闹。 回来的时辰掐得刚刚好。 沈溪山笑着在她身边坐下,往桌上一看,发现这五个泥人都是同一个人。 那就是宋小河自己。 第182节 尤其是头上两颗丸子发髻,相当明显。 宋小河正专心捏第五个,头也不抬道:“你快给我烧成型。” 沈溪山也没废话,掌上幻出炽热的火焰,对着桌上的泥人烘烤灼烧。 说来也神奇,灰扑扑的泥土,烧出来的却是白色的瓷人,釉色雪白无暇,极为纯净。 宋小河惊呼,诧异道:“你这是是什么火?烧得这般漂亮?” 对此,沈溪山不吹牛,只道:“我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做得最好。” 宋小河嘴上说:“狂妄自大。” 心里却赞同道,小师弟还是一如既往的的厉害。 她又想,不过用了半天就捏出了五个泥人的我,更厉害。 全部烧好之后,五个洁白的小瓷人就摆在桌上,全是宋小河自己。 可以看出她捏的越来越熟练,到后面第五个时,小瓷人跟她本人像了八分,十分有型。 宋小河看了一圈,最后将第五个捏在手中,说道:“就选你了,你最像我。” 沈溪山问:“那这四个呢?” 在宋小河眼里,那些都是失败品,她道:“扔了吧。” 沈溪山殷勤道:“我帮你扔。” 随后将四个小瓷人收了起来,宋小河便也没再关注,捧着小瓷人往上走。 沈溪山给她拿了饭,说道:“后天我就要去出任务了。” 宋小河顿时转头看他,“去哪里?” 沈溪山就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来,说道:“先前在长安事,这个任务就派给我了,只是后来我去忙了寒天宗一事,回来后又撞上钟家带人闹事,这才耽搁了一个多月。” “现在寒天宗那些人基本伏法,钟家也滚回去了,师父便让我准备出发。”沈溪山道:“要去北方一处叫寿麟城的地方。” 宋小河沉默地吃着饭,腮帮子鼓鼓的,缓慢地嚼。 沈溪山知道她在听,又道:“明日我就会把你放出去。” 宋小河还是没说话。 沈溪山掐了掐她的脸蛋,说:“这几日好好吃饭,看着脸色似乎没那么苍白了,气色好不少。” 宋小河问:“你把我带来此地之事,有人发现吗?” 沈溪山道:“有人问了。” 宋小河:“你如何回答?” “我就说不知道。”沈溪山道:“你出去之后该如何说,还用我教你吗?” 宋小河轻哼一声,道:“我就说你把我关在这里好一通虐待,整日打骂我,还不给我饭吃。” 说着,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 沈溪山笑眯眯道:“你尽管说,不会有人相信的。” “为何?” “因为我在他们眼中,是个性子温润的谦谦君子。” 沈溪山心说,好歹我也装了十多年,岂能是白装的不成? 宋小河吃了饭,又坐在沈溪山身边看了会儿书,酉时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爬上床睡觉。 沈溪山在下面又坐着看了一会儿书,这才走上去。 掀开被褥,就看见宋小河侧躺着,手里攥着那个雪白的小瓷人,宝贝得很。 沈溪山笑了一下,脱了外袍,躺进被窝之中,将她抱在怀里。 皎月当空,夜风宁静。 梁檀坐在院中削木头,时不时捏在手里比划一下。 宋小河坐在他身边,给他摇着扇子,静静地看着他。 梁檀道:“上回给你做的剑用着如何?你现在长大了,是不是该用长一些的剑了?” 宋小河说:“长的短的在我手里都一样。” 梁檀道:“都一样很快就会折断是吧?” 折了四把木剑的宋小河只嘿嘿笑着。 梁檀削好了外形,开始上漆,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 上好了漆,梁檀擦了一把汗,道:“好了,晾晒个几日,漆干了之后再刻点花纹,你就能拿去用了。” 宋小河起初没应声,好一会儿之后,她语气轻快道:“师父,我明日便不来了。” 梁檀转头看她一眼,没接话。 他起身,走到井旁边,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擦净,来到凳子旁坐下,笑弯了眼睛,说道:“为师早就知道啦,你昨日都是穿着新衣裳来的,我可做不出来这么好瞧的衣裳。” 宋小河低着头,拿着个小树枝在地上画着,说:“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呢,不能总在这里陪着师父了。” 说是陪着师父,宋小河心里却清楚,她才是需要陪伴的那个。 梁檀道:“小河,过来,为师给你绾发。” 宋小河抬头,眼圈已经红红的,黑眸水润,她乖乖搬着小凳子,来到梁檀身边,背过身去。 梁檀给她解了头发,将铜板攥在手里,梳子轻轻从她发中穿过。 他笑着道:“我第一次给你绾发,是在你四岁的时候,那会儿你的头发就很长了,总是被我随手一扎,或者用个小树枝绾起来,后来有回带你去了前山,你看见别的小丫头头发都绾得漂亮,回来就跟我闹。” “起初我也不会梳那些小姑娘的发髻,给你绾的不好看,你也不嫌弃,顶着乱糟糟的脑袋出去找人炫耀,别人笑话你,你就跟别人打架,为此我还特地去找玉珍学了些手法。” “一开始学得不好,后来慢慢慢慢熟练,一晃多年过去,我现在绾的发髻也相当漂亮了。” 宋小河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回道:“师父越来越厉害了。” “小河才是越来越厉害了,师父老咯,比不上小河了。”梁檀说:“你自幼就与别的孩子不同,心性坚韧,不论是那些孩子排挤你,嘲笑你,还是你修炼不得力,多年来都无法在体内凝聚灵力,就算屡屡碰壁,你也开朗如旧,从不会被这些事所击败。” “你被送来那会儿,手上挂了个刻着‘宋小河’三字的木牌,我当时觉着这名字不好,给你取了个新名字,叫宋枳画。后来才发现,还是小河一名适合你,奔流不息,勇敢无畏,永远有着勃勃生机,不论春夏秋冬都会肆意流淌,不管路过什么样的风景,都会一直向前。” “小河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小河。” 梁檀说着,最后一条发辫也给编好,铜板系上去,拍拍她的脑袋,又说:“我们小河虽然有时候愚笨,但心中怀有大义大善,是天下难得的玲珑心窍,只要你坚守本心,不惧艰险,终会有光明璀璨的将来。” 宋小河转头,没有出声,却早已泪流满面。 一岁时,梁檀教会宋小河说话;四岁时,梁檀第一次给她绾发;六岁时,梁檀将她抱在脖子上,带她去沧海峰最高之处摸星星;八岁时,梁檀同意她学剑,并亲自做了木剑给她;十岁,宋小河在生辰那日得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那是梁檀在山下打闲工,攒钱给她买的;十二岁,宋小河参加猎门考核未及格,梁檀偷偷跑去别的山头抓了别人养的鸡,给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十三岁,宋小河被送去外山,跟孙玉珍住了半年,梁檀嘴上说着自己在沧海峰清净许多,却三天两头跑去外门看她;十五岁,宋小河羡慕别的小姑娘有漂亮首饰,梁檀就掏空家底,给她买了一支储物玉镯,虽然后来连着一个月师徒俩都吃清水豆腐 十六岁,宋小河与梁檀跑去外门看热闹,梁檀被踢掉了两颗牙,其后宋小河偷了他的玉葫芦下山,那时候的小河并不知道,她快要失去师父。 十七岁,宋小河跟着梁檀去了长安,这才知道钟家如何看不起他,知道这几十年师父如何痛苦,知道原来人对亲情的执念可以这么深。 凡人渺小脆弱,得爱,便会得世间所有力量。 十七岁,宋小河与梁檀死别。 “师父,我以后会想你的。”宋小河的泪顺着下巴滑落,抽噎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你会忘了小河吗?”她说:“好像喝了孟婆汤,转世轮回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是我捏的小人,师父你带上,转世的以后别忘记我,好不好?” 宋小河送出雪白的小瓷人,人儿上的两个丸子发髻和四条支棱着的辫子,双手高举,像是拥抱的姿势。 梁檀收下了,夸道:“捏得真好。” 宋小河泣不成声,跪下来,磕了个响头,“小河多谢师父多年来的养育栽培,若无师父,便无小河。我宋小河在此起誓,我会为师父师伯手刃仇敌,将清檀雷法传承下去,会把师伯的最后一魄找回来,也不会让世人把你们的事迹,还有寒天宗和钟家的罪行遗忘。” 梁檀将她拉起来,给她擦了擦泪,将做好的木剑给她,说道:“收好,这是为师给你做的最后一把,大道难行,日后你一定要坚强,为师虽死,但留给你的东西还在,莫要因此迷茫了前路。” “不论你最后走到何地,为万人所景仰也好,隐姓埋名的平凡生活也好,为师都会为你骄傲。” “小河,来生你我有缘,还会再见。” 梁檀说着,身形开始化作云雾消散。 一瞬间,樱花消失,小院溃散,梦境开始崩塌,宋小河站在原地放声大哭。 梁檀是师,也是她的父,虽说宋小河自小没有爹娘,但在她心里,梁檀早就是她的父亲。 有梁檀在,宋小河从未羡慕过任何人,他虽贫苦,日子过得紧巴巴,却从未委屈宋小河。 宋小河一度不愿面对他的离开,如今却也知道,她根本留不住已死之人。 她正哭着,忽而一只手伸来,温柔地在她脸上擦拭着。 宋小河低声呜咽着睁开双眼,一阵夜风吹来,刹那间,宋小河看见漫天地樱花飘落,纷纷扬扬。 她震惊地抬头,就看见头顶一大片盛开的樱花,正随风摇曳。 沈溪山坐在她的身边,擦着她的眼泪,说道:“醒了?” 宋小河怔怔地,“难道我还在梦中?” “是现实,宋小河。”沈溪山说:“这棵树是我让人从江南运来,今日才栽在此处的。” 宋小河抬手,看见手里捏着的小瓷人,心想,这的确是现实。 她的小人并没有送出去,师父所做的那把剑,她也没能带出来。 她哭得气息不足,短促地喘了几下,就听沈溪山说:“你看天上。” 宋小河依言抬头,就看见无边的夜色中繁星密布,一轮皎洁的月挂在当中。 “是你师父留给你的幻象。”沈溪山说:“樱花到了寿终之时会凋零,但是这个会永远存在陪伴你度过在沧海峰的每一个夜晚。” 是皎月与繁星共生的幻象。 宋小河知道的,从长安回来之后,她就发现了。 或许是梁檀知道樱花树的凋零之期将至,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是有去无回,所以在走之前,将这个幻象做了出来,让皎月和繁星每晚都陪伴着宋小河。 他还做了许多吃食,存放在膳房的灵石里,还有许多他亲手缝制的衣裳,就连雷玉葫芦,他也留在宋小河的房中。 林林总总,俱是梁檀在宋小河跑出去玩的以后,偷偷做的。 第183节 也全是他对宋小河的放不下。 她仰头看着,忽而一道星芒从天际滑过,拖出长长的光弧。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星星滑动起来,稍纵即逝的星芒留下了长尾巴,在宋小河的眼前铺开一张无比绚丽的画卷。 繁星坠落,像是一场瑰丽的星雨,映在宋小河的眼眸里。 “宋小河,你看。” 沈溪山说:“这是你师父给你留的最后一个礼物。” 八方风来,宋小河的衣裙被翻起,长发摆动,铜板撞在一起时叮当作响。 宋小河伸出手,想要接住掉下来的星星。 但什么都接不住,于是沈溪山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 是师父留给她的,十八岁的生辰礼。 宋小河心里难过得厉害,抱着沈溪山,哇地一声大哭,将这些天压在心底的痛苦放声宣泄,声音可怜至极:“沈溪山,我再也没有师父了……” 或许她还会得到各种爱,但永远没有父爱了。 沈溪山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任她把眼泪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哄道:“好了好了,一切都会过去的的。” 明日就会好起来。 因为宋小河已经明白,这天下生死之别的寻常,就像月亮的圆缺,海水的潮汐,朝阳的升落,乃是不可改变,无法撼动之事。 也是天下间的每个人,包括宋小河在内必须要经历之事。 她坚韧勇敢,今日辞别师父,明日便会踏上新的旅程。 正如梁檀所言,小河就是奔流不息的小河,或许会停留驻足,但永远不会干涸。 况且还有溪山作陪。 第93章 寿麟尸城(一) 朝阳初升, 一声鸡鸣不知从何处传来,苏暮临在听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不过很快,他又躺下来。 沧海峰的小院里原本是没有苏暮临的住处的。 但是先前他总是蹲守在院子门口, 随地一卧, 趴上半宿, 回回都能把清早出门的梁檀下一大跳。 于是梁檀将原本打算养鸡地小屋子给清理了, 搬了张床铺和桌椅, 让苏暮临住进去。 虽说条件有些简陋, 但苏暮临并不在意这些, 只要跟着宋小河,他就算是睡地上也无妨。 先前回了沧海峰,苏暮临见宋小河情绪状态颇为不好, 便殷勤起来, 清扫院子,准备伙食等事基本都被他给包揽。 前两日宋小河被沈溪山带走之后, 苏暮临就清闲了,并且大为沮丧, 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有人来问过宋小河的下落, 但碍于沈溪山先前的威胁, 苏暮临不敢说实话,只找了借口糊弄, 其他时间就坐在院门口或是躺在房中等候。 时不时还要听一下沈溪山的差遣。 比如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棵无比茂密的樱花树, 然后喊着苏暮临一同栽树, 差点把苏暮临的原型给累出来,昨晚上回来后倒头就睡, 一觉到天明。 今日不知道小河大人会不会回来。 苏暮临翻了个身,心想着, 今日怕是又要躺上一整天,小河大人不在,他连去符修大课的兴趣都没有,况且他最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那就是他不会画风雷咒了。 先前画风雷咒的时候,他都是一气呵成,不曾有任何停顿的,可现在再提笔,脑子里想着,嘴里念着,就是无法下笔。 原先许多仙盟弟子听闻他会风雷咒,都围在他身边,卯足了劲儿地吹捧他,苏暮临受了那些恭维,正要大展身手之事,却发现不会画了,丢了好大的脸,现在也懒得再去上课。 正当他考虑着去沈溪山那里抢人有几分胜算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一声呼唤。 “苏暮临……” 他一下竖起耳朵,支起上身,心说自己这是想出幻觉了?怎么好像听到了小河大人的声音? “苏暮临!” 又一声传来,比方才的近了些。 苏暮临确认了这就是宋小河的声音,他猛地从床榻上爬起来,像一头莽撞的野兽,一个跃步就从床榻上冲到门边,直接用脑门撞开了门,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门板让他撞得稀巴烂。 宋小河刚进了院子,见状惊叫一声,骂道:“苏暮临!你脑门痒了欠收拾是不是?长了手不会用,便要用头将门撞开?” 她身着雪色的衣袍,墨黑的小辫耷拉着,发上系着长飘带,腰间别着木剑。 灿烂的阳光攀上山峰,在她身上留下了晃眼的金光,将她的轮廓从上到下勾勒一遍。 宋小河插着腰,皱着眉,一副生气的样子,大声斥责他。 苏暮临愣愣地看着,将她脆生生的怒骂收进耳朵里,忽而咧嘴笑了两下,紧接着开始涌出汹涌的热泪。 他朝宋小河奔跑过去,哭得惨烈,“小河大人,你回来了——” 大有一副狂奔着扑倒宋小河的模样,她抽出木剑,用剑柄抵着苏暮临的肩膀,嫌弃道:“你哭什么?” 苏暮临的眼泪向来是比宋小河的还要多的,先前见宋小河郁郁寡欢,不好好吃饭又嗜睡,苏暮临偷偷哭过好几回。 他不懂凡人那些生生死死的羁绊,但看见宋小河难过,他就会跟着难过。 一想到宋小河可能以后都会是那样,他心中就害怕得不行,所以在沈溪山将人带走之后,他也并未大闹。 他只得将希望寄托于沈溪山那个恶人身上,若是他也无法,那就谁也救不了宋小河了。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却没想到沈溪山当真做到了。 他带走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宋小河,却还回来一个生机盎然的宋小河。 她还像以前那样,站在阳光下,如此热烈明媚。 苏暮临大哭,呜咽道:“沈溪山这恶人为何这么厉害……” 宋小河纳闷道:“你在嘀咕什么?” 苏暮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小河大人回来,我心里高兴。” 宋小河戳了两下他的脸,说道:“哭得真丑。” 苏暮里赶忙将眼泪擦干净,眼睛还是红的,却像是变脸一样高兴地笑起来,“小河大人,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偷。” 宋小河伸了个懒腰,说道:“不必,我吃了回来的。” 她往院中走去,看见了那棵盛放的樱花树,便高兴地跑去树下的秋千上,坐上去荡起来,问:“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人来找我?” 苏暮临跟在她身旁,“有的,青璃先前派了人来,好像是有事要寻大人,只不过当时大人不在,我随意找了借口搪塞。” 宋小河问:“什么理由?” 苏暮临一时又支支吾吾起来,在宋小河的盯视下,才慢慢道:“我说你摔瘸了腿,下山求医去了。” 宋小河:“……” 仙盟大殿之内,青璃坐在高座上,下方是两门的门主,与沈溪山和程灵珠并排而坐。 对面则坐着几个甲级猎师,其中包括了关如萱。 敲门声在这时候响起,门外弟子来报:“盟主,宋猎师求见。” 青璃道:“来的正好,宣她进来。” 随后门开,宋小河的身影出现在殿中,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沈溪山原本还想在师父面前装一装,稍微遮掩一下,但见宋小河瘸着走进来,他的目光一下就粘上去了。 分明半个时辰前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瘸了? 宋小河在一众人的目光下瘸着走到中间,行拜礼,“弟子宋小河拜见盟主。” 青璃问道:“腿伤可好些了?” 宋小河于是也跟着闭着眼睛扯谎,“好许多,只是走路还有些不便。” 青璃道:“咱们仙盟就有医仙阁,为何你要下山去寻医?凡人的医术疗效缓慢,若是你在仙盟医治,今日定然已经痊愈。” 宋小河心说还不是苏暮临那小子扯谎的时候不过脑子,仙盟里的医修在人界,除却百草谷的那些人外,没有哪个门派能比得上,哪个正常人会跑到山下寻医? 不过幸好她来时就已经想好了答案,说道:“心情沉郁,便去山下寻了个清净。” 青璃点头,又道:“看你气色不错,想来这几日已经将心结解开,正好眼下有个事,我想要让你一起去,不知你意向如何?” 宋小河颔首道:“弟子是仙盟猎师,自然听仙盟调遣。” “此前有一处名唤寿麟城的地方突然泻出大量灵气,此为灵器现世之兆,很快就会招引不少邪祟,我便紧急派了一队前去寿麟城回收灵器。他们去了半个月却空手而归,我亲自前去问话,就发现那队人是假的。” 宋小河一顿,接话问道:“假的是何意?” “他们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端倪,甚至连习性记忆都一样,但他们却都用左手吃饭行事,衣裳也穿成左衽,甚至连看书识字,都必须用镜子照过之后才能认得。” 宋小河听得脊背发凉。 自古以来,生者穿右衽,死者才穿左衽。 一想到那群人不知在寿麟城遭遇了什么,回来之后还若无其事地在仙盟生活,宋小河就觉得毛骨悚然。 青璃又道:“不过还有另一事,与你有些关联。” “梁颂微生前被抽去的那一魄,正被藏在寿麟城中,你若是此次前去,正好亲手将你师伯的魂魄收回,其后在送他们二人去转世即可。” 宋小河听闻,立即道:“多谢盟主告之,弟子随时准备启程。” 青璃笑了笑,说:“不过梁檀生前做了错事,如今在人界树敌颇多,况且你那日也锋芒毕露引来不少觊觎,此行怕是危险重重,这几次的任务让仙盟折损了不少人,此次恐怕无法分派多的人与你们一起。” “程灵珠。”她唤道。 “弟子在。”程灵珠起身应道。 “此次就有你和溪山带领着,除却先前那一队人之外,你再去领六个甲猎,八个乙猎,另有医修四个,弟子就随你自定,切记,路遇危险则以保命为主,万不可逞强行事。” 程灵珠行礼道:“弟子领命,定不负盟主所托。” 第184节 青璃交代完,一声令下,“你们明日便出发。” 沈溪山也跟着站起来,连同对面的几个甲级猎师也一同起身,向青璃拜礼道:“弟子领命!” 宋小河跟在众人后面出了仙盟大殿。 能够出发去寻找师伯魂魄之事,让她心情很愉悦。 在明白生离死别是每个人的必经之事后,宋小河已经释怀了师父的离去,现在只想尽快找到师伯的那一魄,然后将他们兄弟俩送去轮回。 她笑着走到阳光下,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身上覆满金光。 沈溪山走过去,停在她身边,低声问道:“你怎么出来的时候没装瘸了?” 宋小河笑容一顿,惊觉自己将这事给忘记了。 回头看见守在大殿门口的弟子正在望着这边,于是赶忙装成瘸子走了几步。 沈溪山便在后面追赶,说风凉话,“你现在装也没用了啊,你方才出来的时候走得稳健,大家已经看到了。” 宋小河低着头,像是听不见一般往前走。 沈溪山就又说:“虽然盟主说了这次下山你要面对许多危险,不过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人威胁到你,若是有什么事,你要第一时间来找我。” 宋小河不应声。 沈溪山纳闷,下意识要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她停下来,却不想宋小河将手一样,一下子躲开了。 “宋小河。”沈溪山问道:“你耳朵也坏了?听不到我说话吗?” 宋小河这才有了反应,转头看了沈溪山一眼,面容看起来却是生疏而严肃的,她压着眉毛拱手道:“多谢沈猎师,下山之后就劳烦沈猎师多多照拂了。” 说完,她飞快地迈动瘸着的腿儿,走了。 沈溪山:“……?” 仙盟大殿外的人都还没散去,关如萱与甲级猎师杨姝站在檐下的阴影处,并肩而立。 “这宋小河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听说她在长安时释放了极其强大的寒冰之力,冰封十里,压制了所有人的行动,当日你应该在场,当真如传闻那么夸张吗?”杨姝问道。 关如萱低低嗯了一下,目光落在宋小河的背影上。 灿烂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的衣裙,虽然走路姿势并不好看,但随着衣摆的晃动,上头银丝所绣的灵鹤若隐若现,犹如展翅一般,美得晃眼。 “这是江南特产。”关如萱喃喃道。 “什么什么?你念叨什么呢?”杨姝没听清楚,莽撞地把耳朵凑过去,与关如萱撞了个肩膀,看着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的沈溪山,她又乐道:“我还没见过咱们仙盟的掌上明珠什么时候被人甩在身后头的呢,这宋小河果真有些本事。” 关如萱敛了敛眸,有些不习惯别人靠那么近,不动声色地往旁退了一步,道:“宋小河很厉害,那日我们都亲眼所见。” 杨姝完全不看人脸色,揽着关如萱的肩膀,与她贴在一处,说道:“关师姐,我知道你心悦沈师兄多年,不过依我看,你还是放弃吧,毕竟沈师兄这无情道修得是一等一的好,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亲昵过。” “他是绝不会放弃无情道的。” 关如萱看着沈溪山,意味深长地低声,“是吗?” 随即她转头,看向杨姝,认真问道:“你当真觉得,这天下第一人的至高之誉,会落在沈家头上?” 杨姝先是一愣,而后笑了,与她悄声道:“当然不一定,我觉得会落在我头上。” “……”关如萱泼冷水道:“那就祝杨猎师早日晋升天字级。” 宋小河先前得了青璃的温柔敲打,不敢在盟主大殿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与沈溪山说话,于是装瘸飞快离开盟主大殿之后,就跑去了外山。 这一别多日没去见孙玉珍,如今她又要外出,便想来看看孙玉珍。 孙玉珍正坐在屋中缝衣,宋小河的声音老远就传来,“珍娘!” 她赶忙嗳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布料起身出门迎,笑眯眯道:“小河怎么这时候来了?” 宋小河没有空手来,拎了两篮子水果,都是苏暮临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摘来的。 沧海峰没有什么产出,吃的基本都是靠从别的山头借。 她扑过去抱住了孙玉珍,撒娇道:“好久没见珍娘,有没有想我?” 孙玉珍慈祥地笑着,拍她的后背,说道:“那是自然,我膝下无子,整日就惦念着小河了。” 她先前就已经听说梁檀所做的那些事,对宋小河万分担忧,今日得见宋小河还像从前那样,她心中的大石头落地,长松一口气,再仔细一瞧,讶然道:“哟,你这身上穿的,可是不可多见的料子。” 宋小河将果子放在桌上,笑着回身,“是旁人送我的!” 孙玉珍绕着她转了一圈,惊叹道:“这上面可是江南特有的浮光绣,料子像是织雪锦……我眼界浅,不知道有没有认错,若是没认错,这一身衣裳怕是要用金子买,还不一定能买到。” 宋小河笑嘻嘻道:“珍娘的眼睛真厉害,这的确是江南的衣裳。” “谁送的?”孙玉珍脸上的表情有些揶揄,捏了捏宋小河的脸,道:“是男孩吗?” 宋小河点头,想了想,又说:“他修无情道。” 孙玉珍嗐了一声,顿时颇为失望,说道:“小河,别与修无情道的往来纠缠,否则不是你吃亏,就是他吃亏。” 宋小河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孙玉珍哈哈笑起来,宠道:“我们小河就是聪明。” 说着,她竟自己的储存的美食拿出来,给宋小河吃,二人闲聊些其他的,笑声充满整个小屋。 这么多年过去,宋小河每次来孙玉珍家,都会吃得肚皮滚滚的回去。 她揉着肚子,站在门口跟孙玉珍道别,“珍娘,等我回来之后再来看你!” 孙玉珍也道:“此去千万注意安危,平安归来。” 宋小河辞别孙玉珍,回了沧海峰。 还没进院子,就看见沈溪山坐在樱花下的秋千上轻轻晃着,苏暮临颇为殷勤地站在边上,给他端茶送水,满脸谄媚。 她进了门,两人就同时转头看来。 “你怎么在这里?”宋小河盯着沈溪山问。 他一袭白色的宗服,金丝绣纹在光下折射,粉嫩的花瓣落了满身,发上,肩上到处都是。 沈溪山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看着手里捏着的一根乌木簪。 宋小河走过去,对苏暮临道:“你回去收拾一下,咱们明日要下山了。” 苏暮临给宋小河递了杯水,又应声好,转头去了屋中。 宋小河喝了两口,见沈溪山仍旧低着头不说话,她便凑过去,将他挤到一旁,两人一同坐在了秋千上。 秋千做得宽敞,两个人并肩坐也不拥挤,只是宋小河故意去挤他的肩膀,歪着头看他,“你为何不理我?” 沈溪山这才抬头,板着脸道:“你在跟谁说话?” “跟你啊。”宋小河眨着大眼睛道。 沈溪山轻哼一声,“我还以为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宋小河觉得奇怪,认真问道:“你为何要这样说?你嘲笑我眼神不好?虽然有时候我的确看不清楚东西,但我不是瞎子。” 沈溪山一肚子气,被她这番话一搅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绕着圈子跟宋小河说话,她如何能懂?沈溪山干脆直说:“先前我在大殿先跟你说话,你是怎么对我的?宋小河,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还在不在。” 宋小河听言,十分乖顺地摸上心口,点头说:“还在跳呢。” “你怕是摸错了。”沈溪山负气道:“石头做的心,如何能跳?” “不能跳我不就死了吗?”宋小河说。 沈溪山气道:“铁石心肠之人,哪有那么轻易死?” 宋小河又摸摸肚子,“你在说我吗?但是我的肚子是软的,不是铁石所做。” “我摸摸。”沈溪山伸手,神色认真。 宋小河很大方地将圆滚滚的肚子挺起来,紧接着就感觉沈溪山的手覆了上来,往她肚子上拍了拍,讶异道:“吃了那么多?” 她点头,“我去了珍娘那里,自然是要吃饱了再回来,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等我吗?” 沈溪山一听,这才惊觉方才跟她越扯越远,忘了正事。 他不明白为何宋小河每句话都能接上,又完全接不到重点,于是又重新板起脸,质问道:“为何先前我与你说话,你与我故作生疏?与我相识就是这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宋小河插科打诨好一阵,这才知道他为何生气,便主动去拉他的手,用指尖轻轻地捏他的手指,小声说:“我这还不是怕被盟主发现了嘛,她上次把我叫过去说话,我思来想去琢磨了许久,觉得她的意思,该是让我离你远点,是不是?” 沈溪山瞥她一眼,“所以你干脆就不认识我了?” 宋小河道:“既然盟主想我这样,那我便依言照做呀。” 沈溪山为此很不高兴,微微皱眉,佯装委屈地说:“若是有一日盟主要你与我断绝往来,你也会照做?宋小河,我与你的交情,就这般简简单单由他人操控是吗?” 宋小河与他对视,眼里都是沈溪山漂亮的眉眼,尤其是眉心的一颗痣,衬得他那委屈的神色更有几分令人沉溺。 她转了转脑袋,无意识地进行手上的小动作,捏着他的指关节,说:“怎么会呢,我又不是什么话都要听。” 宋小河有时候是听话的,乖顺老实。 但不是谁的话,每句话都听。就像现在,她在人前与沈溪山装得生疏礼敬,回了沧海峰,她一样能与沈溪山抵着肩膀,亲昵地缠着他的手指。 沈溪山心里稍微顺坦了些许,他差点就以为宋小河翻脸不认人,早晨才从他床榻上醒过来,午时就一脸冷漠假装不认识,如此才真的要把他气吐血。 过了会儿,宋小河说:“况且上回盟主就把咱们俩的共感咒切了,若是我再不听她的,下回她又不知道做什么呢。” 沈溪山心头一荡,甜腻的味道在心腔蔓延,扫尽先前的所有郁闷,加之宋小河柔软的指头在他指尖绕啊绕,晃得心尖痒。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就听宋小河又开口,无比老实道:“我现在只有你和苏暮临两个朋友了,可不想再失去。” 沈溪山嘴角一沉,脸色顿时黑得像是烧了八百回的煤炭渣糊了满脸。 宋小河竟然拿他跟苏暮临同等比较? 第94章 寿麟尸城(二) 宋小河正午那会儿, 把沈溪山气走了一次。 在她说不愿意失去他和苏暮临这两个朋友之后。 宋小河回想了一下,当时沈溪山的脸色十分不悦,嘴角几乎耷拉到地上去, 最终瞪了宋小河一眼而后一句话没说, 拂袖离去。 她试着挽留了两句, 跟在后面喊了两句沈溪山, 也没能把人叫住。 第185节 宋小河咂咂嘴, 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她自我感觉所言诚恳, 极有诚意来着。 不过也没过多久, 沈溪山就又来了沧海峰,站在院中,将那些被宋小河和苏暮临翻得乱七八糟的地清理了一遍。 宋小河听到动静, 从窗子往外看, 就见他手中凝着金光,将种子全部撒在地上, 然后用术法将土埋上。 她推门出去,疑惑问道:“你在种什么?” 沈溪山道:“先前不知道谁送来的一批灵果种子, 在我这里一直闲置, 我种在此地瞧瞧长出来是什么样子。” 宋小河听他的语气寻常, 再往他的脸上仔细瞅瞅,问:“你不生气了?” 沈溪山睨她一眼, 心说你还知道我生气? 宋小河瞪着充满好奇的杏眼与他对视。 沈溪山便说:“看在你罚站了半个时辰的份上, 我便不与你计较那么多。” 宋小河满头雾水, 有些听不懂,却没有追问, 沈溪山只要不生气了,那就没什么问题。 她乐颠颠地跟在他后面, 问:“若是这果子长出来了,能给我分几个吃吗?” 沈溪山回头看了一眼她的满脸馋相,应了一声。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宋小河有时候聪明点就好了。 若是他当真好奇这灵果种出来是什么模样,早就给种出来了,现在拿来这里,不过就是为了种给宋小河吃的。 不然这仙盟七座山峰,哪里不能翻土种地,何须特地跑来这里? 沈溪山敛了心思,忽而问她:“窦骏此人,可是你的旧相识?” 宋小河愣了愣,在脑中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很快就想起他。 这个人在宋小河的记忆中没什么存在感,如若不特地说起他,宋小河平日里根本就不会想起来。 十五岁那年,宋小河没通过月考核被罚至外门,正撞上外门弟子拉帮结派盛行,有个家境富裕的公子哥,仗着自己家中有几个臭钱,身量也高大,纠集了一帮人当小弟,见天欺负外门那些性子内敛,又不敢反抗的女弟子。 宋小河去了之后,自然看不惯此等行为,为女弟子出了两次头,被那人给记恨上,处处寻宋小河的麻烦。 后来那一群小弟当中,有人出了个阴招,要那公子哥以切磋的名义向宋小河发起挑战。宋小河那会儿性子倔,又要面子,结果输得很惨,还被削去了不少头发。 窦骏就是那个当时出阴招的小弟。 后来两人在仙盟大殿中见过一次,不欢而散。 前往长安的路上,他又主动找上宋小河,说自己知道沈策的事,当时的宋小河并未搭理。 如今想来,或许窦骏当初还真知道些什么。 宋小河的目光在沈溪山面上转了两下,问:“你是沈策的事,旁人是如何发现的?” 沈溪山倒没什么好隐瞒的,但他已经忘记关如萱是如何发现他的,于是语气随意道:“先前你被一个乙级猎师刁难,我拿出的天字级玉牌被关如萱看见,这东西你见得少,我说是假的你就信了,但她见得多,知道是真的。” 宋小河听到此处,气哼一声,不高兴道:“我确实见得少,像我从前那般籍籍无名的小弟子,如何有殊荣能见到天字级的猎师玉牌?” 沈溪山似笑非笑,“你又置什么气,后来不是让你拿去玩了?” 宋小河想起当日的场景,他将那玉牌像扔一个破石头一样扔到她的怀里,又说是假的,她摸了几下就还回去了。 “骗子。”宋小河小声,忿忿地骂了一句。 沈溪山理亏,于是装聋。 宋小河又道:“你提起窦骏做什么?” “他先前与你有过节?”一转移话题,沈溪山的耳朵又好了。 宋小河道:“此人先前在外门的时候就是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我的确与他不对付。” 沈溪山笑了下,说:“先前偷审门卷宗的人已抓获,正是此人,我现在要去督审,你可要一同去?” 宋小河一听,立马来劲儿了,恨恨道:“自然要去,我先前就觉得此人心术不正,果真如此!” 两人正往外走,苏暮临就从屋中冲出来,几步跟上宋小河的步伐,喊道:“我也要去!” 苏暮临跟在宋小河身后已经成了很寻常的一件事,在沧海峰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一只小狗,如影随形地跟着宋小河。 习惯之后,宋小河就不会在意,去什么地方都会与他一起,所以他喊着我要去的时候,宋小河没什么反应。 倒是沈溪山转头,凉凉地扫他一眼,漠声道:“你留下,给这些种子浇水。” 苏暮临愁眉苦脸,“回来再浇也一样。” 沈溪山道:“就现在浇。” 苏暮临不乐意了,恰好他听到了正午那会儿的话,便道:“在小河大人心中我和你的地位平起平坐,何以你想撇下我,与小河大人单独相处?” 这话简直就是往沈溪山的剑上撞,纯粹找死。 他看着苏暮临,忽而莞尔一笑,温声道:“白狼王好歹也是曾经的魔王,其血脉纯正的后代,皮毛定然也漂亮无暇,正好我缺一身狼毛氅衣,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扒了你的皮毛做衣裳。” 苏暮临脊背发凉,这才想起他沈策的身份已经暴露,不需在宋小河面前隐藏了,于是吓得赶忙夹尾巴逃走。 宋小河瞧着苏暮临慌张的背影,仰脸对沈溪山道:“苏暮临与你——” 沈溪山光听见这几个字,就知道这句话他不爱听,抬手捏住了她的嘴,道:“先随我去牢中督审。” 宋小河哦了一声,将想说话的收回。 她想说,苏暮临与你都是我朋友,你不能扒他的皮毛做衣裳,不过沈溪山看起来并不想听,左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宋小河就没再说。 也幸好她没说,否则沈溪山这一路走过去,嘴角都要在地上拖着。 两人出了沧海峰,宋小河继承了梁檀的小飞舟,自告奋勇地带着沈溪山,飞往仙盟的审问牢。 她现在体内的灵力充沛,已经能够平稳地操控小飞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带着师父往沟里翻。 很快到了审门部,审问牢处于后山,两人从审门部的大门进去,要沿着中央那条大道一路走到底,中间要过十道门,每道门都有弟子守着。 审门要比猎门的守备森严许多。 宋小河看见沈溪山进门的时候将那块天字级的玉牌拿了出来作通行令,于是又要了过来,捏在手中把玩。 到底是对天字级这个位置肖想多年,宋小河摸着温润光滑的玉牌,心里高兴得不行,到了门前就举起来,亮给别人看,那神情简直像是她自己的玉牌一般。 玉牌于三门的人来说,就是验明身份的象征,虽没有明令禁止,但不会有人随意将玉牌给出去。 沈溪山确实不在意那块牌子,但若是别人要,他也不会给。 仙盟没人不识得沈溪山,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但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并不知道宋小河长什么模样。 她举着明晃晃的天字级玉牌,每过一道门,就要吸引来非常多的惊异目光,以至于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宋小河与沈溪山之间的旖旎传闻飞遍了审门部。 且不说她拿着沈溪山的玉牌招摇过市,就单说沈溪山笑着看她时的眼神,谁能道一句清白? 宋小河对此浑然不知,与沈溪山一同来到后山处的审问牢。 这牢狱建得气派,足有五丈之高,坐落在旷野之上,周围挖了一圈小沟,浇上了灵水,在外形成一层半圆的水之屏障,将审问牢罩住。 是以这审问牢,也称作水牢。 当中关押的都是还未定罪之人,一旦定罪为□□,便会押去仙盟最北方的几座负罪山中,剥夺所有灵力,终日辛苦劳作,以此尝罪。 水牢建得高大宏伟,进去之后却显得极其压迫,屋顶几乎压着头颅,沈溪山进门时都得稍微歪一下头,以免门框撞到他发上的小金冠。 走廊也窄小,堪堪够二人并肩,隔一段路,墙壁上就会出现一个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阴暗,潮湿,令人从感官到心理,都充满了压迫感。 宋小河是头一次来牢中,时而听到有凄凄的惨叫声传来,见前后都看不见,视线大大受阻,她心中隐隐有些惧怕,于是不顾走道的窄小,非要与沈溪山挤在一起。 她的肩头撞了沈溪山胳膊两回,就顺势抓上了他的手臂,以此汲取安心。 沈溪山低头看了她一眼,忽而道:“先前这走廊没有这么窄,也有弟子看守,灯也明亮,但后来有个连害了百余人的恶妖被关押此处候审时,不知为何冲破了牢中的禁锢,在此大开杀戒,杀了十来个弟子,重伤三十多人,还撞破了牢狱的一角出逃,此后,这牢狱便撤了看守的弟子,在外上了灵水结界,走廊也施了法,这些蜡烛是给我们照明的,在妖的眼里,此处完全漆黑。” 话音落下,一声野兽的吼声传来,宋小河吓得瞬间往沈溪山的身边挤,道:“这么危险?这些结界坚固吗?” 沈溪山嘴角轻牵,轻声说:“谁知道呢?有些禁锢年岁确实久了。” 宋小河总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频频回头张望,却又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于是将沈溪山的手臂抬起来,圈在自己的脖子上,像个围脖一样围住,顿时心安不少,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我又不怕,不过是些被抓住的罪妖,若是敢在这时候冲出来,撞上我宋小河,也算是他们不走运。” 沈溪山圈着她纤细的脖子,实在没忍住,偏头过去扬着嘴角笑。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走道尽头处有石阶,上了二楼,视线忽而亮堂许多。 沈溪山收回了手,道:“就在前面了。” 宋小河伸头去看,就见前方有一间牢房的门口站着四个提着灯盏的弟子,所以才将周围照亮。 她悄悄松一口气,摸出玉牌亮给守门的弟子看,而后就进了牢房中。 像是一间专门用来审问的房间,两边摆了四个大架子,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约莫是刑具。 当间宽敞,有一个九尺高的木桩,上头用铁链绑着一个人,三个弟子分别绕在木桩周围,一人坐在桌子后面。 见了沈溪山进来,那人赶忙起身,唤道:“沈师弟,你终于来了。” 此人便是孟观行,算是猎门中,与沈溪山关系较为熟络的一位。 沈溪山揖了个平礼,问道:“孟师兄何时回来的?” 孟观行叹了一声,道:“回来有一个月了,本想着找你来着,哪知你这么忙,整日不见人影。” 沈溪山笑了笑,道:“何须寻我?眼下我这不就来了?” 孟观行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是听说你回来督审,才特地跑过来的,总算没再让我白跑一趟。” 说着,他将目光落在旁边的宋小河身上,笑道:“小河师妹也一同来了?” 宋小河依样学样,给他行了个平礼,问道:“你认识我?” 孟观行哈哈一笑:“仙盟还有谁不认识宋小河?如今你声名远扬,纵使许多人不曾见过你,但绝对听过你的名字。” 宋小河羞赧地抿唇笑,耳朵尖染上霞色,望着沈溪山问:“我如今竟然这般出名了吗?” 孟观行平日里就喜欢年岁小的孩子,见宋小河这模样,顿觉可爱,下意识伸手想揉她的头。 却一下被沈溪山将他的手挡开,“孟师兄,还是先看看正事吧。” 孟观行被一提醒,这才想起正事来,忙道:“来。” 他走到木桩上捆着的那人旁边,说:“此人骨头硬得很,不论如何审问,都只会说不知道。” 那人披头散发,像是在泥巴里滚了两圈,身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但却并无外伤。 第186节 仙盟的审问与凡间不同,不是鞭打身体,而是予以一种更接近精神上的审问手段,总之也不会让人舒服。 窦骏已然被审问许久,神思恍惚,满脸的痛苦,嘴里不停地低吟着求饶:“求求你们放了我,我当真不知……” 宋小河看了看他,又想起当初他耀武扬威,指着她鼻子骂她是内门废柴的模样,顿时只觉得满腔的解气,冷哼道:“窦骏,你也有今日。” 窦骏听到了她的声音,慌张抬头,就见宋小河站在他面前。 宋小河的容貌算不上修仙门派中的拔尖,不是那种明晃晃的,令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美的面相。 她像是夏夜里的萤火,不管是站在绝色美人,还是神女仙姬的旁边,她都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芒,谁也无法遮盖。 窦骏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当初在她被罚到外门时就百般刁难,各种寻她的麻烦,也肖想过宋小河被欺负得怕了之后对自己投怀送抱。 只是这些终究只是臆想,宋小河不仅进了内门,还成为乙级猎师,如今更是名震八方,再不是从前那个,被削了一截头发就哭着找师父的宋小河。 宋小河为何会变成这样? 窦骏恍惚地想着,身上被下了言心咒,想什么便会说什么:“宋小河是傍上了沈溪山,所以才获得这股力量吗?是用什么交换的?” 牢房中寂静,所有人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楚,顿时都脸色一变。 宋小河拉了个长脸,道:“你说什么?” 窦骏道:“以你以前的资质,绝不可能修炼到如此地步,没遇到沈溪山之前,你分明什么都不是。” 他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吓得瑟瑟发抖,想要死死地咬住唇,却仍然把心里话说出来,“定然是你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 宋小河登时大怒,一蹦三尺高,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下作的手段我没有,上等的拳头我倒是多的是!无耻小人,吃我一记匡扶正道的英雄拳!” 话音还没落,她的拳头如闪电般往窦骏的脸上招呼,打得砰砰响。 窦骏被绑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完全无法闪躲防御,硬生生地挨打。 孟观行大声嗳了一下,道:“小河师妹!审门严禁殴打犯人!” 沈溪山离她最近,看见宋小河揍了几拳,才装模作样地伸手去拦,劝道:“千万别打鼻子,那地方脆弱,当心打坏了他!” 宋小河听了一耳朵,一拳砸在窦骏的鼻子上,疼得他仰天长嗷一声,鼻血喷涌而出,与眼泪混在一起。 沈溪山这才往她腰上使了些力,将她往后抱了抱,拉开距离。 窦骏被揍得不轻,很快眼睛就肿起来,脸颊也青了一大块,尤其是鼻子,血糊满了下巴,哭起来扯着痛楚,面容一塌糊涂。 宋小河打了人,还不解气,怒视沈溪山:“你就任由他胡说?” 沈溪山便大义凛然道:“自然不会放纵这般小人。” 于是上前去,包着一张锦帕捏住他的下巴,只听“咯哒”一声,窦骏的下巴就被卸了,大张着嘴,连话都说不了,啊啊地惨叫着。 “沈师弟!”孟观行道:“还要审问他呢。” 沈溪山扔了锦帕,摆了下手,笑道:“不妨事,如此一样能审。” 他对宋小河道:“你若累了,先去坐会儿。” 宋小河正气得精神,又怎会累,气鼓鼓地叉着腰,说道:“你快审他,我倒要看看这小人做了什么事。” 沈溪山稍稍压了下嘴边的笑意,来了窦骏的身前。 在窦骏满是恐惧与乞求的目光中,他指尖凝光,一下就戳上窦骏的脑门。 继而金光散开,窦骏身子猛地一抖,双眼覆上芒白,僵着身子不动了。 一团白色的轻烟从窦骏的体内被扯出来,飘在半空中,形成一个缥缈的人形。 孟观行见状,露出惊讶的神色,轻声道:“你如今都能把人的魂魄直接抽出体了?” 只见沈溪山双指并拢,以金光在空中写了一道符文,印在窦骏的魂魄上,随口应道:“这有何难?” 孟观行保持着震惊的表情,许久都没能恢复正常。 “是何人指使你去审门部偷卷宗的?”沈溪山淡声命令道:“回答。” 下一刻,缥缈的魂魄前,轻烟凝成了一行字:我不知道。 沈溪山道:“偷来卷宗做什么?” 魂魄答:亦不知。 沈溪山:“你当日偷得卷宗后,是如何处理的?” 魂魄答:前去蘅月峰的山林的东郊,等人来取。 沈溪山:“可曾取走?” 魂魄答:不知。 沈溪山一挥手,咒法散去,魂魄回归窦骏本体,他猛地喘了一口气,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魂魄离体的感觉并不好受,犹如死过一回,便是归体之后,也要经历十分痛苦的合体期,窦骏脸色发紫,脖颈的青筋尽现,浑身都如筛糠。 沈溪山擦了擦手指,道:“不必审了,是指使他的人在取卷宗之时,抽走了他的记忆,不管你们如何审,都无法从他嘴里问出背后之人是谁。” 虽说沈溪山心中已经知晓答案,但并未明说。 孟观行皱着眉,神色沉重道:“我先前就隐隐猜到了,本想与审门的人商量着,申请拷魂,只是没想到你竟会抽取魂魄之法。” 沈溪山道:“没什么难的,只要掌握技巧即可。” 孟观行知道他嘴上说得简单。 魂魄岂能是那么容易就撼动的东西,若是当真那么简单,当年钟家几人伙同寒天宗,也不会只抽取梁颂微一魄了。 但他瞧了站在边上的宋小河一眼,没将此话说出口,只问道:“你明日出发去寿麟城?” 沈溪山点头。 孟观行忽而揽着他的肩,将他往里面带了几步,一道光屏就将二人笼罩。 宋小河一见这场景,就知道他们在说些自己不能听的,于是也没跟过去,与旁边站着的弟子说话。 “先前你们前往长安之时,路过一个镇子,发现其中有魔族残害凡人之事,你可还记得?”孟观行问他。 沈溪山道:“当然,当时赶路匆忙,未能细查,后来如何?” 孟观行道:“我是半道收到传令赶过去的,那镇中的确有魔族的气息,只是等我们赶到时,魔族早已不见踪影,无处可寻。后来我回来之后,与审门交接此事,发现了一处蹊跷。” “先前我们都以为,这抽取仙门弟子之人的背后凶手是梁檀,可我调研卷宗时发现,梁檀抽取灵力时,用的是符阵,可其中有多个案例中,写明抽取灵力的阵法是法阵,沈师弟,你以为如何?” 沈溪山略一思忖,道:“梁檀不会法阵,当日在长安他用的便是符阵,说明有人混在其中作恶,将罪名一并栽赃给梁檀。” 法阵比符阵简单得多,当日梁檀所做的符阵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符咒,不知道要画多少个日夜才能完成,况且他当时手中有日晷神仪,即便是用完了之后再用去压阵,那涅槃阵法便是神仙来了也得道一声棘手。 梁檀没有,就说明他不会法阵。 “不错。”孟观行道:“且此人极为凶恶,他所抽取灵力之地,十之七八都会有人命案,我观其作案之处,依照时间前后顺序,在地图上便是从南向北,而今停在寿麟城南侧。” “孟师兄怀疑凶手下一个变回去寿麟城?”沈溪山接话。 “那座城突然泄出大量灵力,乃是灵物现世之兆,这凶手岂能放过?明日我与你们一同前往,若路上有意外,好相互照拂。”孟观行说道。 “多谢孟师兄。”沈溪山应了一句。 多一个少一个,对沈溪山来说没有区别,他应允得很快。 说完此事后,两人走回去,宋小河已经跟其他三个弟子聊得火热,将别人姓名年龄,家住何方,屋中几口人都问了个清楚。 再聊下去,怕不是要问到婚配了,沈溪山赶紧拎着宋小河走了。 回去之后宋小河也无他事,将行李收拾好,去院中给灵果浇浇水,喊着苏暮临一同修炼了两个时辰,入夜后她就爬上床睡觉了。 这次无梦,一睡到天明。 宋小河次日起了个大早,苏暮临已经站在院中等候,他穿着一袭竹青衣袍,长发半束,戴了根竹叶簪,衬得面容白俊,像个白面书生。 宋小河则依旧是一身白裙,初升的朝阳,光是金灿灿的,落在精致的眉眼上,映出了满面的朝气。 出行前,她照例在樱花树下双手合十,再埋平安符。 挖土时,她却忽而想起这已经不是之前那棵树了,转头问:“我先前埋在这下面的东西呢?” 苏暮临嘴一撇,说道:“全被沈溪山拿走了,他非说那是他的,大人你赶紧要回来!” 宋小河沉默地埋了平安符,起身拍了拍手道:“就是给他的。” 苏暮临听闻,更是伤心,痛心疾首道:“小河大人,你不能被美色蒙蔽双眼!皮囊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待日后你恢复龙身,他七老八十,拄着拐棍走路都会摔成狗吃屎,你就会知道他那张脸有多无用了!” 宋小河反问:“他的脸现在也没什么用啊?又不能助于修炼。” “怎么没用?!”苏暮临不敢大声,只小声嘀咕道:“你都被迷得晕头转向了。” 宋小河有点尴尬,目光游移片刻,才道:“也没有吧,只是偶尔会觉得他生得好看罢了。” 二人争论了一路,到了仙盟大殿前的空地上,众人已经开始集结等待。 远远望去,就瞧见沈溪山一身赤红衣袍站在日光之下,长发高束,金冠折射着阳光,颇为晃眼。 他只露出半张脸,站在人群前头,神色淡然。 这红衣极其衬他,似乎将眉眼的精致渲染到了极致,漂亮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 宋小河见到他,与苏暮临争论了一半的话就卡住,心说,这还不是天仙下凡? 她奔跑过去,喊道:“沈猎师!” 苏暮临见状也忙跟上,“小河大人等等我!” 沈溪山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露出一个轻笑。 瞬间春景都黯然失色,宋小河笑弯了眼眸,跑到沈溪山的跟前,小声道:“沈猎师,你穿这身真好看,像人间的状元郎和新郎官。” 赤袍衬得沈溪山唇红齿白,他反问:“你喜欢吗?” “我喜欢啊。”宋小河顺口就回答了,继而看了看身边的苏暮临,想着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不融洽,于是存了几分缓和二人关系的心思,说道:“我和苏暮临都喜欢!” 沈溪山的笑容还没扬起来,就又落下了,他凉凉地扫了苏暮临一眼,而后转身道:“出发吧。” 短时间内不想听见宋小河说话了。 第95章 寿麟尸城(三) 今时不同往日。 第187节 宋小河这回再出发, 就用不着苏暮临累死累活地催动飞符了。 仙盟给她发了一件飞行灵器。 那灵器是一片绿叶,颇为神奇,只要一念口诀就会瞬间放大几十倍, 足够宋小河和苏暮临坐上去。 绿叶一腾空, 不需灵力维持便能自行往前飞, 若是要它停下, 只需念法诀就好。 这东西比小飞舟可好掌控太多了, 宋小河盘腿坐在叶子前头, 高举着双手, 迎面而来的风将她的碎发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四条小辫也飞舞起来。 她一张口, 就灌了满嘴的风, 吹得脸颊都鼓起来。 出了仙盟群山往北,底下则是重峦叠嶂, 河山相互环绕着,云雾隐隐遮了些许, 放眼望去就能将一派风景尽收眼底。 从前宋小河出行, 只觉得这样的风景美, 而今经历了这些事之后再看这辽阔的旷野,望不到尽头的天穹以及绿意盎然的大地, 顿时觉得心胸也跟着敞开了, 有一种短暂的卸下了负担的舒适。 仿佛什么都不用想, 融入了这天地之间。 沈溪山踩着剑,赤色的衣袍猎猎翻飞, 云雾从他俊朗的眉眼拂过。 宋小河看了会儿风景,又看了会儿沈溪山, 忽而道:“沈猎师,我们需赶路多久?” 沈溪山瞥她一眼:“我道你眼睛出问题了,瞧不见我呢。” “怎么会。”宋小河道:“你方才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啊。” “那为何现在才开口与我说话?”沈溪山问。 宋小河就道:“我等有要务在身,还是少闲聊的好。” 沈溪山就知道。 宋小河又开始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表现出与他不太相熟的样子来。 “此处又无盟主,何须装成这样?”沈溪山小声嘀咕道。 宋小河听见了,她左右张望,见没人注意这里,便将身子斜过去,压低声音道:“人多眼杂,你我还是谨慎些为好。” 沈溪山听着这话就来气。 如若他与宋小河当真有什么倒还好,谨慎些也无妨,关键二人不过是朋友的交情来往,怎么还偷偷摸摸上了? 沈溪山拒不配合,“我就要张扬。” 说罢,他收了剑,一下就落到宋小河的身边,挤着她坐下来,紧挨着她的肩膀。 宋小河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挤,险些从绿叶上翻下去,下意识抱住了沈溪山的胳膊,二人就这样坐在了叶子的前头地方。 苏暮临侧躺在后面晒太阳,感觉到绿叶的震动后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见是沈溪山上来了,便也没在意。 沈溪山的动作果然吸引来一片目光,频频有人侧头看来,其中有个女子更是一直盯着宋小河。 感受到这炽热的视线,宋小河转头看去,对上那女子的眼睛。 是个模样颇为英气的女子,就算是偷看被发现了,也没有丝毫闪避,反而是冲宋小河微微挑了下眉毛,以笑示意。 宋小河见她与关如萱共乘灵器,想来二人关系不错,一时间分不清楚她有何意图,于是转头问沈溪山,“她是谁?” 沈溪山正与她置气,回应也十分简洁,“谁?” 宋小河道:“坐在关如萱旁边的那个人,她方才对我笑。” 沈溪山一听,顿时转动锐利的眼眸扫过去,“我看看是男是女?” “女子。”宋小河道。 沈溪山已经看见了,出乎意料地,他对此人还真有点印象。 “她名唤杨姝,是去年从南方的仙盟分部调来的猎师。” 但凡是分部调来总部,都要降至丁级重新考核,而杨姝便是用了一年的时间,考上了甲级。 只是此人酷爱喝酒,沈溪山鲜有的几次见她,都看见她抱着酒坛喝得酩酊大醉,还闹出不少笑话来着。 沈溪山对宋小河道:“不必理会她,此人好胜心强,若是你搭理了她,她定会找机会与你对练。” 宋小河的指尖摩挲着剑柄,若有所思片刻,而后问道:“她能力如何,我能打得过她吗?” 沈溪山淡声说:“你若对练,找我便是,不必寻别人。” 宋小河心道也是,她若是想要试探体内的业火红莲究竟能施展到何种地步,恐怕还真得找沈溪山才行。 她先前就发现了,这种寒冰之力所散发的刺骨寒冷,连她自己都受不了,但每回触及沈溪山时,他都面不改色。 不知是他的修为可以抵御寒冰之力,还是他特别能忍,即便是冻得厉害也不会在面上显露。 思及此,宋小河忽而想起一件事。 她拉了拉沈溪山的衣袖,问道:“先前我睡觉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烫了我的手心,当时把我痛醒了,但不知为何我醒来之后掌心完好,并未有灼烫的痕迹,究竟是我做梦,还是确有此事?” 沈溪山不动声色道:“我怎么不知此事?” 宋小河看着自己白嫩的掌心,神色迷惑了一会儿,便也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 由于寿麟城与仙盟隔得并不远,众人又是飞行赶路,不过半日就到了目的地。 落地时正是日暮,红霞满天,周围没有遮天蔽日的群山环绕,能够肆意欣赏天边染上了火焰一般的云彩。 火烧云将大地映衬得满是霞光,连带着宋小河的雪白衣袍也有了几分俏色。 寿麟城看上去与其他城镇没有任何区别,一座半人高的石墩立在柱门前,上面刻着寿麟二字。 城中还算热闹,百姓在街道上来往,正是农户收镐,商户关门的时候,待日落了后,便会各自回家,不如大都城那般有灯火通明的夜市。 宋小河绕着石墩转了一圈,心生疑窦。 先前青璃说这里有大量灵力外泄,所以才派人前来此处探查,但现下宋小河站在城外,并未感觉这城中有什么灵力。 且她总觉得此处有些奇怪,又寻不到源头,于是转头去看沈溪山。 就见他将左手微微举起,停在半空中,掌心稍微摊开,也不知在做什么。 宋小河几步来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模样,将左手半举,却并未察觉什么异样。 沈溪山笑着看她,问:“可感觉出什么了?” 宋小河摇头,收回手,好奇问:“你在做什么?” 沈溪山自然是有问必答的,他让宋小河先是往周围看了一圈,再道:“今日风大,此处又是四面无山,不该如此静谧无风才是。” 宋小河一听,顿时也反应过来。 难怪她方才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倒也不是一点风都没有,只是这些风只能隐隐吹动宋小河额前的碎发,无山之地不该如此,所以宋小河也很轻易地就猜出,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风。 但周围的景色可以一眼望个明明白白,若非有什么高大的东西,是无法将风挡了那么多的。 宋小河思考着道:“是不是有什么障眼法,让我们看不见那些东西?” 沈溪山点头,说:“今日刮东风,说明这座城的东边有连绵的高山,只不过被施法隐藏了而已,想来那些泄露的灵力,也是从那地方而来。” 苏暮临站在边上,将两人的话听了个来回,转头朝东边看去。 他也看不见那座山,但他是天生的魔族,鼻子又灵敏,能在风中闻到魔族的气息。 眼下人多,苏暮临打算等会儿找个时间,悄悄告诉沈溪山。 众人在城门口集合,沈溪山站在所有人的前面,说道:“所有人记住,在此城不可单独行动,必须两两结伴,并且时刻检查同伴手腕上的印记,如若有人拒不让查看或是印记消失,立即远离,将此事报备于我,或是程猎师。” 由于先前那队人来了寿麟城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回去又全变成了假人,为了避免这次再出现同样的情况后,拓印人混入队伍之中,临行前青璃给每人都上了仙印。 仙印无法拓印,只需检查手腕上有没有那抹青色的徽文,便能辨别真假。 这次出行人数有二十余,但加上擅自跟来的孟观行,只有三个天字级猎师。由沈溪山与程灵珠就分别领了一队人进入城中。 进城前,程灵珠将所有人手腕上的徽文检查了一遍,确认每个人都有,这才分头行动。 寿麟城的百姓似乎并不适应这种突然一大批外来人进城的现象,纷纷驻足,惊讶好奇地张望。 宋小河也在人群中寻找,圆溜溜的眼睛在周围转来转去。 她在找步时鸢。 每回下山,步时鸢都像是算准了宋小河会出现在什么地方,然后不经意地往那一站,自然而然地进入宋小河的视线之中。 从不用她刻意去寻找。 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并未找到步时鸢的身影。 为避免太过引人注目,沈溪山将自己所带的队伍分队,让两人一组在城中分散,去寻灵力的踪迹。 苏暮临一听,当即不乐意了,提出了反对意见,“我觉得三个人一组比较好。” 若是两个人,沈溪山必定会带着宋小河走,届时就没他的位置了,苏暮临对此很不赞同。 结果沈溪山还没开口说话,就听站在一旁的孟观行道:“苏师弟,还是依照溪山所言,两两分组较为方便,一来是我们两人一组正能分完,若是三人一组,就会有一人多余,此城诡异,不可独行。” 苏暮临反驳说:“那就给其中一个组分三个人呗。” 孟观行一本正经道:“如此,便对其他人不公平。” 苏暮临顿时恼怒起来,觉得此人脑子有毛病,奇怪道:“你这人谁啊?” 孟观行像是没察觉他语气中的不耐烦和质问,抬手揖礼,当真自报家门起来,“在下孟观行,字百相,西京人,不知苏师弟家出何处?” 苏暮临对此大为光火,刚想说两句难听的,就听宋小河道:“苏暮临,你与孟师兄一起吧,别再胡闹了,出门在外也不知道懂事一点。” 她满脸严肃地训斥,颇有几分正经大人的样子,殊不知这模样落在沈溪山眼里,就像是故作成熟的小孩子。 她教训苏暮临,等于是半斤教训八两。 但宋小河开口了,苏暮临也只得听话,不再闹了。 孟观行笑着地对沈溪山道:“溪山,夜间于客栈相会。” 沈溪山点了下头,与他辞别。 宋小河与沈溪山沿着街边行走,发现许是他们这些外来人的突然造访,许多商铺都很快关了门,街上的人也逐渐变少,还没到天黑街道就开始清静了。 这种坐落在地界比较荒僻的城镇,百姓有如此警戒之心也是常事,更是好事。 宋小河与他并肩而行,走了一段路,忽而瞧见还有个架在路边的摊子没收,于是赶忙喊着沈溪山前去。 到了小摊前,宋小河一下就从摆着商品的桌上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海螺,在手里研究着。 “小姑娘,你们是哪个宗门的呀?”那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正嗑着瓜子,与宋小河搭话。 第188节 沈溪山走来,将话接过去,“老伯是如何看出我们是仙门弟子的?” 那老伯道:“上个月都来了三批人了,刚进城就耀武扬威地说自己是什么什么仙门,要在城中搜查东西,将我们这些百姓的家中翻得乱七八糟,什么也没找到后就走了。不过你们瞧起来很有礼节,想必是出自大门派。” 沈溪山道:“我们自仙盟而来。” “仙盟啊,原来如此。”那老伯笑眯眯道:“仙盟到底是人界第一门派,教出来的弟子也这般有教养,比先前那些好太多了,你们来我这小摊,可是要问什么?” 宋小河晃着手里的海螺,问:“老伯,这个东西是从何而来?” “我捡的。”那老伯瞧了海螺一眼,道:“先前出摊的时候就在我这脚下,我就捡到桌子上了,好像不是什么之前的玩意儿。” 沈溪山讨出一块凡间所用的碎银子,“我买下了。” “捡来的东西哪有收钱的道理,你们直接拿走便是了。”老伯摆摆手,并不接。 沈溪山就将碎银放在了桌面上,而后问道:“寿麟城的附近,可曾有过山?” “山?”那老伯拧着眉,露出疑惑的表情,继而摇头道:“没有,打我出生起,这地方就是四面都是平地,不见一处山头。” 沈溪山又问:“那城中离世之人,葬于何处?” 老伯往北指了一下,“前走几里地,有个长沟,坡下就是坟地了。” 沈溪山就问了两个问题,随后颔首致谢,转头对宋小河说:“你还有什么要的?” 宋小河摇头,主动拉起他的衣袖,将他往前拉着走了十来步,才举着海螺小声道:“你知道这是何物吗?” 沈溪山见多识广,什么东西没见过,自然知道这是什么,但见宋小河有意卖弄,便顺着问道:“是什么?我没见过。” 宋小河果然得意起来,嘴角压着笑容,轻咳两声道:“此物名唤留声螺,是一种能够记录声音的灵器,沿海之地多用,咱们这里少有,你没见过也是正常。” 沈溪山哇了一声,低头凑近她,“你竟然知道这么多,带你出来果然是明智之举。” 宋小河受不得这吹捧,登时听得双眼发亮,连连道:“你知道就好,我学识渊博着呢!” 沈溪山将海螺接过来,问:“这些都是你从书上看的?” “我师父教我的。”宋小河道:“你会启动这个留声海螺吗?我觉得有人将此物遗落,说不定是为了留下什么讯息。” 沈溪山道:“会,不过街上嘈杂,先去找客栈,我们进房中再听。” 宋小河点头。 若是平日赶路睡荒野,两人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基本是走哪就躺哪,最多在拿一层毯子出来垫在身下。 但若是有了住客栈的条件,宋小河和沈溪山就同时讲究了起来,于是行了两条街,才找到了一家从外面看起来还算像样的客栈。 刚进门,坐在柜台后头的店家就头也不抬地说:“客房满了,客官另寻住处吧。” 沈溪山站在门口的位置,脚还没踏进门就已经知道这客栈是空的,一个住店的客人都没有。 宋小河倒是信以为真,转头就要离去,却被沈溪山拦了一手,随后他扔了一个东西,落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伴随着一些清脆的声音。 “一间。” 沈溪山走进去,说:“要上好的房。” 那店家打开锦囊一看,里面竟是满满登登的小金锭,他当即双眼发痴,飞快将锦囊收入袖中,再抬脸已是满面谄媚,点头哈腰道:“来来来,二位贵客,楼上请。” 边走边扭头喊,“小王,给客人带到叁号房!” “来了!”随着一声回应,一个年岁约莫十四五的少年从后院跑来。他脸色相当的白,像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病态,身量不高,瘦得如皮包骨,几步来到宋小河的面前,笑着问道:“二位住一间?” 宋小河看了沈溪山一眼,这才发现此事,“为何不给我开一间?” 沈溪山的脚已经踩上楼梯,“用不着。” 宋小河追上去,“如何用不着?关于我夜间喜欢乱跑之事,我已经有了对策,只要将手臂捆起来绑在床头,就不会再去找你。” 沈溪山没应声,在心中道你若当真如此,我就连夜把其他房中的床头都给锯了。 “你怎么不理我?”宋小河拽着他的衣袖摆起来,说:“快给我也开一间,我晚上不去找你。” “你们既然是夫妻,为何不睡一间房?”被唤作小王的少年跟在后头,说:“瞧着也不像是闹别扭的样子。” 沈溪山带着笑的眼睛回头看了他一下,饶有趣味地问:“你如何看出我与她是夫妻?” 少年说:“瞧着像。” 宋小河就说:“你眼睛怕不是出问题了,这是我同门师弟。” 沈溪山这会儿装起理中客了,佯装正直,“好端端,你骂别人眼睛做什么?” 宋小河:“我是好心想让他去就医,以免拖累了病情。” 少年笑着往前走,来到两人前头引路,很快就到了地方,他开了门锁,躬身道:“二位请吧。” 他弯腰的时候,衣领敞开来,露出了枯瘦的脖颈。沈溪山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就看见他侧脖子上有一条狰狞的血疤。 另一头。 苏暮临没能跟着宋小河,自然是一肚子的气,一点好脸色都没有,走得飞快。 后方的孟观行总是要停下来询问探查,时不时落后十来步,他追上来时总会说一句,“苏师弟,你慢些,等等我。” 苏暮临道:“你非要跟着我做什么?你要调查自己去就是了。” 孟观行是家中长子,底下有四个弟妹,照顾弟妹习惯了,对着面容白俊的苏暮临,不自觉也当做弟弟来纵容,即便是他语气不好,孟观行也并不生气。 他道:“先前我不是说了,我们在城中行动必须两两结伴,万一有个意外,还能相互照应。” 苏暮临道:“我不需要照应,你找别人去吧。” 孟观行像是听不见,笑道:“把手给我,我瞧瞧你的仙印还在不在。” “瞧完了你就走。”苏暮临掀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青色仙印,继而转身道:“别再跟着我了。” 孟观行却还是亦步亦趋,“等等,你还没看我的。” 苏暮临快被烦死,怒道:“我不看,你找别人看去!” 孟观行说:“不看也罢,不过此处只有你我,我不能让你独自离开,免得你出事。” 苏暮临骂道:“你怎么比庙里的秃驴还啰唆,能不能闭上嘴让我清净一会儿,我与你又不相熟,你纠缠我做什么?!” 孟观行见他气得脸都红了,赶忙抚着他的背,给他顺顺气,说:“你这孩子气性怎么这般大?” 话音刚落下,就听得后脑一阵疾风袭来,孟观行与苏暮临同时察觉到,瞬间从方才的争执变为极其警戒的状态。 孟观行双指并拢,在刹那间就将长剑召出,推了苏暮临一把,随后转身,就见一个身着紫衣劲装的少女跃至半空,一鞭腿踢在孟观行的剑上。 气浪翻飞,只听铃铛脆响,那少女的长发舞动,侧身的一瞬,与孟观行有一个对视。 孟观行一愣,当即收了剑气,往后退了一丈远,拉出少女攻击范围。 少女落下,单手撑在地上,起身与他对视,满脸不悦,“你是何人?” 孟观行持剑笑道:“是姑娘先对我动手。” “打的就是你,谁让你欺负那个蠢货?”少女扬声道。 “阿姐!”苏暮临惊叫一声,飞奔而来,抓着桑悦的手腕就往旁边走,将声音压得极低,“你为何还没回去?来这里做什么!” 桑悦扬着下巴,双手抱臂,眉毛压下来,“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苏暮临回头看了孟观行一眼,只一个对视,孟观行就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 孟观行再如何良善,那也是仙盟的天字级猎师,若是让他知道两个魔族在他面前,定会直接出手,将二人抓去仙盟审问。 苏暮临心知绝不能让桑悦暴露身份,便道:“阿姐,你何时来了寿麟城,都没跟我说呢,这是仙盟天字级猎师,孟师兄。” 孟观行走这一路,头一次听到苏暮临喊自己孟师兄,立马笑着上前,道:“在下孟观行,字百相,方才一见你的脸我就知道你与苏师弟有亲缘关系,你们二人模样极为相像。” 桑悦扫了这个奇怪的凡人一眼,转头对苏暮临道:“你如今这样忙,还认我这个姐姐?” 苏暮临忙道:“自然,我不就你这一个姐姐嘛,孟师兄还在呢,那些事日后再说。” 他话中暗示桑悦此处有仙盟之人,莫要暴露自己魔族的身份。 桑悦比苏暮临要聪明许多,岂能听不出来?便道:“你随我来。” 这是要喊着苏暮临走的意思,但他拽了下桑悦的手腕,指了指孟观行道:“我不能将孟师兄独自丢下。” 桑悦瞪大眼睛,“桑暮临,你是不是脑子被打坏了,整日与凡……” 苏暮临眼看着桑悦一声“凡人”要说出口,只得破罐子破摔,大声喊道:“甩不掉,我根本甩不掉他!他一直跟着我!” 孟观行丝毫没有多余的自觉,站在一旁为自己辩解,“我是为了苏师弟的安危着想。” 苏暮临啧了一声,对桑悦道:“阿姐,你来此处是作何,你便直说了吧。” 他想着,待夜间大家都睡了,他再去找桑悦叙旧,只是他知道桑悦并未贪玩之人,更不会贪恋凡界,她出现在这里,定然是有重要事情要办。 此事必然会牵扯到凡人,那么在这直接说与孟观行,也方便仙盟从中协助。 桑悦皱了皱眉,也不再与他闹,只道:“你尽快离去,此地不可久留。” “桑姑娘何出此言?”孟观行插嘴问。 桑悦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下,而后红唇轻动,缓声道:“这座城,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 客栈叁号房,宋小河关上了房门后,手指一勾,落了锁。 她转头,就见沈溪山已经坐在桌边,将海螺放在桌上。 宋小河走到床榻边上,看了看,忽而说:“这床有点窄,未必够你我二人睡。” 沈溪山瞥了一眼,说:“不碍事,先过来听听这海螺里有没有声音。” 她走到沈溪山边上落座,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道:“我总觉得方才那店小二看起来有些奇怪。” 太瘦了,也太白,简直不太像正常人。 跟步时鸢很像,但步时鸢身上总萦绕着一股仙气儿,单是站着不动,就让人觉着高深莫测。 这店小二倒是病态得有几分诡异。 沈溪山催动灵力,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兴许他早就死了。” 金光覆在海螺上,还不等宋小河问他为何这样说,就听一道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是个女子的声音。 “崇嘉二十八年,正月初七,我们抵达寿麟城,城中百姓热情好客,看起来并无异常,也没能感知到外泄的灵力,许猎师要我们暂住城中。” 第189节 “正月初八,许猎师说有新的发现,带领一批人出了城往北,我们则留守城中。另,我发现这城中的人大部分肤色都很白,有些却很黑,此处存疑。” “正月初十,时隔两日,那日出去的人尚未回归,已然失联,孙猎师带着我们出城寻找,寻找两日未果,队内出现意见分歧,有人说再往北走一些,有人则提议回仙盟。” “我总感觉夜间有人在房外的走廊行走,但我开门时却并未瞧见有人,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正月十一,今日出门,听到城中有不少人都说了满月,很奇怪,寿麟城的人似乎并不重视上元节,为何我却隐隐约约听不少人提起满月?” 到此为止,这个女猎师的语气都是平静的陈述,似乎只是将发生的事和心中的疑惑简单描述而已,没有多余的赘述。 宋小河托着两腮,认真地听着。 沈溪山也不言语。 再往下的一条声音,女猎师的语气骤然惊慌急促起来。 “正月、正月十四,这座城很不对劲!我刚刚才发现,或许这城中有许多死人,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细究了,满月将至,我们现在必须动身,我将此螺留在城中,若是被仙盟弟子捡到,切记!勿在城中停留,也勿与城中百姓多接触,别错过满月,等到十五——” 声音戛然而止。 第96章 满月(一) 宋小河将留声海螺听了三遍, 所有内容都是一样,最后一句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 不知是留这海螺的女猎师是遇到了危险,还是走得太过匆忙, 以至于留下的信息模糊不清。 宋小河听了后就觉得有些恐惧, 脊背的凉意顺着往上蹿, 她有些紧张地看向沈溪山。 沈溪山的面容沉静, 眉眼淡然无波, 就好像听到的不是这诡异的一段话, 而是谁在说今日天气如何。 他对这女猎师所言的东西, 半点不在乎。 宋小河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的指尖,“你觉得这人是想传达什么讯息给我们?” 沈溪山看了她一眼,说:“虽说这几句话没头没脑, 但她点出了两个关键, 一是这寿麟城的百姓不同寻常,二则是满月。” 宋小河道:“我自然也听出来了, 我是问你觉得满月会发生什么?” “我如何知道?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里。”沈溪山说:“今日初九,距离十五还有个几日, 我们可以留在城中调查, 我先将此事告知程灵珠, 让她带着人保持警惕。” 说着,他开始施法给程灵珠传信。 宋小河摆弄着海螺, 脑中开始梳理她接收到的信息。 思考这些并不是宋小河的强项, 她目前所知的就是寿麟城的东面或许有一座高山, 但被什么术法给遮掩,然后是城中的百姓有问题, 最后就是满月。 但留声海螺中,那女猎师说他们当中那一队人是出了城往北而去, 再没回来,那么城外的北边又出了什么问题? 她想来想去,毫无头绪,转头就看见沈溪山已经传完了信,站起身脱了外袍和鞋子,往床榻上躺。 “你这是干嘛?”宋小河走到床边上,道:“现在天还没黑,你就要睡觉?” 沈溪山躺下了,头枕着双臂,用一种十分松散的姿势看着宋小河,道:“不睡觉做什么?” 宋小河说:“你方才还说要调查。” “天要黑了,城中百姓都回了家,如何调查?”沈溪山说。 话虽如此,但天都还没黑,街上也还有人,走走转转或许能得到别的信息,谁会一进客栈就睡觉? 宋小河平日里那么嗜睡,也不会睡那么早。 她道:“你起来,我们再去街上瞧瞧。” “不起。”沈溪山问她,“你想睡里头还是睡外面?” 宋小河瞪他一眼,气道:“我睡你头上!” 沈溪山挑眉,心说还有这好事? “来。”他摊开双臂。 宋小河见他一副躺在床上不打算起来的样子,便也不再与他争执,转头出了客房。 她刚下楼,边上的小王就迎了上来。 由于刚听完海螺,知道这城中诡谲,也不敢独自乱跑,于是拉着店小二在旁边坐下来闲聊。 宋小河与人聊天很有一套,很快就问出了这店小二的身世和家境。 他本名王禄,是这掌柜的表亲,平日里就在客栈中打杂帮工,前段时间百联大会召开,他们忙活了一阵之后,现在又清闲下来,就整日在空客栈闲坐。 宋小河与他聊了一会儿,就问:“方才我们进来的时候,店家说这里客满,让我们另寻住处,这是为何?” 王禄面上有一瞬的迟疑,继而笑了起来,说:“我表舅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平日里最怕麻烦。这不是因为前段时间陆续来了不少仙门弟子,不知为何,几乎都与他们所住的客栈起了冲突,有些修仙弟子打人颇为厉害,下手不知轻重,还伤了人性命呢!是以表舅看见修仙门派的人来住,就以满客相拒。” 宋小河讶异道:“还闹出人命了?” “是呢。”王禄道:“也就十来天前的事,不过好在那些人在此没停留多久,很快就离开了,约莫是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宋小河就顺着这话问,“那你知道他们是来找什么的吗?” 王禄摇摇头,“我哪知道,我都不敢靠近他们,凶得很呢。” 宋小河就说:“你放心,仙盟不是欺负凡民的门派,我们自不会像那些人一样。” 王禄就嘿嘿笑起来,道:“瞧姑娘这般性子,我料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况且你那相公给了我表舅那么多金子,当牛做马我们也得伺候你们。” “相公……”宋小河将这两个字嚼碎在唇齿间,耳朵尖忽而有些红红的,说:“先前你就误会了,他是我同门师弟,我们并非夫妻关系。” 王禄就道:“你们瞧着很般配。” 宋小河听后就没再接话。 先前听得最多的,就是身边的人说沈溪山与关如萱郎才女貌,虽说宋小河每回听到都会觉着生气,但也从未想过般配一词会出现在她和沈溪山之间。 “你喜欢那个小郎君吗?”王禄笑呵呵地问她。 宋小河说过很多次,就算是现在,答案也不会变,“喜欢呀。” 王禄一拍手,道:“那你何不与他结为道侣?” “喜欢就要结为道侣?”宋小河疑惑地反问,“我喜欢很多人,难不成都要结成道侣吗?” 宋小河的喜欢毫不吝啬,可以给任何东西任何人。 她可以大大方方说自己喜欢小师弟,却也能说小师弟修无情道,不会与任何人相爱。 王禄愣了愣,才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原来是姑娘不懂。” 宋小河道:“我懂。” 王禄便也没有与她争辩,只笑了笑,目光一抬,就看见了站在二楼栏杆处的沈溪山。 他颀长的身子靠在栏杆上,垂着眼眸往下看,视线全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 宋小河如何能不懂? 她在山上长大,对凡尘中的情情爱爱确实了解不深,但也清楚喜欢分很多种。 所以她从未在沈溪山面前说过一句喜欢,背地里倒是毫不遮掩,大剌剌地说出喜欢小师弟的时候,口吻根本不像是说人,倒像是说喜欢一个什么物件。 喜欢胡言乱语的女人。 沈溪山很不满,于是在心中刻薄地评价。 正想着,就见宋小河突然站起身,对王禄喊道:“走,你带我出去转转。” 王禄啊了一声,似有些为难,“可我不能出客栈,否则来了客人,没人招待。” “无妨,现在不是没人吗?”宋小河说:“我觉着你这客栈生意惨淡,我们应当是今日最后的客人了,出去一会儿不妨事的。”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尤其落在做生意的人的耳朵里,更是刺耳。 王禄刚想说话,站在上面的沈溪山便开口了。 “宋小河,你要去哪?” 宋小河这才惊觉他出来了,回头的时候脸上就带了笑意,反问道:“你不是要睡觉了,为何又出来?” 沈溪山稍稍站直,道:“自然是怕你乱跑,才出来看看,果然你就要走。” 宋小河嘿嘿一笑,干脆对他邀请,“那你一起吗?” 他冲王禄扬了扬下巴,道:“再开一间上房。” “好嘞客官!”王禄应了一声,去柜台拿钥匙。 沈溪山就对宋小河道:“你先上来。” 王禄给宋小河又开了一间上房,在沈溪山那间的隔壁。 锁开了之后他就离去,沈溪山就一把拽着宋小河进了房,用脚将门给踢上,道:“夜间我要出去办事,你跟不跟我一起?” 宋小河没想到他还有这打算,疑问道:“要办何事?” “我要去城外北处的坟地。”沈溪山道。 原本他是不打算带上宋小河的,毕竟上回宋小河被那只小狐狸拉入灵域时,在一片坟地里吓得吱哇乱叫,魂都险些吓飞,想来是很害怕那地方。 只是宋小河探查此城的心很积极,若是不带上她,她又会拉着王禄在城中乱逛。 沈溪山想,与其跟着别的男人出去,倒不如与他一起。 宋小河听到坟地,却并没有害怕的神色,立马道:“我自然也要去!原来你早有打算,我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做在房中偷懒呢。” 沈溪山挤对她,“我可不是你,遇到不想做的事就变着法地想着偷懒。” 宋小河很不服气,“我何曾?” “你练剑的时候,统共找了十五个不重样的理由偷懒。”沈溪山双手抱臂,倚在门边说。 她想了想,是有些理亏,撇开视线嘴硬道:“有吗?我哪有找那么多。” 沈溪山一五一十数着呢,岂能容她抵赖,于是将她的理由全部复述了一遍,宋小河纵使不想承认也不行。 宋小河噘着嘴,心里暗道沈溪山小心眼。 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掩饰,沈溪山一眼就看出来,于是倾身过去,往她凑近些许,瞬间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低声问,“宋小河,偷偷在心里骂我是不是?” 宋小河被他突然靠过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却没有后退,只是脑袋微微往后仰了些许,坦然承认,“你如何知道?” 他嘴角微翘,轻浅的笑意攀上双眸,倒也不计较宋小河在心里怎么骂他,说道:“若是你夜间与我一起,就早些休息,免得夜里喊不醒你。” 第190节 宋小河应声,见他开门要走,追了两步小声道:“你可别忘记来喊我。” 沈溪山头也不回地嗯了声,进了隔壁房中。 知道夜间有正事要忙,宋小河也不含糊,吃了点东西,脱了鞋子就上床睡觉去。 日头渐渐落下,夜幕悄然而至。 寿麟城中的商户几乎都关上了门,街上也没什么行人了,隔了老远的距离才有一盏微弱的灯挂在路边,虽起不到什么照明的作用,但聊胜于无。 苏暮临悄摸跑出了门,闻着味道来寻桑悦。 傍晚那会儿碍于孟观行黏得紧,桑悦只草草说了几句,其后孟观行非要拉着桑悦一同去吃饭。 说起这个孟观行,苏暮临当真要被烦死,这人脑子像是被驴踢了一样,倔得很,任苏暮临如何吵闹都非要跟着他,说什么不放心他一个人。 好不容易入了夜,孟观行睡着之后,苏暮临才跑出来,与桑悦汇合。 桑悦已经恢复魔族的模样,墨色的长发夹杂着几缕银白,一双白色的狼耳顶在头上,琥珀色的眼睛在夜中散发着幽幽光芒,满脸不爽地坐在树上。 苏暮临跑过去,仰头道:“阿姐,下来说话。” 桑悦是跳下来,顺道给了他一拳头,苏暮临被打倒,在地上翻了个滚又爬起来。 “整日与这些凡人厮混在一起,越发胆小软弱。”桑悦哼声道:“被一个凡人缠到现在才来,让我白白等那么久。” 苏暮临并不觉着痛,起来之后反驳道:“那傍晚他拉咱们去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你成功推拒啊。” 桑悦面色一红,恼怒道:“那是我念他是个凡人,怕一爪子将他拍死。” “我也是一样。”苏暮临飞快地说了一句,给自己挽回了些面子,然后转移话题道:“阿姐,你究竟为何来此处,先前也没说清楚。” 桑悦眼风一扫,许是说到正事了,她神色沉重不少,说道:“先前我打算回魔界时,却忽而察觉人界有邪魔的气息,魔族已有多年不曾在人界作乱,此刻母亲去了天界,我怕有心术不正之魔在人界祸乱惹出事端,便追来查看。” “追到了寿麟城?”苏暮临问。 “起先在人界一处唤长安的地方,不过那气息很微弱,我寻找了几日都没能找出源头,便又追去了别的地方,一路沿着北方而来,到了此处邪气浓郁许多,我才停在这里。” 苏暮临赶忙道:“那你这次可找到了?” “找到了我还在城中装成一个凡人做什么?”桑悦对有这样一个愚笨的弟弟感到非常恼怒,恨不得一天撬开他脑子八百回,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苏暮临缩着脖子,上前顺着桑悦的后背,哄道:“阿姐,那你是不是在城中发现了什么?” 桑悦轻哼一声,说道:“自然。” “我早你几日来到此处,发现城中的百姓有些人肤色很白,有些却黝黑,据我所了解,凡人若是日照过多,肤色就会变深,但同一个地域生活的凡人,便是晒得再厉害肤色也相差不远。我发现这蹊跷之后就存心试探,潜入城中后才发现,这城中有部分人在夜间并不入睡。” 苏暮临愣了愣,问:“此话何意?” “就是不睡觉。”桑悦说:“他们都是没有任何灵力的凡人,却接连好几日都不睡。” 凡人需要睡眠,连着三日不睡已经是极限,但桑悦早几日来到此处,连着观察许久,发现城中有些人根本不睡觉,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那些人恐怕不再是正常的,活着的人。 “只有死人的脸才会那么白。”桑悦道:“所以我猜想,城中不少百姓其实已经死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苏暮临脸色也跟着苍白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恍然。 “所以他们并非活人。”桑悦道:“死之后不管用什么方法维持生前之状,那都是妖邪之物。此事蹊跷,恐怕与那邪魔的气息脱不了干系,你不是跟仙盟之人混在一起?尽快将这些事告诉他们。” 苏暮临却没应声,有些走神。 “桑暮临,发什么愣?”桑悦不悦。 苏暮临回神,声音低下来,怔怔道:“不能将此事告诉小河大人,若是她知道了有东西能将死人复生,就糟了……” 夜半子时。 宋小河的睡眠向来好,若不是有人刻意唤醒她,她基本可以一觉睡到天明。 但今夜不知为何,一个极其细微的响动将她吵醒了。 宋小河在神志清醒时睁开双眼,入目一片漆黑。 只听门外有相当细碎的动静,仔细一听,像是脚步声。 由于夜晚寂静无比,宋小河也没在门上附隔音结界,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耳朵更是灵敏,就听见那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走到近处时,声音就十分明显了,宋小河可以确认那是有人在外面走动的声响。 只是脚步声落下的时候,动静儿比寻常人的要轻很多,若是不认真去听,压根无法察觉。 但她知道,这脚步绝不是沈溪山的,以他的能力,足以做到走路无声。 脚步声慢慢靠近,宋小河的木剑就放在床头边,她缓慢地坐起身,手已经握住了剑柄,在黑暗中浑身戒备。 顿时,脚步声停在了门外,不动弹了。 四下一片死寂,仿佛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方才所听到的那些都是错觉。 宋小河却并未放松警惕,她清楚那东西就在门外。 【我总感觉夜间有人在房外的走廊行走,但我开门时却并未瞧见有人,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留声海螺中的那女猎师所说的话,再次浮现在宋小河的耳边。 她稍稍屏住呼吸,将灵力附在耳朵上,神识扩散出去,却惊讶地发现门外并没有呼吸声! 没有呼吸声,就说明那门外的东西,不是活物。 她的心高高悬起,握紧了剑,正准备下床砍出去,却忽而看见墙边金光一闪,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沈溪山直接穿墙而来,进来就看见宋小河坐在床榻上皱着眉头,一脸戒备的模样,也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么轻的动静她都被吵醒了。 宋小河在看见他后,顿时大松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的额角竟然冒出了些许冷汗。 “为何没在睡觉?”沈溪山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她的床榻边上,一下就看见她额头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显然方才在一中极度紧张的情绪中,现在才松弛下来。 宋小河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往他的脊背凑近,肩膀抵上去,在他耳边小声道:“方才外面有脚步声,就停在我的房门口。” 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萦绕在沈溪山的耳廓上,染起些许撩拨心尖的热意。 沈溪山转头,笑着问她,“你害怕了?” 宋小河不承认,说:“怎会?” 沈溪山抬手,在她的额头处轻轻擦拭了一下,缓声道:“那怎么出汗了呢?” 宋小河微微偏头,嘴硬道:“我热。” 她沉着嘴角,侧脸被微弱的金光照着,勾出精致的轮廓,神色中满是少年人的倔强。 沈溪山的手顺着她额角往下,在她白皙小巧的耳朵上揉了一下,低低的声音竟有几分旖旎,“别怕,有我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到你。” 宋小河不知为何,下意识转头去看他,与他对上了视线。 沈溪山的眼睛向来是极其漂亮的,说话时若眸中带着笑意,便会有一种蛊惑人心的美。 于是宋小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沈溪山这样注视着她,当真就极为珍视她,仿佛在她身上倾注了许多情感。 分明修无情道,却生了一双多情的眼。 宋小河心头一跳,耳根升起些许热意来,身上就更热了,当即转头撇开视线,将他的手推开。 沈溪山被推开之后倒也没有继续,起身道:“走吧,咱们办正事去。” 宋小河这才下床穿鞋,披上外衣,将木剑别在腰间,整装待发。 她望着门,有些迟疑道:“那东西还在门外吗?” 沈溪山也偏头看了一眼。 他知道门外是什么,正是听到了脚步声,所以才来宋小河的房中。 在他进来开口时,门外的东西就离开了,只是宋小河方才被分散了注意力,并没有察觉。 他就道:“还在呢,要出去看看吗?” 宋小河顿了顿,道:“要不还是先办正事?” “那咱们便不从门走了,直接出城。”沈溪山嘴角浮上一抹笑,展开双臂,说道:“抱着我。” 宋小河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什么?” 沈溪山道:“我带你出城啊,难不成你自己会瞬息千里?” 宋小河当然不会,她身体凝聚灵力才多久,且一直以来都有事,闲暇的那点时间都用来学剑了,哪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学习高阶术法。 沈溪山正是拿捏了她这一点。 宋小河道:“不用抱着也行吧。” 沈溪山眉尾轻扬,道:“那我如何带你出城?还是说你想自己走出去,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 说着,他抬脚要走,仿佛当真要将她丢在这里。 宋小河赶紧拽住了他的衣袖,“欸,等等,我又没说自己走去!” 她觉得沈溪山是故意的,但见他一脸公事公办的神色,像是十分坦荡。 宋小河暗道一声自己可能想多了,两步上前,抬手要去抱他的脖子,却一下被沈溪山抓住了手腕。 他将宋小河的手往下压,然后缠住了自己的腰身,“抱这里。” 两人身量差了不少,沈溪山一下就将她纳入了怀中。 宋小河道:“好,出发吧。” 沈溪山笑了一下,随后手往她后腰上一按,让她贴近自己。 身体贴在一块的瞬间,温度和呼吸就都交缠在了一起。 “宋小河,”沈溪山把软软的宋小河抱着,随口一问,“你以后还会长高吗?” 宋小河仰头,白皙的脸有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水润的黑眸带着不忿,怒视他,凶道:“啰唆什么,你走不走?” 说着就开始扭身挣扎,要从他怀里出来。 “走。”沈溪山不想放开她,手臂下意识就用了些力,结果将她更紧地贴在自己身上,这么一扭,软绵绵的身体就好像蹭在他的骨头上,哪哪都痒起来,沈溪山忙道:“你别乱动,我真的走了。” 宋小河这才乖顺。 沈溪山也不敢再闹,抱着她一晃身,只一个眨眼的工夫,二人就落在了寂寥漆黑的荒野。 他很快就放开了宋小河。 夜风清爽,吹拂在宋小河的身上,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得摸出了一盏灯。 第191节 光亮起的瞬间,面前就出现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坟头。 第97章 满月(二) 与其说是坟地, 这里倒更像是乱葬岗,坟头之间挨得也近,像是随便挖了个坑埋一样。 有些立了石碑, 有些却是木牌。 宋小河手里的灯还算明亮, 加上皎洁的月光, 视线所触及的范围还算宽广。 夜色浓重, 周围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 宋小河转头, 问沈溪山, “我们要来这里做什么?” 沈溪山往她脸上看了几眼, 见她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就道:“找一个人的坟头。” “何人?” 沈溪山说:“客栈的那个店小二。” “啊?”宋小河心中一惊,诧异道:“他……” 店小二便是王禄, 宋小河今日还拉着他闲聊了一阵, 此人口齿清晰,神态寻常, 除却肤色过于白皙了些许之外,没有别的不对劲之处。 宋小河一点也没察觉他不是活人, 于是问道:“他死了?可是今日我与他聊天时, 一切如常啊。” 沈溪山眸光平淡, 压着声音接了一句,“聊得那么开心, 你岂能察觉?” 宋小河没听清楚, 从嗓子里发出疑问, 朝沈溪山走了两步,站在他边上, 问道:“究竟是为什么?他当真死了吗?” “死了。”沈溪山抬手指了指侧颈,道:“他的脖子有一个血洞, 像是锥子扎进去的,刺透了半个脖子,怎么活?” 宋小河倒吸一口凉气,“你何时看见的,为何不告诉我?我还拉着他说话来着……” 沈溪山顺势道:“所以下次就别跟陌生之人闲聊。” “那我总要打探消息,不找那些当地人,找谁?” “找我。” 沈溪山说了一句,随后自己也拿出一盏提灯,说道:“那店小二看起来年岁不过十四五,说起话来却十分老练,想来死了有些年头,往里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 “分头找?” 宋小河有些紧张地问。 沈溪山含着笑看她,“你害怕?” 宋小河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却没硬气到说出自己去找的话。 不怪她心有忌惮,实在是先前她吃过这种亏,现在又是在这种阴森森的坟头,谁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 光是想象她自己去寻找王禄的坟头,一转身发现沈溪山不见了,这里只剩下她一人,宋小河就很难镇定下来。 而且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共感咒,若是真遇到什么状况,就无法与沈溪山联系,这个问题很严峻。 沈溪山见她眼睛转啊转,半晌憋出一句话来,“我怕你背着我偷懒。” 嘴硬的样子颇为惹他喜欢,他就伸出手,捏了捏宋小河的下巴,问:“当真吗?” 宋小河扭着头挣脱了,心知沈溪山是在笑话她,有几分恼怒。 沈溪山在她发怒之前收敛,抬手将长剑召出,猛地插入地面。 金色的微光以极快的速度在地面扩散,很快就将大半坟地给笼罩,连带着看不见的地方也被一并照亮,驱散了许多坟地的阴森诡异。 他的声音悠悠传来,“金光域内,不会有任何异动,放心去吧。” 宋小河看着地上覆了一层浅淡的光芒,虽说她没见过这种术法,但十分信任沈溪山,当即就欢欢喜喜地提灯离去。 两人分头而行,在坟地中穿梭。 虽说这地方确实很像乱葬岗,但毕竟都是城中人的埋骨之地,凡人对死很是忌讳,礼节和讲究也非常多,几乎没有无名之墓。 宋小河的提灯就在墓碑上一个个晃过去,寻找王禄的名字,边找还要边抬头,寻一下沈溪山的身影。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沈溪山的声音忽然飘过来,“找到了。” 宋小河赶忙跑过去,就见他停在一座坟堆并不大的坟头边上,前方插了破旧的木牌,像是经历了很多年,连带着木头都褪色,上面的字迹也模糊。 她凑过去认真一看,就见上面隐隐约约写着:孝子王禄之墓,生于崇嘉元年,卒于崇嘉十五年。 宋小河掰着手指头一算,“死了十三年。” 沈溪山嗯了一声。 “那现在找到了,要如何?” 沈溪山忽而抬腿,一下就将坟头立着的木牌给踹歪了,继而说道:“撅了他的坟头。”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道德的行为,但宋小河并没有异议,只是没想到夜半来了这里,就是为了挖别人坟头的。 就见沈溪山双手环绕着金光,召长剑从上往下刺,正扎在坟堆上,紧接着夜风自八方而来,围绕着长剑转动起来,原本被压实的坟堆立即被风卷起,在片刻的时间,王禄的坟就被撅了个彻底,露出了底下埋着的一口棺材。 沈溪山手腕一抬,那棺材的盖就整个翻起来,落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宋小河露出个惊讶的表情,随后站到坟坑的边上一看,就见棺材里躺着一具白骨,在月下呈现出枯黄腐败的样子。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简简单单的棺材和白骨。 宋小河不明白沈溪山掘坟的意图,转头问他,“这才是真的王禄,是不是代表客栈里面那个是假的?” 沈溪山走到她边上站定,垂眸往下看,淡声道:“不算是假的。” “两个王禄?”宋小河满脑子的疑问,“还是说这棺材里的不是他?” 沈溪山掘坟,就是要确认这棺材里有没有东西。 现下见了,自然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他一挥手,将坟地复原,对宋小河说:“咱们先回去,路上再与你解释。” “双鱼神玉,听说过吗?” 桑悦踩在石墩上,双手抱臂,满身披着月光,用高深莫测的语气说道。 苏暮临害怕地左右张望着,见四周没人,就赶忙对她小声央求:“阿姐,你快下来,别被人瞧见了!” 桑悦怒道:“你简直就是一头废狼!” 苏暮临反驳,“现在是人界,你顶着一双这样的耳朵,若是让别人看见了定然会惊动仙盟,届时不光是你,连我都要被遣返魔界!你快下来,偏生站那么高做什么?” 说着他就上去,一把抱住桑悦的双腿,想将她抱下来。 桑悦一脚给他踢得在地上翻跟头,自己跳了下来,道:“你怕什么,谁若是看见了,我杀了便是。” 这句话可把苏暮临吓了个魂飞魄散,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你若是在人界滥杀无辜,一定会被严惩!” 桑悦不屑,“凡人这些蝼蚁般的性命,但凡有个天灾病症的,自己就死了,我才懒得动手呢。” 苏暮临皱着眉想了想,老半天后才慢慢说道:“也不能这么说,凡人虽然脆弱,但……” 桑悦瞪他一眼,他缩了缩脖子,还是将后半句话说完了,“但他们依靠着没有灵力的身体,做了许多事情,这就很厉害。” 桑悦一下就生了天大的怒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怒视着他,咬着牙道:“桑暮临,在人界玩个二十多年,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是了吧?凡人就是这世上最无用,最险恶的种族,我们白狼一族如何灭绝,还需要我帮你回忆一遍吗?” 苏暮临赶紧讨饶,“错了错了我错了,我方才不该胡言乱语,阿姐你饶了我吧!” 桑悦这才甩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后发现原本进行的话题被苏暮临一扯,跑了老远,于是瞪了他一眼,将话题拉回正轨,“我怀疑此处有双鱼神玉。” “那是什么东西?” “六界中独一无二的神玉,能够拓印任何死物活物,这城中有一部分人分明是死身,却依然像寻常人一样活着,恐怕是城中的人掌控了使用神玉的方法。” 桑悦沉下神色来思考,双眉微蹙,语气也有些迟疑,“但我并不确定神玉到底在不在此处,只是觉得那力量与神玉颇为相似,这些天我试图在城中寻找,并未感受到一丝灵力。” 苏暮临听得迷迷糊糊,忽而想起先前出发的时候听到其他人所议论的,便说:“仙盟先前也派了一批人来到此处,但回去之后就被盟主发现那批人全是假的,于是这才派了我们来查明那些蹊跷,你说,会不会是头前那批人找到了双鱼神玉,然后真的被假的杀死,所以才有了那一批假的回去?” “也不是没有可能。”桑悦道:“若当真如此,那只需知道上次那些人去了何处,或许就能找到双鱼神玉。” 但那些人的行踪,又如何得知呢? 姐弟俩在树下边商议了许久,最终也没能商议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能暂时散会。 由桑悦继续盯着魔族,而苏暮临则回了客栈里,跟着仙盟行动。 他回去之后就看见孟观行还在榻上睡得正香,将整张床榻都给占据,似乎根本没察觉他悄悄出去的事。 孟观行固执得很,非要与他开一间客房,苏暮临想着反正他晚上也不睡,就没有与他争辩。 他有一股莫名的,属于兄长的责任心,对苏暮临颇为关心,这让苏暮临非常烦躁。 他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孟观行,忽而心中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半蹲下来将孟观行搁在床榻边上的手轻轻从薄被下拉出,然后将他衣袖翻起来,就见他手腕间什么都没有。 苏暮临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一看,却没想到还真就没在他的手腕上看见仙印,当即吓得一身冷汗,猛地抬头看去,就见孟观行不知道何时睁开了双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双腿一软,当即就坐在地上,却又不敢直白地拆穿,打着磕巴道:“你、你怎么醒了?” “苏师弟,你去哪里了呢?”孟观行半坐起来,打了个哈欠,长发从肩头垂下来,显出几分不正经的样子。 分明一副慵懒姿态,却让苏暮临精神紧绷,警铃大作。 “我去小解了。”苏暮临随便找了个借口。 “你出去了很久。”孟观行笑着说。 苏暮临脊背发凉,硬着头皮开始胡说,“小解到一半肚子痛,就开始大解。” “需要一个时辰?” 竟然知道的那么清楚,显然从他偷偷跑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 苏暮临赶忙说:“我拉屎拉到一半,突然蹿出只小狐狸,把我的裤子叼走了,我为了追它,所以才折腾到现在才回来。” 这一听就是闭着眼睛瞎说,但情况紧急,苏暮临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孟观行却当真信了,点点头,哦了一声,眼睛在他脸上看了一圈,“苏师弟很热?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苏暮临急忙用袖子胡乱擦了几把,“方才追那狐狸,跑了许久,这才出了汗。” “快上来睡觉吧。”孟观行笑道:“都这这么晚了,别瞎折腾了。” 苏暮临哪还有胆子爬上去睡觉,只想着现在夺门而出,在被杀之前找到宋小河的几率有多大。 第192节 他干笑道:“不必,我已经不困了,孟师兄睡吧。” 孟观行又打了个哈欠,问,“苏师弟方才在我手上找什么呢?” 苏暮临浑身一僵,没敢应声。 孟观行笑了会儿,而后抬起另一只手,将袖子捋起来,举给苏暮临看,“是这个吗?” 只见那手腕上,赫然是一个青色的仙印,在昏暗的房间内泛着微弱的光芒。 苏暮临:“……” 他瞬间明白,方才可能都是自己的误会。 不过苏暮临不是个从自己身上找问题的人,他虽然确实没记清楚孟观行的仙印到底在哪只手上,产生了误会,但他孟观行一点错都没有吗? 苏暮临越看孟观行的脸就越觉得可恨,觉得他方才都是故意,于是气得牙痒,态度更是天翻地覆的大转变,没好气道:“我想看什么看什么,想小解多久就小解多久,关你什么事?” 孟观行笑眯眯道:“苏师弟说的是,那我便先睡了。” 苏暮临在心中咒骂,不再理会他,跑去桌边坐着。 孟观行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躺下,当真就睡去了。 苏暮临气着坐了两个时辰,天一亮,他就出门了。 闻着味道前去找宋小河。 天亮之后,寿麟城中的百姓逐渐开始日常作息,商铺也开了门,商贩开始走街串巷,路上变得热闹起来。 苏暮临在城中绕了小半时辰,在一家客栈的路边找到了宋小河。 宋小河不知道是没睡,还是起得早,这会儿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排着队买糖糕。 她的前面站了七个小孩。 苏暮临飞快地跑过去,高喊,“小河大人!” 宋小河转头瞧见了他,等他跑近了,才道:“你喊什么喊?” 苏暮临停下,嘿嘿笑了两声,瞧见宋小河前面还站了几个小孩,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于是一手将前面的小孩给提起来,塞到宋小河的身后,谄媚道:“小河大人,你往前走。” 那小孩哭着跑了。 宋小河回头望了一眼,啧声道:“欺负小孩做什么?” 苏暮临说:“这不是欺负,只不过提早让这孩子知道弱肉强食,免得日后吃大亏。” 宋小河一听,点头道:“有些道理。” 苏暮临乐了,随后两人合作,一人就把前面排队的小孩拎起来,一人往前走。 今早跑来排队买糖糕的小孩不一定会懂弱肉强食这个道理,但一定明白了,大人都是不要脸的。 很快宋小河就站到了糖糕锅的前头,伸出一个手掌五个手指头,“我要五个!” 炸糖糕的是个中年妇女,皮肤是常年日晒的麦色,瞧见宋小河欺负着小孩儿一路走过来,也不生气,脸上满是笑地问,“小姑娘,吃不吃夹馅儿的?” “还有夹馅儿?”宋小河开始流口水。 “有呢,红豆蜜枣和糖心的,要哪个?” “我都要。”宋小河摸着自己身上的铜板,豪气道:“一种拿两个!” “好嘞。” 那妇女应了一声,开始包油纸。 宋小河站在边上等,忽而有个身穿紫色衣裙的女子缓步走来,问:“大姐,我的糖糕炸好了吗?” “好了,在这呢。”妇女指了下边上的木盒,道:“三个是吧?” 紫衣女子点点头,伸手去拿,却不知为何在拿到途中时,糖糕掉了下来。 宋小河站得近,赶忙蹲下帮她捡,恍然间瞧见她裙摆下的脚踝竟然有着木头一样的颜色。 她心生疑窦,将糖糕捡起来递给女子,说道:“没事儿,油纸包着呢,都还能吃。” 那女子笑弯了眼睛,伸出了戴着手套的一双手来接,点头道:“多谢姑娘。” 宋小河与她的手触碰到一起,立即就感觉出她的双手相当坚硬,完全没有肉身的那种柔软,硬邦邦的像是石头一样。 她点了点头,看着紫衣女子转身离去。 她走路很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出她走路姿势的不同寻常。 “小姑娘,糖糕好咯。”妇女的声音将宋小河的神识拉回,她接过糖糕说了声谢,转头带着苏暮临走了。 许是宋小河今日起得太早,这时候的寿麟城人还不算多,她给苏暮临分了两块糖糕,两人沿着街边走了一段路,看到路边有卖面粥的铺子,便钻进去吃。 宋小河要了一碗面,寻了个沿街的位置坐下。 面端上来,往宋小河面前一放,店家说了句请慢用就走了,宋小河也没多想,拿着筷子挑起热气腾腾的油水面,吃的呼哧呼哧。 正吃得香时,忽而在人群里看到个一闪而过的人影,看起来像是先前见过的熟人。 宋小河记得那个人,先前在去夏国的路上,有个叫吴智明的散修找沈溪山的麻烦来着,只是当时步时鸢出面,将矛盾调停了,后来宋小河再见那人,就发现那人的脖子上多了道伤痕,也无法开口说话了,还将他狠狠嘲笑了一番。 却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他。 吴智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小河往嘴里吃着面,脑中不停地思考着。 思绪一发散,她就紧跟着想起了很多东西。 比如那天的夜晚,步时鸢出现之后是如何调停当时的矛盾的。 吴智明不知沈策是沈溪山假扮,执意要找仙盟的麻烦,所以闹得厉害,但步时鸢说了一句话,让他立即噤声了。 步时鸢说:“不知阁下在半年前于寿麟城埋下的东西,挖出来没有。” 宋小河的记忆卡到此处,筷子一停。 吴智明在寿麟城埋下了什么东西,会成为他的把柄?他此时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何?巧合还是刻意? 宋小河越想越不对劲,连忙吸了一大口面,鼓着腮帮子撂下筷子,喊着让苏暮临付面钱,自己朝着吴智明方才走的方向追去。 吴智明脚步匆匆,走得很快,宋小河这会儿再去找,已经是找不到人了,她在人群中转悠了会儿,待苏暮临追上来之后,才喊着他一同回客栈。 回去的时候,沈溪山已经起了,他坐在客栈外边的椅子上,身边站了一堆小孩。 小孩们手舞足蹈,义愤填膺,围着沈溪山说:“哥哥,你一定要帮我们教训他们!” “对!我们排队排得好好的,他们突然将我们拎到后面!” “就是,寿麟城就没有这么坏的人!” 沈溪山一袭鹅黄色长衣,长发以玉冠半束,墨色的发披在身上,耳朵的挂饰也取了,腰间戴着翠色的禁步玉佩,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盛满轻笑,仿佛极有耐心地听着身边一圈小孩告状,又问:“那你们可知道那两个恶人去了何处?” “不知,他们买了糖糕之后就跑了。”一小孩应道。 沈溪山转头,望向并肩走回来的宋小河和苏暮临,“是他俩吗?” 宋小河默默将糖糕藏在背后,顶着油乎乎的嘴问:“什么?” “就是他们!” 孩子们赶紧告状,指着宋小河大叫。 宋小河拒不承认,“我怎么了?” 沈溪山起身,走到宋小河边上,目光从她的嘴上晃了一下,低声问,“一大早起来欺负小孩儿?” 宋小河说:“我没有啊,我这糖糕……是给你买的。” 说着她拿出了最后一个,递给沈溪山,说道:“师父说了,小孩儿吃那么多糖对牙齿不好,我这是在教他们别贪吃。” 沈溪山接下,糖糕还热乎乎的,他捏了捏,道:“买了几个?” “六个啊。”宋小河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买了六个,只给我一个,还说是给我买的?”沈溪山气笑,“宋小河,你怎么那么能骗呢?” “不吃就还给我!” 宋小河伸手去抢,沈溪山就把糖糕一下子举高,说:“我又没说不吃。” 两人在路边争抢起来,苏暮临站在一边看着,心中默默给宋小河嘶声助威,小孩儿们也喊起来,给沈溪山鼓气。 正闹着,街的对面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的玩闹。 “小河姑娘,几日不见,瞧着精神了不少呀!” 沈溪山一听到这个声音,心中的烦躁就猛地蹿起来,锐利的目光扫过去,果然在街的对岸看见了钟浔元。 这个该死的狗皮膏药,又粘过来了。 他在心中破口大骂。 宋小河见了他,笑道:“钟公子怎么也来了?” 沈溪山更气了。 第98章 满月(三) 沈溪山就是觉得宋小河这一点不太好。 她把恩怨分得太明白。 虽然说她与钟家有仇, 但也是钟懿盛等人的仇,并不会因此恨上与这些事不相干的人,比如钟浔元。 并且凭借着他们在长安所建立的短暂友谊, 到了此处, 宋小河依然能够笑着与他交流。 笑容落在沈溪山的眼里, 相当于给他心头的火添了几捧油。 他不动声色往前走了两步, 用身子一下就把宋小河的视线给挡住, 看向钟浔元, 扯着嘴角道:“钟家的事这么快就忙完了?” 钟浔元知道他笑里藏刀, 并不畏惧,也笑着回应,“钟家的事不是被沈猎师给处理好了吗?还能有什么事忙?你当日的八柄巨剑, 可把我们长老吓坏了, 回去后日日梦魇,消瘦不少呢。” 沈溪山神色平淡, “过奖,只可惜当时你不在。” 第193节 钟浔元听出来了, 嘴角抽了抽, 心说我要是在那还得了, 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我了。 宋小河听到这,就咂咂嘴道:“我也不在……” “说起来, 当日百炼会你守擂那日, 我也没能在场看着, 真是可惜。” 沈溪山立马回头,低声说:“无妨, 日后还有很多机会让你看。” 宋小河刚要说话,就被钟浔元打断, 他从街对面走过来,问:“小河姑娘,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她咬着手中的糖糕,“来找我师伯的最后一魄。” “你是如何得知你师伯魂魄的下落的?”钟浔元好奇地问她。 宋小河如实回答,“是盟主从钟懿盛的死魂口中审问出的。” 钟浔元神色稍怔,“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溪山说:“那就别讲。” 钟浔元装聋,当做没听见,继续道:“钟氏前任家主,并不知你师伯最后一魄在何处。” 宋小河颇为惊讶,“此话何意啊?” “梁颂微飞升失败那一年,存放在钟氏的那一魄就丢失了,也不知是被谁盗取,总之前任家主暗中寻了许久,都没能找到,还因此与寒天宗的严仁立相互猜忌,出了间隙。”钟浔元说。 “你如何知道这些?” 钟浔元便解释说:“仙盟全面搜查钟家,在前任家主的密室中搜寻了许多遗物,其中有一卷轴记录了当年之事,我恰好在场,便听得了此事。” 宋小河没应声,若有所思。 沈溪山打发钟浔元,“你没事可做了?站在这里干什么?” 钟浔元道:“我们才刚进寿麟城,倒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宋小河就从沈溪山的身后走出来,咬着糖糕往对面看了一眼。 只见对面站了零零散散六个人,身上都穿着深色的衣裳,肩膀处绣着钟家的徽文,腰后别着刀或者剑,还有两个姑娘腰间挂着鞭子。 在她打量那些人的时候,那些人也看到了宋小河。 都是生面孔,互不相识,其中一个姑娘冲宋小河扬了下眉,露出个轻快的笑容。 宋小河并未回应,而是扭头,一把抓住了沈溪山的手,对钟浔元说:“那你们就先在城中玩玩,我们还有正事要忙,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就拉着沈溪山往客栈里走。 难得碰上这么一回宋小河主动牵他,沈溪山立马就没心思再跟钟浔元较劲了,反手将她的手给攥住,包进了掌心之中,乖顺地被宋小河拉着走了。 落在后面的苏暮临往前走了两步,凑近钟浔元嗅了嗅。 他原本还在看宋小河的背影,察觉到有个人几乎凑到他脸前来,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拧着眉道:“你什么毛病,闻什么东西呢?” 苏暮临道:“奇怪,你的气味儿怎么跟上次的不一样?” “你属狗的?还能闻到气味?”钟浔元毫不客气道。 苏暮临乃是高贵的白狼血统,也是曾经的魔族之王,虽然后来落没,但血统一事绝不容人侮辱,更何况还是一介凡人。 他大怒,当场就是一个头槌,嘴里骂道:“我撞死你!” 钟浔元根本躲闪不及,只觉得脑门上一震,被他撞了个正着。 但他纹丝不动,反倒是苏暮临的额头剧痛无比,双眼发黑,这一下好悬没给自己的脑仁给撞出来,只感觉脑门裂开了一样的疼着,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钟浔元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扯着嘴角哼了一声,似乎嘲笑他不自量力,一挥手,带着他的六个下属走了。 苏暮临捂着眩晕的脑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脑门红肿一片。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凡人的头盖骨能有这么硬? 他赶忙捂着脑袋往客栈里跑,去找宋小河。 宋小河拉着沈溪山进了空空如也的客栈时,其实已经松了手,两人上了二楼,她下意识抽手,抽了两下都没能抽出来,疑惑地转头看沈溪山。 在她回头的瞬间,沈溪山把手撒开了,故作正经道:“何事?” 宋小河推开了沈溪山的客房门,将他喊进来,关上门说:“我方才,好像看到吴智明了。” 沈溪山在脑中搜寻了一番这个名字,才想起是那个被他关上门好生打了一顿的家伙,“看到了又如何?” “上回鸢姐不是说他在寿麟城埋了东西吗?我怀疑他有阴谋。”宋小河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既然落成把柄,就绝不是好事,我们要不要将他就地正法?” 沈溪山问:“那把他抓起来审问?” 宋小河顿了顿,有点不确定地问:“这是猎门正常办事的手段吗?” 沈溪山低眸看着宋小河,见她一脸认真,不由想笑。 猎门抓人是要讲究证据的,且审问一事不归他们管,皆交由审门。 无证据抓人审问,是他沈溪山的正常手段。 他神色淡然道:“当然,我是天字级猎师,岂能不守仙盟的规矩?” 宋小河赶忙附和,“那我们就赶紧把他抓起来,相由心生,那人看起来就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此事不急。”沈溪山说:“我们今日先出城,去东处看看。” 昨日进城时,沈溪山就说了这城的东面有东西被什么术法遮掩起来,今日定是要去探寻个究竟的。 昨夜掘了坟回来时,沈溪山在路上给她说了双鱼神玉的事。 他挖坟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棺材里有没有尸体,王禄原本的尸身已经埋在棺材里面烂成白骨,死了有十多年,但他却依旧在客栈中活动,就说明有两个王禄存在。 沈溪山怀疑是双鱼神玉拓印了王禄的尸身,让他得以继续存活于世,只不过他不可能再像人一样活着,不吃不喝,更没有睡眠,如同有思想有记忆的行尸走肉,这便是双鱼神玉的能力。 昨夜在宋小河门外徘徊的人,正是他。 沈溪山猜测双鱼神玉就藏在被术法掩埋之地,不过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沈溪山的猜测,须得亲自去看看,才知道东面到底是什么地方,有没有双鱼神玉。 宋小河自然要跟着一起去,还催促说:“我们快些动身,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劲。” 沈溪山微微挑眉,“什么地方?” 还没等宋小河回答,苏暮临就把门拍得砰砰响,在外面喊:“小河大人!快开门,我有要事跟你说!” 宋小河听他喊得着急,顿时心里也紧张起来,赶紧跑去将门给打开,问他,“怎么了?什么要事?” 苏暮临脑门已经肿起来,青紫一片,像大头翁,他着急忙慌地说:“那个钟浔元的脑门特别硬!” 宋小河的表情立即变得很难看,“你说的要事就是这?你耍我?” 苏暮临紧忙指着自己的脑门说:“我不是在说笑,方才我用头去撞他,结果像是撞在铁板上一样,差点给我疼晕过去,你觉得此事正常吗?哪个凡人的脑袋会这么硬?” 宋小河惊诧地瞪大眼睛,“你是不是太闲了没事做,你用脑袋撞他做什么?” 苏暮临有些委屈,“他说我属狗的,侮辱我白狼一族高贵的血脉。” 她看了看苏暮临硕大的脑门,啧了一声,道:“那钟浔元说不定用了灵力护体,大惊小怪做什么?我现在要跟沈溪山一同出城办事,你自个找医修去医治吧。” 苏暮临捂着脑袋说:“不行,我要跟大人一起,不过些小伤,不碍事的。” 沈溪山将他的脑袋仔细看了看,简直要被他蠢笑,大发慈悲道:“你可以跟着,但不许多言。” 苏暮临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会保持安静,绝不打扰他们办正事。 三人便一同下楼,刚出客栈,就撞见孟观行迎面走来。 他似乎睡得很好,精神很足,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笑着对苏暮临招手,“苏师弟,我方才醒来不见你人,想着你应当是来找小河师妹了,便来找你,起的时候何不将我喊醒呢?” “不好!小河大人你们先走一步,待我甩了这狗皮膏药,再去寻你。” 苏暮临撂下一句,转身就跑了,孟观行在后面欸了好几声都没能将他喊住,于是也只得追上去。 路过宋小河二人时,他短暂地打了声招呼。 擦肩而过时,沈溪山眸光微动,视线追着孟观行,转头看他的背影。 “孟观行?”他喃喃。 宋小河见他若有所思,便心生好奇,拽了拽他的衣袖问:“怎么了?” 沈溪山收回视线,“无妨,让苏暮临去应付他吧。” 宋小河追问了两句,沈溪山也只说觉得孟观行有些奇怪,但具体如何奇怪他却并不说,一路黏着他问了好几遍,都未得到答案,出城之后宋小河也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城外环绕着一片旷野,一眼望去所有景色都收入眼底,初升的朝阳从云层后面探出来,照得大地上全是金色光芒。 沈溪山能够敏锐地感知到术法的存在,如若走进术法的区域,他会立即察觉。 是以二人出城之后便一直向东而去。 宋小河走路也不老实,踢腾着脚步在他身边,一会儿走在左边,一会儿走在右边,有时候落后了几步,沈溪山就会停下回头,看看她在做什么。 “沈溪山。”宋小河拔了几根长长的草,在手里面把玩,问他,“你说双鱼神玉真的能让死者复生吗?” “你觉得那叫复生?”沈溪山反问。 宋小河低头,揪着草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但是王禄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如今还能在客栈里与我说笑。” “他的身体永远停留在死的那年,而且不吃不喝,无法入睡,身体没有常人的温度,无法像人一样感知这世上的风雨,他已经不再是个活人了。”沈溪山道:“他不会为自己还活着而喜悦,只会日日受着生不如死的折磨。” “你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宋小河问他。 沈溪山睨她一眼,“你可知他夜间去你房前做什么?” 宋小河道:“我不知,原来昨夜门外的人是他吗?” “他在找死。” “你是说,他夜间跑到我的房外,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他?” “不是你。”沈溪山淡声说:“是我,我告诉他夜间老实点,他偏要去你的门外,不是找死是什么?” 宋小河大吃一惊,盯着他问:“那王禄……已经被你杀了?” 沈溪山扯了下嘴角。 他自己找死,沈溪山还留着他的命做什么,况且他早就该死了,尸身都在棺材里烂成了白骨,还苟活了十来年,也该活够了。 宋小河表现得很惊讶,她觉得在一天的时间里,几乎都与沈溪山在一起,想不通他是什么时候动的手,难怪一早起来客栈里没瞧见王禄。 她偏着头,边走边问,“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第194节 “你睡觉的时候。”沈溪山答得很随意。 杀人还不简单吗?轻轻一拧脖子就碎了,王禄死过一回,只能用火将他尸身烧了个干净,风一吹连灰烬都没剩下,宋小河自然没发现。 他知道城里面有不少像王禄这样的死尸,但他既然跑到宋小河的门外找死,那沈溪山就先把他给处理了。 “那你可真厉害。”宋小河忽然说。 沈溪山乍然听到,有些发愣。 宋小河对他有仰慕心理,沈溪山是知道的。 在沈策的事还没暴露之前,宋小河对他总是不吝夸奖,有时候看着他时双眼晶亮,充满着欣赏之色。 只是后来出了梁檀一事,加上他沈策的身份被宋小河知道,那些夸赞通通就消失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宋小河没看见他大展身手的时候,但不管如何,宋小河只喜欢沈溪山而不喜欢沈策一事,始终是他心头之结,所以他一直以为是宋小河发现了他与沈策是同一人之后,就不再对他有仰慕之心。 于是再次听到这一声真情实感的夸奖时,沈溪山立即因此愉悦起来,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说:“宋小河,我的本事可不止这些。” 宋小河认真地点头,应和着说:“我当然知道。” 笑意攀上了沈溪山的眉眼,一路走过去,他脸上都带着明媚之色。 只不过正事进展得并不顺利。 他们往东走了许久,都没能探查到术法的痕迹,偏生临近正午之时,乌云大片地飘来,掩住了太阳,起了凉风,像是要下雨。 “先回去吧。”宋小河提议,“我觉得这边应该是没什么东西,要不咱们晚上再来看看?” 沈溪山自然应允。 两人出门一趟什么也没查到,回到城中时,天色已经无比暗沉,街上的商铺都关了门,大风刮得沙尘漫天。 他们加快脚步回了客栈。 宋小河躺在床榻上,所有思绪堆积在一起,她双眼放空,从一堆杂乱的想法中开始捋。 很早之前她心里就有些疑惑未能解开,只不过前段时间因为梁檀的事过于伤心,整日浑浑噩噩,压根没有在意那些,现在她从那种状态中脱离,自然要多想一点。 首先,让她疑惑的是关如萱那日为什么要告诉她沈溪山就是沈策这件事。 宋小河与她并无瓜葛,更谈不上恩怨,她莫名来找宋小河挑明此事,绝不可能是闲着无事做,她定然有自己的目的,只是宋小河猜不到。 其次,步时鸢这次并没有出现。 宋小河的每一次下山都会遇见她,这次却迟迟未出现,原因不详。 再者,就是钟浔元。 她总觉得钟浔元身上有些奇怪,比如他脖子上那总是莫名出现的红色痕迹,虽然他解释说那是胎记,但宋小河并不相信。 谁家胎记会长这样?这不是明摆着拿她当傻子骗? 更让她在意的,是今日站在钟浔元身后的那些人。 寿麟城的秘密,被术法遮掩的地方,双鱼神玉,满月,还有尽早碰见的那个,双脚是木头所做的紫衣女子,这些东西串在一起,让宋小河脑子乱成一团。 她向来不擅长这些,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模糊了,于是深吸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 既然有谜题,那她只能一个一个自己去寻找答案。 她穿上了鞋,抓上桌边的木剑,开了门。 沈溪山立马就听到了她开门的动静,瞬间就到了门边,问她,“去哪?” 宋小河被他吓一跳,埋怨道:“干嘛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啊?” 沈溪山没理会她的埋怨,见她将木剑抓在手中,就知道她是打算出门了,于是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去哪?” “我去找钟浔元。” 宋小河如实回答。 这是一个让沈溪山立即就感到烦躁的答案,他眸色一沉,显出几分不高兴来,“要下雨了,何事那么重要,让你现在去找他?” 宋小河没察觉他的情绪,动身就走,“没什么事啊,我就是去找他聊聊。” 沈溪山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下,“聊什么?” 她道:“叙旧,先前在沧海峰的那会儿我心情不好,他总是来陪着我,我还未好好答谢,趁此机会与他道谢。” 沈溪山的牙关已经咬紧,面上却扬起一个笑,“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声谢,改日在街上见了随便说说就行。” 宋小河道:“是先前他要给我下聘礼娶我之事,在大街上说不太好吧……” 说完,宋小河就想起,她小时候有段时间听说了婚姻嫁娶之事,但并不理解其中的意义,便整日嚷嚷着要与小师弟成亲。 后来被梁檀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说沈溪山修的是无情道,不会娶妻。 再后来长大一些,宋小河踏上修仙道途,嘴里嚷嚷的东西就从“嫁给小师弟”变成了“考入猎门成为天字级猎师,与小师弟并肩作战”。 想到此,她低眼看见沈溪山修长白皙的手正攥着她的手腕,仿佛是因为常年练剑,他的手很有力量,掌心有薄茧,散发着滚烫的温度。 热意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攀,很快就染红了宋小河的耳朵。 沈溪山哪里明白她心里所想,盯着她忽然开始泛红的耳朵,眼睛简直要喷火。 “他求娶你,为的是什么,你不知道?” 宋小河当然知道,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她从一开始听到钟浔元的提议开始,心中就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拒绝。 “不妨事。”宋小河想了想,又对她这次的出门做了些许解释:“我觉得他有点不同寻常。” 这话连在一起,沈溪山岂能不误会? 他下意识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笑容愈发灿烂,温声问她,“不寻常?何处不同寻常?” 宋小河只觉得手腕越来越紧,但看他的神色,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她扭着手腕,挣脱了他的手,笑说:“我也说不上来,这就去找他聊聊。” “我跟你一起。” “不必,我自己去。”宋小河不会去太久,“我很快就回来。” 这后半句的许诺,一点作用都没有,沈溪山心口烧得满是妒火。 今早看见钟浔元的时候,他就隐隐觉得不妙了,果然,宋小河这就要去找他。 还不让他一起。 宋小河怎么会说别的男人不同寻常呢? 仔细想来,她似乎确实喜欢性子温润的人,先前的谢归是一个,现在的钟浔元又算一个。 当然,之前她最喜欢的还是沈溪山,只不过现在沈溪山与沈策重合,落在宋小河的眼里,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谦谦君子了。 所以宋小河不喜欢了? 她要去找别人了? “别去。”沈溪山站在原地,侧身看着已经走到了楼梯口的宋小河,缓缓说:“外面要下雨了。” 宋小河扭头,冲他笑了一下,“没事,我会用防护法诀。” 说完,她脚步轻快地下了楼,出了客栈,身影也消失了。 沈溪山站在原地未动,乌云密布,连带着没点灯的走廊也无比昏暗。 他就站在暗色之中,唇线抿起不高兴的弧度,显得俊脸满是沉郁。 雷声轰响,暴雨降至。 第99章 满月(四) 宋小河找钟浔元倒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因着要下雨了, 街上的行人没几个,门户更是紧闭,她上前拦了几个人想询问, 结果城中百姓似乎有些排斥他们这些外来的, 对她摆了摆手, 脚步匆匆, 没人回答她的话。 她仰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 想着再寻一会儿, 若是下雨了, 她就回去。 恰好在此时,撞上了急匆匆跑来的苏暮临。 自早上一别,宋小河就没再见他, 眼下看见他累得吐着舌头, 额角全是汗,像是狂奔了八百里一样, 站在她身边直喘。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累成这样?” “别提了!小河大人,你快帮帮我, 这孟观行好像脑子出了问题, 非要抓着我不放, 我躲他一上午了!”苏暮临喘了几口,又说:“先前我在仙盟见过他几回的, 他站得远远地瞧都不瞧我一眼, 那时候还正常着呢!” 宋小河眼眸一动, 问:“那你可有查看他手腕上的印记?” “自然!”苏暮临道:“仙印还在,况且我没从他的身上闻到别人的气味, 应当是孟观行本人无疑了。” 宋小河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孟观行与苏暮临非亲非故, 没道理抓着他不放,“难道……” “什么?” “孟师兄发现你是魔族了?”宋小河疑惑道:“是不是你在他面前露出了马脚?” “绝不可能,我戴着的寻龙珠,是可以隐藏魔族气息的宝贝,就算是我幻出了原形,没有魔族气息在身上,别人也只以为我是妖族。”苏暮临往脖子掏了掏,手指头勾出一根细细的金绳,上头串着一颗漂亮的珠子,正隐隐发着亮。 “嗯?”苏暮临甩了甩,道:“怎么亮光这么微弱了?” 宋小河将那珠子推了一把,道:“先别摆弄你那宝贝了,带我去找钟浔元,我有要事寻他。” 苏暮临难得逃离孟观行的纠缠,碰上宋小河有事拜托他,自然是相当开心的,赶忙在空中闻了又闻,带她去找钟浔元。 钟浔元所居住的客栈其实离得不远,就在隔壁街。 两人行了一刻钟就到了,这会儿风正大,往客栈里灌,店家准备关门了。 宋小河抬手挡了挡门,在进去之前转头对苏暮临说:“你若是无事,就在外头找个地方等等我,两刻钟之内我若没有出来,你就去找沈溪山。” 苏暮临点头,道:“大人放心,我必定会守着你。” 宋小河这才进去了,询问店家钟浔元的住房,店家便使唤伙计给她带路,随后将门给关上。 苏暮临在外面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就这么盘腿坐下来,像一只卧下的小狼,眼睛紧紧盯着客栈的门,细数着时间。 宋小河被带去了后院,来到了钟浔元的房前,抬手敲了敲,唤道:“钟公子,可在房中?” 第195节 只听里面有窸窣的声音响起,过了会儿,钟浔元才将门打开,像是才睡醒一样,脸上满是惺忪。 他看到宋小河,便满脸惊喜,将人往里迎,“小河姑娘怎么会来寻我?今早在街上相遇时,你与我说了两句就要走,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生分了呢。” “钟公子说笑了。”宋小河随口应了一句,抬步进了房中。 屋中点了香,门窗紧闭着,空中弥漫着一股醇厚的香气。走到桌边,宋小河低头一看,就见桌上摆着一杯茶,正冒着热气。 宋小河以前很少会注意这些,但许是下山之后也历练了不少,在旁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看见这杯热茶时,她立即就知道钟浔元在装模作样。 若是他睡觉,桌上就不可能倒着一杯热茶,除非先前另有一人在他的房中,听到她的敲门声之后躲了起来。 只可惜宋小河并没有苏暮临那样厉害的鼻子,闻不出这个房中是不是还有另一人。 她坐下来,一仰脸,面上都是笑意,道:“先前在仙盟的时候,我没能好好谢你,这次是特地来道谢的。” 按理说宋小河这会儿应该掏出个什么东西,然后再说一句“小小薄礼,聊表谢意”,学足了大人们往来之间的做派。 但是她手头实在拮据,就算有什么好东西,也先想着送给沈溪山,再往下虑还有苏暮临,别的是一点东西都掏不出来了,于是两手空空,光凭一张嘴道谢。 钟浔元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小河姑娘何必言谢,当初之事不也没成吗?” “当日我杀钟氏家主,钟家人那么恨我,你却想着帮我脱困,这份心意足以让我心怀感恩。”宋小河很是自来熟地拿起桌上的空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有喝,那指头蘸了水,在桌面上画着玩。 钟浔元道:“我只帮理,不帮亲。” 宋小河问他,“你离开仙盟之后,没回长安吗?是不是先前你要帮我的事被钟家人知道,他们为难你,将你赶了出来?” 钟浔元弯唇温笑,“不必担忧,钟家先前在仙盟吃了大亏,八大长老死了三个,头颅都在仙盟没人敢要回来,运着无头尸身回长安后钟家已经乱成一团,无人会在意我一个小小旁支庶子之事。” “那你们这次来寿麟城是为何?” “先前寿麟城一带忽然冒出大量的灵气,有人说是仙宝现世,我父亲得了消息,便差我来此处看看。”钟浔元说:“谁知来了这里却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感觉到,小河姑娘,你比我先来一日,可有察觉什么异样之处?” “不过比你早来一个晚上而已。”宋小河心不在焉,“今日我与沈溪山出城,也什么都没查到呢。” 钟浔元听到这么个名字,明锐地察觉到她对沈溪山的称呼转变,先前在长安的时候,她还一口一个沈猎师。 他忽而笑了一下,往前倾身,向宋小河凑近,问,“小河姑娘为何总与沈猎师在一处?” 宋小河手指一顿,倒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她的黑眸动了动,抬头朝钟浔元反问,“我与他同为猎师,为何不能与他在一处?” “猎师不过是仙盟之中负责抓捕罪人的一个职位,你们仙盟哪次出任务,所用之人不是猎师?何以就你与他走得最近?”钟浔元噙着笑,又说:“先前在长安的时候我就发觉了,没有正经任务的时候,你也总是绕在他的左右不是吗?” 宋小河又低下了头,手指在桌上慢慢滑动着。 岂止是在长安,更早之前,在夏国沈溪山还是沈策的时候,在酆都鬼蜮沈溪山还总是与她争吵,嫌她聒噪的时候。 宋小河总是与他在一起。 “小河姑娘,你听我一句劝。”钟浔元语重心长道:“沈猎师的确方方面面都相当出众,这仙门之中仰慕倾心他的女弟子不在少数,但他在凡间修了这无情道是为何,你可明白?” 宋小河说:“我明白。” 钟浔元摇摇头,一字一句道:“你不明白。假以时日他当真踏上登仙长阶,成为天下第一人,去了天界后,他的无情道自然就消失了,届时便会有数不尽的仙姬神女与他风流,他怎会惦念凡间女子?” 忽而外面响起一声雷,大雨瓢泼而至,风声呼啸,拍打在窗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更显得房中沉静。 宋小河没吭声,也不知有没有将这话听到耳朵里。 钟浔元又加把劲,继续说:“凡人最多不过百年寿命,沈溪山飞升之后无尽长生,你我这些出现在他凡间年岁中的人不过匆匆过客,几百年的时光翻过,你在凡间不断轮回,成为李小河王小河张小河,他依旧是沈溪山,又怎会记得曾经还个叫宋小河的人?” 宋小河沉默良久,忽而道:“我不一定每一世都叫小河。” 钟浔元顿了顿,无奈一笑,“你倒是听一听我话中的重点。” “我明白,你说的是对的。”宋小河说。 钟浔元露出满意的表情,说:“所以小河姑娘还是莫要在一个注定会把你遗忘的人身上白白浪费感情,寻个爱你的人为你遮风挡雨,与你相伴一生,总好过捧出一颗真心后落得个竹篮打水。” “谁?”宋小河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钟浔元就差把手指头指在自己脸上了。 宋小河笑了,“钟公子所言甚是。” “你想明白了?我先前所说的求娶还作数,聘礼都准备好了,随时等着小河姑娘同意呢!”钟浔元一下子激动起来,想要抓她的手,结果却捞了个空。 宋小河站起身,道:“不过有一事,钟公子是说错了,我要纠正你。” 钟浔元追问,“什么?” “沈溪山修无情道,是为了飞升,为了人族的气运和数千年来被压在天道下的千千万万修仙之人。”她停了停,笑容越发灿烂,说起此话时,神色中似带着些许骄傲,“他是为了大道,不是你所说的仙姬神女。” 钟浔元一下子愣住。 宋小河不再停留,道:“既然已经谢过钟公子,那无事我便先回了,等雨下得大了不好行路。” 她只打了声招呼,就走到门口,一开门,一把靠着门的伞就倒在宋小河的脚边。 其他客房的门也开着,有两人站在门中观雨。 其中一个是早上站在街对岸,对宋小河笑的那个女子。 她一身束袖武服,腰身纤细,后头别了一把半臂长的短刀,这会儿见了宋小河,就又对她笑了一下,道:“宋姑娘,听闻你的寒冰之力十分了得,不知日后可有幸见识见识?” 宋小河的目光在她后腰处转了一圈,捡起伞问:“这是你给我的?” 那女子旦笑不语,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宋小河说:“会有机会的。” 随后她就撑开了伞,踏出门步入雨幕之中。 钟浔元没有去送她,站在桌对面的位置,低眸一看,就瞧见宋小河方才用手指沾了茶水,并不是在桌上胡画。 桌上还停留着干了之后留下的水渍,是重叠在一起,一遍又一遍的“沈溪山”三个字。 屏风微动,后头走出来个人,“你与她说这些有什么用?” 钟浔元转头,瞥了她一眼,道:“你要破沈溪山的无情道,不能只从他一个人下手,宋小河既然是他软肋,那戳他软肋不是正合适?” 关如萱抬步走到桌边,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水渍,嘲笑道:“宋小河虽然不知为何修为如此强悍,但脑子没有长进,你与她说的那些,她根本就听不懂。” “或许听懂了。”钟浔元叹着气,走到床榻边,往上一倒,将后半句补充,“只是油盐不进罢了。” “满月将至,我的时间不多了。”关如萱沉着眉眼,往门外看。 大雨倾盆之中,她喃喃道:“也许真的只剩下这一个办法了。” 钟浔元夸张地喊了一声,“先前仙盟大殿前的八柄巨剑你没看见吗?在他破无情道之前,谁能动得了他?”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关如萱目光猛然凌厉起来,语气也凶狠,“为了关氏的荣耀,也为了凡界千百世家。” “沈溪山,必除。” 雷声咆哮起来,惊得宋小河打了个颤,刚出门就迎上了苏暮临。 他用了法诀护身,身上干爽没沾半点水。 宋小河道:“我是不是进去的有些久了?” 毕竟出门的时候跟沈溪山说了,会尽快回来,这一聊也不知道聊了多久。 苏暮临说:“沈溪山进去之后,我便没有细算了,不过应当是超了两刻钟的。” 宋小河当即无比诧异,“沈溪山?他来过了?” 苏暮临点头,指了指她头顶上的伞,“不是给你送伞的吗?然后他就走了,看样子怒气冲冲,淋着雨回去的,小河大人与他吵架了?” “我……”宋小河一脸茫然,“没有啊。” 她抬头看着手里的伞,翠玉打的伞骨,莹白的伞面,附着了灵力,将雨水遮得干净,风吹得再大,也没一滴雨水落在脸上。 是沈溪山来送的伞。 宋小河心里顿时有些潮湿,莫名的情绪开始膨胀,让她急迫地告别,“我先回去了,你若想躲孟师兄,就不要跟着我,他找不到你定然会去我们所在的客栈寻。” 苏暮临早上在他们的客栈里被孟观行抓着了三回,早就有了经验,“放心好了,城中的狗洞的位置我基本摸全了,等会儿若是他还来烦我,我多的是地方躲。” 宋小河拍拍他的肩膀,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真聪明,还能想到这招,孟师兄打死都想不到你会躲在狗窝里,绝对找不到你。” 苏暮临老骄傲了,一下挺直了胸膛,下巴也扬起来。 宋小河道别后,脚步匆匆地往回走,一刻钟的路程愣是半刻钟就赶到了,推门而入后她收了伞,雨水滴落在地上。 客栈一片空寂,店家也不在,甚至连灯都不点,漆黑一片。 宋小河反手关上门,摸黑上了楼梯。 沈溪山的房门在开着,宋小河停步往里张望,见是空的,里头没人。 她心里头马上就涌出一阵失落,着急忙慌赶回来,结果人不在。 脚步瞬间就慢下来,在沈溪山的房门前站了片刻,随后又回到自己的房中。 推门时吱呀一声,宋小河才刚将门打开,脚步都没来得及迈进去,忽而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中看到眼前有个模糊的身影。 不等她反应,一只手猛地攥上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拽进了门中,紧接着后背一痛,门板的响起巨大的咣当声,宋小河被一股粗鲁的力道压在了门上。 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想要反抗,本能举起手里的伞去打身前的人,腕上却被敲了一下,顿时手中无力,伞掉在地上。 宋小河在瞬息间绽放炼狱八寒的力量,只是没等手中泛起寒意,一只手按在她的侧腰,刹那间就分解了她凝聚起来的力量,强悍的灵力如大山一般压下来,将她浑身的法术死死地压住,半点寒冰之力都使不出来。 她心中泛滥起剧烈的恐惧来,不仅仅是身体和灵力被压制,更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在黑暗中的突袭如此悄无声息,半点没让宋小河察觉,且仅在一瞬间就能将她压至毫无还手之力。 此人若要杀她,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黑暗之中,她看不见这人的脸,只在慌乱地挣扎中感觉到这人的衣袍浸满了水,将宋小河的手腕和衣裳都弄得潮湿。 正当宋小河以为今日难逃一劫时,却在昏暗之中,看见面前模糊的人影欺身过来,先是灼热的气息靠近了,再接着,她的唇就被狠狠地压上。 她活那么大,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吓得六神无主,扭着脑袋奋力闪躲,剧烈地挣扎扑腾。 于是吻在她的唇上碰了一下就落空了,落在她的脖子上,宋小河大叫起来,“你是谁!你倒不如直接杀了我!何必用这种方法折磨我!” 许是因为一吻落空,许是因为宋小河的叫喊,此人发起了大怒,腾出一只手掐住宋小河的脸,把她的下巴也一并桎梏,用十分蛮狠的力道将她偏过去的脸扭回来。 闪电在这时候亮起,照得昏暗乌黑的房间亮如白昼,宋小河便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若雪的肤色,紧皱的眉头,墨黑的眼眸像搅乱的浑水,盈满了怒气。 雨水打湿了他的脸,顺着漂亮的眼睛往下流着,将眉间的朱砂痣洗得更加晃眼昳丽。 是沈溪山。 第196节 宋小河在看清楚的刹那,所有挣扎的动作几乎是立即停止,仅在这失神的工夫,闪电的光芒消逝,屋中重回黑暗,沈溪山再次吻上来。 不过是这一眼,宋小河心中的恐惧就完全变了一种,雷声重重劈下来时,她就像是被狠狠吓了一跳似的,心脏要了命地疯狂跳蹿起来。 所有感官在此时变得清晰,方才所忽略的东西也一并浮现。 她闻到了沈溪山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是他一贯讲究,用在衣裳上的熏香。紧接着就是喷洒在脸颊的灼热气息,耳边也都是沈溪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水汽,被高升的体温染上了热意,蒸腾着宋小河的脸。 他凶蛮地舔舐宋小河紧闭着的唇瓣,几个来回后耐心耗尽,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似乎是下了狠心地要她痛,但终究有所收敛。宋小河吃痛时下意识张开了唇痛呼,给了沈溪山可乘之机,毫不客气地入侵她的领地,勾缠起她到处躲闪的软舌。 力道虽然强硬,但唇却是柔软的,他将宋小河死死地压着,半点不容她挣扎。 宋小河的头被擒住了,扭动不得,一只手被他攥紧了按在墙上,只有右手没被桎梏,于是就用这仅存自由的右手不断捶打沈溪山的肩颈,囫囵发出呜呜的声音。 沈溪山充耳不闻,任她捶打,力道也没有丝毫地放松,是个十足凶蛮的掠夺者,将她的气息一点一滴全部收尽。 外头疾风暴雨,低沉的雷声滚滚,房中昏暗无比,勾勒着身量高大的人将少女按在门上亲吻的模糊身影。 偶尔一道闪电落下,房中骤亮,便能看见少年湿透的衣衫,耷拉在身上的黑发,还有少女逐渐变得无力地挣扎。 对上沈溪山的蛮力,宋小河是毫无办法,他的肩颈更是结实硬朗得如铁板,不论怎么捶打抓挠,都仿佛没有半点知觉一样。 宋小河渐渐脱力,拳头也没了凶劲儿,落在脸颊上的气息烧红了她的脸和耳朵,烫得她落下了泪。 宋小河知道,沈溪山现在就是压着她可劲儿欺负。 知道她不会下狠心去咬他,于是在她口中肆虐,将她的小舌欺负得一退再退,最后只能被他勾缠住,任他为所欲为。 从未感知过的情潮淹没了宋小河,热意在浑身蔓延,心跳快得似要撞破胸腔,独属于沈溪山的气息漫天铺盖,与她短促的呼吸紧紧交织相融,连带着身体发软失力,彻底投降。 宋小河哭得有些抽噎,呼吸稍显困难,沈溪山才停下来,松开了她。 房中的灯盏亮起,光明重回视线,宋小河得到自由之后赶忙往旁处逃了几步,害怕地躲到一旁去。 她脸色满是潮红,泪水打湿了眼睫毛,唇更是被揉得殷红,显得相当可怜兮兮。 “你、你是不是疯了啊?”宋小河抽泣着问他。 沈溪山的确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他从没有这样狼狈过,雨水淋湿了他的发和衣裳,仿佛也将他身上的意气和骄矜尽数洗去。他站在那里看着宋小河,漆黑的眼映了灯光也不明亮,沉甸甸的。 “宋小河。”他启声,声音有些喑哑,语气并不重,问她,“你喜欢我,对吗?” 宋小河听到这话,瑟缩了一下肩膀,没应声。 沈溪山忽而朝她靠近。 她生怕这人发疯再来一回,捂着唇往后退,一下就躲到了墙角里面,无处可退了,顿时有些慌张。 沈溪山停在他面前,像方才一样掐着她的下巴,只是这回他没用力,只迫使她抬起下巴,低声问,“你说过的,我之前听见了,再说一遍喜欢我,好不好?” 他用一种诱哄的语气,水润的双眸浮上些许央求,变得委屈又可怜,仿佛刚才那个凶戾蛮横的沈溪山,只是幻象。 宋小河低头,往他手上重重咬了一口,立即印出红彤彤的牙印来。 沈溪山觉得痛,但却没有将手收回,反而用拇指在她的脸蛋上轻轻摩挲,然后俯下头在她嘴角亲了一下。 他动作太快,宋小河没来得及闪躲。 刚撇头躲开时,就听见他在耳边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经受什么?”【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宋小河不知道。 正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沈溪山才觉得可恨。 他不由分说地抓了宋小河的一只手,在她惊吓的眼神中撑开她的手掌,往自己的后脖子一按。 炙热的灼烧在瞬息间绽放在宋小河的掌心,她发出痛叫,猛地缩回了手,掌心摊开,一个赤红的“禁”字出现在上头。 “好烫呜呜……”宋小河泪眼模糊。 “这是断情禁咒。”沈溪山望着她,缓声道:“我每日每夜都要经受这样的痛,都是因为我守不住这一颗道心,对你动了情。” 宋小河的表情不加掩饰,明晃晃地呈现出震惊来。 像是听到了一个荒唐的笑话,或是荒谬的谣言,瞪大了湿漉漉的杏眼看着沈溪山。 沈溪山不喜欢她这个表情,垂下了眸,说:“我原本并不在乎这些疼痛,想着慢慢等,总有一日你会亲口对我说喜欢,但是我今日才发现,是我想得太天真。” 他方才去送伞,站在门口听到了宋小河与钟浔元的话。 他存心偷听,就算是有几道结界都防不住,所以他们的对话都传进了沈溪山的耳中。 大雨落下,他忘记了护身法诀,片刻间身上浇了个透,耳朵里反反复复只剩下宋小河的那一句,“钟公子所言甚是。” 宋小河明白,是他沈溪山不明白。 是他没用,轻易动了心,整个儿栽进了小河之中,被□□的泥泞死死缠住,沉沉浮浮,皆有小河掌控。 他早就没有了选择权,只能可怜巴巴地在河中飘荡,等着宋小河说喜欢。 沈溪山心中的妒火剧烈焚烧,烧过之后剩下的焦黑,全然是苦的味道。 难怪世人常说,情之一字乃是万劫之首。 沈溪山心想,动心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阻止宋小河去见一个对她抱有别的心思,甚至一心想要求娶她的人,也没法干涉她的选择,左右她喜欢谁,不喜欢谁。 除非他发疯。 “可明明就是你先说了喜欢我的。” 沈溪山低声道。 宋小河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沈溪山,脊背紧紧贴着墙角,唇上还有些火辣辣的,是被他用力咬过舔过留下的触感。 她怯怯地看着沈溪山,说:“你不能这样。”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宋小河。”沈溪山看着她,忽而笑了一下,轻柔地抚了抚宋小河的脸颊,指腹揉着她的唇,慢声道:“你不喜欢我也无妨,我不会强迫你,但日后你若是喜欢别人,我就将他们杀光杀尽,一个不留。”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了宋小河,转身离去。 宋小河看着空荡的房间,许久没缓过神,撑着发软的双腿来到桌边,刚坐下没一会儿又觉得不行,浑身都发软。 于是又跑去了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躺着。 第100章 满月(五) 宋小河在床上躺了许久, 唇上还有清晰的触感,是沈溪山莽撞的牙齿留下的。 他虽然在钳制她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唇舌始终都是柔软的, 所以她唇上并没有伤口。 只有手掌心的那个红肿的, 呈现出一个“禁”字的地方还灼烫得很。 宋小河完全可以催动寒冰之力将伤口的疼痛给化解, 但却没有丝毫行动, 只是看着手心发呆。 之前她的掌心被按上去的一刹那, 剧烈的疼痛让宋小河一下就失声喊出来, 半个时辰过去, 掌心的刺痛虽然有了消减,但依旧疼得钻心。 然而这却是沈溪山每日每夜都要忍受的痛,宋小河没有抹去掌心的疼痛, 是刻意让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在脑中浮现。 宋小河生平没有与哪个男子亲密接触过,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又充满凶蛮的亲吻, 彻底打乱了宋小河的内心,搅得天翻地覆, 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春水。 尤其是沈溪山所说的话, 和他那双被灯光照亮时, 满含着情愫的眼睛,让宋小河一想起来, 心跳就乱得厉害, 疯狂上下蹿动, 无法平静。 沈溪山,一个修无情道的人, 竟然会亲口承认对她动了心? 这种事情是在宋小河的梦里都绝不会出现。 人人都说沈溪山不会爱上任何人,他的心里只有大道, 只有飞升,所以宋小河也从未想过情爱一词会落在他的身上。 可是发生在眼前的事,让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摆在了宋小河的面前。 沈溪山可能面临着破无情道的情况。 宋小河一想到此,心中就涌起一阵惧怕,直接压过了情愫带来的悸动,让她十分不安。 她斟酌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找沈溪山。 虽然他们方才好像是发生了些不愉快,但宋小河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疯,若是与他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聊上一聊,或许能解决很多问题。 想到此,在床上躺了许久的宋小河翻身下床,浑身的力气已经恢复,心绪也慢慢趋于平静。 她出了门,在沈溪山的门口徘徊很久,最终还是红着耳朵敲他的门。 谁知敲了好些下都没人应声,宋小河推开门一看,房中空荡荡,沈溪山不在其中。 外面电闪雷鸣,大雨瓢泼,他就这么凶巴巴地按着她一顿欺负,然后悄无声息地出门去了? 宋小河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顿时有些恼怒,叉着腰想,他指定是自己去查什么事了,没带上她! 她回了房间拿门撒气,重重将房门关上摔上后,又跑去床上继续挺尸。 躺着躺着,还真就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缘由,这次宋小河睡着之后,做了个颇为奇怪的梦。 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屋中亮着微弱的光。 也不知能不能称做房屋,那地方其实更像是一个山洞,只不过相当宽阔,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还摆放着桌椅。 没有正经的床,只有一片宽广的石台,上面铺了被褥和兽毛的毯子,看起来十分简陋,但却像是什么人长久的居住之地。 照明的是几颗镶嵌在墙上的珠子,散发的光柔和,落在被褥里交叠的二人身上。 沈溪山穿着村中常见的粗麻布衣,被扯得乱七八糟,露出半个结实精瘦的膀子,随着他的动作显出蓬勃的肌理,光影照出了他脊背上的一层薄汗。 他将宋小河按在光滑的兽毛毯子里,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全压住,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耳朵上,脖子上,然后用牙齿轻轻咬着,轻易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痕迹。 宋小河额头都是汗,浸湿了额边的碎发,眼角染上绚烂的绯色,汗珠流下来,像是落了泪一样。她的双手没有被桎梏,一只手搭在沈溪山的肩头,一只落在毯子上,嘴里发出呜呜的细微声响。 衣襟被揉乱了,露出大片白嫩的肌肤和锁骨,沈溪山埋头啃着,不一会儿就布满红痕。 旖旎与灼热在微弱的光影下蒸腾,宋小河抱着沈溪山,亲昵地贴着他的头蹭,像是表达无尽的喜欢。 一梦散去,宋小河在一道雷声中醒来。 奇怪的是她并未感觉受到了惊吓,反而是将梦中的所有欢喜带出来了一样,整个胸膛被蜜糖一般的东西填满,从里到外都是舒畅的。 第197节 宋小河茫然地坐起身,慢慢回想着方才的梦境,心跳这才逐渐加快,直到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外面的惊雷。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真实得像是发生过一样。 天黑透了,房中没有点灯,一点亮光都没有。宋小河就在这黑暗之中坐了许久,摸了一把自己褪去了滚烫温度的脸,慢吞吞地下了床。 推开窗子,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雷声还在响,似乎在酝酿着下一场暴雨。 空中湿润,连带着风也是凉爽的,宋小河朝底下看了一眼。 街道上没了行人,又没有月亮的照明,显得极为冷清,是以远处传来的喧哗声就相当明显。 宋小河侧着耳朵认真听了听,听到了有人哭喊,立即意识到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她赶忙拿起木剑别在腰间,披上黑色的外衣,而后出了房门。 路过沈溪山房屋的时候她还特地伸头看了一眼,房门敞着,里面依旧没人。 宋小河脚步没有停留,径直出了客栈。 寿麟城的夜晚似乎总有一股阴风,冷飕飕的,宋小河小跑起来,踩着地上的水,往吵闹的地方寻去。 是在城中的最西边,老远就能听见吵闹的声音,拐了个弯行到这条街上一看,就见许多人正提着灯盏举着火把站在路的尽头,也不知在吵什么,中间夹杂着凄惨的哭声。 宋小河赶紧跑过去,从拥挤的人群中挤进去,就看见路边摆着一辆拉车,上面躺着个人,被白布盖住了,血浸透了半张布,显得尤为刺目。 拉车旁跪坐着几个人,正哀声大哭,宋小河认出其中一个是早上买糖糕给她的中年妇女。 如今她瘫坐在一旁,脸上全是泪,哭着喊,“儿啊!我的儿啊——” 旁处站着两个身着仙盟宗服的弟子,正与几个男子争执。 其中争得面红耳赤的女弟子,正是倪莹。 她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我说了多少遍!我发现此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好心将他埋了,还是做了错事不成?!” “我们寿麟城之人若是故去,需以柳木之土封住七窍,再过火门,方能入土为安,你这般随意掩埋,将人魂散尽,这孩子如何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一男子大声斥责倪莹。 “简直荒谬!人死之后魂魄就去了冥界论功过,入轮回,哪还有回家一说?”倪莹道:“此人的魂魄怕是早就在冥界排队了,我见他曝尸荒野才动了恻隐之心,早知你们如此不知好歹,我才不会多管闲事!” 那中年妇女一听,当即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扑向倪莹,嘶声喊道:“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旁边几个仙盟弟子将她拦住,倪莹也后退了两步,气道:“又不是我杀了你儿子,你找我要什么?” 几句停下来,事情大概宋小河也理解了。 周围站着的大多都是寿麟城的百姓,此时正议论不休,耳边全是嗡嗡响声,细细听来,也就只能听清楚一些“可惜了”“怎么死的呢?”“怕是……” “你们这些修仙之人,何时滚出寿麟城?!” 人群中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其后众人也纷纷附和,声音逐渐打起来。 所有百姓都表现出极其厌恶的模样,叫喊着让他们这些外来的修仙弟子滚出去,声音竟相当震耳。 倪莹被这架势给吓到,气红了一张脸,却也不敢再开口与他们争吵了。 “小河大人!”苏暮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下就站在她的身边,伸手拉她的胳膊,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小河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句话问得有些奇怪,反问道:“我为何不能在这里?” 苏暮临神神秘秘地朝后看了一眼,然后凑到宋小河的耳边说:“此处有蹊跷呢,两个时辰前我和阿姐都闻到了这里有魔族的气息,便在此处等着。” “魔族的气息?”宋小河心中一紧,“你姐姐也在?” 苏暮临点头,往上指了指,宋小河抬头看去,就看见面前百步远的位置有一座二层高楼,一人正站在屋顶上,被夜色遮掩。 正是桑悦。 她隔空与宋小河对上视线,一双眼睛在夜中泛着微微的绿光,紧紧盯着她。 与苏暮临相比,桑悦更具备狼的气场,像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捕猎者。 宋小河还想再问,却见孟观行从后面走了过来,笑着对宋小河道:“小河姑娘,你也来了此地?” 她唤道:“孟师兄。” 孟观行到底还是逮住了苏暮临,宋小河有些好奇,就问他:“孟师兄是如何找到苏暮临的?” “不是我找到的。”孟观行笑着道:“是他那个姐姐,一下就把他从狗窝里拽出来,我说怎么寻了两个时辰都没找到他人呢,先前路过那个狗窝几回,只看见一只狗冲着那地方一直叫,倒是没想到他会在里面睡觉。” 苏暮临没吭声。 其实要不是桑悦将他拽出来,他能保证孟观行把鞋底磨穿都找不到他。 孟观行说着,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苏暮临问道:“你那个姐姐,可许了婚配没有?” “没有。”苏暮临睨他一眼,“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孟观行的笑有些腼腆,道:“我今年二十有二,也尚未……” 苏暮临当即大怒,“滚!你是什么人,也敢肖想我阿姐!” 孟观行并不因此生气,态度反而更加谦逊,像是对小舅子低头,“我是西京孟氏,虽说不是什么仙门望族,但孟氏也有几十年……” “孟师兄!”宋小河赶忙开口打断了他,看了一眼气得龇牙咧嘴的苏暮临,而后道:“还是先去看看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的,被城中百姓为难之人是我们仙盟弟子。” 此处那么吵闹,仙盟弟子还被刁难着,宋小河不明白一向端庄稳重的孟观行为何会突然提起这种事。 “不必担忧,沈师弟也在此,若是有什么危险,他自会第一个出手,保护仙盟弟子。” 沈师弟三个字落到宋小河的耳朵里,立即在她心头炸了一道雷,落下淅淅沥沥的春雨。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在人群中搜寻,问:“在何处呢?” 孟观行凑近了她,指了个方向,说:“那呢,你仔细瞧。” 宋小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沈溪山站在几层石阶之上。 他已换了一身衣裳,黑色的长衫上满是金丝所绣的兽纹,长发半束,戴着一根羊脂玉簪,身下的部分垂下来披在肩头,将他后脖子的“禁”字遮得严严实实。 黑色衬得他面容更加白俊,只是眉眼淡无波澜,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来。 他在看宋小河。 也不知道是看了多久,对上宋小河视线之后,他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好像把宋小河按在房中好一顿亲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孟观行道:“沈师弟老早就来了此地,办事相当认真,我这个做师兄的都自行惭愧。” 宋小河随口回了一句,“怎会,孟师兄寻苏暮临也寻得认真,都是认真做事,能有什么分别?” 孟观行噎了一下,从宋小河身侧退后两步,又揪着苏暮临问起他姐姐的事。 周围的百姓喊得声音响亮,却无人当真敢动手驱逐那几个仙盟弟子。 毕竟修仙之人与寻常凡人的差距是难以跨越的,若真动起手来,没有任何凡人能讨得便宜。 倪莹不敢将此事闹大,怕程灵珠怪罪,于是喊着其他弟子打算离去。 却不想就在这时,一声长啸从天而降,所有人吓了一大跳,皆抬头望去,就见一只展翅足有一丈之长的鹰猛地从空中落下来,尖利的喙冲着其中一人的脑门刺去。 如此快的速度,众人只发出了惊叫和本能的闪躲,若是让这长喙啄一下,半个脑袋怕是都没了。 宋小河站得近,电光石火间就抽出了木剑,猛地跃起,在那只巨鹰张大嘴巴的瞬间,木剑用力地捅了进去。 这只黑色巨鹰冲下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道,连带着宋小河也一并摔在地上,滚了好几下才停下来。 她爬起来,倒没去管在地上扑腾挣扎的鹰,反而回头冲人群喊,“快跑!找地方躲起来!” 宋小河才放在把木剑送进巨鹰腹腔中的刹那,并未感觉到腔内那属于血肉的柔软,反倒是触碰到了无比坚硬的东西,好在她出剑的力气足够,仍旧用木剑将其捅了个对穿。 但她心里明了,这并不是普通的鹰,而是用某种机栝做成的,杀人的利器。 先前在赤地已经经受过这样一次袭击。 宋小河记得,这种东西被称作傀。 随着她的一声高喊,众人惊慌地四处逃散,本能地想逃回自己的家中去。 方才还在此处叫嚣着让修仙弟子滚出城的百姓一哄而散,片刻工夫就走得一个都不剩,连带着拉车也不见了。 周围空出来,显得宽广许多。 地上的巨鹰被宋小河的一剑捅穿了内部结构,已经无法再飞起,摆动着翅膀扑腾,像极了寻常鸟类受伤的模样。 较之先前在赤地所见的那些老虎形状的傀,这只鹰做得栩栩如生,简直进步太多。 只听几声交错的长啸传来,几只同样庞大的黑鹰在空中盘旋。 不仅如此,十数人从周围各个黑暗处跳出来,形成一个圆将宋小河与苏暮临等人围在其中。 借着还在照明的灯,宋小河转着看了一圈,就见这些人形的傀做得竟如真人没什么两样。 之所以能够辨认出来,是因为它们并没有双手,胳膊底下连着锋利的刀片,或是尖锐的枪头,上身未着衣,露出密密麻麻的机栝痕迹,不知体内藏着多少致命的利器。 她捏紧了剑,刚想喊苏暮临下手别留情,直接砸个稀巴烂,却瞥见苏暮临已经吓得浑身发抖。 他还是老样子,骂人时倒是凶狠,一到了动手之时,只会求饶或是逃跑。 许是先前在赤地被开膛破肚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苏暮临对这些傀怕得厉害,还没动手就已经开始打摆子,往宋小河身后躲。 宋小河指望不上他,便说了一句,“你保护好自己。” 继而提剑动身,身影乘风而至,朝着正在靠近的傀率先发动攻击! 傀人的动作极为迅猛,手中的刀在刹那间甩起来,抬手就直逼宋小河的脖颈,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好在宋小河先前仔细跟沈溪山学过一段时间的剑法,身法就算练得没有那么花哨,但都是实战中能够派上用场的东西。她一翻身先是躲了傀人的第一击,扭身的瞬间抡圆了右手,木剑蓄足了力量,落下的刹那,剑刃裹上赤红的光芒。 寒意融在雨后的风里,夏夜变作寒冬,风声呼啸。 宋小河连出十剑,傀人灵活无比,次次都能成功闪避,山上的机栝翻动,或是刺出尖利长矛,或是射出细小暗器。宋小河进攻的时候必须兼顾防守,同时面对着几个傀人,很快就感觉到了吃力。 苏暮临也相当狼狈,在地上滚来滚去,浑身脏得像个泥人,朝桑悦所站的位置张望了几次,愣是没有出口喊一句救命,往孟观行那处跑。 孟观行召剑而出,正在应付傀人,没料到苏暮临又引了几只过来,当下没注意后方有袭,被锋利的刀片刺入后腰,血瞬间涌出。 他惨叫一声,捂着后腰道:“你带了东西来为何不与我说?” 苏暮临抱着脑袋逃窜,还抽空挤对他,“你不是天字级猎师吗?为何这么弱?” 孟观行也跟着跑,喊道:“这些东西太灵活,身上的所有部位都可以同时运作,闪避和进攻在瞬间切换,我没对付过这种妖物!” 打斗惊动了城中其他修仙弟子,他们纷纷朝此处聚拢,站得远远地旁观。 宋小河应对四只傀人,起初还能打个有来有回,到了后来只能闪躲,头顶还有盘旋的黑鹰,找准机会似要一击取她性命。 她渐渐吃力,咬着牙生气,暗骂沈溪山站在边上看热闹,眼睛不好使吗?看不到她正身处危险? 第198节 咬人嘴巴的时候,不是凶得很,现在倒没声音了。 宋小河有些脱力,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想着再这般下去定会受伤,无其他办法,她只能再次在人前施展寒冰之力。 正当她要念动口诀时,就见眼前金光一闪,一柄长剑划破夜色,卷着寒冷的风飞来,一下就刺中宋小河面前,正准备往她头颅下刀子的傀人。 长剑扎透整个头颅,细密的零件迸出,傀人当即浑身抽搐,敌友不分,朝周围无差别攻击。 金光在顷刻间爆发,形成一股凶悍的力量,将身边的傀人,连带着宋小河也一并笼罩其中。那傀人便半分动弹不得,被金光死死压制,而后开始想起咯吱咯吱的声响,竟像是一双巨大的手生生拧成了麻花,体内的机栝零件碎了一地。 宋小河转头朝着沈溪山的方向看去。 透过一层淡淡的金光,她看见沈溪山站在夜色之中,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白玉长弓,搭上了箭。 寒风拂过他淡漠的眉眼,眉间一点朱砂衬得他像落入凡尘的神仙。 松手,长箭破空而去,箭头泛着金色的光,像往天际飞去的星星。只听啸声戛然而止,一支箭射出了五只黑鹰,全部摔落在地。 沈溪山姿态随意地将手一挥,白玉弓就化作微芒消失,朝宋小河看了一眼,然后召剑,转身离去。 危机在眨眼间就解除了,宋小河有些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是人皮呢。” 孟观行蹲在宋小河的脚边,将稀巴烂的傀人翻动,捻起一块薄薄的皮,道:“如此厉害的东西,将来若是做成千万大军,岂非所向披靡?” 宋小河低头看去,满地狼藉,方才那么凶猛的利器,眨眼的工夫就成了废墟。 交手百招,宋小河感觉这次的傀人当真比先前遇到的要厉害许多,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有这种进步,若是再让这背后之人研究个三年五载,后果不堪设想。 正想着,就见孟观行挽起了双手的衣袖,在废墟中挑挑拣拣,挑选着机栝。 宋小河的目光在他两只手上停留许久,忽而问,“孟师兄,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孟观行道:“拿回去让仙盟好好研究研究,或许我们也能造出这些厉害的东西。” 宋小河道:“那你先捡着,我便告辞了。” 苏暮临听宋小河要走,赶忙要跟上来,结果桑悦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一把拽住他的后领子,道:“随我来。” 苏暮临只得与宋小河暂别。 她倒不在意这些,只想回客栈里,看看沈溪山回去没有。 一路疾行,客栈仍旧空荡荡的,掌柜像是把这客栈直接送给宋小河和沈溪山二人。 她快步上楼,见沈溪山房门闭着,有光从里面透出来。 沈溪山果然回来了。 她走到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抬手敲了门。 门响了三声就开了,沈溪山站在里面。 方才在外面,他面上还一派风轻云淡,到了这里嘴角却沉着,一脸不高兴。 没开口,但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干什么。 宋小河这会儿见了他的脸,心跳马上就开始乱节拍,面颊发烫。 看起来相当怯场了,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沈溪山,紧张地说:“我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沈溪山看着她,眉尾几不可察地微扬,“你想进来?” 宋小河点头。 虽然先前沈溪山突然发疯,做了些荒唐的事,说了些荒唐的话,让宋小河有些害怕。 但是他现在看起来情绪稳定,约莫是这几个时辰让他冷静下来,正是聊一聊的最好时机。 她在心中打好了草稿,往房中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关门声。 她转身,正要开口,却见沈溪山直直地朝她走来,两三步的距离,瞬间就到了她面前,之后动作非常流畅地抬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将唇印了下来。 宋小河吓得浑身一震,惊吓地瞪大双眼,立即用双手用力地去推他的双肩。 沈溪山却不动如山,先是在她唇上舔咬了几下,而后突然揽住了她的腰,让她不可抵抗地贴近自己,轻而易举就把她给抱起来,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脑袋没了钳制,宋小河扭头闪躲,大骂道:“沈溪山你是不是疯了!我来找你说正经事,快放下我!” 沈溪山追了两下,她左扭右扭,不让他亲,于是他就放弃,干脆舔上她的耳廓,顺着红透的耳根往下,埋头在侧颈里舔舐吸吮。 宋小河在怀里挣扎得厉害,双手捶得砰砰响,双腿也在扑腾,偏偏沈溪山双臂的力道过于强悍,牢牢地抱着她的腰身,让她挣脱不得。 十来步到了床榻边,沈溪山把她扔上去,低着眸看她。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被情.欲搅浑。 宋小河摔进柔软的被褥中后,手忙脚乱地往里爬,被他一把拽住了脚踝,鞋袜一并拔掉了,露出白皙小巧的脚,被他攥在掌心里拖回来。 “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还是聋了?!听不到我说话吗?”宋小河用另一脚蹬他,一会儿踹在他的手臂上,一会儿蹬在他的腰腹上,却仍挡不住他欺身压上来。 沈溪山说:“现在不是正在聊着吗?” 宋小河的脸红得滴血,大喊,“我说的是正事!” “这就是正事。” 他说完这句,低头含住她的唇,把她愤怒地叫喊咽进口中,只剩下了呜呜的声音。 宋小河不老实地挣扎,双手乱捶,腿也乱蹬着,沈溪山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一样,按着她好一顿欺负。 最后她狠下心,咬破了沈溪山作乱的舌,血腥味瞬间在两人的口中蔓延。 宋小河立即尝到了血的味道,舌尖像是从他的伤口处舔过,卷着血腥咽了下去。 沈溪山又亲了她几下,这才算作结束,松开了她。 沈溪山舔了下唇瓣,血就带了出来,落在殷红的唇上,平添几分妖冶,他问:“还有什么事要聊?” 宋小河用自己的脚丫往他结实的腹部上使劲蹬了两下泄愤,骂他,“你快去找医师聊聊你的脑子吧!” 她着急忙慌地从床榻上跳下来,光脚踩在地上,飞快跑出了房。 回到自己房后给门挂上了锁,她的衣衫有些乱,嘴边脖子都是啃咬留下的痕迹,灌了两大杯水后坐在椅子上喘气平复。 宋小河揉着脸,心脏剧烈跳动,心说沈溪山发疯真是可怕。 第101章 满月(六) 宋小河原本打了一肚子的草稿, 结果一句话都还没说,就让沈溪山给欺负得方寸大乱,最后连鞋袜都没捡, 红着脸狼狈地逃了出来。 沈溪山好像乍然间变了个人, 但又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只不过从前的他更擅长隐藏和伪装。 他倒是表现得泰然自若, 完全没有欺负人的样子。 但宋小河却隐约觉得事情朝着不可掌控之处发展, 大难临头。 她抬手, 看着掌心处那块还未消肿的“禁”字, 心中涌起剧烈的恐惧。 沈溪山动情,无情道破,所带来的麻烦可不仅仅是这一星半点的灼烫, 那是足以震动人界的大事。 宋小河想都不敢想, 这些事带来的后果。 她紧紧握住掌心,炽热留下的刺痛让她六神无主, 一派茫然。 夜深了,雷声停了之后雨反而落下来。 宋小河害怕得脑子一团混乱,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不敢再跑去隔壁找沈溪山, 只好窝窝囊囊地爬上了床,用被褥把自己裹住, 干脆睡觉。 反正她到了夜晚只要一闭上眼, 就会睡着。 客栈的店家其实在上回看见沈溪山杀王禄之后, 就再没来过客栈。 是以到了夜晚客栈也没人点灯,黑漆漆一片, 劲风吹得门板震动,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二楼只有两个房客, 其中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门。 沈溪山感觉到有人在他的手臂处蹭,动静很小,但他还是立即就醒了过来。 他知道是宋小河。 先前在房中往他肚子上踹了两脚后落荒而逃的宋小河,又在睡着之后来到了他的床榻上。 沈溪山转个身,将手一揽,轻易把宋小河给抱进了怀里。 她睡得格外沉,闭着眼睛时显得整张脸相当安宁,在无意识间往沈溪山的怀中贴近。 睡着之后的宋小河,比白日里要更讨喜。 沈溪山看着她的脸,在心中非常主观地评价。 因为夜晚的宋小河表现得很喜欢他,她会自己跑上他的床榻,也会努力朝他靠近,虽然不会说话,但会用行为表达她对自己的依赖。 她睡着之后,全身卸了力,不再像白日那样抱着时用力挣扎,这会儿不管怎么摆弄她都是十分乖巧,身子软绵绵的。 沈溪山抱着她,让她枕在自己的肩上。宋小河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配合,自己在他怀里找个舒适的位置,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呼吸越发平稳。 半张侧脸露出来,沈溪山施法点亮了一盏挂在墙壁上的小灯,柔和昏暗的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出耳朵上细细密密的绒毛。 沈溪山圈住她的手腕,动作很轻地将她的手抬起来。 掌心处还有着红肿的伤痕,甚至泛出了血色,沈溪山倒没想到这伤口竟然还在,并且好像严重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宋小河。 宋小河会一些简单的治疗术法,当初在酆都鬼蜮她还给沈溪山手上的伤口治疗过,这点灼烧难不倒她,更何况她体内还有极寒之力。 她没有治疗,不知在想什么。 沈溪山用指尖轻轻描绘着她掌心的“禁”字。 指腹再柔软,落在伤口上也是痛的,同时伴随着一股痒痒的感觉,宋小河在无意识间蜷缩了指尖。 沈溪山想,宋小河确实很笨,也很好欺负。 分明下午那会儿他就已经暴露了凶恶的面目,没想到她晚上竟然还会来主动敲他的房门,自己进了他的房中。 她甚至没有与沈溪山争吵,骂了两句就慌乱地跑了,像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第199节 沈溪山将她掌心的伤抹去后,捏了捏她睡熟的脸,低头看了她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攥紧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闭上眼睛睡去了。 宋小河这天晚上睡得极为香甜,只觉得体内灵力充盈无比,醒来的时候浑身充满力量。 只是睁开眼睛的刹那,她意识到自己并未在房中,而是不知何时又跑来了沈溪山的床榻上。 他还在睡,俊脸宁静,漆黑的长发散开,与宋小河的辫子纠缠在一起。 宋小河刚醒来可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吓得心脏狂跳,赶忙坐起身,没注意手被他攥住,这一动,自然也就惊醒了沈溪山。 他眼睫微动,一下就掀开眼睛,带着股懒洋洋的意味看向宋小河。 宋小河却被这轻描淡写的一眼给吓得一震,用力抽手,却没能成功,被沈溪山一把捏紧。 “松开我!”宋小河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往床边退。 沈溪山岂能如意,手上一用力就把她拽回来,猛地扑倒在他身上。 他像是睡得不深,就算是刚醒来,眉眼间也没有惺忪,反而双眸清明,盯着她说:“这可是你自己跑来的。” 宋小河无法辩解此话,概因昨晚上她太慌张入睡,忘记夜晚会乱跑,没给自己拴在床头。 但她这会儿不跑,怕沈溪山又要发疯,于是奋力在他身上挣扎着要起身。 沈溪山的胳膊揽住她的后腰,力道很大地按住,不管她如何用力都无法起身。 但他也不动,就这样躺着,任由宋小河扑腾。 等她累了,额角鼻尖也出了小汗珠,白皙的脸攀上红色,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但是嘴没停下,依旧坚持地放着狠话,“沈溪山,你最好赶紧放开我,我劝你的脑子清醒一点。” 沈溪山回道:“我很清醒。” 宋小河说:“你清醒个屁,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我不高兴。”沈溪山突然卡住她的腋下,将她往上一托,动作很快地往她嘴上亲了一下,说:“自然是做些让我自己高兴痛快的事。” 宋小河没料到他突然袭击,脸皮烫得厉害,伸手按住他的嘴,往旁边推了推,道:“我觉得你是中邪了,要不还是将盟主请来给你看看病。” 沈溪山就亲她的掌心,含糊道:“我可不是胆小鬼,还怕师父。” 这话极为含沙射影,宋小河听出来了,顿时勃然大怒,锤他的胸膛,“你说谁是胆小鬼!我这是尊师重道!再说了我师父年纪大,又好面子,所以我才假装怕他!” “是吗?”沈溪山喜欢她瞪着眼睛生气的样子,故意道:“那被敲了两下脑袋就抱头哭,也是为了给你师父面子?” 宋小河嘴硬道:“那当然。” 她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又补充一句,“我若是怕他,还会偷了他的雷玉葫芦下山?” 沈溪山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停住不动了。 他知道宋小河虽然平日里有些脾气,但骨子里是个乖顺的孩子,好几回他看见梁檀训斥宋小河,宋小河立即就听话了,老老实实的。 但是这样听话的宋小河,却为了赶赴一个六岁定下的约定,偷了梁檀的心头之宝下山。 沈溪山看着她说:“宋小河,快说喜欢我。” 宋小河憋红了一张脸,被他灼热的视线逼得偏头,只道:“放开我。” 沈溪山因此不满,用手按着她的脊背,仰头去亲她。但这次宋小河有防备,左右躲闪着,骂骂咧咧,不让他亲。 她用手按在沈溪山的侧脸上,将他往旁推,没想到沈溪山这般不要脸,怎么骂都不理会,以前他扮作沈策那会儿,说他是卑鄙小人时,他还会生气来着,现在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亲不到脸就亲手,咬她的手指,顺着掌心往下啄吻。 宋小河累了,微微喘着气,鼻尖上都染了红,皱着眉头,漂亮的小脸满是恼怒。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既然来了,我正好有些事要跟你说。” 沈溪山直接拒绝,“我不听。” “你不听你就放开我,让我走!” 宋小河怒道。 沈溪山动作一停,与她对视了一眼,墨黑的眼眸流转,意味不明。 宋小河有些心慌,害怕他又发疯。 谁知沈溪山道:“那你让我亲一下,我再听。” 宋小河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震惊道:“什么什么?!沈溪山,你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沈溪山松了手,翻个身,侧面朝着墙,给她留了个后脑勺,说:“那你走吧。” 他仿佛打定主意要与宋小河置气,有股近乎冷漠的偏执,颇为无情。 宋小河坐起身,往后蹭了一下,稍稍拉开了距离,呼吸才顺畅不少,身上也没那么热了。 看着沈溪山的背影,就觉得气得牙痒,简直想把他按在床上打一顿,但想也知道现在扑过去等同自投罗网。 她想了想,只得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亲我。”沈溪山说:“或者出去。” 宋小河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破口大骂,“只有猪的嘴才会一直用来拱人!” 沈溪山油盐不进,嗯了一声。 宋小河又软下声音,为自己争取,“但是你昨日已经亲了我两回了,那不作数吗?” 沈溪山扭头回来,道:“作数,两件事,你说吧。” 宋小河暗松一口气,赶忙道:“我发现钟浔元身边带的人,可能不是钟家人。” 沈溪山听到钟浔元这个名字,当即闭了闭眼睛,接上她的话问,“为何如此说?” “钟家人不是符箓世家吗?上回去长安的时候,我见那些钟家人身上都是没有武器的,符箓都藏在身上,随取随用。”宋小河说:“但我见到钟浔元的时候,却见他身后的那几个人腰后都别着武器,猜测他们不是钟家人。” 沈溪山顿了顿,掀开眼皮朝她看,“所以你昨日去找他,是为了确认此事?” “对。”宋小河点头,“我觉得他很不对劲来着,结果出门的时候遇见个人,她跟我说,想见识我的寒冰之力。可是当日在长安的钟家城,钟氏弟子都亲眼所见我的寒冰,她没见过,就说明她既不是钟氏弟子,当日百炼大会也不在长安。” “你怀疑什么?”沈溪山问。 “你还记得咱们之前在赤地遇到的那些日悲宗的弟子吗?他们就是管用短刀,别在这个位置。”宋小河扭身,拍了拍自己的侧后腰。 沈溪山目光一落,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纤瘦的腰身。 宋小河又说:“而且昨夜那些傀的出现更让我确定了,他们应该就是日悲宗的弟子,钟浔元可能不是钟浔元,我怀疑,他是莫寻凌。” 沈溪山眉梢微动。 宋小河怕他不理解,解释道:“莫寻凌就是在鬼国时能够控制妖尸的那个人,你应该还记得,只不过后来我与他相遇,我用剑,斩了他的脑袋。” “但是我觉得他没死。” 沈溪山问:“何以见得?” 宋小河说到此,颇有些得意,“先前在长安的时候,我瞧见钟浔元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红线,他说是胎记,可谁的胎记会长成这样?分明就是骗我。而且他脖子上的红线的位置,正是我斩下莫寻凌脑袋的位置。” 虽然这些都是宋小河自己的猜测,但她越想越觉得合理。 在第一次钟浔元脖子上的红线时,她没细想,但是第二次瞧见时就不由多思考了些许,这条红线像是不受钟浔元控制的东西,又与她出剑斩莫寻凌头颅的位置太过相似,才起了这种疑心。 她想着,若是莫寻凌没死,却因为业火红莲的神力留下的伤口无法愈合,所以脖子上的那根红线才会时不时显现出来。 沈溪山面色没什么变化,似乎对宋小河说出的这个推测没什么想法。 实际上钟浔元不管是什么人,在沈溪山这里,都是个死人。 昨日去找钟浔元时,宋小河猜测他房中可能还有别人,却不知是谁。 但沈溪山却知道,他清楚关如萱也在房中藏着。 钟浔元与关如萱勾结起来,必定是谋划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沈溪山此时便是在等,只要两人动手,他就有了正当理由将其一网打尽。 他道:“第二件事。” 宋小河顿了顿,有些不满,“我猜出了那么多,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沈溪山瞥她一眼,“我有想法,说出来你又生气。” 宋小河顿时明白,气道:“那你还是别说了!” 沈溪山果真沉默。 宋小河心想,干脆在这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算了,免得他用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欺负人。 但她还有一事要说,说完之前不打算与人拼命。 “你不觉得孟师兄有些奇怪吗?”宋小河问。 沈溪山道:“何处奇怪?” “昨夜我见他在捡地上的傀人碎片,我隐约感觉,他两只手的肤色有些不大相像。”宋小河又不大确定,补充道:“兴许是我想多了,当时光线很暗,瞧得不分明,我记得你昨日早上说了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沈溪山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道宋小河竟然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事,当真是比从前心细了不少。 她已经从当初刚下山时那个莽撞的少女,成长得心思缜密,善于思考了。 沈溪山道:“你想知道?” 宋小河立即戒备地看着他,“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沈溪山直截了当道:“除非你让我亲一下。” 宋小河已经猜到他会这样说,这回没有发怒,只是拧着眉毛,沉吟片刻,而后才道:“沈溪山,你不能这样,你修的可是无情道。” 沈溪山敛了敛眸,不爱听这话,眉眼间染上不高兴,“不用你来提醒我。” 脖子上的禁咒时时刻刻都疼着,沈溪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修的是无情道。 宋小河又道:“你不能……” “这是第三件事。”沈溪山将她的话打断,看着她问:“你还要继续说吗?” 他简直变成了一个拒不还价的奸诈商人,仿佛现在宋小河再多说一个字,他就直接动手,收取第三件事的回报。 宋小河只好咬着牙,转身下了床榻,将衣襟给拢好,走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溪山已经扭过身躯,面朝着墙。 他像个执拗的孩子,生着气。 宋小河心中泛起一阵阵的酸意。 却还是转身出了房。 第200节 宋小河回了自己的房中,关上门后双肩一下垮下来,像是累极。 她将长生灯掏出来放在床上,自己也趴上去,脸贴着长生灯的边上,静默良久。 按理说沈溪山突然对她做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她合该生气才是,可宋小河没法生气。 因为沈溪山看起来很伤心。 他看着宋小河的那双眼睛,如搅浑的墨,藏在漠然之下的难过,她看得分明。 生来便站在山巅的人,站在她面前低下了头,向她求一句喜欢。 青璃上仙敲打她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宋小河不敢越矩。她害怕无助,不知该怎么做,于是本能拒绝。 “师父。”宋小河用手指在长生灯上画着,喃喃问:“我该怎么办?” 呵出的热气起了一层雾,无意识间,琉璃灯壁上就落下了沈溪山的名字。 宋小河趴了半个时辰,感觉肚子饿了,便爬起来从玉镯中取出点东西吃。 她心里烦得很,想着沈溪山的脑子出了大毛病,若一直这样下去,她恐怕一直无法与沈溪山好好交流。 忧愁之下,她不由多吃了点东西。 正大口吃着时,隔壁忽而响起了敲门声,宋小河耳朵一竖,就听到关如萱的声音隐隐传来,“沈猎师。” 她立即起身,捏着手里的大鸡腿,用很轻的脚步走到墙边,将耳朵贴上去。 很快门就开了,关如萱又说:“师父请你过去一趟。” 沈溪山关上了门,跟她走了,两人下了楼,脚步声渐远。 宋小河站在原地愣神片刻,直到彻底听不见两人的脚步,才回去坐着。 似乎已经吃饱了,宋小河放下手里的鸡腿。 她有些出神,但这恍惚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将双手清洁干净,带上木剑,然后出了门。 宋小河原本打算是与沈溪山一起调查这些事的,但现在沈溪山被关如萱喊走,那她就自己去查。 出了门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找苏暮临,他的鼻子好使,能省许多事情。 宋小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街上走一会儿,苏暮临自己就出现了。 果不其然,她刚走了半条街,苏暮临就风风火火地蹿出来,老远就喊道:“小河大人!” 宋小河转头,就看见来的不仅仅是苏暮临一人,还有桑悦。 桑悦一副凡人的扮相,长发半绾,两缕小辫垂在肩前,身上穿着束袖的紫色衣裙,不徐不疾地跟在苏暮临身后。 上回宋小河见她,她还是一副相当高傲的样子,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扬着下巴,这回倒是看着礼貌不少。 苏暮临停在她面前,笑道:“大人准备去何处?” 宋小河道:“我在找人。” 苏暮临说:“什么人,让我来寻吧。” “他叫吴智明,是个散修。” 苏暮临顿时面露为难,道:“这个可能需要阿姐来了。” “你见过他。”宋小河问:“闻不到他的气味儿吗?” 桑悦便在这时候开口,说道:“他不会将每个人身上的气味儿都记住。” 宋小河的目光转向她,冲她笑了笑,说:“那你能帮我找他吗?” 桑悦不知怎么的,突然脸红了,应道:“当然。” 宋小河就说:“那便多谢了。” “不必谢。”桑悦轻咳两声,将头偏到一旁,说话时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支支吾吾道:“为、为龙神大人做事,是我等的荣幸。” 宋小河用食指抵着唇,嘘了一口,凑近她小声说:“这话可不能乱说,别让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听去了,况且我是不是龙神还不一定呢。” 桑悦赶忙点头。 姐弟俩虽说表面上看起来有着天差地别的性子,但到底是亲生姐弟,骨子里有些东西还是很相像。 桑悦做事快,立即用灵力凝结出一只紫色的蝴蝶,随后指尖凝着光,在宋小河的眉心拉了一下,拉出一条淡淡的白色丝线,缠在紫蝶上。 然后她鼓着腮帮子一吹,紫蝶就飞起来,桑悦道:“跟着它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宋小河点了点头,迈动脚步追上去。 灵蝶在街道上穿梭,宋小河三人紧跟在后面,追了三条街,灵蝶飞入一条窄巷中。 巷子的尽头,则是一个小宅子,宋小河跑过去的时候,正有一人从门中出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宋小河一看,心说这不就巧了吗? 她笑着打招呼,“智明散人,这是要去哪呀?” 吴智明明面上与宋小河是没什么过节的。 但是他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眼下宋小河突然找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更何况她还是仙盟弟子,与沈溪山走得那么近。 吴智明吓得慌了神,转身就要跑。宋小河反应却非常快,抬起腿用力踏在门上,直接将吴智明夹在门中,发出尖锐的哀嚎:“啊——松脚,快松脚!” 宋小河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肚子气,这会儿见了吴智明,就好像是找到了出气口。 她撸起袖子将门拉开,道:“不是散人可还记得上回在鬼国时,你对我们说的那些刻薄之语?” “此事过去甚久,你还要追究吗?”吴智明刚说完,被宋小河当胸一脚,给踹得倒翻过去,摔在地上。 宋小河道:“先前的账可以不算,不过你要老实交代,你在寿麟城究竟埋了什么东西。” 吴智明瞪着眼睛,捂着胸膛喘气,吓得浑身发软。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宋小河的名声已经响亮到了震耳的地步。 她在鬼国取得阴阳鬼幡,又在长安用极寒之力杀了钟家的家主和寒天宗宗主一事,吴智明岂能不知? 如今的宋小河可不是只会与人争吵的软柿子了,她腰间的木剑并不锋利,却一样能杀人。 吴智明连连求饶,“宋猎师,你就饶了我吧,我埋的东西不过是我平日里收来的宝贝,况且都是很多年前埋的了,如今早就忘记在何处,您何必惦记着我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呢……” 宋小河看着他,冷笑一声,“骗我?” 她对着吴智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吴智明若真是埋了自己的,根本不会成为一个被人拿捏的把柄,他在说谎。 说谎,就代表心里有鬼。 宋小河的目的,并非是为了他藏的东西。 桑悦给吴智明下了束缚,他什么灵力都使不出来,只能被宋小河揍。 “别打了,别打了!”没多久,吴智明就撑不住了,抱头大哭,只得求饶,“我说!” 宋小河停手,微微有些喘,但狠狠出了心头之气,莫名畅快。 她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说。” 吴智明擦着满脸的鼻血,哭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埋东西的地方如今在何处,因为这寿麟城地势古怪,且那地方只有在满月之时,才会出现。” 宋小河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吴智明果然知道寿麟城的秘密。 第102章 七封信(一) 吴智明不禁打, 挨了一顿之后把自己所知道的全给招了。 正如先前宋小河与沈溪山猜测的那样,寿麟城是依山而生,城边上有连绵的高山。 但几十年前——具体多少年吴智明也不知道, 只打听出来一个大概, 说是三十多年前, 寿麟城里来了个年轻的公子, 衣着华贵, 想在城中雇佣一批人去山中。 要做什么倒也没说, 但他出手阔绰, 城中男子争相抢着去。 那年轻公子只要了七个人,进山三日之后便都回来了,手里拿着那公子给的丰厚报酬。 众人赶忙上前去询问他们进山作何, 那七个男子就说埋东西, 具体埋的什么几人却不知。 只说那东西裹着布,摸起来坚硬有棱角, 从那公子出手大方来看,说不定是什么宝贝。 众人又问那公子去了哪里, 他们就说留在了山里, 没跟着出来。 那以后, 年轻公子就再也没出现过寿麟城。 而他究竟是何人,又去了何处, 在山里埋的什么东西, 谁也不知。 只是有人说那公子在山里埋了宝贝, 难免有人起了歪心思,见那公子接连几日都没出现, 料想人已经走了,便趁着夜黑风高, 要进山去搜寻。 就是在那一夜,边上的山忽然消失了。 悄无声息,若不是那几个想进山摸宝贝的人发现,此事怕是要到隔天清晨才让人发觉。 有人说是那年轻公子是山神,不满寿麟城百姓对山的索取无度,所以带走了山。 有人说那人是发现了山里的宝贝,然后用了邪门法术搬走了山,想据为己有。 有人却说山移河枯,是大祸将至之兆。 众说纷纭,寿麟城的百姓因此怪事也搬走了不少人。 寿麟城中有些老人信奉山上有灵,见此山出了状况,便坚持不懈地出城寻山。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果真让他们发现,这山并非消失,而是被藏起来,打表面上看不见而已。 但城中的凡人也没什么能耐,明知山在边上,却仍旧无法破解这怪异的法术。 如此过了几年,寿麟城的人几乎都将这怪事给以往,却没料到忽而有一日满月,消失的大山出现了。 自那之后,每月的十五,消失的山便会出现。 不仅如此,人们发现山上的树木花果都格外旺盛,野兽也生得庞大,土地变得比从前更为肥沃。 这当然算是件好事,然而更为诡异的事却还在后头。 第201节 崇嘉十五年,城中一个叫王禄的孩子,与人斗殴时被木锥扎了脖子,当场就死了。 王禄早年丧父,只有一个靠女红为生的母亲,状告到城中的衙门里,也不过是被人赔了些银两匆匆了事。 王禄的母亲只得用赔的银两打了一口棺材,租借了辆牛拉车,独自出城给王禄下葬。 却不料正撞上那日满月,她赶着牛车出城后便瞧见了消失的大山,不知怎么的就赶着牛车进了山里。 她自知自己没能力将挖坑将王禄的棺材埋住,于是就将棺材直接留在山上,就当做是葬在了山里。 但是谁也没想到,隔月的十五,王禄竟从山里走了出来。 当日在街上,不少人亲眼看见王禄被打死,其后王母又背着王禄的尸体去衙门状告,在路边跪了许久,又请了仵作验尸,确认王禄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却堂而皇之地回了家,差点将王母吓死。 此事将寿麟城的人都吓得不轻,失手打死王禄的人也害怕至极,赶忙派人去了山里将王禄的棺材请出来,好好地葬在坟地了,还请了大师做法超度。 但王禄就是死而复生了,跟生前没什么两样,更不会化作什么凶猛邪祟在城中害人。 死过一回的王禄变得相当老实,昔日在街上偷鸡摸狗的劣习也全部收敛,安安分分地找了份长工赚钱。 百姓们说这是山神垂怜,给了王禄改过自新的机会。 寿麟城,是得山神庇佑之地。 “再后来,寿麟城的人只要死了,就会在满月之时将棺材送到山里,隔日清晨死了的人就会回来。” 吴智明捂着不断流血的鼻子蜷缩在角落里,衣服上满是脚印,发髻也散作一团,时刻盯着宋小河,害怕她再动手。 然而宋小河此时却神色恍惚,背着光而站,面容显得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苏暮临见状,赶忙说:“那些人便是回来了,也是妖怪吧,已经不是人了。” 吴智明道:“这谁也说不准,他们像生前一样在世间存活,依旧能与家人亲朋共处,与常人没什么两样。” “活得像个人,便是人了吗?”苏暮临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桑悦,小声道:“阿姐,你说两句。” 桑悦啧了一声,“我说什么?凡人的事我没兴趣过问,该死死,该活活,窃取天命,自有报应。” 苏暮临又去看宋小河,见她一直不说话,便凑过去站在她边上,小心翼翼地说:“小河大人,这些都是表象,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宋小河不知道听多少遍这些话了,她猛然回神,黑溜溜的眼睛轻动,低低道:“我知道。” 苏暮临还是有些担心。 宋小河才刚从师父去世的噩耗中走出来,听到这种将死人复生的事,岂能不心动? 可这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不对劲,将死者复生乃是逆天道而为,届时所承受的业果非常人所能承受,宋小河若是起了复活梁檀的心思,冒险此行,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苏暮临想,此事必须告诉沈溪山,让他想办法防备。 正想着,宋小河就开口问吴智明,“城中人既然能够让死人再活过来,为何瞧着城中人并不算多。” 寿麟城并不算是人口众多的大城,若是从十多年前就开始有了死而复生一事,那么城中的人口应当会一直增加才是。 “没有那么容易。”吴智明道:“那山每月的十五才会出现,人死之后尸身停放个几日就开始腐烂,抬进山里是什么样,从山里走出来便是什么样。更何况,城中最容易死的,大多都是孩子。” 他未将话说明白,但宋小河听得出其中之意。 若是抬进去一个尸身腐烂的人,那么从山中走出来的人就算是或者,恐怕也没个人形,与妖邪无异。 况且从王禄的身上看来,死而复生之后,身体便一直停留在死去的模样,不会再长大。 城中早亡的孩子就算是从山中走出来,也无法再像寻常人一样长大,成亲,生子。 这不是寿麟城,这是寿麟尸城。 由此可见,双鱼神玉可能真的藏在山中。 宋小河问道:“你进过那座山,是不是?” 吴智明捂着脑袋,一时间没有回答。 宋小河抬脚就踹他,几个鞋印又印在身上,他这才开口,“是!是!我之前进去过,只要等十五满月,那山自己就出现了,谁都可以进去!” “你将东西埋在哪里了?”宋小河又问。 吴智明顿了顿,眼下见她又要动手,只得连连求饶:“哎哟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我实话跟您说了,那座山是活的!今儿在北面,明儿就去了南面,山中的地势一直在变换,我先前埋东西的地方,如今也不知道变换到了何处,我自己也没找到啊!” “活的?”宋小河大吃一惊,顿时醍醐灌顶。 难怪先前来寿麟城的时候,她和沈溪山都确认了有东西在城的东边,但昨日出去找却什么都没找到,竟然是那座山自己跑了吗? 如此说来,留声螺中那女猎师所说的那一队出城之后便再没回来的人,恐怕也是进了山里。 “不错。”吴智明道:“我猜测是当初那个来寿麟城的年轻人埋下的七个东西,形成了一个阵法,致使山势不断变化,形成一个巨大的迷宫,为了不让世人寻到那块双鱼神玉。” 宋小河心道,不管是找到双鱼神玉,还是找回仙盟丢失的那一队人,都要进山才行。 那座消失的山,才是关键。 现在只能等满月。 还有三日。 宋小河问出这些也差不多了,便不再管缩在角落的吴智明,转身出了小巷。 苏暮临跟在她身后,“小河大人,你如何打算?” “先等满月,然后进山里看看。”宋小河将腰上的木剑抽出来,在手中把玩着。 苏暮临看见她手上的动作,就知道她此时在想梁檀。 这把木剑是梁檀给她做的,她从不离身,每回外出都带在身上。 先前在沧海峰的时候,她除了抱着长生灯发呆,就是摸着这把木剑,一动不动地看上许久。 苏暮临无法揣测她的内心,但见她这样,就知道她在想师父。 于是心中警铃大作,试探着问道:“大人是要找双鱼神玉吗?” 宋小河点头。 “要不让我去找吧。”苏暮临赶忙自告奋勇,说:“我能闻到灵力的气息,或许不需要破解山中的迷阵就能找到呢。” “不必,你有别的事要做。”宋小河转头,对他道:“我觉着孟师兄有些奇怪,你这几日就跟紧他,仔细瞧瞧有没有什么端倪之处。” “啊?”苏暮临犹豫道:“万一他当真是妖怪变的,我岂不是有危险?” “你好歹也是一个魔族,怕什么妖怪?” 桑悦最听不得废物弟弟说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在街上大声训斥,“你给我把方才那句话重新说!” 宋小河和苏暮临都没料到她突然大声,同时给吓了一跳,街上的行人也纷纷侧目而视。 苏暮临赶紧捏住桑悦的手,晃了几下,压着声音说:“阿姐,你小点声,万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啊!” 桑悦显然也是忘记了,但又不肯低头认错,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宋小河看着她,忽而笑了,说:“你是叫桑悦对吗?” 桑悦点了几下头,脸上又泛起红,对宋小河道:“龙神大人……记得我?” “我先前说了,不必叫我龙神大人。”宋小河对她小声道:“魔界与天界有规,不准魔族擅自踏足人界,所以你们在人界一定要掩藏自己的身份,最好别出现在沈溪山的面前,他现在脑子不大正常,我怕他寻你们的麻烦。” 桑悦颇为不好意思道:“多谢大人的关心,我日后会注意的!” 苏暮临虽然不知道宋小河与沈溪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宋小河这样说,也忍不住附和道:“他不是脑子不正常,他那装不下去,是原形毕露了。” 苏暮临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宋小河想到这就觉得愁,叹了口气道:“你这几日留心孟师兄就好,不必跟着我。” 简单盯着了姐弟俩几句之后,宋小河便只身往客栈走。 苏暮临有些不放心,拉着桑悦偷偷跟在宋小河的身后。 她有心事,走得慢,也不朝身边张望,在热闹的街头显得格格不入。 行了两条街,街对岸忽而传来哗然声响,宋小河因此也停下了脚步。 原是对面牛车与马车相撞,拉车上装着两个大桶,这么一撞其中一个就翻了下来,摔在地上碎了满地的冰块。 驾着牛车的女子也摔倒,见状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慌乱地爬起来将碎了的冰块捡入桶里。 四月上旬,夏季将至,气温已经开始回升,这样的冰就算是运回去了也坚持不了多久,更何况还碎了。 那女子自然也明白,捡着满地的碎冰哭出了声,路边的行人脚步停了一停,不过是看个热闹,没人上前帮忙。 这中年妇女便是昨日早上在客栈门口卖着炸糖糕,晚上趴在死去的儿子身边凄惨哭嚎的人。 老人常说世事无常,宋小河从前不懂,现在也能理解了。 分明清晨还满面笑容,对宋小河问:“小姑娘,吃不吃夹馅儿的?” 晚上就要遭受着失去儿子的痛苦。 宋小河知道寿麟城的人哪怕清楚从山里走出来的,根本就不再是活人了,却也一样无法抵御双鱼神玉的诱惑。 因为失去至亲至爱后,没几人能够从容释怀。 她走去了街对岸,默默蹲身帮忙将地上的冰全部捡到桶里。 那妇女连声道谢,脸上已然布满泪水,擦都擦不尽,双手也冻得通红,打着哆嗦接下了木桶。 宋小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说:“大娘,先等等。” 随后她掌中泛起莹润的赤红光芒,覆在木桶之上,只见一桶的碎冰在光下迅速凝结成块,染上了轻微的红色,又成了一块块方形的冰。 她道:“这冰应该几日都化不了。” 妇女哭着又说谢,反反复复,用贫瘠的语言表达谢意。 随后木桶搬上了拉车,妇女赶着牛车离去。 马车倒是还停在路边,车旁边站着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 还如昨日见面的那样,她戴着手套,神色温婉地看着宋小河。 宋小河抬步走过去,站在她对面。 “又见面了。”宋小河说道:“你可还记得我吗?” 紫衣女子道:“昨日在买糖糕时与姑娘见过一面。” 第202节 “不是昨日,更早之前。”宋小河微微摇头,说:“或许只是我见过你而已。” 紫衣女子果然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显然在此之前,她没见过宋小河。 宋小河道:“去年冬日,我曾在夏国附近见过鱼皎,他身边有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傀人。” 宋小河的脑子也并不是什么东西都不记,尤其是这种让她吃了亏的人,她记得最是清楚。 先前莫寻凌带来的妖尸和鱼皎带来的傀差点杀了苏暮临,这一笔账还没清算呢。 莫寻凌是让她砍了脑袋,现在还未确定钟浔元究竟是不是他假扮的,姑且生死不论。但那个叫鱼皎的当时跑得快,没让宋小河抓住。 她记得鱼皎出现的那日,身后是跟了个女子的。 昨日在买糖糕那会儿看见了这女子的脸时,她就觉得眼熟,今日再见,便确认了这人就是当初跟在鱼皎身后的那个。 女子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可是皎儿给你们添了什么麻烦吗?” “麻烦还不小,那次他带来的傀杀了不少人。”宋小河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他现在定然也在周围藏着,怕是为了双鱼神玉而来吧?” 女子脸色猛地苍白,声音发着颤,“他、他又害了人?” 宋小河见状,便道:“他有意瞒你?” 女子唇色尽失,看起来大受打击:“我并不知道这些事,只以为他专心研究千机古法,却没想到他终是害人了……” “那你回去可要好好教训他,我师父可没少打我呢,你看我现在是个多正直的好人。”宋小河轻哼了一声,又道:“你顺道给他带个消息回去,满月之夜,城边上的山就会显现,山中埋了七个东西,挖出来才能破除迷阵寻得双鱼神玉。” 女子六神无主地朝宋小河道了谢,又回到了马车上,朝着城门外去了。 宋小河看着马车远去,心里祈祷着这人能将消息带给鱼皎。 鱼皎此人虽然歹毒,但却在千机方面极其有天赋,造出的傀越来越厉害。 若是他也是奔着双鱼神玉而来,那比起在不断变换地势的山中找寻那七个东西,宋小河想着,还不如直接从别人手里抢来得快和方便。 鱼皎手底下那么多傀,在山上找东西应当会容易很多。 她思索着事回了客栈后,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的姐弟俩才转头离开。 苏暮临急得团团转,“这下可怎么办,小河大人知道双鱼神玉能够拓印人体之后,一定会用它去拓印小梁师父的!” 桑悦被他转得烦,踢了他一脚,说道:“你就不能安静点?把龙神当傻子不成?” 苏暮临顿了顿,撇嘴道:“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小河大人有时候是挺傻的。” 桑悦重重地哼了一声,“绝不可能。” 苏暮临起初也不相信,毕竟创世龙神是天地混沌之时,最初诞生的灵兽,即便转世成了凡人,也该极为厉害才是。 却没想到宋小河以前竟然是个连灵力都无法凝聚的废柴弟子。 当然,这可能跟她身上有一个封印了龙魂的封印有关。 苏暮临不与姐姐争辩,愁眉苦脸地坐下来,托着两腮道:“阿姐,如若小河大人想用双鱼神玉复生小梁师父,你可一定要阻止。” 桑悦看着他,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宋小河并不知姐弟俩的谋划,她回到空荡荡的客栈之后,发现沈溪山的房中还是空的,也就是说他随关如萱走了之后就没再回来。 她站在门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推门进去。 沈溪山的房相当干净整洁,东西几乎没被用过,只有一张床榻显得凌乱。 房中甚至没有任何他的东西。 宋小河站在门边,环视了一圈,一时间不知道沈溪山本身就没有将东西放在客栈房中的习惯,还是他已经将东西全部收拾,离开了这里。 她心中一紧,忽而觉得也不是没可能。 程灵珠唤他过去,应当是为了寿麟城的事,若是他干脆直接搬去他们所住的客栈,方便商议正事,倒也合理。 可如此一来,这里就剩下了宋小河自己。 她忽而觉得这客栈冷清了,周围都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股不高兴的情绪在心中迅速蔓延。 她回了自己的房,桌上还放着她临走时吃的那些食物残渣,床榻边摆着她的鞋子,屏风上挂了她的衣裳,盆中还有洗手用的水。 这才是住在这里该有的痕迹。 宋小河关上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事可做了。 她找吴智明问出了寿麟城的秘密,知道了那座山会在满月之夜出现,也知道山里藏了双鱼神玉。 奇怪的孟观行又让苏暮临盯着,也将那消息通过女子传给了鱼皎,如此一来,仿佛只需要等着满月就行。 或许这座城里还藏着别的秘密她没有发现,但她已经没有了兴致再去街上乱转,抓着人问东问西,挖掘那些不为人知的事。 从前不是这样。 以前不管是在酆都鬼蜮,还是夏国,长安,沈溪山都在身边,他会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宋小河,从而与她一起去探寻那些藏起来的秘密。 可现在他却不肯对宋小河说那些了。 宋小河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能够思考出那么多的事情,好不容易让沈溪山听了,却没有得到丝毫反馈。 她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宋小河往后一倒,躺在了床上。 她想着,若是沈溪山不回来的话,那她也不要住在这个客栈里,去随便找个地方,或者去找苏暮临。 宋小河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没睡着,就睁着眼睛想事情。 临近正午的时候她饿了,爬起来吃饭。玉镯里几乎没什么吃的菜了,就剩下一些米糕和蜜饯糖果,全是些甜的。 宋小河不挑食,有就吃,想着先吃完,若是没吃饱再出去买。 吃到一半时听到了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她猛地转头,细细一听,果然是有人在上楼,便赶忙将房门给打开,探出半个身子看。 沈溪山刚走上最后一层,抬眸与她对上视线。 他脚步倒是没停,反而主动开口问道:“看什么?” 语气平静,神色从容,像是恢复了正常。 宋小河胆子大了些,站直身体拉开了门,问:“你去哪里了?” 沈溪山回道:“出去了。” 宋小河:“做什么事?” 沈溪山:“办正事。” “下午还出去吗?” “或许吧。” 沈溪山说完这句就打开了门,进了房中。 宋小河露出茫然且惊讶的表情。 沈溪山虽然句句都回应了,但句句都是废话,这三个问句她是一点信息都没得到。 宋小河冲他的房门喊:“我今天知道了很多事情,我们可以交换消息!” 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落入沈溪山的耳朵里。 他刚进门,就闻到了空中还残留着宋小河的气息,知道她一定是来过他的房中。 沈溪山嘴角轻牵,一个十分淡然的笑浮现在面上,他忽而改变主意,转头将门拉开,对她道:“你想知道?” 宋小河见事情似乎有商量的余地,她道:“我知道了寿麟城的秘密,还有满月之夜的事,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也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可以。”沈溪山答应得非常快,身子稍稍一侧,道:“进来说。” 宋小河先前进他房中吃过一次亏,这次不免防备起来。 她警惕地打量沈溪山,看了又看,才试探道:“你不会对我做什么吧?” 沈溪山神色不变,直接道:“不会。” 于是宋小河欢天喜地地上当了,她乐呵呵地进了沈溪山的房中,迫不及待要向他炫耀,“你都不知道我今日有多聪明!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佩服我自己,你知道我找到了谁吗?” 沈溪山关上房门,转头看向她,忽而笑了一下,“找谁?” “吴智明。”宋小河道:“就是先前刁难你的那个散修,我不仅找到了他,还把他狠狠打了一顿,帮你出了口恶气。”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沈溪山问。 宋小河起初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听到这句话不由愣了一下,然后顺势说:“那当然!你现在快把你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我,权当是谢我了。” 沈溪山站在她边上,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只是这段距离不够远,未能超过沈溪山手臂的长度,所以他一伸手就捏住了宋小河的后颈,稍稍用力,就把她拉向了自己。 宋小河吓一大跳,本能抬手抵在他的胸膛处推拒,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震惊。 “你……” 她想说,你不是说了不对我做什么吗? 但沈溪山亲人的动作向来是快的,就刚出口一个字,她的唇就被吻住了。 第三次亲她,沈溪山已经相当熟练,撬开温软的唇往里探,舌尖一勾,浓郁的甜味就蔓延开,全是蜜饯果干的味道。 他还用手按着宋小河的后脑勺,迫使她仰着头,半分挣扎不动,只得与他唇齿相接,沉溺纠缠。 宋小河的呼吸一下就乱了套,像是热水敷在了脸上,瞬间从脖子往上攀上脸颊,红了个彻底,连带着耳朵也染血一般,在白皙的肤色上显出几分旖旎的美。 沈溪山低着头舔吻,动作和力道都很温柔,却也蕴含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短促的呼吸打在沈溪山的鼻尖和侧脸上,宋小河的脸越来越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好像开始呼吸困难。 沈溪山只好放开了她,有几分不舍地在她嘴边舔了几下。 他舌头探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咬的准备,但宋小河虽然手上在推拒,嘴却是懦弱好欺负的,到最后也没咬他。 他敛着眸,用拇指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抚摸,低低问:“你吃糖了?” 宋小河气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你骗我!你这个卑鄙的骗子!” 第203节 沈溪山很认可这个形容,点了点头,又说:“你好骗。” 她攥着硬拳头邦邦给了他两下,生气地推开他,倒没有立即出门,而是去把窗户推开。 外面的风一下子灌进来,房中满是清爽,吹拂在宋小河的脸上,极快将她脸上的烫意压下去。 沈溪山站在原地看她,心里也道奇怪。 这次居然没跑。 宋小河吹了会儿风,回头恶狠狠道:“好,现在该我索取报酬了吧?我问你什么你都要回答。” 沈溪山应了一声,“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态度就很好,稍微让宋小河心理平衡了一些,好在他没有继续耍无赖,否则宋小河真的先气死,再跟他拼了,同归于尽。 “你出去做什么了?”宋小河率先问。 “程灵珠察觉到周围地势在变换,便让我出城查询此事,寻找究竟是什么导致的。” 沈溪山走到桌边,拎出个茶壶,倒了杯水往前一推,示意她喝。 “那你查到了吗?”宋小河也不扭捏,更何况方才她嘴里被舔了个遍,不由也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坐到他对面一口气喝了半杯。 这茶像是晒干了的花泡的,泛着浓郁的香味儿,还有股甜甜的味道。 沈溪山回答说:“自然是查到了,那座被术法隐藏的山,现在位于寿麟城的北面,但我目前还不知道它几日换一次方向。” “那你们现在打算如何?” “程灵珠的意思,是要我带着几个人进山里面看看,这个术法只有障目之用,只要破解就能进山。”沈溪山道:“不过我回来了,暂时还不想进山。” 宋小河赶忙说:“你不想进山是对的,我建议你把我带上,否则就算进山了也是无功而返。” “为何?”沈溪山反问:“有什么依据吗?” 宋小河顿时拉长脸,道:“现在是我问你,你不准反问。” 沈溪山很是乖顺地闭上嘴。 她又道:“那山中有迷阵,你们进去之后说不定会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困在其中,但那座山既然在满月的时候会出现,就一定说明满月对山上的术法有什么影响,所以我觉得还是等十五那日再去比较好。” “嗯。”沈溪山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想进山,不是因为那山中有什么,而是因为想回来看宋小河。 他一手托着下巴,轻浅的目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 她的脸还是红的,耳朵也透着绯色,眼眸和唇都水润润的,极为诱人的模样。她却毫无知觉,认真道:“三十多年前来了个人在山里埋了七个东西,做成迷阵,所以这里的地势才不停变换,只要挖出那几个东西就能破阵了。” 沈溪山见她茶盏空了,又给她倒上一杯,“准确来说,是二十五年前。” “你知道?” “城中还有很多活着的老人,问他们就是了。” “他们肯说?”宋小河撇嘴,不信,“城中的百姓根本就是在隐瞒这件事,甚至这里以前有山都不说,怎么会告诉你那些?” “没告诉我,不过我窥探了他们的记忆,就得知了。”沈溪山说。 “这……这样不太好吧?”宋小河有些迟疑,“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当手段。” 沈溪山很是无所谓道:“我就喜欢做这种不太好的事。” 宋小河点说:“也是。” 喝了两口茶,宋小河抬眸瞧了他一眼,与他直直对视。 沈溪山的眼睛生得极其漂亮,别人如何看她尚且不知,但宋小河知道自己是非常喜欢这双眼睛的。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喜欢。 他就像是一柄长剑,终有一日刺破天穹,将人界的声音传到九重天上。 宋小河说:“你知道破了无情道之后会面临什么吗?” 沈溪山眸光一敛,立即就意识到她想说一些自己不爱听的话,翻脸道:“问答结束,你可以走了。” 宋小河并不理会,继续道:“先前青璃上仙告诉我,若是有人修无情道却半途而废,修为将被散去八成,沈溪山,你不会不知。” “当日入无情道,你是不是以命格起誓,此生不弃无情道?” 宋小河问她。 沈溪山沉默不语。 “你说话。”宋小河抬手,越过桌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回答我。” “是。”沈溪山抬头,眸光深沉,脸上满是漠然,“修无情道之人,以命格起誓,此生断情绝欲,向天道换命途,如若背弃,则遭天罚。” 宋小河心跳重得厉害,每听他说一个字,心就往下沉一分。 她双眉紧拧,满目的不理解,“为什么你明知道会如此,还要……” 沈溪山看着她,目光专注。 表面上倒是平静,眼底却翻滚着波涛汹涌的情愫。 他说:“宋小河,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可以的啊,你那么优秀,天底下还有你做不成的事吗?”宋小河知道她说了这些话沈溪山会不高兴,但还是坚持要说:“你是青璃上仙精心培育的弟子,也是咱们整个人界目前唯一的希望,人人都赞誉你是天才,也都相信你总有一日会飞升,成为天下第一人。” “人间百年的气运孕育了你,这是你必须背负的重任。” 沈溪山沉着脸,生气了。 他冷声道:“没有什么责任是我应该背负的。大道如何,人界的气运如何,仙门的荣耀,家族的期望,这些与我又有何干?任何人,任何规矩,都休想约束我,我不为别人的目光而活,也没有义务满足谁的愿望。” 此刻的他,才真正像是万丈天山上的一朵雪莲,屹立在山巅,迎着孤傲的风,远离喧嚣尘世。 沈溪山即是沈溪山,不是人界打破天道压制的工具,不是仙门振兴荣耀的傀儡,只要他不想,谁也无法攀上仙山,触碰他的花瓣。 但是仙山雪莲会自己低下头,将花瓣摘下来,捧出去。 “宋小河,你当然是我的例外。”沈溪山的黑眸看着她,声音软下来,执拗又委屈,“但前提是你要爱我。” 第103章 七封信(二) 宋小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沈溪山的房间的。 他的目光太灼热了, 烫得宋小河心头又痛又痒,发了疯似地跳动着,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回应, 只能落荒而逃。 那一瞬间, 宋小河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好像闯下了弥天大祸, 无法解决, 只能先跑再说。 可是回房之后, 沈溪山专注的模样总是出现在她脑海中,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 也反反复复响在她的耳边。 她走时没敢回头看,但也知道沈溪山一定盯着她的背影,那双向来骄矜漂亮的眼睛里, 也会染上些许伤心。 沈溪山缠住了她所有的思绪, 让她寸步难行,在房中呆坐了一下午。 到了晚上, 沈溪山又出门了。 宋小河在房中,将隔壁房的动静儿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到关如萱又来敲他的门, 随后他开了门, 两人说了两句话, 而后一同下楼,脚步声消失, 周围又变得寂静。 宋小河这才打开门走出来, 望着空荡荡的客栈。 她没有别的事可做, 却又不想待在只有她自己的客栈,便也出了门。 入夜之后, 城中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白日里再热闹, 晚上也是冷清的。 更何况昨夜有傀人入城袭击,那中年妇女的儿子也死得蹊跷,城中之人都察觉到他们这些人是为了“破坏”城中安宁而来,更是没几个人会在夜间走动。 寿麟城的百姓跟死人混在一起生活,时间久了,这座城的活气像是被吸干耗尽了。 宋小河独自走在昏暗的街道边,又觉得眼前路太暗,便提了一盏灯在手中照明。 十分无趣,像是巡街的更夫。 宋小河走了半个时辰,就回了客栈,用还不太熟练的清尘法诀将身上清理干净,脱了外袍躺在床上。 往常只要她在夜间躺上床,闭上眼睛就会睡着,但今日不知为何,眼睛闭了许久也没有睡意。 她脑中总是想着,沈溪山还没有回来,他与关如萱一起出去了。 因此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也不知躺了多久,直到更夫敲起子时的锣,宋小河才听到了沈溪山回来的脚步声,还有开门关门的声响。 他回来了。 宋小河侧躺着,面朝着墙,眨了几下眼睛,而后一闭,这回倒是很快就入睡。 沈溪山其实是去了山里。 他觉得烦闷,干脆起来给别人找点事做。 山边的障眼术法被他轻而易举地破解。 这座山一直围绕着寿麟城挪动,时而在东,时而在西,山中的地势也不停变化,就是为了保护山中藏着的东西。 沈溪山觉得那东西,不仅仅是一块双鱼神玉那么简单。 刚进山他就感受到了空中充沛的灵力,这里的树木绿草都比别处的茂盛,还未到盛夏时分,就已经绿满枝头,地上的草也长到脚踝的高度,踩在上面软绵无声。 这座山比想象中要大,放眼望去像是由几座山峰环绕起来,当中则是盆地。 这种地势一看,就知道那人把东西藏在了山中的盆地处,只是山上摆了迷阵,恐怕不会轻易到达。 他召剑而出,踩着剑往空中飞,直上云霄。 一般摆在地上的迷阵御空便能破解,他尝试着御剑往前飞。 刚往前飞了一会儿,眼前忽然蒙上了浓重的白雾,仿佛入了浓稠的云层,瞬间就将视线遮挡得干干净净。 沈溪山抬手施了个护身法诀,将全身笼罩住,在迷雾中穿行了一段,待到视线骤然清晰时他再转头,已然飞到了山峰的一面。 他的飞行距离并没有那么长,却过了中间的盆地,就说明空中也布下了迷阵,在某处连接起来,若迷阵不破,在空中来回穿行一百次,也无法进入中间的盆地。 沈溪山落在地上,开始漫无目的在山上行走,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山中野兽都躲在远处,悄悄看着进山的客人。 第204节 他倒没有什么心思现在就将迷阵给解开,只觉得这里宁静。 这山上灵力太充沛,若是现状持续个百年,山上的野兽怕是都会修出灵识,这倒是得天独厚的修炼之地。 沈溪山恶劣地想,人界那么多仙门世家都想天下第一人出在自己族中,为了个名号尔虞我诈,相互迫害,就应该把他们都关在这座山里,落下封印,让他们在这里不见天日地修炼个百年。 修炼成了就飞升,修炼不成就一辈子困在山里,直到老死。 正当他考虑着这方法的可行性,忽而在空中察觉到一抹有些熟悉的气息。 他停下脚步,偏头道:“出来。” 话音落下,就见旁边的树后出现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是少年的模样,长发半披着,一双狐狸眼满是恭敬,来到沈溪山的身侧停下,先是深深福身,行了一礼。 “沈仙师。” 沈溪山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 天上无月,大地一片阴暗,林中更是漆黑无比。 但沈溪山却能在黑暗中将他的脸看个清楚,正是小狐狸满月。 见到他的时候,沈溪山这才想起满月临走时托他给宋小河的乳牙还在他手里,当时一堆事儿要忙,给忘记了。 满月低着头,站得规规矩矩,老实回答道:“二十多年前我来到此处,见这里灵力充沛,就留在山中修炼,此后便一直在这里。” 沈溪山问:“这山中的障目之法,是你设下的?” 满月点头,回道:“山中灵力充沛,总引来心怀不轨之人,我身为灵族,不可伤人性命,只得设下术法将山藏起来,只是每每满月是我修为最弱之时,所以无法维持障目结界。起先还能在满月之夜维持山中灵力不外泄,但年前因着在体内养了谢公子的魂魄,修为不如从前,便无法维持。” 沈溪山听了,也没多说什么。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凡事都是阴阳结合,祸福相依。 满月为天生灵族,这种族类只要实打实地修炼,就会飞升。 但在飞升前他们身上都会有致命弱点,也就导致天界中飞升的天生灵族并不多。 满月的弱点,就是月圆。 沈溪山忽而觉得这名字倒有点意思,仿佛是在告诉别人他的弱点一样。 “怎么取了个如此没脑子的名字?”沈溪山问他。 满月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又低下来回道:“是我一个曾经喂养过我的凡人。” “那看来那人没有取名的本事。”沈溪山刻薄地评价了一句,继而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扔给他一个东西。 满月接在掌中,一看,竟是他去年年底送出去的乳牙。 沈溪山道:“收好你的牙。” 满月像是很惧怕他,但还是壮着胆子捏着牙跟了几步,询问道:“是宋仙师不要吗?” 沈溪山非常坦诚,“我没给她。” 满月一愣,第二句话就不敢再问了,甚至不敢怒不敢言,应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 沈溪山不喜欢有人在身后跟着,就道:“不必跟着我。” 满月道:“沈仙师若是有吩咐,尽管唤满月就是。” 满月说完等了片刻,见他没回应,便身形一闪,消失在空中。 他在山中转了许久,披着一身夜露回了客栈。 宋小河房中安安静静,应当是早就睡着了。 他回到房中,熄灯上床,闭眼睡觉。 沈溪山已经摸出规律,宋小河会在子时自己跑到他床上来,但前提是他也在睡梦之中,所以沈溪山到现在也没见过宋小河是如何在梦中打开门,自己跑到他床上的模样。 但如若她在子时醒过一回,再入睡就不会来了,所以沈溪山要在子时将尽之前,尽快入睡。 然而这一闭眼,就到了天快亮,他眼睛还未睁开就先伸出手往身边摸了摸,空的。 沈溪山睁眼,就看见身边无人,床榻上只有他自己。 宋小河没来。 他的眉眼难得有了些许倦怠,也不睡了,起身下榻。 外面的天隐隐有了亮光,映照在窗子上,房中也慢慢亮堂起来。 沈溪山坐在桌边,微弱的光影从背后落来,将他另一半身子掩在暗处,看起来有些萧索。 天一亮,关如萱又来找他。 沈溪山照旧跟着她出去了。 程灵珠带着她手下的那队人出城,前往山中探查,临行时交代了关如萱喊上沈溪山去查前天晚上城中百姓无辜死亡之事。 沈溪山与程灵珠同为天字级猎师,按理说不该由她来指挥行动,但沈溪山并不在意这些。 进城时他与程灵珠分别带了一队人,他手下的那队人现在散在城中各处,每日都向他汇报打听来的消息或是查到的蛛丝马迹,寿麟城中的秘密早就知道了个清楚。 他之所以跟着关如萱出去,只因为她身上不仅有钟浔元的气息,还有吴智明的。 她往沈溪山面前一站,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沈溪山就知道得清清楚楚,而她对此却丝毫不知。 沈溪山早就知道关如萱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只是没有证据,他也无法对关如萱动手,忍耐许久如今终于从她身上牵出蛛丝马迹,他自然要寻着线往前探一探。 关如萱在下楼时问道:“沈猎师昨夜出门了?” 沈溪山轻轻一笑,“看来是我昨夜开门时的动静太大,惊着你们了。” 关如萱何尝不知道他这是嘲讽,面色依旧从容。 如今她与沈溪山算是撕破了一半的脸皮,有些事也不必遮掩。 她道:“沈猎师独自进山恐不安全,若是再有下回叫上我便是。” “死不了,劳你费心了。”沈溪山懒声说:“不过山中迷阵复杂,地势多变,也就我进去之后还能出来,换了旁人,怕是要在里面待上一段日子了。” 关如萱一愣,眉头微皱,“你是故意将师父他们引进去的?” 沈溪山这时候又装傻了,反问:“他们自己要进与我何干?” 关如萱只得沉默。 沈溪山乖张,显然是知道程灵珠派人盯着他之后故意进了山里,又安然无恙出来,让程灵珠以为山中并无危险,所以带着其他猎师进去了。 他佯装不知,关如萱也不可能将师父派人跟踪他的事挑明,只能吃一个闷亏。 两人离开之后,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宋小河才悠悠醒来。 她昨夜睡得晚,自然就醒得晚,爬起来之后先将耳朵贴着墙,往隔壁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声音之后她出门一瞧,房门开着,沈溪山不在。 宋小河撇撇嘴,酸溜溜对着空气道:“你倒是挺多事要忙。” 她却清闲得很,像个整日游手好闲的街溜子,又在大街上逛起来。 城中百姓越发排斥宋小河这些外来人,走在街上也总是被人侧目非议,寻人问话也多半被敷衍和拒绝,没几个人有好脸色。 宋小河转了老半天,又觉得无趣,想买点吃的手中却没有银钱,只得去找苏暮临。 苏暮临与孟观行在调查那中年妇女的儿子突然死在城外的事。 宋小河找去的时候,屋中正热闹,一家子人哭的哭,吵架的吵架,闹个不停。 她一进去,苏暮临就寻着味儿迎上来,笑得花枝招展,就差摇尾巴了,“小河大人,你来找我?” 宋小河点头,一边要他给些银钱,一边问:“在查什么?” “方才我们看过尸体,这人的胸腔有个大洞,整个心都被挖了,是兽爪造成的伤口。”苏暮临往她身边凑近些许。 宋小河道:“是不是进了山里?” 苏暮临摇头,“就算是修仙出了灵识的兽族,轻易不会伤凡人性命,更不会掏心,此乃妖邪所为。” 宋小河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院中摆着一副棺材,那中年妇女坐在棺材旁抹眼泪,其他人则在院中的空地处吵闹,她随便听了两句。 是在争执是否将这死了的少年送到山里。 孟观行站在棺材旁,低头研究尸体。 他听到宋小河的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小河师妹来了?” 宋小河点了下头,唤声孟师兄,随后往他双手扫了一眼。 先前在昏暗的光下看得不分明,好像两只手的肤色有些差别,今日在日光下一瞧,又瞧不出分别来。 她走到棺材边,就看见棺材里放满了泛着红色的方形冰块,寒意十足。 少年的脸和鼻子以及耳朵都涂上了泥巴,胸膛盖了块布,遮住了狰狞的伤口。 “为何要用泥巴将他的脸都涂上?”宋小河问。 “是寿麟城的入葬习俗,他们认为用柳木土封上人的七窍,其后再下葬,可消解生前一切恩怨,安心转世。”孟观行说:“但柳木至阴,用其土封七窍,就会将魂魄困于体内,直到尸身腐烂才会得以解放。” 宋小河恍然大悟,“难怪双鱼神玉可以让寿麟城的人死而复生。” 按理说他们抬进山的是尸体,那么双鱼神玉拓印的应该也是尸体,若是没有魂魄,就不可能复生。 正是因为柳木土留住了他们的魂魄,所以才使得被拓印的尸体活了过来。 宋小河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妇女哭得可怜,心中不忍,就离开了。 她去城中买了些吃的,结束了无趣的一日,回到客栈。 她掰着手指头数,距离满月还有两日余一个白天。 晚上宋小河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分明客栈中很安静,却又好像什么声音都往她耳朵里钻一样,吵得她没有睡意。 她却不想用法术隔音,支棱着听。 直到深夜,客栈响起沈溪山的脚步,隔壁房门开了又关,宋小河才睡去。 隔日宋小河却破天荒地起得很早。 微弱的敲门声将她吵醒,宋小河翻身下床时,沈溪山的脚步已经下楼了。 她动作有些慌乱地推开窗子,清新的晨风一下子灌进来,吹了宋小河满脸,街上百姓来往的喧哗声也跟着入耳。 宋小河悄悄趴在窗框上往下看,就看见沈溪山与关如萱刚出客栈门,两人并肩离去。 第205节 两人靠得并不近,虽说是并肩走,但当中隔了一臂长的距离,能走下两个人。 但从背后看,两个人的身影落在宋小河的眼里,还是让她莫名觉得有一些暧昧。 她抬头望了望,天刚大亮。 昨日沈溪山也是出门得很早,想来也是关如萱给喊出去的,如此一算,沈溪山已经连续三日跟着关如萱出去了。 宋小河的心里一下就不舒坦起来,刺挠得厉害。 如今是在出任务,他们出去想来不会是花前月下,把酒同欢,定然在查城中相关的事。 正因如此,宋小河才更加不高兴。 来到寿麟城之前,她以为会是她和沈溪山一起调查那些怪事,一起找到师伯的最后一魄。 可现在他早出晚归,忙些她不知道的事,身边站着的人也不是她。 宋小河想稍微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 但随后又想,客栈里又没人,只有她自己,哪有什么掩饰的必要。 她耷拉着脑袋坐到床边,双手捧着下巴,眉眼溢出来的失落垂落在嘴边,向下压弯了嘴角。 宋小河甚至没有出门的兴致,无所事事地在房中躺了一日。 早早地爬上了床,想着今日要早点睡。 却没想到在意了一天的事,到了夜晚更是让她放不下,像是生生梗在心头,成了一桩十分顽固的烦心事。 直到听到沈溪山的脚步声,她才气愤地翻了个身,沉入梦中。 四月十四。 宋小河今日起得晚了些,沈溪山已经不在房中了。 她站在沈溪山的房前,看着空屋子。 这其实是沈溪山故意的,他敞着门,就是告诉宋小河,他出去了,回来之后门就会关上。 宋小河站了许久,最后将剑别在腰上,出了客栈。 满月的前一日,城中比往日要热闹。 像是一件大喜事要来临,街上的行人脸上多半都有笑容,相互见面时打招呼声音也洪亮不少。 杨姝坐在一家路边面馆里,正等着一碗热乎乎的面。 程灵珠带走了她手底下所有的猎师,那日出城之后就没回来了。 杨姝是甲级猎师,被留下守在城中,以防突发意外。 她这两日也闲得厉害,本来还能找关如萱闲聊,打发打发时间,但关如萱连着几日都早出晚归。起初她以为关如萱是去找沈溪山了,偶尔能看见两人走在一起,但昨日她出城巡视,却看见沈溪山坐在城外的一个树上,摘树叶玩。 树枝几乎秃了,下面落了一地的绿叶,显然这是他的持续了很久的娱乐。 关如萱没跟沈溪山一起,只是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杨姝见沈溪山的次数其实不少,但这位天才少年很少主动跟别人说话,在仙盟时脸上端着浅浅的笑,仿佛对任何人都不失礼节,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出了仙盟,他将所有人都拒之千里,独自站在高处,眼下他脸上更是没有笑容,显得颇为不近人情。 杨姝很是自来熟地朝沈溪山问了一嘴关如萱的去处。 沈溪山瞥了她一眼,甚至没有理会。 杨姝见他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嘿嘿笑了两声,自个走了。 冒着热气的面端了上来,上面撒了鲜绿的葱花,点缀在白花花的面条上,汤水的表面浮着一层油沫儿,香味儿往鼻子里钻。 杨姝拿起筷子,呼哧呼哧的吃相一点不像个女子,吸面声十分响亮,惹得旁人频频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却丝毫不在意,正吃得香时,一人在她对面坐下来,指着她的碗扬声喊:“给我一碗和她一样的面。” 杨姝诧异地抬眼,就看见个青嫩如笋芽儿的少女,水凌凌的眼睛与她对视。 她撇撇嘴,用不怎么高兴的表情问杨姝,“好吃吗?” “好吃啊。”杨姝笑眯眯道:“宋猎师不是住在城东,怎么跑来西头吃面了?” 宋小河托着腮,说:“我来找你。” 杨姝挑起一筷子面,问:“啥事?” 她说:“你与关如萱关系亲近?你们是朋友吗?” 杨姝被逗笑了,哈哈几声,笑声爽朗,引得街边的人都看她。 宋小河噘起嘴,觉得她是在取笑自己,很不乐意。 杨姝笑够了,就说:“什么朋友不朋友,也就你们孩子才会在意这些玩意儿,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拉着她说几句话罢了。” 宋小河是想起来的时候她与关如萱共乘灵器,所以才觉得两人关系亲近,但听她这话,才知是自己想错了。 她很失望,“我还以为能从你这里问出什么呢。” 杨姝道:“你想问什么就问,我若是知道,就告诉你。” 说话间,宋小河的面也送了上来,她拿起筷子,挑起面鼓着腮帮子呼呼吹,心里想着,不能问那么直白,要拐弯抹角一些。 思量过后,她问:“关如萱在仙盟里,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吗?” 杨姝就说:“你是想问她与沈猎师关系亲不亲近是吧?” 宋小河被戳中心事,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被挑明也不好再掩藏,干脆点点头,“是。” 她道:“其实我也是刚调来仙盟总部没多久,为了考上甲级又总是在外出任务,所以在仙盟里的日子并不久。” 宋小河暗道失策,忘记杨姝是新调来仙盟的猎师,并不知道更早之前,沈溪山与关如萱的关系如何。 接着又听杨姝说:“不过有几次在什么大会上见到他们,两人都是站在一起的,想来关系是不错。” 她一听,心里又拧巴着酸劲儿,咕噜噜地冒起酸泡泡。 或许真的是跟沈溪山黏在一起的时间有些长了,她似乎都忘记了,从前她站在泱泱人群中遥望沈溪山的时候,那些众星捧月般环绕在他身边的人里,总有关如萱的身影。 仙盟也不少人说他们二位是郎才女貌,十分相配的一对。 “你觉得他们以前是好朋友吗?”宋小河问她。 杨姝心道这小孩儿怎么满脑子都是朋友,于是咽下口中的面说:“我倒是知道她一直爱慕沈猎师。” 宋小河往嘴里送面的动作一顿,抬头问:“当真?她亲口告诉你的?” 杨姝点头,“这还能有假?她看沈猎师的眼神就不一般,我先前就看出来了,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后来有一回我去找她的时候,撞见她向沈溪山倾诉爱意,此后她就不再对我隐瞒。” 宋小河心头一震,像化开的油蒙了一层在上面,觉得心头闷闷的。 “她为何要说?她难道不知沈溪山修无情道,不会……”说到这,宋小河的声音弱了下去,喃喃将后半句补充,“不会沾染情爱的吗?”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是沈猎师修无情道,又不是她修,如何不能表达爱意?说不定哪日沈猎师回心转意,不修无情道了,愿意与她做平凡夫妻,共度一生呢?”杨姝大咧咧道:“你活在这世上,还不知哪天就突遭横祸死了,总为别人着想做什么,不为自己而活就是傻子。” 宋小河嘴角都要垂到桌子上,不高兴地挑着面条。 “你这孩子,不吃就不吃,糟蹋粮食干什么?知道这些粮食种出来多不容易吗?”杨姝见她一碗面条挑来挑去,也没往嘴里塞,不由训斥了两句。 宋小河受了教训,扁着嘴开始吃面。 “大口吃。”杨姝又开始呼哧呼哧地面条,教她,“像我这样,吃得香。” 宋小河就学她,把面条吸得稀里哗啦响,一碗面吃完,身上也热起来,额头上出了薄汗,鼻尖红红的。 杨姝看着她笑,拿出个锦帕往她脸上不算轻柔地擦了一把,说:“改日与我对练两下,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寒冰之力,如何?” 宋小河应道:“好啊。” 与杨姝分别,宋小河拖着沉重的心事回了客栈。 十四的夜晚好像格外难熬,各种想法交织在她的脑中,乱成一团。 不论想什么,心中都憋着一口气,怎么也散不出去,压得她胸腔难受,呼吸都艰难起来。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像前几日一样,她躺在床上等待听沈溪山归来的动静。 连着三日宋小河都没在睡着时候找他,沈溪山也觉得奇怪,这次回来他没有从底下走楼梯,而是直接用法术飞入她的房中,去看看她是不是又把手腕绑在床头了。 房中点着一盏小灯,这是宋小河养成的习惯。 她面朝着墙壁,似乎正睡着,倒没看出哪里有绳子绑在她的手上。 沈溪山悄无声息地站在房中,在一片宁静里看着宋小河的背影。 他这几日做的事也简单,跟关如萱随便转转,去找吴智明问几句话,再不然就是祸害城外的那几棵树。 今日看见一家糖铺,他进去逛了一圈。 他想起那日从宋小河的嘴里尝到的甜味,觉得宋小河吃糖是件很好的事情,于是多给她买了点。 沈溪山在房中站了许久,正要把糖放下离开时,却见躺在床上的宋小河忽然举起了一只手,把食指的戒指摘下来,套在中指上,然后嘟囔了一句,“果然还是戴在食指上比较合适。” 他没想到宋小河竟然是醒着的。 “宋小河。”他出声唤道。 宋小河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一扭头,就见沈溪山竟然鬼使神差地站在房中,离她的床榻几步远的地方。 而她却还纳闷怎么今日沈溪山回来那么晚,到现在了还没动静。 她惊吓地翻身坐起,“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溪山用很平淡的目光看她,“为何没有睡觉?” 不知为何,宋小河听到这句话,莫名有些委屈,撇着双眉,“我睡不着。” 沈溪山抬脚朝床边走,靠近时他弯了弯身子。 宋小河前几日被他亲怕了,见他靠近,就下意识瑟缩着往后躲。 但他却并未做什么,只是在床边坐下来,声音轻缓,“这几日都是如此?” 宋小河点了点头,“每日都睡得很晚。” 沈溪山沉默了一瞬,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而后问她,“为何睡不着?” 宋小河就不肯说了。 她沉默,沈溪山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沈溪山便起身,像是要走了。 第206节 宋小河的动作比脑子快,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这么轻轻一扯,沈溪山的动作就停住,转头望着她。 背着光,他的眼睛就显得尤其的黑,也不明亮,却格外漂亮。 让宋小河很喜欢。 连着几日他早出晚归,宋小河没与他见面,也没机会说话,又想起他与关如萱走在一起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一股奇怪的情绪。 是以前没有过的,像是惆怅,失落,或者是难过,细细品味,总之是不大好的味道。 脑袋一团乱理不出思绪,这会儿她只想着多与沈溪山说两句。 “明日就是十五。”宋小河慢吞吞地说:“你会进山吗?” 沈溪山道:“自然要去。” “那、那你与谁一起去啊?”宋小河问他。 两人坐得近,宋小河的眸中映了烛光,澄澈干净,似乎盛满期望。 沈溪山很容易被这种眼神给蒙骗,好几次他看着宋小河这样的目光,都觉得宋小河是喜欢他的。 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上当了,那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喜欢。 沈溪山抬手,在她软嫩白皙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几下,低声问,“我与谁一起,对你来说重要吗?” “我就问问。”宋小河稍稍低了下头,谁知反倒与他掌心贴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往他手心里蹭。 掌中的热意染上了她的脸颊,烫出了一片怯怯的绯红。 沈溪山收回了手,说:“我会跟所有猎师一起。” “哦。”宋小河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那至少也是一起进山,虽然人多了点。 她退而求其次地想。 但宋小河觉得她好像变得贪心了。 只是不知道这贪念从何而来。 第104章 七封信(三) 四月十五这一日, 寿麟城才像是有了一些活气儿。 街道比往日要热闹,走在路上的百姓皆是喜气洋洋的模样,街道摆满了贩摊, 甚至有人挑了挂鞭, 在路边点着, 噼里啪啦地放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节。 宋小河坐在窗边, 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往下看, 手里捻着一块糖往嘴里送。 这是昨夜沈溪山来之后留下的糖。 他说完了那句跟猎师们一同进山之后, 便转身离开了。 宋小河松了他的衣袖,也没出声挽留,今儿一起来才发现她桌子上多了包糖。 今夜月圆, 城中百姓定然也会往山中跑, 为防止他们在山中遇到危险殒命,仙盟的猎师们一大早就在城中奔走相告, 说山中有邪祟作乱,劝百姓们老实在城中待着, 别往山里跑。 这会儿已经有人劝到了宋小河所在的这条街。 只是百姓们自然不领情, 更不愿与猎师说话, 一瞧见他们靠近就会远远地跑开或是大声呵斥。 宋小河觉得没必要这样,等天一黑在城中落下结界, 将百姓暂时困在城中就是了。 如此也能起到一个保护作用, 但不知为何, 似乎没人想到这一点。 她看见路边站着正被一男子驱赶的杨姝,立即从二楼的窗户翻下, 落在她面前,将这想法说给她听。 杨姝听后就笑话她, “你怎么还是个乙级猎师,连这点都想不明白,这城中的人虽比不得繁华地带,但少说也有几万人口,要困住那么多生灵岂是那么简单的事?再且说咱们仙盟本就名声不好,若当真如此蛮横行事,岂非落人把柄。” 宋小河道:“但是这样劝,他们也不会听。” “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们将危险告知,若他们执意送死,就是他们的命数。”杨姝哼哼了两声,对她道:“你不必管那么多。” 宋小河觉得有道理,却又做不到冷眼旁观,便加入了杨姝的队伍,劝说城中百姓在今夜老老实实留在家中。 当然,劝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宋小河奔走了一下午,嘴巴说干嗓子说哑,收效甚微。 她觉得自己比那地里耕田的老牛还累,坐在路边讨了杯茶水喝。 正润嗓子呢,苏暮临就跑了过来,往她身边一坐,正气凛然道:“小河大人,今夜危险,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宋小河想起他遇到危险时抖得像筛糠的双手,认真地问他:“你还记得前几日遇到傀的时候你那双腿都抖成什么样了吗?你恨不得化成一滩水躺在我脚边装死。” 苏暮临当即不乐意了,紧紧拧起双眉,把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怎么会!危急时刻保护自身安危是万灵之本能,虽然我有时确实胆怯了些,但在保护小河大人这件事上,我从不曾退缩!” 说着,他开始掰着指头数自己不算多的英勇往事,“酆都鬼蜮的时候,大人被梦魔伤害时,是我用雷符炸了他,后来沈溪山与人打斗,也是我在旁帮忙,我挨了不少打呢!” 宋小河听着,便想起来那时候的事。 分明是去年的事,回想起来竟然有一种十分久远的感觉。当时她与沈溪山所假扮的沈策算是相看两厌的自己人,时不时就要争吵一回,已经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沈溪山不再与她吵架,两人一同面对着那些诡谲的危险和埋藏多年而无法开口的晦涩往事。 宋小河嘴边浮现笑容,说:“如此说来倒还真是,你先前用雷符帮我不少忙呢。” 苏暮临应和,积极地为自己邀功,“还有黑雾鬼国那次,沈溪山让我引雷我也引了,那回你都差点死了,是我引来的神雷救了你。” 宋小河一愣,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在夏国之中的九天神雷,是你引的?” 虽说她之前就猜到了,毕竟苏暮临在长安时的确引来了神雷,皆因他当时体内还有她师伯的魂魄,才能借助师伯的力量使用风雷咒。 恐怕除了他之外,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人再能引来神雷,但现在听苏暮临亲口提起,还是忍不住好奇,“他为何要你引雷?” “沈溪山没告诉大人吗?”苏暮临露出惊讶的表情,以为宋小河早就知道,眼下见她一脸迷茫,便解释道:“当时你与谢归打架,受了重伤,不知为何没能释放龙神之力,气息微弱到濒临死亡,沈溪山便要我引雷往你们所在的位置劈。” 宋小河微微瞪大眼睛,“那岂不是一下就能把我劈死?” 苏暮临摇头,“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沈溪山接住了那道雷,将神雷的力量从身上过了一遍度为己用,然后借助神雷之力破了大人体内的龙神封印,这才释放了龙神之力痊愈了伤势。” 宋小河满脸惊诧,不可置信道:“他接住了九天神雷?” 这天底下还有人能接住九天神雷之人? 苏暮临也觉得奇怪,猜测道:“我在召雷之时,也感觉有微小的电流自体内而过,会不会他也用了同样的方法?” 这题宋小河会。 小时候梁檀总盼着她在符箓方面学有所成,让她看了不少关于符箓的书,不过大半知识看过就忘,犹记得最基础的一条。 “符箓是结契的媒介,你用水符,便是用符箓与水元素结契,用火符便是与火元素结契,风雷咒也不是例外。你之所以能引来神雷,是风雷咒与九天神雷建立的短暂的结契,所以才渡入你的体内,再由你释放出来。” 正因如此,才表明了梁颂微在符箓方面的天赋有多么卓绝,他所创造的风雷咒,是足以让六界都震撼的存在。 宋小河道:“沈溪山若没有用风雷咒,如何能将神雷度为己用?难不成他什么都不用,就可以空手与神雷结契啊?” 苏暮临神色一愣,呆呆道:“啊?这不可能吧?” 沈溪山的确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不错,但他竟然强到了这般地步吗? “或许……”宋小河恍然道:“他天劫将至了?” 苏暮临自然也回答不出来这问题,两个人傻着脸在路边坐了许久,直到夕阳渐渐落入地平线,天色开始变暗。 今日是晴朗天气,夜晚必定有皎月。 宋小河仰头看着慢慢染黑的天幕,起身后将她的木剑别入腰侧,拍了拍衣袖,将衣裳稍稍整理了一下,捋了一把肩头的小辫,潇洒地往后一甩,斗志满满道:“走!进山去!寻回师伯的最后一魄!” 苏暮临紧跟在她身后,二人前往城东集合。 那座山的位置在今早又挪了一回,现在于寿麟城的东面,沈溪山端起身份,从连着几日都在生闷气的少年,变成了仙盟中极其让人信任的天字级猎师。 他站在最前方,身边没有旁人。 剩下的猎师则与他隔了十来步的距离站在旁处,三三两两地抱团,低声议论着。 宋小河的目光扫了一眼,看了看背对着众人的沈溪山,又将目光落在并肩而立的关如萱和杨姝身上。 杨姝站得很随意,将一只手搭在关如萱的肩上,正笑着说什么。 关如萱如往常一样,神色一派清冷,仿佛听不见杨姝的声音,却也没有将搭在她肩头的手抖落。 宋小河安静地走过去,没有走进人群里,但也没隔太远,她与苏暮临站在当间的位置。 天穹很快就黑下来,云层稀薄,一轮圆月悬挂在半空之中,散发着明亮的光芒,给大地披上银纱。 宋小河先是踮着脚朝东方眺望,见那边仍旧是一片平原,什么都没有,继而抬头朝天上看。 银月皎皎,宋小河盯了片刻,心想着满月都出来了,为何那座山还不见踪影。 等她再低头看去时,连绵的高山就出现在视线之中,分了些稀疏的光,像是画笔勾勒出的水墨之形,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她心头一震,有些兴奋,“出现了。” 苏暮临也应道:“我感受到灵力了。” 大片的灵力从山中涌出,乘着风在周围迅速铺开,所有猎师都感受到浓郁的灵气,同时发出惊讶的低呼声。 这时候,队伍里的最后一人姗姗来迟。 孟观行小跑过来,老远就喊着沈溪山,到了近处他慢慢停下来,颇为歉然地笑着,“抱歉,因一些小事给绊住了脚步,来迟了。” 沈溪山偏头,眸光淡然,“无妨,并不算迟。” “那咱们快出发吧!”孟观行催促道。 沈溪山回身,面上没有笑容,不像往常那么温眷,给眼下的行动平添几分沉重和严肃。 他说道:“进山之后分头寻找程猎师所带领的那一队人,山中布有迷阵,在迷阵未解开之前可能遇到各种危险,你们各自保命。” 仙盟之中的猎师出任务,向来都是各凭本事,尤其是沈溪山带队的时候,他从不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 所以他说出此话,无人发出异议,皆点头称是。 宋小河朝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对上视线的时候又假装不在意地撇开,没有将自己想跟他组队的心思暴露。 沈溪山再无他话,踩着剑御空而上,其后的猎师纷纷御灵,宋小河与苏暮临则照旧是坠在队伍的最后面。 她倒没急着动身,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念动法诀,将濯雪从戒指中放了出来。 濯雪眨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迈动短短的四肢,一身卷毛随风飘扬,看见苏暮临之后就要去咬他的腿。 苏暮临骂骂咧咧地躲了几下,濯雪就停下了,跑到宋小河的腿边蹭她。 第207节 她蹲下来,拍了拍濯雪的脑袋,然后拿出一个沾了血的锦帕给他,说:“你记住这个气味儿,然后去找他,今夜就跟着他进山,去看看他做什么。” 濯雪耸了耸小鼻子,在锦帕上闻了闻,随后一转身,在地上跑了几步,幼小的身形就化作灰色的烟雾消失不见。 “大人让这崽子跟谁去了?”苏暮临好奇地追着问。 “是吴智明,这是上回我给他鼻血打得乱流,然后用这锦布擦的。”宋小河说:“此人看起来就奸诈狡猾,也不知究竟在山里埋了什么东西,我留个心眼让濯雪跟着他,若是计划着什么害人的阴谋,我再去把他打一顿。” “小河大人英明!”苏暮临连连赞道。 耽搁了一小会儿,两人这才动身前。 众人走得分散,拖出了长长的队伍,接连进入山中。 飞行了一段,宋小河在山边就落了地,夜风吹得满树的叶子纷响,偶尔有一两声悠长的鸟啼声传来,显得寂静又吵闹。 沈溪山和关如萱就站在林子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若是搁在从前,宋小河看见了这场景,肯定会绕道而行了。 但现在她并不想绕开,心头的酸水泛滥,一边咕噜翻滚着,一边让她迈开步子,直接走到了二人的面前。 苏暮临是个很称职的狗腿子,虽不敢对沈溪山大小声,但关如萱此人,他并不放在眼中。 他上前一步,用手臂一挡,直接将关如萱往后逼退了两步,“让一让,别挡小河大人的路。” 关如萱的脸上染了一丝愠怒,“这旁处那么多地方走不得,偏要从我们中间过?” 苏暮临挺着腰板,专门奔着气死人,用嚣张的语气道:“大人想走哪里就走哪里,用不着你管。” “你……”关如萱咬了咬牙,约莫是忌惮苏暮临会召九天神雷,当真不敢与他争执。 宋小河摸出一块糖,往嘴里一扔,酸溜溜道:“倒是不知你们有多少说不完的话,连着几日还没说够,都要进山了还要站在这里说。” 沈溪山眼眸稍敛,视线落在她稍微鼓起的腮帮子上,雪嫩的脸颊映了月光,显得娇俏漂亮。 他问道:“这糖的味道如何?” 宋小河轻哼一声,“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买的。” “你买的?”宋小河微微扬高了声音,而后道:“我早就扔了,这是我自己去买的。” 沈溪山听闻,很轻地笑了一下,并未拆穿她。 宋小河见他笑,一阵心动一阵烦,负气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回头,语气不大好地问:“你们究竟在此地商议什么?” 关如萱站在月下,抬头看了一眼宋小河,接着她的话回道:“没什么,只是我向沈猎师表明心迹而已。” “表明心迹?在这里?”宋小河十分不理解,虽说她昨日已经从杨姝那里听说了关如萱爱慕沈溪山,但怎么也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方,正事堆到了眼前,他们还有心思花前月下。 关如萱反问:“如何不能?此地有什么特殊?” 宋小河没回答上来。 “只是在你眼里不能而已。”关如萱又道:“我没有你那么胆小。” 宋小河拧着眉头,立即反驳,“我不胆小。” 沈溪山往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想将她带走。 此时关如萱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不胆小,为何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你分明就已经动心,却佯装无异,骗人也骗己。” 她的语气有几分苛责之意,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沈溪山大概是料到了她要说什么,才想将宋小河给拉走。 但宋小河听了之后,反而不愿意走了。 她转头重新看向关如萱,眼睛里却没有恼怒,满是求知。 “你怎么知道?”她问。 关如萱看着她,缓声道:“眼神骗不了人,宋小河。你的眼里向来装不下其他人,从前你不知心动时,不管何时看你,你的目光都在沈溪山身上,现在你知自己心动,所以目光开始频频闪躲。” “你在乎他,才如此胆小,怕毁了他光明灿烂的道途。”关如萱讥讽地笑了一下,说:“但沈溪山的无情道必定因你而破,不过是早晚的事,你又何须顾及那些?” “你为何那么想要他破无情道?” 宋小河抽丝剥茧,在纷乱的思绪里,找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关如萱顿了顿,良久之后才道:“我别无选择。” 话音落下,一声尖锐的哨响刺破苍穹,林中的鸟儿成群飞起,发出吵闹的哗然声响。 关如萱双袖挥舞,在瞬间甩出十几张符箓,眩目的白光乍现,刺得宋小河眼睛生疼,下意识用袖子挡住了脸。 等白光散去,宋小河放下衣袖时一看,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山边,而是不知被传到了山中的哪一处地方。 茂密的叶子遮住了月光,眼睛经过了方才那刺目的亮光之后,现在骤然陷入黑暗,她是一点东西都看不见了。 眼睛看不见时,宋小河的耳朵就会特别好用。 很快,四面八方的各种声音就传入耳朵里,她听见了远处有鸟群被惊动的声响,辨别出那是她方才站的地方。 除此之外,周围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音,她听不到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关如萱将他们传入了林中,并分散了位置。 宋小河隐隐明白,不管是关如萱先前暗示她沈策就是沈溪山也好,或是现在甩符将他们分散也好,她针对的不是宋小河,而是沈溪山。 她不让宋小河与沈溪山待在一处,就说明这山林里,有一处专门为沈溪山设下的陷阱。 她站在黑暗中理清了思绪,眼睛也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她借着那么一丁点的月光,动身走到了一处树木稀疏的地方。 满月将星星的光彩给压住了,只余下北斗七星还算明亮,七颗星星成为月亮唯一的点缀。 没有共感咒,宋小河无法与沈溪山联系,这寂静无人的大山之中,她如何去找沈溪山的踪迹? 但她又想着,沈溪山没有那么弱,应当能应付那些陷阱吧? 可若当真万事都能应付,当初在酆都鬼蜮他怎么就突遭意外了呢? 宋小河一想,觉得不行,沈溪山恐有危险。 她快步在林中穿梭起来,走到树木稀少之处就仰头看看天,望一望北斗七星,好像真的能依靠看星星而辨认方向似的,实际她在不分方向地乱走。 也不知道这样找了多久,宋小河感觉自己的身上都累出了汗,她终于明白,这座山虽然并不高,但是几座小山峰连在一起,地势还是十分广泛的。 更何况地势还在不停地变动,她走哪都觉得身边的风景方才见过。 宋小河站在原地休息,夜风一阵阵吹来,散了些许她身上的热意。 她站着站着,忽而抬手,用手掌感受了一下空中的风。 今夜的风颇为喧嚣,带着山里的清凉,吹拂在人身上很是凉爽。 宋小河猛然想到一个关键。 山里的地势虽然不停变换,但是风不会变! 她只需要站在风向的最前方,或许就能向沈溪山传递自己的位置! 宋小河如此一想,觉得可行,立即动身迎着风往前奔跑,小辫子上的铜板撞得叮当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连着跑了一刻钟,她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扶着树慢慢喘息,隐隐觉得这地方十分靠近风向了,便双手结印,催动体内的力量。 “炼狱八寒。”宋小河念念有词,心口的业火红莲缓缓绽放,赤红的光芒将她双手笼罩,染红了精致的眉眼,她轻唤道:“天寒地坼。” 下一刻,猛烈的寒意从宋小河的身体迸发而出,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声势无比浩大。 寒意融在风里,眨眼间就送出去半边山头,宋小河周围的树叶草地开始凝结白霜,初夏转为寒冬。 风会将寒意一直往下送,直到沈溪山也能感受到。 若是他明白这是她故意释放的力量,或许就能前来找她,就算因别的因素绊住脚步,沈溪山也能想办法送出什么信号,传达给她。 宋小河是这么想的。 寒流很快就将周围的草木冻住,哗哗叶响减弱后,风的呼啸就明显许多。 宋小河站在原地,不断释放寒力,直到脚步声在暗处响起。 她立即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出声问:“谁在那里?” “我道这初夏季节为何突然这么寒冷,还真是因为小河姑娘。”暗处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 宋小河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就倍感失望,甚至没有掩饰神色,大剌剌地挂在眉梢,“怎么是你?” 那人取了一盏灯,从暗处走来,“怎么?让小河姑娘失望了?” 此人正是几日不见的钟浔元。 上回在雨天去找他说了几句之后,宋小河就没再见过他了,却没想到在这林中第一个遇到的人竟然是他。 宋小河说:“我在找人呢。” “我知道,小河姑娘是在找沈猎师吧?”钟浔元走到她面前站定,“我知道他在何处,不妨先将这极寒之力收起来,免得殃及旁人。” 宋小河收了灵力之后,空中的寒意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就散去了,温度恢复正常。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 钟浔元往身后指了下,“方才从那边路过之时,我听见有人说看见了沈猎师,只不过我想着这空中的寒气应当是小河姑娘释放,所以急着来寻你,并未亲眼见到沈猎师。” 宋小河看着他的脸。 钟浔元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跟平日里一样,有一种亲和力,让人见之便很容易放松警惕。只是眼下他手里提着一盏灯,光影从下往上一照,却显得他面目可怖,十分阴森。 宋小河默默伸出手,拉着灯往上抬了抬,然后才点点头说:“这样更让你看起来像个好人。” 钟浔元:…… “走吧。”宋小河的态度很是随意,看起来像是毫无防备,“带我去找他。” 钟浔元就笑了笑,带着她转身往下走。 刚走了一段路,宋小河就忍不住发出疑问,“不过……这里地势一直在变,你现在还分得清他在哪个方向吗?” 钟浔元回头道:“当然分不清。” “我想也是。”宋小河问:“那你想把我带去哪里?” “就是随便走走,毕竟也有几日未曾见小河姑娘了,倒是想念得很。”钟浔元叹道:“我先前本想去找你,奈何沈猎师实在是霸道,我一靠近他就要打我,我不是他的对手,只好放弃找你。” 宋小河一听,当即来了兴致,笑着问:“何时的事?” “就是这几日,也不知他是怎么猜准我何时前往你们住的客栈的,只要我一靠近他就从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冒出来。”钟浔元回想了一下,啧啧摇头,“也不说话,出手就要打我,他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第208节 她抿着唇,眼里盛满水波一般,亮盈盈的,不应声。 钟浔元瞧了她两眼,道:“先前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宋小河哪里考虑过,当日出了他的客栈门就忘得一干二净,也不打算回答,正想说些别的话转移话题,却忽而看见前面出现了个模糊的身影。 她忙道:“有人在前面!” 还不等钟浔元开口,她就小跑上前,连续十来步拉近了距离,才看见前面是个女子。 月光倾泻而下,那女子身着劲装,手里捏着把铁锹,脚边有一个刚挖的坑,土堆了满地,正从坑里面拿了个东西出来。 宋小河认得她,是先前她去钟浔元客栈时,站在院中问有没有机会见识她寒冰之力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的后腰上挂着一把半臂长的短刀,刀面呈密密麻麻的锯齿状,没合鞘,上面全是血,正往下滴着。 “喂。”宋小河骤然出声,唤了她一下。 那女子没察觉宋小河的靠近,被吓了一跳,猛然转身,短刀被极快地抽出来旋在身前,散发出白色的光芒。 如此一照亮,宋小河才算是看清楚。 她身上的衣袍几乎染满了血,侧脸上也沾了不少,也不知是杀人所致,还是杀山中野兽所致。 “是你?”她看见了宋小河,随后挑起半边眉毛,咧着嘴露出一个邪戾的笑,“正好方才没杀爽,你倒是来得及时,不过我这把刀有点钝了,割脖子上的气管有些费劲,你介意吗?” 宋小河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看清楚,那女子脚边黑乎乎的不是挖出来的土,而是一个个随意摆放的人头。 粗略一眼,似有四五个,血糊了面,看不清楚是谁。 宋小河倒是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她抬手,指了指女子另一只手上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说:“可以把那个给我吗?” 女子用手抛了两下,“你想要?倒是可以给你,不过你一个将死之人,要这东西做什么?” 宋小河乐了,缓缓抽出腰间的木剑,语气轻快道:“你只要同意给我就行,师父说过,不问强取是抢,不问自取是偷,我可不是那种品行不端之人。” 那女子将东西别在腰后的挂袋之中,而后把短刀一翻,脚尖猛地往地上一蹬,整个人像只凶悍的豹子朝宋小河冲过去! 宋小河握着木剑往身前一横,纵然这女子的速度再快,她还是轻易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形,在她出击的瞬间,宋小河后脚跟一旋,整个腰往后弯,看样子像是要摔倒。 然而她腰身柔韧,轻松躲过攻击之时,在摔倒的前一刻身子一翻,同时往女子的脊背挥出木剑。 木剑出击的刹那,迅速裹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光芒,寒气贴近女子的近侧爆发。她本能用术法抵挡寒意,却躲不过背上的一剑,剧烈的痛楚在脊背上炸开。 她的身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狠狠摔在地上,翻滚许多下才正了身形,用膝盖抵着地面后退一丈远才停下。 寒意顺着背上的伤口,直往骨头里钻,仅仅几个眨眼的工夫,她的血液和骨骼就像是被冻得坏死,女子的心中开始涌起滔天恐惧,飞快结印,用法术封住背上的伤口,防止寒气蔓延。 还没等她完全封住,宋小河持剑从天而降,颇为神气地大喊道:“小河直下三千尺——!” 寒流疯狂席卷而来,女子惊恐地瞪大眼睛,慌乱地往旁边打滚躲避。 宋小河的剑因此落空,刺入了土地里,下一刻,白色的霜以她的木剑为中心,极速朝四周散开。 乍起的寒风像是锋利的刀子往皮上刮,密密麻麻的刺痛让女子完全乱了方寸,本能开始用法术防御保护。 宋小河用脚尖将刺入地上的木剑踢起来,一个漂亮的原地翻,将下落的木剑踢出去,凝着红光的剑飞速旋转,搅起芒白的风涡,所过之处,草木瞬间冻成冰。 女子在极短的时间内丧失斗志,寒冰冻得她四肢几乎无法动弹,半边身子都染上了霜,像是把身上的骨头敲开了细细密密的裂缝,刺骨的寒疯狂往里钻。 她拖着半边坏死的身子转身要逃,宋小河的身影却眨眼而至,她追上了空中旋转的剑,握住剑柄,借着冲过来的力道,狠狠刺向女子的脊背。 女子感知到危险,转头就见宋小河的剑已至,自知再无闪躲的可能,只得扬起刀,祭出耀眼的白光,形成厚实的光盾来抵挡,想接下宋小河的这一击。 木剑看起来无刃,剑的两头都被削得圆圆的,经过多年的抚摸已经相当油润了,像是孩子的玩具,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然而宋小河握着它,硬生生刺破了女子濒死爆发出来的全部灵力凝结而成的光盾,也将她手中那把染满了血的刀击得粉碎,捅进女子的右胸腔内,然后将她死死地钉在树上。 “啊——!!” 她发出凄厉的叫喊声,身体疯狂挣扎痉挛,面容极度扭曲,狰狞得丑陋。 “吵死了。”宋小河从她背后拽下木袋,反手一倒,里面竟然又倒下来几颗头颅,只是没有血,像是很早之前杀的人。 宋小河当场呕了一声,差点吐出来,骂道:“你是不是打小的时候脑子被撞碎过?所以对别人的头这么执着?” 她从地上捡起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也就掌心的大小,有棱有角,上面覆满泥土。 宋小河没急着研究它,而是转头看了被钉在树上的女子一眼。 她的惨叫和挣扎也没持续多久,身体已经被冻得完全僵住,露出来的皮肤先是泛着青色,再是看裂开密密麻麻的血色细纹,像是一朵朵绽放的莲花。 她的半边脸也全是血纹,嘴唇苍白泛青,浑浊的眼睛满是绝望,气若游丝道:“这……这就是寒冰之力?” “对啊,我说过你会有机会见识的,是不是没食言?” 宋小河将木剑拔出来,拿出锦布擦拭剑身,再抬头时,她的眸光陡然冷了几分,面上有一抹笑,缓声道:“安心去死吧。” 女子已然闭上了眼,绝了气息。 宋小河擦完剑,然后又去擦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泥巴拭去了大半,就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是一个外面裹了一层铁皮的方体灵器,上面雕刻了极其繁琐的咒文。 这便是当年那年轻公子去寿麟城喊了七个人进山,埋在山体各处的东西。一共有七个,组成了山体的迷阵,却误打误撞让这恶人给挖出来一个。 宋小河心说,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捏在手中研究了一会儿,忽而发现这灵器当中有一条缝,于是双手各捏在一半,用力一拧! 只听“咯哒”一声,随后那缝中就飘出了屡屡青色光芒。 光芒悬浮在灵器的上方,竟慢慢汇聚成了几行字体: 崇庆四十五年,九月初八。 今日我听闻南方有长生殿的消息,决定去找一找,或许有机会找到那座神殿。 哥哥,若是我所学之法无法召回你的魂魄,或许守护人魂的长生灯可以一试,你再等一等我,求你。 寥寥几行字,宋小河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双眼瞪得极大,心头巨震,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发着抖,慌张的用手指头把灵器上面的泥土给抠干净,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寻找,最终在灵器的一角找到了一个刻字。 是“檀”字。 “啊……”宋小河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眼泪瞬间就滚落下来,她攥紧了灵器,低声道:“是师父。” 第105章 七封信(四) “萱儿, 关氏日益衰败,在洛阳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你是我们耗尽族中资源培养出来的最后一根苗子, 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你去了仙盟之后, 要多与沈溪山来往, 若是关氏能与沈氏结姻, 必能挽大厦之将倾, 成为我们关氏的救命稻草。” “一定要用尽一切办法靠近他, 关氏的存亡, 全在你身上了,萱儿。” 关如萱十二岁来到仙盟,见到了人人赞誉的天才少年, 沈溪山。 他穿得一身雪白金衣, 墨黑的长发披在肩头,身量比同龄人高得多, 站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尤其是眉间的那一颗红痣,让他在笑的时候, 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漂亮。 稚气未脱的沈溪山站在人群中, 仿佛谁都能轻易靠近他。 关如萱谨记临行前父亲的教诲, 主动接近沈溪山。 却不想仙盟中突然流传出沈溪山要修无情道的消息。 若他入了无情道,就意味着这一生不得沾染情爱, 自然就不能娶亲生子, 关氏的算盘彻底落空。 关如萱曾问沈溪山, “你若是修了无情道,也等同断了亲缘, 你舍得爹娘亲朋吗?” 沈溪山站在日光下,偏头看了她一眼, 眸中都是笑意,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比,“如何舍不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然后他站在仙盟大殿之前,指天立誓,与天道缔结契约,踏上了无情道。 自那以后,他的修为便是一骑绝尘,达到了空前绝后的成长速度,仙盟无一人能够追赶他的脚步,一跃成为仙盟之首。 很长一段时间,关如萱都以为沈溪山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如何会对别人动心? 他修了无情道之后,关家与关如萱的联系渐渐淡了,本家放弃了她。 表面上她是关氏风光无量的嫡女,实际连着几年她想要归家的信送回去,都被本家无情拒绝,只得自己在仙盟里孤零零地过年节。 后来本家再度给她传了信,几年未见的母亲也亲自来了仙盟,关如萱就知道自己又可以为本家尽力了。 父母老了,幼弟还未长大,关氏摇摇欲坠。 关如萱身为族中嫡女,理应为家族奉献,哪怕是生命。 进山之前,沈溪山站在她面前,语气轻快地问:“如若这次我进山,你们没能杀了我,关氏就会彻底溃散,你们想好怎么逃命了吗?” 关如萱佯装听不懂:“沈猎师言重。” 沈溪山双手抱臂,好整以暇道:“我大概猜到你们总是想破我的无情道是什么原因了,人界仙门林林总总,却从来都不是团结一心的,有些人念着大道天途,有些人却一心只为荣耀地位。” “你们不在乎人界的气运会如何,只想着自己家族的兴衰存亡,所以你们太怕这天下第一人的荣耀出在江南沈家,于是夜以继日地琢磨着,要我如何跌下高台。”他嘴角挑了挑,笑容有些冰冷,“人心不古,这七千年来没有凡人飞升,又怎会全是天道之责?” “就为了那些可笑的荣耀。” 关如萱心想,沈溪山根本不懂。 他出生在钟鸣鼎食的沈家,坐拥富足肥沃的江南,如今又正是沈家势头大盛之期,就算他是个天生的废柴,走在街上也会被人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沈少爷。 他根本不明白衰败的家族养活族人有多么艰辛,要遭受多少冷眼和践踏,要舍弃多少活生生的性命,做哪些血淋淋的取舍。 他不懂“荣耀”二字,能让多少族人过上安稳,甚至体面的生活。 世家们找上了关家,联合起来向关氏许诺,只要能破了沈溪山的无情道,让他再无飞升的可能,便会给关家提供源源不断的仙药灵石和大量的资源,完全可以让关氏从里到外活起来,而不是顶着虚假的繁荣壳子,在洛阳苦苦支撑。 牺牲沈溪山一人,就能救活全族,关如萱自然知道怎么做选择。 “家族的荣耀胜过一切。” 关如萱捏着一块玉简,喃喃着用双指凝光,往上面写字。 第209节 写完之后她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如此圆满皎洁,是六界之中,唯有人间才会出现的美景。 其后她动身,踏入了山林之中。 群鸟落于枝头,山里又恢复了宁静。 孟观行站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根玉简,上头出现一行字:已将人送达。 他收起玉简,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看去,在夜色中看见一双泛着幽幽绿芒的眼睛。 “咦?怎么是你?” 对方先发出了声音。 孟观行拿出提灯一照,就看见来人是苏暮临。 他露出个笑容,道:“看来苏师弟是在山中迷路了,怎么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我听见这边有动静。”苏暮临皱起眉头,显然对遇见的人是孟观行一事很不高兴,当即转身要走。 “苏师弟且慢。”孟观行唤住了他,几步追上去,说道:“既然你我在林中相遇,那便是缘分,不如结伴同行?” “我不需要。”苏暮临拒绝。 孟观行道:“你别急着走,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苏暮临本不感兴趣,但听了孟观行这话,总觉得别有深意。 他转头,本想问问孟观行看什么戏,却在提灯的照亮下,瞥见他脖子上隐隐出现一条红线似的血痕。 血痕出现的速度很快,不过片刻就变得有些刺目,横在脖子上,似乎绕成了一个圈。 “你脖子上是什么?”苏暮临奇怪地问。 孟观行一顿,赶忙用手覆上了脖子,随着掌中光芒轻闪,红痕瞬间被遮掩起来,他笑道:“胎记罢了,我平日里喜欢遮掩起来,但偶尔会忘记维持法术,让它又显露出来。” 苏暮临倒不关心他脖子上的是胎记还是什么,问道:“你方才说的好戏,是什么?” 孟观行意味深长一笑,“困兽之斗。” 苏暮临想去,但是又觉得孟观行不是什么好人,一时间有些犹豫。 他悄悄回头,往身后的漆黑林子里看了一眼,在树冠上寻找。 很快就找到一双与他一样的眼睛。 桑悦顶着一双雪白的狼耳坐在树枝上,眼眸泛着微光,冲他扬了扬下巴。 有姐姐在身边,他顿时安心不少,转头对孟观行说:“让我看看你的仙印。” 孟观行也相当爽快,直接撩开衣袖,将那青色的仙印给他看,道:“这下能相信我了吧?这几日我都与你在一起,有什么可怀疑的。” 苏暮临并不辩驳,道:“那你带路吧。” 孟观行笑了笑,提着灯往前走,说道:“这里地势变得快,你跟紧我,否则容易走丢。” 苏暮临哦一声,落了两步的距离跟在他后面,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往空中一扔,被微风一卷,很快就消失在空中。 那张符箓飘啊飘,乘着风来到了宋小河的身边,在她身边绕了两圈,缓缓落在她面前。 宋小河的眼睛还是湿润着,眼圈红红的,手里攥着已经擦得干干净净的灵器,抬手接下了符箓。 入手的瞬间,符箓的最上方就飘出丝丝缕缕的黄色微芒,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像是给宋小河指路的东西。 这是苏暮临送来的引路符,进山之前两人就已经商议好,若是在山中走散,苏暮临就会给她传这张符,以便她寻人。 宋小河摩挲着灵器上的符箓咒文,捏着那张符纸慢慢站起身。 二十多年前,是梁檀来了此地,埋下的七个刻有符咒的灵器,将东西藏在了山里。 而这七个灵器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应该都是如她手中拿到的这个东西一样,里面有梁檀留下的信。 宋小河不仅要找到师父藏在山里的东西,还要找齐这七封信。 她捏着符箓动身,没走几步,钟浔元竟然又跟了上来。 “小河姑娘!”他几步跑到她边上,与他并肩而行,道:“方才山体迷阵启动,我竟丢了你的位置,幸好离得不远,我还能找来。” “你当然能找来。”宋小河目不斜视道:“你在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像狗一样,每回都能闻到味儿。” 钟浔元没想到她突然说话如此不客气,愣了一下,歪着头询问,“何出此言?” 宋小河不想再与他周旋,左手搭在腰间的木剑上,指尖轻轻抚摸着剑柄,问:“你脖子上那条红线,是我那一剑留下的伤口,对吗?” 钟浔元的眸色登时一变,嘴边的笑容也淡了许多,疑惑地问:“你是如何发现的?我自认没有什么破绽啊?” “我虽然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很多谜题解不开,但我又不是傻子。”宋小河站定,对他道:“你带着日悲宗的人大摇大摆出现在我面前,是生怕我看不出来你与日悲宗有关联?还有你那脖子上藏不住的胎记,你自己可能不知,那两回在我面前露出来时我都感觉到了微弱的极寒之气,只不过第一次没有细想,第二次在我面前出现之时,我才确定,那是来自我身上的力量。” 宋小河顿了顿,又道:“况且不是有句话叫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吗?” 钟浔元叹道:“如此说我便伤心了,好歹先前我也是真心待你。” 宋小河满是不在乎地哼笑了一声,“真心?你的真心值几分钱?不过有些谜题你也该给我解答了吧?上次在夏国你分明被我砍了脑袋,为何还活着?你究竟是什么身份,钟家人还是日悲宗的弟子?莫寻凌和钟浔元,哪个才是真的你?” “都是我,不过若要细究起来,我不过是一个在钟氏旁支出生的低贱庶子罢了。”钟浔元耸了耸肩,也坦然承认了,往前走了几步,与宋小河拉开了距离。 他笑眯眯道:“钟家容不下我,我十岁大的时候就因为天赋太差被赶出了钟氏,我辗转多地,好几次差点死在路上,没有门派要我,最后还是日悲宗的人将我捡回去,我便改名换姓,以莫寻凌的名字长大,后来才回了钟氏。” 钟浔元的笑,并不是那种轻快的,像闲聊一般的笑容。 他对那些过往并不释怀,所以双眸里都是沉甸甸的情绪,面上再如何风平浪静,也掩不住他的恨。 “所以你就勾结邪魔,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宋小河反问。 “这怎么能算是残害?”钟浔元满脸疑惑,很是认真地说:“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没能力自保,就该死。” “荒谬的言论。”宋小河道。 “我说错了?你看看谢归,看看你师父梁檀和他兄长,都是被人拖累至此。”钟浔元道:“若是当初在夏国出事时,带着他妹妹离开,其妹又怎会生生在街头冻死饿死?梁颂微若早将他那废柴一样的弟弟舍弃,又怎么会受那些人的要挟,还有你师父,最蠢的一个人。” 他哈哈笑了两声,叹息道:“你知道吗?他设下符箓阵法抽取那些弟子的灵力,却还要假惺惺留他们一条性命,有了那么强的修为之后,却只想着开启日晷神仪回到过去,甚至要献祭自己的命要换回已死之人,这是作何啊?他吸收了那么多灵力,何不直接将当年害他兄长的人杀得一干二净,为他兄长报仇,然后将钟氏和寒天宗一并收入囊中,建造出与仙盟比肩的门派,不比他献祭那一条烂命的好?” 宋小河用十分不高兴的眼神看着他,手攥紧了剑柄,道:“你不要故意激怒我,我还有些问题要问你。” 钟浔元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回答呢?” “因为你看起来一副话很多的样子。”宋小河道。 一说,钟浔元还来劲了,道:“你也不赖,我是没见过比你更话痨的人了。” 宋小河讨厌别人说自己话多,有些恼怒,却还是强忍着没动手,问:“先前在夏国,长安,甚至这里,苏暮临都说感受到了魔族的气息,都是你,对吗?” 钟浔元提起这些,又觉得索然无味,但还是回答了,“是我不错,当年谢归气愤那村中之人无一伸出援手,便施法吓唬村民修建天女庙,要村中百姓向他妹妹磕头谢罪,我偶然得知后,正需要活人来炼尸,便想去杀了他们,谁知那座庙存在的年岁太久,又一直有人供奉香火,还真成了灵,守护着村落防止邪祟入侵。我没办法,只得将养尸阵铺在庙下,以重金为由诱他们毁了天女像,没了庇佑,杀了他们之后引邪气入体,自然就能炼成妖尸。” “只不过与阴阳鬼幡所炼的妖尸差太多了,到最后还被谢归毁得一干二净,白忙活一场。”钟浔元说着,语气里颇是失望,“阴阳鬼幡还被你们给抢去了,我伤心了好一阵呢。” 宋小河没理会他,继续问道:“后来苏暮临在长安闻到的魔族气息,是你想趁乱兴风作浪吧?何没有动手?” “此事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恐怕你们都还不知道。”钟浔元露出一个笑,神色有几分兴奋,“当时的长安城里,有一位神。” 宋小河疑问:“神?” 钟浔元指了指天上,道:“九重天上的神,是远比青璃都要厉害的人物,当时那位神就在长安城中,我手下的人都不敢随意动手,那些邪魔更是吓得厉害,所以我准备了几个月的计划,也就全白费咯。”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钟浔元主动问道。 “这次呢?”宋小河看着他,黑夜中,她的眼眸灿若繁星,“这次你们又是什么计划,打算对沈溪山做什么?” “很简单。”钟浔元笑着说:“就是要他死。” 此话落下,一声尖厉的哨声响起,跟先前在山林边听到的一样。 随后七八个人陆续从林中跳出来,分别落在宋小河的四面八方。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裳,几乎与夜融为一体,手中都持着半臂长的短刀,刀面呈密密麻麻的锯齿状,皆是日悲宗的弟子。 宋小河随便扫了一眼,右手握住木剑,说:“这些人不是我的对手。” “是,不过我要先走一步了。”钟浔元道:“免得你再杀我一次。” 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去,周围的人也逐步朝宋小河靠拢,摆出随时进攻的模样,负责掩护钟浔元。 宋小河望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我没说让你走。” 钟浔元满不在乎地往后摆摆手,像是一个很随意的道别。 宋小河却念动法诀,心口的红莲极快绽放,巨大的寒意挟天风乍起,四周瞬间变为寒冬腊月。 风声咆哮起来,宋小河将长剑往地上狠狠一刺,土地龟裂的痕迹开始大肆蔓延,像是一条极速爬行的蛇,直奔钟浔元脚下而去。 身边围着的日悲宗弟子同时动身,朝宋小河发出猛烈的进攻。 宋小河喝道:“起!” 下一刻,狂风卷积,就见地上的龟裂猛然刺出半人高的赤色冰棱,追着钟浔元的后脚跟而去。 红色的光芒在瞬间炸裂,冰棱的迅猛让周围的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刮骨的寒开始侵袭他们的身体,不仅让他们动作迟缓,更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肢体直觉。 冰棱刺透了他们的身体,血色在冰上炸开,像是一朵朵绽放的花。 一丈之高的冰墙在钟浔元的面前掀起,直直遮挡他的去路。 宋小河持剑往前跑了几步,紧接着脚下生了冰,冻实了土地,让她一下就滑到了钟浔元的面前。 钟浔元大惊失色,吓得连连后退,一转头就看见那些掩护他逃走的人在顷刻间被扎成刺猬,叉在冰棱上。 “你还会这招?”他惊讶道。 “难道你不知道吗?”宋小河挥剑,直直地劈过来,道:“我一直都是法修。” 钟浔元紧忙闪躲,拔地而起的冰棱将他身旁的路给封死,空中的严寒非常人所能抵挡,他很快就无法挥动双臂,脚步也慢了下来。 如此,宋小河的剑就轻易刺中了他的心口,将他钉在一丈高的冰墙上。 冰霜沿着心口的伤飞速吞没钟浔元的身体,然而他皮肤上冻出的细密裂纹却是黑色的。 钟浔元的身体完全被冻死了,只剩一张嘴动弹,他道:“好可惜,这都是最后一个了。” 说罢,他的目光渐渐失却光彩,随后将头一歪,彻底没了生息。 宋小河皱了皱眉,用力一挥剑,将他砍成两截,这才发现眼前这具身体里面是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机栝组成,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身体。 她心说原来是这样。 第210节 宋小河收了神力,也没管这一片狼藉,只捏着符箓顺着空中缥缈的线往前而去。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方法并不算周到。 因为山中的地势变换,符箓所指的方向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走来走去宋小河就像是在原地打转,要寻到苏暮临也不知到猴年马月去了。 在寻人的途中,她误打误撞,挖出了两个灵器。 这个东西其实并不隐秘,所埋之处,会出现一个小小的符箓法印,光芒微弱,只有走到近处才会看到。 但难就难在迷阵繁杂,能够撞上这种东西,纯属靠运气了。 宋小河用木剑将东西发出来,像个宝贝似的用锦布将上面的泥土擦干净,然后扭动灵器。 像先前那个一样,冒出来的光芒形成了几行字: 崇庆四十年,十月十七。 哥哥,他们说你在天界中被劈得魂飞魄散,我不相信,我打算启程去找一找你。 以前你说不喜欢北境的严寒,更爱风声喧嚣,烈阳高照的漠北,或许你会选择在那片辽阔的天地渡劫。 当然,我更希望你自己来找我,毕竟你是哥哥,你要让一让我,对不对? 崇庆四十六年,六月初二。 这一路遇到了许多事情和困难,暂且不提,总之十分辛苦才到了南延。 天灾和战争同时降临在这片土地上,我在路上遇见了许多横死之人无人收尸,但我都给埋了起来,希望有人若是遇见哥哥你的尸体,也能发一发善心,不叫你曝尸荒野。 不过他们都是天劫之下没有全尸,想了想,我还是希望你最好被劈得连灰都不剩下,免得这里落一条胳膊,那里落一条腿,未免太过惨烈。 我要继续向南了,前面的路更为危险,不知我能否成功找到长生殿,哥哥,你保佑我。 宋小河把灵器宝贝似的收起来,看着手中不断变换方向的符箓,一时又觉得烦躁,心道这要找到什么时候,于是干脆直接撕了符。 她掏出一个小日晷,这是先前谢归身上的东西,用于看时间的小灵器,造的非常巧妙,白日时这小日晷就平平无奇,但入夜之后,小日晷的盘上就会亮起小小的光,像是悬挂的太阳一般,照出夜晚的时间。 她辨认了下时间,见临近子时,忽而掏出了一张毯子往地上一铺,直接躺下睡觉。 周围寂静无声,宋小河一闭上眼,果然很快入睡。 第106章 七封信(五) 进山前一日, 沈溪山在宋小河的桌上留了包糖。 他在房中站了会儿,看着宋小河的睡眼,走神了片刻, 随后又放下了那个用于看时间的小日晷。 当日谢归身死, 宋小河力竭沉睡, 所有东西都是苏暮临给收起来的, 这个小日晷他本想扔掉, 正巧被沈溪山看见了, 觉得也算是个好玩儿的玩意, 就要了过来。 谁知道,有朝一日还能在宋小河的手上派上用场。 山中迷阵难破,沈溪山要找宋小河并不是难事, 但反之要宋小河找他, 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将小日晷留在糖的旁边,宋小河一定能看见。 她知道用什么办法能够找到他。 沈溪山坐在一处地势较低的土地上, 周围树木稀少,地上也没有别处那般茂密的草, 光秃秃的地面呈现出各种奇异的咒文, 放眼望去像是个巨坑, 也像是一个庞大的陷阱。 皎月明亮,洒下的光芒落在沈溪山的身上。 银光照亮他发上的小金冠, 墨黑的发随意地披在身上, 落在地上堆叠的衣服上, 与雪白的金纹袍形成极其晃眼的对比。 他就坐在咒文的正当间。 咒文组成一个圆,统共七十七层, 每一层都在缓慢地转动着。 沈溪山的身上频频散出金色的小光点,像是在他周身环绕的萤虫, 飞旋片刻后,缓缓落入地上的咒文之中。 他忽而一转头,往身后的一处较高的山坡上看去。 站在山头的人下意识往后缩了两步。 “这阵法当真能困住他?” 鱼皎上次在客栈里差点被沈溪山杀了,没有一丝反击之力的逃跑让他十分丢脸且恼怒,却也相当忌惮。 他退后之后,稍微用身前的树遮掩了一下,打量着沈溪山。 此人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一点危险的,甚至笑起来时更是让人产生一种脾气很好的错觉。 实际上他破坏力惊人,鱼皎上次带去的那些精心制作的傀全被他砍了个稀巴烂,在他手底下比蝼蚁还不堪一击,自那之后他便苦心钻研,研究出了更为精妙的傀,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不过现在鱼皎比较怕的是沈溪山冲破底下那个咒法结界,一剑把他和关如萱的脑袋都砍了。 “不必担忧。”关如萱倒是神色平淡如水,胜券在握的模样,“这地上那些咒文是一位神秘高人给关家,为沈溪山量身定做的阵法,他在酆都鬼蜮栽过一次,在此同样会栽第二次。” 鱼皎半信半疑,说道:“不过他进去都多长时间了,也该够了吧?” “本来他若在此行之前弃修无情道,舍八成修为,就用不上这咒法,但眼下他修为尚全,若不多散些,恐怕会出差错。”关如萱道:“再多等一等吧。” 不断转动的阵法一直在散沈溪山的修为,原本黯淡无光的咒文也因为吸收了灵力而泛起了金光。 他们拿不准沈溪山的修为究竟达到了什么地步,更不知这阵法能够散去多少,自然是越久越好,所以关如萱才将宋小河给支开。 只是沈溪山过分安静,进入阵法之后也不见他试图破阵,就这么在当中的位置坐了下来,还颇为讲究地在地上垫了个东西,半点没有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不知是对万事都从容,还是完全不明白自己正面临着什么,不过这副模样看起来倒是极其唬人,鱼皎是越看越害怕。 直到沈溪山直接那么一躺,竟是要睡觉。 “他在里面睡觉?”鱼皎发出惊讶的声音,大胆往前走了几步,仔细一瞧,还真是。 沈溪山落入这样的陷阱不仅不怕,甚至还睡起觉来。 事情超出预料,关如萱也不禁拧紧了眉毛,低声疑问,“阵法在运作,沈溪山不可能不受影响,怎会如此?” “发生何事了?” 孟观行来得迟,提着灯缓缓从夜色中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东张西望的苏暮临。 关如萱对苏暮临的出现很抵触,一抬腕,指尖就夹了一张符箓,质问,“你带他来做什么?!” 苏暮临缩了下脑袋,嘴比孟观行还要快,“你当我想来啊?” 关如萱眼中闪过杀气,符箓一闪,迸发出的光芒化作利箭,直奔苏暮临的脑门而去。 苏暮临心中骂了一句,赶忙往孟观行身后躲。 孟观行出手也快,直接将光箭给拦下,嘴欠地打趣道:“别动手啊,这可能是我将来的小舅子。” 苏暮临大怒,蹦起来就是一个飞踢,那孟观行就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轻松躲过,转到鱼皎的身旁站着。 忽而劲风一闪,从天而降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在苏暮临的身边。 站起身,正是顶着一双白色狼耳,黑白相间的长发随风轻飘,琥珀色的眼眸一转,凶戾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晃了一圈。 桑悦低低嗤了一声,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对尖利的狼牙,她道:“正好,来凡界也不算白跑一趟,杀两个凡人助助兴。” 苏暮临见状登时吓了一大跳,他还没有暴露身份的想法,赶忙去捂姐姐头上那双毛茸茸的耳朵,“啊!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桑悦不耐烦地甩了甩狼耳,“怕什么,把他们都杀了,不就没人知道了?再啰唆你就把山河扇给我。” 苏暮临对于满口要打要杀的姐姐毫无办法,不想痛失母亲给自己的宝贝,只好闭嘴。 打小的时候桑悦就是这样,她的性子和天赋都与苏暮临截然不同,魔族天性好斗,七岁的桑悦就已经见惯腥风血雨,杀起向她挑衅的魔族毫不手软。 而七岁的苏暮临却还因为跌了一跤摔破了膝盖号啕大哭,是以一直以来他都很听桑悦的话,在任何时候都十分依赖这个姐姐。 桑悦身上所散发的危险相当明显,在场的几人感受得清清楚楚。 鱼皎不禁发出疑问,“你临时叛变,打算带人先把我们都杀了?” 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想,关如萱也有着相同的想法,压不住眉间的怒意,“钟浔元,你究竟在做什么?!” 孟观行微微一笑,“别着急,这不是给咱们找了两个帮手嘛?” “帮手?你看看这两人,哪有一点想帮我们的样子!” 说话间,桑悦已经亮出了利爪,纵身一跃,头一爪子打算先给孟观行。 却见他右手一抬,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挑了个圆滚滚的铃铛,镂空的花纹精致繁琐,像是什么远古时期的器物。 铃铛轻轻一响,在寂静的夜晚发出悦耳的声音,刹那间,摆出攻击姿势的桑悦落在地上,双眸瞬间就失了神,呆呆站着不动了。 苏暮临大惊失色,一下子扑上去,“阿姐!” 孟观行挑着铃铛,往苏暮临的方向一指。 苏暮临只听见了满耳朵的铃铛响,下一刻就整个失去了意识,呆呆地站住。 他指尖晃了晃,对苏暮临两姐弟道:“过来。” 两人神情呆滞,双眸无神,竟真的走到了孟观行的面前。 苏暮临与桑悦虽不是双生子,但两人却长得极为相像,孟观行掐着桑悦的下巴,将她的脸左右看看,笑道:“这个脾气太凶了。” 说着,他走到苏暮临面前,掐了一下他的脸,“还是这个好玩儿,比软柿子还好拿捏。” 这话若是让清醒着的苏暮临听见,怕是要当场气死。 “这是什么?”关如萱皱着眉问。 “神鬼铃,听说过吗?” 关如萱摇了下头,而鱼皎整日研究古籍,自然是知道这东西的,解释道:“是来自天界的宝贝,能够操控魂魄,只不过这东西损阴德,凡人用了折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宝贝?” 孟观行没说,只哼笑一声,颇为神秘道:“走南闯北那么多年,手里没两件宝贝怎么行?” 关如萱也没追问,方才激动的情绪慢慢平稳,说道:“再等半个时辰就对沈溪山动手,免得突生事变。” “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了。”孟观行忽而说了一句,转过头往下眺望。 其他二人不明所以,跟着转眼去看,就见下面一片漆黑的林中,竟慢慢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走得并不稳当,两三步就要晃一下,月光从她的脚边往上攀,将衣裙上的银丝绣纹照得隐隐发亮。 直到照在了脸上,几人才看见,来人是宋小河。 她在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里。 第211节 她闭着双眼,像是在睡觉。 虽然东倒西歪,看起来随时像是要摔倒一样,但宋小河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走到了几人的视线之中。 “怎会如此?”关如萱再也维持不住运筹帷幄的模样,声音里充满惊诧,“她在睡觉当中竟然还会走路?” “她为何会找到这里?你不是将她转移到别的地方了吗?”鱼皎插话问。 “我的确将她送走,不过……” “她杀了我的傀身时,本身就离这里不远了。”孟观行道:“她从一开始方向就没错过,不知道是沈溪山与她之间能暗中联系,还是她运气好,不管如何走,地势的变化都将她往沈溪山这边送。” “当真不是背后有人在操控这里的地势吗?” “我从何得知?”孟观行忙道:“先将宋小河拦住,万不能把她唤醒,否则事情就糟了。” 鱼皎与关如萱同时动身,从高高的山坡上往下跳,却又害怕动静大了吵醒宋小河,不敢行动过快。 宋小河睡得很沉,像先前的那些个夜晚一样,摇摇晃晃的身子走到了阵法的边缘,被阵法结界给挡住,无法再向前。 沈溪山听到了这轻微地闷响,一下就从睡意里睁开了双眼,他转头,得偿所愿地看见了宋小河。 她就站在地坑的边缘,脑袋抵着泛着淡淡光芒的结界,尚在梦中,却是一副想要穿过结界,来到他身边的样子。 沈溪山没由来地笑了一声。 宋小河知道用什么方法能找到他。 沈溪山想,她有的时候是挺聪明的。 沈溪山走到了结界的边上,隔着一层轻薄的光墙,看着宋小河睡着的样子。 她将脑袋抵在结界上,白嫩的额头微红,像是方才撞上结界留下的,正闭着眼睛睡得踏实。 沈溪山将手贴上结界,轻声唤道:“宋小河。” 头一声,宋小河还没有什么反应,沈溪山的指尖就顺着她的脸颊描绘了一下,再唤,“宋小河,醒醒。” 下一刻,宋小河呼吸一轻,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她抬头,就看见沈溪山站在对面,离得很近,但中间却隔着一道泛着微芒的光墙。 月亮悬在沈溪山的身后,落下的银辉将他笼罩,成百上千的光点从他的身体各处散出来,映衬着一张精致的脸。 沈溪山正看着她笑,像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宋小河先是惊呼一声,而后讶异道:“我真的找过来了!” 她只是想起先前很多次睡着之后都会去找沈溪山,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反正她在山中也找不到路,正巧又是子时,所以干脆躺下睡觉。 宋小河并不知此举的前提必须是沈溪山也在睡梦中,但她认为沈溪山将这个能够确认时间的小日晷给了她,必定是有所用途,否则谢归的东西他不会现在才给。 就这么一睁眼,沈溪山果然站在面前。 她大喜过望,很快就发现沈溪山困在了结界里面,身边所环绕的那些微笑光芒,正徐徐落入地上庞大复杂的咒文之中。 宋小河抬手捶了两下光墙,都不问究竟是什么情况,直接抽出木剑道:“你等等,我先救你出来。” 只是还不等她出手,头上忽而传来强劲的风,她立即连续两个后空翻,后退半丈,就见十数张符从空中甩下来,如利剑般直直地刺入她方才所站的地方。 一抬头,关如萱浮在半空,脚踩着符箓,双臂环绕着一串一串灵符,眉目间尽是杀意。 另一侧,两只傀人以烈风般的速度朝宋小河袭来,利刃破风,一刀挑她的脖子,一刀刺腰间。 宋小河用木剑挡了左手的一击,只听“当”的一声,强大的震感瞬间传遍双臂,一阵疼痛使得她险些脱力将木剑甩出去。右手边的一击眨眼便至,宋小河只得收剑,后退闪躲。 还未落地,锁链般的灵符朝她刺来,只听关如萱喝道:“骤雨!” 霎时间,汹涌的水浪自十数张符中奔腾而出,大有将宋小河淹没之势。 本是凶猛的杀招,却误打误撞给了宋小河反击的机会。 水遇寒而成冰,宋小河念动业火红莲的口诀,掌控好释放的力量,寒气在一刹那席卷奔涌的水流,形成眼花缭乱,相互交错的冰柱。 宋小河抬剑,咔咔咔三下将冰柱砍得粉碎,再猛地一挥,碎裂的冰碴疾速飞出去,奔向关如萱。 其后她翻身跃至空中,将力量集中在手臂,木剑裹上红芒,与傀人缠斗起来。 这些傀人较之先前在城中遇到的那些更为厉害,不仅动作快到几乎看不见,力量也相当大,宋小河与之交手时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分心,昔日练剑的身法在此刻用到了极致。 关如萱没能躲过碎得密密麻麻的冰碴,拼出几张符抵挡,却不想冰碴锐利无比,径直刺破了防护,她用袖子挡住了脸,一时间身上各处都被刺中,剧痛伴随着强烈的寒意侵入骨头。 关如萱从空中跌落下来。 侧脸上有一道冰碴划出的伤口,还没流出血,就已经结上了冰霜。 她咬牙强忍着身体的痛苦,看着宋小河在两个傀人之间收放自如,身法利索干练,知道她脱身也是迟早的事,于是回身向孟观行甩了一张符,“释放!” 灵符划过夜空,被孟观行接下,随后鱼皎落在他边上,也掏出了一块小巧的木榫,给了他。 孟观行将东西捏在手中,自己摸出个小玉环,其后将三个东西都抛到了空中。 他双手凝结出光芒,用力一合掌,就见三样东西同时碎裂。 片刻后,沈溪山所站的阵法出现了数条巨大的地裂,当间的地带突然拔高而起,尘土飞扬,大地隐隐震动。 宋小河正是紧张时期,余光看见沈溪山脚下的土地不知道爬出了什么东西,心中一急,木剑猛地捅入了面前傀人的体内,随后腕间反转,往前用力一推,傀人便被拦腰砍断。 她的动作毫无停顿,踩着面前半截傀人跃起,借力一个后空翻,以迅猛的速度踹中另一只傀人的后背,再于空中凭借腰的力量完成一个反转,脚跟重重撞上傀人的脑袋。 只听砰地一声响,生生将傀人的脑袋给踢爆了。 她落在地上,抡圆了手臂甩出木剑,而后朝着剑出的方向大步狂奔。 木剑如破云的疾风,一下就刺入结界光墙,紧随着就是整个人都踩上去的宋小河,她右掌凝光,使劲往光墙上那么一拍! 啪! 整个光墙结界彻底粉碎。 宋小河落地,一把拽住了沈溪山的手腕,将他往外扯,惊道:“这是什么?!” 沈溪山却并不关心身后如何,只一个劲儿地看着宋小河,满眼都是遮不住的欢喜。 他抬手,在她耳垂旁揉了一下,笑着唤道:“宋小河。” 他约莫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只剩下了宋小河的名字。 宋小河抓紧了他的手腕不放,心中有些惶急害怕,自然没工夫管他作乱的手,只是在带着他跑的时候,慌乱中看了他一眼。 沈溪山看起来很高兴。 宋小河鲜少看见沈溪山将这般愉悦的情绪落在表面上。 他会生气,会皱着眉头发怒,就算平日里脸上总是端着笑,却不是因为情绪而笑。 实际上沈溪山的眼睛澄澈而漂亮,比映了漫天繁星的夜空还要令人沉溺,因为愉悦笑起来时,更是成为月下的一抹绝色。 宋小河知道沈溪山开心的原因,却从未想过会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 仅仅是因为她在布满迷阵的山中,找到了他。 这竟然是宋小河与沈溪山相识以来,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开心的表情。 像是得了糖果的孩子,生生给少年的眉眼添了几分稚气。 宋小河看着他的眼睛晃神了一刹那,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听见身后传来巨大无比的声响,地面开始短暂的摇晃过后,后脑凭空袭来一股充满凶戾的劲风。 震耳的咆哮声逼近,宋小河不得已松开了沈溪山,两人分别朝着两个方向闪避。 随后面前的树木被大片推倒,连根拔起,狂风卷着尘土飞扬,浓郁的邪魔气息顷刻间充斥在空中,就见草木迅速地枯萎,所过之处,生机尽亡。 宋小河被那股强悍的力量冲出几丈远,半跪在地上压低身姿,木剑在土地里划了长长的痕迹才慢慢停下。 一抬头,她借着月光看见了一只被浓郁黑烟环绕的魔兽。 它的外形看起来极为怪异,有着人的上半身,下方确实如蜘蛛一般,长长的八只脚落在地上,上面布满了黑色倒刺,单是看着就知道尖利无比。 那只魔兽的身后,便是滔天的黑烟,几乎将月都遮掩起来,密密麻麻的骷髅头在黑烟中飘荡,发出凄厉的嚎声,怨气几乎要把苍穹刺破。 魔兽散发的力量在空中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威压,它长着一张狰狞的巨脸,双眼血红,瞳孔却是黑色的,宋小河光是抬头与它对视,就觉得脊背上压了座大山似的,双腿竟使不出力气站起来。 她不是没见过魔兽,先前在酆都鬼蜮的那只魔神,其实就是修为高一点的魔兽,但与眼前这只相比,那只自封魔神的东西就差得远了。 宋小河只是盯着面前这只魔兽的眼睛,心中就难以抑制地泛滥起恐惧来。 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巨大让宋小河觉得自身的渺小,还因为她感知到空中散发的邪气,是远远超过她先前所接触的任何妖魔的地步。 直觉告诉她,她可能会死在这只魔兽的手下。 它看了宋小河一眼,随后竟直接将头扭到脖子后面去,寻找沈溪山的身影。 显然他的第一目标并不是宋小河。 但是沈溪山方才被困在那奇怪的阵法里,身上散出那么多的灵力,该如何对上这只魔兽? 宋小河咬咬牙,顶着心中那些因为对危险感知而本能生出的恐惧,强硬地直起了脊梁,从地上缓缓站起来。 孤月被云掩埋,烈风在空中肆虐,宋小河的身躯看起来渺小而单薄。 她攥紧了剑,额前的碎发被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甘洌的眉眼,却又如此坚韧和决绝。 以绝对磅礴的气势,来迎接这场即将开始的恶斗。 第107章 七封信(六) 月的光辉被遮掩, 天地间暗下来。 风声尖利地在空中回响,卷着飞沙走石,视线之内一片混沌。 滔天的魔气压迫了宋小河的所有气息, 她站在黑烟之中, 如同一只抬抬手就能被碾死的虫子。 关如萱的半边脸因为那道细小的伤口而爬满了白霜, 她强撑着体内泛滥的寒气, 跌跌撞撞地来到孟观行的身边, “如何?可有把握杀沈溪山?” “原先还是有些把握的, 只是眼下宋小河来了, 那就难说了。”孟观行神色也凝重不少,视线在一片昏暗中搜寻,只看见了宋小河, 不曾见沈溪山, 又道:“不过他修为散了那么多,应当是无法再反击这只邪兽的。” “应当?”关如萱拔高了声音, “我没有失败的机会!若是此次不能除沈溪山,你我可还有命活?” 孟观行笑了一下, 解除了身上的术法, 露出本来的面目, 正是钟浔元的脸。 第212节 他眉梢一挑,看向关如萱的视线相当讥讽, “我说关姑娘, 你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你要害的可不是人界哪个普通门户的人,那可是沈氏出身, 青璃上仙座下的弟子,你当是路边随随便便的小猫小狗?你在拟定害他的计划之初就该做好丢脑袋的准备。” 关如萱面色苍白, 一般眉目隐在白霜里,目光怔怔,恍惚道:“我、我自然知道。” “我不怕死,只是怕关家……” 她的话还没说完,大地开始震荡,一抹赤红的颜色先是在黑烟中闪过,紧接着大片的光芒拔地而起,形成巨大的风涡,卷积着四面八方呼啸的狂风,赤色的冰在地面快速凝结扩散,远远看去,像是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寒意在空中大肆奔腾,被风送出了老远,关如萱没撑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快想办法阻止宋小河!” 钟浔元啧了一声,“我哪还有什么办法?这只魔兽就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心血。” “他们!”关如萱指了一下站在旁边发呆的姐弟俩,“让他们上!” “不成!”钟浔元立即拒绝,“我对神鬼铃的掌控只到摄魂的地步,还不会驱使,若是让他们贸然……” 关如萱急了眼,都没听他将话说完,扑上去一把将钟浔元手上的神鬼铃抢了下来,用力晃动两下。 只听铃声轻响,苏暮临姐弟俩同时一动,目光落在关如萱的身上。 “下去!”她指着宋小河的方向,厉声道:“杀了宋小河!” 苏暮临与桑悦像是得了命令,同时动身,纵身从山坡上跳了下去。 关如萱下完这个命令之后,身体猛地散出一股白气,飘入了神鬼铃中,她当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钟浔元慢悠悠地蹲下来,将神鬼铃从她手中拿走,笑着说:“你那么冲动做什么?凡人用神鬼铃是极其耗损阳寿的,你都不懂如何用便莽撞使用,也不知这一下折了多少寿命。” 关如萱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流失,这才惊觉上当,但寒意的侵蚀让她已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能用怨恨的目光剜着他的脸。 钟浔元不甚在意,挑着铃铛站起身,喃喃道:“且看看这场战斗的结局如何。” 万径人踪灭是宋小河目前能够使用的最高的寒冰之力。 再往上,她的身体就受不住业火红莲的侵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赤色的冰在她脚下绽放,直逼面前的巨大魔兽,那长满倒刺的八只巨脚率先感受到冰冷,冰沿着脚底往上攀爬。 魔兽似乎没能寻找到沈溪山的身影,在赤冰覆上脚底的瞬间就将头整个扭了回来,目光死死盯着宋小河。 那是一种充满怨毒的眼神,似乎蕴含了成百上千的怨气才能形成,就这么一眼,威压就压上宋小河的双肩。 她咬牙站直,手中握紧了木剑,深吸一口气发出大喊,将身上的威压尽数顶回去,随后大步奔跑起来。 宋小河的脚步落在赤冰上,泛起光芒,以极快的速度朝魔兽靠近。 那魔兽也摆动了八条腿,原先冻在它腿上的冰便轻易碎裂,满是黑色倒刺的腿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坑,每一步似乎都能引起山体的震动。 它实在庞大,将宋小河的身躯衬得像是在地里打洞的幼兔,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见宋小河跑道魔兽底下后,身子稍稍压低,鞋底在冰上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她双手握住剑柄,剑刃上凝结出红光,凭借着高速滑动下产生的巨大冲击力,猛地挥剑,用尽全力砍在魔兽的其中一条腿上! 却没想到魔兽的腿如此坚硬,带着极寒之力的木剑竟没能在它腿上留下一星半点的伤口! 下一刻那魔兽就发出尖锐刺耳的长啸声,声音直往宋小河的耳朵里钻,仿佛撕扯着她的脑仁一般,剧烈的痛苦让她本能地捂住了耳朵,一时间木剑脱了手,身体也稳不住,重重摔在地上,滑出老远的距离。 待啸声结束后,魔兽便释放出成百上千的骷髅,裹着浓郁的黑烟,如离弦之箭从四面朝着宋小河袭来。 她尚被那一声长啸震得脑袋剧痛,视线中看见疾速奔来的骷髅头,勉强闪身躲了几个,却还是被其中一个咬中了肩膀,被猛然的冲击力撞飞几丈远,重重摔在地上,翻滚许多圈才堪堪停下。 宋小河一把扣住骷髅头,咬着牙用力拽下来,按在地上一拳给拍碎了。 肩膀处的衣裳被撕裂,露出白嫩的肩膀和血红的牙印,血迹顺着流出来,宋小河疼得冒出两滴眼泪。 不能让疼痛影响战斗,宋小河掌中凝光,覆在左肩上,将不断流血的伤口用寒霜封住。 刚做完此举,那魔兽整个就飞奔而来,速度快得半点没有被它庞大的身躯所影响,几乎眨眼间就到了宋小河的面前,前头两只利爪高高举起,悬在她上方几丈高的地方。 宋小河翻身跃起,双掌释放寒冰之力,光芒在她身上各处迸发,将她整个人环绕住。 两只利爪如疾风落下来,带起呼啸的风,铺天盖地的压力自头顶落下,宋小河被卷在正中央,身上如压了一座高山。 凝结而成的光在身前极快化冰,一寸寸接高,形成弧形的冰墙。 却又在魔兽利爪落下时,一寸寸碎裂,宋小河所释放的力量,根本无法与魔兽抗衡。 若躲不过这一击,她是无论如何都接不住的。 宋小河心中一凛,下意识往后闪身,但利爪实在太大,她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彻底逃离利爪所波及的范围。 再如何成长,宋小河面如这凶猛的魔兽,还是无法匹敌。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如闪电似的直直劈过来,带着万钧之力,掀起地表风暴,直直刺中魔兽的其中一只利爪。 紧随其后的,便是沈溪山雪白的身影! 他落在利爪上,一把抽出长剑,瞬间金色的华彩铺满了天,照得大地如昼日一般,描摹出他满是肃杀的眉眼。 长剑如虹,金光直冲云霄,沈溪山持剑落下一击,魔兽的一只爪子便在刹那被切断,从空中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砸碎了地上的冰层。 魔兽再次发出凄厉的长嚎,宋小河已没有精力再观看,本能捂上耳朵,蜷缩起身体。 然而还没等脑中传来痛楚,她就猛然被温暖的身躯拥抱住,而后整个人腾空而起,宋小河惊吓地睁开双眼,就看见沈溪山将她抱在怀中,几个飞跃落在几丈之外。 金光将两人笼罩,魔兽的声音如同被阻隔,传不进来,宋小河的耳朵暂时获得了安宁。 他眸光落下,看了看宋小河手上的左肩,便低头在她布满白霜的肩上落下一吻。 虽说被冻住之后肩头没了知觉,但宋小河心里一片痒痒的,下意识瑟缩了肩膀。 她抬眼,见沈溪山面色平静,并无虚浮之态,因此她看不出来方才的阵法对他究竟有没有影响。 “宋小河,你的剑对它没用。”沈溪山将她放下来,指尖在空中一滑,木剑就裹着金光从十数丈远的距离凭空飞回来,落入他的手中。 他递给宋小河,说:“木剑是凡物,用它为媒介所释放的力量将大为折损,这魔物比你遇到的那些要厉害得多,若再用木剑的话,恐怕剑就会折断。” 他知道这是梁檀留给宋小河的东西,也是宋小河最为宝贝的,怕她在战斗中失了分寸,将木剑折断,届时伤心难过。 宋小河接下了自己的木剑,转眼一看,这才注意到沈溪山手边的剑。 那是一把通体泛着白的长剑,剑身无比锋利,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金光,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像是一把用骨头打造的剑。 沈溪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解释道:“这是朝声。” 沈溪山的每一把剑都叫朝声,但十二岁那年结契召唤而出的剑,却只有一把。 宋小河先前没见过这把剑,概因他从不轻易召出自己真正的佩剑,有时候需要用剑就随便拿一把,也唤作朝声。 “你先处理苏暮临姐弟,我去应付那只魔兽。” 他半跪在她面前,一手拿起剑,利落地交代一声便要转身离去,却一下被宋小河拉住了手腕。 他转头,目光中带着询问,宋小河迟疑道:“你……你会受伤吗?” 她其实想问你会不会死,毕竟这只魔兽的强大已经超过宋小河的认知,带给她的恐惧也是前所未有的。 沈溪山笑了一下,抬手捋了一把她额前的发,轻声安慰道:“受伤算什么,没死就行。” 说完他站起身,蓦地腾空而起,像一颗在夜中滑过的金色星芒,直奔着那魔兽而去。 宋小河的目光紧随,起身将木剑收入镯中,还没来得及细看,余光便看见一人的身影猛然冲过来。 她旋身,双手结印,瞬间召出厚厚的冰墙挡在身前。 就见桑悦的爪子重重在冰墙上抓了一下,立即出现三道极深的爪印,将她震得止不住步伐往后滑动数尺。 苏暮临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朝她后脖颈甩出一爪子,宋小河立即往前矮身躲闪。 压低身子从底下一滑,暂时拉开与这姐弟俩的距离。 她现在才明白方才沈溪山让她对付这姐弟俩的话是什么意思,苏暮临和桑悦双眸无神,像是被谁剥夺了意识,同时朝宋小河发起攻击。 “苏暮临!” 宋小河一边飞快躲闪,一边大喊着苏暮临的名字。 余光看见沈溪山持剑与魔兽缠斗在一起,浓郁的黑雾频频将沈溪山的身影吞没,金光忽而亮忽而暗,剑影纷乱婆娑,爆发出来的巨大力量似能撼天动地。 黑夜被沈溪山驱逐了,视线一片明昼。 她曾因为没看见沈溪山在百炼会上夺得魁首的风采而遗憾,心中无数次设想过他仗剑破云霄的风姿,但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那些设想都太过贫瘠。 沈溪山被誉为人间的少剑仙,并非浪得虚名,他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剑气震荡八方,方圆十里骤起寒风,所有树木摇得哗哗作响,苍穹卷积厚重的云层,雷鸣缓缓而至。 宋小河不想在苏暮临和桑悦身上耽搁时间,但又无法对两人下重手,只得在其中不断闪躲。 苏暮临的战斗力并不强,即便是被夺了心智,仍是好对付的,不同的是桑悦。 她似乎极其擅长战斗,身子矫健勇猛,比宋小河的身法更为迅捷,爪子尖利无比,好几次都擦着宋小河身体而过,勾破了衣裳,留下浅浅的伤痕。 宋小河在两人之间完全讨不到便宜,不慎被桑悦踢了一脚,正中后腰。 她飞出去几丈翻身而落,稳住身形,抬头就见桑悦像只狼一样,双手着地奔跑而来,速度极快。 宋小河看见紧随其后的苏暮临,忽而心生一计。 她腾空一个侧翻,一脚踏在桑悦的肩膀上,高高跃到空中,以刹那的速度在空中凝结成冰,再踏上一脚借力,飞快地朝着魔兽而去。 苏暮临与桑悦两人果然在地上狂追。 宋小河借风给赤冰塑形,踩着弯弧的冰滑下,以惯力高高飞至空中,抬手的瞬间,长长的冰锥出现在手中,她握住时就已经落在了魔兽的身上。 随着她奋力一刺,冰锥果然破了魔兽坚硬的皮表,连根没入。 魔兽发出凄厉的长鸣,身上忽而生出一条长长的触手,迅猛地击中宋小河,整个将她拍飞。 宋小河在那个瞬间觉得像是被几十辆马车同时撞在身上,力道大得她根本来不及在空中卸力,重重摔在地上,一起身就喷了一口血出来,不断地咳嗽,差点生生窒息。 这一下差点把她摔得晕死,脑袋发懵,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去,苏暮临与桑悦果然将仇恨聚集在魔兽的身上,朝着它八条腿不断发起进攻。 沈溪山在魔兽的上半身环绕,长剑主攻它的咽喉以及眼睛,但它背后的那些被黑气裹满的骷髅又太多,是以沈溪山渐渐应付得有些吃力。 魔兽被宋小河方才那一下激怒,脊背开裂,生出数条触手,在空中乱舞,同时它张开血盆大口,满嘴的獠牙泛着血色的光芒,竟吐出庞大的蜘蛛丝来,意图将沈溪山裹在其中。 沈溪山一剑砍碎一个骷髅头,匆忙往后闪躲,乱舞的触手飞出来,头部带着棱角利刺,自四面八方朝沈溪山戳刺。 攻击方面一下子变多了,宋小河见他越来越吃力,想站起身去帮忙。 但方才那一下不知道摔碎了体内的什么东西,剧痛自腹腔传来,让她疼得站不起来,一口血又从嘴里吐出。 第213节 统共十八根尖利触手,沈溪山斩断了十七根,轮到最后一根时他被蛛丝黏住了右手,挥剑慢了半拍,那尖利的触手就猛地刺入他腹中,直接刺了个通透。 乌黑的浓烟疾速在沈溪山身上蔓延,从内到外将他整个包裹其中,蛛丝在他身上疯缠,眨眼的工夫就把他缠得严严实实。 “沈溪山——!” 宋小河的叫喊声是下意识出口的,甚至没注意身上的伤痛,应激而出的血铺满了她的下巴。 她凭空生出了一股狠劲,不顾身上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眼睁睁看着沈溪山被黑色的蛛丝一层又一层地缠上,触手刺透他身体的那一幕频频在宋小河眼前闪现。 “不行,不要……” 泪水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滑下,宋小河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几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宋小河方寸大乱,脑袋一片茫然。 随后就见金光在蜘蛛丝间冒出,形成一条条裂缝,只听“砰”的一声,紧紧裹起来的蛛丝爆炸,沈溪山的身影又出现,一剑斩断了刺入他腹中的最后一根触手。 血染红了他的衣袍,天风烈烈,沈溪山站在空中衣发翻飞,赤色给他的面容平添妖冶。 伤痕没减弱他半分气势,反而让他释放更为凛冽的剑气,直上万丈高空。 宋小河喜极而泣,擦了一把眼泪,强撑着身体坐起。 她从未参与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也没见过沈溪山浑身染血的模样。 但在一条条伤痕中,宋小河渐渐明白,若要赢得这一场对局,绝不能在战斗之中彷徨。 宋小河忍着痛,右手凝结出冰锥,闭上了眼睛。 她绝不容许,也绝不接受师伯身上的惨事,在沈溪山身上重现。 她一咬牙,将冰锥狠狠刺入自己的心口。 疼痛只是一刹那的,赤红的光芒化作利刃,顷刻间就将她体内的封印劈碎! 汹涌的力量在这一刻冲上云霄,空中卷积的乌云层层叠叠,像是千军万马压过天穹,咆哮的风随着阵阵雷声在空中起舞。 宋小河身上的伤飞快愈合,就连左肩的伤口也完全消失,她睁开双眼,墨色的眼眸里混入了金芒,一双幼小的龙角自头顶生出。 龙神的力量一经释放,便遍及了整座山头,山中的野兽灵物纷纷屈膝,将头颅贴在地上,为这股无比强悍的压制所低头。 不断攻击魔兽的苏暮临和桑悦也在这一刻恢复了双眼的清明,紧接着就双膝一弯跪在地上,低下了头。 魔兽自然感受到了力量的存在,慌乱地扭身,猩红的眼睛锁定站地上站着的宋小河身上。 她上前一步,赤冰一泻千里,在地上凝结出尖利的地刺,直奔魔兽而去。 它慌张闪躲,却忘记身后还有个沈溪山。 金剑猛地刺来,终于穿透层层防御,在魔兽的后背留下了伤口。 它仰天长啸,八条蜘蛛腿奋力挥舞,大地剧烈震动,释放出大量的黑烟,同时向宋小河与沈溪山攻击。 顶着龙角的宋小河不必借助冰,能够轻松飞至高空,抬手间疯狂释放体内的业火红莲力量。 突破封印的龙魂源源不断地缓解她身上涌现的白霜,宋小河身上爆发出滔天的赤色光芒,大有将天地笼罩之势。 极致的寒冷降临在寿麟城这片土地上,白雪纷纷而落。 宋小河浮在空中,落下的雪在她周身环绕,墨黑与金色交织的眼眸有几分孤高,衣袍轻飘,成为山上万兽拜服的神。 沈溪山紧紧盯着她,眼眸亮得厉害。 龙神的威压不断释放,魔兽已经感受到了致命的压力,八条腿甚至有些支撑不住,转身想要逃。 却见厚重的云层中慢慢探出了巨大无比的赤色冰锥,如巨龙探头,悬在魔兽的正上空。 宋小河挥手指向魔兽,喝道:“落!” 巨型冰锥便猛然刺下,魔兽以黑烟抵挡,骷髅怨气直冲天际,与落下的几根冰锥纠缠在一起,狂风乱舞之间,做垂死的挣扎。 宋小河抬手,红光凝结成一柄长剑,被她握住。 处在背面的沈溪山也抬剑,金光在剑刃凝结。 两人同时化作离弦之箭,迅猛地冲向魔兽。它全部的精力都用于抵抗头顶的几根冰锥,对于这两人的同时袭击完全没了抵御的能力,因恐惧发出刺耳的长啸。 不过是瞬间的事,宋小河与沈溪山的剑同时刺入魔兽的体内,旦见赤光与金光交缠,呼啸的风将两人裹住,力量骤然爆炸。 宋小河挂在剑上,沈溪山翻身踩上剑柄,同时向下用力。 长剑自上方猛力劈下来,前后将魔兽硬生生劈了个通透,待两人同时抽剑撤离,在魔兽凄声尖叫中失去了对冰锥的阻力,轰然几声巨响,冰锥重重落下来,将魔兽身体各处死死钉在地上。 最后一声爆炸,气浪翻飞十数丈,震撼方圆草木。 狂风之下,宋小河用灵力在面前凝结出光盾抵挡,在漫天碎屑中行走,寻找沈溪山的身影。 尘埃落定,雷云尽散,圆月重新出现在漆黑的天穹之中。 魔兽彻底魂飞魄散,冰锥也随之消失,地面的赤冰融化,只留下了彰显这里有过一场恶战的狼藉。 风慢慢停下,苏暮临与桑悦寻来。 “龙神大人!”苏暮临隔了老远就在惊声叫喊,哭着跑过来道:“大人原谅我们!我们也不想对你攻击,只是不知为何身体不听使唤!” 桑悦跟在后面,低着头内疚,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宋小河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无妨,还得麻烦你们一件事。” “你们去将关如萱和钟浔元抓过来,他们定是在方才的战斗中逃走了,现在应当还没走远。” 苏暮临应了一声,立即与桑悦一同离开了。 宋小河支走了姐弟俩,转头继续寻找沈溪山。 一片狼藉之中,他靠坐在树下,捂着腹部的伤口,眼睛遥遥看着宋小河。 她赶忙飞奔过去,就看见鲜红的血不断从沈溪山的体内涌出,沈溪山的眉眼显得相当虚弱无力。 宋小河从未见过他这样子,慌张地蹲下来,将他覆在腹部的手拿开,就看见他肚子上有一个大洞,不断有黑气泛滥。 “我没事。”沈溪山的声音低低的,抬手抚上宋小河的脸颊,用拇指蹭了两下她的眼角,轻声说:“别哭。” 宋小河才发觉自己已经落了泪,心中一抽一抽地痛着,她伸手,掌中凝结的红光按上沈溪山腹中的伤痕,“没关系没关系,我一定能治好你……” 沈溪山笑了一下,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他的笑容看起来并无神采,倒惹人怜爱。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灵器,递到宋小河的面前,说道:“这是你师父留下的东西,不过我只找到了这一个。” 宋小河看着他手中的灵器,大哭出声。 想着这几日虽然在与沈溪山闹着不愉快,但他还是会守在客栈外不允许钟浔元的靠近,还是会给她买了一包糖放在桌上,还是会在她睡着的时候悄悄来房中看着她。 在经历一场恶斗之后,他身负重伤,气息微弱地拿出灵器,为只找到一个梁檀留下的东西而惋惜。 沈溪山自幼修无情道,从不知情意该如何表达,一朝动心,也只会捧着一颗真心送到宋小河面前。 “宋小河。”沈溪山看着她,眸光满是执着,轻声说:“快说喜欢我。” “我喜欢你。” 宋小河将泪落在他的身上,跪坐在他身边,倾身过去,主动吻住他的唇。 沈溪山的口中满是血腥的味道,是他战斗时留下的伤,宋小河用舌尖一卷,铁锈的味道并不美味,却泛着一丝甜。 沈溪山先是一顿,随后极快地抬手,也不怕扯动伤口,将宋小河用力抱入怀中,与她的唇舌交缠在一起。 他的手顺着宋小河纤细的腰身往后,按着脊背,让她与自己一再贴近,唇上的肆虐越来越过分。 宋小河亲了一会儿就有些气不顺,主要是耳根脸颊滚烫,又被沈溪山抱得太紧,她隐隐生出退意,下意识在沈溪山的怀中挣扎起来。 他起初不肯放,又抱着宋小河亲了一会儿,最后在她发出了呜呜咽咽的抗议声才慢慢停下,将她嘴边的血给舔了个干干净净。 宋小河脸上都是红晕,眼眸湿漉漉的,奇怪道:“你怎么还那么有力气?不是受伤了吗?” 说着低下头,往他腹部的伤口一扒拉,就见上面的伤口竟然在这会儿短暂的时间内愈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浅浅的伤口。 “啊?”宋小河发出惊诧的声音。 沈溪山嗯了两声,又将她往怀里抱,低头亲她的脸颊,含糊道:“多亲亲就好了。” 月色皎皎,银光倾泻,落在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的,照亮少女绯红的耳朵和少年带着笑的眼。 第108章 七封信(七) 宋小河顶着一双幼小的龙角, 长发披在肩头,盘腿坐在地上,用锦帕细细地擦拭着手中的灵器。 沈溪山坐在旁边, 背靠着尚未完好的树干, 手臂搭在曲起腿上, 微微转头看她。 宋小河对待师父的东西, 自然是十分认真, 她将灵器上繁琐的符咒刻下的每一条缝隙都擦得干干净净, 浓密的眼睫垂下去, 在雪嫩的脸上留下微微细影。 风停了之后周围寂静无比,没有任何杂音,沈溪山耳朵尖轻动, 只听见了宋小河轻缓的呼吸声。 她似乎察觉了沈溪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将擦拭灵器的手一顿,转头问:“你的伤口还痛吗?” 沈溪山用手掌贴了一下腹部。 肚子被捅穿的滋味儿并不好受, 但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甚至连伤口都没留下。 沈溪山在想要不要说实话。 却听宋小河说:“我指的不是你肚子上的伤口。” 沈溪山偏头道:“我别地儿没有受伤。” 宋小河微微爬起身, 手穿过他的发探进去, 落在后脖子的位置, 沈溪山赶忙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会痛。”沈溪山拉直了唇线, 安慰似地说道:“我无妨, 已经习惯了。” 宋小河捏住他的手腕, 将他制止的力道卸去,小声说:“习惯了不代表不痛呀。” 随后她掌中泛起了赤色的光芒, 沈溪山只觉得后脖子处那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的烈火忽而覆上了寒意,极快地将滚烫的灼痛给缓和, 随着宋小河的手掌按在禁咒上,只听呲呲一声,长久折磨沈溪山的那处终于有了片刻的消停。 冰冰凉凉的小手又软绵绵的,让沈溪山发出舒服地喟叹,下意识往她手掌蹭了两下。 宋小河从侧面看他,就见他微微敛着眸,面上虽然没有笑容,眉眼却充满着松弛感,显然禁咒带给他的折磨不小。 她难以想象沈溪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停遭受这个禁咒的折磨,顿时眼睛泛起了酸涩,而后攀着他的肩膀把头扬高,将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的唇边。 沈溪山看着她,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内疚。 他轻轻笑了笑,没说话。 第214节 之前痛的时候沈溪山都完全可以忍耐,更别说现在后脖子那一块都被宋小河给冻住,没了知觉。 “你不必为我难过。”沈溪山说。 “但你很痛不是吗?”宋小河的声音落在他耳边,搂住他的脖子,像只小动物一样,轻轻蹭着他的耳朵。 “是。”沈溪山缓声道:“但是宋小河,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知道是被宋小河蹭的还是他染上了羞赧的情绪,他的耳朵变得相当红,尤其是靠近耳朵尖的地方,在白皙的肤色上更为明显。 如若这是他对宋小河动心后所承担的后果,沈溪山便会觉得理所应当,并且甘之如饴。 他并未将话说得很明确,也不知道宋小河听不听得懂。 宋小河抱了他一会儿,又坐下来,将肩膀与他的手臂贴在一起,继续低头摆弄灵器。 擦干净之后,宋小河将灵器“咔哒”一声扭开,里面飘出的光芒凝结成几行字。 崇嘉二年,腊月十七。 今年春初,我终于寻到了长生殿。 传说这是座庇佑世间万魂的神殿,只要在里面供上一盏灯,就能生生世世保护魂魄。 殿门百年一开,我来得不巧,没到时间。 不过我也是与这神殿有缘,更十分幸运,只在门前跪了三百日就跪开了殿门,掌灯人将我请进来,允我为你供上一盏灯。 梁清,写下你姓名和生辰八字的时候,我才想起你我生自同一日,你不过比我早了半刻,却当了我二十多年的哥哥,总是为我闯祸兜底,忍受我的坏脾气,这对你其实不太公平。 这长生灯便是我向你赔罪,望你莫要生气,时常来看看我,哪怕是一缕散魂。 热乎乎的泪从宋小河的眼角流下来,她赶忙用手背蹭去,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将这几行字反反复复地看。 宋小河心想,其实师父是知道师伯不会对他生气的,但他总要找个理由慰藉自己。 他固执地认为,是师伯生气了,所以魂魄才躲着不来见他,日日年年,他不停地点燃引魂香寻找,不停地赎罪。 宋小河想起当初在魔域之中遇见长生殿时,师父曾一脸不屑地说那些长生灯是没用的东西。 可当初的他也曾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孤身前去战火连天的难地,寻找长生殿,跪上整整三百日,在殿前留下两个印记,以虔诚乞求跪开了殿门,供上一盏长生灯。 他也曾满怀期望。 当初那句轻描淡写的否定,背后却藏着三十多年中,无数次的引魂失败之后,对长生灯的失望和怨恨。 正悄悄落着泪的时候,沈溪山吻了过来,将唇贴在她的眼角,揽着她的身躯,用轻柔的力道抚顺着她的后背。 沈溪山有些惧怕宋小河的眼泪,尤其是她坐在那里不声不响,默默掉眼泪的样子。 他看见之后就会觉得心里抽抽地疼。 宋小河靠在他的肩头,鼻音很重地说:“我真的觉得师父是很厉害的人,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痛苦,他才会这么坚强。” “不是痛苦,宋小河。”沈溪山摸着她的脑袋,慢慢说:“是亲情。亲情产生的执念可以让懦弱者英勇,让软弱者强大,可以支撑他们经历风浪,翻越重山,走得很远很远。” 宋小河听到他轻声的安慰,心中就安宁下来。 谢春棠也好,师父也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珍爱之人而死,那是他们心愿所得。 宋小河曾因为感到孤独频频入梦寻找师父,安慰和怜悯是无法让她从梦中清醒留在现实的,只有爱可以。 她是感受到了沈溪山对她的珍视和陪伴,才在梦中告别了师父,如今的她,已经不会困在梁檀死亡的梦魇中寻不到出路。 宋小河的眼泪止住了,在沈溪山肩膀上靠了一会儿后就坐直身。 她计算着,一开始从别人手里抢了一个,然后自己又找到两个,算上沈溪山给的就是四个,还剩下三个。 她将灵器收起来,径直牵起了沈溪山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做什么?”沈溪山顺从地站起身,反过来将她的手攥紧。 “我要去找剩下的。”宋小河的掌心很热,牵着他往前走,“这些是师父留下的东西,我必须全部收回。” 方圆的树木经过恶斗的狂风摧残之后,幸存的寥寥无几,大多都或高或低的折断。 沈溪山的身量高得打眼,被宋小河牵着往前走时,碰见了垂下来的枝条和横卡在断树的树干,都要将头颅低下来。 鲜少在沈溪山身上出现的乖顺,让他看起来十分温润纯良。 地势仍在变幻,宋小河没有目的和方向,就这样随便乱走,还真让她碰上了一个。 她跑过去将灵器给挖出来的瞬间,四周的树木和地势猛然一变,高低错落的山坡变为了平地,月亮落下来,所有景象都看得清楚。 “宋仙师。” 一道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由于来得突然,宋小河当即被吓了一跳,匆忙回身,就看见满月又化作了女子的模样,站在月下。 宋小河此前并不知道满月在此,见他出现当然是十分惊讶,“你为何在此处?” 满月福身盈盈一拜,轻声细语道:“满月一直栖居此山修炼,感知到宋仙师的气味,这才出来相见。” 宋小河心中冒出一个疑惑的念头。 偏北的寿麟城与东边的夏国隔了千里,若是满月一直在此地修炼,怎么会在她前往夏国的路上将她拉入灵域之中求她封正? 她将这问题问出,满月便道:“获得封正机缘之后,我便在人界各处游荡寻找,能够赋予封正资格的条件也相当严苛,并非是个凡人就能封正,况且是满月与宋仙师有缘,才会结此善果。” 说着,满月捧出了两个擦洗干净的灵器,双手奉上,“宋仙师方才挖出的,便是这山上最后一个灵器。” 宋小河惊喜地将灵器收下,“最后一个在谁手里?” “我并不知晓,不过迷阵已破,还请仙师随我去一处地方。”满月说着,转头看了沈溪山一眼,似乎怕他不同意。 沈溪山倒也不会吃一只小狐狸的醋,转头道:“是你师父留下的东西,可要去看看?” “自然要去。”宋小河一边掰着灵器,一边道:“劳烦你在前面带路。” 满月颔首,转身时化成一只黄色的小狐狸,跑跑跳跳地在前头带路。 这回变成沈溪山牵着她,她低着头走在后面,开启了灵器。 崇庆四十七年,四月初五。 战争的烽火将这里焚烧殆尽,是比天祸更为可怕的灾难,这片土地的百姓失去了庇佑,横尸遍野。 人命在这里,还没有一个馒头值钱。 幸好我来之前做足了准备,一路颠沛流离,暂时找到了庇佑之所,这座城有将士守卫,将军也十分仁慈地收留了我,不必为我担忧。 或许再过不久,这座城也将被战火摧毁,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用我自己的方法留住这座目前还算祥和繁华的都城。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贪恋此处的安宁,我将继续南下,寻找长生殿的下落。 今日清明,我买了酒祭奠你,喝醉了才想起你不喜欢喝酒,那下回清明再找别的给你吧。 崇庆四十九年,腊月十八。 我不知道还能否在这烽火之中寻到长生殿,这里死了太多的人,有时候我躺在其中,感觉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这一路走来,我装过八次死尸,每回都能蒙混过关,也算幸运。 凡人有的时候,比妖魔更为可怕。 若是走遍南延还未找到长生殿,我就会离开这里,不必为我担忧。 宋小河把灵器小心翼翼收起来,回想到师父曾在战乱之地东躲西藏,日子定然过得相当狼狈,心酸之余,她竟笑了一下。 师父一定非常恼怒,一边躲藏一边骂骂咧咧,她仿佛看见了昔日还活着的,总是被她气得一蹦三尺高的梁檀。 满月领着两人翻过了一座山头,站在高高的山上,宋小河放眼往下看。 月光相当明亮,将山下的景色照得分明。 只见周围几座山环绕的当间位置,有一座城。 远远眺望,那座城没有一盏灯亮着,亭台楼阁排列整齐,城门相当的高,两边城墙头上插了两排迎风飘扬的旗子,中间一杆大旗,正随着风猎猎飞舞。 浓郁的灵气就是从其中而来。 满月停在了山上,说道:“或许仙师顺着山路往下,便能寻到想要的东西。” “师父留的东西,就在这座城中吗?”宋小河指着山下问。 满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宋小河也不再追问,分别前,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谢春棠在你体内还好吗?” 满月颔首,回道:“一切尚好,他恢复的速度很快,或许用不上十年就能修复魂魄,重入轮回。” 宋小河弯眸笑了笑,拍了拍满月的肩头,“多谢你啦,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来找我!” 满月腼腆一笑,手心里攥着一颗乳牙,本想送给宋小河,但一路上沈溪山与她黏得太紧,满月没找到机会。 他向两人告别,化作黄烟消散。 沈溪山召剑,带着宋小河飞下了山,来到了城门前,灵气浓烈,几乎将两人淹没。 近处看时,这座城门更加巍峨,宋小河仰高了脸,才能勉强看到墙头。 两扇大门上雕刻了两只瑞兽,一上一下,呈跳跃的姿态,看起来栩栩如生。 宋小河疑问:“为何这座城门那么高?” 她去过长安,那城门修得气派辉煌,却远不面前这座城的恢宏。 沈溪山用手抚摸着城门,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划痕,他解释道:“饱经战乱之地,城门和城墙自然要修得高大结实,不然如何抵御强敌?” 宋小河一时还未想明白,疑惑这山中的城,怎会饱经战乱? 难不成是城中百姓经常跟山上的野兽打仗吗? 正胡思乱想着,沈溪山带着她来到了城门正中央。 就见两扇门合缝之处不是一个巨大的锁,而是悬挂着两块玉佩。 玉佩在月光的照耀下呈青绿两色交错,是一条正甩着尾巴的鱼,上面的鳞片都雕琢得极为细致,当真如鱼鳞一样泛着光。 两块玉佩不论是外形还是颜色,皆一模一样。 宋小河并不太懂玉,但却知道这世上是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翡翠玉石存在的。 她脑中飘过一个念头,疑问道:“这……会不会是双鱼神玉?” “就是它。”沈溪山的指尖在上面触摸了一下,隐隐感觉到了灵力波动,转头看向宋小河。 第215节 “怎么了?”她觉得沈溪山的眼神有些奇怪,下意识问。 “这玉上面有封印,是你师父用它做媒介,将这座城给封印起来。”沈溪山道。 宋小河一开始没明白,觉得师父将神玉封印起来藏在这里,倒也算合理。 只是她忽而想起,从先前“死而复生”的寿麟城百姓到被复刻的那一批仙盟队伍,双鱼神玉的力量并没有被封印,所以才拓印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来。 师父为何没有封印神玉,却将这座城给封印了起来? 她震惊地挑眉,抬手抓住了沈溪山的衣袖,“你是说,师父藏在山里的东西并不是这一块双鱼神玉,而是这一座城?!” 沈溪山点头,“不错。” 宋小河惊讶地张大嘴巴。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师父竟然是用双鱼神玉拓印了一座城,然后藏在了山中。 他平日里看起来穷酸得不行,想要带宋小河吃顿好的,还要下山去给人帮工争取铜板,谁知他竟然有一座城? 宋小河许久都没平复心情,手指在其中一块玉佩上扣来扣去,道:“这么看来,双鱼神玉是无法拓印活物的,我们站在这里,却没有受玉的影响。” “且先看看如何破了这封印吧。”沈溪山道。 他抬手凝聚金光,轻轻覆在双鱼神玉上,刚靠近,那玉佩就散发出一股青绿的光芒,与金光柔和地撞在一起。 沈溪山持续了一会儿,收回金光,说道:“强行破除,会毁了神玉。” 宋小河想了想,忽而拍着胸脯道:“让我来!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弟,跟了他十多年,只有我最了解他,他设下的封印我说不定能解开!” 沈溪山撇了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小河凑过去,开始研究起双鱼神玉,思考着师父设下的封印有何破解之法。 只是这双鱼玉佩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若不是上头鱼鳞闪着细微的光芒,那看起来便与寻常玉佩无异。 更没有什么文字或者是机关让人研究。 沈溪山看着她反反复复地摸那两块玉佩,便耐着性子站边上等。 宋小河就这么盯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往玉佩上一处地方戳了戳,而后回头道:“这鱼的眼睛处,原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沈溪山听闻,便也凑过去仔细看,果然见两条鱼的四个眼睛都是凹陷的空洞,好像原本有什么东西嵌在里面,后来被扣掉了。 宋小河与他对着脑袋,肩头前面垂了一缕小辫,在沈溪山的余光处晃啊晃。 他忽然就想到了答案。 沈溪山抓起她的一缕小辫,将上面的铜板置在掌心,在月亮的光照下,铜板再次变成了黑色,跟上次沈溪山看到的一样。 他道:“这个应当就是鱼的眼睛。” 宋小河讶异,“怎么会?” 沈溪山解下那个铜板,捏在指尖往玉佩边上送,刚凑近,铜板和玉佩就同时泛起了青色的光芒,就见铜板慢慢变小,黑色也越来越浓郁,然后被沈溪山一按,顺利按进了一条鱼眼睛里,变成了黑黝黝的小珍珠一般。 “宋小河,这座城,是你师父留给你的。”沈溪山说。 宋小河心头巨震,神色恍然,看着那只被安上的鱼眼睛,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铜板自宋小河记事起,就一直在她的头发辫上挂着。 师父说这是她周岁时抓阄抓的东西,带在身上能够保平安,宋小河在幼年时不怎么重视,有几次都拿铜板去跟别人换零食吃。 后来被师父打得多了,宋小河记吃记打,才不敢再打这铜板的主意,久而久之,这四个铜板好像就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从未离开过她。 时光过隙,转眼十多年匆匆而过,没想到竟到了现在宋小河才明白这四个铜板究竟是什么。 难怪师父总是如此重视,每回宋小河不爱惜,他都凶得厉害,还打她手心,罚她不准吃饭。 因为这铜板便是开启他珍藏的宝物的钥匙。 也是他留给宋小河的,一笔无比庞大的财富。 是父亲留给女儿的财富。 宋小河扁了扁嘴,眼底泛着泪光,语气有些埋怨,“这老头真的什么都不跟我说。” 沈溪山拿着她的辫子,将上面的铜板摘下来,道:“若是跟你说了,你指定早就喊得仙盟上下都知道此事,这座城还如何藏得住?” 宋小河不忿地用头顶他的胳膊,闷闷道:“我也没有那么喜欢显摆吧?” 沈溪山笑说:“难道是我领了猎门宗服之后总是穿在身上往外山跑,特意从南到北绕个圈,玩到日落才会内门?” 宋小河哼了一声,“那是他们以前总是嘲笑我。” 沈溪山将她头上的铜板取了下来,递到她手上,“你自己开启吧。” 她将铜板一一按入双鱼的眼中,最后一颗嵌入时,温和的青色光芒猛然大作,两枚玉佩凌空漂浮起来,欢腾甩尾的鱼儿相互交错旋转,最终首尾相接,变成了一块玉佩。 宋小河抬手,将玉佩接在了掌心中。 玉佩触手温润光滑,随着青色光芒的褪去,一团近乎透明的白雾升起。 沈溪山抬手,用金光将白雾轻柔地包裹起来,道:“这便是你师伯的最后一魄。” 双鱼神玉光芒很快散去,变成了一块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双鱼玉佩。 宋小河赶忙将长生灯掏出来,让沈溪山将这一魄给放入灯中。 长生灯闪烁了几下,而后重归寂静。 魂魄齐全,宋小河了却了心头的一桩大事。 她抬手,将城门一拉,随着一声悠长的“吱呀”声,高大壮阔的城门便缓缓打开。 只是还没等看清楚里面的景象,身后忽而隐隐传来喧哗的声音。 宋小河转头,就看见密密麻麻的火把从山脚的林中走了出来,她看得不太分明,但也瞧出那是寿麟城中的百姓。 走在最前头的,则是一个身着紫色衣裙的女子,她走路姿势有些奇怪,但速度却不慢,很快就走到了宋小河能看得见的地方。 她认出,那是鱼皎的师娘。 而她手上捧着最后一块梁檀埋在地里的灵器。 第109章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虽然临行前仙盟弟子对城中百姓一再劝告不可进山, 但这些固执的百姓还是举着火把进山了。 且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似乎是鱼皎的师娘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宋小河头上的龙角早就悄无声息地消失,眼睛也恢复了墨黑, 于是从外貌看上去, 她一点不像是能够爆发出那么强大力量的人, 反而像迷失在山中的小姑娘, 一双漂亮的杏眼蕴含着些许惊讶的表情, 让她看起来懵懵懂懂, 十分好欺负。 好在她的身侧站着沈溪山。 沈溪山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 虽说他神色并不凶恶,但由于外貌太过出众,身份不凡。 众人看见了两人站在城门外, 一时间也不敢随便靠近, 持着火把在两三丈远的距离停下来。 很快,低低地议论声响起, 众人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些什么。 宋小河动了动耳朵, 也零星听到几句, 正想说话, 却见一个身体强壮,身着衙役衣裳的男子站出来, 他腰间配着刀, 似乎在城中是个当官的。 “寿麟城向来热情好客, 好心收留了你们,却没想到你们竟然恩将仇报, 擅自进山惊扰山神!”他大声斥责宋小河。 “山神?这里何来的山神?你们真以为那些从山里走出去的,死而复生之人是山神所为?”宋小河抬手, 将手上的双鱼神玉晃了晃,说道:“全都是因为这块神玉,它拓印了你们送进来的尸体,才有了‘起死回生’一事,不过现在这块玉佩被我回收,你们以后也别想为利用它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那是山神赐给我们的福泽。”一个老人扬高了声音,声嘶力竭道:“你有什么资格擅动?这是属于寿麟城的神物!” “这是我的。”宋小河用更高的声音顶回去,与他争执,“是我师父留给我的!” “是山神的恩惠!” “你只不过想将这神物据为己有!” “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 “将神玉留下,否则你们别想走出这里!” 一众百姓在此刻团结一心,此起彼伏地叫喊着,要宋小河将神玉交出去。 “休想!这是我的玉,不可能给你们!” 宋小河被如此污蔑,气得一蹦三尺高,跟人吵起来。 只是她一个人终究吵不过一群人,百姓七嘴八舌地讨伐她,东一句西一句宋小河应接不暇,更多的人则是说她是想将神玉私有的贼人,对山中珍宝居心叵测,扬言要告上仙盟。 宋小河攥紧了神玉,将它收入玉镯之中,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生气的样子。 转脸见沈溪山嘴角带着笑站在身边,于是怒火殃及池鱼,她用胳膊肘捅了沈溪山两下,怨道:“你都不帮我说一句!任由他们如此污蔑我!” 沈溪山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消消气,偏头对百姓道:“你们用神玉满足自己的私心,将寿麟城变为一座尸城,已铸成大错,不要以为你们不修仙仙盟就管不了,届时我将此事上报,自会有你们的处罚。”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吵闹。 仙盟掌管人界大小仙门,这些未入道的凡人不归仙盟管,自然也不会接受他们的处罚。 这些百姓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敢拿着火把寻来,要宋小河将东西放下。 她若与百姓动手,便是伤害无辜,少不了仙盟的处罚。 正是他们这种仗着自己弱小的无赖行为,才让宋小河气恼得不行。 仙盟一心为庇佑凡间百姓斩妖除魔,出生入死,却反过来成为他们拿捏宋小河等人的工具,说一声白眼狼都算是抬举了。 沈溪山道:“这山中的东西不属于你们,我们会全部带走。” 百姓立即大声抗议,叫嚣着要他们滚蛋,不准碰山神留下的宝贝。 “宋姑娘。”站在边上安静许久的紫衣女子在这时候开口,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宋小河的面前。 她生得貌美,眼角微微往下耷拉,笑起来时有一种性子温软的感觉。 她道:“几次见面,都未曾好好与宋姑娘说几句话,趁着这会儿有些时间,我与你聊上两句。我名唤杜雨瑶,祎北人氏。” 宋小河方才就看见她手上的灵器了,此刻让沈溪山对应付那些吵闹的百姓,自己往边上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抬了抬下巴,说:“要聊可以,先把东西给我。” 杜雨瑶轻轻摇头,“东西我自会给你,不过还请姑娘答应我一个请求。” 宋小河没有立即点头,眸光转了一下,睫毛忽闪,“说来听听?” “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皎儿一条生路。”杜雨瑶道。 第216节 宋小河很惊讶,以至于她笑出了声,“你倒是真敢提啊,你知道鱼皎在外面害死了多少人吗?” 杜雨瑶微微怔神,而后道:“他本是个一心研究千机古法的孩子,对外界那些恩恩怨怨向来没有兴趣,定然是受奸诈之人的蒙骗蛊惑,才做出这等错事。” “他造出的傀,杀了很多无辜之人。”宋小河收敛了笑容,绷起嘴角,面容一本正经,“不论是有心害人也好,受人蒙骗也罢,他必须为那些错事付出代价。” 杜雨瑶听着,目光就盈满了泪,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更显得柔弱。 “其实、其实都怪我……”她颤声道:“皎儿这孩子自小无父无母,是我照顾长大的,他与我最为亲近,但是我那相公脾气暴戾,人前他待我温柔体贴,与我琴瑟和鸣,人后却总对我大打出手……” 说到这,她将手套缓缓摘掉,露出了一双木头做的手,像是撕开了往日的伤疤,揭开血淋淋的过往,“那日我不堪那凄惨的生活,决心出逃,却没想到逃之前被贴身婢女告知我丈夫,他一怒之下砍了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囚禁在房中,那段日子,我活得还不如个畜生。” 她狠狠抽噎了几下,似乎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但再次提起这噩梦一般的往事,她仍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这是一个充满痛苦的故事,哪怕没有用什么歇斯底里的情绪渲染,依然让宋小河心头巨震。 看着杜雨瑶掉下的眼泪,她神色怔怔,猛然为方才自己那不太好的态度后悔起来。 宋小河想起那日她帮杜雨瑶捡起掉在地上的糖糕,看见了那一双木头打造的双脚,将糖糕放在她手中时,又摸到了无比坚硬的触感。 原来她早就丧失了双手双脚。 她站在街头,对宋小河微微一笑说着多谢时,根本看不出来有如此惨痛的过往。 “是皎儿救出了我,我丈夫闻讯赶来,怕事情暴露毁他声誉,便要杀了我和皎儿,他迫于无奈,才下了杀手。”杜雨瑶擦了擦眼泪,几下深呼吸,稍稍有些平复了。 “那你们可以将那人的恶行告知众人啊。”宋小河紧张地接话。 “没用。他在千机门的地位本就不凡,又有家族撑腰,他们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将证据一概销毁,污蔑是我与鱼皎勾结杀害了我丈夫,为此,鱼皎便故意在众人面前伤我,佯装将我从千机门掳走,独自背上了骂名。” “难怪上回在赤地中遇到千机派的人,他们只说鱼皎杀害师父掳走师娘,叛逃了仙门,却并未将你与他并为同伙。”宋小河压看着她,缓声问道:“所以后来你们加入了日悲宗,鱼皎便瞒着你开始残害无辜之人?” “他一直想为我打造一副与常人无异的身体,这几年也苦心钻研千机古法。” “但不论如何,他也已经走上了邪道。”宋小河喃喃道:“杀人偿命,犯罪伏法,谁也无法成为例外。” “可以将他带回仙盟审判赎罪,我只求你们能留他活命。”杜雨瑶往前走了几步,用冰冷僵硬的木头手笨拙地拉住了宋小河的手,弯着腰背用卑微的姿态乞求道:“宋姑娘,我听说你有个相依为命的师父在长安也犯了大错,你应当能明白目睹亲人犯错的心情,是不是?” 宋小河神色一震,双眸顿时失了色彩,仿佛忆起了不开心的往事。 正当她开口要说话时,林中忽而陆续跃出人影,分布在百姓所站的位置周围,以一个半圆将正吵闹的百姓给包裹起来。 那些正是机栝所组成的傀人,看着要比常人高大一些,外面裹着一层人皮,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一双眼睛却是黑黢黢的,在夜色下显得相当瘆人。 百姓们立即吓得噤声。 沈溪山正应付得烦躁,见状就松了一口气,心说耳朵总算能清静些了。 宋小河下意识抽出了木剑,往后退了几步,回到沈溪山的身边。 她虽然对杜雨瑶方才说的话颇为动容,但也没忘记,她与造出这些傀人的鱼皎是一伙儿的。 傀人约莫有二十来个,落地之后站得笔直,其后便是一声哨响,二十来个傀人同时抬手,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双手甩出锋利的长刃。 众人受到惊吓发出惊呼声,有些胆子小的甚至开始哭泣,转身要跑。 “别乱动!”宋小河见状,紧忙大喊一声。 但那逃跑之人早已吓破了胆,并未理会宋小河,发了疯似地奔跑。 离他最近的傀人应声而动,身影快到变为残影,只听一声凄惨的叫喊,那逃跑的男子被利刃当胸穿透,倒在地上抽搐挣扎,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死透了,鲜红的血淌出来。 “啊——!” 尖利的叫喊在人群爆发,哭嚎声瞬间打破了深山的寂静。 沈溪山给吵得难受,抬手掐了个噤声法诀,打在众人的身上,周围顿时安静下来,百姓们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吵闹声消失之后,宋小河就得意听见林中还有脚步声,她看了一眼杜雨瑶,忽而扬声道:“出来,躲着干什么!” 话音落下,只见月下一道黑影闪过,一个少年就落在了当间的空地上,正是鱼皎。 他的目光先落在杜雨瑶的身上,“师娘,到我这里来。” “皎儿,住手吧。”杜雨瑶落下两行泪,徐徐道:“别再伤及无辜了。” “伤及无辜?”鱼皎指着身后缩成一团的百姓,面容有些委屈地说:“是他们自己叫嚷着不准我们拿走山神留下的宝贝,才召集了全城的人上山来送死,若掌控这些傀的人是钟浔元,他们早就死得一干二净了。” “当初我要你研究千机古法,是为了让你学有所成造福人界,而不是利用这些东西胡作非为。”杜雨瑶的语气严厉起来,斥责道:“你伤人性命,助纣为虐,还不认错?” 鱼皎像个被训斥的孩子,垂下了脑袋。 宋小河转头,朝沈溪山看了一眼,小声道:“这些傀看起来更为厉害,若是你伤势未愈,先去城中躲一躲。” “我?”沈溪山都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这种话也能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疑问道:“先进去躲一躲?” 宋小河很认真地点头,目光往下一落,抬手就覆在沈溪山的腹部。 她手上没有用力,害怕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她关心道:“免得再牵动伤口。” 沈溪山抓住她的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忍不住笑了。 “那若是别处也藏着傀人翻进了城中,你要如何保护我?” 宋小河想了想,随后将木剑往地上一插,双手结印,在瞬息之间释放了极寒之力。 寒意在空中大肆侵蚀,光芒自她双手朝外疯卷,只听“咔咔”的声音频想,就见赤色的冰层猛然拔地而起,在高大的城墙外又形成了一堵由赤冰形成的高墙。 冰墙沿着城墙延伸,左右各十来丈,寒意冒着白气,形成了令人震撼的景观。 宋小河与沈溪山所站的位置,成为这座城正面唯一的缺口。 她呵出一口气,白雾在脸边消散,顺着脖子往上蔓延的白霜又在顷刻间化成了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着。 宋小河拔出木剑,转头对沈溪山信誓旦旦道:“我守在这里,不会放任何人进去!” 沈溪山转头看一眼这在瞬间拔地而起的高墙,伸手用食指沿着宋小河下颌线刮了一下,将她脸上的水珠擦拭,说:“这么努力的保护我?” “当然。”宋小河将头撇过去,表情正经冷酷,耳朵却是红的,“你现在是我的人,我自然要认真负责。” 这句话让沈溪山心头一甜,没想到宋小河前几日还铁面无情地让他好好修无情道,一朝开窍,竟会说这种哄他开心的话了。 他俯身,在宋小河的脸颊上嘬了一口。 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宋小河吓了一大跳,赶忙伸手将沈溪山的脸给推开,臊红了脸,咬着牙低声说:“这么多人呢,你就不能管好你的嘴?!” 沈溪山认真点头:“好,回去后我好好教训它。” 宋小河听他不正经,用双手将他往后面用力搡了一把,然后转身正了正脸色,对鱼皎道:“方才你师娘为你求情,让我们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你现在将这些百姓放走,我们可以酌情减轻你的罪责。” 鱼皎还未说什么,杜雨瑶就忙道:“如此,那便多谢宋姑娘了!” 她又转头,对鱼皎道:“皎儿,还不快将这些无辜的人放走?” 鱼皎缓缓抬起头,双目有些赤红,咬着牙道:“师娘,这是最后一次。” 杜雨瑶脸色大变,“皎儿!” 只见他将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声响哨,所有傀人应声而动,猛地跳到了百姓的边上,利刃往人的脖子上架,被挟持的人吓得痛哭,由于被沈溪山的噤声咒限制,仍旧是无声状态。 鱼皎无视了师娘的呵斥,盯着宋小河道:“我知道双鱼神玉在你手里,把它交出来。” 宋小河答:“不可能。” 鱼皎道:“那这些无辜的百姓,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他身后一个傀人不知得了什么指令,高举利刃,正准备照着一妇女的脖子下刀,宋小河抬手,掌中迅速聚集光芒,冰霜就隔空攀上了傀人的手臂,将它落刀的关节冻住。 “你还要继续作恶,辜负你师娘为你求的情吗?”宋小河扬声质问。 杜雨瑶也泪流满面,祈求道:“皎儿,别再继续犯错了……” “师娘。”鱼皎眼底泛着泪光,梗着脖子倔强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若得了双鱼神玉,我就有办法为你打造一具完整的躯体,你不是最喜欢骑马舞剑吗?等有了完整躯体你又可以回到从前!” “若是这些东西皆是你用无辜之人的鲜血换来,那我宁可余生如此!”杜雨瑶转头,对宋小河道:“宋姑娘,若他执意如此,我的确没有能力阻止,我将这最后一个灵器还给你,离开此地,日后与他断绝关系,再无瓜葛。” “师娘……”鱼皎慌张地唤了一声。 宋小河的目光落在鱼皎身上,又转回杜雨瑶的面,道:“那便给我吧。” 杜雨瑶取出帕子擦了擦泪,然后捧着灵器朝宋小河走去。 她站在宋小河的身边,将灵器递还。 却在宋小河抬手接灵器的时候,她猛然出手,双手握住木刃,用力往自己心口捅去! 事发突然,宋小河原本注意力全在师父的灵器上,又被杜雨瑶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根本来不及反应,本能用力将木剑往后抽。却不想她求死之心急切,用足了十成十的力道,一时间没能让宋小河将木刃抽回去。 “师娘!!” 鱼皎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木刃刺入杜雨瑶心口的前一刻,忽然停住了。 沈溪山不知何时出的手,握在剑柄的前头,轻描淡写地遏制了杜雨瑶的力量,任凭她再如何用力,都无法再将木剑往前一寸。 宋小河趁机将木剑给扯了回来,虚惊一场让她出了一背的冷汗。 只听沈溪山语气淡漠道:“宋小河的剑不杀无罪之人,你若想死,可以来找我。” 杜雨瑶被力道冲了一下,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都怪我,我才是这一切的罪人!我本就是该死之人,皎儿自有聪颖无比,多少人参不透的千机古法他一看便懂,若非为了救我,皎儿也不会背上罪名叛逃千机,如今怕是早就成为名震四方的天才,而不是在四处为恶,走上残害无辜的道路!” “源头是我,我死了,他就会醒悟……” “路是他自己选的。”沈溪山不为所动,波澜不惊的眼眸扫了一下鱼皎,说道:“今日你就算是杀光了所有百姓,也难逃一劫,若你伤一人性命,我便就地裁决你,若你现在束手认降,就留你几日活命,押回仙盟候审,你自己选。” 鱼皎吓得浑身是汗,没了方才的锋利,语气添上几分央求,“我可以认罪伏法,不过我求你们将双鱼神玉借给我一用,只要给师娘一副完整的身躯,我便是死了也无妨。” “你没有第三选择。”沈溪山漠声道。 “皎儿,皎儿。”杜雨瑶喊道:“我不要双手双脚了,你快放了那些无辜的百姓!” “不行啊师娘,我还想再看你奔跑起来。”鱼皎哭着说。 那边两人正哭得可怜,这边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中年妇女,奔跑到宋小河面前一下子跪了下来,双膝重重落在地上,不停地朝宋小河磕头。 沈溪喊抬手,解了她的噤声咒。 “仙师,仙师!我知道你要将山上的宝贝给带走,但是能不能在带走之前再帮帮我?我儿,他才二十岁啊,正是年轻的时候,还未娶妻,他不该死啊——” 那中年妇女,正是先前在客栈门口炸糖糕,又在路上被撞翻了一桶冰的人。 她往前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宋小河的腿,哭着央求,“仙师,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日后一定会有好报,你就再帮我最后一次吧!没有了儿子我可怎么活啊!” 宋小河偏头看着旁处,只留了个侧脸对着中年妇女。 第217节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刺痛了掌心,泛起生生的疼来。 双鱼神玉就在她身上,只要她点头,就能拿出来,解决这个女子的苦难。 沈溪山安静站在一旁,并未出口干预此事。 片刻后,宋小河说:“不行。” 中年妇女听到之后哭得更加厉害,脑袋不停往地上磕,一次比一次用力,几乎哭得喘不上气。 可不论怎么乞求,宋小河都未松口。 她道:“不行就是不行。此玉我们不但回收,还要将城中那些本就已经死去的人送入轮回。” 城中利用山上神力起死回生的,大多都是自己的爱人亲人,自然是听不得此话,旋即急眼,纷纷想冲上来与宋小河理论。 却又因为噤声咒与身边的傀人不敢随意动弹。 磕头许久的中年妇女声嘶力竭,仿佛知道宋小河不会改变主意,面上陡然浮现恨意,扑上来要撕咬她。 沈溪山一抬手,她便被金光打飞,倒在地上。 中年妇女爬起来,开始大声咒骂宋小河。 沈溪山想再次给她上噤声咒,却被宋小河的手挡了一下。 就听那女子如恶妇一般,坐在地上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先前我见你心善,还真以为你是个好人!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为了这山中的宝贝而来!根本没有什么好心,不过是借用一下你都不肯!你凭什么将这仙物据为己有?!你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痛苦吗?你凭什么剥夺我们与亲人再见面的权利!” “我不懂?”宋小河用力地咬了一下牙,一抬头,双目已是赤红一片。 她的目光滑过面前的每一个人,用缓慢的语速来掩饰话中的哽咽,“就在两个月前,养育我长大,陪伴我近二十年的师父亡故,我如何不懂失去至亲的痛苦?” “我身后的这座城,还有这块让你们再次与死去的亲人一起生活的神玉,都是我师父留下的东西,是留给我的,我凭什么不能带走?” 宋小河擦了一把泪,看向杜雨瑶,说:“你方才问我,是否能明白目睹亲人犯错的心情,我当然能明白,我知道师父犯了错,伤害了无辜之人。” 她声音拔高,每一个字都十分用力,“所以我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身体化作无数记忆碎片,从我指缝中流走,留不住分毫,可是这又如何呢?师父犯错,理应受罚,天下间所有人都是如此。” “师父不是例外,鱼皎也不会是。” 宋小河的眼睛还是湿润的,火把的光将她的黑眸映得明亮,衬出了坚韧二字。 “这城里的东西,我不仅要全部带走。”她冷然道:“就是你们用这块玉所‘复生’的人,我也要杀掉,一个不留。” “可都听清楚了?”沈溪山走到她边上,揩了几下她脸上的泪痕,转头对众人道:“若是再闹,人头落地我可不管。” 说完,他又对抱在一起哭的两人道:“鱼皎,若你现在认罪伏法,我倒是有方法帮你师娘恢复双手双脚。” 鱼皎惊喜地抬头,“当真?你说话可当真?” “我可是正派人物,岂能跟你们这些邪魔外道一样?”沈溪山扬了下眉毛,说:“自然是说到做到。” 鱼皎吹了一哨,撤去了所有的傀人,而后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是为认罪。 百姓们没了生命威胁,纷纷开始跑回山林,逃离此处。 宋小河这才松泛下来,忙活了一夜,只感觉无比疲惫,想立即倒头睡过去。 沈溪山见她满脸倦怠,抬手往她脑门上抚了几把,说:“累了是吧?我背你回去,这城中的东西,明日叫仙盟派人来清点,到时候运回仙盟,全部存在你的名下,你随用随取,一个都不会少。” 宋小河点点头,趴在沈溪山宽阔的脊背上,让他背着自己。 回去的路上,宋小河打开了最后一个灵器。 崇嘉三年,七月初七。 我寻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山头,将这座城藏在山中,今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开启此城。 梁颂微,我要回去了,奔波这些年,我似乎也没做成什么事,那盏长生灯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我不能再四处游荡了,那些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报应,我不甘心。 虽然我现在对抗他们犹如蜉蝣撼树,不过我不会轻易放弃,哪怕耗费我十年二十年,我总会有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届时我将揭穿那些恶人的嘴脸,让世人记住你的名字,记住你的风雷咒。 最后,还是要对你说一声抱歉。 你生前,我不是懂事的弟弟,经常与你争执置气,让你为我兜底。 你死后,我却还是一事无成,既没有学会风雷咒,也无法为你报仇。 我希望下次见到你,不是在梦中。 能让我再唤你一声,哥哥。 崇嘉三年,梁檀在山上留下了这座城,埋下了七个灵器,然后去了仙盟,上了沧海峰,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后来,他收养了宋小河,日子才没那么难过了。 宋小河趴在沈溪山的背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灵器。 上面的泥土没有被擦干净,随着走路时的摇摆,在沈溪山的胸前蹭了不少泥巴。 沈溪山低头看了一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将灵器没收的冲动。 下山时,一只狐狸蹲坐在高高的树梢上往下眺望,背后是一轮皎白的圆月。 月明星稀,尘埃落定之后,风也变得柔和了。 仿佛在抚慰每一个在深夜难眠的伤心人。 沈溪山把宋小河背回客栈,才刚关上门,苏暮临破门而入,扬声喊:“小河大人!” 他回身瞪了一眼,吓得苏暮临立即缩起脖子。 然而为时已晚,宋小河已经被吵醒。 她从沈溪山背上滑下来,揉着眼睛,满脸的困意,“怎么了?” 苏暮临弱弱道:“你让我们抓的人,已经抓到了,在楼下的大堂里,我还带回了别的东西。” 宋小河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外走,“那下去看看。” 沈溪山拦了她一下,手覆在她的侧脸,用指腹摩挲着眼睛,“不累吗?先睡觉吧,明日再看。” “就现在吧。”宋小河有些羞赧,不习惯在旁人面前与沈溪山如此亲昵,她赶忙偏了偏头往前走了两步,清醒不少,“现在解决了,我睡得踏实。” 苏暮临也小声道:“我也觉得现在比较好,那关如萱……” “她怎么了?”宋小河边往外走边问。 “她快要死了。”苏暮临答。 客栈中点上了灯,一楼大堂明亮。 宋小河下了楼梯就看见钟浔元与关如萱被捆得结结实实,背靠背坐在地上。 边上还有一个吴智明。 桑悦跷着腿坐在桌子上,身边是濯雪。 见了宋小河,濯雪两三步跳到她身边,想顺着身子往上爬,被沈溪山一把提住,扔到了一旁。 钟浔元像是受了重伤,身上几乎全是血和爪痕,正低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这应该是桑悦抓到的,宋小河心想。 走到近处,宋小河绕到另一边,关如萱抬头,与她对上视线。 宋小河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分明就这一会儿的时辰,关如萱竟然苍老得像是七八十岁,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双目也浑浊无比,浑然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清冷貌美。 “你……”她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擅用了神鬼铃。”桑悦将发辫捏在手里转,嘲笑道:“驱使神鬼铃需以阳寿为代价,驱使的魂魄越厉害,则换取的阳寿越多,她便是用神鬼铃驱使我和桑暮临,才耗尽了阳寿。” 宋小河发出疑问,“但是她的寿命有那么长吗?” 沈溪山解释道:“神鬼铃不会杀人,只会夺取寿命,看她的样子似乎被夺取了超过五十年的寿命,那么下一世下下一世,她都是早夭之人,直到偿清被夺取的寿命才能正常轮回。” “原来如此。”宋小河问关如萱,“你可能连着两三世都早死,你可后悔?” 关如萱此时情绪平淡,翻开眼皮看了她一下,道:“要杀要剐,尽快来,少废话。” 宋小河挠了挠脑袋,“你倒是挺硬气。” 沈溪山却看出她的心思,嗤笑一声,“想得倒挺美,我们不会擅自给你定罪,明日会有人将你押回仙盟,连同你们关氏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查个清清楚楚,该有罪的,一个都跑不掉。” 此话戳中关如萱的软肋,她猛地挣动了一下,喊道:“杀了我!杀了……” 噤声咒一落,她再如何歇斯底里,都没有半点声音。 关如萱的疯狂挣扎惊动了钟浔元,他缓缓抬起头,嘴边全是血,被打得不轻。 钟浔元看了几人一眼,道:“鱼皎死了?” “他认罪了。”宋小河说:“你呢?你认不认罪?” “我这里只有输赢,没有什么认罪。”钟浔元有气无力道:“计划执行得不顺利,他们两个太蠢,才导致如今的败局。” “怎么说?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我只接手了后半段的计划。”钟浔元道:“前面的事,你得问吴智明。” 吴智明原本正装死,听到有人提了他的名字,吓得没忍住,浑身一抖。 苏暮临上前狠狠踹了两脚,“让你装!” 吴智明痛得大嚎,连连求饶,“别打我别打我!我什么都招!” 宋小河和沈溪山各自捞了个凳子坐下来,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吴智明道:“起初,是有人传信给我,说有机会杀死沈溪山,我将信将疑地回了信,对方给了我一个消息,我虽是散修,但前两年混得吃不上饭,大家族也看不上我,于是就跟着关氏后面捡掉下来的米粒儿吃,得了此阵之后,我立即献予关氏家主,家主就立即派人前去布阵。” “那消息,便是日晷神仪出现在酆都鬼蜮境内,关氏家主将消息传给了仙盟之内的关如萱,由她在里面引导,将消息递给了仙盟盟主。日晷神仪如此珍贵,必定会派出沈溪山带人前往回收,是以计划到了这里,便是一切顺利。” “沈溪山出发之后,关氏家主仍不太放心,陆续向其他仙门放出他行动的消息,因此沈溪山在路上颇为受阻,进了鬼蜮之后恐怕也不得安宁。” 沈溪山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宋小河说:“当时爆发了很凶的内斗,我差点就死了呢。” 宋小河心想,这话我能信吗? 吴智明继续道:“当时也的确传出消息,说你葬身在鬼蜮之内,我们都以为此计成功,只是还未庆祝多久,你却又回来了。计划失败,若是顺藤摸瓜必定会追查到我和关如萱身上,于是我们便将那一段记忆抽取出来,封在灵石之中,由我埋在了此城边上的山里,如此一来,就算你们调取记忆抽查,也不会查出当时之事是我们所为。” “只不过我后来再来此处寻找,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才在此逗留多日,今夜山上迷阵破了之后我才找到那块灵石。” “难怪当时一提你埋在寿麟城的东西,你就如此慌张。”宋小河听完,心里憋着一股火,骂道:“心肠歹毒,卑鄙无耻。” 第218节 吴智明连忙磕头,“我已诚心悔改,也将事情全盘托出,还望各位大人念在我积极认错的份上,饶我一条性命!” “想都别想!”宋小河才没有那么傻,凶道:“你便是不说,抽取你的记忆也一样能知道!你死定了,等死吧你!” 吴智明吓得浑身发颤,打着哆嗦想要继续为自己求饶,得到的也是噤声咒一个。 “该你了。”宋小河道:“钟浔元。” 钟浔元垂着头,咳了几口血,慢慢说道:“一开始的计划,是要沈溪山破无情道,修为散去八成,不论如何埋伏都是死路一条,此事主要由关如萱来办,只是她太无能,浪费了许多时间也没能办成,最后无法,才有了这山上的一计。她说那阵法是高人给关氏的,在酆都鬼蜮锁住了你一次,同样会锁住你第二次,没想到竟失败了,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相信她。” 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完全没了往日的神气,尤其是现在还受了重伤,说话都气若游丝。 宋小河听了这话,忽而偏头看了沈溪山一眼,意味不明。 沈溪山与她对视一眼,弯唇露出个灿烂的笑。 “好没用……”钟浔元喃喃道:“本想着做出一番大事,再回钟家扬眉吐气,让曾经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皆仰望我,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我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宋小河忍了忍,最终还是拍桌而起,气道:“你不是这样的结局还能是什么?当真以为肆意行恶就能被人仰慕了?我告诉你,这人界正道长存,就算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制裁你!” 钟浔元垂着头,没有接话,不知道是没力气说话,还是自知有愧。 不过宋小河觉得是前者。 桑悦下手太重,快把人给打死了。 这时候沈溪山拿出一个药丸,抛给苏暮临,道:“别让他死了,得留他活口将孟观行的手臂还回去。” “孟师兄的手臂?”宋小河问:“什么意思?” “他摘了孟观行那条印着仙印的手臂装在自己身上。”沈溪山道。 “难怪我上回见他两只手的肤色不一样呢!原来如此。” 宋小河与桑悦和苏暮临道了别,随后追着沈溪山的脚步上了楼。 两间房门都开着,沈溪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脚一拐,就进了沈溪山的房中,反手将门给关上。 沈溪山正将外袍给脱了下来,随手扔到屏风上挂着,舒展筋骨。 宋小河走过去,他听见了脚步声,就转身来,顺势将走到面前的宋小河抱进了怀中,低声问:“是不是很累?要睡觉吗?” “倒也没有。”宋小河将脸埋在他的心口,听到他心腔传来的心跳,闷闷道:“怎么有那么多人想要害你?” 沈溪山笑:“或许我比较招人讨厌?” 宋小河说:“才不是。” 她以前从来不知,这世上会有那么多人,只是因为那些天才不是出自自己家族或是仙门,就想方设法,百般迫害。 从前是她师伯,现在是小师弟。 猪油蒙了心,他们眼里只有家族的荣耀,没有人界的荣耀。 只在乎他们在人界的地位,不在乎人界在六界的地位。 宋小河觉得自己确实累了,她连一句愚蠢都不想再骂。 只是沈溪山的拥抱给了她十足的安慰,仿佛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不足为惧。 宋小河贪恋沉溺,用力汲取。 她抬起头,仰脸看着沈溪山,“究竟是什么高人给出的阵法,能让你差点折在酆都鬼蜮呀?” 沈溪山想了想,说:“其实方才吴智明的话中有一处地方说错了,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当初酆都鬼蜮的阵法,是用业火红莲作为压阵之物,才能将我的灵力尽封。而在我第一次去鬼蜮之前,业火红莲的力量没有得到压制,仅凭关氏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抵达红莲腹地,设下阵法,更别提以业火红莲压阵,所以当初在鬼蜮的阵法,不是关氏所布。” “或者说,不是凡间之人所布。” “难道想你折在人界的,不止凡人?那还有谁?魔族?妖族?” “天界之人。”沈溪山道。 宋小河惊愕地瞪大眼,“怎么会?” 沈溪山语气平静道:“有些蹊跷,我不细究,不代表没察觉。那阵法非凡人所能掌控是其一,当初进入鬼蜮,我知道其中地貌是因为我本就走过一遍,苏暮临知道,是因为他在里面生活多年,还有一人却也从头到尾都知道,这是为何?” 宋小河一怔,没答上话。 沈溪山继续道:“其二,当初在鬼国之中,良宵公主身边的那位国师,你可还记得?” 宋小河当然记得。 “其三,仙盟藏宝之处隐秘而牢固,你师父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取得日晷神仪?又是如何得知开启日晷神仪的办法?当日将你师父带进大殿之中的,并在最后把你师伯的魂魄从苏暮临体内抽出的,都是她。” “要知道这些事情,光是活得久可不够。” “你想说什么?快告诉我。”宋小河猜不透,急得直挠他手心。 “传闻天界有一神族,掌万象罗盘,算尽六界之事,拥有知晓过去,窥探将来之神法,被称为,卜算神法。” 沈溪山抓住她作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她的指关节,道:“而那个神族,便是步氏神族。” 宋小河心头大震,盯着他问: “你怀疑,是鸢姐计划了这一切?” 第110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一) “倒也不是。”沈溪山说:“不过是一些无凭无据的猜测罢了。” 步时鸢究竟是什么身份, 什么目的,尚且无从得知。 但沈溪山知道她绝非那么简单的一个角色,至少她与宋小河的因缘不止这一世。 沈溪山敛了眸, 手臂一收, 将宋小河抱得更紧了。 “宋小河。”他语气里有一丝埋怨, “怎么那么多人跟你有因缘呢?” 与其他人相比, 他因日晷神仪的时光缝隙到宋小河六岁的那年结下的缘, 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沈溪山打小以来, 只有别人的年龄能走在他的前头, 其他任何事他都没有落后于人过。 只是缘分一词着实奇妙,非任何人能够掌控,就算是沈溪山有心, 也无法赶超在别人前头, 与宋小河缔结最重的羁绊。 而这些心思宋小河并不知道,也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什么。 她在沈溪山怀中闷了一会儿, 抬起头之后脸颊红红的,清凌凌的眼眸全是笑, 有几分腼腆, “你是说……咱们俩吗?” 沈溪山一顿, 反问,“你觉得我们之间的羁绊很深?” “那当然啊, 我六岁的时候, 就见过你。”宋小河回想起往事, 有些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了,说:“那时候的你跟现在差不多年岁, 不过与你相识之后,你好像并不记得此事, 那日我提起你我之约,你也没有应声,我一度以为当年的事是我做了一个梦。” 宋小河说起此事也觉得疑惑,问他,“不过先前你不是又提起了此事吗?你究竟还记不记得?” 先前宋小河问他这话的时候,正处于失去师父的噩梦之中,本身就频频往梦里钻逃避现世,若是当时解释此事必定要提到日晷神仪,宋小河难免因此想起伤心事,所以那时候他才避而不谈。 不过现在的宋小河不会再因那些事情绪崩溃,沈溪山倒是可以放心解释。 他揽着宋小河的腰,一下子将人拎起来,往旁边走了两步坐在床榻上,让她坐在身边,说:“此事说来也并不复杂。” 宋小河捏他的手指,自信地说:“复杂点也无事,我听得明白。” 沈溪山心说若是往复杂了解释,你可能还真听不明白。 他从储物锦囊中掏出了油纸包着的糖果,塞到宋小河的手中,才慢慢解释道:“先前在长安时,你师父启动了日晷神仪,带着我们回到了过去。但那毕竟是上古神器,神仙亦难以轻易掌控,更何况是你师父,他虽吸收了许多魂魄将其开启,最后返程时他的灵力支撑不住日晷神仪,导致我在途中意外落进了时光缝隙。我所落的地方,就是崇嘉十七年,你六岁的那一年。” “我在林中看见了正在哭泣的你,走近询问,才得知你……” “我那铜板换了吃的,被师父教训,独自跑去后山,结果迷了路。”宋小河将后半句话接过去。 她嚼着糖,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唇,使得唇瓣看起来颇为水亮,沈溪山的目光悄然滑过,停留片刻。 “对,但我知道你是因为敬良灵尊要将你送往玄音门,与他置气才将铜板送出。”沈溪山抿唇一笑,回忆起幼嫩的宋小河,眸中覆上一层柔和,勾了宋小河的一缕小辫子捏在手中,道:“当时你的头发乱糟糟,比鸟窝好不到哪儿去,是我给你梳理了发辫。” “都是你呀。”宋小河腮帮子圆鼓鼓的,舌尖将糖顶到另一边,说:“让我撒泼打滚留在仙盟,要我十六岁时下山去救你,还说是我唯一的小师弟,这些都是你,我可记得的。” 沈溪山欺身过去,凑近了她,灼热的呼吸落在她耳朵尖上,“那你能想明白我的用意吗?” 宋小河觉得耳朵痒,气息一落上来,她的耳根就条件反射地开始发热,染得白皙的耳朵红透。 她往后缩了缩肩膀,用一只手捂住耳朵,漂亮的杏眼一转,看着沈溪山。 或许她仔细想一想,也能想出来沈溪山提出的问题的答案。 但眼下她看着沈溪山,只觉得他双眸黑得纯粹,深邃无比,陷进去就很难再爬上来,咚咚的心跳声也加快。 “用意?”宋小河思绪打着圈转,随口糊弄道:“或许是你让我去酆都鬼蜮救你。” 沈溪山想把她的脸捏肿。 他抬手,掐住宋小河的下巴抬起来,贴得更近了些,几乎蹭上她的鼻尖。 他说:“你还不明白吗?酆都鬼蜮之行,你救不救我,我都不会死。我之所以让你留在仙盟,是想在你十六岁时与你相遇。” 于私,沈溪山希望六岁的宋小河留在仙盟,才能有日后她偷去外山,与他相遇。 于公,他也希望宋小河能有酆都鬼蜮的那一场试炼,认清楚自己身体里的力量,获得业火红莲的机遇,不再是受欺负的废柴弟子。 沈溪山亲自种下了两人相遇的因,生长十年,才得了后来两人相爱的果。 沈溪山非常自私地说:“是我想要你,来到我身边。” 说完,他用鼻尖蹭了宋小河小巧的鼻头一下,不由分说地吻上她的唇。 入口是一股充满花香的酸甜,沈溪山轻松撬开了她的唇瓣和牙关,舌尖探进去,就触碰到她口中那块还没完全融化的糖。 宋小河到底还是少女性子,羞得一张脸通红,本能想要瑟缩后退,却被沈溪山一下子按住了后脑勺,不准她退。 于是只能张开嘴,让沈溪山极为放肆地在牙齿间作乱,勾缠着她嘴里的糖,搅得心头春水四溢。 身量高大的少年,低头亲吻时难免要将脊背弯下来,看起来像是完全将满面绯红的少女笼罩在怀里一样。 宋小河被桎梏住无法退后,被迫仰高头与他共尝糖果的酸甜,一手攥着糖,一手搭在他的肩头,虽看起来有些慌乱,但没有丝毫挣扎,较之先前几次在客栈中的亲吻,这次就显得格外乖顺。 烛光摇曳着,两人的身影落在地上,洒下一片旖旎春色。 夜晚静谧,只剩下两道有些失控的呼吸声交缠。 也不知多久,宋小河嘴里的糖都完全化掉了,唇舌也有些酸软,这才扭头,隐隐有了分离之意。 第219节 沈溪山也不勉强,亲够了,就在她唇瓣上轻轻咬了一下,慢慢退离。 宋小河浑身泛着热意,手心和后背都起了汗,低着头将嘴唇舔了又舔,粉嫩的舌尖频频冒出头,看起来有些无所适从。 她一下子站起来,打着磕巴道:“我、我要回去睡觉了!” 沈溪山抓住她的细腕,讶异地问:“你要回去?不在这里吗?” “这是你的客房。”宋小河微微侧身,飞快地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说:“我留下来做什么?自然要回我自己房中。” 沈溪山见她认真如此,也跟着站起身,“先前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了。” “为何?” “因为你总是……”宋小河顿了顿,声音稍稍减弱,“总是亲我,我睡不好。” “你若是睡着了,我亲你的话,你也不会知道。”沈溪山实话实说。 宋小河听闻就瞪了他一眼,“那就更不能留下了,我先走了,明日再说。” 沈溪山在后面跟了几步,问她当真不留下? 宋小河的耳朵尖还是红的,语气严肃地说当真。 然后她就这么回了自己的房中。 沈溪山在她门口站了片刻,失笑地回了自己房中。 谁知道就这么一别,宋小河睡了整整五日才醒。 她醒来之后先去隔壁找了沈溪山,见房中没人,便出了客栈。 就看见街道上放眼望去有不少仙盟弟子,细细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睡了几日,期间仙盟派来了不少人,一部分进山去清点山中那座城里的东西,一部分则在城中挨家挨户搜寻已经死了的人,统一消杀。 城中的百姓已经闹过了,但闹也无用,凡人本就无法与修仙弟子抗衡,只能眼睁睁看着“死而复生”的亲人被带走。 沈溪山没城中,他去了山里,亲自监督梁檀留下的那座城的清点情况。 宋小河吃了顿饱饭,也进了山,去那座城中。 白日里看得更为清楚,城门大开,最上头挂着威风凛凛的三个大字:不辞春。 两边守着仙盟弟子,身着丁字级的猎服,见了宋小河纷纷低头,朗声道:“宋猎师。” 宋小河给这场面给吓了一跳,虽然她很早以前就想着有朝一日走在仙盟里,身边的弟子纷纷避让向她低头尊礼,但是真到了这一日,她却又不好意思了,摆着手道:“不必如此庄重,你们辛苦了。” “为宋猎师贡献绵薄之力,是我们的荣幸!” “是呀宋猎师,听说你杀了一只百年魔兽,实在太厉害了!” “这城中的东西也都是你的,少说你现在也是个城主了!” 守门的弟子大多都年轻,见宋小河这般没架子,也都兴奋地跟着攀谈起来。 任何族类,慕强都是天性。宋小河又不是头一天在仙盟,过去的十几年里,从不曾有人这样恭维她。 而今却都围上来,将她捧上了天地夸。 可偏偏,宋小河就吃这套,一声又一声的夸赞让她腰杆越挺越直,满面春风得意,若是有尾巴,这会儿已经翘上天了。 她在城中寻找沈溪山,路上只要遇见仙盟弟子,都会颔首向她打招呼。 宋小河现在当真觉得自己地位不一样了,得意得路也不好好走,下巴一仰,压着嘴角傻乐。 城中道路算不上宽阔,道路两边的房屋商铺也并不奢华,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繁华的大都城。 往前行了一刻钟,宋小河就在路边看到了一座庙。 那座庙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大概是城中的人经常修缮,是以并不显破旧,墙上的红漆还是鲜亮的。 庙比周围的屋舍要高出不少,坐落在路边相当显眼。 沈溪山就站在庙门口,宋小河面色一喜,正要喊他。 却见手里正拿着一个册子,正在与身边站着的几个弟子说话。 宋小河咽下了嘴里的叫喊,缓步走过去,很自然地站在那几个弟子的边上。 “东半区的东西都记在……”沈溪山翻动手中的册子,话刚说了一半,忽而偏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宋小河的身上。 沈溪山弯眸浅笑,“醒了?” 宋小河微微点了点头,“你继续忙。” 沈溪山没有多说,将册子上的东西一一核对,然后交给了身边的弟子道:“这些东西先运回去。” 几个弟子得了话,拿着册子离开了。 沈溪山转身朝向宋小河,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却见她往后仰了一下,躲开他的手。 他笑容一顿,“怎么了?” “这里人多,莫要动手动脚。”宋小河一本正经道。 “我怎么动手动脚了?不过是想摸摸你的脸。”沈溪山颇为不爽道。 “那也不行。”宋小河往后闪了一步,转头在周围看了看,问:“这里的东西清点多少了?我睡的这几日,你都在这里忙吗?” 沈溪山轻哼一声,“还剩下两条街没清理,实则东西也没有多少,都是你师父那几年走南闯北搜罗来的东西,有些宝贝,不过更多的都是凡物。” “师父留在城里的东西,总有能留下的道理,届时我再去看一看有什么。”宋小河又问:“这座城还会回收吗?” “你若是想带回沧海峰也可以。”沈溪山道。 “就留在此处吧,这城我带回去也没用,倒不如让满月在这里玩。”宋小河摆了摆手,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又回头望着沈溪山,笑着问:“沈猎师,可愿与我在这城中走一走?” 沈溪山心知她有意隐瞒两人的亲密关系,有自己的顾虑,他便也不勉强,只能顺着宋小河。 他没说话,扯了下嘴角抬步跟上宋小河的步伐。 这几日,沈溪山已经将城中转了个遍。 城门处的高墙只围了一半,再往后就没有围墙了,屋舍也零散,不知是双鱼神玉当初没能拓印完整,还是这城中地貌本就这样。 宋小河走到后面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疑问道:“若高墙是为了防御,那为何墙只围了一半,城的后面不需要吗?” 沈溪山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我如何得知?” 宋小河站在原地,看着那稀疏的屋舍,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只让这城墙建了一半。 他几步走到边上,抬手往她脑门上一按,“你别想了,本来你的脑子也不是用来思考这些的。” 宋小河道:“今日不同往日,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了吗?” 沈溪山挑眉,“说来听听。” “我可是城主。”宋小河说:“我进城的时候,好多人都跟我行礼,叫我宋猎师呢。” 沈溪山很不走心地问:“宋猎师如今可是个厉害人物了,日后若飞黄腾达了,不会忘记了我吧?” 宋小河笑呵呵道:“当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日后我发达了,自少不了你的辉煌。” 一句话,将沈溪山气得肝疼,转头走了。 宋小河在后面追了半条街跟他说话,他都没搭理。 原本还拉拉扯扯,到了有人的地方,宋小河就一下松了手,落在他后面几步。 沈溪山更气了。 二人行到城中央,碰见了苏暮临。 桑悦解决了事,已经带着人回了魔族,苏暮临送别了她之后也没得清闲,被沈溪山抓到城中来帮忙清点,这几日忙得团团转。 分明是狼,累成了狗。 他看见宋小河后,刚要奔过来,被沈溪山甩了一眼刀,就又不敢妄动。 心中说不妙,这沈溪山的脸黑得像煤炭,自己生气不说,还要迁怒别人,可不能在这时候让他抓着发作的把柄。 幸好宋小河看见了他,跑过来与他闲聊了几句,随后与他一起清点屋中的东西。 沈溪山在边上站了一会儿,见宋小河有事情忙,也就转身继续监督其他地方的清点。 梁檀在这条街留下的大多都是书籍,有些是本国的,有些却是其他文字,看起来很杂乱。 苏暮临一边清理,一边将宋小河睡着的这几日发生的事说给她。 关如萱和吴智明,以及鱼皎和他师娘四人已经提前押回仙盟了。 先前吴智明所说的记忆灵石也已经找到,里面还存放着关如萱的记忆,相当于关氏伙同他人谋害沈溪山的铁证,押回去之后审门会处理,之后等处理结果就好。 而钟浔元却留了下来。 沈溪山说此人狡猾,会一种将魂魄转移到傀人身上的本事。 先前宋小河在夏国里杀的莫寻凌,就是他分了一魄进去的傀人躯体,来到寿麟城之后,他就扮成了孟观行,而那个假的钟浔元,也是傀人所扮。 沈溪山怕仙盟弟子被他蒙骗,路上出纰漏,就暂时用缚灵捆住了他看管起来,届时要亲自押回去。 而真正的孟观行也已经找到了。 他刚出仙盟没多久,就被钟浔元给抓走,好在性命还在,只不过被砍了那个印了仙印的手臂,又身负重伤,昏迷了好几日才回到仙盟中。 手臂还能接回去,只要孟观行还活着,就不算什么大事。 山上迷阵破了之后,程灵珠带领的一队猎师自然也就能够出山,他们在山中打转许久,幸运的是没遇到什么危险,无人伤亡。 只是最开始那批,留下留声螺的那些人都被钟浔元的人所杀,尸体挂在林间,被仙盟弟子找到给收殓起来。 此事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 只需要将城里剩下的东西给清理干净,他们就能启程回仙盟。 宋小河坐在地上翻阅那些陈旧的书籍,忽而挑中了一半,看见上面记载了无情道相关的文字。 无情道究其根本,不过就是最初时,凡间之人为学习天界诸神所创立的派别。 传闻神性淡漠,无情无欲,才能有那般至高的境地,是以凡人若想飞升得道,也要断情绝欲,六根清净。 只是大多凡人都无法真正做到断情绝欲,一边嘴上说着修无情道,一边成婚生子,乃至最后突破大关之时,杀亲证道,以求飞升。 这类无情道延续多年,最后被天界发现,便亲自传授了一种命契法咒,乃是以命格向天道起誓,以七情六欲换飞升命途。 第220节 此被称为新的无情道。 当然,也不是说立下命契就能飞升,不过是天赐良资,修炼比旁人更轻松而已,能否得道还是要看自身。 只是背弃此道要承受的代价巨大,加之便是入了无情道得道的机会也难说,是以无情道在人界并不受欢迎。 宋小河翻了几页,看见最后一段文字的内容表示,若修无情道者一旦动心,产生情.欲,修为便会停滞不前,再无精进之可能。若要弃修无情道,需指天破誓,自弃天资,那么天道就会散去其八成的修为,此为破道。 她看得心惊胆战,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最终将书“啪”地一声合上。 声音惊了苏暮临一跳,见宋小河脸色不好,忙追问:“小河大人,你怎么了?” 宋小河赶忙摇头,将书随手放在一沓书上面,说:“没事没事。” 想了想,又将书给夹在了中间位置,然后一把给抱起来,说:“走吧,搬出去。” 苏暮临没有多想,抱着书出了屋子。 收拾完最后的书籍,记录了数量后,天已经黑了。 沈溪山忙完之后就在城门处等宋小河,其他弟子皆陆续离山,城中没了人,他站在空荡荡的地方,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老远看见她与苏暮临并肩走来,沈溪山往前迎了段路,“忙活这么久?你饿不饿?” 宋小河一下午都心不在焉,这会儿忙完了看见沈溪山,才感觉饿了,点头说:“回城里吃点吧。” 沈溪山扫了苏暮临一眼,眼神的意思太过明显,苏暮临立即道:“小河大人,我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迈开双腿狂奔离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两人走出了城门,沈溪山落下金光结界,将城封起来,他道:“城中的东西应该清理完了,明日就能回去。” 宋小河应了一声,问:“你这结界封住了,满月进不去怎么办?” “结界只拦人,不拦兽灵。”沈溪山捞了一把,牵起了她的手,捏在掌心里,说:“现在没人了,我能牵一会儿了吗?” 宋小河倒没挣扎,反手回握住,与他十指相扣。 今夜月亮不亮,繁星闪烁,沈溪山提了一盏灯,牵着宋小河慢慢走着山路。 山风清爽,将二人的衣摆撩动,晃得树叶纷响。 “你脖子上的禁咒痛得厉害吗?”宋小河忽而问他。 其实先前她覆在禁咒上的寒冰之力只管了两日,最近两天都灼烧着,不过沈溪山并不在意这些疼痛,只是宋小河问起了,他自然也不会如实回答。 只道:“痛也是我该受的,你不必在意。” 宋小河一下中招,心疼得很,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那我回去再给你用寒冰缓解一下。” “算了。”沈溪山叹道:“没什么用,也不过缓解几个时辰而已。” “那我几个时辰之后再给你施法就好了啊,不能算了!” “可你还要睡觉,我不想睡一半还要跑去隔壁打扰你。” 宋小河脱口而出道:“那我今夜就与你睡一起。” 沈溪山等的就是这句话了,立即接话: “好,就这么说定了,你若是反悔,我就痛死在榻上。” 第111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二) 宋小河觉得可能是自己连睡了五日的缘故, 这会儿躺在床上许久都没有睡意。 自山上回城之后,两人一块去吃了饭,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跟沈溪山躺上了一张床。 回房的时候, 她后知后觉上当, 但对上沈溪山那隐隐含着春光的眼睛, 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催动极寒之力帮沈溪山缓解了脖子上的禁咒, 这才发现禁咒的灼烫比之前更为厉害了, 上回她的手覆上去时只感觉微微的热, 这回却烫伤了她的手心。 房中只留了一盏小灯, 光线相当昏暗,但宋小河悄悄抬手,还是能看见手掌心红滚滚的禁字。 禁咒的威力比想象中还要迅猛, 现在用指尖摸上去, 还火辣辣地痛着。 她倒是可以用寒冰缓解伤痛,可一想到沈溪山的后脖子无时无刻不在经受这样的痛苦, 宋小河就消了缓解伤势的心思。 宋小河举着手,用指尖在手心的禁字上轻轻描摹, 有一些痒, 但更多的是痛。 她正走神, 耳边传来了沈溪山的低声,“睡不着?” 宋小河蓦地偏头, 就看见沈溪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正静静地看着她。 “许是睡得太多, 现在不太困。”宋小河回答说。 沈溪山没吱声,握住她的手腕往身前拉, 宋小河就一下子握住手掌,往后缩。 但他的力气大, 宋小河那先微乎其微的挣扎完全没有起到作用,还是被他翻开了掌心,露出手心里红彤彤的灼伤。 沈溪山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伤到了为何不告诉我?” 宋小河蜷起手指,被他的眼神一质问,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怎么痛,算不上什么伤。” 沈溪山的手指往她掌心一按,她立即叫了一声,“啊。” 随着一瞬的轻痛,掌心的灼伤便消失了,恢复如初。 沈溪山捏着她软乎乎的手指,语气虽轻描淡写,但隐约流露出了那么一丝疼惜,“我皮糙肉厚的,这点痛尚能忍受,你的肉嫩,不必吃这些苦头。” 宋小河嘟囔:“这算什么苦头。” 沈溪山没有接话。 方才他一睁眼,看见宋小河正静悄悄地玩着自己的手,像个乖巧的小孩,那一瞬,沈溪山的心都化了。 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双眸睁得大大的,有几分懵懂之色。 或许动了心的人总是贪一些,沈溪山以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么一个人对他有着那么大的吸引力。 她的任何举动,任何表情,都能在不经意间让沈溪山生出占有的心思。 从中甚至延伸出,将她据为己有,不准任何人染指的阴暗念头。 沈溪山捏着她的手,忽而翻了个身,仰面朝上,不再看她。 他的心思太多,而宋小河似乎又没心思,一次两次倒还好,毕竟宋小河好哄,若是欺负狠了,宋小河长了记性,下次就没那么容易骗了。 沈溪山闭上眼睛,真的打算睡觉了。 只是刚闭眼没一会儿,宋小河忽然开口说话了。 “沈溪山。”她用很小的声音唤道。 沈溪山没睁眼,“怎么?” “你幼年时的是不是非常严格刻苦,每日都在苦修中度过?”宋小河问。 沈溪山认真想了想,模棱两可道:“经常被师父罚抄。” 宋小河惊讶道:“罚抄?抄什么?” “很多。”沈溪山说:“各类心法,仙盟律法,和其他的修身养性的书籍。” 宋小河唏嘘,“没想到你竟然会被盟主罚抄这些东西。” 都不用沈溪山多说,这三言两语间,宋小河就已经想到了具体的画面。 幼年的沈溪山坐在案桌前,一坐就是一日,埋头抄写着长篇大论,从日升到日暮。 纵然是天才,也须得加以苦修辅佐,加之青璃上仙看起来就颇为严格,身份又特殊,她将沈溪山当做飞升之人来栽培,自然倾尽心血。 沈溪山或许比仙盟里的任何弟子都辛苦。 宋小河反手将他的指头握住,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 沈溪山反问,“你真明白?” 宋小河点头,“小时候我不好好修炼,师父也总是罚我,不过我只要哭一哭师父就会心软,然后放过我。” 与沈溪山相比,她倒还算是幸运,毕竟以沈溪山的性子,定然不会在受罚的时候哭着求饶。 沈溪山回想起自己每次被罚抄的原因,说道:“多数时候,也算是我该罚。” 宋小河宽慰他,“都已经过去了,况且这里只有你我,不必说那些违心的话。” 沈溪山顿了片刻,便道:“确实我也觉得我不该受罚,毕竟那些事我并未真的去做。” 最多也只是口头威胁恐吓罢了。 宋小河又问:“你三岁进仙盟,是不是鲜少有时间回家?” 沈溪山说:“仙盟与江南隔千里,回去一趟确实不容易。” 当然,主要还是沈溪山并不太想回去,他三岁离家,若不是这些年零星回去过几次,现在恐怕都把爹娘的脸给忘记了。 沈家倒是每年都往仙盟给他送东西,每年送来家书,问他何时有空归家,沈溪山都找理由推脱。 所以先前梁檀说他亲缘薄,也并非胡说。 亲情于沈溪山来说,就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没有别的深意。 不过宋小河不那么认为,她觉得亲人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自己没有爹娘自然无从可寻,但知道沈溪山爹娘都在千里之外,这么多年来又没能回家见几次面,更为心疼。 正如她所想,沈溪山身上背负了太多人的期望,那些期望会化作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困住沈溪山。 宋小河的身上就从来没有那些负担。 一开始,梁檀希望她能学会符箓,将自己的本事传承下去,后来养了宋小河一段时间,觉得她脑子可能有着异于常人的蠢笨,于是放低了要求,退而求其次,盼望宋小河能学会风雷咒就好。 再后来,宋小河吵着学剑,梁檀彻底放弃了对她的要求,只盼望她能少吃点,毕竟他也不能总跑去别的山偷鸡,被人发现了挨骂不说,还掉面子。 宋小河对自己的要求倒是挺多,比如学会剑法,考入猎门,成为天字级猎师,再与小师弟一起并肩作战。 如今看来,好像都慢慢做到了。 宋小河思绪发散,越想越远。 沈溪山像是确实累了,许久没说话之后,他平稳的呼吸声就慢慢传过来,是入睡之后的状态。 宋小河看着他的侧脸,一夜未闭眼。 天亮时,沈溪山像往常一样在同个时辰睁开了眼。 第221节 就看见宋小河侧躺在他身边,手里正挑着他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缠着玩儿。 像昨夜她玩自己的手心一样,安安静静的,垂下的浓密眼睫遮不住澄澈的双眸。 宋小河没注意他睡醒,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将那缕长发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再一圈一圈地松开。 沈溪山伸手过去,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 她抬手捂住脸,惊讶地抬头,这才发现沈溪山醒了,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将他抱住,脑袋一个劲儿地往沈溪山的胸膛钻。 这力道这么有精神,一点不像是睡过的样子,难不成一夜没睡? 沈溪山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将她往怀里拢,只觉得宋小河的身体软得像棉花,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气息,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沈溪山打心眼里喜欢。 他抱着宋小河,把她在怀里捂了一会儿,才问:“为何一晚上没睡?” 宋小河的头发都乱了,笑嘻嘻地抬头看他,“我昨晚要睡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你的脸,我就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想了一整个晚上,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小嘴跟抹了蜜糖一样,一大早就开始说一些让沈溪山心情舒畅的话。 不管是喜欢脸,还是喜欢他的剑法,总归都是喜欢是不是? 沈溪山眼里攀上笑意,嘴角却压着,不让这个笑露出来,一本正经道:“这个问题的确难以解答,我估摸着你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答案,不如……” 不如就多在我身边睡几晚,说不定会有些头绪。 这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宋小河就从当中截断,一边从他怀里爬起来,一边说:“所以我觉得日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回自己房中睡吧,若是夜夜看见你的脸,夜夜睡不着,那我岂不是无觉可睡了?” 说完还觉得颇有道理,肯定地点点头。 沈溪山险些大惊失色,一下子坐起来,道:“我的脸难不成还成了你的梦魇,怎么会夜夜看夜夜睡不着?” 宋小河蹬上鞋子,站起身拂了拂有些揉皱的衣裙,回身一笑,“自然是喜欢的睡不着啊。” 一句话噎得沈溪山接不上来。 顿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烦忧,愣神的工夫,就眼睁睁看着宋小河推门出去了。 寿麟城如今已经全然没有往日的热闹,即便是天色大亮了,也没有多少人在街道上走动,多半都是仙盟弟子。 苏暮临倒是起得早,蹲在客栈边上跟小孩玩儿。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收服那些小孩儿的,先前还在路边指着他骂,现在一个两个都服服帖帖地叫他老大,排着队给他献宝。 宋小河过去瞅了一眼,说是宝贝,其实就是小孩儿自己在路边捡的石头,送给苏暮临的时候,就说是什么东海珍珠,天山宝剑,有什么编什么。 苏暮临就更能编了,说这些我都有,不是稀罕玩意儿,我不要。 她刚出门,苏暮临就看见了他,拂开身边围着的小孩奔来,“小河大人!” 后面几个小孩儿也跟着跑过来,一口一个小河大人地喊着。 宋小河威风死了,双手叉腰,说:“想做我的小弟,这些宝贝可不够,最起码要是九重天上的神仙用的宝贝才行。” 小孩们争先恐后地问是什么。 宋小河说:“糖葫芦。” 然后领着小孩儿去了蜜果铺子里,一人给买了一串糖葫芦。 当然,用的是苏暮临的银子。 吃完糖葫芦之后,宋小河带着苏暮临又去了一趟山里,与其他仙盟弟子一起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完,再检查了几遍,而后沈溪山带着仙盟的灵锁来,以自己的灵力加持,将城门给锁上,落下了一层不防兽灵的结界。 沈溪山还特地问过宋小河,是否全部封锁起来,保留这座城的完整。 宋小河却说,若是这城能给山中生灵提供庇佑之所,这座城也不会孤独在此。 寿麟城的事差不多落幕,沈溪山留了一些仙盟弟子在城中多住几日,观察余下的情况,剩下的则由他带领,在午后启程回仙盟。 钟浔元被捆得结结实实,押在队伍的中央,前后左右都有仙盟弟子随行。 他的伤势看起来好多了,较之先前的颓废,现在反而平静下来,颇有一种安宁赴死的感觉。 寿麟城距离仙盟也算不上远,御灵飞行赶路,几个时辰就到了。 回到仙盟已是深夜,钟浔元押回牢中候审,宋小河与沈溪山等人前去见青璃,其他人则各自休息。 走到仙盟大殿门口,沈溪山朝身侧的宋小河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似乎有些紧张。 她的眉头微皱,嘴角紧紧地绷着,小脸看起来相当严肃,同时攥紧了拳头,仿佛如临大敌之态。 “你……”沈溪山刚想问一句你怎么了,就见宋小河大声咳嗽两声,蓦地对他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沈猎师先请。” 沈溪山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她请进了殿中。 仙盟大殿只有青璃一人,宋小河越来越紧张,低着头不敢直视青璃。 “师父。”沈溪山在殿中央站定,抬手揖礼。 宋小河跟着学了一下,紧巴巴地唤道:“弟子拜见盟主。” 青璃轻轻摆了下手,道:“你们平安回来就好,没想到这次任务这般凶险,那山中竟有百年邪祟,若非你们办事得力,将它斩杀及时,恐怕会酿成大祸,届时又不知有多少门派找上门来,状告我们仙盟失职。” 沈溪山颔首,“皆是弟子理应为之,只是弟子不敢随意邀功,这次能够顺利斩杀那邪魔,全是宋小河出力,我只从旁辅佐而已。” 青璃笑眯眯地看着宋小河,问:“小河,你进步倒是飞快,何时竟强到这般地步了?” 宋小河吭哧半晌,说了一句,“因为他们要害沈猎师。” 沈溪山怔了一下,不知宋小河这句话是无心还是有意。 果然就听青璃悠悠的声音传来,“哦?是因为他们要害溪山,所以你才爆发了斩杀邪魔的力量?” 宋小河这才惊觉自己的话有歧义,赶忙否认道:“不是,我是怕那邪魔出去害人,一时着急,所以才……不过并非我出主力,是我与沈猎师合力才将那邪魔击杀。” 沈溪山听闻不语,垂下眼帘。 “不管如何,你们立下大功又平安归来,实属幸事。”青璃的手指在座椅上点了几下,停了一会儿,又继续道:“猎门的等级向来是按修为和功绩排列,宋小河,如今的你收回日晷神仪,阴阳鬼幡有功在先,又揪出当年残害梁颂微之人,阻止梁檀伤害众仙门弟子,还有斩杀百年邪魔在后,不论是论你的修为还是功绩,都有资格列为天字级猎师,今日你立功回来,我破格将你提升为天字级猎师,明日来殿前授勋。” 其实这功绩当中,有些并不属于宋小河,但青璃也一并加在了她的头上。 宋小河大为震惊,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愿望,突然就砸了脸。 她呆呆地站着,杏眼瞪圆,没了反应。 沈溪山偏头看了一眼愣神的宋小河,悄然用脚撞了一下她的脚后跟。 宋小河吓一大跳,差点蹦起来,赶忙向青璃拜谢,“多谢盟主抬举,弟子定不负盟主所望,为仙盟尽心效力!” 青璃应当是听惯了这种话,面上并无变化,继续问道:“梁颂微的最后一魄,你可收回了?” 宋小河点头,犹豫一瞬,她出声问:“弟子斗胆,想问问究竟是谁将师伯的那一魄自钟家取出来,放入双鱼神玉之中。” 青璃反问:“如何不能是你师父放进去的呢?” 宋小河道:“起先我也以为是我师父,但是后来一想却发现疑点重重,单凭师父当年的力量,根本无法从钟氏中盗取那一魄,且先前在长安,师父想献祭自己换师伯回魂,若他手中有师伯的魂魄,必定会一并带去。其实最让我确定的,还是师父留在灵器里的最后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今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开启此城’,如若他将师伯的魂魄留在这里,恐怕会时常回来看一看。” “师父不会让师伯独自一人留在山里。”宋小河十分笃定道。 青璃叹道:“想不到你竟是个聪明孩子。” 沈溪山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了下青璃。 这话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怕是要惹她不开心。 果然,就听宋小河委委屈屈地问:“难道在盟主眼里,我一直是个蠢笨之人吗?” 青璃愣了愣,暗道糟糕,不小心说了真心话,她起身从座上走下去,摸了两把宋小河的脑袋,慈爱道:“怎会,我是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宋小河好糊弄,当下咧嘴笑,丝毫不知自谦二字怎么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青璃稍稍侧身,又端起高深莫测的作派,说道:“梁颂微那最后一魄的确不是你师父放进双鱼神玉之中的,不过当年有外界之人插手了此事,本来就有违天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届时天道降罚,你也不会被参与进来。” 宋小河也不多问。 她知道是有人帮了师伯,若非如此,师伯早就真的魂飞魄散了,也不会在苏暮临的体内养那么多年。 既然青璃表明不能说,那她就认怂。 青璃道:“想必这次回来你也累了,无其他事就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自会有人喊你来殿前授勋。” 宋小河点头,行了拜礼之后告辞,走的时候看都没看沈溪山一眼。 待她出了大殿,青璃这才看向沈溪山,眸光有几分严厉,沉声道:“溪山,将你的禁咒给为师看看。” 宋小河浑身紧绷,出了大殿之后才得以放松。 她方才实在是太紧张了,生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让青璃看出端倪来。 宋小河现在负罪感极强,就好像带着沈溪山做一件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若是让盟主发现了沈溪山禁咒妄动,必定不会轻饶沈溪山,连带着宋小河都要受罚,更何况先前盟主还特意将她叫过去温柔敲打了一番,宋小河显然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闯了弥天大祸的宋小河吓得不行,进了殿后,一眼也没敢朝沈溪山看。 亲的时候倒是爽快,现在回了仙盟,往盟主面前一站,却又怕得不行。 宋小河觉得自己颇像是话本子里那些偷摸占了良家妇女便宜,一事发就赶忙推卸责任,毫无担当的负心汉。 可是盟主若是真的问罪下来,宋小河还真没胆子硬往上顶。 她越想越害怕,抱着脑袋大喊着完啦完啦,一路飞快跑回了沧海峰躲起来。 苏暮临给院子点了好几盏灯,照得灯火通明,连带着盛开的樱花也染了星火的颜色,在繁星与皎月并存的夜空下,显得美轮美奂。 他正在院中清扫花瓣,就看见宋小河抱着头一股脑儿地撞了进来,飞快将门给关上,顺道落了锁。 “小河大人,出了何事,谁在后头追你?” 他捏着扫帚凑过去问。 宋小河一脸惊慌,“我惹了大事了。” 苏暮临把扫帚一扔,转头就要往屋里钻,“那我给大人收拾行李,我们趁黑跑路!” “等等!”宋小河赶紧拦住他,“现在不行,明日我还要去大殿授勋呢!至少也等我穿上天字级猎师的宗服才能跑!” 苏暮临连声贺喜,“小河大人果真厉害,莫说是天字级猎师,区区仙盟盟主之位也不在话下。” 宋小河吓一跳,“别乱说话!” 她在院中脚步着急地来回踱步,念念有词,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苏暮临认真去听,隐约听到一些“被发现就死定了”“还是装模作样几日”“能瞒则瞒”,然后猛然看向苏暮临,义正词严道:“过会儿若是沈溪山来找我,你就说我已经睡了,请他回去,知道吗?” 苏暮临见她模样慌张,赶紧点头应了。 第222节 宋小河就回了房内,将门闭得严严实实,下定决心这几日不再与沈溪山见面,一定不能让盟主察觉他们二人卿卿我我之事。 正如她所说,没过多久,沈溪山就寻来了,站在栅栏门外,要苏暮临喊宋小河出来。 苏暮临捏着扫帚,离得远远的,隔了半个院子大声回道:“小河大人说她睡着了,不见你,请你回去。” 想了想,又擅自添上半句,“别再来找她。” 沈溪山的手搭在栅栏上,稍稍一用力,掌心里的木栅栏就捏得稀巴烂,他笑着问:“当真这么说?苏暮临,你的狗命还要不要?” 苏暮临梗着脖子,说了一句,“我是狼,不是狗!”然后飞快逃走了。 “宋小河。”沈溪山唤她。 宋小河躲在窗户后面偷看,咬着手指,用牙齿磨着指腹,纠结死了。 沈溪山披星戴月站在院外,樱花瓣被风卷下来,围在他身边打转似地飞舞。 他浓黑的墨发披在皎白的衣袍上,微风拂过额前的碎发,眉心的红痣若隐若现,浑身上下都是勾人的味道。 “当真不出来见我吗?”沈溪山望着她寝房的方向,声音慢慢低下来,双眸染上了些许失落,“原来还是我的一厢情愿,也是我的错,这个时辰你该睡觉了,我却还来打扰你,你不出来见我也是应该的。” 说着,他转身就要离去。 宋小河一下子推开窗门,扒着窗子往外翻,“我来啦我来啦!” 沈溪山眸光一转,将笑意掩藏,回身看她,就见她一路跑过来,打开了院门的锁走出来,一把将他给抱住了,用手顺着他的脊背,状似安慰,“你不要伤心,我并非故意对你避之不见。” 沈溪山反手把她搂进怀里,“当真不是故意?” 宋小河点头如捣蒜,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方才在写明日授勋时要说的话。” 沈溪山心想,你倒是编个像样点的瞎话,谁会准备那种东西? 念头刚落下,宋小河就松开了他,然后从袖子里一掏,摸出来两张纸,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就是这个。” 沈溪山吃惊,“你还真写了?” 还写了那么多? 整整两张纸? 宋小河红了耳朵,颇为不好意思道:“这才写到一半。” 沈溪山:? 他攥住宋小河的手腕,“去我那儿写,我那边的床宽敞。” 宋小河挣了一下,“欸,我不在床上写,我趴桌子上写的!” “我那的桌子也大。” “我不去!”宋小河拽自己的手,“你撒开我。” 沈溪山将她两只手腕一捏,往后肩头后面一甩,一下就把她扛起来。 他轻哼道:“知道你懒得走,那我就稍微辛苦一点带你过去。” 第112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三) “哇, 好大的床。” 宋小河站在床榻前,发出震惊的声音。 沈溪山从屏风后面绕进来,手里拿着墨笔和纸, “你再写个两张应该够了吧?” 宋小河转头, 看了一眼那纸, 就说:“我要回去。” “为何?”沈溪山疑问, “难不成是我这里的床榻不够大?” 宋小河顿了一下, “挺大的。” 这是实话实说。 寻常的床榻长九尺, 宽五尺, 而沈溪山的床榻,单单是宽看着就有七八尺的样子,莫说是在上面睡觉, 怕是练剑也是宽敞的。 宋小河问:“跟床榻大不大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有关系。”沈溪山将纸放在桌子上, “你住的小院不宽敞,统共两间卧房, 你的床榻又小,睡不下我们两个人。” 宋小河眼睛一瞪, 绕到他面前, “为何要睡我们两个人?” 沈溪山不语, 低头将纸张抚平。 宋小河就追着劝说:“我们现在回了仙盟,盟主在上头盯着看呢, 若是我们往来亲密了, 怕是要被她怪罪的。” “所以你才让苏暮临告诉我, 以后别再去找你?” “那话我倒是没说。”宋小河忙矢口否认。 沈溪山侧身,低头看着她, 寝房内的落地长灯将他的面容覆上柔和的微光,极具蛊惑一般, “宋小河,你很怕师父发现我们的事?” 宋小河对上这样的目光,总是无法好好回答问题,于是偏头将视线移开,反问,“你不怕吗?” 他轻描淡写道:“我从未惧怕过什么事。” 他自然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但是宋小河不行。 细细说来,她胆子也算不上大,去书房偷师父的灵果吃的时候,还战战兢兢的呢。 “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打算要与我在一起,先前只是为了哄我开心。”沈溪山又说。 宋小河看出他掩在平淡眉眼下的不开心,于是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只见顺着袖子摸进去,与他温热的手指缠在一起。 宋小河小声说:“怎么会,我喜欢你,你不是都知道吗?我先前说过很多遍啊。” “那都是在别人面前说的。” 沈溪山微微抿唇,似乎对此事积怨已久,一找到机会就抱怨,“在我面前从不曾主动提起。” 宋小河扭扭捏捏,攥着他的指尖揉来揉去,嘴上却不含糊,什么我最喜欢你,也只喜欢你诸如此类的话反复说了几遍,一下就把沈溪山哄得心花怒放,仿若乌云尽散,晴阳高照。 沈溪山心道,是他多虑,宋小河当然是喜欢他的。 而后就见宋小河红着耳朵,用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好声好气道:“但是我们先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不好?” 沈溪山又想着,我很见不得人吗?与我在一起让宋小河很有负担?宋小河是不是在玩弄我的真心? 但是对上她澄澈漂亮的眼睛,沈溪山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点头,“好。” 当然也不能平白答应,沈溪山低头索吻,按着她亲了好一阵,索取报酬。 两人分离,宋小河顶着红彤彤的脸和湿乎乎的嘴,问:“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沈溪山道:“你在这里把剩下的写完,我就送你回去。” 宋小河暗自思量了一番。 这玩意儿纯靠她自己瞎编,主要是盼着天字级猎师这个位置盼了那么多年,如今心愿实现,宋小河自然要发表一下自己的心得,激励后辈。 所以她落笔的时候很快,不一会儿就能写上洋洋洒洒一大篇。 宋小河觉得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于是坐下来,拿起墨笔开始写。 沈溪山闲着无事,先是站在桌边给她研了墨,随后看她写得认真,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后面,取了一块香点上。 香是用于安神调息的,沈溪山点的少,只有偶尔忙碌得疲惫了,才会点上一块,很快就能入睡。 宋小河到了夜间本身困意就来得快,安神香的味道在房中散开没一会儿,她就打了好几个哈欠,最后直接捏着笔趴在桌上睡着了。 沈溪山沐浴净身,回来时就看见宋小河枕着墨笔睡得正香。 他走过去,将宋小河抱起来,擦净了她的脸,低头在她嘴角边印下轻轻一吻,然后去了床榻边。 宋小河这一觉睡得颇沉,又做起了奇怪的梦。 她先是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山谷,薄雾在山涧环绕着。 宋小河从山中走出来,进了山脚下的一处村落,村中的树粗壮茂盛,像是灵气养出来的一样。 她看见前面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聊天,好似不敢过去,跑去粗壮的树干后面躲起来,偷看。 “听说了没,前几日隔壁村的孙家的老大带着小儿子进山,就没出来。” 众人一阵唏嘘,“自然是听说了,这等大事哪还能瞒住?山上怕是又起祸乱了。” “二十年前,山上就有过一回这种事,进去多少人都出不来,也不知道是在里头遇见什么事了。” “这么邪乎?山上是不是有什么妖怪?” “别瞎说。”一人低声呵斥道:“这是龙息之谷,传说龙神在里面沉睡的地方,岂能有什么妖怪?” “许是他们惹怒了龙神,受了惩罚吧……” 宋小河站在树后听着,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薄雾弥漫的山谷。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面前的人散去,反而越聊越起劲,便从树后离开,改了方向,小跑着离去。 宋小河有些看不清楚梦中的自己最后是跑向了山,还是跑去了别的地方,等她想要追寻时,外面一声嘹亮的鸡鸣,她醒了。 她满脸的惺忪,揉着眼睛回想着方才的梦,却又隐隐约约什么都想不起来,总觉得这样的梦之前也出现的,可醒来之后忘得一干二净。 想不起来便不想了,宋小河坐起身,才发现她睡在沧海峰的小屋里。 回想起昨夜,她那慷慨激昂的发言才刚写了一部分,就被困意击倒,原本想着只趴在桌上睡一小会儿,没想到这一睁眼就到了隔日天亮。 想来是沈溪山遵守诺言,将睡着之后的她给送了回来。 宋小河想着,便不自觉扬起一个笑容,下榻穿鞋,刚出门就看见苏暮临正站在院子里,手里掐着一只鸡的脖子。 显然方才那声凄惨的鸡鸣是从他手里那只发出来的。 “小河大人,吵醒你了吗?”苏暮临将手里的鸡扔到一旁,而后从院中的桌上捧起一个白玉鎏金盒,兴高采烈地送到她面前,说:“这是有人一大早给送过来的。” 盒子的正面印着仙盟徽文,金光闪闪,颇为气派。 “是我的宗服!”宋小河顿时乐了,捧着盒子回了房间,打开盖子一瞧,里面正装着天字级猎师的宗服。 她将雪色的衣裙拎起来,触手光滑柔软,像是捏了蝉翼一般,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 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织就,上面的每一根丝线都紧密连接,金丝线如游龙般丝滑,在领口衣襟和袖摆修出精致繁杂的图案,往阳光下一放,细细密密地闪烁起来,却又并不晃眼,显得极其漂亮。 宋小河迫不及待地换身上,尺寸贴合,腰带一束就将她纤细的腰身彰显出来。 第223节 雪色衬肤,将宋小河浓黑的眉毛眼睛和粉嫩的唇衬得颇为明媚鲜亮,打开门,金灿灿的阳光落下来,漂亮得打眼。 宋小河穿着天字级猎师的宗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耍足了威风。 没多久就有仙盟弟子前来唤她,说仙盟大殿的授勋要开始了。 宋小河去屋里拿了木剑,别在腰上,跟着人一同去了仙盟总部。 总部坐落在群山的正中央,殿前铺了辽阔的石砖地板。 上回沈溪山八柄巨剑落下来,砸坏的那些地砖都给重新修理,看不出半点损坏过的痕迹。 仙盟内门的所有弟子,皆聚集于殿前,分等级和派别站着,不同颜色的宗服层层往后蔓延,十数杆迎风招展的旗摆在两侧,硕大的鼓位于旗后,场面看起来颇为壮观。 青璃站在殿前正中央的位置,左右则是其他两门的门主,再往下就是仙盟各分部的任职之人,站在阶梯上,将地位分得相当明确。 仙盟中天字级猎师并不多,寥寥几个站在阶梯的右侧,此时授勋仪式还并未开始,气氛不算严肃,阶梯上的人都在低低闲聊。 不知是沈溪山的模样生得太好,还是宋小河寻找沈溪山的身影颇为熟练,她只往人群里一看,立马就找到了沈溪山。 他与孟观行站在一处,面上的表情淡淡的,正听孟观行说话。 即便是站在一众面容俊秀美丽的男女之中,沈溪山依旧是最鲜艳的那一个,从不会被人群所埋没。 这一眼刚看过去,沈溪山忽而偏头,眼眸一转,隔着遥遥距离与她对上了视线。 宋小河此刻心虚得很,害怕被人看出端倪,便不敢太明显地去看人,至于他对视了那么一瞬,就赶紧把头低下来。 带路的女弟子将宋小河带到青璃面前,行了一礼告退,宋小河上前两步,微微躬身道:“弟子宋小河,拜见盟主。” 青璃莞尔一笑,“既然来了,那便开始吧。”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大鼓被敲响,所有仙盟弟子同时躬身行拜礼,浑厚的号角声紧跟着吹响,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带着绵长的尾音。 一弟子举着托盘上前来,上面放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玉,当间一个耀眼的金色字体:天。 青璃将玉牌拿起来,笑眯眯地唤着宋小河上前,说道:“六界浮生,向来都以强者为尊,只有凡界有诸多约束己身的规矩,也正是这一条条规矩,才能让生命短暂而脆弱的凡人繁衍不息,经历各种风浪灾难,仍在六界有一席之地,这便是规矩的意义。” “此玉牌今日授你,不仅仅是认可你的修为,更是为你日后的行为加上了约束,也意味着你将承担更重的责任,失去了懦弱的资格,成为这万千双眼睛所注视的榜样。”青璃问道:“宋小河,你可愿意接此令牌?” 声音在宋小河的耳边缠绕着。 她抬头,看见那块泛着温润光芒的玉牌,忽而想到了从前。 昔日,宋小河总是穿着内门中等级最低的宗服,站在茫茫人海的最后面,当间隔的距离仿佛千山万水,她要很努力地看,才能看见最前面的台阶上所站着的众人,站着的沈溪山。 那时候的她,总是想着有朝一日,她能穿越这段距离,走上最前方的阶梯,站在上面,于万众瞩目之下接受天字级猎师的授勋。 却不承想,真正到了这一日,她竟有些恍惚了。 约束,承担,万千双眼睛所注视的榜样。 单单是这几个词,就让宋小河心头压上了巨石一般,沉甸甸的。 不过这些迟疑都是一瞬间的,宋小河很快抬起双手,以清铃般的声音应道:“小河愿意。” 青璃将玉牌放在她的手上。 白色的光芒在她周身环绕,又敛入玉牌中,青璃说:“此后,这块玉牌就属于你了。” 宋小河拜谢青璃,将玉牌挂在了腰间,随后走向天字级猎师所站的区域,在沈溪山的边上站定,当间隔着半臂的距离,两人谁也没看谁。 孟观行越过沈溪山,笑着对她道:“小河师妹,恭喜。” 宋小河回了个笑容,主动问道:“孟师兄手臂的伤可好了?” 孟观行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手臂,约莫是回想到了当初被砍下手臂的记忆阴影,笑意就有些勉强了,“自然痊愈了,说起来此事还要多谢小河师妹,若非你看出那恶人接了我的胳膊,留他一条性命押回来,我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宋小河有些诧异地看了沈溪山一眼。 留钟浔元性命和看出他手臂接的是孟观行的人可不是她,她只不过发现钟浔元两只手臂肤色有些诧异罢了,想来又是沈溪山将那些人情塞在了她头上。 宋小河就说:“不必谢我,按规矩也是该押回仙盟的,孟师兄的手臂没事就好。” 两人隔着沈溪山说话,当间的人一脸漠然,像是耳朵听不见似的,完全不参与两人的对话。 真真是做到了宋小河所说的,在外面装作不熟,甚至冷漠到了孟观行都一头雾水的地步,还以为二人吵架。 不过当着沈溪山的面,也不好多聊,孟观行与她随便说了几句便各自站好。 像往常的祭仙大会一样,青璃将近半年来发生的大事以及谁人立下的大功一一表彰,而后便是说些鼓励弟子的话,前后用了一个时辰才散伙。 不过宋小河被青璃叫进了殿中。 大殿里像之前一样,坐着两门的门主左晔和柳莺莺,青璃站在当中,见宋小河进来之后,殿门就关上了,殿中无比安静。 宋小河行了一礼,就听青璃问道:“如今梁檀和梁清的魂魄都在你身上,你如何打算?” 她道:“自然是要送师父师伯去轮回。” 青璃慈祥地看着她,眸光中有几分嘉许,“先前还担心你去寿麟城之后会受当地人的影响,迷失本心,但现在看来,你倒是玲珑心窍。” 宋小河默默颔首,道一声盟主谬赞。 若是之前的宋小河去了寿麟城,那铁定是走不出来的,她拿到双鱼神玉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给师父和师伯造新的躯体。 可在临行前,沈溪山已经将宋小河从梦中拉出来,所以她才能不被那些“起死回生”所迷惑。 青璃说:“既然他们兄弟二人魂魄已全,那便给我吧,改日我送去冥界。” 宋小河先行了一礼,而后道:“盟主,弟子想亲自送师父师伯去轮回。” 青璃愣了片刻,笑道:“你知道要送往哪里?” “弟子不知,还请盟主告知。” “你想去送也可以,如今冥界与人界的交界门位于南延一处名唤龙息之谷的地方,中元节时冥府之门大开,届时你将他们二人的魂魄交给黑白无常即可,我这两日就去给冥府传信知会一声,你要赶在七月半之前到达那地方。” “龙息之谷……” 宋小河的心被触动,失神间想起了那个迷蒙的梦境,如厚重的迷雾遮掩,拨不开,看不见。 当初在前往酆都鬼蜮的灵船上,步时鸢就站在甲板往远处眺望,指了个很远的方向对宋小河说:“这个方向一直向南,有座山谷,名唤龙息之谷。” 她说:“那是你的宿命之地。” 那时的宋小河并不知道步时鸢话中的含义,她只以为又是鸢姐在她头上算的死劫。 如今想起来,步时鸢的卦果然厉害,她到底还是与龙息之谷有缘,要走这一趟。 宋小河道:“多谢盟主,弟子会尽快启程,于七月半之前抵达南延。” “不急。”青璃道:“你才刚回来,先好好休息几日再去。” 宋小河又行一礼,退出大殿。 待她走后,柳莺莺忽而开口,“这丫头这么讨人喜欢,沈溪山那小子,当真没有动心?” 左晔则是满脸的不赞同,“修无情道之人如何能动心?溪山最是懂事,自然会克己奉礼,坚守本心。” 片刻后,青璃缓声道:“昨日看了他脖子上的断情咒,暂无端倪之像。” 柳莺莺又道:“会不会是他施法掩藏了?” 青璃顿了顿,而后说:“那是我亲手下的禁咒,若他当真能掩藏,就表明修为已经在我之上。” 柳莺莺便不说话了。 青璃是仙,若沈溪山的修为真到了那般地步,早就飞升了。 既然断情禁咒暂无端倪,就代表沈溪山确实还未动心,殿中的三人也暗暗放宽了心。 虽然吧,宋小河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傻乐,但她也有自己的思量和打算。 不过这打算,倒也不急于一时。 从仙盟大殿出来之后,宋小河倒没急着回沧海峰,而是慢悠悠地在仙盟前后都给转了一遍,腰间挂着天字级的玉牌,不管走到何处都没人阻拦,畅通无阻。 可算是把她得意死了。 转到日暮之时,宋小河正打算回去,孟观行却找上了她。 两人客套两句,孟观行直接表明来意,“今日我一直都在水牢中审人,那钟浔元什么都不肯说,非要见你一面,我与他磨了许久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会来找你,你若是现在得闲,能否随我去一趟水牢?” 宋小河欣然应允,路上问道:“不是可以抽魂审问吗?他不说就问不出来了?” “寻常情况下还是能审则审,人界现在掌控的抽魂术并没有那么完美,将魂魄抽出来再放回去,人就痴傻了。”孟观行说:“若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不肯招待,也只能动用此法。” 宋小河这才明了,不再多问,随着孟观行去了水牢。 沈溪山找宋小河都找一天了,她就好比条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到处钻。 他去了沧海峰三回,回回都只能看见那个讨打的苏暮临,转来转去找不到人,他便下意识念动了共感咒。 而后突然想起,共感咒早就不能用了,他正要切断,却听到一道声音传来。 “你在想什么?” 有人道。 沈溪山一听,心说这不是那狗皮膏药的声音吗? 这才惊觉,原来是共感咒竟然念通了。 静谧昏暗的牢房里,一盏烛灯挂在墙上,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照出她微微走神的眉眼。 “你方才不是疑惑,先前在樱花林沈溪山为何会突然出现吗?”她答道:“是共感咒,我与他结下了共感咒,只要我们当中有任何一方念通法诀,就能对话,那时我并未怀疑你,只是他念通了共感咒,所以才得知我与你在一处,并非我将他叫来。” 钟浔元扯了扯嘴角,讥讽道:“好一个修无情道的少剑仙,共感咒都结下了。” 宋小河语气生硬道:“这与你无关,你不是说要见我,就为了问这个事?” 钟浔元被双手都被锁链捆住,靠坐在墙边,看起来十分狼狈,有些脏的脸上却勾着一抹笑。 “这房中没有其他人,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钟浔元道:“宋小河,你当真觉得,沈溪山会为你放弃无情道吗?” “什么?”宋小河一愣。 “你好好想想,若要他放弃千年不遇的卓绝天赋,天之骄子的地位,甚至有可能被青璃驱逐出师门,就为了跟你在一起?如何做选择,恐怕是个人都不会犹豫。” 钟浔元嗤笑,喃喃道:“这世道就是这么不公,有人生自泥泞,有人生在山巅。” 宋小河问:“你说这些有何意义?” 钟浔元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俩更为相配罢了。” “你从前是籍籍无名的弟子,而我则是早早被家族遗弃的废子,我们有着相同的出生和遭遇,只有我才能理解你这些年的辛酸艰苦,生在山巅的沈溪山又如何能懂?” 第224节 “他懂这些做什么?”宋小河看着他,眸光出奇地平静,并不为所动,“你想用这些奇怪的话煽动我,没有用。” 钟浔元道:“你是油盐不进,我早知道这些话于你没用,不过我还有几句,让我说完。” “你可曾想过,若是沈溪山当真为你放弃无情道,要面临的是什么?” 宋小河抿了抿唇,一下就垂下了眼眸,没有回答。 “他被捧得那么高,人界谁人不认识仙盟沈溪山?口口相传的天才,重铸天梯的希望,他被千百仙门注视着,只等有朝一日打破七千年的枷锁,登上天梯。若是他弃修无情道,那便是从山巅跌进泥里,不仅会摔得筋脉寸断,粉身碎骨,还会被那些曾经捧着他的人踩在脚底,成为仙盟的耻辱,成为一个笑话。” “这般骄傲的人,能容忍那样的生活吗?” “还是说,你忍心看他被跌落尘埃,沦为废物?” 第113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四) “宋小河, 想必你也清楚,他身上所背负着什么,若是当真为了你弃修无情道, 舍了飞升命格, 届时你才是受千夫所指的那个人。” “没人会在意其中原因, 他们只会责怪你让人界飞升的希望破灭, 仙盟与沈氏岂能轻饶你?人界岂能容你?” “我可以顶替你成为这个罪人, 只要你想办法将我救出去, 我帮你破沈溪山的无情道, 助你们在一起,如何?” 宋小河站在阴暗的光下,身子稍稍偏过去背着光, 整张脸都埋在了阴影里, 晦暗不明。 钟浔元往前探了探身子,想努力看清她的神情, 结果刚一动身上的锁链就响起来,打破死寂的牢房, 也惊动了沉思半晌的宋小河。 宋小河微微抬眼, 眸光落在他身上, 说:“你还在妄想着逃离吗?” 说到最后,钟浔元不过是还想再搏一线生机, 不认命, 不等死。 他若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从年幼时被赶出钟家时恐怕就死了,也不会顽强地活到现在, 到处害人。 钟浔元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谁不想活着?如果你走到我这一步, 你也不想就这样死了。” 她认真思考过后点点头,说:“确实,没有人在苟活了那么久之后甘心去死。” “不过钟浔元,你没有选择,现在是你作恶被抓,等候审判,没有人关心你想生或是想死,我们都在等一个公道的结果,让你为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无辜之人,赎罪。” 宋小河说完这句话,觉得没必要再跟钟浔元聊下去了,她起身要走。 “其实……” 钟浔元的声音在牢中响起。 宋小河脚步一停,临走前回头看了钟浔元一眼。 他浑身狼狈地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双眸显得异常平静,却又好似藏着什么东西。 他缓缓说:“若是年幼时,我没有被钟家赶出门,哪怕只是做一个平凡的外门弟子,我应当也是像你们一样,刻苦修炼,追逐所谓的大道吧。” “只是我没那么好命。”钟浔元笑了一下,一滴泪却从眼角落下。 宋小河说:“天命不由人,但是非在己。” 梁檀曾对宋小河说过,这世上每个人的命途都是不同的,或许有些人生来不同凡响,跃众生之上,但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凡且平庸的。 不公的待遇,也不是堕落和作恶的理由。 梁檀曾怨恨自己与兄长分明是双生子,却一个是云端上的天才,一个是土里生出的野草,埋怨命运不公。 但是后来,他也明白人各有命,即便是土里的野草,能够破土而出,得见天光,便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了。 宋小河从前只会听,却不能懂。 如今懂了,师父却不在了。 她与孟观行道别,离开了水牢。 沈溪山切断了共感咒,一个人站在无人的地方沉默许久。 宋小河回来之后躲躲藏藏,不愿让旁人看出他们关系亲密,或许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些。 她眼里的慌张和惧怕,沈溪山看得分明。 摆明了说,沈溪山弃修无情道是他自己的事和选择,不与任何人有关。 可世人又怎么可能完全将宋小河摘出去?自古以来,民间所流传的妖妃祸世的故事并不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溪山原本觉得没什么,捧为天上星也好,踩作地上泥也罢,他根本不在乎世人的看法,不在乎那些别人施加在他身上的荣辱。 他想要什么,便要得到什么。 可方才从共感咒中听到了那些话,他心中忽而生出了一丝隐秘的惧怕。 他怕的是宋小河被那些原因所吓退,怕她的选择不坚定,怕她真的因为这些放弃了他。 沈溪山转身,绷着嘴角满面冷酷,脚步却略显慌乱,朝着沧海峰去了。 苏暮临觉得回了仙盟之后,日子就过得特别无趣了。 比如他,一天要扫个好几回院子,倒不是他多爱干净,只是实在无事可做。 还比如沈溪山,这人已经是今日第四次来沧海峰了,感觉像是脑袋闲出了毛病,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苏暮临坐在秋千上玩,对着走到门边的沈溪山说:“小河大人还没回来。” 这话是他今日第四遍说。 却没想到沈溪山听到之后没什么反应,而是径直推开了门,朝樱花树下走来。 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大好看,苏暮临隐隐觉得危险,一边想着他今日面对沈溪山的态度好像没什么不好吧?一边赶紧从秋千上跳下来,往旁边跑去。 “你要做什么?”苏暮临紧张地问。 沈溪山却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坐在秋千上,然后不动了。 等了好一会儿,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苏暮临,像是当他完全不存在。 这副样子,瞎子都能看出来他心情不虞,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沮丧之意。 苏暮临不敢招惹,便也不再多问,瞧着他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就要暴露出凶残本性大开杀戒的样子,苏暮临连这小院都不敢多待,飞快跑了。 院中的灯也熄了,夜幕降临时皎月作陪,沈溪山的身上披了一层银色光华。 他像是与秋千融为一体,一动不动,就这样耐心地等待着。 可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宋小河还是没有回来。 这个时辰,若是搁在平日宋小河早就爬上床睡觉了,现在却还没有回沧海峰,难不成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沈溪山疑问着,再次念动共感咒,却不料这次没能成功。 这莫名其妙的共感咒,一会儿有用一会儿无用,让沈溪山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又等了两刻钟,宋小河依旧未归,沈溪山便披着月色,独自推开了院门,离开了沧海峰。 路上他细细一数,从沧海峰走到他所居住的地方,途中要经过三座峰,走过阶梯近五百层。 数到最后,又觉得没什么意义,于是也不知道到底是隔了多少层阶梯。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 从前并不觉得这地方小,他天生习惯在比较大的地方活动,所以自己占据了一个山头,连床榻都比寻常人的大很多。 但今日回来,看见这满院的漆黑,又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宋小河住的小院,一盏灯就能够照亮整个院子,什么花花草草都看得一清二楚。 沈溪山的思绪乱飘,总是东想一点西想一点,好像这样能转移注意力,也能有效地打发时间。 他走回寝房,却意外发现寝屋的窗子隐隐透出光亮。 沈溪山心口一紧,当即站在原地,眼眸紧紧盯着窗子的光亮。 他开始回想今日出门的时候有没有熄灯。 脚步不受控制地靠近,沈溪山下意识放轻了走路的力道和呼吸,来到门边。 门开了一条缝,光影从里面透出来,浅浅地落在地上,房中没有任何声音,安静非常。 沈溪山在这一刻什么都没想,伸手将门推开了。 随着视线的开阔,更多的暖色灯光漏了出来,他看见自己寝房里摆放着的落地长灯,藏青色的地毯,雕刻了瑞兽的玉屏风。 还看见正中央的桌子边上,坐着个雪白衣裙的人,她一只手拿着殷红的糖葫芦,一只手扶在膝盖上,用一种非常乖巧的姿势在吃东西,白嫩的腮帮子鼓鼓的。 沈溪山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她。 像是听到了动静,她蓦然转头看来,杏眼灿若繁星,猛地亮起来,笑意盎然。 “你回来了!”宋小河站起来,小跑几步,兴高采烈地迎到他的面前来,立马开始念叨起来,“你回来得也太晚了,我等了你好久,都差点睡着了呢!白日里在盟主面前我不敢跟你说话,大会结束之后又不见你人,我在仙盟转了大半天都没找到你,就想着来这里等你。” 说着,她又举起手里的糖葫芦,笑嘻嘻道:“这是先前我在寿麟城买的,本来就是给你的,但是那日忙着启程回仙盟,我就给忘记了,方才等你等得瞌睡,我去玉镯里翻了翻,这才想起它。” 沈溪山没说话,低头看着宋小河。 说了那么长一段话,也没等到回应,宋小河疑惑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小声问:“你怎么不理我?” 沈溪山理她了,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将一个用力的吻印了上去,动作快到宋小河根本来不及有所反应。 与先前的吻不同,这次虽然来势汹汹,但并不凶狠,反而带着一股绵绵的柔意。 沈溪山舔开她的唇,越过牙关,立马就尝到了糖葫芦的酸甜,山楂的清香在舌尖晕染,被他舌头一卷,尽数吞下。 宋小河微微睁大眼睛,被迫着仰高了头,微微张着嘴,喉咙不断地滑动,吞咽口水。 薄红染上了她的脸颊,等沈溪山松开之后,她舔了两下唇,欲盖弥彰地说:“虽然我在这里等了许久的确是想要见你,但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沈溪山垂着眸,敛着眼中荡漾的情.欲,在她红透的耳朵上轻轻捏着,“嗯,是我想亲你。” 他沉浸在其中,有些失控。 宋小河并未发觉,本来就染上热意的耳朵被他捏一捏揉一揉,就更加滚烫了,白皙的皮肤也烧成了粉色。 但她手里还稳稳地攥着糖葫芦。 “你不吃吗?”宋小河一边问,一边自己咬了一个下来。 沈溪山一把将他搂起来,抱到了窄榻上坐下,将她搁在自己的腿上。 宋小河有些不习惯,想滑下去坐在一边,却被沈溪山拦住了腰身,将她整个人按在了腿上,而后欺身过去,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 像是一种依赖的姿势,覆在宋小河的身上。 第225节 “你很累吗?”宋小河嚼着糖葫芦问。 酸得要命的东西,她吃得津津有味。 若非那是从她舌尖上汲取的味道,沈溪山是不论如何都不会尝一口这玩意儿的。 沈溪山道:“一天没见你了。” 虽然话说得含蓄,并未直接表达意思,但宋小河听出来了。 她有些羞赧,蹭了蹭他的耳朵,说:“我也想你。” “那今晚留下来,一起睡觉好不好?”沈溪山问。 宋小河笑了笑,又塞了个糖葫芦进嘴里。 半个时辰后,满嘴“想你”“喜欢你”的宋小河将黑袍披在身上,小脸藏进帽兜里,只露出一双东张西望,做贼心虚的眼睛,然后鬼鬼祟祟地乘着夜色离开了沈溪山的住处。 沈溪山对此颇为不满,临走时缠了她好一会儿,嘴都要咬肿了才放人。 授勋大会一过,仙盟里的天字级猎师又增加了一个。 宋小河再也不是需要每日都去上课的小猎师了,每日的时间都清闲无比,宋小河不是去前山溜达,就是钻进万书阁里找书看。 当然,她找的不是什么话本子,而是正儿八经的符箓书籍。 如今师父师伯都已经过世,魂魄还在长生灯里养着,时不时亮一下表示他们还好好的,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了。 这世间已经没有了梁清和梁檀二人。 只是风雷咒是梁清毕生心血,生前他就希望梁檀能够将风雷咒学会,梁檀没能做到,曾将希望寄托在宋小河的身上。 宋小河先前只想学剑,现在却捧着书一坐就是一整天,不断练习着风雷咒的画法。 就算她学不会别的符箓,把风雷咒学会也好,如此便能传承下去。 白日几乎见不到沈溪山,不仅仅是宋小河有事,沈溪山也没闲着,除却他自己的事之外,青璃还给他分配了许多算不上危险,但是有些麻烦的任务,有时候能缠住他三四日抽不开身。 于是跟宋小河的见面,就只能在夜里了。 宋小河的床榻小,睡不下长手长脚的沈溪山,于是每回到了深夜他都要被赶,出远门的时候一回头,眼神满是幽怨。 宋小河就闭着眼睛,“快走吧快走吧,从小路偷摸地走。” 苏暮临成了最闲的一个,闲到学习梁檀去别的山头偷鸡,左右手各提了一只,回来之后还感慨道:“我终于知道小梁师父以前为什么喜欢跑去偷鸡了,实在是山头太过无趣。” 钟浔元的审问也结束了,那只魔兽是他从妖市中买的消息,之后用了很多人的命将其唤醒,藏在了那座山头里。 他与关如萱计划着先破沈溪山的无情道,待他散了八成修为,必然会死在魔兽的爪下,但计划并不顺利,沈溪山的无情道没破,后来的阵法似乎对他也没什么效用,加上半路杀出个宋小河,魔兽就这样被斩杀了。 而鱼皎,他自始至终都只是想给师娘打造完整的躯体,恢复她的双手和双脚,因此走上了害人的道路。 此三人皆是抽道骨,轮回三世不得入道途,关如萱余生囚禁在仙盟的牢狱之中,鱼皎与钟浔元以及吴智明三人,则处死偿罪。 而关家也被一并牵连,关如萱的爹原本在审门任职,也受了惩处,连同整个关家都被仙盟抄了个一干二净。 关氏掌家及其他长老等亲属一概折仙骨,废了毕生修为,带回仙盟继续审问。 当初是众仙门联合起来与关氏订下约定,仙盟对此事追查到底,牵连颇多,更是重点审问究竟是谁在背后算计沈溪山。 只是当初给吴智明传消息的人实在太过神秘,那阵法也无处可寻,仙盟不论怎么审问,都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此事也就暂时搁置。 千家仙门之中,关氏被除名,三代之内不得入道,其他参与其中的仙门则被没收了大量灵石仙药,并挂上了三十年之内不得招收新弟子的术法警字牌。 宋小河听说之后一阵唏嘘,想着这关家为了不让家族落没,想尽办法害人,没想到最后反而加快了落没的速度,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一连串的处罚降罪,连同先前的寒天宗和钟氏一起,仙盟大动干戈,趁此机会将仙门整治了一番。 自然就引起了众多仙门强烈的不满,认为仙盟借故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于是不少矛盾在地方仙盟分部频发。 当然这些火焰也烧不到仙盟总部,宋小河听了消息之后,比较关心鱼皎的师娘,杜雨瑶的双手和双脚。 因为当日沈溪山说可以恢复,所以鱼皎才认降。 问这话的时候,沈溪山正抱着她啃,从耳朵到雪嫩的脖子都留下了一串红痕。 这些日子只能在夜晚见面,且只能相处一会儿,让沈溪山大怨气如死了几百年的老鬼一样疯涨,他不再只满足亲亲宋小河的嘴,连带着脸颊,耳朵,脖子,都要遭他牙齿的挞伐。 但他下嘴不重,留下的痕迹不会过夜。 就这,宋小河还不专心。 他不满地抬头,怨气直冲云霄,“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做什么?” 宋小河的衣襟微微敞开,锁骨上都有一圈轻微的牙印,面容通红,像是大片的红霞落在上面,眼眸也湿漉漉的,俨然一副坠入情潮的模样。 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不相干之人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她看着沈溪山皱眉的模样,有些犯怂,怕被他按着啃好久,于是去捏他的手指,说:“我就是好奇嘛,你就告诉我吧。” 沈溪山瞥她一眼,“鱼皎死了,双手双脚自然就能结在她身上。” “啊?”宋小河吃惊地瞪大眼,“但那是男子的手脚啊。” “医仙阁有位老医师,能塑骨换相,他先前欠我个人情,我便要他将鱼皎的手脚敲碎了重塑,接在他师娘身上正合适。” 沈溪山将她抱起来,岔腿坐在自己的腿上,面对面的距离让两人更近不少,宋小河扭着身隐隐有躲的想法,沈溪山却抱得很紧。 宋小河低着头往下看,就能将沈溪山的眉眼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实在是生得精致,从骨到皮,无一不是美的。 但一双眉毛却相当有少年的英气,就半点不显得他面容阴柔,反而俊俏得惹眼。 尤其是生在双眉之间的那一颗血红的朱砂痣,将沈溪山衬得如天神一般,半点不染凡尘。 只是他眼眸里都是欲,于是就从云端落了下来,披上了暧昧的光彩。 那股欲扯不断理不清,也一并将宋小河给纠缠住。 她用指腹轻轻点了点他眉间的红痣,顺着英气的眉毛往下,落在漂亮的眼睛上。 沈溪山不动,乖乖任她抚摸,喉咙滚了又滚,眸色暗沉。 “宋小河。”他低声唤道。 沈溪山身上最能表达情绪的地方,是眼睛。到了嘴上反而没有那么多话,不会像宋小河那样,十分坦荡地在别人面前轻易承认她的喜欢。 是以,他每一声宋小河,其实就是在说喜欢。 宋小河弯眸笑了,低头在他唇边落一个吻。 烛光明亮,在地上映了少年少女拥在一起的影子,铺了一地旖旎春色。 偶尔闲下来,在房中独处的时候,沈溪山也有短暂地反省过。 这无情道确实是让他修得稀巴烂。 不过这反省持续的时间非常短,短到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念头。 难得偷了半日闲,沈溪山拎着糖,准备去找宋小河。 路上却碰巧遇见孟观行,他见孟观行还没看见自己,马上掉转脚步往回走,却还是没逃过。 孟观行喊着他追了上来,叹道:“年轻人腿脚就是麻利,走得这么快。” 沈溪山微笑着看他,“我有事在身,脚步难免快了些,孟师兄莫怪。” “过个几日就要走了,你手头上的事还没忙完啊?”孟观行惊讶道。 “走?”沈溪山问:“去何处?” 孟观行满脸疑惑,“你不知晓此事?小河师妹要去南延,亲自将她师父和师伯的魂魄送去转世,盟主指派我同行,难道没安排让你也去吗?” 沈溪山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连一个勉强的笑都没有。 因为他的的确确,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何时的事?”他问。 “十几日前了。”孟观行说。 宋小河十几日前就已经打算前往南延,却压根没有向他提起。 那就说明,她根本就没想过要他同行。 宋小河要撇下他,自己走了。 沈溪山光是想到这,肺都要气炸,径直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半个月里,他每晚都会与宋小河见面,与她亲昵许久才分别。 却没想到她早就计划着离开。 沈溪山气得呼吸都不顺,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待所有情绪落下之后,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宋小河嘴里的喜欢,有几分真? 又或者说,这份喜欢,在她的心里吗? 沈溪山心里头长出荆棘,爬满了整个心腔,几乎要被这些莫须有的念头刺得鲜血淋漓,但他又想着,或许宋小河会跟他说,只是现在还没出发,所以没说罢了。 他想,我可以再等等。 四月眨眼便过,进入了五月。 宋小河的生辰到了。 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在仙盟过完生辰再启程,送师父去转世。 把这当做师父陪伴她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宋小河的生辰是五月初四,端阳节的前一日。 虽然梁檀总是带着宋小河过苦日子,还放任她在泥巴里打滚,自己坐在旁边笑,但每回到了生辰,宋小河就会被他整理得干干净净,穿上新衣裳,然后他再去山下买一桌好菜回来。 先前还有人说,你家小孩儿的生辰跟端阳节就差一天,何不并在一起过算了,作何分开? 梁檀道:“并在一起小孩儿不乐意。” 其实宋小河并未表达过不乐意,是梁檀不愿意将她的生辰跟端阳节并在一起。 他喝多了,摸着宋小河小小的脑袋,说:“本来没爹娘就够可怜了,生辰还不给过,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可怜的小孩儿?” 梁檀也是自幼没爹娘,但他没有这么可怜,他有一个总是事事处理得妥帖周到的兄长。 今年生辰,宋小河得自己下山去买了。 第226节 她起了个大早,换上一身墨色的衣裙,四条小辫落在肩头,腰间挂着双鱼神玉,配着一把木剑,是很普通的装束。 但她眉眼生得好,杏眼盈盈,鼻头小巧,唇色粉嫩,貌美之中带着未脱的稚气,澄澈干净。 她带上从苏暮临那里拿来的银两,推门而出。 迎面便是夏日的晨风,凉爽无比。 樱花树摇曳,落了满地的花瓣,朝阳初升,遍地都是璀璨的金光。 沈溪山就坐在院中,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往院门外扔,濯雪就撒开四条短腿奔出去,将那东西叼回来送到沈溪山的手边。 苏暮临隔得远远的,坐在院子的角落。 宋小河推门的动静被两人同时听到,转头看来。 “你怎么来了?”宋小河满眼惊讶。 沈溪山站起身,宋小河才发现他今日也穿了常服,赤红的衣袍落在身上,衬得唇红齿白,颇有几分世家小少爷的贵气。 他道:“今日你生辰。” 宋小河更为震惊,“你记得?” 沈溪山脸色一沉,“我难不成有个猪脑子?” “哎呀,做什么自己嘛?”宋小河笑眯眯地走过去,说:“我想起来了,先前在酆都鬼蜮里,我确实说过我的生辰在何时。” 沈溪山的神色马上缓和,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长盒子,递到宋小河的面前,“你的生辰礼。” 宋小河大喜过望,开心得合不拢嘴,这还是她头一回收到除却师父以外的人送的生辰礼。 况且还是沈溪山送的。 她扭捏了一下,“这多破费呀。” 然后立马接下了长盒,走到院中的桌前。 这盒子通体漆黑,描着金边,上下两头都有圆圆的,好似铜板大小的徽文。 她猜测这是沈氏的族徽。 盒子上有个玉扣,宋小河打开之后掀开了盖子,一柄细长的剑就出现在视线之中。 剑柄是墨玉打造的,剑身泛着明亮的光芒,像是经过成千上万次的锤炼,才有了如此光滑工整的剑面,和锋利无比的剑刃。 宋小河瞪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握住剑柄,将这把剑整个拿起来。 入手并不沉,比寻常的剑要短上几寸,与她腰间的木剑差不多的长度。 墨玉光滑,捏在手中有一种温凉,剑身泛着盈盈光芒,玉柄下方雕刻着三个字——宋小河。 这是一把专门为她打造的剑。 “你身上的木剑脆弱,在很多时候的战斗都不能用,力量一旦过强就会折断,你需要一柄真正能用来战斗的剑。”沈溪山说:“这把剑适合你。” 宋小河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剑身,眼中的喜欢溢于言表,甚至不舍得大力挥舞,像对待珍宝一样。 “任何武器入手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你在山上闲来无事,多用它练练剑法。”沈溪山又道。 宋小河低头看了剑许久,说:“我要给它取个名字。” 沈溪山道:“你说。” “昼明。”宋小河的指尖从剑上滑过,抬头看沈溪山,满心的欢喜,“就叫昼明!” 沈溪山的剑叫朝声,她的剑叫昼明。 是昭昭天日,新生和希望,是光明。 沈溪山赞道:“倒是会取名字。” 宋小河笑着将灵力注入剑中,只见剑身嗡嗡震颤,随后化作红光,在她手中消失。 苏暮临在边上看了许久,也磨磨蹭蹭地凑上来,将他的礼物奉上,“小河大人,祝你生辰吉乐。” 是一个碧绿的圆珠,在日光下泛着油润的光。 “这是什么?翡翠?”宋小河接下看了又看,觉得不像是翡翠。 “是狼神之眼。”苏暮临道:“你在夜间不是看不清楚嘛,将这个戴在身上,就能夜视清晰,不过只有一只眼,因为另一只眼睛在阿姐身上。” 宋小河诧异道:“这是你们族里很珍贵的宝贝吧?” 苏暮临说:“以前是我族至宝,但是后来家族落没,这些玩意儿也什么用了。” 沈溪山故意找茬,“没什么用的东西,就送给她?” 苏暮临眼睛一瞪,“不是!虽说没什么用,但也是我族至宝,我想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小河大人!” 宋小河原本不想收,觉着这个东西太过贵重,但苏暮临看起来一副她若是不收就要哭得晕厥过去的样子,她犹豫片刻,还是收下了。 她许诺,“日后我送你个更厉害的宝贝。” 苏暮临乐得手舞足蹈,开心得不行。 沈溪山看着她,问:“你要出去做什么?” “下山买东西。”宋小河随口答了,将狼神的眼睛收入玉镯中,抬头冲着他笑:“跟我一起吗?” 虽是一句简单的邀请,但还是让沈溪山嘴角攀上了笑,他回:“当然。” 第114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五) “如今人族式微, 长达七千年的压迫之下,许多凡人已经丧失了飞升的斗志,荣耀与地位的争执让邪恶滋生, 同族相残成了常态, 前有梁颂微, 后有沈溪山, 下一个就会是你。” 青璃坐在高座之上, 目光平静地看着站在殿中的人, 缓声道:“宋小河, 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亲自前往南延?” 宋小河抬手行礼,坚定答:“弟子决心已定。” “好, 这一路怕是危险重重, 难以安宁,我会分派仙盟之人护送你。”青璃顿了顿, 而后接上后半句,“但沈溪山不能去。” 宋小河一怔, 一时间竟没能应答。 青璃道:“他方死里逃生, 侥幸无恙, 若是再将他置于危险境地,仙盟对沈氏也无法交代, 所以此行他不能陪同, 小河, 你可有异议?” 她的声音温柔,但语气中有一股不容忤逆的威严。 宋小河抬头看向青璃。 好几次来这大殿之中, 她都看见青璃坐在前面的高座上,总是居高临下地看人。 这便是仙与凡人的差距, 哪怕她再和蔼可亲,所下达的命令也是不容置疑的。 宋小河低下头,恭敬答道:“弟子知晓。” 青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沈溪山与她一同前往南延。 但沈溪山又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他有时候表现出来的恶劣,让宋小河都觉得心惊。 若是将此事告知沈溪山,他或许还真的有可能忤逆青璃,犯下大错。 所以宋小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此事告诉他,现在白日里基本与他见不到面,届时收拾行李抬腿一走,等到夜晚他发现时,她已经走出老远了。 不过是一趟与师父的道别之旅。 宋小河心想,虽然没有沈溪山的陪伴会有些孤单,但她自己应当是能走完这趟旅程的。 “宋小河,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沈溪山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宋小河的思绪,她回神,赶忙道:“咱们到了?” 抬眼一看,前方便是零零散散的房屋,众人挑着锄头扁担来往,偶尔几人赶着牛车而过。 这便是仙盟山脚下的城镇,虽并不繁华,但该有的东西也一应俱全,仙盟弟子也大多都是来山脚这些城镇采买。 梁檀大约经常会来这些地方,但他多是来打闲工赚取银钱,所以从不带宋小河。 去年宋小河头一回下山,扛了一杆旗假装算命的进城,便是在这遇见了步时鸢。 这里还如宋小河一年前来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三人施了点小法术,掩盖了原本样貌,扮作寻常人入城。 她要买的东西并不多,左右不过是一些吃食,但还是将城中的街道都逛了一遍,有时候碰见什么成衣店,糕点铺就停一停。 梁檀偶尔会向宋小河讲起山下的世界。 卖糕点的老婆婆每回都会喊住路过的梁檀,将昨日剩下的糕点包起来给他,原本他还以为是这老婆婆心善,没想到是想把她那死了丈夫还带两个孩子的寡妇女儿嫁给他。 成衣铺的老板娘生得丰腴貌美,年过四十还风韵犹存,见梁檀来买衣裳总会给他便宜几文钱,后来梁檀一问,才知那老板娘觉得他长得像自己外地求学的儿子,气得梁檀再没去那家买过。 打铁铺的老头吝啬且心眼小,每回都要以各种理由要梁檀多劳作些,但是却在每年过年时给梁檀送一块好肉,一壶好酒。 宋小河从城中走过,看见了师父口中的那些人,他们像寻常一样,做着自己的买卖,过着自己的生活。 或许他们也会疑问,为何那个叫梁檀的年轻人没再来了。 得到答案之后,也不过是一声唏嘘轻叹。 宋小河走得累了,最后学着师父买了一壶酒,然后回了仙盟。 沧海峰的小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供梁檀和宋小河师徒二人住了那么多年。 院中的桌子摆满了菜,都是宋小河喜欢吃的,她坐在当间的位置,左右是沈溪山和苏暮临。 今日是宋小河满打满算的十八岁,她的面前摆着小酒杯,里面倒满了酒。 酒杯的边上放着长生灯。 梁檀爱喝酒,大多时候都有分寸,但偶尔也会喝得大醉,宋小河在边上看他喝时,总想尝一尝。 但梁檀说这是大人才能喝的东西,要等宋小河长大才能喝。 每每这个时候,宋小河都会问,“那我几岁才算长大呢?” “十八岁。”梁檀说:“待你十八岁,师父就给你买酒喝。” 宋小河今儿是高兴的,有一桌好菜,一壶好酒,还有喜欢的人和亲密的朋友陪伴在身边。 琉璃灯照亮了整个小院,几人身上都落了明亮的光芒,一时没人说话。 宋小河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先是闻了闻。 买的是桃花酿的酒,味道并不刺鼻,有一股很浓郁的花香,似乎泛着甜甜的味儿。 第227节 她学着师父的模样将酒杯举起来,对沈溪山和苏暮临道:“来来来,碰个杯子。” 两人就各自将酒杯端起来,伸长手臂,在中间的位置碰了一杯。 只听杯声脆响,沈溪山率先收回了手,那小小的酒杯端在指尖,被他很轻易地一口喝光,除却唇上染了湿润的酒液之外,面上没有半点变化。 宋小河咽了两下口水,想问问他味道怎么样,就觉得会露怯。 反正就被都端在手里,她直接尝一尝就好。 如此想着,她干脆学沈溪山的模样,将酒杯里的液体一股脑倒进了口中。 闻到的是花香,入口却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样,立即在她的舌头和喉咙里面烧起来。 宋小河又喝得急,当即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沈溪山伸手,在她背上顺了几下,看着她从脖子到耳朵迅速染上了浓重的红色,咳得眼眸湿润,为这一口酒吃了大苦头,也没说话。 苏暮临道:“小河大人,这酒看起来挺烈的,你喝的时候可得慢点了。” 说着,他伸出舌头往酒杯里舔了一下,舌尖勾着那么一丁点的酒液往嘴里送。 沈溪山见了,想一筷子砸死他。 宋小河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脸色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好难喝。” 沈溪山道:“酒是穿肠的毒药,爱喝的人嗜之如命,不爱喝的人自然觉得不好喝,吃点东西,否则你的肚子会不舒服。” 宋小河赶紧捞起筷子,开始品尝她买的那些美味食物,至于那壶桃花酒,她没再喝一口。 甚至觉得它放在桌子上碍事,给拎到了脚边放着。 越吃到后面,宋小河看起来就越开心,她甚至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哼起小曲儿,白皙的脸蛋上染透了绯色,似乎因为那一口急酒,情绪高涨不少。 苏暮临问:“小河大人,听说凡人过生辰都是要许愿的,你许了什么愿望?” 沈溪山显然也好奇,他侧头看着宋小河,想听她如何回答。 宋小河神神秘秘道:“自然不能跟你们说,若是说了就不灵验了。” 苏暮临也不追问,只道:“我希望小河大人能快点恢复龙身,届时跟我去魔界走一趟,就再也没有人看不起我,欺负我了。” 宋小河一拍桌子,气壮山河道:“别等以后了,我明日就跟你去魔界!” 苏暮临惊喜地瞪大眼睛 ,“当真?!” “自……”自然二字还没说完,宋小河的嘴就被下了个噤声咒,没能成功应允。 苏暮临怒视沈溪山,“你干什么?为何不让小河大人说话!” 沈溪山道:“你拎着你的狗碗到别处吃去,我有事与她说。” 苏暮临大怒,站起身撸起双袖,打算跟沈溪山拼了,怎么说也要捍卫他身为狼王后裔的尊严。 只是对上沈溪山淡漠的眼睛时,他又飞快地认怂,捧着自己的碗溜了,临走时还要倔强地为自己挽回些面子,“我这是狼碗。” 宋小河看着苏暮临跑远,转头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啊?” 她吃得很像,嘴巴一圈都油乎乎的,像是给唇染上了蜜一样,又粉又亮。 沈溪山看了她一会儿,拿出个锦帕往她嘴上蹭了几下,说:“没什么,就是嫌他聒噪。” 宋小河不止一次地发现苏暮临十分畏惧沈溪山。 一开始他完全就是沈溪山的狗腿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现在也没差,他几乎不敢忤逆沈溪山的话。 但宋小河也没发觉沈溪山打过他或是什么,按理说不至于怕到这种程度。 再且说沈溪山平日里大部分时间,性子都是很稳定的,不会发怒或是失控,他出手打人的次数寥寥无几。 宋小河想了一会儿,注意力就转移了,将桌子上的菜吃得七七八八,撑着圆滚滚走出了院门,行了百来步,跟沈溪山在一处柔软的草地坐下来。 两人并肩而坐,宋小河喝了那口酒虽然不至于醉,但意识也有些迷糊,身上泛着热意,嘴边一直带着笑容。 她歪在沈溪山的肩头,将上半身的力量都靠过去,怀里抱着长生灯,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纷纷扬扬的樱花瓣飘过来,漫天的繁星和月亮相互作陪,天穹之下,少女摘下一颗糖山楂,送到少年的嘴边。 沈溪山看了她一眼,顺从地张开嘴,让她将山楂送进口中。 入口是甜的,但一咬开就又酸得要命,口腔中疯狂分泌口水。 沈溪山脸上没什么变化,慢慢地嚼着山楂,满口的酸。 宋小河自己也吃了一颗,龇牙咧嘴,“这个好酸,比之前买的要酸得多!” 沈溪山用拇指在她脸颊上蹭了一下,揩去她不知道在哪里蹭的灰尘,“不喜欢吃就扔了。” 宋小河可不舍得扔,但她自己又无法吃完,于是自己吃一颗,就喂沈溪山一颗。 沈溪山吃得很沉默,没有多余的话,似乎有些心事。 但有些喝多的宋小河并未察觉。 一串糖葫芦吃完,宋小河就靠在他的肩头不动了,像是睡着一般静谧。 但他听着呼吸声,知道身边的人还清醒着,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出口,“宋小河,你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宋小河酒意上头,晕晕乎乎,说:“有啊。” 沈溪山心中一跳,偏头看她,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她缓慢眨动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那你说。” 她磨蹭了一会儿,而后才开口,“我最喜欢小师弟了。” 像是非常随意的一句话,从嘴里顺出来一样,没有半点认真的样子。 但仍然让沈溪山心跳乱了节拍,他想听的不是这句,却又很喜欢她说的这句。 说完之后,宋小河就又安静了,呼吸开始沉重,隐隐似要睡着。 沈溪山再次开口,“说完了?没有其他的吗?” 宋小河说:“我许了三个愿望。” “什么?” “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师父和师伯转世之后仍然能够在一起,来世一切顺利。” 第一个给师父,情有可原,沈溪山问:“第二个呢?” 宋小河伸出第二根手指头,“第二个是希望我能越来越熟练地掌控业火红莲的力量,在仙盟里步步高升,再也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我。” “不错的愿望。”沈溪山客官评价道:“最后一个是什么?” 宋小河添了根手指,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你能一直站在云端之上,别掉下来。” 沈溪山听后,沉默好半晌,才开口,“那就意味着,我要一直走在这条通天道途中。” 只是他方才想得入神,都没发现在他沉思的时间里,宋小河已经睡着了,呼吸沉稳。 到最后她也没说。 沈溪山心想,宋小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他。 她希望他一直站在云端,就意味着她不希望他放弃无情道,放弃飞升的命途。 正因如此,他才出奇地愤怒。 他坐了许久,直到宋小河的脑袋从他肩头滑下去,清醒了些。 她揉着眼睛,抱着灯起身,说回去睡觉,向沈溪山告别。 沈溪山没应声,看着微醺的宋小河迈着摇晃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小院,进了房中。 天地安静下来,没有光亮的草地上,沈溪山的身影显得格外阴郁。 当晚回去,沈溪山破天荒地做梦了。 他本身就少眠,以前忙起来的时候,三四天才会睡一觉,现在倒是睡得频繁了,但时辰不多,就更别提做梦什么的了。 但这次,他却沉溺在梦里。 先是梦见宋小河穿上了一袭火红的嫁衣,上了钟家的花轿。 沈溪山站在路中将花轿拦了下来,喊宋小河出来,花轿里却没有动静。 他暴怒之下,先是一拳打死了在前面迎亲,又吱哇乱叫的钟浔元,然后上前将宋小河攥住手腕一把拽了出来。 她神色冷漠无比,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沈溪山,说:“沈溪山,你一个修无情道的人,这是在做什么?你终究要飞升,享长生寿命,我却只是个凡人,我需要找道侣成亲生子,共度一生,这些你能给我吗?” “我能。”沈溪山说:“我可以放弃无情道。” “你别傻了。”从未见过的表情出现在宋小河的脸上,她嘲讽地笑起来,“你是青璃上前苦心栽培的弟子,更是沈氏寄予厚望的血脉,全天下的人都等着你渡劫,你却说为了我放弃无情道?你是想让我被天下人辱骂?想让我被沈氏追杀,被逐出仙盟?”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梦中沈溪山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却不知为何,还是被她轻易拂落了手。 一转眼,她头上长出了幼小的龙角,眼眸混入了金色,眉眼满是冷霜。 “我要去追寻我的道。”宋小河说:“今后你就踏踏实实地走着飞升的修仙路,我则去寻我的真身,我既是龙神,又怎会在你一个小小凡人身上动心思。” 怒火烧得沈溪山心肺灼痛,最柔软的地方被捅上了火刀。 他觉得愤怒无比。 可想着,若是以后的日子里,当真没有了宋小河这个人的存在,当真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她离开的脚步,沈溪山又觉得每一口呼吸都是痛的。 沈溪山盯着她,咬牙道:“你说了最喜欢我。” 宋小河讽笑道:“嘴上的话,不是动一动唇舌就能说了?我今日说喜欢你,明日说喜欢旁人,这有何难?” “你怎么能骗我?”沈溪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意,沉声问。 “骗你又如何?”宋小河语气随意道:“你也不是没骗过我啊?礼尚往来。” 宋小河说完这句话,转身就离开。 暴虐的戾气在沈溪山的心口如决堤的洪水,剧烈地翻滚着,他尝试压制,却轻易失败。 然后他猛地睁开眼,脱离了梦境,坐起身时,后背已是大汗淋漓。 隔日清早,尚是辰时初。 宋小河站在仙盟大殿之中,身边是苏暮临,孟观行,以及杨姝等几个仙盟猎师。 这次护送宋小河的队伍并不算厉害,一是因为宋小河现在的实力强劲,自保足矣,二则是行动暂时属于保密阶段,太多人一同出行很容易引起注目,为确保此行顺利,自然是隐藏行动路线。 第228节 青璃坐在上方,左晔与柳莺莺在下侧,三人对几个猎师都叮嘱了一遍,说来说去,左右不过路上小心。 趁着时辰还早,青璃便让几人上路。 宋小河行了拜礼告辞,转身正要走,却见原本闭着的大门忽然开了。 只见沈溪山一袭黑色衣袍,长发高高束起,面容清冷地站在门口。 青璃一见他,心中就隐隐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她皱眉道:“沈溪山,你何时学了这不召擅闯的规矩?” 见盟主动了微怒,殿内寂静无比,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看见他的那一刻,宋小河就开始有些害怕了,她紧张地咬着指甲,心中大呼他为何找来这里? 沈溪山没有穿宗服,长发也一反常态地束起来,精致的眉眼显得相当锋利。 他冷着脸走进来,路过宋小河的时候,只给了一个非常冷漠的眼神。 “溪山……”孟观行唤了他一声,有阻止的意思。 但沈溪山没有任何停留,越过众人走到最前方,微微仰头看向青璃,声音清朗沉静,“师父,让他们离开。” 青璃猛地拍了一下座椅,霍然起身,“你还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我不是叫了你一声师父?”沈溪山反问。 “这么多年的规矩,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青璃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他。 左晔连忙站起来打圆场,“盟主,且先不要动气,溪山向来尊师重道,规矩守礼,恐怕当真是有急事才会如此。” 青璃冷笑一声,“再是如何天大的事,连师父都不放在眼里了?” “所以我早就说过,”沈溪山道:“我不是学那些礼仪的性子。” “还未飞升便无法无天!将来若是登上仙途还得了?”青璃重声喝道:“给我跪下!” 仙威瞬间在整个大殿之中扩散,殿中的所有人,包括左晔与柳莺莺在内都感受到了无比强大的威压,跪在地上。 宋小河早就吓得不行,麻溜地跪在地上。 别看她平日里跟梁檀吵吵闹闹,但骨子里还是守礼的乖孩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乖巧的,从不敢明目张胆忤逆师父,更别说是青璃了。 而现在的沈溪山,却像是明晃晃地挑衅青璃的威严。 那是仙盟盟主,也是他师父,他却丝毫不惧。 所有人都跪下,沈溪山一人却还站得笔直,腰杆都没弯一下。 青璃的双眸中难掩震惊,再一声重喝,“沈溪山!” 仙威又压了一层,殿中其他人都被压弯了脊梁,沈溪山仍旧是站着的。 “既然师父不想让他们出去,那便趁着人都在,我就直说了。”沈溪山目光平静地看着青璃,说:“我要弃修无情道,” “什么?!”满堂哗然,左晔即便是低着头,也大喊出声,惊道:“溪山,你在闹什么玩笑?!” “简直放肆!我看你今日是昏了头脑,开始胡言乱语了,来人!”青璃大喝一声,门外进来四个守门弟子,她道:“将这逆子压下去,关入水牢反省!” 四个弟子一进门就被仙威压跪在地,面面相觑,一时没敢动弹。 倒不是不听青璃的指令,只是这要制服的人可不是寻常弟子,乃是仙盟的金字招牌,砍妖魔像砍瓜切菜,换了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宋小河用双手撑着身体,压在脊背上的力量越来越强,她的额头几乎要贴在地上。 “沈溪山”宋小河咬着牙道:“你不要……” 后半句没能说出来,她就岔了气儿,脑门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溪山置若罔闻,眸色冷漠,轻声问:“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人界气运,六界平衡,他人的命途兴衰,生死存亡,与我有何干系?” “这么多年我悉心的教导,竟教出来你这么个冷血无情,毫无担当之人!”青璃气得脸色铁青,似乎下一刻就要一掌拍死沈溪山:“人间重任在身,你竟只顾一己私欲,你身上背负了多少期望你自己难道不清楚?这仙盟,这沈氏,都倾尽心血栽培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自毁道途!” “我的担当,不是给天下人。”沈溪山淡声道:“生死由我,贫富贵贱自当由我。” 要说栽培,其实也没有多少。 沈溪山的天赋强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任何法术上的事都是一点就会,他看一门书便会学一门术法,所以他不仅剑术卓绝,同时符箓运用得极好,法阵也认得全乎,不管是什么,都能运用自如。 只是他的诞生,带给了人界和天界前所未有的希望。 沈溪山定然是能飞升的。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沈溪山会站在青璃面前忤逆师命,要弃道自毁。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生来受尽宠爱,养成了恶劣的性子,但本性是善的,有宽广的心胸,为天下人谋气运。”青璃看着他,冷声道:“却不承想,你根本就是一个极度自私自我之人,人间万千性命,抵不过你一缕私情。” 这话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像是一根根针落在心头,密密麻麻地痛起来。 她想站起来大声反驳青璃,双臂用力挣扎,却始终抬不起头颅,张口也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气声,说不出话来。 沈溪山听闻,却莞尔一笑,半点不在意,只说:“这天下当然有为大义舍身,为浮生舍命,一心奉献自己的人,但不是我;当然也有刻苦修炼,克服万难,哪怕舍弃一切也只求飞升之人,那也不是我。” “我沈溪山既生于世间,就只存在我想如何,不存在你们想我如何。” 他似乎觉得说这些也就够了,一抬手,召出通体白色的朝声剑,用力往地上一插,顷刻间释放出滔天的金色光芒,形成屏障,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其后他念动法诀。 “住口!”青璃大怒,抬手挥出猛烈一击,刺目的青色光芒仿佛带着万吨的力量,重重撞上沈溪山以剑展开的屏障上。 巨浪在殿内翻飞,高大的柱子都出现裂痕,所有人同时运起灵力抵御,仍是有些弟子受了内伤。 宋小河释放灵力护身后,身上的仙威顿时小了许多,让她得以抬起头来。 这么一看,沈溪山用剑召出的屏障正面受了青璃暴怒一击,却完好无损,完全没有影响到站在光幕之中的他。 也不知道他念动了什么法诀,天空迅速暗下来,狂风乍起,在敞开了门的殿堂之内疯狂流传。 青璃见一击不成,接连出手,四五下打在沈溪山的屏障上,竟是没碎。 她心中大震,眉眼凛然,掩不住惊愕,“你……” 五月初五,本是举国同庆的端阳节。 仙盟上下的弟子在这一日都休息。 不过有些弟子起得早,不约而同地看见刚大亮的天猛然暗下来,四面八方的乌云朝着一处卷积,像是层层叠嶂压在了头顶,狂风在天地间咆哮起来,如风雨欲来。 众弟子飞快聚集起来,找地躲藏,议论纷纷之时,很快就有人忍住万千雷云聚集之地,正是仙盟大殿的上空。 沈溪山站在殿中,狂烈的风卷起他的长发,衣袍翻飞起来,他却站得笔直而稳当,如大山一般屹然不动。 青璃幻出长剑,飞身刺去,爆发出比方才更为强大的力量,似乎没再留手。 沈溪山双指并拢,在空中一划,淡声道:“朝声。” 插在地上的骨剑嗡鸣作响,震动着飞起来,在半空中飞速反转,正正接下了青璃的一击。 随后金光大作,强悍的力量在瞬间爆炸,气浪将殿中几根柱子撞得粉碎,房檐开始坍塌。 青璃也被这一击撞得后退十数步才堪堪停下,依旧不敢相信沈溪山的力量已经到了这般骇人的地步。 这超出了青璃所能认知的范围。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落下,整个大殿的房顶被彻底劈碎,大块的石头如天女散花一般落下来,众人纷纷闪躲。 屋顶破了大洞,天空中那聚集滚动的雷云便看得清楚,闪电在其中翻滚游蹿,似乎只等着一声召唤。 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宋小河看见沈溪山并拢双指,指向天际,这才明白,他正在破誓。 狂风乱舞,天地昏沉,耳边都是喧嚣的声音。 宋小河睁着双眼,瞳孔中只倒映出少年狂妄不羁的背影。 沈溪山一字一句,起誓道: “我沈溪山今日指天破誓,弃修无情道,散修为,舍道途,此后自甘入红尘,受七情六欲之困,无怨无悔。” “沈溪山——!”青璃震怒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左晔也发出大喊,“溪山,千万不要!” 孟观行也道:“你是疯了吗?!” 苏暮临瑟瑟发抖,不敢吱声,在心中回答:这还用问吗!这一看就是疯了啊! 沈溪山,你是疯了吗? 你违背师命,自毁前程,多年来的修炼,多少人的期盼,光明坦途,至高荣耀,无上权力,尽数放弃。 只为一己私欲? 沈溪山眸光坚定,在狂啸的风声里应道:“我意已决。” 他挣脱的不仅仅是无情道,更是那些束缚他自由的枷锁。 天地之大,谁也不得以任何理由,困住沈溪山。 除非他甘愿。 金光直冲云霄,下一刻,天雷若千军万马落下来,像是要将整个天地劈裂一般,声音在所有人的耳中炸响! 明昼一瞬,方圆十里,皆是雷声。 宋小河耳朵剧痛,却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做,就这么看着被雷光淹没的沈溪山。 他伸手,往后脖子拽了一把,血红的禁字咒就这么被他攥在手里,带着怒气地硬生生撕扯下来,变为粉碎。 雷声落下后,沈溪山的身上散出铺天盖地的金光,整个大殿被浓郁的灵气充盈。 但也就仅仅那么一瞬,随后满天的雷云散去,晴空出现,朝阳的光落进殿中,风也跟着停了,所有喧嚣在此刻平息。 寂静之中,沈溪山站在大殿中央,金光全部消失,他一抬手,就将朝声剑给收回。 周围一片狼藉,没人敢在此刻开口说话。 青璃往后退了两步,重重地跌在座椅上,满面苍白。 完了,一切全完了。 沈溪山破了誓言,弃修无情道,散去八成修为。 第229节 人界的最明亮的一颗星落下了,多年的栽培和希望毁于一旦。这是凡人最接近天梯的一次,往后百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出一颗新星,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再比得上沈溪山这般资质。 青璃在神识恍惚间,想起了先前于长安时,步时鸢对她说的那句话。 “总之此人命格难驯,你少管他就行。” 终究上神所言为真,甚至含蓄了不少。 沈溪山何止是难驯,简直一身反骨,完全有把所有事都砸了的本事。 人族,终要走上末路吗? 沈溪山将事情办完,现在倒有了几分礼仪,抬手揖礼道:“师父,弟子自知有错,甘愿受罚。” 青璃现在看见他就来气,恨得咬牙切齿,一抬手便挥出一道强劲的攻击,势要给他一个教训。 青光化蛟,凶猛地冲向沈溪山的面门,他不闪不躲,要受下这一击。 然而就在光芒快要打在沈溪山身上时,一个身影飞速闪到他面前! 就见宋小河用极快的速度抽出木剑,剑刃覆上红光被她横在面前,另一只手抵着剑身,硬是将这一条青光长蛟给接了下来。 强大的冲力让宋小河双臂震痛,心口压上了巨石一般,咬着牙被顶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撞上沈溪山身上之前停了,像是完完全全将这力量给接下。 光芒散去,所有人震惊地看去,便看见宋小河因强行接下这一击而颤抖着双手,额头鼻尖出了不少汗,泡得脸色雪嫩漂亮。 她站直身体,望着青璃,弱弱道:“盟主大人,你现在不能打他,他很脆弱,会受伤的。” “宋小河,你觉得你能挡住我的仙力吗?”青璃严厉地看着她。 宋小河闻言,忽而心念一动,转身看去,就见沈溪山还站得好好的,只不过血从他的唇中溢出,染了大半个下巴。 沈溪山神态自若,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眉眼淡无波澜。 他没看宋小河,只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弟子应受。” “将这个无法无天的逆徒给我押入水牢!”青璃扬声,“依法处置!” 第115章 违师命小师弟倒追八百里 水牢自建造以来, 关押都是各种犯下大事的嫌犯,虽说是先有审门提审之后再定罪,但关进水牢的人, 几乎没有无辜。 那么对待犯罪的恶人, 水牢的条件自然也就没那么好。 暗道看不清路的走廊, 密不透风的牢房, 整座水牢外边所流动的水潭, 乃是天界亲自落下的结界, 凡是擅闯者或是企图逃离牢狱者, 都要经受寒潭死水的侵蚀。 轻则皮骨腐烂,重则肢体尽溶,性命难保。 谁也没想到, 有朝一日生来便被奉为天之骄子的沈溪山会被关入水牢中。 仙盟上下并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事, 就猜测他引雷将仙盟大殿炸了个大窟窿,顶撞青璃上仙, 惹得上仙大怒,所以才将他关进牢中反省。 青璃执掌仙盟的时间也不短了, 什么样的事都能处理得很好, 一步步将仙盟抬上人界的山巅, 成为仙门之首。 从未有任何事,让她觉得如此棘手。 仙盟大殿的穹顶破了个巨大的窟窿, 殿中柱子尽裂, 像是稍微触痛一下就会粉碎, 整座大殿摇摇欲坠,即将坍塌。 青璃站在殿前, 脸色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 先前她就隐约觉得沈溪山这小子与宋小河走得有些近了,他生来性子冷清, 不仅亲缘单薄,且身边也没有一个亲密的玩伴,甚至在幼年时,对身边的弟子恶意极大。 是天生修无情道的料子。 当初他十二岁立誓之后,此后修为一骑绝尘,青璃根本不用多管,隔段时间抽查一下,沈溪山总有巨大的飞跃。 青璃曾不止一次地想,人族终于有了希望。 所以在她发觉沈溪山对宋小河表现得有些不同寻常之后,她立即架起了警惕之心,检查沈溪山身上的断情禁咒。 断情禁咒乃是她亲手所布下的咒法,若是沈溪山动情,禁咒所释放的痛苦必定不是常人所能忍受,是以如若禁咒触发,沈溪山一定会找上她,解决禁咒带给他的痛苦。 但禁咒不仅安然无恙,此后多日,沈溪山仍旧如常,没有半点受影响的样子。 青璃稍稍放心,想着只是自己多虑。 沈溪山这种五岁便威胁着要拔人舌头的人,仿佛天生恶种,怎么会轻易动心? 但在长安之时,步时鸢的一句劝告,又让她提心吊胆起来。 步时鸢不是寻常神仙,她的劝告或是警示,不能当做随口的一句话来看待,正因如此,青璃才更加忐忑,找来了宋小河,暗中用话敲打。 只是宋小河看起来着实单纯,她看起来似懂非懂,也不知有没有明白。 随着沈溪山修为越来越高深莫测,青璃也无法具体掌控他的情况,只凭借着他身上的禁咒判断。 她只认为,沈溪山的修为不可能高过她,所以自然就无法压下禁咒的异常,只要看上去完好,那他便没动情。 青璃现在这个循环里,却根本没想到,沈溪山已经有了压制禁咒的能力,他甚至能挡下青璃的攻击,在破誓之时,生生将身上的禁咒扯碎。 这小子的修为,分明已经越过了她! 但飞升的天劫却并未降临,如此,便说明沈溪山并没有飞升的命格。 或许散去修为,沦为常人,才是他的命途。 青璃看着不断坍塌的大殿,重重地叹息一声。 命格难驯之人天生不服管,越是往下压,他就越反抗得厉害。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上神一句规劝,至少还能保住这仙盟大殿。 仙盟水牢之中。 宋小河提着一盏灯,跟在看守牢房的弟子身后,行过幽暗的长廊,静谧的环境中,只有二人的脚步声重叠。 这一层里只有一间牢房。 那弟子在牢房边上站定,轻声道:“就在前面了,麻烦宋猎师快点把话说完,若是被人发现恐怕会惹事。” 宋小河赶忙点点头,小声道了谢,弟子走后,她抬步上前。 许是因为关押的对象不同寻常,牢房中破天荒挂上了两盏灯,算不上很明亮,却将牢房中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牢中的人坐在地上,背对着铁门,腰背板正,两侧的地上垂着腕子粗的锁链。 他微微低着头,分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却一动不动。 宋小河是偷偷跑进来的,也不敢大声说话,握着铁栏杆,将脸凑过去,轻喊,“沈溪山,沈溪山……” 沈溪山不理她。 “是我啊。”宋小河说:“我来看你了。” 就是因为来人是宋小河,沈溪山才不理。 他装聋,一点反应都没有。 幸而宋小河早有准备,掏出捡的木枝,一截一截冻起来,然后慢慢往牢中送。 长度差不多,宋小河捏着这一头,用拇指的另一头轻轻戳着沈溪山的肩头,说:“你为什么不理我?是牢中的什么咒法封住了你的神识吗?还是盟主那一击把你的耳朵打坏了?” 一缕细小的金光飘出来,缠绕在木枝上,随后木枝就寸寸碎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声。 碎到最后,一截小木枝弹起来,啪地一下敲在宋小河的脑门上。 她捂着脑门轻叫一声,见沈溪山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人,于是她又提灯转身离去。 沈溪山面对着墙壁,眉眼满是恹恹。 听着宋小河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便垂下了眼眸,像是整个人沉入了泥潭之中,便是眉间红痣鲜亮,也没有了半分仙气。 没多久,脚步声就又响起,而且重叠起来,由远及近。 “宋猎师,你真的要快点了,这是不合规矩的,若是被人发现,我也要跟着一同受罚。” “放心放心,我一定很快,不会让你受牵连的。”宋小河压低声音再三保证。 被她带来的弟子才用玉牌打开了门上的禁锢。 宋小河笑眯眯地摸了两块小灵石,送到那弟子的手上,道:“多谢。” 弟子拿了灵石与她客气两句,转身走了,宋小河便拉开铁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她来到沈溪山的身边,将提灯放在地上,蹲下来歪着脑袋去看沈溪山。 见沈溪山板着一张俊脸,目不斜视,像是根本没听见宋小河的动静。 “你在生气吗?” 宋小河凑近他,低声问。 沈溪山不说话。 他像是一尊精致雕琢的玉像,就算冷着脸,浑身上下也都是好看的。 宋小河抬手,柔软的指腹摸上了沈溪山的耳廓,那是他平日里喜欢的动作。 热乎乎的手指在耳郭上轻轻摩挲,将热意渡过去,沈溪山的眉眼再是如何冰冷,耳朵被一揉,也泛起了薄红,像是玉像染了色,更添几分旖旎之气。 “干嘛不理我啊?”宋小河半个身子凑过去,攀在他的肩头。 她的脸上也没有笑容,看起来并不高兴,只是语气很软,一声一声地喊着沈溪山。 “你不是要走吗?还在这里做什么?” 沈溪山终于开口,声音是十足的冷漠。 宋小河没有被他的冷漠刺伤,反而更向他贴近,主动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我走之前,想来看看你。”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道别,毕竟你早就准备好了离开。”沈溪山也不过是嘴上不太饶人,身体到却没什么排斥,不管是宋小河的靠近,还是她主动牵手,沈溪山都没有任何抗拒的力道。 他太生气宋小河想要不告而别这件事。 在他眼里,这就是抛弃。 宋小河捏着他的手掌。 常年练剑的人,手上都有茧子,就算是沈溪山也不例外,只是那些茧子并不坚硬,透过厚厚的一层传递出来的温度也是滚烫的。 每回宋小河牵着他的手,就会感觉极为安心。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依赖,就像她牵着师父一样。 第230节 但沈溪山又不同,宋小河靠近他时,会生出贪心的妄念,会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朝他贴近。 宋小河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沈溪山:“你以为你的骗术很高明?” “我没有想要骗你啊。”宋小河靠在他的肩上,掌中凝了红色的光芒,慢慢贴上沈溪山的心口,徐徐说道:“不是我想丢下你,是先前盟主告诉我,你先前在钟氏纠集其他仙门找上门来的时候,你以暴力镇压,将他们逼退,本就结了不少仇家,上个月又死里逃生,盟主是怕你再遭遇什么意外,不好向你们家交代,所以才不想我告知你此事……” 说完之后,宋小河又觉得这样说,像是把责任推给盟主一样,于是又补上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就没跟你说。” 沈溪山不接受这个解释,冷笑一声,没说话。 宋小河一时间没想好怎么继续解释,于是专心给他治疗起伤势来。 谁知这力量一探进去,瞬间就撕扯了他的内伤,沈溪山的嘴边立即涌出鲜红的血。 这一下可把宋小河吓得不轻,甚至来不及拿锦帕,下意识用手去接,于是接了一张新的滚烫鲜血。 沈溪山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问她:“你的话说完了?” 宋小河低头看着掌中的血,只觉得眼睛被刺得阵阵发痛,一抬头,眼泪瞬间就滚落了。 她眸中满是害怕,强压着哭腔问,“你是不是伤得很重啊?” 沈溪山这才是微微偏头,瞥了她一眼,“暂时死不了。” 宋小河心中立即被铺天盖地的自责淹没,同时翻滚着巨大的不安和惧怕,先前强装的镇定被击得粉碎,她抱住沈溪山的脖子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将自己的脆弱暴露无遗,“对不起。” 烫泪落下来,沁湿沈溪山的衣裳,贴着他的皮肤。 但沈溪山并未因此心软,只是问道:“你是为什么而向我道歉?” 宋小河其实很害怕。 沈溪山忤逆盟主,弃修无情道,散了八成修为,被关入水牢,还受了伤。 其中的每一条单拎出来,都让宋小河怕得不行,可偏偏全都聚集一起。 其实她本该在清晨就出发的,但宋小河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在牢中的沈溪山,这才延后了行程,偷偷跑进来。 她看见沈溪山坐在这黑暗破旧的牢房之中的那一刻,就已经想要哭了,却一直强忍着。 沈溪山可以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或是立于万众瞩目的高台,他应该站在任何金光闪烁,阳光灿烂的地方。 而不是这阴沉昏暗的牢狱之中,被铁链束缚,背上罪人的恶名。 更让宋小河自责的是,沈溪山散去八成修为之后,根本没能力接下青璃的一击,而当时站在旁边的宋小河却因为太过震惊没反应过来,让他受伤了。 她其实有能力接下青璃那一下,只是错失了建造防护结界的时机,只能匆忙地用木剑抵挡。 “我没有保护好你。”宋小河抽抽噎噎地说:“我当时在发呆,明知道盟主生气了,明知道你修为散去,我应该反应再快点,一开始就在你身边保护好你才对。” 沈溪山愠怒,一抬手,扣住了宋小河下巴,迫她仰起头。 铁链碰撞发出的脆响在寂静的房中回荡,他压着怒,“不是这件事,宋小河。” 泪滑到了沈溪山的手指上,很快就化开,他只觉得指尖灼烫得厉害,宋小河的眼泪像是武器。 他还有更恶劣的态度,更冷漠的话,可是对上宋小河朦胧的泪眼和可怜兮兮的神色,沈溪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生来便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沈溪山,总是在宋小河身上体会到无力。 表面上他抓住了宋小河,将她攥在手里,可实际上她随时可以从指缝中流走,像水一样,到处奔流。 “为何不坚定?”沈溪山咬着牙质问她,“分明是你说了喜欢我,却又一次次在后退,认真的只有我一个,你的良心何在?” 宋小河被他质问得一愣,抬手覆上他的手背,“你说什么呢?我何时不坚定了?” “你昨日生辰许下的第三个愿望,不就是希望我不要弃修无情道,一直受那些虚伪的追捧吗?不舍无情道,我如何与你在一起?”沈溪山松了力道,拇指滑过她的脸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何与你谈情说爱,共赴云雨?” 宋小河沉默半晌,随后才说:“所以你也觉得我很贪心是不是?” 沈溪山没应声,横冲直撞的怒火,让他只得极力压制着脾气。 尽管是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想听宋小河认真向他解释,不需说那么多,只要表示她没有退缩之意,没有舍弃他之意就好。 “其实,我昨日的愿望,是想要你在弃修无情道的情况下,仍然能站在云端之上,修为不散。”宋小河自嘲地笑了一下,“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之事,这些天我泡在万书阁里找了许多书,还去师父从各处收集来的那些古籍中找了很久,但都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我不想看着你从那么高的山巅跌落下来,不想看你成为万人辱骂唾弃之人,但我又贪心地想要得到你。” 宋小河搬不动山,只能摘下山顶上的雪莲,自私地将他带走,这才是让宋小河一直内疚的地方。 沈溪山的眉眼不知何时舒展开了,神情怔愣,看着宋小河的侧脸,一时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她耷拉着双肩,撇着嘴,一副沮丧的模样,继续道:“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们的事若是盟主知道了一定会大怒,万一将我关押起来问罪,那我师父和师伯的魂魄怎么办?我想要亲自送他们轮回转世,所以我本想着,先瞒过一段时日,等我送完了师父师伯的魂魄回来,便没了别的顾虑,我打算……” 她抬起脸,看了沈溪山一眼,说:“我打算盟主说,我心悦你,想要与你在一起,让她先解了你身上的断情禁咒,至于无情道的事,可以慢慢找不用你散去修为的方法。”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宋小河捏着他的手,闷闷不乐地说:“你别生气了,我没有想要退缩,也没有不坚定,我只是不想你散去那八成的修为,你距离飞升只差一脚,若是真的因此前功尽弃……” 宋小河说到这,呜呜地哭起来。 她知道,再说这些都已经晚了,因为沈溪山已经破誓散了修为,八成灵力散尽,此生再无飞升之命。 他终究还是从云端落下来,摔在了尘土里。 “你为何不将这些想法告诉我?”沈溪山涩声问。 宋小河抹着眼泪说:“跟你说了你又不会同意,而且我还没有考虑好到底要如何做,我的计划就是先去送师父和师伯转世,剩下的想等回来再细想,再与你商议。” 她并没有完整的打算,一时觉得直接向盟主坦白,一时又觉得先斩后奏或许更好,若是盟主不同意且从中阻止,麻烦事就更多,因此一直在左右摇摆。 唯一坚定的念头,就是想要沈溪山。 沈溪山的情绪因着这几句话,完全稳定了下来。 他得知了宋小河并无放弃的想法,所有的怒气就随之消散了。 宋小河也在努力,用她自己的办法,向他走近。 只是她想的也没错,单是她自己前去送魂魄转世,将他撇在仙盟一事,沈溪山就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 再是不散修为弃修无情道的方法,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她口中的“慢慢寻找”,也不知道要找上多少年,逼疯他也是迟早的事。 “宋小河,我弃无情道一事,并不全是因为你。”沈溪山的语气终于有了软化,声音低下来,春水化了寒霜,尽是温意,“那是我身上枷锁,我不想再背负了,若是仙途困住了我,我会毫不犹豫放弃仙途,这不怪你。” “可是你距离飞升只是临门一脚啊。”宋小河红着眼睛看他。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本就没有飞升的命格。” “不可能。” 她的话回得很快,又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倔强。 沈溪山抬起扣了锁链的手,轻轻为她拭泪,换了一种说法,“既如此,那此劫便是我命中注定,没有那八成修为,我一样可以修炼至飞升的地步,不需要以七情六欲向天换命。” 他嘴边扬起一个轻笑,声音稍稍抬高,满不在乎道:“不论怎么做,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这才叫天才,不是吗?” 宋小河止了眼泪,呆呆地看着他,慢慢点头,“你说得对。” “你觉得我自私吗?”沈溪山转头问她。 为私情而舍大义,听起来便是极度自私的行为,沈溪山受天下人的唾骂,那是必然的。 但他不在乎别人如何想,只想问问宋小河的想法。 当然,如果她现在点头说是,沈溪山就掐死她。 宋小河像是斟酌了一会儿,约莫在措辞,然后说:“若是你愿意舍生取义,为大道奉献,那自然是值得歌颂的事,但若是你不愿意,那些施加在你身上的期望和责任让你觉得是枷锁,让你不开心,我认为你选择放弃也是应该的。再说,你又不是真的放弃大道,只是放弃无情道而已,你还可以再修炼,我们凡人的年岁在六界虽短暂,但对我们来说,这一生却是漫长的,你的余生还有很多年,你那么厉害,总能做到。” “这人界,是天下人共有的,若是人族气运式微,那么我们所有人都该为之奋斗,而不是将重担压在你一人的身上。就算你做不到,还有我啊,我一定会认真修炼……”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体内的龙魂,然后改口道:“还有千千万万的修仙弟子,新鲜的血脉会不断注入仙门,扛起人族气运,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你没有错,若是有人敢趁着你现在虚弱来欺负你,我定然不轻饶。”她大约是有些羞赧,红着耳朵,语气却坚定得很,“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沈溪山心尖滚烫,微微将身子俯过去,偏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亲吻。 宋小河破天荒地很主动,捧着沈溪山的脸颊仰头与他接吻,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患得患失,于是用更坚定的行为去回应。 亲昵好一会儿才分开,宋小河见他的脸上糊了点血迹,于是拿出帕子慢慢给他擦干净,说:“我得走了,我跟守门的弟子许诺了一刻钟就出去,不能多待,等我送完师父的魂魄回来,再来寻你。” 她用喃喃轻语道别,不舍的眸光流连沈溪山许久,最终还是离开了牢房。 沈溪山转了个身,不再面对着墙壁,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一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沉甸甸的,窥不得里头的念头。 宋小河耽搁了一个上午,本想在临行前再找一回青璃,但前去盟主殿一问,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仙盟,不知去了何处。 此番沈溪山出了那么大的事,青璃当然闲不下来,四处奔忙去了。 沈溪山如今修为几乎散尽,在仙盟的水牢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青璃要罚他,应当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 毕竟她想先前还总顾虑着江南的沈家。 宋小河背上行李,带上苏暮临,与孟观行和杨姝以及其他几位猎师悄然下了山。 路线是提前就制定好的,几人只需一路向南便可。 仙盟与南延隔了千山万水,五月出发,若是脚程快,七月之前是能赶到的,孟观行还将途中因意外事情耽搁的时间算了进去。 几人为了遮掩行踪,日夜颠倒,白天休息,夜晚赶路。 宋小河一开始很不习惯,若是夜间走得累了困了,就会将濯雪给召出来,让他变大然后驮着自己。 后来一连赶路十来日,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作息。 杨姝性子豪爽,年纪又是几人当中最大的,原本好奇宋小河的寒冰之力想与她过个几招交交手,后来发现宋小河完全是个小孩的性子,吃喝玩乐,率真坦诚,杨姝就完全没有了跟她交手的心思,对她颇为照拂。 宋小河这一路上也没闲着,不赶路的时间里,她就专心修炼,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将业火红莲的力量运用自如。 同时剑法也没落下,有时练得腰酸背疼也不吱声,练完之后慢慢用治愈术给自己恢复。 清檀雷法是她主要练习的符箓,十几天下来,不说学会了召雷,最起码符咒她是画得滚瓜烂熟,一抬手就能将整个符箓完整地顺下来。 苏暮临成了最闲的一个,他与濯雪的关系似乎缓解了不少,平日里闲着没事,他还会用木棍挑着一捆草,逗濯雪玩儿。 孟观行则是整个人沉郁得厉害,一直沉在沈溪山弃修无情道的打击之中,时不时仰天长叹。 看起来像是要考状元的弟弟忽然扔了笔杆子,扛着锄头铁了心要回家种地养猪的样子。 这是苏暮临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形容。 他还报复性地补充道:“有什么可叹的,沈溪山就适合养猪种地。” 宋小河说风凉话,“你就打量着沈溪山不在这里,若是被他知道,小心教训你。” 苏暮临的膝盖虽然是软的,但嘴巴出奇地硬气:“我何时怕过?” 第231节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嚣张,当晚几人休整行李,正准备从休息的破庙中启程出发时,忽而有人叩响了门。 这荒败之村已许久无人居住,怎会有人突然叩门? 宋小河的手覆上剑柄,转头与身边的杨姝对了个眼神,露出警惕之色。 孟观行正了正脸色,打了个手势,让身后几个猎师注意防备。 却见苏暮临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嘴里念念有词,凑近一听,尽是些“阴魂不散”“不是关起来了?”之类的话。 “苏师弟,你怎么?”孟观行轻声问。 苏暮临一脸苦涩,“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话音刚落下,门外那人似乎没等到人去开门,很是不耐烦地一脚将破庙的门给踹开了。 摇摇欲坠的门不堪重负,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尘土四起。 众人一惊,正摆着防御的姿态,就见一人长衣胜枫,墨发高束,俊俏的眉眼满是不耐,负着手踏进庙中。 “既然有人,为何敲门不应?”他刚进来,便是一句毫不客气的质问。 孟观行上前一步,戒备问道:“阁下何人?” “仙盟猎师。”他淡漠的眸光在众人之间掠过,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而后是清清脆脆的两个字:“沈策。” 第116章 江南沈氏(一) 宋小河看见他的瞬间, 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搭在剑柄上的手一下就松开了。 难怪苏暮临方才就一脸愁苦,原来是已经闻到了门外沈溪山的气味, 知道来人是他, 所以才这副德行。 白日里才说了沈溪山的坏话, 晚上就把正主给招来了, 他能不心虚吗? 只是宋小河等人初五从仙盟出发, 十来天的时间, 赶路的脚程虽说不是非常快, 但也走了几百里,沈溪山竟然能追赶上来。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从水牢中脱身了。 以青璃气的那副样子来看, 是绝不可能轻易将沈溪山放出来的。 只有一个可能, 他逃狱了。 昔日是宋小河不听劝阻,孤身下山, 前往酆都鬼蜮。 今日是沈溪山就这样以两成修为之身,从水牢逃离, 擅自离山, 一路追到了此处。 先是顶撞师长, 自毁修为,再是违背师命, 戴罪越狱。 宋小河倒抽一口凉气, 心说沈溪山不会被逐出仙盟吧? “仙盟之人?我为何没听过你这号人物?” 孟观行此前没见过沈策, 也并不知他就是沈溪山,依旧没有放下戒备。 沈溪山还要再开口, 却被宋小河抢先一步,她转身对众人摆了摆手, 说道:“孟师兄,这位是我朋友,他是仙盟分部的猎师,先前在酆都鬼蜮和夏国之行中,他都出了力。” 孟观行看了看宋小河,警惕倒是放了不少,但还是抱有怀疑,“当真是你朋友?他为何知道我们在此?” 一行人选择白日休息夜晚赶路,就是为了隐藏行踪,然而在这荒凉的村落里,沈溪山出现得突然,确实不太正常。 宋小河一时没能编出理由,将目光投向沈溪山。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理所当然道:“我和宋小河有共感咒,我知道她在此,就寻来了。” “共感咒?”杨姝唏嘘道:“共感咒是魂契的一种吧?当真还是年轻人的手段多。” 宋小河再次向孟观行点头,确认了“沈策”此人的身份是自己人,而后几人才放下了戒备,跟着孟观行一同离开破庙。 走在路上,孟观行还没放过沈策,拉着他盘问了些问题。 约莫就是些他怎么会在此处,是为何而来,又是打算去往何处等问题。 沈溪山倒也回答得坦然,他看了边上走着的宋小河几眼,漫不经心道:“我得知宋小河要前往南延,担心她路上安危,所以才跟过来与她同行。” 孟观行又要了他的玉牌看,沈溪山就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乙级玉牌,东西准备得俱全。 仔细盘问一番后,孟观行放了心,勾着他的肩膀笑着欢迎他的加入。 见两人谈话完毕,宋小河赶忙上前,拉着沈溪山的手腕退到了队伍的最后,把声音压低,“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跑过来了?” 沈溪山眉梢微扬,“我不跑,难不成还要一直在水牢里蹲着吗?” “若是被盟主发现,你就是罪加一等!届时把你赶出仙盟怎么办?” 沈溪山满不在乎道:“左右我这两层修为,在仙盟里也配不上天字级猎师的位置。” 这话宋小河不爱听,嘴角一沉,又说:“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来?这外面那么危险……” “不是还有你吗?你说了保护我,不作数?”沈溪山反问。 “作数啊。”宋小河道:“可到底还是仙盟安全,眼下你正是虚弱的时候,若是……” “我人都来了,难不成你还要将我送回去?”沈溪山扬了扬下巴,往前一指,“那你去告诉孟师兄我的身份,他若是得知了,说不定会亲自押我回去,我现在修为大跌,也反抗不了他。” 宋小河又不乐意了。 她撇了撇嘴,过了会儿又问:“你是怎么逃出水牢的?又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 沈溪山看她一眼,将前面的问题忽略,只答后一个,“我不是说了吗?共感咒。” “但我们的共感咒早就让盟主给解除了啊。”宋小河说:“你骗的了他们,骗不了我。” 沈溪山嘴角一牵,轻笑了一下,心说你才是最最好骗的那一个。 他道:“并未解除,只不过是改了触发条件,现在需要我们二人同时念动共感咒,才能相通了。” 宋小河极为讶异,“当真?” “你试试。” 话音落下,宋小河在心中默念法诀,刚念完,沈溪山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里,“听到了吗?” 他并未开口,而是用神识与宋小河对话。 宋小河睁大眼睛,惊道:“竟然真是如此!你怎么会得知?是盟主告诉你的吗?” “我什么不知?”沈溪山毫不谦虚道。 其实从上次连通共感咒之后,沈溪山就隐隐有了怀疑。 既然能够连通,就代表他与宋小河魂契所结的共感咒并没有消失,那么青璃动的手脚,必然是需要某种前提之下才能念通此咒。 沈溪山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种猜测了。 现在的前提是,在一个时刻,两人都想通过共感咒与对方建立神识连接,共感咒才会触发。 青璃并非独断专行之人,她察觉宋小河身上有他下的共感咒之后,并未选择摧毁,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沈溪山就算是入了无情道,也有交朋友,也有选择并拥有情的权力。 若她存心想要阻止,自有许多方法,类如将宋小河分派去千里之外的仙盟分部,或是从沈溪山的脑中抽出关于宋小河的全部记忆,更有甚者,她可以抽走沈溪山的青丝,让他真正变成无情无欲之人。 在不希望沈溪山动心毁道的同时,青璃也不希望单纯澄澈的宋小河被沈溪山欺负,所以才将那个无时无刻都可以念通的共感咒改了连通条件。 然而正是因为青璃的这一举动,沈溪山无法探知宋小河的内心,才加重了他患得患失的情形,给他破无情道助力了一把。 夜色浓重,夏风习习,撩动沈溪山的长发,张扬地飞舞起来。 他忽而道:“再往前百里,就是江南地界。” 宋小河起先没反应过来,而后才想到,江南是沈氏盘踞之地,是沈溪山的故乡。 宋小河斟酌半晌才开口,“此行危险,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保护好你,等去了江南,你就留在家中吧,届时就算是盟主想要责罚你,还有你的亲朋护着你。” 沈溪山一听这话就来气,他从水牢里偷跑出来,下山之后狂追八百里,见到宋小河还没半个时辰,她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把他撇下了。 他没好气道:“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回家?沈氏在我三岁的时候将我送入仙盟,每年不断往仙盟送宝贝,就是盼望我能刻苦修炼,将来为沈氏争光,而今我破无情道散了修为,已经为沈氏蒙羞,让沈家成为笑话,我若回去……” 宋小河吓得不行,紧张道:“你若回去会怎样?” “轻则沈氏不认我,将我赶走,重则把我抓回去乱棍打死,警示沈家后人。”沈溪山信口胡诌,怎么胡扯怎么来,誓要把宋小河吓死。 她惊呼一声,赶忙往前奔,放声大喊:“孟师兄——!” 孟观行正在与杨姝闲聊,被这一嗓子吓得差点魂飞魄散,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慌张道:“怎么了?有敌袭?” 宋小河穿过队伍,跑到孟观行的面前,一脸惶恐,“咱们的路线里,会经过临安吗?” 孟观行都被吓出了一脊背的冷汗,却见她慌慌张张跑过来只为问这个问题,险些硬了拳头。 但他还是答道:“临安是此行的必经之地。” 宋小河忙说:“那我们能不能绕过临安?” 孟观行摇头:“不可,我们要进城休整和补给,且前往南延还需要出关的路引,须得去临安的官府办。” 人界的大小仙门,只有去官府登记,且送上一份文书给仙盟,得到两方批示之后才能创立,算得上正规门派。 仙门弟子在国内各城通行就不需要路引,只要是记录在册的仙门,其中令牌就能当做路引。 但此次宋小河等人前往的地方是南延。 南延原本是个名唤戚的独立小国,多年前归顺本国成为附属,被当朝皇帝改名为南延,历来作为外姓侯爵的封赏。 只是近年皇权削弱,南延日渐强盛,在边关设立了军防,是以从本国前往南延,需要路引。 此次去临安,便是托沈家帮忙,给几人安排出关的路引,于是临安就成必去之地。 解释完之后,孟观行疑惑问道:“你为何不想去临安?” 宋小河当然不能说是怕沈溪山被沈家人给抓走,她期期艾艾,随便编了个瞎话说:“我怕在临安耽搁太多时间。” “不会。”孟观行道:“最多两日,拜访了沈家人,我们就离开。” 宋小河失魂落魄地点头,默默走回了队伍后面。 沈溪山瞥她一眼,“问完了?” 她面如土色,十分惆怅地叹了好几口气,这才抬头小声叮嘱沈溪山,“临安是必经之地,届时进城后,你可千万要隐藏好你的身份,别让你们家的人发现了。” “若是他们发现了我,执意将我抓走,你会如何?”沈溪山饶有兴趣地反问。 宋小河想了想,说:“我跟你跪在一起求你爹娘原谅你。” 沈溪山:“……” 第232节 “哪来的这么窝囊的人?”沈溪山指使道:“谁抓我,你就打谁。” “啊?”宋小河大惊失色,“但是……要对你家人动手,忤逆你爹娘吗?我觉得不太好吧。” 沈溪山站在她的角度考虑了一下,“你又不认识我爹娘,为何会觉得不好?” 这一句话当即就把宋小河问懵了,她看着沈溪山的脸,见他眉宇之间的神情相当认真,似乎并不是在玩笑。 “因为那是你爹娘啊。”宋小河弱弱道。 沈溪山却说:“若是为了保护我,你只管动手就好,不必顾虑那么多。” 十足像个六亲不认的恶人。 宋小河愁归愁,但是沈溪山的出现到底是让她开心的,刚分开的那几日,她的思念就开始泛滥成灾,尤其对散了修为的沈溪山放不下。 即便是他并未说什么,也没表现出脆弱,但宋小河还是十分介怀。 昔日站得那么高的人,一朝摔下来,说不痛怎么可能。 宋小河最怕的就是有人折了他的骄傲。 这与别人嘲笑她自己是不同的心情,她自有灵力低微,占了个内门弟子的身份,没少被讥讽笑话,每每报复回去后便不会放在心上。 可若是旁人嘲笑沈溪山,哪怕只有一句,那会比她自己受到嘲讽都要心痛难忍。 宋小河偏头去瞧身边的人。 他从表面上看去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如往日一样俊俏,一袭赤色的衣袍衬得唇红齿白,满是少年意气。 也不知是怎么开解的自己,即使是修为散了那么多,他仍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瞧着神色似乎心情还不错。 沈溪山的眼睛都没往她这儿看,却开口说:“偷看我?” 宋小河偷看被逮到,干脆大方地盯着,“你散了那么多修为,不觉得惋惜吗?怎么看起来还很开心的样子?” “惋惜?”沈溪山像是听到了个笑话,“修为没了再练便是,去了束缚的自由之身,不是喜事?” 沈溪山究竟在想什么,没人能够猜透。 就连宋小河也无法窥探,她干脆不想,主动牵起了沈溪山的手,像是许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沈溪山说:“你多说些这种话,我就能多活好几年。” 宋小河十分依着他,多说了好几句“我一定保护好你”“不会离开你身边半步”“对嘲笑你的人绝不轻饶”之类的话,把沈溪山哄得眼角眉梢都是愉悦,攥着她的手轻晃,一直不放。 前行三个时辰,已是深更半夜,月上柳梢头。 一行人没有点灯,借着月光赶路,荒郊野岭,四处寂静无声。 自出发以来,队伍一直都是按照孟观行和杨姝走在前头,宋小河苏暮临走在中间,其他猎师跟在后面的分布,能够保证在遇袭的第一时间摆出应对阵形。 沈溪山的到来,让队伍打乱了,宋小河跟他走在最后,而苏暮临则是躲得远远地,直接偏离了队伍。 只不过躲了半个夜晚的苏暮临忽而走到宋小河的身边来,面色凝重,沉声对她道:“小河大人,我闻到了生人的气味儿。” “生人?”宋小河心中一紧,反应也很快,立即就抬步往前走,想将此事告知孟观行。 却见队伍一下子停下来,往前一看,走在最前面的孟观行和杨姝同时停下,孟观行的剑甚至都握在手中,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宋小河拉着沈溪山往前走,都不用等她开口问,便瞧见前面的空地上,隐隐约约站了十来个人。 月下看得不分明,打眼看过去,究竟多少人宋小河也分辨不出来,只看见他们身量高大,穿着打扮都相似,戴着斗笠,微微低着头,无一人露着脸。 这架势,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孟观行忽而侧目,凌厉地看向沈溪山,冷声质问,“这些人是不是你带来的?!” 沈溪山也觉得巧,怎么他刚找上宋小河,那些找麻烦的人就跟着来了呢? 这一路上他也没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啊? 他稍稍拧眉,带着些许不被相信的不满,“不是我带来的。” “下山以来十多日我们都安然无事,偏偏你前脚来,他们后脚就拦在路前,还说不是你?” 孟观行一转手,将剑对准了沈溪山,喝道:“小河,到我这边来!” 宋小河连连摆手,“孟师兄你误会了!这些人绝不是他带来的!” 沈溪山攥着她的手不松开,往前看了一眼,“这是夜行鬼,受人雇佣而来,若你怀疑我,可以留个活口审问他们究竟是谁派来的。” 杨姝也跟着劝,“孟猎师,现在不是质问那些的时候,先将这些人解决了吧。” 孟观行双眉紧紧拧着,在沈溪山脸上看了又看,似在心中衡量,最终还是将剑撇开,但依旧没有放下对沈溪山的戒备,往旁边行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三两句话的工夫,前方的人已经逐渐靠近,约莫隔了十来步的距离才停下,打头的人一抬头,面上戴着惨白的面具,将脸遮了个干干净净,乍一看还有几分吓人。 那人一张口便问:“何人宋小河?” 宋小河手心都出了汗,还以为这些人是沈溪山的仇家,没想到却是奔着她来的。 她正要说话,却听孟观行道:“诸位求财若求财,我给些买路钱便是,莫要寻死。” 杨姝却将话接过去,豪气地笑了一声,“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说这么多做什么?全都杀了就是。” 说着,她右手猛地往空中一拽,一杆竹青的长枪便握在手中,挽了一个极为漂亮的枪花,锋利的枪头指着前方的人,“想找宋小河,先从我的枪下过。” 英姿飒爽,杀气凌人。 话已至此,不必再谈,只听那领头人吹了一声口哨,身后十来个斗笠黑影应声而动,如缥缈鬼魅一般,涌入宋小河等人所站的队伍之中。 宋小河反手抽出木剑,喊道:“苏暮临,掩护我!” 没人应声。 她一转头,就见苏暮临抱着头吱哇乱叫着跑了。 宋小河已经习惯,见怪不怪,转头对沈溪山说:“跟紧我!” 话音一落,凌厉的疾风从身侧袭来,宋小河侧剑去挡,赤色的光芒自身体奔腾而出,在兵刃相撞的瞬间裹上木剑。 寒气扑面而来,两股力量狠狠撞在一起,宋小河只觉得千斤撞在了剑上,猛然间整个人就往后退了几丈远,翻了好几个空翻卸力,才堪堪停下。 只这一下,她的右臂就痛得不停颤抖,几乎拿不稳剑,才知这些人的实力不可小觑。 宋小河一抬头,就看见两人围住了沈溪山,自左右向他进攻。 沈溪山散了修为,还有伤在身,如何能抵挡两人的攻击? 她心中一凛,压根没有多想,抬手挥出一道剑气。 寒意汹涌奔腾,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冰棱痕迹,疾速朝沈溪山所站的位置飞去。 沈溪山召出长剑,先是挡了几下贴身的攻击,感受到空中逼近的寒气,便翻身往后躲。 两个夜行鬼也没硬抗这道剑气,同时向后撤,与沈溪山拉开了距离。 宋小河奔跑到他的身边,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几个夜行鬼又飞快缠上来,出招的速度快得没有间隙,从不同角度封宋小河的剑点,几乎不给她反击的机会。 宋小河学剑没多久,无法应对这种熟练的近战招式,更何况还是几个人的同时攻击,她紧绷着神经没有一刻的放松,不停地闪躲。 挡下来的剑招虽说没在身上造成伤害,但那人用的武器是一个巨大的铁棒,用力挥出的力量堪比牛顶,每接一下都震得她手臂剧痛,她无法强接,被逼得步步后退。 如此一来,她又被迫离开了沈溪山。 沈溪山见她应对得吃力,朝声剑缠上金光,猛地朝她的方向掷出。 随后双指一并,冷声道:“破罡!” 白色的骨剑猛然爆发出强悍的灵力,爆炸的气浪翻出几丈远,锋利的剑刃携着光眨眼便至,刺向不断逼退宋小河的那人。 地皮翻飞,尘土纷扬,那人感知到身后的危险,匆忙转身,将百斤中的铁棒挡在身前,覆上浓厚的白色灵力作挡。 却不想朝声疾风般刺来,一下就击碎了前头一层白色护盾,再之后就是“砰”地一声将铁棒整个粉碎,而后重重刺进那人的心口,将人捅了个对穿。 宋小河震惊地看向沈溪山,所有的心理活动几乎写在脸上。 沈溪山的两层修为,似乎与别人的不同。 他将手往回一拉,朝声剑又从那人体内抽出,极速翻转着飞回他的手中,见宋小河发呆,便轻哼了一声:“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保护我。” 宋小河这才匆忙回神,将木剑收起,大步朝沈溪山所站的方向奔跑,却见大地忽然震动,土地似活了一般,拔地而起几丈高,化身一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在地上疾行。 杨姝似乎有着非常扎实的战斗经验,她的枪霸道迅猛,但一人对战三人终究勉强,眼看着逐渐落了下风。 孟观行的剑影纷飞,幻出上百把,剑气震荡四方,倒是游刃有余,只是其他几个猎师完全不是对手,为保证同伴不受伤,他难免分心。 宋小河好赖只看顾着沈溪山一人,且他似乎也不是弱到连剑都抬不起,而孟观行却同时看顾那么多人,导致那条土巨蟒从地上钻出的时候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巨蟒的尾巴扫到几人身前时才匆忙凝气抵挡。 这尾巴撞过来,少说也有千斤重,一下就将孟观行匆忙祭出的灵盾拍了个稀巴烂,正中侧肋,随后他与几个猎师同时出去狠狠摔在地上,四零八散。 土巨蟒直奔宋小河而来,即便身体庞大,行动也快到肉眼无法捕捉,眨眼就到了宋小河的面前。 既知这些人实力不弱,孟观行几人又受了伤,宋小河也顾不上极寒之力影响同伴,只得念动法诀。 “炼狱八寒——”宋小河抬起右脚,往前重重一踏,“天寒地坼!” 赤冰宛如燃烧的烈火一般,烧上巨蟒的身体,咔咔声不断作响,从底下开始冻结土巨蟒的身体。 随着巨大的蛇口往下刺来,悬在宋小河的头上几尺之处,赤冰将它整个身体完全冻住,再不能动弹一分。 “打它七寸。” 沈溪山在旁边说。 宋小河召出沈溪山先前送她的昼明剑,持剑跃起,跳到半空中。 四个夜行鬼同时跃起,朝宋小河飞扑而来,似想在空中擒住她。 沈溪山指尖轻动,朝声剑飞刺出去,散发的金光千丝万缕,剑气剧烈翻滚。 与此同时,杨姝龇着牙扛着严寒,用力掷出手中长枪,如星芒飞过黑夜,悍然破空而去。 宋小河浑身以赤色环绕,白刃泛着森然寒光,用力刺入巨蟒的七寸之处,同时夜行鬼被沈溪山的剑气冲翻,下落的两人被杨姝的长枪当胸一串,另外二人则被朝声斩首。 被赤冰冻住的巨蟒瞬间碎裂,化作千百块掉落,宋小河一落地,再道:“万径人踪灭!” 凝结的冰以她为中心往方圆铺开,像是赤色红莲在脚下绽放,大面积地将土地渲染,刮骨的寒冷几乎将风都冻住,形成无比瑰丽的景观。 这一招是宋小河目前所能用出的业火红莲神力的极限,先前在长安的钟家,她所释放的寒冰冻住了千百人的同时,她的身体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每一寸骨头都被寒意侵蚀。 这次倒是学聪明了些,控制了寒意的释放,只是还没能熟练掌控,难分敌我,导致杨姝等人也被冻得瑟瑟发抖,用灵力抵御也收效甚微。 宋小河速战速决,挥剑在冰上滑动。 弓步直刺,提膝下截,这段时间的不懈努力有了成效,身法越发娴熟,即便是面对几个人的同时攻击也能灵巧闪避。 第233节 这夜行鬼的近战能力极强,若是方才的情况,宋小河只有闪躲的份儿,但空中的寒意和地上的冰给他们的行动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关节几乎被冻死,也难以保持身体平衡,便是六七个人同时出手,也没能伤到宋小河。 此地为宋小河所掌控的领域,她学会了挥剑时使用法诀,凝结出的冰棱辅佐攻击,很快占领上风。 杨姝勉强打了几下,被冻得受不了,只得撤身后退。 沈溪山见这形势就知胜负已分,收了朝声剑,前去查看孟观行的伤势。 宋小河将最后一人的脑袋斩下时,才想起沈溪山方才说的要留一个活口,证明他的清白。 她一时后悔自己手快,随后又想,我会努力证明他的清白的。 于是把最后那人的头颅一脚踢飞,迅速收了寒冰之力,拿出锦布擦拭剑上的血。 苏暮临又不知从哪里的藏身之地蹿出来,飞快地将散在地上的几个猎师给背到一处。 沈溪山正在检查孟观行的伤势。 其他猎师已经昏迷不醒,孟观行倒是清醒着,只是捂着肋骨神色痛苦,应当是断了好几根。 “你的剑……”他强忍疼痛,有气无力道:“怎么那么像朝声?” 沈溪山的手指在他侧腹上轻轻按压着,淡无波澜道:“天下只有朝声一把骨剑?” “你的气息也很像。”孟观行又道:“但是又,又不一样。” 苏暮临见他都是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还要刨根问底,便道:“哎呀,他也姓沈,你还不明白吗?” 沈溪山眼风一扫,他又缩着脖子溜去了杨姝身后。 孟观行沉默半晌,然后说:“我明白了,你……你也是沈家的人,与溪山是表亲?” “嗯嗯表亲表亲,我跟他是最亲近的表亲。”沈溪山随口应了几声,说:“你闭上嘴,别把最后一口气耗光,免得死路上了。” 宋小河匆忙赶来,蹲在孟观行的身边,“如何?” 沈溪山收回手,淡声说:“暂且死不了,但赶路是不成了,恐怕要在临安耽搁几日。” “我无事……”孟观行似不同意停留,怕宋小河无法在七月半之前抵达南延。 “百相师兄,你先别说话。”宋小河双手凝聚红色的微芒,覆在孟观行的侧肋,用治愈术给他缓解了些许痛苦。 杨姝疑惑:“百相?” 好像越是让孟观行闭嘴,他的话就越多,马上接话道:“我大名观行,字百相。” 沈溪山一抬手,往孟观行脑门上一按,人就昏睡过去了。 他肋骨似乎碎得厉害,密密麻麻的骨头碎片全扎进了内脏里,宋小河无法治愈,只能暂时稳住伤情。 她给其他几个猎师也施了治愈术,有些吃力,额角和鼻尖都出了薄汗才收手,而后对沈溪山道:“我们得快点去临安。” “去沈家。”沈溪山随手抹了一把她的额头,随后站起身,长臂一捞,一把就将苏暮临拽出来,“你掌符飞行,带上这几个猎师,杨猎师带着孟百相,现在就出发。” 下山以来众人一直在地上赶路,为的就是怕暴露行踪,而眼下已经被人追上,也不必隐藏。 几人即刻动身。 宋小河御着灵器飞行带着沈溪山,紧张地抓着他的手,脑子里想的都是若是去了临安沈溪山被人认出来该怎么办? 沈溪山靠着宋小河的肩膀睡着了。 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地追赶,加上方才的战斗,沈溪山的眉眼难得露出了倦怠,枕着宋小河的肩头沉沉睡去。 月光在勾勒他的五官,额前的碎发耷拉在眉间,被风吹动时那颗红痣就时隐时现,像个贵气又漂亮的世家公子。 平日里他乖张不羁,睡着之后又莫名有几分温顺。 宋小河转头看了他一眼,打定主意这一路要保护好他,就算是沈溪山的爹娘,也不能伤害他。 天刚破晓,沈府就热闹起来。 所有下人都在忙碌,将府中各处都细致打扫,犄角旮旯也不放过。 从前院到后院,到处都是匆匆的身影,下人出门采买,被问及何时这般喜笑颜开,下人便答:“是我家少爷要回来了。” 不错,比沈溪山先到的,是沈溪山的一封家书。 寥寥几字:“爹,娘,在路上了。” 当今沈氏一族掌权人,亦是沈溪山的父亲,名唤沈启安,捏着信虚心地请教身旁的夫人:“小山说的在路上,是指黄泉路上,还是指回家的路上?” 沈夫人崔明雁狠狠剜了他一眼,“不咒死我儿你心里不舒坦是吗?” “不是。”沈启安否认了一句,又疑惑道:“不应该啊,他破了无情道修为散去大半,指定被不少仇家找上门,还能活着回来?” 崔明雁怒骂:“滚!” 沈启安也就是这么说说,毕竟沈溪山已经进入江南地界。 在江南动沈溪山,不是找死那么简单,沈家能连人带着家族,甚至地皮都铲个底朝天。 他们一入江南,沈启安就已经得到消息,便道:“这小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定然是追着那姓宋的丫头而来。” “你是说,早前仙盟盟主给咱们传的信中提到的宋小河?” 沈启安点头,又道:“今明两日我都有事,夫人前去接待他们吧。” 崔明雁一拍座椅扶手,冷哼道:“好啊,那便让我去会会,到底是个什么厉害人物,何以就让我儿为她舍了通天大道,自毁前程。” 第117章 江南沈氏(二) 自仙盟出发, 南下千里,便是江南。 江南是祁国境内最为富饶的地带,其中的临安, 姑苏, 金陵, 都是赫赫有名的大都城。 沈家便居于临安, 乃至临安在江南的发展最为拔尖, 贸易四通八达, 城中极尽繁华。 城中四方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钟塔, 散发出的仙灵相互连接,在城的上方织出一张淡色的结界网,各方向的城门都有严兵把守。 且说宋小河一行人连赶了几个时辰的路, 待到晌午将至时才到了临安。 几人下了飞行的灵器, 来到了城门边上。 正是城中热闹的时辰,宋小河等人衣着不凡, 又带着重伤昏迷之人,立即引来了旁人的侧目。 城门守卫见状, 赶忙喊了几人跑过来, 帮他们将昏迷的几个猎师背着去了城门边上的亭子里。 杨姝站在边上, 正与守卫交涉,回答他们的问题和简单说明此状的情况。 宋小河低着头, 刚从身上摸出仙盟的玉牌, 给守卫看了之后, 还没等守卫放行,就听见城门内醒来两排衣着华贵之人。 他们身上皆穿着青色长衫, 衣襟处绣着金丝族徽,长发绾起, 身量高大步伐稳健,一看就是自幼习武的高手。 打头的是个年纪稍微大点的中年女子,走到门口时亮了一块玉牌,牌上的图案是他们衣裳所绣的族徽。 守卫颇为恭敬地让开了路,让那中年女子带着人来到了宋小河几人面前,随后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齐声唤道:“少爷。” 宋小河愣了一下,很快就猜到这群人的来历。 若下人都传得如此华贵,规矩有礼,那么他们极有可能出自沈家。 这一声少爷,唤的正是沈溪山。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朝身边的人瞧去,却见沈溪山不知道何时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样貌,俊美的面容分明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却莫名像是端了几分少爷的架子。 他淡声道:“将这几人带回去医治,仔细照料。” 女子应了一声,便命身后的人前去将受伤的猎师抬起来,健步如飞地离去。 沈溪山则与宋小河几人踏进了临安城。 临安城虽然庞大,占地极广,但消息传播的速度却是一等一的。 这头沈溪山几人还没走到沈府,那头沈家那位少爷归家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 沈溪山这些年虽然人在仙盟,却没少给江南,给临安,给沈氏带来荣耀。 因着人界都知道江南沈氏出了位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都言江南的风水好,灵气浓郁,是以江南的大小仙门也跟着水涨船高,寸土寸金,更是一举将沈家抬到了其他家族无法企及的位置。 这些年江南飞跃般的繁华,概因沈溪山这位少剑仙。 他的归来,在临安便是件大事。 沈府门口很快就聚集了非常多的人,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都是为了来目睹这位少剑仙。 这么一堵,沈溪山等人反倒挤不进去,无法从府中正门而入,只得从侧门进了沈府。 宋小河打从城门进来,就开始跟沈溪山生气,绷着一张小脸不搭理他。 沈溪山想主动拉她哄上两句,却不料她的手灵活得像泥鳅一样,怎么也抓不住。 沿途走来,街道都是前所未见的琳琅和热闹,楼阁商铺高低错落,波光粼粼的河紧挨着路边的住户人家,长篙一撑,一艘艘小船划过,处处皆是欢声笑语之景。 正值夏季,莲花绽放的季节,大街上随处可见半大的孩子提着莲花,顶着莲叶到处跑,走几步便能看见叫卖的莲蓬,白墙黛瓦,江南水乡。 此处将盛世二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宋小河气沈溪山信口胡诌吓唬她,一路上就没有怎么欣赏风景,沈溪山跟她说话也不理,一直到进了沈府才消了气。 沈府虽然声名远扬,但这府邸却并没有那么金碧辉煌,只是房屋楼阁的建造极为辉宏大气,景色也宜人,所有富丽都体现在了细节之处。 宋小河想起沧海峰上,那座她和师父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院子。 那是她的家。 而眼前这气派宏伟的沈府,则是沈溪山的家。 她酸溜溜道:“真是投了个好胎。” 沈溪山弯着唇角笑。 杨姝和苏暮临被沈府下人带走,宋小河与沈溪山二人,则被请着一路往前院的正堂而去。 前院的正堂,是沈府招待正客的地方。 宋小河倒并不知这些规矩,只以为是被安排住处,这么一路看着风景走过去,进了正堂,才发觉场地不对劲。 正堂的两侧站着的婢女个个瞧起来都面容清秀,身上的衣裙也用料不凡,齐齐地站在两边,待沈溪山和宋小河一进去,便动作极其整齐地福身行礼,也不知道训练了多少遍才有这般成效。 正堂宽敞,摆放着红木桌椅,墙上挂了金丝裱着的画卷,桌上也摆着各式各样的摆件。 第234节 中央坐着一个女子,身着墨绿的金纹衣裙,发髻绾得精致,头上只戴了一根步摇和两枝簪花,面容精心妆点过,细眉朱唇,鼻尖上有一颗黑痣,衬得这女子相当雍容华贵,就算是板着一张脸,也不显阴沉。 宋小河只看了一眼,就猜到,这人定是沈府的女主人,沈溪山的娘。 两人走进去,在堂中站定,沈溪山果然行了一礼,唤道:“母亲。” 宋小河学着礼节,“沈夫人。” “小山,我听闻你们在入江南地界之前遭遇袭击,你可有受伤?” “多谢母亲关心,我尚无事,只是同行的朋友受了重伤,须得在临安医治。” “这么说,若是你那几个仙盟的朋友不受伤,你还要过家门而不入?” 崔明雁许久没见儿子,这一见面都是这副冷淡样子,她顿时心情不虞,十分郁闷。 沈溪山道:“自然不是,临安是此行必经之地,不论如何,我都会归家看望父亲母亲。” 崔明雁冷哼一声,“你自己好好数数,有几年没回来了。” 沈溪山没有再接话。 自三岁时离家,沈溪山回江南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入无情道之后,只归家了两次,且没留个几日就匆匆离去。 崔明雁常年念着儿子,结果这小子真到了面前,她又一肚子气,索性不再问他话,而是将目光一转,不动声色地打量宋小河,随后问:“你便是宋小河?” 这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息怒,宋小河拿捏不准她的态度,于是老老实实道:“是。” “你上前来,让我细细瞧瞧。”她道。 宋小河有几分拘谨,抬步往前走,也不知如何拿捏这个距离,就走到了崔明雁的手边站定,两人中隔了一步的距离。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很奇妙的东西,距离一近,两人的气场相融,关系自然而然就显得近了几分。 于是宋小河不再觉得沈夫人威严冷漠,而后听她道:“倒是生了张出众的脸蛋。” 宋小河点点头,说:“我师父说,若是与仙门众多女修相比,我或许算不上最漂亮,但若是猴子中举行选美大比,我能拔得头筹。” 崔明雁十分讶异,下意识就追问,“为何?” 她回道:“因为我幼时瘦小,喜欢爬树,还经常在后山里与猴子分食野果,所以师父觉得我是猴精转世托生。” 崔明雁约莫是想笑的,但还是绷着嘴角忍住,将头偏到了另一处盯着桌上的玉雕摆件看了会儿,才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只是觉得有趣,才想说给夫人听。”宋小河倒是很认真地回答。 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她经常把“我师父说”挂在嘴边,这是常事。 她与人闲聊,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宋小河看着崔明雁的侧脸,见她虽有三四十的年纪,但眉眼生得好,面上就不显年岁,就算面上没有表情,语气平淡清冷,眼眸也是柔和的。 是江南水乡才能养出来的,莲花般的女子。 若是她也有娘亲,应当也是这样的年岁。 或许比不上崔明雁这般华贵,但一定也有着一双温柔的眼睛。 宋小河心念微动,主动道:“沈夫人,此次我们前往南延途经此地,匆忙拜访沈府,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倒是有一份薄礼想送给沈夫人,还望沈夫人不嫌弃。” 崔明雁一顿,颇觉讶异,“你给我准备的?” 宋小河点头,然后从手上的玉镯中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纯白无瑕的小瓷人,送到崔明雁的面前。 沈溪山虽站在后面,也能一眼将这东西看个清楚。 正是宋小河先前在他那灵泉殿中捏的小瓷人,她从五个当中所挑选的,最令她满意的那个。 这小瓷人是最像宋小河的那一个,丸子发髻和四条小辫,以及高举的双手,像是个求人拥抱的小娃娃。 沈溪山捡了其他四个,这最后一个却被宋小河送给崔明雁。 崔明雁是怎么也没想到,宋小河会送她一个这样的小东西。 “这是……你?”她将小瓷人拿过去,仔细看了又看,凭借着发髻认出了这瓷人捏的是宋小河的模样,“为何送我此物?” 宋小河看着她,低下头,用很慢的语气说道:“我自幼没有爹娘,被我师父照顾长大,前些日子我师父犯了错事,亡于长安。之后我不愿面对师父离世,藏进了梦中,屡屡逃避现世。” 她转头,将眸光落在身后的沈溪山身上,正午的阳光正对着宋小河,将她的身上披上一层灿烂的金芒,“后来是沈溪山让我明白梦境不是栖息之所,让我接受了师父的离世,那日我做了这个小瓷人与他道别,可师父已经亡故,我的东西无法送给梦中之人,这瓷人儿便没有送出去。” “今日得见夫人,我想着,若是我有娘亲,也该是你这般模样,所以我想把这个东西送给夫人。” 宋小河的话就刚说完,崔明雁的眼泪就流了满脸,豆大的泪珠砸下来,落在了瓷人上。 身边站着的侍女赶忙送上锦帕,轻声宽慰,崔明雁拿着帕子却先将瓷人身上的泪液擦去,哭着道:“你是个好孩子啊。” 她起身,将宋小河搂紧怀里,拍着她的后背道:“打今儿起我就是你娘亲,反正我生了这儿子跟没生也差不离,这死小子这么多年也没回家过几次,这次回来将你带着,也算是他这个黑心眼的行善积德,有几分良心。” 沈溪山被骂,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 宋小河没想到崔明雁会哭,心想着应当真的是沈溪山修无情道的时候太过冷漠,将这位母亲伤透了心,所以听了她的话才想到了难过之时,于是乖顺地伏在她肩头。 最终这场待客,以崔明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妆容都要失色,才匆匆结束,临走时还叮嘱沈溪山晚间带着宋小河一同去后院用膳,见一见他父亲。 沈溪山点头应了,没再多说。 待她走后,宋小河摸了一把自己的肩头,有些潮湿,上面都是崔明雁方才哭的痕迹。 沈溪山道:“我带你去换身干净衣裳。” “不必。”宋小河用手拍了拍,笑着说:“这是母亲的眼泪。” 晴空万里,天蓝得纯粹,宋小河出了正堂之后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浑身暖洋洋的,便要沈溪山带她去城中逛逛。 临安城的风土人情与长安的差别很大,极具特色的建筑赏心悦目,街头来往的窈窕女子,也穿着秀美的衣裙,毫不吝啬地展示江南美人的风姿。 城中多是文人墨客,行上一段路,就能看见三两书生打扮的男子,手中持着折扇,站在桥边或是树下吟诗作对,抚琴吹笛。 仿佛处处充满诗意。 宋小河在街边走着,看见喜欢的东西就停下来看一看,并不买。 街道上的铺子几乎都是沈家的产业,族徽打在牌匾上,十足的阔气,沈溪山随便进一家商铺,便是将里面的东西搬空也无人会阻拦。 “这临安城里是不是都像这街道上,都是你们沈家的铺子?”宋小河随口一问。 沈溪山道:“不是临安,沈氏的产业,遍布江南。” 宋小河露出吃惊的表情,难以想象江南那么大的地界,若到处都是沈家的产业,沈氏一族的家底厚到了什么程度。 “不然你以为为何外界都称江南沈氏,不是临安沈氏?”沈溪山倒是没有半点炫耀的样子,仿佛那些金银财宝,灵物仙器都不是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 宋小河也不在意,她一个常年身无分文,头一回下山身上才十文钱的人,丝毫理解不了“江南沈氏”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 她拉着沈溪山在街上瞎转悠,玩得极为尽兴,待到快日落之时走累了,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处茶馆,想喝两口茶解解渴,却听见前头突地热闹起来。 有人在街头敲锣打鼓,高喊着擂上有人比武,还是两个仙门女弟子,一时间众声哗然,纷纷跑着要去看热闹。 宋小河岂能是错过这等热闹之人?她匆匆忙忙喝了凉茶,溢了满下巴的清香茶水都来不及擦,也跟着跑过去看。 这擂台是一家酒楼搭的,为的就是比武招揽客人,观众看得热血上头时,再由店小二站在门口吆喝叫卖好酒,自然就能喊进去不少客人痛饮一番。 酒楼自然也是沈家的产业。 宋小河跑过去的时候,擂台周围已然围满了人,纷纷高声喝彩。 擂台中一粉一蓝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打得正是精彩的时候,不斗法术,单凭拳脚功夫。 但离得太远,宋小河看不清脸。 她想往前走一走,结果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被迫往旁边挪动。 临安城内禁止随意用法,宋小河也无法飞到空中去看,也只能随着拥挤的人潮前后换了四五个地方,最后被人挤得后腰撞到了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发出轻声闷响。 她赶忙回头,这才惊讶地发现被她撞倒的,是一杆长幡。 说是长幡,也不尽然,不过是一根长棍挂了一张白布,上头写了个潦草的“算”字。 这拥挤的擂台边上,有人搭了张桌子,搁这算命呢! 宋小河将长幡捡起,莫名觉得眼熟,忽而就身边有人道:“相遇既是缘,十文一卦,可要算算?” 她呀了一声,骤然转头,就看见身后隔了两三步站着一个人,身穿宽松的道袍,长发用一根乌木簪绾起,手上拎着一串玉珠,面带微笑。 正是几个月未曾见面的步时鸢。 “鸢姐!”宋小河见了她别提多高兴了,随手把手里的长棍竖在桌边,扑上去抱她,“我道是谁都日暮了还要给人算卦,原来是你啊!” 步时鸢笑道:“我的卦,可不轻易开。” 每回见到步时鸢,她看上去都要消瘦虚弱几分,宋小河抱着她几乎像抱着一把骨头,高兴之余也极为心酸。 宋小河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你平日里多吃点,能长几两肉也是好的。” 步时鸢就说:“若是吃得多能长肉,我早就做个撑死鬼了。” 正说着,沈溪山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大约是没在人群里这样挤过,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像是随时要给人一拳的样子,只是目光触及在人群里寻找了许久的宋小河之后,神色一下子缓和。 对于步时鸢的出现,他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沈溪山走到面前来,还没开口,步时鸢就微微颔首,含笑道:“沈猎师身上似乎有些变化。” 他顺手整了整有些乱的衣襟,随口道:“步天师有通天的本事,应当都清楚才是。” 步时鸢就道:“此言差矣。” 话断了半截,后头她也没解释,沈溪山将话接过来,“想必此行步天师也会随行了?” 她道:“自然如此。” 宋小河连连点头,“那太好了,本来这路上就不安宁,若是鸢姐在,定然能避免许多麻烦。” 况且先前在寿麟城的时候,沈溪山也对她说了关于步时鸢的一些想法。 她太过神秘,宋小河与她从去年相识至今,仍不知她从何处来,目的是何。 步时鸢出现在某个地方,好像就是专门等宋小河的到来,事情结束之后,她又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会毫无目的地持续做一件事,步时鸢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此次同行若是能够解开她身上的秘密,改变她不断变得病弱的现状,便是最好不过了。 沈溪山也想印证自己的那些猜测,于是也没有任何异议。 第235节 宋小河兴致很高,正拉着步时鸢闲聊,却听得一连串的锣响,欢呼喝彩声猛然拔高,原来是擂台上胜负已分。 粉衣女子落败。 她踮着脚尖也没能看见擂台情景,便用力地蹦起来,一下一下往上蹿,沈溪山看不下去,一把就将她抱上了桌子。 宋小河站在上面顿时比所有人都高了,视野开阔,惊愕地发现擂台上的两人都是熟人。 蓝衣女子正是杨姝,想来是在沈府待得无趣,这才跑出来找乐子。 而粉衣女子也不陌生,是先前在长安分别的云馥。 云馥完全不是杨姝的对手,一场交手过后,她满头大汗,向杨姝行礼。 杨姝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的身架小,身子骨软,习武会很吃力,更适合修法。” 云馥笑道:“多谢前辈指点,拳脚功夫不过是我闲时消遣,我主修炼器。” 杨姝大咧咧地赞赏:“你很聪明,懂得如何选择自己最适合的派别。” “舒窈!舒窈——!” 云馥听见了声音,看见了擂台下的人群中,宋小河站在桌子上蹦着朝她挥舞双手,当即眉眼舒展,露出了满脸的笑意。 沈溪山看着底下剧烈摇晃,随时要散架的桌子,抬手按上去。 看起来像是扶住了桌子,实则他暗用力道,给摇晃的幅度添了把劲儿,一下就把宋小河晃得重心不稳,赶忙蹲下来伸手搂住了沈溪山的脖子,颤颤巍巍道:“这桌子好像不大结实。” 沈溪山抿着笑嗯了一声,手从她的腿窝抄过,继而把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说:“没事儿,我抱你下来。” 擂台比试结束,待街头的人都散去,宋小河与几人去了一间茶楼,要了个雅间坐着。 这么一碰面,宋小河才知道,不仅云舒窈在这里,千机门的掌门大弟子庄江,也在此处。 而且,他们二人与步时鸢已经见过面,这会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喝茶,相互还聊了几句。 宋小河坐在对面,手扶着茶盏,听他们闲聊,才得知庄江是最早抵达临安的,半个月前便在此处了。 而云馥则是五日前才到,步时鸢是最晚,今早进的城。 三人的相遇倒是巧合,但之所以能聚在一起,并且在宋小河提议找地方坐一坐,叙叙旧之后,云馥还能用通信灵器将庄江给喊过来,是因为他们三个有着同一个目的地。 便是南延。 第118章 江南沈氏(三) 千机门位于南延, 乃是南延第一大门派。 早前给宋小河传信的那位名唤聂枕冰的千机门女长老,其实也是颇为关注宋小河,青璃为了让宋小河在南延那边有人接应, 便一早就给聂枕冰回了信过去。 得知宋小河要前往南延, 她便指派了庄江亲自带人来接。 宋小河如今在人界声名大噪, 盯上她的人不在少数, 更何况她树敌颇多, 这一路上恐怕不得安宁。 聂枕冰只有派掌门座下的大弟子来接人才放心。 庄江行动也快, 一路疾行而来, 知道临安是他们的必经之地,便一早在临安等候。 而云馥前往南延的原因就更为简单了。 寒天宗被仙盟抄查过之后就出了大乱子,为争夺宗主和长老之位, 宗内爆发了剧烈的内斗, 日日不得安宁,门内弟子陆续走了不少, 无人管理的寒天宗在短短几月分崩离析。 云馥先前还有谢归和钟浔之的陪伴,现在谢归去世, 钟浔之又因为钟家的事一蹶不振, 许久没有消息了, 她觉得留在宗门也没什么意义,便送上了离宗帖, 自寒天宗离开。 她主修炼器, 而南延的炼器又闻名于天下, 此次前往南延就是为了长长见识,学到更多的炼器心法。 若她想在炼器方面有所成就, 南延便是最好的学习和锻炼的地方。 “宋姑娘,我知道你这次的目的地在何处, 自临安出发后便由我带路,只是有一事你需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庄江忽而将话锋一转,将发呆的宋小河给唤回了神。 茶水虽然香,但是清苦,宋小河不怎么喜欢喝,就一口一口地抿着。 她道:“此处并无外人,庄公子但说无妨。” 庄江颔首,随后拿出了一张图纸在桌上摊开,是一张地图。 画得还算细致,山是山,河是河,一眼就能够看清楚地图上的布局。 他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处道:“这是进了南延之后的局部地图,在越关之后行上五百里,翻越几座高耸的山谷,山谷边上的那座城里,便有你此行要找的冥界之门。” “听起来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宋小河说。 “问题在于,这座城已经荒废许多年了。”庄江约莫也不是很了解的样子,转头问向沈溪山,“不知沈猎师可知道这座城?” 沈溪山打进雅间起,就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他用手撑着下巴,将一块糖弹进了宋小河的茶杯中,发出咣当一声细微的脆响。 他似乎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但还是回答道:“那是仙盟所列的四凶城之一。” “凶城?”宋小河心中一紧,这单是听名字,就好像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 “早年那座城的周围闹得很凶,仙盟便派人过去探查情况,却无一生还,之后此地便被重视起来,隔了半年的时间仙盟派出去的第二批人依旧没有活口回来,随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仙盟不止一次地派人处理这个地方,却是去多少死多少,仙盟束手无策,便将此地暂列为凶城,将方圆百里封禁,一直到现在都没能解决。” 此地便成了南延有名的凶城。 宋小河不想说丧气话,但她听到这些事,难免会心惊,“那我们去了还能活着出来吗?” 沈溪山将话接过去,语气相当漫不经心,“谁知道呢?那凶城是出了名的有去无回,我看是凶多吉少。” 宋小河这张嘴有时候就爱说不吉利的话,先前在酆都鬼蜮的时候云馥早已经见识过,便没什么反应。 就是庄江有些惊讶,道:“危险一定是有的,但宋姑娘这般厉害,再加上一个沈猎师,想必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 “你不懂,这才是最糟。” 宋小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溪山如今修为散了那么多,去了不等于找死? 可先前遇袭,他出的那一剑释放的力量又相当强悍,宋小河也摸不准他现在体内到底还剩多少修为。 她一边想着,一边低头抿茶。 方才沈溪山扔进去的一块糖已经融化,原本清苦的茶也泛着丝丝甜味儿,宋小河几口就喝完了。 一壶茶见底,几人要说的话也差不多。 确定了启程的时间后,几人就散伙,各自离去。 宋小河的肚子早就饿了,本想吃了东西再回去,却被沈溪山抓着说晚膳要回沈府吃。 她这才想起来今日在正堂里,沈夫人临走时叮嘱了二人晚上要去后院用膳。 她吃了点零食,跟着沈溪山快步赶回家。 夕阳染了半边天的云彩,地上落了金光,来往的行人不断,影子错落。 宋小河小跑着在前面走,踩在余晖上,影子拉得老长,转头从沈溪山招手,示意他快些跟上。 像极了从书院下学,迫不及待喊着朋友回家一同吃饭的小孩。 太阳落得快,回到家时天色渐黑,沈府上下全都点了灯,一派富丽。 此处不比仙盟,民间多的是规矩,从外面回来见父母,则要换一身干净衣裳,洗尽风尘。 沈溪山命下人把宋小河带进寝房,自己也去换了衣袍,这才带着宋小河前往后院用膳。 沈府虽然瞧着大,人也多,但多数都是府中下人,真正的主子就只有沈氏夫妇。 是以用膳的房间并不大,门大敞着,饭菜的香气飘了老远,宋小河一闻见,脚步就加快了许多。 行到膳房处,老远就听见崔明雁充满愤怒的声音响起,“沈溪山那臭小子早就该舍了无情道,为了个什么飞升仙途,简直就成了六亲不认的薄情寡义之人,若亲人都尚且不认,将来就算是成了仙,又如何庇佑天下人?依我看,这死小子小根本就不适合修仙!这无情道,弃的好!” “你今早还不是这么说的。”另一道声音奇怪道:“人没回来前你一口一个我儿,小山的,人回来了不是臭小子就是死小子,小山如何招惹你了?” 崔明雁道:“少啰唆,既然这小子无情道破了,那干脆就别让他再离家,日后若还要修仙,就在沈氏门下修炼,尽快备好聘礼,让他求娶小河。” 宋小河听到这儿,顿时惊讶地笑了,她往沈溪山的胳膊上一靠,小声问:“你听到了吗?” 沈溪山低头看她,“我好像还没聋。” “我还以为你的爹娘会不喜我呢。”宋小河来沈府之前,心情就颇为忐忑。 虽说沈溪山这无情道是他自己所破不假,但若是与宋小河完全没关系,那必然是不可能。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绪上都会有迁怒。 但青璃没有迁怒,沈溪山的爹娘也没有。 宋小河因此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脚步也变得十分轻快。 沈溪山窥了她一眼,见她轻晃着头脑,好像并未细究他娘口中所说的“求娶”一事。 两人到了门边,候在门口的下人同时行礼,声音惊动了屋内的两人,谈话声就停止了。 沈溪山带着宋小河进屋,房中点着相当明亮的灯,宋小河的第一眼先是看见了桌上满当当的菜,再是看见桌边的两人。 崔明雁白日里已经见过,但沈启安却是陌生的,宋小河也不敢细细打量,只粗略看了两眼。 沈启安的容貌算不上俊俏,只是肤色稍微白了点,五官并不出众,但胜在他气场非常和蔼,令人光看面相就觉得舒服。 两人行了拜礼,沈启安就笑呵呵道:“回自己家就不必那么多礼节,来坐下吃饭吧。” 沈溪山颔首,带宋小河落座。 四方的桌子,坐四个人则是正好,宋小河挨着崔明雁和沈溪山,对面是沈启安。 “小河,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我就让厨子将各种口味都做了些,你快尝尝。” 崔明雁极为殷勤,让下人给宋小河夹菜,还问了她今日出门玩了什么,在临安可有喜欢的东西。 桌上的两个男人都十分安静地吃饭,虽然沈溪山许久没回,但在家中并不显陌生,沈启安偶尔问一两句他的近况,沈溪山也一一作答,是并不亲近但也不冷漠的父子关系。 像寻常人家一样,边吃边聊,一顿饭就这么揭过去。 由于崔明雁一直给她夹菜,宋小河不懂拒绝,闷着头猛猛吃,最后是扶着圆滚滚的肚子走的。 说来也奇怪,崔明雁与宋小河仿佛一见如故,白日一场对话,晚上一顿饭局,两人就亲得如亲生母女一般,崔明雁满身的母爱没地方使,全用在了宋小河的身上。 还亲自做了消食的汤药端去给她喝,与她聊到深夜才回房睡觉。 沈溪山在房中也等了许久,才等到了乘着月色摸进他床榻上的宋小河,抱着她安然入眠。 第236节 同行的几个受伤的猎师经过治疗之后,隔日就陆续清醒了过来,唯有孟观行伤得最重,暂时还在昏迷状态。 宋小河与沈溪山商量了一下,若是四日后孟观行伤势还未好的话,那便将他安置在临安养伤,他们先行一步。 杨姝对此也是赞同的,毕竟知道宋小河此行耽搁不得,原本提早出发就是怕路上发生什么意外耽搁时间,冥界之门七月半只开一回,下次就要等到明年了,宋小河必须要在七月之前赶到南延。 主意已定,宋小河知会了庄江一声,那边的三人自然没什么异议。 在等孟观行治疗的期间,宋小河也体验了几日有母亲的生活。 崔明雁很喜欢宋小河,她推了手头上的所有事,一大早就来找宋小河,为此沈溪山还得在天亮之前将宋小河送回自己的房中,否则被崔明雁抓到,自然又是借着民间礼节对他好一顿批评。 宋小河倒是很喜欢跟崔明雁处在一屋,就算是她每日都拿着刺绣所用的东西,教她穿针引线,一针一线地绣花,宋小河也是愿意的。 只不过舞刀弄枪习惯了的宋小河,乍然摸上这绕指柔的东西,自然就没有一点天赋了,频频出错不说,绣的东西也不堪入目。 好在崔明雁极其温柔耐心,不论宋小河如何出错,她都不会生气,细细地教她该如何用针线织就图案。 不绣花的时候,宋小河就在院子里练剑,崔明雁坐在院中的桌边,一边写着东西,一边看她挥舞手中的木剑,时不时露出笑容,夸赞她剑舞得漂亮。 沈溪山这几日倒是外出得频繁,到了日暮才会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宋小河的院子瞧瞧,不过由于崔明雁也总在,沈溪山就不好做什么,与宋小河闲聊几句便告辞离去。 杨姝上回惦记着苏暮临遇到危险撒腿跑得比谁都快,这几日就抓着他天天练武,活生生把一只精力充沛的狼练得整天吐着舌头,分不出一点空闲来找宋小河了。 而孟观行在第二日就睁开了眼,剩下两日休养医治,便能下地行走。 转眼间四天的时间匆匆而过,临行的前一晚,崔明雁在宋小河的屋中坐到深夜。 房中点着烛灯,泛着暖色的光芒。 宋小河捏着手上的绣帕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崔明雁在边上坐着,正低着头绣花,房中静谧无比。 她赶忙坐起身,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绣到一半的时候睡着,歉然道:“对不住啊夫人,我竟然睡过去了,许是白日里练剑练得太过,身体有些累着了。” “无妨。”崔明雁听她醒了,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抬头冲她笑了笑,说:“小河,你是不是一直奇怪,我为何每日来这里教你刺绣?” 宋小河揉了揉困倦的眼睛,紧忙解释:“我虽然不懂,但我是愿意学的。” 崔明雁微微摇头,温声道:“那日你站在我面前,拿出那个小瓷人的时候,我便觉着我与你这孩子有缘分,但我知道你只在沈府住几日,其后便会离去,所以我才每日都过来找你,多与你说说话,待你走了,可就没这机会了。” 宋小河想说我还会回来的,但又想着,即便是回来,也是回仙盟,她现在不可能在沈府长留。 未来的修仙大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崔明雁看着她,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说:“我只生了沈溪山这么一个孩子,他三岁离家,自那以后的十多年,就没怎么回来过,不过当初仙盟盟主将他带走时说了他此生亲缘淡薄,我早已有了心理防备,并不因此痛彻心扉。” 说着,她长长地叹一口气,“许是生了沈溪山这么优秀的孩子耗光了我的子女缘分,此后多年,我再没能有孕,我几乎忘记了当母亲的滋味,说起来到底是遗憾的。” “这几日在你身上,我才又重新体会到了做母亲的心情和感受。”崔明雁抬手,给宋小河额边睡乱的头发理了理,随后面上竟有几分羞赧,说:“你平日里练的那些剑法符文,我都不会,想来想去,能教你的也就只有刺绣,便每日都拿着绣针来找你,就是想与你多相处一会儿,让我多感受感受做母亲的滋味儿。” 宋小河大为感动,起身上前,一把将她拥抱住,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宽慰。 不知怎么的,她似乎能理解崔明雁的心情。 就像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母爱,所以崔明雁明明不是她的母亲,但每次来找院中找她的时候,她就觉得很开心,每回刺绣出错时,也隐隐担心崔明雁嫌弃她愚笨,明日便不来了。 这种对亲情的渴望是骨子里的,多年来习惯了没有,倒也没什么可伤心的。 但乍然得到了,便会无比珍惜,又害怕失去。 宋小河悄悄落了两滴泪,抱着崔明雁,像是对自己的娘亲道别,“明日我就离开了,夫人千万要保重身体,待我从南延回来之后再来探望您。” 崔明雁叮嘱了她一些路上注意安全的话,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后离开了宋小河的院子。 隔日一大早,宋小河与沈溪山向沈氏夫妇道别。 沈启安喝着茶,倒没什么表情,崔明雁却是红了眼眶。 自己儿子站在边上她都没怎么搭理,然而是牵着宋小河将叮嘱的话说了又说,显然极是不放心的。 宋小河神色认真,将崔明雁的话一一应了。 最后还是沈启安打断了这久久不分离的场面,说道:“不论如何,只要平安回来就好。” 沈溪山笑了一下,难得对父母贫嘴,“爹娘放心,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道别结束后,出门喊上了杨姝和苏暮临,四人先是出了沈府去医馆带上孟观行和其他几个猎师。 孟观行的伤势看起来已经大好,脸色也红润,只是他这几日一直都住在医馆中未能出去,出来之后他又变幻成沈策的模样,孟观行自然不知沈溪山的身份。 而其他人也没多问,毕竟修士出行在外,改变样貌隐藏身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沈溪山本身就是特殊的存在。 步时鸢三人在城门口等候,两方汇合之后,便一起出发,再次踏上了前往南延的旅程。 出了临安之后,众人连赶了七日的路才出了江南地界。 由于先前已经遭受过攻击,知道他们的行踪已经被人盯上,便也不在夜行赶路,加之孟观行和几人的伤并未好全,于是众人就乘坐千机派的灵船飞行赶路。 如此一来速度就快了许多,也避免了不少赶路的麻烦。 宋小河平日里就画画符箓,练练剑法。 云馥闲下来的时候,也会与她一起练习,甚至还能与宋小河过上两招。 先前云馥在宋小河眼里,只是个糕点饭食做得好吃,绣工又很好的人,但是这几日一相处,她才发现云馥的拳脚功夫了得。 她的基本功极为扎实,马步一扎上,怎么推都推不动,下盘站得死死的。 且她的打法也相当霸道,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招式,看似简单,却也有着很多技巧。 宋小河拿着木剑的时候倒是能胜云馥,但若是赤手空拳,她打不过云馥。 她绣的花也好看,坐在甲板上绣花的时候,宋小河就抱着双腿坐边上看,叹息道:“舒窈,你会的东西好多啊。” “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吗?绣花是我娘教我的。”云馥笑着道。 “那你的拳脚功夫呢?是你爹吗?”宋小河顺口问道。 许是知道宋小河没爹娘,云馥并没有深入探讨这个话题,随意地点了点头便提起了别的话题转移。 当然,更多的时间,宋小河还是跟沈溪山腻在一起。 她在房中练习画符箓的时候,沈溪山就捧着一本书,歪在一边的窄榻上看,房中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维持寂静。 有时候也会在宋小河画符的时候突然将她的笔抽走,装模作样地指出她所画的符箓问题出在哪里,然后将她抱上桌子啃她的嘴巴和脖子。 沈溪山喜欢跟宋小河亲近。 这一点,就算是她没说,船上的所有人也都看得出来,是以多数时间都没有人来打扰二人。 他们也都有着各自的事情,比如庄江与孟观行一见如故,两人整日高谈阔论,像是找到了知己一般。 杨姝则是整天抓着苏暮临练功,有时见云馥也在闲着,就喊着一起练,她还有个很远大的目标,就是坚决让苏暮临改掉一遇到危险就夹着尾巴逃命的坏习惯。 步时鸢与船上的人似乎都不熟,跟宋小河说话时会多说两句,旁人则是不怎么搭理,整日站在甲板上往南方的天际眺望。 路上走走停停,时而去城中买些补给,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旬,离边关也越来越近。 宋小河在沈溪山的床榻上醒来已经成了习惯,这些日子都睡得安稳,有时候会做梦,但醒来之后宋小河还记得梦境的场景。 她知道自己会做一种梦。 那种梦会有着很真实的体会,在梦中时,她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细节,好比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只要醒来,就会很快将那个梦境忘干净,就算是她努力想要记录下来,却仍旧不行,以至于宋小河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些很快被遗忘的梦代表着什么。 眼看着到了南境,宋小河却又做了那种梦。 她很容易区分,因为她在梦中,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实。 宋小河的视角很矮,不知道是趴在地上,还是她本身可能就不是凡人之躯。 随后她看见了血,像是从她自己身上流出来的,染得身下的土地都成了红色,相当刺目。 宋小河粗重地喘息着,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都不动,这让她意识到,她受伤了。 或者说,她正处于濒死的状态,血液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流逝,她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用吃力地呼吸维持着最后一口气。 像是在等死。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宋小河的内心一片绝望,似乎知道自己要死了,她无力地闭上眼睛。 只是在断气的前一刻,她听见了脚步声。 落在地上,很轻,但正朝她靠近。 宋小河仿佛是在死前凭借着求生意志爆发了最后的力量,她猛然睁开双眼,嗓子里发出嗬嗬地声响,像是用力地叫喊一般。 血肉模糊的视线中,那双脚果然出现了。 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草鞋,和粗麻所织就的黑色裤子。 裤子约莫是小了,隐隐露出了来人的一截雪白脚腕。 那双草鞋走到了宋小河的面前,而后来人蹲了下来,一只手伸过来,往她下巴上一抬,宋小河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微微抬起。 因此她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张脸。 那张脸有着得天独厚的精致俊俏,和一双淡漠无比的眼睛。 是沈溪山的眼睛。 第119章 不辞春(一) 宋小河被这场噩梦惊醒的时候, 天色已经大亮,沈溪山不在床上。 整个床榻被她揉得一团乱,薄被掉在地上。 她慌张地爬坐起来, 心口的惊悸还未消退, 但梦中的场景似乎已经记不清楚了, 脑中反反复复就只剩下了一个疑问。 宋小河赶忙下了床榻, 用了个清尘诀草草洗漱一下, 出了房寻找苏暮临。 苏暮临一大早就被杨姝扯去修炼, 这会儿已经累得像死狗一样, 瘫倒在房中的窄榻上。 “苏暮临。”宋小河的唤声老远传来,他听到之后硬是打起精神,跑去将门给打开了, 应道:“小河大人, 你寻我何事?” “我问你个事儿。”宋小河进了房,反手将门关上, 道:“你先前说,你来人界是为了寻找创世龙神的, 对吗?” 苏暮临对此倍感意外。 因为一直以来, 宋小河对龙神都没什么兴趣, 尽管她知道自己身上封印着龙魂,也被他认定了是龙神, 可她鲜少会主动提起龙魂。 在更多的时间里, 她都是以凡人自居, 从未真正在意自己体内的龙魂。 第237节 如今却一脸神秘,拉着他问起龙神来。 “不错。”苏暮临虽然心有疑惑, 却还是认真地回答:“先前我听闻了龙神入世的消息,便偷了我母亲的宝贝来到人界, 想凭借着寻龙珠来探寻龙神的下落。” 说着,他就将寻龙珠给掏了出来。 缕缕金丝环绕的珠子下面挂着三彩流苏,正亮着盈盈光芒,看起来无比绚丽。 “嗯?”苏暮临发出疑问的声音,微微皱眉,将手中的珠子看了又看,说道:“奇怪得很,先前在寿麟城的时候,这珠子不知为何,光芒忽而黯淡许多,这次倒是又亮了。” 苏暮临也摸不清楚这个宝贝究竟是什么情况,时而黯淡时而明亮,其中定然是有缘故。 宋小河抬手,将寻龙珠接了过来,上头所散发的光芒有着一抹温暖,隐隐能感觉出薄弱的力量在其中。 但宋小河越看,就越觉得这不像是什么天界的宝贝,反倒是像民间里的大户人家给自家孩子做的吉祥物,类如长命锁,玉如意的东西。 宋小河问:“那你可知道,龙神当初是为何要入世?” 这一下差点把苏暮临给问住,他陷入了沉思。 宋小河耐心等了一会儿,低头将那寻龙珠看了又看,就听见苏暮临说:“据说,是龙神受了很重的伤,濒临死亡,为了逃过一劫,龙神便自己入了轮回,转世为人。” 他表情很是犹豫,说完之后又怕宋小河心生不虞,就赶忙补充说:“当然,这些听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大人你这么厉害,依我看根本不是传闻的那样,应当是你觉得生活索然无味,才想着入了凡间,体验凡人的生活。” 宋小河的手指在寻龙珠的流苏上绕着,沉吟片刻。 传闻的确大多都是假的,但空穴来风,消息和传闻都是有原因和根据的,既然有这样的传闻存在,那就说明龙神的入世还真有可能跟死劫有关。 那些奇怪的梦境,还有她体内那个可以自行吸取灵力修复的封印,似乎都在表明她身上还藏着没有揭开的秘密。 宋小河心想,龙神也好,凡人也罢,只要她以前不是恶人,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就行。 她在苏暮临身上问不出什么来,毕竟苏暮临是一个本想来人界寻人,却被骗去酆都鬼蜮刷了二十多年的盘子的傻子。 她离开了苏暮临的房间,路过孟观行的房间时,见门敞着,庄江和他正在对酌,聊得热火朝天。 上了甲板,又瞧见云馥在躺椅上睡着了,杨姝正在边上用术法支了一把伞,帮她遮住了刺目的日光。 宋小河与她对视一眼,两人走到另一边,杨姝才开口,“这丫头平日里太刻苦了,起早贪黑地修炼,不仅练武,还要做饭,绣花,也不知整日忙活这些做什么。” 宋小河已经算是船上修炼比较勤奋的人了,她每晚都按照沈溪山教她的方法打坐调息,吸收天地灵气。天亮之后就在甲板上练剑,下午则是回房炼符,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但没想到云馥比她更为勤奋,天还没亮时,她就在甲板上练功,一直到正午才停下,但并不休息,反而是一头扎进膳房中做饭。 船上的众人都会在停船补给的时候自己买饭,储在灵器中,其实用不着云馥下厨,但她似乎很喜欢煮饭,坚持自己去做,若是做得多了,她就会分给宋小河吃。 宋小河的能吃自不必说,每回都能吃得一干二净。 只是云馥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忙碌,难免有吃不消的时候,方才就是困倦得在躺椅上睡过去了。 连把苏暮临操练成死狗一样的杨姝都叹她太过辛苦。 两人站在船边,灵船飞到了一般鸟儿不会来的高度,四周笼罩着灵力结界,只有静谧的微风飘进来。 杨姝道:“我听闻你先前去过酆都鬼蜮?” 宋小河点头,“对啊。” “那地方危险吗?” 宋小河细细回想了一下,才答:“当然,不过我们去的时候情况比较特殊,沈溪山似乎在之前就与鬼蜮中的魔神定下了什么约定,所以一开始魔神并未攻击我们,若是寻常凡人进去,恐怕很快就死了。” 她甚至在那里死过一回。 但也正是那次的死亡,才让她破了体内的封印,获得了业火红莲的力量。 杨姝又问:“那你觉得是鬼蜮危险,还是咱们即将要去的凶城危险?” “说不准。”宋小河轻轻摇头,说:“不过我觉得,机遇和灾祸是绑在一起的,或许此次一行,我们都会收获不一样的东西。” 杨姝趴在船栏上,“若是命没了,收获那些东西有何用?命还是最重要,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宋小河用双手捏着栏杆,朝远方眺望,漂亮的杏眼里映了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 姿势虽然看起来有些傻,但她说出的话却相当正经,“师父说,有生灵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善恶,贪念是滋生邪祟的温床,凡间不断有危险在发生,总要有人去解决。我们修仙求道,为的就是庇佑凡间的安宁,护着凡人岁岁年年,繁衍不息,若是我们修仙之人都畏惧向前,谁又去解决那些寻常凡人无法匹敌,对抗的危险?” 杨姝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想出来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宋小河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当然,我也有必须要去的理由,不管那凶城如何危险,我都要去走一遭,亲手将师父和师伯送去轮回。” 宋小河从来不是那种,听闻前面有危险就会退缩的人,她的本性便是迎难而上,说她鲁莽也好,不怕死也罢,她只会坚定自己的内心,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杨姝与她闲聊了两句,笑着摸一把她的脑袋,随后道别,转头回了自己房中去。 她沿着甲板往前行,找到了与步时鸢站在一起的沈溪山。 他们二人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先前在酆都鬼蜮的灵船上似乎合作了一回,后来每次见面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会儿能站在一起说话,倒也不算稀奇。 宋小河高兴地跑过去,就听步时鸢说着:“非常人所能学。” “你们在说什么?”宋小河的身体往中间一站,把两人中间的空隙填满了。 沈溪山转头看了她一眼,嘴边噙着笑,“怎么一早起来就这么高兴?” 她反问:“我何时不高兴了?” 沈溪山马上就揭短,“你昨日非要给我展示一边喝水一边画符,打湿了一沓符纸,坐在桌边生了许久的闷气。” 宋小河梗着脖子嘴硬,“我没有生闷气,只不过是在思考罢了。” 说完就赶紧转移了话题,对步时鸢问道:“鸢姐,你方才说什么东西非常人所能学啊?” 步时鸢的眸中隐隐有笑,不徐不疾的语气显得很温柔,“方才沈猎师向我询问窥探天机之法。” “你要学卜算?”宋小河惊讶地问,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之前的细节。 当初她第一次下山,遇到步时鸢之后一直跟她赶路,于黄沙城中再遇沈溪山。 那会儿他也是现在这样,一副沈策的扮相,在她与谢归聊天的时候,他就躺在宋小河的身后。 他喊了宋小河的名字,宋小河回头,借着房内昏暗的光线瞧见了他脸上盖着的那本书,封皮正有:卜算神法 沈溪山对卜算一派的兴趣不浅,宋小河曾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捧着那本书看,后来甚至自己用铜板摸索着卜卦。 宋小河觉得他应该是没摸透这高深的门道,所以一直没放弃,这会儿又逮到了机会向步时鸢请教。 “常人若是学了会如何?”宋小河好奇问。 “窥探天机本就是逆天道而为,一人之命脉是扛不住的,须得动以整个家族的气运。”步时鸢说了之后,大概是觉得宋小河会理解不了,于是换了一种简单的说法,“就好比你起卦占卜,问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类如明日今晚你会不会吃饭,这种问题造成的反噬只会作用在你自己身上,但若是你起卦问何人是下一任皇帝,那么这一卦带来的反噬非你能承受,会作用在你的家族中,若扛得住,自然就能将反噬化解,若扛不住,你的家族就会开始衰败。” “那若是我没有家族呢?”宋小河听懂了,就接着问。 “万物平衡,你承担不了反噬,自然就问不出答案。”步时鸢回答。 宋小河用胳膊肘撞了撞沈溪山,小声道:“听到没呢,沈氏那么大的家族,若是你学了卜算之法乱起卦,岂非害了你族中之人?” 沈溪山对此好像表现得很冥顽不灵,满不在乎道:“那我学之前先把姓去了,不做沈家人。”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松泛着一身懒骨头转身走了,宋小河吃惊地追在他身后,不断询问,“你认真的吗?方才是玩笑话吧?是不是一早把脑子扔下了船?” 六月底,抵达南境。 灵船落地停靠,众人下了船后,前往边关。 宋小河一行人避着城村走,来到了关口,将先前在临安城置办的路引一一拿给守关的士兵之后,得以通行。 出关之后再往南行百里,就逐渐看见了村落。 南延的六月正是热的时候,暑气蒸腾,热得人汗流浃背。 边关的城村里,就算是女子也穿得单薄,双臂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常年劳作日晒的麦色手臂,男人则大多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朝着烈阳,汗水顺着脸淌,一刻不停地劳作。 民间万象,这才是常态。 那些百姓瞧着宋小河几人都觉得稀奇,有不少人停下劳作频频抬头张望。 这片土地比想象中的更为贫瘠。 沿途了行了近二百里,也没能瞧见什么高一点的楼阁建筑,甚至多数都是木头或者茅草屋,石砖房都极少。 庄江生在南延,见到这里的百姓都过着如此贫瘠的生活,难免心中酸涩,若非孟观行拦着,他甚至想走一路散一路的钱财。 但有句老话,救急不救穷,这里那么多百姓,就算是把千机门的家底掏空,也无法改变这里的现状。 宋小河倒没觉得有什么。 打小跟在贫穷的梁檀身边,宋小河早就体验过什么叫做穷苦生活,但这些百姓都是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在生活,就算比不得那些富贵人家,繁华都城,可只要日子安宁就好。 在人族式微的大环境中,安宁是大多数人的奢求。 行至一座较为热闹的镇子上,再往前就是禁区了,众人决定在城中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傍晚,他们坐在客栈里一同吃饭,商议着明早前行的事。 楼中没什么生意,店小二在窗边坐着,听见他们的谈话,忍不住过来插嘴道:“几位贵人,方才小人无意听到你们商谈,可是明日要继续南行?” 他们出门在外为了隐藏身份,不引人注目,已经换上了寻常百姓所穿的衣裳,改变了容貌。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被店小二一口一个贵人地喊着。 他乍然打断众人的交流,一时间谁都没有应声,倒是在桌上一直保持安静的沈溪山接话道:“怎么?那地方去不得?” 一句话引开了话头,店小二几步走到前面来,在旁边的桌边坐了下来,语气神秘道:“贵人们都是从外地而来,恐怕有所不知,再往前边走,便是有去无回之地,那地界有妖邪作祟,多少年来无人活着从那里走出。” “那是什么地方啊?”宋小河就顺着他的话问。 “说来话长。前行几十里,便有一座百年之前就存在的大山,被唤作龙息之谷。”那店小二说:“传说那是龙神沉睡的地方,在龙息之谷周遭生活的百姓,都会得龙神庇佑,所以很多年前开始,那片山谷的周围就有很多城村。” “其中有一座城占地最广,也是我们这一带最繁盛之地,这方圆百里的乡村都会去城中贸易。只是早些年战乱不断,敌军的长矛从东边挑过来,扎穿了那座城的城门,屠尽了全城人,自那以后,那座城就彻底荒废了。” “这都二十多年了,其他地方都渐渐在恢复,只有那座城依旧是老样子,我们南延的王曾几次派人重新修建,却都离奇死在城中,原本还有从中路过的旅人,后来方圆百里都知道此地进了之后再不得出,便没人再敢靠近了,直到仙盟的人将前方列为禁地,竖了牌子警告,才彻底没人再往前去。” “总之各位贵人还是要三思而行。”店小二说完这句话,客栈来了客人,他赶忙起身招待去了。 “战乱……”宋小河将这两个字碾碎在唇齿间,恍然明白了。 难怪这里的人如此贫瘠,一路走来也多是木屋草屋,竟是因为二十年前这里经历过战乱。 “我想起来了。”她道:“先前在寿麟城的时候,我找到了师父留在山中的七封信,信里提到了他曾只身来南延寻找,那时则正处于战乱当中。” 梁檀迎着烽火,怕就是在这一带寻找长生殿,他在信中提到:战争的烽火将这里焚烧殆尽,是比天祸更为可怕的灾难,这片土地的百姓失去了庇佑,横尸遍野。人命在这里,还没有一个馒头值钱。 “你师父来过这里?”庄江疑问道:“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这里的事情?有没有去过前面那座城?” “我不清楚。”宋小河摇了摇头,从玉镯中将那七个灵器取出来,一一摆在桌上,“不过这些信我都带在身上,你们看看。” 第238节 她将东西推出去,让大家一起研究。 这原本被埋在土里的灵器已经被宋小河洗得干干净净了,一直都带在身上。 庄江与孟观行没做他想,随手拿起一个研究,而云馥却轻轻拍了拍宋小河的后背,用十分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似乎在宽慰。 宋小河抿唇笑了笑,“没事,我师父当年来南延,是为了寻常能够庇佑人魂的神殿,若是他经过了战乱之地,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去过前面那座凶城。” 她从里面挑了一个,然后“咔哒”一扭,里面的微芒飘出来,形成了几行字,“你们看,就是这个。” 她干脆将其中的一句话念了出来,“一路颠沛流离,暂时找到了庇佑之所,这座城有将士守卫,将军也十分仁慈地收留了我。” “师父这里写到的庇佑之所,会不会就是前面的凶城?” “可就算你师父曾经去过那座城,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帮助呢?”孟观行说道:“或者小河师妹你再好好想想,他有没有留下别的什么东西,有关于那座城的。” 宋小河有些苦恼,因为梁檀瞒着她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这些他去仙盟之前的事。 当初梁檀将外面游历所收集的东西全部放在山里并埋下迷阵时,就已经决定尘封往事,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吃软饭的窝囊废,所以从不跟宋小河说以前的事,有时候说了,也只是在酒喝多了之后吹牛而已。 宋小河只得在大家期冀的目光中说:“暂且没有。” 沈溪山坐在她边上,挨得近,几乎有些亲昵地抵着她的肩膀,加之他坐姿不太端正,用一只手支着脑袋。 他盯着桌上摆着的灵器看了会儿,一只手忽而抬上来,伸手扒拉了一下,忽而发出低低的疑问声:“嗯?” 桌上众人同时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沈兄弟,可是有什么发现?”孟观行问。 沈溪山抬手,拿起一个灵器,也不知怎么扭的,就这么在手上转了几下,就见那原本呈现出不规则形体的灵器倏尔展开来,变成了扁平的模样。 原本上面那些非常杂乱繁琐的咒文,也化作了还算清晰的线条。 “哦。”沈溪山只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他道:“这是地图。” 众人大吃一惊,尤其宋小河。 她把玩了这灵器不知道多久,每一个里面的藏着的信的内容都能背下来,却一点也没发现这灵器上面的咒文有什么蹊跷,也没想到它竟然能够展开。 沈溪山将其他灵器一一拿过来,然后展开将几块东西拼接起来。 一块一块地对上,竟当真拼出了一张薄薄的铁板,青色的微芒将缝隙黏合,慢慢融为一体,随后这块铁板一下子变软了,成了一张完整的地图。 众人盯着看,沈溪山就将那张地图顺手推到宋小河的面前。 她伸头一看,就见这地图正面画着各种顺滑流利的线条,纵横交错,眨眼看上去极为杂乱。 上面并没有什么文字,有些地方约莫是特殊点,被特地标记起来,但这样的标记并不多。 背面则是七封信的内容,是梁檀手写上去的,宋小河认得这个字迹。 “你们觉得,这会不会就是那座城的地图?”她看着上面这些密密麻麻的线条,有些拿不定主意。 众人一时也给不出答案,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没有定论。 一来,他们无法确定梁檀当初究竟有没有去过那座凶城。 二来,他们也探知不到梁檀留下这张地图的目的。 “无妨。”宋小河将地图收起来,道:“明日去了城中,自然就知道这地图能不能派上用场了。” “那今日大家都早点休息。”杨姝补了一句,说:“轻松的旅程已经结束了,明日开始,那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行咯。” 虽然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的,但的确整合了一下队伍的气势,众人又闲聊几句,各自散去。 宋小河在深夜照常像往日一样,爬上了沈溪山的床榻。 彼时沈溪山隐隐有了睡意,察觉到动静之后翻了个身,极其熟练地将宋小河给搂进了怀中。 却听见宋小河忽然开口,“你觉得前面的那片山谷,当真有龙神沉睡在其中吗?” 沈溪山猝不及防小惊一下,低头一看,宋小河竟然睁着大大的眼睛,没有丝毫的困倦,是在清醒的状态摸上了他的床榻。 “怎么?”沈溪山询问。 “越来越近了。”宋小河的手指抠着沈溪山的衣襟扣,解开又扣上,如此把玩着,“我还是有点舍不得师父。” “天下万魂终究要送往冥界,生死轮回是六界法规,你只有尽早将他们送去轮回,他们才能尽快重回世间。”沈溪山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让人心口发软的耐心和温柔,轻轻地顺抚着她的后背,又道:“若是你们日后有缘,还会再相见。” “可那就不是师父了。”宋小河闷闷地说:“他会忘记一切,有新的身份,新的名字,不再是我的师父了。” 沈溪山觉得她哭了,但是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却是干燥的。 她仰着脸,用漆黑的眼眸看着他。 “忘记前尘,不仅是与前世之人断了羁绊,还有前世所做的罪孽业果,一笔勾销,成为崭新的人。” 他话锋一转,说道:“或许你师父有缘得道,届时飞升了,就能想起你了。” 宋小河说:“师父修炼的本事不行,害人的本事倒是一流,恐怕与大道无缘,师伯倒是有可能。” 顿了顿,她又接着说:“不过若是师父能忘却今生的这些痛苦,就算把我忘记也无妨。” 她微微噘着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小可怜的模样,沈溪山看在眼里,心里软成棉花,泡进了满是情愫的坛子里,吸得沉甸甸的,每一滴落下来,都是对宋小河的喜欢。 “不想睡觉是吧?那就做点别的事情。” 他低下头,一下就吻住了宋小河的嘴,将她满腹惆怅的心事舔碎在唇齿间,带着旖旎入梦。 第120章 不辞春(二) “龙息之谷里, 真的有龙神吗?” 宋小河似乎不止一次地听人问起这个问题。 龙神沉睡在山谷之中,巨大的龙身化作山体,蜿蜒的脊骨化作山脉, 龙鳞为万木, 血液为河流。 傍山而生的百姓将龙息之谷奉为神山, 世世代代祭拜。 宋小河不知坐在了一个什么地方, 摇摇晃晃的, 很是狭窄漆黑, 她的手脚似乎捆了什么东西, 勒得皓腕和脚踝极为痛苦,半分挣扎不得。 头上也盖了块布,遮住了所有的视线,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黑暗。 恐惧占领了宋小河的内心, 正当她想要大声叫喊之时,却不知为何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就在此时, 摇晃突然停下,继而就是重重一震, 这么一震, 把她头上盖着的那块布给震掉了。 她这才发现, 自己正坐在一个相当简陋窄小的轿子中。 这轿子大概是用什么破模板临时组装起来的,还泛着一股浓重的腐木味道, 沉重的布遮住了光, 以至于她所能看见的东西都很模糊。 那布就落在脚边, 浓郁的红色,像是血染的一样, 陈旧又刺目。 宋小河知道,这是民间的婚嫁。 新娘子会头盖红布坐在花轿上, 然后被抬去新郎官的家中。 只是她此刻手脚都被死死地绑住,花轿简陋,她身上更是没有任何红色的婚服,只有这么一块红布盖在头上,现在也被震掉了。 显然她是被抓来,强行塞进了这轿子中。 宋小河的感官无比真实,她挣扎起来,似要用力挣脱,却不论如何用力都是徒劳。 周遭没有任何身影,寂静得像是有人将轿子抬到了荒郊野岭,直接将她丢弃了一样。 但她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无法叫喊,求救。 正当宋小河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忽而一只手伸进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将轿帘给撩开了。 随后有人探进花轿,用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看着她。 宋小河大惊,这么一吓,直接把她吓醒了。 她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因为这个梦出了一身的冷汗。 外面的天还没大亮,灰蒙蒙的,整个房中都显得昏暗无比。 沈溪山因为她的动静,也跟着醒了过来。 刚睡醒的他眉眼满是懒散,蒙眬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嗓子还是喑哑的,“做噩梦了吗?” 宋小河转头,与他对上实现,梦境里所出现的最后一幕,她坐在轿子里看见的那双淡漠的双眼,又在此刻变得清晰。 她忽然冒出一个奇妙的想法。 “沈溪山。”她俯身,晃了晃沈溪山的胳膊,轻声问,“你觉得我们有前世吗?” “前世?”沈溪山似没睡醒一般,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声音越发慵懒,含糊不清,“不仅是前世,我们还有生生世世……” 说着说着,他竟又睡去了。 宋小河见他困意浓郁,也不再扰他睡眠,而是将手抽出来,悄悄下了榻穿上鞋子,整理了一下衣裳出门。 外面正是朝阳升起的时候,天幕只有那么一丁点的光芒,但也足以驱逐黑暗。 许是因为今日就要出发去凶城,其他几人都没怎么睡个好觉,这会儿都已经醒来在一楼的大堂里坐着。 孟观行与庄江和其他几个猎师坐在屋内,似在商议什么,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堂中颇为清晰。 孟观行是劝庄江回千机门去,本来他也只是奉聂枕冰之命护送宋小河一路来到南延,到此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没必要前继续往前。 但庄江却不肯接受他的提议,认为既然走了凶城边上,断没有将朋友抛下自己离去的道理,更何况云馥都已经打算与他们同行,他作为千机派的首席大弟子,则更不能临阵脱逃。 也算不上是争执,两人的语气都还平缓,你一句我一句交谈着。 宋小河在边上听了一会儿,觉着插不上话,就走出了门。 步时鸢就坐在门口。 她看上去比前几日更为憔悴了,脸色几乎呈现出一种灰败的状态,双眸也没有光彩,身上宽松的道袍将她衬得如皮包骨一般瘦弱。 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正与几个小孩说话,脸上带着微笑,也算是给这具病躯添了几分活气儿。 宋小河刚打算走过去与她说两句,却见步时鸢突然咳嗽起来,且咳得相当厉害,脸瞬间就涨得通红,好似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 先前宋小河也见过步时鸢这样咳嗽,但是这次好像不同,她要命地咳了许久之后,突地吐出了一口血,被接在掌中。 黏稠的血液顺着指缝往下流,落在她陈旧的道袍上,将原本跟她说话的小孩吓得四散而逃,宋小河也吓得脸色大变,赶忙跑去她的身边,“鸢姐!” “无妨。”步时鸢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拿出帕子将手掌上的血擦干净,但落在衣袍上的却不论怎么擦,都留下了痕迹。 “你的伤势又加重了?没有破解之法吗?”宋小河知晓步时鸢身上不是简单的伤病,但让她眼睁睁看着步时鸢的性命一点一点消耗,她也无法接受,“你告诉我,或许我也能出一份力,帮你摆脱这困境。” 第239节 “无用之功。”步时鸢将手擦干净之后,拍了拍宋小河的手背,说道:“不必为我挂怀,这是我应受的。” “什么应受不应受,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吧?”宋小河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只感觉步时鸢的手上几乎没有肉,一摸全是指节,连掌心都是无比冰凉的,丧失了常人的温度。 步时鸢看着宋小河,那双盛满神秘的眼眸中,总是那么温柔。 她道:“小河,你且记住,人各有命,都有自己要背负的业果,既犯了错,就要受罚,谁也无法逃避。” “你只需要坚定自己的道路,不断向前,总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宋小河想握紧步时鸢的手,把自己掌心的温度传过去,暖热她骨瘦如柴的手,却不论怎么暖,那手都还是冰凉的。 她干脆在步时鸢的身边坐下来,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陪伴。 也许是经历过了真正的离别,宋小河的心里对命途的变故有了具体的理解,那些令人撕心裂肺的痛苦,是可以悄无声息地发生的。 两人不说话,在门口坐到了天色大明。 云馥自客栈中出来,瞧见二人在外面坐着,便笑着送上了她借用客栈膳房做的肉饼。 朝阳从云馥的身后照过来,将她眯着眼睛笑的脸庞描上了温柔的金边,光落在宋小河清凌凌的眼眸中,也照亮了步时鸢消瘦的脸。 不论发生了什么,或是即将要发生什么,在这一刻,宋小河的心被一股宁静给笼罩了。 宋小河将肉饼接下,心道不管前路多么危险,她都要保护好身边的同伴。 这都是她不可多得的朋友。 卯时一过,天色大明。 沈溪山也从楼上下来,成为队伍中最后出现的一员,随后众人出发,继续南行。 出了镇子后,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地,起初地上还有杂草丛生,一片绿意盎然。 再往前走个十几里,就看见了仙盟立在此处的禁碑,越过禁碑之后,土地就开始变得荒凉,放眼望去皆是黄土沙尘,炽热的阳光悬在头顶,将大地炙烤得如火炉一般。 好在众人都有灵力护体,足以抗暑气。 临近正午的时候,众人休息了会儿,吃了些东西才又继续赶路。 整整走了一天,天色渐暮,太阳落下之后,天穹慢慢被夜空吞噬。 有阳光时尚不觉得有什么,但天一黑,宋小河就隐隐有些打悚。 这里到底也是被仙盟列为凶城的地界,周围又处处是战争留下的痕迹,哪怕这里寂静无声,看起来像是没有任何生灵能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但宋小河还是觉得不安。 她往沈溪山边上靠了靠,轻轻抵着他的胳膊,汲取了一丝安心。 倒也奇怪得很,白日里分明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到了晚上,这夜空竟然连月亮都瞧不见,几颗星星散在天幕中,也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众人纷纷拿出了提灯或是照明的灵器。 宋小河将小日晷挂在手腕上,时不时看一眼,所以她知道他们是什么时辰抵达那座凶城的。 戌时将近,面前飘来了一层雾。 这雾来得蹊跷,也十分浓郁,在瞬间的时间就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 浓雾将他们手上的照明之物遮掩住,吸收了大半的光芒,是以这个原本并不算紧凑的队伍立即失去了对方的位置。 宋小河跟沈溪山靠得紧,浓雾飘来的时候两人也站在一起,下意识抓住了沈溪山的手掌,牵着他停住了脚步。 随后前面后面同时传来了声音,是孟观行的下令让大家别妄动和苏暮临在身后的大喊。 队伍迅速朝中间靠拢,将原本松散的距离缩短许多,众人才相互看见。 孟观行尝试施法破解雾障,却没有丝毫用处,他道:“这里的雾太浓郁了,为防止有人在雾中遭遇不测,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个方法将彼此联系起来。” “绳子。”宋小河马上有了想法,“可以用绳子拴在我们的腰上,保持一个绷直的状态,若是谁的力道松弛了,就会有人立即察觉。” 孟观行觉得可行,问过其他人的意见,皆赞同。 不过大家都拴在一起太不利于行动,庄江提出分组,二人算作一组,一组之中只需要挑一个人与后一组中的人相互系上绳子,保持在后一组人的视野之中即可。 一路走来,宋小河一直都是与沈溪山黏在一起,两人自然一组,宋小河的腰上系了绳子,拴在云馥的腰上。 苏暮临对此分组有很大的意见,极其不满,但碍于沈溪山站在边上,他当然也是敢怒不敢言。 分组之后众人照常前行,宋小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这次没走多久,行了不过几里,一座城门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被浓雾重重包裹,瞧见零星几处,看起来像是被摧毁过一样,地上满是石砖的残骸,或许也有血迹,但在夜色和雾中看不清楚。 显然这是一座被攻破的城,城墙已经破碎,但城门边上的两根石柱还算□□,就算上面布满裂痕和坑坑洼洼,也并未倒下。 这应当就是那凶城的入口。 宋小河又往前行了十来步,忽而一股阴风迎面吹来,她下意识用袖子挡了一下,只觉得这股风从她的衣袖钻进去,顺着脊背过了一遍,让她莫名感觉阴森。 分明是七月盛夏,这风却阴冷得很。 挡面的手刚一放下,宋小河就乍然看见面前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口棺材。 她在看见的一瞬间汗毛倒立,后背唰一下出了一层冷汗,吓得心脏一紧,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刚停下,沈溪山的声音就传来,“怎么了?” 宋小河只是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惊到,稍稍稳了下心神后,才道:“前面有棺材。” 他一直与宋小河并肩走,自然也看见了棺材,面上却一派平静,道:“你仔细看看,这棺材上有锁链。” 宋小河认真瞧了瞧,果然隐隐约约看见棺材上有什么东西,但其实这距离有些远了,棺材的大半都藏在雾中,看得并不分明。 很快其他人也跟了过来,瞧见棺材之后便立即提高了警惕,纷纷将自己的武器拿出来,朝着棺材走去。 待靠近了,才看见那棺材的全貌。 整体要比寻常棺材大上好几圈,乌黑的颜色像是大量的墨倒在上面一样,倒映不出一丁点光亮。 最诡异的是,这棺材上捆了腕子粗的锁链,棺材边沿处敲了密密麻麻的铜钉,看起来像是镇压什么邪祟一样。 棺材就坐落在这片空旷的地上,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片死寂。 众人手中的提灯散发的光芒落在上面,有着说不尽的阴森恐怖。 从这锁链和钉子上看,这棺材里必定是什么令人无比惧怕的东西,否则寻常封棺不会用那么多钉子,更不会在外面捆上那么粗的锁链。 宋小河站在边上,就觉得这棺材实在是有些大了,比她都要高,若是里面躺着的东西当真是这尺寸的话,那一定不是寻常人,或者说,连人都不是。 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绕着棺材默默观察。 沈溪山在棺材的一处地方上捻下一小片纸,上面的颜色几乎褪尽,只剩下了微微的黄色,他低眸看了两眼,忽而道:“这是符箓。应当是钉了这棺材的人,在上面贴了很多符箓,但后来又被撕掉了。” 宋小河凑过去,捏着他的指尖仔细瞧了瞧,没瞧出什么名堂来,就问:“要把这棺材打开看看吗?” “不可。”孟观行否决她的提议,道:“既然这棺材封在这里,应当是有其缘由,我们还是不要妄动为妙,继续往前走吧。” 队伍有了变换,孟观行与庄江行在最前面,两人处于十分警戒的状态,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定能马上察觉。 城门和城墙被毁坏得太厉害,宋小河无法依靠视觉来辨认这座城究竟是不是师父拓印的那座,绕过棺材之后,从断壁残垣中跨进了城中。 待众人进城后走远,完全被雾气吞没了身影之后,一切又归于死寂。 被大雾笼罩的阴森之地,仿佛没有生灵存活的痕迹,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黑羽乌鸦,扑腾着翅膀落在了高大的城柱上头。 那鸟转了转头,冲着柱子顶端挂着的一块牌匾啄了几下,挥舞的翅膀像是散了些许浓雾,让牌匾在夜色中显现出来,上面有三个陈旧的大字:不辞春。 走了一阵路,宋小河将手中的提灯暂时给沈溪山,而后拿出了那张灵器所拼成的地图,尝试着结合面前的路线研究。 城中静得可怕,连脚步声都像是被什么给吞没了,又因为周围都是雾,宋小河看不清楚周遭的环境,对黑暗的未知难免有几分害怕。 可若是城中真有什么凶残的邪祟,这种情况相当于我在明敌在暗,他们无法在凶城中分头行动,只得抱团一起走,提高警惕,以防有东西突然袭击。 除却寂静之外,所能看见的视线范围之内,还有随处可见的,战争之后的景象,街道上密密麻麻全是碎石,还有各种建筑瓦解粉碎之后的残骸,往前走还能瞧见地上陆续出现森森白骨。 有些还算健全,但大部分都是肢体不全,白骨四散。 宋小河被这城中密集的白骨吓得脸色铁青,不敢落脚。 她越看越觉得揪心,这里那么多的尸体,就说明当年城破之后,敌军直接屠戮了这里,将无辜的百姓也屠杀殆尽,地上这些白骨,大约都是在逃命当中被杀死,然后随意地扔在路上,二十多年的岁月翻过,才有了这些骨头。 宋小河不忍再看,盯着地图研究,对前方的人道:“孟师兄,这地图上画了,进城之后沿着主路一直走,路边会有一座庙。一般庙都有地灵庇佑,我们赶了一整天的路,先去庙中生火落脚,然后再探寻这城如何?” “那我们便寻来看看。” 这么一找,还真就找到了一座庙。 宋小河便在这时候确定了,师父当初来到南延暂歇之地,就是这座城。 而后他在离开时,用双鱼神玉拓印了这座城,并且留下了一份城中的地图,虽然宋小河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但最起码现在能够明确,她手里有一份这个凶城的地图。 只要不在雾中迷失方向,就能省很多事。 城中其他房屋楼阁被毁坏的厉害,但这座庙还算完整,约莫是建造的时候就造的颇为结实,才得以保存下来。 众人进了庙中,才发现这庙中竟然有人来过的痕迹。 庙中的地上有燃烧的火堆的痕迹,灰烬的旁边还躺了两具白骨。 那两具白骨身上,穿着仙盟猎师的宗服。 宋小河几人看见这一幕,面色同时变得沉重,些许哀伤染上了眉梢,沉默地进了庙中。 这是曾经奉仙盟之命,前往这座凶城中探查的猎师。 皆是不惧危险,为庇佑人间安宁而赴死的勇士。 几个猎师将两具尸骨用布包裹起来,搬到了墙角放下,其他人则在灰烬上置了新柴,点亮了火光。 火带来了光明和温度,驱散了黑暗和空气中的阴冷。 有了光亮之后,众人一直绷着的神经也总算能得以放松,他们围着篝火坐了一圈,火焰的光芒倒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城中这累累尸骨压了心情,庙中一时静默,无人开口说话。 宋小河挨着沈溪山,转头看他的脸。 他眉目间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在一众充满警惕的人中显得很不同,坐姿也有些懒散,盘着的双腿是很适合枕上去躺着的样子。 就算是散了修为,沈溪山较之以前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先前在前往酆都鬼蜮的黄沙城里,他就是这副模样。 可能是经历的危险太多,去过的危险之地数不胜数,这些对他来说早已成了家常便饭。 第240节 宋小河认为,跟这种人在一起就是最安全的,他们往往有着丰厚的经验,知道怎么应对各种情况。 她的目光过于热烈直白,沈溪山偏头,朝她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在她额前抚了抚,将碎发翻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动作间隐隐带着安抚。 忽而有人说话,打破了这样的安静。“孟师兄,我在这人的身上摸出一本册子。” 众人同时看去,孟观行道:“拿来我看看。” 册子就被送到他的手上,薄薄的一本,没有几张纸。 孟观行翻开看了看,道:“这应该是那两个同门在来之前收集的一些关于这座城的传闻。” 来回翻了几次,他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关于这城中的将军的事。” 沈溪山就说:“孟师兄念给我们听一听。” 孟观行点头,将册子上的话念了出来,与其说是传闻,倒不如说是哪个说书人编写的一段故事,其中用了大量的华丽辞藻来描写,配上孟观行平缓的语气,并不精彩。 简略概括,便是说二十多年前,有凶敌来犯,大举进攻南延的边境,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一地带,战火一路从北边烧过来,无人能阻挡敌军的脚步。 不过由于这座城先前经历过战争,所以将城墙修得又高又结实,敌军便在此处卡住了前进的脚步,开始攻打这座城。 据说城中储备丰厚,有七万猛将,敌军带来的不过也才五万,若是城前迎战,靠着高大的城墙作为壁垒,城中将士的胜算少说也有七分。 但坏就坏在,守城的将军是个懦弱胆小之辈,不仅没有出城迎敌,反而窝窝囊囊地多次与敌军求和,以丰厚的报酬换对方退军,但敌军执意攻城,最后那将军见求和已是绝无可能之事,便不战先怯,竟带着自己的士兵弃城而逃了。 后来的事可想而知,没有将士守卫的城,即便是有再高的城墙也无用,敌军的铁骑踏碎了城门,在城中大肆虐杀,凶残暴戾地屠尽了全城的人,血染红了整座城,化作一片赤土,连下了好几日的暴雨都无法冲洗干净那些血液。 南延的王得知这惨剧之后震怒,派人寻找弃城而逃的将军,却不知他们躲到何处苟且偷生了,未能寻到那些将士的下落。 王下令,将这将军及其家族的所有人的名字都刻在十恶不赦的罪行史书之中,还命人雕刻了石像,让后人辱骂。 而这座城也就成了荒城,起初还有人经过,后来王几次派人来这里修缮重建,就怪事频发,再后来,这就成了一座有进无出的凶煞之地。 孟观行的话音落下,庙中猛然静下来,燃烧的火焰炸出了轻微的噼啪声。 云馥捡了手边的一根长棍,在火堆里慢慢拨弄着,火焰更往上蹿了几分,她问道:“孟师兄,那册子上记录的东西,都是这座城当年的事吗?没有其他的记录?” 孟观行点头,“而且都是记录那将军的事迹,虽然用词不同,但整体内容大差不差。” “这将军舍下一城之人的性命逃跑,余生岂能过得舒坦?”其中一个猎师义愤填膺道:“死后去了冥界也是要打入十八层地狱轮回,不得转生,永远在炼狱中受折磨,赎罪!” 有两句附和,对这将军好一顿骂,宋小河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说:“倒也不能凭借着这几则传闻就妄下定论,毕竟当年的事我们都不知内情,单凭着寥寥几笔,如何能断定句句为真?” 宋小河现在学聪明了,凡事那些传闻,都不可尽信,最起码也要信三分,疑七分。 沈溪山见她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打了三个哈欠,低声问:“想睡觉了?” 她点了点头,沈溪山就冲孟观行说:“孟师兄,夜色已深,让他们都休息吧,我来守前半夜。” 孟观行说:“我与你一起守。” 沈溪山拒绝,“不必,此地凶险,你们现在养足精神才是重要的,我一人守足够,后半夜就交由苏暮临来守。” 说着,他目光扫了苏暮临一眼,像是颇为民主地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苏暮临想蹦起来振臂高喊,说他觉得不好,但对上沈溪山那看起来情绪很稳定的眼睛,又只能窝窝囊囊地点头。 由于这座庙本身就不大,众人铺了毯子并在一起,然后一同躺在上面将就着休息。 宋小河蜷着身体,睡在沈溪山的边上,很快就沉入梦境当中,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摆不放。 火焰仍在染上,众人陆续进入睡眠,庙中除了呼吸声,就是火焰燃烧木柴的声音,除此之外连风声都没有。 苏暮临不睡觉,坐在另一边瞪着大眼睛,沈溪山靠着墙壁,闭眼假寐,耳朵留心着方圆的响动。 前半夜安宁无事,沈溪山守夜时间结束,他对苏暮临看了一眼,示意他认真守后半夜,随后就躺在宋小河身边,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闭眼睡去。 庙中只剩下了苏暮临一人还清醒着,他看了看地上睡在一起的人,又看了看墙边用布包着的两具白骨,害怕得缩起脖子,在心中祈祷后半夜赶紧过去,千万别有什么怪事发生。 然而天不遂狼愿,偏是这样祈祷着,事情就偏找上门来。 就在苏暮临坐着发呆的时候,忽而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道很轻,但他浑身的毛瞬间就炸了,心底涌出剧烈的战栗,冷汗疯狂外涌。 苏暮临都不敢去细想,谁会在大半夜不睡觉,拍他的肩膀。 但他又不知道,此时是该回头看看,还是直接大叫把所有人都吵醒? 他看着刚入睡没多久的沈溪山,想着若是什么都没有就把他给惊醒,别说走不出这座城了,苏暮临都怕走不出这座庙! 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狠狠一咬牙,决心不搭理。 谁知过了片刻,又有轻轻的力道拍他的肩膀,并传来小声的声音,“苏师弟,苏师弟……” 苏暮临听到这话,记起这是队伍中其中一个猎师的声音,当即大松一口气,双手双脚都发软,心说原来是自己怕自己,估计是这个猎师大半夜起来想要如厕,胆子小央他作陪。 他如此猜测着,转头看去,正要问何事,动作却猛然一顿,要说出口的话也卡在嗓子眼,整个人死死地僵住。 苏暮临的身后的确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身体是正对着他的,但苏暮临一转头,却看见了一个后脑勺。 他的眉眼在瞬间就染上了惊恐,双眼瞪得老大,头皮整个发麻,巨大的恐惧将他淹没,一口气仿佛直接噎住,发不出来半点声音了。 那人轻轻的声音再次响起,“苏师弟,你帮我瞧瞧……” 随后就见那人抬起双手,一下就把头颅猛地一扭,整个从后面扭到了前面来。 那的确是那个猎师的脸,只是他的双眼正往下淌着血,嘴角扬起夸张且诡异的弧度,呈现出一个无比扭曲的笑容。 那双满是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暮临,问,“这是我的头吗?” 下一刻,苏暮临发挥了狼族的嚎叫优势,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彻底打破寂静的夜,也吵得刚入睡的沈溪山吓一大跳,瞬间醒来。 第121章 不辞春(三) 苏暮临吓得屁滚尿流, 连滚带爬地窜到了沈溪山的背后去,抓着宋小河的肩膀一顿乱晃,“小河大人!快醒醒!” 沈溪山见他好像吓得失心疯了, 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下手有些重, 但好在管用, 一下就把苏暮临给敲清醒了, 抱着脑门嗷嗷起来。 庙中的人已经彻底被惊醒, 就连睡得很沉的宋小河也被吓得爬起来。 转头一看, 就见火堆的对面躺着一具新鲜尸体,尸首分离,脖子有着整齐的切口, 头颅滚在一旁, 血流得到处都是。 也不怪苏暮临被吓得那么惨,众人都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不轻, 孟观行迅速释放灵力,探查周围的邪祟气息。 杨姝与庄江二人则上前去查看尸体, 云馥来到宋小河身边站着, 许是有些害怕, 主动牵起了她的手,与她靠在一起。 沈溪山的眼眸从尸体上滑过, 俊秀的眉毛微微皱起, 随后抬步走到门边, 蹲下来不知在看什么。 他站在墙边,将手掌覆在墙上, 就见那老旧的墙壁上泛出一层淡淡的金光,他喃喃道:“如何做到的?” “沈兄弟, 你是有什么发现吗?”孟观行的灵识在周围探了一圈,没有发现丝毫邪祟存在的气息,转头看见沈溪山若有所思,便走上来询问。 沈溪山偏头,火光落在他的脸上,将眉眼照得明暗分明,“这墙上我下了灵力结界,若是有人出入,我会第一时间察觉。” 孟观行顿了顿,继而很快想到了答案,“也就是说,这趁夜作乱的妖邪,能力在你之上。” 沈溪山没应声,目光落在那尸体上。 死的人正是他们队伍之中的一位乙级猎师,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时候,被人齐齐切断了脖子,甚至连守夜的苏暮临都没听到半点动静。 据苏暮临描述,他是与这妖邪暗中对抗了一番,尽管那妖邪藏得很严密,却还是被他敏锐的感官给洞察,继而给众人唤醒,以免它再对第二个人出手。 当然,这显然是他为了给自己先前那屁滚尿流的样子挽回些颜面而说的瞎话,众人心照不宣,并未拆穿他。 云馥甚至十分捧场道:“多亏了你苏公子,若不是你如此警惕地守夜,我们恐怕还会有人遭这妖邪的毒手。” 苏暮临被夸得舒坦,连腰板都暗暗挺直了不少,故作谦虚道:“分内之事罢了。” 话音落下,庙中又静下来。 步时鸢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躺在地毯上继续睡去,并未被这突发的事情惊动。 沈溪山靠坐在墙边,一只腿曲起,手腕懒散地搭在膝盖上,面容被昏暗的光影笼罩,使他沉思的眉眼显得相当高深莫测。 其他人则围着烧得旺盛的火堆而坐,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股凝重。 同行的伙伴悄无声息地死在身边,庙内这么多人竟无一人察觉,若非是这妖邪的能力凌驾所有人之上,就是这座城诡异得没有章法。 “我原本想着,再是如何凶险的妖邪,只要我们合力对抗,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眼下同门在我们身边被害我们却毫无知觉,恐怕这座城比我想象得更加危险。” 孟观行紧皱着眉头,面上尽是愧疚。 自打出发以来,他对这个队伍里的人都颇为照拂,就算是顶着沈策身份的沈溪山,也没少得到他的关怀。 他觉得自己年龄最大,有责任照顾底下这帮年龄小的,牢牢地背负着师兄的重担。 可就在他闭眼睡一觉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般没了,他却连害他的妖邪都找不到,一时间愧疚充满了他的心腔,他说了两句话,像失尽了力气,不再出声。 “或许……”宋小河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小日晷,指尖不断在上面拨弄着,随口说了一句,“它就在我们身边呢。” 话一出,众人的目光立即聚集在宋小河的身上,没人接话。 宋小河觉得身边人的眼神有些奇怪,便疑问,“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她只不过自己心中的猜测随口提出来,并未深想。 但这话落在其他人的耳中就是另一重味道了。 庄江兀自镇定,沉着声音道:“宋姑娘,是怀疑害人的妖怪出在我们几人之中?” 此话一出,几人脸色各异,虽无人说话,但戒备之态已然尽显。 宋小河讶然地睁大眼睛,呐呐道:“不是啊,我只是猜测那妖邪说不定就在我们周围没有走远,只不过它隐藏气息的本事很强,所以我们才未能发现。” 庙中统共就这么几个人,自进入这片禁地开始就一直在一起,如若他们当中出了妖邪,那才是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表明城中的妖邪能在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顶替了他们其中的一人。 苏暮临弱弱道:“可方才我一直在守夜,你们都在睡觉啊,没人睁眼。” “别疑神疑鬼,我们从进城开始就一直在一起,若是有妖邪近身,我们怎会不知?”杨姝开口,将几人隐隐慌乱的情绪压下去,道:“若是真有此等厉害的妖邪能在我们所有人清醒状态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替换,那我们即便是找出了这妖怪,怕也是死路一条。如今在这诡异的地方,同伴才是最重要的,若我们互相猜忌,只怕没等那妖怪现身,我们就先自相残杀起来。” 清醒状态和睡着完全是两码事。 众人清醒之时,警惕性极高,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注意到,如果当真有邪祟在所有人都没感知到的情况下杀人顶替,那么这妖怪的力量必定是远远压在所有人之上。 实力悬殊,一旦相遇,即是死期。 杨姝的话让众人多少镇定下来,孟观行附和了两声,而后道:“先休息吧,待天亮了我们再出去。” 第241节 说完后他就起身,将那个猎师的尸身裹上布,头颅缠回了脖子,而后将人抬去了墙边,与先前的两具白骨放在一起。 庙内突生变故,气氛沉闷得很,无人再敢睡觉,便聚在火堆旁坐着,睁着眼睛等天亮。 宋小河有些害怕,转头来到墙边,挨着沈溪山坐下。 沈溪山的身体炙热温暖,隔着薄薄的衣裳布料传递过来,让宋小河有一种踏实感。 他自打进了城之后就格外沉默,眼眸弥漫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窥不到里面藏了什么心事,但他不管何时都是镇定的,平静的眉眼似乎能消弭一切危险与不安,单是看着就给人一种极其可靠的感觉。 宋小河想起他方才去查看尸体了,就凑在他耳边小声问:“那个猎师究竟是怎么死的?” “虽然切口平整,但不像是刀剑所致,是更细的东西。”沈溪山手中捏着一块玉,那是宋小河原本戴在身上的双鱼神玉,被他摘去把玩,“我在庙中的墙壁布下了灵力,若是有生人靠近,我会第一时间发现。” 但从他睡下再到惊醒,灵力结界都没有任何波动,最后还是被苏暮临的一嗓子给嗷嗷醒。 “会不会,”宋小河停顿了一下,往旁边看了一眼,见庙中没人注意这边,于是凑去他的耳边,炙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廓上,声音轻得充满小心翼翼,“会不会是因为你修为散得太多,已经不复从前那么厉害,所以布下的灵力结界没什么作用啊?” 沈溪山转头,一把掐住了她的嘴,轻轻晃着她的脑袋,问:“这种不中听的话,你都说得出口,存心往我心口捅刀子是不是?” 宋小河缩了缩脖子,“那你说有没有这个原因?” 沈溪山轻哼一声,但并未作答。 不知道是不屑回答,还是无可辩驳。 时辰还早,其他人能够紧绷着神经,保持清醒,但宋小河就没那么强的耐力了。 先前在寿麟城的时候,她又破了一次体内的封印,其后的一段时间都处于封印修复期,导致她入了夜就会睡觉,作息非常准时。 现在虽然封印修复完整,但作息仍旧保持着,夜间要是不睡觉,她就会一整天没有精神。 宋小河打了两个哈欠,倚着沈溪山的肩膀,靠着墙壁慢慢睡去。 沈溪山坐着一动不动,听见她呼吸平稳了之后,才抬手,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的肩头上。 她这一觉倒是睡得沉,也没有莫名其妙的梦境干扰,宋小河直接睡到精神足了才醒。 只是她分明觉得睡了很久,睁眼时却看见天还是黑的。 庙中的几人只换了姿势,仍旧保持着静默。 宋小河揉了揉惺忪的眼眸,走到窗边往外面张望了好几眼,见天的确是黑的,不见一点光明。 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将小日晷摸出来一瞧,竟然已是辰时。 宋小河觉得脊背上的汗毛倒立,捏着日晷转头,向庙内的其他人询问,“你们不觉得黑夜的时间太久了吗?” 孟观行正在打坐,听见宋小河的声音打破宁静,便睁开眼道:“此话何意?” “已经是辰时了。”宋小河举了举手中的小日晷,道:“这是我朋友留下的灵器,即便没有日光也能映出时辰。” 孟观行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像宋小河一样往外看去,道:“可这天为何没亮?” 其他几人也纷纷起身,来到窗边察看,外面是浓重的黑夜,如同邪祟在暗处编织了巨网,就等着庙中的众人走出去,自寻死路。 漆黑之中仿佛隐藏着无数致命的危险。 “这里的天应该不会亮了。”沈溪山缓缓起身,拍了拍衣袍,稍作整理,又道:“既然大家都已经养足精神,那就继续上路吧。” 庄江追问道:“不会再亮了是何意?” “这座城被域笼罩,我们所看到的黑,并非真正的夜晚,而是域的穹顶,阳光落不下来,自然就没有白日。”沈溪山径直打开了庙门,一阵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将他的长发吹舞起来,一开口,声音就散在风中,“这是一座永夜之城。”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们时辰已是天亮。”庄江的语气里似带着不满,上前行了个抱拳礼,道:“沈兄弟莫怪我多疑,只是有几句话还请沈兄弟解答,为何你在夜间见到尸体时却一脸淡然,像是毫无意外之色,又为何如此了解这地方?我听孟兄弟所言,你是半道上才出现在他们当中,且一出现他们就遭遇了袭击,此番种种很难不让人存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小河先前那一句话,到底还是在众人的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如今环境特殊,情况危险,一丁点的怀疑便会被无限放大,关乎性命的事,谁都不敢马虎。 宋小河往前两步,横在了庄江与沈溪山的中间位置,将庄江略显凌厉的眼神挡住,道:“庄公子,我这位朋友从去年夏时便与我共度许多危险,我相信他。” “宋姑娘,若有得罪还望见谅,只是你的信任,在我们这里并不能佐证他的清白。”庄江的语气虽然软化了些,但仍旧强硬:“况且这世间改头换面的术法那么多,你又怎知他是不是你那位故友?” 宋小河寸步不让,坚定道:“他就是。”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步时鸢仍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云馥与孟观行站在边上观望,其他猎师也沉默不语,显然他们也是认同庄江所言。 苏暮临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站出来说道:“虽然他有时候跟那些妖邪没什么区别,但他就是真的他。” 沈溪山这会儿显然心情不虞,眼风扫了他一下。 苏暮临被这样的眼风扫多了,起先很害怕,现在已经脸皮厚入城墙,便是沈溪山的拳头落在脸上,也打不痛一般,继续道:“况且若是此人存心为祸,想害你们,那你们就死定了,根本没有活路可言。” 这话越说越糊涂,听上去像是澄清,实则往沈溪山头上泼脏水,宋小河就忙说:“他不会害你们的。” 沈溪山抬手,按了一下她的肩头,宋小河就闭上嘴了,转头看他。 就见沈溪山两步上前,忽而念动一个法诀,从头到脚泛起了微弱的金芒,千丝万缕一般在他周身流转,随后光芒一落下,一张极其俊美的脸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长身玉立,墨黑的衣袍衬得肤色白皙,仙笔描绘的五官映了燃烧的火光,眉间的朱砂痣鲜红得晃眼。 众人顿时大惊,孟观行更是倒抽一口凉气,充满震惊的声音脱口而出:“溪山?!” 沈溪山一直被怀疑,懒得费口舌去辩证,干脆显露真身。 “你你你你,”孟观行激动得满脸通红,打起磕巴,“你怎么跟过来了?你不是在仙盟的水牢里?” “自然是逃出来了。”沈溪山嘴角微沉,眼底泛着些许不爽,“孟师兄,我惦念你们此行危险,逃出水牢一路追赶几百里才追上你们,却不想你竟一直怀疑我。” “我……嗨呀!”孟观行急得几乎跳脚,“你怎么能擅逃水牢?没受伤吗?如今你弃修无情道,修为大散,合该老老实实在仙盟才是,怎么有胆子追过来啊!” 庄江和云馥乃是不知情之人,得知此事登时惊愕地瞪大眼睛,盯着沈溪山不言。 所有人都知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的后果。 孟观行的问题太多,沈溪山并不作答,只道:“我自有分寸。” 他不肯回答,孟观行也无法追问,只是沈溪山一直在队伍中这件事,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神色都变得恍惚起来。 庄江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抱拳郑重道:“沈猎师,方才多有冒犯,庄某向你赔罪。” 他姿态放得低,沈溪山也并无怪罪的意思,只转身往门外走,声音幽幽飘过来,“若要找到冥界之门,必须先破此域,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未知的危险就越多,还是尽快破域吧。” 众人不再多言,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扑灭地上的火堆,出了庙。 说来也奇怪,沈溪山的身份暴露之后,整个队伍的气势都不同了。 先前几人虽表现得不太明显,但过度的戒备让他们看起来颇为胆怯,有一种惊弓之鸟的狼狈,任何的轻微响动都会让众人一惊。 但沈溪山出现,走在队伍的前头,后面所有人仿佛从那种状态脱离,虽都处于警戒之中,但稳重了许多,不再因为一些小的动静一惊一乍。 尽管沈溪山现在是个弃修无情道,几乎散尽修为的人。 “你早知此事,为何不告诉我?”孟观行把宋小河拉去问罪。 宋小河缩着脑袋,低声道:“孟师兄,我告诉你了又能如何,你当真能把他遣送回仙盟啊?水牢都困不住他,更何况是你。” 孟观行简直想动手敲宋小河的脑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那就把他撇在沈家,他爹娘总能留住他吧?” “他爹娘知道他弃修的事情,出发前还亲自相送呢。”宋小河劝道:“他来都来了,现在便是再想给他送回去也没可能,孟师兄你还是别在意那么多了。” 整个仙盟里,孟观行关系最好的人便是沈溪山,如此被骗了一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散去修为的他深入危险腹地,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但就如同沈溪山所想的一样,现在再知道他的身份已经晚了,他自己能不能安全离去都未知,根本没能力将沈溪山送走,这小子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敢显出真身。 孟观行郁闷地闭上了嘴,与庄江和云馥走在一起。 二人虽对沈溪山弃修的事情极为好奇,但见孟观行这般脸色,二人也没敢问出口。 沈溪山走在最前面,手中贴着一盏灯照明。 宋小河在他身侧,手中捧着地图看。 她想起那日在山里,她也曾沿着这条街道走到尽头,那么庙宇过后便是很长的一条茶馆酒楼的街道,而这条街正有地图上所特殊标注的地方。 宋小河仰头,问沈溪山:“咱们要不要去地图上标注的这些地方去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沈溪山颔首,“与其漫无目的地走,倒不如找找那些地方,你师父既留下,就一定有其用处。” 宋小河也颇为赞同这句话,而后低头寻找这条街上第一个标注点,却忽而觉得视线有些昏暗。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把地图拿高了些许,说了句没头脑的话,“你这灯是不是变暗了?” 沈溪山惊讶地转头看她,“你说什么?” “我看不清楚了。”宋小河说。 “我也是……”云馥在后面接了一句话,“我方才就想说了,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原以为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没想到小河也是这样。” 宋小河转头,发觉这种视物不清的情况在极快地加重,她连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苏暮临都看不太清楚了。 她揉了揉眼睛,心中有点慌乱,讷讷道:“为何会这样?” 沈溪山忙拉住了她的手,说:“让我看看。” 宋小河睁开眼,所有光明在一瞬间消散,视线中只剩下了一片漆黑,她惊慌道:“我看不见了。” 失去光明的宋小河在顷刻间被恐惧占领,心理防线险些崩溃。 在这样本身就充满危险的环境里,眼睛是最重要的东西,若是视线里只剩黑暗,不仅给她行动上造成巨大的不便,还给她的心里带来不小的压力。 宋小河本能伸手去抓身边的沈溪山,好在他就站在身边,轻易将她的手给攥住,随后面上拂来轻微的气息,像是沈溪山凑近了。 她乖乖站着不动。 沈溪山将她的眼皮撑开,仔细往里面看了看,就见宋小河的瞳仁无神,极其涣散,但眼眸仍旧是澄澈明亮的,显出几分脆弱时尤为漂亮。 他松手时将宋小河往身旁半揽,道:“眼睛无事,许是城中的雾有蹊跷。” 宋小河尝试给自己治疗,但毫无用处。 见状,苏暮临心说这不正是我表现的机会? 于是他屁颠屁颠跑到前面,道:“小河大人,我扶着你走,当心路上有杂物绊脚。” 宋小河还没说话,就听沈溪山在旁边说:“我能一脚把你从这里踢到城门的棺材板上。” 苏暮临于是又飞快地闪身,退到了后面。 前面正说着,后面的云馥也彻底失去了视线,孟观行贴心地支了一根棍给她,让她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手臂。 他又去关心步时鸢,一转头却见步时鸢不知何时摸出一条丝带系在了双眼上。 一众人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很快队伍里的其他人也陆续开始出现视线模糊的情况,到了最后,就只剩下苏暮临的眼睛完好,他被沈溪山拎到前面,腰上拴了条绳子带路。 第242节 苏暮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趁着沈溪山看不见的这会儿工夫,站在他面前对着空气打了一套组合拳,正撒疯的时候,沈溪山的眼眸却一动。 险些把苏暮临给吓飞,赶忙后退好几步,随后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明白他这会儿当真看不见。 “你这狗蹄子走不动道了是不是?” 沈溪山见手中的绳子没动静,马上就语气恶劣地催促。 苏暮临恨声道:“我不是狗!” 堂堂白狼王的纯种血脉,被人说成是狗,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苏暮临的骨气只在嘴边,嘴巴一张就散了,留存不了多久,还是老老实实地带路。 孟观行就在后面劝道:“溪山,你向来守礼节,怎可这般辱骂同门师弟?” 沈溪山牵着宋小河的手,认真地为自己辩解,“我没一拳给他打得跟城门处那口棺材里的人躺一起,就已经是待他够温柔了。” 孟观行闻言大吃一惊,久久说不出话来,更是痛心疾首,暗道从前的溪山师弟从不是这样,果然弃修无情道让他性情大变。 庄江将前面的话收进耳朵,而后把声音压得极低,对身边的云馥道:“我怎么觉得沈猎师弃修得不止无情道呢?” 云馥道:“庄公子有所不知,先前在前往酆都鬼蜮的路上,沈猎师就是这种性子,他当时扮作的沈策便是无名之辈,也被众门领队礼待,后来更是狠狠耍了船上的人,连带着仙盟的一众都算计在其中,与传闻大相径庭。” 庄江似懂非懂,叹道:“沈猎师真乃奇人也。” 闲话聊至此,也算是结束了。 前头传来苏暮临一声震耳的惊呼,“这是什么?!” 孟观行心中一紧,紧忙接话,“苏师弟,你看见什么了!” 苏暮临声音满是颤抖,像是吸饱了恐惧,失声喊道:“尸坑,是一个巨大的尸坑,好多尸体!!” 众人都看不见,被这一嗓子喊得心惊肉跳,焦急万分。 宋小河被吓得不轻,看不见的眼眸慌张地乱转着,用力握着沈溪山的手:“你别叫,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倒是说清楚啊!” 庄江也安抚道:“既然都是尸体,苏公子暂且不用害怕,先冷静下来。” “不,不不不!”苏暮临的声音猛然拔高,几乎有种凄惨的尖利,“快逃!快逃啊!!它们爬上来了!!!” 第122章 不辞春(四) 苏暮临惨叫的声音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大有一副不把嗓子吼破誓不罢休的架势。 眼睛看不见的几人都因为这叫声胆战心惊,甚至在拿出武器时相互有了碰撞,乱成一团。 宋小河更是吓得厉害, 她视线一片漆黑, 耳朵就更为灵敏, 不仅听见苏暮临的嚎叫, 还听见了许许多多的声响, 那些声音闷闷的, 但极为密集, 正符合苏暮临所说的“它们爬上来了”。 她慌慌张张地松了手,赶忙将腰间的木剑抽出来,仔细辨别那些声音与自己的距离。 沈溪山则是被他吵得一个头两个大, 陡然一伸手直接揪住了他的嘴, 黑着脸道:“闭嘴。” 苏暮临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吓得双腿发软, 下意识推拒沈溪山的手,却又在慌乱间对上他的眼睛。 他赶忙将自己的嘴从他的手中解救出来, 惊道:“你看得见?” 沈溪山瞥他一眼, 大发慈悲地解释了, “涉足危险之地我会用灵力护体,这是我向来的习惯, 所以这雾对我没影响。” 苏暮临心说糟了, 方才他以为沈溪山也看不见, 胆大包天地在他面前打了一通乱拳,谁知他竟然能看见。 此人当时没发作, 定然也在心中记了一笔,于是赶忙蹿到沈溪山的背后, 道:“那现在怎么办?快想想办法!它们要爬上来了。” “数量很多吗?我们能否一战?”宋小河已经将木剑捏在手中,由于眼睛看不见,她心里就更为焦急。 失去视物能力对他们来说本就非常致命,若是在这种情况下战斗,不知敌人在什么位置都尚且不算什么,最怕的是他们在战斗中误伤同伴。 宋小河尤其忧虑此事,毕竟她本身对业火红莲的能力掌控不算熟练,现在又看不见,若是误伤别人,恐怕会致他们于死地。 “多,非常多。”苏暮临战战兢兢回道。 孟观行道:“眼下我们眼睛尚未恢复,我觉得还是先避退这些邪物,先想办法将眼睛恢复。” 云舒窈应和:“我同意孟公子所言。” “你们先在此处别动,我去前面看看。”沈溪山回头安抚了众人一句,又凑近宋小河低声说:“念通共感咒。” 宋小河先是一愣,继而猛地想起她和沈溪山是有共感咒在身的。 若是他的眼睛无事,那只要共感咒一通,她也就能通过沈溪山的眼睛看见面前的状况了,方才太过心急,竟把这事给忘了。 “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宋小河疑惑道。 沈溪山想起她方才紧紧贴着自己的样子,就没应声。 两人同时念起共感咒,宋小河的眼前一下就有了景象,她惊愕地发现,沈溪山眼睛里所看到的画面,与她的全然不同。 城中本有着浓郁的雾气,方圆能视物的范围不过半丈远,即便是人手一盏灯,光芒也无法凝聚,像是被雾气吞噬了一样,无法照亮半丈之外的地方。 但沈溪山的眼中却完全不是这样。 她看见周围的雾气只有薄薄的一层,几乎无法起到遮掩的作用,淡淡地飘在空中若有若无。 于是视野便极其开阔,清清楚楚地看见面前约莫两丈远的位置,街道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坑中则是数不尽的尸体。 这便是苏暮临口中的尸坑,之所以让他发出那样的嚎叫,概因这些尸体全都没有脑袋,沿着脖子和身体相连的地方齐齐切断,大部分尸体都呈腐败之状,血红的烂肉触目惊心。 尤其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尸体实在太多了,像被随意地扔进了这个尸坑中,堆叠得密密麻麻。 宋小河单是看了一眼,就完全被震撼,吓得双手冰凉,本能地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没站住脚,赶忙切断了共感咒不敢再看。 这场面何其残忍,简直泯灭了人性。 不少尸体开始蠕动起来,纷纷沿着坑往上爬。 它们虽然看起来行动迟缓,似乎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数量太多,如此密集,几人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结束战斗的。 宋小河道:“我认为孟师兄说的对,我们应该先撤离此处。” 沈溪山说:“那便往回走吧。” 众人没有异议,纷纷转头,脚步匆匆地往回走。 只是他们刚走了没多久,忽而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骤然响起,几乎就在众人的旁处,非常近的位置。 如惊雷落下,所有人在瞬间凭借着本能释放了灵力防身,孟观行在第一时间展开防御灵盾,将所有人笼罩其中,喝道:“所有人,戒备!” 声音被轰然的响动淹没,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劲风在空中卷起,咆哮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次更近了,在众人的头顶处。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不见,在黑暗中循声辨位,也知道那发出巨响的妖兽跃到了半空之中。 此状无解,孟观行大喊道:“保护好自己!” 宋小河念通共感咒,立即连通了沈溪山的眼睛。 下一刻,她就看见空中有一只巨大无比的妖兽,身形似豹似虎,通体黑色的皮毛,爪子无比尖利,长长的尾巴布满荆棘,夸张的是这妖兽有着两颗极其尖利庞大的尖牙,其长度是能一下就将凡人身体撕碎的程度。 妖兽浑身裹着黑气,重重地落在地上,庞大的身躯将街边的断壁残垣彻底粉碎,利爪往地上一踏,地面立即出现满是龟裂的大坑。 它比众人高了两倍不止,身躯将前路挡得严严实实,凶戾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众人,像在观察猎物,伺机而动。 自打进了这片土地之后,周围皆是寸草不生的荒漠,连野草都不曾有,是完全没有生灵存在的样子,这里怎么会出现妖兽? 宋小河心中正震惊时,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妖兽的身上有多处乌黑,皮毛腐烂,能透过烂掉的肉看见它身上骨头,只不过那些骨头都是黑色的,所以看上去并不明显。 “这是已经死了的妖兽。”沈溪山一抬手,朝声剑便握在掌中,他偏头对苏暮临道:“带他们去安全的地方,这里我来挡着。” “不成!”孟观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厉声道:“苏师弟,将其他人带走,我留下。” 庄江听后赶忙站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坚决不同意,“在下不会舍同伴之命而求生。” “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云馥的声音扬高,急急道:“我们应当共进退,一起抵御妖物。” 宋小河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能在这种时候吵起来,茫然地睁着大眼睛站在原地,屡次想插话,结果都因为声音压不过他们而失败。 “吵什么吵,既然都不愿意走,那动手就是了!” 杨姝是个率直性子,语气不耐烦地阻止。 “别吵了。”宋小河总算有了说话的机会,“你们看不见,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会先伤自己人。苏暮临,你带着他们先走,此处交由我们二人。” 她所说的我们二人,自然就是沈溪山和她。 虽然她看不见,但好歹能接着沈溪山的眼睛看清楚周围的状况,也好过其他人什么都看不见的强。 更何况她一旦动手,必定会波及其他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先走。 她心里思量着,然后食指微动,将戒指中的濯雪给放了出来。 苏暮临听着众人争来争去,不论谁留下来,都是让他带着人走,这正合他的心意,也不废话,直接拉着人就要走。 就在孟观行想要挣扎的时候,面前的妖兽猛地冲来,身形如闪电一般迅速,带起的疾风在空中呼啸。 “炼狱八寒。”宋小河立即念动法诀,“万径人踪灭!” 赤红的光芒如开闸的水,自宋小河的身上奔涌而出,极寒之力迅速侵占周围,连带着风也变得刮骨冰寒。 一道冰墙拔地而起,以迅猛的速度往上增长。 宋小河确认了妖兽的大概位置,迈动大步奔跑起来,踩着凝结的冰节节往上,腿一曲借力高高跃起,握着木剑的右手往后抡,剑刃卷上红光,在挥出去的一刹那,红光大作,爆发出凶悍的力量。 她看不见面前的现状,攻击都是用尽全力,不敢留有余地。 挥出的红色剑气种种搭在妖兽的身上,瞬间就将它的躯体拦腰斩断,一时间腐肉碎骨纷飞。 它发出仰天嚎叫,却并未在空中减缓攻势,利爪高高举起,猛地冲宋小河头上抓去。 朝声剑破风而来,将那只扬起的爪子钉穿,连带着它半个躯体也被这力道撞飞,重重地摔在地上。 宋小河一击完毕,开始往下掉落,她催动灵力,凝结出光滑的冰层极快地构建出拱形桥,她在下坠的途中翻身,调整姿势后重新掌控了重力,稳稳落在上面。 妖兽并未轻易被打死,摔在地上只有,它的躯体开始迅速再生,腐烂的皮毛与黑色的骨头很快又重新出现。 已经死过一回的妖兽,显然是被什么术法唤醒或是驱使,比它死前更为难缠。 “他们走了吗?”宋小河问了一句。 沈溪山用眼睛转了一圈,给宋小河展示周围的情况,“走了。” 孟观行反对得厉害,被杨姝给暂时敲晕了,而后扛着带走。 庄江听见前一个反对者是这种待遇,也默默闭上了嘴,攥着苏暮临给众人发的绳子,前去另一条街。 第243节 没了旁人在身边,宋小河也就没了顾虑,她抬剑而上,与沈溪山一同向妖兽进攻。 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她虽然借助沈溪山的眼睛能够看见妖兽的位置,却因为她和沈溪山所处的位置不同,而无法准确地闪躲攻击和进攻。 起初还好,但这妖兽似乎每一回砍碎重组后,就变得更强一些。 在第七次重组身体时,宋小河已经隐隐有些吃力了,她的极寒之力无法将妖兽的身体冻住,就算是碎成了齑粉,它也能长出新的骨肉。 且速度越来越快,爪子的威力也逐渐变得迅猛。 宋小河好几次躲闪不及,都是沈溪山挥着朝声剑帮她当下攻击。 沈溪山应对得也并不轻松,弃修无情道散修为一事到底对他有着不小的影响,挥剑都比以前费劲。 他见宋小河战斗得吃力,心知再这样下去,两人都会被这妖兽耗到力竭。 他心念一动,飞到宋小河的身边,一抬手,指尖夹着一张符箓。 “宋小河,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山里的那座城所走过的路吗?”沈溪山忽而提出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宋小河微微偏头,“记得。” 她和沈溪山沿着街道走到城的最后,当时她看见那些零散的房子,还提出过城墙为何没有修建到后方的疑问。 沈溪山道:“那我们便在城墙的尽头汇合。” 宋小河隐隐不安,“你要做什么?” “再这么打下去不仅难分胜负,且太过消耗我们的灵力,我如今所剩灵力不多,不能浪费在这里。”沈溪山沉着眉眼道:“我将这妖兽引去其他地方甩开,你则前往我所说的地方,在那里等我。” “可我什么都看不见!” 宋小河慌张起来。 沈溪山看着她蹙起的眉头,神色显得彷徨无助,心中一阵阵发软。 但他并未因此改变主意,而是伸手抚她的侧脸,轻声道:“你能做到。” 他当然想一直跟在宋小河身边保护她,不让她涉险。 但这条路是宋小河自己选的,她既选择了亲手送师父师伯转世,就当然明白自己要面对危险,且完全有自保的能力。 有人在她的身边,反而限制她使用业火红莲的神力,成为她的阻碍。 沈溪山将话说完,便把符箓往宋小河的肩头一拍。 下一刻,她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这是一张瞬息千里符,宋小河都还来不及反对,身子猛然一晃,眼前就完全黑了。 共感咒被意外切断,周围一片死寂,宋小河不知道自己正处于什么位置。 她尝试唤了两声沈溪山,却没有得到回应。 黑暗和寂静同时降临在她身边,宋小河心中的不安膨胀至顶点,她不断地深呼吸,告诉自己此刻应当保持冷静。 越是害怕的时候,就越要镇定,保持头脑清晰。 自乱阵脚反而不利。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用这种方法慢慢平复情绪,将不安压在心底。 冷静下来后,她尝试去翻储物玉镯。 玉镯是灵器,与她的神识共同,所以她即便是眼睛出了问题,却还是能看见玉镯里的储物。 神识探进去的瞬间,她忽而发现里面堆放了不少杂物的地方中,有一抹显眼的光亮。 宋小河讶然,马上将那东西给摸了出来,意外地发现,她可以看见光亮的这个东西,正是先前十八岁生辰之时,苏暮临赠给她的礼物。 是他白狼魔族的至宝,狼神之眼。 “眼睛……”宋小河捏着它,沉思了片刻,随后尝试用灵力驱动它。 红色的光芒源源不断地涌入狼神之眼,继而那眼睛化作几缕光,涌入了宋小河的右眼中。 她起初觉得不适,闭上眼睛揉了揉,很快异物感就消失了,待她睁开时,视线猛然清晰了。 雾气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飘浮在空中,即便没有光的照明,她也能看得极远,所有景色变得相当清晰,就像方才通过沈溪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宋小河只有右眼能够看清楚,左眼依旧是黑暗的。 但这已经足够,她拿出地图,看着周围还未完全毁坏建筑,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森森白骨,一边走一边在地图上寻找路线。 这座城几乎被完全毁坏了,不是岁月所为,而是人为。 是攻破了这座城的人,不仅屠尽城中人,还将城中洗劫一空,房屋全部砸毁,能够存留下来的建筑十分地少。 宋小河沿街寻找,只要找到一块还算完整的牌匾,或许就能在地图上找到相对应的地点。 她独自行走在这座废墟之城中,心头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尽管当年的屠城已经过去很多年,血迹都完全干涸融进了大地之中,但这满地的白骨和断壁残垣,足以彰显当年那场战争的惨状。 约莫走了一刻钟,宋小河正专心寻找的时候,突然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一件很诡异的事发生了。 她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她自己的。 周围寂静得连风都没有声音,而宋小河的耳力本身就很好,她就在某个瞬间忽然察觉到,有一重脚步声在近处响起。 那声音几乎与她的步伐重叠在一起,但还是有着细微的差别,若不是她耳朵好使,恐怕还真的发现不出来。 宋小河有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猜测。 有什么东西在学着她的脚步走路,故意与她步伐保持一致。 而且那东西距离她非常的近,近到宋小河听到的脚步声几乎就在她的身后。 她顿时就出了一身冷汗,暗恼自己的大意,竟然现在才察觉,也不知道那东西跟了她多久。 宋小河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前进的步伐,手却悄悄地握紧木剑,耳朵牢牢地抓着那脚步声,确认那东西就在自己身后跟着,便一咬牙,奋力往后挥了一剑。 赤色的剑气荡出去,带起一阵风,掀飞了地上的白骨。 宋小河陡然愣住,因为身后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她方才再三确认那脚步声就在身后,不会出错。 她是突然发起攻击的,这么近的距离,按理说身后的东西应该躲不开才是。 怎么一转头,又什么都没有呢? 宋小河冷汗直流,握着木柄的手都有些打滑。 本来这一击她就用了相当大的勇气,却没想到打了个空,她狠狠咽了口唾液,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身边有什么异常,便转身打算继续往前。 却不想这么一扭身,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身后不知道何时竟有个半大的孩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 那孩子面目狰狞,皮肤呈青紫色,双眼爆凸,细细的脖子处满是血红糜烂的抓痕。 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整体是个笑脸,却阴森而扭曲。 正仰头看着宋小河。 宋小河当场就惊叫一声,往后退的同时前刺一剑,那半大的孩子竟化作青烟消散了。 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宋小河的心脏就疯狂地跳动着,汗溢满脊背,风一吹就冷到骨子里去。 “阿竹发现我了。” “那不是阿竹。” 旁边传来对话的声音,听声音是两个稚嫩的小孩。 “她就是,我记得她。” “不是,你认错了。”另一个小孩说:“阿竹不会再回来了。” 宋小河喝道:“出来,别躲着!” 随后就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因着是小孩的声音,竟有着一种刺耳的尖锐。 “阿竹。” 方才被她一剑刺散的小孩再次出现,用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对宋小河笑。 他说:“来陪我们玩呀,你不是最会找我们的吗?” 另一个小孩也跟着现身,与头一个年龄相仿,是个女孩。 “都说了,她不是阿竹,不可能找得到我们。” 宋小河被这两个小孩的模样吓得头皮发麻,凶道:“再跟我嘻嘻哈哈,我宰了你们!” 那两个小孩儿明显不怕,身影晃来晃去,像是随时飘散的烟。 其中一个不停地唤她“阿竹”。 宋小河观察两个小孩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差别,都是脸皮青紫,双眼凸出,脖子处有血红的抓痕蔓延到衣襟里,胸膛上应当也有不少。 像是窒息而亡。 她挽着袖子跟两个小孩商量说:“我找到你们,你们就给我带路,如何?” “好呀好呀。”男孩转头对女孩说,“阿竹每次都能找到我们的。” 女孩仍旧坚持,“她一定找不到。” 宋小河心道,我虽然不是阿竹,但我还真就一定要找到。 她朝周围观察了一下,见这附近似乎都是住宅,于是随便进了一家门院,开始寻找。 那两个小孩若是在这里徘徊,说明他们的尸身就在方圆不远处,这样找虽然费了些时间,但好在两个小孩话很多,也能给宋小河一些指引。 “她进错房了呢。” “我都说了她不是阿竹,连我们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或许是离开太久了,所以忘记了。” “这个也不是,她去王伯伯家里找什么?” 第244节 “哎呀,又去了李姐姐家。” 宋小河默不作声,将他们的话收进耳中,一家一家地试探着。 最后终于,她听见那男孩说,“呀,终于到我们家了。” 宋小河进了院子,发现这都是普通宅院,并不大,由一个小院,卧房和膳房,以及储放煤炭之类的杂物房,如厕都要跑去外面。 这样小的范围,加上男孩不断地说话提醒,宋小河最终站在了一个大缸前。 这大缸约莫是储水的,盖得严严实实,上面还压了两块大石板。 两个小孩在这时候不说话了,周围又安静下来。 宋小河心中沉闷,动用灵力覆在手上,将两块无比沉重的石板给搬开扔在地上,大缸的盖子揭开之后,就看见里面蜷缩着两具白骨。 相互依偎在一起,又呈现出窒息前的挣扎之态。 宋小河默默移开眼睛,转头轻声道:“我找到了。” “找到了!”男孩高兴地叫起来,“看吧,我就说她是阿竹!阿竹回来了!” 女孩也笑了:“没想到那么多年,阿竹真的会回来。” 宋小河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那么作为约定,你们是不是该给我带路了呢?” “当然啦。” 男孩应道:“你要去哪里?” 宋小河说:“我要去城墙的尽头处。” 两个孩子欣然应允,当真给她带起路来,在前面走着。 他们的话很多,走一路说一路。 除却两人互相聊天之外,还问宋小河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是不是途中将他们忘记了现在才想起来,为什么有一只眼睛不是黑色。 宋小河心中正急着,找这俩孩子的尸骨耽搁了不少时间,期间她多次念共感咒都未得到回应,也不知道沈溪山那边的情况如何。 对于俩孩子的问题,她不知怎么回答,干脆一直沉默,不过两个小孩也并不在意,只自顾自地说着。 走了约有两刻钟,宋小河往前一瞧,托这颗狼神之眼的威力,她一下就看见了路的尽头出现了城门柱。 那是进城入口的两根大柱子。 “这不是城门吗?”宋小河停下脚步,道:“我说要去城尾。” 那男孩就笑嘻嘻道:“阿竹还是那么好骗,哈哈。” 宋小河立即明白他们是故意这样带路,顿时大怒,险些被气死,挥剑对着两个小孩的魂魄一顿砍。 魂魄消散之后又重聚,他们嘲笑宋小河,而后像捣蛋的小鬼一样,携手跑走了。 宋小河破口大骂,心说最好别让我再遇到你们两个兔崽子。 她气了好一会儿,不过想到以城门为起始,东南西北的方向也就明确了,地图便可以派上用场。 虽然被小孩耍了,但好赖也算是有些收获。 正当她拿着地图准备转身走时,一阵轻微的响动再次传到她的耳朵里。 这次隔得远,似乎在城门外面。 宋小河又认真听了听,确认那声音确实存在,是很沉闷的“笃笃”声,还伴随着其他轻微杂音。 她犹疑了一下,但没有花太久时间,就握着剑朝城门而去。 靠近城门的时候,她的视力清晰,马上就看见原本在城门口的那口棺材,上头的锁链竟然解开了,掉落在地上,且棺材上那密密麻麻的钉子,竟然也全部脱落,地上甩得到处都是。 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宋小河几乎是立即打了个冷战。 有人解开了棺材的锁链,拔了封棺的钉子! 宋小河并不知道棺材里封的是什么,以至于不仅用了那么多钉子,还用了厚重的锁链,以及许多符箓,虽然符箓后来被撕掉了。 进城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就解开了,看那棺材盖似乎还错位了些许。 或许棺材里封的是极其凶煞的邪物,但宋小河遇到了此状,便没有转身逃跑的道理。 其他人都在城中,若是现在遇上了就跑,这棺材里的东西出来了,迟早也会找上他们。 宋小河至少有一只眼睛视物无比清晰,四下又无人,若是那邪祟真的要出棺,她就在这里,当场宰了它。 打定主意,宋小河放轻脚步,慢慢朝棺材靠过去。 越是走近,那古怪的动静就越明显,笃笃声和窸窣的声响时重时轻,像是谁在里面敲挠棺材一样。 她来到了棺材边,微微矮身,发现棺材盖的确移位了,其中一头开了一角,不过缝隙并不大。 宋小河凑过去,正要细细查看,倏尔便看见棺材里面露出一只眼睛。 她吓得一蹦三尺高,随后就见一只灰色的毛茸茸小爪子从里面伸了出来,像是奋力向她扒拉。 而后小爪子缩回去,那眼睛又抵上了缝隙。 是澄澈的蓝色。 宋小河心念一动,唤道:“濯雪?” 小爪子又伸出来,着急地扒拉着。 宋小河这才确认,里面正是濯雪。 “别怕,我救你出来。”她高举手中的剑,凝结了赤色光芒,蓄力之后照着棺材盖猛地一看,整个棺材盖就被掀飞,碎成几块摔在地上。 她收剑的同时凑过去看,就见那棺材里面,竟躺着紧闭双眼的苏暮临。 第123章 不辞春(五) 宋小河怎么也想不到, 在这棺材里躺着的,会是苏暮临。 他的唇上有血,衬得皮肤极其的白, 长发俱是纯粹的银色, 一双雪白的毛茸耳朵藏在发中。 除此之外, 他身上还有许多细密的伤痕, 衣袍各处都有割开的痕迹, 带了血色, 但并不多, 表明伤口不深,只是混合着泥土就看起来脏兮兮的。 苏暮临带走了其他人,若是连唯一能看见的他都被人伤了之后放入棺中, 那么其他人会是什么样的遭遇, 宋小河不敢想。 她手指用力收紧,捏着棺材边, 正要想办法将他唤醒时,却忽而听见身后有响动。 宋小河本身就在高度警觉的状态, 听到声音的瞬间就转过身, 将剑横在面前。 不承想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 却是云馥。 她看起来十分狼狈,衣衫也脏了, 袖口有明显的血迹, 双眸无神, 面色满是慌张,“是谁?” 宋小河忙道:“舒窈, 是我。” “小河?”她拔高声音,尖声道:“小河!别靠近那口棺材!快离开!” 宋小河心头猛然一跳, “你们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云馥浑身颤抖,惊恐染了眉眼,像是回忆起极其恐怖的事情一样,“先前遇到妖兽时,苏公子带着我们从另一条路离开,一开始还无事发生,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苏公子却说我们迷失在了城门处,不论何时都绕不出这片地方。诡异的事便是自这时候开始的。” “是有敌袭吗?”宋小河追问。 云馥摇头,说道:“我们同时看见了城门口摆放的棺材。” “你们回复了视力?”宋小河观察着她的眼睛,就见云馥的瞳孔涣散无光,显然是看不见的状态。 “没有,这正是奇怪之处,我们分明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却独独能看见那口棺材,步天师便说解开我们迷失在此地的关键就在棺材里,为此我们朝那棺材靠近。”云馥像是极力掩着害怕的情绪,缓声道:“那棺材的锁链断裂,钉子尽数掉落,棺材盖掀开一角,里面躺着的人……” 宋小河看着她,完全是被带动了情绪,也跟着紧张,“是谁?” “是你。”云馥颤声说:“苏公子大叫着要救你,结果手刚探进棺材,躺在里面的你突地睁开眼睛,伸出了几只漆黑的怪爪,将他们全都拉进了棺材中,我因为站在最后从而躲过一劫,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拖进去后棺材又盖上,我不敢再靠近,却又因为看不见无法寻路,只能一直守在这附近,方才听到有人来的动静,才敢出来。” 她寻着宋小河发出声音的方向伸出了手,急声道:“你们千万别被棺材里的景象骗了,快牵着我的手,离开那里!” “你们?”宋小河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忽而道:“这里只有我?” 云馥一愣,语气一转,陡然变得有些古怪,“你没跟沈公子在一起?” 宋小河没回答,反而盯着她手上一个血红的痕迹道:“舒窈,你的手上怎么会有一个牙印呢?” 云馥先是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手,企图隐藏,随后脸色剧变,反应过来,“你能看见?” “那你呢?”她看着云馥,情绪出奇地平静,“你又何必装瞎骗我?” 云馥听闻后沉默了半晌,随后指尖捻起一道光,在眼睛上晃了一下,她的双眼便恢复了清明,聚焦于宋小河的脸。 宋小河的左眼如散开的浓墨一般,涣散无光,出奇地黑,右眼却是琥珀色的,映了她手里提灯的光,如夜中的皎月。 一黑一黄的双眼,让她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妖气,异常的漂亮。 “不是骗你。”云馥敛去了所有神色,浑身上下的气场猛然一变,风轻云淡道:“是骗沈溪山,他的眼睛一开始便没出问题,我若装瞎他定一眼识破,只能真瞎,才可瞒天过海。” 显然她没料的两件事,让她的谎言不攻自破,其一是沈溪山与她分散,其二便是宋小河有一只眼睛能够视物。 宋小河的面容从表面上看去还尚为稳重,似乎情绪平静,可呼吸却在须臾之间加重,显然云馥的欺骗让她大动肝火。 “为什么啊?”宋小河难以理解地看着她,昔日相遇相处的画面迅速在脑中翻过,她声音里带着轻颤,质问:“云舒窈,难道从我们一开始的相遇,就是一场欺骗吗?” 云馥冷漠地看着她,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当初在灵船上的初见,云馥拿了一盒自己亲手做的糕点给她。 从那之后,宋小河在这世上就多了个朋友。 云馥的手很巧,她不仅会做各种各样的吃食,还会给宋小河绾发,簪花,甚至绣了香囊给她,与她分享首饰和时兴的衣裙。 这些姑娘之间的情谊,是独一无二的,宋小河以前从未体会过。 几次分别,几次相遇,云馥都站在人群中,笑眯眯地唤她小河,不论她发生什么事,在外界的舆论如何,她们之间的交情都一如既往。 却没想到这些她所珍视的情谊,不过是一场骗局。 宋小河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却也深知现在该追究的不是云馥为何要欺骗,又与这凶城有何关联,目的是什么,而是苏暮临所带走的其他人的安危,她冷声问道:“那么苏暮临在棺材里是你所为?其他人呢?他们在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没得到她的回答,她的身形开始化作轻烟飘散,漠声道:“宋小河,你会明白的。” 宋小河见她想走,紧忙催动灵力上前想要将她留下,然而手往前一抓,却直接将云馥的身影挥散了。 第245节 她没留住人,咬着牙暗骂了一句,早知云馥要直接逃跑,她就应该先将人抓住再质问的。 宋小河有些委屈地揉了揉红眼眶,片刻后,她恼怒道:“好,都骗我,都骗我,无所谓,我宋小河才不在乎!不就是被骗,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她负气转身,去了棺材边。 苏暮临还静静地躺着,宋小河猜测他嘴边的血应当就是咬云馥的那一口染上的,她手上的牙印与寻常凡人的牙痕不同,有两颗牙刺得很深,不用说,必定是苏暮临的狼牙。 宋小河先是伸手晃了晃苏暮临,喊了几声,却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又用灵力探进去,仍旧无法将其唤醒。 这时候濯雪跳到了棺材边上,额头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红色的花纹,正泛着微芒。 他用那双蓝眼睛盯着宋小河,似乎想传递什么讯息。 宋小河想了想,而后抬起手,用食指点上他头上的红色花纹。 旋即黑色的雾气顺着她的手指往上缠,化作几道光芒攀上了她的肩头,朝她面门扑去。 宋小河下意识闭眼,继而场景在她眼前猛然展开。 她先前召出了濯雪,让他跟随着苏暮临带走的那些人,就是想着到时候好有个寻找的法子与他们汇合。 濯雪明白她的意图,便跟在苏暮临等人的后面。 起先他给每个人发了绳子,牵在手中带他们前往另一条路。 但孟观行实在是闹得厉害,与庄江一唱一和,要回去帮宋小河和沈溪山对付那妖兽。 最后杨姝被吵得烦了,在孟观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迅猛地出了一手刀,准确落在孟观行的后颈处,直接打晕了他,再让随行的另一个猎师背着他走。 孟观行闭嘴之后,庄江也跟着安静了。 苏暮临对逃跑很有研究,在极短的时间内计划好了路线,带着他们拐了几个弯,就远离了妖兽和无头尸所在的位置。 前面跟云馥所描述的相同,走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无事发生,甚至孟观行还醒了过来,虽没有再闹,但对杨姝打晕他一事有些生气,争执了两句。 其后队伍中便是长久的寂静。 接下来,苏暮临发现了不对劲,他停住脚步发出了疑问的声音,说:“这地方,我们好像来过啊?” 孟观行赶忙道:“是不是浓雾遮了路,导致你没看清楚,所以才迷路了?” 苏暮临摇头,随后反应过来其他人看不见,又道:“不会,我沿着一条路往前,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庄江就道:“反正此处暂无异动,不如我们先在此休息,尝试治疗眼睛?” 杨姝附和:“同意,若眼睛一直看不见,便是任人宰割。” 几人一商议,只道眼下暂无他法,便摸索着坐下来,尝试运用灵力来恢复眼睛。 苏暮临闲着无事,站在一旁四处张望着,许是觉得这地方就是眼熟,便与其他人说了一声,去周围瞧瞧。 濯雪在这时有一会儿的犹豫,它看了看苏暮临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坐在一起催动灵气的众人,最后还是选择跟上了离去的苏暮临。 不过他也并未走远,沿着街边向前,越走越觉得眼熟,直到他看见了前方的城门,和那一口摆放在正中央的大棺材,他才知道他们竟走回了城门处。 若是一直往前,自没有走到城门的道理,苏暮临立即明白情况生变,赶忙吓得转身,想跑回去跟大家说,却不想还没跑几步,他猛地停了下来。 苏暮临在奔跑的途中急刹,鞋底往地上滑了一段,整个人往后一跌,摔在地上。 他面露惊恐,眼睛瞪得极大,脸色惨白。 仔细一瞧,他身前近在咫尺之处,竟凭空出现了一张网,由密密麻麻的细线组成,浅淡的银色完美地隐藏在夜色中,若不是苏暮临的眼睛好使,这会儿都一头撞上去了。 他颤抖着手从地上捡了一块碎木,往前一探,那碎木便被切割得整整齐齐,变作无数细小的木块掉在地上。 从他走到这里再转头回去,也不过就两句话的时间,这样一张锋利无比的网就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编织。 他彻底慌了神,爬起来就回头跑,却在这时候,那口巨大的棺材骤然颤动起来,同时伴着一阵嗡嗡的声响,带动着上头的铁链发出接连不断的脆鸣,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苏暮临在这一瞬,几乎吓得晕过去,浑身剧烈地抖起来,死死地盯着棺材不敢再往前一步。 随后一声震耳的声响从棺材的内部传来,像是里面的东西在用力撞棺材板一样。 这声响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铁链要命地震动着,刺耳的声音充斥着双耳,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苏暮临无法后退,那一张锋利无比的网就在身后,而震动幅度越来越大的棺材就在面前,他被夹在其中,进退两难,吓得全身僵硬,无论如何也挪不动脚步了。 随着一声爆炸似的声响,那腕子粗的铁链猛然断裂,棺材盖瞬间掀翻,足有百斤重的实木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与此同时,十数根银丝如利箭般从四面八方直直地朝苏暮临刺去。 他虽害怕到了极点,但躲闪的速度却快到了肉眼无法捕捉的地步,在空中几个侧翻旋身,落地时,他的半兽形态完全显现出来。 银发黄眸应当是他本来的模样,两颗尖利的狼牙泛着寒光,较之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他,这样的苏暮临有着天生的兽族野性,充满锋利的气息。 他的指尖也变得白而尖利,在银线再一次刺来时,他一边闪躲一边用爪子抵御。 那银线的杀伤力不小,即便是坚硬的石路也能轻易刺穿,留下碎裂的痕迹,苏暮临在其中跳跃闪躲,抓断了一批又一批的银线,仍旧无法脱身。 正当他寻找逃生之路时,云馥突地从天而降,手持一杆长枪,朝他发起进攻。 他见来人是云馥,登时大惊失色,往后闪了两下,与她交起手来。 云馥的招式凌厉而凶猛,没有多余的花招,每一都是奔着致命之处而去,且身法娴熟,出手迅疾,招数如疾风骤雨,快成一道道残影,短短一会儿的时间,就将苏暮临逼得连连后退,应接不暇。 苏暮临显然不擅长战斗,他以往遇到任何危险,都是以逃跑为先,若不是在船上被杨姝压着练了一段时日,他恐怕很难在云馥的枪下过十招。 他手忙脚乱招架了十数招,往后翻了两下拉开两人的距离,大声质问:“昨夜在庙里死的那个,也是你所为?!枉小河大人这样信任你,却没想到你心怀不轨,恶意欺瞒,若是让大人知道,定不会轻饶你!” 云馥冷哼一声,并不与他废话,身形一动,持着枪上前,即刻展开第二轮攻击。 苏暮临应对得吃力,躲闪的动作也慢下来,木枪上所附着的灵力,让云馥的攻击越来越难以招架。苏暮临咬牙,硬生生将下劈的枪接在手中,用力一拽。 他本想夺枪,却不想云馥将武器抓得紧,这么一拽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苏暮临夺枪不成,就张开一口利齿,狠狠咬在云馥的手上。 血液瞬间溢出,剧烈的痛楚让云馥面容扭曲一瞬,饶是如此,她仍没有丢下手中的长枪,另一只手往上一拉,指尖便拉出百来根银丝。 云馥将手用力一甩,银丝便自两边刺出去,途中数量急剧增多,千丝万缕地将苏暮临周身环绕。 还没等他抽身闪避,数百银丝就迅速自他身体各处穿过,在顷刻间形成了一个无比严密的牢笼。银丝割破了苏暮临的衣裳,留下细细密密的痕迹,伤口不深,但流出的血很快染红了衣袍,银丝紧紧贴着他周身,苏暮临感觉到了全身上下密集的疼痛,知道此时他只要动一下,这些锋利的东西就能在一瞬间将他分尸。 苏暮临喘着气,僵住不动了。 云馥也顾不得查看手上的伤口,从怀中摸出一个枣子大小的黑色珠子,念动法诀,光芒便自她的指尖溢出,缓缓裹在苏暮临身上。 “你干什么?你要是杀我,小河大人定然会为我报仇的!”苏暮临大声尖叫起来,企图求救:“小河大人,救命啊——!!!” 不过也没喊几声,他便闭上了嘴。 就见那光芒不知从苏暮临的身上带出了一抹灰蒙蒙的雾体,卷入了珠子之中,他就收了声,面上的表情也完全消失,变成呆滞的模样。 云馥收起珠子,绕到苏暮临身后,在他背上贴了张符。 苏暮临就闭上了双眼,像是昏睡过去。 接着,云馥就将手腕一翻,银丝软了下来,缠在苏暮临的身上,将他运去了棺材里。 在她催动银丝搬运地上的棺材盖时,濯雪就趁机跳进棺材里,钻进他的衣袖中躲起来。云馥未能发现,将棺材盖上,留了其中一角,约莫是用于呼吸所用。 至此,展现在宋小河眼前的画面消失,她睁开眼睛,一时有些站不稳,用手扶了下棺材。 云馥从苏暮临身上取走的东西宋小河认得,是魂魄。 她没时间细究云馥究竟要做什么,必须尽快与沈溪山汇合。 云馥布下骗局,定然有备而来,若是她再对沈溪山出手,宋小河就真的乱了心神,无法再保持冷静了。 她将棺材里的苏暮临拉起来,撕下他背后的符箓。 苏暮临果然醒了过来,只不过他张着嘴,双眼乱看,看起来像个傻子。 “你,”宋小河顿了顿,“苏暮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扭过头,看了宋小河一眼,随后手脚并用地从棺材里爬出,竟像一只四脚兽一般在地上爬行,绕着宋小河转了几圈,而后耸着鼻子在她的腿边闻来闻去。 宋小河见状,便确认了方才的猜测。 缺失了魂魄虽不致死,但也与痴儿无异,苏暮临的状况更为糟糕,他变成了一只毫无灵识的狼,却又维持着人形。 眼下她要去找沈溪山,带着这样的苏暮临,只怕遇到危险时也难以顾全他,可若是将他留在这里,这棺材里的东西不知去了何处,会不会回来,还未可知。 宋小河思许久,还是打算暂时将苏暮临带在身边,虽然麻烦不小,但真有危险她还能照看一二,好过让他留在这里,若遇到什么妖邪,怕是只有等死的份儿。 她打定主意,转头正要唤他,却见他蹲坐在地上,用尖利的爪子抠了许多泥巴,将整张脸抹得到处都是,手上还搓着泥丸。 虽然傻了,但还会用双手。 宋小河喊了他几声,他不应,便走过去拽他的后衣领。 苏暮临也半点不挣扎,被她拖着走时,将满手的泥巴往宋小河的腿上抹,两三下就将她雪白的衣裙糊得不能看。 宋小河:“……”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制了把苏暮临一脚踹飞的念头,抓着痴呆一般的人往城中走。 好在苏暮临傻归傻,拖着他走了一段之后,他就自己爬起来,虽然姿势滑稽而丑陋,但速度比宋小河要快,撅着屁股走到了前头去。 宋小河小跑着追赶,不断尝试念共感咒,只期盼能有一次连通沈溪山。 她心中极度不安,所有变故堆叠在一起,让她脑袋相当混乱。 但抽丝剥茧,慢慢理着一团乱麻的思绪,她也能从中找出一二蹊跷之处。 云馥大概是不想让她发现苏暮临魂魄被抽取一事,所以才匆匆现身,想骗她远离棺材。 可她知道宋小河来到了城门处,却并不知宋小河是自己来的。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只有一个可能解释得通。 那就是她来到城门的消息,是另一人告知云馥,而云馥并不知晓真正情况,所以就认为沈溪山与她一起,在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遮了双眼,这才导致事情的败露。 云馥并非一人策划了这场局,她还有同伙。 漆黑的天幕之下万籁俱寂,连风都隐没了声息,天地之间黯淡无光。 一人提着灯站在荒山之中,光芒映衬了她形销骨立的模样,风将她宽大的道袍吹鼓起来,骨瘦如柴的肢体若隐若现,好像随时都会被微风吹倒一样。 她的身后有一个庞然大物,提灯的光落上去,只照出了模糊的轮廓。 云馥缓步走来,手里也提了一盏灯,散发着更加明亮的光芒。 她走到那人的面前,道:“步天师,东西已经得手。” 随着那人转身,消瘦但温柔的面容被光照亮,步时鸢看了看云馥手中的珠子,说道:“做得不错。” 第246节 “宋小河识破了我。”她道。 “无妨,她总是要知道的。”步时鸢神色淡然。 “东西准备齐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云馥问道。 “计划尚未完成,不可妄动。” “可是我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还有最后一步。”步时鸢朝远处眺望,不知再看什么地方,沉声道:“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绝不能有任何差错,且再等等吧。” 云馥不再坚持,敛了眸光,转头看向身后的庞然大物。 她回身走了几步,将手中的灯抬高,光芒散出去,照亮了面前的巨物。 虽然只有其中一部分,但也能看出来,那是一只巨大的,威风赫赫的龙头,头上顶着一对尖利的龙角,此刻双眼紧闭,看起来了无生息,像是死了许多年一样。 云馥伸手,在龙嘴旁轻轻抚摸着,喃喃自语道:“那就再等等,倒也不差这一时。” 城中宋小河仍旧带着苏暮临在街道上寻找。 苏暮临成了傻子之后,不是一般的烦人,他时不时要停下来,到处嗅嗅气味儿,要不就是用爪子疯狂在地上刨,两只耳朵不停地转动着,像是在搜寻附近的声音。 他倒是跟得紧,有时候往前跑远了,还会掉头跑回来,围在宋小河身边打转,用满是泥巴的手拽她的衣摆。 这些都还可以忍受。 直到有一回,他像得了失心疯在周围乱窜,助跑了好几步,从后面毫无征兆地一头撞在宋小河的腿上,当场就将没有防备的宋小河撞得摔了个四脚朝天,狠狠栽了一个跟头。 宋小河爬起来就给了他一拳,一下就把苏暮临给打老实了,嗷了一声然后单手捂着脸跑到了旁边。 此后他就与宋小河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非常记仇,时不时用仇恨的目光瞪她两眼。 如此在城中行了许久,苏暮临忽而偏离了宋小河的身边,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 她赶忙跑着跟上,却见苏暮临狂奔了半条街,停在一间还算完好的屋子前,而后蹲坐下来,歪着头看那紧闭的房门。 宋小河追上来,正要拽着他的衣领拖走,却听见了几声包含痛苦的低吟。 她立即警戒,一边抽出木剑一边寻着声源处,其后发现那声音是从苏暮临面前的房子里发出来的。 她放轻脚步靠近,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吟声又响起,约莫是受了无法忍受的伤,才发出这样极力克制的声音。 宋小河心中一骇,听出这是孟观行的声音! 她赶忙推开了门,紧接着一道凌厉的光刃便冲着面门而来,宋小河有防备,轻松挡下,就看见孟观行靠坐在墙边,手捂着腹部,刺目的血淌了一地。 方才那一击仿佛是他用尽全力的最后一击,此时正是强弩之末,连粗重的呼吸都无法抑制。 他双眼涣散,什么都看不见,浑身的戒备也因为重伤而显得十分无力。 “孟师兄,是我。”宋小河飞快地出声,表明自己的身份。 “小河?”孟观行一开口,气若游丝,几乎没发出声音,他激动地动了一下身体,却因此牵动伤口,面目扭曲地咬着牙喊了一声。 宋小河眨眼就到了他身边,蹲下来的同时双手凝起赤色微芒,将他捂着腹部的手拿开,努力让声音平稳,“孟师兄别怕,我给你疗伤。” 孟观行耗尽力气,断断续续道:“你先……看看,看看他们……” “谁?”宋小河看见孟观行身上各处都有伤口,尤其肚子上的最严重,几乎将他的腹部横向剖开,身下全是血,衣袍赤红,吸得沉甸甸的。 即便是如此,他还是用仅剩的灵力架起一层薄弱的结界,什么都防不了,但能防着血腥味散出去。 宋小河不断将红光送入他的身体,冰霜在他的伤口各处凝结,止了血也拢住了伤口,暂且将他最后一口气给保住了。 “他们……”孟观行吃力地抬手,虚弱地往旁边指了一下。 他的身边是厚厚的干草堆,铺得杂乱密集,从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 但宋小河这只眼睛厉害,一眼就看见干草下面藏着几个人。 她将干草拨开,发现那几人便是庄江和其他三个同行的猎师。他们身上都有伤,衣袍染血,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斗,但伤势没有孟观行的严重。 “还活着吗?”孟观行偏着头,小心翼翼地用气音问。 宋小河一一探过鼻息,回答:“都还活着。” “太好了……”孟观行低低地叹了一声,赤红的双目忽然就流下了两行泪,“没死就好。” 宋小河见他落泪,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但她遮遮掩掩,赶紧把眼泪擦去。 他们应该是遇见了什么强大的敌人,在双眼失明的情况下展开恶斗,随后其他人重伤昏死,孟观行一人勉力支撑,将他们搬到了此处再用干草藏起来,耗尽力气之后自己瘫坐在墙边,再不能动弹。 难以想象受伤最重的孟观行是如何在眼睛看不到的情况下,是如何找到这样一间屋子,然后把这几人搬进来藏好的。 又用什么样的心情在此处静静等死。 若不是苏暮临那不断乱转的耳朵听到了响动,将她带来了此处,用不了一刻钟,孟观行就会彻底气绝。 她匆匆抹干了泪,心道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坚强,绝不能被这些东西击倒。 “小河,带他们走,快走……”孟观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它,它若是找来,就糟了。” 宋小河放低了声音,轻缓地问道:“孟师兄,是谁伤了你们?” “无头……将军。”孟观行道。 第124章 不辞春(六) “无头将军是什么来历?” 宋小河疑问道。 她倒不是在问孟观行, 因为这会儿的孟观行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说话了,况且他也是初来此地,应当不知这城中的事情, 恐怕也不知云馥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孟观行用沾满血的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 说:“你快带他们走……” “孟师兄。”宋小河半跪在地上, 与孟观行的视线持平, 那一只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 “我想把你们都救出去, 但眼下还不行, 城中的事还没解决,我贸然带你们出去若是遇到危险,我没有把握保护好你们每个人, 所以, 还是要委屈你们暂且留在此地。” 孟观行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没发出声音。 他可能意识到,央求宋小河将人救走, 对宋小河来说是巨大的负担, 她一个人是无法搬动四五个大男人的, 况且外面危险,她来来回回的搬运, 则更有可能将无头将军再吸引来。 所以他没再说话, 只留下了无法保护同伴而悔恨的泪水。 宋小河站起身, 双掌凝结出赤红的光芒,同时往上一抬手, 像是用力将什么东西抬起来一样,地上便凭空出现一道赤色冰墙, 迅速组成了厚实的屏障,将孟观行以及其他昏睡的人笼罩在其中。 寒意彻骨袭来,孟观行猛地打了个哆嗦。 宋小河双指并拢,不知道念了什么法诀,一下就甩在孟观行和其他几人的身上,随后一层浅浅的红色光芒膨胀起来,像是第二层屏障。 孟观行就感觉到周身的寒冷消失了,“小河?” “孟师兄,我在你们身边设下了赤冰结界,可以隐蔽生息,保护你们。”宋小河将手掌贴在冰墙上,声音轻轻的,却又带着无比郑重,“待我破除了城中的域,便会回来找你们。” 孟观行微微偏头,无神的双目不知落在什么地方,耳朵全是宋小河的声音。 他此行前来,是为了保护宋小河找到冥界之门,却没想到此刻竟成了宋小河的负累,反倒要她来救自己。 “你能逃则逃……我们,或许注定命尽于此。”孟观行强撑着力气劝她。 “不会的。”宋小河说:“我一定会将你们救出去的。”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锁链声响起,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重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宋小河猜测,这有可能便是孟观行所说的无头将军,她对孟观行说了一句“我走了”,便赶忙起身出去。 苏暮临还守在门口,应当也是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察觉到危险的靠近,他整个人弓起了脊背,龇牙咧嘴。 倒是比清醒时候的他胆子更大一些。 宋小河将沈溪山先前送她的那把剑召出,握在手上,道:“走,我们去会会这无头将军是个什么厉害角色。” 她大步上前,苏暮临就立即跟在身后。 两人以非常快地速度离开了这间藏匿着孟观行几人的小屋。 匆忙的脚步声渐远,孟观行侧着耳朵听,已经完全听不到宋小河的动静了。 她在这里布下了结界,然后飞快离去。 在他绝望等死之时,宋小河用一种非常醇厚的灵力治疗了他的伤势,得以让他保留了最后一口气,保留了生的希望。 不管她会不会回来,孟观行已经满心感激。 “你觉得她会回来找你吗?” 一道稚嫩的声音突兀地在身边响起,孟观行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屏住呼吸。 “当然不会了。” 又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又不是问你。”那男孩说。 “他回答不了。”女孩说:“他快要死了,会变得像我们一样。” “你别听她瞎说。”那男孩似乎在对孟观行说话,语气很轻快,“阿竹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她向来不失约。” “可她对我们失约了。” “没有啊。”男孩说:“她只不过是来晚了。” 孟观行听来听去,虽然听不懂这两个孩子在说什么,但见他们似乎并没有恶意,精神不由也放松下来。 也罢,若是死前有人陪伴,也不算孤单。 另一边,宋小河跑了半条街之后,赫然看见了道路尽头站着的一具无头之尸。 那无头尸浑身穿着厚重的鳞甲,手中拎着一杆银枪,双臂挂着锁链,脚步相当缓慢。 它走一步,身上的锁链和鳞甲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来回荡着。 与先前在坑中看到的无头尸不同,这具尸体身上所披的战甲,一看便能猜出生前是威风赫赫的将军,应当就是被铁链封在棺材里的那位。 只是它身量并不高大,也不显得强壮,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危险。 孟观行看不见,又如何知道这无头尸是将军的呢? 宋小河心里正疑惑着,忽而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细细辨别,就听出那是一种奇怪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口齿也不大清晰,断断续续道:“我……乃……将军。” 它都没有头,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第247节 宋小河的脑门上满是疑问,躲在暗处细细观察,见那无头将军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心想着绝不能让它再往前,否则又会走到孟观行的藏身之处。 她用脚尖轻轻碰了碰苏暮临,朝着对面一指,低声说:“你去那边,我们兵分两路,将它引走。” 苏暮临耷拉着舌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宋小河想着也没别的办法了,暗道一声对不住了,随后往他胳膊上使劲一拧。 下一刻,苏暮临爆发出高声嚎叫:“嗷呜——” 无头将军听到了这动静,脚步立即一顿,下一刻,它便将手中的银枪猛然挥舞起来,搅动着风声发出呼啸,如一支离弦之箭直奔宋小河二人所处之地。 脚步声震响,无头将军所过之处,地上皆留下了脚印踩出深深的碎痕,似乎每一步都能使地面轻震。 宋小河反应也很迅速,她一脚就把苏暮临给踹飞了,同时自己往后翻,刚离开那处,无头将军高举的银枪就重重劈下!轰响过后,那地方的断壁残垣在瞬间被劈得稀巴烂,碎了一地。 宋小河心中大骇,将这场景看在眼里,心有余悸。 这一下若是劈在她脑袋上,她圆圆的脑袋瓜就会变成西瓜。 同时,她也看见那无头将军的后背处,用铁链挂着一颗头颅,长发散着,看不清面容。 发出那断断续续的声音的,正是这颗头颅。 而苏暮临那边虽然被宋小河踹得突然,但他的身姿出奇的矫健,稳稳地落在地上,转头看见无头将军抡着银枪跑来,他撒腿就开始狂奔。 苏暮临手脚并用,速度本就比平时要快上许多,却没想到那每一步看起来都很沉重的无头将军速度更快,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它就追上了苏暮临,锋利的枪头猛地往前刺,正对着苏暮临的脊背扎去。 这一下若是中了,定然当场就把苏暮临给捅穿,挑在银枪上。 宋小河在这一瞬把移动的速度拉到极致,闪身到了苏暮临的面前来,手中的剑往上一顶,将银枪头死死地卡住! 巨大的力量在顷刻间从她正面扑来,千斤压力撞上她的手腕,宋小河连一瞬间都坚持不了,又扶上一只手,浑身爆发出赤红的灵力,汇聚于双手之处,与此同时,她将全身的力量压在双脚,脚往后蹬,企图借力将无头将军这一击拦下。 就见她被双手持剑抵着无头将军的银枪,往后滑退了十数丈不止,一时间尘土飞扬,将宋小河的身影淹没其中。 险些将宋小河的鞋底给磨穿。 堪堪停下来后,那无头将军的银枪猛地往上一挑,冲着她的手腕刺来,进攻的速度太快,又是贴身,宋小河无法以剑应对,只得松了手,让它将剑挑飞。 她身子往下一矮,旋身后退,将连续几招躲过,往后拉开了距离,转身便奔跑起来,而后右手一抬,掌中红光环绕,只听她大喝一声,“昼明!” 被挑飞的长剑泛起红光,在空中旋转数圈,便骤然往下,朝她的位置飞回来。 宋小河握住剑的瞬间,身后破风声响起,她想都没想往前就地一滚,反手挥出一剑,红光卷着剑气凌厉出击,与银枪撞在一起,发出“铛”的一声响,却在下一刻,那硕大的银枪将红光剑气刺得粉碎! 她这才明白为何孟观行会受那么重的伤了,这无头将军简直太过厉害。 它的招数狠厉而迅猛,速度又快得难以招架,宋小河方才双手硬接下那一击时,双臂被震得疼痛至极,险些脱力。 它甚至将宋小河挥出的那股带着极寒之力的剑气给击碎! 宋小河勉力与它交了几下手,极寒之力冻上了它的躯体,却又在顷刻间被它击碎,银枪所带的力量又极为强悍,落在地上便给地上敲出一丈长的裂缝,摔在墙上,也能轻易将墙体砸碎。 若是落在宋小河身上,可就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了。 宋小河知道自己近战绝不可能敌得过无头将军,可它速度太快,也无法拉远距离,若是动用极寒之力,恐怕会波及在附近的孟观行一众人,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这无头将军引得再远一些。 她在空中旋身,借助全身的力气和旋转中形成的惯性一连在无头将军的银枪上砍了三下。 只听“铛铛铛”三声脆响,无头将军没稳住身形,往后退了两步,总算是让宋小河有了抽身的间隙。 她回身就跑,一道道赤冰承接着她的脚印拔地而起,形成屏障。 此举有用,无头将军虽然可以用银枪破冰,但总归动作没有方才那么快了,宋小河抓准时机,冲苏暮临大喊:“走!” 苏暮临飞奔起来,跟着她往前跑。 由于无头将军在后面追得紧,一开始宋小河与苏暮临还是并肩逃跑,但苏暮临被无头将军吓得屁滚尿流,手脚拼了命地狂摆,导致他速度一下子就提上去,将宋小河也甩在了后面。 无头将军追上来,银枪自上方劈下,宋小河吓得赶忙闪躲,倒抽一口凉气,咬着牙催动灵力,双脚覆上红光,速度也骤然加快。 如此一来,她与苏暮临逐渐变成了赛跑。 谁落在后面,就会遭到无头将军的攻击,而它在攻击的时候身形会停顿一瞬,导致距离被拉开。 所以宋小河与苏暮临争着往前,谁也不肯落后去顶那一击,不过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二人几乎跨越了半座城。 无尽的夜色下,迷雾笼罩的凶城,遍布尸骨的街道之上,四条小辫飞舞的少女身边跟着银发的俊美少年,两个身影在荒废之地中穿梭闪躲,身后跟着手持银枪的无头尸体。 无头将军紧追不舍,每回要撵上二人时,又都会被二人给拼命拉开距离。 直到宋小河发现那高大的城墙到了尽头之处,这才意识到她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先前与沈溪山约定汇合之处。 此地距离孟观行藏身之处已经足够远,而她也跑累了,便将剑一横,脚往地上一霎,眨眼间动身,身形化作一抹白影,朝无头将军攻去。 长剑与银枪相撞,在寂静的夜中发出刺耳的声音,宋小河疾速挥动着长剑,连接十招,双臂就被震得受不了,念动业火红莲的法诀,释放滔天的寒意! 白霜在方圆蔓延,赤色的冰环绕着两人飞舞,狂风大作之间,宋小河的攻势大开大合,覆上红色光芒的剑变得凌厉,另有不断变幻的冰棱在周身辅佐,她与无头将军缠斗在一起。 它身上的铠甲已破烂不堪,却还是能够抵挡宋小河的剑刃,重重看上去也只能留下浅浅的一道印记,便是转手改为前刺,也无法穿透铠甲。 反观它的长枪,在周围形成极大的破坏力,好在她没回都能及时闪躲,若有不慎中了一击,只怕再难爬起来。 银枪往上猛地一挑,宋小河踩着枪头高高跃到空中,一抬手,一张黄纸符箓便夹在了双指之间。 这是她练了很长时间的雷符,今日苦战,正好可以试试成果。 她将符箓甩到空中,符纸在空中旋转几周停下,漂浮在身前,上面的赤色咒文泛起光芒。 旦见宋小河左手持剑收至身后,右手竖在身前,双指并拢,身上涌出大量红光将符纸包围,而后脆声喝道:“清檀雷法——” “召来!” 脆声落下的瞬间,一道银雷从天际劈下来,炸出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 漆黑的城中明昼一瞬,雷光正正落在无头将军的身上,直劈得它整个身躯猛地颤抖抽搐起来,不停地往后退着。 但宋小河显然没有熟练掌握雷法,只落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雷后,天地又暗下来,符纸在瞬间化作灰烬消散。 不过这也足够了,刺目红光将她紧紧裹缠其中,她从空中俯冲,长剑卷起光芒,直往无头将军的心口刺去。 无头将军以银枪对上,两方锋利无比的刃剑撞在一起,爆发出的力量在周围一圈一圈炸开,地上的尸骨和碎石翻飞。 到底还是宋小河手中的剑更胜一筹,将银枪寸寸折断,剑尖猛地往它心口冲击。 却在剑尖触碰铠甲的前一刻,它伸出青紫的手,一把抓住了长剑,旋即便是一抬腿,蓄满力量的正蹬! 离得太近了,宋小河再闪躲已经是来不及,只得弃了剑,双手抬起,掌中凝出耀眼的红光,在面前极快地幻化出厚实的赤冰层作挡。 那一脚结结实实踹在冰上,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厚重的冰层碎裂千块,宋小河像射出去的箭,整个人往后疾速摔去。 冰层缓解了她所受到的冲击,但实在是太近,且那无头将军的力量巨大无比,冰层被粉碎之后,她还是飞了出去。 途中宋小河尝试用灵力稳住身形,却无法停下,正以为要摔得不轻时,余光忽而掠过一道黑影,紧接着她的身躯就从后面被人整个抱住。 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附着在宋小河的周身,她的心脏疯狂跳动,欣喜奔涌而出,狂风之中她匆忙回头一瞥,在飞舞的墨发里看见一张极是俊俏的脸。 是沈溪山! “接住你了。”他在宋小河的耳边呵气,轻声呢喃。 金光闪烁着,他用灵力缓冲后退的速度,慢慢地就停了下来,却没把宋小河放下,反而抱得更紧了。他将头低下,埋进她的侧颈处,像是搁浅在岸边许久的鱼终于回到了小河里,贪婪地汲取着。 宋小河乖乖站着让他抱了会儿,他的发蹭得她脖颈痒痒的,也忍着没动。 沈溪山好一阵揉搓亲昵后才松手,抬起她的胳膊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她倒是没急着跟他说话,反而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那无头将军站在远处,左右徘徊了片刻,竟转身离去了。 她主动拽住沈溪山的手,急急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走了?” “此处它进不来。”沈溪山顺着她柔软的手指往上,扣进她的指缝中,掌心相贴,很快又黏上来,“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 宋小河回头,对上沈溪山的眼睛。 他的眼睛没有那么黑,被光一照就显得相当澄澈,专心致志地盯着宋小河时,眸子里那充盈的喜欢就无法掩饰了。 沈溪山的脸上很难出现这样情绪强烈的神色,以往不管是笑还是发怒,都担得上端庄二字,一朝坠入情河,稳重消失得一干二净,眉眼间尽是少年对情愫的纯粹和浓烈。 宋小河看着他,心底里没由来一阵委屈,闷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开始告状,“你知道吗?云馥竟然一直在骗我们,先前在庙里的那个猎师就是她杀的,后来我们分散后,她从苏暮临的身上取走了魂魄。” “我一直把她当朋友,她竟然这般利用我们!” 人大概都是如此,经历了危险和欺负之后,一个人时尚能硬撑,强作镇定,可被人珍视保护的时候,又会有太多的委屈和脆弱。 云馥的叛变,苏暮临魂魄被抽,孟观行与其他人的重伤。 死亡随时会降临在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头上,宋小河有心想保护他们,可他们受伤害是发生在悄无声息之间,是宋小河毫无察觉的时候。 她无法做及时雨。 一直以来的慌乱和无力狠狠撕扯着她的心,这一路的强作镇定,也在看见沈溪山的那一刻瓦解。 宋小河从来不是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人,她已经成长了很多,若是搁在一年前遭遇这些事,她早就一边哭着跑一边喊师父了。 现在也是将脑门抵在沈溪山的胸膛,从少年宽阔的身躯上寻求一份心安。 无关情爱,是沈溪山对她的在乎和重视,所以才有了这份心安,她需要有人与她分担。 “孟师兄……”她低声说:“他受了很重的伤,我去的时候他都快死了,其他人也晕死过去,我没办法将他们都带过来,就暂时用结界将他们藏在里面。” 沈溪山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他若是受伤太重,你带着他走反而会让他伤势加重,消耗更多的力气,若遇到危险,也无法逃脱。” 他低下头,将宋小河从怀里挖出来,捧着她的脸,指尖从她的眼角晃过,擦去一片湿润。 墨黑与琥珀形成的眼睛,让宋小河可怜兮兮的神色看起来尤其让人心动,沈溪山哄道:“你做了最正确的选择,已经足够好了,别自责。” 是了,他们终究是为了护送宋小河而来,若是死在了这里,宋小河的自责足以击溃理智,将她淹没。 沈溪山看出她心中所想,所以才拍着她的脊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她。 有人哄之后,宋小河的情绪也很快就稳定下来,脑子也终于变得清明,开始向沈溪山简单说了这段时间她遇到的那些事,虽然顺序有些错乱,但好歹将重点描述完全。 接着又向他提出疑问:“为何我们分开之后,共感咒连不通了?还有你方才说那无头将军不敢进来,是什么意思?” “这块地方,被人布了阵法。”沈溪山道:“我被妖兽逼到了此处,踏进阵法的时候才察觉,但为时已晚,无法再出去,阵法将我的法诀阻隔,所以没能跟你连通共感咒。” “什么阵法如此厉害,能将你困住?”宋小河拧着眉,紧忙询问。 “确实厉害。” 沈溪山的神色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沉着声说:“这就是便是先前在酆都鬼蜮将我灵力尽封的阵法。” 第248节 宋小河心中大骇,慌张起来,“可,可是在寿麟城的时候,关如萱他们对你用这种阵法不是没有效用了吗?” 沈溪山说:“他们布的阵自然没什么威力,但是这次的阵法,与酆都鬼蜮那个出自同一人之手。” 言下之意,这次的阵法对他有着极大的威胁。 “那现在该如何?”宋小河抓着他的手,身上已经开始冒冷汗,若是沈溪山被这阵法再封一次,她都不敢想象在这危险的地方会有什么后果,“破阵?破阵有用吗?” 沈溪山摇头,“我在这段时间已经仔细寻找过,没找到阵眼,布下此阵之人本事极高,将阵眼藏得毫无破绽,布阵的本事在我之上。” 打出生起便被誉为天才的沈溪山,有朝一日也能说出“在我之上”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布阵之人确实厉害。 “是何人?”宋小河问:“我先前也猜测云馥有同伙,或许就是布下这阵法的人。” 沈溪山敛眸看着她,指腹摩挲着她白嫩的耳廓,淡声道:“你说云馥为了蒙骗我将自己变为瞎子,其实还有一人故意遮掩了双眼。” 宋小河抿着唇,紧紧盯着沈溪山,琥珀色的那只眼睛颤动,已经隐隐有了难过之色。 她或许猜到了。 先前步时鸢用绸布蒙了双眼,不是因为眼睛看不见,而是为了从沈溪山那里瞒过去,干脆将眼睛蒙上了。 沈溪山动作轻柔地抚摸宋小河,说:“从一开始递消息给吴智明,让关家暗中将日晷神仪的消息透露给仙盟,从而引我去酆都鬼蜮的,与两次布下这个阵法的是同一人。她联手谢归让你释放夏国百姓了却前世业果,告知你师父取出日晷神仪和开启那神器的方法,以及伙同云馥将你带来此地。” “你方才在城中找到了苏暮临,看见了云馥,遇见孟观行几人,现在又来到我身边,独独一人,你没遇见。” “是鸢姐。” 宋小河自己说出了这个答案。 当初下山时,步时鸢持着幡慢悠悠地晃到她的面前。 那并未无意间的缘分,而是一场计划好的相遇。 步时鸢摆了一张棋盘,自己执子。 从她站在宋小河身前,唤出她名字的那一刻,整个棋盘开始运作。 而宋小河,就成了她最重要的那颗棋子。 宋小河抹着眼泪问:“那我是白子,还是黑子?” 沈溪山一愣,一时间没答上来,“或许是个傻子?” “你这样说我,我就更伤心了。”宋小河呜呜地哭,眼泪全蹭在了沈溪山的衣服上,闷闷地说:“你万一死在这里了怎么办?” “现在就迫不及待咒我了是吧?”沈溪山笑着反问。 “当务之急,还是寻找破阵的办法。”宋小河攥着拳头道:“就算找不到也要找,绝不能让她们如愿!就没有我宋小河找不到的东西,师父买的任何零食,不管藏在哪里,我都能全部找出来!”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若要你找,你定然是能找出来的。” 一道温柔的声音自旁处响起,两人同时转头,就见十来步之外,先是出现了一盏灯,随着灯光散发出的暖黄光芒,一个身影也渐渐被光影勾勒。 步时鸢慢慢现出身形,嘴角噙着笑,一如既往的从容,说:“只不过你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宋小河松开了抱着沈溪山的手臂,往前走了两步,眼眸盯着她,问:“鸢姐,这一切当真是你所为?” “你们方才所猜测的,皆属实。”步时鸢坦然地承认了,半点遮掩都没有。 宋小河听到她亲口承认,心中最后的希望也破灭,语气满是失望,“鸢姐,自相遇以来,我都是诚心将你当做姐姐,我知道你神秘莫测,有着非同一般的过往,但我从不探究追问,只想简简单单与你维持交情,却没想到你竟在我的身边布了这么大一个局。” 其实也不算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宋小河早就察觉到步时鸢是为她而来,就像她每次都会在宋小河的必经之地等待一样。之前在寿麟城的时候,沈溪山也跟她提到过,怀疑的种子落在心间的土壤里,不用浇灌也能越长越大,只是在确凿的证据出现之前,宋小河始终觉得她不是坏人。 步时鸢的面容被光映衬着,显得十分柔和,看起来也没有坏人的样子,“倘若这世间真有那么多简简单单,有哪来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你何必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宋小河大声质问。 “涉局之人,皆是局中一子,包括我在内。” 起风了,步时鸢身上的道袍又被吹起来,露出一截干巴巴的,像是骨头一样的手腕。 她看起来几乎变成一副裹了皮的骨架,站在夜色中,像是索命的无常,令人触目惊心。 “局中所有人都是为了自己,又都不是为了自己。”须臾间,步时鸢勾起一抹苦笑,“你就当我有苦难言吧。”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怎么个难言法。”宋小河将木剑握在手上,眼眶还是红的,但眼神却已经变得尤其凌厉,冷冷地与步时鸢对视,警告道:“但你若是伤害我的朋友,伤害沈溪山,我绝不会顾念旧情。” 步时鸢淡声说:“我并不擅长打架,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启动阵法。” 第125章 不辞春(七) 步时鸢的话音才刚一落下, 宋小河的身影就追着风动了。 她奔跑的速度快到肉眼难以捕捉,手中的木刃更是泛起森然的红光,寒意在空中飘散, 卷着风齐齐往步时鸢所在之处冲去。 却在她催动灵力攻击之时, 面前猛然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将她所释放的灵力尽数阻拦, 只隔了几寸的距离停在步时鸢的面前, 再不能往前。 步时鸢的脸色没有一丁点的变化, 她注视着宋小河, 眼神像以前一样温柔。 宋小河奋力将木剑往前推,剑刃上的红光越来越亮,几乎将夜空点燃, 却仍无法破开面前的屏障。 “没用的。”沈溪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站在原地, 眼中映了赤色的光,狂舞的风将他的发卷起, 正用一双淡然的眼眸看着步时鸢。 从来不将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的沈溪山,如今站在夜中, 没了天才少年的骄矜意气, 反而添了萧索。 他对宋小河说:“这是天界的阵法, 你打不破。” 沈溪山并非轻易放弃之人,他能得出此结论, 就说明他自己已经尝试过很多次。 若是他的修为并未散去八成, 拼出全力, 或许能够试一试打破这个天界阵法。 但破了无情道是他自己的选择。 步时鸢看着还在不断释放灵力尝试破阵的宋小河,一抬手, 便将她手中经常把玩的那串墨白相间的珠子抛到了半空中。 珠子浮在空中缓缓转动,涌出一层薄薄的光芒。 下一刻, 一个巨大的阵法就在宋小河与沈溪山的脚下展开! 那是一个比先前在长安钟氏时,梁檀布下的阵法更要庞大且繁琐的阵法。 只见阵法之中布满金色的咒文,微芒如星火点亮漆黑的夜空一般,逐一在她脚底下亮起,逐渐占据她所有的视线。 上面的咒文是凡界的书中从未出现过的,形成的图案繁杂,连绵的高山,像奔腾的溪流,又像日月星辰,像花草树木,仿佛将世间万物融入其中一般,单是让人看一眼就被其中的恢宏所狠狠震撼! 这便是来自天界的阵法,是与宋小河所学到的那些阵法符咒,完全不能相比的存在。 但宋小河对这阵法却并不陌生。 她曾见过,在她封印破碎之后,沉睡之中的梦境里。 那是出现在她体内的封印阵法,先前被酆都鬼蜮的魔神击碎之后,宋小河曾看到过一次,只不过那时候封印正处于破碎的状态,藕断丝连一般黏在一起缓慢地修复着。 而今那封印的图腾就在宋小河和沈溪山的脚下展开。 她所站的位置,正是边缘之处。 宋小河面对如此情况,如何能不心急惧怕,沈溪山上一次就是被这阵法所害,险些丧命于酆都鬼蜮。 她失控一般疯狂释放灵力,往屏障上砍了几十下,却仍未能撼动这阵法分毫。 随后就看见步时鸢手指轻转,捻来了一张符箓。 那张符与凡间的符不同,是一张墨黑的符纸,上面是赤红的咒文。 步时鸢的手指一松,符箓就慢慢飞到半空中,就听她不知在对谁说话,“借你赤炼神火一用。” 紧接着,微弱的光芒在她指尖流转,她声音一沉,轻喝:“焚!” 黑色的符箓瞬间化作齑粉,极快地散在风中,下一个瞬间,烈火骤然沿着脚底的金色阵法烧起来! 火焰一下子就掀了十数丈的高度,炼狱般的灼热扑面而来,伴随着滔天的神力,似乎狂风也炙烤得滚烫,宋小河的皮肤在感知到这个温度的瞬间,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是这火焰的对手。 她用最快的速度往后推,同时在身前凝结出庞大的冰盾来阻挡。 即便是反应这样快,她还是被这火舌舔了一下,左手臂被烧得溃烂,触目惊心! 剧烈的痛苦在伤口处炸开,灼烧的感觉让宋小河没忍住惨叫一声,身体都是本能的反应,扔下手中的木剑,右手蓄起红光覆在左臂的伤口上,以大量的寒意来缓和难以忍受的灼痛。 伤口处的火烫与寒冰相撞,发出呲呲的声响,冒起一阵阵白烟。 沈溪山不知何时来了她身边那,一把扯过她的左手,将手心里的金光按在上面,光芒飞快地涌入伤口之中。 宋小河不知道这是不是治愈术,但她的痛苦缓解得很快,金光一贴上伤口时,那原本剧烈的灼痛就开始消退。 她稍稍抬头看去,就看见沈溪山敛着肃沉的眉眼,紧抿着唇,正专心致志地给她疗伤,那金光描绘了他的面容,显得格外好看。 “不用了,别再耗费你的灵力,已经没有那么痛了。”宋小河一边阻止他将灵力不要钱似地往自己伤口上填补,一边释放出寒冰,在两人的周围建起一道道几丈高的冰墙,抵御排山倒海般的热浪。 好在赤炼神火并没有沿着地上的咒文一直往里烧,而是停留在阵法的外圈上。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驱散了雾,半座城都被滚烫的气浪波及。 苏暮临没进阵法,凭着本能躲进了屋中,双手飞快地在地上刨着,当场刨出了一个大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抵御热浪。 刚把土往自己身上埋好,步时鸢就推门而入,来到了他的边上。 苏暮临睁着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对她看了又看,一双耳朵抖了几下。 步时鸢蹲下来,先是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两下,揉了揉那毛茸茸的耳朵,随后指尖往他脖子上一勾,就将他身上戴着的寻龙珠给勾了出来,轻易取下。 若苏暮临还清醒着,必定会誓死守护这个玩意儿,毕竟这是他极为宝贝的东西。 但现在的他呆呆傻傻,完全看不懂步时鸢在做什么,对寻龙珠也不感兴趣,就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刨的土坑之中,看着步时鸢拿着寻龙珠离去。 十数丈高的火墙之中,一层层厚实高大的冰墙,将宋小河和沈溪山二人裹在其中。 在宋小河的几次阻止下,沈溪山已经不再往她身上输送灵力,而是攥着她的手腕,低眸看着伤口。 沈溪山毫无保留地输送灵力虽然没有治愈术管用,但到底是缓解了宋小河的伤势,只是白嫩的手臂上还是有十分明显的烧伤,溃烂的皮肤与光滑的皮肤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宋小河右手维持着寒冰之力按住伤口,冲沈溪山微微摇头,“我无事,不过是一点烧伤。” 他脸色很难看,没有应声。 宋小河低呼一声,低头看着地上被烈火灼烧之后,从金色变成赤色的咒文转动的速度正在加快。 她赶忙在地上覆了一层又一层的冰,结果强悍的炼狱寒冰在这符咒之下不堪一击,很快就被粉碎,完全没能阻止这符咒加快的速度。 第249节 她心急如焚,心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沈溪山再被这阵法疯一次,便拼尽全力释放炼狱八寒的力量。 过度使用炼狱八寒,会让宋小河的身体也遭到反噬,寒霜从她的手臂开始往上蔓延,极寒之力往五脏六腑侵蚀,宋小河仍像是没有感觉到疼痛一样,不断加大力量,将两人紧紧裹在其中。 “停手!”沈溪山低声呵斥道:“没用的。” “试一试才知道有没有用!”宋小河大声反驳他。 赤色的光芒与地上的咒文融合,沈溪山看着寒霜染上了她的眉眼,她咬着牙坚持的模样,看起来很辛苦。 沈溪山伸手,将她一把抱紧了怀里。 温和的金光丝丝缕缕,将两人缠绕起来,把宋小河身上的寒意揉碎,身上遍布的白霜融化。 沈溪山力道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敛着双眸,将沉重的情绪收在其中。 他说:“宋小河,冷静下来,这些都是无用的。” “可是,可是……”宋小河颤着声,思绪全乱了,碎碎念念,“我怕你再被阵法封印,你已经散去很多修为了,不能再被封印,她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这场局不是冲着我来的吗?” 沈溪山若是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丧失了灵力,那基本等于死亡。 浓郁的恐惧蚕食她的理智,不论是无头将军,还是步时鸢放出的火焰,都让宋小河感受到巨大的威胁。这种威胁跟以往的哪一次都不一样,充满着她对强大力量的未知和敌我实力悬殊的压制。 用尽全力,也无法抗衡的无力感,才是最让她害怕的。 宋小河也是在方才,步时鸢说要启动阵法的时候,才后知后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沈溪山从水牢里逃出来,追上他们的队伍,究竟为的是什么? 虽说他先前给出的理由是不愿与她分离,也不想让她只身赴险,可他本身的修为就散了很多,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从无败绩的天才剑修,又如何能够在危险之中保护别人? 宋小河心中有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她不知道步时鸢和云馥到底想做什么,她们布下此局,屡次针对沈溪山又是为何。 这个阵法究竟是做什么用,宋小河脑袋乱成一团,捋不清任何思绪。 被抽魂的苏暮临,被重伤的孟观行,被封印的沈溪山,叛变的云馥和步时鸢,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让宋小河脑中的一根线绷得死死的,只要轻轻再弹一下,顷刻便断裂崩溃。 宋小河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却意外地熨帖了沈溪山的心。 他将人抱紧,一声又一声地哄道:“别怕。” 地上被灼炼成赤色的符箓化作光束,自四面八方地漂浮起来,随着呼啸的风在两人的周身环绕着。 他不让宋小河看,就把她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低下头来,亲昵地贴上她的发,说:“不会有事的。” 环绕的红光形成瑰丽的画卷,旋转片刻之后,开始往沈溪山的身上涌,就好像化作了一条条锁链,将他的四肢躯干,从脖子到脚都给锁了个严严实实。 光芒隐去,他的手臂上重新出现一个圆形的图腾。 那正是他先前第一次前往酆都鬼蜮的时候,被阵法封印后所出现的一个图案。 沈溪山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在迅速流逝,被一道道枷锁给封起来,他的身体慢慢变得沉重,空中的寒冷和灼热同时袭来,没有灵力护体自然不好受。 随着他灵力完全被封住之后,灼烧的火焰,寒冷的赤冰以及呼啸的狂风在一瞬间全部消散了,死寂和黑暗又笼罩了这座城,仿佛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沈溪山放开了她,见她眼睛红彤彤的,便在她眼尾蹭了蹭,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阵法消失,封印已经完成,宋小河抿着唇不语,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沉思过后,几步跑过去将地上掉落的木剑给捡起来,说:“我们先把这个城中的域给破了,然后直接回仙盟。” “那你的师父……” “明年再来就是。”宋小河眉眼凛然,显然是做了决定,“不过再等一年,比不过你们的性命重要。” 都这种时候了,沈溪山还有心情笑,他捏了捏宋小河软软的耳朵,说:“你跟我来。” 宋小河回头瞧了一眼,没看见苏暮临的身影,想着他逃命的本事向来一流,这会儿应当是躲起来了,于是也不再担心他,跟着沈溪山往前去了。 他走在前面,取了提灯握在手里,高大的声音在被夜色笼罩,灯光不算亮,但足够照明。 宋小河走在他身边,时不时转头看一眼他。 沈溪山灵力被封,却表现得比谁都平静,眉眼的情绪淡淡的,似乎步时鸢的阵法针对的不是他一样。 “我们去哪里?”宋小河抓着他的衣袖问。 “一个你去过的地方。”沈溪山卖了个关子。 宋小河心中犯嘀咕,不知道他为何会有一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但她也没再多话,接下来的路程都很安静,被沈溪山带着往城尾处走。 越是往前走,地方就越偏僻,连带着地上的石路也没有了,地上的尸骨也稀疏起来,像是来到了荒郊野外。 沈溪山停下,对她说:“你点个光往前照一下。” 宋小河依言照做,掏出个照明的珠子,念了个明昼法诀然后往空中掷了出去。 夜光珠飞至半空中,红色的光猛然炸开,覆满了天光,一时间眼前的所有景象收入眼底。 打眼一看,面前竟是密密麻麻的坟头,大大小小的土堆挨在一起,当间有一条小道,地上铺满了纸钱,蔓延到视线的尽头,让人无比震撼。 这些坟墓都没有石碑在前,只是在土堆上竖了一根挂着白布的棍,即便被光芒照得如此明亮,这地方也显得阴森诡谲。 宋小河也很快就知道,为何沈溪山会说她来过这个地方。 从记忆里寻找出来,沿着坟地中间的小道往前走,尽头处就会有一片很宽敞的空地,而在那空地之上,有一座富丽堂皇的戏台。 这地方,正是先前满月小狐狸讨封之时,将她拉入灵域之后的场景! 宋小河震惊地瞪圆了眼睛,“这是满月讨封的地方吗?” “准确来说,是那只小狐狸用灵力建造了这地方一样的灵域,灵域中的场景都是假的,但这里,是真的。”沈溪山边说边往前走,走了两步回头见宋小河还站在原地一脸惊讶的样子,便又回去将她牵起来,拉着往前。 宋小河已经满脑子的问题,这会儿又加了一个。 满月为何会将这地方作为讨封之地?他与这凶城有什么关联? 两人来到了最为特殊的一座坟前。 这坟堆不仅比别的都要大不少,且那前面还竖了一块石碑。 是这里唯一一座有墓碑的。 “方才我就找到了这地方,但是这墓碑正好就在阵法之外,我无法出去,便没能上前细细查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墓碑面前。 墓碑快赶上一人高了,上面缠绕了腕子粗的锁链,隐隐能看见石碑上刻了许多字。 在石碑的最上方,有三个相当醒目的大字,稍稍离得近一点就能看见,即便这墓碑看起来许多年了,被岁月风化得满是旧痕,那三个字依旧清晰。 将军碑。 第126章 家书抵万金(一) “这将军舍下一城之人的性命逃跑, 余生岂能过得舒坦?” “死后去了冥界也是要打入十八层地狱轮回,不得转生,永远在炼狱中受折磨, 赎罪!”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碑上的三个字, 耳边回想起昨夜在庙中几人讨论那弃城而逃的将军时所说的话。 “昨夜从同门身上搜寻的册子上, 不是说这城中的将军在敌军攻打来的时候带着士兵离去吗?为何将军的墓碑却又立在此处?” 沈溪山约莫也不知道答案, 他只是走上前, 将墓碑上面的灰尘拂去, 铁链拉到一旁, 上面便出现了一行完整的字:护城大将军云尘之墓。 “云尘……”宋小河看着碑上那一行赤红的字,喃喃道:“云馥。” 云馥手里的那一杆长枪,还有战斗的身法, 与无头将军手里的银枪, 此处的相似好像不是巧合。 宋小河心中一震,有了一个朦胧的念头。 沈溪山的指尖在铁链上滑过, 指腹摸到了上面密集的咒文,随后转头, 对宋小河道:“斩断这锁链, 域就破了。” “当真?”宋小河拔出昼明走上前去, 抬手将沈溪山往后面推了推,随后双手握住剑柄高高举起, 锋利的剑刃上只附了一层薄薄的红色微光, 随着她用力将剑落下, 缠绕在墓碑上的铁链发出叮当声响,就这么轻易地碎了。 宋小河落下手, 见铁链碎了一地,心想着怀疑破域当真这么轻易吗? 还没等她问出口, 忽而天风乍起,地上的纸钱被吹得飞舞起来,洋洋洒洒地飘向空中,如同一场盛大的纸钱雨。 宋小河仰头看去,就看见天穹的正当间好似被割开了一个豁口,透过那条缝隙,她看到了零星的纯白的光芒。 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月亮。 紧接着,那道豁口像是被猛然撕开一般,将真正的天幕呈现在宋小河的视野之中。 头顶一轮皎白的月亮,纯净得不染凡尘污浊,零零散散的星星点缀着夜空,飞舞的夜风带来了树叶哗然的声响,还有许多人说话时的嘈杂声。 城中的迷雾散尽,宋小河双眼恢复视线,她将狼神之眼取出放回玉镯里,再一睁眼,就看见这凶城的周围竟全是人! 不是妖邪,也不是无头尸,是实打实的人,众仙门的弟子。 他们大多都站在这座城旁边的山谷上,手中或是提着灯,或是持着照明所用的灵器,站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导致山谷被照得极亮,放眼望去竟全是身着各种门派宗服的人。 还有不少站在飘浮在空中的灵船上,几艘庞大的船悬在头顶的空中,极具压迫力。 有人高喊:“妖女宋小河现身了!” 继而议论的浪潮猛地掀起来,所有人开始说话,或是冲着宋小河叫喊,或是相互商议讨论,那么多的人,一下子打破了凶城的死寂,让这地方变得吵闹无比。 宋小河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仙门的人会汇聚于此处,看样子似乎还是在等待着她的出现。 她握紧手中的剑,下意识将沈溪山护在身后。 “如何,这里热闹吗?”云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隔着几丈远的距离,看着她笑。 她身边站着步时鸢,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工夫,步时鸢看起来又虚弱了不少,她的脸色泛着一种灰白,双眸有些浑浊了,虽然瞧着还是年轻的模样,却给人一种年迈苍老的感觉。 宋小河看着她的眉眼,心里清楚,那是将死之人的模样。 “这些人都是你们叫来的?”宋小河将剑横在身前,冷着脸问。 事到如今,宋小河怎会分不清敌友,哪怕先前她的确很珍惜这两位下山后结交的朋友,可眼下那些旧情已经毫无用处,尽快摆脱困境,带沈溪山和孟观行等人离开才是最重要的。 “这里有很多年都不曾这般热闹了。” 云馥转头,朝周围站满了人的山谷和灵船上看了一眼,说:“你听,他们都在议论,每一句都是为你。” 第250节 太多人一起说话,又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宋小河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的这些叽叽喳喳的人没兴趣,正想说两句难听的,却听见一声呵斥从半空传来。 “宋小河!”那人大喊道:“总算让我抓住你了!看仙盟如今还如何护着你!” 这一声呵斥十分响亮,导致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纷纷停下议论看起热闹来。 几张符疾速甩来,宋小河将沈溪山一推,自己往后跳跃几下,就见那符箓重重刺在地上,炸开之后泛起火光。 踩着符箓从空中落下的,正是钟浔之。 先前他继承钟氏家主之位,带着众多门派来到仙盟要青璃将宋小河交出,虽然后来事情被沈溪山以暴力压制了,但怨气到底微小,那砍下的三个头颅更添了一笔账。 如今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众人都还在观望的时候一马当先,冲到了宋小河的面前来。 隔了一丈的距离两人相望。 当初在前往酆都鬼蜮的灵船上,钟浔之还是一副少爷做派,走路时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人,浑身上下都是一副受尽宠爱的小公子模样,嚣张而无礼。 然而在宋小河经历变故之时,他也没舒坦。 先是敬爱的师兄莫名死了,而后就是祖父和父亲被揭发恶行,当众砍头,紧随着钟家被抄查,名声一落千丈,在长安无法立足。 钟浔之从千娇万宠的少爷变为现在这番模样,年龄没有多少增长,眉间的稳重倒是多了不少。 他一抬手,将符箓捏在指尖,冷笑道:“我原以为你要在仙盟躲一辈子,没想到你竟然还敢出来?” “我又没有做错,为何要躲?”宋小河旋手挽了个剑花,将剑尖对向钟浔之,寒意倾泻而出,“我劝你别来找死。” 钟浔之挑着嘴角嗤笑一声,浮空一跃,在空中展开双臂,数十张符箓飞出,在他周身环绕,白色的光芒在符箓之间流转,被他一挥手,那些符箓便飞速朝宋小河袭去。 她抬剑,眼眸盯着相继飞来的符箓,精准地击中,将符箓轻易砍碎。 片刻的功夫她就出了几十剑,身形轻盈而多变,在符箓间穿梭,一时间钟浔之的符箓没有一张能够近她的身。 钟浔之见状,便双手一口,铺开一张符网,笼罩在宋小河的上空。 她纵身跃起,剑刃当空劈过,将那张网给砍碎,纷纷扬扬的符纸碎片间,有一张符完整地飘在宋小河的面前,忽而停住。 宋小河心道不好,在一刹那看清楚了上面的咒文,下一刻就听见钟浔之喝道:“召!” 天上猛然炸开了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雷如细细的银龙,径直劈下! 好在宋小河反应得也很快,在雷落下的刹那间往后翻了几个大滚,一下子拉远了距离,只见银雷落下之处,地上出现个大坑,一片焦黑。 “你竟然学会了清檀雷法!”宋小河惊道。 当初她砸碎钟氏的金雷咒,为的的确是将清檀雷法传下去,但她没想到钟氏的弟子会学,更没想到钟浔之已经掌握了召雷之术。 钟浔之面对在她惊愕的疑问也并不解释,只冷哼一声,随后接连甩出几张符咒。 一道又一道的雷落下来,宋小河不敢硬接,只得不断往后闪躲,退至更黑之处的荒野。 宋小河连退十数丈,将落下的雷一一躲了之后,心知不能再往后退了。 她已经取下狼神之眼,不能在黑夜中视物,若是再往没有光亮的地方去,对她的战斗很不利。 正当她催动灵力,打算飞到空中将钟浔之打落时,雷诀却突然停了,钟浔之也自空中落下,站在她面前。 他收了符箓,似乎没打算再攻击了。 宋小河看得一头雾水,却仍旧不敢松懈,剑上泛起微弱的红光,随时预防他的出手。 “宋小河,你走吧。”钟浔之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什么?”宋小河眼眸微瞪,满脸的诧异,一时间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身后便是山谷,只要你能翻越过去,就能活着离开。”钟浔之站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脸色,语气倒是平静的,“外面来了很多人,你若是不走,定会死在这里。” “你方才还喊着向我寻仇,怎么现在突然就变卦了?”宋小河纳闷地问。 “何需问那么多?”钟浔之冷声道。 “谁知道你是不是使诈?”宋小河扬声呛他,像之前相遇的每一次争吵一样,“你作为钟氏家主,会那么好心放我走?” “家主之位我早已辞去,如今并不参与家族纷争。你我之间有血海深仇,我当然会向你寻仇,但不是现在。”钟浔之不屑地嗤了一声,道:“我钟浔之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与那些只为一己私欲的鼠辈同流合污。” “所以你要放我走。”宋小河道。 钟浔之便说:“你杀我祖父和父亲,于我钟氏自然有仇,可你与那些门派并未结仇,他们却借着除妖女清人界这冠冕堂皇的理由想瓜分你身上的极寒之力,如此卑鄙肮脏,我岂能助他们行恶?” 说完,他像是解释烦了,“你究竟走不走,我只能争取这么一丁点的时间。” 宋小河转头,往身后的黑暗处看了一眼,问:“翻过后面的山,当真就能逃走?他们不会追上来吗?” “你身后的山谷,被称作龙息之谷,传闻是龙神所庇佑的圣地,心怀歹念之人,无法登山。”钟浔之顿了一顿,又说:“我听说的,不知真假,但你只剩这一条生路了,何妨一试。” 宋小河收了手中的剑,认真道:“当真如此吗?” 另一头,没有参与战斗的沈溪山提着灯站在荒野坟边,他的目光追着宋小河的身影进入了黑暗后就没收回,一直盯着瞧。 就在这时,云馥在边上道:“你不是向来在乎宋小河,为何见她被打,却这般淡然从容?” 这话阴阳怪气,带着一丝挑衅,沈溪山偏头,淡无波澜的眸子看着她,吐出三个字,“你找死?” 云馥哈哈一笑,“沈溪山,你认清现状了吗?昔日那个被万众追捧的剑修天才已经从天上掉下来了,你弃修无情道自会修为,又被阵法封印,如今还能提得起剑吗?” “杀你,还是绰绰有余。”沈溪山道。 “哟?”云馥颇为好笑道:“你倒是习惯站在山巅上,即便沦落这般田地,仍不肯低下头颅啊。” 沈溪山看着她,那冰冷的目光,像是看着一具路边的尸体。 奇怪的是云馥分明就知道他已经灵力尽封,连灵剑都无法召出,却还是因为这目光感到脊背发凉。 “沈猎师到底是生来与旁人不同,哪怕……” 云馥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步时鸢突然出声打断了,她道:“钟浔之方才没下杀招,恐怕不是为了向宋小河寻仇。” 她的脑子倒也转得快,听到之后脸色一变,赶忙要动身去寻找,却见宋小河持着剑,缓缓又从黑暗处走出来,重新站在众人照亮的光明之中。 钟浔之已然不见踪影,只有她只身走回来,身上也没有什么手上的痕迹。 她走到沈溪山的面前,先是朝旁人看了一眼,而后靠近他,踮着脚扬起脖子,让他的耳边凑。 沈溪山微微低下头,将耳朵贴过去,就听她说:“咱们后面有一座山谷,据说只要进了山中就能脱困,你带着苏暮临先走,我将他们拦住,然后想办法将孟师兄他们运过去。” “他给你出得主意?”沈溪山听后并无太大的反应,眉梢微扬,眸光沉着。 宋小河点头。 沈溪山道:“你若是方才趁着机会逃了,或许还能脱困成功,但现在却不行了。” “你们都还在这里,我岂能自己逃跑?”宋小河眼睛一瞪,说着就往他肩膀上推搡了一把,“快去,我会为你们争取时间。” 她持着剑往前,向云馥走去。 云馥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那无头将军,正缓步往这边走,身上的铁链随着步伐哗哗作响,引起周遭众人的惊呼声。 虽说聚集在这里仙门弟子很多,却没有一人妄动,他们像是被谁组织而来,正处于听从调遣的状态。 宋小河看着那一步步走到云馥身边的无头将军,问道:“云馥,这么多年来,此地变为凶城也是你所为?你害了那么多人又布下此局,究竟图的是什么?” “图什么?”云馥淡淡地笑了,“天道不公,这世间的憾事太多,我也只能以蜉蝣之力为自己争取一二。” 她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苦涩,宋小河也懒得再猜她的曾经,便直接将自己的猜想说出,“你与当年这城中那个没有守城的将军有亲属关系?他是你爹?” 那无头将军就站在云馥的身边,看起来身形并不高大,先前那棺材超乎寻常的尺寸,应当是为了放下这一杆银枪。 云馥转头,脸上浮现一个温眷的笑。 那无头将军的手已经腐烂得包不住白骨,云馥却很亲昵地把它的手给握住,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她动作温柔地抚摸着无头将军破烂不堪的铠甲,像是依赖一般轻轻靠在它身上。 “是我娘。”云馥说道。 宋小河虽然猜到了,但只对了一半。 这无头将军,是个女子。 云馥脸上的笑容落在宋小河的眼中,让她心头震撼不已。 “原来传闻中弃城而逃的将军是你娘,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将她的墓立在这城中?况且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何不尘归尘土归土,还要她拖着这副无头尸体到处游荡,在此处害人。” 宋小河心中的疑问几乎是一股脑地迸发出来,但是她说完之后,又自己意识到了有不对之处。 按照先前的册子上所说的传闻,将军带着士兵逃跑之后就不知道藏去了何处,南延的侯王派人寻找未果,此后便不了了之。 而无头将军的墓碑和尸体却分明都在这城中。 云馥看着她,目光沉沉的,像是饱含沉甸甸的故事,许久之后才开口道:“一路走来,你明是非,辨善恶,由你开启这场审判再合适不过了。” 她唤出一个名字,“阿竹。” 宋小河猛地一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黑雾如决堤的潮水般,瞬间奔腾而来,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其中。 她本能地催动灵力阻挡,却并未感觉到什么威胁的力量,只被这漫天的黑雾裹住了眼睛,视线中的所有光亮在一瞬间消失,紧接着就所有声音都远去。 一切都安静下来,万籁无声。 “阿竹。”脆生生的少女唤道。 “阿竹!”又是一声,语气稍稍拔高了些,“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一刹那,光明重回宋小河的视线之中,她先是看见了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张纸,她手上捏着墨笔,正往上面写字。 “自然是听见了。”宋小河听到这声音从她自己的身体里发出。 “那你为何不回答我?”那少女声音一软,似有些委屈。 “你想要我说什么?”宋小河捏着笔的手搁下了,而后视线一转,她看见了云馥。 是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云馥,绾着简单的发髻,长发披在肩头,穿一身粉色的衣裙,小脸俏生生的,却并不白皙。 云馥道:“我觉得我娘根本就不爱我。” 宋小河听见自己说:“怎么会,将军大人连我们城中的百姓都爱,更何况是你。” “她也不爱你们,她只是爱功勋罢了,只要能让她上场打仗应得功勋,她能舍弃任何东西。”云馥撇着嘴,低声补充:“一切东西。” “你又不是东西。” 宋小河回答说:“你是将军大人的女儿呀。” 云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把下巴搁在上面,看起来孤单又悲伤。 第251节 “我做梦都希望,我娘不是将军。” 云馥自顾自说了好一会儿,伤心的情绪得到了暂时的缓和,随后转身离去了。 视线中,宋小河看见自己又拿起笔,接着将纸上没写完的内容补充完整:崇庆四十八年,战火在南延的边境肆虐,今早听进城之人所说,边境的将士连续打了三场败仗,敌军的铁骑又往南延深入不少,只是距离辞春城很远,战火暂且烧不到这里。也不知道这样的安宁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希望和平的神明能够垂怜南延子民,让战争尽快结束。 她搁下了笔,将纸推到光落在桌子上的地方,而后起身去洗了手和脸。 待她坐在镜子前解开发髻时,宋小河这才看清楚自己附身的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跟宋小河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眉眼尚是稚嫩,且沉稳许多,瞧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 宋小河心想,难怪先前在城中遇到的那两个小孩唤她阿竹。 原来这阿竹,当真是她的前世。 阿竹散了发后,爬去床榻上睡觉,眼睛一闭宋小河的视线也就跟着黑了。 不过很快就又睁开,只不过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天就已经黑透了,外面的光隐隐从窗子透进来,房中一片模糊。 阿竹起身,唤了守在门外的婢女进来束发,随后出门,走去了前院。 前院倒是灯火通明,一排排士兵正站在院中练武,保持一个扎马步的姿势不动,汗浸透了他们的衣衫。 其中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站在正前方,她身着红色长衣,长发用发带简简单单地束成马尾,双手负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士兵。 单是看她的侧脸,就足以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的威严气息,令人心生畏惧。 云馥便站在那群士兵之中,她的马步扎得还算标准,只是持续的时间好像久了,双手和双腿都在微微颤抖,脸上也是咬着牙死死忍耐的模样。 汗水布满她的脸,顺着轮廓往下淌。 饶是如此,女将军也未心软,没有松口说解散。 她甚至扬声呵斥众人,“不过才几日没练,就松懈成这样?连个马步都扎不好,将来上阵如何杀敌?没到时辰谁也不准动,否则给我去领鞭子!” 女将军的声音浑厚响亮,充满着钢铁般的气势,听着就震耳,让人提神醒脑。 阿竹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去,颔首道:“将军。” “阿竹?”女将军将脸转过来,宋小河得以看清楚她的全貌。 云馥与她长得不大像。 她有一双浓密的眉毛,鼻梁高挺,唇有些厚,皮肤也是久经日晒的麦黄色,整体的五官是清秀的,但十分英气凛然。 尤其是她眉毛微皱时,模样看起来极具震慑力,如此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城中的大将军,也是云馥的娘,云尘。 她对着阿竹倒是没那么严肃,声音也低下来,“醒了?可用了晚饭?” “还不曾。”阿竹道:“云将军,我与舒窈约好了晚上一同用饭,可否让她暂且先停了训练?” 云尘转头看了云馥一眼,沉吟片刻,才道:“那便让她随你去吧。” 这句话相当于云馥的休息令,她在肢体放松的一刹那,往后倒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 云尘看得拧起眉头,但并未说话。 云馥稳住身形,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低头道:“多谢将军。” 从始至终她没有抬头瞧云尘一眼。 当然,晚饭也没跟阿竹一起去吃,云馥负气地回了房中,说要饿死自己,好过天天这样受折磨。 阿竹劝了两句未果,只得自己去吃了饭。 用过饭之后,她带着下人去城外转了一圈,宋小河听得她与下人的交谈还有旁人的议论中,得知阿竹与云将军为何会住在一起。 原来阿竹是辞春城中颇为有名的富商之女,只不过早年她父亲患病死得早,母亲出去跑商的时候遭遇意外也故去,此后阿竹与祖父相依为命。 云尘带着云馥和将士来到辞春城的时候,军营里条件太差,阿竹的祖父见状,干脆就将云尘请到了自己宅中,这一住就住了五年。 前两年阿竹的祖父也过世,宅中有云尘坐镇,便是阿竹是一个坐拥万贯家产的孤女,也没人敢欺负,所以云尘便携着云馥一直住在宅中。 期间,云馥就成了阿竹最好的朋友。 她在外面转了半个时辰回宅,本想去找云馥说说话,走到她房门外却听见了激烈的争吵。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你的眼里从来只有那些刀枪棍棒,打仗功勋,你有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云馥大声地哭喊着,将心中的委屈一一说尽,“别的姑娘不是琴棋书画,就是吟诗作对,再不济也是做些茶点羹汤,可是你呢?你只会让我去练习那些你所谓能够强身健体的武功,我反而常常因为这些功夫练得一身伤!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只想跟其他寻常女孩一样,跟着母亲一同赏月绣花。” “先前我犯了风寒,躺在床上发热到晕过去,后来还是阿竹来找我才救了我,结果你知道我病了,却连一眼都不来看我,只想着训练你手底下的那些兵,既然他们比我都要重要,你当初为何要生下我?”云馥哭得抽抽噎噎,喘了几口气,苦苦哀求道:“娘,你能不能看看我?我是你的女儿啊,我只是想要娘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太过伤心,气都连不上。 过了片刻,云尘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些许沉重道:“舒窈,南延这几年战乱不断,我……” “别说了!我不想听!” 云馥用尖声打断了云尘的话,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似乎用力推搡着云尘,“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了,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安宁,这些我都已经听烦了!出去,出去!” 云尘唤了几声舒窈,也没能让她冷静下来,只好被推着出了房间。 云舒窈重重将门摔上,在里面喊道:“你就好好做你的大将军吧,我云馥也不需要什么母亲!” 宋小河听到这尖利的争吵,心中满是酸涩。 没想到云馥当年竟然与母亲有着这么大的矛盾,甚至到了想要断绝母女关系的地步,且这矛盾似乎持续了很久,难以调和。 但宋小河想起方才云馥亲昵地牵着云尘尸体那只腐烂的手的画面,她就知道云馥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都会被今日的这些话反复凌迟心脏,在鲜血淋漓之中一遍一遍地后悔。 一如眼前此刻的云尘。 她低着头在云馥的门口站了许久,也不知道想什么。 几次想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连站在游廊尽头的阿竹都没看见。 待云尘走后,阿竹去敲门,道:“舒窈,是我,你开开门。” 云馥倒是个恩怨分明的,虽说眼下她既愤怒又难过,却还是给阿竹开了门。 她双眼红肿,像是哭了擦,擦了又哭造成的样子,眼泪还不断地往下落。 门关上之后,她坐在桌边抽泣,袖子都擦湿了,其难过可见一斑。 阿竹安慰了她几句,显然是习惯了母女争吵的情况,云馥哭累了,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盯着桌上的烛台,问阿竹,“我娘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我习武?我不想学那些东西,我只想绣花弹琴,做一个寻常姑娘。” 若是搁在以前,宋小河绝对回答不出这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不同了。 恍惚间,她想起前段时间在临安沈府住的那几日,崔明雁总是拿着绣花针来找她,即便她知道,宋小河不会绣花,也并不喜欢女红。 临行前一夜,她坐在灯下,笑着对宋小河说:“你平日里练的那些剑法符文,我都不会,想来想去,能教你的也就只有刺绣。” 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云尘亦是如此。 她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煲汤煮饭,她只会行军打仗,舞刀弄枪,于是倾尽自己所有,教给云馥功夫。 只不过阿竹也不懂这些,她只是拍了拍云馥的肩膀安慰了两句,然后说:“你晚上都没吃东西,先吃了才有力气继续生气,我去膳房看看还有什么吃食。” 她说完就出了房门,去往宅中的膳房。 阿竹去了之后,看见膳房门口空荡荡的,房门紧闭,嘀咕了一句,“今日怎么没有下人守门?” 她吩咐身后的婢女去叫人,自己则往膳房而去,伸手推开了房门。 就见膳房中点着灯,散发出暖色的光芒,灶台前站着云尘,动作有些慌乱,不知道在掩饰什么。 “将军。”阿竹唤了一声。 “是阿竹啊?”云尘转头,神色稍稍有些缓和,问道:“这时候来膳房,是饿了吗?” 阿竹走上前,站得近了。 宋小河就看出,她眼眶红红的,因为慌乱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液体,眼角湿润着。 云尘方才着急忙慌地掩饰的东西,是眼泪。 在重用男子的朝廷中以女子之名爬上了将军一职,同时又在边境掌管着男人士兵,所下达的命令无人敢松懈违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流血流汗的大将军,她要获得如此殊荣如此地位,必定早就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和大山一样的意志力,一颗如铁石般的心。 却被云馥的几声哭喊轻易刺中了心尖,在无人的膳房里偷偷落泪。 再是如何威严强大的将军,在面对云馥时,她也只是一个心底柔软,常觉亏欠的母亲。 “将军在下厨?”阿竹轻声问。 云尘颔首,说道:“舒窈晚上没吃饭,我随便做点给她吃。” 阿竹道:“让厨子做就好。” “不必麻烦,那孩子该是吃饭的时辰不吃,没道理再去麻烦已经休息了的厨子,我给她煮碗面就好。”云尘说着,面条就已经浮了上来,她用筷子搅了搅,盛进碗里,撒上一层葱花,转头问她,“你吃不吃?” 阿竹摇头,“多谢将军,我晚上已经吃过了。” 云尘便也不再多言,让她早些休息,便端着碗出了膳房。 阿竹站在门口张望,注视着云尘慢慢往云馥的寝房走去,夜色笼罩了她,时而走到灯下的时候,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是那么的高大。 宋小河忽然感到了一阵难过,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想,云尘的爱意如此浓烈,为何云馥却感觉不到母爱呢? 在往年的十多年里,宋小河坐在师父房间的门槛上,坐着等师父回来的时候,经常会觉得饥肠辘辘。 那时候的她就总是想,若是师娘跟他们住一起就好了,可以在师父出去的时候给她做点饭吃,这样她就不用一直饿着肚子了。 只是这终究是宋小河的幻想,从前不知,只以为师娘身体不好,现在知道了,明白钟慕鱼怕是从未真心疼爱过她。 所以宋小河也就从未得到过,来自母亲的爱。 哪怕只是这样一碗简单的面条,都让她羡慕不已。 第127章 家书抵万金(二) 崇庆四十八年, 四月。 南延的春天格外的长,到了五月份天气依旧是清凉的,城中百花绽放, 处处都是生机。 战火在边境烧起来, 时不时有难民游荡, 逃入辞春城求一处能够落脚的安宁之处。 云尘驻守辞春城几年, 早已成为百姓们爱戴的大将军, 是以她下令开城门接纳难民之时, 城中没有百姓有异议。 第252节 有钱的出钱, 有力的出力,难民堂在城门处搭建起来,阿竹贡献了很多银钱, 给那些逃荒而来的难民一个暂时能够安稳睡觉的地方。 她闲来无事, 前去城门处查看。 透过阿竹的眼睛,宋小河得以看见了这座, 没被战争侵蚀的辞春城。 此城傍山而生,城墙的外边就是高耸连绵的山谷, 山上草木茂密, 远远眺望一片绿油油的, 时常带来清凉的风。 城中也到处都是盛开的花,百姓安居乐业, 从繁华的花朵边走过, 偶尔会驻足, 却鲜少有人采摘,形成安宁祥和的画卷。 这座城算不上繁华, 但有高高的城墙保护着,城中百姓善良淳朴, 为接纳难民出了很多力,单凭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窥见百姓们善良淳朴的品质,好比是世外桃源。 阿竹站在城边,看着那些合力搭建难民堂的百姓劳作。 逃荒而来的难民狼狈不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正在排队领馒头和粥。 “你们放心好了。”打粥的妇女对哭着领馒头的难民说道:“我们城中有云将军坐镇,那些敌军若是敢来,定叫他们有去无回!” “对啊,而且云将军说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增派援兵,届时咱们援兵一到,必定是打回去,将敌军所占领的国土抢回来!” “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再不敢踏入南延一步!” 男人建造房屋,女人布粥抚慰,将这些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难民们安抚得极好。 宋小河将这画面收入眼底,听着他们所说的那些话,恍若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压在了心尖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云尘将辞春城的百姓保护得很好,即便是外面烽火连天,尸横遍野,敌军的利刃沾满了南延子民的血,辞春城的百姓仍旧相信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着援兵会到来,相信云尘会带领士兵击退侵略者。 可已经亲眼看过城门破碎,满地尸骨的宋小河早已清楚他们的结局。 等待辞春城的,必将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宋小河心生抗拒,她不想再看了,催动灵力想要从阿竹身上脱离。 可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困在了阿竹体内一样,尝试了许久都无法用灵力挣脱,正心烦时,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阿竹!” 继而她后腰被撞了一下,两条细细的胳膊抱住了她。 阿竹这么一转身,宋小河就看见了,抱住她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两人身量相当,面容也有几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兄妹或是姐弟。 “阿竹,你这几天都没来找我们玩。”那男孩说。 声音打耳朵里穿过,宋小河一个激灵,再仔细一瞧,面前俩小孩,正是先前在城中拦住了她去路,一口一个唤她阿竹的孩子。 阿竹跟他们关系不错,当下就跟两个孩子玩起来,三人玩了会儿蹴鞠,然后两个小孩躲起来,让阿竹去找。 宋小河从他们玩闹中得知这是一对兄妹,男孩叫长寒,女孩叫玉心。两个孩子的父母早年就去世了,病死的,被他们姨母拉扯长大,去年他们姨母也死了,没有旁的亲戚,目前就是无人养的状态。 但是阿竹的家里钱多,时常派人给俩孩子送吃穿,让他们去念书,所以他们与阿竹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宋小河没想到她这前世竟然是这样的大善人,许是这一世散的银钱太多,现世才会穷得响叮当,跟着师父抠抠搜搜地过日子。 说起师父。 宋小河想起师父曾经也来过这座城的,他在信上所记载的日期是崇庆四十七年,也就是说他去年就来到了这座城,如今定然已经离开,继续往南寻找长生殿了。 只是不知道当初他在这座城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过阿竹,看见宋小河的前世。 或许在以往那漫长的岁月里,师父曾对她说过“我们当真是有缘分啊”之类的话,但宋小河已经记不得了。 阿竹与长寒玉心二人玩了整整一个下午,到了天黑才回家。 前院依旧是士兵们在练功,云馥自然也在其中。 上回那歇斯底里的争吵过后,云馥倒也没有真的因此记仇,与云尘断绝母女关系,日子照旧。 云尘站在台阶之上,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下方的士兵,若是看见谁的动作不标准了,或是有一丁点的懈怠,她立即严厉呵斥,哪怕是云馥有错,也不会格外开恩。 阿竹站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像往常一样向云尘“求情”,带走了云馥。 云馥累得满头大汗,走路都晃起来,双腿发软。 进了房中后,她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仰着头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阿竹转头站在桌前,取出了纸笔,开始研墨。 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云馥的哭声。 阿竹放下手中的东西,转头看她,就见云馥仍保持着进门之后的姿势,只是眼睛不断地往下流着泪,与汗水融在一起。 “舒窈,你怎么了?又不开心吗?”阿竹问。 “我想离开这里,阿竹。”云馥咽着哭声说,“我不想留在我娘身边了,我迟早会被她折磨死。” “别这么说,云将军怎会忍心折磨你。”阿竹劝道:“你若是练武太累,就与将军说一说,她不会勉强于你的。” “她才不会,她只想让我也跟她一样上阵杀敌,延续她的荣耀,我就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意外。” “你对将军的误解太深,她一直很在乎你,先前你们争吵过后,她不是还给你送了一碗面吗?” 云馥擦了一把眼泪,坐起身,说:“是啊,不过就是想起我的时候就给我两颗甜枣,想不起我的时候就任我自生自灭,我才不稀罕那碗面。” 阿竹顿了顿,“你没吃?” “我将碗摔了。”云馥道。 阿竹这次没能很快地接上话。 就连宋小河,也忍不住心中一痛。 脑中浮现出那位站在膳房里偷偷落泪,又小心翼翼盛了满满一碗面条的大将军,没想到那碗面竟然被云馥摔了。 阿竹想来也是被震惊了,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云馥还在发泄着心中的怨愤。 “她让我学那些功夫,不过就是不想我辱没了她那大将军的威名,我走在外面,时常就听到有人说我比不得我娘,人们总觉得我是将军的女儿,合该比其他女孩更厉害才是。” 云馥负气道:“可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学那些功夫,我想回家……” “回哪里去?”阿竹问她。 “康阳。”云馥说:“那里才是我的家。” 阿竹怔怔片刻,随后才说:“别担心,待南延边境的战事平定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云馥说:“那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现在一刻也不想在她身边。” “舒窈。”阿竹轻轻唤她,说:“你不该对将军有那么大的偏见,她身负重任,或许平日里的确是被军营里的事绊住了手脚,但她并非不在乎你,那日的那碗面是将军亲自下厨做的啊。” 云馥的神色发愣,这次倒是沉默了很久,一些没出口的埋怨也没说了,呆呆坐了片刻之后,她起身离开。 阿竹不知在想什么,深深叹了口气,转头继续研墨,然后坐下来写字。 没多久敲门声就响起,阿竹还以为是云馥去而复返,结果一开门,是云尘站在门外。 她换下了平日里穿着的轻甲,只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长衣,长发随意地束着,对阿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容。 “将军这么晚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阿竹一边将她迎进房中一边问道。 云尘说:“倒不算是什么要事,只是想着你平日里与舒窈亲近,可知道她喜欢什么东西吗?” 两人面对面坐下,视线一落,宋小河才看见云尘手里拿着东西。 那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女红所用的手绷,上面还扎了一穿着线的细针和绣了一半的图案。 阿竹也瞧见了,怔愣道:“将军这是……” “哦,我这几日在学女红。”云尘笑了笑,颇有几分羞赧的感觉,“我这舞刀弄枪的手捏起绣花针,竟如此笨拙,有力气没地方使一样,所以学了好几日也没什么显著成果,你帮我瞧瞧如何。” 说着,她将手绷递到了阿竹的面前。 云尘显然没摸过这种东西,上面的图案乱得没有章法,针脚粗糙,完全看不出来想要绣什么。 宋小河在心中很是客观地评价道,这比我师父绣的都要难看。 阿竹的手指在密密的针线上抚摸,疑问道:“将军何必亲自动手?想要什么东西,请绣娘做就是了。” 云尘起初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道:“我是想学会之后,再去教舒窈。” 阿竹诧异地抬眼看她。 就听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舒窈这孩子总是怪我只教她练武,可我自幼习武,别的东西我也不会,教不了她那么多,她渐渐长大之后,对此成见颇深,既然她想学绣花,那我便教她,左右不过是那针在布上戳来戳去。” 阿竹道:“原来如此,将军用心良苦,想来舒窈也会明白你的用心。” 云尘笑了笑,说:“我倒不用她明白,只想着她能平安健康地长大,过快乐日子就好,日后我不在了,她也不会受人欺负。” 阿竹也跟着笑,“将军说笑,您这么好的人,一定长命百岁。” 两人看起来像是在说玩笑话,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 云尘问了阿竹一些云馥喜欢的东西,又让她看了自己绣的图案之后,就起身离开了。 阿竹收了纸笔,洗漱完之后熄灭灯,躺在床上睡觉。 这么一睁眼,几十天的光阴就过去了。 云尘不仅学了刺绣,还学了下厨,其他的琴棋书画,她实在学不会,便只能挑着这两样入手,学完之后再去教给云馥。 因此,母女二人的关系终于有一段时间的缓和,云馥找阿竹诉苦的次数也减少了。 日子进入五月,辞春城的难民越来越多,外头的战火烧得极旺,正往辞春城逼近。 这时候城中百姓也终于开始惶恐了,一部分人听说了一路烧杀抢掠的敌军正靠近,便收拾行李出逃,浓重的氛围如一片巨大的浓雾,将辞春城笼罩其中,所有人的脸上开始出现忧愁。 战争是无情的,倘若有朝一日敌军的铁骑真的到了城门外,打起仗来必定会损失惨重,不论胜负城中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更何况若是战败,所有人将难逃厄运。 如今外面到处打仗,山匪更是趁着乱世胡作非为,从辞春城逃出去,能活下来的可能有几成谁也不知道,再且说这是城中百姓土生土长之地,离开了这里另寻生路实在是登天之难?是以城中只走了一批人之后便不再有人离开。 五月中旬,云尘突然下令,征集城中的男丁在城门口的主干道的两边挖地沟,开始暗布陷阱。 战争真的要来临了,城中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欢声笑语在城中消失,取之而代的就是每个人凝重的脸色,和每日每夜挖地沟埋陷阱的劳作。 城中一些花朵开始凋谢,意味着春天就要结束了,城中人心惶惶,失了往日的生气。 云尘见状,便命人打造了新的城门牌匾,将城中百姓召集于衙门的门口,站在台阶上告诉众人,城中有高墙和将士们的守护,定会安全渡过难关,只要援兵一到,她就会带兵反打回去,将敌军赶出南延。 云尘向来是城中百姓信任的将军,有她站出来说话,自然是极度振奋人心,将原本慌乱的百姓安抚得镇定下来。 随后她命人挂上了新的城门牌匾,原本的“辞春城”被摘下来,新牌匾则是她亲手题的字:不辞春。 春代表着万物复苏,勃勃生机。 不辞春,就意味生机会一直延续,经久不息。 第253节 新的牌匾挂上之后,果真有着鼓舞人心的作用,城中的百姓像是有了新的希望一样,恢复了日常生活,不再像先前那样闹得人人惶恐。 可敌军的挞伐的脚步终究不会停下,不论城中的百姓多么相信云尘,有着多么美好的祈愿,现实终究是残忍的。 正如梁檀在信中写到的,天灾和战争同时降临在这片不幸的土地上,大旱之年,战火焚烧,不辞春终究无法幸免于难。 崇庆四十八年,六月十一。 云尘在衙门前敲响大鼓,将城中所有百姓召集于此,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们收拾东西,弃城逃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百姓慌了手脚,争先恐后地问云尘究竟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也瞒不得,云尘实话实说,言敌军已经行至百里之外,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不辞春,他们一路看见活口便杀,导致报信的士兵也丧命,待消息传到云尘手里时,敌军已经非常近了。 百姓们慌乱起来,有些人甚至痛哭起来,云尘扬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我知道诸位不愿离开故乡,可若不是生命威胁当前,谁又愿意离开故土呢?而今敌人的号角已经吹响,百里不过几日的路程,此处已经不再是能够庇佑你们的地方,我与城中将士留下守城,若是胜了,自会去寻你们回来,若是败了,你们去了别处另谋生路,也好过平白丧命于敌人的铁骑之下。” 她抬手,往城尾处指,说道:“那座山谷,乃是传说中的龙息之谷,受龙神的庇佑,心存歹念之人无法进山,你们便从那里离开,只要翻越龙息之谷,便是生路。” 宋小河站在高楼之上,听到这句话时一下就愣住了。 这正是先前钟浔之劝她从山谷逃命时所说的话,当时她心存疑惑钟浔之是从何处听来的传言,现下看来,应当就是从云尘这里传出的。 阿竹转头,朝城尾处看,宋小河便也跟着看见了那座高耸入云的山谷。 这也是为何那高大的城墙只修了一半的原因,因为这座城的后面便是壮阔的山谷,呈半包围的状态,坐落在后方,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这座龙息之谷,守护着不辞春的另一半。 云尘一声令下,并非儿戏,所有百姓开始议论起来,一时间惶恐的声音充斥双耳。 “将军!”忽而有一人大喝道:“敌军当前,我们岂能舍将军而去?!若是援军没能到来,光凭城中的士兵如何能取胜?我不走!我要留下来与将军一同守城!” 云尘拧起眉,斥责道:“所有人都要离开!不得留下!” 谁知那男子没有被吓到,反而转身,对着众人高举双手,嘶声大喊,“我们南延的男儿郎,自当是顶天立地,不惧生死之辈,今日我们若弃将军士兵而逃,来日城破,敌军翻越山谷追赶我们,自然也是死路一条,倒不如留下来助将军守城!且万恶敌军犯我故土,屠戮我南延子民,便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妻儿,也要留下来为他们争一条生路,大家说是不是?!” 片刻的死寂过后,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应和,一声“是”喊得响亮无比,紧接着就陆陆续续响起了同样的声音。 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男人们举起手臂,一声又一声地喊着“是”,喊着“卫我故土”。 哭声汇聚在一起,街道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开始相拥哭泣,为灾难的降临,为即将的分离,凄厉的哭嚎与整齐的口令混合起来,竟震得宋小河心尖战栗,头皮发麻。 云尘多次想要阻止,发出的声音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喊声给淹没。 大敌当前,男人选择留下与将士们共同守城,女人则带着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翻越山谷,谋求生路。 宋小河知道其中一定有着数不清的争执和难舍难分,更有不愿留下来以身赴死的男人。 但她没想到,最后选择留在城中的男人竟站满了整整一条街。 敌军仍旧在靠近,事态紧急,安排城中百姓自山谷离开之事不能再拖,她亲自带着士兵挨家挨户地让人收拾东西,赶去城尾处集合。 阿竹当然也在其中。 她在城中有着万贯家财,临走时收拾的行李也不过小小一个包袱,让婢女背在身上,站在了背井离乡之列。 云馥则闹得厉害,接连几日,她都与云尘大吵,歇斯底里的声音传遍整个宅子。 临行前一夜,云馥病了,发了高热,躺在床榻上落泪。 阿竹去看望了她,正与她说着话时,云尘端了一碗甜汤进来。 褪去一身戎甲,云尘不过是一个母亲,她的身量也算不上高大,穿着朴素的衣袍往门口一站,她似乎与天下间的所有母亲并无区别。 阿竹冲她颔首,随后起身走了,反手将门带上时,她看见云尘蹲坐在床榻边,轻声细语地跟云馥说话。 不论她们吵得多么凶,云馥说了多么伤人的话,云尘还是会带上她喜欢吃的东西,来到她的床边慢声哄她入睡。 这好像也没什么特殊,是所有母亲都会做的事。 宋小河听到阿竹又叹了一声,沉沉的。 她感同身受,一下子心疼起她这个前世来,分明她自己也没体会过这样细腻的感情。 师父只会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围上棉衣,将她拉到火盆旁边烤,说出了汗就能好,然后把她的脸熏烤得焦黄。 六月十四日,不辞春所有百姓聚于城尾。 那是蔚为壮观的场景,哭声几乎将宋小河给淹没,所有人背着行囊,哭红了脸,与选择留下的男人们道别。 苦苦哀求的声音直至现在仍旧不断,但决心留下的男人们十分坚定,有的叮嘱妻子照顾好孩子,有的叮嘱父母好好活着,总之这一场死别,让宋小河这个局外之人都受到了直击内心的震撼。 战争,给原本安宁祥和的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让他们不得已舍弃故土,另寻生路。 阿竹站在人群中,她没有可以告别的亲人,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安静的。 云馥的高热还没好,脸颊殷红,整个人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她却抓着云尘的手不放,来到阿竹面前时,她的眉眼间满是欣喜,笑得像个孩子,对她道:“阿竹,我娘说要跟我们一起走。” 阿竹看了身旁的云尘一眼,“将军若是能与我们一起,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云尘摸了摸云馥的脑袋,没有多说。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一场分离如此的难舍,正是因为很多人心中清楚,此次一别,日后怕不会再见了。 城中必须留下人抵御敌军,若是敌军前来发现这是一座空城,很容易就能沿着山谷,寻找到逃亡的百姓,届时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但若是将士和城中的男人在此死守,哪怕此一战是死局,也会让敌军元气大伤,在此处修整许久,这才给逃走的人争了一条活路。 众人哭喊够了,在云尘强硬的命令下,开始启程翻山。 白刃交予前,视死若生者乃烈士也。 战争来临时,总有人要站出来扛起重任,担起大梁,哪怕明知是死,哪怕畏惧,也绝不后退。 阿竹走到半途,回头看了一眼。 山脚下的男人站成一排,沉默地目送着父母妻儿的远离,山上人的每一次回头,都会让他们掉一滴眼泪。 为牵挂,为死别。 宋小河心口闷得厉害,喘不过气地难受着。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程,队伍之中哭声都未平息。云馥本就高热,又走了许久的路,身体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云尘便背着她走,嘴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在一众哭声之中尤其明显。 走在身边的阿竹自然也能听见。 那是一段绵绵婉转的曲调,悠长而安宁,似将无数温柔的呢喃融入了曲子中,亦饱含爱意。 不知怎么的,面对着方才那悲壮的分离场面阿竹都没什么反应,此刻听到这柔和的小曲儿,却低头落泪了。 宋小河感觉到视线模糊,豆大的眼泪无声地落下,又很快被阿竹给擦去,连哭都是无声的。 走到后来,云尘见云馥睡着了,便唤来一个婢女,将云馥小心翼翼地换到了婢女的背上。 云馥的手原本搂住了云尘的脖子,还将十指相互扣住,约莫就是怕母亲在自己睡着之后离开。 但她病得重,意识昏沉,扣在一起的手指很轻易被拉开了,到底是没能留住母亲。 阿竹看在眼里,也没说话。 是了,云馥与母亲的道别是悄无声息的,她甚至还在睡梦里,并不知道母亲要离开,回到城中去,与城中的士兵和百姓们一同守城。 宋小河觉得在这一刻,谜底算是揭开了。 云尘并没有随着这些百姓逃离,更没有带着士兵弃城,她最终还是会回去,是以那些书上记载的,口口相传的,都是假的。 是颠倒黑白的污蔑,是莫须有的抹黑,是对云尘的恶意折辱。 云尘拉着阿竹走到了一旁,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折起来的纸,随后递给她,“阿竹,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阿竹道:“将军但说无妨。” 云尘道:“这是城中的地图,我在城中各处埋下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具体地点在图上都圈出来,你将此物好好保管,日后若有机会再回城中来看一看,将那些东西挖出来。” 阿竹:“那些东西,是什么?” 宋小河在心里也问出了这个问题,甚至有些紧张,飞快在脑中猜测着埋着的到底什么东西。 是钱财吗?还是她留给云馥的东西,亦或是什么军中秘密信件之类的…… 只见云尘眸光轻动,慢声道:“乃是我手下七千士兵的家书。” 阿竹怔然,久久不言。 宋小河的心口像是又被钝刀磨了一下,这些过往沉痛到她喘不过气,也不知道是阿竹的情绪感染了她,连带着她的心脏也疼得厉害。 云尘的面色却极是淡然,低声道:“我无法再带他们回到故乡,便让他们写了家书,分地埋藏,若是你日后找到安稳之地落了脚,待这里的战争平定之后,你再带人回来将家书挖出,送去给他们的家人,可好?” “这是一桩麻烦事,不过眼下我已没有旁人能够交托,希望阿竹能答应我。” 宋小河见过这种淡然的神色,在谢归的脸上,在师伯的脸上。 那是一种从容赴死的表情。 云尘已经知晓已经来不及等援军到来了,这一战乃是必死之战,她手下的那些年轻士兵们,将再也无法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 这封家书,也会成为他们与亲人最后的离别之言。 阿竹攥着那张地图,点头应了。 云尘笑了笑,像个慈爱的母亲,也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温声道:“日后你跟舒窈一起,可要好好生活,健康长大。” “我……我怕是看不到舒窈长大的模样了,来此地前,我担心她在家中受别人欺负才给带在身边,却不料她在这边也吃了不少苦,最终还要逃荒而去。”云尘说到这里,眸光揉进了春水,温柔得泛起涟漪,湿润了睫毛,“这些年来我始终对不起她,怎么补偿也于事无补,而今临别前又骗了她,或许她此生不会再原谅我……” 她一度哽咽,话说不下去,转过身用手掌擦了两下眼泪,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在她醒了之后,你替我告诉舒窈,我此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便是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此生已无法偿债,希望来生还能再做母女,让我为今生赎罪。” 阿竹主动牵起了她的手,哭着说:“将军,舒窈不会恨你。” 云尘的手掌满是皲裂和茧子,是多年来行军打仗和习武,做粗活留下的痕迹。 她的手掌没有别的女子柔嫩,却满是力量,将阿竹抱住,轻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走吧。”云尘说:“往前一直走,翻越这座山谷,便是你们的生路,不要回头,也别畏惧,我们会为你们守住身后的路。” 阿竹与其他人一同往前走了,回头看时,云尘还站在原地,眸子里含着泪,遥遥看着云馥。 待第二次回头时,云尘已经离去,挺直的脊背宽阔而硬朗,若顶天立地般高大。 阿竹与众人又往前走了两个时辰,最终在休息的时候,悄悄离去了。 她留下了一封信,交代了这地图的作用和零星两句道别,连带着地图一同塞进了云馥的行李之中,而后在众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她打发了婢女,悄悄往回走。 阿竹选择了回城中。 第254节 宋小河也不知道阿竹为何会选择回来。 许是她不想离开这片埋葬了她亲人和生长的故土,又或许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愿逃亡流浪,总之她回到了城中。 来时的路走了两日,阿竹背着小行李,在山谷中迷路了迷失了两日,回去的路就用了五日,待她回到不辞春的时候,敌军已经行至城门前。 城中所有男人站在街道上,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裳,掰着木板护身,手中则拿什么的都有,斧头镰刀。 没有多余的铠甲和武器,他们力所能及地拿上自己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站在将士的后方。 云尘换上了一身戎装,手中的银枪赫赫生威,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身边则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上面绣着无比大气的“不辞春”三个字。 灿烂的阳光落下来,将其他士兵的铁甲照得反光,远远望去一片如同波光粼粼的河流,相当壮阔。 所有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严阵以待,视死如归。 身后便是生路,他们深知,多在此处坚持一刻,他们的父母妻儿的生机就多一分。 宋小河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那股悲壮令人骨子里的血液都被点燃。 死,在这里似乎也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阿竹钻进了别人的房中,挑选一把称手的武器,将床板拆下来往自己身上绑,正当她忙碌时,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阿竹?” 她回头,就看见小女孩站在门外,惊喜地对她笑,“你怎么也在这里?哥哥,你快来看,阿竹也在这里!” 随后男孩也跑了过来,见到她无比高兴,跑到她身边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宋小河心头一跳,竟将这两个孩子给忘记了。 阿竹更是震惊,声音拔高,惊诧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为何没有跟着他们离开?!” “男子汉都要留下来守城的,我才不走。”长寒说道:“我要跟大家一起守城。” 玉心也道:“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不过几岁大的小孩,并不知道这座城将要面临着什么,他们本就是没人管的孩子,临行前阿竹也将他们忘记,是以所有人都离开时,没人注意这两个孩子留在了这里。 阿竹慌乱而自责,抱着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道歉。 长寒不知道她为何哭泣,喊着玉心一起给她擦眼泪。 阿竹将身上的板子全部拆掉,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说道:“走,我现在带你们走!” 两个孩子倒没有反抗,乖顺地跟着阿竹走,可刚出了房屋,就听见震耳的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大鼓敲响的声音,云尘一声高喝:“放箭!” 敌军已经开始攻城! 已经来不及了,便是现在奋力逃跑,恐怕也带不走这两个孩子了。 阿竹慌乱地对他们道:“去,藏起来,藏得严实一点。” 长寒问:“阿竹是要跟我们玩游戏吗?” “对,就像我们经常玩的那样。”阿竹抹着眼泪,颤声说:“你们去藏好,我去找你们。” 玉心就说:“万一我们藏得太好,你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阿竹说:“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你们吗?你们只管往最隐秘的地方藏。” 长寒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不开心,我们陪你玩游戏,我现在就去藏!” 说完,他拉了妹妹一把,转身就跑走了。 玉心跟了几步,却突然回头,用墨黑的眼睛盯着她,稚声问:“阿竹,你还会回来找我们吗?” “当然会。”阿竹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玉心点点头,然后追着哥哥的脚步跑了。 战鼓越敲越密集,号角声传出老远,城墙上的士兵前后替换,不断朝下面射箭。 可城中的武器储备本就有限,云尘下令点燃了城墙上的火油,火焰沿着高大的城墙往下飞快地燃起来,哀嚎声四起,阻挡了一部分想要爬云梯的敌军。 云尘持着银枪,从城墙上下来,身上的铠甲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神色严峻,双眸凌厉无比,站在所有士兵前头,大声吼道:“南延的将士们,我们为何而战!” “保家卫国,南延昌盛!”众人高举铁刃,齐齐回答,声音震彻云霄。 “好!”云尘气吞山河一般高声道:“开城门!南延的将士,随我出城迎敌!” 号角齐响,沉重高大的城门被打开,将士们大喊着:“杀啊!” 他们一涌而出,而守在城中的男人们则按照云尘的吩咐,在他们出城之后又将城门给关上,门闩浇灌了铁水,生生焊死。 城门外的厮杀声响起,刀剑碰撞,铁甲叮当作响,痛嚎声不绝于耳。 城内的百姓们沉默着,压抑的哭声连城一片。 如此壮烈的场景,给宋小河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阿竹从小路跑到城墙下,趁着别人不注意,沿着台阶上了城墙。 烈火仍旧在燃烧,墙头上都是炙热的气息,往外一看,血已经流了满地。 敌军的人马浩浩荡荡,在城门前的旷野站得密密麻麻,单凭数量就远远超过了云尘手下的七千士兵。 云尘的一杆银枪在人群中飞舞,即便是身着重甲的她,身姿依旧轻盈迅捷,出手没有多余的招数,皆是直奔性命而去。 她在烈阳下不断翻飞,眨眼间就取了十数人的性命,如此厉害的身手,乃是当之无愧的将军。 南延的将士奋勇杀敌,死守城门,敌军如飞蝗一般,一波又一波地不断涌上来。 刀刃砍卷了,铁甲碎裂了,他们接连倒下。 死亡当前,本能的恐惧将他们淹没,敌我悬殊的绝望笼罩了每一个人。 阿竹捡起地上的鼓棒,奋力地开始敲起大鼓。 “咚咚咚咚——” 沉重的声响传了老远,她用力挥舞着双臂,用尽全力将自己的力量传递出去,希望战场上厮杀的南延将士们听见之后能够重燃斗志。 这仿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战鼓的响起,让原本呈现出疲态的将士们再次奋起,他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惧身上的伤口,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刀,只想着在死之前多带走一条敌人的性命。 阿竹的战鼓越来越响亮,底下的士兵越战越勇,血水淌了满地,泡红了这片原本安宁祥和的土地。 一支箭从远处飞来,正正扎在阿竹身上。 宋小河感知不到疼痛,也不知这支箭扎在了什么位置,她只看见阿竹用尽所有力气敲了最后一声鼓,随后攥着手中的鼓棒,从城墙之上翻落下去。 极速坠落的瞬间,所有声音在同一时刻消失,眼前再次被黑暗取代。 宋小河知道,这趟残忍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阿竹。” 云馥的声音传来。 宋小河猛地睁开双眼,从虚无的幻影中脱离,她浑身都在颤抖着,双腿发软。 面前是云馥和步时鸢,无头将军立在云馥身侧,仍被她牵着手。 她们的背后,则是漫山遍野的灯火,那里站着密密麻麻的各门派弟子。 光照之下,是尸骨遍地,满目疮痍的不辞春。 沈溪山是唯一站在她身边的人。 他抬手,轻轻地将宋小河落下的眼泪擦去,低声问:“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宋小河痛苦得难以忍耐,用急促的呼吸平复着情绪,下意识捧着他的手,往他掌心里蹭,寻求安慰地呜咽道:“沈溪山,我好难过呜呜。” 沈溪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于是轻声哄她,“不要为了往事难过,宋小河。那些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 “阿竹。”云馥在这时候打断二人的亲昵,淡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第128章 行路难 各门派弟子加起来林林总总有千人, 环绕在宋小河的左右方位。 他们点起的灯,像是落入凡间的繁星,又像是夜间的灵花齐齐绽放, 在皎洁的月下, 形成无比瑰丽的点缀。 云馥和步时鸢站在宋小河的正前方。 无头将军一手持着沾满陈旧鲜血的银枪, 一手牵着云馥的手。 在这片荒败的土地上, 犹如一场即将展开的审判。 云馥看着宋小河, 语气平缓, “你可看清楚了那些善恶是非?” 宋小河看着她, 不言语。 云馥许是也没想她真的回答,见她不言,便微微转身, 朝着四周望去, “你看,这片土地上原本生活着善良淳朴的百姓, 他们世代在此处繁衍不息,安居乐业, 这里没有烧杀抢掠的恶人, 没有勾心斗角的恶念, 哪怕是对外面逃荒而来的难民,他们也尽心尽力地接济、救助。” “不辞春中盛开的每一朵花, 都是这里的百姓用善念浇灌而成, 于是这片祥和的土地上, 开满了花朵。” “可是后来呢?”云馥语气一转,似含着讥笑, “战争和掠夺毁了这里,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不辞春的百姓不得不背上行囊, 与亲人分离,背井离乡去往别地寻找生路。” “你知道当年我在别人的背上醒来之后面对的是什么吗?”她答道:“谎言。我娘欺骗了我,她原本答应了我要一起离开,可就在我高热昏睡时却悄声离去,她终究没有舍下城中的将士。她在母亲和英雄之中,选择了后者。” “当年我得知我娘回来之后,也要跟着回不辞春。但他们不准,死死将我拦住,说将军为他们牺牲,他们便要保护好将军唯一的女儿。”云馥握紧了身旁无头将军的手,一转头,泪水就滑落下来,一字一句道:“我真的好恨,好恨呐,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憎恨她那该死的奉献,她怎么能舍弃我,去选择那些不相干的人?明明我才是她唯一的至亲,我才是她最应该在乎的人,她却为了守城将我抛弃!” “后来,我重返不辞春。”云馥说到这,突然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清脆悦耳。一连串的笑过后,她笑累了,头一抬,却是满脸的泪水。她指着身后城门的方向,说:“我看见那城墙上,挂着她的头颅,就挂在她亲手所题的不辞春上,七千将士,每一个都被砍下了脑袋,挂满了城墙,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他们的尸体像一块烂肉,扔在了路中的土坑之中,被虫子蚕食。” “什么将军啊,英雄啊,她到头来什么殊荣都没得到。”云馥的恨意几乎化作利剑,冲破苍穹,厉声道:“南延的权贵早就放弃了这片土地,他们根本就没有增派援军!为了掩盖他们丑恶的罪行,他们便编造了谎言,向外散播我娘带着士兵不战而逃,弃城导致百姓被敌军屠戮的污名!” “这无名之魂,无头之尸,便是烈士名册上被生生抹去姓名的七千将士!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洒满了他们的血,到头来他们却成了罪人,成了人人唾骂的懦夫!而那些权贵倒是把自己的罪孽洗得干干净净!仍旧是百姓爱戴的主宰者。” “谁来洗清他们身上的污名,谁来言明这些真相?”云馥的眼角落下泪滴,嘴边扬着讥诮的笑,“阿竹,这世间遍布淤泥,掌权者自私贪婪,让凡人的恶念在这污秽之中滋生疯涨,人界千疮百孔,已经从根处腐烂了,我们身份凡人之一,有责任肃清污秽,涤尽恶欲,对吗?”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邀请。 云馥想要的,不仅仅是将当年的真相和上位者的罪孽公诸于天下,洗清母亲和将士们那莫须有的罪名。她还想将皇权推翻,成为人界的主宰,创造一片没有罪恶和贪念的净土。 “阿竹。”云馥道她朝宋小河伸出一只手,温柔地唤道:“来与我一起颠覆皇权,审判这世人的罪恶吧。” 宋小河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偏头,视线落在步时鸢的身上。 第255节 她提灯而立,面色灰白,仿佛大限将至。 “鸢姐,这也是你所期盼的吗?”宋小河对她道:“我总觉得我们曾经见过,更早于良宵公主那一世,在很久远的从前。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恶意,其实你是不愿助纣为虐的,对不对?” 步时鸢不语,只用平和的眼眸看着她,像往常一样,充满着宁静。 却站在云馥身边,不曾挪动。 宋小河的眸光泛着一层泪,墨黑的眼睛澄澈透亮,她似乎已经知道步时鸢的答案,放弃了继续询问。 她重新看向云馥,用无比正经的语气说,“我不是阿竹,我是宋小河。” 而后,她握着手中的剑,缓缓上前两步,站在了万千光影之下,光明落在她稚气未脱的眉眼上。 “我心痛于不辞春所有百姓的遭遇,惋惜你悲痛的过往,更是为云尘等将士们死后背负的罪名而难过。云馥,可你要明白,不辞春的百姓因战争才有此灾难,你想要推翻皇权,挑起战争,那将会有更多的黎民被战争所害,天下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你会害死更多人,制造更多的恨和怨念。” “那又如何?”云馥不以为意,“只要我夺下皇权,一切就都结束了,若成大事必有牺牲啊,他们的牺牲换来没有恶念的净土,不是值得的吗?” “没有任何一条无辜性命的牺牲是值得的。”宋小河握着剑柄的手收紧,缓缓抬起利刃,红色的微芒自周身溢出,裹上了利剑,她道:“这是你的私欲,不是天下人心所向。” “很遗憾,看来你无法参与这场审判了。”云馥露出颇为惋惜的表情,继而一跃而起,跳至高空,以灵力将声音扩散出去,“众仙门同盟听着!” “宋氏妖女,与魔族勾结,企图祸乱人间,扰我人界安宁!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为铲除人界祸灾而战!神明不曾庇佑人间,那就由我们来合力守护人界!” 云馥的声音拔高,直冲天际,于山间久久回荡:“斩杀宋小河——!” 所有仙门弟子仿佛就在等这一刻,他们倒不是真的听令于云馥,只不过有同一个目的,又需要一个组织这次行动的人罢了。 号令一下,他们齐声发出高喊,声响震荡山谷,如同倾巢而出的飞蝗般,同时朝宋小河所站的位置冲过来。 千百光芒闪烁无比,坠落在大地上的星星照亮了不辞春的土地,密密麻麻的光辉布满半边天际,形成极为壮阔的画面。 剑修在前,符修和法修在后,形成了庞大的队伍,朝宋小河发动攻击。 不过是刹那的时间,汹涌的杀气滔天翻起,卷着巨浪一般朝宋小河扑来! 宋小河从未面对过这种情况,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人人声讨的妖女,面前的修士星罗棋布,占据了她所有视线,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半圆,朝她包裹。 但她并不畏惧,她双眉轻压,神色一凛,左脚往前重重一踏。 平地而起的赤色光芒化作巨大的漩涡,环绕着她的周身猛地拔高百丈之高,刺骨的凛冬降临,寒意侵蚀空中的每一缕风,呼啸着卷向众人。 密集的星芒撞在疾速扩散的红色光罩上,像是炸开了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灵力爆炸的瞬间,尘土飞扬,四周一片混乱。 宋小河左手挽了两个手花,幻出灵光卷住沈溪山的腰身,将他一推送出老远,“藏起来!” 沈溪山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便被她拍出十数丈之远,手中的提灯化作一点微芒,融入了黑夜之中。 送走了沈溪山,宋小河出手就没了顾忌,数百道符箓砸下来,火符迸发出的烈焰将空气点燃,侵蚀风中的寒意。 她迎着风大步往前奔跑,身影化作一晃而过的红色长箭,腾空而起跃至高空,向云馥奋力刺出一剑。 剑气裹着咆哮的狂风,赤光大作,在空中凌厉划过,波及地面如同割开了裂缝一般,只听“铛”一声尖锐的巨响,宋小河的剑尖被银枪挡了个正着。 力量相撞之时,灵力爆炸,卷出的气浪将不少人逼退。 宋小河双手握着剑在空中翻滚飞舞,身形翩若惊鸿,每一剑都用尽全力,爆发出的红色光芒让周遭饱受极寒的侵蚀。 长箭与银枪频频相撞,清脆的声响接连不断,极寒之力如波涛汹涌,附着在剑上,给灵剑带去无比威猛的力量。 先前与无头将军交手时,宋小河还占不得上风,而今释放灵力再与之对打,那无头将军便明显落了下风,便是招数出得再快,也无法限制宋小河的剑。 就见她高举长剑,借空中翻滚之力,雪白的长裙如夜间绽放的昙花,赤红光芒成为瑰丽的点缀,连着三剑重重砍在银枪杆上,砰地一声,银枪猛然断裂,剑气劈在无头将军破碎的铁甲上,云馥甩出百根细丝,将她的剑刃死死缠住,剑刃便没能触及无头将军的身体。 她甩着银丝接手战斗,攻击的身法诡谲而迅捷,银丝在夜色中又隐藏得极好,难以辨别。 宋小河交手几番,稍有不慎侧脸便被一根银丝划过,留下细细的血痕,在白嫩的脸上尤为显眼。她干脆收剑后退,灵力卷着剑浮在空中,双手结印,幻化出的红光凝结成冰,千丝万缕地朝云馥袭去。 云馥赶忙织起密密麻麻的网来阻挡,却不料这寒冰实在强劲,不仅刺破了她的网,涌出的寒意开始在她的手指凝结成霜。 她不得已,频频往后退,眼看着宋小河身上迸发出的灵力越来越汹涌,这才回头喊道:“齐力对抗宋小河!” 同一时刻,原本被逼退的仙门弟子再次如潮水一般涌过来。 浩浩荡荡的队伍遮了月,千百光芒齐放,将夜空渲染得五光十色。 宋小河双手合十,璀璨的光华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寒霜开始遍布宋小河的四肢,侵入骨骼。 巨大的力量翻飞,只听地动山摇,千百仙门弟子迎面撞上这猛烈的寒气,无不被冰冷覆盖全身。 他们凝结灵力同时朝宋小河进攻,赤色的光屏顿时破碎,化作无数瓣落下,凶猛的灵力砸下来的瞬间,宋小河下意识将剑横在面前,左手抵着剑刃,幻化的灵力缠住身体,将奔流而来的攻击挡下。 到底是众人合力,宋小河无论如何也寡不敌众,她咬着牙,再将灵力往上冲了一层,双手开始结冰,身体也变得僵硬。 “砰”一声响起,灵力在空中爆开,符箓法术如流星般砸下来,宋小河被打得落在地上,往后退了数丈。 看着面前繁星陨落般的法术,宋小河将剑狠狠往地上一插,双手一旋,浑身释放出滔天的炼狱寒冰,直往天际而上,掀起百丈之高! 刹那间,恐怖的寒意将整座不辞春笼罩其中,赤冰拔地而起,化作万千利刃,如雨点般疾速落下,刺向空中的所有仙门弟子。 众人在这一刻受到刮骨的寒气,被迫收了攻击,唤起灵力护体,只听哀嚎声不断响起,血从空中滴落,仿若一场绵绵细雨的降临。 这一击超出了宋小河身体所能承受的范围,业火红莲的能力自她的体内侵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液,痛苦地拧起眉。 不过片刻的工夫,仙门的弟子就伤了将近一半,尤其打头阵的剑修伤得最重,只能暂时先退回去。 众人都知道她身上的极寒之力相当恐怖,却没想到已经强大到了这般地步,竟是以一敌百丝毫不落下风,便是站在后面没有出手的人也被这风中的寒冷压迫得祭出灵力护身。 霸道而强悍的灵力在空中弥漫,越是强的力量,越是令人趋之若鹜,贪欲疯涨。 他们集结了那么多人,此行对宋小河身上的寒冰之力是势在必得! 黑夜仿佛拥有掩盖一切的力量,当行恶之人成百上千,形成了人数众多的庞大组织,那么这恶行就不再是罪孽的,而是套上了正义的名号。 他们高喊着“为了人界安宁”“与魔族勾结的异党必除”,就好像当真变成了匡扶正道的侠义之士,为凡间舍生,为苍生舍命。 宋小河捂着疼痛的心口,以手背将唇上的血重重抹去,留下殷红的痕迹。 她抬起头,漫天的光华闪烁,如同映在天空的万家灯火,如此壮阔的景观,却浸透了凡人的贪念与恶意。 肮脏又美丽。 千百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宋小河,仿佛在看困兽的垂死挣扎。 这是当然的,独身一人再怎么强,也无法与那么多人对抗。 等待宋小河的,是一个注定的结果。 宋小河喘息几下,稍稍平复身体的疼痛,重新握上了剑柄。 她头一回成为这么多人的敌人,其实来不及多想什么,脑中只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失了魂魄的苏暮临,想着灵力被封的沈溪山,想着躺在这城中一角,重伤的孟观行。 宋小河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上已经染上白霜,指关节冻得难以活动,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似乎,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可是她分明没有做什么错事啊? 她从没有错杀无辜之人,也从没有为了一己私欲作恶,向来以诚挚之心对待身边的人,为何会落得这样一个被众人讨伐的结局? 宋小河睁着茫然的双眼,眸中倒映了空中千百光芒,勾勒出她精致的眉眼。 “师父……”她疑惑地喃喃,“我做错了什么吗?” 正在这时,大地开始颤动起来,山谷的深处发出巨响,沉闷的嘶吼滚滚而来,像是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所有人大惊失色,绷紧了神经地戒备着,紧紧盯着声音传出的那地方。 片刻后,一声龙吟响起,在山谷之中震彻回荡,直冲天际! 哗然的议论应声而起,有人尖声叫道:“是龙——!!!” 就见一条庞大的巨龙自山谷中探出上半身,龙首披着洁白的银光,一双尖利的龙角尤为惹眼。 凡人哪里见过龙?更何况是这等庞然大物,仅仅是抬起的龙头,就让他们发出尖声惊叫,害怕得浑身颤抖。 龙族对凡人的压迫力非同凡响,这条巨龙的出现,让所有人不约而同被压低了头颅,本能地簇拥在一起,甚至有不少已经跪下来向龙朝拜。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虽没感受到那股压迫之力,但这条龙的出现也足够让她震撼。 原来传闻中的龙息之谷中,竟当真有一条沉睡的龙! 就见龙头上站着一个身影,待那巨龙缓缓行来,行至光芒之下,千百灯火将它身上的龙鳞照亮,宋小河也才得以看清楚。 这是一条身体近乎腐烂的龙,即便是龙头,也有一半露出了枯骨,龙身上更是多处袒露脊骨,龙鳞尽碎。 一双龙眼仿佛覆满淤泥,浑浊不堪。 龙本是神圣的种族,但此刻看见这破败的龙身,却像是从深渊中爬上来的魔物,令人望而生畏,心惊胆战。 而云馥就站在龙头之上,展开双臂,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龙身往上抬高数十丈,将所有人置于身下,遮云蔽月。 这凡界不存在的种族,让所有人难以抑制地惧怕着,就连宋小河也无法按捺狂跳的心脏,她咬紧了牙关,用力收住微微颤抖的指尖,强装出镇定的模样。 云馥的声音自高处传下来,“龙,是王权的象征。我得此机缘,就说明我才是人界的主宰者,有了龙神相助,何愁推翻不了腐败的王权统治?” “宋小河。”她唤道:“你选错了队伍,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愿与我一起共创人间净土?” 狂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掀起满地的尸骨纷飞,宋小河的长辫飞舞起来,裙摆翻飞。 她身量并不高大,却站得笔直,如风中摇摆的长松,屹立不倒,难以摧折。 宋小河握紧了剑,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坚定无比,“你休想!” “那便死吧。”云馥道。 又一声龙吟传来,巨龙高高扬起头颅,浓郁的黑色焰气将它周身笼罩。 它那硕大无朋的身躯在山谷中翻动,碎石纷飞,天地异响。 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奔腾汹涌,疾速向宋小河奔腾! 众仙门之人看见这龙是他们的盟军,自然也士气大涨,知道宋小河此时已经是勉力支撑,于是斗志更盛,不给她喘气的机会,嘶喊着一鼓作气将她生擒! 密集的符箓占据了半边苍穹,好比天光乍泄,天地间明昼一瞬,恍若炽阳高照。 千百光辉在巨龙的周身旋转,汇聚了所有人的力量,照亮了底下这座荒败不堪的废城。 宋小河站在光芒的正下方,风越来越大,在她周身形成庞大的漩涡,将她的身躯衬托得如此渺小,像是一指头就能碾死的蝼蚁。 那一瞬间,宋小河的脑中翻过许多画面。 但来不及让她细想,震耳欲聋的声响在空中爆发,千人齐齐一声高喊,震荡山谷! 耀眼的光芒化作利剑,十来丈的高空猛地刺下来,正对着宋小河的头顶。 第256节 风被挤压得凌厉又汹涌,卷起地上所有碎石枯骨,化作锋利的刃,在宋小河的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她启动身上所能催动的灵力到极限,奔腾的红浪翻滚着,在她身前凝结,剑上爆发出炫目的光! 彻骨的寒意让她难以动弹,力量释放的同时,她也在承受着痛苦。 这一击若是接下了,就还有下一击。 可若是接不下,她就会死去。 宋小河凭借本能求生,竭尽全力,撼天动地的巨型光剑飞速下落,压力随即砸在她的脊背上。 她咬紧了牙关,仍旧不管不顾地释放灵力,身体的痛苦让她发出难以抑制的低喊。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幕。 等待巨剑劈碎宋小河渺小的身躯。 等待瓜分她体内的灵力。 有一刹那的寂静。 宋小河感觉到压在身上的重力忽而减轻了许多。 她还以为是错觉,然而诧异地抬眼时,却看见身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天风将他的长发卷得狂乱纷飞,衣袍猎猎作响。 他身量高,站在宋小河面前能够将她完全挡住。 肩膀也足够宽阔,似顶天立地。 巨剑的压力被他揽去了大半,金色的光芒只有薄薄的一层,隐隐笼罩在他身上,被死死地压制着,无法释放出来。 “沈溪山!”宋小河失声惊叫,下意识想要上前推他,却因寒意侵骨,身体多处丧失知觉,无法动弹。 “你灵力被封,不能出现在这里!快离开啊!!”宋小河的泪一下就淌了出来,很快被风给卷走,急得嘶声呐喊,“你快走!!!” 沈溪山却充耳不闻,他站在宋小河的身前,身体各处时不时现出零星的金芒。 巨剑的压力让他面容通红,脖子上青筋尽现,仿佛正用尽全力抵抗着。 宋小河在这种紧要关头无法动弹,说的话他又不听,只得将释放的所有灵力凝聚在沈溪山的头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一层层厚冰接下,相互碰撞,发出咔咔声响。 他站得笔直而稳当,如此决绝,再大的压力落下来,也是一步不退。 山谷与灵船之上的众人俯视着这令人感动的一幕,发出刺耳的讥讽笑声。 概因世人已经知道沈溪山弃了无情道,不再是从前那个仙盟和沈氏引以为荣的天才剑修了,如今的他不过是个废物。 还妄想以卑微的身躯抵挡众人和龙的力量,妄想英雄救美。 看着昔日的天之骄子跌入泥尘,则更让他们起了践踏之心,一场狂欢在山间响起,哄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面对那么多人的恶意攻击和巨龙的强大压迫时,宋小河虽有迷茫,有惧怕,但心却一直是坚韧的,未有半分退缩之举。 可当她看见沈溪山站在身前的时候,宋小河的心在一瞬间崩溃了,好像一柄铁锤落下,将她原本所有的坚韧砸了个粉碎。 她从骨子里剥离出了惧怕和惊慌,奋力哭喊道:“你快走啊——” 沈溪山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他似乎只专注于头顶的巨剑。 手腕上那个封印图腾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露出丝丝缕缕的金芒,沈溪山身上的金光猛地散出。 “杀了他!”步时鸢不知何时飞至高空,来到云馥的身边,拔高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慌,“快杀了他!!” 她一贯神秘从容,运筹帷幄,云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失态。 “怎么了?巨剑正在落下,他们必死无疑。”云馥疑惑道。 “还不够!”步时鸢道:“再添把力,尽快杀了他!” 云馥轻扬了下眉毛,虽疑惑不解,却还是听她所言,掌控着踩着的巨龙往上抬高身躯,再次凝聚起黑色的烈焰,而后龙口大张,在瞬间迸发出大量的黑焰,瞬息间击向沈溪山所在的位置。 巨剑也在同一时刻落下!只眨眼的瞬息就化作寻常长剑大小,一下就刺中沈溪山的心口! 悍然的力量像是掀起的海啸扑面而下,沈溪山的身体被这股可怕的力量狠狠撞得后退,鞋子在地上滑过长长的弧度,而后重重撞在了宋小河的身上! 两人被这爆发着刺眼光芒的剑撞得一直往后退。 在这一刻,宋小河什么都来不及想,毁灭性的恐惧蚕食了她的心,疯狂外泄的灵力努力将沈溪山包裹,却与那光剑的力量撞在一起,周围频频响起震耳的爆炸声。 宋小河的脊背撞上断壁残垣,剧痛将她淹没,一道道赤色的冰墙在他们身后凝聚,她想借此停下二人后退的冲势。 可这股力量实在是太强,宋小河的后背将一道又一道的冰墙撞得粉碎,吐出的血落在雪白的衣裙上,也染红了沈溪山白皙的后脖颈。 整整十七道冰墙尽数撞碎,退了百丈之远,宋小河才凭借着灵力将这股冲势化解,两人重重摔在地上,砸碎了一地枯骨。 宋小河脑袋都摔蒙了,却顾不上身上的任何疼痛,立马就从废墟之中爬起来。 她浑身的关节都冻得发痛,半边脖子都染上白霜,摇摇晃晃地寻找沈溪山的身影。 终于在一处碎石里看见沈溪山的衣摆,她哭着过去,将所有碎石搬开,赫然看见沈溪山心口上有一个豁达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着血。 这剑像是也捅进了宋小河心口一样,瞬间她痛不欲生,心脏被撕裂了,当场一口鲜血喷出! 来不及擦拭嘴边的血,她慌张地爬过去,揽着沈溪山的肩膀将他奋力抱着半坐起来。 宋小河只觉得他很沉重,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将沈溪山给扶着坐起,只能让他枕在自己的双膝上。 滚烫的血浸湿衣袍,流到宋小河的衣裙上,立即在雪白的群上绽放出一朵朵刺目的花。 沈溪山缓缓睁开了双眼。 血液沾染了他的眉眼,更衬得眉间那一抹朱砂晃眼,有着难以形容的漂亮。 他露出一个笑,看起来脆弱易碎。 “宋小河……” 滔天的悲痛之下,宋小河几乎失声,发不出来一丁点声音,只是眼泪不断地往下淌着。 她不顾身上的疼痛催动灵力,往他胸膛上填补伤口。 最柔弱的心口上被捅出了那么大一个洞,流了那么多的血,宋小河都不敢想象这有多痛。 沈溪山却还笑得出来。 他慢慢地抓住宋小河的一只手,像往常一样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用虚弱的声音说:“我之前在水牢里,起了一卦。” 宋小河抽噎两声,慌乱地呢喃着:“没事,我会治好你的,我会治好你的……” “我算的是你此去之途,是否顺利。”沈溪山说一会儿,就要停一停,胸膛上的疼痛到底是让他难以招架,露出了不曾有过的狼狈之态。 “但我却算出,你有一个大劫。卜算之法晦涩难懂,我本就学得不多,一开始不太相信这个卦,但是再算,就卦不成形,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了。” “我怕……咳咳,我怕这一卦当真应验,便从水牢里逃了出来,不眠不休地追赶你。” 沈溪山的嘴边流出血液,越来越多,染红了他整个下巴。 宋小河浑身颤抖,央求他别再说话,眼看着他心口的伤填补不住,血液不断地流着,她崩溃地号啕大哭,“为什么止不住血!为什么?!” 沈溪山的手指稍稍收了些力道,努力想要握紧她的手,继续道:“你看,我这不是算得很准,日后你可不能再说我卜算不行了,我自幼便是天才,学什么都快,区区卜算之法,如何能难得到我……” 宋小河乞求,“沈溪山,呜呜呜呜,你不要死好不好?我只剩下你了,只有你了……” “我虽弃修无情道之后散了许多修为,但最后还是保护了你一下,我不是那么无用对不对?” 沈溪山的眸光盛满温柔的春风,专注地看着宋小河,仿佛这世间能入眼的,只有她一人,“你不准嫌弃现在的我。” “我没有嫌弃,从来没有……”她哭得气息承接不上,满脸通红。 “你别怕。”沈溪山用极度轻柔的语气说:“别怕……” 这句话约莫是用尽了他最后的一丝力气,话音落下之后,沈溪山浑身的力道消散,闭上了双眼。 他咽气的刹那,宋小河的脑子混沌起来,好像有一把极其锋利的剑直直从她的脑门穿过,扎穿了后脑勺。 她产生了剧烈的耳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令她无比痛苦的声音持续响着。 过了好一会儿,沈溪山仍一动不动。 “不要,不要啊……”宋小河这才像是重新拾回了呼吸的本能,大声地哭喊起来,用力地摇晃他,期盼这是一场噩梦,或是他故意开的玩笑,“沈溪山!沈溪山!!你醒醒啊!!” 是了,沈溪山的性子那么恶劣,总喜欢逗着她玩,说不定这些也只是他故意的而已。 可无论宋小河怎么哭喊,怎么摇晃他的身体,沈溪山都没有了半点反应。 他甚至没有了呼吸。 当初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他双手抱臂,下巴轻抬,还是仙盟里众星捧月的骄子。 后来他笑得春风肆意,站在宋小河面前,唤她一声小河姑娘,月光都不及他半分绝色。 沈溪山的脾气不好,总是很轻易就不耐烦,更对人性极为漠视,不想救的人就不救,想杀的人就动手,可他总是会在宋小河感到孤单的时候出现。 不管是与她争吵斗嘴也好,是温柔体贴也好,是沈溪山或是沈策,有他在的时候,宋小河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就像他突然出现在宋小河六岁的那个夜晚,还有他陪伴在宋小河失去师父之后,深陷梦魇的日子里。 沈溪山不会说那么多甜蜜的话,却会一遍又一遍地对宋小河讨要一句喜欢。 于是宋小河从他的身上获得了一切力量,再也不会因为师父的逝去伤心难过,也不会因为迷惘前路而踌躇不前。 有沈溪山作陪,她就能无所畏惧地大步往前走。 宋小河低头去看,沈溪山就躺在她的腿上,闭着的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生得好看,即便是脸上沾了血,也丝毫不折损他的俊美,尤其是那一双多情的笑眼,诱人纵身沉沦。 只是现在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了。 宋小河觉得自己早该察觉不对的,沈溪山宁愿逃出水牢来也要追上她,怎会是简简单单的不愿分离? 散去修为之后,他虽然嘴上从未提过,但骨子里仍旧满是骄矜,想用自己的力量护她一程。 若是让他留在临安沈府,亦或是在他追上来的那夜强行将他送回仙盟,他就不会在此丧命。 宋小河吐出几大口血,悲痛欲绝,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哭喊,“啊!!!!” 报仇。 她心中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一道红光直冲云霄,刺进了层层叠叠的乌云之中。 第257节 下一瞬,磅礴的寒意自宋小河为中心释放,如翻腾的海水往方圆奔去,地上覆了厚厚赤冰,极速扩散。 不过片刻间,视线所及之处,所有东西皆冻上了一层冰,竟形成了瑰丽的画。 宋小河将沈溪山轻轻放在地上,手掌凝出的光在他身上聋出一个冰罩,将他护在其中。 而后她起身,召回了长剑握在手中,抬头看向站在龙首上的云馥。 “偿命。” 她只说了两个字。 随着一阵疾风乍起,宋小河猛地跃到高空。 而后下方传来一阵轰响,一声狼嚎刺穿山谷,在所有人的耳中回荡起来。 就见一只庞大的白狼横空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这白狼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质,雪白得干干净净,光滑油润的毛发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华美无比,尖利的狼牙仿佛能轻易撕碎人的身体,蓬松的狼尾坠在身后。 一只世间罕有的白狼! 此狼正是苏暮临的真身,他不知从何地蹿出来,一声长长的狼嚎过后,琥珀色的眼眸一转,落在了宋小河的身上。 紧接着就看他往前跑了两步,纵身往空中一跃,四只狼爪竟卷起了云朵,在空中奔跑,冲宋小河而去。 她踩着红色光华,于空中一个利落的空翻,稳稳地落在了苏暮临的脊背上。 “苏暮临,”宋小河一张口,血就落在他光滑的皮毛上,她咬紧牙关,带着滔天的恨意道:“随我一起,斩尽这些恶人!” 短促的狼嚎响起,像是苏暮临的应答。 他踩着云朵狂奔,张开锋利的狼牙,英勇地朝那条腐烂的巨龙扑过去。 “战龙!” 云馥惊慌地一声叫喊,龙首微动,像方才一样开始凝聚黑焰。 只是苏暮临的速度极快,如同一道雪白的细影,刹那就奔到巨龙的面前,一下就咬上龙的脖子处,头一甩,当即撕扯了一大块肉下来。 宋小河踩着狼背借力,高高跃起,一下就落在龙头上,片刻不曾停息地朝云馥发起进攻。 红光乍闪,每一击都蕴含着凶猛的力量,云馥躲了几下,用银丝拴着龙角将自己荡起来,甩到空中。 “合力斩杀宋小河!” 她对还在发愣的仙门弟子大吼。 所有仙门弟子被这一声惊醒,谁也没想到这一击竟然没将宋小河杀死,尽数被已经散去修为的沈溪山给挡了下来。 宋小河的反扑,势必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他们不敢怠慢,凝聚力量齐心对付。 长剑纵云霄,寒风十万里。 宋小河浑身染满了白霜,仍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挥舞着剑奋力地砍向云馥。 红光落下,龙角生生被她砍断一截,继而巨龙摆动着粗壮的龙尾,翻身一咬,腐败的龙口发出恶臭的味道,想一口将宋小河吞噬其中。 她在空中练出三剑,赤光潋滟,正中龙的嘴巴,灵力爆炸的瞬间,它整个被炸得往后翻仰。 龙尾在同时突地摆上来,宋小河用剑挡了一下,却挡不住这巨大的力量,整个人被拍飞。 她在空中旋身,被闪电般本来的苏暮临接住,摔进了柔软蓬松的皮毛之中。 宋小河抓着他的皮毛一翻身坐上去,轻拍两下他的脖子,苏暮临便再次大步狂奔上前! 仙门弟子们凝聚的灵力化作万千灵光利箭,在夜空中划过,纷纷扬扬落下。 宋小河祭出灵力光盾,在漫天的光箭中穿梭,来到巨龙面前她卷着极寒之力刺去。 龙鳞到底坚硬,几件落上去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宋小河全身上下几乎凝满了白霜,却仍旧不断加大释放业火红莲的力量。 莲花在心口盛开,源源不断的神力不仅成为她攻击的利器,更在侵蚀她的身体。 众人合力的攻击被宋小河灵巧地闪避着,铺天盖地的灵符落下来,也被她用光盾抵挡,她在此刻仿佛变成了不知疼痛的战士,眼中只剩下了滔天的杀意。 剧烈的战斗将不辞春整个笼罩上了五彩斑斓的光芒,空中散发的寒意,让冰霜将大地覆盖,没用多久,大多仙门弟子已经开始受不了炼狱八寒的力量,没有多余的灵力向宋小河攻击。 云馥在空中与宋小河过了几招。 现在的她完全不是宋小河的对手,肩膀负伤之后,寒气立即顺着伤口往里疯涨,心口瞬间麻痹。 她倒吸一口凉气,匆匆闪躲,落在了巨龙的头上,喝道:“战龙!” 腐败之龙往后一退,张开龙嘴,即刻喷出巨大的黑色焰火,汹涌的龙之力瞬间将宋小河整个人淹没其中。 同时山谷震荡,龙尾高高扬起,在宋小河无法视物的空当,重重拍在她的身上。 刹那,宋小河觉得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拍得粉碎一般,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被这股强大无比的力量整个拍出去,摔在赤冰之上,滑行十数丈,血流了一地。 苏暮临也没能躲开,被拍到地上之后摔出了一个巨大的坑,他急速化作人身,口鼻喷出了一大口血,瘫倒在地。 宋小河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马上又爬起来,拽着剑重新飞向天空。 仿佛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否则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步天师!”云馥道:“是时候了!” 步时鸢颔首,将手中的珠串往空中一抛,只见月华下的珠串浮在高空旋转起来,慢慢变成了一个圆盘的形状,通体漆黑,上面雕刻着金色的线条。 随后那圆盘越转越大,释放出的黑色光芒如同锁链一般,齐齐向宋小河缠绕。 宋小河在空中飞速闪躲,长剑劈碎了光影却又马上重聚,数条黑色锁链在她周身环绕,终是将她的手脚缠住,紧紧束缚。 她再次释放业火红莲之力,四肢覆上了赤冰,口中的血怎么也止不住,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而那红光却对这黑色的锁链没有任何影响。 她不断奋力挣扎,头顶处巨大的圆盘向她缓缓压下来,风声咆哮着,夹杂着宋小河的怒吼。 云馥紧紧盯着她,手中夹着银丝,生怕在此刻再出纰漏。 墨黑的圆盘压下来,宋小河竭力高举双手,用剑抵挡。 圆盘却好似十万大山,宋小河以蜉蝣撼山,如何能挡得住? 她的头被压弯了,脖子也压得倾斜,身体不断往下落。 宋小河不甘心。 她不甘心败在这群只为一己私欲的恶人手中,不甘心性命终结于此。 她咬紧了牙,死死地往上顶,大山一般的力量不容她有丝毫反抗。 “啊!!!” 她怒吼着,嘶喊着,眼泪与血混在了一起,双手奋力往上一顶,竟真的阻止了圆盘下落的趋势。 步时鸢喷出一口血,脸色煞白,单手掐诀,维持着法术将圆盘往下压。 “宋小河。” 云馥唤她,“匹夫无罪,怀壁之罪。” “你就算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你身怀这样强大的力量,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我只不过将你身上的力量能够被掠夺的消息传出去,他们就像恶狗闻着肉味儿一样,争先恐后地跑来这里,生怕分不到一杯羹,可不可笑?” 宋小河仍旧在死死地顶着圆盘,它下落的速度又减慢了。 “六界七千年没有飞升的凡人,你当真以为只是天道的威压吗?凡人自相残杀,戕害同胞,为了那些虚名与荣耀,他们紧盯着那些天赋出众的孩子,只要不是出自自己的家族,便会联合其他家族,千方百计对那些人加害,你想想你师伯,想想沈溪山,再想想你,不都是这样?为了得到阴阳鬼幡而对谢归的乞求视而不见,拒绝援助夏国的寒天宗;为了家族的荣耀而残害梁颂微的钟氏;为了不让沈氏在人界鼎盛发展,想尽办法将沈溪山拉下泥潭的关氏一族;还有现在,为了瓜分你的力量,齐聚一堂,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讨伐你的众仙门。” 云馥笑起来,“你有什么罪啊?你坦坦荡荡为人,踏踏实实行事,一心为了道途修炼,为了天下人的气运努力,怎么到头来,你成了与魔族勾结的妖女呢?” 千百仙门的弟子听到她的话,纷纷变了脸色,反驳的声音此起彼伏,维护着他们的“正义之举”。 云馥就说:“听见了吗?这就是你一直追寻的大道,这就是你想要庇护的凡人,今日你可看清楚了他们丑恶的嘴脸?” “如今的人界已经烂透了,神明抛弃了我们,没有人能够拯救污泥之中的凡人,只有我们自己。”云馥说:“只有你和我。” “只可惜你选错了路。”云馥甩出银丝,刺穿宋小河的四肢,讥笑道:“如今,你也要死了。” 宋小河喘着气,突然笑了,“我的确是要死了。” “但是在我死之前,也要将你们这些人,全部杀尽!” 她脖子处的青筋鼓起,爆出刺目的红光,发出一声刺破苍穹的叫喊! 只听清脆响声,像是什么碎裂了。 金光开始慢慢从她周身溢出,龙角隐隐出现。 体内的封印被她爆发出的力量击了个粉碎! “就是现在!!!” 云馥嘶声吼道:“快动手!” 步时鸢左手一转,两样东西飞出。 旋即光华从她身上释放,将那两样东西卷在宋小河的身旁,硕大的圆盘也开始缩小。 只见那两样东西,分别是阴阳鬼幡和日晷神仪。 圆盘变为巴掌大小,上面呈现出金印八卦,乃是天界神器,万象罗盘。 三个神器齐聚,绕着宋小河旋转,就在宋小河要挥剑斩断身上的枷锁之时,步时鸢飞身上前,伸出右手,掌中凝聚了夺目的白色光华。 她来到宋小河的面前,将掌心覆在她心口之处。 随着三个神器释放出的光芒连接起来,源源不断地汇聚于步时鸢的右手之中,她死死地拧着眉头,将手径直探入了宋小河的体内。 旦见金光铺满了黑夜,神圣的光芒涌动着,龙神的气息降临世间。 所有人被这巨大的力量同时压弯了脊梁,折了膝盖,重重跪在地上,就连云馥也不例外。 腐败之龙发出痛苦的长啸,被生生压低了龙头,像只虫子一样匍匐在地。 步时鸢不停地被这力量击得吐血,面容痛苦到扭曲,在宋小河的体内摸到了想要的东西,而后用力往外拔。 宋小河发出痛苦地叫喊,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灵魂之中被生生撕裂,分离,她却半点动弹不得。 直到步时鸢的手彻底抽离她的心口,还没完全冒出的幼小龙角从她的头上消失,眼眸也变为了黑色。 汹涌的寒意在一刹那将她全身冻结,所有关节在瞬间坏死。 就见步时鸢的掌中,漂浮着一颗如枣子一般大小的金色珠子,正散发着华丽的光辉,绚烂至极。 “得手了!哈哈哈哈,终于得手了!”云馥满脸惊喜,从地上爬起来,惊叫道:“只要有了这颗龙珠,我的战龙就能重生,获得至高无上的力量!助我主宰人间就是易如反掌之事!宋小河,多亏你自己从体内打破了封印,我们才能取出龙珠,你放心,我一定会向全天下的人宣扬你的牺牲!为你颂歌!” 第258节 宋小河浑身都没有了知觉,看着那闪耀着金光的神龙珠。 这便是一直封印在她体内的东西,如此的美丽,纯粹,仿佛是世间最圣洁的力量,让万物都臣服于它的力量之下。 “给我,快给我!” 云馥兴奋地大叫。 步时鸢却不为所动,她痴迷地看着掌中的龙珠,低声道:“创世龙神的龙珠,万千神族趋之若鹜的力量。” “步天师?”云馥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当初我们说好了,取了龙珠给这条战龙用不是吗?” 步时鸢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当年我起万象罗盘,倾尽神力算得九九八十一卦,算出宋小河九世轮回的劫难,此乃宋小河的最后一劫,也是我的最后一劫。” “你这是何意?” 云馥开始惊慌,脸色骤变,同时甩出了密集的银丝朝步时鸢袭击,“快将神龙珠给我!” 然而银丝却被万象罗盘完全挡住,同时束缚着宋小河的黑色锁链也消失,她从天上坠落下去。 步时鸢的手中浮现光影,凝聚成一把白色的长弓,抬手一拉,一根光芒化成的长箭便架在弓弦之上。 那颗金芒环绕的龙珠便悬在箭头前,缓缓地转动着。 她用力,拉了个满弓,调整弓箭的方向,对准了地上那个赤冰之障,在云馥凄声尖利的叫喊下,放手,射出了箭。 “物归原主了,龙神大人。”她呢喃道。 “战龙!!” 云馥厉声惊叫,踩在巨龙的头上,飞速地冲向那支射向地面的白箭。 庞大的龙身压碎了城中的房屋,它张开了血盆大口,猛地往地上咬下,激起了浓郁的烟尘,将地面整个覆盖在灰雾蒙蒙的尘土之中,掩盖了地面所有东西。 众人纷纷爬起,朝着龙头落下之处张望。 万籁无声,所有人在这一刻屏住生息。 片刻后,待烟雾散去,地面的景象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就见原本已经断了气息的沈溪山站在地面上,单单伸出一只手,就将庞大无比的龙头轻轻抵住了。 他的头上有一双利长而威武的黑色龙角,指甲浓黑尖利,墨色的发与雪白的肤呈鲜明的两色对比,眉间的一点痣使他充满了神性。 那双纯粹毫无杂质的金色眼眸之中,带着对世间万物的漠视。 唇轻启,他淡声骂道:“杂碎。” 第129章 神佑人间 风渐渐停息了下来, 所有战斗在这时候有了片刻的缓和。 沈溪山的手抵着那颗巨大的龙头,他站得轻松,姿态稍显随意, 脸上没什么表情, 却散发着让人难以抬起头颅的威压。 “就凭你也想要我的龙珠?”他轻轻拍了拍龙头, 勾起了一抹轻笑, “你也配。” 沈溪山的身上是有神性的, 但更多仿佛是一种十恶不赦的凶戾, 即便什么都没做, 也令人胆寒。 庞大的巨龙在此时变成了一只小虫,惧怕得浑身颤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云馥满目惊恐, 看着面前这个长了龙角的沈溪山, 才明白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是步时鸢骗了她! 当初步时鸢找上她的时候,说宋小河体内有龙珠, 只要将龙珠取出,便可复活真龙, 助她颠覆皇权, 成为人界的主宰。 只是宋小河体内有着无比强大的封印, 且能够自行修复,只有她用自己的力量从体内将封印打破, 才能将龙珠取出, 所以步时鸢策划了这一场局, 由她从旁协助,为的就是那一颗龙珠。 但云馥怎么也没想到, 步时鸢拿到了龙珠便反悔,撕毁二人的盟约, 转手将龙珠给了沈溪山! 单是对付一个宋小河就这么吃力了,动用了那么多人的力量,就在她以为要成功的时候,又来了一个龙珠加持的沈溪山? 这场仗,如何赢? 有几分胜算? 云馥看着沈溪山,汹涌的窒息死死将她压制,她便是想逃,想要撤离,也无法动弹分毫。 好像杀她,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只是他似乎并未起杀心。 沈溪山拍了两下龙头之后,就将手收回,金色的眼眸一转,抬眼看见了浮在空中的步时鸢。 他讥讽一笑,“你还没死呢?” 步时鸢缓缓落地,揩去嘴边的血,敛了神色之后微微颔首,“大局未成,小神怎敢轻易死去?” 沈溪山约莫对她有成见,态度极其恶劣,不再搭理她的话,而是偏头,将视线一转,落在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宋小河身上。 她雪白的衣裙染满了血,变得赤如火焰。 静悄悄地躺在地上。 沈溪山抬步走过去,站在她边上。 宋小河并未死去,还留有微弱的呼吸,正闭着双眼,血染红了下巴,混着泪水,看起来颇为可怜。 龙神漠然的神色上终于有了变化,原本冰冷的眸子柔和许多,他蹲下来,用手轻轻将宋小河脸上的血给擦去了,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 沈溪山抓起她的手。 她的手被业火红莲侵蚀,变得极其冰冷。 他将宋小河的手摊开,然后低下头,将自己的脸贴在她冷硬的掌心,缓慢地蹭了蹭。 远处的天际传来了低沉的雷声,像是野兽的嘶吼。 厚重的云层开始在天穹铺散,往不辞春的上空汇聚,闪电宛如一条条细长的白龙,在云层之间肆意流窜。 烈风呼啸,天地间风云骤变。 红光从宋小河的身下散出,随后一朵赤红的莲花瓣探了出来,紧接着两瓣,三瓣。 沈溪山见状,松开了手,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 小小的莲花从她身下绽开,用柔软的花瓣将她娇小的身体包裹起来,而后轻缓地闭合。 一朵赤色的红莲花将她整个人包住,十分慢地转动着,溢出的红色光华,丝丝缕缕,漂亮得惊心动魄。 沈溪山看着那旋转的莲花,随后仰头,一跃而起,化作一支金色的利箭,直直往天际冲去,冲入了雷光闪烁的云层之中。 他的离去,让在场所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天大的威压消失之后,有些胆小的人开始奔逃,有些却盯着那红色的莲花,打着贪婪的主意。 云馥看着沈溪山离开,忙指挥着战龙往后退,退到山谷的边上,思量着若是龙珠她得不到,那得到宋小河的极寒之力,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只是雷云凝聚得越来越多,遮住了皎月与星芒,整片大地都被黑暗给笼罩,阵阵雷声不断响起,闪电频现,仿佛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雷暴。 现在过去,随时有被巨雷击中的风险,云馥不敢随意妄动。 千百仙门弟子走的走,留的留,灯火撤了一半,光芒黯淡不少。 空中的狂风乱卷,伴着天空的低吼,震得人心头发麻,众人凝视着那朵莲花,无人言语。 “小河。” 耳边传来一声轻唤。 “醒醒。” 宋小河在迷蒙之中,听到了师父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梁檀正站在面前。他一副年轻时候的俊美模样,穿得风流倜傥,笑意绵绵,唤道:“小河。” “师父。” 宋小河睁大眼睛看着梁檀,清凌凌的眼睛覆上水光,不敢眨眼,生怕下一刻他就消失。 “师父。”她又唤一声,充满委屈和难过,瘪着嘴,哭起来,“师父,我好想你。” “小河。”梁檀向她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 宋小河赶忙把手递过去,才发现自己的手稚嫩幼小,看起来像是四五岁的样子。 梁檀牵着她,慢慢地往前走着。 周围一片虚无,是没有任何景色的茫白,什么也看不见。 但梁檀牵着她走了一段,忽而绿油油的草地顿现,蓝天白云悬在头顶,一眼望去,天高阔野。 这是沧海峰。 她回头,就看见身后是她和师父居住了十多年的小屋子,宋小河拉了拉梁檀的手,“师父,我们越走越远了,不回家吗?” 梁檀笑着说:“家何时都能回啊,但是你,要走出去看看。” 宋小河向来听师父的话,她乖巧地被牵着,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而后梁檀停住了,说:“小河,往前走吧,慢慢地走,别摔倒了。” 宋小河看着他,问道:“师父,你不能与我一起吗?” 梁檀转身,身后出现了一人。 那人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神色淡然而平静,仔细看,平淡的眼睛里却有着轻微的笑意。 这是梁清。 “师父要在家中陪着你师伯。”梁檀说:“我们会在家里,等你回来。” 宋小河重重地点头,说:“那师父要等着我!” 梁檀摸了一把她的脑袋,轻声道:“去吧。” 宋小河继续往前了,身体渐渐长大,没走多少路,沧海峰的景色就消失,取之而代的,则是酆都鬼蜮的苍凉地界。 这里奇形怪状的妖怪横生,丑陋的魔神盘着尾巴,他们好奇地朝宋小河张望着。 忽而苏暮临从一旁跑了出来,兴奋地拉住她的手,唤道:“小河大人,小河大人!” 宋小河歪着头看他,然后说:“苏暮临,你要陪我一起走吗?” “当然,我要一直追随小河大人!”苏暮临与她并肩而行,二人往前,走过了酆都鬼蜮。 “宋姑娘。” 第259节 身侧传来温柔的轻声,宋小河偏头看去,就见谢归站在边上。 他穿着一身竹青长衣,长发冠起,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正笑着看宋小河。 “谢春棠,你也来了?”宋小河道。 谢归上前,与她走在一起,说:“在下也陪宋姑娘走一程吧。” 三人同行,苏暮临与谢归不对付,阴阳怪气地刺了他两句,随后走到了夏国。 荒败了百年的夏国,灿阳之下,鲜艳的海棠花随风飘摆着,落了满地的花瓣,美不胜收。 谢归站在了海棠树下,忽而一个少女跳下来,扑进谢归的怀里喊着哥哥。 这是谢采蕴。 兄妹二人向宋小河道别,漫天的海棠花瓣纷飞,天边晕染了霞光,宋小河便在红霞之下,继续往前走。 她和苏暮临走过寿麟城,走过长安,走过江南,来到了南延的不辞春。 面前站着步时鸢。 她手中握着珠串,面色虽然还是消瘦的,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温柔的眼眸看着宋小河。 “小河,走到这里了?” 宋小河轻哼了一声,有些生她的气,“鸢姐,何故骗我?” 步时鸢抬手,往她脑袋上揉了两下,并没有解释,只是说:“再往前走走,还差最后一步了。” 宋小河便继续往前走,苏暮临停下了,与步时鸢站在一处,没再向前。 她独身一人前行,身边的景色暗下来,天地混沌。 周围起了大雾,宋小河渐渐看不清前路了,她走走停停,四顾茫然。 “宋小河!” 一声厉喝炸响,宋小河被吓了一跳。 随后她就看见面前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人,其中关如萱和钟浔元,钟慕鱼和鱼皎站在前方。 后面的众人,有些她认识,是寒天宗和钟氏,有些不认识,是各门派的人。 “你勾结魔族,不知从何处盗取了这通天法力,意欲何为?” “你杀了钟氏家主,搅乱了整个寒天宗!你害得关氏族人离散,闹得人界不得安宁!” “你将沈溪山拖下神坛,他原本是天纵奇才,走通天之途,而今却落魄至此,还因你而死,你可有悔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嘈杂的声音充斥了宋小河的耳朵,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呵斥重重砸在她的心头,众人疾声厉色,让她下意识心生畏惧。 云馥从人群中走出来,讶然道:“你犯了那么多罪吗?” “你们这是对我强加莫须有的罪名!”宋小河生气了,大声反驳道:“我根本就没有做错!” “我也没做错啊。”关如萱说:“我是为了我的家族,若我不做那些事,关氏就会落没,我的族人亲朋,最终都会流离失所,成为食不果腹的平凡人,我没有选择。” “我也没做错。”鱼皎道:“我是为了我师娘,她平白被恶人砍了手脚,我只不过是想再让她奔跑,抚琴。” “我娘为不辞春战死,舍弃性命,最后因皇权贵族的私欲被强加污名,被世人唾骂那么多年。这样的掌权者,不止是我娘,定然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被诬陷,残害,我不过是想肃清那些人而已,难道我做错了吗?”云馥紧跟着说。 到了钟浔元,他耸耸肩,道:“我年幼被舍弃,无人在乎我的死活,我只是想要活下来,活得更好罢了。” 宋小河攥紧拳头,“可你们害了无辜之人!” “他们也害了许多人。”云馥转身,指向身后的众人,说道:“这便是现世凡人的模样,你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却说你有罪。” 云馥对着宋小河笑道:“你身怀龙珠,又拥有那么强的力量,在他们的眼里本身就是一种罪啊。世人罪孽深重,如此肮脏不堪,不公之事遍布天下,险恶之心比比皆是。宋小河,这样的世人如何拯救?值得你用尽所有去庇护吗?” “这就是你追寻的大道?” 那些人站在她面前,对着她指指点点,厉声责骂,将一切罪名压在她的头上。 宋小河的脊梁渐渐不再挺直,娇小的肩膀扛不起这样的压力,她有些瑟缩,往后退了两步。 归根结底,她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有通天的本领,与这么多人为敌? 或许舍弃一切,世间再如何肮脏,如何纷乱,都与她不相干。 她应该往回走,走回沧海峰那个属于她的小屋里,那才是她此生的归宿。 宋小河如此想着,可脚步却迟迟不肯后退,身前的骂声越来越响,扑面朝她压来。 “宋小河。” 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并不响亮,但宋小河还是在吵闹的责骂中听得清清楚楚。 她惶然转头,就看见沈溪山站在侧旁,嘴角挑着一抹不明显的笑,眸光清亮。 宋小河紧忙往前两步,跑到他身边,伸手将他抱住,眼泪尽数蹭在他的胸膛。 “你这个笨蛋,怎么又在哭?”沈溪山笑她。 宋小河仰起头,看着沈溪山,茫然地问道:“何为大道啊?我不明白,沈溪山,你告诉我。” 沈溪山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手,在她的耳垂处捏了捏,又在她的脸颊上捏了捏,随后说:“你回头看看。” 宋小河听闻,便回过头。 她看见了师父,师伯,看见了谢归,谢采蕴,苏暮临,步时鸢。 紧接着还有,孟观行,杨姝,还有那些消失的夏国子民,那些守城的南延将士,还有云尘,有许许多多的生面孔,他们身上穿着仙盟的宗服,是每一次出任务牺牲或是重伤的仙盟弟子。 再远一些,就是总是给摸着她的脑袋的孙玉珍,同行路上给她分吃食的倪莹,一些在仙盟给予她陪伴的人。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眼眸似乎有着力量,源源不断地送给宋小河。 宋小河一一看去,早已泪流满面。 宋小河一直觉得自己孤单,可是回头望去,其实在每一段路上,她似乎都有人作陪。 沈溪山牵着她的手,低头看她,“宋小河,你现在明白何为大道了吗?” 宋小河点头,她明白了。 她松开了沈溪山的手,一步一步朝着斥责她的人群走去。 强劲的风将她的衣裙吹得翻飞,四条小辫纷扬,甚至迷了她的眼。她用袖子挡在脸前,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坚定地往前。 于是责骂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双耳几乎被这种吵闹声占满,一声一声,全是对她的讨伐。 宋小河走入人群之中,她顶着狂风和喧声,脚步却逐渐加快。起初还是慢慢走着,到后来变为疾走,最后她开始奔跑,从小跑到大步狂奔。 何为大道呢? 宋小河心想,就像是在世间飘荡百年,只为解开夏国封印的谢归。 是忍辱负重,受尽嘲笑也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师父。 是带领着七千将士,死守不辞春的云尘将军。 是甘愿化为黑雾的谢采蕴,是为救弟弟自抽一魄,坦然面对死亡的梁颂微,是甘愿为父母妻儿争一线生机而留在不辞春的人们。 这世间的确有太多太多的不公和肮脏,可也有那些舍生舍命的奉献之人,也有善良淳朴的寻常之人,更有不畏艰险,攀登仙途,只为人界争一分气运的修仙之人。 是恶必除,是善必扬,是英勇必以歌颂,是牺牲必以铭记。 是薪火传承不息,人族绵延昌盛。 这才是宋小河以凡人之心,凡人之躯所攀登追逐的大道! 她的心口亮出红色的光芒,呼啸的风忽而从她身后席卷,化作一股无比强大的推力。 她乘着风,越跑越快,身体也极其轻盈,终于跑出了层层迷雾,跑出了厉声的吵闹,得见天光。 混沌黑暗的天地之间,雷云滚滚,狂风怒号。 那朵红莲飘到半空中,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猛地炸开了炫目的虹光,刹那间将天地渲染得瑰丽至极,令所有人被强光刺得下意识遮了眼。 紧接着,莲花的一瓣一瓣绽开,浑身血污的少女站在其中,浑身缠绕着赤色光芒,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庞,墨色的眼眸清澈无比。 任凭狂风呼啸,她自坚韧不摧。 众人爆发出哗然之声,都以为宋小河已经无力反抗,却没想到她还有再站起来的力量。 云馥也震惊地瞪大眼睛,恐惧蔓延了她的全身,死死地盯着站在红莲之上的宋小河,她心中明白,完了,全完了。 宋小河又站起来,那便再也不会有什么将她击倒。 天穹之中,滚滚雷云开始往旋转,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的云涡,中心之处黑暗无比,隐隐闪烁白光。 原本低吼一般的雷声也逐渐变得强大,盖满了整片苍穹,延至视线的尽头,全被这雷云占据,凡人在天穹下,不过是渺小的蝼蚁。 而云涡的中心,正悬在宋小河的头顶上。 只见乌黑的云间,隐隐有龙鳞出现,搅动着云层闪电,时不时露出令人震撼的巨大身躯。 龙似乎盘旋在整片天穹,庞大到底下的众人险些吓疯,浑身瘫软地摔成一片,连滚带爬开始四处逃窜。 较之云层里的神龙,云馥踩着的那条反而真的变成了虫子一般大小。 宋小河抬头,看着天上那迅速卷积的雷云,沉默不语。 她知道,这是属于她的雷劫。 行路难,行路难。 仙途艰险,大道坎坷,千万人往之,千万人坠落。非千锤百炼,如何铸得仙骨,登得天梯? 宋小河一路磕磕绊绊,终于也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迎来了天劫。 她双手凝聚出赤色光芒,将自己完全覆在光芒之中,化作黑暗天地间独一抹鲜亮而纯粹的色彩。 雷声渐增,密集起来,银色的闪电开始频繁出现在云层里,乌黑的云中聚集起光芒,一层一层,描绘出云涡的轮廓。 凌厉的风遇上了业火红莲的寒气,变作刮骨之刀,在空中疯狂舞动,所有人开始往远处逃窜。 旦见云层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给人一种白昼降临的错觉,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雷暴。 随后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无声的,寂静的。 但天地被照得骤亮无比,仿佛所有污秽都无所遁形,俱清清楚楚地展示在这强大的天光之下。 下一刻,震彻天际的雷自万丈高空猛然劈下! 第260节 雷声炸响,如同将天地生生撕裂一般,大地剧烈震动,仿佛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重重劈在宋小河的头上! 所有力量只集中在那一瞬,神雷落下之后,片刻就消散了。 但并未结束。 第二道巨雷也很快接上,甚至比第一道雷更为震响,更为迅猛! 红莲绽放,赤光弥漫天际,万千莲华遍布不辞春,往远处蔓延,铺满了整片龙息之谷。 天摇地动,方圆千里仍有余震,所有梦中的百姓都听见了雷声,有好事者起身查看。 却见遥远得几乎看不见的天边,雷光迅猛落下,接连不断。 于是众人惊呼,此乃神迹。 天雷是六界最为霸道之雷,六界万灵若要修炼得道,无不受它一劫。 宋小河汇聚了全身的力量,几乎埋没在漫天的雷声中,她的耳朵被震得失聪,天似乎塌下来,往她的头顶上压。 她咬死了牙关,半步不肯后退! 九天神雷连续降了九道。 最后一道几乎像是要将大地劈穿,方圆无数百姓被天雷余韵震荡,昏死在地,幼儿啼哭不止。 待这道雷落下之后,所有雷云开始消散,风声渐停。 皎月重现,星芒点点。 降下天雷之处却没有任何痕迹。 天空下,巨大的红色的莲花在宋小河的背后绽放,层层花瓣鲜艳绚丽,漫天的光照亮了黑夜。 宋小河就站在那红莲之前,衣裙轻摆,浑身的华光中环绕着虚无的白气。 刹那之间,好像人界万物生灵的声音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祈福的百姓,受苦的灾民,战争下饱受摧残的弱小者,天灾中无端遭祸的可怜人。 神明听世音,则福禄降,厄灾除。 “一雷飞升,九雷晋神。” 步时鸢看着宋小河的身影,弯唇笑了。她耗尽神力算得宋小河九九八十一劫,在人间游荡百年,多次插手凡人命途导致业果缠身而无数次濒死,为的便是这一日,“人界之神,终于现世了。” 黑色的雾从步时鸢的身上飞速散去,她的体态变得板正,原本骨瘦如柴的身躯也丰盈起来,面色渐渐红润,那股始终环绕她的死气终于消失。 缠绕她百年的业果,终得偿还。 与此同时。 天界飞升仙钟和神钟一同震响,浑厚的声音传遍四野,仙神两族同时停下手中的事抬头,露出震撼的神色。 仙钟坐落在天梯之上,许多年前,凡人飞升之后踏上天梯,此钟便会响起。 只是自从天梯断裂之后,便再无凡人飞升。 而今这仙钟再次响起,原本断裂粉碎的天梯一层层接上,就意味着凡间有人飞升了,伴着神钟一同响,就表明那凡人不仅仅是飞升,并且越级晋神! 这是六界中从未有过的先例! 这消息惊动了上三界,很快就传遍六界,所有人都翘首以盼那通天之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都会知道,那个创造了神迹之人的名字——宋小河。 新天历九万九千七百年。 凡历崇嘉二十八年。 天道压人族七千年,致使凡间天灾不断,妖邪横生。 在这盛夏之际,宋小河招至雷劫,越级晋神,重建天梯,成为天下第一人。 自此以后,人界生灵有了庇佑之神,式微的气运将节节攀升,人族将迎来鼎盛。 宋小河只觉得身体轻盈无比,身上所有痛苦消失了,她站在空中,体内蕴含着无穷的神力,她止了神识,感官恢复正常。 尤其令她满意的,是那双眼睛。 她能够在夜间看清楚所有东西了,比先前在白日里偶尔也瞧不清的状态好太多太多。 她看见云馥满目惊恐地踩在那条腐败之龙的头上,而那条凶猛的龙此刻匍匐在地,吓得如死了一样。 宋小河抽出木剑,身形一晃,如一道捕捉不到的光影,等云馥的目光定焦之时,宋小河已经落到了面前来。 她下意识抱住脑袋,将身体蜷缩起来,身体吓得发抖。 然而宋小河的剑却只刺入了她身下的腐龙,旦见红光闪烁,那条龙便从头到尾裂开,顷刻间便粉碎了。 腐龙的身躯中飘出一缕魂,飞去了苏暮临所在的方向。 宋小河站在云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抱成一团的她,说道:“云馥,有一句话你说的是对的。” 她声音轻缓,平静而从容,带着至高的神性:“这天下的确有数不尽的被恶念驱使之人,他们为一己私欲残害无辜,罪不可恕。但这世间本就善恶并存,没有绝对纯洁的净土,你做不到,诸天神明也做不到。” 宋小河收了剑,看着自己白嫩的手掌,一朵小巧的莲花在她掌心绽放,精致玲珑,“弱小之人无所依靠,正义无人伸张,当残酷的真相被掩埋时,无辜之人被污蔑时,才更需要有人奋力登上天梯,成为庇佑凡人的神明。如此,才能让人族长盛。” 她将手一握,莲花便被捏碎,光芒从指尖散去,飞快地飘向四面八方。 宋小河纵身,飞向了极高的地方,低眸往下看。 就见覆盖了不辞春的赤冰散去,满地的枯骨化作青烟,堆积在一起的无头之尸也像是被风吹散的砂砾,那些战争留下的残影,那些云馥舍不下的执念,在她的神力下一点点消失。 云尘的尸体也开始散去。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乃……将军……” 云馥嘶声哭喊,拼尽全力奔跑过去,“娘,娘!不要离开我!!” 她猛地抱过去,却抱住了一团散沙,无头将军散在了风中,化作无数烟尘,云馥抱了个空,伸手慌乱地捞了几下,什么也没有。 她仰天长啸,身上的灵力猛然爆发,白色的光芒如同一场大雾,迅速在不辞春中蔓延。 随后一阵风起,就见浓郁的雾气过后,战鼓响起,号角长鸣。 七千将士在城门外厮杀,血染红了土地,嚎叫声怒吼声不断,场面触目惊心。 云尘身中数箭,铁甲尽裂,长枪也断了一截。 她站在城门之前,用长枪挡着几人的刀,后退数丈,脊背撞上了城门,发出沉重的闷响。 她似乎力竭了,粗重地喘着,却仍旧站得笔直,满脸的血将她的面容染得惨烈可怖,只听她的声音振聋发聩,“我云尘,乃是不辞春的将军,自当誓死守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尚存,就决不允许尔等罪孽之刃,伤我南延黎民!!!” 随后长枪尽断,利刃穿透铁甲,刺进云尘的体内。 她惨叫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流下两行血泪,仰天喊道:“皇上!皇上——!臣,负尽皇恩啊!” 她声嘶力竭,悔恨的喊声直冲天际。 云馥灵力散去,摔倒在地,奋力向前爬,哭声凄惨,“我娘到死都不知道皇帝放弃了这片土地的百姓,放弃了他们将士的性命,她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不甘自己没能守住城,守住城中的百姓!” “我娘,不是逃将!她为全城百姓战死,死得荣耀!凭什么那些王权贵族就可以颠倒黑白,坐享其成,受百姓爱戴!辱我娘铁骨,让她被世人辱骂多年!而这为百姓抗敌顽抗到最后一刻的七千英魂,却被钉上逃兵的骂名,埋藏于地下!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宋小河!”她的尖声从底下传上来,喊劈了嗓子,喊得满口鲜血,双目赤红,“宋小河!你看清楚了吗?我娘的每一寸骨骼,每一片血肉上,都刻满了忠字,那些人怎么敢,将她钉在罪人之柱上!” 云馥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甘心。 她认为这世间的人被贪欲侵蚀,不配得到拯救。 宋小河成为第一个神,成为人界唯一的神,她会继续庇佑那些恶人,让他们享尽荣华富贵,然后寿终正寝。 而她的母亲,那七千英魂,将永远洗不尽污名。 “我不会。”宋小河听到了她充满恨意的心声,用平和的目光望着她,“云馥,我会将你母亲和城中所有战士的事迹告知天下,我会让那些掩盖自己罪孽的人得到惩罚,后世之人将为你的母亲立像,为七千英魂立碑。” “我绝不会让不辞春的任何一位烈士,背负罪名,无辜枉死。” 宋小河仰起头,闭上眼睛的瞬间,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她伸展双臂,神体浮于高空,那朵巨大无比的红莲极快地展开,旋即融在风中,飘散。 片刻,一场大雨落下,覆盖方圆百里。 天降甘霖。 地上逐一开出了莲花,从城头到城尾,铺满了每一寸土地,鲜艳而美丽。 当浸满烈士鲜血的荒土盛开赤红的莲花,神的庇佑就降临在这片壮烈的土地上,随之而来的,便是新生。 红莲散去,茂盛的草拔地而起,以往盛开在不辞春的各种花朵也纷纷绽放,放眼望去尽是蓬勃的生机。 神力将城中所有魂魄凝聚,他们站得密密麻麻,泣声高歌: “我们的——将军啊——” “我们的——英雄啊——” “您的功绩,永垂不朽——” “您的英烈,万载千秋——” “只愿来生逢盛世,再无赤血洒焦土,再无烽火不休,只求神明庇后世,求天灾少有,求和平长留。” 这片土地之下,曾埋着枉死的阴魂,埋着不朽的忠骨,埋着云家凌云长志,埋着云舒窈百年来的悔恨和牵挂。 她趴在地上,听到这齐声高歌,恍然回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 她的母亲云尘端着甜汤走进房中,蹲坐在她的床榻边,用手掌覆在她额头上试探着高热退没退,然后擦着她的眼泪轻声细语,笑着对她说:“我当然是跟舒窈一起离开呀,你是我的女儿,我定然会永远与你在一起的。” 后来她回到不辞春,在那堆叠了七千具尸体的坑中翻找,忍受着腐烂的尸体爬满的驱虫和浓烈的臭味,在里面翻出了她娘的尸体。 她将那无头尸体背在背上时,才发现原来母亲的身体并不比她高大多少,肩膀也并不比她宽阔多少,褪去战甲之后,她也就是寻常女子的模样。 此后多年,云馥仍旧为那天晚上,她摔了的那一碗清汤面耿耿于怀。 每每想起,就心痛如刀绞。 尤其是母亲看见她摔了一地的面条,敛着眉沉默半晌后,又笑着对她说:“舒窈不想吃,那便不吃了。” 这个画面,她毕生难忘,刻骨铭心。 “娘……”云馥哭得抽噎,吐血不止,发出痛苦的悲鸣,“对不起,舒窈对不起你……” 忽而一人走到她的面前,云馥抬起头,看见来人是步时鸢。 如今败局已定,云馥将死,也不在意步时鸢利用了她,欺骗了她。 第261节 就听她道:“你娘已经轮回,先前同行的杨姝,便是她的转世。” 云馥猛然瞪大眼睛,惊愕地往前爬,想要抓住步时鸢的衣摆,“你说什么?!” 步时鸢往后退了两步,就见杨姝正站在后方。 宋小河洒下神的庇佑,孟观行,杨姝等人都恢复了伤势,她随着步时鸢来到此处,看见了趴在地上边吐血边哭的云馥。 杨姝坐在她面前,拉着云馥的两条手臂抱起来,毫不嫌弃她身上的污浊,将她抱在怀中,叹道:“你这孩子,怎么执迷不悟成这样呢?你娘都死了那么多年,轮回成了我,你却还惦记着前尘往事。” 云馥抱住她的脖子,哭喊着:“娘,我好想你……你教我的那些功夫,刺绣,还有厨艺,我都已经练得很好了,我想再给你看看,都没有机会……” “好了好了,别哭了。”杨姝拍着她的后背,想起来时在灵船上刻苦地练功,低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云馥又说:“我真的后悔当初一直与你争吵,没能放下对你的成见,我那么不懂事,甚至没能与你好好分别,若是我能早些练好功夫,就能与你一起留下守城,与你一起死。” “这天下间的父母,哪个愿意看见孩子死在自己面前呢?”杨姝道:“你好好活着,就是对你娘最大的回报了。” 云馥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忽而慢慢平息下来,哭声变小,慢慢地抽泣着,说:“娘,再给我唱一曲儿,好吗?” 杨姝不大会唱曲儿,但是她出任务时走南闯北,也听过不少当地的曲子,于是下意识挑了一个哼给她。 她抱着云馥轻摇,嘴里哼着悠长轻快的小曲儿,然后一点一点地听着云馥断了气息,就此长眠。 杨姝并未感到悲伤,却在最后也落了一滴泪。 宋小河自空中落下,只觉得大地忽然传来震动,轰然声响自身后传来。 她转头,就看见一扇巨门拔地而起,朝两边敞开,门上雕刻着凶猛异兽,上头挂着一个牌匾,上书:冥界之门。 门后走来两个面色惨白的俊俏男子,着一黑一白长袍,戴着高帽。 白袍人挽着木枷,笑眯眯地,高帽上是:一见生财。 黑袍人手臂上缠着铁链镰刀,在手中甩着玩儿,高帽上则是:天下太平。 两人走到宋小河面前,同时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贺喜上神,我等是冥界使者,前来从上神手上接人。” 这黑白二人虽然长得并不骇人,但宋小河是听着两位的故事长大的,心中难免发毛,她将长生灯掏出来,说:“这,这是我的师父和师伯……” “哦,懂了。”那白袍子笑道:“关系户嘛,我们会多加关照的。” “那……”宋小河问:“他们转世之后,能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吗?” “这有何难,上神若想知,届时往天界送一本册子即可。”白袍子一副什么都好商量的样子,让宋小河稍稍有些放心了,也露出笑容,说:“那就劳烦二位了。” 长生灯送出去时,她满是不舍,对着灯摸了又摸,含泪道:“师父,师伯,我会去看你们的。” 黑白袍站着看了会儿,等她向灯好一阵道别,才恋恋不舍地递给了两人。接过长生灯,两人走回了门里,继而又一阵地动,那门又沉入地中。 宋小河好奇地过去瞧了瞧,见地面平整,没有任何开裂的痕迹,不禁道一声神奇。 旋即一想,她现在也是神来着。 于是双手往身后一背,压着嘴角笑,有几分小得意。 刚往前走了两步,面前就有一人出现,落在她的面前,福身一礼,“贺喜上神登上天梯,成为天下第一人。” 正是扮成娇娇悄悄女子模样的满月。 宋小河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巴都合不拢,“怎么大家都知道呀?” “天界敲响神钟,六界已尽知您的飞升,您破格晋神,势必会成为六界万众瞩目的人物。”满月的双眼里全是仰慕,溢于言表。 “那我现在岂非很受欢迎?”宋小河捂着嘴,偷笑起来。 “这是自然,用不了多久,便会有很多人找上神贺喜了。”满月道。 “你怎么会在此处啊?”宋小河拍了拍他的肩膀,稍稍正形。 满月道:“我一直都在附近,只不过现在灵力低微,无法露面,只敢等上神飞升之后才敢出现道喜。” 宋小河带着他往前走,疑问道:“我先前在城的后面看见了你当初拉我封正的灵域,怎么你以前在这里生活吗?” 满月颔首:“未修炼出人形之前,我便在此处修行,只是后来战争摧毁了这里,我不得已才离开,那是我看见上神今世的师父拓印了这座城,便跟着他离开了南延,于寿麟城的山中继续修炼。” 宋小河又问:“我师父是如何有这不辞春的地图的?” “当初城中人越山逃亡,我就跟在身后,云将军之女那几日闹得厉害,将行李都扔进了河中,我便在河水下游截住,看到地图之中买的是家书,便将地图给了上神的师父。”满月回忆起从前,语速缓慢道:“只是后来上神的师父想要回南延挖家书时,却因为城中已经变为凶地而无法靠近,只得作罢,藏于寿麟山中。” 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阿竹将地图给了云馥,云馥根本没有打开行李,没看见她留下的地图和信,行李被满月见到之后,满月为了跟随梁檀前往寿麟山,将地图给了他。 只是隔了几年,战争平息之后,此地已经被云馥变为凶地,梁檀只得返回。 许多年后,宋小河去了寿龄山,将那地图挖出,再来此地送梁檀的魂魄。 这份地图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到了宋小河的手中,形成了闭环。 她沉思半晌,而后道:“我会把这些家书挖出来送给他们的家人,总之你也辛苦了,这一路走来你帮了不少忙。” 满月红着脸说:“能帮上神,乃是我的荣幸。” 宋小河好哥们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再藏起来修炼,早日飞升。 满月临走前,到底是把自己的乳牙给送出了,言宋小河何时想要找他,烧掉乳牙即可。 宋小河自然收下,与他道别。 她浑身轻松,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想要去找沈溪山,却见苏暮临狂奔而来。 “小河大人!!”他高举双臂,振声呼喊。 宋小河欢快地迎过去,两人就差手拉着手转圈圈了,她赶忙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了好了!全好了!”苏暮临维持着魔体,银色的长发,雪白的双耳,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眼角眉梢都是高兴的,说话时手舞足蹈:“小河大人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我的选择不会出错!如今你飞升晋神,我也跟着升天,日后在魔族我看谁瞧不起我!” 宋小河讶异地看着他,道:“有一件事你可能搞错了,我不是龙神。” 其实宋小河早有怀疑,那些她莫名其妙在睡着之后跑去沈溪山床上的夜晚,还有当初沈溪山的封印与她体内魂魄的封印相同的图案,这些过往暂且不说。 就是先前步时鸢启动阵法召出的赤炼神火,宋小河的胳膊只是沾染了一点,就烧得灼痛,留下骇人的伤口,沈溪山的身体却半点事都没有。 龙神之体,自然坚固无比。 苏暮临听到这话之后,往后面张望了几眼,随后做贼心虚地压低声音,飞快道:“谁在乎那些啊!沈溪山那个恶人就算是龙神,也比不上小河大人,你现在是六界中唯一的凡人之神,今后可了不得啦!上古时期的人神主宰六界你知道吗……” 他跟在宋小河左右喋喋不休,宋小河听得捧腹大笑,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嘻嘻哈哈好一会儿。 再往前,宋小河就在路边看见了沈溪山。 他偏挑高的地方站,踩在断壁之上,双手抱臂,嘴角往下沉着,似满脸的不耐烦。 龙角已经收起来,双眸也变回了黑色,他现在仍是凡人的外形。 孟观行站在边上,正仰着脸与他说话,看那口型,约莫说的是:“溪山,你站那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其他猎师则围在旁边,杨姝与步时鸢交谈。 清风徐来,城中春意盎然,风景如画。 宋小河一瞧见他,心中便满是欢喜,加快了脚步走过去,随后开始与孟观行,杨姝,庄江等人说话。 众人都是死里逃生,还不知宋小河飞升之时,相互宽慰着此行的惊险。 等寒暄完了,宋小河走到沈溪山身边,低声唤他:“沈溪山!” 沈溪山垂眸,睨她一眼,并未应声。 宋小河眨着晶亮的大眼睛,来到他边上,将他左看右看,那一张脸当真臭得不行,比先前看起来更恶劣了。 她拽着沈溪山的衣裳爬上去,也站在断壁之上,歪着脑袋去看他,“怎么?如今龙神大人归位,不搭理我这小小凡人了?” 沈溪山轻嗤一声,“如今你都是上神了,我哪里敢对你摆脸色。” 宋小河抓着他的手臂,往他脸上看,“你这嘴角都要沉到地上去了,我与你说话,你怎么不看我?” “与我说话?”沈溪山肩膀一抖,侧过身去,拉了个长脸,“上神如今是大人物,忙得很。不是冥界的小鬼,就是那只爱穿着罗裙扮成女子的公狐狸,要不就是就知道耷拉着舌头傻乐的蠢狼,再然后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有,我哪里有殊荣跟上神说话呢。” 这酸溜溜的语气,差点把宋小河冲得翻了个跟头。 “我是先把师父和师伯的魂魄送走,然后又与他们随便说了几句嘛,这也要生气?”宋小河笑眯眯地用手指戳他的肩膀,“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沈溪山又将身子转过来看她,“那我方才去找你,你看见我了吗?” “啊?”宋小河愣了一下,回想起来,方才只顾着跟人说话,还真没注意视线里有没有沈溪山。 沈溪山见她这样,就知道她方才根本没看见自己。天劫一过他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结果宋小河跟这个聊聊跟那个聊聊,啰里吧嗦地说了一堆,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尤其是那只公狐狸的破牙,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一直送送送! 他气死了,阴阳怪气道:“也是,我不过区区一条长虫,哪能入得了上神的眼。” “我眼神不好嘛,情有可原。”宋小河咂咂嘴,心想沈溪山真是气糊涂了,还把自己比作长虫,于是道:“那怎么办?要不我亲你一口,你别生气了?” 话音刚一落下,沈溪山的手就突地伸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紧接着他的头就往下压,覆住了宋小河的唇。 他用柔软的舌扫过宋小河的唇瓣,深入牙关往里探,轻车熟路地找到宋小河小小的舌尖,带着几分凶巴巴的气势,与她勾缠起来。 周围人见状,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发出惊愕地低呼声。 宋小河的脸也爆红,拍打着他的手臂,呜呜道:“我没说在这里亲!” 第130章 吉星高照 朝阳初升之时, 金光落满大地,朵朵白云在天穹之中排列,被描绘了金边, 犹如千年不见的祥瑞现世。 宋小河站在断裂的城墙之上, 迎面看着从地平线缓缓上升的太阳, 微风拂面, 带来一阵清晨的凉爽。 如今笼罩着不辞春的浓雾散去, 原本贫瘠的土地上也因为神的福泽长出了草, 开出了花, 放眼望去像是遗失多年之地,不受外界所打扰的仙境一般。 既荒败,又美丽。 沈溪山站在她的边上, 沉默不语。 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 自打龙珠归体恢复从前的记忆之后,彻底脱去了人性, 眉眼间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对世间万物漠视的神性。 宋小河则不然, 她闭着眼睛, 享受着扑面而来的风, 深吸一口,满鼻子的芬芳。 “人间的景色真是美好, 春夏秋冬都有别样风采。”宋小河一句感慨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又觉得颇为高深, 于是得意地问沈溪山,“我这话是不是特别有道理?” 沈溪山瞥她一眼, 反问,“什么道理?” 第262节 “就是……”宋小河说的时候倒没细想, 但认真解释起来,她似乎也表达不好。 “你是想说,不管六界如何,人界都是独一无二的。”沈溪山将话接过去,“是吗?” “对!”宋小河连连点头,牵起他的手,笑道:“如今我们当真是心连心了,我的心思你都能知道。” 沈溪山却道:“这话你从前就说过。” “什么时候?”她问。 沈溪山沉默一瞬,将宋小河的手指收紧,整个握住,他眺望远方,缓声道:“在你已经忘记的记忆里。” “忘记?” 宋小河下意识回想。 其实在渡完雷劫之后,她成神的那一刻,前几世的轮回都已经脑中浮现。 九世轮回,她却只有八世的记忆,宋小河猜测,没记起的那一世,便是她先前梦境中所看到的画面,是她与沈溪山相遇的那一世。 这八世的记忆力,她并非每一世都是英雄。有时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有时是修仙世家,或是皇室里的嫡系公主,或是修仙世家旁支庶女,总之各种身份都有。但有些死得悲壮,有些却死得悄无声息,那些记忆融在脑中,有几分不真切。 只有一个共同点。 她每一世,都死得很早,十分典型的短命鬼。 宋小河想着,便忍不住笑起来,道:“说起来也挺好笑,我几乎每一世都活不到二十岁。” “那是当然。”沈溪山轻哼一声,“你被奸人所害,每一世的寿命都被剥夺。” “啊?竟有此事?”宋小河十分讶异,如今飞升晋神,在人间的那些磨难仿佛都如过眼云烟,好奇地问道:“那奸人是谁?” 沈溪山没回答,目光往下一落,看见了缓缓朝这边走来的步时鸢。 他的双眸顿时满是冷色,带着一股兽性的凶戾,张口便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步时鸢道:“来寻小河上神。” “她不想跟你说话。”沈溪山当场回绝。 宋小河用手肘捅了一下他,小声道:“你这是干嘛?” 沈溪山唇线微抿,重重地哼了一声,约莫是不想看见步时鸢,转头就从城墙之上跳了下去,身影消失在空中。 宋小河有些狐疑,也从城墙上飞了下去,落在步时鸢的身边,先是将她仔细瞧了瞧。 步时鸢已经恢复如初,不再拖着一副病弱之躯,虽然衣着朴素,但也掩不住一身的仙风道骨。 “苟延残喘多年,总算是得见今日。”步时鸢笑道:“小河上神,恭喜。” 宋小河回以一笑,“鸢姐,你辛苦了。” 八世轮回的记忆,每一世都有步时鸢伴在左右,路途较为坎坷时,她便日日陪伴着宋小河,比如良宵公主身边的国师,而日子祥和平静时,她又只是偶尔出现的过客,类如阿竹那一世。 宋小河轮回八世耗时多少年,步时鸢便在人间徘徊了多少年。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步时鸢也算是没白等那么些年。 “我先前还以为你和云馥当真是为了我身上的龙珠,难免伤心了一会儿。”宋小河道。 她其实有些嘴硬。当时还是很伤心的,落了几滴窝囊泪,不过成神之后明白了一切,自然也不会再怪罪步时鸢。 这一场局她策划了太久,为的不是别的,就是要宋小河成神。 步时鸢笑道:“这神龙珠在你身上一日,你便会被天道压一日,必须取出来,你才能迎来天劫。只是封印龙珠的封印极为强悍,不管用外力打破多少次,都会慢慢复合,须得你用自己的力量打破才可。” “那龙珠为何会在我身上?”宋小河下意识抚上心口,回想起每一次封印破碎时,神龙之力游遍她的全身,“它好像与我的魂魄融合得很好。” “此事倒是说来话长。”步时鸢提起此事,脸上浮现出一种千帆过尽的沧桑,而后道:“天道集人界数千年气运孕育的奇才,你便是第一个,命格里有仙途。当年我对卜算神法苦心钻研,颇有一二成就,便算得了此事,言人界有飞升之人出现,只是当时并未有人相信。” “为了证明我卦象未出错,我便下了界去寻你,却发现你根本未入道。受于天命之人,必定命途多舛,坎坷难行,我当时年轻无知,以为能逆反天命,便点化你入道,却不想因此给你惹来了九世劫难。”步时鸢长叹一口气,说道:“此后我辗转世间,苦行多年,找寻你的每一世,就是为了偿债。” 步时鸢之所以变成这副模样,概因她算出了宋小河的劫难之后,随着她每一世的轮回而插手化解,不断将宋小河的命格往正道上拨。 每做一件事,她身上的业果就会重一分,以至于今世的她几乎很难直起脊背,在神陨之际徘徊。 也幸而她有着神之躯,否则早就魂飞魄散了。 宋小河听后,心中也是一阵感慨。 她其实并不会因为这些事埋怨步时鸢,反倒是步时鸢画地为牢,愧疚百年,终日活在囚困之中。 “那我与沈溪山,又是如何相遇?”宋小河见她神色哀伤,便赶紧将话题转移。 “个中细节我并不知,不过龙神上一次苏醒,还是远古时期六界的那场生灵涂炭的大战,这次苏醒,却不知是为何。”步时鸢道:“那颗龙珠,是给你续命用的,你转世之时,他执意不肯收回,一定要放在你身上。” “可是他后来也没有来找我啊。”宋小河说。 她的记忆之中,前七世里并未出现沈溪山的身影。 许是前尘过往太多,解释起来颇为麻烦,步时鸢一抬手,光芒微闪,一颗三彩流苏珠子就出现在掌中,她道:“这里面便封存了你第一世的记忆,有些你疑惑的谜团,在这里能够解开,而有些问题,你可能需要自己去问龙神了。当初你死之后,他对我颇为仇视,险些将我斩杀,我只能躲着他走。” 这珠子,正是从苏暮临身上拿走的寻龙珠。 宋小河惊讶地睁大眼睛,心说难怪方才沈溪山对她的态度那么恶劣,原来是前尘旧仇。 她将寻龙珠收下,“且不论前尘如何,今世我能飞升,也辛苦你鼎力相助,鸢姐,谢谢你。” “这本就是你应得的。”步时鸢笑着,像寻常一样伸手,大概是想摸她的脑袋,但是又顾及着她如今身份不同,做这些动作不大合适了。 宋小河见她的手在空中顿了顿,便主动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又道一声,“多谢。” 这是对步时鸢对她九世轮回的陪伴郑重的回应。 步时鸢拍了拍她的后背,轻轻闭上了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眼。 宋小河还有其他事要做,与步时鸢聊了一会儿后,便拿着寻龙珠走了。 这里面虽然封存了她的记忆,但她倒不急着看,毕竟现在手头上还有一大堆事没有完成。 她先是拿着地图,喊上苏暮临,将城中藏着的家书全部挖了出来。 云尘用了很多保护措施,不仅用蜡油纸封起来,还放在柜子中,埋得严实,全部挖出来之后整整七千零一封,没有少。 其中包括了云尘写给云馥的。 宋小河并未打开看,现在云馥已经死去,这封包含云尘母爱的家书,再也无法传递到云馥的手中,她便将信给烧了。 当然,将家书分发给各自的家人也是件难事,二十多年前的将士,如今也不知居住何地,家中还有什么亲人,此事交由皇帝来办最为合适。 家书全部收回之后,孟观行几人也都休息好,宋小河已经将师父师伯送去转世,在此处已经没有了其他事。 于是几人在不辞春的城门前,与庄江道别。 庄江再三邀请宋小河前去千机派作客,但宋小河只说等空闲下来,一定会去看看,让庄江帮她向聂枕冰问声好。 道别之后,庄江与他们背道而驰,各自离去。 宋小河带着众人启程回仙盟,路过江南时,她想去沈府看看。 沈溪山却道:“先回仙盟吧。” 宋小河原以为沈溪山找回从前的记忆之后,对凡间的父母并无留恋,不想再回去,却听他道:“仙盟有人在等你。” 她追问是什么人,沈溪山却卖起了关子,任凭宋小河怎么问都不说。 夜间睡觉时,宋小河已是神体,体内也没有了封印,不再那么需要睡眠,她就跑去沈溪山的房中玩。 推门进去却没在床榻上看见他人,宋小河纳闷地在房中转了一圈,就在她以为沈溪山不在房中的时候,正打算离开时,却忽而看见房中有一根柱子上盘着一条黑色的东西。 那东西也就蟒蛇大小,布满了泛着墨光的黑鳞,头上顶着利长的双角,正用一双金色眼眸盯着她。 宋小河给吓了一跳,随后马上反应过来这就是沈溪山。 她又想笑又生气,“你分明看见我了,还在柱子上盘着干什么?” 沈溪山落地幻化出人形,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幼稚,理所当然道:“我想看看你何时能注意到我。” “你不吱声盘在上面,我如何能看见?”宋小河走过去,这才发现沈溪山又没好好穿衣裳。 大约是兽族天生厌恶在身上裹着层层叠叠的衣裳,沈溪山恢复本性之后就不大乐意往身上套一层又一层了,眼下他只披着一袭宽松的黑色长袍,连衣扣都不系,敞着雪白的胸膛,精瘦的腹部肌肉分明。 底下倒是穿了长裤,但没穿鞋,赤着一双脚踩在地上。 上回他这副样子出现在孟观行面前的时候,孟观行学着苏暮临当初在庙中看到尸体的样子,爆发出了尖锐的鸣叫声,把宋小河从梦中惊醒,还以为遇到了什么不怕死的敌袭。 “你还不好好穿衣裳,否则孟师兄又要念你一整天。”宋小河伸手,往他胸膛上戳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后一把抓住宋小河的手,将她整个给扛了起来,往床榻的方向去。 宋小河惊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甩到柔软的床铺上,紧接着沈溪山就欺身覆来,见她想要起身的肩膀按下去。 她的脸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染上了浓郁的红色,烧到脖子根,那吻落下来的时候,她伸手去挡。 沈溪山的吻被挡在她掌心,倒也没有强迫,只是抓着她的手舔舐,舔那白嫩纤细的指尖。 柔软滚烫的舌滑过,留下了濡湿的触感,宋小河掌心一阵痒,嘿嘿笑了几下,又说:“这是你们龙族的毛病,还是兽族都这样?” “哪样?”沈溪山低声问。 “喜欢舔来舔去。”宋小河用水润的眼眸看她。 沈溪山用牙齿在她指尖上留下一个牙印,含着指尖语气含糊地问:“那贼人把第一世的记忆给你了?” “不要总是这样说鸢姐。”宋小河撇嘴。 指尖被舌尖缠绕着,他舔舐的力度放慢了,绕着指头打转。 “你什么时候找回那些记忆?”沈溪山覆下来,将她抱在怀里,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往她颈窝蹭,闷闷道:“你还要遗忘多久?” “等回了仙盟,将这些事办完嘛。”宋小河道:“现在哪有时间。” 她隐约觉得那一世的记忆很重要,所以才被单独封在了龙珠之中,只是宋小河想将面前的事做完,再去细究从前那些过往,那些她已经忘记的,与沈溪山的故事。 沈溪山抱着她,爱不释手地亲亲咬咬,黏糊得不行。 宋小河本已经不大需要睡觉来补充精神,但在沈溪山的身边,她总能慢慢地睡去,且极其安稳。 许是龙珠在身上九世的原因,他身上所散发的龙神之力,让宋小河既喜欢,又觉安心。 回程比去时快得多,七月底就回到了仙盟。 宋小河从去年开始,下山过几回,唯有这次回山不同,是青璃上仙亲自站在外门迎接的。 众人下了灵船之后,她还不上前来,当着众人的面对宋小河颔首,颇为礼节道:“贺喜上神。” 第263节 这句话惊鲨了一众人,一路同行的孟观行几人并不知此事,这会儿吓得嘴都合不上。 宋小河一时之间也难以适应,她甚至下意识要行礼,说一句“弟子拜见盟主”。 不过好歹忍住了,笑道:“上仙不必同我客气,我虽飞升,但还是仙盟的弟子呢!” “今时不同往日,上神渡的是神劫,晋神者在六界未有几个,更何况是凡人晋神,而今你是人神,受这些礼遇是理所应当,若是想要接管仙盟,小仙可随时拱手相让。”青璃微笑道。 宋小河摆摆手,“先回去再说吧。” 她的确是晋神了不错,却从未想过利用神的身份抢夺别人的东西。 只是苏暮临也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儿,乐得嘴角压不住,昂首挺胸地走在宋小河的身侧,像斗志昂扬的大公鸡。 青璃做了个请的姿势,随后转眼看了看自己的徒弟。 就走了这么一趟,出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谦谦君子,回来时衣裳不好好穿,打着赤脚,披头散发。 再细看,好嘛,一双手的指甲全是黑的,也不知什么怪癖,把墨汁染在指甲上,若不是那张脸如旧俊俏,还真像是路边的乞丐爬上山了。 青璃显然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小声呵斥道:“溪山,如今你弃了无情道也就罢了,怎么还将自己作弄成这副样子?连人也不打算当了?” 沈溪山稍稍偏头,朝她投了个目光过去,刚开口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却被宋小河从中间插了一道。 她笑着拉了一把青璃,说道:“盟主你亲自来门口迎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青璃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道:“上神随我前往仙盟大殿,有贵客来寻。” 宋小河点点头,不再多问,随着她前往仙盟大殿。 临走的时候这殿被沈溪山捅了个大窟窿,现在也已经修补好了,甚至加扩了些许,比之前更大了。 前几次来,青璃总是坐在正中央的高台之上,而今那上面是空的,没坐人,只是桌上窝着一只正在睡觉的猫。 只是坐下的两边摆了桌椅,倒是坐满。 宋小河走进去,左右看了看,就见坐在左边的一男一女面带微笑,分辨着青色与紫色衣袍,身上戴着皮毛挂饰,繁多而精致。 而坐于右边的两个男子,则穿着简简单单的衣袍,一人冷面若冰霜,一人含笑如花开。 见宋小河与沈溪山,苏暮临被带进大殿,他们同时站起身来,以此相迎。 几人面容气度不凡,看起来不像凡人。 这时候,苏暮临惊呼了一声,“母亲!” 就见那紫衣女子冲他招了招手,“临儿,这次在人界玩得可开心?” 苏暮临欢欢喜喜地跑过去,亲昵地蹭那女子的肩膀,“您也来了?我本想这几日就回家去看看您的!” 宋小河想起苏暮临的身份,再将那女子细细一看,而后悄悄拉了一下沈溪山的衣袖,小声问道:“这是魔族之王?” 魔王自然是听到了,当即冲宋小河拱了拱手,算作拜礼,“桑卿,贺喜上神飞升。” 宋小河没接触过这样身份的人物,她想着,坐在下面的都是魔族之王,那中间高座上的位置是留给谁的? 正想着,就看见趴在桌上的那只白色的猫动了一下。 它睁开眼睛,竟也是一双金色的眸,起身抖了抖毛,伸长爪子伸了个懒腰,这时候宋小河才看清楚,那不是猫。 是一只白虎。 下一刻,光芒一闪,白虎化作一位身着雪色衣裙的女子,银色的长发披在身上,顶着一对毛茸茸的金纹虎耳。 她看着宋小河,懒声道:“来了?” 青璃便在这时候开始介绍,“这是当今掌管六界的神帝。” 宋小河发出小小的抽气声,倒是没想到这九道雷一劈,把她劈得直接见到了神帝。 却见神帝自座上走下来,眨着睡眼说:“我叫宴星稚,人界之神,你唤何名?” “宋小河。”她答道。 宴星稚颔首,往旁边一指,指着那一头赤发的俊俏男子道:“这是牧氏神族的族王,牧风眠,也是我的伴侣。” 宋小河心中讶然,心说神帝都给她介绍伴侣了,那她……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转头,拉着沈溪山的衣袖道:“这是沈溪山。” 后半句到底是有些羞赧,未能说出口。 于是沈溪山就把话接过去,“嗯,我是这位上神大人养在身边的长虫。” 宋小河立马投降,“伴侣伴侣,这是我伴侣。” 却见宴星稚莞尔一笑,对沈溪山点了点头,“创世龙神,久仰大名。” “不知龙神可有来神界的打算?”那冷面男子冷不丁开口说话。 沈溪山倒是给了几分面子,回道:“日后再说。” 创世龙神不属于六界任何地方,远古时期的六界大战之后,他沉睡了极其漫长的岁月,比在座的任何一人年岁都要久。 但他的沉睡,其实是等同新生,这悠久的岁月长河中,他早就摒弃了以往的所有记忆,苏醒之后,也不过只有百年光阴的记忆罢了。 如今宋小河飞升成神,日后可能会留在人界,也可能去天界,皆看她如何选择,沈溪山的选择就是黏在她身边,所以回答得含糊。 “此乃我神界战神,师镜。”宴星稚介绍道:“还有一位则是妖王,涂山璟。” “冥王因故缺席,不过你也不用在意,他常年不来地面,更不去上三界,许多事情都不参与。”宴星稚开始说起了正事:“此次我们前来只为一件事,便是为你加冕,告知六界,人族神王的诞生。” “加冕?”宋小河惊诧。 “六界合则掌于神帝,分则各自有王,人界多年没有飞升的凡人,仙王的位置便一直悬缺,现如今你不仅飞升,又在同时晋神,就不能再称作仙王。”桑卿笑眯眯地解释道:“为上神举行加冕,除了告知其他五界之外,也让人界的天下人知道,他们有了庇护神明。” “加冕,为你,也是为人界。” 宋小河看着面前的众人,除却那战神师镜冷着脸之外,其他人都是一脸笑容,半点不像是掌管六界,站在权力至高处的人。 原来在凡人无法企及的六界,是这样一群人在掌握着权力吗? 宋小河想,难怪如今六界和平共处,两界关系也交好,原来源头始于这里。 她道:“好啊,那么如何加冕?” “地点由你选择。”宴星稚道。 “就在仙盟吧。”宋小河想了想,回答说:“这里是我的家。” 加冕的地点敲定了,日期也很快,就在半个月之后。 事情商议了之后,他们一哄而散,各自玩儿去了。 据宴星稚所言,天梯断裂之后,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下界来人间玩了,如今天梯重连才得以重返人间,虽说他们生来是神族魔族,可六界之中终究是人间最为繁华热闹。 加冕之宴似乎并不需要什么人来特意参加,只是消息散出去之后,陆续有许多人攀登仙盟的山,往此处汇聚。 人界有了飞升的神一事,很快就传遍天下。 宋小河在这时间里也没闲着。 她还记挂着当初在不辞春围剿她的那些仙门,虽说后来出了乱子,很多人都逃走了,但仙盟在抓人方面向来是强项。没几日,审门就交上来一本册子,上面详细记录了当日汇聚在那地方的仙门,青璃下令,即刻派人去抓,绝不放过一个。 宋小河成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肃清人界仙门。 数千年来的同族相残,似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这些年间他们不知道害了多少有希望飞升的孩子,而今宋小河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地方渡劫晋神,自然有义务彻底拔除这些腐蚀着人界仙门的蛆虫。 定要清理个干干净净。 那么第二件事,便是宋小河亲自前去皇城走了一趟。 而今成神,她再也不用驾着小飞舟晃悠晃悠,能够在空中肆意飞翔,速度也快,想去任何地方都极为方便。 她并未直接进皇城找人,而是借用濯雪的力量,捏造一个梦境,将当朝皇帝拉进梦境之中。 细细算来,当初不辞春的事情发生时,是崇庆之年,而今已经是崇嘉,皇帝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位。 据宋小河了解,这位皇帝倒是勤政爱民,登基以来一直勤勤恳恳,将本国治理得繁荣昌盛。 宋小河化作神明显灵,将七千家书交给了他,言明当年不辞春被掩埋的七千性命已经惊动了天界神明,要求皇帝在仙盟使者的助力下彻查此事,否则神明将降下祸灾,惩罚他这个糊涂皇帝。 当然,恐吓人的时候宋小河会将话说得夸张一些,那皇帝一开始在梦中还摆着架子,结果醒来之后看见床头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七千封家书,吓得连夜点亮了皇宫的灯,召集大臣进宫。 宋小河蹲在屋顶上看了许久,见皇帝当真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开始彻查此事之后,便放心地离去。 剩下的事还需要有人跟进,两日后,仙盟派来的使者就被皇帝引为贵客,安排在了皇宫之中好生招待着。 其后,宋小河去了一趟北境。 寒天宗已经彻底化作散沙,内斗惨烈,几乎没有几个弟子留在宗门之内。 师父与师伯的事已经被所有仙门所知晓,但宋小河觉得还不够,她打算在师父师伯曾经修炼的北境建立新的宗门,专门传授清檀雷法。 然后为师伯立像,让每一个入门的弟子,都先将师伯的事迹给背下来,日后口口相传。 寒天宗的罪名将世代延续下去,梁颂微的清明和曾经的辉煌,也将经久不息。 至于师父。 宋小河想,师父的那些英雄事迹,就一直留存在她心里就好。 将来找到他们的转世,宋小河再将他们接来这宗门里,继续修炼,终有一日会踏上飞升之途,与她再度团圆。 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宋小河的神王假面之宴如期而至。 宴席前一晚,宋小河激动得睡不着,伏在桌边写她明日要发表的感言,洋洋洒洒写了很多张。 沈溪山就盘腿坐在边上,她写一张,他就拿过来看一张。 宋小河并没有写多少教育和激励的话语,她总是在跑偏,比如这张,她写:天赋和努力到底哪一个更为重要呢?这问题说起来我便有得聊了,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我七岁那年…… 然后就开始了她充满捏造的辉煌过往,包括但不限于徒手捏死两条蛇,骑着巨大的野猪跑遍山野,一拳打死双头猛虎…… 沈溪山认真地给出意见,“这个猴子们排着队给你送吃的,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宋小河大怒,一把抢过那张纸,“你懂什么!只有这件事是真的!” 沈溪山在边上呆坐了好一会儿,又朝她伸出手,“我不说了,你再给我看看。” 两人挑灯到深夜,宋小河写着写着就睡着了。 这半个月她东奔西跑,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这会儿写累了,手里还捏着笔,往桌上一歪,呼呼大睡。 沈溪山把她抱起来,慢慢走到床榻边,把她放入了被褥之中。 第264节 宋小河睡得安宁,像以往的每个夜晚一样。 沈溪山坐在床榻边,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然后才拉过她手,将自己的脸贴过去,轻轻在掌心蹭了蹭。 那掌心有温度,也柔软,让他时时刻刻清楚地认知到,这是鲜活的宋小河。 随后他爬上去,将宋小河整个都搂进了怀里,一条黑色的龙尾自被褥里探出,将宋小河的腿缠绕起来。 而后两人相拥而眠。 次日,加冕之宴召开。 宋小河着盛装,一袭金织的长裙,身披蝉翼般的宽大外袍,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 泼墨般浓稠的黑发披在肩头,脸边各结了一条小辫,四枚铜板挂在辫尾。头上戴了一顶华贵的金冠,流苏垂下来,落在她的发上。耳朵也挂着赤色莲花耳饰,随着她的步伐,底下坠着的金色流苏一摇一摆地晃着。 仙盟大殿之前人山人海,放眼望去几乎全是攒动的人头。不仅如此,天空之中也站满了人,有些穿得仙气飘飘,有些则奇装异服,并无分界的全部混在一起,似乎来自妖魔仙神四界。 两边十几面大鼓,在宋小河出现的同时敲响,紧接着就是各种奏乐,庞大的人群安安静静,无人议论,皆在瞻仰这重建天梯,飞升晋神的天下第一人。 新晋神王,这是她的加冕之宴。 空中几面巨大的琉璃镜,会将她的模样映照至其他五界。 宋小河。 六界所有人,将铭记这个名字。 宋小河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踩着空中飘浮的花瓣,一步一步走向正中央,覆在空中的那个莲花座。 那是独属于她的赤色莲花。 说不紧张是假的,下面成千上万双眼睛正注视着她,神帝魔王等人也分别坐于两边,盯着她瞧,四面八方的琉璃镜更是照出她的模样,传去更远的地方。 灿阳之下,她身上的每一处似乎都在闪闪发光,亮得晃眼。 宋小河昨夜准备了一大堆的感言,结果到了现在是一句话都想不起来了,紧紧攥着的拳头也出了汗。 只是余光一瞥,她瞧见对面一根巨大高耸的珠子上,不知何时盘绕了一条黑龙,正用金眸盯着他看。 不知为何,宋小河看见他这模样,总忍不住想笑,这么一分神,方才的紧张也全然散去。 她一步一步,走上了赤色莲花之上,随后那莲花便开始缓缓往空中上升。 越来越高,所有人都在脚下,如此一来更看得清楚,那人群重重叠叠,蔓延到极远的地方,当真是来了非常多的人。 宋小河踩着红莲伸至高空,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模样。 看见了这位人族神王。 底下哗然一片,这才开始了议论和赞美。 紧接着一声龙吟直冲天际。 太阳似乎被遮蔽了一瞬,巨龙在空中盘旋,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龙神的身体在空中转了几圈,慢慢变小,随后将半缠在那赤色的莲花之后,像是嵌在莲花宝座上的龙形雕像。 龙神将脑袋往前伸,宋小河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伸手摸了摸,一神一龙无比亲昵。 底下的神帝仰头看着,啧啧两声,“好生气派呀。” 那妖王道:“倒是你们神界捡着大便宜了,如今不仅有了一位飞升的人族之神,还白捡一只龙神。” 神帝哈哈一笑,“别说人族式微了,这些年晋神的也没几个,神界都要式微了。” 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说话,喧嚣热闹。 宋小河双手抬起,捧着一朵泛着红光的莲花,就见那漫天光华飞散,仿佛将天穹染上了红霞一般,神光布满天地,莲华的香气芬芳扑鼻。 她将手轻轻一扬,于是赤红的花瓣纷飞而落,万千风华。 无数光辉自四面八方相聚而来,萦绕在宋小河的身上,将她温和地包裹。 她只觉得自己大量的灵力往体内涌动,不禁疑惑道:“这是什么?” “是人族的信念。”沈溪山说。 “凡人虽渺小脆弱,生命短暂,但人族是六界之中最庞大,最古老的种族,他们从创世开始的混沌时期存活至今,拥有着世间最纯粹坚定的信念,所以他们的信奉是无比强大的力量。”他道:“如今你是凡人之神,受他们的供奉。” 正说着,下方的人群就齐齐跪下来,朝宋小河大拜,声音震动山河:“望神王垂怜人间。” 宋小河扬手,纷飞的花瓣化作光芒,笼罩在底下每一个凡人的身上,为他们洒下福泽。 昨夜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到了今日,也就只剩下一句话。 宋小河道:“我会让凡间每一个受苦的心善之人,得到神明的庇佑。” “望人族繁荣昌盛,生生不息。” 自此,凡人有了守护之神,便不再饱受天灾,瘟疫,战争的苦难。 天梯重建,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凡人走上天梯,成为守护凡间的神仙,为人界降下福瑞。 但人们会永远记住并供奉那位在人族气运式微,繁星陨落之际,打破天道枷锁,成为天下第一人的神明—— 宋小河。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