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宠妾》 第1节 ?  《朱门宠妾》作者: 绿窗红袖 文案:眉目如画,柔情似水 红袖添香,解语温存 以前做丫鬟,菱月能得老太太青眼 如今做侍妾,又得七爷眷顾 日子一开始是平静的 作为家生子,菱月所求,本也不过是一家子的安稳 后来情况逐渐失控 许是七爷不该对她太好,让她渐渐管不住自己的心 爱、怨、瞋、痴,纷至沓来 菱月茫然失措 爱上自己的主子,对她一个婢妾来说,是太奢侈的事 阅读指南: 1、男主宠女主,非常宠 2、女主做妾是身不由己,后来爱上男主,非常爱 3、有虐心情节 4、清冷主子vs温柔侍妾,1v1 5、晚7点更新,其他时间捉虫 内容标签: 近水楼台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菱月,顾七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清冷主子vs温柔侍妾 立意:感情世界里没有高低贵贱。就让我们冲破世俗的桎梏,放肆地爱一场。 第1章 京城顾府。 昨夜降下了今冬的第一场好雪。 夕阳西下。 因着没有风,周围显得分外幽静。 菱月顺着素白的小道一路往前走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脚下积雪吱呀吱呀的响动。 等来到荣怡堂后头那一溜后罩房处,傍晚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落尽了。 听到动静,房门“吱——”的一声开了,紧接着房门外头用来挡风的大厚棉毡子就给一把掀开了。 屋里头的人一叠声地催促:“快快,快进屋,看冻成什么样了。” 菱月小心地抱着一个小坛子,一侧身进了屋里。 屋里生着炉子,相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自然是暖和得多了。 等把小坛子在柜子上安置好了,菱月忙跑去炉子边上烤火。 跺跺脚,许多雪沫子蹦下来,还有更多沾在鞋底上、鞋帮上。 炉子上坐着风炉,风炉里的水已是烧滚了,吱噜吱噜地直往上顶炉盖。 菱月是顾府的家生子,在老太太跟前伺候。 红药同她一样,两个人同住一屋。 红药一把捞起风炉子,快手快脚地就灌了一大杯热茶。 菱月晓得这是给自个儿的,道了声劳,忙伸手去接。 原本一双素白的手,此刻已然冻得通红。 红药看在眼里,忍不住说道她: “不让你去你偏要去。就是要给老太太表心意,这满院子的雪哪里采不得?就非得跑去采什么梅花雪?看这冻的!” 院子里的雪一抓一大把,随随便便就能塞满一坛子,而那腊梅上的雪岂是好采的?一朵腊梅才能落多点雪?别看就这么一小坛的雪,多少工夫得搭进去。 这冰天雪地的。 话是这么说,只是用普通的雪水泡出来的茶,和用腊梅的香气浸润过的雪水泡出来的茶,又怎能一样。 老太太爱茶,这一小坛腊梅雪就是菱月要孝敬给老太太的。 昨夜一场好雪,早起一瞧见,菱月就打定了主意要去采梅花雪的。 只是白天暖和的时候不好去,顾府大大小小这么多主子,总有那好兴致的,要趁着这场好雪出来赏景的。 须得等到好日头收了,人散去了,菱月才好过去。 白日的梅林有属于白日的清丽。 傍晚的梅林有属于傍晚的幽雅和瑰丽,相比白日,又是另一番景致。 菱月这趟过去,一来孝敬了老太太,二来又好好地赏了一场美景,在她心目中,实在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相较之下,受一点冷就不值得说道了。 心里虽这般想,菱月却并不为自己辩解。 “知道姐姐疼我。” 菱月对着红药一笑,那笑容甜甜的。 这会子菱月已经脱下了外穿的一件半旧的大毛衣裳,她上身穿着鹅黄色的绫袄,下面是一条浅红色的棉裙。 简单的衣着,勾勒出曲致的线条。 菱月此刻坐在火炉旁边的一个杌子上。 双手捧着热茶,那杯子在手掌心里缓缓转动。 茶是很热的,一时喝不得,拿来暖手正合适。 火炉里放了姜片,茶杯里有着姜茶的香气。 菱月低头嗅了嗅。 红药看得呆了呆。 她虽然沾顾府的光,识得几个字,论墨水其实肚子里并没有多少,只是觉着好看,好看得像一幅画。 明明对面的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名贵首饰,论衣裳质料放在这富贵的顾府里也算不得什么,更遑论被她拿在手里的那大茶杯子,那么大那么粗一个,跟精致完全不搭边。 炉子是灰扑扑的,杌子也是半新不旧的。 都是下人使的寻常东西,没有半分富贵精致可言。 可就是这样的寒酸,对面的人却依然好看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般。 茶烟淼淼。 大茶杯子在菱月两个手掌心里缓缓转动。 红药的目光移到那双手上。 十根手指都给冻得红彤彤的。 可是即便如此,那柔软的质感、美好的骨相,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双漂亮的手,哪怕眼下被冻红了,也只是更惹人怜惜罢了。 红药比菱月年长几岁。 当年第一眼见到这个小姑娘,她就觉得这个小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当时她就觉得,在顾府这样的温柔富贵乡里,这样的美貌是不会给埋没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这样的认知也就越发深刻。 红药不由得就搬了杌子,在菱月身边坐下来。 明明屋子里只她们两个人,红药还是下意识地往房门处张望了一眼。 房门闭得紧紧的,连同外面的大厚棉毡子一起,把寒意都关在外面。 就听红药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今天真不该出去这一趟,你走了之后,七爷过来给老太太请安来着。” 七爷是老太太的孙辈。 这位爷能力出众,别看年纪轻轻的,还不足三十岁,实是位简在帝心的能臣。 一年半前被封为副使,奉皇命带队护送公主和亲远番,前不久回朝复命,皇帝十分满意,给顾府赐下许多赏赐,阖府上下与有荣焉,七爷本人更是连升两级,如今年纪轻轻,已经官至三品,可谓前程远大。 七爷从小是在老太太跟前养大的,祖孙关系亲厚。 这位七爷样样得意,唯有婚姻一事并不顺遂。 七爷虽然成亲多年,膝下却没有儿子,妻子方氏身子又不好,须得长年在外养病,偏这位爷和其他寻常爷们又不一样,于男女之道上素来淡漠,这种状况,让老太太如何放心得下。 七爷回来不久,就有风声传出来,说老太太要在众丫鬟里挑选一人,送去服侍七爷。 炉子的火光映红了红药的脸。 对红药这话,菱月并无多少反应。 她拿起火钩子拨了拨火,火势旺起来,发生“哔啵”的声响。 就着这响声,菱月一手托腮,安静地望向红药。 她注意到,红药的眉眼都重新描画过,嘴唇上的口脂很鲜艳,显然是新涂的。 一般来说,到了这个时辰,早上化的妆面都该是半残了的。 菱月心想,看来红药姐姐也动了心思。 第2节 菱月并没有冤枉了红药。 两个人都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大丫鬟,而能在顾府的众多丫鬟里脱颖而出,坐上这个位置,红药的容貌自不会差了。 不和菱月比,单看红药,也是个漂亮人。 因着要在主子跟前听用,顾府的丫鬟们成亲的年龄要比外头晚上几年,饶是如此,只在顾府里头论,红药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龄。 现在碰上这样一个机会,红药焉能不心热。 从容貌上论,从资历上论,从受老太太的赏识上论,红药都自认是有机会的。 不努力搏上一把都对不起自个儿。 不过,红药也承认,比起自己,菱月显然胜算更大。 她那么漂亮,老太太又素来宠爱她。 老太太最后会选谁,或者说,七爷会挑谁,这件事谁也说不准。 若最后是菱月雀屏中选,红药也是乐见其成。 两人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在这里,菱月若果真成了七爷的屋里人,对她只有数不清的好处。 不待菱月接话,红药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现在这种关键时候,你自己要懂得把握机会呀。若是能让那位看上,将来多少好处。” 红药说这话的时候,丝毫也不疑心菱月会有其他想法。 她和菱月都是顾府的家生子,所谓家生子,就是一代又一代,祖祖辈辈都给顾府做奴才。 她们的祖辈是顾府的奴才,她们的爹娘是顾府的奴才,她们自己是顾府的奴才,将来她们生下的孩子也是顾府的奴才。 这一切不是不能改变,只要能攀上主子,只要能给主子做妾。 姨娘是半个主子,按顾府的规矩,每个姨娘身边都有两个丫头伺候着。 将来生下的孩子,更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在顾府这样的人家,真是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父母亲人自然也跟着沾光,能得多少好处。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如此。 在顾府,给主子做妾,那是人人抢破头的好事。 更遑论是七爷那般人物。 更何况,七爷膝下无子,若是能抢先生下七爷的长子,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可不是一步登了天了。 光是想一想,红药就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有这种想法的远不止红药一个。 说起来,自从这个消息传开,顾府上上下下,哪里不是人心浮动的。 菱月没有驳红药的话。 她能理解红药。 她知道红药是一片好意。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个人想过的日子不一样,再说下去,未免没意思。 “我可舍不得离开老太太。要我说,最好就是那位能娶了姐姐。到时候七爷就成了我姐夫。有姐夫和姐姐罩着我,我还不得在咱们府上横着走。姐姐说说,这样岂不是乐哉妙哉?” 菱月说着,抚掌而笑。 红药态度认真,本是要和菱月好好说说这事的,偏遇上这样一个不正经的。 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家,红药这话题还怎么进行得下去。 红药作势就要来撕菱月的嘴,菱月跳起来就跑,两个人你追我赶的,顿时闹做一团。 砰、砰、砰。 是打门的声音。 屋里两个人正闹呢,一开始还听得不真,等到认真去听,才听真了。 砰、砰、砰! 打门声越发得大了。 隔着厚棉毡子,是一声声的闷响。 第2章 菱月和红药对视一眼。 还是菱月去开了门。 掀开厚棉毡子,屋檐下挑着灯笼,在黑黢黢的夜里,光亮只有一点儿。 就着那一点光亮,菱月仔细认了认,好容易才算认出了来人。 这一认出来,菱月委实吃惊不小。 是冬儿。 她站在外头,瘦瘦小小的一个,那瑟瑟缩缩的模样,活像个小冻猫子。 府上按季发下来的冬衣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的,倒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冬儿是府上宁姨娘的贴身丫鬟。 这丫头贪吃,上次见到她,她还是个圆圆润润的小丫头,现在怎地瘦成了这副模样。 菱月惊疑不定地看着冬儿,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红药跟过来了,道:“傻站着做什么呢?有什么事也得进来说话。” 红药和菱月共事多年,自然知道宁姨娘和菱月的关系,这两个人自小就是邻居,宁姨娘年长菱月几岁,对菱月来说,是个关系亲厚的大姐姐。 这都什么时辰了,宁姨娘的贴身丫鬟忽地登门,必是有事相求。 冬儿跟着她们进了屋子。 一进屋子,门将将关上,冬儿“扑通”一声就给菱月跪下了,一个头就磕在地上,哭道:“求姐姐救救我们姨娘,姐姐要是不管,我们姨娘就再没活路了。” 这丫头从忽然露面起,就沉默得跟一道影子似的,嘴里一句话也没有。 这会子忽然来这么一出,不说菱月,连红药都给惊着了。 果然是宁姨娘出了事。 饶是菱月已经有了预感,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 菱月让冬儿起来说话,冬儿跪在地上,瞬间已是哭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糊了一地,浑身颤动,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 菱月道:“你一个小丫头,跟了你家姨娘不到两年,尚且知道护主。何况我和宁姐姐这么多年的情分。你放心,若宁姐姐出事,我必不会坐视不理。你快起来,和我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别让我着急。” 冬儿身子都哭软了,被人扶着才勉强站起来。 红药早去拧了一把热巾子,冬儿接过来擦了脸,三个人这才坐下说话。 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顾二爷新纳了一房美娇娘,这事菱月和红药没有不知道的。 顾二爷,就是宁姨娘的夫主。 冬儿接着道:“……自从有了新人,二爷就把姨娘给抛在了脑后头,之前那些恩爱,好像全都不记得了。二奶奶看在眼里,就开始作践起人来……” “按照规矩,每天天一亮,姨娘就要去服侍二奶奶。二奶奶本来就不好伺候,现在见姨娘没人管没人问的,更是凭空多了许多糟践人的法子……有规矩礼法在上头压着,姨娘能有什么法子,苦水只能往自个儿肚子里咽……” “……院子里的那些下人,都是看二奶奶的眼色行事,一个个的都来欺负姨娘。姨娘名义上是半个主子,其实这日子过得,就跟那黄连水里泡出来的似的……” “近来二奶奶越发没了顾忌,姨娘的份例给克扣得厉害,别的我们还可以忍,可是就连吃的,送到姨娘这边的都是些剩饭剩菜,别人吃剩了的东西……” 小姑娘说着就哽咽起来。 红药素来和宁姨娘没什么往来的,听着都觉得气愤,这也太欺负人了! 红药问她:“你们姨娘日子过得这样,二爷就撒开手一点不管?你们怎么不去找二爷做主呢?” 冬儿神色暗淡,道:“我们哪里还见得到二爷。我一开始想让二爷身边的小厮帮忙带个话,那些小厮都不敢得罪二奶奶,就是使银子人家也不敢接。没法子,现在二爷一回院子就是和新纳的姨娘混在一处,我只好找过去,新姨娘说我没规矩,让下人轰我走。那个姨娘也不是个好的,就为这事,一连几天让那口舌厉害的老婆子在我们屋门口骂人,说我们姨娘没见过男人什么的……那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都不好意思学给你们听,我也学不会。” “我们姨娘因为这个,病上又添了气。只怕再这样下去,这条命也就这么交代了……” 红药“嗐”一声,道:“大冬下的,可不兴说这样的话。” 冬儿低了头,几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用手背一擦,许是刚才哭得厉害了,现在说到生死这样的大事,她竟然相对的平静许多。 “我不说是实话实说罢了。” 菱月心情沉重。 她握住冬儿瘦弱的手,说道:“好丫头,多亏了你对你家姨娘这一片心,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这些事。你放心,事情我心里有数了。今儿天晚了,你且先回去。等明天天一亮,我一得空就去找你们。别的等我和宁姐姐见了面再说。” 菱月把屋子里能吃的东西都翻了出来,糕点、干果、果脯,通通用油纸包好了让冬儿带回去吃。又重新穿上厚衣裳,亲自把冬儿送出了荣怡堂。 看着冬儿瘦弱的背景消失成一个点,淹没在凄冷的夜色里,菱月心中一片怅然。 第二天中午。 一等老太太歇了晌,菱月就从荣怡堂出来了。 沿着素净的小路一路往惜红院而去。 惜红院是二爷二奶奶的居处,宁姨娘是二爷的侍妾,自然也跟着住在惜红院里。 有风吹过。 那细细的冷风直往人衣缝里头钻。 菱月紧了紧衣领和袖口,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天去采梅花雪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这会子,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子浸人的寒意。 惜红院是套三进的院子。 过了月亮门就是庭院,里头种了一片茶花树。 若是春天花开时节,院子里会开满一片红色的茶花。 叶子是绿油油的,花瓣是红艳艳的。 第3节 鲜艳而热烈。 去年宁姐姐新被二爷纳进府里的时候,菱月和几个相熟的姐妹结伴来给新晋的宁姨娘道喜,那时迈进这个院子,一抬头就是这样的景色。 如今那一片茶花树早已卸去了春日的繁花似锦,只余一片交错的枝丫光秃秃地留在原地,那些枝丫裹着霜戴着雪,在料峭的冷风里,逼人的寒意。 寒冬已至。 一路行来,好几个丫鬟婆子跑过来跟她面前献殷勤。 菱月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又长得这副模样,便是她不认识人家,人家也认得她。 菱月心里清楚,在宁姨娘的事上,这些丫鬟婆子未必做过什么好事。不过都是做下人的,菱月深知做下人的难处,并不仗着自己得宠于老太太,便肆意与这些人为难。 西厢房。 冬儿看到来人,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她一溜小跑地进了里屋,菱月听到她在里头小声唤人:“姨娘,姨娘,快醒醒,看看谁来了。” 菱月昨日就听冬儿说过,知道宁姨娘病了。 她和宁姐姐小时候比邻而居,一个床上睡觉的时候也尽有的,如今这景况,倒也无需见外,菱月绕过外头的屏风,跟着冬儿就进来了。 一看见床上的人,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菱月心里也不由一阵酸楚。 其实几个月前菱月来看望过宁姨娘的。 那个时候顾二爷刚纳了新姨娘,菱月担心宁姨娘心里不受用,专门过来看望她的。 当时宁姨娘虽然也是强打精神,但是人看着还好,并没有什么需要人特别担心的。 说白了,顾二爷本就是个风流种子,之前便是待宁姨娘好,你还真能指望他从此转了性,就守着宁姨娘一个人过了不成? 说得再明白一点,顾府这样的门第,爷们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 顾府的这些姨娘,好不好的,府上总不会少了这些人的吃穿用度,她们高兴不高兴的,日子也只能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别的姨娘如此,这个道理放在宁姨娘身上也是一样的。 菱月如何能想得到,这才多长时间,宁姨娘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宁姨娘原是个美人,不然也不能被顾二爷看上,娶进来做小。 可是如今躺在床上的人瘦弱不堪,哪里还能看得出半分之前的美貌来? 然而她还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 宁姨娘都这个样子了,睁眼看见她,竟然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安详。 “冬儿还是去找你了。我之前一直拦着她,不许她去的。不过,现在看到你来了,我又很高兴。你要常常来看我。我走之前,咱们姐妹多说说话。” 说着宁姨娘又支使冬儿拿什么东西去。 宁姨娘拉住菱月的手。 菱月低头。 拉住她的那手、那胳膊,细瘦伶仃的样子,让人心惊。 就听宁姨娘说道:“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些金首饰,我给分成了几份。一份是给你的。我本来想着过段时日再给你的。今个儿你既然来了,索性今儿就带了去。不然等我眼睛一闭,这些东西还不知道让谁翻了去。” 一番话,把菱月的眼泪都要说下来了。 菱月须得强忍着,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菱月在床边上坐下来,故作轻松道:“姐姐怎地说这样的丧气话。姐姐这病,本不是从身体上来的。我这趟过来,就是要和姐姐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把姐姐从这个虎狼窝里头救出去。到时候姐姐只需要稍加调养,身子自然也就大好了。以后咱们姐妹相聚的日子,且有的是呢。” 第3章 宁姨娘听了只是笑。 “月娘,人的命,天注定。这就是我的命。我自个儿知道。我呀,这条命攥在人家的手掌心里,翻不出去了。你不要为我难过。这场罪,我就快受到头了。我现在就想和姐妹们多聚一聚,说说心里的话。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想头了。” 宁姨娘这个样子,格外让人难过。 菱月笑道:“姐姐这就是一时想窄了,才会说这些伤心话。姐姐这边的事,我从前不知道便罢,现在既知道了,万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姐姐且等我几日,我必想出一个万全的主意来。到时候看姐姐怎么谢我。” 菱月说话的时候,宁姨娘就拉着她的手,脸上带着一点笑模样。 菱月看得出来,这话宁姨娘听见是听见了,可也只是白听着,实则并不往心里去。 她既不指望她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也不相信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听着罢了。 只是最后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姐妹相聚的时光。 菱月心里难过,脸上还不能带出来。 她这趟过来,本意是要和宁姨娘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可是现在看宁姨娘这个样子,心知宁姨娘这里是指望不上了。 只能自己想法子。 这时候,冬儿也抹着眼泪过来央求菱月,求她救救宁姨娘。 宁姨娘有气无力地喝止她:“还不快住嘴。” 又跟菱月说话:“别听她胡说。月娘,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人家是什么身份,你我又是什么身份?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斗?我也不是没有讨好过二奶奶,可是我再怎么伏小做低也是无用。这都是命,都是我的命。我现在就希望能和姐妹们多聚一聚。别的,再没有了。我知道我日子不多了,你记着常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也就不枉咱们好了这一场了。” 菱月反握住宁姨娘瘦弱的手,说道:“凭他是哪个,我也不能坐视他这样往死了欺负姐姐。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姐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让人瞒着我。早早地打发人告诉我,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姐姐这事,我是万不能撒手不管的。姐姐只管听我的消息就是。” 菱月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冬儿听着看着,好像看到了无限的希望,欢喜得直掉眼泪。 宁姨娘也流泪了,那是一种很安静的泪水,她现在连哭泣都是安静无声的。 她没有多余的气力,流着泪,只是摇头不语。 宁姨娘并不相信菱月能有什么办法。 就连菱月自己,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底。 面上的积极乐观,说到底是做给宁姨娘和冬儿两个人看的。 寒夜中前行的人,只要能看到前头的一丝光亮,就能坚持下去。 若是毫无指望,就会一下子垮下来。 菱月给她们主仆二人留下一大包咸甜糕点,是今早上拿了银子给小丫鬟,让小丫鬟打发二门上的婆子出去现买的。 糕点虽然不能替代饭菜,胜在能搁上一段时日,肚子饿了就可以垫一垫。 眼下也只得如此。 冬儿把菱月送到西厢房门口,菱月让她回去照顾宁姨娘,不许她再送。 冬儿只得回去。 厚棉毡子撩下来,里头“吱呀”一声,闭紧了屋门。 菱月拢了拢大毛衣裳,暗叹一口气。 大冬天的,连下人都有取暖的炭火可用,宁姨娘这里,却冷得跟个冰窖一样,一点火星子都见不着。 宁姨娘已经瘦成那样,再这样下去,如何熬得住。 *** 西厢房。 冬儿正和宁姨娘分着吃糕点。 宁姨娘一块糕点慢慢地吃着,冬儿比她胃口要好得多。 等冬儿吃得差不多了,宁姨娘才说道:“以后月娘来看我,你要再像刚才那样,我就生气了。” 冬儿不解。 宁姨娘和她讲道理。 “冬儿,你看月娘在老太太跟前得宠,就以为她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了么?说到底,她和咱们一样,身家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更做不了咱们的主。我如今这样,之前多少姐妹都疏远了,她还能不避嫌疑地来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冬儿,你不能看月娘待我真心,就口口声声地让她想法子救我。你这样,岂不是成了心地在难为她?连我也没有脸面见她了。” 冬儿听着,刚刚浮现的希望好像一下子又被现实的寒冷驱散了。 冬儿捂着脸哭起来。 *** 从西厢房出来,菱月没有就走,她略一思忖,反而顺着廊檐一路往正房而去。 有穿着厚实的小丫头在耳房里守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看到菱月过来,小丫头一个激灵醒过来了,她殷勤地迎上来问:“不知道姐姐有什么吩咐?” 菱月笑道:“我想给你们奶奶请个安。不知道这会子你们奶奶午觉醒了没有?” 这个小丫头还小呢,才刚刚留头,闻言道:“我们奶奶一向不睡午觉的,说是中午睡了晚上更睡不着了。” 小丫头说着,把菱月引到耳房里稍事等待,她小跑着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一个屋里伺候的二等丫鬟过来了,菱月跟随她进了正房。 一屋子的人。 顾二奶奶高居正座。 顾二奶奶三十许人,发髻盘得高高的,上面好插着有六七只发簪,每支发簪上都镶着金嵌着玉,端的是富贵逼人。 身上是名贵的绸缎衣裳。 一张白白的、团团的脸,是常见的富贵人家女眷的模样。 左右各两个丫鬟伺候着,有拿羽扇的,有端果盘的,有伺候茶水的,旁边还陪坐着一个很富态的老妈妈。 屋子里熏着香,燃着炭火,暖香袭人。 比起冰窖似的西厢房,俨然换了一个天地。 菱月顿了顿。 上前给二奶奶行了礼,问了安。 第4节 她姿态恭顺,言辞和婉。 没有一个字涉及宁姨娘,对顾二奶奶也没有丝毫的冒犯。 一言一行,让人挑不出毛病。 可她不早不晚的,偏偏一从宁姨娘的西厢房出来,就来给顾二奶奶请安。 西厢房现在是个什么境况,顾二奶奶焉能不知。 黄檀木的圈椅上铺着刺绣精美的软垫,顾二奶奶歪坐在上头,神色不善地打量着这个丫头。 俏脸蛋、削肩膀、柳腰枝。 一副狐媚子模样。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狐媚子和狐媚子自然也是一起的了。 顾二奶奶生平最厌恶这样的人。 明明是个下.贱的出身,偏偏还不守本分,仗着自己生得个狐狸精模样,就和别人的丈夫勾勾搭搭的。 这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但凡落到她手里,她就让人生不如死。 顾二奶奶冷笑一声,道:“今个儿这是吹的什么风,竟然把老太太跟前的大红人给吹来了。知道的,说你是来请安的。有那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呢。” 旁边陪坐的老妈妈暗道一声不好。 这个老妈妈姓钱,乃是顾二奶奶的奶嬷嬷,从小把她奶到大的。 顾二奶奶的脾气,钱妈妈没有不知道的。 那脾性一上来,向来是不管不顾的,说话也没个分寸。 宁姨娘的事,别人还没提呢,她自己倒先说上了。 菱月也不意顾二奶奶竟然自曝其短。 “兴师问罪……”菱月慢慢重复了一遍,“二奶奶这话,奴婢倒听不明白了。” 一双透亮的眼睛抬起来,疑惑不解地对上顾二奶奶的视线,好像在等着顾二奶奶解惑。 顾二奶奶一噎。 她再傻也明白,这话再说下去,可就真成了不打自招了。 钱妈妈见状,干笑着插话进来,道:“菱月姑娘,我们奶奶跟你开玩笑呢。” 顾二奶奶手攥得紧紧的,抿唇不语。 菱月见好就收。 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嫣然一笑,一语双关地道: “是玩笑就好。” 菱月这趟过来,明面上是请安,实则暗借老太太之力,向顾二奶奶施压。 双方实则并没有什么话好讲。 菱月告辞离去。 这厢菱月一走,正屋里顾二奶奶一个茶杯就狠狠掼在了地上。 热茶热水的,连同摔碎的瓷片,飞溅在装饰华美的地毯上。 几个丫鬟扑通跪了一地,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顾二奶奶两眼冒火地盯着已是人去楼空的地方,好像菱月还站在那里似的,她咬着牙道:“什么东西,一个丫头,下贱胚子一个,猫儿狗儿一样的东西,也敢来寻我的晦气……” 钱妈妈看得分明。 顾二奶奶一半是被那丫头气的,另一半未必不是恼羞成怒。 这里是惜红院。 顾二奶奶的地界。 再者,顾二奶奶是主,那丫头是奴。 在这场交锋中,顾二奶奶本是占尽胜场的。 那丫头过来给人出头,和来闯龙潭虎穴也差不离了。 结果那丫头滑不溜手的,言行举止间,硬是让人拿不住她的错。 倒是顾二奶奶,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结果就说了不该说的,在那丫头跟前露了怯了。 顾二奶奶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钱妈妈赶忙上前来给顾二奶奶顺气。 “奶奶莫气。莫气。一个丫头,猫儿狗儿一样的东西,奶奶跟她生气,她也得配呢!那些个贱皮子,哪个不是牙尖嘴利的,奶奶为她气坏了身子,倒值多了!这也就是奶奶仁厚,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不好跟她计较。这要换了是我,早就一顿大耳刮子抽过去了……别的且不说,奶奶只看她长得那个模样,狐媚子一个,还能有个好的……” 顾二奶奶越想越气,她一把嗓开钱妈妈的手,咬着牙在那自言自语。 “哼,她以为有老太太这个护身符,我就不能拿她怎么样了。最好老太太能护你一辈子。否则,有朝一日落到你顾二奶奶的手里,好叫你知道你顾二奶奶的手段!” 第4章 钱妈妈见顾二奶奶盛怒,也不敢多说别的。 等背过顾二奶奶,钱妈妈叫来一个丫鬟,吩咐道:“这几日,宁姨娘份例上的饭食和炭火,都按时给她送去。这事仔细让奶奶知道了。” 钱妈妈害怕菱月在老太太跟前递小话。 饭食和炭火这两样是最显眼的,这要万一给人抓个现行,二奶奶的名声可就臭了。 还是先避避风头吧。 交代完,钱妈妈心里实在不痛快,一口“啐”在地上,骂道:“个狗拿耗子,你多管闲事!日子且长着呢,都是一个顾府里头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 第二天早上。 荣怡堂。 老太太在一众丫鬟的服侍下穿好衣裳,净过面,用过早饭。 老太太七十许人,已是高寿。 满头的银丝,不过她老人家身体一向很好,这么多年一直无病无灾的,每日里精神很好,胃口也好,身体富态,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家。 儿孙中除却一大早去早朝的、坐衙门的,还有平时就住在书院上学读书的,其余的子孙,包括儿媳妇们、孙媳妇们,还有大大小小的曾孙子、曾孙女,都按例来请过安了。 人一散去,众人顿时清闲下来。 老太太正说要赏花呢,老太太是爱花之人,这个时节,兰花开得可漂亮。 荣怡堂里有个花房,天冷的时节专门用来给花草避寒的。 只在出太阳的时候搬出来晒一晒。 菱月取了老太太的狐裘大衣来,给老太太穿得暖暖和和的。 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老太太,一路往花房而去。 正走着呢,忽听老太太说道:“菱丫头,我怎么瞧着你这气色不大好啊。” 菱月已经连续两日没睡好了。 为着宁姨娘的事,她心里一半是难过,一半是着急。 这两日绞尽脑汁地想着破解之法。 在老太太跟前,菱月只是一笑。 她扶着老太太的胳膊,慢慢地往前走着:“老太太,菱月昨晚没睡好呢。要说还是咱们老太太眼神好使,别看我和红药姐姐睡一个屋子,平日也在一处,她可什么都没瞧出来。” 菱月一句话就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老太太听了,指着红药笑道:“听听,这又编排起你来了。” 红药笑道:“有老太太宠着她,哪个人她不敢编排。” 这话老太太听着高兴,对菱月道:“你红药姐姐说都是我宠得你,既这么的,我也不好白落一个虚名。菱丫头,我给你放一天假,你回去补个觉去。我这里这么多人呢,使不着你。你这就去吧。” 说着又笑:“不然你这脸色儿白里泛青的,杵在这里也怪吓人的。” 老太太是很幽默的。 一众丫鬟婆子们都凑趣地笑起来。 老太太既发了话,菱月便回去补眠。 说是补眠,其实心里压着事,如何睡得着。 昨日去给顾二奶奶“请了安”,可即便那边心有忌惮,效用也是一时的。 宁姨娘的事,还得想个长远的法子才是。 中午头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是小丫头来给菱月送中午饭。 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一碟子焦黄酥脆的小炸鱼,还有一道绿油油的香油菠菜。 小丫头脆生生地道:“这道香油菠菜是老太太从自己的饭食里挑出来的,让姐姐趁热吃。” 便是她不说,菱月也瞧出来了。 大冬天的,青菜可比鸡鸭鱼肉难得多了。 便是府上的主子,这种时节餐桌上的青菜也得数着吃。 若不是老太太想着她,下人的饭食里哪能见得到青菜的影子。 众丫鬟里头,老太太一向最喜欢菱月。 菱月不仅在衣食上受到老太太的关照,便是在为人处世上,也颇得老太太的指点。 老太太是个有智慧的老人家,菱月跟在老太太的身边,光是潜移默化就能学到不少东西。 第5节 要说老太太对菱月的好处,那真是说也说不完。 菱月对待老太太,就像是孝敬自己的亲祖母一样,一向是既敬且爱的。 不,应该说,菱月的亲祖母虽说慈爱,但菱月便是对亲祖母,也远没有对老太太这样的感情厚度。 这样说,未免显得菱月有些不孝。 然而,比不了就是比不了。 这几样饭菜都是菱月平时爱吃的。 菱月吃着,不觉叹了一口气。 老太太对她再好,宁姨娘的事,也绝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漏了口风。 诚然老太太是个好人,对下人也一向宽厚。 但菱月很清楚,宁姨娘这件事,老太太是不会管的。 这里头有两层道理。 头一个,顾二奶奶是主,她是奴,她要是向老太太告发顾二奶奶,就是以奴告主。 老太太最是重视规矩礼法的,以奴告主,可谓上来就犯了老太太的规矩。 出招就输了。 这就好比做奴婢的去衙门里告发主人,主人到底有没有犯罪这个事且先不论,做奴婢的先得挨上三十个板子。 无他,只因为以奴告主,这是触犯了律法的。 第二个,也是更要紧的。 顾二奶奶娘家姓崔,崔氏一族是个高门望族,树大根深,族中子弟多在朝廷任职,枝繁叶茂的。 老太太便是知道了这事,又如何肯为了一个小小的宁姨娘,扫了这个崔氏孙媳妇的脸? 菱月深知此理,故而便是老太太无意问到,菱月也是拿话遮掩过去。 *** 老太太歇晌的时候,红药偷空回来了一趟。 见了菱月便出口调笑道:“我们菱丫头这日子过得比府上的主子还舒坦了。青天白日的,也没见生病,倒能在炕上歪一整天。” 红药虽说和菱月要好,但是对于老太太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要说红药一点不吃味,那也不现实。 说起来,红药比菱月年长几岁,论起服侍老太太的年头,比菱月还长呢。 菱月听她这样说,回过头来笑道:“姐姐中午是不是吃饺子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红药没听明白。 “不年不节的,吃什么饺子?” 菱月一笑。 这会子红药也反应过来了,她吃饺子是最爱蘸醋的。这妮子是在拐着弯说她吃醋呢。 “好哇……”红药上去就咯吱菱月。 菱月脱了衣裳在炕上躺着的,此刻能往哪里逃,只能一叠声地告饶。 又道:“姐姐快别闹我了,人家心里烦着呢。” 红药一听,知道这说的是宁姨娘的事,也不由地停了动作,叹着气在炕边坐下来。 昨日菱月从惜红院回来,宁姨娘那头的情况,红药是问过的。 对于宁姨娘的遭遇,红药也很是叹息。 “宁姨娘也是命苦,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母夜叉!” “她要是能有个一儿半女的就好了。总有个依靠。别人也不敢这样欺负人。偏生她又没有。” 菱月心里沉甸甸的。 红药看她这样,又道:“你也别想太多了。宁姨娘她知道你的心。这可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事。咱们说是都在一个顾府里头住着,实则隔着院门就像隔着一座山。你便是个做主子的,那手也伸不到人家院子里头去。何况是咱们这样的身份。” 菱月没言声。 一时屋子里安静得只有炉子里火苗上窜的哔啵声。 过了一会子,红药小声道:“这种时候,你倒一门心思地操心别人。你看看其他丫鬟,近日里哪个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尽往老太太跟前凑。就想着什么时候那一位过来请安,好让人家瞧见。你倒好。” 红药点她一句。 她还得去老太太那头听着动静,这就得走了。 “吱呀——”一声,门扇打开。 菱月眼睁睁地看着红药掀开棉帘子,一低头出去了。 宁姨娘的事情,红药是尽知的。 可这似乎一点也没能影响她对给主子做妾这件事的热情。 菱月看在眼里,实在不能不感到惊讶和奇怪。 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人是这个样子的。 那些悲惨的故事,似乎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和自己是无关的。 菱月回过头去接着寻思宁姨娘的事。 别说,经过这几日的冥思苦想,这天下午,还真让菱月想出一个可行性蛮高的法子来。 若是一切顺利,想必能一劳永逸地把宁姨娘从火炕里救出来。 当天晚上,菱月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 老人家觉少,老太太又一贯是早起早睡的。 按着惯例,菱月早早地就来到老太太的卧房,好服侍老太太起床。 老太太一见着她,先拿眼睛仔细地往她脸上瞧,查看的结果让老人家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脸色儿可比昨个儿好看多了。” 菱月笑道:“这都多亏了昨日老太太赏的那碗香油菠菜。我吃了之后,晚上睡得可香。这不今个儿气色就好了。” 老太太笑道:“看这小嘴甜的。” 菱月一本正经地道:“老太太,菱月这可是实话实说。老太太若是不信,今个儿不妨再赏下来一道青菜给我吃。我吃了,保管明个儿气色比今天还好呢。” 老太太一听,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指着菱月对旁边的丫鬟道:“看看菱丫头这都想的什么美事。她也不看看我比她多吃了多少年的干饭,我能上她这个当?” 众人都乐了。 老太太并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对待下人也一向宽厚。 荣怡堂里从来少不了欢声笑语。 *** 上午时分。 今个儿日头好,老太太穿戴得暖暖和和的,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去外头逛园子去了。 顾府里有一个大园子,里头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有说头,一年四季都有景致可赏。 几日前,那一小坛子梅花雪,便是去园子里的那片梅林里采的。 这个时节,园子里许多花草树木都枯败了,不过,冬日自有冬日的清景。 菱月并没有同去随侍老太太。 她在屋子里弄熏香呢,这会子弄好了,一会儿等味道散发开来,正好老太太也回来了。 菱月一边手上做着事,一边想着等中午老太太歇晌,就去惜红院找宁姨娘。 冷不防就见红药掀帘子进来了。 红药刚陪了老太太一同出去的,这才有一刻钟没有?怎地就回来了? 菱月问道:“姐姐可是忘了什么东西了?” 红药一脸的笑容,道:“先别弄这个了。你上次弄的那个梅花雪,老太太让你去取来泡茶,就泡前不久新得的那罐子大红袍。老太太说了,‘告诉菱丫头,有贵客到,让菱丫头先去泡茶来’。” 红药学着老太太的语气。 菱月看出红药促狭。 明明一张嘴就能说清楚到底是哪位贵客,就是不说,明显是逗引菱月来问。 菱月满足她:“好姐姐,快告诉我,究竟是哪位贵客?” 这时候,透过棉帘子,已经隐约能听到外头的人声了。 听着是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老太太回来了。 冷不丁又有小丫头掀帘子进来,说了一遍和红药一样的话。 有小丫头在,红药不便说什么。 只得给菱月使个眼色,说道:“叫你泡茶呢,快去吧。” 说着,红药伸出手来,暗示性地往菱月腰侧轻轻一送。 第5章 菱月托着泡好的茶盘,一路慢慢往暖阁而去。 她心里慢慢镇定下来。 红药虽说没有明言,但她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所谓“贵客”,只是个促狭的说法。 第6节 来人定是七爷无疑。 镇定下来后,菱月不禁又为刚才一时的心慌感到好笑。 老太太左不过是让她去泡个茶。 这梅花雪原是菱月专门采来孝敬老太太的,老太太命她亲手泡了来喝,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梅花雪并不易得,老太太轻易不会动用。 这样风雅的东西,总得派个什么用场。 按照惯例,要么是有客人来,要么是老太太喜爱之人,老太太才会让拿出来和人共饮。 七爷这趟出使远番,一去就是一年多。 好容易回家来了,老太太拿出梅花雪来和疼爱的亲孙共享,可有什么。 菱月一手托着茶盘,另一只手掀开软帘,进了暖阁。 这时候,她心里已平静下来。 她不会因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觉着别人一定对她有什么想法。 刚才还不是让红药那妮子给闹的。 暖阁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 屋子里铺着花开富贵图样的地毯,入目是一架八扇的花梨木的梅花围屏。 围屏后头是一架透雕寿字图样的金丝楠木罗汉床。 罗汉床中间设着案几,左右铺着软垫,老太太和顾七爷隔着案几相对而坐,是一副促膝交谈的亲近姿态。 相比堂屋的满堂家具、富丽堂皇,暖阁的摆设和氛围要轻松随意许多。 老太太只留了一个蔡妈妈在屋里伺候,这也是个老太太跟前伺候的老人了,算是看着顾七爷长大的。 顾七爷身后也只有一个丫鬟服侍。 比起顾府主子们惯常的满屋子丫鬟婆子的富贵排场,人少一点,更显出几分亲近和温馨来。 这也是顾七爷性格冷清的缘故。 虽说生在锦绣堆里,这位爷秉性却并不爱一堆人围着伺候的排场。 七爷虽说从小是跟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性格上却跟喜热闹爱说话的老太太很是不同。 为此,但凡七爷过来,老太太身边便不多留人,把丫鬟婆子们都打发去旁边的耳房里听用。 菱月伺候老太太多年,这里头的规矩没有不知道的。 因此,和平日里在老太太面前的轻松随意不一样,菱月眼下是一句话也不多说,一步路也不多走。 从进入正房的那一刻起,菱月便按着规矩,低头敛目的,小步上前上茶。 “老太太请喝茶。” “七爷请喝茶。” 茶盏连着茶托,分别放在案几两端,便人取用。 正当此时,忽听老太太笑道:“是你最喜欢的大红袍。用新化开的梅花雪泡的,一般人我可舍不得用这个。你快尝尝好不好喝。” 顾七爷掀开茶盖,热气淼淼,茶香扑鼻。 是一种清冽的茶香气。 便是一般的泉水,都泡不出这样清冽的味道来。 顾七爷尝了一口,赞道:“确实是难得的好茶。” 老太太笑道:“泡茶的水是这个丫头孝敬我的。头几日下雪,这丫头知道我爱喝茶,自个儿一声不吭就跑去采了一坛子梅花雪。要我说,论起孝心,这丫头倒比你这个亲孙子还强些。” 这厢菱月上过茶,本是要顺势退下的。 不想老太太指着她说起话来,现在要是就走,未免没规没矩,菱月只得先站在一旁。 一手垂着空茶盘,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个木头桩子。 顾七爷道:“祖母这样说,实在让孙儿无地自容。不如这样,等下次下大雪,我也给祖母采梅花雪去。” 一旁陪着的蔡妈妈先噗呲一声笑起来。 这话自然是玩笑,顾七爷是主子,是爷们,府上一堆的下人,这样的活哪里轮得到他来做。 老太太也给逗乐了,乐完了才道:“你少拿话堵我。谁让你去采什么梅花雪了。倒是我们菱丫头,这孝心真是难得的。她既然替你尽了孝,你看着赏她一些什么,也算是你的孝心了。” 听见老太太这样说,顾七爷视线一转,目光落到菱月身上。 菱月能感觉得到,自她进入正房,顾七爷这是头一次拿正眼看她。 菱月的一颗心,急促地跳动起来。 老太太要选个丫鬟,送去服侍七爷。 这事已是无人不知。 顾七爷来了,老太太让她泡茶给顾七爷喝。 菱月本不愿意过度解读这件事。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渐趋明朗了。 菱月镇日里同老太太在一处,老太太要赏她,什么时候不能赏。 偏要等顾七爷来了,让顾七爷赏她。 让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男主子赏她。 只怕等顾七爷的赏下来了,一切也就落定了。 菱月原是低头敛目站在一旁的,顾七爷此时此刻是什么表情,菱月看不见,这种时刻,更不敢抬头去看。 但是她能感觉到顾七爷的目光此刻落在她身上,一时间,菱月只觉得那目光有如实质。 不等顾七爷开口,菱月先上前一步,对着老太太就行了全礼。 “老太太言重了。奴婢原是老太太的人,孝敬老太太是奴婢应尽的本分。奴婢不敢要老太太的赏赐,更不敢要七爷的赏赐。” 菱月告完礼,便起身重新退到一旁。 心里祈望着能把眼前这一茬揭过去。 虽说她心里清楚,老太太既然动了这个念头,便是眼前暂时糊弄过去了,后头只怕也不好打发。 但是眼下火烧眉毛,只能先顾眼前。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老太太没成想菱月会忽然站出来说话。 听她说完老太太笑起来,对顾七爷说道:“看我们菱丫头多老实的孩子,可怜见的。小七,要不要赏这丫头,你发个话。” 菱月的指望落了空,只觉得一颗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她一只手还拿了茶盘,另外一只空手此刻掩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 她重又低了头,敛住脸上的表情,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哪怕事情朝着她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她也只能事后再想法子,而不是现在就跳出来,没规没矩地顶撞主子。 何况一切并没有明言。 老太太让顾七爷发话。 连蔡妈妈都屏息以待。 屋内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种默而不宣的微妙氛围里,顾七爷开口了。 他声线冷清,菱月低着头,听见他的声音:“这个丫头有孝心,服侍祖母周到,祖母又喜欢,自然该赏。” 不待众人反应,又道:“便赏这个丫头十两银子吧。晴叶,你记着这个事。” 晴叶,也就是站在顾七爷身后服侍的那个丫鬟,她原是顾七爷身边的大丫鬟,此刻听见主子发话,忙答应一声。 老太太和蔡妈妈对视一眼, 没成想话说到这个份上,顾七赏是赏了,却是赏的银子。 按老太太的意思,顾七不拘赏个什么物件下来,玉也好,荷包也罢,哪怕是个手炉呢。 这就算是个信物,这个赏到了菱丫头的手里,事情就算是定下来了。 偏偏顾七赏的是银子。 顾七是主,菱丫头是奴。 主子给奴婢赏钱,这就谈不到男女上头,而是上对下的一种打赏罢了。 都是赏,内里的含义却完全不同。 这里头的道理,老太太明白,蔡妈妈明白,菱月又焉能不明白。 菱月刚刚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想忽然之间,柳暗花明。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菱月的心情那叫一个大起大落,一颗心在腔子里那叫一个砰砰直跳。 忽听老太太笑道:“菱丫头是不是高兴得傻了,连谢赏都不知道了。” 菱月如梦初醒。 她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这才稳稳当当地上前。 “奴婢谢七爷赏。” 这一声谢,菱月道得真心实意。 谢过赏,菱月顺势便告退了。 掀开软帘从暖阁里出来,又走出和暖阁相连的屋子,到了外头,一阵寒意袭来,菱月冷得缩了一下,这才惊觉就刚才暖阁那几句话的工夫,身上竟然出了一身细汗。 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想要心情一下子完全平复下来是不可能的。 老太太那里一时片刻也使不着人,菱月紧走几步回到下处,也好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第7节 菱月心里并不责怪老太太。 就像她也从来没有怪过红药一样。 她能理解老太太。 就像她能理解红药一样。 在老太太的心目中,给顾七爷做妾,于她是个很好的出路。 老太太此举,原是为她好的。 菱月现在只觉得庆幸,非常的庆幸。 庆幸自己没能入了顾七爷的法眼。 事情能落得这样一个圆满的结局,全要归功于这一点。 自从老太太要挑选丫鬟伺候顾七爷的消息传开,菱月就始终提着一点心。 虽说菱月不愿意过高地估计自己,但论姿容,论讨老太太的喜欢,菱月称第二,那就无人敢称第一。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一切危险都解除了。 而且是以一种非常圆满的方式解除了,没有留下一点隐患。 菱月不愿意拂逆老太太的好意,让老太太心生不快。 更不可能违背本心去给人做妾。 现在这一切危险都不复存在了。 人家顾七爷根本没看上她。 这可再好也没有了。 这就意味着菱月身上的一切危险都解除了。 因为顾七爷根本不要她。 菱月安全了。 而且是一点风险也没有的那种安全。 以前还得提着一点心,生怕老太太选中她。 以后再也不必担心了。 这件事,菱月把它归于一件突如其来的小插曲。 来得急,去得快。 事情虽说发生了,但它一点也没损害菱月的利益,相反,对菱月倒有一些微妙的好处。 菱月对老太太的感情一如既往。 甚至对顾七爷也心怀感激。 因为顾七爷不贪色。 没有因为她长得漂亮,就急着把她拉到自己屋里去。 以前菱月和顾七爷接触不多。 但是经此一事,菱月知道了。 顾七爷,他是位君子。 第6章 顾七爷今日这个时辰有空过来,也是今上体恤,念他这一趟出使一去一年多,故此给了顾七半个月的时间,让他好好休息。 顾七爷陪着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了。 老太太没有叫丫鬟们进来服侍,而是单独留了蔡妈妈说话。 老太太先就叹了一口气。 蔡妈妈宽慰道:“您也太着急了些。七爷这才回来多长时间呢。和家里人亲香还亲香不过来呢。哪能这么快就有这样的心思。” 老太太还是道:“连菱丫头这个模样的,他都看不上。” 蔡妈妈道:“咱家七爷的性子,别人不清楚,您老还能不知道?七爷这个人重才不重色,他看人,素来是不看人长什么模样的。七爷要是个爱女色的,恐怕院子里头都塞不下了。哪还用得着您老来操这份心呢。” 老太太一听这话,偏过头来问道:“难道菱丫头没才?便是不论模样,论性情,论为人处世,又哪一样不好了?” 蔡妈妈笑道:“莫说是菱丫头,您跟前调理出来的这几个大丫鬟,哪一个单拉出来不是百里挑一的?只是七爷只一罩面的工夫,哪里就能看出菱丫头的好处来?我就说您太着急了。七爷这样的性子,咱就得慢慢来。日子且长着呢。等七爷慢慢知道了菱丫头的好处,只怕他就得求着您来把菱丫头给他了。” 老太太一听,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心下稍安,遂笑道:“但愿如此吧。” 老太太又说道:“还是老话说得好啊,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长辈们要给他操的心是有数的。这厢你操心了,那厢就不用操心了。那厢操心了,这厢就不用操心了。咱家小七可不就应在这上头。这孩子样样都好,从小不用人操一点心的,偏在这上头这样不顺遂。” 这也是老太太的心病了,蔡妈妈默默地听着,由着老太太去说,说一说心里就舒服一些。 说着这件烦心的事,老太太也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数落起菱月来。 “……平时多伶俐的丫头,今个儿也不知道怎么的,偏偏在小七跟前跟个木头人似的,也不会说了,也不会笑了。” 美则美矣,却是个木头画上的美人,失于刻板了。 蔡妈妈笑道:“要我说,这就是菱丫头的好处了。知道规矩、懂得礼数。不是那样的轻浮人,看到好处就往上扑。要是换了别的丫头,怕是不能有这样的稳重。这也就是老太太会调理人,也是菱丫头从小跟在老太太身边,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 老太太指着徐妈妈笑道:“你就哄我吧。” 两人复又说笑起来。 至于菱月的真实想法,这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 正午时分。 天气晴好。 头几日下的那场雪已经消融了大半,只剩下一些残雪,在路边上,在墙头上,在瓦楞上。 一路走在去惜红院的青砖小路上,菱月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都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对菱月来说,好事却是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想出了把宁姨娘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好法子。 紧接着做妾危机也解除了。 还平白得了十两银子。 就在上午头,顾七爷回去之后,他的丫鬟就称了十两银子,给菱月送来了。 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不算逢年过节所得的赏赐,十两银子相当于菱月一年的工钱了。 菱月还是一等丫鬟,月钱在丫鬟当中是等级最高的。 这十两银子放在小丫头身上,够她们干上三四年的了。 这还算好的了。 菱月听说过,外头的小户人家,他们家里的下人是没有月钱领的。 放在外头平常人家,一个女孩儿出嫁,身上带着的全幅陪嫁可能也就值个十两银子。 现在菱月平白无故得了这样一笔钱,心里哪有不高兴的。 一路脚步轻快地进了惜红院,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 宁姨娘可没有菱月的好心情。 自从知道菱月那一日去找了顾二奶奶,宁姨娘这两日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心里既着急,又煎熬。 眼下一见了菱月,宁姨娘一把拉住她的手,还没说话,眼泪先下来了。 “你怎地去找了二奶奶。她现在一定恨上你了。她那个人你哪里知道,你便是不去招惹她,她但凡看你不顺眼也是要来寻你晦气的。何况你还找上门去!可怎么得了!我是就这样了,多活一日少活一日的,不过等死罢了。你可怎么办?你在府里的日子还长着呢!” 菱月环顾四周,笑道:“炉子和火盆总算生起来了。姐姐的屋子里暖和多了。可见我上次没有白跑一趟。这两日饭食怎么样?” 冬儿对菱月是很感激的,闻言道:“自从姐姐上次来过,这两日的饭食都是按着份例送来的。” 不说别的,这两日吃食上不受克扣,光看冬儿的气色,就比头几日强上许多。 菱月很高兴,说道:“那敢情好,虽是些表面文章,暂时倒也足够了。” 宁姨娘一点笑不出来的,在一旁只是擦眼泪。 “你还笑呢。你哪里知道二奶奶那个人。她能忍得下这口气才怪。她又是个主子。什么时候一出手,你非得在她手里吃个大亏不可。我要是知道你出了门就去找她去,我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能让你出这个屋。她那个人可狠毒的……” 冬儿默默地绞了热巾子,菱月接过来,给宁姨娘擦眼泪。 “姐姐想多了。上次我过去,无非是给二奶奶请个安。旁的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其他的,左不过是她自己心虚罢了。” “再者,她虽是主子,可手也伸不到老太太院子里头去。姐姐且放宽心吧。” 宁姨娘的眼泪跟擦不完似的,摇着头,嘴里只是一个劲地念叨:“你哪里知道二奶奶那个人……” 若是为着宁姨娘自己,左不过是个死,宁姨娘知道自己的结局,她能坦然面对;偏偏是菱月为她如此,这让宁姨娘如何心安。 菱月见她如此,索性越过这个话题,也免得说得越多宁姨娘越忧愁。 菱月当即宣布,她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能把宁姨娘从这个虎狼窝里一劳永逸地救出来。 冬儿一听,忙追问道:“什么法子?姐姐快说说。” 虽然上回受到宁姨娘的打击,但是和宁姨娘不一样,冬儿始终对菱月抱有一线希望。 菱月笑道:“其实说穿了也简单。咱们府里的规矩,下人得了病,怕过给主子,是要挪出去养病的。这还是一般的病症。要是容易过人的病呢?就更不得了了。姐姐虽说是姨娘,在下人跟前是主子,在正经主子跟前也就是个奴婢罢了。那得了容易过人的病若是让姐姐得了,姐姐便是赖在惜红院里不肯走,恐怕这个院子也容不得姐姐了。姐姐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8节 宁姨娘一时听住了,连流泪都忘了。 她和冬儿对视一眼。 宁姨娘是整个囫囵人都攥在人家手心里的,她和冬儿两个从前只觉着没可能从人家的手心里挣出去,从来没想过还可以换个思路,让人家主动把她给扔出去的。 冬儿这回脑筋转得很快,问道:“姐姐的意思是,让姨娘装病?” 按宁姨娘原本的心态,她自知没有生路,已是打算等死的了。 可若是可以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宁姨娘也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听了冬儿的话,宁姨娘摇头道:“二奶奶未必想不到这一层,我要是装病,二奶奶只消找个大夫来看诊,很容易就穿帮了。” 菱月道:“所以我们需要提前找好大夫,姐姐得病的事,得让大夫跟二奶奶说。” 宁姨娘是个很细心的人。 她想了想,又道:“就怕二奶奶不信,再找别的大夫来看。” 这已经是细节问题了。 宁姨娘能想到这里,说明她心思也活络了。 菱月很高兴,笑道:“所以姐姐这个病,须得和真的一样。我听说中药这东西,能治人,也能伤人。咱们须得找个信得过的大夫,恐怕需要把姐姐的情况跟人家说清楚,才好让人家帮这个忙。” “到时候让大夫给姐姐开些药,说是给姐姐养病的,其实是要在姐姐身上制造些症候出来。等姐姐表现出来的症状很像了,就让大夫跟二奶奶说,姐姐这病了不得,要过人的。” 冬儿一双眼睛慢慢点亮了,问道:“依姐姐看,姨娘得个什么样的病才好?” 这个问题菱月早已想过了,笑答:“痨病如何?” 冬儿一拍巴掌,欢喜道:“这个好,这个好,吓不死他们的!” 痨病这个病,那是再治不好的。若是穷人得了这个病,只有等死一条路。若是富人得了这个病,若能日日人参燕窝地调养着,或可多活些年头。便是如此,人也是受罪。 因此,痨病这东西,那是人人避之不及的。 以宁姨娘的身份,她若是得了这个病,顾府大宅里,那是再待不得的了。 这个计划里头,其实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地方。 这一点,可以说是攸关全局。 宁姨娘在为人处世上比起冬儿要成熟很多,这一点还是宁姨娘想到了。 就听宁姨娘忧虑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这样的大夫上哪里去找呢?我并不认识这样的人。若是随便找一个,彼此素不相识的,只怕人家不肯为了一个陌生人,冒这样的风险。” “人家既得说假话,又得开假药,又是在咱们顾府这样的地界上做这样的事,只怕一般人没有这样的胆量。再者,治病治病,病没治好倒给人治出痨病来,这是砸招牌的事。但凡有些名声的大夫都爱惜羽毛,恐怕人家是不肯的。” 宁姨娘的话点醒了冬儿,冬儿如同大梦初醒。 是啊,这样的人哪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事情说到此处,好像就差这临门一脚了似的,冬儿怎能不着急。 “这可怎么办?咱们做这件事,必得私底下悄悄地来。也不好一个一个地问过去,万一泄露了风声,那可就糟糕了。”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菱月若不是已经大致考虑好了人选,又怎么会拿到宁姨娘这里来说。 菱月抚掌一笑,说道:“你们不必急。人选我这里倒有一个。” 第7章 这个人姓许。 是位很年轻的大夫,名气不大,医术却不错。 最难得的,是这位许大夫心地好。 顾府粗使的丫鬟婆子们生病,下头人找来的大夫,一个个都是敷衍了事的,惟独这位许大夫,肯认真给这些人看病治病,还愿意教给她们一些实惠的调养法子。 这位许大夫,菱月并无缘亲眼得见。 不过,她从下头许多丫鬟婆子的嘴里都听说过这个人。 把这些情况告知宁姨娘和冬儿之后,菱月又接着分析道: “我想着,一来这位许大夫名气不大,这就不容易为名声所累;二来,这个人有医术更有医德,咱们的法子里,姐姐先用药伤了身,后面姐姐的身体必得用药调理,一事不烦二主,这位许大夫应该是可以胜任的;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心地好,咱们把姐姐的情况告诉他,好好求一求他,他未必不肯帮忙……” 菱月这一条一条的,宁姨娘和冬儿两个人都听住了。 菱月一笑,接着道:“还有一点,许大夫既然年轻,名气又不大,想必家中资财有限,咱们再许以重利,我寻思着,事情就更稳妥了。” 所谓重利,自然是些黄白之物。 这原是世事人情。许大夫人再好,这样的事情,也没有白让人出力的道理。他们须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菱月并不避讳在宁姨娘面前谈及这一点。 冬儿听着,看着,欢喜得直擦眼泪。 有了这个人选,一切的困难似乎都能迎刃而解了。 宁姨娘的眉眼也生动起来。 这是生的希望带给她的。 宁姨娘低声吩咐了冬儿几句。 冬儿忙忙地去了,一会儿工夫就捧了一大一小两个木头匣子回来。 每个木头匣子上都用小锁头仔细地锁上了。 宁姨娘亲自拿了钥匙,把两个木头匣子都开开了。 宁姨娘对菱月说道:“这两年我领的月例银子,大部分我都攒下来了,都在这里。还有这些,是二爷给我置办的金首饰。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我是出不去的。冬儿也是个没经过事的。月娘,这事只能托付给你。这些东西,你拿去看着打点就是。” 大点的匣子里是一锭一锭的银子。 顾府的规矩,每个姨娘一个月有二两银子的月例。 宁姨娘是个苦出身,日子一向过得省检。平日里她的衣食都由顾府提供,宁姨娘本身并没有什么花销。因此除了一些免不了的人情往来,大部分的月例,宁姨娘都攒下来了。 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产。 小点的匣子里是些金首饰。 金簪、金钗、金手镯、金耳环,应有尽有。 约莫数一数,八.九只是有的。 顾二爷也并不小气,这些金首饰看上去就是分量十足的。 这就更值钱了。 这两笔加起来,着实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了。 这要是放在顾府外头,普通的市井人家里,一家子的房屋、土地、商铺、现银加在一块,可能也就值这么多了。 菱月注意到,宁姨娘的目光在掠过这些金首饰的时候,眼中依稀有泪光闪过。 菱月心底暗自叹息一声。 顾二爷对宁姨娘也是好过的。 如若不然,一年多的时间,也不会就给宁姨娘置办下这些个金首饰了。 菱月从小匣子里拿了两样金首饰出来,和银锭子一道放在大匣子里,笑道:“我瞧着这样就差不离了。剩下的,姐姐先留着吧。若是不够,我再来问姐姐要。” 宁姨娘却摇摇头,把小匣子合上,一并交给菱月。 说道:“不过是些死物。若是真能换下这条命来,又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菱月一看就明白,她这是对顾二爷死了心了。 这也很好。 这个计划真要实施,里头还有一些细节问题。 菱月和宁姨娘都一一商议了。 这个计划便算是敲定了。 此时宁姨娘心中有许多希望,也有许多忧愁,菱月起身离开的时候,宁姨娘十分舍不得。 从西厢房出来,菱月顺着廊檐一路往外走,不想在月亮门处,迎头就碰上了顾二奶奶身边的钱妈妈。 钱妈妈是很富态的,白白胖胖的身子像一座小山似的堵在月亮门处,她皮笑肉不笑的,问道:“姑娘又来探望宁姨娘哪?” 一边说着,一边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菱月手里拎着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裹。 菱月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笑道:“是啊。这不,宁姨娘还给了我一块好料子,另外还有一件她的旧皮袄。让我拿去穿。” 时下,自家用不着的旧衣裳拿去送人乃是常事。 宁姨娘给的那一大一小两个匣子,都用宁姨娘的一件旧皮袄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一点棱角也不带露的,保管让旁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钱妈妈咂摸咂摸嘴巴,无话可说。 菱月拎着包裹侧身而过。 待菱月出了月亮门,看不见了,钱妈妈才一口“啐”地上,扭着白白胖胖的身子,气哼哼地走了。 *** 这天下午,菱月寻到了大厨房处。 大厨房的掌厨娘子过来献殷勤,被菱月好言好语地打发了。 目光在大厨房里四处一寻,菱月对着一个小丫头招招手,道:“梨子,你跟我出来一下,有几句话问你。” 梨子是个十岁大的刚留头的小丫头,虽然不知道菱月为什么找她,但她很高兴能偷会儿懒,忙不迭地就跟出来了。 菱月带着她,两个人避到无人处说话。 菱月道:“梨子,我记得你上次跟我提起过一位姓许的年轻大夫。这位许大夫,不知道他是自己开着医馆呢,还是在人家馆里头坐诊呢?但凡你知道的,都和我细说说。” 梨子一听是问这个,那自己倒是尽知的,当下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小许大夫家里就是开医馆的,他父亲也是大夫。为了区分,大家都是叫他父亲许大夫,叫他小许大夫。小许大夫家里是世代行医的人家。现在我家里人要生了病,都是上他家医馆找小许大夫看去。” 第9节 菱月一听,他自己家里就开着医馆,这是最方便不过的了。 当下笑道:“既然是这样,那他家医馆开在哪条街上,你一定是知道的了。” 梨子点头道:“那当然。” 当下报上一个地址,说道:“到了地方,有一个挂着‘和祥医馆’匾额的,这一家就是了。” 菱月把地址重复了一遍,问梨子对不对。 梨子说没错。 菱月又问小许大夫的大概模样,也省得万一到时找错了人,横生枝节。 梨子道:“小许大夫长得可俊啦,不怕说一句,就是和咱们府上长得最好的几位爷相比,那也是一点不差的。” 说着梨子有些好奇,问道:“姐姐打听这个做甚?” 菱月笑道:“只许你家里人生病了找小许大夫看去,不许我家里人去不成?谁家里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 梨子一听,当下说道:“那姐姐让家里人去找小许大夫就对了。小许大夫他人可好啦,姐姐家里用不着,但是像我家里这样的,小许大夫都是捡我们使得起的药材给开方子的。药不贵,喝得还真管用。我娘说,像小许大夫这样的,才能称得上一声好大夫呢。” 菱月听她这样说,笑着拿一根指头点点梨子的额头。 “什么叫我家里用不着,我家难道比你家富裕些不成。” 梨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挠挠头,只得一笑。 实则菱月身为一等大丫鬟,穿衣打扮上,自有身为大丫鬟的气派。 人们看到她,通常很容易做出设想,以为她家里头在顾府的下人中间也是比较有分量的,能说得上话的那一种,最起码,她家里也该混得不赖。 梨子也是被菱月说这一句才想起来。 在这件事上,事实和想象差别很大。 菱月家里头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混得不咋样。 菱月没有兄弟姊妹,她父亲在顾府只是个看大门的,她母亲更是一份正经差事也没有的。 做父母的和自己的孩子境遇差别这样大,这里头自然是有些缘故的。 在顾府这样的地界,很多事情是没有秘密两个字可言的。 就连梨子这个十岁出头的毛丫头,都听过一耳朵八卦。 菱月问完了自己想问的,从荷包里抓了十几个铜钱出来,让梨子闲了买零嘴吃. 又催了她快回厨房去,免得在外头冻着了,这便离开了。 梨子连忙把新得的铜板放好。 往回走的时候,忍不住又回头望望那道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影,羡慕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她也能像菱月姐姐这样,什么时候想抓一把铜钱赏人,就抓一把铜钱赏人呢? *** 顾府的规矩,丫鬟们每个月可以轮休一日。 事不宜迟。 菱月和别的丫鬟调换了轮休的日子,当晚便出了府。 顾府后头有一条长街,上面一排房子,顾府许多下人都住那里,菱月家里也在其中。 听到拍门声,隔着小小的院子,里头遥遥地答应一声: “哎,谁呀?就来。” 大门一开。 来应门的是一位中年美妇人,正是菱月的母亲梁氏。 梁氏四十许人,不过她长相年轻,看上去只有三十几岁。 大冷的天,梁氏出来应门,身上拢着一件旧皮袄,衣着只是平常,胜在长相出挑。 菱月的美貌有大半是随了梁氏。 梁氏看到是菱月,只见她手上还拎着个包裹,梁氏先吃了一惊,一边忙拉了女儿进屋,一边忙不迭地问道:“你怎地回来了?” 梁氏知道女儿在老太太跟前颇为受宠,但是再如何受宠,女儿也是个丫鬟,做母亲的是既怕女儿被主人家厌弃,又怕有人欺负了女儿。 菱月空出一只手来,一把揽住梁氏一条胳膊,就像世上所有受宠的女儿那样,爱娇地摇晃道:“人家想娘了嘛,就想回来看看。” 梁氏见菱月这般情态,知道没发生什么事,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梁氏把包裹接过来自己拿着,又爱惜地看着有日子没见的女儿,就像菱月每次回家那样,嘴里直念叨:“瘦了,瘦了……我去街口买烧鹅,你爱吃的那一家,你等着,一会儿就得。” 看那架势,回头一放下包裹梁氏就要出去。 菱月不紧不慢地把胳膊抽出来,回身把两扇木门一关,一边插门闩一边说道:“娘,我吃过晚饭才出来的。再说了,便是没有吃过,大晚上的也不该吃肉,不好消化,对身体不好呢。” 家里的作息菱月没有不知道的,这个时辰,家中必是早已吃过晚饭的了。 看梁氏身上的旧皮袄里头还扎着围裙,八成是吃过晚饭在刷锅洗碗呢。 梁氏听了这话,知道女儿这些年跟在贵人身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讲究的,只得罢了。 “那我明天再给你做几样你爱吃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在心里打算起来了。 菱月家里地方不大。 院门一关,只有一方小小的天地。 院子很小,四四方方的一块地方,地方小种不了树,只辟出一个角落,种了些常见的花草。 冬日里院子里光秃秃的,但是等天一暖和起来,这一角落的花花草草就会给这个小院子点缀上许多生机。 屋子也不大。 南面是堂屋,左右两间厢房,东厢房是梁氏夫妻的屋子,西厢房是菱月的屋子。 院子的西南角上有一个小厨房,是后来加盖的。 梁氏把包裹放进菱月的屋子,这就去了厨房,拿了一个粗瓷碗出来,放了一块红糖进去,用炉子上烧着的热水化开了,端着热腾腾的红糖水给菱月送去了。 菱月等她忙活完这一通,能坐下来喘口气了,这才伸手打开了包裹。 一大一小两个匣子,一一打开。 映着红红的烛光,梁氏分明看见里头白的白,黄的黄。 一点不夸张地说,梁氏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银子。 “我的老天爷,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梁氏惊呼一声。 第8章 菱月把宁姨娘的事情跟梁氏说了。 宁姨娘自小也是在梁氏跟前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梁氏听得是感慨万千。 “……当时这孩子给人做小,旁人都羡慕得了不得,她那个爹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我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就说这小妇做不得!先不说那高门大户里头的,就说外头的平常人家,但凡哪家有两个钱娶了小的,那一家子能清净了?哪天不是朝打暮骂的?镇日里跟那乌鸡眼似的!人脑袋能打出狗脑袋来!做丈夫的新鲜上两日,过段时间就嫌烦了,撒手不理会,由着这大妇去折腾这个小的,这小妇的日子能是人过的?” “……像咱们顾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外头看着高贵,殊不知那里头的大妇折腾起小的来,还更厉害呢!咱们府上的那些太太奶奶们,哪个不是达官显贵人家里出来的贵人,一点委屈也受不得的?那些小妇又是个什么出身。人家贵人能把这些人当个人看?人家手底下大把的奴才,想折腾你,那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就是把你折腾死也没地儿伸冤去!” 梁氏说着说着,拿巾子抹了抹眼睛,伤心道: “怎地这样命苦!从小就没了娘。亲爹娶了后娘之后也跟个后爹一样!她给人娶进去做小,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的。这个命,也太苦了些……” 菱月抱住梁氏一条胳膊,乌鸦鸦的脑袋枕在梁氏的肩窝里,默默地安慰着她。 梁氏等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瞅瞅匣子里黄的金子白的银子,又忍不住咂舌。 “我的乖乖,好购置一份齐整整的家业出来了!普通人怕是赚一辈子也赚不了这许多银子!这当大夫的也太赚了些!倒好一出手就赚出别人一辈子来!我的老天爷哟……” 宁姨娘家里那些事儿,梁氏没有不知道的。 顾二爷纳小给的那些财礼,全被那夫妻二人克扣了去。 宁姨娘自个儿是一个铜板也没捞到,全然是光着身子进的顾府。 现如今摆在眼跟前的那些个金子银子,必然是入府之后才攒下的了。 金子银子在烛光中晃着人的眼睛,梁氏忍不住道: “怪道宁丫头进去做小,旁人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这可是一辈子都赚不来的家业啊……” 菱月一听,笑道:“娘,这好话歹话全让你一个人说尽了。” 梁氏一听这话,也笑了。 *** 第二日一早。 吃过早饭,菱月头带幕篱,手上拎着一个小包裹,由梁氏陪着出了家门,一路来到了长雀市。 这是一个很热闹的大商业区。 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从早到晚,都是热热闹闹的。 菱月母女二人按照梨子所言,寻到了北街。 北街上尽是些医馆药铺。 她们一张招牌一张招牌地认过去,终于看到一张黑底金字的长方匾额,上书“和祥医馆”四个大字。 这家铺子外头挂着厚实的棉帘子挡风,看不到里头的情形。 梁氏站住脚:“真不用我陪你进去?” 菱月笑道:“娘快回去做点心吧,我又不是个小孩子,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第10节 因为一些缘故,梁氏在顾府没有正经差事,好在她有一门做点心的手艺,平时便做些点心拿去卖。这些年下来,也颇积攒了一些主顾。 梁氏每日里做了点心,须得按时给人家送去的。 这就跟开门做生意是一样的,你一日不开张,扫了人家的兴,人家以后可能就不来关照你的生意了。 故此,梁氏这些年来从来都是雷打不动的。 菱月不想耽误了梁氏的生意。 她拎着包裹走上和祥医馆门前的几级台阶,梁氏亲眼见她进去了,这才回去了。 这厢,菱月一踏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气。 地方还算宽敞,陈设简单而整洁。 最显眼的两面贴墙而设的满满当当的百子柜,每一个格子上都写着药材名,正是常见的医馆药铺的模样。 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迎上来。 “姑娘是来自己看诊呢?还是需要请大夫出诊呢?” 菱月一笑,道:“我是来找小许大夫看病的。不知道小许大夫这会子在不在?” 对方让菱月稍等片刻,进里头找人去了。 不多时,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出来了。 菱月上前一礼:“想必您就是许大夫。” 年轻男子道:“正是许某。” 又疑惑道:“姑娘是……” 面前的姑娘头上戴着幕篱,遮挡住了面容,但是光听声音,也是很陌生的。 菱月道:“许大夫并不认得我,我也是听旁人说起,知道许大夫医术高明,所以这趟专程过来找许大夫看病的。只是女子身上的病症,说起来难免有不方便之处。不晓得有没有一个好说话的僻静地方?” “姑娘请。” 菱月跟随小许大夫进了旁边一间看诊用的小屋子。 屋子里陈设简单,一目了然,一张桌子,一里一外两张椅子,桌子上放着笔墨,供看诊和写方子使用。 空间不大,但很安静,两个人说话足够了。 菱月摘下了头上所戴的幕篱。 为了避免可能遇到的麻烦,菱月但凡出门,都是要戴幕篱的。 时下有不少女子出门都是头戴幕篱的,菱月这样打扮,也不算标新立异。 只是眼下求人办事,若是不以真面目示人,怕是不能取信于人。 幕篱摘下,小许大夫一时间看得呆住了。 眼前的人漂亮得好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 菱月对着小许大夫就行了大礼。 “许大夫,实不相瞒。我乃是顾尚书府的丫鬟,这趟过来,其实并非为了看病,而是有事相求。这实在是个不情之请,只是性命攸关,不得不为。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许大夫海涵。” 小许大夫还没能从眼前人的美貌中回过神来,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给惊住了。 忙侧身躲过,一边道:“姑娘有事尽管说就是了,许某但凡做得到,必不会推辞。实在无需行此大礼,真是折煞许某了。姑娘快快请起。” 说着,双手虚虚一扶。 菱月这才起了身。 小许大夫伸手一比,道:“姑娘请坐下说话。” 两人隔着桌子方才坐定了。 菱月一番娓娓道来,把宁姨娘的遭遇说给了小许大夫听,又把她们想出的主意说了出来,这也就是菱月这趟过来的目的所在了。 说罢,菱月赧然道:“许大夫,我们心里清楚,无缘无故的,把您这样不相干的人拖进这趟浑水里,实在是让人为难。只是我们实在没有其他法子可想了。我在府里常听其他人说起您,都说您是位心肠极好的大夫,这才来冒险一试。” 对小许大夫来说,今天实在是令人难忘的一天。 他先是见到了一位极美貌的姑娘。 接着又出乎意料地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小许大夫定了定神,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见对面的姑娘伸手解开了包裹,露出里头一大一小两个匣子。 菱月把两个匣子一一打开。 白晃晃的银锭子和黄橙橙的金首饰赫然出现在小许大夫跟前。 菱月道:“许大夫,这样的事情,万万没有白让人帮忙的道理。这些都是宁姨娘的东西。宁姨娘托我转交给您,只要您愿意出手相帮,这些东西就都是您的了。” 说着,把两个匣子推到小许大夫跟前。 小许大夫定了定神,伸手把两个匣子一一合上,摞在一起送回菱月跟前。 这是拒绝的意思? 菱月心中一紧。 小许大夫说道:“姑娘,你所说的那位姑娘的遭遇,实在令人同情。承蒙姑娘看得起许某,认为许某有两分仁义之心,愿意让许某帮忙,许某自是义不容辞,又怎么敢索要姑娘的财物?这件事于许某而言,不过小事一桩。姑娘具体有什么安排,只管吩咐许某就是了。” 这番话实在让菱月大吃一惊。 他竟然一分银子不要,肯白帮她们的忙。 不夸张的说,这些财物,于一个普通人而言,是可以躺着吃一辈子的。诚然,许大夫有医术傍身,赚起银子来应该会比普通的平头百姓要容易些,家里条件可能也要更富裕一些。但是这样的一笔财富,许大夫真能一点不动心? 菱月到底还是摇了头。 “许大夫,这些东西请您一定要收下。您看这些东西是财物,可是对如今的宁姨娘来说,这些东西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再说,您是大夫,这件事毕竟于您的声名有损。我们也只能拿些财物稍加弥补。您若是不收,我们实在不能安心。” 说着,又把两个匣子给小许大夫推了回去。 不料,小许大夫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的。 匣子刚推过去,又被人送回来。 “姑娘,许某行事一向是问心无愧即可。姑娘口中的声名有损,于许某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再说了,姑娘一个小女子,尚且愿意冒着风险为一个苦命的女子奔走。我一个男子,帮一点小忙还得索要姑娘的财物,那许某可成了什么人了?” “姑娘尽管放心就是,这事许某既然应下了,就一定会帮忙到底。” 见菱月沉默不语,小许大夫有些着急了,他原本也不擅长应付这样你推我让的场合。 就听小许大夫说道:“姑娘若是信不过在下,我现在就说个誓。” 说着便要举手发誓。 “许大夫,万万不可。”菱月慌忙阻止了他。 小许大夫这才发觉有些过了,忙讪讪地住了手,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菱月心中颇受震动。 站起身来,深深一福。 “许大夫高义,小女子如今才算是真的见识到了。刚刚是小女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实在是看低了许大夫。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才是。” 小许大夫慌忙起身。 “姑娘言重了。快快请起。在下实在不敢当、不敢当。” 双手虚虚一托。 小许大夫这般赤诚,菱月是如何谢他也不为过的。 全了自己的礼数,菱月才站起身来。 抬起眼睛,霎时间,两人的目光触在一起。 许是完了一桩心事。 菱月到了这会子才有了一点闲情。 她忽然发现,梨子说小许大夫长得可俊,这话一点不错。 顾府那些个丫鬟婆子们,之所以对小许大夫津津乐道,除了小许大夫人确实好,八成还和小许大夫这张俊脸脱不开关系。 小许大夫,姓许,字茂礼。 许茂礼一张白皙俊秀的俊脸,在菱月清凌凌的目光里,肉眼可见地慢慢变红了。 第9章 一时间无人说话,场面有些微妙的静默。 隔了一瞬,菱月自然地侧过身子,移开了目光。 许茂礼也红着脸往一旁退了退,两个人重新拉开一点距离。 二人隔着桌子,重又坐下。 就详细的安排、内里的细节,都一一说定了。 菱月向许大夫告辞。 许茂礼用包裹把两个匣子重新系好,递给菱月,菱月重新戴上幕篱,两个人从屋子里出来。 菱月正要走呢,许茂礼一招手,喊了一句:“大兴,你过来。” 大兴噔噔噔地跑来了,正是一开始上来说话的那个半大小子。 许茂礼对大兴说道:“你去送这位姑娘回家。须得看着这位姑娘进了家门你再回来。” 大兴答应一声。 这又是一件让菱月意想不到的事。 她心知肚明,小许大夫这样安排,是看她手里拿着这许多财物,担心她的安全。 菱月感受到了小许大夫的细心和体贴。 第11节 尽管大家只是萍水相逢。 菱月心中着实感激,只是当着别人的面,许多话不便明言。 菱月最后盈盈一福,便在大兴的护送下离去了。 *** 梁氏正在厨房里用大火蒸糕点呢。 就见菱月拎着包裹,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了。 梁氏心中一紧,在围裙上一擦手,就赶忙追着女儿进了屋子。 “怎么的?事情没成?”梁氏进屋就问。 一则担心宁家丫头,一则更担心自家女儿,这件事既被别人知道,万一传扬出去,就怕对女儿不利。 菱月把事情经过跟梁氏一说。 梁氏心里头两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 菱月弯腰从床屉里取出来一个长形的清漆薄木盒,打开来,里面放了几样金钗金镯子之类。 这些金首饰都是从宁姨娘的东西里取出来的。 菱月颇为感慨:“我本来还想着这几样给宁姐姐留着,将来她也好有个傍身的。” 说着,便把这几样金首饰重又放回了宁姨娘给的小匣子里。 到了这会子,梁氏倒有些信不真了似的,她把宁姨娘给的那个大点的匣子也打开了,大匣子小匣子的仔细查看了一番,确实没少。 梁氏对着这些原样奉还的金银,忍不住地啧啧称奇起来。 菱月对小许大夫是不吝赞美的。 “宁姐姐这回是遇上好人了,咱们素不相识的,人家身上还担着风险呢,就肯这样帮咱们,一分银子也不要咱们的。” 梁氏也赞叹道:“可见世上还是有好人的。宁丫头这个事,本来都倒霉到家了,偏生让咱们遇着这样一个善人。可见宁丫头还是有后福的。只盼着她过了这个坎,以后一切都顺遂了。” 梁氏瞅瞅这些银锭子和金首饰,又道: “这些东西不妨先放在咱家,等事情了了,再给宁丫头送去。不然后头一堆的事儿,人多眼杂的,要是被那黑心肝的给克扣了去,倒便宜了别人。” 菱月心中暗道,顾二奶奶毕竟是大家子出来的尊贵人,克扣底下姨娘的体己这样不要脸面的事儿,大概是做不出来的。 不过,前两日她刚从宁姨娘处提了包裹出来,要是现在再提了包裹送回去,难免落人的眼睛。 菱月笑道:“还是娘想得周到。” 梁氏有些得意,道:“那是。你娘我这辈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面还多。银钱上头的事,可是大意不得的。” 正说话呢,忽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就进屋来了。 “吓,这么多金银,哪儿来的?”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张目往院子里一望,又忙不迭地出去把大门上的门闩给上上了。 来人正是菱月的父亲。 这家子姓甄,菱月的父亲在家中行二,人称甄二。 都在顾府当差,甄二的差事论体面,和自家闺女是没法比的,四张的人了,到现在还是个门房。 昨日轮到甄二值夜,甄二这是下了值刚刚回家。 一进家门就见女儿的房门敞着,里头隐约有说话声。 虽然今日不该是女儿回家的日子,但是梁氏母女的说话声,甄二是再听不错的。 他们家小门小户的,也没那么多规矩,甄二这就进屋来了。 一进屋,差点给满目的金银财宝闪瞎了眼睛。 梁氏拍着自个儿的胸脯,翻了自家老头儿一个白眼,没好气道: “青天白日的,你想吓死人哪。” “爹,你回来啦。” 多日不见,菱月看到亲爹没有不高兴的。 菱月母女俩是在床头坐着的,菱月请甄二在椅子上坐了,把宁姨娘的事情向甄二解说了一番。 整个故事听完,甄二咂了咂嘴,道: “宁家丫头进府给二爷做小,这才多长时间哪,就挣了这么多!把别人的一辈子都给挣出来了!我如今才算亲眼见着了。怪不得大家都争着抢着地要去呢。” 对着这些金银财宝,甄二发出了和梁氏一样的感慨。 甄二朝着那些个白的黄的努了努嘴。 “这些就是宁家丫头的全幅家当了?”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菱月还是点头道:“应该是了。” 甄二道:“宁家丫头的意思,只要那个大夫肯帮忙,这些财宝全送给他,是也不是?你为宁家丫头又是想主意,又是跑前跑后的,身上担着这么大的干系,依我看,这事若是成了,你比那个大夫功劳还大,她倒是没想过分一半给你。” 甄二有些不满。 这话里的意思菱月听出来了。 菱月作为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和甄二这个当爹的素来是很亲的,她拉住甄二一只袖子,不依地叫了一声:“爹。” 甄二不理会,又道:“那个大夫既然不收,正好了。等事情办成了,咱家也不多要她的,东西只留下一半,剩下的还给宁家丫头送去。这话也不怕照直了跟宁家丫头讲,依我看,咱家这么办,没什么对不住宁家丫头的。量宁家那丫头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菱月看甄二不理会,又去拉梁氏的袖子。 “娘,你看我爹。” 甄二想了想,对菱月道: “丫头,你要是觉得对着宁家丫头张不开这个嘴。你就推说那一半是那个大夫收下了。这样事情也就完了。本来嘛,这些东西都是要送人的,现在能留下一半,宁家那丫头就偷着乐去吧。” 菱月摇晃着梁氏的胳膊,拖长了声音道: “娘——” 梁氏安抚地拍拍菱月的手,说道:“你理他呢。这件事你爹他说的不算。” 甄二一听这话,眼睛一瞪,道:“咱又不是白要她的。帮她这么大的忙,拿她点银子怎么了?这么多的银子,够躺着吃上半辈子了,难不成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梁氏才不怕他,直接开始数落: “我说当家的,咱家就是再爱财,也不能一个心眼就钻钱缝里去吧?宁家丫头也是在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从小就命苦,现在她落了难了,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也是这些年的情分。怎么地,你一伸手就想要人家半幅身家,你自己说说,这话能不能说得响嘴?也不怕人家笑话。” 梁氏说一句,菱月就点一下脑袋,母女两个挨着紧紧的,显然是一条心。 菱月不好和亲爹顶嘴,幸好有梁氏在前面顶着。 夫妻二人一番争执,反正梁氏是咬死了不松口。 甄二给气了个倒仰,最后他一跺脚,怒气冲冲地就往外头去了。 梁氏见状,追出来两步,待要高声,又怕引来邻居的窥伺,最后只得压着音量喊了一句:“这事儿可关系到你闺女,你可别出去瞎说八道的!” 甄二跟没听见一样的,大踏步就出了大门,老旧的门扇“咣当”一声合上,老大的动静。 菱月也追出来。 冬日凛冽的空气中,只有余音。 菱月实在没有料到,为着这些银子,家里还能闹出这样一桩事来。 中午时候,梁氏给菱月整治了一桌好菜,有荤有素的,都是菱月爱吃的。 甄二还是没有回来。 菱月有些吃不进去。 “要不,”菱月劝梁氏,“咱们还是出去找找我爹吧?” 这话梁氏听也不要听。 梁氏哼一声道:“惯得他!有本事这辈子别进这个家门!” 看女儿面露担忧,梁氏道:“你放心,他不敢出去乱说的。你爹他这个数还是有的。” 菱月勉强一笑,道:“这我还能不清楚,还用得着娘来说。” 梁氏仰天一声长叹,道:“你说说,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有的人,你就是金银财宝送人家手里头,人家也是坚决不要。有的人呢,人家也没说给你,可倒好,为了些钱财,脸面也不要了,情分也顾不得了,伸手就要拿人家的!” 这话菱月不爱听了。 “娘,你这是什么话,我爹他不是那样的人。” 菱月能理解甄二。 在顾府这个地界,甄二真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 一辈子汲汲营营的,也不过是为了让家里人能过得好一些。 众人熙熙皆为利来,众人攘攘皆为利往。 这么多金银摆在甄二面前,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甄二会动心再正常不过。 见菱月言语间对甄二这般维护,梁氏撇撇嘴,到底不再说了。 夹了块烧鹅到菱月碗里,道:“快吃,再不吃凉了。” 看着夹到碗里的烧鹅,不知怎么的,菱月心里越发有点难过。 放下筷子,菱月抬起视线,对着梁氏认真道:“娘,这些东西都是宁姐姐的。宁姐姐是个苦命人,咱们怎么好拿人家的东西。但是我保证,娘,我将来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二老的,我保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第10章 若是以前,菱月会在接近傍晚的时候再回顾府。 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好不妨碍第二天一早伺候主子。 这次不一样。 未免夜长梦多,吃过午饭菱月便回了顾府,径直寻去了惜红院的西厢房,把事情已谈妥的好消息告诉了宁姨娘。 第12节 两个人又对接下来具体的事项安排重新确定了一番。 至此,几方人马都已做好准备,就等好戏开场了。 过得两日,一个小丫头寻到了惜红院的西厢房,对冬儿道:“老太太跟前的菱月姐姐打发我过来,让我把这个花样子交给宁姨娘。” 小丫头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冬儿。 冬儿接过花样子,和宁姨娘对视一眼。 宁姨娘让冬儿拿出来几个铜钱,打赏了小丫头,小丫头很高兴地离去了。 过得片刻,冬儿慌慌张张地从西厢房里跑了出来,嘴里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宁姨娘晕倒了!宁姨娘晕倒了!快来人哪!” 一边喊,一边已经跑到了惜红院正房门口,闷头就要往里冲。 正房里的一个丫鬟一撩棉帘子出来了,手臂一张就把冬儿拦下了。 “喊什么喊,这儿是你撒野的地方吗?也不擦亮你的眼珠子好好看看,这儿是个什么地界!” 冬儿擦着眼睛,提高了嗓门喊道:“姐姐,不是冬儿敢跑来撒野。实在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宁姨娘刚刚突然晕倒了,得赶紧找个大夫来看看啊,求姐姐让我进去吧……” 正房里头顾二奶奶和钱妈妈两个人都在,冬儿这样一路喊着过来,她们二人原本就听着些动静,眼下更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顾二奶奶不耐烦道:“妈妈,你出去看看去。” 惜红院的姨娘晕倒了,丫鬟跑来求救,不管不问的确实说不过去。 钱妈妈一撩棉帘子,出去了。 冬儿见了钱妈妈,就跟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张嘴就要哭喊。 钱妈妈胖腰一叉,没好气道:“行了行了!别喊了!你那大嗓门整个顾府都要听见了!得了,事儿我知道了,你回去等着去吧,我让人请大夫去。” 冬儿扑通一声就给钱妈妈跪下了。 “只求妈妈现在就使人去!宁姨娘现在已经人事不知了,我怎么喊都喊不醒,实在是等不得了!” 说着,冬儿哭着一把抱住钱妈妈的两条胖腿,大有钱妈妈不派人她就不撒手的架势。 钱妈妈给闹了个没奈何,只得当场指派了一个丫鬟。 “翠儿,你去一趟秋香院,让大奶奶使人请个大夫来。” 顾府从老太爷往下,一共有七房。顾大奶奶是长房长媳,就住在秋香院,现协同着大太太一起管理整个顾府。 翠儿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冬儿松了手劲儿。 钱妈妈赶忙挣开了她。 冬儿抹着眼泪道:“妈妈,您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这话打动不了钱妈妈,钱妈妈瞪了冬儿一眼,她鼻子里“哼”的一声,扭着胖胖的身子,一撩帘子回了正房。 冬儿眼泪一收,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打道回府了。 话说翠儿一路寻到大奶奶所居的秋香院,问过秋香院的丫鬟,在耳房找到了宫大家的。 宫大家的三十多岁的人,一张团团的脸,头上插的手上戴的都是分量十足的金首饰,身上穿的也体面,看着就很富贵。 她是顾府内院的管事娘子,直接听命于顾大奶奶,管着顾府内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儿。 宁姨娘这个事,找她就对了。 翠儿把情况一说,又道:“这是个急事,烦请婶子快使人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宫大家的一听就笑了,道:“这不巧了,现成我这里就有一位大夫呢,老太太院子里头一个丫头病了,我刚使人请来的,人刚到你就来了。可不该着了。你们院子里是个急症,耽搁不得,你这就领了他去吧。” 翠儿哪里能想到现成府里就有大夫,惊讶过后不禁面露犹豫之色。 她按着吩咐过来,按着正常的步骤,宫大家的现使人出府请大夫去,之后大夫来了看好看歹都关不了她的事。 可若是她直接领了大夫回去,中间一点也没的耽搁,这么办也不知道中不中二奶奶的意。 若是不中意,事后吃挂落的一定是她。 宫大家的是办老了事情的,搭眼一瞧,心里就明白了。 她也不言声了。 翠儿避开宫大家的视线,吞吞吐吐地道:“给丫鬟请的大夫,也、也不晓得医术如何,能不能看得了姨娘的病。我回去问问去。看上头是什么意思,我再过来。” 说罢,匆匆忙忙地就去了。 宫大家的摇摇头,只好先交代下去:“先让许大夫在抱厦里等一会子吧,好好招待着,只先别过去荣怡堂,且等一等吧。” *** 到底是人命关天的事儿,翠儿没敢耽搁,忙忙地就回到了惜红院。 正房里,翠儿把情况一说,便垂下眼睛等待指示。 钱妈妈眼珠一转,上前跟顾二奶奶咬耳朵。 “奶奶,依我说,不如就把那个大夫请了来。一来,府上现就有大夫,咱们不去请,偏要往外头寻去,这般行事难免让那起子烂舌头的小人说嘴;二来,您且想想,请来给丫头看病的大夫,还能是什么好大夫不成?全是三脚猫的工夫。这样的人给宁姨娘看病,岂不是正合适呢?大夫咱们反正是请了,宁姨娘能不能救活全是她的命,任谁也说不着咱们。您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顾二奶奶不耐烦道:“你看着办就是了。” 这便是同意了。 钱妈妈直起身子,放开了声音对翠儿道:“既然府上有现成的大夫,那还有什么可问的?还不快快领了来!” 翠儿答应一声,忙就去了。 *** 惜红院。 西厢房。 此时此刻的西厢房前所未有的热闹。 宁姨娘昏倒了,这是个新鲜事。 惜红院的许多丫鬟婆子都围了上来,在西厢房外头探头探脑的。 冬儿刚刚已经喊了西厢房的粗使婆子,两人一同把昏倒在地的宁姨娘给安置在了床铺上。 许茂礼被请来后,从药箱子里拿出一小瓶药,打开药塞,里面也不知放的什么,反正一股呛人的味道直冲鼻子。 许茂礼把小瓶给了冬儿,让冬儿搁宁姨娘鼻子下头熏一熏。 说来也奇。 很快,宁姨娘就悠悠苏醒过来了。 外头这么多眼睛瞧着呢,屋子里更有一个正房派来坐镇的婆子,冬儿做戏做全套,惊喜地喊起来:“醒了!姨娘醒了!” 宁姨娘是大户人家的女眷,轻易是不能给外男瞧见的。 床帐一早是放下的,许茂礼隔着床帐道:“还请姨娘伸出手来,好让许某把把脉。” 宁姨娘依言伸手,细瘦伶仃的一只手,让人看了心酸。 冬儿按照规矩,先把一块薄纱手帕搭在宁姨娘的手腕上。 许茂礼隔着手帕给宁姨娘把脉。 按照菱月的要求,该怎么用药,许茂礼心中早有腹稿。 不过每个人具体的身体情况不同,许茂礼根据脉象,心里头对各种药材的用量一番加加减减。 把过脉,又问了一些有关病情的话。 许茂礼这便出了西厢房,正房派来的婆子在前头带路,顺着抄手游廊把许茂礼领往正房,在正房外头把许茂礼交接给了丫鬟。 许茂礼知道这些大户人家的规矩。 晓得这些姨娘自个儿是做不得主的,她们的病情须得向正经的女主人禀报。 顾二奶奶是不耐烦这些事情的,发下话来,让钱妈妈看着办就是。 钱妈妈在耳房里等着呢,许茂礼被带到了钱妈妈跟前。 耳房和正房挨着,地下也是烧着地龙的,屋子里暖和得很。 钱妈妈舒舒服服地歪在一把铺了软垫的官帽椅上,官帽椅原本是很宽敞的,但是钱妈妈白白胖胖的一个人,倒把整张官帽椅都撑满了。 许茂礼略顿了一顿,才施礼道:“这位妈妈,刚才那位姨娘已经醒过来了。这位姨娘之所以晕倒,都是因为身子骨太虚了。我开个补身子的药方,姨娘吃上一段时日,再静养一番,大抵也就好了。” “那就请大夫开个方子看看吧。” 钱妈妈的声音不咸不淡的。 屋子里已经备下了纸笔。 许茂礼胸有成竹,拿过笔,在纸上一番刷刷点点,一个药方子便完成了。 单看这个药方,确实是一副补益身子的好方子。 不怕人看的。 钱妈妈接过药方子,眯着眼睛仔细地看了起来。 药理什么的,她自然是不懂的。 不过在大户人家混了大半辈子,哪些药材是贵价好药,是宁姨娘不配吃的,这个钱妈妈是很懂得的。 一副方子从头到尾看下来,并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药材。 钱妈妈满意了。 可见这个大夫虽说年轻,倒是个识相的。 见他又长得一副难得的好相貌,以后该是不缺前程的。 钱妈妈这便换上了一副笑模样,点头赞道:“这个方子不错。” 许茂礼又施一礼,道:“妈妈谬赞。既然如此,我这便回去打发家下人送药过来。先照着这个方子吃上七天再看。” 请哪位大夫来看病,就从哪位大夫处拿药材,这也是规矩了。 钱妈妈没什么好说的。 钱妈妈让翠儿领路,把许茂礼又送还给了宫大家的,宫大家的又指派了一个小丫头,让小丫头领着许茂礼去了荣怡堂,给那个生病的丫头治病。 第13节 从荣怡堂看过病出来,许茂礼又由这个小丫头领着,往二门上去了。 许茂礼知道这些高门大户的规矩,知道顾府的女孩子们都在二门里头,出了二门,那就是小厮的地界了。 许茂礼也守规矩,在这种大户人家的内院行走,一向是目不斜视的。 只是…… 前头带路的小丫头一不小心又和许茂礼拉开了距离。 她年纪还小,又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张口便道:“许大夫,您怎么走得那么慢哪?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啊?” 许茂礼俊脸一红,一边嘴里忙不迭地道:“无事,无事。” 一边赶忙加快了脚步,很快就超过了小丫头,倒把领路的小丫头甩在了后头。 小丫头连忙小跑几步跟上了。 只是心中实在不解。 这个人怎么一会儿慢得跟乌龟爬似的,一会儿又好像身后有狗在追。 真真是个怪人。 第11章 早上。 惜红院。 小丫头找到钱妈妈,道:“刚刚宁姨娘的药给送来了。” 说着,把手里拎着的东西略举起来给钱妈妈看看。 七副中药,捆扎得严严实实的。 钱妈妈不耐烦道:“到了就给宁姨娘送去就是了,来烦我做什么。” 小丫头答应一声,就要去。 “回来。”钱妈妈眼珠一转,忽然又叫住了小丫头。 “把药给我。然后你再这么办。”钱妈妈小声对小丫头吩咐几句。 *** 上午。 冬儿拎着药绳找上了钱妈妈。 “妈妈,是不是搞错了?刚我想给姨娘煎药呢。一打开药包,全是些枯枝败叶的,竟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闻着一点中药味没有,这也不像是药材啊。妈妈看看,东西是不是送错了?” 冬儿一边说着,就要打开药包给钱妈妈看。 “放你娘的屁!” 钱妈妈眼睛一瞪,胖腰一叉,指着冬儿的鼻子就是一声叱骂。 “药好端端的给你们送过去了,你接药的时候怎么不说话?这会子你跑到这儿胡沁!要么就是你们自个儿把药材调换了,再拿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数,倒跑到这里来讹人!再敢胡咧咧一句,就拉到院子里头打嘴巴子!” 冬儿见状,知道这么下去讨不了好,只得忍气吞声地回去了。 当天冬儿就去了一趟荣怡堂,找到了菱月,把事情跟她说了。 冬儿懊恼道:“都怪我大意,要是当时就拆开看了,也就没有这档子事了。” 菱月面沉如水。 “怪不得你。这样的事谁能料想得到。” “冬儿,你先回去,只是不要再为了这事跟正房闹了,否则吃亏的还是你们。我这两天想法子出府一趟,再去问许大夫拿一回药,到时候悄悄地给你们送去。” 冬儿见菱月有主意,也就有了主心骨了,感激不尽地回去了。 *** 顾府的丫鬟一个月只得轮休一日,菱月想出去一趟并不容易。 下半天的时候,老太太歇晌起来,在堂屋里正消闲呢,就见菱月一脸的笑模样,讨好地凑过来说话:“我得问老太太告个假。” 老太太奇道:“你不是才出去过,又出去做什么去。” 菱月道:“我姨家一个表姐要出阁了,前两日我休息一日,就是去我姨家帮忙去了。我走的时候表姐怪舍不得我的,也怕嫁到别人家后姐妹们要再见面就难了。我想着这个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只能求到老太太这里来,只求老太太再放我一日,我也好出去和表姐多聚一聚。” 老太太老神在在地道:“我偏不放你的假,看你能怎么着。” 菱月拉住老太太一只袖子,摇晃道:“老太太——老祖宗——求求您了……” 这场景,比起主仆,更像是老祖母和小孙女。 很多时候,菱月跟老太太是处得跟亲祖孙似的。 老太太笑起来:“你们瞅瞅,今儿个我要是不答应了菱丫头,她非得把我这把老骨头摇散架了不可。” 这话是对着周围的丫鬟婆子们说的。 大家都笑起来,蔡妈妈凑趣道:“还不是老太太惯出来的。” 老太太这么说,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菱月欢喜得一拍手,道:“我就知道咱家老太太最好了。” *** 晚上。 钱妈妈拎着七副中药回到家里。 钱妈妈的儿媳妇王氏听见动静,出来迎接婆婆,瞧见婆婆手里拎着的东西,忙表示关心:“娘这是身上不舒服?怎地提了药回来了?” 钱妈妈眼睛一瞪,骂道:“你他娘的才身上不舒服!老娘好得很!你少咒我!” 自家婆婆的脾性王氏老早习惯了,挨上几句骂也是不痛不痒的,闻言只是笑道:“我这不是看娘拎着药回来的,才问上一句。” 等钱妈妈进了堂屋,王氏忙把钱妈妈脱下来的大衣裳和几幅药包给接过来。 钱妈妈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胖胖的身子好好地喘了一会儿气,才哼道: “这是宁姨娘的药。我寻思着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了,再多吃上几服药,也只是多受一茬子罪,何苦来的?哼,我这也是帮她了,早死早超生么,早点下去投个好胎,不比赖活着受罪来得实惠。” 王氏听了这话,一缩脖子,也没敢言声。 钱妈妈朝着王氏手里拎着的药包努了努嘴,道: “这东西也别浪费了。你以后每天早晚煎一副给我吃,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该好好补补了。” 说着,白白胖胖的身子在椅子上活动了活动。 这话,这情景。 王氏差点没乐出声来。 好容易才忍住了,王氏说道:“娘,这药不能乱吃的吧?别再吃出毛病来。” 钱妈妈一瞪眼。 “怕的什么!大夫说了,这是补药,好东西。宁姨娘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骂完儿媳妇,钱妈妈又后悔地自个儿在那嘀咕:“怪我没早想起来,早知道该开几幅好药来吃吃的。” 王氏只得拎着药下去了。 当晚,热腾腾的一碗药吃下去,钱妈妈就睡觉去了。 *** 同一天,天将擦黑的时候。 梁氏应门出来,见是自家闺女,着实吓了一跳。 “你怎地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回到屋子里,菱月把药被换掉的事跟梁氏说了,梁氏气得直骂。 待菱月把自己的对策说了,梁氏不骂了,她吓了一跳,道:“闺女,这,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儿啊,万一给发现了……” 光是偷偷往内院送药已是犯了忌讳,何况是这样的药,真要给发现了,就怕是有嘴也说不清。 菱月道:“事急从权,顾不得这么多了。” 梁氏不大放心,偏又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也就只得随女儿去了。 梁氏想了想道:“明个儿我多做些糕点,你带上糕点再过去。上次人家大夫就是一分银子没收的,这回上门可不好空着手去。” 菱月也想到这一点了,闻言高兴道:“还是我娘想得周到。” 第二天上午。 梁氏做了好些点心,满满装了一大匣子,拎一拎,沉手。 菱月戴上幕篱,拎过点心匣子就去了。 直到女儿的身影瞧不见了,梁氏才回到院子里,上上门闩。 回味了一下刚才点心匣子那沉甸甸的手感,梁氏捂了捂心口,心疼。 那么多糕点呢。 诚然许大夫是个大善人,但这事说到底也不是给自家办的,自家没有一分好处,现在还要自掏腰包给人送礼,唉。 *** 和祥医馆。 菱月一进医馆,上回那个名叫大兴的半大小子就迎上来了。 “姑娘还是来找我们许大夫的?” 大兴认得她,上回来少东家还专程让他把人送回家去,大兴对她印象深刻。 菱月道:“正是呢。上回许大夫给我看了病,我很感激。这不,我娘做了些点心,让我送过来给许大夫吃,表示一下谢意。” 这些糕点都是刚出锅的,还是温热的呢。 第14节 菱月这样一说,大兴还真闻着味儿了。 大兴非常高兴,忙不迭地就跑进去叫人了。 许茂礼出来得很快。 前两日去顾府出诊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一趟说不定能见着菱月姑娘,结果失望而归。 没成想这么快就在医馆里相见了。 许茂礼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姑娘请里面说话。” 两人来到里头看诊的小屋子。 菱月低声把事情跟许茂礼讲了。 许茂礼这才从喜悦中回过神来。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许茂礼也着实料想不到还能出这样的事情。 看着光鲜亮丽的顾尚书府,内里竟然藏污纳垢到这般地步。 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那菱月这趟过来,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许茂礼忙道:“姑娘莫急。药材我这里有的是,只是里头有几味药并不常用,我手上没有现成可用的,须得先把药性练上一练才能使用。姑娘先等上两日,等我这里弄好了,立刻就……不知道这药该怎么交到姑娘手里才好?” 菱月本以为这趟过来可以直接拿了药就走的。 这样等回府后再悄悄地给宁姨娘送去,中间不经过别人的手,最稳妥不过。 她本也不懂药材这方面的事情,实在没料到中间还有这么一茬。 她今晚上是必要回府的,不可能待在家里再等上两日。 这样一来,药势必得通过旁人的手给她送去,中间平添了许多环节,风险一下子上去了。 事已至此。 菱月一咬牙,说道:“过得两日,我让我家里人过来拿药就是。他们有法子把药交给我。” 许茂礼一听,便道:“既然是这样,我这里药一备好,就使人给姑娘家里送去就是了。” 大兴上回去送过菱月姑娘,他知道地方。 菱月忙道:“已经劳烦许大夫很多了,我心里头对许大夫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是。这跑腿的事儿,实在不敢再麻烦您。我家里人会来拿药的。” 许茂礼道:“姑娘只想想,姑娘家里人要是来早了,我这头药还没备好,姑娘家里人怕是白跑一趟。相反,姑娘家里人若是来得晚了,又要耽搁时间。还是我使人给姑娘家里送药最方便。姑娘就不要再推辞了。” 他既这样说,菱月只得再次道谢。 事情便算是谈妥了。 临走之前,菱月扫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点心匣子,微笑道:“这是我娘亲手做的糕点。上次的银子许大夫分文不取,这次的糕点可不许再推辞了。” 菱月早已摘下了幕篱。 她这样微笑着说话,整个人显得既温柔,又可亲。 许茂礼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的,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人送走的。 就听见大兴一声欢呼:“嗷,有糕点吃喽!” 大兴冲进内室就打开点心匣子,一匣子满当当的糕点,温温热热的,散发着馥郁香甜的气息。 看着就很好吃的样子。 大兴一伸手。 “啪——” 大兴“嗷”一嗓子缩回了手。 许茂礼竟然也跟进来了,毫不客气地就把大兴伸出来的手给打了回去。 “啪”的一声,许茂礼把点心匣子给重新合上了。 大兴就见少东家一脸嫌弃地说道:“是给你送的吗你就伸手!” 大兴怀疑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假的少东家。 让人又不解又委屈。 大兴道:“以前旁人送来的吃的喝的,哪次不是分给了我们吃?今个儿少东家怎地忽然小气起来?” 许茂礼不听那一套。 “去去去,想吃糕点自己去外头买去!” 说着许茂礼从身上抓了一把铜钱,一把塞给大兴,然后赶苍蝇一样的把大兴从他的点心匣子跟前赶走了。 第12章 甄家。 听菱月说完,梁氏皱眉道:“要是这样的话,这个事还得找你爹帮忙。” 这件事必须掩人耳目。 这不巧了,甄二就是给顾府看大门的,这个事还就合适他去办。 梁氏又道:“一会儿你自己跟你爹说去,我现在跟他不搭腔。” 还是上次宁姨娘的那些金银闹的,这夫妻俩现在是谁也不理谁。 梁氏叹道:“本来这个事根本用不着你爹的,现在闹的,还非得他帮忙不可了。” 说真的,梁氏这会子还真的摸不准甄二的脉了。 要是甄二就是梗着脖子不肯帮忙,这事儿还真是干瞪眼没咒念。 正说着呢,外头拍门声响起。 昨晚上又轮到甄二值夜,这会子正是甄二下值的时辰。 梁氏给菱月使了个眼色。 大门一开。 甄二看见菱月,也是一愣。 “丫头,你怎地又回来了?” 昨晚上甄二值夜,没有回家,也就没见着菱月。 虽说甄二现在不跟梁氏说话,但梁氏是梁氏,闺女是闺女,不是一码事。 菱月笑道:“我这里有个事,爹你可得帮我。” 到底宁姨娘那个事没过去呢,甄二哼一声,进了院子,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有事就想起你爹来了。” 菱月把门闩上上,跟上她爹,回道:“那是,谁让你是我爹,我有事不找你让我找谁去。” 甄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同样一件事,梁氏那婆娘一番话就能把他闹得气血翻涌的。 轮到他家丫头一说话,他火气就没那么大。 明明细想想,宁姨娘那个事,其实他家丫头才是主谋,梁氏那婆娘顶多算个从犯。 菱月跟着甄二进了堂屋。 给甄二倒了碗热水喝,又去厨房热了早饭端来。 在甄二喝水吃饭的当口,菱月坐在一旁把事情的经过细细地说了一遍。 菱月又道:“爹,这事非得你出手不可。我是这么想的,等许大夫那头把药送来,咱家就把药放点心匣子里。爹你到时候就带着这个点心匣子去值房,若有人问,就说是我娘做的糕点,要送进去给我吃的。我回头会和刘婶子打好招呼,到时候你就寻个时机去二门上,把点心匣子交给刘婶子。” 甄二支着耳朵听着,手上动作不停地吃着早饭,就是不言声。 也不说给办,也不说不给办。 菱月歪过头去看他,“爹,好不好嘛?” “吓,你还拿起乔来了!” 自打甄二在外头敲门,梁氏就没出来。 刚一直躲在菱月屋子里支着耳朵听这头的动静来着,这会子,梁氏忍不住蹦出来了。 梁氏道:“上次你生气跑出去,我也气得不行,你知道咱闺女怎么说的?她说宁家丫头是个苦命人,咱们不好拿人家的东西,但是她一定会好好孝顺咱们两个老的,将来一定让咱们两个过上好日子。你听听,听听,咱闺女多孝顺!你再看看你这个当爹的,左不过是搭把手的事儿,你跟这儿推三推四的,这世上有你这样当爹的没有?” 梁氏声调很高。 菱月则是眼巴巴地瞅着她爹。 再加上梁氏早把宁姨娘的财物给藏好了,对甄二谎称已经还给了宁姨娘,故此甄二对那些金银也没什么想头了。 现下这母女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软的硬的一起来,甄二给闹了个没奈何,最后只得粗着嗓子应了下来。 甄二吃过早饭就回屋补眠去了。 梁氏也出门卖糕点了。 小小的院子里安静下来。 菱月得以静下心来,把整个过程重新捋了一遍。 许大夫送药过来。 她娘把药装点心匣子里。 她爹拎着点心匣子去上值。 她爹把点心匣子交给刘婶子。 刘婶子把点心匣子交给她。 整个过程里,唯一不可控的人,就是不知情的刘婶子。 第15节 不过她曾经帮过刘婶子一个忙,刘婶子的闺女曾经犯过一个可大可小的事,当时她抬抬手,把人放过了。为了这个,刘婶子一直很感激她。 刘婶子又是个老实人。 这个人应当是可以放心的。 这样一个传递的路线,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菱月略略心安。 *** 两日后。 甄家。 甄二从外头回来,一进堂屋就看见桌子上摆着几幅药,用棉绳子整整齐齐捆扎好了,放在桌子正当中。 甄二哼一声:“东西送来了?” 他怪声怪气的,梁氏不搭这一茬,反而道:“咱家的点心匣子也送来了。刚我还想拿块抹布擦擦里头,想着免不了要掉些糕点渣子在里头的嘛,结果一打开,里面干干净净的,早就给人收拾过了。这许大夫啊,还真是个讲究人。” 梁氏也不过是白说这么一句。 边说着,边把药包上的棉绳子解开了,然后把这些药包一包一包的,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点心匣子里。 盖子重新合上。 梁氏对甄二说道:“匣子我就放桌子上,你去上值的时候记得带上。” 说完又不放心,不由得低声嘱咐:“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可千万小心再小心,别再出了什么岔子。” 甄二哼一声:“不放心我,你就找别人去。” 又道:“有口热乎的没有,给我拿点吃的。” 梁氏忽然想到什么,忙转身去了厨房。 上一次闺女回家,她给整治了一桌子的好肉好菜,偏生那日因着宁姨娘的财物家里闹了一场气,闺女吃得不多,甄二干脆没回家吃饭,好些肉菜都剩了下来。 当时她生着气,把这些肉菜都给藏在了橱柜里,不给甄二吃。 结果不小心竟然给忘到了现在。 梁氏赶忙从橱柜里把肉菜拿出来。 这些肉菜有的给冻得邦硬,有的凝上了一层晶冻。 好在闻着没有异味,热热还能吃。 也亏得现在天冷,不然放这么多天早该放坏了。 梁氏过日子一向省检,也就亲闺女回家的日子舍得这样吃肉,眼下不禁十分庆幸。 *** 第二日一早。 顾府门房。 值夜一宿的陈四和刘五看到甄二提着点心匣子进来,原本萎靡的精神顿时一震,喜笑颜开地凑上来道:“哎呀,还是嫂子想着咱们哥几个儿,没得说。” 说着就要伸手去接甄二手里的点心匣子。 “去去去,边儿去,这是我老婆给我闺女做的。有你们什么事儿。” 说着,甄二拎着点心匣子绕过这俩人,把点心匣子放在了靠角落的一个矮柜上。 陈四和刘五咂摸咂摸嘴巴,虽然失望,倒也没有什么话好讲。 梁氏平时过日子虽然省检,但是人情往来这一块上并不小气,时不时的会做些糕点,让甄二请大家伙儿甜甜嘴,也是个人情。 如若不然,眼下陈四两个也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了。 甄二来接班了,陈四和刘五可以下值了。 两人一头打着哈欠,一头往外走。 迎面碰上张六,张六也是来上值的。 陈四笑道:“你小子是个狗鼻子,一会儿可别闻着味去摸甄二的糕点匣子。那是甄二嫂子给她闺女准备的。你小子要是敢动,小心甄二呲你。” 说着又打一个哈欠,摇晃着同刘五一道离去了。 那一头,甄二不舒服地捂着肚子,好像吃坏肚子了。 张六进了门房。 甄二看一眼他,指了指矮柜上放着的点心匣子,又说了一遍和陈四一样的话。 张六答应一声,过来坐下了。 今个儿白天是他和甄二两个人值班。 甄二站起身来,不行了,他得先去趟茅房。 本来还想先去二门上找刘婆子来着。 临走之前,甄二捂着肚子对张六说道:“你小子可不许趁我不在动那里头的糕点,不然我不找你说话,我媳妇也得来找你说话,听到没有?” 张六笑道:“晓得了,甄二哥,你可赶紧地去吧,小心拉里头。” 甄二和张六这些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都说明白了是要给他闺女送去的糕点,张六不至于偷吃。 甄二赶紧地去了。 张六转头看向那矮柜上的点心匣子。 都说那里头是糕点,他闻着怎么不像呢? 非但没闻到糕点的香气,反倒有一息似有若无的药味儿。 本来这一点张六也没大放心上。 可是刚甄二又交代他一遍。 张六心里就有点怪怪的。 张六起身走到矮柜旁边。 他心里想着,我就打开看一眼,要真是糕点,我自然不会吃,立马合上。 甄二也不会知道。 就是打开来确定一下。 张六就跟做贼似的,先看一眼门口,见没人,动作飞快地打开了匣子。 好几服药在匣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 哪来的糕点。 张六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若是甄二他闺女生病,府里自然会给请大夫,哪里用得着甄二巴巴地往里送药。 甄二说糕点是给他闺女准备的。 这就是说,这些药要给送进府里去。 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 甄二他这是想做什么? 甄二一回来,张六都等不及他进屋,甩开脚丫子就往外跑,一边嚷道:“甄二哥你可算回来了!不行了不行了,我也得去趟茅房!” 边说着,一溜烟地就跑不见了。 甄二刚解决完,一身轻松,在后头笑骂了一句:“瞧那德行!” 天寒地冻的,甄二忙撩开棉帘子进了屋。 屋子里烧着炉子,甄二就站过来搓着手烤火。 心说张六那小子说话也就回来了,索性也不用坐,打算一等张六回来,他就拎了点心匣子去二门上找刘婆子去。 这烫手的山芋,早脱手早了。 结果张六这小子,是左等等不来,右等也等不到。 甄二给气得是心里直骂娘,要不是门房里不能缺了人,甄二简直要到茅房里去找人了。 炉子上坐着风炉,风炉里的水已是烧得滚滚的了,咕噜咕噜地直往上冒泡,热气淼淼。 甄二一把抄起风炉,倒了一大碗热茶出来。 呷了一口,烫嘴。 甄二骂了一声。 “吱呀——” 门房的木门从外头给推开了。 甄二只道是张六回来了,张嘴就骂道:“你小子敢情是掉茅坑里了,让你甄二哥白等这么长时间……” 边骂边转过头去,定睛一瞧,哪里是张六。 找上门的是一个小厮打扮的小子。 他一脸笑地对甄二说道:“甄二叔,我是在孙管事手底下做事的,孙管事有事找您,您这就跟我走一趟吧。” 第13章 这是不常有的事儿,甄二忙问道:“这位小哥,不晓得孙管事找我何事?” 这小厮笑道:“嗐,咱就是个跑腿的,上面让我来我就来了,其他的事我上哪里知道去。” 都是在同一个顾府里头做事的,多少有些面善。 甄二之前在孙管事身边见过这个小厮,对他传的这个话倒是没什么好怀疑的。 只是,他只是个门房,像孙管事那样的大管事会有什么事找他呢? 第16节 以前,甄二接触得最多的就是顶头的小管事,像孙管事这样级别的,基本上没什么接触机会。 甄二心里头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再说,现门房里还明晃晃着摆着一个点心匣子呢,要是没人看着,实在不能放心。 甄二斟酌一下,同小厮打商量:“门房不能没人哪,我有个叫张六的同伴去茅房了,这就回来了。要么您稍等等,等张六一回来,我就同您去。” 小厮一听就道:“这可不成。孙管事立等着您哪!哪里好耽搁的。既然您那个同伴快回来了,这一时片刻的,能出什么岔子?您快随我来吧。” 边说着,边就往外头走了。 甄二没法子,只得一边在心里头痛骂张六,一边连忙跟上了前头的小厮。 就这样,小厮在头前领路,不多时,就带着甄二在一排倒座房中的一间屋子外头站住了脚。 小厮撩开棉毡子,也不进屋,就站在屋外跟里头汇报:“孙管事,人带到了。” 里头道:“让他进来。” 小厮道:“是。” 说着,小厮一只手保持着撩开棉毡子的姿势,另一只手对着甄二朝屋里比了比。 “请吧。” 甄二进了屋子。 小厮没有跟进来,倒是门扇“吱呀”一声,又从外头重新关严实了。 甄二心里头有种怪异的感觉。 这一排倒座房都是给下人使的,屋子大小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孙管事是大管事,级别高,这屋子里也是满堂的家具,满堂陈设都是深色的,倒座房光线又不好,有种沉闷压抑的气氛。 孙管事三十五六的人,个头不高,身材瘦削,留着一把小胡子,看上去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眼下他目光锐利地直盯着甄二打量,好像甄二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甄二心里一个咯噔。 不过更让甄二吃惊的,还是看到张六竟然也在这里。 一时间,甄二心里头翻过许多念头。 也许,孙管事找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所有负责看守大门的门房。 这也就能解释,好端端的,孙管事怎么就忽然找上自己。 所以张六才会也出现在此处。 甄二试图给眼前的事情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他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甄二看看张六,然而,张六并不看他。 孙管事虽然目光锐利,一时却也并不言声。 甄二摸不清状况,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孙管事,您找我过来,不知道有什么示下?” 孙管事却道:“不急。” 孙管事的意思,好像是还要等着什么。 可是等什么呢? 却又不说。 甄二心中越发狐疑,可是上头不发话,他也只得一头雾水地干站着。 说话的工夫房门口又进来一人。 是个小厮。 就听这个小厮说道:“孙管事,东西拿来了。” 孙管事一招手,“拿过来。” 小厮拎着东西走上前。 甄二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这一看,那叫一个大惊失色。 这小厮手里拎着的,赫然是他早上刚拎到门房的点心匣子。 甄二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点心匣子,那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这一切,孙管事都看在了眼里。 孙管事挥挥手,让小厮下去了。 门扇从外头重新关严。 棉毡子重新放下来,屋子里给遮了个密不透风似的,沉闷而压抑。 安静得吓人。 屋子里只剩下孙管事、张六、甄二三人。 孙管事把匣子打开,里头药包一包包的码得整整齐齐的,正如张六口中所言。 孙管事当即一声冷笑,抬起眼睛说道:“行了,都说说吧。张六,你先说。” 甄二脸色煞白地看向张六。 张六避开他的视线,把今早上甄二怎么拎了这个点心匣子过来,甄二当时是怎么说的,自己又是怎么起了疑心,怎么打开点心匣子发现里头不对,把这些已经对孙管事汇报过一遍的话,当着甄二的面又重新说了一遍。 说完这些,又接着说道:“我当时就很害怕。偷偷往府里头送药,这是犯大忌讳的呀。万一出了事……当然了,我也怕冤枉了甄二哥,我就偷偷拿了一包药藏在身上,想着找个大夫给看看,要是这个药只是个寻常的方子,也便罢了。谁知道……” “我找的是长雀市北街永泰医馆的一位老大夫帮我看的。老大夫说得明明白白的,这个药不是个好东西,就是让好人吃了,也得给治出病来的。” “这我哪敢隐瞒,只能报告给上头。” 张六说完了。 甄二的一张脸已经白得跟纸一样。 明明屋子里生着火炉,并不算冷。甄二却好像给人扒光了衣服扔到了外头的冰天雪地里,身上直要打起摆子来。 诸般情形,孙管事都看在眼里。 孙管事当场冷笑一声,挥挥手让张六下去了。 这害人的东西是要送进内院的,必然涉及内院私密,听到的人越少越好。 门扇打开,复又从外头关上。 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响。 屋子里只剩下孙管事和甄二两人。 到了这个地步,甄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门房就在顾府大门口,临街的地界,显然不是个问话的地方。 所以孙管事派来小厮,假作平常地把他唤来,只怕他前脚一走,后脚就又有小厮进去门房拿点心匣子去了。 张六是人证,点心匣子就是物证。 就听孙管事一声冷笑,说道:“人证物证都在,甄二,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没有?” 孙管事沉着脸道:“你们是顾府的老仆了,这些年顾府是缺你们吃还是少你们穿了,竟然做下这等事来!” “说!你们串通一气送这害人的东西进府,要害的是什么人!你们是怎么起的这个害人的心思,为什么要害人!给我说!一个字也不许漏!” “或者,”孙管事说话忽然慢了下来,悠悠道,“我让人把你闺女一道带来,你们父女两个商量商量,再一块给我交代?” 说到这里,孙管事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起来,“对了,你闺女是贴身伺候老太太的,莫非,你们父女两个要害的是老太太?” 甄二煞白着一张脸,整个人都因为恐惧而浑浑噩噩。 忽然听到这话,甄二吓得那叫一个魂飞魄散,登时双腿一软,跪下就砰砰磕头,赌咒发誓地道: “孙管事明鉴,我们一家要是敢起害老太太的心思,一家子不得好死,就是死了也得下油锅,不得超生!我们家那丫头从小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论起对老太太的心,我和她娘加一起怕是都比不过老太太!我家丫头她如何能去害老太太!” “便是不说这个,孙管事请想,我家丫头是老太太跟前的人,有老太太的一日,才有我家丫头的一日!害了老太太,对我家丫头有一丝好处没有?对我一家子有一丝好处没有?孙管事明察啊。” 孙管事说这个话,原本就是在试探甄二。 眼下见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顺势便问道:“若不是要害老太太,你们父女两个又是要害什么人!你闺女在内院,你见不着你闺女的面,必得经过第三个人的手把这害人的东西递过去!这个人是谁?这个事有多少人知情?你们到底要害谁?为什么要害人?都给我老老实实交代了,也好少受一点皮肉之苦!” 屋子里昏暗压抑,孙管事目光狠厉,好像随时能置人于死地。 甄二跪在冰凉的地上,浑身都脱力了一般。 孙管事认准了他们要害人,这个罪名下来,他们一家子固然是死路一条。 可是就算实话实说,能不成就有什么好下场在等着他们一家子不成? 此时此刻,甄二后悔了,也清醒了。 他们是什么身份,内院里的事,岂是他们这样的人能掺和的? 家里丫头张嘴的时候,他就该一巴掌把她扇回去,而不是稀里糊涂地搅合进这件事里头。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宁家那丫头命一向不好,他们家沾上她,现在也要倒大霉了。 甄二跪在地上,低着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说完这些又急切道:“孙管事,我们家犯了顾府的规矩,要打要罚,我们都认。可是我们真的没想害人哪!都怪我家那丫头心太善。孙管事明察啊!” 又道:“孙管事只管去查去问,这事除了我们一家,宁姨娘、宁姨娘跟前的丫头,还有那个大夫,都是知情人。我甄二要是有一个字的谎话,让我口舌生疮,不得好死!” 说罢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只求孙管事饶命。 孙管事沉吟不语。 甄二交代的话,大大出乎了孙管事的预料。 观察甄二的言谈举止,不似作伪。 加上他又提出了几个人证,这些都是可以去查证的,并非甄二可以信口雌黄的事。 按照顾府一般的行事,对于犯了错的下人,正式的处置下来之前,会先给关进柴房里去。 第17节 不过甄二这个事涉及内院私事,若是闹出动静来,难免惹人猜想。 孙管事心中权衡一番,叫甄二管住嘴,又叫了两个小厮进来看住甄二,就地把甄二看押在了这个屋子里。 事情涉及内院,不是孙管事可以做主的。 到得晚间,孙管事便拎了那个点心匣子,脚步匆匆地往上头汇报去了。 第14章 晚间。 顾府前院,顾七书房。 孙管事把甄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完毕。 孙管事是顾七的人。 以顾七的能力,和受皇帝重视的程度,虽说他是二房的,从宗法上来讲,比不得顾大爷这个顾府的长房嫡长孙,不过,实则整个顾府从最大的老太爷算起,都默认顾七才是下一代的顾家掌舵人。 不过,顾七的妻子方氏长年在外养病,在顾府大宅里掌家理事的还是顾大爷的妻子邓氏。 尽管如此,顾七在顾府也有自己的班底。 顾府的许多关键位置上,都有顾七的眼线,确保顾七在大体上掌控住整个顾府的动向。 孙管事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遇到这个事,孙管事头一个,便是向顾七汇报。 “竟有此事?” 顾七声音微沉。 孙管事答道:“甄二报上来的几个知情人,要么是内院的人,要么是外头的人。没有主子发话,小的不敢贸然前去查问。” 没经过查证的事,孙管事不敢下断言。 不过,顾七清楚,孙管事既然能把这话拿到他面前来说,可见他心里头至少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孙管事打开点心匣子,送到顾七跟前,道: “张六请了一位老大夫看过这匣子里头的东西,老大夫明确说了这药不是好东西。甄二也承认了。这一点当不会有假。” 顾七撩了下眼皮子,往里一看,药一包包的,在匣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倒是很用心了。 顾七信手抽出来一包翻开,几种他不大识得的药材混在一起,一种药材独有的幽幽的味道。 翻开的药包在顾七手上略停了停,便一个弧线给人重新扔回了匣子里。 “啪”的一声,好好的一包药材登时散落了一匣子。 孙管事登时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不敢多言。 顾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然而熟悉他的人却知道,顾七这已经是很不高兴的表示了。 孙管事心里头门儿清。 内院妻妾相争,以至于要闹出人命。 连下人都掺和进来,这是以卑乱尊,犯规矩的事。 还勾连了外头的人。 这是家丑外扬,内院的丑事连外头的人都知道了。 还串通一气,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内院里头送。 做下人的这般胆大妄为,就问眼里还有没有主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听到这种事,七爷不恼火才怪了。 书房大丫鬟晴叶被叫了进来。 顾七道:“跟她讲讲。” 这话是对孙管事说的。 孙管事知道,顾七身边的几个大丫鬟里头,就属晴叶最得顾七信用。 当下便把刚才汇报的事情又重新对晴叶说了一遍。 晴叶一听,顿时提炼出了要点,知道这件事在哪些点上碰触了七爷的逆鳞。 当即屏息凝神,只待七爷发话。 就听顾七道:“此事你莫要声张,悄悄去探查一番,一弄清楚此事真假,立即来报。” 晴叶答应一声,这就要去。 虽说冬天天黑得早,此时顾府各处已经挂上灯笼照明了,可是晴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又明白此刻七爷心里头正恼火,因此哪怕夜间行动多有不便,晴叶也是丝毫不敢耽搁的。 顾七道:“回来。” 晴叶站住脚。 顾七道:“也不急这一时三刻,此事明日一早你再去办。” 又对孙管事和晴叶两人道:“都下去吧。” 等这两个人退下了,顾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伸手疲乏地捏了捏眉心。 生长在顾府这样的富贵之地,妻妾相争这种事,顾七自小是司空见惯的。 主母和侍妾共同生活在后院这个一亩三分地里,面上看着再和睦,内里也是争斗不断的。 这一点顾七很清楚,也可以容忍。 只是凡事都得有个限度。 主母打压侍妾到不给人留活路的地步,终究是太过分了。 *** 晴叶第二日一早就来了惜红院。 绕过照壁,进来月亮门。 一路行来,除却刚刚看大门的丫鬟,内院里只见着一个粗使婆子拿着大扫帚在打扫庭院。 天冷,大家都是能不出来就不出来的。 便是那看门的丫鬟,也有个避风的门房可以躲。 倒难得这个婆子实诚,一大早的就披着寒风出来干活。 晴叶是贴身伺候顾七爷的大丫鬟,有这一层身份,在顾府内院行走,那也是无人不识的人物。 晴叶过去同粗使婆子搭话: “婶子,七爷新得了暹罗国的新茶,命我送一些过来给二爷二奶奶尝尝鲜。不晓得二奶奶这会子方不方便?” 粗使婆子对待晴叶,并不像其他下人那样巴结讨好,反而耿直道: “二奶奶不在。给老太太请安去了。你怎么挑了这个时辰过来?” 晴叶一噎,忙遮掩道:“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了,原不该这会子过来的……倒也无妨,左右我这会子没事,等一等就是了。” “对了,”晴叶好像想起什么,“听说你们院子里的宁姨娘病了?我正好探探她的病去。” 说着晴叶拢了拢双臂,自言自语似的道:“这大冷的天,也好有个地方可以去。” 说着就问道:“不晓得宁姨娘住哪个屋子?” 粗使婆子伸手一指,道:“喏,那个屋子就是了。” 晴叶道了谢,径直往西厢房去了。 *** 西厢房。 晴叶的突然造访,也打了宁姨娘和冬儿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一向素无往来的。 晴叶又是这样的身份。 晴叶给这主仆二人的说辞,和给粗使婆子的一样。 除了这个,宁姨娘和冬儿两人也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只得信了。 大早上的,宁姨娘身子骨又不好,原是在床上躺着的。 现下因着晴叶来探病,宁姨娘担心失礼,便要下床来。 被晴叶一把按住了。 晴叶道:“可不兴这样的。原是来探病的,若是反让病人为了来探病的人忙活一通,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倒是我的罪过了。” 宁姨娘的消瘦和病弱是遮掩不住的,晴叶看在眼里,也不由得起了两分恻隐之心。 顿了顿,晴叶又状似无意地问冬儿: “你们姨娘的药煎好了没有?怎么不见端来呢?” 可是眼下她们这里哪里还有什么药了? 药都被姓钱的那个老虔婆给偷去了。 冬儿一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不由得和宁姨娘对视一眼。 若是没有菱月,若是宁姨娘眼下还像之前那样全无指望,能遇着这样的机会,有晴叶这样的人来主动询问,冬儿一定二话不说,张嘴就告状了。 可是现在她们已经有了别的计划,若是据实以告,就怕会节外生枝。 宁姨娘也想到此处,她把话头接了过去,遮掩道:“药早煎好了,刚刚已经吃过了。” 诸般情形,晴叶看得是一清二楚。 晴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问了。 *** 第18节 晴叶在西厢房略坐了坐,陪着病人说了一会儿话,尽了探病的礼数,便出来了。 刚才那个粗使婆子还在庭院里忙活呢,晴叶过去寻她说话。 “婶子,宁姨娘怎么瘦成这样了。让人看着都怪难受的。我瞧着西厢房里又冷冷清清的,也没个陪着说话的人。唉,也不晓得还有没有人记着她。” 粗使婆子一边干活一边随口答言:“别人不知道,反正老太太跟前一个叫菱月的大丫头最近是三天两头地来看她。” 晴叶扯闲篇似的问道:“哦?还有这回事?她们两个关系很好吗?” 粗使婆子道:“应该很好吧,要不然她都这样了,哪个吃饱了撑着的来看她。好像她们打小就认识的。” 正说话呢,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二奶奶回来了。 晴叶扯了个送茶叶的幌子,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 只得停住话头,过去跟二奶奶问了安,奉上茶叶。 二奶奶让晴叶进屋说话,晴叶只推说还有别的事要忙,婉拒了。 一行人便簇拥着二奶奶往正房去了。 晴叶退到一旁,伺候二奶奶的丫鬟婆子们从她身边呼啦啦地走过。 晴叶的视线扫过这些人的脸。 和她印象中的一样,二奶奶身边的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些相貌平庸的人。 这是个值得注意的情况。 一般来说,能在主子跟前出头露脸的,至少也得是中上之姿。 可是到了二奶奶这里,情况就反过来了。 晴叶早就听说过,二奶奶因为她自个儿长得一般,一向容不得那些长相好看的丫鬟。 这就是一个嫉妒成性的人。 这一次碰面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晴叶倒是留意到一件事。 晴叶又去寻粗使婆子说话。 “婶子,刚刚怎么没见着钱妈妈?今个儿她老人家怎么没在二奶奶跟前伺候呢?” 在晴叶的印象当中,二奶奶和她的奶嬷嬷钱妈妈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粗使婆子道:“生病了,搁家躺着呢。” “唉?”晴叶道,“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这个话晴叶还真只是随口一问,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关心。 粗使婆子却瞥她一眼,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说罢,粗使婆子离了晴叶,往一旁干活去了。 晴叶当即察觉,这里头有事。 这个粗使婆子性子虽然耿直,对钱妈妈生病这个事却明显不想多说。 晴叶思索片刻,转身出了惜红院,去了大奶奶的秋香院。 大奶奶刚从老太太那里问过安回来,宫大家的一大早的都是掐着这个点过来回事的。 晴叶给顾大奶奶请过安,便去找宫大家的说话去了。 宫大家的是内院的管事娘子,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她就没有不知道的。 晴叶拉着宫大家的说了一回闲话,不经意间就问出了钱妈妈的住处。 其实就在顾府不远处,很好找的。 这也是惯例了,仆人们都是绕府而居的。 晴叶这就去了。 第15章 钱妈妈家里住着一出三进的院子。 晴叶没有上去敲门,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等了一会子。 不多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胳膊上挎着一个小篮子出来了。 钱妈妈虽说自个儿也是下人,但像她这般有头有脸的下人,家里也是有着使唤丫头的。 晴叶往前走了两步,做出一副刚过来的样子,一边对着小丫头招手,让小丫头过来说话。 小丫头定睛瞧了一眼,她并不认得晴叶,不过见晴叶穿得十分体面,也就过来了。 晴叶问她:“顾二奶奶跟前的钱妈妈是不是住这里呢?” 小丫头点头说正是。 晴叶道:“我是在顾府内院里头伺候的,顺路经过这里,听说钱妈妈病了,想进去探一探病,偏我空着手,不好就去。你是钱妈妈家里的,且跟我说说,钱妈妈病得怎么样?头两天见她还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小丫头听见这话,露出一个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晴叶一看就知道,惜红院的粗使婆子不肯说的事儿,这小丫头八成知道。 晴叶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来,托在手心里,对小丫头道:“你一定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了。说给我听听,这一把钱就都是你的了。” 钱妈妈对下头的人一向小气,小丫头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眼下见了这一把铜板,两只眼睛当下放出光来,忙伸手接了过来。 小丫头把铜板往身上藏好了,才道:“我告诉姐姐,姐姐可别跟人说是我说的。” 嘱咐完这一句,小丫头才道:“原并没有什么病,偏生头几日她把府上宁姨娘的药拎了家来,说是补身子的,好东西,硬要我们煎来给她吃。结果倒好,本来身上好好的,一吃这药,反倒把身体吃坏了,今日索性连床都下不了了。姐姐只想想,这药岂是能混吃的?她老人家可好,这会子她正躺床上骂宁姨娘呢,非说宁姨娘克她。要我说,姐姐还是别来探病的好,便是来了,只怕也看不到好脸色。” 这小丫头不是顾府的人,年纪又小,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忌讳。 再说,许多事情原就是瞒上不瞒下的。 晴叶实在料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事情。 忙问道:“那药还有剩的没有?若是还有,可别再接着吃了。” 小丫头道:“今儿才停下了。还有两幅呢。说让扔出去喂狗。” 晴叶一听,心头大喜,连忙说道:“既然不要了,你拿出来给我吧,我听人家说,有的药材用来养花,养得可好呢。我拿回去养花使。” 说着,又掏出一把好钱来,给了小丫头。 小丫头接了钱,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原便是不要了的东西。 当下也不急着出去买菜了,先返回去了一趟,把剩下的两副药都取了来,给了晴叶。 晴叶把两副药往大衣裳里头一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来。 如果说之前了解到的情况还只是和甄二的口供一一映证的话,怀里的这两副药,就是绝对性的证据了。 *** 前院。 顾七书房。 晴叶向顾七禀报了上午调查的情况。 两包药也呈上了。 孙管事之前拎来的点心匣子就摆在顾七的桌案上。 点心匣子一打开,上回顾七扔回去的那包药,里头的药材还零零落落地撒了一匣子。 顾七亲自动手,重又抽了一包出来。 打开来,和晴叶呈上来的一对比。 几种药材的品类和配比是一样的。 这就说明甄二的口供是真实的。 顾七不说话了。 他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一下下地敲在桌案上。 顾七在想事情的时候,常常会有这样的动作出现。 而这样的事情,往往是让人不怎么愉快的。 晴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扰了七爷。 她已经完成了顾七交代下来的任务,剩下的事情,只能由七爷自己来决断。 七爷会怎么处置甄二一家,这个晴叶不敢妄自揣测。 便是她心里头对宁姨娘,还有即将倒大霉的甄二一家有些同情,在七爷面前,晴叶也不敢有丝毫表露。 顾七思索片刻,让小厮叫了孙管事过来。 孙管事一进书房,见屋子里除了七爷,晴叶也在,再看看桌案上摆着的东西,便晓得调查已经有了眉目了。 甄二这个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其实有心人只消去内院里探查一番也就弄清楚了。 内院里的事情就是如此。 许多事情之所以能不露出来,只是因为无人去管,无人去问。 真有心去查,也就是顺藤摸瓜的事儿。 孙管事只等着听七爷指示。 就听顾七说道:“查清楚了,甄二说的都是真的。” 孙管事应了一声“是”。 孙管事心里清楚,接下来就要说到怎么处置甄二一家了。 甄二被他扣下来一晚上,人就在他手心里捏着呢。 第19节 内院里闹得再凶,孙管事也管不着。 他能直接伸手处置的,也就是这个了。 顾七道:“你回去把人放了,匣子也原样还他。你让他按原本的计划行事。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只当不知道。以后也无需过问。” 这话交代下来,莫说孙管事,连晴叶这个一向稳得住的大丫鬟,都不由得吃惊地抬起了眼睛。 孙管事一时间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轻飘飘地把甄二一家子给放过去……的意思? 非但如此,还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把匣子往内院里头送? 本来,在孙管事想来,甄二一家子这次就是不死也得给扒下一层皮来。 不是孙管事心狠。 只是这一家子犯的这个事,欺瞒尊上,勾连外人,夹带私货,就说哪一条不犯忌讳? 哪一家府上能容忍这样胆大妄为的奴才? 结果七爷就这样抬抬手,把事情轻飘飘地就放过去了? 七爷也不是这样心慈手软的人哪。 竟然还由着他们接茬往内院里送药。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孙管事一时还来不及细琢磨。 顾七一锤定音:“就是这样。” “都听明白了?” 还是晴叶先回过神来,答道:“奴婢听明白了。” 孙管事也忙不迭地跟上:“听明白了,小的都听明白了。” 顾七点点头,道:“都下去做事吧。” 晴叶上前,快手快脚地把桌案上打开的药包收拾了,连同点心匣子一起拎在了手里。 同孙管事一起退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顾七一个人。 上午还算明亮的冬日阳光透过碧纱窗照进屋子,斜斜映在地上,斑斑驳驳。 空中有细小的微尘浮动,在冬日的光照中有种几近透明的质感。 一个人的屋子,有种既闲适又寂寞的况味。 顾七像是出了一会儿神。 也可能是在想事情。 他想起那个丫鬟,那个老太太亲切地唤她“菱丫头”的丫鬟。 顾七的记性很好。 虽然那一日对那个丫头并无过多留意,但甄二的事情一出,顾七还是把人对上了号。 这件事虽然真正被抓个正着的是甄二,但是很显然,串通内外的关键人物是那个叫菱月的丫鬟。 没有这个丫鬟,就没有这档子事。 她家里人也是为着她才搅合进来的。 看着低眉顺眼、安静本分的一个丫鬟,背地里竟然这样的胆大妄为。 这个丫鬟,和她那一家子,可以说是严重地触犯了他的规矩,触犯了顾府的规矩。 顾七也实在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这样没有处置的处置,不过是顾七另有顾忌。 宁姨娘这件事,顾七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不管。 一来这样苛待侍妾,不是他们顾府的规矩,有损他们顾府体面。 二来到底人命关天。 只是,这件事顾七真要插手,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一来,他一个隔房的小叔子插手去管兄长的内院,这事好说不好听。 二来,真把事情放到明面上来,顾府二奶奶崔氏名声扫地不说,伤的是整个崔氏家族的颜面。 一个小小的侍妾,又如何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如此一来,事情倒陷入两难。 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既然下头已经有人越俎代庖地伸了手,索性便顺水推舟。 由得她去。 顾七眯了眯眼。 不知道那个丫鬟想没想过,便是人给顺利地救了出来,宁姨娘也由不得她自己,她到底得受崔氏这个主母的摆布。 到时候崔氏随便把宁姨娘往哪个犄角旮旯一扔,由得人去怠慢,一个病歪歪的姨娘,难不成就能有好日子过了? 人救出来并不是终点,只是另一个开始罢了。 这便是顾七给与的惩罚。 一切并没有结束。 那丫头竟然伸了这个手,那么宁姨娘这档子事,只好辛苦她接着管下去了。 一切如她所愿。 *** 从七爷的书房出来,晴叶提着匣子,带着孙管事去了一旁的耳房。 耳房里生着炉子,炉子上坐着风炉,风炉的水快烧开了,能听到咕噜咕噜的细小声音。 靠墙的置物柜里,紫砂质地的茶壶、茶盏,还有上好的大红袍,都是一应俱全的,都是七爷惯用的东西。 方便随时给七爷上茶。 七爷素爱清净,不喜旁人打扰。 七爷人在书房的时候,底下伺候的人便在这个耳房里待命。 晴叶和孙管事也是老熟人了,毕竟为同一个主子效命。 因此说起话来也随意一些。 就听孙管事说道:“得嘞,事情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合着咱们这两天全是白忙活。” 晴叶把匣子往桌子上一放,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里头散落的药材,一边笑道:“主子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事便是,管他那么多呢。” 耳房里还有一个小厮呢,十三四的年纪,这时候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 耳房里都是七爷的人。 晴叶张开一只手撵他:“去去去,边儿去。” 晴叶手上动作不停,把散落的药材重新包好,还有两包拆了封口的药包,也重新包整齐了。 又一包包地重新在匣子里码好了。 弄好后整整齐齐的一匣子,丝毫看不出动过的痕迹。 晴叶利落地把盖子合上,交给了孙管事。 孙管事拎着匣子便出去了。 长长的青石板路上,残雪未消。 孙管事拎着匣子一路走,一路琢磨着这个事,忽地他伸手往匣子侧壁上一敲,“咚”的一声响。 孙管事乐道:“嘿,便宜你们了!” 第16章 甄二给悄没生息地关了一日一夜。 那叫一个惶惶不安。 事到如今,说后悔已是无用。 到得这步田地,也别无其他法子可想。 只等着发落罢了。 他不知道等着他们一家子的会是什么。 反正顾府大宅的活计是再保不住的了。 甄二最怕的是把他们一家子给发卖出去。 到时候会落到什么地步,可真就难说了。 “吱呀——”一声,关了一个日夜的屋门,开了。 一个人背着光走进来。 两个负责看住甄二的小厮熬了一晚上,已是磕头打盹的了。 看见来人,都忙不迭地打起精神来,立起身来问孙管事好。 孙管事一挥手,让他们二人下去休息了。 阴暗沉闷的倒座房里,只剩下甄二一个人惴惴不安。 孙管事的表情都隐在暗处,让人看不清。 第20节 反正不管此刻孙管事是个什么表情,他在甄二的眼里都是个活阎王。 一张嘴,就能判人生死。 *** 拎着匣子从被关了一个日夜的屋子里出来,甄二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只觉得不真实。 太不真实。 简直是做梦一样。 不,就是做梦,也不敢想这样的好事。 孙管事原物奉坏,交代下来两件事。 头一件,他被抓包这件事全当没发生过,让他出去别乱说话。 第二件,匣子原本计划怎么送进内院去,现在还怎么送进去。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里,甄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整个人恍在梦中。 一脚踩在残留的霜雪上,差点摔个跟头。 青天白日的,甄二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甄二这一巴掌全无保留,在凛冽的冬日里扇在脸上,生疼。 这就证明这一切不是做梦。 甄二在疼痛中后知后觉地庆幸起来。 他不知道他这是烧对了哪根香,拜对了哪座佛,他也不知道是府上的哪路神仙抬抬手把他给放过了。 他只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一家子不会被发卖了。 看样子府上的活计也得以保全。 日子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 原本甄二这一日一夜给煎熬得够呛,一晚上没敢合一下眼睛,可是眼下,甄二只觉得精神抖擞,他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甄二一路拎了匣子去二门上找刘婆子。 要按甄二的意思,现下只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把火把这惹祸的东西烧了干净。 只是孙管事已经明明白白交代了,匣子原本计划怎么送进内院去,现在还得怎么送去。 这里头的用意甄二虽然搞不明白,但孙管事的意思,他哪敢违背。 如果说送匣子这件事,原本是因着自家丫头的请托。 现在俨然已经成了差事,不得不办。 刘婆子正在二门上的门房里当值呢,门房里除了刘婆子,还有一个婆子在当值。 府上的成年男仆不得允许是不能踏进二门半步的。 刘婆子只得自己出来。 刘婆子身上穿了件灰褐色的长棉袍,她面容老相,看着倒像五十岁的人,她把点心匣子接过来道:“我这就给菱姑娘送去,昨个儿菱姑娘还来问过一趟呢。” 刘婆子一看就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甄二哪敢多说,敷衍两句就忙忙地走了。 别说孙管事已经交代下来,不让他乱说话。 便是没有孙管事的交代,昨天他又是被抓又是磕头求饶的,丢人现眼得狠,便是现下雨过天晴,想起来也觉窝囊,甄二哪里肯告诉别人。 办完这趟差事,往回走的时候,甄二方觉出疲惫来。 这一日一夜,一会儿吓得死过去,一会儿又冷不丁活过来的,这会子疲惫是真疲惫。 便是按着原本的值班安排,值完昨个儿一日一宿的班儿,到了这会子,他也该回家补眠去了。 甄二闷着头,一路朝着东角门的方向走。 顾府正门面阔三间,中间是两扇大门,旁边两间是门房。 两间门房旁边各开有一个角门,一个东角门,一个西角门。 正门一般是不开的,两侧角门才是平日供人出入的地方。 走到门房外头,甄二不由得站住了脚。 只听得门房里头人声一片,听着就很热闹。 这热闹听着也不是平常能有的,像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甄二脚下一拐就进了门房。 几个门房都在,包括张六。 陈四哪里知道他和张六之间的龃龉,看见他进来,连忙把好消息告知他:“甄二哥,你猜怎么着,刚上头来人通知,张六这小子要高升啦,以后不跟咱们挤门房啦。咱们以后见了他,可不敢张六张六的叫了,得称呼一声张管事。” 说着,几个门房又起起哄来,闹着让张六请客。 门房里一片热闹。 光影变幻,在甄二脸上落上一层阴翳。 甄二心里头着实窝火。 张六这小子这头告了密,转头就生发了,分明是踩着自己一家子的血往上爬啊。 往日里他待这小子不薄,家里婆娘做人情,请人吃糕点,张六这小子也没少吃他的。 这个人但凡念着往日的一点情分,也会私底下先问他一句,而不是直接把他卖给孙管事。 张六这档口看到甄二,也着实惊奇。 甄二这件事,按照一般的设想,要么是在府里明明白白地公布罪名,明明白白地把人给处置了,要么就是让这一家子悄没生息地消失在人前。 无论哪一种,甄二论理都不该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里。 甄二比张六大许多,往日里,张六见了甄二会笑着叫他“甄二哥”。 这次张六没叫人。 他知道他已经把人得罪死了。 不过张六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他以后就是张管事了。 *** 从门房里退出来,闷头往家里赶的时候,甄二是越想越窝火,越想越窝囊。 连张六这种小人都当上管事了。 他比张六大着十多岁呢,这么多年起早贪黑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直到现在还窝在这个小门房里,到了这个年纪,也不能指望还能有什么生发。 见了人就得点头哈腰,有点事就吓得跪地求饶。 真真是窝囊透顶。 现实的不得意取代了劫后余生的庆幸,甄二的心情晦暗下来。 “砰砰!砰砰!砰砰!” 一路闷头来到自家门外,甄二把门拍得山响。 “来了来了!” 里头梁氏给唬了一跳,连忙过来应门。 “哎哟,当家的,你额头上这是怎么啦?” 门一开,甄二黑着脸就往里头走。 梁氏注意到甄二额头上红肿了一块,连忙一边上门闩,一边忙不迭地跟上去问甄二。 甄二心里头有许多委屈,对着梁氏也没有好声气,大声嚷嚷道:“我走路不小心撞墙上了,不行吗!” 说着脸色越发撂下来,几步跨过一方小院,一甩棉帘子就进了屋。 梁氏莫名其妙地被人发了一顿脾气,她也不是个软柿子,站在院子里冲屋子里骂道:“又不是我推你撞墙上的,冲我发的哪门子邪火!” 梁氏并没有怀疑到别的地方去。 本来,若是一切正常,甄二在门房里值了一个日夜的班,也该是这个时辰回家来的。 梁氏本来一直挂心着点心匣子,有心问上一问的,现下也免了。 甄二是空着手回家来的,显然匣子已经给顺利地送了进去。 梁氏问与不问都是一样的。 按照往日的习惯,这个时候梁氏会给甄二热口吃的,让他吃了再去睡一觉的。 现在梁氏生了气,懒得伺候他,她哼了一声,跨上点心篮子就往街上叫卖去了。 *** 刘婆子把点心匣子给菱月送了来。 谢过刘婆子,菱月拎了匣子回到下处,打开匣子一看,七八副药整整齐齐地码在里头。 一切如常。 菱月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故事。 菱月这几日一直为这个事悬着心,生怕中间哪个环节出了岔子,现下这一匣子药平平安安地到了手里,菱月不禁大松一口气。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便拎了匣子去了惜红院。 打着给宁姨娘送点心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把一匣子药送到了西厢房。 宁姨娘和冬儿两人这几日也一直挂心这个事,如今顺利地拿到药,心里也松快起来。 菱月交代冬儿,让她煎药的时候小心一些,注意避开别人的眼睛。 第21节 冬儿珍惜地抱着匣子,跟抱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道:“姐姐尽管放心,经过这个事我哪里还敢不当心。再说了,我们这地方平日里哪有人来,便是我拉着人来看我给姨娘煎药,只怕人家也没兴趣呢。” 菱月道:“不是还有一个叫莲儿的?总得避开她一些。” 顾府的规矩,每个姨娘身边有两个贴身伺候的丫头。 宁姨娘身边伺候的,一个是冬儿,另一个就是这个叫莲儿的丫头了。 和冬儿这个忠心耿耿的不一样,自从宁姨娘失了宠,备受冷落和欺压,莲儿就渐渐地不把宁姨娘这个主子放在眼里了。 菱月这几趟过来,鲜少能见到这个丫头的影子,也不知道上哪里躲懒去了。 提起这个人冬儿就生气,说道:“她现在就是个甩手掌柜,我自个儿煎药,不去劳烦她,她正好乐得清闲,指定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哼,她能来凑这份热闹?” 下人间捧高踩低也是常态。 一个失了宠的姨娘,便是贴身伺候她的丫鬟,对她又能有多少尊重? 哪个不愿意去烧热灶,倒愿意坐冷板凳呢? 就拿莲儿举例,虽然她伺候的主子是宁姨娘,但她的工钱并不是经由宁姨娘的手发给她,每个月,她得上正房的顾二奶奶那里去领工钱。 只这一点,顾二奶奶就能把宁姨娘身边的人控制在自个儿手里。 因此,莲儿这般行事也实在不足为奇。 倒是冬儿这般对宁姨娘忠心耿耿的丫头,才是特例。 菱月爱惜地把冬儿额角的碎发拢了拢。 她听宁姨娘说起过冬儿的事儿。 冬儿同宁姨娘一样,也是个苦命人。 从小没了爹,娘改嫁了,自小跟着叔叔家过日子。 她没爹疼没娘爱的,在叔叔家里说是个侄女,其实日子过得跟个使唤丫头似的。 宁姨娘很怜惜她。 平日里待她倒像待个妹妹似的。 从来没人对冬儿这般好过。 冬儿感激非常,从此她心里眼里就只有宁姨娘一个了。 等菱月一走,冬儿眼见四下无人,忙关紧了门窗,快手快脚地就把药给宁姨娘煎上了。 这个时辰大家伙刚吃过午饭,正困乏呢,轻易没人走动的。 药煎好,热腾腾的一碗,宁姨娘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第17章 一个月后。 惜红院。 正房的翠儿从西厢房出来,顺着两旁的游廊,回了正房。 堂屋里暖香融融,崔氏歪坐在铺着软垫的金丝楠木椅上,正闭目养神呢。 翠儿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一旁轻声禀报:“奴婢瞧着宁姨娘情形不大好,宁姨娘说胸口疼,捂着帕子咳个没完,说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稳的,一直咳嗽,昨晚上还咳出血来了,冬儿拿给奴婢看了,真真的。奴婢瞧着像是不大好。” 崔氏睁开眼睛,问道:“真的不好了?” 翠儿点点头,道:“恐怕要预备着。奴婢听人家说,人一旦咳血命就不长久了。奴婢寻思着,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顿了顿,翠儿又道:“奴婢瞧着这情形,是不是请大夫来再给宁姨娘看一看,开几服药吃着?” 再请大夫来看,这是西厢房那头提出来的,说起来也是合情合理。 不请倒容易落人口舌。 不过翠儿怕惹二奶奶厌烦,所以不提这一茬。 崔氏没有反对:“你去安排就是。” 崔氏又道:“就请之前的那位大夫,他熟悉宁姨娘的病情,请他来就是。” 翠儿道:“奴婢省得。” 当天下午,许茂礼给请来了。 这是许茂礼第三次来给宁姨娘看病了。 头一次,药给钱妈妈偷走了。 第二次,钱妈妈在家养病呢,这次没人偷宁姨娘的药,许大夫给配的药顺顺利利地到了宁姨娘手里。 今儿是第三次。 许茂礼仔细问过、看过宁姨娘的症状。 是时候收尾了。 看过病,许茂礼被小丫头领着进了正房的堂屋。 堂屋面阔三间,处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许茂礼被引到一扇云母石屏风处。 四周仆婢林立,崔氏雍容华贵地端坐在另一头,隔着一扇屏风和许大夫交谈。 崔氏没耐性绕弯子,直言道:“宁姨娘现在究竟是怎么个情形,还望大夫直言相告。” 这也就是宁姨娘情形真的不好了,钱妈妈又在家里养病,崔氏才亲自出面的。 许茂礼知道对方的身份,一边守礼地低垂视线,一边斟酌着言辞:“病人肺气灼热,胸口痛,一直咳嗽,还咳出血来,这……这恐怕……最好给病人换个清净的地方养病,人少一点的。” 崔氏本来只想知道宁姨娘是不是真的不行了,眼下却听出点别的意思来。 崔氏眉毛一拧:“这话是什么意思?宁氏到底得的什么病?” 翠儿伺立在旁,闻言也是一阵紧张。 她忽然想起来,上午去西厢房的时候,冬儿那丫头也捂着帕子咳嗽了几声。 许茂礼支吾了一下,才道:“病人恐怕是……看症状像是痨病。” 此言一出,伺立在旁的丫鬟婆子们顿时一片哗然。 崔氏脸色大变。 *** 第二日上午。 荣怡堂。 大奶奶过来了,她管着府上大大小小的细务,时常有事情要过来和老太太商量的。 故而,老太太这边,她比旁人来得都勤些。 有时候,一天能跑上两三趟。 菱月过来斟茶。 大奶奶瞧见她的脸,“哟”的一声,道:“这是怎地了?眼睛红红的,刚哭过?” 不待菱月说话,连珠炮似的又道:“难不成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了不成?不怕,给你大奶奶说一说,真要有什么事情,你大奶奶给你做主!” 大奶奶三十出头的人,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能掌事,也爱揽事。 时常和菱月玩笑两句,两人关系不错。 菱月侧了侧脸,遮掩道:“大奶奶快别打趣我了,我哪里是哭了,不过是刚刚在外头被沙子迷了眼罢了。” 大奶奶两只眼睛直往菱月脸上瞧,道:“你难不成是两只眼一起进的沙子?” 老太太也看过来,直往菱月脸上打量。 “菱丫头,难不成真有人欺负你了?好孩子,你过来说话。” 老太太不发话还好,一发话,菱月忽然就落下泪来。 菱月在老太太跟前,一向只有逗老太太高兴的,何曾这般失态过。 老太太冲着菱月伸出一只手去,嘴里直道:“好孩子,你快过来。有什么事跟老祖宗说。老祖宗给你做主。” 菱月走过去,双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手,依偎在老太太身边。 大奶奶见状,对菱月越发地关切起来。 她几步跟过来,掏出巾帕按了按菱月脸上的泪痕,急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呀。你这丫头素来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难不成有人看准你好性儿,倒骑上来欺负你不成?你只管说,看我不揭了他的皮!” 菱月道:“有老太太在,有大奶奶在,哪个敢欺负我?我是刚听说了宁姨娘的事,心里难过罢了。” 大奶奶一听原来是这个事,她也叹了一口气,坐回去道:“宁姨娘也是个命苦的。” 府上有人得了痨病这样的事,顾二奶奶是不敢隐瞒的,昨个儿已经派人告知了大奶奶。 老太太大概记得府上有宁姨娘这么个人。 她问道:“宁姨娘怎地了?” 大冬天的,大奶奶嫌宁姨娘得的这个病不吉利,原本是没打算告诉老太太的。 现下老太太问起来,大奶奶只好回答:“自从入了冬宁姨娘就病了,近来一直是请医问药没断过的。昨个儿二弟妹还专门请了淑芳堂的方老大夫来看过,说是得了痨病了。她身上又有其他病症,只怕要不好了。” 老太太闻言,当时就皱起眉头。 菱月道:“前几天我还去看望过宁姨娘。宁姨娘还说起大奶奶呢,她说自己身子骨不中用,不能时常去给大奶奶请安,特地嘱咐我,让我见了大奶奶替她问个安。我还跟她说,以后日子长着呢,等她身子骨好了,有的是日子亲自给大奶奶请安去。” 宁姨娘曾经是大奶奶的丫鬟,伺候过大奶奶好些年。 大奶奶也不是个铁石心肠,听了这话也难受起来,道:“唉,这丫头怎地这样命苦……” 话里不觉也带出了往日的语气。 菱月语气低落,道:“宁姨娘家里是什么情况,大奶奶是知道的,宁姨娘对那个家是没什么念想的。宁姨娘心里只念着以前在大奶奶身边的光景。她跟我说有一次她梦到她跟着大奶奶在明水庄,梦里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第22节 明水庄是大奶奶手里头的一个庄子,是大奶奶的陪嫁之一。 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五六年前大奶奶生产后失于调养,曾经遵医嘱在明水庄静养过大半年的光景。 那时候宁姨娘还是大奶奶的丫头,跟着一同去了明水庄,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宁姨娘是个细心周到的人,给大奶奶当丫头的时候,伺候大奶奶一向尽心。 菱月的一番话,重又勾起了大奶奶对宁姨娘往日的情分。 只听得菱月伤感道:“当时宁姨娘就觉得自己好不了了,有一次她哭着跟我说,她在明水庄里种过一片向阳花,听说长得很好。她说她哪怕能再亲眼看上一眼,这辈子也瞑目了……” 大奶奶听到这里,当即道:“这有什么难的。宁丫头伺候我这么多年,我不能不管她。她现在得了这么个病,正好在咱们府上也住不得了,我正好让人把她送到明水庄上去住,一来了了她的心愿,二来也省得二弟妹烦心,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菱月就知道,梯子已经给搭到这里了,大奶奶会接住的。 这时候老太太也点头赞许道:“这么着也好,也不枉她伺候你一场。” 菱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不安来,道:“大奶奶固然心慈,可我就是那么一说,没有旁的意思……” 大奶奶截过话去:“什么胖的瘦的,难不成就许你哭鼻子抹眼泪,不许我也做个有情有义的人儿不成?”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一会儿菱月出来换茶,借着这个工夫放出话去,大奶奶心慈,已经发话要接了宁姨娘去自己的庄子上养病。 这时候宁姨娘得了痨病的事,已经有不少下人听说了。 这个消息一经放出来,整个顾府对大奶奶顿时是一片赞誉之声。 都说大奶奶能对昔日伺候自己的丫鬟如此,真真称得上是有情有义。 从荣怡堂出来,大奶奶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回了秋香院。 一路上,丫鬟婆子们嘴里的好听话就没断过,个个都夸大奶奶人美心善,怕不是个菩萨脱胎转世的,自己能跟在大奶奶身边伺候,真是祖上烧了高香。 大奶奶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办得不错,对这些奉承话也颇是受用。 她做事一向快当,这时候心情好,更是一点也不肯拖沓,当下便指派了丫鬟红蕊,让她到惜红院跟崔氏说宁姨娘的事。 毕竟崔氏才是宁姨娘的主母,大奶奶心再善,这事也得崔氏点头同意了才能作数。 *** 惜红院。 正房暖阁。 红蕊给二奶奶问过安后,转达了大奶奶的意思。 二奶奶到底点了头:“就照大奶奶的意思办吧。我这就让宁姨娘收拾收拾,大奶奶什么时候安排好人手,直接过来接人就是。” 顾大爷和顾二爷都是大房嫡子,二奶奶和大奶奶是亲妯娌,便是二奶奶心里头并不很痛快,到底不好为这么点小事拂了大奶奶的面子。 待红蕊一走,二奶奶一声冷笑,道:“装的什么善人。要管早管了。现在人都快死了,她把人远远地一送,倒给自己邀买个好名声。真真打的好算盘。” 二奶奶心中对大奶奶是有芥蒂的。 当年二爷看上了还是丫鬟的宁姨娘,这事儿被大奶奶看出来了。 大奶奶若是有心为她这个妯娌着想,蛮可以拿出主子的身份来,给宁姨娘定下一门亲事,这事儿也就了结了。 偏生大奶奶不想得罪了二爷这个亲叔子。 宁姨娘当年已是婚嫁之龄,她家里又那样不像样,大奶奶倒好,直接把人放回家去听任嫁娶,竟撒手不管了。 人离了大奶奶的秋香院,二爷行事可方便多了。 这惜红院到底是把宁姨娘给抬了进来。 这些事儿是越想越不痛快,顾二奶奶把手上的茶盏往案几上一撂,盏碟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半盏茶水泼溅到纹理细腻的黄檀木面上,洇湿了一片。 第18章 宁姨娘的事情,大半个顾府都知道了。 晴叶一直留心着这个事,自然没有不知道的。 当晚顾七回府,晴叶服侍七爷净面的时候,便趁机禀报了这个事情。 “……你说,大奶奶要把宁姨娘接走?”七爷手上动作略停,有些疑惑。 晴叶道:“是。” 她知道七爷大抵不晓得这里头的关节,又解释道:“宁姨娘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子,没做姨娘前是大奶奶的丫头,伺候过大奶奶好些年。” 晴叶把细节也打探得很清楚,说道:“今儿个上午大奶奶去了一趟老太太的荣怡堂,当时就有这个话传出来。大奶奶已经派人和二奶奶说了这个事,二奶奶已经答应了。这个事已经定下来了。现在府上说到宁姨娘这个事,都是夸大奶奶心慈的。” 晴叶接过七爷手上用过的面巾。 顾七脸上的惊讶和疑惑只有一瞬,此时已恢复了平时的淡然,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晴叶道了声“是”。 把面巾搭在一边的胳膊肘上,端着洗脸水退出去了。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地面上洒下一片清辉。 顾七站在这片清辉之上,一个人略站了站。 他发现他小看那丫头了。 她竟然说动了大奶奶来接手。 等人到了大奶奶的地盘,二奶奶再伸不进手去,大奶奶也没有理由苛待自己曾经的丫头,宁姨娘的未来当可无虞了。 晴叶说现在府上都在夸大奶奶。 顾七知道,这中间必然是那个丫头在弄鬼。 大奶奶主持中馈的人,在府上耳目众多,人手充足,若真有心相帮自己曾经的丫头,早就伸手了,不会等到现在。 顾七发现这个事竟然完成得很漂亮。 收尾收得干净利落,没有一点隐患。 这段时日顾七一直有让小厮们在外头留意,看看有没有对顾府不利的流言传出来。 结果并没有,外头平平静静的。 现在连府上的舆论也控制得这么好。 若不是中间出了岔子,甄二被抓个正着,只怕他此刻也同府上其他人一样,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顾七不得不承认,那丫头的确聪明。 只是,未免聪明得过了头。 太过工于心计了,让人不喜。 顾七徐步走进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来。 亲自动手铺了一张上好的宣纸,执起一支大号的紫毫笔,毛峰上饱蘸笔墨,顾七笔锋一运,就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字。 一个大大的“过”字。 这件事在他这里就算过去了。 他曾经打算把这件事可能会有的后果,作为对那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的惩罚。 现在这件事处理得这么漂亮,虽然出乎他的意料,倒也是那丫头自己的本事。 他不会再往回找补。 这件事,到底为止。 *** 第二日上午。 顾府的西角门上,停了一辆双驾的青厢马车。 菱月偷空出来,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裹,是刚回家里现取的。 车帮上坐着两个赶车的中年男仆,另外还有两个跟车的婆子。 大冷的天,又要赶这么长的路,这两个婆子原本是可以进车厢,同宁姨娘主仆坐一处的。 可是听着不时从车厢里传来的咳嗽声,这两个婆子是宁愿一路上坐车帮子上吃冷风,也不愿意和得了痨病的人待在同一个地方的。 菱月掏出银钱来,道:“大家伙今日辛苦,这点钱拿去喝个茶暖暖身子吧。容我单独和宁姨娘告个别,一会儿就好,还请叔叔婶子行个方便。” 几个人得了银子都好说话,很快就都从车帮子上下来,找地方避风歇脚去了。 菱月登上马车,掀开青色的挡风帘进了车厢。 车厢里只有宁姨娘和冬儿两人。 宁姨娘另外一个丫头莲儿找门路留在了顾府,不跟宁姨娘同去。 宁姨娘身上裹着一件浅褐色的皮毛大衣,冬儿身上也穿得厚实。 另外车厢里还放着一些细软,一包路上吃的口粮,另还有两个暖身用的手炉。 车厢里冷归冷,凑合一路也尽够了。 大奶奶是个做事快当的人,昨日上午刚决定了接宁姨娘去自个儿的庄子上住,当天下午就派人知会了宁姨娘,明儿一早就送她们去。 宁姨娘得了消息,托人给菱月送了个口信,她走之前,想再见菱月一面。 宁姨娘这一去,山高水长,下一次再见面真不知何年何月了。 冬儿晓得她们二人有话要讲,低声说了一声:“我去外头看着。” 一低头出了车厢。 菱月把自个儿带来的包裹打开,里头两个小包裹,先解开其中一个,是十几服药,结结实实地捆扎在一处。 菱月道:“这些药是许大夫给开的,姐姐安顿下来之后,一天煎一副来吃,这些药吃完,这些病症就去掉了,再好好养养,身子也就大好了。” 菱月说一句,宁姨娘就点一下头。 第23节 菱月又把另一个包裹打开,里头是当初宁姨娘给她的,那一大一小两个匣子。 许大夫不肯收受财物的事,菱月早就告诉过宁姨娘了。 宁姨娘有这些财物傍身,以后便是没有顾府的供应,生活也可支应。 菱月道:“姐姐的东西都在这里。我娘说,姐姐能遇上许大夫这样的善人,可见还是有后福的。只盼着过了这个坎,姐姐以后一切都顺遂了。” 宁姨娘握住菱月的手道:“可叹我竟不能当面向许大夫道谢。月娘,回头你见了许大夫,替我转告他,等我安顿下来,一定每天一炷香,日日为许大夫祈福,保佑许大夫平安如意,我一天也不会落下的。” 菱月听了这话也很高兴:“姐姐的话我记着了。” 菱月把两个小包裹一一系上,用外头的罩布重新把两个小包裹包成一个大的。 宁姨娘的眼睛只跟着菱月走。 当初她以为自个儿时日无多,曾经分出一份金首饰来,想要送给菱月。 便是到了今日,情况变了,她能活下去了,她也很愿意这样做。 比起菱月对她的这份情意,几件金首饰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宁姨娘清楚菱月的为人,她如今这样的境况,菱月绝不肯要她的东西。 这事只能以后再说。 也不会很久。 顾府的规矩,丫头们都是十八.九岁嫁人的,菱月再过两年就要说到这上头。 到时候宁姨娘自然要给菱月添妆。 添妆只是小事,嫁人才是大事。 宁姨娘临走之前,让菱月一定前来相见,就是为了这个。 菱月很快把包裹重新系好了。 宁姨娘拉住菱月的一只手,另一只手也握上来,两只手紧紧握住了,放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上,方才郑重说道:“月娘,我今天一定要见你,是有话要跟你讲,这个话你一定要记住了。” “月娘,你年纪虽然比我小,但论起聪明,你比姐姐强上十倍,别的话姐姐没有什么可嘱咐你的。唯有一件事,只有这一件,你千万记住了。” “月娘,你长得这么美,别的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这一件。” “月娘,姐姐的遭遇你都看见了。若是没有你,我现在已经死无葬身之地。月娘,你得记住姐姐这个教训。你绝对不能走姐姐的老路。” “月娘,你将来嫁到外头给人做正头娘子也好,嫁给府上哪个管事也罢,你就是嫁给个小厮呢,都好过你去给人做妾。” “老话都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姐姐经历过这一遭才知道,这话是千真万确的实在道理。” “月娘,你不能做妾,你千万不能给人做妾。你得正正经经地嫁人,穿红裙子,给人做正头娘子,将来再生几个孩子,你可以亲自抚养他们,他们会围着你叫娘。” 菱月听到这里噗呲一乐:“姐姐都说到哪里去了。” 宁姨娘却没有在开玩笑,她是很认真的,宁姨娘正色道:“月娘,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用,还得让你来为我操心。我思来想去,兴许只有我这番教训对你最有用处。月娘,你答应我好不好,你答应我,你将来会堂堂正正地嫁人,做正头娘子,好不好?” 宁姨娘情真意切。 菱月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低声道:“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姐姐放心就是。” 宁姨娘也是经过事的人。 换了别的漂亮丫鬟,便是不想给人做小,只怕也由不得她自己。 但是宁姨娘经过自己这个事,对菱月的聪明和能干有了新的认知。 她现在愿意相信,只要菱月自己不愿意,她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 现在看菱月心里有数,宁姨娘心里一块大石头,也算放下大半了。 分别在即,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两个人都有许多不舍,都抓紧时间细细地嘱咐了对方许多话。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冬儿就掀开帘子进来了,道:“他们回来了。” 再不舍,菱月也得走了。 两人互相道了珍重,菱月掀开帘子从车厢里出来,下了车。 几个男仆和婆子重又上了车,驾车的男仆一抖缰绳,伴随着一声吆喝“出发喽”,青色的车厢随着前面拉车的马匹辘辘地向远方驶去。 马车慢慢地驶过顾府门前的长街,一拐弯,不见了。 菱月眼前一瞬间晃过宁姨娘这几年的光景。 被顾二爷看上,一顶小轿抬进惜红院。 也曾花团锦簇,而后惨淡收场。 到最后,一辆马车,伶仃而去。 菱月心中怅然。 不过,比起宁姨娘原本可能会有的结局,现在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大幸。 菱月转身往府里走去。 一路紧步,进来西角门,顺着甬道进了垂花门,抄近路从园子里过的时候,天上竟然飘起了小雪花。 小雪花慢慢地变成了大雪花,安安静静地落在一路铺就的青砖石地面上。 落雪中,菱月抄近路从园子里穿梭而过,期间偶然听见两个婆子说话。 一个道:“又要变天喽。” 另一个道:“可不是,这天一向是说变就变的。” 这时候,雪越发下得大了,似乎只在顷刻间,整个顾府都换了颜色,变成了一个霜雪裹就的、银白色的世界。 第19章 这一场好雪让老太太来了兴致。 老太太发下话来,今儿晚上,要把儿孙辈都聚到荣怡堂来,到时候大家围在一起吃温炉,还能一道赏雪。 又亲香,又热闹,又雅致。 荣怡堂的丫鬟婆子们当即忙活起来,有的去通知大厨房做准备,更多的分散出去通知各个院子。 现如今顾府大宅里住着大老爷、二老爷和四老爷。 三位老爷各有妻妾,下头嫡子庶子数人。 这些爷们里头有好些是早已成家的,膝下儿女环绕。 这些大大小小的主子,分住在各个院子里,都是要一一通知到的。 等都通知到了,回到荣怡堂又开始忙活着摆放桌椅器皿等物。 这一忙活,直从白天忙到了天黑。 荣怡堂堂屋面阔三间,地方充足,等到了正点,人来得齐全了,足足坐了四张男桌和三张女桌。 中间用了一面很是精致的十六扇的双面绣梅花屏风隔开。 这些桌子中间都是空的,专门用来吃温炉的。 温炉是三足鸟的样式,靠近足部的位置设有一个托盘,上面用炭火煨着,汤里面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各色食材,荤的素的都有。 香气扑鼻。 等吃过温炉,丫鬟婆子们收拾过桌面,又端来茶水和热毛巾,供主子们漱口和净手,这些端下去后又换上来各式茶点。 堂屋里本就烧着地龙,因要赏雪,屋门口现又燃了好些个炭盆,门口挡风用的棉帘子也给卸下来了,两个婆子一人一个门扇,两边大门徐徐敞开。 廊檐下挑着十数个灯笼。 到了这会子,外头瓦楞上、青砖上,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银白色的雪片子簌簌而落,每一片都有鹅毛般大小。 老太太身边儿孙环绕,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丫鬟婆子们这一天都忙活得够呛,到了这会子才算得了闲,好些都趁机到大厨房里去吃主子们剩下的温炉。 菱月见老太太一时三刻使唤不到人,也穿了大衣裳从堂屋里出来了。 堂屋里太暖和,人又多,甫一出来,菱月只觉得脸上热热的,冰冰凉凉的雪花扑在脸上,反而觉得清凉舒适。 近处能听到堂屋里的闹声,菱月挑了一盏灯笼往远处走去,来到院子里一个僻静的地方,远离了堂屋里的热闹和喧嚣。 她在雪中踮起脚尖,把灯笼高高地挑在了一处寂寂的枝丫上。 晕黄的光,照亮了这一方寸之地。 风一时停了,似乎连下雪的势头也缓了些,无数素白的雪片在周遭悠悠而落,分外静美。 这样美丽的时刻,便是京城的冬天不少下雪,也并不能经常看到。 在这个下雪天的晚上,菱月安然享受着这一刻的美丽景色,也享受着这一刻的清闲自在。 她伸出手来,浅色的棉手套在半空中张开,好像要把这一片片簌簌而落的白雪花接住。 顾七从闷热喧闹的堂屋里出来,想要散一散,循着光亮远远望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晕红的灯笼下,美人如玉。 绒绒的兜帽自然垂落,露出美人月华一般乌鸦鸦的长发。 素白的雪花安静地落下,落了美人一头,一身。 美人却全无所觉,兀自伸着手在接雪玩耍。 一颦一笑,浑不似人间的人,倒像是一个雪中的精灵。 顾七出来只是想散一散闷的,顺便再赏一赏雪,实在不意会看到这样一幕。 很纯真。 很……美。 *** 第二天雪霁天晴,外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第24节 中午老太太在卧房里歇晌,菱月在外间的屋子里弄熏香。 这时候红药轻手轻脚地从外头进来,在菱月对面的杌子上坐下来,用气声说道:“你倒坐得住。我刚看到咱们院里好几个丫头跑出去,你道她们干什么去了?” 这菱月上哪里知道去。 趁主子歇晌的时候,下人们偷个懒或者办些自己的私事,这也是常有的。 听红药的语气,倒好像是出了什么新鲜事。 菱月轻声问道:“做什么去了?” 红药用气声说话:“人人怀里揣着一个小坛子,都学你去给老太太采梅花雪去了。” 菱月不意还有这一茬,不禁一乐。 上回晴叶来送七爷赏的十两银子,荣怡堂里很多人都瞧见了。 旁人问起来,菱月只能说是梅花雪的缘故,七爷见她对老太太有孝心,这才赏她银子。 至于旁的,菱月自是一个字也不会提。 实则那十两银子是七爷为拒绝老太太的美意临时变通想出来的法子。 可是旁人并不晓得这里头的缘故。 十两赏银足以让人眼红。 这种时候,来自七爷的赏赐更惹人猜想。 那件事发生后,菱月听见不少酸话。 这还是当着她的面说的,那背着她说的呢,想来更少不了难听的了。 芳儿一向和她要好,很为这事气不过,还跟她学过一两句舌,说的什么她想当姨娘想疯了,为了当上七爷房里的姨娘,使出浑身解数来巴结老太太,为了这个,大晚上的就跑出去给老太太采梅花雪去,也不嫌冻得慌,如此等等。 大宅院里向来是少不了这种闲言碎语的,菱月并不放在心上。 就听红药道:“光咱们这个院子就去了这么些人,别的院子还不知道要去多少呢。” 红药瞧瞧她,又道:“我还寻思着你知道了要不高兴了,谁知道你竟然还乐上了。罢了罢了,我是搞不懂你了。” 菱月老神在在地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大家都这么有孝心,咱家老太太要是愿意,今儿就能喝上梅花雪泡的茶,明儿要是高兴,再来一壶,后儿个还能接着喝,我为咱家老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反过来打趣红药:“那些人怎么光想着自己去了,怎么没想着叫上姐姐一起去?倒把姐姐给落下了。” 红药上来就要咯吱她。 菱月忙不迭地讨饶,还不敢大声:“好姐姐,再不敢了,饶我这一回吧,全当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老太太睡觉呢。” 红药哼一声,这才罢了手。 她伸出一只手,鲜红的指甲点了点菱月,轻声道:“你也把人瞧得忒低了些,别人做剩下的事,我才不做呢。” 说罢,红药掀帘子出去了。 菱月莞尔一笑。 同样是想做姨娘,也有聪明的,也有不怎么聪明的。 采梅花雪本是雅事,现在一窝蜂地去了,抱着这样功利性的目的,未免失了风度和趣味,雅事也成了俗事。 再者,物以稀为贵,东西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在这一点上,倒是红药姐姐更明白些。 熏香炉里慢慢飘出沁人的桂花香气,在这个冬日雪霁天晴的午后,甜甜的香气慢慢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一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 第二天轮到菱月休息,晚上伺候老太太用过晚饭,菱月就出了顾府,回家去了。 这天甄二要值夜班,晚上只有梁氏和菱月母女二人在家。 昨儿又下了一夜的雪,这会子外头可冷呢。 梁氏索性过来西厢房跟闺女挤一个被窝,又暖和,又亲香。 半旧的桌子上燃着一截白蜡烛,屋子里烛光摇曳。 梁氏母女二人挤在一个炕头上,说着私房话。 “哎,都是被宁家丫头的事闹的,有个事我一直都没顾上问你。” 这是梁氏在说话。 这得多长时间了,每次闺女回家来,都是忙活宁姨娘的事。 梁氏一头为宁家丫头担心,一头也提心吊胆的,生怕宁姨娘的事牵连到自家。 好在总算把宁家丫头平平安安地送走了,梁氏了了这一桩心事,心里有了空地儿,这才想起来问别的。 梁氏问道:“我听人家说老太太要选个丫头去服侍七爷,有没有这回事?” 连梁氏这个不在内院的人,都听说这个事儿了。 如果没有顾七赏赐十两银子那一茬,此时谈到这个,菱月再不能有这样的放松。 菱月微笑道:“老太太是有这个打算。” 梁氏见菱月承认了,不免担心起来:“那老太太不会挑你吧?” 梁氏其实很清楚顾七爷的姨娘这个位置是个多大的香饽饽,那真是打破脑袋抢破头的事儿。 不过,这个位置谁愿意抢谁抢去,反正她家闺女是不能给人做小的。 在这个问题上,梁氏一向比其他人看得清楚。 何况又有宁家丫头这个现成的教训摆在眼前。 在自家闺女做不做小这个问题上,梁氏的立场可以说是空前的坚定。 梁氏就希望将来能求老太太一个恩典,放了自家闺女的身契,到时候把闺女嫁给外头一户殷实的人家做少奶奶,让闺女富足又自在地过日子。 到时候还能和娘家常来常往的,比什么不强呢。 菱月就把上次梅花雪茶那档子事儿说给梁氏听了。 摇曳的烛光下,菱月微笑道:“老太太倒有这个心,不过七爷已经拒绝了,这个事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娘就放心吧。” 第20章 说来也怪。 不知道这个事之前,梁氏只会一味担心,生怕老太太挑中了自家闺女,毕竟她闺女长得这么漂亮,别人都比不上的。 现在知道七爷已经拒绝了,梁氏放心倒是放心了,心里却也不大得劲儿。 在梁氏的心目中,这世上的男子,甭管他是谁,只有配不上她闺女的,没有她闺女配不上别人的。 论模样,论性情,论为人处世,自家闺女哪点不好了?哪里不如人了? 还看不上她闺女。 别是眼睛长头顶上了吧。 梁氏在被子里嘀咕道:“我倒要看看他要找个什么样的仙女。” 菱月觉得怪有趣的。 梁氏确认似的问道:“七爷屋子里头真就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这里说的伺候的人,指的自然不是丫鬟婆子小厮长随这类的下人,这里说的是侍妾通房之流,专指七爷的屋里人。 菱月道:“没听说有,要不老太太着急呢。” 梁氏嘴里咕哝道:“他别是不行吧。” 菱月没听清:“你说什么?” 梁氏刚才也是没留神,这样的话可不能给姑娘家听去。 梁氏遮掩道:“没说什么。就说咱们府上的爷们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这位爷倒是特别。那老太太现在怎么个打算?是要挑别的丫头送去?可这位爷连你都看不上,老太太再挑的丫头能比你强了?那位爷能看上眼?” 菱月笑道:“我娘就爱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梁氏道:“哎哎,你别把话题扯远了。” 如果说梁氏一开始说起这个话题,纯粹是为自家姑娘操心。现在则是逐渐起了八卦之心。 顾七爷的姨娘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这在顾府下人中间可是个热门话题,大家没事凑一块的时候都爱拿这个闲磕牙的。 梁氏道:“要是老太太再挑一个,那位爷看不上再给拒了……这件事不会不了了之吧?就跟上回似的。” 老太太要挑人送去服侍七爷,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上回还是七爷出使远番之前的事儿,那时候菱月还没长开呢,该是轮不到这上头,梁氏也就没有这么关注这件事。 梁氏说这话本来也没指望菱月这里能有答案的,不想菱月却摇头道: “这次应该会有个结果。现在不光老太太着急,我有一回听二太太房里的大丫鬟金环说了一嘴,二太太现在也着急得不得了呢。担心七爷身边没人伺候只是其一。要知道七爷还没有儿子呢,子嗣为大。七爷总不能一直这样任性下去。府上的长辈们也不会允许。” 菱月道:“七爷房里头总得添个人。” 梁氏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梁氏非常好奇:“那依你看,老太太会挑谁呢?大家伙都可好奇了,不知道这么个香饽饽,最后会落谁手里。你多给我说说呀,别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的。我又不往外头说去。” 梁氏耐不住地催促起来。 菱月好笑道:“这样的事,老太太又不会跟我说,我也不是老太太肚子里的蛔虫,上哪里知道去。” 这话梁氏根本不信:“你是老太太的近身人,知道的总比我们这些人多些。你就说说你是怎么猜的吧。” 看梁氏这劲头,不倒出点什么是不行的了。 菱月道:“那我先说好,这些都是我自个儿猜想的,老太太可没说过这样的话。再来,这些话是咱们母女两个的私密话,只在你我之间,传出去不好。你可不兴往外头说去。” 梁氏满口答应着。 菱月道:“头一个,从我们院子里头论,红药姐姐是最有可能的。红药姐姐长得好,行事又妥帖,是个再稳妥不过的人,老太太一向很器重她,我看荣怡堂里没有比得上她的。老太太真要挑了她,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第25节 梁氏品了品,点头道:“那丫头是不错,人也稳重。她又比你大着几岁,和七爷年龄上更相近些,兴许和七爷更说得来话。” 念头一转,又打起小算盘来:“真要是她倒好了,你们这么多年的关系,情分在这摆着呢。她有了前程,对你也能有个帮扶。” 菱月接着往下数:“第二个,七爷屋里有个叫晴叶的贴身丫鬟,七爷过来给老太太问安的时候老是带着她,我寻思着,七爷待她比起别个总该不同些的。这个晴叶姑娘长得也好,又是贴身伺候七爷好些年的,是七爷院子里的老人了,七爷的脾气秉性没有比她更了解的。七爷要是直接把她收了房,比起别的院里的丫鬟,岂不是更便宜些?” 梁氏点头道:“这个倒也有理。” 菱月又道:“第三嘛,实在府上没有合意的,也不妨往外头寻去。许多富户家的小姐,秀才家的姑娘,她们家里头都巴不得能和咱们府上做上这门亲呢。里头若有合适的,知书达礼的、出挑的,能和七爷匹配的,说不定能和七爷更说得来呢,倒比收房个丫鬟更合适了。” 梁氏连连赞道:“是这么个道理。” 菱月说:“我也就能猜到这么多了,再多也没有了。” 菱月一番猜想大大地满足了梁氏的好奇心,梁氏心满意足了。 梁氏打了个哈欠,道:“这也尽够了。这么多人呢,够他们好好选一阵的了。” 其实既然针对菱月的威胁已经没有了,那七爷选谁,不选哪个,说到底也和她们无关了。这母女二人也不过闲话一回罢了。 说着说着困劲儿就上来了,梁氏下去吹了灯,两人盖好被子就睡觉去了。 第二天,梁氏早早地就起来了,忙忙活活地蒸了一大锅糕点出来。 宁姨娘的事情了了,许大夫功不可没,趁着今日得空,菱月得去一趟和祥医馆,郑重地再向许大夫致一回谢。 昨晚菱月便央了梁氏,求梁氏今日多做一些糕点,她好带去给许大夫。 热腾腾、刚出锅的糕点,稍微一晾,装了满满一匣子。 盖上盖子也挡不住糕点的甜香气。 “谢谢娘。” 菱月戴上幕篱,拎上糕点匣子就去了。 一路来到长雀市北街,寻到和祥医馆,菱月拎着匣子步上台阶,撩开棉帘子进去。 还是大兴过来迎客:“甄姑娘来了。” 大兴对菱月印象深刻,虽然没见过菱月的真容,但他去送过菱月一次,这是其一。 上次菱月又带了一匣子点心过来,少东家还小气地不许他吃。 对这位甄姑娘,大兴是再忘不了的。 菱月自然也认得大兴,笑道:“你家少东家这会子在不在?” 大兴道:“姑娘来得不巧了,少东家前脚刚走,您后脚就来了,少东家刚给人出诊去了。” 菱月闻言一时有些失望,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她把点心匣子递过去,道:“这些糕点是刚做好的,还热乎着呢,你们和许大夫分着吃了吧,我改天再来。” 大兴上回就想吃她送来的糕点,没吃着。 本来寻思这回也是干瞪眼的份儿,不想菱月自己开口了,让他们分着吃。 大兴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个,正是贪嘴的时候,闻言不禁十分高兴,忙一边道谢一边忙不迭地把糕点匣子接了过来,心里想着这回看少东家还有什么可说的。 看菱月转身欲走,大兴忙道:“姑娘要不要留个什么话,回头少东家问起来,我也好回话。” 菱月道:“并没有什么话,我就是想当面想许大夫道个谢。许大夫既然不在,我改天再来就是了。” 只是,菱月在内院有差事的人,下次再来,就得一个月以后了。 菱月这么想着,掀开棉帘子出去了。 大兴再也忍不住了。 打开糕点匣子,香喷喷热乎乎的红豆糕,他一口气吃了三个,这才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 把匣子合上,大兴一头拎着匣子往里头走,一头嘴里嘀咕:“上回就说道谢,这回还是道谢。看上我们少东家了你就照直了说呗。” 第21章 菱月回到家里,梁氏给应的门,她也是刚回家来,刚才出去给几家主顾送过糕点了。 菱月进门后,梁氏道:“还剩下一些糕点,我给你祖母送去。给你留了一份,放你屋里了。” 菱月的祖父早些年过世了,剩下一个祖母刘氏,这些年一直和菱月的大伯父一家住一起。 家里有了什么精细的吃食,梁氏常常会给婆婆刘氏送一些过去。 住得都不远,送去也近便。 梁氏这就要出门。 菱月问道:“要不要我一起过去?” 梁氏道:“好容易得一日休息,你在家歇着吧。用不着你。” 菱月没有坚持。 她小时候是梁氏带大的,八岁就进了内院,和祖母刘氏感情比较一般。 梁氏这就出门了。 过得一会儿,有人来拍门,菱月还道是梁氏回来了,开门一看,却是大伯家的堂妹,久儿。 久儿双手捧出一个甜瓜,高兴道:“堂姐,你看我带什么来了。” 大冬天的,甜瓜可不易得。 菱月把大门上闩,领着久儿进了院子,一边道:“这甜瓜哪里来的?” 久儿道:“昨儿个宫大家的给大奶奶送来一小筐瓜果,当时我正好站院子里,又赶上大奶奶心情好,顺手就赏我一个。” 久儿在大奶奶的秋香院做事,今年都十三岁了,还是一个三等的粗使丫头。 不过这丫头素来是个乐天的性子,向来也不拿这个当回事,成日里兴兴头头的。 这会子快到中午头了,菱月道:“你是偷溜出来的,还是今个儿也休息?” 久儿道:“今日轮我休息。刚才你娘到我家来,我才知道堂姐也在家呢。我跟你说个好玩的事,刚我出来的时候,你娘和我娘都要吵起来了。” 菱月一听,忙问:“怎么回事?怎么还吵起嘴来了?” 梁氏和菱月的大伯母汪氏虽是妯娌,但平日里又不住一起,矛盾比一般的妯娌要少得多,菱月都不记得两人上次吵架是什么时候了。 梁氏又是去送糕点的,怎么还能吵起来呢。 久儿举举手里的瓜,笑道:“先吃瓜,吃完瓜我再跟你说。” 菱月拿这个小吃货没办法,估摸着梁氏那边也就是妯娌间拌个嘴儿的事儿,不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菱月接过甜瓜,同久儿一道去了厨房。 这个厨房是后来加盖的,地方不大,各色家伙什却一应俱全的。 毕竟梁氏每日里要做各种糕点拿去卖的,各种模子什么的,一般人家的厨房里兴许还没有呢。 小厨房里烧着炉子,炉子上头坐着风炉子,风炉子里咕噜咕噜地烧着水,冬天里家里向来不缺热水使。 菱月兑了盆温水,把甜瓜仔细清洗了,又拿干净的抹布擦拭干净。 又取出果刀来,转着圈把甜瓜皮削去了。 久儿把削下来的甜瓜皮高高地拎起来看,整个瓜皮薄而不断。 久儿又看到菱月把削好皮的甜瓜放在砧板上,用果刀切成一牙一牙的,每一牙都是一样的大小,十分均匀可爱。 切好后,又转着圈摆进盘子里,摆好后煞是好看。 菱月取出两个银牙签来,把其中一个递给久儿:“吃吧。” 久儿接过牙签,插起来一牙甜瓜送进嘴里,动作略显笨拙。 她以前在家里吃甜瓜可没这么讲究过。 久儿吃着甜瓜,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不由得转向了菱月的手。 这双手白皙细腻、骨肉匀停,一看就是没有干过粗活的。 久儿不由得想起来她娘关起门来说过的话。 “……成日里作养得跟个小姐似的。她娘光会惯,回到家里也不让干一点活儿。花起银子来倒是大手大脚的,一点不知道赚钱不易。那么老贵的书,今儿买一本,明儿买一本。我的老天爷,书那么老贵的东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买得起的吗?那也不是咱这样的人该看的呀。真把自己当小姐了。等着吧,等她嫁了人就有好看的了。哪个人家能供得起这样的儿媳妇哟……” 久儿瞎想一回,她香香甜甜地吃着甜瓜,忽然想到一茬事。 “堂姐,”久儿道,“我听说了一件七姑娘的事儿。” 冬天吃甜瓜到底不是季节,口感跟夏天的不能比,菱月吃了一牙就停下了,顺着久儿的话问道:“七姑娘什么事儿?” 府上的七姑娘,就是七爷和七奶奶嫡出的女儿,七爷成亲多年,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今年才六岁。 七姑娘因为其母方氏长年在外养病,平日里是养在祖母二太太跟前的,由二太太这个祖母来教养她。 久儿道:“昨个儿在我们院子里,我不小心听见两个婆子偷着说话,说七姑娘根本不是七爷亲……” 菱月听到这里已然变了脸色,她性格温柔,轻易不说重话的,此时此刻却严声呵斥自个儿的堂妹:“胡诌的什么!还不快住口!” 菱月忽然变脸,久儿吓了一大跳。 菱月正色道:“你记着,咱们府上的七姑娘是七爷和七奶奶嫡出的姑娘,府上正儿八经的小主子。七姑娘的身份和地位,是连老太爷和老太太认可了的,岂是几个不知事的粗使婆子能编排得了的?” “久儿,你不是小孩子了,该知事了。事关主子,你该谨慎再谨慎才是。旁人说这样的混账话,你非但不知道躲着,自己竟然还跟着胡说起来。这要是被有心人听见,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使的!” 久儿从来没见过堂姐这般正颜厉色地说话,她一时给吓住了,甜瓜都不敢吃了。 菱月就是要镇住她,要不然她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回头说顺嘴了,在别的什么地方也口无遮拦起来,这还了得。 菱月又道:“且你也不想想,咱们府上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呢,什么话传过一遭也早变样了,没影儿的事儿也能给编排得有鼻子有眼的。别人胡说上两句,你竟然就当真了,傻不傻?更别说是这样编排主子的混账话。” 久儿无话可说,平日里一个兴兴头头的小姑娘,此刻给训得蔫答答的。 菱月这才放缓了脸色,道:“以后这样的话,再不许浑说了,知道不知道?” 久儿点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久儿吃过瓜就回去了,被这事儿闹的,连两个娘吵嘴的事儿都忘了说了。 前脚久儿刚走,后脚梁氏也到家了。 第26节 菱月记着这个事呢,她看梁氏脸色还好,便直言问道:“娘,刚才我听久儿提了一嘴,说是你和大伯母吵嘴了?” 梁氏嗤笑一声,道:“汪氏竟想美事儿。拉着我问七爷纳妾的事儿,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给七爷做妾。到时候你若好了,他们一家子跟着鸡犬升天。你若不好了,他们撒手不理,凭你死活呢。人长得丑,想的倒是美。我把她撅了一顿。” 梁氏一生气,连大嫂也不叫了。 菱月问道:“梅花雪茶那档子事儿,你没往外说吧?” 梁氏翻了一对大白眼,道:“你当你娘傻啊?我能说这个?” 他家闺女可是七爷姨娘人选的大热门,要是让人知道七爷压根儿没看上他家闺女,临门一脚都让人给拒了,还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要怎样嘲笑。 梁氏疯了才跟人说这个。 菱月抿唇一乐,道:“我就是白问一句。” 菱月去自个儿屋子里取来一物,用一方手帕包着,托在掌心里给梁氏看:“快看看我给表姐买了什么。” 今天上午出去的时候买的。 刚才梁氏说走就走了,菱月都没来得及说这个。 上回问老太太告假的时候,菱月曾经拿了表姐做借口。 借口归借口,表姐要出阁的事可是真的。 菱月这个要出阁的姨家表姐是梁氏一母同胞的姐姐家里的,菱月这样有心,梁氏没有不高兴的。 梁氏好奇地凑上去把手帕打开。 是一个雕着牡丹纹样的银镯子,样式十分精致,放手心里垫一垫,沉手,分量也足。 别看顾府内院里连稍有体面的仆妇头上都戴着金的,其实放在外头普通人家,头上能有银的戴就已经很体面了。 菱月这个姨妈年轻时求得了顾府的恩典,放出去嫁了外头的人,现家里经营着一家米铺,家境说得过去。 这个银镯子送去给表姐添妆,已是十分体面的物件儿。 梁氏欢喜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一边又忍不住念叨:“这得费多少银子哟。” 菱月笑道:“表姐一辈子就成这么一次亲,少不得要花费些个。” 菱月手里头是不缺银钱使的。 她这些年的工钱都在自个儿手里头,梁氏一文钱也不要她的。 甄二对此倒是有些微词,是梁氏一力主张才得以如此。 梁氏把银镯子收好了,高兴地点头道:“回头就给你姨家送去。” 说着又想起来别的,梁氏道:“你光给你表姐买了?你自己买了没有?” 菱月摸摸自己头上插的金钗,道:“我又不缺。” 这个话题梁氏母女二人已经不是第一回讨论了,梁氏苦口婆心:“你怎么不缺。别人都戴金的,就你戴个鎏金的,寒碜不寒碜?又不缺那个银子。” 菱月道:“有银子也不是那么个花法。我又不爱那些个金啊银的,干嘛浪费那个银钱?再说了,我现在就是买个金的戴上了,别人也不知道,只当我还是戴的鎏金的呢。真的也成了假的,那才真叫花冤枉钱呢。” 这里头原有个故事。 去年冬天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菱月头上插的金钗就掉下来了,啪地一声在青砖上就摔成了两截,旁人这才知道菱月头上戴的金钗原来只是个鎏金的。 一传十,十传百的,这事儿就被不少人知道了。 菱月笑道:“我又不能逢人就跟人家说,哎,这回我头上戴的是个真货。那不成了笑话了。” 梁氏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有时候真是摸不准自家姑娘的脉,梁氏都无奈了:“你还笑呢,旁人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你呢,亏你还笑得出来。” 这也就是梁氏知道自家姑娘心太宽,浑不拿这个当一回事儿,这才照直了说话。 当初菱月非要买个鎏金的戴,梁氏就反对过,菱月不听她的,一意孤行,这不,就闹了笑话了。 当时梁氏还寻思着这回总该买个真的戴了,谁成想她自个儿又弄了个鎏金的戴上了。 她非但自己不买,还拦着不让梁氏给她买。 梁氏忽然想到一茬,一拍大腿道:“别是七爷也听说你那个钗子的事儿,把你瞧低了,这才有了梅花雪茶那档子事儿的吧?” 菱月这下子真给梁氏逗乐了。 扶着腰,笑得都直不起来了。 梁氏看她笑成那样,跟看个神经病似的。 梁氏一点没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她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要不然自家姑娘这么好,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来,这样一个美人儿都能狠心拒绝了不要,没理由啊? 菱月拿帕子按着笑出的眼泪,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笑音呢:“娘说的很对,只是既然这样,我就更不能换金的戴了,不然七爷再听说了,回过头来又看上我了可怎么办,您说是不是?” 菱月来了个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梁氏给噎了个没话讲,只能干瞪眼,没咒念。 中午的时候一家三口吃了顿团圆饭,梁氏整治了一桌好的,半只鸡,一条鱼,还有一道花生米拌水萝卜的爽口菜。 甄二吃过饭就又回屋补觉去了。 梁氏收拾碗筷,菱月帮着一起收拾,用抹布擦拭了桌面,母女二人捧着这些碗筷抹布往厨房里走,菱月轻声问梁氏:“娘,我瞧着我爹怎么兴致不高啊?话也没说两句,吃了饭就睡觉去了。瞧着有点闷闷不乐的。” 说到这个梁氏就要叹气,她也轻声说话:“前一段时间门房里的张六升管事了,你爹资历比他深多了,这心里头能痛快么。” 菱月一听这个,也不说话了。 第22章 同一时间,菱月的大伯母汪氏正在饭桌上抱怨呢。 “……我招谁惹谁了,莫名其妙地就被她给呲了一顿,好像别人要占她多大便宜似的。我一个做大伯母的,还不想着能让咱们自家的孩子有个好前程么。老天爷哟,咱们府上的七爷那是什么样的人物哟!就是举人老爷家还想把家里的姑娘送进来呢,弟妹倒好了,竟然还不中意……” 汪氏想起来梁氏说的那些话就上火。 什么“我们家可不敢有攀龙附凤的想头,谁家有这个想头,谁家就送自家的孩子进去,别竟寻思别人家的孩子”。 汪氏倒是想呢,要是这事她能做主,还能轮得到老二家的月娘?她自家的姑娘早给送进去了。可也得久儿这个死丫头有这样的福气啊。 想到此处,汪氏狠狠地剜了饭桌上的久儿一眼。 饭桌上只有菱月的祖母刘氏、汪氏,还有久儿三人。 汪氏的丈夫甄大,还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都在府上做粗使,这种时辰都是跑腿儿的跑腿儿,做小厮的做小厮,干粗活的干粗活,白天都是不着家的。 饭桌上因只有老少三个女人,饭食也简单,就是米粥、馒头,再加上一碟子腌咸菜,管饱。 久儿一手拿着馒头正咬着吃呢,一抬头正对上汪氏剜她那一眼,久儿咕哝一声:“关我什么事。” 低下头埋头苦吃。 汪氏接茬抱怨:“我还不是一心为着咱自家的孩子好。咱家月娘长得这么个好模样,又是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又正赶上七爷要纳妾,那不就是那戏台上说的那什么,什么近水楼台么!咱还不抓紧着。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二弟妹可倒好,别人好心好意的,她当人家是驴肝肺……” 饭桌上,除了汪氏在不停地抱怨,其他只余吃饭声,碗筷声。 刘氏觉得不好一直让汪氏唱独角戏,还得自己出来打圆场:“老大家的,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里好。这么的,既然老二家的不领情,咱以后就少管。月娘的事儿,让她爹娘操心去。咱还乐得清闲呢。” 这话汪氏可不爱听。 汪氏撇撇嘴,抢白道:“娘,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就是不为家里其他人着想,也得想想二叔吧。” 汪氏口中的二叔,说的就是甄二了。 汪氏道:“二叔这样的人才,当年年纪轻轻的就当上管事了,就因为娶了梁氏,得罪了人,硬生生得让人给撸下来。这么些年就窝在大门口做个小门房,也实在太委屈了些。我这个当人大嫂的都替二叔屈得慌,你这个当娘的就一点不心疼?” 这里头原有故事。 梁氏年轻时出落得跟一朵花似的,当年就有一个颇不成器的看上她了,这个人自己虽然不成才,他家里头在顾府却是有头有脸的,他娘正是二太太院子里的丁嬷嬷。 丁嬷嬷是二太太小时候的教养嬷嬷,打二太太小时候就跟二太太在一处了,二太太出嫁后又跟着来了顾府,一向是很得二太太看重的。 如此一来,连带着丁嬷嬷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抖起来了。 梁氏是不愿意嫁给那个人的。 丁嬷嬷很溺爱儿子,使出百般手段想让儿子如愿。 梁氏是死活不肯嫁,后来梁氏竟然找上甄二,问甄二愿不愿意娶她。 甄二也是鬼迷心窍了,真就娶了梁氏。 这一下可把丁嬷嬷一家给得罪了,到手的前程也没了。 汪氏道:“娘你也不想想,若是咱家月娘真能嫁给七爷,她还能不管她爹?给二叔捞个管事当当还不就是吹个枕边风的事儿。到时候,月娘自个儿前程也有了,二叔也不用再受委屈,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 当然了,二叔要好了,自然不能白看着不拉扯自家大哥和侄子们一把。 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儿。 在汪氏看来,当年若不是梁氏拖累了二叔,自家如今也不能是个这样的境况。 梁氏非但不想着怎么弥补,还敢在这个家里高声,呸,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脸。 刘氏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稳稳当当地就跟个弥勒佛似的,闻言慢悠悠地道:“哎哟,我六十岁的老婆子一个了,哪里还管得着那个哟。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汪氏撇撇嘴,六十岁的老婆子管不动了,四十岁的时候也没见她管过啊。 当年二叔被美色迷了眼睛,这要换了别人家,当娘的为儿子前程着想也得拦着啊,她老人家倒好,当年就是这样一副腔调,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二叔要娶,她还真就帮着张罗起来了。 和这么不思进取的一家子混在一处,汪氏想不操心都不成。 到了晚间,一大家子都家来了,大家围着吃过晚饭,两个儿媳妇结伴洗锅刷碗去了,汪氏给丈夫甄大使了个眼色,夫妻二人回了自己的屋子说话。 汪氏把白天的事情跟丈夫一说,又道:“哼,这事儿梁氏她说得也不算。回头我得找二叔说道说道这事儿,这家里头到底还是得听男人的。” 甄大是个老实头,看汪氏这态度,劝也不敢劝,闷了一会儿,犹豫道:“二弟……当年为了娶梁氏,他前程都能不要,谁知道他什么态度。” “当年?”汪氏一声冷笑,“你也说了是当年了。当年二叔还没有在一个小门房里窝了二十年呢,当年二叔还没受这么多年的气呢。当年二叔不知道厉害,现在还不知道吗!要是能回到二十年前,他二叔能再选一回,他还能拼着前程不要非得娶梁氏,我对他二叔才真叫佩服呢!” *** 当晚吃过晚饭,菱月便回了顾府内院。 匆匆又是一天过去,傍晚时分七爷下了值,来给老太太问了安。 暖阁里老太太照例只留了蔡妈妈一个,祖孙二人在暖阁里说了会话儿。 待七爷这厢一走,丫鬟婆子们都进来暖阁服侍,老太太想起来什么,对红药道:“你留下来,我有个话问你。其他人都出去吧。” 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和蔡妈妈对了个眼神。 第27节 看那神态,应当是好事。 菱月留意到这一点,想到什么,心中不觉一动。 和其他的丫鬟婆子们一起出去之前,菱月望了红药一眼,眼波里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红药脸上一红,显然心里也有一些猜想。 从暖阁里出来到了堂屋,期间只有大家窸窸窣窣的走路声,异常的沉默。 堂屋里静默过了片刻,还是芳儿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就听芳儿笑道:“咱们院子里又要出个姨娘了,等红药姐姐出来,看我怎么笑话她。” 兰草立刻就道:“这话也说得太早了些,兴许是别的什么事呢,你现在就说这个话,回头再不是,别人该臊得慌了。” 老太太身边六个大丫鬟,兰草是其中之一,芳儿只是个二等丫鬟,兰草这样说她,芳儿也不好回嘴。 一时间堂屋里又沉默下来。 几家欢喜几家愁,自然不能指望别人都盼着红药拔得头筹。 屋子里呆得不舒服,菱月披上大衣裳,索性到外头散散去。 院子里甬道上的积雪早在下雪的第二天一早就给下人们铲去了,只余下一层薄霜覆在青砖上。 但是屋檐上、树梢上,却覆盖着厚实的白色积雪,好像它们也怕冷,所以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被。 外头很冷,但是菱月心里头暖和。 她为红药感到高兴,她但愿事情正如大家所猜测的那般。 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这句话放在她身上成立,放在红药身上也是一样的。 既然红药自己那么愿意,那菱月唯有衷心地祝愿她能够如愿以偿。 便是从现实一点的层面来看,七奶奶长年在外头养病,平日里并不在府上,红药真去了七爷的院子,平日里便用不着伺候主母,只这一点,便比其他院子里的姨娘不知道强上多少了。 红药是不会落到宁姨娘那种境地的。 至于其他的,以红药的能力,菱月相信她应付得来。 好好经营,兴许也能有一番天地。 这些年的情分不是假的,想到这件事会让红药多么高兴,多么快活,菱月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期待起来。 傍晚时分的庭院空旷而寂寥,菱月跺跺脚,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哈气马上变成了白色的雾气,飘散在夜色里。 第23章 暖阁外头虽说诸多猜测,暖阁里头却很快就谈完了,不一会儿,蔡妈妈便出来喊人进去服侍老太太,大家重新回到暖阁里。 谁也不知道暖阁里都说了些什么,老太太一切如常,红药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端倪来,连蔡妈妈也不漏一个字。 丫鬟婆子们一进暖阁,好像打破了某种微妙的静默。 暖阁里重新热闹起来,大家陪着老太太说说笑笑的,还是往常的样子。 方才的单独谈话,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过去了便过去了。 菱月留意到,在老太太看不到的地方,丫鬟婆子中间有人在互相打着眼色。 照理说,若真有好消息,现在也该宣布出来,也好让大家给红药道道喜,热闹热闹。 如今却不声不响的。 菱月望望红药的脸,红药虽然沉默些,倒也渐渐恢复了往日七八分的神态。 菱月把心头的一点不安压了下去。 等晚上服侍老太太睡下,丫鬟们值夜的留下值夜,回下处的回下处,菱月和红药也结伴回了自己的屋子。 从老太太那边过来,只觉得屋子里冷得很。 菱月过去炉子那边,拿起火钩子把上面的火盖掀开,又把下面的燃洞盖勾上去,好让火烧得旺一些。 菱月把火钩子伸进燃洞里头勾了勾炉灰,灰白色的碳灰从洞口絮絮地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火苗渐渐旺起来。 屋子里分外安静,静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声音。 菱月不打算去问红药什么,红药想说的话自己会说的。 红药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道:“我到年龄了,老太太给了我两个人选,让我挑一个嫁了。” 红药没有雀屏中选。 相反,在这场没有硝烟的争夺战里,红药,先一步出局了。 之前没开口说这个的时候,红药情绪上还能压得住。 现在开了口,红药一向得体的人,忽然就掩面哭了起来,她整张脸往胳膊弯里一埋,趴在桌子上就哭起来,两个肩膀哭得都一耸一耸的。 菱月何曾见红药这般失态过,连忙过去安慰。 红药哭了一会儿,心情平复下来一些,这才止住哭声,菱月拧了热巾子递过来,红药接过来擦了擦脸。 刚擦过脸,红药脸上是红通通的,眼睛也是红通通的。 红药低声道:“这事儿很快大家就会知道了,到时候还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要怎么笑话我。” 菱月安慰道:“姐姐想多了。再说了,真要有这样的人,等她自个儿当上七爷房里的姨娘,再来笑话别人不迟。” 红药沉默下来,菱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其实红药虽说想当姨娘,虽说有这样的愿望,但她深知这样的事得看主子们的心意,不是她自个儿想怎样就怎样的。 对于这件事,红药一向是尽人事听天命,并不是非要怎样不可。 偏偏今个儿是七爷前脚刚走,老太太就留下她单独说话。 大家都把这两件事往一块儿想,这就给了红药希望和幻想。 结果一脚跌下来,才这样让人失望。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红药才接着说道:“老太太给了我两个人选。一个咱们府上的管事,姓陈,过年就二十四了,在宫大管事手底下做事,说是个很知道上进的人,也有能力。还有一个,是外头的人,过了年十八岁,说是家境很殷实的一户人家。”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 若选了府上的陈管事,等成了亲有了孩子,若老太太愿意提拔,红药就能回到内院做个管事媳妇,一辈子为顾府效力,也一辈子都是顾府的家仆。 若选了嫁到外头去,人选是老太太给的,老太太自然会施恩,红药会给放了身契,以后不再是顾府的家仆,从此变成良民,下半辈子在外头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 菱月道:“姐姐的家里人都在金陵老家,在咱们京城顾府里姐姐是只身一人,老太太才这样操心姐姐的婚事。这些年老太太待姐姐如何,姐姐心里自然有数,这也不用我来说。依我看,这两个人必然都仔细挑选出来的,哪个都错不了。” 在老太太跟前,论宠爱,红药或许不如菱月。 但论信重,红药却是丝毫不输菱月的。 六个贴身大丫鬟中,红药是为首的那一个,手上掌管着老太太的府库钥匙。 老太太对她的信任和倚重可见一斑。 事关红药的终身大事,以老太太的为人,经她老人家的手挑给红药的人,如何能差了。 红药道:“这我知道。” 话虽如此,红药情绪却是不高。 菱月也知道她心里有落差。 她也看得出来,这个事红药有找人倾诉的欲.望,菱月便关心地问下去:“那姐姐是怎么想的?” 问完这句,菱月又道:“这是大事,姐姐多考虑几天,等都想清楚了再回老太太不迟。” 老太太通情达理的人,事关终身,老太太是不会催促的。 红药抬起眼睛,却道:“我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已经跟老太太说了,一切全凭老太太做主。我听老太太的。” 这话让菱月吃了一惊。 终身大事,红药竟然这样草率,让别人做她的主。 红药也不是这样没主意的人哪。 不过菱月只疑惑了一瞬,她很快就想明白了红药的小心思。 本来两个人选就都是老太太给挑的,现在再让老太太做主定下其中一个,那么在红药成亲嫁人这件事上,老太太的责任就更重了。 以后红药若是受了委屈,老太太就不能不管她。 论感情,菱月自然是跟老太太更亲。 红药这般算计,菱月虽说心下稍感不快,但更令她迷惑不解的,是红药这种行为背后的态度,难道对红药来说,比起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生,有老太太撑腰这件事倒是更重要些? 菱月实在是理解不了。 菱月忍不住语带责备,她也是关心红药:“你这样也太冒险了些。万一老太太给你选了个你不喜欢的,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以她对红药的了解,红药十有八.九是不肯离开顾府的。 半个主子是做不成了,那么退而求其次,能嫁给府里的管事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至于说嫁到外头去,只怕这条路是不合红药的心意的。 红药寻思了一下方才的事,过了片刻,菱月就听她语带笃定地道:“我伺候老太太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不会把我给打发到外头去的。放心吧,出不了岔子的。” *** 荣怡堂。 第二天上午。 老太太留了蔡妈妈在暖阁里说话,菱月在暖阁外面的堂屋里给老太太弄熏香,红药在旁边同她坐在一处,另外还有几个粗使的丫鬟婆子正在打扫屋子。 屋子里一时只有些窸窸窣窣的琐屑声音,同往常一样,平静而祥和。 这时候,有人掀开帘子,七爷走了进来。 掀帘子的正是七爷身边的大丫鬟晴叶。 若是换了往日,红药一定会趁机上前说上两句话,也好给七爷留下一点印象。 第28节 今时不同往日。 老太太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红药是再无指望的了。 见七爷进来,红药一时略显局促,也无心上前搭话,她做出一副有事要赶着去办的样子,脚步匆匆地就往外头去了,中间只向七爷匆匆行了个福礼。 红药一去,堂屋里一时只剩下菱月一个大丫鬟。 其他都是做粗使的丫鬟婆子。 菱月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对着七爷行礼道:“老太太在里间跟蔡妈妈说话呢,七爷请稍等片刻,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老太太和七爷祖孙关系亲厚,若是平日里,直接带七爷进去便是,偏今日里老太太单独留了蔡妈妈说话,不先通禀一声是不成的。 菱月福礼的时候,按着规矩眼睫低垂,不乱瞟不乱看。 从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七爷一双深褐色的皮靴,还有半身青灰色的毛皮大氅。 倒也不是独独对七爷如此。 菱月因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向来很注意和府上的男主子们保持距离,除了十岁以下的孩童,对府上上上下下的男性主子,菱月一贯是有礼而不亲近的。 顾七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菱月低垂的、姣好的脸蛋上。 下大雪的夜晚,树枝上挑起的一盏灯笼,灯笼下兀自在玩雪的雪中精灵一般的美人。 顾七眼神儿好,记性也上佳。 看到眼前的女孩子,那晚的记忆便不由自主地涌现在眼前。 曾经,顾七对这个叫菱月的丫鬟观感很一般。 他承认她聪明,但她聪明得过了头。 心机太深了,让人不喜。 直到那个雪夜。 顾七远远地瞧见她独自一人在灯下玩雪。 没有心机,没有阴谋诡计。 有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快乐。 单纯而美好。 那一刻,某些认知动摇了。 顾七不禁自问,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子,也能有这般稚气的举动么? 也许只是因为她之前的所作所为让他不高兴了,他就对她心生偏见。 菱月哪里知道顾七在想些什么,她这厢行礼毕,便转身去往里头的暖阁,给老太太传话去了。 顾七收回视线,目光落到一旁的熏香炉上。 菱月方才放下的时候,该做的工夫差不多都做好了,此刻香炉里有一点香气传来,因为是刚开始的味道,那香气幽幽的,却不容忽视。 第24章 暖阁里老太太正跟蔡妈妈说着红药的事情。 老太太给了红药两个人选,这两个人选,便是老太太差遣了蔡妈妈给挑来的。 眼下老太太手上拿着两张红纸,红纸上分别写着这两个人的情况。 老太太道:“这个年龄大些了,比红药大着五六岁呢。要是只大个两三岁倒还合适些。这个人长得怎么样?” 蔡妈妈道:“长相上就是一般人。不过这个人很知道上进,头脑也灵活,听宫大管事说,这个人在他手底下向来是很得力的,这不年纪轻轻的就升上管事了。他就是眼光高,之前说的亲都不满意,这才拖到这个岁数。” 老太太道:“年龄又大,长得又一般,和红药站在一起只怕不般配。” 蔡妈妈一听就笑了:“再没有比咱家老太太更喜欢漂亮人的。只是俗话说郎才女貌,男人不在相貌,还是得挑那些有能为会办事的,这样才实惠不是。” 老太太道:“话是这么说。” 老太太又问:“他娘是哪个?我见过没有?” 蔡妈妈道:“去年过年的时候他娘来给老太太磕过头的,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他娘当时跟着宫大家的来的,四十来岁,穿着个灰鼠皮的褂子,是个长脸。” 老太太想起来了:“是她呀。那个人一脸的精明像,做婆婆怕不是个好相处的。” 蔡妈妈笑道:“那您看看董家的这个,这个过了年才十八,年轻轻的一个小伙子,长得也精神。和红药站一处保管般配。他娘我也见过,说话爽气,通情达理的一个人。这一家子经营着一家大油坊,家里使着好几个下人呢,红药要是嫁进去,进门就做少奶奶,这辈子不用愁。” 老太太“唔”了一声,阖上眼睛想了一想。 甘蔗没有两头甜。 真选了姓董的这户人家,红药就要嫁到外头去了。 在老太太的心目中,外头的日子到底清苦些,跟府里是比不得的。 这原也是实情。 外头的日子不好过,便是府上不得脸的下人,日子过得也比外头的普通人家要强些。 老太太睁开眼睛,一锤定音道:“就这一家吧,就这家姓董的。” 老太太把董家的这张红纸给了蔡妈妈,道:“嫁到外头也有嫁到外头的好处。以后自己当家做主,不用再伺候人,日子过得清闲,也能挺起腰来做人。以后生下的儿女也不用再当下人了。这日子好好经营,未必就比不上嫁给咱家的家生子。就让红药到外头好好地过她的小日子去吧。” 这时候,菱月掀开软帘,露出半边身子来,带着笑容禀报道:“老太太,七爷来请安了。” 软帘是绸缎质地,鹅黄的底子,上面绣着大红色的牡丹纹样。映衬着菱月娇艳的脸蛋,当真是人比花娇。 老太太看得养眼,心情不觉就好起来。 老太太笑道:“让小七进来吧。” 菱月笑着答应一声,这便去了。 七爷对老太太是很有孝心的。 平日里时常会到荣怡堂来给老太太请安,逢上休沐日,更会陪着老太太多说一会儿话。 顾七大约在暖阁里呆了两刻钟,顾七这一来,又勾起老太太一些感慨。 等顾七一走,老太太对蔡妈妈说道:“红药是个好孩子,伺候我这么些年。我倒是想把这孩子往上送一送,让这孩子以后有个好前程,能当半个主子,偏生这岔口,咱府上没有合适的位置给她。” 老太太数摆着:“小一小四小六小十这几个,后院里头本来就好些侍妾呢,总不能再往里头塞人。小二刚纳了一房,再说了他媳妇也不是个能容人的。小七后院里倒是有空,偏这个是最不合适的,小七的性子,红药和他就凑不到一块去。小十六刚成亲娶了媳妇,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再往下头数,从小十七开始,都还没娶媳妇呢,这就更不合适了。” 蔡妈妈笑道:“老太太的心自然是没得说的。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红药的缘法就不落在咱们府里头。再说了,姓董的这户人家难道就不好?人家家里头好几个使唤的下人呢,红药嫁过去,一点粗活不用干,空着手做少奶奶。若不是老太太关照,红药能有这样的福气?” 老太太笑道:“她们都是从小在我跟前长大的,跟我自家的女孩儿也差不了多少。我能不盼着她们好?只盼着红药嫁过去能把她的小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当时她让红药选一个,红药偏不自己选,非要让她来做主。 这里头的小心思,菱月能看出来,老太太活了一辈子的人了,又有什么看不穿的? 老太太只是不计较,能包容的就包容。 老太太道:“你回头就把事情安排起来吧,和董家商量一个就近的好日子,让红药嫁过去吧。” 蔡妈妈笑道:“您老放心就是,我保证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老太太又道:“我本来想着等明年开春再说红药的事的,偏如今赶上小七这个事。红药是个要强的性子,心里头未必没有想头。要是她一门心思地往这上头钻,倒是耽误她的青春。” 蔡妈妈在大户人家混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听到这里也有几分感慨:“也就是老太太能这样贴心贴意地为这些丫头考虑了。换了别的主子,那是再不能够的。能跟在老太太身边,是这些丫头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她们都是有福气的人,老太太就尽管放心吧。” 老太太笑了,道:“成,那就借你吉言,她们个个都有福气。” 蔡妈妈把写着董家情况的那张红纸往怀里一放,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便出去办事了。 菱月正在外间堂屋里做着活计,桌面上放着一个针线簸箩,她手上在做一个抹额,此刻见蔡妈妈出来了,菱月这便收拾了手上的活计,进去伺候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她就道:“你去叫你红药姐姐过来一趟,我有话跟她说。” 菱月听老太太这样说,心知红药的亲事要定下来了,她答应一声,这便去了。 *** 过得两日,钱妈妈养病养了一个来月,总算回到了惜红院。 惜红院的堂屋里,二奶奶上下打量着有日子没见的钱妈妈,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钱妈妈这场罪真是受老了,原本白白胖胖的身子整个瘦下来一圈,整个人颇为滑稽地小了一号。 小了一号还在其次,钱妈妈原来虽然胖,但是她吃得好,脸色看起来就好,有光泽,如今刚病过一场,状态跟之前不能比。 钱妈妈一听二奶奶这话,张嘴就要诉苦,这时候就听二奶奶又道:“瘦一点也好,原先也太胖了些,瘦一点对身体倒好。” 钱妈妈要诉苦的话顿时给噎在了嗓子眼里。 她干笑着附和道:“……可不是,原先想瘦还瘦不下来呢。” 钱妈妈的病情,二奶奶这便算是问候过了。 二奶奶开始向钱妈妈倒她这边的苦水。 这段时间钱妈妈不在,二奶奶身边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 身边丫鬟婆子虽然不缺,可是有些事情,二奶奶只会跟钱妈妈说。 这段时日二奶奶遇到许多不让她顺心的事儿。 头一件是宁姨娘,这个人死也不肯好好地死,无端端地就得了痨病,这大节下的,给惜红院平添多少晦气。 大奶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凡事只想着她自个儿,她手还伸到惜红院里来,借着宁姨娘给她自个儿刷名声。 还有呢,惜红院虽然走了一个宁姨娘,但是那个新纳的却也不是个好东西。可以说是狐狸精走了一个旧的,又来一个新的,二奶奶还是没有安生日子可以过。 二奶奶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这些不让她顺心的事儿,和不让她顺心的人。 这段日子钱妈妈不在,这些事情她只能闷在心里,也没人帮她排解。 等二奶奶好容易告一段落,现在该钱妈妈给二奶奶出谋划策了。 大奶奶是主子,整个京城顾府的中馈大权都握在大奶奶手里头,钱妈妈是再奈何她不得的。 新纳的那房狐狸精二爷眼下正在热乎劲儿上,还不到收拾她的时候。 要向二奶奶表忠心,还得从别处入手。 就听钱妈妈道:“我的二奶奶哟,大奶奶的事儿还有那个狐狸精咱们都可以以后再论,不必急于一时。可是眼前有一个人,您要是不管管,等她飞上了枝头,再想收拾她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第29节 第25章 两日前,晚上。 荣怡堂后罩房的下处。 红药和衣趴在床上,两只眼睛都哭红了,初时的痛哭过去,现下只余哽咽声。 菱月见她哭得这样,忍不住道:“现在还来得及。你既然不愿意,明天一早就跟老太太说去,说你不愿意嫁给姓董的那家。老太太还能强了你去。” 哽咽声一停。 红药闻言抬起脸来,摇曳的烛光下,她鬓发散乱,泪痕斑驳。 她嗓音嘶哑地道:“是我让老太太做主的,现在老太太做了主我又不愿意,让老太太怎么想我?” 菱月有时候是不能理解红药的:“是你嫁个称心如意的重要,还是老太太怎么想重要?” 红药又哭起来,等她哭声渐歇,菱月拧了热巾子给她擦脸,红药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一张脸是红的,一双眼睛也是红的。 菱月一心劝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哪头沉,哪头轻,你可千万掂量清楚了。别糊里糊涂的。” 菱月说这话倒并不是觉得嫁到外头去有什么不好,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这是勉强不得的。 红药情绪低落,闻言却只是摇头,嗓音嘶哑地道:“我不会去的。咱们这样的人,背后最大的靠山就是老太太。咱们什么都能失去,惟独不能失了老太太的欢心。若是惹了老太太不喜,我就是硬赖在府里,也没什么意思了。” 红药并不是不敢去找老太太,而是不肯去。 菱月看明白这一点,便也劝无可劝了。 红药自有红药的选择。 过了片刻,菱月柔声道:“你既然不想让老太太知道,可不敢再哭了。不然明天老太太该看出来了。我去大厨房要个鸡蛋去,回来煮熟了你拿着敷敷眼睛,好不好?” 红药没什么精气神,脑袋垂着点了点。 *** 这天早上,和往日一样,来到荣怡堂给老太太请安的人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屋子。 儿媳妇、孙媳妇、小孙子、小孙女、曾孙子、曾孙女,一屋子的人。 真正是儿孙满堂。 老太太是很和蔼的,请过安便让儿媳妇们都坐下说话,也好拉拉家常。 几位太太都按着齿序落了座,孙媳妇们也各自在自个儿婆婆身边找好了位置。 等大家都坐定了,大太太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大太太扭过头去,对着站在她身后的二奶奶问道:“宝姐儿怎么没来?” 宝姐儿是二爷和二奶奶的嫡出女儿,今年八岁了。 二奶奶成亲十几年,只得了这么一个亲骨肉,平日里宝贝得很。 大太太的问话让二奶奶面露难色。 大太太察觉这里头有情况,她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二太太就在大太太对面坐着的,她听见一耳朵,当下也关切地来了一句:“别是宝姐儿身体不舒服吧?” 这头的动静被大家注意到,一时间许多目光都望了过来。 说起来,二奶奶是大太太的亲儿媳妇,宝姐儿是大太太的亲孙女,大太太这般当众发问,绝不是有意和儿媳妇为难,或者和亲孙女过不去。 齐聚一堂给老太太请安的场合,宝姐儿无故缺席,别人嘴上不说,却都是看在眼里的。 大太太今日若是不当众挑明,给大家一个说法,回过头去别人私底下不知道该怎样编排。 要知道宝姐儿已经八岁了,礼仪规矩早就学起来了,又不是个奶娃娃。 屋子里的说话声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此处,大太太和二奶奶一时间成了整个屋子的焦点。 大太太当着众人又问一遍:“到底怎么回事?宝姐儿怎么不见?” 二奶奶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摆出一副告罪的姿态:“都是媳妇的不是,没有约束好下人。昨个儿两个嘴碎的婆子说话,不小心让宝姐儿听见了。今个儿宝姐儿就怎么也不肯过来了。” 四太太笑道:“什么话把我们宝姐儿给吓到了?都不敢过来给她老祖宗请安了?” 大家一时间都笑起来。 毕竟是小孩子,一时给唬着了也是有的,大家都随意起来,并不拿它当真。 等屋子里笑声渐落,二奶奶方才又道:“还不是宁姨娘那个事儿闹的,宝姐儿听见那两个婆子说起宁姨娘的病,还听见她们说不能跟得了这个病的人接触,不然也要得这个病的……偏生那俩婆子嘴碎,又说起老太太跟前的丫鬟……宝姐儿这不就给吓着了,死活不肯过来。” 宁姨娘的事儿,便是原本没有听说的人,在大奶奶高调行事之后,也没有不知道的了。 说起来也没过去几天,只是这事儿不吉利,大家都没想到二奶奶会说到这个。 一时间说话声渐熄,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二奶奶没有指名道姓。 屋子里有些人是不明就里的,却也不乏消息灵通的人,这些人都听懂了二奶奶口中的“老太太跟前的丫鬟”说的是哪个。 一时间,菱月成了尴尬的中心。 话到此处,菱月不站出来表个态是不成的。 此时此刻,菱月是站在老太太侧后的位置的,就听她忽然笑道:“都是我的错儿,我是伺候老太太的人,要是早知道宁姨娘得的是这个病,我怎么也得避忌些。现在五姑娘吓得不敢来给老祖宗请安了,可不都是我的罪过。” 五姑娘就是宝姐儿,宝姐儿在这一辈的姐妹间行五。 大奶奶笑道:“可不怎么的。宁姨娘病得那样,旁人都不爱去的。就属你一趟一趟地跑得勤。看现在把我们宝姐儿给吓的。你就说说该怎么罚你吧。” 菱月笑道:“这事儿原是我不周到。我本来还想混过去的,现在是混不成了。少不得我得回家呆一阵子罢了。” 顾府的规矩,生了病的下人要挪出去养病不假,可是生病的人并不是菱月,她只是跟病人接触过。 只是这个病特殊些,大家都害怕它。 菱月这种情况,能不能留在府中,全看伺候的主子避不避讳。 菱月和生病的宁姨娘接触过,这事儿老太太是清楚的,但凡老太太透漏出一点意思,菱月此刻都不会还站在这里。 老太太笑起来:“这下可好了,可算让菱丫头找着机会偷懒了。” 虽说老太太之前并没有这个意思,可眼下这个场面,曾孙女都吓得不敢过来,老太太要是还护着不让丫鬟走,这就不显好了。 老太太开着玩笑,屋子里捧场地响起一片笑声。 大奶奶也来凑趣,她指着菱月道:“正说要罚你呢,你倒好,倒给自己找地方歇着去了。” 菱月笑道:“我不光要回家歇着去,工钱我还得照领呢。” 她转向老太太:“老太太,我可不是自己要回家去,我这全是为了五姑娘。您是菩萨一样的人,可不兴克扣了我的工钱。我的工钱还得照常给我。” 菱月这是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有意逗老太太开怀。 菱月的心,老太太明白,也颇觉安慰。 老人家笑出了一脸褶子,她指着菱月,对着一堆儿媳妇孙媳妇笑道:“瞧把这丫头给美的,不干活她还想领工钱。全天下的美事儿都让她一个人得了去了。” 屋子里笑声一片,打破了凝滞,恢复了气氛。 *** 从荣贻堂出来,二奶奶让其他的丫鬟婆子都离远一些,她和钱妈妈两个人单独走在前头。 二奶奶道:“幸亏有你提醒我。” 钱妈妈道:“我的奶奶哟,这段时间老奴整日里躺在床上也没事做,不想奶奶的事又想哪个?我原先还寻思着红药这丫头总该有一争之力,谁成想她这样不中用,都被那丫头给挤兑得要嫁人去了。哼,依我看,这里头保不定就有那丫头的手段。把别人挤兑走,她好登高。她们那样的出身,为了往上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哟。” 钱妈妈得意道:“老太太正为七爷的事儿着急呢。依我看,这事儿拖不过明年去。眼下正是关键时候,那丫头一走,哪个还能想得起她来。等她再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她想飞上枝头,做她的大头梦去吧。” 二奶奶露出舒心的笑容。 不顺心了这么些日子,今日总算痛快了一回。 本来,顾七这个隔房的小叔子要纳什么人做妾,二奶奶是不关心的。 不过,谁都可以雀屏中选,惟独不许那个丫头来得意。 第26章 荣怡堂后罩房下处。 红药冷笑道:“拿个孩子说话,打量谁看不出来她打的什么主意!偏生这种时候把你撵回家去,她这是存了心地要坏你的好事呢!” 红药婚期将近,昨个儿老太太发了话,让红药不用再上去伺候了。 一来让她躲躲羞,二来也好绣一绣嫁妆。 这也是惯例了。 红药家里人又不在京城,她这两日都是在下处窝着的。 还是菱月回来收拾东西,红药这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对这件事,红药的反应倒更像个正主,比菱月要强烈上十倍。 红药如今自己没了指望,便越发盼望自个儿的好姐妹菱月能拔得头筹,指望她能当上主子,做人上人。 菱月老神在在的,她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方才笑道:“我有什么好事,姐姐这话要让别人听见,不知道要怎样笑话我了。再说了,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是我的也强求不来。这样一想,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菱月并不想对红药表明她无意给人做妾,免得红药不自在。 二奶奶不会知道,她挑了这个点对菱月进行打击报复,菱月根本无关痛痒。 想想倒是怪可笑的。 红药半是责备,半是担忧:“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你怎么偏生把她给得罪了?” 又低声道:“是不是因为宁姨娘?” 菱月一向是与人为善的,她处世又圆融,除了宁姨娘,红药想不通她和二奶奶还能有什么样的交集,以至于产生这样大的龃龉。 红药只知道菱月为宁姨娘的事情着急,后面的曲折她并不晓得。 第30节 这倒不是菱月信不过红药,而是事出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菱月就更不会去说它了。 菱月道:“二奶奶那般的心性,但凡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便认定是别人得罪了她,有什么道理可讲?姐姐无须担心,她也就是使使这样的小手段罢了。我左不过是回家住一段日子,又有什么。” 菱月不觉得这件事对自己还有别的影响。 红药对这件事看得比菱月可重多了,她脸色不佳地道:“现在可是关键时候啊。你的心也太宽了些,我有时候……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红药眉头紧锁,可惜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眼前的局面能有什么法子可以转圜。 菱月没想到红药对这件事反应这么大,这虽然不是她想要的,却是红药的一片心,一时间,菱月倒颇觉过意不去。 菱月有个想法,她邀请红药道:“正好我要回家去住,姐姐要不要同我一起?我家里人口简单,到时候姐姐同我住一个屋子,咱们还跟现在一样。到了外头姐姐要置办什么也便宜。我和我娘都能帮忙。到时候姐姐就从我家里发嫁,咱们热热闹闹的,可不好呢?” 红药是个丫鬟,她是没有这个体面从顾府发嫁的。 偏她家里人都在金陵老家,便是如今老太太发话让她歇着,她也无处可去。 她现在便是不跟菱月走,等到了出嫁的日子,她也得提前挪出去,到时候看蔡妈妈怎么安排,总之得给她找个住的地方,到时就从那个地方发嫁。 说起来也是孤单,毕竟娘家人都不在身边。 菱月的这个提议,可比红药一个人坐等着被蔡妈妈安排强上太多了。 红药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两个人这便说定了,又去寻了蔡妈妈。红药要住到菱月家里去,红药的婚事菱月家里还能帮着张罗,这可给蔡妈妈省了不少事,蔡妈妈痛快地答应下来。 红药又去向老太太辞行,老太太赏下来一副分量十足的金镯子,给红药添妆。 红药流泪了,伺候老太太这么些年,临别之际,红药不可能没有感触。 她即将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从此离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天地里去生活。以后便是还有机会进府来给老太太请安,到底不能和现在一样了。 老太太也湿了眼眶。 红药郑重地给老太太磕了头。 辞别老太太出来,红药又去同姐妹们道别,自也有一番惜别之情。 处理完这些,已是下午时分,冬日日头短,再不走天就要黑了,红药连忙回到下处收拾了细软,赶在天黑之前,同菱月一道出府去了。 *** 梁氏给应的门,见她们二人结伴而来,一人胳膊上挎着一个包裹,梁氏自然吃惊。 菱月这厢带着红药进了院子,一边向梁氏解释了原由。 梁氏这才明白。 红药之前也来家里玩过的,梁氏对她并不陌生,再说了,女儿的朋友,梁氏就没有不欢迎的。 这几日的时间足够让红药认清现实,当下她也打叠起精神来和梁氏应酬。红药本就是个伶俐人,梁氏又热情,晚上给整治了一桌好饭好菜给她们二人接风,一顿饭下来,宾主气氛很是融洽。 吃过晚饭,菱月去厨房里提热水,梁氏趁机跟进来说话。 当着外人的面,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 梁氏把厨房的门从里头带上,母女俩在狭窄的小厨房里低声说话。 梁氏不满道:“老太太就这么把你给撵出来了?还说疼你呢。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遇到事儿就不是那样了。亏得你这么些年一直跟她贴心贴肺的。” 菱月道:“这关老太太什么事儿。之前老太太就知道我和宁姐姐接触过,老太太也没有说什么。这回也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娘也不想想,五姑娘吓得这样,我要是不走,她今儿不敢来,明儿不敢来,后个儿还是不来,我呢,就是赖着不走,那像个什么样?不是我的错儿也成我的错儿了。所以呀,这茬事儿一出,我就知道我是非走不可的。和老太太不相干。” 实则这件事的真相是二奶奶有意找茬,拿孩子说事儿,菱月怕照实了说会让梁氏担心,因此一早和红药说好,两个人隐去了内里的事儿,梁氏还真以为是五姑娘给闹的。 就听梁氏道:“老太太老太太,你就知道向着你家老太太。旁人一句也说不得。” 菱月笑了,她上前挽住梁氏的胳膊,姿态亲密地道:“老太太对我再好也越不过我娘去,这我还能不知道。” 梁氏这才满意了。 梁氏问道:“那老太太有没有说让你什么时候回去?” 要说梁氏对老太太不满,那也是心疼女儿。事实上,梁氏对女儿这份体面差事还是很看重的,将来女儿能不能给顺利地放出来,能说个什么样的人家,都在这份体面上。 菱月道:“眼看就要过年了。怎么也得等出了年吧。” 言下之意,并没有说准具体的日子。 梁氏不免担心起来,嘀咕道:“万一老太太再把你给忘了。” 菱月道:“就这么点日子,要是老太太这就能把我给忘在脑后头,这么些年我在老太太跟前也算白待了。我寻思着,一出了年,老太太必派人来叫我的。娘就放心吧。” 要说梁氏对女儿还是很有信心的,闻言也放松下来。 菱月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这个时候能出来避一避也好。” 菱月压低了声音:“娘你不知道我们院子里的事儿,现在只是面上看着平静,其实内里头争得可厉害呢。上次七爷来给老太太请安,我只是按礼接待,下来就有人冲着我说酸话。眼下我正好借着这个事儿出来避一避。最好七爷的事儿能在年前定下来。等我回去了,大家也好过安生日子。” “再说了,”说到这里,菱月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自从我进了内院,咱们一家子多长时候没一起过过年了?我都快忘了我小时候咱们家里是怎么过年的了。如今我出来了,正好咱们一家子好好过个团圆年。别的丫鬟想这样还不能够呢。” 这是菱月的真心话。 想到此处,她简直要感谢二奶奶了。 没有二奶奶神来一笔,她再不能有这样的机会。 一番话触动了梁氏的心肠,梁氏一时是又觉高兴,又觉心酸。 一道府门隔开了骨肉。 外头的进不去,里头的出不来。 当年女儿小小一个进了内院,打那以后,梁氏见着女儿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出来。 便是过年过节的日子也不得团聚。 不,应该说,越是过年过节的日子,府里头越是有一番忙碌,他们一家子越是不得团圆。 女儿这些年在内院得老太太青眼,从三等丫头顺利地升为二等,又从二等升为了一等大丫鬟,外头看上去有多少体面和风光,内里就有多少心酸。 话到此处,梁氏不由得问道:“老太太放了红药的身契不曾?” 菱月点头道:“听说已经使人去官衙办文书了,过几日等正式文书下来,红药姐姐就是良民身份了。” 说起来,梁氏曾经打过红药的小算盘。 指望她能当上七爷的屋里人,有份好前程,以后菱月在府里也多个人照拂。 因此,今个儿乍听得红药要嫁人的消息,梁氏心里还有点小失落。 好在梁氏很快把心态调整了过来,此刻听见菱月这样说,梁氏高兴道:“是咱们大户人家的做派。要是换了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人家捏着你的身契,年轻轻的正是能出力的时候,肯放你走才怪咧。” 当然了,梁氏这份高兴里头,只有三分是为了红药。 就听梁氏喜滋滋地又道:“老太太对红药是真不赖,又给挑人家又给放身契的。她老人家如今能这般待红药,将来就能这般待你。” 梁氏说这话的时候,早忘了刚刚说过什么,只一心一意地念着老太太是个好人了。 菱月一个小姑娘,哪里好跟梁氏讨论这个的。 她把胳膊放开,低下头道:“娘说什么呢。” 炉子上坐的水早就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往上冒着热气。 菱月隔着棉手套把水铫子提起来,一侧身开门出去了。 身后厨房里,梁氏露出了笑容。 菱月提着水铫子从厨房出来,但见清澈的月光如水一般,洒满了小小的院子。 菱月的脚步一时缓下来,好像怕惊扰了这片月色似的。 她刚才同梁氏数摆了许多这个时候出来避一避的好处。 其实还有一个是她没说的。 上次她专门去和祥医馆找许大夫道谢,不想扑了个空。 本来她还以为下次见面得等到一个月之后了,毕竟她在顾府内院轻易不得出来的。 没想到如今凭空得了这么一个长假。 菱月是觉得,该办的事儿还是得尽快办。 人家许大夫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如今事情了了,他们这厢却迟迟不去致谢,未免让人家觉得他们家不懂礼数。 说起来也是光明正大的事。 菱月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这话在她嗓子里绕了一圈,又给咽回去了。 菱月定定神,提着水铫子回了西厢房。 第27章 红药的婚期就定在年关之前。 小门小户是这样的,看定了人家,就近选个吉日,说嫁也就嫁了。 头天晚上红药给自己写了个嫁妆单子,第二天一早拿给梁氏看。 梁氏沾顾府的光,倒也识得几个字,她接过来一边看一边念:“架子床一具、炕桌一张、八仙桌一张、立柜一个、顶箱柜一个、樟木箱子一个、青瓷茶具一套、圈椅四张、绣墩四只,痰盂、油灯架子、尺头、被褥……” 等梁氏念完了,红药才说道:“我年轻,没有经过事,有很多想不到的,要是上头缺了什么少了什么,还得婶子帮我想着。” 红药的娘家人都不在身边,许多事情只能自己出面料理。 好在她原是老太太跟前的首席大丫鬟,平时也掌事惯了的,这种时候也不扭捏。 梁氏点头赞道:“大件已经很齐全了,剩下一些小件,咱们逛市集的时候看到顺手也就置办了。一会儿我先去一趟她大伯家,让她两个堂兄抽空去一趟你婆婆家,量一量屋子的大小,知道了尺寸,咱们买大件的时候心里好有数。” 红药忙谢过梁氏。 这就是出来的好处了,进度可以自己掌控着,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 梁氏预计在红药出嫁之前家里都有的忙了,因此糕点也不多做,只做了几家主顾预定的,掐着点给主顾们送去之后,梁氏先去了一趟大伯家,把事情一说,又留下地址,这才回家来。 虽说之前刚闹过一场不愉快,不过哪一家的妯娌间不是磕磕碰碰的。 梁氏也不是没有别人可以使唤,她有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外甥呢,只是这事儿真要越过了她大伯家,找了旁人去办,回头她大伯家知道了,倒该挑理了。 第31节 梁氏回家之后三个人略一收拾,便出发往市集去了。 这么多物件要置办呢,且得逛上几日,先把小件该置办的都置办了,等屋子量好了,尺寸有了,再置办大件。 长雀市是一个很大的商业区,胭脂水粉、衣裳布料、茶楼酒肆、花鸟鱼虫,应有尽有。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红药做事快当,凡是需要置办的东西,只要差不多,红药说买就买了。 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多年,红药也不缺银子使。 一遭逛下来,三个人六只手都拎满了各色小件。 菱月还真没经过这种阵仗,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道:“都是些日常要用的东西,哪家哪户也不能缺了这些吧?用得着买这么齐全吗?” 梁氏道:“你懂得什么。哪家做婆婆的能嫌儿媳妇嫁进门的时候带的东西多了?谁家的婆婆不盼着儿媳妇的嫁妆越多越好?这是新媳妇的体面。有闺女要出嫁的人家,但凡有能力的,都得给自家闺女置办齐全了。都得这样。” 事实上,梁氏一边帮着红药掌眼,一边心里想的却是自家闺女:这个看着还成,那个品相太次,还是得挑好的买,到时候务必得让未来的亲家对闺女高看一眼。 说话间就进了一家衣料铺子。 伙计上来迎客,这号人经见的多,搭眼一瞧就知道这是在置办嫁妆呢,忙先在柜台上找了块空地儿让她们放东西,也好进来慢慢地看,慢慢地挑。 这家铺子主要卖绸缎和棉布,绸缎分了三等,上等绸缎、中等绸缎和下等绸缎都是各自分开摆放的,棉布也分了三等,上等棉布、中等棉布和低等棉布同样是分开摆放,另外还有一些粗布。 菱月松了松胳膊,下意识地往摆放着下等绸缎的柜台走去。 顾府有脸面的下人身上穿的绸缎衣裳多是这一等的,她和红药也是如此。 红药一把拉住她,道:“你往哪里去。我以后可穿不着那个了。你看外头大街上的人,有几个人身上是穿着绸缎衣裳的?” 一边说,一边拉了她往棉布柜台走。 梁氏跟上来,一边点头赞道:“还是你红药姐姐明白。你红药姐姐现在不缺绸缎衣裳,以后这些绸缎衣裳逢年过节的时候拿出来穿一穿,尽够了。倒是棉布得好好挑上几匹,回去赶制出来几身棉布衣裳,好平时穿。” 菱月默了默。 她也就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以前一起出来逛街,她们都是先去看绸缎料子的。 菱月悄悄地看向红药,她怕红药心里不好受。 红药却已经上手选棉布料子了。 两只手分别捻着一块布,正在仔细地甄别手感。 态度认真,脸色也平静。 菱月忙走过去帮她一起看。 *** 这一遭直逛到天都要黑了,傍晚时分三个女人才拎着一堆丁零当啷的小物件回到家里,另外还有几匹棉布料子,说好了第二日给送到家来。 菱月有别的话要跟梁氏讲,见梁氏要去厨房,她也跟了过去,母女二人在小厨房里关起门来说话。 菱月想起来一个事儿,她问梁氏:“咱家那个糕点匣子,不知道许大夫差人送回来了没有?” 梁氏点头道:“送回来了。里头擦得可干净,一点糕点渣子也不带有的,跟上回一样。许大夫是个讲究人。” 梁氏顺嘴就白夸了一句。 这话让菱月安静了一下,她垂下眼睫,却没有应这句话,过了片刻才道:“上回扑了个空,许大夫出诊去了。少不得得再跑一趟。明日娘多做些糕点吧,总得当面跟人家道个谢。” 梁氏答应下来,又忍不住嘀咕道:“可别再白跑一趟了。那么多糕点呢。” 这话让菱月笑起来:“娘可真是的。就算不论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光看以后,人家可是大夫呢,人吃五谷杂粮还有个不生病的?你就知道以后就用不着人家了?” 说得梁氏也笑起来:“成成成,你说得有理,是我糊涂了还不成吗?嗐,我又没说不做。” 第二日,梁氏早早地起来,做了一大锅糕点,菱月也在旁边帮忙,香喷喷刚出锅的糕点装了满满一匣子。 菱月穿戴整齐,拎上糕点匣子就要出去。 这时候红药从西厢房出来,一看这情景,就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去?” 宁姨娘的事儿红药是不知情的,自然许大夫的事儿也不方便跟她讲了。 菱月笑道:“去我大伯家看看我奶奶,顺便送些糕点过去。” 红药自然不会怀疑到别处去,要说红药也是个讲究礼数的人,一听这话忙道:“帮我跟你奶奶还有你大伯家的人带个好。” 菱月答应一声,在红药看不见的地方跟梁氏使了个眼色,梁氏微微颔首,菱月这才去了。 一路来到长雀市,寻到北街的和祥医馆,菱月拎着糕点匣子步上台阶,撩开外头挡风的棉帘子进了室内。 大兴就坐在门口,一看见她大兴先是惊讶,随后便颇为惊喜地叫了起来,却是跟里头叫的:“甄姑娘来了,少东家,甄姑娘来了。” 和祥医馆除了那个单独看诊用的小屋子,还分了里外间。 隔开里外间的青布帘子一下子从里头掀开,几步走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不是许茂礼又是哪个。 许茂礼见来人当真是菱月姑娘,不禁十分惊喜。 上次出诊归来,发现中间竟然错过了菱月姑娘,许茂礼那叫一个懊恼。 还是听大兴说菱月姑娘说了要再来,许茂礼这才缓过来一些。 他知道这些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们轻易是不好出来的,只是也该有个休息的规律,许茂礼便找了人打听,打听这个事不难,许茂礼认识不少在顾府干活的丫鬟仆妇。 一打听才知道顾府内院的丫鬟们一个月能有一日休息,逢上休息的日子就能出府去。 许茂礼便以为下次见面得一个月以后了。 他记清楚了菱月上次来的日子,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等到了下个月这个日子……不,是这个日子的前后几天他都绝不踏出医馆半步。 许茂礼实在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他这一惊喜,一高兴,话就说多了:“菱月姑娘,真是你……我还以为你得一个月之后才能来呢。” 这话背后有隐含的内容,菱月有所察觉,更别说许茂礼脸上明显的喜悦之情。 有些过界了。 菱月微微侧过脸,别开视线。 许茂礼也察觉自己冒失,俊脸上显出窘态,一时只恨不得把刚才出口的话给吞回去,更恨不得时光能退回到菱月姑娘刚刚进来的时候,再重来一遍。 这时候,大兴插话进来:“甄姑娘,您也太客气了,又做了糕点带来。这糕点上回我吃着可真不赖,我觉得比起陈记的也一点不差的。” 陈记是长雀市一家颇有名气的糕点铺子,他家的糕点味道不错,犹以糕点样子精致好看闻名。 菱月听了这话很高兴,说道:“你的话我记住了,回去告诉我娘,她会很高兴的。” 梁氏做了半辈子的糕点,她是很在意别人对她做的糕点如何评价的。 说着菱月又略提了提糕点匣子,笑道:“一会儿你多吃一点哦。” 大兴等的就是这句话,高高兴兴地“哎”了一声。 有大兴的插话,刚才的静默和尴尬给揭了过去,许茂礼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冲着内室比比手:“姑娘请里头说话。” 菱月随着许茂礼走进内室。 这还是菱月头一次进来内室,之前都是在那间看诊用的小房间里说话的。 内室布置清雅,墙上挂着字画,立柜等多处有盆景妆点,还有一面靠墙的书柜,上面有许多书。 室内摆放着罗汉床,中间一个案几。 这张罗汉床没有各色繁复的透雕纹样,远不如顾府内院常见的那样精致华美,简简单单的,有一份质朴的清雅。 看上去像是会客的地方。 菱月放下糕点匣子,走进书柜看了看。 上面多是医书,还有就是四书五经,只有零星几本杂类。 许茂礼就在旁边陪客的,菱月转过脸来笑问:“许大夫,这些书您都看过了?” 许茂礼脸一红:“医书大部分都看过了。” 菱月刚刚已经摘下了幕篱,姣好的脸蛋上此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她点头赞道:“那也很厉害了。” 许茂礼一颗心砰砰直跳。 一时也分不清是心动,还是懊恼。 此刻他十分后悔没有把这里的书全部看完,不然刚才菱月姑娘问他,他就可以谦虚地说上一句,“大体上都略翻过”,那该多好呢。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跟菱月姑娘在一处的时候,他不是后悔这个,就是懊恼那个,总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够好,许茂礼还从没有这般患得患失过。 许茂礼顿了顿,俊脸微红地提议道:“菱月姑娘,你我是平辈人,以后便换了平辈称呼如何?” 菱月姑娘对他一向是用“您”来称呼的,措辞虽然礼貌,到底少了几分亲近。 菱月眼睫微动,没有出言反对,算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空气静默,一时有种微妙的氛围。 第28章 菱月默默地从书柜前走开。 许茂礼红着脸跟上去,请她落座。 菱月没有坐罗汉床,一旁有几个高凳,菱月在其中一个高凳上坐下了。 许茂礼见状,也选了一个高凳坐下。 两人面对面的,方便说话,中间又隔着距离。 菱月这时候方郑重道:“许大夫,我这次过来,不仅要表达我个人的谢意,更要代宁姐姐向你道谢。你不光救了宁姐姐的命,还救了她从此脱离苦海。宁姐姐只恨自己不能当面向你道谢。临走之前,宁姐姐托我转告你,她以后会每天一炷香,日日祈求你平安顺遂的。” 又道:“许大夫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怪宁姐姐不能过来亲自致谢。只是礼不可废,只能我在这里代宁姐姐多谢许大夫大恩大德。” 言罢,菱月重又站起来,对着许茂礼深施一礼。 许茂礼面红耳赤的,一叠声地道:“不敢不敢,姑娘快快请起。” 许茂礼如此表现,并不全然是谦虚,也不纯粹是因为对他行此大礼的人是眼前的姑娘。 在许茂礼的心目中,宁姨娘是他和菱月相遇的契机,没有宁姨娘,他就遇不到菱月姑娘。既有这段缘法,他为宁姨娘做些事情也份属应当。 第32节 哪好意思让宁姨娘这般道谢,更遑论让菱月代宁姨娘致谢了。 菱月全了自己的礼数,也全了宁姐姐的礼数,这才起身重新落座。 许茂礼略略定了定神,方才问道:“姑娘是为了这个专门从府上出来的?会不会耽误姑娘的事?” 菱月道:“我虽有这个心,只是我们顾府在出入上有规矩,轻易不得违背的。我之所以能出来,说起来也是因为宁姨娘得病的事儿。这个病大家都忌讳,我这段时间跟宁姐姐一直有接触,大家都是眼看着的,偏我又是老太太近身的人,不好不避一避的。这段时间我得在家里住了。” 菱月避重就轻地说明了情况。 许茂礼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放起了烟花。 从见到菱月的第一面起,他就对这个姑娘颇有好感。只是有宁姨娘的事儿夹在里头,许茂礼虽有心思却不好表露,就怕人家觉得他挟势图报,反而不美了。 如今宁姨娘的事情了了,偏又苦于菱月姑娘是顾府内院里的人,轻易见不得面。 现在这个横亘在眼前的难题忽然解开了,真正是应了那句话——瞌睡了就有人给递枕头。 许茂礼此刻在心里对宁姨娘已然是千恩万谢,他万万想不到宁姨娘还能对他有这么大的好处,简直是他的恩人一般。 不过,也许菱月姑娘心里正在为这事儿不自在,想到此处,许茂礼言不由衷、磕磕巴巴地安慰起人来:“其实……快过年了,能回家住一段时间也挺好的……能和家里人在一起……” 许茂礼到底年轻,嘴上安慰,话音里却透出高兴的意思。 菱月如何听不出来,她垂下眼睫,要说讨厌,倒也不是的。 菱月已经表明了谢意,这趟过来的主要目的达成,她又略坐了坐,彼此间就着年关将近的话题说了几句,菱月这便起身告辞了。 菱月觉得不好久留。 现在到了许茂礼有所表示的时候了,一时间许茂礼简直是鼓起了生平全部的勇气,他红着脸表示道:“姑娘要是不嫌弃,我送姑娘回家吧。” 说着又怕唐突,忙找补了一句:“年关将近,姑娘只身一人就怕路上不安全。” 菱月身子微顿,一双乌黑的眼珠只管看向别处。 她轻声答话:“我不回家去,附近有几家书局,我打算去转一转。” 许茂礼一时间心如擂鼓,菱月声音不大,难得他还能听见。 许茂礼忙道:“那也是一样的,我送姑娘过去。” 菱月这次没有回答,她裙摆微动,先一步往外间去了。 这是默认的意思。 许茂礼待要露出笑容,又发觉自己紧张得手掌心里全是汗,菱月已经先行一步,他连忙跟上了。 出来外间,许茂礼交代大兴:“我去送送菱月姑娘,你看着铺子。” 大兴嘻嘻笑着答应下来。 看他这贼眉鼠眼的样子,许茂礼给了他一记眼刀,用眼神警告他老实一点,别在菱月面前闹幺蛾子。 从和祥医馆出来,两个人走在北街的青石路面上,日头挂在天上,隔着身上的大衣裳似乎能感觉到冬日的日头那微薄的暖意。 这对菱月来说是个很新奇的体验,和一个非亲非故的年轻男子一起走在外头。 临近年关的长雀市热闹无比,周围有小贩的叫卖声,有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有其他林林总总的动静,这些响动似乎能消解一些紧张和不适。 许茂礼想尽办法地找话来说,他问菱月家里都是怎么过年的。 菱月想了想,道:“除夕那天,应该会一大早就到我大伯家里去,大家一起过年,一起做团年饭,长辈们会给发压岁钱,晚上一起守岁。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就是这么过年的。” 许茂礼听出这里头隐含的内容,他心里一时十分怜惜。 热闹的长雀市离菱月家中不算远,菱月出府的日子,也时常和其他人结伴到这个地方来。长雀市上有几家书局菱月都知道。 路上,菱月向许茂礼请教:“许大夫,你是这方面的行家,能不能给我推荐几本关于病症或者用药方面的书?我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只是我在这方面全然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的,得浅显易懂的书才好。” 说起来也是和祥医馆的那些医书让菱月萌生了这个想法。 这也是未雨绸缪了。 甄二和梁氏年纪渐渐要上去了,身上难免有个这样那样的不舒服,她要是能多少懂一点,以后也能帮上一点忙。 他们这样的人家,不可能动辄请大夫的。 正好现在闲在家里,也有时间看些书。 许茂礼一听忙道:“姑娘去书局就是为了这个?那很不必去书局买的。我家医馆里就有好些这样的书,正好可以拿给姑娘看。” 说着许茂礼就停下脚步,大有掉头回去医馆找书的架势。 菱月忙拒绝了:“许大夫家中是行医的,医术世代相传,这方面的藏书是家中至宝,怎好拿出来借给外人看?我再不晓事,也不会做这样无理的要求。许大夫虽然慷慨,我却万万不能领受。” 菱月又道:“一会儿到了书局,你看着哪本书好,推荐给我,就是帮我的忙了。” 许茂礼有种很新奇的感受。 论起医药方面,他家中藏书颇丰,拿出两本入门的书借给菱月看并不算多为难,只是难得她心思这般清正。 许茂礼是真给菱月迷住了。 她好像是一个解之不尽的宝藏。 一开始,菱月为了宁姨娘来到医馆相求,许茂礼便知道这是一个聪明、勇敢、善良又重感情的好姑娘。 能同时拥有这些品质,已是十分难得。 现在他又发现,这个姑娘还爱读书,知道上进,并不因为自己的出身就随波逐流。 虽然对方只向他请教了医书,不过窥一斑可知全豹,对方能有这个想法,可见平日便是个爱读书的。 他好像总是能从她身上发现一个又一个的闪着光的优点,而每一个优点又都是那么可爱。 身边衣摆微动,菱月已经重又往前去了。 许茂礼收住神思,忙跟了上去。 两人进了南街的一家书局,许茂礼在书柜前转了一圈,挑出了两本书。 菱月道了声谢,把两本书接过来低下头略翻了翻,一本是关于日常能见到的各种病症的,一本是分门别类介绍各种药草的。 两本书都写得简明易懂,正是菱月所需要的。 菱月为了看书方便,把遮挡视线的薄纱面帘给撩了上去,露出了姣好的面孔,此时她青春洋溢的脸颊上一边一个笑靥,和英俊过人的许茂礼站在一处,在书局里的其他人看来,是十分般配的一对。 女的美男的俊,站在一起十足的养眼。 菱月心满意足地把书合上,她抬起眼睛,这才注意到旁人的目光。 许茂礼往旁边让了让,故作自然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菱月神情微动,她重新把面帘放了下来,拿着书去找掌柜的结账。 书是很贵的,这就不是供平头老百姓消费的东西,不过菱月在这方面一向舍得。 问明了价钱,菱月付了账。 许茂礼虽有心表现,只是八字还没一撇,实在不敢唐突。 从书局出来,菱月这回该回家去了,许茂礼依然在旁边护送她。 菱月没有反对。 也许是许茂礼一开始借口找的好,年关将近,就怕街头上不太平。 虽说刚开始只说了送她过来书局。 离了热闹的长雀市,进了坊间,两旁安静下来。 这一路上,两个人自然要说些什么,只是具体说了些什么,也许两个人都没能很记得住。 来到一条街口的时候,菱月停下步子,说道:“我家就在里头,谢谢你送我回来。” 许茂礼俊脸微红,说都是应该的。 幕篱下,菱月神情微动,不知道这事儿为什么应该,也没打算去问。 “那,再见了。” 隔着一层幕篱,菱月的面孔看不清楚,只有一道声音,透漏着温柔的性情。 许茂礼只觉得怦然心动。 话音落下,佳人衣摆微动,已然启步往里头走去。 “那个……”许茂礼回过神来,他的声音追上去,“过两日,我会来送还糕点匣子。” 菱月的身影微不可察地一顿,很快又接着跟着刚才的步子,继续往里头走去了。 她没有回应这句话。 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第29章 这天下午红药未来的婆婆董太太过来了一趟。 头天菱月的两个堂兄按照指示去了红药婆家量了屋子尺寸,红药婆家这才知道红药从顾府内院搬出来了,现在借助在旁人家里。 当时红药婆家便问明了地址。 董太太四十许人,身材微丰,面色红润,头上插着两支银钗,身上穿着绸缎衣裳,手上戴着分量十足的银镯子,看得出是体面人家的太太。 伴着董太太过来的,是一个中年仆妇,这个仆妇手上提着陈记有名的八珍盒做上门礼,另还有一块绸缎料子。 梁氏觉得董太太知礼,很高兴地把红药从西厢房请了出来。 董太太这趟上门,主要是想看看这个即将过门的儿媳妇,这是明摆着的。 未来婆婆都上门了,红药也不扭捏,董太太坐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期间对红药是赞不绝口,一会儿夸红药模样标致,一会儿赞红药谈吐大方,不愧是大家子里出来的。 总之,董太太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临走之前,说好了三日后派人把聘礼抬过来。 梁氏待客热情,一直把董太太主仆二人送到了外头街口才回来。 现在有什么话可以关起门来说了。 梁氏满意道:“亲事都说定了,就剩下走礼了,其实董太太可以不来这一趟的,现在人家不光来了,还一知道就上门了,这说明人家心里头看重。看,这上门礼也体面。” 梁氏说着把董太太送来的绸缎料子托在手上摸了摸,对红药道:“这块料子我摸着不错,是块好料子。你回头收好了,到时候好带去你婆家。” 第33节 红药一听忙道:“这是哪里的话。这是上门礼,怎么就成了给我的了?这料子一看就是送给婶子穿的,这花色正适合婶子穿,我们这个年龄的撑不起这个花色。快过年了,婶子正好做件衣裳穿。” 梁氏哪里肯,无奈拗不过红药。 红药把料子硬塞给梁氏,又把董太太带来的八珍盒拆了,给大家分点心吃。 倒不是说贪图她这点东西,只是自从红药跟着菱月家来了,梁氏跟着忙前忙后不说,顿顿都是好吃好喝的招待,哪一天家里也没少了肉吃。 现下梁氏看她会办事,倒也暗暗点头。 陈记的八珍盒,其实就是八样精致的糕点,用印有陈记名号的油纸扎裹整齐,用红绳系着。因陈记出名,时人拿陈记的八珍盒去送礼,是件体面事。 红药只吃了一块,便指了一事回房去了。 菱月有所察觉,过了一会儿也跟着进屋去了。 红药一个人待在房里,既不说歇着,也没有忙着绣嫁妆,只是一个人呆坐在床头,出着神儿。 菱月伸手在红药眼前晃了晃,见红药回神,菱月挨着红药坐下来。 “姐姐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么?说出来听听,我给姐姐排解排解。” 红药不承认,闻言只是笑道:“我哪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别瞎说。” 菱月就见红药把手腕上的金镯子褪了下来,托在掌心里用袖口爱惜地擦了擦,道:“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些金首饰我以后也戴不着了,董太太身上戴的都是银的,我一个做儿媳妇的,总不好越过了婆母去,不像话。” 这题无解。 其实离了顾府,外头的平常人家哪有戴金首饰的。 能整整齐齐地戴上一套银的,就已经是很体面殷实的人家了。 董太太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可是这些对红药来说,都是实实在在的落差。 不像菱月,红药头上插的手上戴的,可都是真货。 红药又道:“回头你陪我去一趟当铺,反正也戴不着了,索性都当了,好换些银子出来,到时候托婶子帮我寻一寻,我寻思着,最好能买上几亩地傍身,到时候当作嫁妆一起带过去,看着也体面。” 说起来倒是个很实在的打算,偏偏让红药说出了无限惆怅的意味。 菱月有心说些开心的事情,好让红药高兴起来,她想了想道:“我瞧着董太太人不错,说话很和气,看着是个爽快的脾气,她对姐姐又满意。董太太今个儿能带着礼上门,说明对姐姐也看重。姐姐嫁过去以后,总不至于被她刁难,以后日子也好过。” 红药道:“有心没心,好过不好过的,还不全看老太太的面子。” 这倒是真的。 董家是一户家境殷实的体面人家,人家又是良民,之所以能放下身段求娶红药一个丫鬟,为的自然不是红药这个人,人家看重的是红药与顾府的关系,人家指望着通过红药这个儿媳妇与顾府拉上关系。 红药能嫁进董家,靠的是什么?说白了不就是老太太。 红药兴致不高,菱月一心想让红药高兴起来,就见菱月一拍巴掌,笑道:“这不更好了。有老太太撑腰,以后姐姐嫁过去只管横着走,很不必怕他们。倒是他们都得赶着来巴结姐姐。” 红药叹道:“有老太太的一日,自然有我的一日。只是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 此话一出,满室俱静。 红药这才反应过来,她急忙连“呸”了三声,又拿手去够身下的木头床腿儿,在上头使劲地摸了摸。 这是规矩,但凡说错了话,就得赶紧这样做,做完之后,那些说错的话便不作数了。 做完这些,红药才道:“我该死了。竟然胡说起来。老太太自然会长命百岁的。” 菱月没有吱声。 红药握住她的手,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菱月也知道红药只是嘴上没留神儿,其实没有诅咒老太太的意思。 为了红药,菱月故作轻松地道:“好了,不说这个了。陈记的糕点我才吃了一块,我要出去吃糕点去,你去不去?” 红药摇摇头,心里松了一口气。 菱月这便出去了。 从西厢房出来,菱月脚步就慢下来。 她心里很难受。 并非她有意矫情,她很清楚红药并非有意为之,再说了,虽说时人对此颇多忌讳,但菱月一向是不大信这个的。 她心里难受,是因为红药说的是实情。 老太太今年已是七十高龄,古稀之年。 人过七十古来稀,不是说说的。 菱月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人,近两年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老太太的身体没有以前好了。 老太太,真的已经是个高龄的老人了。 想到那个慈爱的、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想到这些年在她跟前长大的点点滴滴,想到也许哪一天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菱月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菱月倚在粉墙上胡思乱想。 说错的话,可以摸摸木头就不算数,那人身上的年纪呢,也能摸摸木头就飞走一些吗? 一阵寒风袭来,从衣领袖口钻进去,把寒意带往四肢百骸,菱月打了个寒颤。 *** 西厢房里,方桌上点着油灯,红药就着灯光在桌边纳着鞋底,她要给董太太做一双鞋子,尺寸是今个儿下午刚问董太太要的。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先探进来一个笑嘻嘻的脑袋。 红药一见来人就笑了:“你怎么来了?” 芳儿笑嘻嘻地反身关上门,挨着红药坐下来,晃了晃她手里拎着的小包裹,道:“这里头是大家伙给姐姐的添妆,我给姐姐送过来。之前姐姐走得急,大家伙都没来得及准备。这不,知道我要过来,就都托给我了。” 说着芳儿就要解包裹,哪样东西是哪个姐妹送的,好给红药说清楚。 红药不大关心这个,她按住芳儿的手,笑道:“这有什么可急的,一会儿再说。这是陈记的点心,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桌子上摆着一碟子样式精致的糕点,是从董太太带来的八珍盒里捡出来的,红药把这碟子糕点挪到芳儿面前。 芳儿笑道:“可见我有口福。”说着捻起一块吃起来。 红药又拿起针线纳鞋底子,一边纳一边打探:“才从府上出来两天我就怪想的。正好你来了,快给我说说,这两日咱们府上有什么动静没有?” 芳儿原本正吃得高兴,忽然听见这句,吃点心的动作一停,芳儿把嘴里的这口咽下去,才叹气道:“别的动静倒没有,只有一个事儿,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跟菱月姐姐说。” 红药敏感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和你菱月姐姐有关?什么事?” 芳儿叹气道:“你走了,大家都以为老太太会把她老人家的私库钥匙交给菱月姐姐保管。可是今个儿,老太太已经把私库钥匙交给兰草了。” 私库钥匙是最重要的,谁拿着老太太的私库钥匙,谁就是默认的首席大丫鬟。 这个事情不是儿戏,老太太既已给了兰草,只要兰草自个儿不犯错,老太太就不可能无缘无敌地给收回来。 换句话说,便是菱月重新回到老太太身边,也没戏唱了。 芳儿都为菱月屈得慌,她气鼓鼓地道:“都怪二奶奶弄鬼!要不是她,菱月姐姐现在还在老太太身边呢,现在早把老太太的私库钥匙拿到手了,哪还轮得到兰草!” 论资历,兰草和菱月两个人是差不多的。但是论信重,论宠爱,菱月可就甩兰草好几条街了。 这些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因此红药一走,大家都默认会由菱月来接替红药的位置。 谁成想二奶奶横插一杠,倒让兰草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芳儿越说越气,一时间连陈记的点心也吃不下去了。 红药心里却不由得一动。 红药鞋底子也不纳了,她盯着芳儿问道:“这两日老太太有没有念叨你菱月姐姐?” 芳儿道:“怎么没有,还说过了年就让菱月姐姐回去,一天念叨好几回呢。” 红药露出了笑容。 这足以说明菱月没有失宠于老太太,那么,老太太做出这样的安排,一定是另有原因的了。 红药重新纳起鞋底子,一边纳一边不着痕迹地打探:“老太太还在为七爷的事儿发愁呢?还没挑好人呢?” 芳儿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没想到红药都要嫁人了还对这个问题这么关心。 芳儿不好不答:“你们才离开两天,哪这么快呢。” 红药对芳儿的回答很满意。 这两天她一直在琢磨自己将来的出路,她在京城无依无靠的,唯一能倚靠的唯有老太太,可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 想要长久地维护和顾府的关系,必须另设他法。 办法现成的就有一个,就是把她的好姐妹菱月嫁给七爷。 她相信以菱月的美貌和聪明,定能拢住七爷的心,在七爷的后院里占据一席之地。 到时候她有这样的人脉在府中,将来便是老太太有个什么,也不怕了。 红药原本还担心横空杀出来一个二奶奶,再把这事儿给搅黄了,现在看来,老太太并没有改变初衷。 她原本就觉得老太太属意菱月,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越发觉得事实正是如此。 红药慢条斯理、心情很好地纳着鞋底子。 芳儿看着奇怪,不由问道:“你和菱月姐姐一向最要好的,怎么也不见你替她委屈?” 红药笑道:“你这个傻丫头,我问你,菱月和兰草两个人,老太太更疼哪一个?” 芳儿道:“这还用说。” 红药道:“你既然知道,那现在老太太把库房钥匙给了兰草,这说明了什么?” 芳儿还是不明白:“说明了什么?” 红药笑道:“你呀,小丫头一个,只知道盯着私库钥匙,焉知咱家老太太没有更好的要给你菱月姐姐呢?” 第30章 第二日,等梁氏给几个主顾送过糕点回来,红药拉了梁氏坐下说话。 红药笑道:“婶子,这几日承蒙婶子照顾,我心里不知道多感激。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婶子愿不愿意。” 第34节 梁氏笑问什么事。 红药道:“婶子也知道,我是只身一人在京城的,等过些日子嫁去董家,身边也没有一个娘家人。我想着,若是婶子愿意,就认我做个干女儿。等我去了董家,以后也有个娘家可以走动。若婶子愿意认我,我以后就像孝敬亲娘一样孝敬婶子。” 梁氏一听就笑了。 “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个心,愿意认我做个干娘,我白得一个大闺女,有什么可不愿意的?” 梁氏这就是为菱月打算了。 梁氏觉得最对不起女儿的,就是没能给女儿添个兄弟。 将来女儿嫁了人,没有兄弟撑腰,有他们两口子在还好,等他们两口子蹬了腿儿,就怕女儿会受人欺负。 现在兄弟是添不成了,能有现成的机会给女儿添个姐姐也不错。 菱月原本就和红药交情不浅,现在再认个干亲,自然就更亲近了。 以后大家亲戚一般的走动起来,菱月跟多个亲姐姐也差不离了。 等以后他们两口子没了,菱月也好有个人帮衬。 梁氏提议道:“过几日咱们在家里摆上一桌酒,请街坊邻居都来做个见证,到时候咱们正式认个干亲,可好?” 梁氏能提议摆酒,说明她看重这个事,红药高兴道:“咱们现在光是忙别的都要忙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操办这个。依我说,我今个儿给婶子磕个头,给婶子敬杯茶,婶子喝了我的茶,这个干亲就算是认下了。等我三日回门的那天,婶子再置办一桌酒菜,让街坊邻居都来热闹热闹,倒更便宜些。” 梁氏笑道:“这也成,听你的。” 认干亲的事儿红药并非是一时兴起,当下也没什么可犹豫的,红药当即给梁氏跪下磕了个头,又奉上热茶,梁氏笑眯眯地接过来喝了一口,这门干亲便算是落实了。 菱月上前把红药扶起来,笑道:“我以前老叫你姐姐,现在真把你叫成我姐姐了。” 红药道:“既知道我是你姐姐,以后就得听姐姐的话,知不知道?” 菱月道:“哟,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红药道:“那可不。” 两个人笑笑闹闹的,关系亲密,梁氏看在眼里不禁十分得意,自觉这件事是做对了。 *** 当天晚上,梁氏和甄二两口子在东厢房里说话。 主要是梁氏在说,甄二就负责听。 “……是个有成算的丫头。”梁氏道,“今个儿把金钗环金镯子都押了死当,换了银子,要买几亩田地当嫁妆。我去牙行给她问过了,地倒是有卖的,只是东一亩西一亩的,不连着,也不是上等田,中等田都不多,多是下等田。” 甄二对红药的事儿不感兴趣,没吱声。 梁氏也不需要甄二搭话,她自顾自地就把话题发散开来:“她爹,我都想过了。等咱闺女出嫁的时候,咱别的先不说,至少也得给闺女陪上十亩地当嫁妆,她婆家看着喜欢,闺女在婆家说起话来也硬气。最好别东一亩西一亩的,管理起来不方便。下等田也不好,不好往外出租。牙行说了,这样的田不可能现有,都得提前寻摸。我把咱家的地址给牙行留下了,什么时候有了合适的,牙行会通知咱的,到时候咱就直接出手拿下。” 梁氏是家中有大姑娘的人,这几天忙忙活活地帮着红药置办嫁妆,梁氏一样一样地都能联想到菱月身上去,现在梁氏有许多想法。 甄二就着一点薄酒吃着花生米,嘴里不得闲,没空答她。 梁氏又道:“我还没想好咱家要不要提前备些木料,到时候打家具用得着。要是不备好,到时候只能买现成的。今个儿我们去看了那些个大件的家具,木料好的咱也买不起,买得起的吧木料又不入眼。要是提前把木料备好,到时候请人先做,倒是能实惠些。只是咱家地方小,提前买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万一没放好潮了蛀了可不心疼死人。” “……还有首饰,到时候给闺女买套银首饰戴,发钗、耳环、手镯这些都不能少。还有布料……还有压箱底的银子,咱就这么一个闺女,怎么也不能少了十两银子吧。这些都得准备好,到时候体体面面地把姑娘嫁出去,咱们也就功德圆满了。” 梁氏感叹道:“幸亏帮着红药那丫头置办了这么一遭,这些事情要是不经经手,很多门道还真是不清楚。” 甄二这时候吃完了花生米,他一边剔牙一边道:“女婿连人影子还没一个呢,倒先说起嫁妆来!” 梁氏道:“女婿归女婿,嫁妆归嫁妆。甭管将来哪个做你女婿,你不都得给闺女置办嫁妆?” 东厢房半旧的木门外头,菱月一手撩开外头的棉帘子,一手端着一碟子陈记的糕点,想要端进去给甄二吃,正待上前敲门,不意忽从门缝里听到里头在说这个。 菱月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哪好意思这时候进去,棉帘子怎么撩起来的又怎么放下了。 屋内,甄二嘟哝了一句:“那可不一定。” 梁氏没听清:“你说的什么?” 甄二放开声音:“我什么也没说。” 梁氏不疑有他,接茬说怎么给闺女置办嫁妆,说到这个,梁氏简直可以说上一日一夜也不带烦的,在梁氏说到纱布、棉布和绸缎的时候,甄二不耐烦地打断道: “行了行了,到时候再说吧。一样是发嫁个丫头,你看人家隔壁老宁家,光靠这个就发了一笔,咱家可倒好,嫁个丫头倒好要把咱家老底给掏空喽。到时候咱俩一块到街头喝西北风去!” 这厢,菱月端着一碟子点心回了西厢房。 红药正在灯下绣鞋面子,见状问道:“怎么又端回来了?” 菱月搁下碟子,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我爹他们要睡了,说明儿再吃。” 红药也就是问一句,又接着在灯下绣鞋面子。 昏暗的屋子里,只有方桌上点了一盏油灯。 烛光摇曳。 菱月脱下外穿的大衣裳,不声不响地在床头上坐下来,目光不由得投向了屋子的一个角落。 那个角落里放了一个窄窄小小的多宝阁,多宝阁分了几层,每一层都可以放置一些小物件。 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放了一排书,其中最外面的两本,一本是《本草经》,一本是《伤寒杂病论》。 屋子里光线暗淡,菱月此刻只能看到一排模糊的书影,但是她心里清楚。 这几日一直在忙着给红药置办嫁妆,这两本书拿回来后总共也没翻上几页。 此刻菱月望着那个看不清的地方,安静地出了一会儿神。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绣完这片如意云头纹,红药放下手里的针线,松了松发酸的脊背,一边就着摇曳的烛光,把目光投向坐在床头的菱月。 都说灯下看美人。 因马上要睡了,菱月已经洗过脸,此刻一张清水脸儿,早上梳的垂鬟分肖髻也拆了,另编成了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水油油地垂在身前一侧。 上身穿着水红色的贴身小袄,一手托腮,乌黑的眼睫一转不转地望着屋子一角,正在发呆。 比起白日,更多了一份随意和慵懒,说不出的清纯之美。 红药微笑起来。 她越发笃定自己的想法不会有错。 这般的美貌,这般的性情,若是错过了这一个,老太太上哪里再找出第二个去。 红药顺着菱月的视线看过去,模模糊糊地看到一排书,红药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故事,当下笑道:“正经该买些金首饰来戴才是,你倒好,竟把银子花在这些劳什子身上。干娘倒也由着你。” 红药也就是白说一句。 在她看来,等老太太对菱月的安排下来,菱月有了前程,当上半个主子,到时候自然不会缺了首饰戴。 若是愿意买些书来消遣,也不是花销不起。 要知道顾府的姨娘一个月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呢。 更别说受宠的姨娘总是能从男主人身上获得各种贴补了。 红药相信就凭菱月的美貌和聪明伶俐,必能得宠于七爷,这些都不是问题。 红药还真就觉得菱月就适合留在府中做姨娘,她是跟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的,这些年衣食住行上养成的各种习惯,包括闲来爱翻个书看,这些习惯喜好不是外头普通人家里能养出来的,也不是外头普通人家里能供得起的。 对菱月来说,最好就是能留在府中。 她也有这个命。 红药想到自身,心中暗叹一声,人有时候,是不能不信命的。 *** 第二日一早,许茂礼在堂屋里和家里人一起吃过早饭,照例要和父亲一起到医馆去。走之前,许茂礼回自己屋子去拿糕点匣子,今个儿上午要是得闲,他要把匣子给人家还回去的。 刚进屋拎上匣子,一回身却见许太太跟了进来。 许太太把屋门一关,一双眼睛往儿子手上瞟了一眼,脸上露出好整以暇的表情,道:“说说吧,这点心是怎么回事呀?谁送的呀?” 许太太能感觉到有情况,儿子以前也不是没往家里拿过点心,只是那些点心都是用油纸包好的,油纸上还印着铺子名号,一看就是买的。 这几次明显不一样。 许太太问过张妈了,张妈说少爷都是让把糕点匣子里外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擦完还让给他送到他屋子里去,有一回她晚送了一会儿,少爷还追上来问,一个木头匣子看得跟个宝贝似的。 许太太在屋门口堵着,大有许茂礼不给句准话她就不放人的架势。 许茂礼白皙俊秀的脸上微微发红,他倒是不怕跟家里讲,就是觉得时机未到。 许茂礼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以后再跟你们说。” 一边说,一边绕过许太太开门出去了。 许太太并没有被敷衍的不满,只有儿子承认了的惊喜。 许太太之前都快愁死了,她之前托人给儿子介绍过多少好姑娘,儿子愣是没看上的。亲戚邻居家里差不多岁数的,人家一个个的都当上婆婆了,有的都抱上孙子了,许太太这边愣是连个影儿都没有。 这下可好了,儿子终于开窍了,她也要有儿媳妇了。 许太太脸上露出了笑容。 笑着笑着,许太太忽然想到什么,她忙追上去两步,撩开棉帘子往外一看,许茂礼顺着回廊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许太太的声音追过去:“可得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不然我可不答应!” 第31章 “谁呀?哎,就来。” 听到拍门声,梁氏过来应门,拉开门闩大门一开,梁氏不禁眼前一亮。 好俊俏的年轻后生。 许茂礼很是斯文有礼:“这位婶子,请问菱月姑娘是不是住在此处?” 许茂礼也就是白问一句,那天虽然在街口就和菱月姑娘分开了,但他瞧得真真的,菱月姑娘进得就是这个家门。 梁氏道:“她是我女儿。你是……” 说话间,梁氏的眼睛从对方脸上移开,这才注意到对方手上拎着的匣子,可不正是自家那个。 第35节 许茂礼见梁氏与菱月姑娘面容上有相似之处,一早便猜到她的身份,这时候忙有礼道:“原来您就是伯母,在下姓许,幸得伯母几番关照,做了糕点送给许某,许某今日才上门致谢,实在惭愧得很。” “啊,原来您就是许大夫,这也太客气了,快快请进……” 梁氏很吃惊,一来是没想到许大夫竟然这般年轻,又这般俊俏,二来也是吃惊于对方竟然亲自登门,要知道之前都是一个叫大兴的半大小子来送匣子的。 一边说着,梁氏一边忙把人往里让。 许茂礼跟着梁氏进了院子,又进来堂屋。 家里地方小,堂屋就一间大小,吃饭会客都是这里,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吃饭的方桌,周边几把轻便的椅子,梁氏招呼许茂礼在椅子上坐下,忙忙活活地现泡了茶,用端出点心来招待。 许茂礼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除了甄家的糕点匣子,还备了一份上门礼。 许茂礼道:“伯母,这是阿胶糕,这个季节吃一些对身体最有补益的,不值得什么,您别嫌弃才是。” 这时候梁氏已经从最初的吃惊中缓过神来了,到了这个时候,梁氏要是还一点门道儿看不出来,那她这四十年的饭可就白吃了。 梁氏扫了一眼对方带来的东西,看这大小,这阿胶糕少说得有两斤。 阿胶糕可是个精贵的东西。 这可是用驴皮熬成的,还要放核桃仁、黑芝麻、明目子等物什,都是稀罕东西。 都知道这是个好东西,吃了补身子,可架不住它贵啊,梁氏就从来没舍得买来吃过。 梁氏在心里估摸了一下,这么些阿胶糕,差不多值个半两银子了。 足够普通人家半个月的开销了,还能过得很滋润。 这一份上门礼可以说是很有诚意了。 梁氏还是满意的。 梁氏又打量对方的长相身段,别说,这么俊俏的年轻后生,要是和自家闺女站在一处,还真是般配。 梁氏自然没忘了宁姨娘的事儿,许大夫是宁姨娘的大恩人,便是自家也得承对方的情。 梁氏把这件事翻出来,对着许茂礼就是一番夸赞和感谢的话。 许茂礼自是一番谦让。 这两个人,一个态度热情,一个有心讨好,一番你来我往下来,可以说是相谈甚欢。梁氏渐渐就把话头转到许茂礼本人身上。 梁氏笑眯眯的:“许大夫,你这么年轻有为,又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知道家中娶妻了没有啊?” 许茂礼连忙回答:“小生未曾娶妻,未曾。” 回答完关键问题,才补上一句,说不敢当年轻有为的话。 梁氏又问他家住何处。 许茂礼自是照实回答。 梁氏是地道的京城人氏,她又每日出去走街串巷地兜卖糕点,地头都熟,许茂礼地址一报上来,梁氏就知道地方。 那一片都是些三进的大宅子,住的都是家境殷实的体面人家。 梁氏自是满意。 偏巧菱月这时候不在家中,上她大伯家里去了,梁氏和许茂礼谈了有两刻钟的工夫,菱月才回来了,梁氏给开的门,菱月这才晓得家中来了贵客。 许茂礼倒是说过过两日亲自来送还糕点匣子,但他没说还要带着礼品上门拜访的。 菱月一时不知该羞还是该恼。 菱月没有应付这种场合的经验,在梁氏如炬的目光中,不觉羞涩地低下了头,就要走开。 梁氏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不去见一见?” 便是不论其他,这也是该有的礼数。 菱月只管用乌鸦鸦的头顶对着梁氏,低声道:“我上厨房提热水去,再不续茶该冷了。” 梁氏说许大夫来了得有两刻钟了,菱月记住了。 梁氏抿唇一笑,这才松手放女儿去了。 菱月定了定神去了厨房,铜制的水铫子在温热的炉子上坐着,里头的热水已经烧开,咕噜咕噜地直往上冒水泡,菱月提了水铫子出来,就要往堂屋去,不想路过西厢房的时候,红药从里头挑开了棉帘子的一角,从屋里对着她直招手,让她过去。 菱月只得先过去一趟。 红药掀大棉帘子,把菱月拉进来,两人挨着棉帘子说话,红药道:“是谁来了?我听到点动静,只知道家里来了男客,也不知道是谁。我又不方便过去。” 红药在甄家是客人,又是待嫁之身,来人既是男客,她自然不方便过去。偏刚刚家里只有她和梁氏二人,梁氏在堂屋待客,也没个人来告诉红药到底是哪个来了。 红药倒也不是有多好奇,她主要想知道是不是董家那边来的人。 若是换了往日,以菱月的机敏,不难看出红药的心思。 告诉一声不是董家那头来的人,红药也就没心思关注了。 偏偏今日不同往日,菱月一时间竟没看出来,红药就见她神思不定、语焉不详地回答道:“来人是位大夫,和我家有旧交的。” 菱月满腹心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红药的询问,又觉得多说多错,她只说了这一句,视线也不与红药多接触,撩开棉帘子一低头出去了。 剩下红药一个怔在屋子里。 红药和菱月是最熟悉不过的,菱月方才的神情举止,分明与往日不同。 红药心知情况有异。 她分明感觉到一点什么。 可是这样的猜测很荒谬。 一个外头的小人物,拿什么跟七爷这样的人物相比? 红药摇摇头,似乎想要从心底摇去这个荒谬的念头。 她不信菱月会这样傻。 这厢堂屋里,菱月是硬着头皮提水而入的,当着屋子里两道灼人的视线,倒也稳稳当当地给茶壶续上了热水,又坐下来陪客。 屋子里谈话气氛很好,梁氏对许茂礼很关心,许茂礼对梁氏也很尊重。 梁氏偶尔会瞅瞅女儿,菱月视线微垂,有梁氏在,她并不多话,全程都很安静。 许茂礼又待了有一刻钟左右,梁氏苦劝他用了午饭再走,许茂礼心里倒是乐意,只是教养不允许,到底还是告辞了。 菱月送到堂屋门口便止了步,梁氏则是一直把人送到大门口。 敞开的院门口,梁氏和许茂礼这主客二人做着最后的应酬,梁氏热情邀请许茂礼下次再来,许茂礼则是再三恳请主人家止步。 此刻,在无人注意的院子一隅,西厢房门前的棉帘子从里面给撩开了一个小角,透过这一点缝隙,红药终于看到了来人的庐山真面目。 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单从相貌上论,在红药见过的所有人里,不能说生平仅见,也得说一句数一数二。 许茂礼最后对梁氏抱拳一礼,风度翩翩。 红药不得不承认,这般的俊俏儿郎,什么样的女子被他迷倒似乎都不足为奇。 棉帘子的一角悄悄地撩开,又悄悄地放下,厚实的棉帘子重新垂落下来,掩住了一室无人知晓的心思。 这厢堂屋里,菱月此刻是满腹心事,她很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寻思一下方才的事情,也捋一捋思绪。 只是没有这样的地方,西厢房里有红药,外头又有梁氏。 怕梁氏回来问东问西,菱月到底还是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红药正在方桌上慢条斯理地绣着鞋面,其动作之慢,与其说是在做针线,毋宁说是在对着针线活发呆。 菱月进来房里,也拿出自己的针线活计来做。 针线簸箩里有一个秋香色缎子底面的荷包,上面的秋菊绣了一半了,菱月拿出来接着做,一针一线地绣在上面,好像思绪也跟着沉淀下来。 西厢房里,一个在方桌上绣鞋面,一个在床头上做荷包。 时光在一针一线中缓慢流淌。 忽听红药说道:“刚才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好一个俊俏的年轻男子,以前倒没听你提起过。” 菱月察觉了红药的试探之意,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也不欲多说。 过了片刻,红药才听到菱月轻声道:“这有什么好提的。” 红药神色一顿,她一边慢慢地拉着手里的丝线,一边把目光投向床头的菱月。 冬日的阳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白色的光线染亮了少女的眉眼。 柔和的日光中,做着针线的少女姿态娴雅,神情明媚,一身的鲜活。 这一刻,许多往日里被遗落的细节碎片,都在恍惚中被红药想起来。 每逢七爷过来请安,菱月从来不肯主动上前。 别的丫鬟着意表现,目的明显,菱月也一点不酸。 就是二奶奶使坏把人赶出来,也没见她多生气。 以前红药只当她是女孩家的矜持,抹不开面子。 如今这些细节碎片却像是被一根细线给从头到尾地串了起来。 指尖忽地吃痛,绣花针狠狠地戳进手指肚里,红药嘶了一声。 血珠子滚出来,殷红。 第32章 红药把出血的手指头含进嘴里。 菱月关切地看过来一眼:“扎着手了?” 红药道:“没事儿。” 正说着话,就听院门口又传来打门声。 咚咚、咚咚。 第36节 菱月出去开门。 来人是荣怡堂里的小丫头,小丫头道:“姐姐,蔡妈妈让我来传句话,明日董家来送聘礼,蔡妈妈说要过来,大约辰时就到。” 红药的婚事,蔡妈妈还是要跟着张罗的,自从红药搬过来,蔡妈妈便经常使了小丫头在中间往来传话。 上次董太太登门,双方定下了纳征的日子,就在明日。 这件事甄家这头早就使了人告诉蔡妈妈了。 纳征是个大日子,日子一经说定,梁氏便早早地通知了左邻右舍和亲戚们,说好了到时候大家都来给红药撑场面的。 只是哪个到场也比不上蔡妈妈亲自来,蔡妈妈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这种场合,她能亲自过来给红药撑场面,代表着老太太对红药的重视,到时候男方看在眼里,也是红药的体面。 菱月很为红药高兴。 这时候梁氏和红药二人也过来了,梁氏领了小丫头进屋吃糕点,这是喜事,没有让人白跑的。 菱月关上大门,要招呼红药一起进屋去,却见红药一副出神儿的样子,眼神愣愣地站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菱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红药这才醒过神来。 菱月笑她:“好端端的就发起呆来,想什么呢。” 红药略一低头,避开菱月的视线,轻声道:“我只是在想,好久没见到蔡妈妈了……” 说着,她自己先一步往屋子里去了。 *** 送走小丫头,梁氏对菱月和红药两人道:“我得出去买些鸡鸭鱼肉去,明日里家里要来好些人呢,可得好好招待。今个儿可有的忙。中午你们自己在家看着弄点吃的,不用等我。” 菱月一听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么多人要招待,菱月料定梁氏要买的东西不会少。 红药反应比平日慢了一拍,自从知道明日蔡妈妈要来,她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不过,她马上要出阁的人,这种抛头露脸的事儿也不好劳烦她。 梁氏一把把菱月按住了,很是嫌弃地道:“我才不跟你一起去。你是能砍价还是能拎鸡?全身力气加起来也没二两重。我才不用你。我去叫上甄四嫂子一起去。” 甄四嫂子是甄家本家一个未出五服的亲戚,就住隔壁,两家既是亲戚,又是邻居,平日里时常互相帮衬。 菱月问道:“四婶子今个儿在家吗?” 和菱月一家一样,甄四嫂子一家也是顾府的家仆,甄四嫂子在内院做粗使。 梁氏道:“甄四嫂子多好的一个人,知道今个儿咱家里忙,特意空出来这一天要来咱家帮忙。行了,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去了。” 说着,梁氏跨上菜篮子就出门了。 不过,梁氏并没有像她口中宣称的那样去隔壁叫上甄四嫂子,她越过甄四嫂子的家门口,一个人挎着菜篮子,一路就出了街口。 梁氏知道路线,按着许茂礼上午报出的地址,径直找过去了。 一路来到清河坊,说来也巧,梁氏有一个主顾,就住这个坊里,梁氏经常要过来这边给这户人家送糕点的。 梁氏过去敲主顾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这家的一个老妈妈,老妈妈一看是梁氏,“哟”了一声,道:“怎地这时候来了?” 梁氏每两日往这家送一回糕点,昨个儿刚来过。 梁氏笑道:“婶子,这附近的事儿您老人家就没有不知道的。我想向您打听一户人家。” 老妈妈是这家的老仆人,现在年纪大了,算是半养老的状态,平日里没事就爱唠个嗑,当下笑道:“进来说话吧。” 老妈妈关上大门,带着梁氏进了一间倒座房,是老妈妈自己的屋子。 两人坐下来,老妈妈慢悠悠地问道:“你想打听哪户人家啊?” 梁氏忙报上来:“这家子姓许,也住清河坊,他家里是开医馆的,在长雀市北街,叫……叫和祥医馆。” 老妈妈一听就笑了:“他家呀。他家的大儿子长得可俊。多少大姑娘都爱偷着看他。想和他家做亲的人家可多着。你也是为这个来的?” 梁氏笑道:“这也是别人托我的事儿。小姑娘家家的,我哪里好透漏的。您老人家别问这个,把您知道的跟我说上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 梁氏是和甄四嫂子一起回家来的,每人胳膊上挎着一个菜篮子,每个菜篮子都是满满当当的,里头都是肉。 甄四嫂子手里还倒提着一只活鸡,这只鸡两只爪子用绳子给扎得结结实实的,给人倒提着,两只翅膀直犯扑棱。 菱月过来开门,看见这情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这种活她确实干不了。 这个家甄四嫂子是来惯的,此时拎上活鸡就进了厨房,撸起袖子,三两下就在灶下点上火烧上了水,杀鸡褪毛得就干起来了。 甄四嫂子干惯粗活的人,这些都是小菜一碟。 鸡血甄四嫂子都尽量接在碗里,这东西很补。 等把鸡收拾利索了,梁氏拿了家伙什把撒在地上的鸡血和一地的鸡毛都打扫了,菱月和红药两个这才敢进来帮忙。 甄四嫂子又在砧板上切起肉来,一边切一边抬起头来对着红药笑道:“大姑娘,我都听你干娘说了,你婆家可是大户人家,家里开着大油坊,店里好几个伙计。又住着三进的大宅子,家里好几个听使唤的下人,你嫁进去就做少奶奶,好大的福气哩。” 甄四嫂子话里满满的都是羡慕。 甄四嫂子论年龄比梁氏小上一点,看上去却老相得多。 她家里负担很重,她家男人早年就没了,留下一大堆孩子,这些年家里全靠甄四嫂子一个人撑着。 对甄四嫂子来说,董家这样条件的,真就是大户人家了。 由不得人不羡慕。 红药觉得甄四嫂子没见过世面,闻言只是付之一笑。 梁氏快手快脚地把刚收拾好的鸡肉和鸡杂焯了一遍,一边用笊篱捞起来控水,一边心中暗道,凭他董家条件再好,和许家也不能比。 董家有五个儿子呢,再大的家业一分家也薄了。 再说董家只是个开油坊的,怎么比得上许家这样治病救人的大夫体面。 这世上除了读书人,再往下就得属大夫受人尊重。 许大夫又生得那样一副好相貌,梁氏虽说没见过红药的丈夫,但是想也知道是不能跟许大夫比的。 梁氏倒不是盼着红药有什么不好,红药能过好,梁氏只有为她高兴的。 她只是觉得自家姑娘值得更好的罢了。 梁氏从清河坊回来,该打听的都打听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对许家,梁氏没什么好挑拣的。 见菱月和红药要进来帮忙,梁氏只留下菱月一个,让红药回房绣嫁妆去了,没让她沾手。 菱月留下来也就是学着给梁氏和甄四嫂子打打下手,厨房里的活计她是做不惯的,顾府内院分工明确,厨房的事自有厨房负责,莫说是她这种近身伺候主子的大丫鬟,便是院子里的小丫头,也不沾手厨房的事儿。 好在有梁氏和甄四嫂子这两个主力在,该剁肉的剁肉,该腌制的腌制,该焯水的焯水,该过油的过油,一通忙活下来,该收拾的都收拾妥当了,明日就是下锅炒炒的事儿。 梁氏收拾了一盘子过了油的肉菜,让甄四嫂子拿回家给孩子们添个菜,甄四嫂子死活不肯,到底空着手走了。 忙活了这半日,天色都暗下来了。 梁氏关上门回来对菱月交代道:“明日剩下来的菜,多收拾一些给你四婶子送过去,她家的日子过得不容易。” 甄四嫂子是个寡妇,纳征这样的喜日子,她是不能过来的。 菱月道:“我省得。” 事情都忙活完了,梁氏这才有功夫看了女儿一眼,眼里有内容。 菱月不由得低下头去,许茂礼走了之后,家里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梁氏必然是有话要问她的,只是一忙活就到了现在,没能腾出工夫来。 偏巧这时候大门又给人拍响了,是甄二下值回家来了,正在外头喊人开门。 梁氏瞥一眼女儿,道:“去叫你红药姐姐出来吃饭,我给你爹开门去。” 菱月去了。 晚上一张桌子上吃了饭,小门小户的没有那么多讲究,何况红药如今又认了干亲。 吃过饭,梁氏站起来抻了抻腰背,有些不舒服地道:“今天活干多了,我这背上哪根筋好像给抻着了。月娘,你跟我进屋去,给我按两下子。” 梁氏这借口找的很完美,演得也逼真,只是菱月却不敢很信。 菱月跟着梁氏一道去了东厢房。 甄二不疑有他。 红药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过去,一脸的若有所思。 这厢,梁氏母女二人出来堂屋,进了东厢房。 厚实的棉帘子隔开了里外,方便说话。 梁氏在床头上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坐吧。” 菱月依言过去坐下。 梁氏打量着女儿,摇曳的烛光映照着菱月姣好的面容,同样是坐在床头上,梁氏发现自己得抬起眼睛去看女儿,不知不觉间,女儿比她长得还要高了,真真是个大姑娘了。 梁氏心中感慨万端。 梁氏道:“今个儿我去了一趟清河坊,向许家的街坊打听了他家里的情况。” 这对菱月来说是个新消息,菱月低着头只管听着。 梁氏道:“许家住的是出三进的院子,家里使着三个仆人,家里养了一匹马,没有车。” 丈母娘挑女婿,第一样看的永远是家境。 许家这样的条件,对甄家来说自然是极好的。 梁氏接着道:“许家最大的就是许父和许母,他们生养了三个儿女,最大的是个姑娘,早就出嫁了。许大夫是老二,下头还有一个小弟,过了年才五岁。” 这是说许家人口简单,不像许多别的人家,家里一大堆的人口,新媳妇嫁进去就有两重婆婆在上头压着,另外还有许多伯母婶子的,人际关系复杂。 梁氏又道:“听街坊说,许大夫家里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 这是说许家没有妾室之流,家风清正。 梁氏接着道:“许大夫的父母听说都是和气人,和街坊们处得都不错。” 这一点对做儿媳妇的来说至关重要。尤其是婆婆,若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媳妇可有的受。 梁氏把许家的情况一样一样都摆了出来。 第37节 菱月低着头没有做声,不过梁氏的话,她都听懂了。 梁氏不得不说,便是她打着灯笼一家一家的去挑女婿,只怕也难找出这样好条件的来。 这还没算上许大夫的好相貌,两个孩子站在一处那么般配。 梁氏现在真觉得人是得做点好事儿,要不是自家姑娘想方设法地为宁家丫头奔走,也不能结识许大夫了。 这话现在说还早了点,梁氏也就是想一想罢了,梁氏盯着菱月的脸,说道:“我把这些情况都说给你,你心里好有个数。现在你给娘一句准话,你喜不喜欢人家?” 菱月脑袋一直是低着的,闻言一对蝴蝶般的眼睫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屋子里很安静,一时无人说话,梁氏也不去催她。 时光在这一刻拉得很漫长。 菱月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自从跟着梁氏进来,菱月一双眼睛只管往地面上看,终于,这双漂亮的眉眼慢慢抬了起来,和梁氏的目光甫一接触,菱月有些羞涩,一双眼睛却有着晶亮的神采。 菱月声音轻轻的,以问代答:“娘,那……那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啊?” *** 同一时间,顾府内院荣怡堂。 给老太太请过安,从暖阁出来,顾七没有就走,而是在忙忙碌碌的堂屋里略站了站。 明日便是小年了,府里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丫鬟婆子们都按照上头的指派,忙着年前各种打扫整理和摆放器皿的活计。 荣怡堂里也不例外。 顾七在周遭扫视了一圈,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从荣贻堂出来,晴叶提着灯笼在前头照亮,外头天寒地冻的,晴叶缩了缩脖子,一心只想赶回梨白院。 顾七却站住了脚。 晴叶虽然不解,也只能跟着停下来,轻声询问道:“七爷?” 顾七吩咐道:“老太太这里有个叫菱月的丫鬟,就是上次赏她银子的那个。这几次过来荣怡堂都没见着她。回头你去打探打探,看看她是不是生病了。” 顾七态度自然,好像只是在随口吩咐一件小事。 晴叶整个人却都呆住了。 此时此刻,晴叶整个人受到的冲击,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她伺候七爷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七爷关注过一个丫鬟,不,应该说,七爷作为一个男人,何曾这般关注过一个女人? 见晴叶反应迟钝,顾七微微皱眉。 晴叶一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 这一刻,夜阑人静的青砖甬道上,晴叶清清楚楚地体认到,空荡了多年的梨白院,这一回是真的要添新人了。 第33章 晚上, 甄家东厢房里,菱月以问代答:“娘,那……那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啊?” 梁氏问女儿喜不喜欢许茂礼。 女儿的意思很明显了。 梁氏叹道:“要说许大夫这个人, 自然是没得挑的。宁家丫头的事儿, 人家许大夫身上白担着干系, 硬是一分银子也不要, 人品上自然没说的。他人又长得俊。我女儿长得这么漂亮, 总不能找个丑丈夫来配。他又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受人尊重。这和那些开个门店做个小生意的还不一样, 许大夫有一技之长,不管以后这世道怎么变,有一技之长的人总不会饿死,也能养活家小。” 梁氏又道:“再说了,许大夫的心意都是明摆着的,人是他自个儿看中的, 这门亲真做成了,也不怕他不好好待你。” 梁氏说的都是好话, 但是菱月听出下面还有个“但是”。 梁氏说出自己的顾虑:“只是, 许大夫家境好是好, 就是太好了一点。人家家里住着大宅子, 家里有仆人有马的,比咱家家境好了一大截子呢。这还在其次。关键咱家是贱籍,便是老太太愿意放你, 咱到底也不是良家出来的, 就怕他家里不同意。” 菱月不是良家女, 她是贱籍,是婢女, 身份上的缺陷是洗刷不去的。 这和董家的情况还不一样。 董家是自己上赶着想给自家找个靠山,为了这个宁愿求娶大户人家的婢女。 人家许家可没有上赶着。 再说大夫是个体面的行当,和那些开油坊做生意的也不是一个路数。 一番话,把菱月说得怔怔的。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许多事情菱月还没来得及去考虑。 或许下意识里也逃避去思考这些。 屋子里安静下来。 梁氏并不去催促女儿,她等着听女儿怎么说。 梁氏还是了解女儿的,她家月娘性子虽然温柔,却是个有主意的。 过了好一会儿,菱月的声音终于在屋子里清楚地响起来:“自古婚姻之事便是父母之命,若是他家中父母不同意,就说明我和他没有缘分。我不会强求什么。娘亲尽管放心,果真如此,我以后不会再和他见面。” 做出这种设想,菱月并非不难受。 但她生来不是外放的性格,有情绪也能压在心里。 说这话的时候,菱月态度上并不见激动,却是拿准了主意的。 梁氏见女儿如此,这颗心才算是放下来。 女人家,最怕就是在感情上犯糊涂。 现在见菱月能克制自己,梁氏在高兴之余,忽然又觉心酸。 若是只论她家月娘自身,什么样的人配不得? 偏偏婚姻之事,世人看的是出身,重的是家世。 梁氏心酸地在想,若是她家月娘能托胎到个普通人家就好了,做个良家女子,没有身份上的污点。 说到底还是自家身份太低,拖累了她了。 *** 同一时间,顾府内院。 菱月的事情,晴叶还真知道,倒也不用特意去打探。 晴叶当即告诉七爷,菱月并不是生病了,而是回家去了,又把这里头的事情,如实跟七爷禀报了。 顾七一哂。 心知那丫头这是把二奶奶给得罪了,不消说,必是为了宁姨娘了。 胆子倒是挺大,主子也敢得罪。 这当口,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的晴叶,一时间心中难免激动,神情间也难掩热切。 这可是喜事。 还是难得的喜事。 晴叶忍不住向主子谏言:“要不,七爷给老太太说一声?” 凭她二奶奶戏唱得再好,七爷真想把人弄回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依晴叶的意思,正好赶年前把喜事给办了,到时主子们必然高兴,赏赐只有更大方的,底下的人得了赏赐正好过年。 顾七不置可否。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人间清辉一片。 顾七负手望向天上的明月。 他虽是做惯了主子的人,却也知道一些下面人的不易。 他们是难得能和家里人团聚的。 如今又马上要过年了。 顾七心想,能和家里人一起吃团年饭,一起守岁,那丫头会很高兴吧。 别的事情,过了年再说不迟。 白色的月光清清冷冷地洒在青砖路面上,顾七复又往前走了。 *** 当晚。 梁氏和甄二两口子在东厢房里,梁氏把许茂礼的事儿同甄二说了。 甄二嗤笑一声:“怪道说不要银子呢,原来是看上咱家丫头了。” 梁氏翻个白眼,也不跟他在口舌上争锋。 她知道自从张六高升了,甄二心情就没好过。 梁氏叹道:“咱家姑娘别人是再挑不出毛病的。怕就怕人家嫌咱家出身低,不愿意。” 这么好的一个姑爷,要是因为这个原因错失了,梁氏能心疼死。 甄二可没有梁氏这么多复杂敏.感的心思,他当即答道:“他家不愿意,后头自然有更好的。咱家丫头这样的,你还怕挑不到好女婿?就怕你到时候挑花了眼哩。” 梁氏道:“说是这么说。” 吹灯睡下,得有一个时辰,梁氏翻来覆去地就是睡不着。 甄二都要烦死了:“我说丫头她娘,不就是个看病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也值当你这样?” 甄二口气很冲。 被他这样一冲,梁氏忽然也硬气起来,道:“她爹,我也想明白了。我也用不着老看着别人家的好。咱家姑娘这样的,他们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去!不愿意咱家姑娘,说明他家没这个福气!咱家是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个店,没了这个,咱家照样挑好的!” *** 第二日上午。 甄家的小院子里站满了人,大伯一家、梁氏的几个大外甥、别的亲戚们,还有左邻右舍也来捧场。 第38节 辰时,蔡妈妈到了。 梁氏把蔡妈妈奉为上宾,安排在堂屋上座,茶水点心都用好的招待。 巳时,董家的家丁抬着聘礼到了。 整整八大抬,一一在院子里铺开。 第一抬是银子,整十个大元宝,整整五十两银子。 第二抬是布料,四匹绸缎,八匹细棉布,整整十二匹布。 第三抬是首饰,银簪、银钗、银梳、银项链、银耳坠、银镯子、银戒指,个个分量十足,是一整套的银头面。 第四抬是一只大猪头。 第五抬是六条大活鱼。 第六抬是八大坛酒。 第七抬是六盒茶叶。 第八抬是一只活雁。 甄家小小的院子,给八大抬聘礼铺得满满当当的。 这是很丰厚的聘礼,又丰厚又体面。 男方女方都有面子。 院子里大家都是交口称赞的。 梁氏也是笑容满面,又让两个侄子招呼董家的人去吃饭。 西厢房里,几个亲戚家的妇女陪着红药坐在床头,外头送来什么聘礼,这时候她们也都知道了。 大伯母汪氏笑道:“这聘礼可真丰厚,以后咱家红药嫁过去可有福享了。” 红药既和梁氏认了干亲,大家说起来也都是亲戚了,汪氏说起话来也随意许多。 另一人眉飞色舞地道:“那可不。整整十个大元宝呢,光这一项就五十两银子了。细棉布有整整八匹,还有四匹绸的,这么多的布,这得穿到哪年哪月去哟!还有那一堆的首饰,一样样都沉手。光这三样加起来就得多少银子哟!” 大家围着红药七嘴八舌的,人人嘴里都是夸赞的话。 棉帘子从外头掀开了,蔡妈妈走进来,听见这些人嘴里在说什么,心里不禁一哂。 这些东西也就放外头能看一看罢了。 到底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人。 菱月见蔡妈妈进来了,估摸着她许是有话要单独跟红药讲,菱月这便站起来,招呼亲戚们随她去堂屋里坐。 一时人都走光了,东厢房里就剩下红药和蔡妈妈两人。 蔡妈妈也在床头上坐下来,她轻声问红药:“过几日你就要出嫁了,嫁妆画你干娘给你了没有?” 红药认了梁氏做干娘的事儿,蔡妈妈已经知道了。 红药脸一红,低下头去点了点。 蔡妈妈笑一笑,道:“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人人都有这一遭。” 蔡妈妈又问红药还有什么缺的没有,有的话她给准备。 红药谢过了蔡妈妈,说她这里什么也不缺,该置办的都置办齐全了。 嫁妆都点齐了,董家给的那些聘礼也都加进了嫁妆单子里去,到时候会作为嫁妆的一部分,一起抬到董家去。 蔡妈妈点点头,也觉得诸事妥当。 对时人而言,男方来下了聘礼,女方没有异议,整个婚礼就算完成了一大半了,剩下的就是补个仪式了。 蔡妈妈问道:“菱丫头也一切都好?老太太老念叨她。” 这话蔡妈妈也就是白问一句,菱月的人蔡妈妈也是亲眼见到的,气色不错,她又是住在自个儿家里头,能有什么不好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红药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狠狠地颤了颤。 自从知道蔡妈妈要来,红药内心的斗争就没停下来过。 红药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菱月放着七爷这样的人物不要,偏要和一个镇日为生计奔忙的小人物在一起,这是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去趟那羊肠小道。 这不仅是对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她身边亲朋好友的不负责任。 红药觉得老天爷让她来发现这件事,似乎就是让她来阻止这一切的。 为了这个,昨晚红药觉都没有睡好。 没听见红药的回答,蔡妈妈觉得奇怪,她仔细地盯着红药的脸,问道:“菱丫头,有什么事吗?” *** 年二十七。 今日是红药出阁的日子。 一大早的,红药就给喊起来了。 洗过脸,全福人给红药梳头,一边梳一边唱:“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菱月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梁氏笑道:“你姐姐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哭上了。” 菱月拉起红药的一只手道:“我舍不得你。” 这么多年大家都在一处,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 可是说散也就散了,忽然之间,就各有各的出去,各奔各的前程。 这好像是女子的宿命,长大之后就要离开原本熟悉的地方,离开原本熟悉的人,飞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去,她须得努力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扎下根来,长出枝丫,茂盛起来。 菱月湿着眼眶,不由得在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要是能够永远不长大,那该多好呢? 红药也红了眼睛,她爱惜地把菱月的鬓发捋到耳后,语气中饱含亲昵:“傻瓜。” 外头天光渐渐明了,红药梳好头,上好妆,头上上好插戴,换上了一身的大红嫁衣,甄家的亲戚们都陆续到齐了,女性亲属都进来西厢房陪着新娘子,大家欢声笑语的,都在说着喜庆的话。 忽听外头远远地有炮竹声响起。 大伯母汪氏笑道:“哎呀,新郎官来了。” 甄家的小院子里也放起了炮仗。 噼里啪啦的,渲染着喜庆的气氛。 院子外头早围上来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看热闹。 红药一身大红的嫁衣,她端坐在床头,由着全福人给她盖上大红色的盖头。 菱月去外头看了一眼。 几个堂表兄弟拦着大门口不让新郎官进,嘻嘻哈哈地给新郎官出着难题。 菱月远远地站在一边,透过人头缝隙仔细地打量了新郎官。 新郎官也是一身大红的衣裳,胸前用绸布扎着一朵大红花。 蔡妈妈说此人和红药年貌相当,这话倒也不算错。 菱月抿唇一笑,她重新回到西厢房里,附耳对红药轻声道:“我刚刚远远地看了一眼新郎官,新郎官长得可俊,和姐姐正相配。” 红盖头微微晃动。 外头有动静,大家都听出来了,大伯母汪氏笑道:“哎呀,新郎官要进来了。” 正说着,新郎官的声音隔着棉帘子在外头响起来,叫着来接新娘子了。 汪氏隔着棉帘子,对着外头大声道:“你得大声地求上三遍,不然新娘子不能给你!” 新郎官一听,当即在外头大声地求起来。 屋子里一片笑声。 菱月也不由得抿唇一乐,她和全福人一人一边,扶了红药起身。 正说要往外头走呢,红药却停住脚,她伸手握住菱月一只胳膊,菱月还道她是紧张,红药却撩开红盖头一角,附耳上来轻声道:“这些人哪能跟七爷相比,你可别做傻瓜。” 蔡妈妈过来的那一日,红药到底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红药的态度和想法会有所改变。 菱月一怔,红药却已经把红盖头重新放下去,由全福人扶着,人往外头去了。 第34章 正月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红药的亲人都在金陵老家, 在京城,甄家就是她的娘家。这一天,红药和她的丈夫董三郎雇了一辆马车, 带着一堆礼品, 体体面面地上了门。 红药气色上佳, 面色红润, 一看就知道这些天过得不错。 她丈夫董三郎长得又俊俏, 两人站在一处十分般配,整个会面的场合十分融洽, 大家都十分欢喜。 同一天,许茂礼的姐姐也带着丈夫和一对儿女回了娘家。 许家姐姐的一对儿女和许家小弟差不多的年龄,双方很能玩到一处,不一时小舅舅就带着外甥外甥女到院子里疯去了。 许家姐姐忙让奶娘跟去看着。 孩子们一去,大人们顿时轻松不少。 许家姐姐之前已经从许太太那里听说一些事情,这回总算逮到弟弟, 可以好好审问一番。 许家姐姐走到许茂礼下首的椅子上坐下,双方只隔了一道高几, 许家姐姐一手托着下巴, 开始审问弟弟:“听娘说, 我弟弟总算开窍了, 有喜欢的姑娘了?” 许茂礼没什么好否认的:“正是如此。” 第39节 许家姐姐马上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我认不认识?” 对这个问题,许茂礼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许家姐姐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毕竟他对许太太也不肯透漏实情。 不过在许家姐姐看来, 不肯说这种态度本身就意味着这里头是有问题的。 许家姐姐问道:“你不告诉我们那个姑娘是谁, 那她家里大概的情况总能说说吧?她父亲是什么行当的?家里做什么营生?” 许茂礼不上当:“别想骗我说。等时机到了, 自然会告诉你们。” 许家姐姐什么也没问出来,越发觉得这里头有鬼。 许家姐姐提出最低要求:“这姑娘至少也得是个良家吧?” 许茂礼从高几上的碟子里捡了块油炸江米芝麻球出来, 一边吃一边起身去院子看外甥外甥女去了,对许家姐姐的问题置若罔闻。 许家姐姐给晾到了一边,干瞪眼。 *** 正月初三,许茂礼登门给甄家拜年。 甄家一家三口都在。 甄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许茂礼,神情间有些挑剔。 之前他一直在听说这位许大夫,今日总算见到真人。 知道就是这个人之前非要搞高风亮节那一套,实际上是觊觎自家丫头。 梁氏对许茂礼就热情得多了。 兴许比头次见面还要热情。 上次梁氏还只是对许茂礼这个人满意,后来打听到他家里情况,梁氏现在是对整个许家都很满意。 至于说许家父母的态度,目前一切都是未知,梁氏态度上自然不会发生变化。 许茂礼在甄家呆了有一刻钟左右。 期间,菱月也在堂屋陪客,不过,她从头到尾都很安静,兴许比许茂礼上次登门还更安静一些,全程只是听到另外三人相互应酬罢了。 倒是许茂礼谈话的时候会不时地看一眼菱月这边,情意绵绵之余,似乎也有话想说。 梁氏都看在眼里。 等许茂礼不得不告辞的时候,梁氏找了个腿脚不舒服的借口,让菱月代他们二老去院子里送送客人。 甄二闻言撇撇嘴。 菱月也心知这是梁氏耍的花招,倒也没有异议。 许茂礼更是喜出望外。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许茂礼红着脸发出邀请:“菱月姑娘,过几日街上的灯市就开放了,到时候咱们挑上一日,一起去街上赏花灯可好?” 元宵节又名花灯节,京城的花灯节又格外热闹些,虽说正月十五日才是正日子,京城的花灯节却从正月五日便开始了,要一直热闹到正月二十日才罢休。 时下未婚的年轻男女时常会相约花灯节去外头街市上赏灯游玩的。 自然,这些未婚男女都是对彼此有意的了。 花灯节,花灯节,说是花灯节,都快成情人节了。 许茂礼发出邀请之后,红着脸等着菱月的回答。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菱月低垂着的漂亮眉眼,还有柔软的脸颊。 有着女孩家的矜持,格外的动人。 过了片刻,菱月抬起眼睛,清凌凌的视线对上许茂礼的,她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道:“我和我娘说好了,初八晚上要去长雀市上看花灯的。” 许茂礼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全懂。 待要确认,又觉不好意思,也唯恐显得自己蠢笨,连对方的意思都领会不到。 院子很小,说话间就到了大门口。 若是换了别人,菱月会看着人走远了再关上大门。 许茂礼就不一样,要是按照原来的做法,未免显得人太不矜持。 半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在许茂礼面前缓缓关上。 关上大门,菱月转过身去,背倚门扉,在这个无人的小院子里独自安静了一会儿。 一颗心跳得有些快,昭示着心动的滋味。 菱月不禁在想,许家父母会同意吗?她和许茂礼会有未来吗? 一切都不明朗,菱月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克制自己。 想到未来诸多的不确定,菱月心中泛起一丝惆怅。 *** 正月初八晚上。 长雀市上灯亮如昼。 京城的花灯节是名不虚传的,千百盏灯笼齐放,好像千百盏的花火,映照在周遭熙熙攘攘的赏灯人身上,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菱月和梁氏母女二人胳膊挽着胳膊,随着人流慢慢地往前走着,边走边赏灯。 菱月很觉赞叹:“咱们京城的花灯节可真够漂亮的。以前的我都不记得了,今个儿倒好像头一回见。” 梁氏道:“不是好像,就是头一回。花灯节上每天都有丢孩子的,你小时候我怕拍花子的把你拍去了,从没带你来过。后来你就去了内院,更没有出来的机会了。” 菱月“啊”了一声,蛮惊讶的:“我一个地道的京城人氏,这么漂亮的花灯节,竟然是头一回见。” 走着走着就看见一座临时扎起的高台,高台上俨然搭起了一座灯笼山,灯笼上搭着灯笼,灯笼上又摞灯笼,粗略一数足有数百之多,每一盏灯笼里都亮着烛光,蔚为壮观,也煞是好看。 忽然,菱月定睛往一处看去,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他相貌出众,站在人群里,那叫一个玉树临风。 他显然早就发现她了,一双眼睛直望着这边。 梁氏很快发现了女儿的异样,顺着女儿的视线看过去,周遭人群熙攘,烛光掩映,梁氏眯着眼睛仔细地瞅了瞅,明白了。 梁氏笑道:“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我可走累了。那边有个元宵摊子,我去吃碗元宵去,顺便歇歇脚。” 说着,梁氏抬脚便走开了。 许茂礼今日天还没黑就来了长雀市,在各条街市上来回寻找,可以说是这些灯盏都是他看着亮起来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想找的人。 许茂礼原本已经打算过来了,都做好了要连同梁氏一起三人一道逛街赏灯的准备。 不想梁氏忽然走开,如此良机,许茂礼不懂得把握就傻了。 许茂礼连忙过来了,在周遭的抱怨声中,红着脸挤占了菱月身边的位置。 “菱月姑娘……”许茂礼红着脸打招呼。 菱月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今日难得出来赏灯,眼前有遮挡的话多有不便,加之身边又有梁氏陪伴,菱月故而没戴幕篱,清澈如水的目光清凌凌地投过来,许茂礼只觉得里头似有无限情意,他整个人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菱月从人群里出来,慢慢地往别处走去。 许茂礼微红着一张俊脸,陪在她身边。 花灯节上,每一家的摊位上都扎着许多灯笼,以用来招揽客人,卖什么的都有,有卖胭脂的,有拉糖人的,有卖书画的……还有各种小玩意儿。 不过最多的,还是趁着花灯节卖灯笼的。 各种形状的灯笼,小兔子的、荷花的、土地公公的……还有各种精致的四角或六角的宫灯,上面有的提着诗词,有的或画仕女,或画花鸟,不一而足。 不过,对菱月来说,跟梁氏在一起的时候倒有兴致慢慢赏玩,如今身边换了个人,就变成了走马观花。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许茂礼倒是有心说些什么,只是身边如此佳人,眼前如此胜景,倒好像一开口就惊扰了什么似的。 最后还是菱月先鼓起了勇气。 花灯节上人流如织,他们站在人流中间。 菱月鼓起勇气抬起眼睛,清澈如水的目光直直地对着许大夫的,菱月以一种只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声音,认真地问他:“许大夫,你……是真心的吗?” 许茂礼心如擂鼓,慌忙答道:“许某对姑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鉴。不敢有一字谎言。” 菱月脸颊发烫:“许大夫,你当明白,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不是你我可是私自做主的。” 许茂礼忙道:“我回去便禀明父母,择日便遣媒人去府上提亲。” 菱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盛满了无数花火:“我出身卑贱,令尊令堂不同意也是常情。” 许茂礼忙道:“我会说服他们的,我能说服他们。” 璀璨的灯火里,玉树临风的年轻儿郎红着脸一再地向她担保,让她尽管放心。 这一刻,菱月只觉得很值得,在她最青春美好的年华里,她结识了这样一个人,得到了这样一份情意,这是弥足珍贵的。 哪怕最后没有什么结果。 菱月低头平复了一下心情,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只见她神态坦然,举止温柔:“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只是万事不可强求。若是令尊令堂不情不愿,我是不能嫁给你的。” 不待许茂礼说话,又道:“半个月,若是半个月内你家里没有遣媒人来我家提亲,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周遭人流如织,他们是不能够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的。 两个人只得随着人流往前走去。 到得一个卖灯笼的摊位上,菱月不期然看见一对高高挑起的灯笼,两个灯笼显然是一对的,造型一致,都是一样的古朴雅致,清漆木的灯笼架子,白绸做面,唯一的不同,就是白绸上面题的字句不一样,其中一个灯笼上题着:今夕何夕。 另外一个题着:共此灯烛光。 今夕何夕,共此灯烛光。 虽略显直白,却正应菱月此时的心境。 菱月看了许茂礼一眼,上前一步把“今夕何夕”摘了下来。 许茂礼心头一颤,也把“共此灯烛光”摘了下来。 摊主报上了价钱,许茂礼正从身上掏银子,菱月却快了一步,把价钱折去一半,自己付了自己手里的“今夕何夕”。 许茂礼正待出声反对,又正好对上菱月瞟过来的眼神,如水一般的眸子,里头似有无限情意,似乎所有想说的都在里头。 第40节 这下子许茂礼是真的不知“今夕何夕”了。 菱月提着灯笼慢慢地往前走去,周遭灯火璀璨,这么漂亮的花灯节,菱月心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晚,以及,今晚的这个人。 *** 当晚,许茂礼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实在是不早了。 许父许母都已经要安置了。 许茂礼满肚子的话也只能等到第二日再说。 第二日一早,一吃过早饭,许茂礼把小弟交给陈妈,门一关上,许茂礼跟许父许母摊牌了。 许父许母都很吃惊,两人面面相觑。 许太太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出口就是坚决反对:“这绝对不行!我们许家虽说没有大富大贵,可也没沦落到要娶个贱籍姑娘做儿媳妇的地步!不行,绝对不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是咱们一家子的事儿。真照你说的办了,到时候不光你一个人抬不起头,咱们一家子都要跟着丢人的!” 许父虽然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和许太太一个态度。 许茂礼早就料到有一场好仗要打,闻言也不气恼,他说道:“你们二位平日对我的教导,难道是让我看人只看出身的吗?甄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平庸女子。你们听完我是怎么和甄姑娘结识的,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许茂礼把宁姨娘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讲给了父母听。 听完这个故事,许父沉下脸来:“你胆子可真大!顾尚书府上的阴私你也敢掺一手!” 许茂礼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做都做了,也没出什么事。” 又转向许太太,“娘,你怎么说?” 这个故事显然对许太太冲击很大,许太太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若事情果真如儿子所说,要把事情办成,显然聪明、勇气和情义是缺一不可的,能同时具备这些品质,这姑娘自然是难得的。 许太太到底还是摇头,虽说不如方才那般坚决,许太太还是道:“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行。她哪怕家里穷一些呢,都不要紧。偏她是个贱籍。这一点绝对不行。我要是娶回家一个贱籍姑娘做儿媳妇,以后我出去没脸见人的!” 许茂礼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你儿子要是一辈子不娶媳妇,打一辈子光棍,你就有脸见人了?我把话放在这里,我反正是非甄姑娘不娶的。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迈开步子就出去了。 许父给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他一指许太太:“看你养的好儿子!” *** 许家姐姐嫁得不远,又正值过年期间,这日许家姐姐又带着孩子们回了娘家。 许太太和外孙子外孙女亲香了一阵,待奶娘带着孩子们出去玩了,许太太这才端坐下来,通知大女儿道:“你弟弟要娶媳妇了。” 许家姐姐没想到这才几日的工夫,事情竟然取得了如此突飞猛进的进展,不禁精神上为之一振。 忙打听情况:“是哪家的姑娘?家里做什么的?” 许太太把菱月的情况讲了,好像怕大女儿不能理解家中的这个决定,又忙忙地把这里头的故事讲给了大女儿听。 都说完,许太太这才端着架子道:“我是想着,娶妻娶贤,咱做人也不能光盯着人家的出身。既然是个好姑娘,你弟弟又喜欢,那就娶回来吧。给你弟弟娶个贤妻回来,说不定还是兴家之兆呢。” 许太太这也就是自己拿话劝自己了。 许家姐姐别人不了解,自个儿的亲娘她还能不知道,一听就知道这里头主要是弟弟的态度在起作用。 许家姐姐很烦恼:“那天茂礼咬死了就是不说,我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哎呀,这可怎么办啊?别人要是知道我有个贱籍的弟媳妇,还不把我笑话死!” 许太太瞪了大女儿一眼:“嫌这个家给你丢了人,你以后可以不登这个家门!” 许家姐姐一噎。 *** 正月十五日。 许家遣了媒人上甄家提亲。 因甄二上值去了,此时不在家中,是梁氏和媒人谈的,谈了足有半个时辰。 菱月一个人在西厢房里呆着,只觉得事情美好得不像真的。 送走了媒人,梁氏风风火火地就进了西厢房,她乐得直拍大腿:“月娘,月娘,我就知道你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许大夫对你一心一意,现在许家父母也同意了!等你嫁进许家去,这一辈子可真是不用愁了!” 菱月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她不由自主地问道:“娘,你已经答应了?” 梁氏高兴道:“那哪能呢?咱们女方该端着的还是得端着。尤其你爹又不在,我哪能一口答应下来,那多不矜持。我跟媒人说了,这事儿得问你爹的意思。过几日给她答复。” 菱月抿唇一笑,心里很是快活。 当天下午,甄二还没回家,许茂礼倒先登门了。 今日不同往日,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梁氏高高兴兴地去了厨房,留下一对小儿女在堂屋里单独说话。 许茂礼高兴道:“这下你放心了吧?我爹娘听说你的事儿之后,可喜欢你了。他们非常欢迎你来做我家的儿媳妇。” 许茂礼说这话的时候,嘴里磕绊都不带打一个的。 菱月脸颊发烫,如今两人已是论及婚嫁,她发现许茂礼说话比以前大胆多了,这种话他以前哪里敢说的。 菱月嗔了他一眼:“我信你才怪。” 想也知道许家父母是不可能非常欢迎她去做许家儿媳妇的,不过,许家能这么快遣了媒人上门,这就说明许家父母确实同意了,这对菱月来说就足够了。 这对小儿女在堂屋里隔桌而坐,彼此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到以后一辈子就是跟这个人了,心中俱是十分欢喜。 好像光是这么看着彼此,就能看一辈子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菱月才想起来还有事没跟许茂礼讲,之前光忙着顾虑许家父母了,其实摆在两人跟前的阻碍,还真不止这一桩。 说起这个,菱月真有点不好意思,对方这么快就说服了父母上门提亲,足见诚意。她这时候再来说这个,好像凭空给两人之间设置障碍似的。 只是事情是不能不讲的。 菱月告诉许茂礼:“我不能现在就嫁给你。你想娶我,还得再等两年。我们顾府的规矩,丫头们都是十八九岁才放出去嫁人的,我还有两年才到年龄。” 说到这个,许茂礼也有话讲:“你那个活儿快别干了。当我们许家的儿媳妇不用这么辛苦的。咱们带着银子上门去求,又有你多年服侍的情分在,依我看顾府也不好不通情达理一些。我看这事儿不难。” 菱月道:“这不是银子的问题。只是没有这么办事的。我不能带头坏了府里的规矩。今个儿我去求了,明个儿就有别人去求,到时候老太太应还是不应?出来一个例外,底下的人就不好管了。这些年我跟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一向优待我,越是如此,我越是不能带这个坏头。” 许茂礼一听这话,有理有据,不好反驳。 再看看菱月的脸色,神情语气虽是一惯的温柔,态度上却坚定,显然是拿准了主意的。 道理上讲不通,许茂礼干脆耍起赖来,说他不管这些,他反正就是不答应,不答应。 菱月抿唇一乐,觉得这样的许大夫还怪可爱的呢。 菱月其实也知道这件事上许茂礼受委屈了。 说实话,放在外头,他们二人的年龄此时谈婚论嫁正是当时,如今硬生生地要往后拖上两年,确实有些难为人了。 菱月双手托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许大夫,我会补偿你的。” 放在以前,“许大夫”这个称呼是尊重,如今,菱月再这样叫人,倒好像叫的是昵称一样了。 许茂礼委屈巴巴的:“怎么补偿?” 菱月和他打商量:“我给你做些针线好不好?等出府的日子拿出来给你,好不好?” 许茂礼耷拉着脑袋,显然还是觉得自己太吃亏了。 菱月见没能把人哄好,她红着脸又加上一句:“我还会每天想你。” 许茂礼扛不住这种甜言蜜语,一张俊脸慢慢地变红了。 这一日傍晚,甄家来了一个小丫头,是府上老太太派来的。 小丫头脆生生地道:“老太太说姐姐这两日随时可以回去。老太太说了,看姐姐的安排,要是姐姐有事要忙,再晚上两日回去也使得。” 话是这么说,可是菱月出府足有一个多月了,整个年都在家里过完了,如今老太太既已发了话,菱月哪里好在家里磨蹭的。 第二日一早,菱月提着今夕何夕的灯笼,带着不舍,带着希望,带着对许茂礼的承诺,回到了阔别了一个多月的顾府内院。 第35章 再进内院, 心境上似乎有些许改变。 回首过去,短短的一个多月,竟然发生这么多事情。 这是菱月自己都没能料到的。 回到下处一放下细软和灯笼, 菱月就去了正院, 走进堂屋, 掀开软帘进了暖阁, 老太太正歪坐在罗汉床上, 丫鬟婆子们围着老太太说说笑笑的,一切都是旧时的样子。 这许多日子没见, 菱月和老太太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又觉得亲切,又觉得想念。 菱月道:“我给老太太拜个晚年。” 说着,就要给老太太跪下磕头。 兰草却几步跑过来拦着:“哎哎哎,不许拜不许拜。” 菱月被兰草拦着, 想拜也拜不成。 兰草拦着菱月道:“今个儿都什么日子了,还拜的哪门子的年。” 又转向老太太说:“老太太, 我看菱丫头她就是想骗您老人家的赏封, 咱可不兴上她这个当!” 菱月一听就道:“好啊, 你们一个个的都得了赏封了, 偏拦着不让别人也得一个。平日里姐姐妹妹的叫得倒是亲热,一到真章上就现了原形了。” 说着,菱月一把把兰草搡开, 不由分说就跪下给老太太磕了头, 嘴里飞快地说完了拜年的话, 生怕别人打断似的。 老太太被她们二人逗得合不拢嘴,笑完了忙命人给赏封, 又道:“菱丫头,你的这份比她们的都厚,馋死她们!” 菱月接过赏封抿唇一笑:“就知道老太太疼我。” 屋子气氛正好,芳儿掀开软帘道:“大奶奶来请安了。” 老太太说:“让她进来。” 大奶奶进来了。 老太太笑道:“正说要怎么给你做生日呢,你就来了。” 又让大奶奶坐下说话。 大奶奶在杌子上坐了,笑道:“还做的什么生日。才刚出了十五,这些日子镇日里你宴请我我宴请你的,堂会什么的就没断下过。我再做个生日,大家该不耐烦了。” 老太太笑道:“该做的还是得做。你这个做主母的要是带头不做生日,这些人到时候更不敢做了。” 老太太这话是指着大奶奶带来的人说的,这次服侍着大奶奶过来的并非丫鬟婆子,而是秋香院的两个侍妾,一个叫雁红,一个叫繁英。 第41节 这两个人此刻正一左一右地站在大奶奶身后,伺候着大奶奶。 大奶奶笑道:“既这么说,我这个懒还真不好躲了。不然人家该说我这个当主母的不知道体恤下头的人了。” 老太太对左右笑道:“你们瞧瞧,我就这么一说,她这就接过去自己就给自己戴上高帽子了。到时候不光做生日没落下,好名声也得了,好事儿全归了她了。” 大家都笑起来,这其中,又数大奶奶笑得最厉害。 笑完了,大家又商量怎么给大奶奶做生日,最后说定在正月十九,也就是大奶奶生辰那日,请戏班子来府上唱堂会。 顾府有专门修建的戏楼,天冷的日子里府上唱堂会都是到戏楼里去,暖和,戏楼地方又宽敞,宴席正好也摆在那里,很方便,不用来回折腾。 一晃就到了正月十九。 戏班子早早地就给请来了。 接近午时,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老太太来到了戏楼。 戏楼红墙碧瓦,分了两层,一般来说,第一层是男客看戏的地方,第二层才是女客。 不过,今日不是休沐日,府上这些爷们今日上值的上值,上学的上学,不用上学的年龄都很小,所以今日戏楼里不设男女之分,都在一楼听戏。 走进戏楼,最前头是一座宽敞的高台,已经做好了开场的准备。 高台下面,是一张张的条形长几。 每条长几都配有一把椅子,上面铺着软垫。 长几上则摆放着冷盘、茶水和橘子。 这样的安排,既不耽误看戏,又方便人随时取食。 府上牌面上的人差不多都到了,也各自按着身份落了座,最靠前的中间一张长几自然是给老太太留的。 菱月和蔡妈妈一人一边,扶了老太太落座。 大奶奶拿了戏单子过来,请老太太点戏。 老太太让大奶奶先点,大奶奶拗不过,只得点了一出,她点了一出《武松打虎》。 这是场热闹的武戏,大奶奶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多喜欢这种戏。 老太太接过戏单子,点了《水浒传》里的一出,点完又让人把戏单子给大太太送去,让大太太点。 平日里每个主子身边都是一堆服侍的人,不过戏楼里人多了多有妨碍,所以今日主子们身边都不多留人。 菱月向来是最受老太太宠爱的,听戏这样的事儿,老太太落下谁也不能落下她,又留下蔡妈妈,其他人都让回去了。 菱月便和蔡妈妈一人一边,一边随时注意关照老太太面前的茶水是不是冷了,一边伴着老太太听戏。 先唱过一出《武松打虎》,这时候长几上的冷盘给撤了下去,换上了正式的宴席,一时台上的戏也停了,大家都去给大奶奶祝酒,一轮下来,直把大奶奶喝得是脸也红了,眼也醉了。 这才又接着听戏。 前面几场戏菱月只觉尚可,直到台上唱起《长生殿》来,菱月才渐渐听入了神。 《长生殿》讲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 菱月虽然没有领略过这般不合礼法的感情,但是这些缠绵悱恻的唱词、细腻复杂的心思,菱月仿佛都能体会。 换了以前,菱月还并不能如此。 唱到会心的地方,菱月不禁抿唇一笑。 顾七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他刚刚下值回来,听人说大奶奶今日做生日,戏楼里在唱堂会,顾七原本是没打算过来的,以他在府上的特殊地位,似乎也很有我行我素的特权,不是谁的面子都要买的。 偏偏顾七又想到什么,脚下一转,还是过来了。 掀开棉帘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她站的位置显眼,跟着老太太站在第一排最中间,又或者是因为她相貌出众,天然的容易被人识别。 总之,顾七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她。 十六七岁的少女,乌眸红唇,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柔软的脸颊上带上一点驼红,此刻因听戏听得入了神,脸上的表情十分动人,顾七望着她,不觉站住了脚。 老太太正看戏呢,忽然感觉到一边胳膊被人有意拿胳膊肘碰了碰。 老太太把视线从台上收回来,看向蔡妈妈。 蔡妈妈给老太太使了个眼色。 老太太顺着蔡妈妈的视线,先看向戏楼门口,看到了顾七,又顺着顾七的视线绕回了自己旁边。 菱月正听戏听得入迷,对就发生在身边的这些眉眼官司全然不知。 老太太和蔡妈妈相互使着眼色,彼此都露出了笑容。 又听了半场戏,菱月见老太太有些乏了,正说要劝老太太回去歇着,这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小声地说起来,说外头下起雪来了。 菱月出去一看。 真的下雪了。 戏一唱就是大半天,天色已是傍黑,抬眼看去,无数细细的小雪花从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在掌心里,细细融融的,有着和冬天的鹅毛大雪不一样的质感。 到底是春天的雪。 地面上的青砖看得出都还是干的,可见这雪才刚刚开始下,荣怡堂还没人送伞过来,可老太太已经见乏了,菱月回去说了一声,冒着春雪回去取伞去了。 取完伞回来,先打着伞送老太太回了暖阁歇着,回到荣怡堂伺候的人就不缺了,菱月回到下处换湿掉的衣裙。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整个地黑下来,加之又在下雪,越发显得幽暗了。 菱月提着“今夕何夕”的灯笼给自己照亮,回到堂屋的时候,顺手把灯笼挑在了屋檐下头。 伺候老太太用过晚饭,因今个儿老太太戏听久了,身子乏,又早早地就了寝,伺候老太太安歇的时候,菱月笑道:“老太太今个儿好像特别高兴。” 老太太笑眯眯的:“嗯,今个儿的戏唱得特别好。” 菱月哪里知道老太太话里有话,当下笑道:“那下回还请这个戏班子,让他们给我们老太太多唱几场。” 伺候完老太太,因今晚上不轮菱月值夜,菱月打着伞从堂屋出来,要回下处去。 芳儿同她一道。 自红药走了,芳儿就给提拔成了大丫鬟,她又求了蔡妈妈,现在已经搬去和菱月一起住了。 菱月撑着伞走到屋檐下,要摘自己的灯笼,手提起来,忽地一顿。 芳儿也撑着伞过来:“呀,姐姐的灯笼给扑灭了。” 天上雪花飘飘洒洒,不时吹进灯笼里,是能把灯笼给扑灭了,不过……芳儿放眼一看,笑道:“其他的灯笼都亮得好好的,偏只有姐姐的灯笼灭了,也怪了。” 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芳儿也是拿它当笑话说的。 菱月听着,心里却不大欢喜。 总觉得这不是个吉利的兆头。 要是今日提着过来的是别的灯笼,菱月只会付之一笑,可偏偏是这个灯笼。 重新把灯笼引燃,提着往回走的时候,菱月这一路上,心里都不大高兴。 回到下处,晕红的灯笼往桌子上一摆,烛光摇曳,菱月单手托腮,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是在看着灯笼上的题字,又仿佛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忽地菱月自失一笑。 他们彼此心意相通,许家父母都已经同意了。 只要他们二人心意坚定,难得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吗? 不会的。 不过些许小事,自己竟也这样迷信起来。 菱月笑了笑,吹灯睡下了。 第二日傍晚。 下了值,顾七来到荣怡堂给老太太问安。 暖阁里,老太太照例只留下蔡妈妈服侍,其他人都让出去,菱月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娉婷的背影,让顾七的目光停留了一瞬。 精雕细刻的罗汉床上,顾七和老太太隔着一张案几相对而坐,顾七先问了老太太的安,然后才道:“孙儿这趟过来,是想问祖母讨一个人。” 第36章 顾七道:“孙儿这趟过来, 是想问祖母讨一个人。” 老太太老神在在的,颇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度,闻言好像不明白顾七说的是谁, 慢悠悠地道:“你问我讨人?这倒是个稀罕事儿。难得我身边还有你能看上眼的。以前硬塞给你你还不要呢。说说吧, 是哪个呀?能给你的祖母一定给你。” 顾七道:“就是祖母上次想要赏孙儿的那个。” “上次想要赏你的?”老太太重复一遍, 好像都记不清了, 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是说清澜啊?可那时候你不要她, 她早就嫁人了呀。孩子都生了两个了。你想讨她去你院子里做个管事媳妇?” 话说到此处,顾七如何还能不明白老太太这是成了心地在戏耍他。 顾七无奈地道:“您老人家就不要捉弄孙儿了。孙儿说的是年前您想赏给孙儿的那个丫鬟, 叫菱月的那一个。” “菱丫头?”老太太眉毛一挑,闻言很是诧异的样子,“你看上她了?不是,我什么时候要把她赏给你了?这可是没有的事儿,可不敢瞎说。” 老太太仗着当时没有把话挑明,硬是装起糊涂来, 给顾七来了个死不认账。 老太太又道:“菱丫头可不能给你。我身边离不得她。这么多丫头里头,就数菱丫头对我最孝顺。成日里跟我贴心贴肺的。别的丫鬟加一块, 也比不得菱丫头一个。我身边可少不了菱丫头。要是别的丫头, 你今个儿就能领了去, 祖母没有不依你的。惟独就菱丫头不成。祖母身边少不得她呀。这么着, 别的丫头你尽管挑,祖母没有二话。” 自个儿的亲祖母,顾七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顾七露出无奈的笑容。 心知老太太这是在报当日之仇, 或者说, 是在把这些年积累下的怨气一块报了, 如若不让老太太把这口气出了,他是甭想把人领走的。 顾七道:“祖母相中的人, 自然是最好的。以前只怪孙儿不晓事,没能体察祖母的一片苦心。以后万不敢如此。只盼祖母再疼孙儿一回。” 顾七知道老太太要的就是他温言来求,这样老太太胸中的这口气才能顺了。 老太太故作为难地道:“这么地吧,你让祖母考虑考虑,我也看看有没有能代替菱丫头的人,要是能找着这样的人,你就把菱丫头领走,要是一时找不着,你就再等等?” 顾七一听就懂,这是让他得再来多求几回,老太太这口气还有得出。 古人七十尚可彩衣娱亲,何况他了。 第42节 何况他还有求于人。 做祖母的要刁难孙儿,孙儿也只有受着了。 这一场谈话,直谈得老太太是身心舒泰、神清气爽,顾七一走,老太太就舒展了眉眼,对着一旁的蔡妈妈直招手,让她快快坐下说话。 老太太喜道:“老天爷开眼,可叫他也有求着我的这一天!以前叫我操了多少的心,受了多少的气,哼,这些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不晾上他一段时间,让他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他以后眼里还没人了呢!” 蔡妈妈斜签着身子在杌子上坐了,笑道:“依我看,功劳不在老天爷,全在老太太身上。七爷眼光多挑呢,轻易看得上哪个!要不是老太太会调理人,把个菱丫头调理成如今这般出色的人物儿。要全靠着老天爷开眼,依我看,且有的等呢!” 老太太高兴道:“还算他知道好歹,知道来跟我要菱丫头。菱丫头也就是出身低一些。论模样,那也不用我说。论性情,这孩子惯来最是温柔体贴的。以后有她伺候小七,小七身边也就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菱丫头的好处还不止这些,这孩子最难得的,还得属她待人真心。你拿真心待她,她就拿真心待你。我身边来来去去这么些人,我自问对哪个也没亏待过,可顶数菱丫头对我最真心。都觉得我偏心菱丫头,可是这么可人疼的孩子,怪得我偏心她么!菱丫头当真是个难得的,小七要是错过了,他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下一个,我今个儿就能把话放这里。” 顾七和府上其他爷们都不一样,他的后院冷清得吓人,老太太为了这个操心费力了这么些年,今日不管顾七问老太太要的是哪个,老太太就没有不给的,只是,顾七要谁都比不上要菱月这么让老太太高兴。 七爷也是蔡妈妈眼看着长大的,蔡妈妈一则是为七爷,一则是为老太太,心里就没有不高兴的,她已经开始替老太太憧憬起美好的未来了:“咱家七爷是龙凤之姿,菱丫头又长得这么个好模样,将来他俩的孩子得漂亮成什么样哟!到时候您老人家可别抱住了就不撒手。” 老太太是最喜欢漂亮人的。 顾七这样冷淡的性子,他的子嗣问题一直是老太太的心头大患,老太太能这样为顾七的后院操心,一半是为顾七身边有人服侍,另一半就是为了子嗣。 闻听此言,老太太眉眼都笑开了:“成,就是为了这个,我这个老太婆也得多活两年。” 这厢,顾七出来暖阁,看到菱月背坐在月牙桌旁,手边一个针线簸箩,正在做针线。 是一个红色老虎布袋玩偶,这世上绝没有这样可爱的老虎,可是却缝制得活灵活现,让人喜爱。 看大小,是逢给小孩子玩的。 菱月是背对着暖阁方向坐的,加之又在做针线,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有人从暖阁出来了。 顾七在菱月背后略站了站,月牙桌上燃着香薰炉,幽幽香气袭来,沁人心脾。 菱月手里不紧不慢地做着针线活,姿态娴雅,神情安然。 顾七却知道,在她端雅的外表下,有着真挚热烈的感情,和聪慧灵巧的心思。 她并非满腹心机,相反,她有着一颗柔软的赤子之心,所以,她才会在雪夜里快乐玩耍,所以,她才见不得好姐妹受苦。 她的真诚让人感动。 她的勇敢值得称赞。 她还……这么漂亮。 就如同这幽幽的香气,初时尚不觉什么,等到回过神来,才慢慢觉出里头的味道来。 顾七承认自己有一点心动。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要把这朵花摘下来,带回去收藏。 *** 接下来一段时日,顾七按着老太太的心意,又来求了几次,老太太品了品,觉得这口气还可以再顺一顺,故此一时还是没有松口。 不过,这一日,老太太把菱月单独叫到了暖阁里。 老太太笑道:“菱丫头,今个儿我要赏你一件东西。” 菱月也笑:“老太太要赏我什么?” 一直到这里,菱月还没有觉出不对劲来。 她跟着老太太这么些年,又素来得宠,老太太赏给她的东西多了去了。 正说着,蔡妈妈捧着托盘进来了。 托盘上放着一个长木盒,看样子像是首饰盒子。 蔡妈妈把托盘上的长木盒捧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把长木盒拿在手里打开,里头是根水头极好的白玉簪子。 这根玉簪线条流畅,簪身上不事雕饰,只在一头翻上去做翘头云,造型简单古雅,加之用料极佳,一看就不是凡品。 菱月虽说这辈子也戴不起这样的簪子,但是跟在老太太身边这许多年,这份眼力还是有的。 菱月脸上流露出些许惶恐:“老太太,这么贵重的东西,菱月可不敢要。” 她也确实惶恐,惶恐之余,还有几分不便表露的不安。 老太太待她再好,她身份在此,这样贵重的东西就不是能拿来赏给下人的。 打赏下人,重在实惠二字。 就比如红药出嫁,老太太就赏给她一副分量十足的金镯子做添妆,这就是实惠。 相反,这幅玉簪再是贵重,下人拿在手里光知道是好东西,却找不到地方换银子去,这就是不实惠。 红药出嫁只得了金的,而今她又何德何能,无缘无故地就让老太太赏下这样贵重的玉簪子来? 老太太招手让菱月低下头来。 老太太发话,菱月是不能不照做的。 老太太把她头上原先的插戴拔下来,又把玉簪给她插戴上。 弄好了,老太太一打量,当下欢喜道:“嗯,还是玉簪子衬你。比那些金啊银的强多了。我们菱丫头就适合戴玉的,不俗。” 又道:“赏你你就戴着。怕的什么。我看这根玉簪你很配使,真给了别人才叫糟蹋了东西了。” 话都说到这里,菱月也只有谢恩而已。 不一时,暖阁里又进来其他人伺候,很快大家都注意到菱月头上换了插戴,菱月能看出来这是好东西,其他人也不难看出来。 菱月注意到有人在偷偷交换眼色。 菱月只觉得不安,非常不安。 中午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终于找到机会,能单独和蔡妈妈说话。 卧房外间,菱月同蔡妈妈轻声说话:“妈妈,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老太太怎么会赏下来这样贵重的玉簪给我?老太太的心思妈妈没有不知道的,还请妈妈教导我。” 蔡妈妈也轻声说话:“你这孩子素日里最是聪明伶俐的,今个儿怎么忽然傻了?孩子,你是有造化的人,马上就要有大前程了。等你以后跟了七爷,只消把七爷服侍好,什么样的好东西你享用不得?一根玉簪才到哪里?” 如果说菱月之前还能心存侥幸的话,现在却是再也无法骗自己了。 菱月心里发沉,脸上还不能让人看出来,她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去。 “妈妈快别跟我开玩笑了,七爷哪能看得上我。这件事别人不晓得,您老人家还能不晓得吗?上次老太太让我泡梅花茶给七爷喝,结果……” 菱月适时地住了口。 蔡妈妈笑道:“那都哪年的老黄历了,早就翻篇了。我跟你说,是七爷自己开口问老太太要的人,我就在旁边听着的,这事再假不了的。要不是老太太非要和七爷赌一口气,你这会子已经是七爷的人啦。你呀,就请好吧。” 蔡妈妈平日口风严归严,可也得分情况。 比如这件事,这是喜事,是大好事,蔡妈妈就觉得提前透露两句也没有什么。 菱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屋子里出来的。 她不知道七爷怎么会跟老太太开口要她,上次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不是吗? 七爷怎么会开口要她呢? 要说是看中她的美貌,那上次七爷就不该拒绝。 至于别的,她和七爷拢共也没怎么接触过,这也站不住脚。 思来想去,菱月觉得也许七爷只是退而求其次,他自己没有中意的人,索性选个老太太中意的。 至少老太太欢喜。 一时间,菱月是心乱如麻。 *** 晚上,伺候老太太安置后,菱月先一步回到了下处。 芳儿因事在正院耽搁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了,掀开棉帘子进来屋子,但见里头方桌上一盏油灯亮着,灯光摇曳,菱月面灯而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倒是瞧见她手上拿着什么。 芳儿好奇地凑近了一看。 菱月一只手上一张小纸片,每张纸片上都是一个人名,左手的纸片上写着“钱妈妈”,右手的写着“丁嬷嬷”。 这两个人芳儿都知道,哪个也不是好东西,且都是菱月在府里的对头。 钱妈妈是二奶奶的奶嬷嬷,之前宁姨娘救命的药都让这个老刁奴给偷着换了,就是个该天打雷劈的老货儿。 在宁姨娘的事情上,芳儿也是知情人之一。 许大夫第一次给请进府来,就是芳儿装的病,这时候冬儿来报宁姨娘晕倒了,就这么一安排,许大夫才能被请去给宁姨娘治病。 在这一点上,芳儿和红药还不一样,红药就从头到尾没参与进来。 芳儿还知道,年前二奶奶使坏,把菱月撵回了家去,虽是二奶奶出的头,但想来也少不了这个老刁奴的撺掇。 总而言之一句话,为着宁姨娘的事儿,菱月算是和这主仆俩结下梁子了。 至于说丁嬷嬷,这个人是二太太小时候的教养嬷嬷,当年作为二太太的陪房,随着二太太来到了顾府上。 丁嬷嬷如今都七十岁的人了,这么些年,二太太一直很信重她。 只是这个人年纪虽然上去了,名头也响亮,乃是教养嬷嬷,其为人却很不尊重。 当年菱月的娘亲梁氏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时候,人被丁嬷嬷那个破不成器的儿子给看上了。 人家不愿意,丁嬷嬷就使出百般手段来威逼。 后来事情到底没成,丁嬷嬷竟还不算完,梁氏嫁到甄家去,丁嬷嬷就断了甄家一门的前程,一直到现在,甄家在顾府这么些家仆门姓里都属末流,就没翻过这个身来。 丁嬷嬷和甄家的梁子,可是结的大了。 这件事许多顾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芳儿家里也是世仆,芳儿也就听说了一耳朵。 芳儿有些奇怪,好端端的,菱月拿着这两个对头的名字做什么。 一时又看看菱月头上插戴着的云头白玉簪,芳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问哪个。 这时候,就见菱月把其中一张纸片放下了,只留下了一张“丁嬷嬷”。 菱月还是有考量的。 虽说钱妈妈主仆二人如今已经摆明了车马,就是不想看到她飞上枝头变凤凰。 但是以结梁子的深浅来论,菱月相信,若说这府上有谁最不希望看到她攀上高枝,那这个人一定是丁嬷嬷无疑。 菱月转过头来,她拉住芳儿一只手,神情认真地道:“芳儿,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第43节 芳儿越发糊涂了,不过,“姐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姐姐尽管吩咐就是了。” 菱月拉着芳儿在旁边坐下来,虽然屋子里只有她们二人,菱月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说话。 夜深人静,烛影晃动,两个年轻姑娘脑袋挨着脑袋,细细地说了好一会儿工夫。 第37章 第二日一早。 荣怡堂。 按照惯例, 除去去上值的和去上学的,其他大大小小的主子们一大早地都得到荣怡堂来,先跟老太太问安。 太太们落了座, 身边自有媳妇们服侍。 小主子们大点的也有自己的位置, 小点的就由奶娘抱着。 至于其他跟随着各自主子而来的丫鬟婆子们, 堂屋里站不开, 则在大致上按照年纪大小和有没有脸面被分为了两波, 年纪大的、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被带到左边的耳房里歇脚, 年轻些、没什么脸面的,则一股脑地被领去了右边的耳房。 左耳房。 这是有脸面的丫鬟仆妇歇脚的地方,大家伙进来不一时,棉帘子又给掀开了。 打头的是菱月,她是空着手进来的,后面跟着一个芳儿, 芳儿手上稳稳当当地端着茶盘,上面七八盏热茶水。 在荣怡堂, 招待有脸面的仆妇这样的事, 原是二等丫鬟的差事。 芳儿原便是二等丫鬟, 如今是刚刚补了红药的缺, 升为了一等大丫鬟,这差事才刚辞了几天不做,如今再次接手过来, 也是驾轻就熟。 倒是菱月往日都是跟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 今日忽然出现在此处, 这是不常用的事儿。 不少人看过来。 菱月含笑环视了一圈屋子,目光和笑容所及之处, 一时倒好像和所有人都打了招呼似的。 菱月这才朝着其中一位走去。 这一位年近七十,因着保养得宜,看上去至多六十出头,加之身子分外健朗,又染了一头的乌发,这就看上去越发年轻了。 此人穿着一身褐色的皮毛大氅,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一水的金首饰,花样又精致,分量又足,可谓是一身的体面富贵。 这个人又熟习贵人的礼仪举止,光是端坐在官帽椅上,比之周遭其他人,也显出两分不同来。 不是二太太幼时的教养嬷嬷——丁嬷嬷,又是哪个? 菱月走到丁嬷嬷跟前,在一步远处停下。 芳儿托着茶盘在旁边紧跟着她。 丁嬷嬷眼睁睁地瞧着菱月一步步地走过来,心里委实不知道对方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 她和这丫头之间,可不比别的有脸面的下人,人家彼此之间平日便是没有多少来往,等见了面多少也有个面子情在。 她和这丫头家里头梁子结的大了,彼此之间毫无缓和的余地,那是连面子情也没有一个的。 为着这个,她们彼此之间素来是能避则避,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 今个儿也不知道吹的哪门子的邪风,这丫头还主动找上来了。 菱月亭亭玉立地往丁嬷嬷跟前一站,那容貌、那身段,真如娇花软玉一般。 丁嬷嬷心里冷哼一声,要不是这丫头长得实在是好,得了老太太的眼缘,一个小丫头片子,她哪至于按不住,以至于让她出了头了。 菱月从芳儿手上的托盘里端起一杯茶盏,亲自放在丁嬷嬷跟前:“嬷嬷一大早地跟随二太太过来,实在辛苦,用些热茶吧。” 丁嬷嬷脸上露着笑模样,道:“这是咱们做下人的伺候主子的本分,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一边说着,一边擎起了茶盏。 丁嬷嬷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捻起茶盖,用茶盖轻虚着茶水冒出来的热气。 一双老眼从茶盏上移开,丁嬷嬷含笑看着站在面前的人,面上看着和睦,实则在心里等着菱月的后招。 菱月漂漂亮亮地站在丁嬷嬷跟前,客套话说完了,别的话没见有,但见她姿态优雅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头上插戴着的云头白玉簪。 丁嬷嬷的视线随之而上。 这云头白玉簪品相一看就是极好的,不是凡品。 丁嬷嬷在大户人家混了一辈子的人,这份眼力界还是有的。 只是这样的好物件,怎么会出现在这丫头头上了呢? 这也不是这贱丫头配使的东西呀? 这时候,一旁的芳儿适时地插话进来,只听她十分得意地道:“昨个儿老太太专门赏了这白玉簪给姐姐,还说这白玉簪就姐姐一人配使,别人都不配的。” 菱月嗔了芳儿一眼,道:“就你话多。” 菱月又转向丁嬷嬷,就见她半是得意半是羞涩地道:“这样的好东西,我原是不敢要的。可昨个儿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了,非要赏这个给我。我也只得戴着罢了。” 两个人一搭一唱的,其中透漏的内容,让丁嬷嬷心里头再也维持不住平静。 丁嬷嬷是府上的老人了,联想到府中这些事,她还有什么猜不出的呢? 这个贱丫头,这个空有一身皮囊的贱丫头,她这是被选中了,她这是要麻雀变凤凰,她这是要飞上枝头攀上高枝了。 丁嬷嬷两只老眼一眯,盯着跟前站着的菱月细打量。 俏脸蛋,削肩膀,柳腰枝。 好个狐狸精的模样。 七爷再冷淡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毛病,这样的狐狸精往七爷的院子里一搁,七爷还有个不宠她的? 这要是真让这贱丫头得了这个意…… 这跟菱月在老太太面前得意还不一样。 菱月在老太太跟前再得意,她也只是个丫鬟,能做的事情有限。 跟了爷们可就不一样了,以七爷的能为,这贱丫头凭借着爷们的宠爱,可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去了。 无数念头从脑海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丁嬷嬷手心里的帕子不慎脱了手,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地面的青砖上。 菱月笑微微地往地面上看了一眼,她先一步低下.身去,姿态优雅地拾起了丁嬷嬷的帕子。 捻起帕子一角,菱月好心好意地把它重新掖回丁嬷嬷的手心里。 做这件事的时候,菱月和丁嬷嬷二人之间一度挨得很近,就在这个时候,菱月看似好心提醒,又似乎另有所指地道:“嬷嬷年纪大了,以后可得仔细着了。” 言罢,菱月又交代芳儿去给其他人上茶,她自己先一步出去了,出去的时候,但见步态优雅,背影娉婷。 丁嬷嬷手心里的帕子一角死死地攥紧了。 *** 这一日上午。 大厨房今个儿送来了四样点心,其中一样是咸甜口的,老太太吃了一口就笑了,道:“这种咸甜口的樊姨娘倒爱吃。” 樊姨娘是伺候老太爷的人,如今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真真是府上的老人了。 因她年纪上去了,如今府上的下人称呼起来都要加上一个“老”字,称呼她樊老姨娘。 樊老姨娘自打进府跟了老太爷,就跟了老太太。 她能说会笑的一个人,投老太太的脾气。 后来大家年纪都渐渐上来,老太太也不要这些姨娘近身服侍了,把这些姨娘都分去了一个叫竹喧堂的院子里去住。 可樊老姨娘还是常常过来荣怡堂,陪着老太太摸牌说笑话,帮着老太太排遣了不少时光。 樊老姨娘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倒是靠着老太太在府上站稳了脚跟,有了一席之地。 老太太道:“把这样点心装起来吧,让人给樊姨娘送去,让她也甜甜嘴。顺便问问她养得怎么样了,省得我心里惦记。” 樊老姨娘年前病了,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不要紧,只让养着,可是一直到现在也没养利索,为了这个,樊老姨娘可是有日子没在荣怡堂出现过了。 这样的活计,派一个二等丫鬟去正合适。 菱月一听,却当即把话接过来道:“我给樊姨娘送去吧,自打我回来了,还没去看望过樊姨娘呢。我要是再不露个面,回头她老人家该挑我的理了。” 菱月和樊老姨娘素来亲厚,这里头还另有一段渊源。 菱月的祖母刘氏年轻的时候伺候过樊老姨娘,后来刘氏的女儿、菱月的姑姑也伺候过樊老姨娘,后来菱月到了入府的年龄,因被丁嬷嬷压制,没有好去处,当年也是送去了樊老姨娘跟前服侍。 最开始,菱月入府是进的樊老姨娘的竹喧堂。 后来,有一回樊老姨娘带着菱月去了荣怡堂,老太太看菱月长得水灵,心里喜欢,樊老姨娘便把当时年龄尚小的菱月给了老太太。 菱月就是这样来到的荣怡堂。 菱月之前在竹喧堂的时候也不叫这个名字,“菱月”这个字也是后来老太太给取的。 菱月虽然人离开了樊老姨娘的竹喧堂,但是这份交情却一直延续到了今日。不管是菱月待樊老姨娘,还是樊老姨娘待菱月,比之别个都更不同些。 在菱月的计划里,樊老姨娘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便是老太太没开这个口,菱月也是要往竹喧堂跑一趟的。 正说着,蔡妈妈掀开软帘进来,笑道:“说话外头就下起雪来了,下得可好。” 老太太一听,对菱月道:“你还是别瞎跑了,小心被雪扑着。还是让下头的小丫头们跑一趟吧。” 菱月微笑道:“怕的什么。我还就喜欢这样的天呢。再说了,现在下的是春雪,不比年前下冬雪那么冷了。我穿得暖暖和和的,再打个伞,既得了这个趣味,还保证挨不了冷。老太太尽管放心就是。” 菱月说话的时候,头上插戴的正是老太太给的云头白玉簪。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温润亮泽的白玉簪子衬着菱月满头乌鸦鸦的长发,越发显得整个人清丽脱俗。 老太太光是看着,心里就觉得欢喜。 见菱月一心地愿意去,她也不拦着了,反而点头笑赞道:“菱丫头这一点随了我了,我一向就爱这些风雅之事。菱丫头就很当得起一个‘雅’字。” 第38章 菱月把这样咸甜口的点心用食盒装了, 出来暖阁,又穿上自己半旧的大衣裳,撑了伞, 提上食盒就往竹喧堂去了。 第44节 天上的雪花下得絮絮的, 不时钻进伞底下来, 扑在人的眼睫上、唇瓣上。 地上很快覆上了一层洁白。 竹喧堂处在顾府的偏远之处, 那一处种了一片竹林, 环境十分清幽,虽不在竹喧堂的院子里, 竹喧堂却因此得名。 当年老太爷去金陵的时候带上了一两个年轻受宠的,其他人都留下了。这些年过去,老姨娘们年纪逐渐上去,一个个的都离世了,竹喧堂里渐渐就剩下樊老姨娘一个,虽然比不得顾府别处那样富贵体面, 倒也落得一个清闲自在。 从荣怡堂到竹喧堂,菱月撑着伞在雪花飞舞中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着, 好一会子, 终于到了地方。 竹喧堂因只剩下樊老姨娘一个主子, 如今人丁也寥落。 樊老姨娘按例有两个贴身服侍的人, 另还有一个粗使的婆子。 主仆加起来一共四个人。 竹喧堂原本不算大的一个院子,因人丁寥落,倒也显得空旷了。 外面下着雪, 院子里没有人。 樊老姨娘的屋子, 菱月自然知道。 她朝着西厢房走去, 屋檐前两级台阶,一层台阶一层白, 菱月走到台阶上,用台阶蹭了蹭鞋子上沾到的雪粒子,待走到屋檐下,收了伞,又抖落了伞面上的积雪。 掀开棉帘子,菱月进来屋子,屋子里的人这才发现院子里来人了。 樊老姨娘穿得暖暖和和的,看精神也还不错,此时正和两个丫鬟围着一张圆桌坐着,看着两个丫鬟做针线。 大家挤在一个屋子里,能省些炭火。 至于那个粗使婆子,菱月是知道那个人的,平日没有旁的爱好,就爱睡个懒觉,这会子许是躲到哪个屋子里呼呼大睡去了。 樊老姨娘看见菱月就笑了:“外头正下大雪呢,你倒来了。” 一个叫青雁的丫鬟笑着让开位置,樊老姨娘拉着菱月在身边坐下来。 菱月问樊老姨娘身子骨可好一些了。 樊老姨娘一笑,凑近了菱月低声道:“老早就好了。我不过指着这个事躲个懒罢了。” 樊老姨娘素日里陪着老太太抹牌说笑的,旁人看着轻松,实际却是个耗费时间耗费精力的差事。 樊老姨娘年纪又大了。 樊老姨娘是不得不如此的,她无儿无女无宠的一个老姨娘,须得依靠老太太才能不受府里人的怠慢。 这话明白人一听就懂,菱月抿唇一笑。 菱月又说起点心的事儿,这一路上拎过来早就冷透了,菱月让樊老姨娘隔着水热一热再吃,樊老姨娘都答应着。 又说了几句别的。 该说的都说完了,樊老姨娘见菱月似乎没有别的话好说,却又磨蹭着没有走的意思,樊老姨娘品了品,明白了。 樊老姨娘对旁边两个丫鬟道:“我有话要跟菱丫头讲,你们两个到别的屋子待一会子去,不叫你们不用过来。” 想了想又道:“你们俩记得另生一个火盆取暖,可别傻乎乎地干冻着。” 两个丫头答应一声,各自收拾了手里的针线,结伴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樊老姨娘和菱月两个人。 樊老姨娘这才问菱月:“菱丫头,你这是有话要单独跟我说?” 樊老姨娘的一句话,让菱月心里头压抑了许久的委屈翻上来,菱月慢慢红了眼眶:“姨娘,我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只求姨娘帮我这一回。” 说起来菱月也是樊老姨娘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了,樊老姨娘什么时候见菱月这样过。 樊老姨娘忙问出了什么事。 菱月哽咽道:“老太太想把我送去服侍七爷,七爷也同意了。这件事已经说好了,不日就要把我送去七爷的院子里……” 樊老姨娘问道:“菱丫头,莫非你不愿意?” 菱月抽了抽鼻子:“姨娘,这世上荣华富贵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爱的。只求姨娘帮我这一回。” 说话的时候,菱月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樊老姨娘,好像生怕樊老姨娘不肯帮她。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樊老姨娘的,就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樊老姨娘没有辜负菱月的期望,一双干燥温暖的手安抚性地握住菱月的,一开口,声音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菱丫头,我和你家是三辈子的交情了,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有事情,但凡朝我张口,我还有个不帮忙的?尽管放心就是。我知道你这丫头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你既然能过来这趟,心里一定是有了章程了,是也不是?” 樊老姨娘这个姨娘一当就是大半辈子,大半辈子下来,尝遍给人做小的各种滋味。 七爷后院的姨娘,这个位置再是个香饽饽,外头人再争得跟个乌鸡眼似的,菱月不愿意,樊老姨娘反正是不会开口劝她的。 樊老姨娘答应帮忙,菱月心里的负担就卸下去一大半了,菱月破涕为笑,先谢过了樊老姨娘,这才把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樊老姨娘听完就笑了:“好你个鬼丫头,亏得你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拿着别人的银子,你办自己的事情,好么!” 菱月笑道:“那也得是她自己缺德事做多了,自己心里发虚。” 樊老姨娘又品了品,笑道:“这个法子是真不错,一来容易成事,二来万一哪个地方出了岔子,事情败露了,咱们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牵连不到咱们身上来。” 菱月摇着樊老姨娘的胳膊,不依道:“没有万一。” 樊老姨娘道:“我就这么一说。” 菱月嘟嘴不语。 樊老姨娘哄道:“好好好,没有万一,没有万一。” 菱月这才重新展颜。 樊老姨娘想了想,再次跟菱月确认:“菱丫头,你可确定想好了?这个事儿真要推了,可找补不回来。你可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要是换了是府上其他爷们,这话樊老姨娘问都不会问。 七爷到底是不一样的。 七爷是简在帝心的能臣,如今年纪轻轻的,已是身居高位,以后前程是尽有的。 他是下一任的家主,后院又干净,膝下又没有儿子。 若用功利的眼光去看,如今摆在菱月面前的,确实是一份难得的好前程。过了这个村,以后再没有这个店的。 菱月抓着樊老姨娘的手,眼圈又有点泛红了:“姨娘,我非常确定,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只求姨娘帮我。” 她已经和许大夫约好了这一生,怎么可以食言呢。 她心里已经住进了一个人,又怎么可以若无其事地去服侍别的男人? 这是不可能的。 便是退一步讲,便是她根本不认识许大夫。 菱月也是绝不肯去做什么姨娘的。 菱月是在这个大宅院里长大的人,院子里的姨娘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瞧得清清楚楚的。 白天伺候女主子,晚上伺候男主子。 女主子但凡看不顺眼就可以教训打骂,男主子也是一样。 有人管姨娘叫半个主子,菱月实在不能苟同,谁家的主子能过这样的日子。 所谓的半个主子,也许连普通的丫鬟仆妇还不如。 就比如菱月自己,只要不做姨娘,她将来就可以被放出去,未来充满希望。 姨娘们的人生却是一眼望到头的,她们是一辈子的奴才。 年轻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被带到男主人面前,渴望凭借一点姿色获取男主人的宠爱。 就像一群被饲养得乖顺的狸奴。 可是背过身去,她们彼此之间却会打斗会撕扯会流血。 就为了争夺那一点宠爱。 不怪她们,这点宠爱对她们来说是很重要的,这是她们得以立身的根本。 她们像是给关在罐子里的蛐蛐,找不到出口,只有互相争斗。 可是争到手的那一点宠爱转瞬也就没有了,且不论红颜未老恩先断,等到年龄上去,姿色衰减,就一定有被冷落、被遗忘、被抛弃的那一日。 这个大宅院里来来去去多少姨娘,里头也有不少曾经风光过、得意过、备受宠爱过,可终究不过是一时的风景,时光过去,慢慢也就寂寥起来,到得最后离去的时候,哪个不是无声无息的。 这样的日子,菱月不想过。 这样的人生,菱月绝不肯要它。 用尽全力也要阻止。 菱月向樊老姨娘再三保证,今日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日绝不言悔。 当着樊老姨娘的面说这样的话,菱月是有点伤心的,她也怕樊老姨娘会难过,可是她没办法。 就像她也想让老太太顺心,让老太太高高兴兴的,如果可以,她一辈子也不会欺骗老太太,可是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总不能把自己的一辈子填进去。 菱月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 傍晚时分,絮絮地下了一整天的雪,终于停下来。 顾七下了值,踏着雪过来荣怡堂给老太太请安。 暖阁里,老太太照例只留下蔡妈妈,其他人都退出去。 菱月随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的时候,蔡妈妈道:“菱丫头,你去换个茶来。” 有客人来,茶水自然要换新的,蔡妈妈只是指明了让菱月来做。 菱月答应一句,一低头,掩住了所有的情绪。 一时送了新茶盏进来,给七爷奉茶的时候,菱月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挪到了自己身上。 菱月一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顾七的目光落在菱月乌鸦鸦的头顶上,衬着满头的乌发,温润的白玉簪子很漂亮,也很显眼。 顾七微微一笑。 等人奉好茶,退出去了,顾七心情颇好地对老太太道:“孙儿多谢祖母成全。” 第45节 老太太一直笑眯眯的,这时候却道:“我可还没答应你。什么成全不成全的。” 顾七道:“那根玉簪难道不是祖母赏的?祖母的意思,孙儿自然知道。” 这就是老太太逗弄顾七的新法子了,老太太道:“我看着菱丫头戴着好看,就赏给她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别自作多情。” 顾七微微一笑,也不跟老太太争这个。 他心里明白,老太太玉簪子都赏了,这就离真正松口不远了。 *** 第二日一大早。 几个丫鬟正服侍老太太穿戴,忽听外间一声脆响。 像是什么瓷器破碎的声音。 几个丫鬟唬了一跳,一时手上动作都停了。 这大清早的,老太太一皱眉,吩咐道:“去瞧瞧怎么回事。” 正说着,菱月怀里抱着一只波斯猫进来了,回道:“花瓶碎了一个,别的没什么。一眼没看见,白狸就把花瓶给扑着了。” 白狸是这只波斯猫的名字,因它通体雪白,老太太叫它白狸。 兰草一听就道:“白狸没伤着吧?” 这只白狸可是很得老太太的宠爱的。 白狸乖乖地由菱月抱着,菱月一只手安抚性地顺着它的毛,道:“白狸没事,就是花瓶碎了。” 兰草又问:“哪个花瓶?” 菱月道:“就是那个柿子花瓶。” 兰草松了口气,道:“那不要紧。” 柿子花瓶只是一个普通的白瓷花瓶,打碎了也不值什么,之所以把它摆在外间,只是图它一个“柿柿平安”的寓意罢了。 兰草这话刚说完,回头正对上老太太的脸色,就见老太太脸上眉头皱着,一脸的不虞,兰草一低头,闭上嘴不敢说了。 第39章 白狸把花瓶给打了。 为了这个事情, 老太太半个上午都不大高兴,媳妇孙媳妇等人前来请安,老太太兴致不高, 早早地就叫散了。 老太太回到暖阁里, 除了蔡妈妈, 其他人都叫出去。 人一走, 老太太就拉着蔡妈妈抱怨。 “可见到底是个畜生。平日也没见它捣乱过, 偏生在这个时候!你说它扑个什么不好,扑个茶杯, 扑个茶壶,哪怕它扑着个名贵摆件打个稀巴烂呢,我也不心疼。偏生它要扑着一个花瓶!花瓶花瓶,本来就是平平安安的意思。又是个柿子花瓶,柿柿平安,事事平安, 多好的寓意,别的不扑它就非扑这个!又是一大早上的。” 老太太是信这个的。 这要是换了平日, 象征着事事平安的柿子花瓶被白狸给扑了, 老太太也还罢了。 又偏偏是这个时候。 蔡妈妈也觉得不大吉利, 只是话却不能这样说, 蔡妈妈道:“不是还有一句‘碎碎平安’么,也许是个好彩头呢。” 老太太没吱声,到底是不开颜。 蔡妈妈见哄不好老太太, 出来叫了大家进去, 丫鬟们都围着老太太说笑话, 老太太兴致也不高。 蔡妈妈见状,给菱月使了个眼色, 叫她出来说话。 菱月跟着蔡妈妈出去了。 蔡妈妈和菱月商量:“昨个儿你瞧着樊老姨娘怎么样了?我寻思着,樊老姨娘身子骨要是还好,不若使个小丫头把人请了来,有她陪着老太太说说笑笑的,开解开解老太太,老太太兴许也就好了。” 这话正中菱月的下怀。 昨日她便和樊老姨娘商量好,今日中午头的时候樊老姨娘要过来一趟的,若是荣怡堂这边使了人去请,这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菱月忙道:“这个法子好。我昨日看着樊老姨娘精神还好,想是没大碍了。樊老姨娘有日子没来了,她心里也惦记着老太太呢。她要是知道老太太这里正需要她,樊老姨娘一定肯过来的。我这就使人去。” 菱月去旁边耳房里叫了一个听使唤的小丫头,把事情交代了,又嘱咐道:“你快快地去,但是樊老姨娘年纪大了,昨个儿下了雪路上又滑,你可不要催她,让她老人家慢慢地来,知不知道?” 小丫头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菱月没有就走,在耳房里略松了松神,这才重新回到暖阁里。 大半个时辰后,芳儿掀开帘子,笑道:“樊老姨娘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话音未落,樊老姨娘的笑声已经由远及近地传进来了:“好久没来给老太太请安了,老太太可想我了不曾?” 一边说着话,一边人已经由丫头青雁扶着,出现在了软帘外头。 老太太一看,忙命人去扶着另外一边,又责备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樊姨娘还没好全呢,你们怎么去劳烦她?越发的没有规矩了。” 樊老姨娘在杌子上坐下来,笑道:“怪她们做什么,她们有事能想起来我这把老骨头,我心里还高兴呢。可见我还有点用处。” 老太太问樊老姨娘现在身上怎么样了。 樊老姨娘笑道:“有老太太挂着,三天两头的使人给我送东西,下头的人也都不敢怠慢,我要什么有什么,病还能养不好?” 又道:“路上我穿得暖暖和和的,外头又有太阳,我出来走动走动,松乏松乏,感觉倒还好一些。” 樊老姨娘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手抚摸着身上半旧的貂鼠大衣裳。 老太太露出怀念的神色:“这件大衣裳还是当年我换下来给你的,一晃都多少年了。” 樊老姨娘道:“老太太的东西还能有不好的?这件大衣裳我穿在身上可暖和,还和当年一样。” 老太太道:“都旧了。” 又道:“你又不是没有新的。” 按着规矩,顾府的姨娘们每年冬天都能领到一块皮毛料子,够做一件大衣裳穿。 樊老姨娘道:“嗐,我这个人就这样,念旧,越是旧的我就越是爱穿。” 老太太想了想,吩咐兰草道:“回头你把我那件灰色狐狸毛的大衣裳给找出来,给樊姨娘送到竹喧堂去。” 兰草笑道:“姨娘可算得着了。那件大衣裳料子可好呢,灰狐狸毛,摸着又舒服,颜色又好看,穿着又暖和,老太太拢共都没上身过两次。” 做姨娘的份例里虽有皮毛料子,但皮毛料子也分着等级,狐狸毛这种品级的,就不在姨娘的份例里。 樊老姨娘一拍手乐道:“可见老太太又上了我的当了。我等的就是这个。” 一时大家都笑起来,老太太道:“你们就招我笑吧。” 一时又让其他人都出去,暖阁里只剩下老太太、蔡妈妈和樊老姨娘三人。 老太太把上午白狸扑碎柿子花瓶的事儿跟樊老姨娘讲了。 说完了又叹气道:“本来那个屋子有四个花瓶的,取的是‘四平八稳’的意思。碎了一个‘柿柿平安’,四瓶八稳也没有了。” 蔡妈妈一听忙道:“已经补上了。如今事事平安也在,四平八稳也有。” 樊老姨娘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我还道有什么,不就是碎个花瓶子的事儿,不是还有个‘碎碎平安’的说头么。” 老太太一听,才想起来顾七和菱月的事儿,樊老姨娘还不知道。 这才是事情的关键呢。 老太太把这个事讲给樊老姨娘听,又叹道:“我也就是逗一逗小七,本来想着这两天就松口的,这不玉簪子都给菱丫头戴上了,谁成想偏在这岔口出这档子事儿。” 樊老姨娘恍然道:“是这么回事啊。” 樊老姨娘一边点头一边笑叹:“难得七爷能看上菱丫头,可见菱丫头有福。我之前就说这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当年小丫头一个就被老太太相中了,可不比在竹喧堂跟着我强多了。如今花朵儿一般的年龄又被七爷看上眼,可见这丫头福气大着哩。” 又道:“这要是正经的婚姻,男女成婚前是要合八字的,合完八字的帖子要拿回来供奉在祖宗祠堂里。接下来的三日,家里不能出现不和睦的情况,便是不小心摔碎个碗也使不得。这表示男女八字犯冲,这对男女不宜婚嫁,若是不听,必然婚后不睦,男方家里头还有灾殃。” 又道:“如今七爷虽说只是纳妾,和正儿八经的婚姻不是一码事,但总归挂上一点影子。好端端的出了这种事儿,也难怪老太太烦心。” 一番话,正说到老太太的心坎里。 若说信这个事儿,那菱丫头就不能往顾七那送了,老太太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且也未免小题大做;若说不信吧,心里又总有个疑影儿。 故此,一个上午都要过去了,老太太心里却总是不痛快。 一时又听樊老姨娘问道:“白狸之前打没打碎过别的东西?” 老太太看了一眼蔡妈妈,蔡妈妈道:“之前没记得有。” 樊老姨娘沉吟片刻,笑了:“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不知道老太太听不听。” 蔡妈妈忙道:“姨娘有主意,尽管说来。” 樊老姨娘说道:“我寻思着,七爷毕竟只是纳妾,咱们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出去合八字去,给人知道了难免笑话。不若老太太请个信得过的人到府上来,这个人得会合八字,到时候咱们悄悄地给七爷和菱丫头合一合八字,看看这两个人的八字犯不犯冲。若是相合,可见今早上不过是个巧合,老太太心里的疑影也可去了。” 老太太一听,和蔡妈妈对视一眼,蔡妈妈笑道:“可见今个儿请姨娘过来真是请对人了。你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蔡妈妈请樊老姨娘过来,原不过想让樊老姨娘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帮着排解排解,谁成想她这里还真有主意! 老太太一听这主意,心里也舒展了。 一时几个人又商量起来,看请哪个人过来合适。 樊老姨娘在这个问题上不多插嘴,主要是听老太太和蔡妈妈商量,随她们想请哪个人,也免得在这个事情上痕迹太重。 老太太和蔡妈妈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定下来要请静慈庵的静悯师太。 这静慈庵地处京郊一隅,多年前乃是由顾府所修造的,以备家里老了人口,在庵里停灵寄放的,现如今还有地亩、香火和布施,香火月例顾府都是按着月份送去的。 静悯师太是静慈庵的主持,其人熟读各卷佛经,能宣讲佛理佛法,还会相面,能占卜,合八字之流更不在话下。 是个极合适的人选。 老太太让蔡妈妈现在就使人请去。 这时候樊老姨娘才适时地开口:“这也不必急于一时。昨个儿刚下了一场大雪,路上雪滑不好走呢。外头又不比咱们府上,路边的雪都没人清没人扫的。依我看,等过两日雪化了再去请人不迟。” 老太太一听这话,一时倒也罢了。 既有了主意,她心里就松快多了,早两天晚两天的并不要紧。 樊老姨娘笑道:“我这个法子也就是去去老太太心里的疑影罢了。依我看,菱丫头福气大着哩,和七爷八字必然是相合的。保管出不了问题,老太太放心就是了。” 樊老姨娘一边说,老太太就一边点头,笑道:“这话很是。请人过来算算,不过图个心安罢了。” 第46节 又对蔡妈妈道:“你记着这个事儿,等过两日雪化了,你去使人请去。” 蔡妈妈都答应着。 一时屋子里又说起别的,话题自然绕不去顾七纳妾这件事,不管是说到顾七,还是说到菱月,老太太都有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感觉,心里那叫一个熨帖。 *** 这一日,中午头老太太歇晌的时候,菱月去了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 耳房里,丁嬷嬷一只手抵着额头,正在闭目养神。 贱丫头害得她一晚上没睡好。 这时候忽然听得棉帘子给人从外头掀开,有人进来了。 丁嬷嬷原还不想理会,可是分明听得这个人一步步地直走到她跟前来,站住了,却不见言声。 丁嬷嬷睁开眼睛。 菱月冷笑道:“嬷嬷好手段!昨个儿刚得了消息,今个儿手段就使上来了!今个儿上午老太太非说兴许我和七爷八字不合,过几日就要使人去静慈庵请静悯师太过府来合八字呢。要是算出来我和七爷八字不合,嬷嬷可不就称心如意了!” 此时的菱月,俨然一只被人踩了爪子的猫似的,只能用张牙舞爪来保护自己。 丁嬷嬷一开始还莫名其妙,紧接着就是气愤,一个丫头片子,竟敢找上门来冲撞自己,这让丁嬷嬷一张老脸如何挂得住,丁嬷嬷气着气着,心中忽地一动。 一颗心,忽然快速地跳动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空有一身皮囊的贱丫头,丁嬷嬷心中暗骂一声:“蠢货!” 昨个儿她一晚上都没睡好,琢磨着有什么法子能把这个事给搅黄了,还没想出个结果。 今个儿这贱丫头就把现成的法子往她手里递。 可不是该着了。 丁嬷嬷一边在心里如获至宝,一边嘴里只管回敬道:“荣怡堂盛不下一个你了?到这里来耍失心疯了?” 此时的菱月红着一双眼睛,早已不见了昨日的风度,她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些年对我们甄家做的这些事,我都记着呢。今日你又来断我前程,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最好嬷嬷能阻断我的青云路,如若不然,但有我甄菱月飞黄腾达的一日,你,还有你那一家子,都给我仔细着!你这些年对我们甄家做过的事情,我甄菱月必将十倍奉还!” 撂下这些话,菱月恨恨地转身而去。 丁嬷嬷腾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事不宜迟,丁嬷嬷忙使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问二太太告了假。 她年纪原本就大了,以这个理由告假,二太太就没有不准的。 这厢丁嬷嬷忙忙地就出了府,一进家门,先吩咐人把马车套好。 丁嬷嬷又去了自个儿屋里,锁上门,翻出来自己藏银子的箱子,想了想,整整数出来四张五十两的银票,在身上分两处放好了,又把箱子重新归置,这才从屋里出来。 坐上套好的马车,丁嬷嬷一声吩咐,马车就辘辘地朝着京郊的静慈庵而去。 第40章 一个时辰后。 京郊静慈庵。 静悯师太在一间庵室里招待丁嬷嬷。 庵室里布置得简单而清雅, 乃是静悯师太平日起居的场所,此时也没有第三个人。 丁嬷嬷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摆在静悯师太面前。 “师太, 咱们也是老熟人了。别的我也不多说, 我呢, 这里有件事要求师太帮忙, 一点心意, 还望师太笑纳。” 静悯师太瞟一眼银票,没拿, 只问是什么事。 丁嬷嬷心里骂了一声,又从身上的荷包里掏出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四张银票摞一起,整整二百两银子。 静悯师太笑了,把四张银票卷起来塞进袖口里。 丁嬷嬷把事情跟她讲了。 静悯师太一听直摆手,道:“整个静慈庵都是顾府来供奉的, 老尼更是深受府上老太太的信任,哪里能做这等事情。不能不能。” 一边说着, 一边又从袖子里把四张银票掏了出来, 却没有给丁嬷嬷推回去, 只拿出来摆在自己跟前。 丁嬷嬷心知这老尼姑这是要坐地起价了, 丁嬷嬷皮笑肉不笑地道:“师太就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我拿出二百两银子已经很有诚意了。” 静悯师太瞟她一眼,不吱声。 还是丁嬷嬷先败下阵来, 压着火气退让道:“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银子。” 静悯师太笑了:“我这里有纸笔。您是个体面人, 写张欠条也就是了。还怕您赖账不成?” 丁嬷嬷按捺住火气, 在静悯师太的指示下,写下一张一百两银子的欠条。 静悯师太连银票带欠条一同卷起来塞进袖子里。 丁嬷嬷道:“那我可就等着师太的好消息了。事成之后, 我自会使人来送一百两银子。” 言下之意,事情若没成,那一百两银子她想都别想。 说这话的时候,丁嬷嬷心里还心疼得直抽抽,整整三百两银子啊,就这么没了! 静悯师太笑道:“我办事,您放心就是了。” *** 三日后。 顾府荣怡堂。 暖阁里,只有老太太、静悯师太和蔡妈妈三人。 屋子里气氛凝重。 老太太道:“果真不相合?” 静悯师太道:“不相合。我给人看过这么多八字,这么不相合的八字,只见过几例。这倒不是说哪一方不好,也许两个人都是好的,偏只凑在一起就是不能相合。硬生生地凑在一起,对双方都有妨碍的。” 这话勾起来老太太心底深处一点陈年旧事,老太太面色沉重,不做声了。 过了片刻,静悯师太又道:“要是能见见真人,我还能给相相面,也能看得更准些。” 老太太一听,看了一眼蔡妈妈。 蔡妈妈心领神会,出去叫人去了。 不一时,软帘掀开,菱月端着茶盘进来了,蔡妈妈喊她过来给客人换茶。 菱月进来换茶,期间没人说话,菱月能感受到那种凝滞的气氛。 静悯师太一身的纳衣,她的目光也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换好茶,菱月站直了身子,对着静悯师太露出了自己的正脸,好让她看个清楚。 静悯师太对着老太太点点头,老太太对菱月道:“你出去吧。” 菱月出去了。 老太太问道:“怎么样?” 静悯师太沉吟道:“这姑娘面相很独啊,恐怕她家中兄弟姊妹不丰。她家里一共几个孩子?” 老太太和蔡妈妈对视一眼。 蔡妈妈道:“她没有兄弟姊妹。她爹娘就生了她一个。” 静悯师太道:“啊,这是四绝之女啊。不好,不好。” 老太太心里一沉,忙问道:“怎么个说头?” 静悯师太解释道:“这种命格不好的,太独了,很容易妨克人的。所以命中没有兄弟姊妹与她相亲。将来若是嫁了人,这样命格的姑娘也很难与丈夫相合。” 一切都合上了。 菱月命格太独了,所以她父母拢共就生养了她一个,连个兄弟姊妹都没有。这样的命格,自然也很难和丈夫相合。这不顾七一来讨她,好端端的花瓶子就碎了。 老太太和蔡妈妈对视一眼。 原本只是求个心安的,没想到会求到这样一个结果。 老太太心情沉重,委实没有心情再留客,蔡妈妈送客人出去,临出暖阁之前,静悯师太面向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 这一日晚上,顾七过来了。 老太太留他在暖阁说话。 顾七道:“祖母脸色瞧着不大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老太太叹口气道:“祖母无事。只是菱丫头的事儿不成了,你换个人吧。” 老太太的神情语气,和之前的拿捏戏弄截然不同,倒似真出了什么事一般。 顾七琢磨了一下,问道:“莫非她不愿意?” 这话让老太太神情微诧:“你想到哪里去了。菱丫头她怎么会不愿意。” 顾七心中也不由得一哂,暗笑自己怎么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是啊,那丫头怎么会不愿意呢。 就听老太太叹着气说道:“是她八字和你不合,若是不管不顾地硬是把她给你,对你倒有妨碍,这可不行啊。” 顾七一听这话就笑了:“这怎么又扯到八字上去了?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就把静悯师太怎么给菱月看的面相,怎么批的八字,都给顾七说了。 顾七也知道老太太是很信这个的。 故此他也没有反驳。 待老太太说完了,顾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盏重新放回案几上,顾七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是么。” *** 这两日老太太明显心绪不佳,可内里究竟怎么回事,也只有几个人知道而已。 这一日,芳儿前来找蔡妈妈打探:“妈妈,这几日怎么也没动静了?咱们这些人什么时候能向菱月姐姐道喜呀?” 第47节 蔡妈妈没好气地翻个白眼:“道的什么喜!你这丫头瞎说的什么!” 芳儿道:“咱们这些人眼睛又不是瞎的。妈妈还想骗我们不成?菱月姐姐玉簪子不都戴上了?还说没事。” 蔡妈妈一顿。 这几日她早已暗悔那一日话说得太早,如今好端端的闹出来八字不合的事儿,事情说黄就黄了,她都不知道怎么跟菱月那丫头讲,总觉得怪没脸的。 蔡妈妈又看看芳儿。 这丫头素来和菱月要好,如今两个人又住一个屋子,想来也是无话不谈的。 这几日不见动静,荣怡堂里气氛又不好,菱丫头心里不摸底,女孩家脸皮又薄,不好意思自己来问,派别人来打探打探,也是有的。 蔡妈妈拉了芳儿坐下说话。 “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你可别告诉别人。” 芳儿十分乖觉:“妈妈放心就是,我保证不跟别人讲。” 蔡妈妈这才道:“菱丫头这件事,原本是有的,真真的,就差一步她人就到七爷的院子里去了。可是头两日静悯师太不是过来一趟,老太太请她给菱丫头和七爷合了八字,结果不相合,这不老太太这两日正为这个事不痛快呢。八字的事儿,谁也预料不到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这件事黄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芳儿面露惋惜:“唉,这叫什么事儿。” 蔡妈妈这是想通过芳儿给菱月传话,省得她自己拉下老脸再去开这个口。 芳儿不负蔡妈妈所望,转过头去就跟菱月咬了耳朵,说完,芳儿附在菱月耳边,笑嘻嘻地又道:“还是姐姐聪明,三两下就把事情给搅黄了。” 眼下正值白日,正院里有许多眼睛,说话多有不便,菱月只捏了捏芳儿的手,来表达自己的高兴和谢意。 当晚,芳儿回到下处的时候,菱月刚刚把头上的髻环解了,乌发如云,披散而下,菱月坐在妆镜台前,手里拿着梳子,慢慢地通着头发。 如今危机解除,菱月一口气松下来,有种久违的安适惬意的感觉。 芳儿走过来,一边解头上的发髻,一边感慨道:“我今个儿也算见识了,给七爷做妾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抢破头还抢不来呢,姐姐到手的好处倒往外推去。可见这世上人人不同。” 菱月笑着交代她:“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芳儿说知道了。 芳儿又凑过来,说着悄悄话:“姐姐跟我说句实话吧,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菱月抿唇一笑。 芳儿笑嘻嘻地一拍手:“我就知道。” 芳儿又追着问那个人是谁。 菱月道:“改天再跟你说。” 又提醒她:“这事传出去不好。你可别往外头说去。” 芳儿道:“这我还能不知道。” *** 又过一日,第二日轮到菱月休息,这日傍晚时分菱月回到家中,第二日一早,菱月梳洗打扮,穿戴整齐,早早地就去了长雀市。 到了北街口,菱月就没再往里去了。 有几个小孩子在街口玩,菱月叫住其中最瘦小的一个,这个小孩子身上穿得不很暖和,一张小脸脏兮兮的,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 菱月掏出一把铜钱来,对这孩子道:“我给你指一个地方,你去帮我叫一个大哥哥出来。这把钱就是你的了,好不好?” 这孩子呆呆地看了菱月一会儿,方才犹豫地伸出手来。 菱月把铜钱往这孩子身上的棉袄口袋里放好,又这孩子指了地方,又教他怎么说,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这孩子进了和祥医馆。 之前菱月去和祥医馆倒可以大大方方的,如今两人谈婚论嫁,倒突然多出许多不方便来,菱月尤其担心会撞见许家父亲,那就很尴尬了。 这厢,孩子进了和祥医馆,欲要照菱月教他的去说,忽然又忘词了,他想了想,说道:“有个仙女一样的姐姐,在外头等着小许大夫。” 对这孩子来说,那么体面漂亮的大姐姐,说起话来又那么温柔,还给他钱花,神仙姐姐也不过如此了。 许茂礼从医馆出来。 菱月正在街头等着他,这时候转过身来,撩开幕篱对着他莞尔一笑。 许茂礼几步跑过来。 许茂礼有些委屈:“你总算出来了,我往你家跑了好几趟呢,就怕你什么时候出来了,我却不知道……” 菱月道:“对不起呀,上次我走得太匆忙了。我昨天晚上回家的,你看,今天一早就来找你了……” 一个月不见,足以把这段才刚开始的感情发酵成思念。 他们往远处走去,彼此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 他们也没有什么方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似乎和对方在一起,陪着对方说话,这本身就是目的。 忽然听到一阵乐音,那曲调很幽微,菱月却一下子捕捉到了。 “呀,”菱月道,“不知不觉竟然走到这里来了。” “许大夫,”菱月微笑道,“跟我来,我带你去听琵琶。” 许茂礼不明所以,脸上笑微微地只管跟着菱月走,菱月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带着许茂礼三拐两拐的,就来到一家庭院的粉墙外头。 到得此处,那琵琶声已是十分清楚可闻,显然就是从墙里头传过来的。 几个曲调高低错落,显然不止一个人在弹,听着就不是一个曲调。 过得一会儿,琵琶音落,周遭重归寂静。 菱月这才收回耳朵,她跟许茂礼说:“我小时候经常过来这边听里头弹琵琶的。没想到今天也有呢。一般天冷了她们都不在院子里弹的。” 许茂礼心里大概有数,他知道菱月是在大宅院里长大的,担心她不了解这里头的事儿,不由得提醒她道:“我听说有这样的地方,从小把女孩子买回来,教她们学弹唱的……” 菱月却比许茂礼想象中更成熟,她点头叹道:“我知道,她们都是些苦命人,将来也不知道会流落到何处去。” 有些人会流落到秦楼楚馆,有些人会被买下养做外宅,有些人会给人做妾,菱月听说过这样的故事,甚至也见过这样的人。 菱月虽说自身也是贱籍,但比起这些人来,却要幸运许多。 许茂礼目光柔软,伶人是最低贱的,这世上有太多的人看不起他们,菱月却不一样,她有一颗柔软的心肠,能够体谅别人的遭遇,对别人的不幸感同身受。 他们离开了这个地方。 “对了,”菱月从身上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许茂礼,“这个是给你弟弟做的。” 是一个红布老虎布袋玩偶,配色鲜亮,表情活灵活现的,十分讨喜可爱。 许茂礼接过来摆弄了一番,发现小孩子可以把手伸进去,摆弄着老虎做出各种表情,小弟肯定喜欢。 许茂礼往身上一放,道:“不是说要给我做些针线的吗?倒给他做了。” 说着又笑起来:“提前讨好未来小叔子呀?怎么不知道讨好讨好我?” 菱月脸颊发烫,嗔他一眼道:“你还用我讨好吗?” 实则她已经在给他绣荷包了,只是还没有做完。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在胡同里,狭窄深邃的胡同,似乎能走出一种岁月漫长的感觉。 菱月问他:“那件事,你回去和你父母说了没有?” 许茂礼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道:“能不说嘛。”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你说呢。”许茂礼委屈巴巴的。 菱月抿唇一笑。 过得一会儿,又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道:“以后……我会好好孝顺他们二老的。” 他们愿意接纳她,为此菱月很感激,他们今日做出的这个决定,日后她不会让他们感到后悔。 许茂礼看着身边的这个姑娘,心里感到无限的幸福。 他们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午饭也是在外面吃的,天色渐晚,稍晚菱月还得回到府中,许茂礼不得不把人送回家。 临别之际,许茂礼不舍地道:“你今天真好看。这个簪子很衬你。” 菱月今日戴的是老太太赏的白玉簪子。 不早的天光给菱月满头的乌发洒下一些光晕,水头极好的白玉簪子衬在上面,使得菱月整个人显得那样清丽,那样不俗。 菱月以前戴的都是“金钗”。 金的虽然体面,却容易显得俗气。 的确没有玉簪衬人。 菱月今日忍不住戴着这个玉簪前来相见,也是想让许大夫看到她更美丽的样子。 女为悦己者容,人人皆是如此。 菱月羞涩地一低头,漂亮的白玉簪子在她头上熠熠生辉。 这之后很长时间,许茂礼时常会梦见这一幕,梦见这一低头的羞涩温柔,梦见这支漂亮的白玉簪子。 菱月没有跟许茂礼提及这支白玉簪子的来历,当时她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说出来让大家徒添烦扰。 可是许茂礼时常会想,其实许多事情都早有端倪,只是当时并未留意。 *** 第二日。 这一日顾七休沐,往日逢上休沐日,顾七上午会过来向老太太问安,这一日不同,顾七是近午时才来的。 老太太还是留七爷在暖阁里说话。 除了蔡妈妈,谁也不知道他们二人说了些什么。 荣怡堂的丫鬟婆子们只知道,七爷走了后,老太太的脸色是明显的难看。 这又反过来了,老太太一向是最疼七爷的,往日里,七爷哪次过来,老太太不是高高兴兴的。 蔡妈妈的脸色也很严肃。 老太太甚至都不歇晌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午时小憩一番,这是老太太多年的养生之道。 丫鬟婆子们都很惊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菱月以老太太的身体为重,柔声劝老太太歇息片刻,老太太浑没有之前的笑模样,只有一句话:“你别管。” 第48节 谁也不敢说话了。 又过得一会儿,一个二等丫鬟进来禀报:“老太太,二太太来了。” 二太太一早已经来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过安了,按照往日的惯例,二太太每日里也就来这一回,如今中午头的忽然又来第二趟,老太太好像也不觉意外。 老太太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吩咐道:“让她进来。” 二太太进来了,一脸的羞愧不安,哪里还有平日的安稳模样。 丫鬟婆子们彼此对视一眼,都觉不安。 这时候就听老太太道:“所有人都出去!” 随着老太太一声令下,丫鬟婆子们全都退出去了,连蔡妈妈也不例外。 堂屋里只留下老太太和二太太两个人。 二太太往地上一跪,流泪道:“媳妇给母亲告罪来了。母亲生气,要打要罚,媳妇都只管受着。只是母亲,这件事媳妇实在是不知情啊。媳妇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欺骗母亲。” 老太太没做声。 二太太流着泪又道:“母亲,都怪我眼瞎心盲,养了一匹狼。这匹狼若咬到我身上倒也罢了,谁知她竟胆大包天,咬到母亲身上。现在人和身契一并给母亲送来了,人就在外头绑着。全凭母亲处置。” 这厢,菱月随着众人从堂屋里退出来,一转身,却看见前头的空地上跪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双手从后头被绑住,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旁边还有两个婆子看押着她。 花白的头发在冷风中散乱着,嘴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目光透着惊惧和仓皇,这个人之前比实际的岁数看上去要年轻许多,可是一朝落得这个地步,多少体面富贵都被打灭下来,一下子显出凄凉的老态来。 不是丁嬷嬷又是哪个。 菱月心神俱震。 第41章 对二太太, 老太太只有一句话。 人既是二太太的,让她带回去自行处置。 二太太狼狈不堪地退了出去。 两个婆子押着丁嬷嬷,一行人重新回到慎安院。 堂屋里, 丁嬷嬷被押着跪在二太太面前, 披头散发的, 一张老脸上已是涕泪纵横, 嘴里塞着东西, 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只跪在地上挣扎着给二太太磕头求饶。 二太太心里是又恨又气, 可是眼下见她这般,心里又颇觉不忍,到底是让人给她松了绑。 丁嬷嬷膝行几步过去,涕泪俱下:“老奴连累了太太,如今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可是太太,老奴也不愿如此啊, 实在是那丫头太张狂,我从前是和她家里有些不愉快, 可是这都多少年了, 事情早就过去了, 谁成想那丫头心里还在记恨我。老太太看中她, 要把她送去给七爷做妾,她就得了意了,那叫一个小人得志便猖狂, 竟然跑到咱们院子来指着老奴的鼻子骂, 说以后让我好看。我一时鬼迷心窍就……只求太太看在老奴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饶我这一回吧……” 二太太流着泪别过脸去。 冯妈妈见状,在一旁斥道:“你做下这等事来, 连太太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倒还有脸让太太保你!” 事到如今,丁嬷嬷也知道自己的生机全在二太太一人身上,她对着二太太是又哭又求,拿着多年的主仆情分说话,求二太太对她网开一面。 事关老太太,二太太哪敢轻拿轻放,可是欲要从重发落,见丁嬷嬷这幅凄惨样子,手又软了。 正不知该怎样开交,忽地大门从外头一开,呼啦啦地进来好些人。 为首的是二老爷院子里的管事妈妈。 后面跟着几个身板结实的婆子,人人手里头都拿着捆人的绳子,一看就不是善茬。 这在大户人家,说常见也不很常见,不过,二老爷和二太太这对夫妻已经分院而居好些年了。 那管事妈妈面上对二太太是一派恭顺,呵着腰道:“老爷说了,这老刁奴敢欺到老太太头上,再也留她不得。老爷已命人把这老刁奴一家子都给绑了,如今命我来拿这老刁奴。老爷说,太太须得闭门反省,之后如何处置这老刁奴一家,就不劳太太操心了。” 说着一挥手。 几个婆子顷刻间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丁嬷嬷按倒在地捆了个结结实实,丁嬷嬷待要哭喊,又给塞上了抹布堵住了。 几个婆子提上人拉着就往外去了。 管事妈妈弓着腰退步而出。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得几乎来不及让人反应。 人一走,堂屋里骤然安静。 二太太用帕子捂住脸,流下泪来。 丫鬟们没有一个敢言声的,只有冯妈妈在一旁劝慰。 过了一会儿,一个叫银椿的二等丫鬟进来屋子,小心翼翼地禀报:“太太,七爷来了。” 二太太半个身子歪在桌案上,原在无声啜泣的,闻言倏地抬头,带着哭腔道:“让这个逆子走,他眼里没有我这个做母亲的,何必来我这里惺惺作态!让他走,我不见他!” 银椿缩着脖子答应一声,忙出去了。 顾七在偏厅等候,银椿出来把二太太的意思一说,顾七就明白了。 顾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闻言淡淡道:“告诉母亲一声,既然母亲不方便见客,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母亲。” 言罢,顾七就起身往外头去了。 跟着顾七过来的人连忙跟上,顷刻间,一行人就走得干干净净的。 不一时,二太太派了一个叫金凤的大丫鬟出来询问,银椿如实道:“七爷走了,说改日再来。” 金凤白了银椿一眼,只得提着小心回去,如实地禀报了。 二太太冷笑道:“我就说他没把我这个做母亲的放在眼中,可怎么样呢?把我气成这样,他过来做做样子就走。不知道的人都说我好福气,养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这些人哪里知道这个儿子对我这个做母亲的有多孝顺。” 冯妈妈察言观色,顺着二太太的话道:“要说这件事,是七爷做得过了。既然知道有太太的人掺和到里头,七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就算了。何必非要把事情翻出来呢?如今累得太太身上也有了不是。说起来也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 二太太闭上眼睛,整个人往太师椅上一歪,又流下泪来:“我就想念我的小五和小十,这一个,我只当白生了他了。” 冯妈妈看二太太说出这样伤心的话来,只好又往回劝她。 说起来,二太太总共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姑娘,三个儿子分别行五、行七、行十。 其中顾五和顾十都是从小养在二太太身边的,和二太太母子关系亲厚。 只可惜小儿子顾十早早地就夭折了,大儿子顾五倒是长大成人又娶妻生子了,只是六七年前偏又一病而亡,只留下一个小九郎这一个血脉。 孙子还小,二太太再是指望不上的。 说白了,二太太再是如何生气,她今后能依靠的,也只有顾七这一个儿子罢了。 二太太哭了一阵,慢慢又平静下来。 丫鬟们用脸盆端了洗脸水来,伺候着二太太重新洗了脸,又上了妆,头发也重新梳过。 二太太默然片刻,忽地又道:“老太太那头,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这话冯妈妈就不好接了。 丁嬷嬷是二太太身边的亲信人,如今她做出这样的事来,二太太难免沾惹嫌疑。如今就是浑身上下长了八张嘴,只怕也难以说清了。 *** 同一时间。 荣怡堂。 老太太留蔡妈妈在暖阁里单独说话。 老太太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蔡妈妈斟酌着道:“依我看,丁嬷嬷本身就很有做这件事的动机,倒也不一定非要别人来指使。她和菱丫头家里头梁子是早就结下的了。丁嬷嬷自然不愿意看到菱丫头有这样的出息。她自己主动出手,想要截断菱丫头的青云路,这是说得通的。” 丁嬷嬷和甄家这些年的过节,蔡妈妈是有所耳闻的,当下都说给老太太听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你是说,老二媳妇没在里头掺一手?” 这话蔡妈妈可不好说,蔡妈妈道:“这就不是咱们这些人能知道的了。” 虽说丁嬷嬷本身就很有动机,但这遮盖不了二太太身上也有嫌疑的事实。 七爷是老太太跟前养大的,和老太太关系亲厚,至于二太太这个亲生母亲,母子相处倒一般。 二太太连失两子,唯一剩下的这个又和自己不甚亲近,反观七爷和老太□□孙关系融融,二太太看在眼里,早已心怀不满。 老太太如今又要把身边的亲近丫头送去给七爷做妾,这自然会进一步拉进这对祖孙的感情。 二太太不愿意坐视这等事发生,有心出手阻挠,这是说得通的。 老太太沉声道:“我把菱丫头给小七,一来是想让小七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二来小七这个年纪也该有个后了。我自问这样做,全无半分私心。今日若小七看上的是老二媳妇身边的丫头,我这个做祖母的也是一样的高兴。我都多大年纪了,小七多亲近我一分,少亲近我一分,可又有什么。我一心只盼着小七能好罢了。” 蔡妈妈叹道:“老太太的心,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老太太一声叹息:“罢了,她是小七的亲娘,是她做的,不是她做的,谁又能拿她怎么样。我如今只盼着她有个做母亲的样子,不至于糊涂到这般地步罢了。” 蔡妈妈尽量拿话来宽老太太的心。 老太太道:“不提这个了。说说菱丫头吧,那老刁奴这样欺负她家,倒也没见菱丫头跟我提过。” 蔡妈妈道:“这就是菱丫头的好处了,不拿这些事情来让老太太烦心。” 老太太亦觉宽慰。 蔡妈妈一心想让老太太高兴,又道:“出来这样的事,虽说惹人生气,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处。至少咱们知道这里头是小人作祟,根本就没有八字不合这回事。本来么,菱丫头这样又伶俐又体贴的美人儿,我就不信她不能把七爷服侍好。依我说,不若早早地把喜事操办起来,也好去一去这起子小人带来的晦气。” 说到这个,老太太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老太太点头赞道:“是得这样。这件事不能再拖了,拖来拖去倒给了别人兴风作浪的机会。这件事上菱丫头也受委屈了,可怜见儿的,白白地身上就给人泼了脏水。是得好好弥补这丫头。喜事务必要办得热热闹闹的,给足菱丫头体面。” 蔡妈妈笑道:“都听咱们老太太的。” 老太太又道:“你使人把宫大家的叫过来,喜事就交给她去办,我来交代她。” 宫大家的是顾府的管事大娘子,说起操办喜事,这是个很合适的人选。再来,从顾府下人里头论,宫大家的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由她充作媒人去向甄家父母提亲,甄家父母脸上也有光彩。 蔡妈妈笑着答应一声,当下使了小丫头出去叫人了。 *** 荣怡堂后罩房下处。 芳儿神色惊慌地找过来,掀开帘子,就见菱月一个人在方桌前干坐着,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好像成了泥塑木雕的一般。 日光落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罩上了一层光晕。 她的脸色很白,白得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 碰一碰,好像就要破碎了。 第49节 “姐姐……” 芳儿只叫了一声,就住了嘴。 菱月慢慢地转过头来:“不要怕,牵连不到咱们身上来。” 菱月的语气安静平缓,有着安抚人心的作用,芳儿也慢慢镇定下来。 是啊,从头到尾地捋一捋,她们这些人是全程隐在暗处的,并没有露出什么行迹来。事情全是丁嬷嬷一个人做下的,银子是她掏的,人是她收买的,没人按着她的脖子逼她这般行事。 如今事情败露,也与其他人无涉。 她们并没有落下什么手脚可让人抓。 芳儿的一颗心,慢慢地安稳下来。 倒也不能怪她胆小怕事,丁嬷嬷曾经多么风光得意的人,哪回出现在人前,不是一副体面富贵的光鲜样子。 如今主人家一声令下,整个人都给打回了原形,如今也不过是那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而已。 芳儿看在眼中,如何能够不胆寒。 芳儿看着菱月,一脸的欲言又止。 如今八字不合的说法已经没有了,事情重新回到原点,那么…… 菱月沉默地坐着,不言不语。 她若是哭泣流泪,芳儿还能上前安慰。 偏她又这样平静,这样反常地平静着。 芳儿不知道菱月此刻在想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有着什么样的打算,她会就此认命吗? 可是她们这样的身份,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能使的手段也尽使了,到底是败露了,看上去像是命运的安排。 她们还能怎样呢? 继续和主人家对着干吗? 可是丁嬷嬷的下场就摆在眼前。 反正芳儿是怕了。 菱月沉默不语。 时光在沉默中流逝,芳儿感受到了压抑的氛围,她抽了抽鼻子,有些想哭了。 忽地棉帘子一掀,却是蔡妈妈进来了。 蔡妈妈一脸的笑容,对芳儿道:“你先到前头伺候老太太去,我和你菱月姐姐说会儿话。” 芳儿心头沉甸甸的,低下头去了。 蔡妈妈在菱月旁边坐下来,笑容满面地道:“之前小人作祟,非说你和七爷八字不合。老太太是最信这个的。闹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才好。如今都好了,那起子见不得人好的小人都给揪出来了。静悯师太被揪出来不少事,现在人已经给扭送到衙门里去了。丁嬷嬷敢做下这等事,现在她那一家子也都给发落了。老太太真是给这起子小人气够呛。好在如今都雨过天晴了。老太太已经请了宫大家的来做媒人,不日就要去你家里提亲呢。好孩子,我这边先给你透个底,你心里好有个数。” 蔡妈妈就是过来透个话,没有多留。 菱月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蔡妈妈也只当她是姑娘家害羞罢了。 宫大家的从荣怡堂里领了这桩巧宗儿出来,她没有就往菱月家里去,而是先绕到后头,去了菱月的屋子。 菱月依旧坐在桌旁,日光在她身上落下一层光晕。 长发如云,乌眸红唇,肤白胜雪,纤腰如束。 乍一看,美丽得不似凡人。 宫大家的一屁.股在菱月旁边坐下来,笑道:“好个标致模样!怪道大家抢破头的位置最后落你身上!要我说,她们输得一点不冤!” 宫大家的三十多岁的人,一身的富贵体面,一张团团的脸上,此刻全是喜气:“我的好姑娘,我可是跟你道喜来了!老太太疼你,一再地嘱咐我,说你家里不管提什么要求,让我尽管答应着,万不可委屈了你。老太太说了,让我不要怕花银子,只管把这场喜事操办得风光体面,给你做足面子。嗐,其实哪里用得着她老人家来叮嘱我,光凭我自己,就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全摆在你面前呢,哪里就舍得委屈你了!” 宫大家的一边说着,一边亲亲热热地把菱月的一只手拉了过来,握在了自己手里。 三言两语的,好像就说定了菱月的命运。 菱月垂眸去看。 对方手上戴着花样精致的金戒指,十分的体面富贵,这双手也温热暖和,菱月自己手上是很素的,并且冰凉。 菱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很艰难,但她到底是把手抽了出来。 宫大家的一愣,就听菱月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道:“老太太的好意,我都明白。只是我出身卑贱,不配去伺候七爷。老太太的好意,恕我不敢领受。” 第42章 宫大家的十分吃惊。 细观菱月的神情, 表情冷淡,并非害羞,也不似作伪。 她声线清晰, 意思明明白白的。 她竟是不肯给七爷做妾的。 这实在是让宫大家的没法理解。 宫大家的重新抓住菱月的手, 一连串地就道:“你这孩子是不是傻了?这样的好事, 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你倒好还往外推。我的傻姑娘, 你也不想想跟着七爷你得是个什么样的前程。别的且不说,七爷可还没有儿子呢, 你日后生下儿子,这可就是七爷的长子。这一下你就站稳脚跟了,以后还不是稳坐泰山。” 宫大家的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到时候连七奶奶都比不得你。” 七奶奶可只生了一个姑娘。 “再说了,”宫大家的低着声音又道,“七奶奶人又不在府里,你上头没有主母压制, 不用伺候主子奶奶,光这一点, 比别的院子的姨娘就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七爷院子里又干净, 上头没有主子奶奶, 旁边没有别的姨娘, 你进了七爷的院子,还不是你一家独大。我的傻姑娘,这么多的好处, 你怎么就不明白。” 宫大家的一条条地数说着给七爷做妾的好处, 她自问说得非常在理, 然而菱月只是摇头。 菱月并没有激烈的言辞,可是一看就是拿准了主意的。 宫大家的好话说尽, 这时候也有点急了,说道:“你这孩子,你就是不看这些好处,你也得看看咱们什么样的身份,有没有这个资格跟主人家说不。咱们这样的人,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头捏着。不能主人家给咱们三分颜色,咱们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主人家喜欢你,你才能穿得这么漂亮,打扮得这么体面,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你一旦惹恼了主人家你再试试看?真到了那一步,你再说后悔就晚了。” 菱月沉默不语。 宫大家的察言观色,又道:“反正这话我是不敢回老太太去的,你要是敢,你自己回去。” 宫大家的自以为这一番话能把菱月吓唬住,不想菱月却道:“既然这样,不敢劳烦婶子。我这就跟老太太说去。” 话音落下,菱月起身就走,宫大家的见她动真格的,不是装装样子的,唬了一跳,慌忙把人拦下了。 宫大家的道:“你敢去回老太太,我还不敢让你去回呢。没的连我也跟着吃挂落。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聪明伶俐的,怎么这件事上就这么说不通呢。也罢,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本来这话我也跟你说不着。我跟你娘说去。到时候让你娘跟你说。” 宫大家的把人拦下,撂下话就出去了。 菱月在屋子里独自静了片刻,也从屋子里出来,她去正院的耳房叫了一个小丫头出来,交代她:“你现在往我家里跑一趟,见着我娘,帮我带一句话给她。” 菱月把这句话教给小丫头。 小丫头一头雾水的,不由问道:“就这么一句么?怎么没头没尾的?” 菱月道:“就这一句。你带给我娘,她就明白了。你快去吧。” 既菱月这般说,小丫头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梁氏给小丫头应的门,小丫头站在门口脆生生地道:“婶子,菱月姐姐让我带句话给你。菱月姐姐说,‘宫大家的问了她一句话,她已经拒绝了。’” 梁氏疑惑道:“就这么一句?还有别的话没有?” 小丫头摇摇头,道:“菱月姐姐说了,婶子听了这一句就明白了。” 梁氏原还不敢往那上头想的,听得这一句,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心里一个翻个。 梁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小丫头打发走的。 大门一关,梁氏在院子里干站了好一会儿,天光慢慢暗了下来,忽然外头又有人拍门。 梁氏把门一开,她虽说久不在内院做事,但是如宫大家的这般体面的人物梁氏还是识得的。 宫大家的头上好几支花样精致的金插戴,外穿的大衣裳毛色也鲜亮,那叫一身的体面富贵,这时候一脸喜色地登了甄家的门。 梁氏心里有数,不冷不热地把宫大家的带到堂屋里招待。 宫大家的喜气洋洋地把事情一说,嘴里满口道喜的话。 梁氏不理会这套,梁氏只认自己的道理,她明明白白地道:“宫大嫂子,这事儿我可不能答应。我家姑娘不能给人做小。怪只怪我家姑娘长得太漂亮了。这世上哪个做妻子的愿意丈夫有这样漂亮的小妾?哪个做妻子的能不嫉妒?人家是主子,是主母,是天,我家姑娘到时候落人家手里还能有个好?还不给人家折磨死。这可不行,我这个做娘的不能答应。我家姑娘要是个丑八怪,这事儿我也就应下了,如今却是不能。” 梁氏连连摇头。 宫大家的差点没给梁氏噎死,心道,你家姑娘要真是个丑八怪,你还想给主子做妾?做梦还比较快! 宫大家的道:“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哟。咱们顾府是大户人家,是有规矩有体统的人家。主子奶奶们都是大家闺秀的出身,一个个都是通情达理的,哪里会学那等子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气。甄二嫂子,你是在外头看那些小门小户的看多了,咱们顾府这样的人家,岂是那等小家子能比得的?” “再说了,”宫大家的压低声音又道,“七奶奶身子不好,又不住府里,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氏嘴一撇,道:“正是因为七奶奶的身子不好呢,七奶奶这都病了都多少年了,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 若是七奶奶没了,七爷自然要续弦的,这还不是小秃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宫大家的觉得自己简直是遇上了个混不吝,这样没天日的话梁氏她都敢说! 为了自家闺女,梁氏就没有什么不敢的。 宫大家的在甄家坐了好一会儿,好话歹话说尽,最后宫大家的算是看明白了,梁氏她就是个难啃的骨头,不,不是难啃,是压根儿就啃不动,宫大家的在梁氏这里碰了壁,来的时候光鲜体面,走的时候灰头土脸。 到得晚上,宫大家的回了自己家里,晚上夫妻关起门来,宫大家的把事情跟丈夫宫大一说,宫大也是十分吃惊:“他家竟然不愿意?” 宫大家的道:“那可不怎么的。老太太把这个事交给我,我还喜滋滋的,自以为领了个巧宗儿,谁知道竟是块烫手的山芋。” 又道:“他爹,这事儿还得你来办。” 这话宫大一听就明白:“这事儿好办。她爹我有点印象,印象中是个门房。我明日一早就把她爹找来谈话,把她爹升做管事,要有别的要求,也一律满足他。不怕她爹不答应。” 宫大还是很有信心的。 同一时间,甄二下值回来,梁氏给他开门。 “她爹……”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梁氏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二十年的夫妻,甄二太了解梁氏了。 第50节 甄二心里一个咯噔:“怎地了?出什么事儿了?” 梁氏把大门上闩,夫妻二人回到堂屋说话。 梁氏把事情跟甄二一说,又道:“我估摸着他们明日就要找上你了,这事你可不许答应。” 甄二没想到家里出了这样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甄二才道:“你们娘俩儿真想好了?” 梁氏沉默地一点头,过得片刻,长出了一口气道:“咱家是老老实实做人,犯法的不吃,犯歹的不做,我还就不信了,就为了这事,上头是能把咱们几个抓起来几棍子打死,还是能把咱们一家子捆起来发卖了?她爹,咱们顾府也是要脸的人家,做不出这样的事儿。” 甄二没说话。 过得一会儿,甄二忽地咧嘴一笑:“你们娘俩儿想好了就成。反正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甄二就给小厮叫去了,带到了宫大面前。 要说宫大也是大管事,和孙管事一样。 甄二的心情却很不一样。 上次他家要往内院里送药,干的是犯忌讳的事儿,甄二心里难免发虚。 这回甄二心里坦荡,加上也豁出去了,宫大又不是洪水猛兽,甄二没什么好怕他的。 果然到了宫大跟前,宫大又要给他升管事,又许诺许多好处。 甄二咧嘴一笑:“大管事,这话您要放在十年前说,我一准儿高高兴兴地就答应了。如今呢,你看看我,都四张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算了吧。这把年纪干不出来卖女儿的事儿啦。” 宫大在甄二面前,就跟宫大家的在梁氏面前一样,对方一开口,他们就差点给对方噎死。 宫大心道这话你还真敢说,还十年前,十年前你女儿才多大,我跟你说得着么我。 宫大道:“这是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卖女儿?又不是把你女儿往火炕里推。你自己说说,你女儿给七爷做妾,能叫委屈么?” 甄二道:“这话得两说着。关键我家里婆娘丫头都不愿意,我要为了升官发财同意了,这不是卖女儿是什么。” 宫大见好说好商量的甄二不听,也只能说点难听的了:“甄二,我奉劝你一句,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和主人家对着干,你自己想想下场。” 甄二一撇嘴,还是那句话:“反正我也是四张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 甄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宫大也没奈何,原以为能手到擒来的,结果铩羽而归。 中午时候宫大和自家媳妇碰了个面,把事情跟她一说,宫大家的也傻眼了。 “这,这可怎么办?” 宫大也是头秃:“好的歹的都说尽了,牛不喝水咱也不能强按头啊?” 宫大家的顿感棘手。 老太太把喜事交给她来办,宫大家的想的很好,纳妾之资丰丰厚厚地准备起来,再给甄家父母换个体面点的差事,新娘子脸面上好有光彩,喜宴再热热闹闹地办起来,最后把新娘子往洞房里一送,她功德圆满。 这样的喜事,宫大家的既出了头露了脸,也容易在主人家面前讨好卖乖。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先取得甄家父母的同意。 结果这头一件,就折戟沉沙了。 这日中午,梁氏想法子给菱月传来消息,菱月得知宫大夫妇二人分别找上了甄二和梁氏,甄二和梁氏都拒绝了,这本是个好消息,可是菱月心头沉甸甸的。 中午头一过,宫大家的提着小心来到了荣怡堂。 菱月和宫大家的在屋檐下打了照面。 宫大家的看她一眼,菱月也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心中不由得一紧。 丫鬟进去通传了,很快出来传话,老太太让宫大家的进去。 宫大家的进了暖阁。 菱月干站在屋檐下,只觉得心慌意乱,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她不知道前面在等着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 暖阁里。 老太太和蔡妈妈相顾愕然。 老太太道:“你……你说什么,菱丫头不愿意?” 宫大家的硬着头皮道:“昨个儿老太太把事情交代下来,我头一个就去问菱姑娘道喜。谁知道她竟然不肯。她家里也是一样的意思。” 这件事似乎超出了老太太的理解范围。 “不,不是,你有没有跟菱丫头说清楚,是要把她说给小七的?” 宫大家的小心翼翼地道:“这如何能不说清楚,我跟她说得明明白白的,菱姑娘就是不肯。” 话音落下,暖阁里为之一静。 老太太不说话了。 蔡妈妈也是不能相信还能有这样的事,她是最知道老太太有多看重这件事的,蔡妈妈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宫大家的站在老太太跟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只恨自己倒霉催的,无端端的就被老太太点了将了,接下了这颗烫手的山芋。 暖阁里一时间是落针可闻。 早春的天明明还冷着,宫大家的背上却出了细密的汗。 时光在这一刻被拉得漫长,可也许只是须臾。 这一刻,老太太平日里常见的笑模样不见了,一张老脸沉了下来,再没有往日的慈爱可亲。 宫大家的就听得老太太一字千钧地道: “宫大家的,这事你看着办。” 第43章 宫大家的在暖阁里说话的时候, 菱月就在屋檐下干站着,一时连自己出来要做什么也忘了,心里那叫一个煎熬。 等宫大家的从屋子里出来, 菱月的眼睛立刻跟过去, 企图从宫大家的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是宫大家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甚至于都没有给她一个正眼, 只见她目不斜视地从堂屋里迈出来, 径直离去了。 菱月鼓起勇气进了堂屋,里头的暖阁静悄悄的, 听不到什么动静。 菱月以为暖阁里会出来人,老太太会把她叫进去说话,菱月忐忑不安地在堂屋里等待了好一会子,最后终于等出来一个蔡妈妈。 菱月站起身来。 蔡妈妈看了她一眼,眼里有内容。 菱月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蔡妈妈一开口, 菱月就去暖阁里面对老太太,事情到得这个地步, 前头等着她的便是疾风骤雨,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承受的。 蔡妈妈一开口, 却是把几个大丫鬟都叫进去伺候老太太。 菱月呆了呆, 只得随着众人一起进去。 此时此刻,整个荣怡堂里,除了老太太、蔡妈妈和菱月三人, 或许还要算上半个芳儿, 其他人都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此刻都只是寻常的样子。 菱月悄悄地往老太太脸上看去,老太太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 可是菱月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老太太的不愉快,菱月焉能看不出来。 连蔡妈妈也沉默许多,不像往日那样一味哄着老太太高兴。 菱月攥紧了袖口,低下头去。 一连几日,老太太始终没有单独把菱月叫去问话,便是菱月有心主动向老太太请罪,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老太太身边始终围绕着一堆伺候的人。 当着这些人的面,要说些什么是不可能的。 宫大家的也并没有再来找她,菱月使了小丫头去家里问过,宫大家的自从碰了壁,也没有再去找过他们。 菱月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人,可老太太一切如故,对她始终没有什么特殊表示。 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事情似乎是不了了之。 这一晚,伺候老太太安置了,菱月和芳儿回到下处,菱月洗过脸,把头上的髻环解了,芳儿凑过来说话: “这几日我一直替姐姐悬着心呢,姐姐胆子可真够大的,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敢。我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老太太动怒,如今看来,我还是小瞧了老太太疼姐姐的心,便是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也不舍得罚姐姐,待姐姐还和往日一样。” 芳儿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提醒菱月道:“姐姐这几日都不敢跟老太太说笑了,依我看,老太太既然和往日一样待姐姐,姐姐也该表现得同往日一样才是。这样倒不好。” 预期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芳儿为菱月感到高兴和庆幸。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说着芳儿打了个哈欠,这几日神经紧绷着,也着实是累了。 如今一朝松弛下来,就格外的疲倦。 芳儿上.床睡觉去了。 很快,屋子里就响起芳儿均匀的呼吸声。 菱月吹了灯,也上.床躺下了。 一时却没有睡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似乎真的是不了了之了。 菱月却只敢放下一半的心。 若是老太太愿意责骂她,甚或更进一步厌弃了她,或者甚至说有什么实打实的处罚下来,菱月这另一半心才能放下来。 这非是菱月犯.贱,而是事理常情如此。 菱月不怕处罚,老太太便是真的厌弃了她,也不至于对她真的下狠手,一来老太太不是那样的人,二来以顾府的体面,也不会允许。 她不识抬举,违背了老太太的意思,处罚是可以预见的,可是却并没有到来。 看似是一件好事,却让人的心没法落到实处。 黑暗中,菱月的一双眼睛却始终清明。 老太太对七爷的祖孙之情,菱月清清楚楚,七爷对男女之事冷淡,老太太为此有多头疼,菱月也是眼见的。 第51节 现在事情临门一脚,却被她给搅黄了,要说老太太对她一句怨言也没有,这可能吗? 菱月不是不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把这一切归功于老太太的宽厚大度,可是心里绷着的那一根弦,却始终得不到松弛。 这一晚,菱月做了噩梦。 “姐姐,姐姐……”芳儿在床头上叫她。 菱月也分不清是给梦里吓醒的,还是给芳儿叫醒的,她从噩梦中醒了过来,满头都是冷汗。 外头天还黑着。 菱月在床头上坐起来,用棉被包裹住大半个身子,好像这样自己就安全了。 芳儿挨着她在床头坐下来,用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冷汗,一边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噩梦了?看给吓得这样。” 菱月呼吸不稳,双臂环住曲起的双腿,脸也埋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含混的声音传出来:“我忘了。” 芳儿也不拿它当真,打了个哈欠道:“天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 芳儿去床上躺下,很快又睡熟了,菱月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后来抹黑起来洗过脸,又漱了口,梳好头发,菱月眼看着外头的暗色一点点消失,天光渐亮,驱散了噩梦带来的恐惧。 一缕晨光照在菱月脸上,菱月在晨光中忽感愧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老太太毕竟是爱惜她的。 不可能那样对她。 也许该往好处想一想,不能因为事情没有后文,就一直疑神疑鬼的。 这一日上午,二门上的刘婆子受梁氏所托,找过来一趟,梁氏没有别的事,就是担心菱月,问菱月有没有什么事,好不好。 菱月照实说自己无事,麻烦刘婆子稍话回去。 刘婆子点点头,转身要走,菱月忽地又叫住她:“婶子,麻烦你再帮我带句话,让我爹娘这段时间做事千万谨慎,可别出什么差错。” 刘婆子是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儿的,菱月怎么说,她就只管怎么稍话就是了。 刘婆子走了。 菱月呆了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交代上这么一句,不过,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对父母,菱月是心存愧疚的。 他们能力不大,却是愿意为她这个女儿付出一切的。 是她不孝,累得他们在这个年纪,还要跟着担惊受怕的。 一晃十几天过去,一直太太平平的。 这一日中午头,刘婆子忽然找到荣怡堂来,找上菱月一脸慌张地道:“哎呀,菱姑娘,不好了,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菱月一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出什么事了?” 刘婆子道:“我也不知道啊,你爹刚才忽然来找我,说你家里出事了,让我来喊你回家去。哎,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啊。” 菱月什么也来不及想,待要告诉老太太去,偏偏这时候老太太正歇晌呢,菱月匆忙之间只能找上蔡妈妈,待老太太醒了,再由蔡妈妈转告老太太。 蔡妈妈道:“既然是这样,你快回家看看去吧。老太太这里有我呢。” 菱月一路紧步,紧赶慢赶地赶回了家中。 家中院门大敞着,早春时节,天气还冷着,所有的人却都当院站着,菱月一进来院子,甄二就看过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 无端地让人心里不安。 梁氏头发蓬乱,两眼发直,她的脸白得跟纸一样,一眼看去状态就十分不好,让人忧心。 菱月奔过去紧紧地抱住梁氏,好像在用这种方式给梁氏力量。 “怎么回事?我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以梁氏目前的状态,似乎根本不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菱月这话就不是问的梁氏。 院子里除了甄二,还有一个眼生的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那婆子道:“你可算回来了。有你来看着你娘,我也可以放心走了。你娘可闯下大祸了。老太太一架八折的双面苏绣的屏风好端端的就让你娘给毁了,近千两银子呢,就这么毁完了。上头让我把你娘给送回来,让我看着你来了再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哎,这下可麻烦了。” 梁氏原本是两眼发直,看样子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的,这会子听得这话,她忽然发疯一般地扯着嗓子喊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是有人故意伸腿绊的我!你们找那个人去!不要找我!” 菱月虽然还不清楚来龙去脉,可是眼泪已经掉下来。 那婆子同情地看着梁氏,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旁边有邻居听到动静,对着甄家小院里探头探脑的。 菱月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示意甄二来扶着梁氏,她过去关了院门,回来和甄二一人一边,架着梁氏回了屋子。 到了屋子里,梁氏突然发泄一般的大哭起来。 菱月也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甄二坐在一旁,一筹莫展。 等梁氏哭够了,哭不动了,菱月拧了热巾子给梁氏擦脸,也给自己擦脸,等梁氏情绪安稳一点了,菱月这才哄着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娘,你又不在府上做事,怎么会挨上什么屏风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梁氏这才开始说,她情绪上到底不稳,说着说着就会突然哭起来,如此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一会儿,旁人才算把事情拼凑明白。 这事原是从甄四嫂子身上来的。 甄四嫂子是府上的粗使婆子,昨日上头分派下来事情,本来今日一早该甄四嫂子去府上干活的,偏生昨晚上甄四嫂子不慎把脚脖子给崴了,甄四嫂子怕耽误了事情,上头再怪罪,这就求到了梁氏头上。 大家既是邻居,又是亲戚,平日里时常互相帮衬。 年前红药出嫁,甄四嫂子就过来帮着干了半天的活。 加上甄四嫂子日子过得又不容易,甄四嫂子既然求过来,梁氏就没有个不答应的。 梁氏今日便替了甄四嫂子去府里干活。 谁成想这一帮忙,就帮出了事故。 按照上头的指派,梁氏进府做了些搬运笨重东西之类的粗活,虽费了些力气,倒也还好。 原本一切好端端的,事情后来是出在一碗药上。 上头的管事娘子支使梁氏给她端药去,梁氏过来就是帮着干活的,人家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事就是了,梁氏按照指示,端着刚煎出来的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了那间摆了好几扇屏风的屋子。 梁氏走得很稳当,可是忽然有人伸出腿来绊了梁氏,梁氏摔倒了,手上的一碗药尽数泼在了最前面的一架屏风上。 是一架八扇的双面苏绣屏风。 菱月知道那架屏风,架子是紫檀木的,共分八折,每一个屏面上都绣着一个仕女图,八位仕女,神态各异,又是双面苏绣的做工,异常的精致。 老太太有好多扇屏风,有些是别人送的,老太太讲究这些,这些屏风会依着时令节气换着摆放。 这些屏风大多价值不菲,这一架却尤贵在绣工上。 梁氏哭起来:“月娘,月娘,娘是被这些人给算计了啊。他们联起手来给娘下的套!娘上了他们的当了!这些人明摆着就是想通过我来逼你就范,这可怎么办啊?” 菱月已经听得呆住了。 这一夜,甄家通宵未眠。 菱月和甄二必须时刻看着梁氏,梁氏的情绪很不稳定,一时没看住,梁氏眼珠子一转,就要找地方寻死。 一时被拦下来,梁氏哭得满脸是泪:“月娘,月娘,这都是娘惹出来的事,娘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能把你搭进去啊。” 梁氏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有时候她两只眼睛呆呆的,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有时候她又会突然抱着菱月痛哭失声。 “……没有一个好人,她们没有一个是好人。从老太太,到甄四嫂子,没有一个是好人,她们联起手来给娘下套……甄四嫂子,这个贱.人,该死的贱.人,我好心好意地帮她,她就这么对我……老太太,孩子,你平日还总说老太太对你好呢……我的孩子,老太太她对红药好,对别的丫鬟好,可她就是不对你好啊……” 菱月的眼泪不觉流了一脸。 明明知道梁氏眼下这种状态根本听不进去别人说话,菱月还是摇头,不停地摇头,拼命地否认梁氏的这种猜测。 也不知道是在对梁氏否认,还是在对自己否认。 菱月一边摇头一边拼命解释:“娘,这不关老太太的事。事情是旁人做下的,老太太不知道这些事。老太太她不会的……” 菱月越解释,梁氏哭得越凶。 这一夜熬下来,菱月和甄二俱是心力交瘁。 第二日一早,宫大家的登了甄家的门。 宫大家的一脸的惋惜,对菱月道:“菱姑娘,这事可难办了。这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娘这会儿还能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头。这要是换了别人,早给关在柴房里听候发落了。唉,怎么偏生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家里有什么说法没有?这可是近千两银子啊,主家再大度,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这么多银子,你家里拿不拿得出来?这要是拿不出来,可就不能怪婶子狠心了。” 菱月熬了一夜,这会儿眼睛都是红的,此刻她盯着宫大家的,就像在盯着一个绝世仇人,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情面。 菱月说话很不客气:“事情是你做下的。是你给我娘下的套。是你设计毁了老太太的屏风。你还嫁祸到我娘身上,想要逼我就范。老太太要是知道你行事这样不堪,一准饶不了你。我要告诉老太太去。” 菱月认定整件事情都由宫大家的一手策划,她必须把所有的过错都安在宫大家的一人身上,她不能承受这件事还有别的可能性。 菱月这般不客气,宫大家的脸面上颇挂不住,不过,除此之外,宫大家的是一点不惧。 宫大家的这趟过来,本意是要和菱月好好谈一谈的,不过,她眼见对方情绪如此,心知这会子没法坐下来好好说话,必须等到对方冷静下来再说。 宫大家的临走之前撂下一句话:“菱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宫大家的说完,转身走了。 菱月脑子里一片嗡声,她不能去思考对方留下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夜未眠,这幅样子没法见人,菱月去洗了把脸,又重新梳过头发,身上的衣裳都皱了,菱月去西厢房换了一身新的,又穿上外头半旧的大衣裳,菱月让甄二看好梁氏,她要去找老太太去。 甄二看着菱月,甄二是个糙人,那些细腻敏感的心思一向与他无缘的,可是眼下他眼见菱月要出去,一张脸上竟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菱月只作看不见,她现在不能去思考这些事情,就像她不能去思考宫大家的最后撂下的那句话一样。 菱月一路上脚步匆匆,进了府门,进了二门,绕小道穿过偌大的花园子,进了荣怡堂,匆匆穿过前面的庭院,进了堂屋。 菱月是在堂屋里被人拦下来的。 蔡妈妈挡住了她的去路。 菱月道:“妈妈,我有事要跟老太太说。” 菱月不知道蔡妈妈为什么挡着不让她进去,她几乎是在祈求蔡妈妈了。 蔡妈妈道:“你家里的事情,老太太已经知道了。老太太说了,既然你家里出了事,你就好好在家呆几天,多陪陪你家里人,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第52节 许是一夜没睡的关系,菱月有一瞬间的晕眩,菱月咬牙挺住了,她笔直地站在蔡妈妈面前,恳求道:“我得见一见老太太,这里头还有别的事情,老太太还不知道,我得告诉……” 话还没说完,蔡妈妈已经摇了头。 蔡妈妈只有一句话:“老太太说了,让你回去。” 蔡妈妈用的每个字眼都是寻常,可是组合在一起,却是那么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堂屋里已经熏上了香,是荣怡堂里常熏的桂花香,老太太喜欢这种香气,菱月往日弄熏香的时候,时常会在香薰炉里放上这种香丸。 桂花香气甜美馥郁,是荣怡堂里长年都有的味道。 菱月往年待在荣怡堂里,长年被桂花香气萦绕,以至于光是闻到这种香气,就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无端的就让人十分安心。 可是此时此刻,被这熟悉的香气缠绕着、裹挟着,菱月却有种窒息一般的感觉。 菱月一手捂住嘴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第44章 大颗大颗的眼泪摔到地上, 碎成几瓣。 整个世界都在泪水中模糊起来。 蔡妈妈叹了口气,道:“你也是荣怡堂的老人儿了,在这里哭哭啼啼的, 像什么样子。” 又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菱月低下头去, 竭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双手抹去脸上的泪水, 菱月道:“我自己会走。” 菱月撑住自己, 走出了荣怡堂的屋子。 芳儿这时候也在堂屋里, 刚好看到这一幕,这厢菱月一走, 芳儿不由得往前跟了一步,脸上不禁露出担忧之色。 蔡妈妈给芳儿使了个眼色。 芳儿如梦初醒,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堂屋里此时还有两三个干粗活的小丫头,她们都很吃惊,彼此面面相觑的,蔡妈妈的眼睛一个个地盯过去, 面色严厉:“都给我把嘴巴闭严实了,要是有敢乱嚼蛆的, 但凡让我知道一点, 自个儿知道下场!” 几个小丫头都低下头去, 唯唯应是。 这厢, 菱月来的时候脚步匆匆,走出荣怡堂,却再没有了目标和力气, 每一步走下去, 都是茫然, 这一路上幽幽的,恍似游魂。 芳儿这一路上紧紧地跟着她, 整整一路,菱月是一句话没有,芳儿难受得想哭,她心里有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偏又一句不敢问,进了甄家的小院,菱月让她回去,芳儿一步三回头,不放心地走了。 早春时节,春寒料峭,菱月一脸麻木地关了大门,又上了闩,回过身来,她好像失了全部的力气似的,整个人背靠在半旧的木门上,眼神呆呆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也不说往屋里去,好像浑然感觉不到外头的冷意。 菱月慢慢地回想着自己,回想着这段时光,甚至回想着这些年。 老太太要给七爷挑丫头的消息传开,菱月有美貌,有宠爱,又正值青春妙龄,其实很有可能被老太太挑中。 可是菱月从来没有真正地担心过。 她有恃无恐,在内心最深处,她其实是觉得她实在不肯,老太太是不会强迫她的。 这些年老太太对她的宠爱,大家有目共睹,老太太对她的好,非止一点,也非止一年。 菱月能有恃无恐,她所倚仗的,就是老太太多年来的宠爱。 可是菱月现在知道了,这些宠爱老太太可以给她,也可以随时收回去。 她就是老太太养的那只波斯猫,想要得到主人的宠爱,就必须乖顺,这样才能讨得主人的欢心。 一旦她表现出不顺从,主人的宠爱自然也就没有了。 早春寒意料峭,菱月脸上一片冰凉。 双臂环住自己的身子,菱月觉得身上很冷,她觉得害怕,因为她忽然吃惊地发现,她其实竟然没有任何倚仗。 所有以为可倚仗的,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她把老太太当作亲祖母一样来敬爱,多年来她和老太太处得跟祖孙似的,这些都没有丝毫用处。 因为这些都是假象。 她出身卑贱,如何配拥有老太太这般身份尊贵的祖母? 老太太手里捏着她的身契,决定着她的生死,更遑论区区婚嫁。 老太太不是她的祖母。 老太太是她的主人。 菱月在早春的寒意中体认到这一点,心中只有一片冰凉。 作为主人,也许老太太多年来对她的宠爱并非假的。 菱月甚至知道该怎么继续去拥有这些宠爱,只要她表现出顺从,乖乖地照着老太太对她的安排去生活,就好。 春寒料峭,院子里刮起了寒风,菱月在寒风中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甄二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 菱月走过去:“我娘怎么样了?” 甄二回答:“刚睡着了,就是睡得不踏实。” 菱月点点头:“这几天得好好地看着她,别让她做了傻事。” 甄二点点头,答应着。 其实除了梁氏,甄二同样担心菱月。 现在有她这句话,甄二就算放心了。 菱月道:“爹,我好累,我要去好好地睡一觉。你辛苦一些,先看着娘,好不好?” 甄二点点头:“你放心去睡吧,你娘这边有我呢。” 菱月走过小院子,进了西厢房,甄二一直目送着她。 从头到尾,甄二就没问过老太太那头是怎么说的,好像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结果。 菱月嘴角牵了牵,有点想笑。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也许只有她是个傻瓜。 浓重的疲惫感袭来,菱月只脱下外穿的大衣裳,就和衣躺进了被窝里。 这一天一夜,她实在太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外头天是黑的,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梁氏在床头守着她。 见她醒了,梁氏高兴又担忧地道:“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叫你都叫不醒。” 梁氏两只眼睛都是肿的,脸色也苍白,可看得出来精神上已经稳定多了。 这就让人放心不少。 菱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梁氏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菱月从床上下来,梁氏道:“你爹说你从前天开始就没吃东西,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做点吃的去。” 梁氏出去了,不一时给她提了一壶热水进来。 菱月起来洗了脸,又慢慢梳顺了头发。 昨天发髻没解就睡了,一觉醒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菱月把发髻解开,又重新梳好。 又换过一身衣裳。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经蒙蒙亮了,厨房里有炊烟升起,是梁氏在里头忙活。 很日常的情景。 菱月在外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生活是这样的,不如意的事情会发生的,可是生活还得继续。 菱月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的角落里放置着一架小小的多宝阁,最方便的一层,放着一排书,最外面的一本书,是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还有一本《本草经》,被菱月拿到了荣怡堂的后罩房下处。 这一本放在家中,想着回家的时候方便看。 菱月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这本书的书脊上,停住不动了。 买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鲜明得如同昨日。 菱月脸上不觉湿润了。 恍惚之间,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只是不知是之前做了一场美梦,还是现在身陷在一场噩梦里。 过得一会儿,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了早饭。 菱月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角油饼。 梁氏劝道:“怎么就吃这么一点?你都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多吃点吧。” 她光劝别人,其实自己吃得也少。 菱月道:“我吃饱了。” 她平日也是这样的饭量,并没有多余的胃口。 梁氏也不再劝。 其实谁也没有多余的胃口,大家很快就都吃过了,饭桌上没有了碗筷声,一时分外的安静。 还是菱月先开了口。 第53节 话是对甄二说的。 “爹,你要是有空,就帮我跑一趟和祥医馆,就是长雀市的北街上,你找到许大夫,把他带到家里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甄二还没有答话,梁氏已经先预感到了什么,她一下子湿了眼眶,抢先问道:“你要跟他说什么?” 菱月没有回答。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走到这一步,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梁氏好似不能接受,她抓住菱月的手,眼泪已经下来了,语无伦次地说道:“还有别的办法的,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我们再想想办法……把家里的银子都拿出来,还有你大姨家里,你大伯家里,亲戚们家里都可以去借一借……借一借,还有许大夫家里,再问他家里借一借,兴许人家愿意借给咱们呢,总得问一问呢……他家里应该是有银子的,能借出来不少,一部分就当聘礼了,剩下的慢慢还给他家……” 梁氏嘴里说的都是傻话。 菱月只觉得她很可爱。 菱月笑中有泪。 菱月催促甄二,甄二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眼睁睁地看着甄二出去,梁氏终于感觉到事情无可挽回,她很伤心地哭起来,嘴里全是对不住她的话。 菱月安抚性地揽住梁氏,任由梁氏宣泄着这些情绪,这一刻,梁氏好像成了一个小孩子,得由菱月来哄着她,保护她。 菱月哄道:“娘,不是你连累了我,是我连累了你啊。这件事就是冲着我来的,你才是被我连累的那一个。便是没有你,我也躲不开这一劫啊。” 虽是哄人的话,也是实情。 梁氏哭累了,渐渐地安静下来。 甄家小院子外面,隔壁甄四嫂子家里的大丫一缩脖子,快步走回隔壁自己家里,大门一关,上了闩,大丫几步跑进东厢房,甄四嫂子正在床上躺着。 右边的脚脖子崴了,到现在还不能着力,这几日甄四嫂子都在床上歪着。 隔壁甄二家闹成那样,甄四嫂子家里既是邻居,又实际参与其中,自然没有不知道的。 大丫把刚才透过门缝在隔壁看到的情景一说,有些不安地道:“娘,咱们是不是……做错了?” 甄四嫂子一瞪眼睛,骂道:“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这些都是暂时的!你甄二叔家里马上就要大富大贵了!他家姑娘是有大福气的!就凭他家姑娘那模样,以后跟了主子,要什么没有?就你这样的,以后就是给人家当使唤丫头,人家也不一定要的!你甄二叔甄二婶以后也要跟着姑娘享福的!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甄四嫂子自问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 当初宫大家的找上她,白花花的银子往她眼前一摆,那么多的银子呢,甄四嫂子也没有说一口就答应下来。 还是宫大家的一再跟她保证了,隔壁甄二家以后过的保管是人人羡慕的好日子,甄四嫂子这才同意的。 甄四嫂子吩咐大丫:“把我放银子的箱子抱过来,我再数一遍。” 大丫给训得一句话不敢多说,依言把屋子里放衣物的箱笼打开,扒拉开上头的衣裳,从最下面抱出一个黑皮小箱子,递到甄四嫂子手上。 这个小箱子现在成了甄四嫂子的宝贝,自从得了这个,里头的银子甄四嫂子每天雷打不动要数上好多遍的。 黑皮小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子亮出相来。 整整一箱子呢,个个都是大元宝。 甄四嫂子命苦,年轻轻的就死了丈夫,死鬼丈夫还留下了一堆孩子,每个孩子都长了一张嘴,个个都得吃饭。 甄四嫂子在内院就是个粗使,平日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每个月就挣那么些银钱,全搭这些嘴上头。 镇日辛辛苦苦,偏偏就是攒不下银子。 那一日,宫大家的忽然叫了她去,白花花的银子往她面前一搁,甄四嫂子当时就给惊住了。 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 *** 甄二把许茂礼带来了,是梁氏给开的门。 梁氏刚才虽洗过脸,可是一双眼睛却浮肿着,这是遮掩不住的。 许茂礼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刚才在医馆里,甄二忽地上门,许茂礼就很惊讶。 等甄二说出是菱月在家中等着要见他,许茂礼就更吃惊了。 因为算算日子,菱月这番回去才过了半个月,远不到再次出府的日子。 这一路过来,甄二话很少,虽说甄二待他,从来不似梁氏那般热情,可是这一回,却尤为不同。 许茂礼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氛围。 现在进了甄家的院子,梁氏又是这般。 许茂礼不由得十分不安。 有心开口询问,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 梁氏只有一句话:“月娘在堂屋里等你呢。” 许茂礼进了堂屋。 菱月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见人到了,她站起身来。 她上身穿着鹅黄色的薄袄,下面是浅檀色的绫裙,衬出修长的身段,头上梳着时下年轻女子常梳的垂鬟分肖髻,脸上脂粉未施,清水脸儿,可是依旧明眸皓齿,如水一般的美貌。 一双眸子如同秋波,只是望过来,就似有千言万语。 许茂礼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笑道:“怎么忽然出府来了?不是说一个月才能出来一日么?” 菱月也笑了。 一双眸子里弥漫上一层水雾,菱月笑中有泪:“许大夫,我不能嫁给你了。” 第45章 菱月笑中有泪:“许大夫, 我不能嫁给你了。” 许茂礼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要开这种玩笑。” 菱月眼中的泪水落下来:“老太太挑中了我,要让我给七爷做妾,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 没有转圜的余地。” 许茂礼愣住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一切的异样都有了解释, 许茂礼牙关紧咬:“她不能这样做。” 菱月道:“她能。她是我的主人, 她手里捏着我的身契, 她让我活我才能活,她让我死, 我就活不成。她有权力随意摆布我的命运。你就是告到衙门去,也没有用。” 因为这种权力本就是朝廷认可的,一纸身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他们无力反抗。 许茂礼也并非世外之人,这些事情他又何尝不明白。 许茂礼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张俊脸也憋得通红, 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想着办法, 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过了一会儿, 许茂礼语气恳切地道:“不行我就去求她, 我跪着去求她, 求她看在这些年你伺候她的情面上放过你……” 泪水湿了脸颊,菱月双手抹去泪痕。 “没有用的,能试的法子, 我已经都试过了……” 菱月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跟许茂礼说了。 一开始弄出来的八字不合那件事。 后来被拆穿, 宫大家的问她道喜, 她一口回绝。 再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她不再隐瞒,都跟许茂礼讲了。 许茂礼听得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他好像也终于预感到悲剧的结局,他眼中有泪水滑落,许茂礼慌忙用手背擦去了,道:“你没跟我说过。” 其实现在说这些都是无用。 菱月现在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标榜自己。 她只是觉得许茂礼有权利知道这些,换了她是对方,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希望自己从头到尾糊里糊涂的。 许茂礼慌慌张张地道:“我去筹银子,我回去求我爹娘,我求他们把银子拿出来,再去亲戚朋友家里借一些,你相信我,我能筹到这些银子。” 菱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好奇怪,人眼里的水好像总流不尽似的。 菱月道:“许大夫,我要多谢你。可是这根本就不是银子的问题。老太太是绝不肯放我走的,你明白吗?我就是顾府豢养的一只金丝雀,注定飞不出这个笼子去。” 她是一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金丝雀,因为羽毛漂亮,她受到了主人的宠爱,也因为羽毛漂亮,她注定要被关在笼子里一辈子。 也许,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菱月虽是贱籍,可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又是近身伺候主子的,论起生活待遇,也许比大多数的小家碧玉还强些。 菱月曾经以为这是自己的幸运。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所有的幸运,背后都有代价。 菱月泪眼模糊地看着许大夫。 是她对不住他。 是她辜负了他。 许大夫本来好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宁姨娘怎么样,关人家什么事呢。 是她非亲非故的,忽然找上门去,结果搅乱了这一池春水。 说好的要一起度过这一生。 言犹在耳,食言的又是她。 从头到尾,许大夫没有从她这里得到一分好处。 她带给他的,全是伤痛,只有伤痛。 这一刻菱月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她忽然在想,如果他们两人之间进展得慢一点,如果初八那日她没有问他,如果他们没有把事情说开,如果他们只是在心里朦朦胧胧地保持着对对方的好感,一切是不是会更好。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 菱月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第54节 “我不能不听老太太的。如果我不听,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娘,接下来就是我爹,再下来,就轮到我了,你明白吗?” 许茂礼已经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茂礼声音颤抖地道:“难道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一刻,许茂礼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这和之前父母反对这门婚事还不一样,自己的父母,毕竟是希望自己好的,所以他可以逼迫他们妥协,可是在顾尚书府面前,他却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假如说顾尚书府是一棵大树,树大根深,那他许茂礼不过是大树底下的一只小蚂蚁。 跟顾尚书府作对,所谓蚍蜉撼树,不过如此。 菱月掏出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 “许大夫,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我会好好地去生活,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生活,好不好?” 以后都要好好地去生活。 这是菱月最后的愿望。 许茂礼忽然有些失神,他喃喃地道:“我在做梦吗?我觉得好像在做一场噩梦一样……” 菱月只有无言,她低下头去,泪珠摔在地上。 这就是结局吗? 许茂礼看着菱月,忽然浑身颤抖。 菱月站在对面,依然是亭亭玉立的模样,脸上的泪水尽管擦去了,一双眸子里却犹有水光。 她的感情是真挚的,那么动人。 这样的姑娘,自己却没有能力保护她。 许茂礼忽然用双手捂住脸,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的眼泪却从指缝中涌出来,崩溃似的道:“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许茂礼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如果他不是一个小人物,如果他拥有可以和顾府相抗衡的实力,顾府就不能不顾忌他,顾府就不敢这样随意地对待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像他这样的小人物,顾府根本不会考虑他的想法、他的感情,他连和顾府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许茂礼恨这一切。 菱月笑中有泪。 他和梁氏一样,一个个拼命地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这都是因为他们爱她的缘故,其实这些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要说对不住,也只有她对不住他的。 等许茂礼最崩溃的一阵过去了,稍微平复下来一点,菱月含泪再次请求:“许大夫,你还没有答应我,以后你要好好地生活,就像以前一样。” 许大夫拥有和蔼的双亲、优渥的家境、出众的外表,他所从事的行当也受人尊重。 他的生活是幸福美满的。 这也正是他应该拥有的人生。 以后也该继续这样下去,菱月相信他会拥有一切的,他会拥有娇妻爱子,建立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 这也正是菱月所盼望的。 如果只是因为中间偶然认识了一个她的缘故,许大夫的人生就变得糟糕了,如果他失意,如果他消沉,如果他的人生不能再像原本应该有的那样圆满幸福,这是菱月不能接受的。 许茂礼怔怔地望着她,成行的泪水静静地在他脸上流淌,他说:“我忘不了你,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 菱月又哭了。 这个人是多么可爱啊。 她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时光一点点地流淌而去,该说的话都说过了,该走的人也不得不走。 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这一别,就是一生。 许茂礼离开的时候,菱月站在堂屋门口目送他。 近午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都罩上了一层斑斓的光晕。 他那么好,好到就像她做的一个梦,一个色彩斑斓的美梦。 彩云易散,美梦易碎,所以他现在要在阳光中消失了。 人生还那么漫长,可是这个人却再也不会出现。 天亮了,已是梦醒时分。 许茂礼走了之后,菱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一个人在床头上静静地坐着,她在发呆吗?菱月自己也不知道,时间一下就过去了,等回过神来,天光都暗淡下来。 菱月之所以回神,是听到院子里有动静。 菱月出来院子一看,原来院子里来了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道:“宫大娘子派我过来的,让我过来看看。” 梁氏面色冷淡,她就是满肚子的怨气,对着这样一个毛丫头也发作不了。 菱月瞅着这小丫头,忽然道:“你回去告诉宫大娘子,我想和她见一面。” 小丫头答应一声,大约也看出来自己不受欢迎,忙不迭地离开了甄家小院。 梁氏把大门一关,回过头来跟菱月说话:“你见她做什么?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梁氏都要恨死宫大家的了。 菱月默了默,道:“她和咱们一样,说到底也是下人,上头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事。拧着非要和她过不去,又有什么意思。” 这话梁氏没法反驳,只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罢了。 这厢,小丫头回到府里,找到宫大家的,把菱月的话一说,宫大家的当即露出了笑容,知道事情成了。 晚上,宫大家的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说话。 宫大家的说:“早这样多好。非得折腾这么一大圈。” 又叹道:“你说说我是不是倒霉催的,好端端的这样的事儿怎么就摊上我了?我这是一边把人往高处送,一边竟干的是得罪人的事儿,这叫什么事哟。” 宫大道:“她要是个明白人,这一茬揭过去就揭过去了,以后也不会与你为难。”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菱月。 宫大家的叹道:“但愿如此吧。” 宫大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过去?” 宫大家的道:“总不能她一叫我,我就巴巴地过去吧。以后她眼里就没人了。多少得晾一晾她。” 宫大提醒她:“差不多就成了。别真把人给得罪了。” 那丫头以后跟了七爷,又逢上七奶奶这个不成气候的,但凡那丫头争气一点,以后前程是尽有的。 宫大家的白丈夫一眼:“这还用你说,我心里有数。” 第二日午时,甄家吃过午饭,又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宫大家的再次登门了。 一进门就笑道:“我来迟了。本来今个儿上午就想来的,偏生人人都有事来找,我实在脱不开身。” 梁氏脸上冷淡,没多少话跟宫大家的讲。 宫大家的倒也不介意梁氏这种态度,她这幅笑脸主要是对菱月摆的,这话也主要是跟菱月讲的。 菱月见状,便把宫大家的请去自己屋里说话。 请人在方桌上坐下了,菱月方低着头道:“难得婶子还愿意来见我。其实我都没脸面对婶子了。上次我头脑发昏了,冲着婶子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现在想想,真是该死了。婶子要是生气,只管打我骂我,我只有受着的。只要婶子能消气。” 宫大家的笑容满面:“我的好姑娘,哪个舍得打你哟,我心里疼你还疼不过来呢。之前的事情也不能怪你,婶子知道你也是心里着急。嗐,那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谁也不许提它了。你也不许再提。我从现在开始就都忘了。” 菱月道:“婶子大度,我都明白。可是老太太的屏风可怎么办呢?我们家的情况,婶子也是知道的,就是把我们家这些人捆一起卖了,也再值不了这么多银子。我想到这个,心里就没有不着急的。我们家里闹出这样的事,便是七爷那里,我只怕也没有脸面去伺候他了。” 既说到七爷,就算是说到正题上了。 宫大家的亲亲热热地握住菱月的手,笑道:“还把你家捆一起卖了,看看谁敢!莫说是老太太那里,就是我这一关他都过不去!我的好姑娘,你就放心吧。老太太还差你家这两个银子使不成?今个儿老太太已经发话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你娘,这事就算了。以后都不许再提了。只要以后你把七爷伺候好,比什么不强呢?” 宫大家的做事敞亮,很快又道:“你放心,婶子之前说给你的,还有说给你家里的,通通算数。回头就让你宫大叔给你爹升个管事做,再给你娘安排个体面的差事,以后你家跟以前可不一样了,总得体体面面的。七爷面上也好看,也是你做闺女的对爹娘的孝敬。再来,这又是咱们七爷纳妾的大喜事,送来你家的财物只有丰厚再丰厚的,你爹娘便是只靠着这些东西,也保管舒舒服服地过后半辈子,你就放心吧。到时候再把喜事风风光光地操办起来,一定给你做足脸面。你尽管放心,一切都有婶子操心,你只管安安心心地等着当新娘子。你家里要是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婶子就没有不答应的。” 菱月听着低下头去,一副未出阁姑娘家的羞涩模样。 “这些事情婶子该跟我爹我娘商量去,我一个姑娘家,婶子倒跟我说起来。” 第46章 自此, 宫大家的频繁往来甄家,商量各种办喜事的细节。 这一日,宫大家的递给梁氏一张红帖子。 这头标了两个吉日。 一个在半月后, 一个在一月后。 是顾府择选的两个吉日, 宫大家的请梁氏选一个。 一般来说男方是会给女方两个日子以供选择, 这是为了避开女方来癸水的日子。 梁氏为女儿着想, 做主勾选了一月后的吉日。 宫大家的喜气洋洋地把红帖子收了起来。 自从婚事定了下来, 宫大家的对着梁氏那叫好话说了一大车,软话说了一箩筐。 梁氏也知事已至此, 没有转圜的余地。 关键宫大家的又是府上大奶奶手下的管事大娘子,内院里许多事情都归她管辖,菱月以后嫁进内院,也少不得要跟继续跟这个人打交道,关系弄僵了反而不美,梁氏念及此处, 渐渐也回转过颜色来。 宫大家的满嘴的喜庆话,等她走了, 院子里一时倒显得空落下来。 梁氏呆站在院子里。 女儿就要嫁人了, 梁氏一时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第55节 如果这是正经的婚嫁, 梁氏这会子早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女儿去街市上置办这个置办那个的了。 可是女儿如今是进府做妾, 府上什么东西没有,哪里用得着他们来置办。 年前给红药置办嫁妆的时候,梁氏心中为菱月盘算得好好的, 这个得置办, 那个得要好的, 事情真到了跟前,竟全无用武之地。 蔡妈妈很快也来了一趟, 她带来了老太太的话,老太太让她安心在家备嫁,这段时日不用上去伺候了。 菱月提到一事,荣怡堂后罩房的屋子里放着她许多东西,她得去一趟收拾出来。 这在蔡妈妈看来就不是个事儿,她一听就道:“让芳儿帮你收拾就是了,要是东西多些,回头我再多派两个人给你送家来。” 菱月坚持要自己亲自去。 住了多年的屋子,零零碎碎地积攒下许多东西,一点一滴都是记忆,菱月不想让这些记忆遭到别人不带感情的粗暴对待,马上就要离开了,她想亲自去告个别。 菱月是第二日中午头的时候去的。 琐琐碎碎的,就收拾了一个下午。 床屉菱月是最后收拾的,里头放着她的针线簸箩,簸箩里放着最近在做的针线活计,是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 月白色的缎子做面,上面配着用深松绿的丝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修竹。 用来锁边的丝线比修竹的颜色要深一点。 虽只做了一半,却看得出配色清雅,做工精致。 是菱月下了功夫去做的。 菱月看着眼前的半个荷包,这个荷包不会再有完工的一天了,这半个荷包就是它最后的模样。 这是她答应做给许大夫的。 说好了要补偿他的。 是她对不住他。 菱月默默地把荷包单独捡了出来。 最后收拾了一个大包裹出来,另外还有一个灯笼。 芳儿把包裹扛在肩上,一边说道:“我来背吧,姐姐瘦了好多。”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燃着的蜡烛,想要把灯笼点上,外头天光已经有些暗下来了,等下正好提上灯笼走。 火红的烛光照亮了灯笼上面题的字。 今夕何夕。 ——共此灯烛光。 “不用点了。”菱月忽然道。 芳儿不大明白,但还是听话地放下了手里的蜡烛。 菱月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屋子,同芳儿一起走了出去。 从正院走过,隔着一段距离,好巧不巧地,竟然正好遇见七爷从影壁处出来。 这个时辰,他该是来跟老太太请安的。 菱月站住了脚。 七爷目光一凝,显然也看见了她。 七爷脚下一转,朝着她走过来。 这次见面完全是个意外,菱月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这个人。 七爷渐渐走近了。 他一身贵气,步履从容,就这样不容置喙地走进她的生命中。 这个人不会知道,也许是他偶然起意的一个决定,就这么永远地改变了她这一生。 菱月整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直到一双皮靴在她跟前站定了,菱月顿了一下,方才福下身子:“七爷。” 七爷让她免礼。 菱月直起身子,因如今天气暖和一些了,菱月已经褪去了外穿的大衣裳,周围有风,晚风吹起了菱月身上的衣衫和裙摆,菱月瘦了一些,原便纤细的身段,如今被晚风一吹,更是有种人不胜衣的感觉。 七爷道:“你该多穿些衣裳,这样太单薄了些。”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显得过于亲密了。 便是稍微往前一段时日,菱月都没法想象。 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 七爷这话说得自然,菱月一时颇感不适。 七爷想了一想,竟然解下了他自己身上披着的素色披风,上前一步,披在了她身上。 陌生的男性气息围绕在身上,菱月整个身子都僵了僵。 就听七爷道:“明日我会让晴叶去你家里一趟,你有什么想置办的,都可以跟她说。” 他是主子,论理这样的事情自有下头的人操办。 他能想到这个,说上这样一句,也算是有心了。 若是换了别人,此时此刻,怕是会很高兴吧。 领口处的披风结带被晚风吹得拂起,菱月顿了一顿,再次福身:“多谢七爷。” 七爷点点头,说:“早点回去吧。” 芳儿肩上还背着包裹,七爷显然也看出来她这一趟是来做什么的。 七爷说着,转身往堂屋的方向去了。 堂屋外头挑着十多个灯笼,里头又亮着光,在傍晚的夜色里是个灯火通明的去处。 暗处一角,站着她们两个。 周遭光线暗淡,菱月的表情都隐在暗处。 “姐姐……” 芳儿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走吧。” 菱月没有别的话,只沉默了片刻,就重启步子接着往外头走去了。 芳儿把菱月送回甄家小院,放下包裹就回去了。 梁氏看着菱月身上的披风:“这衣裳是……” 菱月把身上的素色披风解下来,一边向梁氏解释了撞见七爷的始末。 梁氏一听,不由得十分惊喜。 论起来,梁氏当然是一百个不希望女儿去给人做妾。 可是事已至此,梁氏能盼望的,也只有七爷以后能好好待女儿罢了。 梁氏待要高兴,又想到什么,不由得小心翼翼地看向菱月。 七爷身量很高,他的披风披在菱月身上,下摆是拖地的。 菱月把披风折起来,递给梁氏道:“娘把这衣裳给洗了吧,回头还要还给人家的。” 菱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脸上不见多余的表情。 梁氏讷讷地把披风接了过来。 吃过晚饭,菱月回到自己的屋子,一个人呆着。 刚才芳儿和梁氏的表情她都看在眼里,她们的心思她都明白。 她们无非是担心她会恨上七爷,怕她以后过不好日子。 她们想多了。 恨一个人是一件非常耗费精力的事情。 而她呢,她能想象以后的生活,怕是光是应付这些纷乱嘈杂的人事就要疲于奔命,她没有这样的精力去恨一个人。 菱月已经认清了现实,以她的身份,去恨自己未来的夫主,无异于以卵击石,她伤不到对方分毫,到头来,受到折磨的只有她自己。 七爷应该为她所遭遇的这一切负责吗? 菱月不想再去关心这个问题。 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她不愿意再用这样的念头来折磨自己。 老太太也好,七爷也罢。 菱月现在是既没有多余的爱,也没有多余的恨。 他们是主子,她是奴仆。 在主仆之间说爱谈恨,是一件既多余又可笑的事。 他们不需要她的爱恨。 他们只需要她谨守一个奴仆的本分,把主子伺候好,如此而已。 从前她的主子是老太太。 现在她的主子变成了七爷。 都是一样的。 菱月现在只想好好地活下去。 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第47章 十日后, 顾府好些个家丁抬着许多财物,一路浩浩荡荡地抬进了甄家小院。 第56节 这一日,甄家前所未有的热闹, 亲朋邻里挤满了甄家的小院子。 比之红药纳征的那日, 更热闹上十倍。 二十几抬的东西, 摆得小院子里都没处下脚。 一个管事婆子在一旁高声唱着长长的礼单。 第一抬, 白银五百两。 第二抬, 吉祥如意金稞子十对。 第三抬,金如意一柄。 第四抬, 杜鹃花样金钗一对。 …… 第十二抬,杭绸十六匹。 第十三抬,苏缎十八匹。 …… 整整二十四抬,都是值钱的物件,一旦缺银钱使了,直接拿去当铺就可以换银子的那种。 有人听得眼睛都直了。 一个邻居对着梁氏咋舌道:“我的老天爷哟, 宁家闺女出嫁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多东西哇。这么多东西,躺着吃一辈子也吃不完吧!我说, 你们家这闺女可是真生着了。” 以前因甄二家只生养了这一个女儿, 没有儿子, 有不少人暗地里都笑话过他家的, 现在舆论完全反过来了。 红药是甄家的干女儿,这样的场合她就没有不到的,这时候红药一脸喜气洋洋地插进话来:“这才哪到哪!等着瞧吧, 月娘跟了七爷, 干爹干娘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大伯母汪氏也是一脸的喜色, 也不光她一个,甄家的许多亲朋都是如此, 甄家有女儿给主子做了妾,这个主子还是七爷,甄家的亲朋好友只有跟着沾光的。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管梁氏心里头是个什么样的滋味,面上都得高高兴兴的。 甄家热闹了好半日,连红药这个干女儿都忙得没消停,忙忙活活地帮着梁氏招待客人,待客人吃过饭,又帮着把亲朋好友一一送走,甄家小院好容易才清净下来。 红药带了董家一个干粗活的婆子来,红药让这婆子去做些收拾碗筷、打扫庭院里燃放爆竹留下的红色纸屑之类的琐事,红药自己这才得了一点空,到西厢房里跟菱月说话。 红药挨着菱月在床头上坐下来,一脸高兴地道:“我都没想到府上能送来这么多东西,咱们毕竟是家生子,本来就是人家的人。可见府上这是有意要给你做足脸面,我真为你高兴。” 甄家发生的这些事,对甄家的影响是翻天覆地的,可是出了甄家这个门,很多人并不知晓。 红药生活在董家,就不知道这些。 在红药看来,菱月这是自己跟那个人断了,自己选择了嫁给七爷。 这当然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既明智,又正常。 在红药看来,菱月要是不这么选,才是傻了。 之前的事情,红药自然也不会再去提它,都过去了。 红药跟菱月说着贴心话:“咱们虽说是给人做小,却也不用怕它什么。一来咱们是老太太给的人,背后靠着老太太,天然就有一层护身符在身上,天大地大,府里老太太最大,只要咱们自己不做错事,谁也不好拿咱们怎么样。二来,七奶奶又不住府里,你上头没有主母压制,不用去伺候主母,只要服侍好七爷一个就行,平日里不知道多轻松了。你呀,只要把七爷的心拢在手里,早日生下儿子,你的地位就稳了。凭他以后再有什么变故,你也不怕了。” 菱月看着红药,唇畔牵起来。 她觉出了世事的荒诞。 想留下的人,留不住;想出去的人,又出不去。 老天爷似乎喜欢跟人开玩笑。 红药奇道:“你笑的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菱月慢慢地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菱月说这话,并非敷衍。 她是真的觉得红药说的很对。 以她目前的处境,红药这些话,堪称金玉良言。 便是她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 拢住七爷的心,早日生下儿子。 没有儿子的侍妾,就如同那无根之木、无水之萍,一旦遭到主人厌弃,后果不堪设想。 有了儿子就不一样了。 看菱月明白,红药非常欣慰。 她对菱月信心满满,凭他七爷再尊贵再冷淡,他也一样是个男人,以菱月的美貌和聪明,在七爷的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红药相信,菱月拥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红药走后不久,梁氏进来西厢房找女儿,府上送来那么多财物,梁氏来找女儿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分派。 进来屋子,发现菱月坐在桌旁正在看书。 一个人安安静静翻书看的样子,恍惚间让梁氏有种错觉,好像外头这一切都与她不相干似的。 梁氏一顿,才道:“府上送来五百两银子呢,我想问问你,这些银子你是想换成田地呢,还是想到时候直接带着银子进府。” 按着梁氏以前的设想,看家里有多少银子,尽量多给女儿置办一些田地傍身,以后嫁进婆家,也好让人高看一眼。 现在不一样了,五百两银子便是全换成田地,以顾府的富贵,也不会把这点东西看在眼里。 倒是女儿入府做了姨娘,以后只怕使银子的地方不会少了。 所以梁氏才会有此一问。 菱月诧异道:“这是纳妾之资,是府上送给爹娘的财物。又不是聘礼,有的人家还指着儿媳妇抬嫁妆的时候再给抬回去。没听说过给人做妾还要把纳妾之资再一并给带回去的。爹娘年纪大了,这些银子就算是女儿对爹娘的孝敬,爹娘尽管留下花销就是了。我反正是不会带回去的,娘不要跟我争这个了。” 菱月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反让梁氏觉得伤感。 梁氏先按下这个不提,又道:“还有那么多绫罗绸缎呢,你快出去选一选,回头多做几套春装,天马上暖和了,回头好换着穿。” 这个菱月倒不反对。 府上送来这么多绸子缎子,本意就是让她拿来做衣裳的。 眼看要进府了,是得做几套鲜亮的衣裳穿。 菱月跟着梁氏去了堂屋,梁氏把这些布料一匹匹地都摆出来,眼看就摆满了半个屋子。 菱月转了一圈,她有自己的审美,选出来一些自己喜欢的,又挑了一些用来搭配的料子。 她大致上跟梁氏说了一说,哪几块料子做上衫,哪几块料子做裙子,哪几块料子做比甲,哪几块料子做褙子,哪个跟哪个搭配,还有鞋面上的用料,就这么一说,就出来七八套衣裳、五六双鞋子。 梁氏见她如此,倒觉得高兴,这时候又听菱月道:“娘明日去请个好裁缝家来,到时候我告诉裁缝怎么做。” 梁氏神色一顿。 倒不是说心疼这份做工钱。 既然赶着要裁这么多衣衫,把其中大部分交给裁缝来做说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眼下离着入府还有半个月呢,菱月自己动手做上两身也完全来得及,也不会劳累着。 可是听菱月的意思,她自己竟是一点不打算沾手的。 竟是要一股脑地全推给裁缝去做。 自家的姑娘自家知道,梁氏很清楚菱月绝不是个懒姑娘,要知道菱月以前的衣衫,也都是她自己动手做的。 那时候家中哪有这么多好料子,也就是老太太会不时赏下一块好料子来。 姑娘家给自己做新衣裳穿,哪一回不是高高兴兴的。 梁氏感受到了这其中的差别。 当晚,梁氏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睛,也不说睡觉。 甄二催了她两句。 梁氏忽然以手掩面,流下泪来:“我有时候真想找上门去,我就一头碰死在老太太跟前,一了百了了。这样咱家月娘就不用给人做妾了。” 甄二说起这个事就烦,不由得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就是看在咱家丫头的份上,你能不能别瞎裹乱!” 梁氏哭了一阵,擦干眼泪,不说话了。 第二日,甄二下值回来,告诉梁氏:“今个儿上头给我升成管事了,以后手底下管着一帮人。不用再去门房了。” 这要是换了以前,听到这样的消息,梁氏得放鞭炮庆祝。 可是现在,梁氏反应相当冷淡,反而道:“什么管事不管事的,不稀罕那个。你不许去,就接着干你的门房就挺好的。” “为什么不去?”甄二还没说话,倒先听到菱月的声音。 菱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一边迈进屋子一边道:“这是主家给咱们的好处,人家愿意给,咱们只有接着的,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爹升了管事,这对咱家是大喜事,该庆祝才是。娘怎么倒说不去,好没道理。” “宫大娘子本来就说要给爹升管事的,还好她说话算话,她要是说了不算,我回头倒要找她要个说法呢。” 菱月又看向梁氏:“她还说过要给娘安排一个体面差事……” 话还没说完,梁氏一口截住:“我不会去的,你不用劝我。” 菱月顿了顿,道:“娘不想去就算了,反正家里现在也不缺银子使。只是去街上叫卖点心也太辛苦了些,娘以后不要去了。要是喜欢做点心,就隔三差五做一些,咱们自家吃,也可以往亲友家中送一送。往外头卖就算了。我不想让娘那么辛苦。咱家里现在也没有必要。” 梁氏没说话。 菱月苦中作乐一般的,觉出一点这桩事带来的好处来。 如果他们甄家是正儿八经地发嫁女儿,梁氏就是省吃俭用,也一定会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 少不得梁氏自己就要辛苦些,也许还要叫卖上好多年的点心。 如今家里再也不缺银子使,梁氏可以少操劳许多年,从现在起尽可以享些清福了。 金银是有金银的好处,不承认是不成的。 第二日,宁姨娘托人给她送来了添妆。 她竟然也听说了。 打开漆木盒子,里头是一副样式精致的金镯子。 宁姨娘的首饰菱月都见过,并没有这样一副金镯子。 第57节 应该是她把原先的首饰当了,又去新买的。 这幅金镯子花样十分特殊,竟是连绵不绝的卍字锦纹。 卍字纹是一种宗教图文,有护身符的意味在。 菱月眼眶发热,因为宁姨娘是明白她的。 她知道她不是自愿的。 所以她送来卍字锦纹的金镯子,希望借此来庇佑她。 宁姨娘临走前对她那一句句的叮嘱还言犹在耳。 当时她还答应得好好的。 倒好像可以自己做主似的。 现在想想也怪可笑的。 当天下午,樊老姨娘的添妆也送来了。 当晚一夜春雨,甄家院子一角的迎春花好像从这场春雨中吸足了养分,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出了嫩芽,又过两日,迎春花也开了。 物候轮转,这会子连薄袄也穿不住了,之前的节气已经彻底过去,人间换了天地。 又过得几日,府上派人送来了做好的嫁衣。 只有正室才能穿正红色的嫁衣,府上送来的这件嫁衣是胭脂色的,说来也很漂亮。 菱月看着这件嫁衣,忽然感觉到时间的迫近,再过几日,她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从此踏进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世界里去了。 这一晚,菱月做了噩梦。 是府上的场景,周围的丫鬟们都纷纷回家了,菱月觉得自己也该回家去,可是她忽然想起来,她现在已经不是丫鬟了,她是侍妾,丫鬟们是有家可以回的,然而侍妾没有。 菱月正在心慌的时候,忽然她被人死死抓住了。 那人十分凶恶,抓住了她就不撒手。 菱月非常害怕,可是怎么也挣脱不开,忽然她灵光一闪,知道这个抓着她的人是谁了。 是了,这个人是七奶奶。 七奶奶不喜欢她,要狠狠地整治她。 这人的脸原先是模糊不清的,仿佛被一层烟雾笼罩着,这会子显露了出来,竟然是二奶奶的脸。 二奶奶那张脸十足的凶恶,她狠狠地抓住她不放,她还大声地喊起人来,让人狠狠地打她。 菱月惊慌之余,竟然挣脱了二奶奶的桎梏,她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她要去找老太太,老太太会保护她的。 跑着跑着忽然菱月又想起来,老太太已经把她送人了,把她送给了七爷,老太太不会管她了,她得去找七爷。 于是菱月又跑起来,她跑着想追上七爷,想抓住七爷一片衣角,可是七爷不紧不慢地在前头走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忽然七爷回头望过来一眼,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眼,这双凤眼里满是冷漠,他漠不关心地看了她一眼,又事不关己地接着往前走了…… 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菱月整个人都在惊惧中急促地喘息着。 额头上全是冷汗。 梁氏听到动静,她上身披着衣裳,举着一支蜡烛忙忙地进了屋子,嘴里喊着:“月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菱月抬起脸来,她急切地朝着光亮的地方递出一只胳膊,想让梁氏抓住她,她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娘,我怕。” 梁氏急忙把蜡烛搁在一旁,她上前抓住菱月的手,往床头上一坐,把女儿揽在自己怀里,就跟菱月小时候一样,梁氏哄道:“不怕不怕,娘在这里呢。” 菱月身上微微颤抖,在梁氏一下一下的安抚下,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像小时候一样被娘亲搂在怀里,菱月闭上双眼,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 出嫁的前一晚,菱月过来父母所居的东厢房,她来跟父母告别。 以前做丫鬟的时候,一个月还能出来一日和家人团聚,这回入了府,她身份变了,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甄二难掩伤感:“丫头啊,爹要是做得到,也想把你嫁给许大夫,你知道吗?” 许大夫。 菱月已经有日子没想到过这个人了。 现实的难题摆在她面前,让她没有心力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 菱月眼中有泪:“爹,不要说了,女儿都明白。” 梁氏也流下泪来:“月娘啊,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得往前看,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得好好地过日子,你知道吗?” 菱月含泪点头。 “娘的话,女儿都记住了。女儿明日一去,从此自当谨守本分,好好服侍七爷。过去的事情,女儿不会再去想,以后的日子女儿会好好过的。爹娘无需为女儿担心。” 菱月在父母跟前跪下来。 “女儿不孝,父母年纪渐长,女儿却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惟愿父母好好保重自身,以后女儿在里面,知道父母身体康健,也可安心了。” 说罢,菱月含泪给父母磕了三个头,谢过父母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第48章 第二日是正日子。 这一日, 外头天还没亮,梁氏就推开西厢房的门,她进来喊女儿起床的, 却发现菱月已经起来了, 身上穿着整齐的衣裳, 正在叠被子。 梁氏去厨房提来热水, 菱月洗了脸。 这时候外头已经蒙蒙亮了, 菱月拿着梳子慢慢地给自己通头发。 等些许晨光洒进屋子,菱月对着镜子开始给自己上妆, 她肤色白皙,又正值青春妙龄,脸上向来是不碰脂粉的,菱月用螺子黛给自己描了眉,正待上口脂,梁氏端着一碗面进来了。 “先等一等, ”梁氏叫住她,“一会儿再用那个, 你得先吃碗面, 压压饿, 不然这一天你都吃不了什么东西的。” 菱月便先去吃面。 面是梁氏昨晚上和好的, 放着醒了一晚上,刚现擀了出来,热气腾腾的一碗面, 用白菜编的锅, 面里有一个荷包蛋, 还有一些肉片。 面汤清澈,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油星, 是菱月喜欢的味道。 菱月连汤带面,慢慢都吃干净了。 重新漱过口,菱月对着镜子给自己上了口脂,胭脂色的口脂,和嫁衣一样漂亮。 这时候全福人到了,和红药出嫁那次不一样,这一回,全福人是顾府请来的,全福人对着梁氏满口的喜庆话,及至进来屋子,看到今日的新娘子,全福人喜得一拍巴掌:“哎哟,可不得了了,这么漂亮的新娘子,我今日也算开了眼了!” 全福人几步走过来,对着菱月脸上仔细地瞧了瞧,点头赞道:“这妆上得好,是不用上脂粉,真要上了倒污了这好颜色了!” 梁氏请全福人稍坐片刻,又拿来蜜饯和枣糕招待。 不一时,甄家的女性亲眷也都到齐了,站满了一屋子。 梁氏在盆里兑好温水,全福人过去净了手,她拿过梳子,在甄家这些女性亲眷的见证下,一边给菱月梳着头发,一边娴熟地唱着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全福人语调悠扬,让菱月感觉到这是一种仪式,在亲眷们的见证下,全福人用唱梳头歌的方式给新娘子以祝福。 空气中有飞舞的尘粒,它们在晨光中闪烁着,有着透明的质感。 菱月看着它们,一时听得出了神。 头发梳过,梳头歌唱过,梁氏接过全福人手中的梳子,亲自动手给菱月梳了一个百合髻。 和以前菱月自己梳头发不一样的是,这一回,梁氏把菱月的头发全都梳了上去,不再有头发垂下来,这是女子嫁了人的标志,从此以后,这世上只有丈夫能看到这个女子散下头发的样子。 梳好发髻,插上插戴,戴上耳裆。 一样样地都打扮妥当。 忽听外头小院里一阵响亮的炮竹声。 府上的花轿停在了院子里。 这些流程府上事先已经知会过甄家,纳妾和一般的男婚女嫁不一样,不会有新郎官来亲迎,这时候就见喜娘喜气洋洋地进来屋子,笑容满面地道: “新娘子该上花轿了!” 全福人拿起喜帕,要给新娘子盖在头上。 菱月黛眉红唇,安安分分地坐在床头上,等着全福人的动作。 梁氏隔着一两步的距离,眼睁睁地看着床头上的女儿,她一身胭脂色的嫁衣,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多么漂亮,又多么端庄。 梁氏忽然捂住脸哭起来。 一般来说,女儿出嫁的日子,做娘亲的舍不得女儿,流两滴眼泪也是有的。 只是凡事总该有个限度。 众人看梁氏哭得不成样子,几个亲眷忙上去把梁氏架开,汪氏一边架着梁氏,一边忙不迭地劝道:“月娘这是去享福去了,以后丫鬟婆子使着,绫罗绸缎穿着,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你这个做娘的倒哭起来!” 喜帕盖在头上,遮住了视线,菱月在喜娘的搀扶下,移出了屋子,上了停在院子里的花轿。 这还是菱月头一回坐轿子。 以前老太太坐轿子,她都是跟在旁边随行的。 花轿微微晃动,其实比不上靠自己步行那般安稳,菱月略感不适。 花轿从东角门抬进府中,到了二门上,花轿给放在地面上,家丁们撤了下去,换了几个身体健壮的婆子来抬轿,花轿进了二门,又走了一段,不时拐一个弯,最后终于又停了下来。 喜娘撩开了轿帘,菱月听见她的声音在正前方传来:“到地方了,新娘子可以下轿了。” 喜帕遮挡住视线,菱月只能看到脚下这一小块地方,菱月慢慢地挪出花轿,喜娘赶忙上来搀扶着她,轿杠放倒在地面上,菱月小心地迈了出去。 喜娘在左边搀扶着她,很快又上来人在右边搀扶她,菱月被这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引导着,慢慢地走过一段路,又步上几级石阶,迈过低低的门槛,进了喜房。 菱月被人引领着在喜床上坐下来。 喜娘道:“新娘子先歇一会子吧,举行仪式的吉时还没到,且得等一会子呢。” 第58节 菱月点点头,喜帕在头上微微晃动。 有人在旁边问菱月:“姨娘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听声音,许是个丫鬟。 菱月感觉到屋子里好像没有其他人,方出声问道:“都有谁在屋子里?” 这丫鬟如实回答,屋子里除了菱月自己,就是喜娘,再就是两个丫鬟。 菱月听说,这才把喜帕揭了下来。 喜娘有些吃惊,到底没有阻止。 这里果然是喜房。 屋子里到处用红色妆点着。 大红绸挂得到处都是。 菱月抬头望了望,她此刻坐在了一张很是精致的架子床上,上头也挂着大红绸,中间还吊着红花,很是显眼。 触目所及之处,粉墙上、立柜上、多宝阁上,还贴着红色双喜字。 雕花的月亮桌上燃着一对粗粗的红蜡烛。 床铺上铺着红绸缎,坐在上面有些硌人,菱月多往上头看了两眼,旁边的丫鬟见状笑着告诉她:“下头铺了大枣、花生、桂圆和莲子,是早生贵子的意思。” 床上还半铺着一条红色缎面的被子,上面绣满了神态各异的小娃娃,是一条百子千孙被。 菱月收回了视线。 这间屋子是很安静的,可是菱月依稀能听到外头的动静。 接近午时的时候,喜娘出去了一趟,不一时,喜娘回来道:“吉时已到,新娘子该出去敬茶了。” 喜帕重新盖回头上,喜娘和丫鬟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菱月出去了。 她们走在曲致的游廊上,外头的动静逐渐清晰起来,有热闹的人声,还有喜庆的乐音。 眼前一片红色。 前头的动静嘈嘈杂杂的,鼓噪成一片。 菱月有种周围在唱大戏的感觉,她整个人好像分成了两部分,她的身体站在台上和众人一道唱戏,她的精神则游离在台下,对着台上这场大戏冷眼旁观。 走到游廊的尽头,菱月被人搀扶着迈进厅堂的时候,听到里头有人在高声唱礼:“新娘子来敬茶了!” 厅堂里铺着红色的地毯,喜帕遮挡住视线,虽然看不见,但菱月能感觉到前头和两边都是人,喜娘和丫鬟搀扶着菱月往前走,停下来的时候,菱月透过喜帕垂下的边角,看到红色地毯上一个秋香色的软垫。 有人在前头高声唱礼:“新娘子给七爷敬茶了。” 喜娘在耳边提点她:“跪下给七爷敬茶。” 纳妾和娶妻不一样。 娶妻有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纳妾没有这三拜,取而代之的,是刚进门的妾室要给夫主和主母敬茶。 这些仪式方面的事情,府上是跟甄家通过气的。便是没有,菱月长在内院里的人,对这些规矩也没有不知道的。 菱月在软垫上跪下来。 丫鬟端着托盘,托盘上一盏茶盏,低低地送到菱月面前。 菱月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擎起茶盏,以一种好看的姿势高举过头顶,声线清澈地敬道:“妾身甄氏,给七爷敬茶。” 敬茶的这个动作,让菱月纤细的身段显出漂亮的弧度,姿态柔美而恭顺。 送到眼前的这双手白皙似玉,相当好看。 七爷一身喜服地坐在梨花木椅上,他顿了一下,方才把茶盏接了过来。 菱月手上一空,就听上头七爷叫起,喜娘搀扶着菱月从软垫上起了身。 给七爷敬完茶,就轮到给七奶奶敬茶了。 喜娘搀扶着菱月转了个方向,往前面走了几步,待停下的时候,菱月垂下的眉眼透过头上喜帕的边角,看到了红色地毯上的秋香色软垫,和刚才的一模一样。 菱月方欲行礼,忽听唱礼的高声唱道:“新娘子给方大太太敬茶了。” 菱月动作一顿。 方大太太? 她知道七奶奶娘家姓方,乃是方尚书府大房的千金小姐。 方大太太,是七奶奶的母亲。 照理说,纳妾仪式上不该有给主母娘家母亲敬茶的环节,除非……七奶奶本人没有出席,方大太太是代替七奶奶接受妾室敬茶的。 今日这样的场合,七奶奶竟然没有出席,这是菱月没有想到的。 要知道,纳妾并非是做丈夫的一个人的事,律法上明文规定了,除非妻子同意,否则丈夫是不许纳妾的。 纳妾是夫妻双方共同的事情。 纳进门的妾室,也是来服侍这夫妻二人的。 然而,事情明摆着,七奶奶就是缺席了。 要说七奶奶这是身子方面的缘故,可其实七奶奶虽说长年在外养病,可要说她的身子有多糟糕也不至于,最起码每到过年的时候,七奶奶都会按时被接回府上,这些年七奶奶年节都是在府上过的。 菱月心中思量着这个事情,一边规规矩矩地在软垫上跪了下来。 方大太太姿态端雅地坐在梨花木椅上,她是一位中年美妇人,如今五十岁的年纪,因保养得宜,看上去只有四十岁。 菱月跪在软垫上,规规矩矩地高举着茶盏。 方大太太看着伸到跟前的这双手,这是一双保养得宜的手,白皙柔嫩,一看就是没干过粗活的。 方大太太的目光落到菱月头上覆着的喜帕上,喜帕挡住了方大太太的视线,让她看不到菱月的容貌,不过她想,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喜帕下头的,也该是个美人胚子才是。 方大太太顿了一下,一旁的丫鬟上前一步,把茶盏接了过来,递到方大太太手上。 菱月手上一空,就听到方大太太的声音在头顶上想起来,听上去倒也和气:“好孩子,既进了这个门,以后好好服侍你主子爷和你主子奶奶,有你的好处。” 说着,菱月又听方大太太道:“赏。” 方大太太的赏赐是一早备好的,她这头叫了赏,那头就有丫鬟手持托盘站出来,因菱月头覆喜帕看不见,那丫鬟唱道:“太太赏给甄姨娘双梅攒金金步摇一支。” 菱月又谢过赏,方在喜娘的搀扶下起了身。 这时候就听唱礼的唱道:“送新娘子回洞房。” 菱月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七奶奶果然缺席了这场纳妾仪式。 方大太太的赏赐由丫鬟拿着,菱月搭着喜娘的胳膊,沿着曲致的游廊,一路重新回到了喜房里。 这厢,纳妾仪式结束,喜宴正式开场,这场喜事办得热闹,来吃喜宴的除了顾府本宅的大小主子,顾七一些同僚和下属也应邀前来。 喜宴自然分了男席和女席。 方大太太没有多留,只在席上略用了两口,就告辞要走。 方大太太身份特殊,自与普通客人不同。 丫鬟忙把此事通禀给喜宴上的顾七。 顾七从宴席中脱身出来,及见到方大太太,顾七没有强留,只有礼道:“今日有劳岳母了,岳母今日为我们府上的事舟车劳顿,实在辛苦,真是让我过意不去。” 方大太太看着顾七。 她的女婿,她女儿的丈夫。 此刻的顾七一身喜服,是新郎官的打扮。 俊眉修目,一身的贵气。 八.九年了,他好像没有多少变化,穿上喜服的样子,恍惚让方大太太想起来多年前的场景。 同样一个新郎官,当年鼓乐吹喧,他也是一身的大红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前来迎娶新娘,十足俊美的模样,让人艳羡。 方大太太还记得女儿当年的模样,一身的凤冠霞帔,都要上花轿了,还偷偷撩起喜帕一角,偷偷望向骑在马上的新郎官,那叫一个面若朝霞。 门当户对,十里红妆,堪为一时佳话。 方大太太在旧梦中回过神来,对着顾七,她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客气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快点回去吧,不用送了。” 顾七这便止了步,拱手一礼:“岳母慢走。” 方大太太一行人慢慢地走远了,等出来顾府,上了自家的马车,方大太太再也控制不住,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陪同而来的丫鬟婆子连忙劝慰。 方大太太泪眼婆娑,她的目光透过雪青色的车帘,仿佛看向了遥远的地方。 “我想我的妍姐儿了。” 妍姐儿,是顾府七奶奶闺中时的称呼。 第49章 喜宴一直持续到晚上。 到得晚上, 就主要是顾府本宅的大小主子们在吃席了。 二太太是顾七的母亲,这样的场合,她是不好缺席的。 席上, 府里的太太们、奶奶们, 还有跟着太太奶奶们过来的侍妾们, 不停地有人过来跟二太太祝酒。 到得散席的时候, 二太太已经很疲乏了。 大小主子们都一行人一行人地散了, 二太太也被丫鬟婆子们扶着,慢慢地走在梨白院的庭院里。 二奶奶给钱妈妈使了个眼色, 二奶奶这一行人坠在二太太一行的后头,等到出来梨白院,大家各自提着灯笼往各自院子的方向去了,人都散了,二奶奶等人紧走几步,追上了二太太一行。 二奶奶的惜红院和二太太的慎安院都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倒也不显得突兀。 丫鬟们提着灯笼在前头照亮,因刚出来梨白院不久, 青石板上有着燃放爆竹留下的大红纸屑, 被火红的灯笼一照, 十分显眼。 二奶奶一边走着, 一边笑道:“要说老太太还是最疼七叔,最喜欢的丫头都舍得给他。我可听说小十七之前就看上了这个丫头,还拐弯抹角地跟老太太讨过, 老太太不但不给, 还告诉给公爹知道。小十七为了这个差点就挨了罚呢。今日小十七怕不是要气死了。” 第59节 二奶奶说着这个, 好像在说什么趣事一般。 二奶奶是大房的媳妇,她口中的公爹说的自然是大老爷。 她口中的小十七就是十七爷, 是大房的庶子。 顾十七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排在他前头的顾十六是二房庶子,年前刚娶了媳妇,下一个就要轮到顾十七。 二奶奶这样一说,二太太也恍惚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 说起来都是去年的事了,当时二太太听过一耳朵,也没往心里去。 如今听二奶奶一说,二太太这才对上了号,才知道原来去年小十七讨要不成的那个丫头竟然就是如今的甄姨娘。 二太太心里便不大欢喜,嘱咐道:“这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以后不要再说了。” 二奶奶好像这才反应过来,忙笑道:“瞧我这张嘴,就是没个把门的。太太莫怪,以后再不会说了。” 一行人提着灯笼走在夜晚的庭院里,只有衣裳窸窣的摩擦声和错杂的脚步声,很安静。 二奶奶好像竭力想说点高兴的事,又道:“今日的喜事办得可真够热闹的。咱们这些人就不说了,七叔的同僚和下属还来了好些呢。我都没想到。也不知道七叔这是想讨老太太的高兴呢,还是就欢喜甄姨娘。不过呀,咱们的甄姨娘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又素来是个聪明伶俐的,也怪不得老太太和七叔都喜欢她。” 这话二太太听着,心里颇不是个滋味。 再者说了,纳个妾罢了,办个纳妾礼,再置几桌酒,也就差不多了。 毕竟只是个妾,甄姨娘出身又低,是府上的奴仆出身。 又不是正经娶二房。 如今这样,动静委实大了些。 二太太从一开始心里就不赞成,只是这是老太太发的话,二太太心里有话也不好说罢了。 就听二奶奶笑道:“甄姨娘长得这么个模样,以后给七叔生下的孩子不知道多漂亮了。只要甄姨娘争点气,给七爷生个儿子,七爷有了后,不说到时候老太太有多欢喜,就说太太以后还有什么可愁的?我在这里提前恭喜太太了。” 要说顾七的子嗣问题,确实是二太太心头一块心病。 只是听了这话,二太太心里却也不大欢喜,脸上淡淡地道:“甄姨娘再争气,生下的也是庶子。到底和嫡子不能比。再者说了,还得看她有没有这样的福气和造化呢。” 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了分叉口上,二奶奶一行得接着往前走,二太太一行却要往南去了,二奶奶站住脚,微一福身:“太太慢走。” 二太太点点头,道:“你也回去好好歇着吧。” 看二太太一行人逐渐走远了,钱妈妈一边扶着二奶奶往前走去,两个人一边说起话来。 二奶奶高兴道:“二太太果然不喜欢她。” 钱妈妈笑着“哼”了一声,道:“就算让那丫头拔得头筹了,可又怎么样呢?光是二太太不喜欢她这一条,就够她喝一壶的!” 二太太是顾七的母亲,那丫头上头坐着这样一钟大佛,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利刃,以后日子可得小心着过。 钱妈妈道:“那丫头是老太太的人,光是这一条,二太太就不可能喜欢她。何况……” “何况,”二奶奶笑着把话接过去,“还有丁嬷嬷的事儿,先不说这件事上二太太有没有参与,便是没有,这件事也扫了二太太的颜面。呵,还没进门呢,就先惹了上头太太的厌,活该那丫头倒霉。” 钱妈妈得意洋洋地道:“这说明那丫头命里不带福。呵,外头瞧着倒风光,真以为进了这个门自己就能享福了,怕是不能够!”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了。 *** 夜幕降临,喜房里成双成对地燃了好些个粗粗的红蜡烛。 火红的烛光映着屋里的大红绸、红色双喜字、红被褥、红嫁衣,还有新娘子的红唇,红、红、红,触目所及都是红色,辉映着喜庆的气氛。 喜娘不时地让丫鬟们出去观望情况。 一时,刚出去的丫鬟脚步匆匆地回来了,一脸喜气地道:“姨娘,七爷过来了。” 菱月估摸着时辰,喜帕早已经重新覆在了头上,这会子倒也稳得住,不慌。 不一时,菱月听到房门开开的声音,一行人进得屋来,菱月只能听到动静,跟着七爷进来的人脚步稳而不乱,显然是训练有素的。 这些人在门口就站住了,只有一道脚步,不疾不徐地一路向着里屋而来,最后在她跟前站住了脚。 菱月透过喜帕的下缘,看到前方两步远处,一双玄色镶金丝云纹的靴子。 低调中透着贵气。 喜娘在一旁唱着:“请七爷挑起喜帕。” 随着喜娘的唱礼声,一杆喜秤探了进来,菱月能看见喜秤前头系着的红丝缎,十分精致。 喜帕用喜秤来挑,取的是称心如意的意思。 喜秤慢慢挑起喜帕,菱月眼前的视野一点点放开。 一双玄靴往上,是红色的喜服,上面用金线绣着对称的祥云图案,有着吉祥如意的寓意。 视野完全放开了,面前的人终于完整地出现在菱月的视野里。 菱月清凌凌地抬起眼睛,入府多年,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清楚明白地看清七爷的样子。 从前在这些男主子面前,菱月怕招惹是非,一向只谨守着下人的本分行事,垂眸敛目,从不多看一眼。 倒是多次听人在老太太跟前夸赞七爷的相貌。 菱月只道是夸张之辞。 既是在老太太跟前夸赞七爷,言辞夸张些,也是事理常情。 如今才知道,那些人所言非虚。 七爷一张脸面如冠玉,越发衬出一双极黑的眉眼,眉毛修长,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眉眼极有神,眼神也坚定,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人。 菱月早知道他身量高,如今近看,更觉出对方身姿提拔,如同茂林修竹。 俊眉修目,也堪称龙章凤姿。 一身喜服,也一身的贵气。 顾七把手上的喜秤放回丫鬟手上的托盘里。 菱月已经从喜床上起身,她侧身一让,对着七爷盈盈一福:“七爷。” 姿态柔美而顺从。 顾七垂下视线看她。 一身胭脂色的嫁衣,上面有着寓意吉祥的绣纹,在满室煌煌的烛光里,映衬出姣好的容颜和曲致的身段,有着典雅的美丽。 顾七注视着她,一种旖旎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转。 二人又都是一身的喜服,男的俊女的美,光是站在一处,就好看得仿佛一幅画一般。 喜娘一脸喜气,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欢喜。 就听顾七一声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喜娘和两个丫鬟道了一声“是”,这便退下了,及至走到外间,菱月听见更多的脚步声,彼此错杂着退了出去,最后的动静,是房门关上的“吱呀”声响,随后,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菱月的一颗心不由得跳快了一拍。 一个月的时间,菱月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真正到了时候,菱月才知道不紧张是做不到的。 所有的感官一时间都扩展到了极致。 菱月很清楚地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酒气,这样的喜宴,不喝酒是不可能的,可是很奇怪,刚刚有旁人在的时候,这点酒气好像只是七爷身上的点缀,现在这些人一走,这酒气好像忽然就浓烈起来,衬着对方一身的喜服,伴着这满屋子喜庆的红色,让人心头发慌。 忽听顾七问她:“我刚才让丫鬟给你送晚饭过来,你吃了没有?” 菱月定了定神,柔顺地点头道:“妾身吃过了,多谢七爷想着。” 菱月答话的时候,螓首半垂,半含半露的一张脸娇艳欲滴,露出新嫁娘的娇美和羞涩。 夜深人静,喜烛煌煌。 顾七的眼神有了一点变化。 他长腿一伸,在床头上坐下来,又伸手摸着旁边的红缎子,让菱月也过去坐下。 菱月大概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顺从地在七爷旁边坐了下来,又谨慎地隔开一点点距离。 顾七垂眸看着身边的她。 一头长发乌鸦鸦的,上头只交错地点缀着一副对钗,钗头是花朵状的,点缀在发间,倒也好看。 可是比起发间的花钗,这张姣好的容颜才更像是一朵娇花。 螓首半含,无限娇羞。 顾七侧过一点目光,他注意到,菱月唇瓣的颜色是和嫁衣一样漂亮的胭脂色,唇瓣和嫁衣相互辉映,有着娇艳的质感。 顾七倾身过去。 陌生的男性气息围拢过来,菱月无比鲜明地感受到这一切,对方的呼吸就拂在脸旁,带来陌生的温度。 菱月两只手攥紧了自己的袖口,她闭上了双眼。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出嫁之前,梁氏塞给她一副嫁妆画,该知道的,菱月都知道了。 这才是真正的仪式。 跨过这个仪式,就真正地和从前的自己割裂开来。 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未来,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 因为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顾七忽然停了下来。 他拉开一点距离,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怀中的人。 菱月紧闭双眼,整个身子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顾七心想,她太过紧张了。 其实他还没有真正做些什么,两人身上的衣衫都还完整着。 顾七琢磨了片刻,往后退了开来。 第60节 陌生的气息退去,菱月感受到异样,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菱月很快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两人之间已经重新拉开了距离,七爷往后退开了,一双狭长的凤目里,重新恢复了平日的清明。 刚才的旖旎氛围不复存在,好像不曾出现过一般。 菱月怯怯地看着七爷,神色间难掩不安。 顾七一顿,还是从床上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菱月,嘱咐道:“今日忙碌了一天,你也累了,今晚好好休息。” 菱月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匆忙从床头上站起身来,顾七转身欲走,菱月立在床头,怯怯地叫了一声:“七爷……” 顾七脚步微顿,到底没有停留。 菱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去。 喜房里一时只剩下菱月一个人。 菱月心里乱糟糟的,她一下子坐回床头上,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回想方才,七爷的口吻说得上温和,并不见恼怒。 可是洞房花烛之夜,七爷竟然就这么走了。 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屋门口有丫鬟守着,七爷从喜房里离去,这些人是眼看着的,两个丫鬟不明所以,提着小心进来屋子,对着床头上的人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姨娘?” 菱月收敛了脸上的神色,淡淡道:“七爷只是累了,需要休息,你们也累了一天了,都回房歇着去吧,不用守着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有些不安地去了。 喜房里重新剩下菱月一人。 菱月在床头上干坐了一会儿,一颗心慢慢平稳下来。 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但她心想,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弥补的。 最起码七爷在离去的时候,态度上是温和的。 这就是说,事情还有得转圜。 今晚的发展的确出乎她的意料,难免让人不安,不过,在菱月内心最深处,也未尝不是松了一口气的。 最起码在今晚,不用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相亲近。 喜房里喜烛煌煌,一个人的喜房里,菱月整个人慢慢地松懈下来。 第50章 第二日, 外头天还黑着,顾七就早早地起床了。 娶妻有三日婚假,纳妾可没有, 故此今日和往日一样, 顾七得早早地去参加朝会。 今上还有一个习惯, 在正式朝会之前, 他会先派人把朝廷重臣和亲信大臣叫去上书房, 把这些人聚在一处先开一个小会,顾七便是其中之一。 有时候小会开完, 朝会还会直接略去,直接派人叫候在金銮殿里的众臣散了。 因此,众臣并不是每一日都能得见圣颜,顾七却是每日必见的,万万马虎不得。 也因此,顾七每日都起得很早, 早饭也用得早,这一日, 顾七用过早饭, 从正院堂屋出来, 前头有丫鬟提着灯笼照亮, 这一行人走得很快,顾七欲从前方庭院直接穿过,二门上会有马车等着他, 到时坐上马车, 一路直驶到皇城脚下。 走过庭院一半的时候, 顾七目光忽地一凝,脚下不觉慢了下来。 菱月在屋门口站着, 旁边有丫鬟提着灯笼。 给顾七打灯笼的丫鬟忽见顾七脚步变慢,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顾七脚下一转,已经朝着菱月的方向走过去了。 丫鬟连忙提着灯笼跟上。 顾七走到菱月面前,隔着一两步的距离站定了。 菱月对着顾七盈盈一福身:“七爷。” 顾七垂眸看她。 她显然是匆忙起来的,一头乌鸦鸦的发髻梳得松散,发髻上也别无他物,匆忙之间似乎来不及插上簪钗之类,一张清水脸儿,脂粉未施,少了几分人工雕琢的痕迹,多了几分天质自然的触感,乌眸樱唇,天然的美貌。 顾七负手而立,开口询问:“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菱月一张鹅蛋脸慢慢低了下去,好像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让她有点不好意思,菱月眉眼低垂,慢慢地回答道:“七爷早早地就起了,妾身怎么敢惫懒。今日妾身起的还是晚了,以后一定早起,好服侍七爷。” 顾七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其实每日早起是顾七多年来的习惯,并不觉得辛苦,身边丫鬟婆子一堆,也不缺人服侍,一切都很习惯。 顾七有心想让菱月多睡一会儿,他想说不用,话都到了嘴边,到底咽下去了。 顾七其实也是一时不惯,这种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的感觉。 说起来,对方既是他的妾室,在这些起居之事上服侍于他也份属应当。 顾七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他还得去参加早朝,不便多耽搁,顾七转身欲走。 “七爷……”顾七刚走两步,忽然又听见菱月在后头叫他,那声音怯生生的。 菱月刚才虽说羞涩,声音也并不这样,顾七听出不同来,他停下脚步,眉梢眼角带上一点疑惑,回过头去。 菱月双眼漫上了一层水雾,她只抬头看了顾七一眼就垂下头去,单薄的身子立在那里,是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天光未晞的庭院里泛着清寒,顾七站住脚,看到她低着头怯怯地问道:“昨晚,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七爷不高兴了?” 瓷白的手指紧张地抠着裙子,怯生生的样子,是十足的不安。 顾七恍然。 是他疏忽了。 顾七一时难以就走,虽说前头的早朝还在无声地催促。 清寒的夜幕中,顾七到底是重新折了回来,他重新在菱月面前站定了,口吻温和地道:“不要胡思乱想,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菱月只是低头不语。 顾七只能看到她乌鸦鸦的发顶。 夜风拂过人的衣裳,窸窣作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是一种无声的询问,催促着他告诉她,昨晚洞房花烛,他却忽然离去的缘故。 顾七一张贵气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他很难告诉她,他离开,是因为她太紧张了,这样的回答,好像又把过错推到了她身上,顾七并不愿意这样。 洞房花烛之夜,对一个女子来说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回忆。 既然她还没有准备好,那他愿意给她时间。 他不愿意这样匆匆忙忙地占有了她,这样没有美感的事情,不符合顾七的处世原则,也有损他的骄傲。 这些话,顾七既不会,也不方便讲给菱月听,最后顾七只是温声道:“我已经吩咐下去,昨晚的事情谁也不许私下议论,更不许传出这个院子。你放心,我的话他们不敢违背。” 菱月没有问出自己想知道的,倒是意外得知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消息。 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足以让菱月放下一半的心。 昨晚洞房花烛,七爷却忽然离去,让菱月心生不安的,一则是这件事本身,二则也是担忧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顾府这个大宅院里众人会有的反应。 大宅院里众人捧高踩低是常态,一旦她洞房花烛之夜遭到七爷冷落的消息传扬出去,众人得知她不得七爷的欢心,那么菱月以后的处境就会相对地艰难上许多。 七爷的这道封口令,足以抚平菱月一半的焦虑。 再进一步想,七爷的这道命令,本身也是一种表态,在大宅院里生活久了的人,许多都跟人精一样的,七爷这般一回护,菱月就不至于难以在梨白院立足。 菱月颇有松了一口气之感。 她对着七爷盈盈一福身:“多谢七爷。” 直起身子的时候,菱月一双眉眼也跟着抬起,一双眸子里依旧有泪光在闪烁,菱月却牵起唇畔,带笑催促:“七爷快些走吧,要是因为我反耽搁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顾七无声地看她一眼,一行人提着灯笼,复又往前去了。 因为在菱月这里颇耽误了一点时间,一时间,一行人都有了一点紧迫感,这中间,唯有顾七一人不见匆忙之色,逐渐远去的身影,依稀可见从容。 菱月站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这一行人消失在月亮门的后头。 菱月淡漠地收回了视线。 这当口,天空中的墨色淡下去一些,东方的天际上也翻出了一点鱼肚白,菱月在屋檐下又站了片刻,早来寒凉,浸染人的衣裳,菱月这才不紧不慢地带着丫鬟回去了。 这个丫鬟是昨日俩丫鬟中的一个,这丫鬟昨晚眼睁睁地看着七爷离开喜房,刚刚又亲眼目睹菱月在七爷面前眼中含泪,泫然欲泣,这丫鬟便有心劝慰几句。 两个人迈进屋子,这丫鬟先去放下手里提着的灯笼,待重新上前,刚欲张口,一抬眼,却见菱月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方才的泪光已不见了踪影,脸上的伤心之色也收敛了,在雕着花的圆桌旁坐着,一副安静平和的模样。 方才的伤心和眼泪,恍惚只是旁人的错觉。 这丫鬟一时颇感讶异,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又给重新咽了回去。 做主子的既然好了,她自然不好再去白招惹什么。 一时间,两个丫鬟和一个粗使婆子都到齐了。 这是顾府姨娘的标准配置。 刚才站在外头的时候,借着庭院里挑起的灯笼,菱月已经约莫看清了院子里各处房屋的布局,眼下她所在的这个屋子论方位当属西厢房,应该就是她以后的居所了。 粗使婆子姓陈,两个丫鬟里,大一点的叫绿波,小一点的叫铃铛。 菱月点点头,对两个丫鬟道:“你们两个的名字都很好,不用改了,以后还叫这个就是了。” 绿波和铃铛对视一眼。 府上的惯例,跟了新主子,以前的旧名就不能用了,新主子会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她们重新赐名的。 她们两个竟然不用改名字,这是绿波和铃铛没有想到的。 这倒不是说绿波和铃铛对自己的旧名有多喜欢,只是用惯了的名字,忽然改成别的,别扭总是难免的。 两个丫鬟脸上不由得都露出了一点笑容,不用改名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这说明她们跟的新主子脾性不错,该不是个难伺候的人,两个丫鬟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菱月坐在桌旁,看着立在跟前的三个人,慢慢地又道:“你们既然跟了我,我自会把你们当成自己人看待。只要你们不负我,我就不会辜负你们。” 说这话的时候,菱月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缓缓地从三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第61节 她说的话并不重,可是话里的意思却清楚明白。 三人心中皆是一凛。 三人当中,铃铛年龄最小,性子却最是活泼,她胆子也大,闻言率先响应道:“既然跟了姨娘,咱们以后就是姨娘的人了。姨娘说东,咱们绝不敢往西。姨娘说西,咱们绝不敢往东!” 绿波第二个表忠心道:“请姨娘放心,咱们都是姨娘的人,心里只有盼着姨娘好的,那等背主的事绝不敢做。” 陈婆子也笑道:“我陈婆子就懂得一个理儿,主子好了,咱们做下人的才能跟着好。主子要有个不好,咱们做下人指定也好不了。以后主子怎么说,咱们这些人就怎么做就是了。” 三人的脸上俱都有了精神气。 其实今日一早刚过来的时候她们三人还并不如此,毕竟昨晚发生那样的事,做下人的心里头难免打鼓。 今日菱月若是哭哭啼啼,她们只有跟着垂头丧气的。 如今眼见菱月并非如此,恰恰相反,新主子看起来心里颇有章程,像个立得住的。 三个人这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不由自主地就跟着振作起来了。 菱月见状,微笑道:“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准备了见面礼,一会儿等东西收拾出来,就拿给你们。” 三人听了自然欢喜。 绿波笑道:“主子虽然宽和,只是礼不可废,咱们这些人得先给主子磕了头,认了新主子,等会拿主子的东西,咱们心里才不亏。” 铃铛和陈婆子也都连连点头称是。 三人这便跪拜下来,齐齐给菱月磕头。 雕花椅上,菱月整个身子都微微僵住了,到底是不适应的。 第51章 天光慢慢亮了起来, 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 菱月在屋子里头转了转。 西厢房大体上分了内外两间屋子,内间是卧房,外间是厅堂, 会客的地方, 中间用了屏风做隔断。 卧房和厅堂地方都宽敞, 不局促。 各种家具摆设也一应俱全, 家具用的什么木料一时看不出, 不过做工都很好,线条流畅, 各种镂刻雕花也精致,是女儿家会喜欢的东西,摆出来都相当好看。 墙上妆点着字画,各处错落着盆栽和花瓶。 里外都收拾得很漂亮。 绿波在一旁高兴地介绍道:“咱们屋子的粉墙都是重新刷过的,家具也都是好木料,尤其是里头的架子床, 我听晴叶姐姐说,用的还是梨花木的呢。” 菱月听着也有些惊讶。 什么样的身份, 用什么样的东西, 顾府自有份例。 梨花木这样的贵重木料, 给一个妾室来用, 未免过了些。 绿波笑道:“依我看,七爷对姨娘还是有心的。咱们的屋子能布置成这样,还不都是七爷发下来的话?别的院里的姨娘, 哪能用这样的好东西, 住这么漂亮的屋子?想都别想。姨娘看着喜不喜欢?” 菱月沉默着点点头, 承认道:“这是我住过的最漂亮的屋子。” 只是话虽这么说,菱月脸上却也不见多少欢喜。 绿波看在眼里, 心里暗暗纳罕。 吃过早饭,两个丫鬟收拾了桌子,不一时,梨白院的丫鬟婆子们好像约好了似的,开始一波波地登门给新姨娘道喜。 略数一数,约莫共来了二十几人。 这其中,光是伺候七爷的就有十几人,另外还有一些粗使,再就是小厨房里的人。 菱月认了认人,都一一给了赏封。 人一多,屋子里就显得乱,菱月指了一事,把晴叶留到了最后,好单独说话。 两人在厅堂坐下了,晴叶是个爽快的性子,当下笑道:“我没有旁的长处,就是在咱们院子里待的年头久了,许多事情多少知道一些,姨娘若有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菱月唇畔一牵,她之前曾经设想过,或许七爷会把晴叶收房,如今看来,都是些无稽的猜测罢了。 菱月道:“说起来也怪没脸的。昨晚的事情,姐姐都知道。我左思右想,都不知道哪里惹了七爷不快。还望姐姐提点。” 她但凡问些别的,晴叶都自信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偏偏这个,晴叶是真不知道。 晴叶只能如实相告,又道:“七爷的心思,真不是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能猜得出来的。不过,姨娘也不必过于忧心了,七爷还是护着姨娘的……” 晴叶把昨晚七爷从新房出来后命令众人封口的事儿跟菱月说了,又附上许多宽慰的话。 菱月见探听不出来,也只得罢了。 菱月又打探七爷平日的作息。 晴叶都照实说了,顿了顿,又道:“只有一点,七爷平日里是不歇在内院的。七爷平日里都歇在前院书房里。说是书房,其实卧房、书房、厅堂都是一应俱全的,什么东西也不缺少。出入府门也方便些。” 如今梨白院里添了新人,以后七爷会歇在哪里,晴叶就不好说了。 本来人是七爷自己要的,甄姨娘进门,七爷给的各种待遇也都很高,七爷喜欢甄姨娘,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可是昨晚偏偏发生那样的事,现在七爷的心思,晴叶是真吃不准。 菱月抿唇,消化着这个坏消息。 她的身份和以前不同了,她现在连二门都出不去,不可能到什么前院书房去。 也就是说,除非七爷自己到院子里来,否则她连七爷的面都见不到。 菱月把这些想法压在心里,她谢过晴叶,亲自把晴叶送了出去。 回来后,菱月看屋子里依旧挂着大红绸,贴着双喜字,还有成双成对的红蜡烛,菱月吩咐道:“把这些都撤了吧。” 铃铛答应一声,绿波心思更细腻一些,她试着提出自己的想法:“红色显得喜兴,依奴婢的想法,要是七爷今晚过来,这样许更有氛围些……” 菱月道:“七爷来不来,也不在这上头。再说了,七爷性子冷清,屋子里布置得这样,他心里未必喜欢。” 包括这屋子的布置,也是以清雅为主的。 菱月回忆七爷往日的穿戴,印象中都是些素色衣裳,似乎没见过他穿花哨的衣衫。 七爷的审美,可见一斑。 自然,更细致的了解,还得待日后,不过,菱月心中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可供把握。 菱月又问道:“除了现在床上铺的,咱们屋子里还有没有别的床幔被褥?” 绿波忙回答:“有的。” 菱月点点头,满意道:“那就把现床上铺着的红床幔红被褥都换下来,换个素雅些的颜色。” 绿波听懂了菱月的意思,她答应一声,忙忙地去了。 与此同时,绿波也放下心来。 新主子能考虑到七爷的喜好,按照七爷的喜好来布置屋子,可见有心讨得七爷的欢心,绿波略去之前偶尔感觉到的奇怪之处,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屋子里收拾齐整,又归置菱月的细软。 菱月带来的东西不多,主要是些衣衫鞋袜、首饰、细碎银子之类,也很快一一归置好。 这便空闲下来,菱月在丫鬟的陪伴下出去逛了逛院子。 梨白院是出三进的院子,比起顾府中其他的院子,梨白院地方上要宽敞上许多。 院子里许多地方都种了青竹,有的种在角落里,是一丛一丛的,有的地方又种上一排,起到栅栏隔断的效果。 院子里颇有几条小径,勾惹人寻幽探胜的兴致。 小径上多铺着不规整的石头,很有几分天然的意趣。 院子里花草不缺,只不见什么奇花异草,颇有几分朴素之美。 在青竹掩映间,则是粉墙碧瓦。 是一出清雅别致的院子。 竟意外地很合菱月的审美。 院子里还有一方不规整的石塘,石塘边缘用错落的大石头围绕而成,菱月在院子里逛得累了,就坐在石塘边上一处圆润的大石头上,颇看了一会儿游鱼。 中午吃过午饭,还去午歇了一会儿。 虽说绸缎面的床褥睡起来有些不习惯,但是中午这样歇上一会儿,起来之后身上却感觉很轻松。 菱月心想,怪道主子们中午都爱歇晌呢。 下午的时光也和上午一样悠闲。 看看书,在院子里逛一逛,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这让菱月想起宫大家的和红药说过的话。 她们都说七奶奶不在府里,她上头没有主母挟制,平日不用伺候主母,比起别的院子里的姨娘,日子不知道轻松多少。 这话说得不错。 进门的第二天,菱月就感受到了这种悠闲和自由。 七奶奶不在,七爷白日也不在,院门一关,菱月自己就是院子里最大的那一个,白日里有大把的时间可供自己随意支配。 以前做丫鬟的时候,活计虽然轻省,想要这样的悠闲却再不能够。 菱月估摸着时辰,在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就守在了梨白院的月亮门处。 傍晚时分,顾七在府门处下了马车,先进府门,再进二门,沿着甬路一路到了梨白院,进来院门,绕过影壁,走过铺着青石板的路面,他忽地顿住脚,因为看到了在月亮门后守候的一道倩影。 乌发上只插了一支白玉簪,在淡淡的月色下,散发着温润的光华。 一身月白色的上衫,纤腰如束,丁香色的腰封上系着秋香色的宫绦,垂在藕荷色的长裙上。 相当素雅的妆束,让顾七想起“美人如玉”这四个字。 顾七提步,迈进月亮门里。 菱月上前盈盈一福:“七爷。” 第62节 顾七声音温润:“等多久了?” 菱月唇畔一牵,一双漂亮的杏眼在月色中闪着光亮:“妾身反正也没事做,等多久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等到了七爷。” 菱月从铃铛手里接过灯笼自己提着,一边给七爷照着亮,一边伴着七爷往里走。 有菱月在身边,顾七走路的步子都慢了下来。 顾七奇道:“这话怎么说?” “上午我听晴叶姐姐说,七爷平日里都歇在前院书房里,并不往院子里来。”菱月说着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我刚才一直在担心来着。” 顾七感觉到一点新奇,和姑娘家说着这样的话。 这时候,丫鬟们都自觉地坠在了后头,把空间留给前头的两个人。 听了菱月说的,顾七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口吻淡淡地道:“如今和以前怎么能一样。” 顾七垂眸,如今院子里多了一个她。 菱月抬起眼睛,和顾七目光相撞,菱月会意,又不好意思地避开了目光。 一路走过杳杳的庭院,顺理成章的,菱月跟着顾七进了正房,正房共分五间,每间屋子都很宽敞,其中最中间的一间做了厅堂,一水儿的乌木家具,对称摆放,沉稳而大气。 堂屋左边的屋子做了偏厅,偏厅里的布置相对要随意许多,一进来偏厅,就有丫鬟端着温热的水盆进来了,放在了偏厅里的洗手架上,又有丫鬟在旁边端着托盘,上头放着用木盒装着的香胰子和擦手的棉巾。 看得出来,伺候七爷的这些丫鬟都是训练有素的,到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都是清清楚楚的。 顾七双手浸在温水里,菱月态度自然地从托盘上拿过香胰子,递给了七爷。 待七爷净过手,菱月又把棉巾递给他。 这是很生活化的场景,菱月做起来也是自然而然的。 只是和丫鬟伺候顾七不一样的是,因两人之间关系不同,便是这样简单的小事,做起来似乎也有一丝无言的暧昧在两人中间流转。 用过的水盆和香胰子等物,自有丫鬟们收拾干净。 一时又有三四个丫鬟鱼贯而入,人人手中端着托盘,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佳肴,已到了七爷用晚饭的时辰。 丫鬟们在圆桌上摆盘的时候,菱月暗示性地对七爷说道:“以前老太太吃饭的时候,都是我在一旁给老太太布菜的。” 菱月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娇俏,好像一只小猫,对着主人试探性地伸了伸猫爪。 顾七心头有点发痒。 丫鬟们摆完桌子,顾七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了。 菱月垂首一笑,顾七在饭桌前坐下来,菱月便伺候在他身边,一样一样地给他布菜。 冬天过去,主子们饭桌上的菜色又丰盛起来。 一道芙蓉鸡片,一道发菜蒸蛋,一道红烧大黄鱼,一道牛肉萝卜汤,一道油焖春笋,一道龙泉烧香菇,还有一碗晶莹剔透的香米饭。 菱月说以前都是她来给老太太布菜的,顾七意识到这不是假话。 菱月一双手白皙细腻,如瓷似玉,兼之动作轻盈,光是看着就十分养眼,让人不知不觉就吃下去更多。 待七爷用的差不多了,菱月便去外头唤人,其实外头的丫鬟们也在计算着时辰,七爷这一顿饭用的比平日要长一些,擦手用的热棉巾和漱口用的茶水已经备着了,就等着传唤了。 丫鬟们这便进来伺候,待七爷擦过手漱过口,菱月方才叹着气开口道:“我这次布菜布得不合格,给七爷布的菜七爷都吃了,害我都不知道七爷喜欢吃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菱月脑袋微侧,好像在抱怨,又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顾七心情不错,道:“以后时间长了,你不就知道了。” 菱月会意地低头一笑。 七爷这是许她以后继续给他布菜的意思。 二人如今名分已定,她是七爷的妾室,妾室和正室是不一样的,菱月作为妾室,想要讨好七爷,亲近七爷,也只能在这些贴身服侍的细碎事情上使力。 再者,梨白院里这么多眼睛都看着呢,七爷许她近身服侍,这些人也就不会小瞧了她。 昨晚虽说出师不利,但是进门的第二天,菱月觉得事情进展还是不错的。 顾七温声道:“你还没用晚饭吧,先下去吃点东西。” 这也是主子的体恤和关怀,菱月唇畔一牵,福身谢过了七爷。 其实天还早着,依菱月的本心,她是不愿意这样点个卯就走的,不过七爷自己没说接下来对她还有无安排,她也不可能追着问的。 菱月顺从地退了出去。 夜幕上明月高悬,地上一片清辉。 菱月顺着抄手游廊慢慢地走回了西厢房,绿波远远地看见她回来,赶忙招呼了铃铛一起去厨房里取了菱月的晚饭回来。 一条红烧黄鱼,一盘炒鸡丁,一道炒香菇,还有一碗萝卜汤。 另还有一碗白米饭。 三菜一汤,是姨娘的份例。 菱月晚上胃口不大,只喝了一碗萝卜汤,吃了一点炒香菇,其他的都没动。 簌过口,菱月去庭院里走了走。 也不走远,就在自己屋子前头的一块地方。 一时又去了抄手游廊上,在栏杆上坐下来。 伶仃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寂寞,好像等着什么人似的。 终于,从正房里出来一个丫鬟,远远地就朝着菱月走来了,等到了菱月跟前,这丫鬟一福身,笑道:“请姨娘的安。七爷这会子去了书房,派我来请姨娘过去呢。” 菱月唇畔一牵,心头大定。 第52章 菱月跟着七爷派来的丫鬟, 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到了正房,书斋和外间隔了一扇镂空雕花的漆木月洞门,丫鬟把菱月送到外头就静悄悄地离开了, 菱月独自一人迈进七爷的书斋。 七爷在书案后头坐着。 菱月进门先行礼:“七爷。” 顾七招手让她过去, 等菱月走到他跟前, 顾七问她:“会不会磨墨?” 菱月回道:“以前老太太写字的时候, 多是我在旁边伺候的。” 顾七点点头, 满意道:“帮我磨墨。” 菱月笑微微地应了一声:“是。” 先在砚台上加了一点清水,而后执起石墨, 动作熟稔地在砚台上研磨起来。 砚是好砚,墨也是好墨,很快就发了墨,墨质细腻顺滑,又乌黑发亮。 顾七在桌案上铺好宣纸,又在两边压上镇纸, 菱月见状,知道七爷这是要写大字, 墨少了是不够用的, 菱月手上动作不停, 一直研磨。 顾七执起一支毛笔, 是一支笔锋粗大的大笔,菱月配合默契,把手中的石墨挪开, 先让顾七蘸墨, 等顾七手中的毛笔挪开, 菱月站在旁边,一边看着七爷写大字, 一边静悄悄地接着磨墨。 一个大字在七爷笔下渐渐成形。 菱月丫鬟出身,她本人的字虽然很一般,不过老太太处颇收藏了几张名家字帖,据说都是真迹,菱月这方面的眼力还是有几分的。 在她看来,七爷这张大字就写得很是不错。 菱月之前觉得老太太的字就写得很好了,如今一对比,方知道差距。 也不奇怪,七爷可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且又是一甲探花,要知道一手好字本就能给科考加分,七爷字写得好实属正常,一般人自然比不得他。 一张大字写完,七爷把大笔搁下。 之前菱月一直静悄悄的,这时候方笑问:“七爷怎么想起来写这个字?” 上好的宣纸上,乃是一个大大的“寿”字。 顾七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想到了老太太,有感而发罢了。” 老太太如今已是七十高寿,虽说如今身子看着还健朗,却如同那深秋时节梧桐树上的黄叶子,什么时候一夜秋风,第二日小径上就会落满了梧桐叶了。 何况,顾七也清楚,这两年老太太身子也不如以前了。 论及此处,顾七不免带出一点担忧之色。 菱月很清楚,七爷小时候养在老太太跟前,祖孙关系实属亲厚,没得说。 菱月手上研磨的动作也慢下来。 顾七注意到,转过脸来看她。 菱月脸上有的,只是对老太太的思念,她语气惆怅地道:“我如今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习不习惯呢。” 顾七看着她,虽然没说什么,目光却柔和。 菱月明明自己也在担心,却又来劝慰七爷:“七爷也不必过于忧虑了,老太太这样的善人,这一辈子都是只行好事的,老天爷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会给她老人家加福加寿。她老人家的福寿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顾七点点头,温声询问:“你跟在老太太身边多少年了?” 菱月回道:“自从我八岁进了内院,几乎就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有八年了。” 八年,真的是一段很长的时光了,长到足以占据菱月一半的人生。 顾七点点头,温声道:“我听祖母说过,你对她老人家一向很孝顺。” 对于这番夸赞,菱月似乎有些害羞,也可能是接下来要说的话让她有些羞怯,顾七就听见她低声道: “我再怎么孝顺她老人家也都是应该应分的。这么多年,老太太待我,一向就跟待亲孙女一样的。说句逾矩的话,在我心里头,一向是拿老太太当亲祖母一样来敬爱的。我也知道我出身卑微,实在不配说这样的话。可是在我的心目中,除了我娘,第二个就是老太太,别人都比不了的。” 菱月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对老太太最有感情的人。 顾七默默地注视着菱月,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彼此之间氛围却十分柔软。 时移世易,菱月以前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这一天,她竟然拿着老太太做筹码,在别人面前邀宠。 菱月把多余的心思压下去,又道:“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虽多,可是她老人家有什么好的,头一个就要想到我。就比如说……七爷的事,她老人家也是头一个我。只是那时候七爷看不上我,不肯要我罢了。” 菱月说着低下头去,话里意味丰富,似埋怨,似撒娇,又似调.情。 就像一只小猫,伸出爪子在主人心上挠了一把,还是有一点小脾气的。 顾七微笑起来。 第63节 放松的一刻过去,顾七打开一本空白的奏折,他有一封奏折要写,明日要呈给圣人的。 菱月见此,便低下头专注地研起磨来,并不往奏折上乱瞟乱看。 顾七写完奏折,又拿起书案上的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在灯烛下看了起来。 菱月静悄悄地伺候着他,其实就是在书斋里周全着,七爷什么时候要用些茶水,丫鬟们都有数,都会及时送来,菱月接过来给七爷奉上,再适时提醒一下七爷就是,再就是偶尔剪一剪烛花,省得烛光暗下来伤眼。 不过更多时候,菱月还是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不去打扰七爷。 老太太也有秉烛夜读的时候,这些于菱月都是做惯的事儿,如今换个主子,也是一样的得心应手。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七爷方把书合上,捏了捏鼻梁,这时候他想起菱月,转过脸来问她:“你是不是也累了?” 菱月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奇道:“妾身又没做什么事,怎么会累着?” 顾七心中却清楚,在书房伺候的最高境界,就是默默地把一些小事做好,同时又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心中这般想着,顾七却也没有多说,只道:“光是站着也累人。” 菱月道:“这些都是妾身以前做惯的事儿,并不觉着什么。只是看七爷一直在灯下看书,中间也不说歇一歇,妾身就怕烛火伤了七爷的眼睛。有心想提醒一下七爷,又怕打扰了七爷,不敢出声罢了。” 顾七把书推到一边,有些明白这么多丫鬟里头,老太太为什么独独钟爱她了。 她服侍得很周到,又这么乖巧,也贴心。 顾七一时有些怜惜,怜惜她卑微的出身,怜惜她这些年的丫鬟生涯,怜惜她身为丫鬟,却养出这样一副乖巧伶俐讨人喜欢的性情。 虽说这么些年,她是跟在老太太身边,应该是没有吃太多苦的。 不过,便是做主子的宽和,丫鬟毕竟是丫鬟。 顾七一时有些叹息,有心想问一问她,不过,如今天色已晚,顾七最终只是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早点歇着。” 菱月心中一动。 其实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她接着服侍七爷做些洗漱之类的事情说起来也是顺理成章的,可是七爷却并不留她。 显然更没有让她侍寝的打算。 菱月为人妾室,能做的也只有顺从而已。 把这些心思都压在心里,菱月反过来叮嘱七爷早点歇着,而后盈盈一福身,姿态好看地退了出去。 虽说已到春日,早晚依旧寒凉,绿波不知今晚会是什么情形,有备无患地抱着她一件月白色的褙子在耳房里等候,见菱月出来,绿波无声地帮着菱月把褙子穿上。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在抄手游廊上。 菱月走得很慢,她想着今晚发生的一切,明明一切都好端端的,结果七爷却不肯留她。 菱月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如此一连几日,七爷虽说每日下了值都往院子里来,也允许菱月近身服侍他,可是到了晚上,七爷却并不留人,更不往菱月屋子里去,一向只独自一人歇在正房里。 西厢房里绿波等人倒还稳得住,只因自家主子还是能近七爷的身的,七爷虽不令自家主子侍寝,待菱月却也与别个不同。 梨白院中众人看在眼中,待菱月也热络。 这一日外头天还没亮,菱月像前几日一样,早早地就起了床,梳洗打扮完毕,铃铛提着灯笼,顺着抄手游廊一路把菱月送进了正房。 菱月去了偏厅,如今虽说名分已定,到底她和七爷不曾肌肤相亲,且七爷晚上洗漱也从不留她伺候,所以菱月把握着分寸,从不往七爷卧房里去。 七爷梳洗穿戴整齐,过来偏厅用早饭。 饭桌上放了两个大食盒,菱月见七爷来了,忙打开食盒,把七爷的早饭一样一样地都拿出来,在饭桌上摆好盘。 因七爷每日里要参加早朝,梨白院里每日早上都是最匆忙的,以前丫鬟们怕误了七爷的时辰,都是宁愿早一点把早饭端过来摆好,只是春日早晚天气寒凉,饭食早早地摆出来,等入口的时候,难免凉掉几分。 菱月就想出来这样的法子,让丫鬟们用食盒把七爷的早饭提来,等七爷人到了,她再现摆出来,这样既不会误了七爷的时辰,又能让七爷吃上一口热乎的。 早饭也很丰盛。 一盅红米粥,一碗阳春面,一道油煎小黄花鱼,一道红烧毛豆腐,一道四喜丸子,还有一道甜食,是鲜豌豆糕。 摆在桌面上,都还冒着热气。 七爷坐下来用饭,七爷用起早饭来总比晚饭要快一些,菱月立在一旁默默地伺候着他。 七爷用过早饭,起身嘱咐菱月道:“记着回去睡个回笼觉。” 菱月一双眼睛都弯成月牙形:“知道了。” 丫鬟送来七爷外穿的披风,菱月接过来,踮起脚尖服侍七爷穿戴好,最后在七爷领口处打了一个好看的结扣。 菱月服侍七爷穿戴的时候,顾七默默地垂眸注视着她。 菱月头上只简单梳了一个发髻,发髻上只简简单单地挽着一枚发簪,蛾眉淡扫,唇瓣上不施口脂,是自然的樱粉色。 这样清淡的妆扮,大早上的显得分外宜人。 这些日子,她服侍他一向用心。 做事也周到,多一分嫌满,少一分则缺,而她一向是恰到好处的。 她也一向乖巧,从来都是顺着他的心意的,十分体贴。 只是…… 这一刻,顾七脑中忽然闪过一丝什么。 这一丝什么,却像一丝闪电一样,一晃而逝,快得让人捕捉不住。 顾七心头略过一丝疑惑。 只是天色已经不早,顾七没有时间多想,只能带着这一丝偶然闪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迈进了黎明前的夜色里。 第53章 一连又是几日过去。 这一日晚上,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顾七又让菱月回去。 一向如此,菱月竟然也很习惯了。 菱月笑道:“妾身算着日子, 明日好像是七爷休沐的日子, 不知道是不是呢?” 上次菱月进门就选在了顾七休沐的日子, 一晃十天都过去了。 顾七点头道是。 菱月很高兴的样子, 道:“七爷辛苦了这么些日子, 是该歇一歇了。那明日七爷不用早起了,可以多睡一会儿了。” 顾七其实没有睡懒觉的爱好, 多年早起的习惯,让他一到时辰自己就会清醒,顾七又从不赖床,便是休沐日也是如此。 不过,这一刻顾七想到什么,把话咽了下去, 顺着这话点头道:“明日你也不用起那么早了,早上多睡一会儿。” 菱月笑着答应一声, 又问:“那七爷休沐日都是什么时辰起床呢?” 顾七想了想, 道:“比平日晚半个时辰。” 菱月嘟了嘟嘴, 表情可爱:“七爷该再多睡一会儿的。” 这些日子下来, 两人之间已经熟悉了许多,也亲近了许多。 顾七有意逗她:“让你多睡半个时辰还不足?这么贪睡。” 菱月瞬间睁圆了眼睛,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猫, 神情十分可爱。 顾七小时候是养在老太太屋子里的, 老太太又素来钟爱养猫, 因此顾七对猫的各种表情神态十分熟悉,见状不禁一笑。 菱月看明白七爷是在逗她, 原本要自证清白的话变成了嘀咕:“人家一心为七爷着想,七爷可真是的……” 顾七话语间有自己的道理:“我多睡一会儿,你就能多睡一会儿,谁知道你是为我着想,还是自己一心贪睡?” 菱月又睁圆了眼睛。 不过这话却不好反驳。 菱月想了想,下定决心般的道:“既然七爷这么说,那我明日还是寅时正就过来,七爷只管睡到卯时去,不用管我,就让妾身在偏厅里干等着倒也罢了。” 如果说前头半句还有那么点对味儿,后头就明显带上埋怨和撒娇的意味了。 顾七微笑起来,菱月说到后头自己也笑了。 菱月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顾七说话算话,果然卯时才起床,身边伺候的丫鬟们不知个中缘故,一个个都暗暗纳罕。 昨晚说的都是玩笑话,菱月也是卯时初过来的。 许是院子里添了新人的缘故,顾七一早起来确实很有消闲的心境,与往日都格外不同些。 见到菱月,顾七不忙着吃早饭,先命菱月泡茶来喝,说想尝尝她的手艺。 菱月莞尔一笑:“七爷喝过一次的,那时候老太太命我用梅花雪水泡茶给七爷喝,当时七爷还赞过一声好呢,这才过了多长时间,难道七爷就忘了?” 正是那一次,老太太有意把菱月赏给七爷,七爷却想法子推了。 菱月虽然没有明言,却用话尾扫了一下这个事儿。 顾七眼底染上一点笑意,她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一次两次地拿话调侃他。 倒还挺记仇。 菱月笑问:“七爷今个儿想喝什么茶?还喝大红袍么?” 大红袍就是七爷惯爱喝的茶,荣怡堂里都是长年备着的。 顾七道:“今儿不喝大红袍,喝武夷茶吧。” 菱月答应一声,笑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菱月端着茶盘重新进来,茶盘上是七爷惯用的紫砂壶,茶盘放在乌木圆桌上,菱月执起壶柄,橙黄的茶汤高高地、流畅地注入紫砂杯中,在空中激起淼淼的茶香气。 菱月双手擎起紫砂杯,送到七爷面前道:“请七爷品鉴。” 顾七喝惯了好茶的人,其实只凭汤色和茶香就能下判断,顾七端起来品了一口,点头道:“手艺不错。” 说起来菱月之前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她能泡得一手好茶并不值得惊奇。 这茶好就好在它冷热上也很适宜,顾七就喜欢喝这样七分烫的茶,一向觉得再烫一分则难以入口,再冷一分又失了茶香,这杯茶在这一点上就恰到好处。 顾七总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感受到菱月的细心和体贴。 第64节 菱月唇畔一牵:“七爷喜欢就好。” 顾七温声道:“你也坐下吧,别站着了。” 菱月一时睁大了眼睛。 顾府规矩一向严明,一句尊卑有别不是说说的,主子跟前,哪能有下人的座儿? 便是以前老太太那么宠她,也不会说赏她坐下什么的。 也不是说做主子的不兴给下人赏座儿,可那得是伺候多年的老人儿,还必得是上了年纪的,比如说老太太跟前的蔡妈妈,或者樊老姨娘。 菱月如今的身份便是与往日不同,也得分在什么人面前,在下人面前,菱月身份上是略高一等,可是在七爷面前,她其实就是个下人,是伺候他的人。 故此,七爷的一句话,实在让菱月有受宠若惊之感。 菱月面带难色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杌子,想了想,到底还是摇了头:“七爷还是让我站着吧,真让我坐下,我倒不自在呢。” 顾七见她如此,心中越发怜惜。 顾七只得下命令:“坐下,别让我说第三遍。” 菱月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在杌子上坐了半边。 顾七这才放缓了表情,他似乎谈兴颇高,又问她:“你以前喝过武夷茶没有?” 菱月闻言莞尔一笑:“这样的好茶,都是府里专供主子们享用的。妾身以前是丫鬟,这样的好东西哪里是我能用的。” 便是以前老太太赏她,也多是吃食、布料或者银钱之类的实用之物,茶叶再好,对下人来说也不实用。 不过,话虽如此,菱月神情间却并不自苦,也不见瑟缩或羞愧之色。 话语间坦荡自如,让顾七感觉到她的可爱之处。 顾七执起紫砂壶壶柄,鲜亮的茶汤汩汩地注入茶盏,却不是他自己的那杯,而是一个新的茶杯。 顾七端起茶杯送到菱月面前,声音温润:“你自己泡的茶,尝尝看和你以前喝的茶有什么不同。” 这又是一个菱月没有料到的举动。 菱月呆了一小下,这才小心地双手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小心地喝了一小口,品了品味道,又抿了一口。 和菱月以前喝的茶水比起来,这一杯在口感上确实有一点不同,可是具体怎么个不同法,一时却又说不出,至于更多的,菱月就觉不出了。 顾七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这让菱月有一点苦恼,菱月想了想,最后回答道:“这个茶……它有一种香气,我觉得它挺好喝的,喝着挺香的。” 顾七嘴角微勾,倒觉得她很可爱。 菱月看出来,颇有一点不好意思:“嗐,这么好的茶,给我喝也是糟蹋了,我都喝不出来的。” 顾七温声道:“茶这种东西,本就是要多喝才能喝得出来的。这样,回头让丫鬟送二两武夷茶到你屋子里,你平日里就喝这个,时日一长许就品出味道来了。过段时间我再考你。” 菱月有点无辜的样子:“七爷赏东西就说赏东西,怎么还带出考题的?哪有这样的。” 顾七“唔”了一声,道:“就是这样。我的东西总不能让你白得了去。” 菱月低头一笑。 外头天光慢慢亮了起来,两个人在春日的清晨里说着这些闲话,彼此都觉得挺有意思。 一时,菱月又服侍七爷用过早饭,七爷漱过口,丫鬟们开始收拾桌子,七爷一边用热棉巾擦手一边让菱月也下去用饭。 菱月答应一声,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什么,菱月转过头来,试探性地问道:“那,我一会儿再过来?” 今日七爷休沐,有一整天的时间。 清晨的阳光洒在美丽出众的少女身上,少女眉眼生动,一脸期盼的神色。 顾七点头说好。 菱月安心地一笑,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回到西厢房用过早饭,菱月正要出门往正房去,这时候正房里派来一个丫鬟,这丫鬟一脸的喜气,是来给西厢房送七爷赏下的好茶叶的。 绿波和铃铛这两个丫头一听,忙不迭地把茶罐子接了过来,两人俱是一脸的欢喜。 菱月给绿波使了个眼色,绿波会意,进屋子拿银钱出来打赏了这个丫鬟。 菱月在梨白院立足未稳,眼下正是该拉拢人心的时候。 况且毕竟是件喜事,是该让人沾沾喜气的。 这丫鬟得了赏钱,高高兴兴地去了。 铃铛双手捧着茶罐子,就像捧着什么大宝贝一样,高兴道:“可见姨娘得七爷的欢心,七爷才会赏下这样的好东西来!” 二两茶叶看着不多,可耐不住这茶叶顶尖,真论起来,可是价比黄金的。 绿波欢喜道:“这还用说。” 陈婆子听见动静,也一脸笑容地过来凑趣。 许是早就知道的缘故,西厢房主仆四人当中,菱月倒是反应最平淡的一个。 菱月只是吩咐下去:“以后泡茶就用这个,什么时候用完什么时候算。” 铃铛抱着茶罐子嗅了嗅,笑叹道:“好茶就是好茶,闻着香气都不一样。我还怪舍不得的。” 因菱月这个做主子的脾气好,待她们也和气,现在铃铛等人也不像一开始那样小心翼翼的,有什么话慢慢也敢说了。 菱月本来都要出门了,被这事一耽搁,一时又在屋子里坐下来。 西厢房里一片欢声笑语,菱月脸上笑意浅淡,她这个正主其实做不到与她们同乐。 七爷赏下的自然是好东西,菱月这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叶。 只是,话又说回来,茶叶好一点,或者差一点,又能如何呢? 反正菱月是不在乎的。 某种程度上,菱月在七爷面前说的也不全是假话,这样的好东西,用在她身上,的确是糟蹋了。 花架上摆了一盆杜鹃花,花色十分鲜艳,开得那样热烈,菱月单手托腮,一时看住了。 西厢房众人个个都是兴兴头头的,绿波带着笑容看向菱月,这一看就不觉安静下来。 绿波知道这是错觉。 可是菱月对着杜鹃花出神的样子,看上去似有几分寂寞。 第54章 菱月再回到正房偏厅的时候, 顾七略惊讶地发现,就这一会儿的工夫,菱月竟然换了一身妆扮。 秘色折枝花色的上衫外头套着石榴红的缎子比甲, 一水儿的石榴红长裙, 裙长曳地, 颜色娇艳, 又显出窈窕的身姿。 荷包上绣着鲜艳的牡丹花, 精致而富丽。 眉眼也重新描画过,黛眉红唇, 模样十分娇艳。 说一句人比花娇也不为过。 顾七一瞬间的惊讶过去,一双凤眼里染上一点笑意。 其实她方才的打扮虽说素净一些,说起来也是十分漂亮,原不必换的。 不过女为悦己者容,就是如此吧。 对上顾七打量的视线,菱月脸上显出一点羞赧之色。 顾七招呼她过去坐下。 一回生二回熟, 这回菱月没有推拒,石榴红的裙摆微动, 菱月走过去, 温婉而顺从地坐在了顾七旁边的杌子上。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纸洒进来, 透明的浮尘在阳光中闪烁, 屋子里颇有一种清闲的况味。 顾七好容易有了闲暇,似乎也很有谈兴,菱月进门已经整有十日, 顾七便问她这些日子白日里都做些什么。 菱月想了想, 回答道:“其实妾身白日里无事可做, 七爷早上走了之后,妾身会回去睡一个回笼觉, 起来之后外头天儿要是好呢,妾身就在咱们院子里逛一逛,看看花看看鱼什么的。中午会歇一会儿,醒来之后就做做针线,做累了就再去院子里逛逛。有时候府里的姐妹们也会来找我玩,她们要是来了,就和她们说说话。唔,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逛逛院子,看看花看看鱼,做做针线,和姐妹们说说话。 她描述的生活很悠闲,也很自在。 顾七满意地点点头。 这也正是顾七一开始所设想的,她会在他的庇护下,过着富贵清闲的日子。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 和菱月说话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他说什么她都能接得住。 她并不因为身份上的差距就谄媚于他,如果她有不同的看法,她会说出来,措辞既得体,话语又温婉,让人很难因此对她心生不悦。 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老太太身上。 菱月想到什么,她问顾七:“七爷等会儿是不是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顾七点头,反问道:“怎么问这个?” 菱月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凝视着他,好像会说话似的,有一点欲言又止的神气。 顾七有点奇怪:“这是怎么了?” 菱月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低声道:“那个,不知道七爷方不方便……方不方便带我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顾七一怔。 就听菱月低着头又道:“自从进了梨白院,我还没去跟老太太请过安呢。再不去,就怕她老人家怪罪。” 顾七有些奇怪,确认似的又问一遍:“这些日子你从来没去过老太太那里么?” 菱月螓首低垂,乌鸦鸦的脑袋上下点了点。 这让顾七不解,只因她和老太太的亲近顾七是知道的,顾七不由问道:“那你怎么不去呢?” 要知道方氏又不在府中,菱月想出院门是随时可以出的。 菱月低着头,姣好的脸蛋上眉眼低垂,并不与他对视,石榴红的裙摆上一双素白的手,此时几根葱白似的手指头也紧紧绞在了一处。 第65节 好像这个问题很是让她为难,难以开口来回答他。 顾七不由奇怪。 因为菱月之前并不如此,她不是那一种在他面前有话也不敢说的人。 见菱月不回答,顾七也不去追问她。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自己琢磨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 她和老太太再亲近,到底身份上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在荣怡堂随进随出的丫鬟,她进了梨白院的门,现在是府上的新嫁娘,头一回没有做丈夫的领着,她自己一个人怎么好意思跑过去? 若是方氏在府中,有方氏领着,她也可以到处去串串门。 惟独现在她孤身一人,行动上确有许多不方便之处。 倒是他疏忽了。 顾七一时有些叹息。 如果他们之间不是夫主和妾室的关系,如果他们是正经的男婚女嫁,那么这些事情他就绝不会想不到,便是他想不到,身边这么多伺候的人,也自会有人提醒他。 然而,她却只是他的一个妾,而已。 因此,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生活上的不便之处,似乎通通是可以被忽略的。 就连她本人也不抱怨,似乎一切本该如此。 顾七思维散开,今日他见到的,只是没人带她去见老太太。 那他没见到的呢? 或许,别的普通女子可以享受到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奢望。 顾七还记得,当初他和方氏成婚的第三日,他携了新婚妻子登上岳父母的家门,新女婿头一回上门,准备的礼品之丰厚自不消说,那一日方氏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便是如此,岳母也把方氏拉去屋子里说了许久的私房话,生怕方氏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 如今菱月比之又如何? 她可是连三日回门都没有的。 想到此处,顾七心中一时有些闷闷的,对菱月也颇为怜惜。 这种分外怜惜对方的感觉,顾七对着菱月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了。 看着对方低垂着的、乌鸦鸦的脑袋,顾七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这个小女子,似乎总有这样的能耐,能把他变得如此。 顾七难得开口哄人:“这件事是我想得不周到,该早点带你去的。” 他能说这话,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菱月闻言松弛下来,一双素白的手终于也放过彼此。 菱月抬起脸,一双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点感激的神色,她神情温柔地道:“这不关七爷的事,七爷公务繁忙,哪能想到这么多呢。只要七爷愿意带我一起过去,我就很高兴了。” 顾七心中越发柔软。 她出身卑微,从不为自己要求些什么。 偶尔有一点点请求,也真的只有一点点。 那么容易满足。 顾七提醒她:“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要闷在心里,你自己不说,有时候我难免就会忽略过去。” 菱月柔软的脸颊上露出一对笑靥,笑着说知道了。 顾七暗自叹息,也不知道她是真知道了还是假知道了,也只有自己以后多想着一点罢了。 看时辰差不多了,顾七这便带着菱月出门了。 以往逢上休沐日,顾七去给老太太请安,都会故意错开府中众女眷去荣怡堂请安的时辰,也免得彼此不便。 如今倒多出一个额外的好处。 走在青石板的甬路上,顾七对着菱月温声道:“这会子荣怡堂里的人该都散了,一会儿你见了老太太也能多说会儿话。” 菱月露出两个笑靥,很高兴的样子:“那敢情好。” 说着话走到一个三岔口上,就见得十六爷和十六奶奶夫妻二人也往这边走来,双方正好撞见。 顾十六忙赶上来两步,对着顾七揖礼:“七哥。” 顾七问他这是要上哪儿去。 顾十六一张年轻俊秀的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赧然道:“七哥,我是不小心起晚了,正要同沈氏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顾十六也是二房的人,他是陈姨娘所出,乃是顾七的庶弟。 他身上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这点成绩虽不敢和顾七当年相比,却也算不错了。 现如今他正在国子监读书,平日吃住都在国子监,国子监也是十日一休沐,和朝廷休沐的日子是一致的。 故此,顾十六也是难得回家来。 他年前刚和沈氏成的婚,本就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兼之小别胜新婚,夫妻二人越发如胶似漆的。 正说着,十六奶奶沈氏已是紧步而来,对着顾七恭恭敬敬地一礼,也是按着规矩称呼。 顾七和顾十六走在了前头。 顾七考校起顾十六的功课,顾十六便是平日不曾懈怠,也顿感压力,绞尽脑汁地回答着。 十六奶奶沈氏知道这位嫡出的大伯颇有能为,很受今上看重,是必须要敬着的人物。 她落在后面,仔细听着前头的一问一答,就所见的来说,这位嫡出大伯对庶弟倒并不倨傲,言谈间也不吝给与指点,这和丈夫所描述的是对得上的。 十六奶奶一边在心里这般想着,一边慢慢地和菱月走到了一处。 说起来,十六奶奶虽说进门不久,和菱月却也是见过面的。 那时候菱月还在老太太跟前做丫鬟,彼此间因差着身份,接触并不多。 如今有日子没见,十六奶奶倒越发吃惊于对方的美貌。 说起来,十六奶奶也正当妙龄,正是十分美貌的时候。 论相貌,家中姐妹也少有能与她比肩的。 可是与菱月一比,就显出差距来。 十六奶奶进门这些时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她心中不禁暗道,这样的美貌,也难怪能让七爷这颗铁树开花了。 十六奶奶和菱月攀谈起来。 这一攀谈,十六奶奶又发现菱月言之有物,谈吐不俗,竟不是个空有美貌的花瓶。 十六奶奶心中十分惊讶,因为这般的谈吐和模样,竟只是个丫鬟出身。 若不是亲身所见,十六奶奶是难以相信的。 十六奶奶原先还只道她是凭借这副相貌被七爷相中的,如今一回思,倒觉得是自己想得窄了。 一时间,十六奶奶和菱月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倒是聊得颇为投契。 如此两兄弟在前,两个女子在后地走了一段路,一行人这便进了荣怡堂的院子。 来请安的府中女眷们刚散去不久,老太太还在堂屋里待着,兰草从外头笑盈盈地走进来:“老太太看看谁来了。” 兰草之前对七爷院子里的姨娘位置有些想法,不过,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这些想法也只好全都收起来,继续和菱月做好姐妹。 之前去梨白院探望过菱月的姐妹们,就有兰草一份。 菱月跟着七爷进了堂屋,随后,十六夫妻也跟着进来。 这几人中间,老太太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顾七,紧跟着又看到了站在他身侧的菱月。 有日子没见,菱月身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如今她一身的富贵打扮,不是以前做丫鬟的时候能比的。 收拾得一身娇艳,是新人的打扮。 脸上笑盈盈的,光是和顾七站在一处,也能看出两人之间的亲近来。 老太太暗自点头,心中十分满意。 老太太对着顾七笑道:“新人娶进门,就把我这个老婆子丢后头了。以前见天地见你过来,如今都多少日子了,我这个老婆子如今是连你的影子也摸不着了。” 做祖母的打趣孙子,荣怡堂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老太太又转向顾十六:“你不在的时候,你媳妇每日里都是按时过来给我这个老婆子请安的,怎么你一过来,你媳妇就来晚了?你来跟我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顾十六脸上红起来,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十六奶奶也羞涩地低下头去。 荣怡堂众人都笑起来。 蔡妈妈也跟着凑趣:“我的老太太哟,人家小夫妻一对儿新婚燕尔的,能想着来给您请安就不错啦,咱可不兴挑三拣四的,咱得学会知足。” 老太太一听呵呵地笑起来,她又转向顾七:“既这么说,我刚才也不该挑你的理。你和菱丫头能想着给我这个老婆子请安来,我就该知足了,是也不是?” 菱月听懂了老太太的调侃。 虽说她和七爷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但菱月如今该知道的也都知道。 闻听此言,菱月脸上适时地露出羞涩的神情,半低下头去。 顾七听闻此言,他本人是不怕调侃的,只是有点担心菱月听见这话不自在,不觉看向了菱月。 看到菱月低头含羞的表情,顾七不禁一怔。 对方这般含羞低头的模样,顾七见过不止一次。 菱月这般神情举止,在场的任何人看了只会觉得这是正常反应。 只除了顾七。 电光火石之间,眼前这一幕和曾经偶然在心头闪过的疑惑串了起来,这一刻,顾七终于想起那曾像闪电一样在心头溜走的疑惑是什么。 一时间,顾七怔在当场。 第66节 第55章 荣怡堂里众目睽睽, 这样的场合容不得顾七多思。 顾七把这一瞬间的失神遮掩了过去,在其他人看来,是一切如常的。 老太太笑着对菱月招手:“菱丫头, 你快过来。” 虽说如今菱月身份变了, 老太太叫起她来还是和以前一样, 语气中十分亲近。 自从家里出事, 菱月临时被叫回家去, 多少日子了,这还是菱月头一回见到老太太。 在一声声的“菱丫头”里, 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 似乎她还是老太太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老太太就是她的保护神,只要有老太太在,就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一切龃龉似乎都不曾发生。 菱月微微一顿,她依言走过去,亭亭玉立地站在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拉住她一只手, 搁在掌中合手握住,一双老眼仔细地打量着她, 须臾颔首笑道:“我们菱丫头就适合这样的打扮, 看看, 多好看。以前到底寒酸了些。” 菱月头上插着老太太赏的云头白玉簪, 手上戴着纹样精致的金镯子,一身的细缎子衣裳,连鞋面都是缎子面的, 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 从头到脚是既富贵, 又体面。 黛眉红唇,衬着一水儿的石榴红的比甲和长裙, 颜色多么鲜亮。 菱月这身衣裳与其说是换给七爷看的,不如说是换给老太太看的。 她知道老太太会喜欢看到她这样打扮。 老太太握着她一只手,祖母一般的慈祥,她老人家笑着问她:“菱丫头,你七爷他对你好不好啊?” 顾七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听见她这样回答:“回老太太的话,七爷他对我很好。” 含羞带怯的样子,十分的乖巧可人。 顾七对她这般模样并不陌生,恍惚好像能看见她含羞带怯站在他面前的样子。 老太太很欣慰,拍着她的手道:“那就好,那就好。” 老太太转向顾七道:“菱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我待她跟亲孙女儿也差不离。人又是你自己求着要去的,你可不许亏待了她。不然让我知道,我可不依你。” 顾七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答道:“祖母放心就是。” 老太太又转回菱月身上,笑道:“菱丫头,你都听见了。他要敢欺负你,你尽管来告诉我,老祖宗给你做主。” 菱月羞涩地低下头去,低声道:“七爷他待我很好的。” 顾七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老太太却笑得安慰。 老太太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接触到蔡妈妈的眼色。 老太太这才注意到什么,她转过脸去对着一旁的顾十六笑道:“你也是一样的。可不许欺负了你媳妇去。不然让我知道了可不依你。” 十六奶奶听言羞涩地一低头,她脸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顾十六也忙道:“祖母尽管放心。” 老太太这便笑道:“行啦,带着你媳妇回去吧。好容易得一日休息,要是都浪费在我这个老婆子这里,仔细你媳妇回头捶你!” 众人都笑起来,顾十六心知老太太这是要单独留下顾七等人说话,这便携了妻子顺势退出去了。 出来荣怡堂,顾十六让随同而来的丫鬟婆子们都离得远一些,他好单独和妻子说话。 顾十六安慰沈氏道:“甄姨娘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丫鬟,伺候了老太太好些年,老太太待她很有些情分在。如今她又跟了七哥,老太太待她自然更与别个不同些。你不要往心里去。” 说起来,沈氏才是老太太正儿八经的孙媳妇,可是方才老太太好像眼里只有甄姨娘一个似的,倒把沈氏这个正经孙媳晾在一边,衬得沈氏倒跟个外人似的。 说到这个,顾十六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他心里很清楚,老太太这般厚此薄彼,也是七哥在老太太眼前有体面,而他却没有这份体面的缘故。 十六奶奶一双妙目瞟了顾十六一眼,说道:“你对甄姨娘的事知道得倒清楚!” 顾十六闻言一愣,哪里还记得刚才在说什么了,等反应过来顾十六口齿都急得结巴起来:“你……哎,你这叫说的什么话,她是七哥的人,我如何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哎,这叫什么话!” 十六奶奶做出吃醋的样子:“你的意思是,她要不是你七哥的人,你就能对她有非分之想了?” 又赌气道:“甄姨娘长得那么好看,我知道我是比不上人家的。” 顾十六急得就差跺脚了:“我的姑奶奶,这都什么跟什么!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你就是吃醋也得挑挑对象,甄姨娘是有主儿的人,那个人还是我七哥,这话要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着顾十六探过头去往后瞅了一眼,就怕这话被后头的丫鬟婆子们听见。 十六奶奶拿眼瞅着他,看他急得这样,这才噗呲一笑道:“我逗你的,也值当你这样。” 顾十六一口气松下来,小声提醒道:“以后莫开这样的玩笑,甄姨娘虽说不是七嫂,到底也是七哥的人,哪里好拿她开玩笑的。” 十六奶奶听他这样说,这才收敛起脸上戏谑的笑容,答应道:“这事儿是我不对,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 夫妻二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回院子的路上,过了一会儿,顾十六方反应过来,沈氏这是用玩笑岔开了刚才的话题,避免了他的尴尬。 顾十六感觉到妻子的贤惠。 路上,十六奶奶问起顾十六在国子监的起居,顾十六都一一回答了。 到了菊簪院,丫鬟奉上茶来,夫妻二人坐下喝茶。 这时候,沈氏的陪嫁丫鬟翠缕拿了一小瓶药油进来,对沈氏道:“我的奶奶,咱们这回熏不着别人了吧,快快抹上一点药油。” 沈氏笑道:“你这丫头烦不烦,明明知道我不爱这个味道。” 顾十六奇怪:“你不是好端端的么?怎么还用得着这个?” 沈氏笑道:“还不是翠缕小题大做,我也说用不着这个的。” 这时候翠缕在一旁脆生生地道:“奶奶昨个儿给陈姨娘做鞋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给扎着了,那一下扎得可深呢,好一会儿血才止住。我当时就说要给奶奶抹药油的,奶奶嫌味道大,说晚上闻着睡不着觉,今个儿一早又说还得请安去,药油味道大,再熏着别人。总之一时有一时的理由,十六爷快说说奶奶。” 翠缕口中的陈姨娘,就是顾十六的生母了。 顾十六一听还有这事,半是责备地道:“你怎么还给姨娘做起鞋子来了?姨娘自己又不是没有丫头,要多少鞋子没有?” 沈氏挥挥手,让丫鬟婆子们都退下去,等人都出去了,沈氏走到顾十六跟前,一边帮对方略理了理衣襟,一边轻描淡写地道: “不是多大的事儿。我刚进门的时候,不是给太太做了一双鞋子?这事儿让姨娘知道了,有一次姨娘还在我面前说起这个事,我想着,反正我平日闲着也是闲着,不若也给姨娘做一双,也好让姨娘高兴高兴。” 顾十六闻言脸上一红,他自个儿的生母,顾十六没有不知道的。 陈姨娘这是争不了太太的锋,就上沈氏这里找补来了。 沈氏又道:“我进门的时候奉给太太的鞋子,那是新媳妇的礼数。我心里难道不知道姨娘才是你的生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心里待姨娘只有比太太更重的。只是上头有规矩压着,我面上万不可如此。我进门的日子还浅,姨娘还不明白我的心,等以后日子长了,姨娘自然就知道了。” 顾十六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说实话,沈氏出身名门,她又是嫡女出身,顾十六心里未曾不担心沈氏会瞧不上陈姨娘。 顾十六实在不曾料想,今日会听到这样一番暖心的话。 顾十六不禁深感幸运,他的妻子竟然这样贤惠。 顾十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想,叮嘱道:“要是姨娘过分了,你也不可过分委屈了自己。” 沈氏温婉一笑:“姨娘哪里是那样的人。夫君多虑了。” 沈氏正值青春妙龄,又长得一副好相貌,这般一笑,真如同一朵花似的,顾十六心中一时不免有些其他想法。 沈氏有所察觉,先一步劝道:“夫君是不是该去读书了?我听人家说,读书这种事是一日不可懈怠的。今日夫君休沐,不若就读上半日,到了下午再休息,可好?我去吩咐厨房,中午给夫君做一桌好吃的,夫君如此辛苦,也该好好补一补身子了。” 顾十六平日也确实勤勉,听见沈氏如此说,忙刹住了念头,果然去书房读书了。 翠缕这才重新进来。 沈氏想起来问她:“陈姨娘的鞋子还有几日能做好?” 沈氏什么身份,如何会亲自动手给一个姨娘做鞋,便是进门的时候奉给太太的鞋子,也都是身边丫头的针线,沈氏不过是意思意思地逢上几针罢了。 方才的话,也就是哄一哄顾十六罢了。 翠缕答道:“再过一两日也就得了。” 沈氏点点头。 一时其他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进来了,沈氏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待下也宽和,丫鬟婆子们都在身边说说笑笑的,屋子里氛围很好。 其中一人提到了菱月,这丫鬟笑道:“没想到甄姨娘长得这么好,我听说七爷以前是个不近女色的人,到了甄姨娘这里才破了这个例。我一直想着见一见甄姨娘,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儿,今日一见,倒是难得不让人失望。” 这丫鬟是沈氏的陪嫁丫鬟之一,沈氏进门的时候,这丫鬟碰巧生了一场病,没有随同沈氏一道进顾家的门,等她病好了,菱月已经不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今日还是这丫鬟头一遭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甄姨娘。 沈氏却道:“你这是只看到了她的长相,她身上的长处可不止这一点呢。” 想到那个甄姨娘,沈氏摇摇头,叹道:“她也就是为出身所累,这样一个人物儿,也算可惜了。” *** 从荣贻堂出来,顾七和菱月一时都有些沉默。 对菱月来说,荣贻堂是一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哪怕这回忆如今变了味道,这里对菱月来说依旧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菱月很快就调整过来,她想开口说说话,一抬眼,却发现七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七爷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虽说七爷性格内敛,从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不过,他脸上总有些细微的表情,这些细微的表情也是很生动的。 菱月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区别。 七爷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点让人不敢开口说话。 菱月一时连想说的话都忘记了,她闭上嘴巴,默默无言地伴着七爷走在甬道上。 青石板的路面上,一时只有无言的脚步声。 菱月能感觉到,七爷似有心事。 至于说七爷能有什么心事,这就不是菱月能猜出的了。 她真正开始接触七爷,也就是这十天的事儿,所谓的了解和亲近都流于表面,对菱月来说,七爷身上有太多她所不了解的地方。 菱月其实是有些不解的。 毕竟来的时候一切还好端端的。 一直到迈进了梨白院的院门,菱月方才试探性地开口道:“这一路上也不见七爷开口说话。” 听闻此言,顾七方才把目光转向菱月,他凝视着菱月,目光复杂。 里面有着菱月看不懂的情绪。 第67节 被七爷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菱月稍觉不安,可要说自己哪里做错了,却又想不出。 菱月放任自己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她略带委屈地小声问道:“七爷怎么这样看着我?妾身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第56章 顾七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 又怎会多说。 顾七负手而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菱月,目光淡淡的, 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菱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一刻, 她忽然感觉七爷离她很遥远。 进门这些日子, 这还是菱月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过了片刻, 菱月又听七爷说道:“我今日还有其他事情,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晚上我会宿在前院书房,你晚上不用等我。” 菱月一怔,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们男子和她们女子不同,她们女子这一辈子就囿于这一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这个小院子就是她们的天地和世界。 男子却不一样,他们要到外头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那里有朝野,有公务, 有各种人际往来交际应酬, 有各种纷繁的人事, 他们能分给后院的时间精力是很有限的。 见顾七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 菱月乖觉地一福身:“妾身晓得了,七爷慢走。” 顾七点点头,转身往外去了。 菱月站在原地, 目送着七爷离开, 玄色镶金边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 那声音杳杳的,渐渐就远去了。 菱月一个人慢慢地往院子里头走去。 七爷有其他的事要忙, 这说起来也很正常。 这一路上七爷没有说话,也许正是在想着接下来要去办的事情。 这是说得通的。 毕竟早上一切还好端端的,菱月也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 菱月这般琢磨着,心中却依然有种怪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慢慢地走上抄手游廊,菱月晃晃脑袋,想要摆脱这种感觉,不让它困扰自己。 这天晚上,七爷果然没有回来。 这同时也意味着第二天早上菱月也见不到七爷,因为第二天一早七爷显然会直接从前院书房出发,七爷宿在梨白院正房的时候,菱月可以很方便地去服侍他,如今他宿在前院,菱月就不方便过去了。 第二天下午天色将将要暗下来的时候,菱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早早地就守在了梨白院的月亮门处。 可是一直到天色整个暗下来,夜幕降临,七爷也没有出现。 春日的晚上还颇有几分凉意,晚风吹动了菱月身上的衣衫和裙摆,身上的衣裳略显单薄,菱月在晚风中瑟缩了一下。 绿波提着灯笼站在一旁,见状正要劝说,菱月已经主动道:“七爷许是有事要忙,咱们先回去吧。” 回到西厢房,菱月让铃铛去前院看看情况,又嘱咐她道:“你见了七爷身边的人,就大大方方地过去询问,别整得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似的。问明白七爷回没回府你就回来,旁的不要多说。” 铃铛一双大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答应道:“主子尽管放心,我都听明白了。” 这便去了。 过了一会儿,铃铛回来了,回话道:“我在前院书房的耳房里找到了晴叶姐姐,晴叶姐姐说七爷一回府就去了前院书房,刚刚已经用过晚饭了,现在七爷正在前院书房里呢。” 晴叶说得这样清楚,菱月领会了她的意思,就是说七爷今晚上不会回梨白院了。 菱月默默地点点头。 绿波怕菱月心里不受用,这时候在一旁道:“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便是算上昨日,七爷总共也就两天没回后院罢了。我有一些姐妹在别的院里伺候,听她们说,别的院里的姨娘一个月能见上爷们几次,就已经是很得宠的了。如今七爷不过是两日没来,姨娘实在不必多想,其实真的没有什么的。” 绿波这倒不是有意拿话来开解菱月,而是事实如此。 在绿波看来,前些日子七爷日日回来的,这乍一不回来,自家主子难免一时不习惯。其实真论这个事本身,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 菱月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快摆饭吧,我都有点饿了。” 两个丫鬟一听,忙打开食盒摆开晚饭。 同一时间,前院书房。 晴叶按着时间进屋奉茶,顾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晴叶趁机禀报:“刚才甄姨娘身边的丫鬟过来问我打听,问七爷是不是已经回府了。” 七爷自有七爷的规矩,有人前来打探七爷的事情,晴叶是不敢隐瞒的。 七爷手里动作一停,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晴叶心中一紧,她伺候七爷这么些年,对七爷的脾气自然清楚,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正常的情况下,七爷只会说一句知道了。 晴叶只能如实道:“奴婢是照实了说的。” 七爷闻言一顿,这一下不禁让晴叶心中忐忑,怀疑自己办坏了事情。 晴叶硬着头皮等着七爷发话,七爷脸上默了默,一时却又不见他开口,又过片刻,七爷方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晴叶一口气松下来,忙退下了。 这厢,梨白院西厢房里,菱月今日实在没有心情,用过晚饭便早早地洗漱歇下了。 外头已经吹了蜡烛,一片黑暗中,菱月躺在床褥里,睁着一双眼睛,对着上头的床幔发呆。 七爷明明回府了,却不愿意回到后院来,好像不愿意看见她似的。 绿波说这是正常情况。 菱月一时也糊涂起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晚,菱月却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危机。 她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丫头婆子使着,绫罗绸缎穿着,吃的不能说山珍海味,也是顿顿有鱼有肉,院子里的其他下人也不敢怠慢她,可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七爷愿意见她,愿意让她近身。 那么,一旦七爷不再愿意看见她,不再愿意让她近身了呢? 下人们捧高踩低乃是常态,到时候她的日子势必比现在难过许多。 而且她也不会有孩子,以后没有任何指望,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难过。 菱月两只手不由攥紧了绸缎做的被面,整幅缎子被面都被拉扯得皱巴起来。 第二日下午,顾七走近梨白院的月亮门,隔着月亮门,遥遥地就看见一道藕荷色的倩影,正背对着月亮门的方向,倚在一处抄手游廊的栏杆上。 她身边没有丫鬟陪伴,一个人孤零零地倚着朱红栏杆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许落寞。 顾七一顿,方提步迈进月亮门里。 第57章 顾七一顿, 方提步迈进月亮门里。 菱月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两人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 菱月立在原地, 有片刻的踌躇, 七爷却立在月亮门处, 并不动弹, 似在等她过去,菱月看明白, 这才迎上去。 走到七爷跟前,菱月盈盈一福身:“七爷。” 七爷淡淡地“嗯”了一声。 菱月直起身子,眉眼抬起来,面对着七爷,她脸上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不安。 顾七默然。 她总是清楚在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和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她是这样的聪明, 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最能让他心软。 她也很懂得该怎样博取他的怜惜。 短短的一段时日,她一日甚是一日地博得了他的欢心。 她就是这样的聪明, 却又是这样的狡猾。 菱月因昨晚没有睡好, 现下两只眼睛周围确实都有些发黑, 这该是做不得假的, 可是顾七看在眼里,却不禁在想,这份不安里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 就如同她表现出来的欢喜, 里头又有几分真, 几分假。 顾七有片刻的无言, 他迈步往院子里头走去,菱月默默地跟上去。 七爷似乎心绪不佳, 无意开口说话,菱月十分乖觉,只是默默地伴着他,并不随意开口。 正默默地走在寂寂的青砖路面上,忽然顾七开口问她:“你这两日在做些什么?” 菱月定了定神,想了想柔声回答道:“马上就到五月节了,妾身这几日在给七爷做一个药草包,上面用五色丝线绣了竹枝和石榴花,是祈福攘灾的意思,等做成了再放入菖蒲艾草等物,七爷戴在身上,也能避一避蚊虫。” 菱月有些赧然:“还望七爷不要嫌弃。” 生怕七爷拒绝似的,又道:“药草包做得很漂亮,妾身可是下了功夫去做的,昨个儿手指头上还被扎了一下呢。” 菱月纤长的手指头在裙摆上来回绕着,有一点紧张,有一点赧然。 顾七慢下脚步:“扎着手了?我看看。” 菱月一双杏眼微微睁大,七爷却已经伸过手来,拉过她一双袖口,把她一双手翻过来放在眼前。 虽说七爷并没有碰到她的肌肤,可是这样亲密的举动,是进门那晚之后就不曾有过的,菱月一时颇感诧异。 白皙柔嫩的指腹上,一道红痕扎在上面是很显眼的,顾七一眼就扫到了。 这两日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略松了松。 因为她没有信口胡诌,她确确实实是在给他做针线。 她表现出来的一切,最起码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顾七默默地想着,她服侍他一向很用心,她会默默地留心他生活中的各种小细节,所以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她,他并没有觉得不习惯,有她在身边,他反而觉得很舒服。 她一直默默配合着他的作息,早上起得那么早,她从来没有睡迟过一刻,晚上在书房里她会细心地照顾到各种小事,但是又低调安静,从不会打扰到他。 他每日下值的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天光还亮着,有时候天又整个暗下来了,可是走近月亮门,第一眼总能看到她,也不知道她每日里都等了多久。 每日里光是看到她,他的心情都要好一些。 第68节 这些都是她的好处。 她的细心、体贴和周到,他实实在在地享受到了它们的好处。 这些日子她的付出也不容抹煞。 顾七不禁自问,对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 他一向对其他人也并不这样。 下头的人,只要他们守住本分,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对他而言就足够了,对于那些表现比较好的,他也一向不吝奖赏。 结果到了她这里,事情就变成这样。 有些事情他从不在意的,到她这里就变得在乎起来,变得没法容忍。 都不像他自己了。 这一瞬间顾七想了很多,它们彼此纠结彼此缠绕,让顾七一时找不到答案。 顾七慢慢放下菱月的双手,道:“以后小心一点。”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一时让菱月颇为不适,她胡乱地点头道好。 藕荷色的袖口上衬着一只成色很新的金镯子,顾七转移话题道:“你这支镯子纹样倒很别致。” 菱月闻言抬起左边的手腕,上面戴着的金镯子纹路特殊,是连绵不绝的卍字锦纹。 菱月也很喜欢它。 菱月道:“这个镯子是前些日子宁姐姐差人给我捎来的,宁姐姐信佛,上面的卍字纹是她专门挑选的,是请天上的神佛庇佑我的意思。” 又解释道:“宁姐姐就是二爷院子里的宁姨娘,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宁姐姐一向对我很好。” 顾七脚下一顿,他几乎都要忘了,当初第一次注意到菱月,其实就是为了这位宁姨娘的事情。 这位宁姨娘进了他们顾府的门,却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他那位隔房的二哥,身边向来莺莺燕燕不缺,他又是个喜新厌旧的主儿,惯来也不怎么负责任。 至于那位二嫂,更叫一个淫威使尽,说一句心肠歹毒也不为过。 宁姨娘落到这两个人手里,下场是可以预期的。她能有如今这样的结局,全靠朋友从中出力。 谈及宁姨娘,菱月脸上有些许黯然。 顾七看着她,心中忽地一动。 宁姨娘的事情,她是从头到尾参与其中的,她不可能不受这件事的影响,不可能不受触动。 她……是不是心里也很怕? 也许,她在他面前撒娇做痴,表现出她实际上并没有的情意,她的本意也许并不是想要欺骗他,也许她只是需要一点安全感,她只是想要借此多博取他一点关注,如此而已。 她呆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后院里,虽说衣食无忧,却也举目无亲,所以她必须抓紧他,因为能保护她的,只有他。 也许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她并非有意欺骗他,对他,她一向很用心,她只是耍了一点小花招,多用了一点小聪明,这些说到底,也并非不可原谅。 天色渐晚的庭院里,这一刻,顾七看着菱月,心中忽地释然了。 重新抬脚往院子里头走去,这一回,顾七的姿态明显轻松许多。 边走边道:“你倒是聪明,胆子也大,昨个儿我没回后院来,你还敢通过我身边的丫鬟来提醒我,是也不是?” 这是菱月昨晚上耍的一个小花招,如今被顾七说穿,菱月倒也不慌不忙。 听话听音,七爷话里并不见着恼,倒颇有几分纵容的意思在。 菱月甚至通过这几句话,感觉出七爷的心情好了许多。 菱月的胆子便也跟着大了起来,她笑着回道:“昨晚上七爷明明早早地就回府了,偏不回咱们院子里来,害我等了好久呢。明明之前还说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呢。七爷说话都不算数的。” 说着说着,菱月话里不由又带上一点委屈。 有些撒娇的意思。 顾七感到奇怪的是,他明明已经看穿了她的小把戏,可是她这样子跟他撒娇,他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受她影响,不自觉地就要心软。 顾七温声道:“你昨晚上是不是没有睡好?眼睛都黑了一圈。” 菱月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手搭凉棚遮住了他的视线,不许他多看,只有乌鸦鸦的脑袋,上下地点了点。 很稚气的举动,说不出的可爱。 顾七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她人很聪明,也会用上一些小手段,耍上一些小花招,可她也只是想要讨得他的欢心而已。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事情的真相只不过是,他还没有得到她的心。 如此而已。 顾七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也不是日日都按时回来的,有时候不可避免会有些应酬,回来的时候都很晚了,难免要歇在前院的。” 菱月手上的凉棚放下来,有点委屈地道:“可是昨晚上七爷并没有回来得很晚呀?” 顾七温声道:“那我以后不这样了。” 这话几乎算是承诺了,菱月一时微微睁大了眼睛:“真的?” 顾七道:“真的。” 菱月道:“七爷答应我了,可不许说话不算话呀。” 顾七道:“知道了。”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菱月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一点安心的味道。 顾七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在想,他要怎样做,才能获得这姑娘的芳心。 顾七很清楚,这颗心目前还不属于他。 不过,他会得到的。 第58章 从这一日起, 七爷果然又日日往后院来。 对菱月的态度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那两日的不见人影,似乎只是七爷一时忙碌所致。 菱月只有暗笑自己多心的,竟然这样患得患失。 一晃又是大半个月过去。 这一日, 梨白院正房的丫鬟奉七爷的令, 给西厢房的甄姨娘送来许多香料。 菱月闲坐在杌子上, 如今天气一日比着一日地暖和起来, 菱月手中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一边笑道:“这是怎么了?七爷怎么又想起给我送这许多香料来?七爷有没有什么话留下的?” 大约半个月前,七爷让人送来许多丝线丝缎等物, 都是女人做针线用得到的东西。 隔不几天,又命人送来许多胭脂水粉。 今个儿竟又让人送来许多香料。 正房的丫鬟笑道:“回姨娘的话,七爷并没有留下什么话。七爷就是宠爱姨娘,才特特命人把这些香料送来给姨娘使。” 春日的阳光洒在菱月身上,菱月慢悠悠地给自己打着扇子,她的笑容有几分慵懒:“瞧你这张嘴儿甜的, 看来今个儿不赏你是不成的了。” 七爷屡次三番赏下东西来,落在梨白院上下人等的眼中, 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宠爱。 如今梨白院的丫鬟婆子们, 都爱巴结着西厢房, 没事儿就愿意给西厢房献个殷勤。 何况甄姨娘人又美, 待人又和气。 便是不为这几个赏钱,这丫鬟也很愿意跑这一趟腿儿。 等这丫鬟走了,西厢房主仆几人关起门来说话。 绿波打趣自家主子道:“我记得之前有一回七爷没回后院来, 主子就茶不思饭不想的, 当时我是怎么说的来着?偏生有人就是听不进去, 弄得晚上觉都没睡好,是也不是?” 说起来, 比起头一回得赏时候的欢欣鼓舞,如今西厢房众人竟然慢慢也习惯起来。 菱月脸上有种似听非听的笑容。 这后院里的姨娘们,她们的生死荣辱都系于夫主一人之身。 很多时候,她们明明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为自己的前程小心地做着盘算,偏生就要被身边的人扯到男女之情上头。 想想也是怪有意思的。 当晚,梨白院正房书斋。 七爷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菱月站在他身边,右手执着一柄白团扇,不紧不慢地给七爷打着扇子。 随着白团扇一前一后的扇动,一股沁人的甜香气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 七爷偏过头来,脸上有一点笑意:“这味道好香,闻着像是栀子花的香气。” 白团扇扇面一角绣着一点零星的花草,花草上飞舞着一只小蝴蝶,给素雅的白团扇上点缀上一点活泼的生机,有种闲适的况味。 菱月用白团扇扇着香风,一边笑道:“好闻吧?今个儿七爷让人给我送来好些香料,有一款我很喜欢,就熏在了这个扇面上。” 夜晚,烛光,美人,团扇,香气。 周遭的一切混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 七爷的眼神起了一点变化。 只要他想,他马上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菱月手里打着白团扇,人笑盈盈地对着七爷,她嘴唇上口脂是新上的,胭脂的颜色,衬着火红的烛光和素白的扇面,有着说不出的娇艳和妩媚。 七爷艰难地移开了视线,他在书案上铺开一本空白奏折,拿起毛笔开始写奏折,写着写着果然冷静多了。 菱月又慢慢地给七爷扇了一会儿风,细看的话,她握着扇柄的手指因用力重了一点,指节处略有一点泛白。 菱月现在的日子一切都好,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第69节 七爷对她也很好,只有一点,她进门这许多日子,七爷还从来没有碰过她。 说出去,恐怕都没有人信的。 要说七爷对她完全不感兴趣,菱月是不信的。 她的感觉很敏锐,就比如刚刚,她明明感觉到两人之间有点什么,她几乎可以肯定两人之间马上要发生点什么,可是偏偏一切又无声无息地消弭掉了。 菱月不明白。 进门的第二日,她曾经问过七爷。 七爷没有给她答案。 她不可能一直追着七爷问的。 不然羞也羞死。 菱月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再让她更进一步去做些什么,菱月姑娘家家的,再做不来的。 等七爷这封奏折写完,外头的丫鬟正好送了茶来,菱月去接了过来,送到七爷面前的书案上。 七爷端起来喝了一口。 菱月方笑道:“正说到香料呢,妾身还没谢过七爷呢,七爷赏下来的香料妾身都很喜欢的。” “尤其是这一款,”菱月说着重新执起团扇,对着自己脸上轻轻一扑,挺翘的鼻子在扇面上轻轻一嗅,“妾身特别喜欢这个味道,都舍不得多用呢。” 七爷道:“这个味道不错,你喜欢就尽管用,用完了我再让人给你送就是。” 白色的扇面遮住了菱月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形,菱月的声音甜腻腻的:“七爷怎么对我这么好呀?难道我做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好事?” 她模样十分可爱。 七爷一向冷清的凤眼里染上一点笑意。 这段日子以来,他琢磨着她的喜好,一次一次地给她送去许多东西,想要以此来讨得她的欢心。 她从不让他的期待落空,他派人送去的东西,她总是很快就会用上,在他面前亮相的同时,还会高高兴兴地同他道谢。 只是,他的期待一方面被满足了,一方面却又没有。 她总是神情温婉,笑容甜蜜。 他却分明觉得触碰不到她的真心。 总是隔膜了一层什么。 顾七想起年前那个天上飘雪的夜晚,一只灯笼挑在庭院的树梢上,她独自一人在灯下玩雪,姣好的脸蛋上笑意清浅,一双眸子却那样闪亮。 那是一种很真实的快乐。 那么动人。 顾七向后倚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 夜色漫长,漏声滴答。 顾七倒也并不着急,人生漫长,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 如今庭院里春意正浓,绿树繁花,竹篱幽草,很有一番景致可赏。 这一日上午,菱月在庭院里逛了一遭回来,刚在桌边闲坐了片刻,就见绿波从外头进来,脸上眉头皱着,有些严肃的样子,不似她平日的模样。 绿波走到菱月跟前,说道:“主子,我刚在外头听到一个消息,是关于七奶奶的。” 七奶奶是七爷的妻子,菱月是七爷的妾室,自来妻妾之间关系都相当微妙。 尤其是,菱月马上想到,当初的纳妾礼上,七奶奶可是缺席了的。 就是某根心弦被触动了一下,菱月当即问道:“七奶奶怎么了?” 绿波道:“我听人说,七奶奶身子不大好了。” 七奶奶的身子向来不大好,不过,绿波这话里,明显是另一重意思。 菱月心中一紧,问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绿波道:“我听咱们院子里的柳婆子说的,她头几日刚往京郊上七奶奶住的庄子上送了一回东西。刚才我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七奶奶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多年来一直在外调养身体,现如今她就住在京郊的一处庄子上,那庄子名叫绿玉山庄,绿玉山庄乃是七奶奶自己名下的产业,是当年七奶奶的嫁妆之一。 不过,七奶奶虽说住在她自己的庄子上,这些年来,七奶奶作为顾府的媳妇,她该有的月例和供奉,顾府都会按时派人给她送去的。 菱月在荣怡堂当丫鬟的时候,对这些细节并不清楚,还是她进了梨白院的门,才慢慢把这些事情摸清楚的。 绿波忧心忡忡的。 她实在不能不为自家主子感到担忧,这个消息对西厢房来说,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 只因眼前这样的情况,对自家主子来说才是最好的。 七奶奶长年在外调养身子,她身份虽尊,无奈天高皇帝远,她的手再插不进梨白院里来,后院里自家主子独大,岂不逍遥。 一旦七奶奶没了,眼下的局面立马就会被打破。 七奶奶没了,七爷自然要另娶,到时候梨白院里不光要添新人,添的还是一个能在身份上死死压住自家主子的女.人。 到时候自家主子少不得要处处受新主母的挟制,想要再如现在一般逍遥度日,再不能够。 菱月默然片刻,才道:“也别听风就是雨的,也不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再说了,七奶奶寿数如何,自有天命。又不是咱们这些人说得算的。再怎么担心也是无用。” 绿波不语。 菱月又嘱咐她:“七奶奶这件事,除非有人明确地来告知咱们房里,否则咱们就权当不知道。院子里要再有人议论这事,你不要再往里凑,回头咱们房里的人,你都去交代一声。” 绿波琢磨了一下,明白了。 七奶奶是主母,菱月身为妾室,要是明知主母有事却不闻不问,难免要被人说嘴。 菱月就是表表姿态,也少不得要在七爷面前关心上一两句,如此一来,岂有不煞风景的? 对自家主子来说,最好就是装个不知道,等到真有个什么事,就再说。 绿波忙答应了,这便去找铃铛和陈婆子了。 如此又过几日,一直没有人来通知西厢房,院子里私下里倒有些议论,不过这件事始终没有翻到明面上来。 便是七爷,菱月进门这许多日子,七爷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句七奶奶。 菱月也只作不知。 这一日,菱月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过安,回来的时候,正巧在甬道上和二奶奶一行遇上了。 菱月和二奶奶没有什么好说的,只依着身份给二奶奶行了半礼,两边的人就要错身而过。 这时候忽听二奶奶冷笑道:“我说甄姨娘,不知道薛尚书府上的九姑娘,你听说过没有?” 第59章 二奶奶目光不善地盯着对面的人。 就见菱月头戴云纹白玉簪, 耳著明月珰,手上是簇新又精致的金镯子,一身银红百蝶苏缎衫, 配上素練色的薄纱长裙, 她本就有着十二分的美貌, 这般一打扮, 越发好看得什么似的。 身边又有丫鬟伴着。 看着就又富贵, 又体面,自与往日不同。 二奶奶又十分关注梨白院里的事儿, 听说自这丫头进了门,七爷日日里都要往后院去的,给这丫头屋里送的东西就没断下过,对这位新晋的甄姨娘自然是十分宠爱的了。 二奶奶每每想到这件事,心里头都十分不痛快。 如今看到真人,越发觉得刺眼。 菱月正觉莫名, 二奶奶说着逼近一步,快意道:“薛尚书府上现已致仕的老爷子德高望重, 素有名望, 咱们府上上一辈里就与薛尚书府联了姻, 这一辈里本来也要继续把这门亲做下去的, 偏偏这些年一直没有对得上的,如今这不巧了?” 又道:“薛九姑娘的父亲正是如今的薛尚书,薛九姑娘又是嫡出, 出身高贵, 教养方面自然是不用说的。最难得的, 这还是个满腹才华的姑娘,百年的书香世家里熏陶出来的, 自然是不一般。七叔当年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呢,彼此又门当户对的,这样两个人凑在一处,岂不般配?” 菱月听着二奶奶道:“我可是听说,不论是老太太,还是二太太,对这位薛九姑娘都十分中意呢。” 菱月心中不由一动。 她很清楚二奶奶对自己心怀不善,本来二奶奶的话,菱月是绝不会贸然相信的。 不过,她刚刚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过安,正巧撞见了大姑太太来探望老太太。 大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姑娘,二奶奶口中上一辈里与薛尚书府联姻的正是这位大姑太太,大姑太太嫁的是如今的薛尚书的二弟,这般算来,薛九姑娘就是大姑太太的侄女了。 方才,大姑太太确实跟老太太提到了这位薛九姑娘,菱月也听到一耳朵。只是当时未知前因后果,菱月并不曾把这事往七奶奶身上想罢了。 二奶奶目光灼灼地盯着菱月,一脸快意的笑容。 菱月不慌不忙地道:“如今我们奶奶还健在,薛九姑娘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二奶奶怎好把她和七爷扯到一处?还请二奶奶慎言。” 说罢,菱月带着两个丫鬟,施施然和二奶奶一行错身而过。 钱妈妈心里直跺脚,每次和这丫头正面遭遇,二奶奶明明稳操胜券的,却屡屡因为心急说了错话,回回占不到上风,说起来也是气人。 二奶奶虽也暗悔自己失言,到底不肯服输,钱妈妈连忙过来,又是安抚又是奉承地道:“老奴瞧着那丫头也就是硬撑罢了,死鸭子嘴硬而已。奶奶且等着瞧笑话,试问哪个做主母的能容忍后院里有这样一个妖精哟。等新奶奶进了门,有她好看的!” 这厢,菱月主仆三人默默地走在回梨白院的路上。 铃铛先开了口:“这可怎么办。看样子七奶奶是真不行了,上头都开始给七爷物色续弦了。” 绿波看一眼菱月,也是一样的忧心。 比起两个丫鬟,菱月看上去更能稳得住,她瞥一眼两个丫鬟,不慌不忙地道:“别人的事咱们管不了,那就做好咱们自己的事。” 回到梨白院,菱月打发掉两个丫鬟,关起门来独自一人静静地寻思了好一会儿。 她现在的生活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四伏。 七奶奶要是没了,七爷守上一年妻孝,出孝后必然另娶。 以后梨白院的日子必然不能再似今日这般平静。 留给菱月的时间并不多。 尤其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如今一年老似一年,莫说现实情况如此,就是老太太能长长久久地活着,真要有什么事,老太太权衡利弊之下,也未必会护着她。 二太太又不喜欢她,上次她过去请安,二太太只略叮嘱她两句,让她好好服侍七爷,就草草地把她打发了。 第70节 菱月心里有数,知道这里头有丁嬷嬷的缘故,也有其他的缘故。 总之她是讨不了二太太的好的。 等新奶奶进了门,更不消说,自来妻妾之间就是明争暗斗不断的,菱月自小长在顾府这样的大宅院里,这些于她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菱月对此不抱任何幻想。 如此局面之下,真正能保护她的,只有七爷一人。 唯有七爷。 今日这事一出,菱月倒越发把事情看得清楚。 一年的时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要做的,她必须做的,就是把七爷的心牢牢地抓在手里。 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 菱月如今算着日子,一两日,至多两三日,她就要去一趟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请安,说说话什么的。 一来和老太太之间的关系须得维持,二来也是做给七爷看的。 这一日,菱月又来了荣怡堂。 樊老姨娘也在。 如今樊老姨娘身子已经大好了,天气又暖和,荣怡堂里时常能看到樊老姨娘的身影,樊老姨娘每每在荣怡堂一呆就是小半日,陪着老太太说说家常,打打叶子牌什么的。 老太太问起七爷的起居。 菱月一样一样都说得清楚,又细致又体贴。 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十分满意。 樊老姨娘在一旁笑道:“这样一个贴心人儿,七爷可真是得着了。都说老太太偏疼七爷,我如今才算是信真了。这样一个可人儿,旁人若向老太太讨要那是再要不走的,这也就是咱们七爷,老太太才舍得给。” 老太太笑道:“我也不是光疼小七一个,我难道不疼菱丫头?旁人别说没有敢问我讨要的,便是有,我也再不能给。也就是一个小七,我寻思着,菱丫头跟了他倒不算委屈。” 樊老姨娘笑道:“这倒是真的。咱们七爷这样的人物儿,那真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上哪里找去。菱丫头得着这样一个女婿,就偷着乐去吧。” 一番话说得丫鬟婆子们都笑起来。 菱月摇晃着老太太的衣袖,不依道:“老太太快瞧瞧姨娘,每每地招着大家都来取笑我,再要这样,这荣怡堂我可再不敢来了。” 老太太一听,指着樊老姨娘笑道:“听见没有?菱丫头要不敢来了,回头我只管问你要人。” 樊老姨娘一听笑得不行了,荣怡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大约三个月前,菱月还曾经冒着大雪向樊老姨娘求助过,樊老姨娘也是慨然相帮,不过,如今时过境迁,那些话也就无人再提了。 菱月刚来不久,一个二等丫鬟就进来禀报:“大姑太太、薛大太太并几个姑娘已经到了二门上了。” 菱月不意这么巧,竟然遇上薛府的太太们带着姑娘们来走亲戚。 菱月不由想到了那位薛九姑娘。 虽是亲戚,之前也必有拜帖奉上的,只是菱月又不是时时呆在荣怡堂的,上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去。 菱月笑道:“我来得不巧了,不若我先回避了,改日再来跟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却道:“不妨事。既然遇上了,你正好也见一见。” 老太太这话,似有深意。 菱月心中一动。 樊老姨娘借口身子乏了,提出要走,这回老太太倒没拦着。 很巧的是,樊老姨娘刚走,十六奶奶倒来了。 最近十六奶奶时常过来荣怡堂,陪着老太太说说话什么的。 老太太一见她就笑了:“你来得正好。你虽是个新媳妇,难得性子稳妥,口齿又伶俐,正好陪着亲戚们说说话。” 正说着,薛府一行人就进来了。 这其中,大姑太太是老太太的亲女儿,关系之亲近自不必说,老太太和薛府大太太寒暄过,薛府的几个姑娘都过来见礼。 这几个姑娘里头,有一个正值十七八岁的芳龄,薛大太太笑着在一旁做介绍,这一位在姐妹中行九,正是薛九姑娘。 还有两个姑娘年龄要小一些,老太太主要是拉着薛九姑娘问话。 菱月立在老太太身侧,一切尽收眼底。 这位薛九姑娘论相貌说不上多好看,胜在性格开朗、举止大方,兼之笑脸迎人,看上去不难亲近。 薛大太太则注意到菱月的存在。 老太太顺势做了介绍:“这是小七的屋里人。” 又让菱月过去见礼。 十六奶奶坐在对面的杌子上,正好能把菱月看得一清二楚。 自薛家的人进来,菱月就一直立在老太太身后,很是安静低调。 脸上也笑微微的,整个人显得十分得体。 如今被老太太点到,菱月依言出来,对着薛大太太行了半礼:“妾身甄氏见过大太太。” 又转向薛九姑娘等人:“见过几位姑娘。” 十六奶奶最近往荣怡堂跑得勤,她是听到过一点风声的。 要说菱月什么也不知道,十六奶奶是不大相信的。 在十六奶奶看来,菱月神情间既不见张扬,也不见怯懦,颇有一种随从时分的从容气度。 十六奶奶看了心中倒颇为赞赏。 菱月一身打扮颇为体面,她梳的又是妇人头,因此老太太虽只介绍说她是顾七的屋里人,薛大太太等人却看得明白,知道她是被正经收了房的。 要是依顾府的规矩,菱月身为姨娘,既给薛府的几个姑娘行了半礼,此时薛府这几个姑娘就该起身还礼才是。 薛府这几个姑娘显然是以薛九姑娘为首的,薛九姑娘脸上虽笑吟吟的,却显然没有起身还礼的意思。 菱月也知道这上头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便只是安安静静地退回老太太身边。 菱月相貌举止都是没得挑的,任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好,薛大太太脸上带着三分笑,直对着老太太夸顾七有福气,屋子里气氛很是融洽。 薛大太太带着姑娘们在荣怡堂坐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便在大姑太太的提议下,一行人又往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去了。 客人一走,老太太也乏了,荣怡堂这头便也散了。 十六奶奶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同陪嫁丫鬟翠缕谈论起甄姨娘这个人来,说道:“一向听说七爷宠爱甄姨娘,我本来还寻思着这个事一出,对甄姨娘打击该是最大的,甄姨娘还不定怎样呢,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是不可能。不成想今日人都到了甄姨娘跟前儿了,甄姨娘却一点不见失态,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说真格的,我今日真是对她刮目相看了。这可真真是个难得的人物儿。” 十六奶奶对菱月评价很高。 尤其菱月又这样年轻,正是容易为感情伤神的年龄,难得她还能保持这样的清醒,举止又这般得体。 要是菱月为爷们一点宠爱就冲昏头脑,失魂落魄的,十六奶奶反倒瞧不上她。 翠缕伺候十六奶奶多年,知道自家主子眼光向来独到,当下笑道:“难得有奶奶看得上眼的人,既这么的,咱们以后就多去寻甄姨娘说说话,奶奶也可打发一下时光,不然镇日里也是无趣。” 十六奶奶却摇摇头,对这话并不赞同:“我觉得她好是一回事,要不要去结交她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七奶奶眼看不行了,梨白院里要进新人,我这时候巴巴地跑去结交甄姨娘算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要结交,也是和新进的七奶奶结交,这才是正经道理。” 翠缕一听这话,忙笑道:“奶奶说的很是。瞧奴婢这张嘴,说话都不过脑子的。” 当天晚上,薛府的一处院落里,薛大太太同九姑娘关起门来,母女二人也重点说起了甄姨娘。 薛大太太分析道:“顾七今年二十七了,他这个年龄,后院里只有一个甄姨娘,这已经是难得的干净了。” 薛大太太是很想做成这门亲的,虽说女儿嫁过去就是续弦,名头不好听,但是架不住顾七前程远大啊,光这一条就能把所有的不利因素全部抵消掉,加之那顾七又相貌出众,且又没有儿子,自家的九姑娘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了。 薛大太太顿了顿,说道:“至于那个甄姨娘……” 薛大太太唯一担心的一点,就是那个甄姨娘。 她担心的倒不是甄姨娘本身,在薛大太太看来,那甄姨娘再是美貌,她身份在此,根本不足为虑,薛大太太怕的是九姑娘钻这个牛角尖。 薛九姑娘一笑,把话接过去道:“至于那个甄姨娘,就再看,她要是本分呢,我也不会容不下她,她要是个不安分的,我也有的是法子治她。有规矩礼法压着呢,只有她怕我敬我的,我还能怕她不成?母亲尽管放心就是了。” 薛大太太十分欣慰:“我的儿,你明白就好。” 其实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毕竟顾府七奶奶还没咽气呢,薛府也就是仗着亲戚之便,早早地得知了这个消息,心思这便活络起来,有心试探一下顾府的意思。 一切尚不明朗。 最起码一点,事情真要拿到明面上来说,非得等到顾府七奶奶真正咽了这口气不可。 七奶奶病重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顾府下人中间不胫而走。 这一日,二门上的刘婆子找了过来,她是给菱月带话来的,梁氏想见菱月一面。 菱月便猜着梁氏是为着七奶奶的事。 梁氏想进府探望女儿,这事说起来倒不大,只是再小也得有人安排,菱月都用不着去秋香院找大奶奶,她让绿波去找了宫大家的,把事情一说,宫大家的磕绊都不带打一个的,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日上午,菱月便在西厢房里见到了梁氏。 自菱月那日出阁,这还是梁氏第一次见到女儿。 两个多月不见,菱月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一身精致的缎子衣裳,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不是金的就是玉的,十分的体面,十分的富贵,十二分的美貌。 住的又是雕梁画栋。 乍一看,恍似神仙妃子一般。 屋子里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只伺候菱月一人。 菱月对这一切显然已经习惯,没有半分的不自在。 丫鬟上过茶,菱月便让她们都下去了,梁氏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就听她十分担心地道:“娘听到一个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娘也不知是真是假,就想着来问问你,听说七奶奶病重……” 菱月并不打算哄骗梁氏,点头承认了:“我也听说了,应该是真的。” 梁氏呆住,半晌才喃喃道:“这可怎么办……” 七奶奶一旦没了,七爷只需守一年妻孝,出孝后必然另娶,这道理人人都懂。 第71节 菱月道:“娘也不要太担心了。将来新奶奶若能和和气气的,自然最好,若她不能,女儿却也不是那由着人搓圆捏扁的人。便是新奶奶想当下一个二奶奶,女儿却做不成第二个宁姐姐。甭管谁来做这个新奶奶,她会明白这一点的。” 菱月言辞冷静,神情淡然。 梁氏看着眼前的甄姨娘,她忽然感觉到几许陌生,这还是那个待人真诚、感情热烈的月娘么? 梁氏鼻子一酸,到底忍住了。 第60章 菱月把梁氏送到了院门, 又让绿波把梁氏一路送回家去。 绿波回来后告诉菱月:“姥姥路上一直在问姨娘日子过得如何,问七爷待姨娘好不好。” 姥姥这称谓,是时下对中年妇人的敬称。 菱月不免问道:“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绿波道:“那哪能呢?咱们只有报喜不报忧的。我对姥姥说的都是好话。” 说到这个, 绿波心下也不免叹息, 七爷什么都好, 待姨娘相当不错, 西厢房里一向赏赐不断, 可唯有一点,七爷是从来不进姨娘的房的, 晚上也从不留姨娘。 自家主子如此美貌,进门两个多月,竟还是完璧之身,说起来也让人纳罕。 菱月心头所虑的也正是这一点。 男女之间,别的都是虚的,真章终究还是要落在床笫上头。 她现在看似现世安稳, 实则脚下雾气缭绕,虚虚实实, 让人看不清楚, 不定什么时候一脚踩空, 就跌个粉身碎骨。 沉思片刻, 终究觉得还是得想想法子,主动出击,万不可坐以待毙。 晚上伴着顾七来到书房, 菱月提出一事, 巧笑倩兮地道:“七爷老是往我屋里送东西, 如今我屋里什么也不缺,就是没有笔墨纸砚等物, 想问七爷借一些,不知道七爷肯不肯。” 顾府对府上姨娘的供奉并不小气,除了每月二两银子的月例,各种日常所需之物都是另算的,只是这里头并不包括文房四宝等物。 这等小事,顾七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让顾七好奇的是,这还是菱月第一次问他要东西,顾七便问菱月这是要做什么使。 菱月道:“我想抄些经文给老太太使。再过一段日子就是盂兰盆节了,以往每逢这个日子,老太太都要焚烧经文,好超度这世上的孤魂野鬼的。” 菱月说着又道:“七爷这里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从里头挑些次些的给我用也就很够使了。我的字写得不好,没的糟蹋了好东西。” 顾七听了这话,反命她坐下来,亲自动手在书案上铺好了宣纸,道:“你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菱月半推半就地在梨花木椅上坐下来,七爷站在她身旁,菱月一时略有两分不惯,她很快定了定神,执起笔来,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地藏经”三字。 这双手骨肉匀停,白玉做的一般,执着竹管狼毫笔,一笔一划的姿态相当好看,可惜写出来的字无棱无角,真的只有“四平八稳”四个字可以形容。 顾七嘴角含笑,点点头道:“这字是得好好练练。” 菱月起身,拿起一旁的团扇往脸上扑了两下风,既是扇风,也是遮羞,半羞半恼地道:“就知道要遭七爷取笑。” 顾七执起一只毛笔,细细地展示给她看,道:“你得这样握笔。” 菱月仔细地去看,果然见他握笔的姿势与她略有不同,当时菱月习字,是同荣怡堂几个丫鬟一道,老太太让一个老嬷嬷一起教她们几个,也不过学个囫囵吞枣,大差不差也就是了,如今顾七仔细地同她讲解个中要领,菱月方体会出其中的微妙来。 他的手修长有力,分明与女子不同,便是手执毛笔,也有着一份女子所不具备的力量感。 菱月移开目光,拿起刚才写字的毛笔,按着他所讲解的那样握住,顾七含笑点头,道:“这回拿对了。” 七爷话里有两分孺子可教的意味,菱月虽说别有目的,一时倒也有两分高兴。 顾七坐下来,在纸上给她做着展示,一边道:“你看,你得这样运笔……” 菱月俯首看得仔细。 顾七做完演示,又起身让菱月坐下,在纸上写写看,菱月拿着毛笔想了想,按照他方才说的,在纸上写了两笔。 顾七站在一旁看着,道:“还是不对。” 他的手覆上来,把住她的手,教她在宣纸上运笔,肌肤相触,有种陌生的温度和触感,菱月稳住心神,由着他的手带着她在宣纸上滑动。 顾七教了她好一会儿,有时候手把手地教她,有时候又松开手,让她自己试试看。 时光点滴流淌。 烛火摇动,书斋一角的熏香炉中送出淼淼的香气,两个人的书斋里,他这样子把手把地教她写字,一时颇有种红袖添香的意味。 红袖添香好是好,却也不可耽误七爷的正事,菱月适时地收了笔,道:“七爷教的我都记住了,回去再慢慢练吧。” 顾七点头道:“是得好好练练。回头我就让人把文房四宝给你送去,你白日好好练一练,今日既教了你,我回头可是要检查的。” 菱月听了,倒觉欢喜。 长夜漫漫,红袖添香,时日一久,倒也不怕不能成就好事。 教习的宣纸上字迹慢慢变干,这可是上好的宣纸,便是背面也一样练字的,菱月珍惜地把这张宣纸折好收了起来。 菱月对绫罗绸缎等物还犹可,倒是对这些纸张书籍之类的东西一向珍惜,从不肯浪费糟蹋的。 第二日午后一场急雨,如今已是初夏,雨点子又急又大,稀里哗啦地砸下来,砸在屋顶上的碧瓦上,劈啪作响。 绿波和铃铛两个都忙活起来,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菱月倒喜欢这种声响,她开了半扇窗子,有风吹进来,夹裹着雨点子,风吹动了她身上的衣裙,雨点子拂在她身上,带来清凉的感觉。 慢慢地雨势渐小,打在碧瓦上、窗台上,不像方才混杂成一片,那叮当声倒越发能听得清楚,听久了,还有种悠长的韵律。 待雨势变得滴滴答答的,菱月撑了伞去庭院里逛了一圈,春日过去,如今院子里的残红也被打落一片,小草倒在湿润润的土壤里喝饱了雨水,庭院里充斥着青草的味道,馥郁而清新。 这日顾七下值回来,头一回没有在月亮门处看到等着他的人,倒让人纳罕。 顾七撑着伞走进院子,远远地看见院子一角有几道人影,几个人背对着这边,围着那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看着像是菱月身边的丫鬟婆子。 雨声滴答,顾七撑着伞走过去。 走到近前才被人发现,铃铛惊讶一声:“呀,七爷来了。” 几个人都撑着伞,绿波和陈婆子听见回头一看,忙忙地站到了一边去,让开了中间的地方。 菱月在最里头,她蹲在地上,绯红的裙摆落在湿哒哒的青砖上,被地上的雨水濡湿弄污了,她却不曾在意,听见动静她在伞下抬起头来,指着面前的一个洞跟顾七说:“七爷,小猫不肯出来呢。” 她蹲在地上控诉般的指着洞口的样子,有种纯质的可爱。 顾七不由得便也半蹲下来,顺着看过去,院墙砌得厚实,只是年久日深,下头竟不知被什么东西钻出一个洞来,洞口很小,人是再进不去的,可是小猫之类却能来去自如。 很里头有一只橘色的小奶猫瑟缩地趴在地上。 菱月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猫,竟然选了这个地方来避雨,我想把它弄出来,各种法子都想过了,它就是不肯出来呢。” 顾七也看到,洞口处放了一些肉糜,看样子是想勾着小猫出来,却失败了。 菱月矮下头去,着急地看着洞里:“也不知道它是不是见我们人多,害怕呢。也许我们越是围着,它越是不肯出来了。” 又抬眼看向七爷,让他也帮着想法子:“七爷,你说这可怎么办。” 菱月在这里跟小奶猫耗了有一会子了,她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会儿竟然拿这样幼稚的小事去烦顾七。 她眉眼生动,里面有着真实的着急和烦恼,因着这份真实,便是一时苦恼,也有着别样的动人。 在他面前,她一向是笑脸迎人的,这一份真实,顾七还是头一次触碰到。 这样的她,让顾七久违地想起年前的那场雪夜,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的动人。 顾七唇角微牵,道:“这事儿好办。” 顾七转头吩咐了正房的丫鬟,这丫鬟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这丫鬟一手撑着伞,伞下小心地护着一碗牛乳,从大厨房回来了。 顾七接过牛乳,小心地在洞口洒下一些,牛乳慢慢地蜿蜒成一道,一路流淌到小猫跟前。 小橘猫马上低下头去,伸出小舌头一下一下地去舔,舔着舔着就出来了。 菱月脸上不觉露出惊喜的笑容,苦恼了她半日的事情,竟然这样迎刃而解,她真要对七爷刮目相看了。 待小橘猫把地上的牛乳舔得差不多了,顾七伸手把小橘猫抱在了怀里。 这是个菱月没有料到的举动,因小橘猫身上并不干净,雨水混合着泥土,都蹭在小橘猫身上,自然也弄污了七爷的衣裳。 菱月服侍七爷这些日子,知道七爷是很爱干净的,如今他怀里抱着这只脏脏的小橘猫,神情间却不见介怀。 这会子雨点的滴答声也停了,顾七抱着小橘猫,把它一路送到了西厢房。 顾七把小橘猫放在了地毯上,菱月倒出一些牛乳到小碟子里,小橘猫便乖乖地低下头去舔奶喝。 顾七交代她:“先不要急着给它洗澡,先养上几日,等它熟悉了环境,不怕人了,再给它好好洗洗。” 他似乎对猫的习性很熟悉,菱月想起来,他自小也是养在荣怡堂的,而老太太一向爱猫,荣怡堂里一向是养着猫的。 顾七又道:“我会让人交代大厨房,你以后让丫鬟每日里去大厨房取牛乳来,它还小,需用牛乳喂养才能养得好。” 说着顾七的视线在室内转了一圈,除了菱月进门那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这个屋子,看屋子里陈设精致,打理得漂亮,顾七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交代她:“你这里要是缺少什么,就去告诉晴叶。” 菱月都答应着。 菱月一双眼睛只管盯着小橘猫瞧,光是看它一下一下地伸着舌头舔奶也看得有趣,这只小橘猫并非什么名贵品种,胜在和她有缘。 它躲在洞里避雨的样子可怜兮兮的,也许是因为她们两个都是这院子里的孤家寡人吧,菱月对它很有一份怜爱之心。 从这日起,菱月每日里都让丫鬟去大厨房里取牛乳来,好喂养这只小橘猫。 牛乳是珍贵的食材,并不易得,这也就是有七爷的吩咐,否则凭她自己想弄来这样的东西也难。 这牛乳原是七爷份例里的东西,只是七爷一向不爱喝这个,早些年就叫停了,如今又恢复起来,全是为了这个小东西。 小橘猫埋头在小碟子里舔着牛乳,菱月一手托腮,笑看着它道:“你这个小东西,好大的福气呀,七爷的便宜也让你占去了。” 有了这个小活物,西厢房里好像一下子就多出许多生机。 铃铛跟菱月讲起方才在大厨房的事情:“刚才二奶奶的丫鬟不小心把二奶奶的牛乳洒了,她没法回去交差,听说咱们的牛乳是要喂猫使的,竟然伸手想拿咱们的,我哪里能让她,当场就把她撅了回去。她没奈何,又想拿银子买,真是笑话,咱们能缺她那点银子使?我都懒得搭理她,端着牛乳我就回来了。” 菱月才知道还有这事,点头道:“你做得很对。二奶奶那边,咱们不要去主动招惹,若是他们主动来犯,也不必怕他们,该怎样就怎样。” 铃铛底气十足地答应着。 如今府里都知道七爷宠爱姨娘,她们有七爷撑腰,如今在府里行走,很不必怕什么人。 看着小橘猫舔完奶,菱月又去练了一会儿字。 说起来,菱月原先提出要为老太太抄写经文,本意只为邀宠,便是七爷肯教她一点,她也想着不过是一种红袖添香的情调罢了。 谁成想,从那日起,七爷每日里都要教她一点,且每日里都要检查前一日的功课。 现今为止,七爷已经把基本笔画都教给了她,包括开头怎么起笔,中间怎样运笔,最后怎样收势,都一一讲得清楚明白。 菱月见他认真,说不得也只能跟着认真起来。 第72节 前一晚七爷讲解的内容,菱月第二日每每要练上一个时辰。 要说菱月以前的写字经验,也就是偶尔为老太太抄些经文罢了。 菱月平日里需要写字的地方并不多,她曾经也以为自己对写字兴趣一般,如今逼不得已每日练字,练着练着,倒慢慢感到了些许趣味。 菱月清楚这是一种奢侈的趣味。 先不说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好东西,价格不菲,光是七爷正经进士出身的人,居然愿意这样来指点她,这样的机会就实在难得。 远的不说,便是京城顾府里这些顾姓子弟,都难得七爷亲自指点他们一回。 这样的机会摆在眼前,焉能白白错过。 若往最坏处去打算,若有朝一日她境遇实在不堪,介时若她能有一笔还说得过去的字,能给人抄写些东西,也可换些银子维持生计。 故此,菱月每日习字,并不敢懈怠。 初夏时节,天气一日比着一日地暖和起来,这一日中午,菱月让丫鬟把水盆摆在门外阳光下的石阶上,带着丫鬟把小橘猫洗得干干净净的。 第二日七爷休沐,菱月把小橘猫抱去了正房。 小橘猫一向乖巧,如今洗去了一身的脏污,越发地讨人喜欢了,菱月把小橘猫往圆桌上一放,笑道:“它如今吃着七爷的奶,也算是七爷养的,七爷就给它起个名字吧。” 这话听着哪里怪怪的,七爷怀疑地看向菱月。 菱月噗呲一声笑出来。 她这般促狭,七爷倒也不见着恼,看看小橘猫,小橘猫短短的尾巴卷了起来,整只小猫都团成了小小的一只,七爷唇角一牵,当真给小橘猫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它橘团吧。” “橘团,橘团,”菱月重复了两遍,心里很喜欢,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橘团的脊背,道:“橘团,你有名字啦,还不快谢谢七爷。” 橘团转转小猫头,望望七爷,好像真的听懂了似的,竟然当真冲着七爷“喵”了一声,那声调奶声奶气的。 菱月不觉笑起来,阳光洒在她脸上,些许明媚的样子。 顾七一时竟看住了。 过了一会儿,顾七带着菱月去了书斋,因顾七今日休沐,菱月一直在顾七跟前晃悠,并没有时间练字,顾七便让她去书案上练字,他自己则捧了一本闲书去一边看。 漏声滴答,炉香淼淼,一时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如此约有半个时辰,七爷会不时过来看一眼。 练字绝非一日之功,不过她是个勤奋的好学生,看得出来他所教的内容,她每日里都有好好练过,进步虽缓慢,却是看得出的。 她人又聪明,他所教的内容,她总能很快地记住,也是按照他所说的方式去练习,其实每日里他只需要对她略加指点,教她并不费力。 顾七在菱月身边站着看了一会儿,而后他走到书格前,不一会儿,一张字帖摆在了菱月眼前。 菱月不知道这是谁的字帖,却看得出上面的字迹相当的好看,就听七爷道:“回头你把这张字帖拿回去,我会让人给你送一沓习字纸过去,你每日里把一张习字纸盖在上面,照着写一遍,每日都要写一张,晚上我要检查的。” 菱月微微睁大了双眼,由不得她不惊讶。 她虽然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却明白能得七爷收藏的字帖,多半出自名家。 名家字帖是多稀罕的东西,老太太那里收藏了几张,轻易都不拿出来示人的。 如今竟拿给她用。 菱月的指尖轻轻抚过字帖的边缘,她抬起视线,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对上七爷的,菱月问出了盘旋在心底的疑惑:“七爷,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第61章 菱月面露疑惑:“七爷, 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顾七眼波微动,这还是头一次,这姑娘主动对他露出了堪称真实的一面。 顾七不觉微笑起来:“姑娘, 我在讨你的欢心, 这还看不出来么?” 这是接近调情的话, 或许, 就是在调情, 菱月闻言也微笑起来。 余下的这后半生,她注定要依附他来生活, 只有她需要他的,她来讨他的欢心都还来不及,他哪里需要来讨她的欢心呢? 这一日,西厢房里,菱月把习字纸覆在字帖上,照着字帖在描字, 铃铛端着茶盘进来了,把茶盘放在了别处, 菱月早就叮嘱过他们, 她练字的时候, 不许把这些茶茶水水的东西往桌子上放, 怕不小心打翻了弄污了字帖。 菱月写完这一笔,过去喝茶。 铃铛趁机说话,就见她得意洋洋地道:“外头的人听说七爷连这样的字帖都给姨娘使, 都羡慕得不得了呢。现在咱们走到哪儿都有人赶着来巴结, 说句话声调都比旁人高, 嗐,可真够神气的!” 菱月闻言一顿。 铃铛她们肯定是忍不住要把这些事往外头宣扬的, 她竟也没有想过要拦着她们。 菱月品了品这里头的味道,忽地一哂。 说到底,其实还是底气不足。 七爷什么都好,可就是…… 夜深人静是有的,红袖添香也并不缺少,可是事情偏偏不按菱月设想的去走。 有时候想想也真够泄气的。 一晃眼又是七爷休沐的日子,七爷上午有事出去了,中午菱月午歇起来,忽地听到一道幽微的琴声。 琴音传到这里已是细微,却听得出有着动人的曲调。 菱月本来要问七爷回没回来的,这下也忘了,她出来西厢房,寻着这琴声过去。 这琴声显然是从他们院子里传来的,菱月循着这琴声,最后来到院子里一处青竹掩映的清幽之地。 粉墙碧瓦,那琴声透过碧纱窗传出来,淼淼动人心。 菱月站在青竹外头,安静听着,这琴声相当动人,又有些许伤感之意,菱月不知不觉间竟然流下泪来。 里头的人弹了多久,菱月就在外头站了多久。 最后琴声停下来,余音渺渺。 里头屋里有人出来了,菱月忙往青竹后头躲了躲,慌忙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朝着这边过来了,最后一双金丝暗纹的玄靴停在她面前一两步处。 菱月抬起眼睛。 七爷就站在面前,垂目往她脸上看,问她:“你怎么哭了?” 一阵微风拂过,竹影晃动,菱月一双眼睫湿漉漉的,不好意思地道:“七爷的琴弹得太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听得哭了。” 这琴声实在动人,让人联想到春光的逝去,或者说最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勾惹起人心中无限的情绪,无端地让人伤感。 七爷眼波微动,点头叹道:“你听懂了这琴音。” 这已是极好的评价了,毕竟菱月在这方面是毫无造诣的,菱月略微心安,就听七爷又问她:“你会不会弹琴?” 菱月摇摇头:“妾身哪里会这个。” 这答案并不出顾七所料,顾七唇角一牵,让菱月跟着他进来。 七爷的琴室,菱月还是第一次踏足。 比起别的屋子,琴室里陈设要简单许多。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碧纱窗前的一张琴案,一张七弦琴静静地躺在上面,琴身是紫檀木色的,有一种古雅的质感。 顾七带着菱月走过去,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抚,就是一串动听的乐音,余韵悠长。 书上说琴声能绕梁三日,说的就是七弦琴这不绝的余音,旁的乐器再不能有这样的效果。 许是刚刚流过泪的缘故,菱月一双眸子水亮亮的,只管盯着七爷的动作瞧,一看就很喜欢。 顾七道:“你也试试看。” 菱月略显迟疑,到底还是伸出手来,学着七爷的样子,指腹轻轻地抚过琴弦。 琴弦发出声音,声音显得有些滞涩,远没有七爷那样的流畅自如,却已经足够让人心生欢喜。 这还是菱月生平第一次摸到琴弦呢。 顾七欣赏地看着她的手,骨肉匀停,手指纤长,这是一双天生适合弹琴的手。 对菱月,顾七如今也算摸着了一点门道,之前他给她送胭脂水粉等物,她面上喜欢,心里实则一般,轮到他教她写字的时候,她的反应就和之前不大一样。 她听琴声能听得流泪,非是爱琴之人,不能如此。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把钥匙塞到了顾七的手里,一把打开这姑娘心门的钥匙。 顾七唇角一牵,道:“你既听得懂琴音,不学琴可惜了,从今天开始我来教你。” 菱月一双杏眼微微睁大了,一时甚至说不出话来,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显然并没有,菱月有些紧张,又有些不安,这和七爷指点她练字还不一样,菱月之前就识字的,不过是写出来的字不好看罢了。 可是琴这东西,菱月从来没有接触过,她没有一星半点这方面的知识,她对弹琴一事是一窍不通的。 顾七让菱月坐下,菱月有些许迟疑,顾七伸手微微按住她一边的肩膀,菱月不由自主地就在琴案前坐下来。 这一日,顾七教给菱月右手的几个基本指法,分别是挑、勾、抹、剔、摘、托、劈。 顾七还说:“这张琴叫鸣凤,你以后可以随时进来,就用鸣凤来练琴。” 这日晚上,菱月做了梦,具体梦到什么醒来就记不清了,唯一确定的是,梦里有琴,有琴声。 夏日已至,天越发亮得早了,如今送走七爷之后,菱月会回到西厢房用早饭,待菱月用过了早饭,晨光也就洒满了屋子,菱月净过手,会径直去院子里的明心斋里练琴。 粉墙碧瓦的屋檐下,题着“明心斋”几个字,菱月喜欢这个名字。 美妙的声音在指尖流淌出来,菱月再次确定,原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 如果说练字的理由有很多,并且需要毅力来坚持的话,那么弹琴就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菱月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站在人家院墙外头,听里头的琵琶声,一听就是小半日。 后来进了内院,府里这许多千金小姐,她们出身高贵,前呼后拥,穿金戴银,高床软枕,小时候的菱月便是羡慕过,也只有一点点,惟有一点,让小时候的菱月一直羡慕到如今。 这一点就是,这些千金小姐们,是可以学琴可以弹琴的。 对菱月来说,这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她没有闲暇,没有琴,没有练琴的地方,也没有先生教她,一样一样都是无法克服的困难,故此她心里再喜欢,也就只能喜欢喜欢罢了。 可是如今,这个梦想竟然出乎意料地实现了。 由此可知,世事实在难料。 第73节 她如今竟也能一个人坐在琴室里,学着弹琴,想弹多久就弹多久。 有时候,菱月甚至会有一种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感觉。 叩叩,门扉上传来叩门的声音,绿波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主子,已经一个时辰了,该歇歇了吧。” 菱月恋恋不舍地收了手。 从明心斋里出来,菱月也并不急着往哪里去,她如今有大把的闲暇,菱月带着绿波在院子里走了走。 夏日里,院子里草木茂盛,春光虽然过去,可是夏日也有夏日的勃勃生机。 菱月看到一丛小菊花,花盘虽小,但星星点点的,长得茂盛,十分的阳光可爱,菱月停下来交代绿波:“你回房拿剪子去,咱们减下来几支,拿回去插瓶。” 这地方距离西厢房不算近,绿波笑道:“咱们先逛着,我回头再过来剪就是了。” 菱月却道:“我自己动手剪才有趣,你快回去拿去。” 绿波笑着去了,一会儿取了剪子回来,菱月接过剪子,轻快地走前两步,在花丛前矮下身子,果然自己动手剪下了几支,剪子交给绿波拿着,菱月自己捧着小菊花,心情很好地顺着小路往回走了。 就听绿波在一旁道:“主子现在能这样,我看着倒比原先要好得多,主子现在脸上笑容都多了。” 菱月的变化绿波是眼看着的,自家主子以前兴致一向不高,对什么都淡淡的。 就比如说插瓶这事,以前都是她和铃铛两个人负责的,菱月连瓶里插的什么花都不大关心的,更遑论自己动手剪花回去插瓶了,这是以前再没有的事儿。 如今却不一样了。 就好像暗处的一朵花移到了阳光下,渐渐地明媚起来了。 实在是可喜的变化。 绿波这个做丫鬟的都发现了,更遑论菱月本人,她早就发觉,如今她的心情是比以前好得多了。 七爷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相反,他待她很好。 他会指点她写字,会把牛乳让给她的橘团喝,更重要的是,他还教她弹琴。 在弹琴的时候,菱月是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的,琴声响起的时候,再多的忧虑都被忘却了。 菱月如今每日都有大把的闲暇,养养猫,逛逛园子,练练字,弹弹琴,做做针线,悠闲的日子里渐渐也感觉到充实。 这一晚,菱月给顾七弹了一曲《湘妃怨》,这是一首很简单的曲子,顾七教给她的,菱月如今已经能很流畅地把它弹出来。 更深层的韵味还需要时光去打磨,不过,她如今初学,能弹成这样已是相当不错。 顾七面露赞赏,如果说在练字方面菱月的表现还只是可圈可点的话,那么在弹琴方面,菱月的表现就是十足让人惊喜了。 顾七翻过谱面,翻到一首《凤求凰》上。 烛光摇曳,菱月坐在顾七身边,两人凑在一处看着这首曲子,顾七声线温润,一一给她讲解这首曲子的要点和难点,一边讲解一边在鸣凤上给她做示范。 夜风透过碧纱窗吹进来,带着他的声音拂到她的脸颊上,吹动了额角的发丝,有种痒痒的触感。 他的指尖拂过琴弦,这只手肤色白皙,指节圆融,很是受看,且又修长有力,分明有着女子没有的力量感。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在耳边,男子的声音是另外一种质感,在这个夏日的夜晚,这声音好像附着着某种磁性似的,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就像这样,明白了吗?”他转头看过来。 菱月的眼睛从琴面上移开,抬起头来,视线与他对上。 他有一双丹凤眼,凤目修长,这样斜睨着看过来的时候,有一种高贵的质感。 这一刻,菱月的一颗心好像漏跳了一拍似的,菱月一时有点心慌,她慌忙躲开了视线,不敢再与他对视,只胡乱地点点头。 …… 盂兰盆节的前几日,菱月静下心来,好好地写完了一篇《心经》,晚上拿给了七爷看。 菱月练字时日还短,不过比起以前,进步是很明显的。 七爷看过,点头称赞道:“写得不错,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你这样有心,老太太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其实老太太喜不喜欢,如今于菱月并不怎样重要,不过,能得到七爷的赞许,菱月却着实有几分高兴。 第二日,菱月去了荣怡堂给老太太请安,恰逢十六奶奶也在,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呢。 菱月和十六奶奶年龄相仿,如今接触多了,见面的时候彼此间也颇能说上几句话,十六奶奶显然是个聪明人,菱月和她再没有什么不愉快的。 不过,彼此身份不同,她们私下里并没有什么交情。 菱月向老太太奉上了这一篇《心经》。 十六奶奶凑过去和老太太一起看。 十六奶奶并不知道菱月以前的字写得如何,见了只是笑道:“甄姨娘实在有心了。” 老太太双手捧着这篇《心经》,凑近了去看,却又是喜欢又是惊讶的,点头肯定道:“确实用心写了。菱丫头,你这笔字看着可比以前好多了呀。” 顾七在教菱月写字的事,老太太是有所耳闻的,不过老太太并未怎样放在心上,原想着不过是男女之间的小情小调,如今一看,倒不尽然。 菱月闻言微笑道:“说起来也是七爷对老太太的孝心。七爷得知我想给老太太抄写经文,供老太太盂兰盆节上使,这些日子每日里都会抽点工夫出来,在写字上指点我一二。我也是沾老太太的光,竟然能得七爷的指点,这字自然写得比以前好些。” 这话说得动听,且老太太又见他二人相谐,心里越发喜欢了,把这篇《心经》递给了兰草,交代道:“仔细收好了,过两日头一份就用菱丫头这个。” 蔡妈妈见老太太喜欢,也过来凑趣,开起菱月和七爷的玩笑,大家听了果然都笑起来。 要换了之前,菱月会应景地做出羞涩的样子,又或者不依,拉着老太太让老太太评理,逗老太太开心。 今日不一样,在众人善意的笑声中,菱月身在此处,却有一时的出神,自己在想些什么,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十六奶奶身处众人中间,虽也和其他人一样笑着,周围人的表现却又尽收她眼底,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菱月的。 十六奶奶心中不由得一动。 从荣贻堂告辞出来,十六奶奶不觉笑了一声,和自个儿的陪嫁丫鬟翠缕说话:“甄姨娘到底是不是个聪明人,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翠缕没听明白,笑道:“这是怎么说的?我竟听不懂了。奶奶以前不是还对甄姨娘高看一眼的,夸甄姨娘聪明的么?” 十六奶奶道:“以前归以前,如今她还能不能把持得住,就看她自己的了。” 翠缕道:“奶奶这话我越发听不懂了,奶奶快别卖关子了,快给我讲讲。” 十六奶奶这才把话说明白,又道:“刚才大蔡妈妈打趣她和七爷,甄姨娘的表情很耐人寻味呀,你都没看见?白长一双眼了。” 翠缕听了笑道:“原来奶奶说的是这个。这有什么。我听说七爷很是宠爱甄姨娘呢,连名家字帖都拿出来给甄姨娘使,最近还听说七爷在教甄姨娘弹琴呢,两个人郎情妾意的,七爷又长得这么俊,甄姨娘会动心也是常情吧,她又不是个石头做的。” 十六奶奶道:“正因为会动心是常情,这时候她能不能把持得住,才能看出她是不是真聪明来。好东西大家都喜欢,可也得看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处境。飞蛾还喜欢火呢,真扑进火里试试看,还不是要把自个儿烧个遍体鳞伤……” 主仆二人顺着甬路渐行渐远,那说话声也渐渐远去了。 第62章 继春天之后, 夏天也慢慢过去了,风吹在身上,慢慢带来了凉意, 秋天到了。 大家慢慢都穿起了夹棉的衣裳, 日子一天天过去, 转眼连秋天都过去一半了。 这一日, 晴叶过来西厢房, 递了一份礼单给菱月,让菱月看看。 菱月接过来, 只见礼单上头写着:元宝十个、苏缎六匹、白绸两匹、秋露白六坛、瑞山茶八两、猪头一只、猪腿一只、牛肉十斤、螃蟹一篓。 菱月看了实在莫名,笑问晴叶:“这是做什么使的?” 晴叶道:“这不中秋节就快到了,七爷交代下来,要给姨娘家里送节礼去,这不我把礼单先拿来给姨娘瞧瞧,姨娘看看可有什么不妥的。” 菱月愣住了, 过了片刻才问:“是咱们府上的姨娘都有这个呢,还是七爷单独交代下来的?” 晴叶一听笑了:“姨娘也是咱们府上的老人儿了, 怎倒问出这样的话来?咱们府上哪有这样的规矩?还不是七爷看重姨娘, 疼爱姨娘, 这才交代咱们往姨娘家里送节礼呢。” 菱月怔了怔, 过了片刻才笑道:“难为七爷想着。这礼单很妥当,就这么办吧。” 绿波和铃铛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两人对视一眼, 俱是十分欢喜。 菱月心里也很有几分高兴, 笑盈盈地亲送了晴叶出去。 明明中秋节还有几日才到, 这消息一出,西厢房里却跟提前过节了似的, 上下一片喜气。 绿波笑道:“姥姥家里得了七爷让人送去的节礼,该多高兴呢!倒不为这东西,全为了七爷对姨娘这片心,这份看重,姥姥心里也不用老挂着姨娘了,以后尽可以安心了。姨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菱月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心里这份欢喜,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这个。 还有一小半欢喜,在心底悄悄地蔓延生长,不过,这是一种让人愉快的感觉,菱月一时并没有去深思。 这一日下午,菱月照旧去明心斋练琴,她目前在练的曲子叫《秋风词》。 这首曲子她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流畅的弦音在指尖流淌出来。 弹着弹着,菱月在琴声中竟然罕见地走神了。 她想起顾七转头看她的样子,想起那一双修长的凤目,想着里面的神情,还有那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嘴唇,人的记忆多奇怪啊,有时候能把往日的情景分毫不差地再现出来,一笔一划都勾勒得清楚。 菱月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触,这上面好像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转眼便是中秋,这一日,顾七从荣贻堂回来,进来院子,远远地瞧见一道淡红色的身影坐在院子一角的秋千架上,正在荡秋千。 顾七慢慢走近了,这秋千架有些年岁了,原本朱红色的漆面已经在岁月中斑驳,变得陈旧起来,上面坐着的人一身的素雅衣衫,陈旧的秋千架载着她轻轻晃动,有种岁月静好的味道。 秋千架荡起来了。 菱月心中一动,扭头去看,果然是他。 秋千架载着菱月荡高了,菱月觉得开心,她的笑声洒落在秋日静谧的阳光里。 她现在和七爷已经很熟悉了,比起刚进门的时候,菱月现在面对七爷已经自如多了,少了许多小心和拘谨。 绿波远远地看见,她本来要过去的,这下也识趣地住了脚,带着笑容转身回西厢房了。 就这样,顾七推着菱月荡秋千,菱月玩够了才笑着喊停,扭头跟七爷说:“我想下来了。” 七爷住了手,秋千又载着菱月荡了几个来回,这才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菱月却没有像她宣称的那样马上下来,她脸上带着笑,赖坐在秋千架上,看着顾七,菱月忽地抛出一个问题:“七爷,您喜欢我吗?” 问题抛出,菱月一时倒有些紧张起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这样发问,不过,问都问了。 顾七眼波微动,眉梢眼角都染上一点笑意:“你说呢。” 他没有明说,但是菱月领会到了。 她想,七爷应该是喜欢她的。 第74节 如果七爷不喜欢她,大抵是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工夫的。 七爷的喜欢,让菱月有种安心的感觉,好像整个人都可以放心地沉静下来。 可是,菱月忽地又自问,那,她喜不喜欢七爷呢? 菱月被自己的问题问住,这个问题无端地让人心慌,菱月心里一时乱糟糟的,她没有答案。 又或许是有的,只是不好面对,不敢面对,让人只想逃避。 七爷忽地凑近过来:“脑子里在想什么呢?好端端的就发起呆来。” 菱月掩饰着笑道:“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刚才七爷在老太太那里吃没吃月饼。刚才大厨房送来了月饼,我吃了一块五仁的,还挺好吃的,七爷要不要尝一尝。” 这话题转移得有些拙劣,顾七看着她,忽地叹口气,直言承认道:“不要胡思乱想。我当然是喜欢你的,难道这还用得着明说么。” 他说,喜欢她。 菱月发现,这话由他自己这样亲自说出来,和只凭她自己意会,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菱月一时间猝不及防,一颗心都跟着颤了颤。 一双水眸看着顾七,里头似有千言万语。 顾七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她说些什么。 菱月从秋千上下来,脚下一片枯枝败叶,秋风一吹,这些枯叶绕着人的裙摆打起转来,擦得地面沙沙作响。 顾七没有等到他想听的。 要说顾七一点不失望也不可能,不过,顾七有的是耐心,何况,他有预感,这一天,他就快等到了。 今日中秋佳节,晚上顾府摆家宴,宴席摆在庭院里,阖府团圆,又不耽误赏月。 这样的场合,以菱月的身份,是不能参加的。 菱月便还待在她的西厢房里,主仆几人一道过节。 七爷走后不久,正房一个丫鬟托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还盖着一块红绸,下面起起伏伏的,也不知道是些什么。 菱月脸上笑微微的,有些费猜疑,不知道七爷又让人送来什么东西。 这丫鬟笑道:“这里是一些散碎银子,七爷让给姨娘送来,让姨娘留着赏人使。” 西厢房里绿波铃铛等人一听,就没有不欢喜的。 菱月眼睛里也染上一点笑意,难为七爷能为她想到这一点,如今日这般佳节,远的不说,梨白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必要来跟她贺喜的,她总不能让人空着手走,多少要给些赏钱的。 菱月当场就给这丫鬟,还有西厢房的人都发了赏钱。 一会儿梨白院的丫鬟婆子们果然都来恭贺佳节,凡是过来的人,菱月一个不落,通通给了赏钱。 人人都是十分欢喜。 铃铛从院子里进来,一脸喜色地道:“外头放起烟火来了,可好看了,姨娘快出来看看。” 菱月便从屋子里出来。 夜幕中的庭院里,影影绰绰地站了许多人影,都是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大家都仰着头,出来看烟火。 一道道明亮的烟火在夜空中滑过、绽放,就像一朵朵绚烂的花朵,好看是好看的。 菱月知道这烟火是宴席上的人在庭院里放的。 此时此刻,她和七爷看的分明是同一片烟火,只是七爷是在宴席上看的,而她只能在院子里看。 其实两处隔得不算远,可是又远似天堑。 烟火再好看,一个人看,更多的反倒是寂寞。 明亮的烟火不时地在夜空中绽放,铃铛绿波等人在身边俱是喜笑颜开的,菱月站在西厢房门前的石阶上,仰头望着夜幕中明亮的烟火,心里有些惆怅,有些寂寞,也有些清醒。 她不禁自问,甄菱月啊甄菱月,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敢去喜欢七爷呢? 菱月在心里命令自己悬崖勒马。 她心想,只要把这份心动扼制住,就好了。 菱月认为这一点不难做到,只消想一想如今病重的七奶奶,想一想那位可能是下一任七奶奶的薛九姑娘,想一想她潜在的不妙处境,想一想难料的未来,她就能冷静得多了。 *** 第二日,明心斋。 顾七在教菱月弹一首新的曲子。 菱月努力地集中精神,试图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七爷所教的内容上,她努力地试图把其他东西都摒除在外,可是很难做到。 真的很难。 菱月想听到教学内容,就不得不听到他的声音,想看到示范,就必然要看向他的手,稍稍偏过头去,就能看到他下颌的弧线。 这样一个人就坐在她身边,她不可能无视掉他,越是努力,注意力越是无法集中,反而连他在讲的东西,都记不住了。 顾七讲完了,让她试试看,菱月也是频频出错。 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儿。 菱月自己也很懊恼。 顾七看她一眼,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说着,顾七站起身来,就往外头走去。 菱月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叫住他,可是张了张口,却又没有底气。他这样拨冗来教她,是她天大的运气,她却不知惜福,课上频频走神,换了她是他,也要气死了吧。 菱月讷讷地跟了出去。 晚上,菱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有些事情想起来容易,做起来才知道艰难。 她若是喜欢上别的不该喜欢的人,事情倒是好办得多,她只需要把持住自己,不再和对方见面,不再和对方接触,时间久了,感情自然慢慢也就冷却下来。 偏偏这法子虽好,在她和七爷之间却是行不通的。 她不可能不见七爷,她不可能不与七爷接触,事实上,这个每天见面接触的机会还是她自己努力争取来的。 因为她对七爷有所求,有所图。 她必须得到七爷的宠爱,她将来必须得有儿子傍身,这样她的未来才有保障,她才能在七爷的后院里立足。 那些喜欢不喜欢的,只能往后放。 菱月心里泛起些许惆怅。 她想,要是七爷待她平常些,要是七爷只把她当作一个玩物,就好了。 那她就不会有这些纠结了,从始至终都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七爷,那该多好。 菱月仰面躺在被褥里,忽然在想,或许一切该顺其自然。 她有心抗拒,结果原本好好的事情也要变得糟糕了。 她必须维护她在七爷心目中的形象,她不能变成一个笨学生,或者一个不懂得惜福的坏学生,她既不能失去七爷的宠爱,也绝不想失去学琴的机会。 菱月心想,也许她该坦然一点,坦然面对她对七爷的这份感情。 她想,七爷长得这么俊,懂得这么多,还会弹琴,又愿意这般待她,她会动心再正常不过。 其实也没必要畏之如蛇蝎。 今日七爷待她好,她会心动,他日若七爷不再这般待她,若有朝一日梨白院里进来新人,分薄了她身上的宠爱,更甚者,若有这样一日,他由着新人来欺负她,那么,她这份感情自然也会慢慢冷却。 因为人的感情,原本就会随着世事的变化发生改变。 这一刻,菱月想到了许大夫。 菱月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日,她和许大夫相识的时光太过短暂,短短的时间里,来不及酝酿出太过深刻的情感,菱月知道有一日她会把许大夫封存在记忆里,轻易不会再想起,可谁能料想得到,她的下一段感情,会应在七爷身上呢? 时光荏苒,一晃眼大半年的时光都过去了,可也仅仅才过去大半年而已。 世事难料,莫此为甚。 菱月静静地躺在床上,心里很有些感触,不过,感情一事本就复杂,很多时候并不由自己控制,她和七爷名分已定,七爷又这般待她,她会动心也是人之常情,菱月并不为此而责怪自己。 暗夜里,菱月慢慢地想清楚了。 说到底和生存相比,感情毕竟也只是一件小事。 它就像是一颗小草,一旦得到了阳光和雨露的滋养,就会悄无声息地生长起来,很快就会变得茁壮起来,可是一旦寒冬来临,它也会迅速地枯败下来,直至消亡。 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顺其自然也就是了,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往她和七爷的关系里掺进感情这件事,无疑会给未来增添了更多的不确定,不过,菱月知道自己不会空手而归的,便是有朝一日七爷对她情分转淡,看在他们曾经有过的情意上,七爷大约也能善待于她,何况还有琴,这一点对菱月同样有着非同寻常的价值。 想清楚这些,菱月终于能安下心来,阖上眼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日,顾七从外头回来,迈进院门,罕见地没有在月亮门处看到菱月。 往两边抄手游廊上看看,也不见她的人影。 远远地,倒是看见一个绿衣衫的丫鬟,顾七眼力过人,认出她是菱月身边那个叫绿波的丫鬟。 那丫鬟往这边张望了一眼,转身就往里去了。 顾七心里不免奇怪。 他进来月亮门,刚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忽地耳朵一动,细微的悠悠琴声,传进他的耳朵。 不用找,顾七也知道这琴声是从明心斋里传出来的。 隔着一段距离,琴声幽微,顾七怕惊扰了这琴声似的,一路放轻了脚步声走过去。 越是走近,琴声越是清楚。 是一曲《清夜吟》,顾七之前教给菱月的曲子。 她弹得很好,很有情致。 顾七轻轻推开明心斋的屋门,走进去。 菱月直到弹完整首曲子,屋子里泛起渺渺的余音,菱月这才停了手。 顾七点评:“比之前弹得都好。” 菱月这才嫣然一笑,起身走到七爷身边,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着七爷,好像会说话似的:“您不生我的气了?” 第75节 顾七瞥她一眼:“难道我有这样小气?” 菱月莞尔。 此刻,明心斋外围的青竹后头,看到七爷进去,绿波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直叹自家主子心思灵巧,竟然想出用弹琴来道歉这样的法子,这法子还这样雅致,反正自己是再想不出的。 绿波是负责给自家主子放哨的,现在任务圆满完成,自是悄无声息地回西厢房去了。 屋内,顾七带着菱月在鸣凤前坐下来,把昨日讲的内容重新讲了一遍。 中秋时节,天色将暗,明心斋里早早地点上了蜡烛,烛光和将落未落的光线共同勾勒出七爷俊美深邃的眉眼,他的声音响在身侧,如同秋日里的泉水,听在耳朵里,似乎有着微凉的触感。 对这一切,菱月不再如昨日一般心存抗拒。 抛却杂念,其实光是这样听七爷讲解,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七爷给菱月做完示范,和昨日一样,让菱月来试一试,这一回,菱月没有再出错了,七爷目露赞许之色。 菱月自然也高兴。 七爷看着她,眸光微动,他忽然伸过一双手来,分别轻托住菱月的两只手腕,把菱月的双手翻转过来。 这一下猝不及防,菱月只觉得被碰触的地方,微微发烫。 菱月十根手指头暴露在七爷面前。 弹琴的时候,除了小指是用不上的,其余八根手指头,有好几根指腹处都磨掉了一层皮,有的看着还红.肿。 初学琴都是这样的,手指头上难免要被磨掉几层皮,待慢慢适应了,长出一层薄茧来就好了。 这话还是七爷跟她说的。 只是这样的手暴露出来未免难看,菱月下意识地把手指头蜷缩起来,心里有点介意被七爷看到这样一双手。 七爷问她:“疼不疼?” 菱月道:“还好。” 七爷道:“你之前弹《清夜吟》还没有这么好,今天你一定练了很久。以后不可如此。” 菱月低头乖乖听训。 七爷训完话,伸手抚琴,把刚刚讲的曲子完整地弹了一遍,曲致相当动人,菱月边看边听,屋外光线暗淡下去,屋内烛光晃动,菱月眼里有光,比烛光还明亮。 明心斋内余音渺渺,七爷停下手,转过头来问她:“现在的日子,你喜欢吗?” 菱月没有立刻回答,她略品了品,而后莞尔一笑,给了肯定的答复:“是喜欢的。” 第63章 中秋一过, 时令便向着深秋去了,这一日,菱月午时歇息, 是被秋雨敲瓦的响动叫起来的。 推开窗子, 是连绵的秋雨, 细细密密地笼罩住整个庭院, 撩起人无限情思。 菱月撑上伞, 顺着抄手游廊去了正房。 七爷正站在房门口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庭院里那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一个人站着的样子, 除却闲适,似也有一些寂寞。 不过,七爷是个冷清的性子,菱月心想,许多时候,七爷是享受这种冷清和寂寞的。 菱月也自有分寸, 七爷回到后院的时候,她也不是时时都和七爷在一处的, 彼此之间适当地留出一些距离来, 反而更有新鲜和神秘的感觉。 菱月撑着伞走到近前, 七爷往里让了让, 菱月却不见收伞的意思,反而笑道:“七爷,我想去外头庭院里的半月湖边上转一转, 您要不要陪我一起去?您要是不去, 我就自个儿去了。” 七爷唇角一牵, 并不拒绝,让丫鬟取了伞来, 七爷接过来,也不让人跟随,同菱月一道撑着伞往外头去了。 两支伞撑在一处,一个高一些,一个低一些,秋日的雨滴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油纸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成串地滑落下来。 菱月看七爷没有说话的意思,也就不去聒噪他,就这样撑着伞静静地走在秋日淅沥的雨水中,似乎也能走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顾府的庭院里,有一爿人工湖,因形似半月,故得名半月湖,夏日时节,半月湖面上一片绿荷,那景致相当的漂亮,如今时近深秋,荷花已经不见踪影,原本铺满了整个湖面的荷叶也枯了一半,秋日的雨滴敲打在半残的荷叶上,带出一种寥落的况味。 却也别有一番美感。 要知道菱月素日里除却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安,轻易是不大出来梨白院的。 主要菱月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她自小长在这个大宅院里,也听说过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且不论是否确有其事,须知光是流言就能杀人,能避着些还是得避着些。 如今七爷撑着伞陪她绕着半月湖走了一圈,这一圈逛下来菱月是心满意足,雨声渐歇,渐渐停住了,菱月也尽了兴,正说要走呢,忽然看见二奶奶带着五姑娘朝这边过来了。 双方碰了面,二奶奶勉强撑开一个笑:“七叔好兴致,下雨天还带着甄姨娘出来玩呢。” 二奶奶是看雨停了才带着孩子出来玩的,打量他们二人的形容,明显与她们不同。 二奶奶的话听起来让人略感不适,顾七脸上淡淡的。 她为着宁姨娘的事对菱月心怀芥蒂,一向对菱月不善,顾七心里有数。 略应了一两句,顾七便带着菱月回去了。 这厢,五姑娘已经待不住了,扭着身子要去湖边玩,二奶奶忙让奶娘等人跟上看着,旁边有个小亭子,二奶奶自去歇着,钱妈妈陪着她。 亭子里,二奶奶望着半月湖,一双眼睛慢慢地红了:“妈妈,二爷从来没有这样陪过我。” 钱妈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二爷是个风流的性子,看遍了各色的莺莺燕燕。二奶奶相貌平常,一向不入二爷的法眼。夫妻二人自来相处漠漠,便是当年二奶奶刚嫁过来的时候,夫妻二人也从没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候。 二奶奶说着一时竟掉下泪来。 钱妈妈这下慌了手脚,忙道:“奶奶跟她比的什么!她是什么身份,本就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奶奶是什么身份……” 二奶奶掏出手帕来拭泪,没搭这话。 隔了一日,也许是冤家路窄,这厢菱月从荣贻堂给老太太请过安出来,刚出来院门不久,竟然又遇上了二奶奶。 菱月对二奶奶再没什么可说的,略福了福身子便要错身而过,二奶奶却叫住她:“别急着走,我正好有话要跟你说呢。” 说着二奶奶就欺身近前,她们二人已算撕破脸,二奶奶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冷笑道:“甄姨娘如今是得意了,可你也不想想,七叔后院里多年来不置姬妾,如今却多了个你,这是为什么呢?” 菱月原本是被迫站住听这些话的,可是听到此处,却不由心中一动。 只听二奶奶接着说道: “这些事情我都清楚。因为这些年我是眼瞧着的。当年七奶奶新嫁进来,那模样,真是人比花娇,七叔同她又是少年夫妻,夫妻二人别提多恩爱了。可惜老天爷不作美,七奶奶生下七姑娘后身子落下了病根,不得不挪出去养病。便是如此,七叔情深,便是老太太二太太想给他塞人,他也从不肯收。原因都是明摆着的,还不是一心念着发妻,一心盼着七奶奶身子能好起来么?” “可惜七奶奶身子到底是好不起来了,七叔耽搁到如今,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到底子嗣为大,这才不得不收了一个你。” 二奶奶看着她,快意道:“我奉劝你一句,拎清自己的位置,可别七爷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自己开起染坊来。” “毕竟,”她又欺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道,“在七爷的心目中,你连给七奶奶提鞋都不配。” 说罢,二奶奶退开一步,颇为快意地给了她一道怜悯的目光,从她身边笑着走开了。 二奶奶一行人呼啦啦地从菱月身边走过,铃铛颇为不忿地瞪着这些人。 主仆二人往前走去,铃铛生气道:“回回来寻咱们的晦气,真是岂有此理!姨娘别听二奶奶瞎说,七爷对姨娘的心,咱们都看得真真的,岂是旁人几句话就能颠倒黑白的?依我看,这些全是胡说八道。她就是看姨娘受宠,气不过,存心说这些没影儿的话,一心只想让姨娘难受罢了。” 二奶奶素来不善,菱月又何尝不知。 明知她口中的话不可信,可偏偏又忍不住费心思量,就像明明知道是陷阱,却还是一脚踩进去,菱月微微摇头,试图甩去这些想法。 回到梨白院,在院子门口碰到柳婆子等人。 几个婆子,人人怀里抱着几个漆木盒子,也不知里头都是些什么,一行人正闷头往外头走。 铃铛好奇地问了一嘴:“这是要往哪里去?都是什么东西啊?” 柳婆子笑道:“是一些珍贵药材,像我怀里抱着的是人参、灵芝和藏红花,她们抱着的还有牛黄、天麻,还有虎骨什么的,七爷交代下来让给七奶奶送去。” 铃铛听她这样说,不由看向了菱月,倒怪自己多嘴问这一句。 几个婆子抱着东西和主仆二人错身而过,菱月脸上看不出什么,带着铃铛进来院门,照常回到了西厢房。 午饭菱月用得不多,让丫鬟们收拾了桌子,菱月去歇午觉。 睁眼对着床幔,菱月其实早就养成了午歇的习惯,现下却毫无睡意。 她忍不住思量七爷和七奶奶的事。 这世上,至亲至疏是夫妻。 如顾府这般的高门府邸更是如此。 这世上有许多夫妻是被利益捆绑在一处的,这其中,有的能在岁月里培养出感情,有的则不能,他们会共同生儿育女,对彼此却并无多少情意。 菱月是在顾府这个大宅院长大的人,对这种事情是司空见惯的。 可是七爷和七奶奶是不是也属于这一种,却让人费思量。 若说他们是至疏的夫妻,可是七爷多年来空置后院,梨白院里多年来不进新人,又该作何解释呢? 可若说他们是至亲的夫妻,如今风传七奶奶病重,却也未见七爷对此有多大反应。 菱月实在想不明白。 菱月想到那一日,七爷亲口说喜欢她。 可是他们男子和她们女子不同,他们的心可以分成好几份,可以同时喜欢好几个女子,互不冲突,他们是有这样的权力的。 一忽又想到七爷从不往她屋子来,菱月咬住下唇,一时气恼起来,心想他说不准是在为七奶奶守身如玉呢,这谁能说得准。 菱月午歇起来,一时赌气,让两个丫鬟拿了银子去外头买细棉布去,她说道:“选个素雅的颜色,回来裁成床单和被罩,把床上这些绸缎的换下来,我睡不惯!”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都睡了大半年了才说睡不惯? 菱月心想,反正他也从不来她房里,她干嘛要委屈自己。 当天傍晚时分,菱月一心赌气,索性也没有去月亮门处等着,倒是七爷没见到她的人,心下奇怪,寻到她屋里来。 菱月手里正做着针线,见他寻进来,心里这气才消下去两分。 这才作势往屋外看了一眼:“呀,都这个时辰了,我都不知道。” 顾七看她一眼,便是她忙得忘了,她身边的丫鬟也不可能不来提醒她。 顾七能察觉出她情绪上有些不对,似乎在闹脾气。 不过,他又没有欺负她,梨白院里也没人能欺负她,其他院子的人也不敢欺负他的人。 女子的心,有时候是这样变幻莫测让人捉摸不透的,顾七也不在这上头较劲,只在她身边的杌子上坐下,询问道:“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怎么过?” 第76节 他能来问她这个,可见有心帮她庆生。 菱月心里便是还剩下几分闷气没消,这下子也好了,她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来。 一时心中倒有几分赧然。 说起来,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二奶奶有心挑唆,明知道那就是个不可信的人,她却还一头扎进了坑里去,当真生起闷气来,说起来也让人羞愧。 如今菱月在七爷面前胆子渐大,性子也刁钻起来,就听她笑道:“一定是晴叶提醒七爷的,要不然七爷才不会知道呢。” 头几日,晴叶才来问过她这个事。 菱月想了想道:“大家做生日,左不过就是摆两桌酒,大家凑到一起吃吃喝喝的。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依我看,大可免了。七爷若真有心给我庆生,不如抽出一日,带我去府外头转上一转,听说这时节普觉寺的枫树林正是好看的时候,我一直想去看一看呢。” 见她不再闹脾气,七爷脸上也有了笑容,道:“你这是早就想好了?我要是不来问你,你岂不是很失望?” 菱月一手托腮:“那我就不理七爷了。” 一边说着,一边把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在指间绕着,蓦地又笑了。 她笑容鲜活,让人看了也心情舒畅。 顾七道:“普觉寺的枫树林可以去看,府里的宴席也不能免了。别人做生日都请你去了,轮到你做生日,若是不摆上几桌酒,回请她们,岂不是失礼?尤其今年是你头一年进门,更该多交些朋友,以后也可多个人说话。” 他声线清冽,似秋日的泉水,有种微凉的触感,他是性子冷清的人,偏偏能这般为她考虑周全,两者奇异地融合在一处,有种让人心折的魅力。 他们当下说定了日子,八月二十五日七爷休沐,两人说好了那日一早就出发到普觉寺去,在普觉寺玩上一整天,晚上再回来。 菱月满心欢喜,十分期待,出发的前两日,便早早地定下了当日要穿的衣裳、鞋子,要配的宫绦,要戴的首饰等等细事。 铃铛还笑她:“主子现在是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唉,咱们这些人是猜不明白了。罢罢罢,反正主子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吧。” 菱月也笑起来:“就你话多。我过生日那天咱们院子里发赏钱,旁人都有,就不给你。” 铃铛一听连忙讨饶,绿波拍着手笑:“主子这个法子好,是该使个法子治治她。要不然她没什么话不敢说的。” 西厢房里主仆几人闹成一片。 八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七奶奶的绿玉山庄上派了人过来。 这个时辰,各个院门都落锁了,菱月原本在西厢房待着的,这时候也听见动静,从屋子里出来,就见到两个衣着体面的妈妈,说是七奶奶派来的,两个妈妈很快被请去正房说话,不多时,就见七爷从正房里出来了,衣着整齐,外头还披着带毛的披风,一副要外出的样子。 菱月在西厢房门口的石阶上站着,七爷看见她,几个大步走过来同她说话:“我现在得去京郊一趟,可能得明日才回得来。明日去不成普觉寺了,下回我再带你去。” 菱月也很懂事,这种时候也不东问西问,只道:“这等小事七爷无需挂心。天都黑了,七爷路上千万当心。” 七爷点点头去了,一起同去的还有七奶奶派来的两个妈妈,两人手上都提着灯笼,那晕红的灯笼在秋日的夜色里一路飘荡而去,出了月亮门,很快不见了。 夜风吹来,带来许多凉意,菱月遥遥地看着那灯火消失的地方,心头惘惘的。 绿波面露担忧之色:“该不会是七奶奶……” 话未说全,渐渐收了声,后面的意思大家都懂。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显然大家都有许多猜测,夜风吹散了四周窃窃的私语声。 铃铛嘀咕道:“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菱月沉下脸来,教训她:“这话也是能混说的!还不住嘴。” 铃铛忙把嘴闭上,不敢说了。 菱月转身回了屋子。 第64章 顾七是第二日下午回来的, 二太太也派了一个妈妈过来询问情况。 这妈妈来得正是时候,二太太那边要是不来人,顾七也打算过去说话, 顾七道:“情况看着不大好。她做母亲的人, 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七姑娘。你回去跟母亲说一声, 让七姑娘准备一下, 今日或明日就送七姑娘过去绿玉山庄, 让她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也陪一陪她母亲。” 这妈妈答应一声, 这便去了。 这时菱月就在正房,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看七爷的神情,面色冷淡,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似乎对这个话题也并不想多言, 菱月也就识趣地不再问什么了。 菱月捉摸不透七爷对七奶奶这个发妻的感情,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这就是说, 这位七奶奶还是能影响到七爷的。 菱月心里有点闷闷的。 第二日倒是听说七姑娘去了绿玉山庄陪她母亲了, 随后的日子又平静下来, 一直没见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自然,在这种情况下, 没有坏消息也就是好消息了。 这期间, 七爷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 转眼又到七爷休沐的日子, 头一天晚上,七爷又提到他们那个搁浅的计划, 说第二天一早就带她去普觉寺玩。 这件事菱月曾经满心期待过,只是搁浅了这些日子,这会子重新提起,菱月心中的欢喜却冲淡了不少。 菱月想了想,摇头道:“要么算了吧,还是别去了。” 顾七闻言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他知道菱月之前是很期待的,一双凤眸若有所思地盯住菱月,顾七问道:“上次因为七奶奶的事没有去成,你生气了?” 菱月瞥他一眼,不满道:“奶奶身子不好,派人来请七爷,这是正经大事,我心里只有为奶奶担心的。我若为这个生气,那成了什么人了。七爷把我说得也太不堪了。” 顾七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散去,脸上变得淡淡的,问道:“那你为什么说不去?” 菱月道:“就是突然不想去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顾七道:“说实话。” 一方手帕在菱月手指间绕来绕去,菱月垂目不语。 顾七道:“说话。” 顾七问到这份上,菱月只得回答:“奶奶如今病得这样,我若还缠着七爷出去玩,咱们府上人多眼杂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招来多少闲言碎语。倒不如不去的好。” 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妙目转向了顾七,多少也是有心试探。 菱月的这些顾虑,在顾七看来根本不值一哂。 就听顾七道:“是我主动要带你出去散心的,谁敢多言。旁人要是有话,让他只管来找我说话。” 又道:“除非我点头,旁人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你无需担心。” 菱月知道七爷是有底气说这样的话的。 他不是那些需要依附家族才能生存的顾府子弟,相反,整个家族是需要依靠他的。 只要他愿意,他是有能力来保护她的。 听他这样讲,菱月心里不由便多了几分欢喜。 菱月心里很有一丝窃喜,她高兴地感觉到,七奶奶便是在七爷心目中有些分量,似乎也不像她怀疑的那般重。 七爷都这般说了,菱月也不好再忸怩,两人第二日一早,一吃过早饭,七爷便带着菱月出了府门,马车已在府门口待命,两人乘上马车,马车一路载着他们辘辘地往普觉寺而去。 普觉寺建在西面的凤凰山上,传说古时有凤凰降落在此山,凤凰山因此得名。 下来马车,他们沿着曲折的石阶拾级而上,时近深秋,道路两旁都是干枯枯的枝丫,在凉凉的秋风中,一副瑟缩的姿态。 菱月一边往上走,一边嘴里嘀咕:“不是说有一大片枫树林么……” 顾七告诉她:“枫树林在后山上,这一片是桃树林,春天开花的时候这一路会很漂亮。” 菱月一听就笑了:“那明年春天七爷还带我来么?” 顾七瞥她一眼:“你不是怕别人说闲话?” 菱月嘟嘴:“不是七爷说的,有七爷在,让我不用怕那些……” 两人一来一往,好似在调情一般。 不久便到了普觉寺。 有知客僧来引他们进庙。 菱月以前也跟着老太太去过其他寺庙,老太太信佛,到了寺庙里,那是每个庙宇都要认真去拜的,一个也不能落下,拜完了,又要听人讲经,相当的虔诚。 菱月跟在老太太身边,行动上相当受限。 这一点上,七爷显然与老太太不同,他看菱月对庙宇兴趣不大,待捐过香油钱,便径直要带菱月往后山上看风景去。 恰在这时,一个僧人出现在一间庙宇一角。 顾七看见了那僧人,那僧人也看见了顾七,两人相视一怔,随即便笑起来,他们彼此显然是认识的。 “大师何时云游到此地的?” 顾七带着菱月过去,那僧人也朝着这边走过来,两方很快会合在一处,顾七出言询问。 菱月打量这僧人一眼,这僧人五十许人,中等身量,一身普通的灰色僧衣,面容平和,一双眼睛却很有神采,闻言回答道:“昨日刚到,没想到今日就遇见你了,可见你我确实有缘。” 说着这僧人目光转向菱月,顾七便把菱月介绍给他,又对菱月介绍:“这一位是莫心法师,多年来云游四海,见识颇广。” 菱月见七爷这样说,倒也钦佩,她双手合十,对莫心法师行了个佛礼。 莫心法师还了一礼。 相请不如偶遇,顾七与莫心法师许久不见,自然要叙叙旧,莫心法师带着他们二人进了一间禅室。 菱月有心回避,不想打扰他们二人,不想七爷却道:“大师精于算命,今日机会难得,一会儿正好请大师帮你算一算。” 菱月一听这个,倒也来了几分兴致,只不晓得莫心法师愿不愿意,菱月不由看向莫心法师。 只见莫心法师目光和煦,见她看过来,莫心法师对她颔首致意:“今日既有缘相逢,娘子若是愿意,老衲便给娘子算上一算。” 菱月这才放下心来,颔首道:“那就有劳大师了。” 说话间进了禅室,这禅室布置得相当简单,地上几个蒲团,旁边有一方矮几,其他东西很少。 几人在蒲团上坐下来,一个小沙弥送了热茶进来,很快又出去了。 莫心法师问明了菱月的生辰八字,而后他把双目一阖,似乎在静静地推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莫心法师方重新把眼睛睁开,显然是有了结果。 等了这么会子,现在到了见分晓的时候,菱月不由屏息,就听旁边顾七问道:“如何?” 莫心法师道:“娘子出身不佳,无其命却有其运,只是这运道却难说好坏,好的坏的都是它,分扯不清。再来娘子姻缘坎坷,且命里有小人作祟,这是一个关口。若是能过去这一关,后面就平顺了。娘子命里不缺荣华富贵,越往后头,越是有大贵之象。” 听到莫心法师说她“姻缘坎坷”,顾七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不觉看了菱月一眼。 菱月见此,心中不由一紧。 顾七沉吟片刻,问道:“大师说她命里有小人作祟,可有破解之法?” 莫心法师一脸无辜:“命里有时终须有,我是只管算命的。” 第77节 顾七闻言默然,这话题只得打住不提。 莫心法师端起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这时候菱月开了口,先谢过了莫心法师,然后才道:“七爷与大师许久不见,不若多叙一叙。妾身先去外头随便转转吧。” 顾七看看她,其实不大放心。 莫心法师却目光炯炯,闻言欣然道:“好久没与人对弈了,不若你我手谈一局,如何?” 顾七:“……” 莫心法师就是个臭棋篓子,偏偏瘾还特别大。 刚刚才请对方给算过命,顾七不好拒绝对方,没奈何,只得叫了一个小沙弥来,让小沙弥跟着菱月,以防万一。 菱月跟着小沙弥出去了,莫心法师转向顾七,笑道:“怎么样?我当年给你算的命准不准?当年我便算准你这时候要命犯桃花,我看八成就应在这位甄娘子身上了。” 莫心法师笑得有一点意味深长,半是调侃半是警告地道:“你可要当心了。” 顾七闻言微讶。 命犯桃花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好桃花,也就是俗说的走桃花运,这是说有一段好的感情要降临了。另一种是坏桃花,又称桃花劫,或者桃花煞,这就是感情上的灾殃了。 听莫心法师的意思,他这是……后一种? 顾七失笑。 *** 从禅室出来,菱月咀嚼着莫心法师的话,要说信,却又有荒诞不经的地方,要说不信,却又有可信之处。 出身不佳,这是显而易见的罢,一般好人家的女儿谁会轻易给人做妾呢? 命里不缺荣华富贵,越是往后,越是有大贵之象。 这是莫心法师的原话,其中“富”字倒也罢了,“贵”字又怎么说呢?她这般身份,这辈子该是与“贵”字不沾边的,莫心法师前头的话倒也罢了,这莫了一句未免荒诞可笑。 小沙弥带着菱月来到后山上,后山上果然枫树成林,目光所及之处俱是一片红飒飒,很有秋日冷冽的美感。 后山上颇有几条小径,菱月沿着小径走了走,周围因不见旁人,景致相当的清幽,菱月颇为悠闲地在枫树林里转了转,她闻到一种清清淡淡的香气,应该是枫叶的味道。 菱月素爱美景,她步履悠然,也不知在后山上转了多久,忽见来时的小径上走过来几个年轻男子。 菱月有心回避,想着枫树林里的小径约莫也是彼此相通的,菱月当即便岔到了别的小径上去。 刚走几步,只见那几个年轻男子中其中一人竟追了上来,他手里擎着一方绣帕,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这位娘子,我刚才拾到一方绣帕,许是娘子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菱月蹙眉,此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华贵的绸缎衣裳,也不知是哪家的纨绔子弟,竟这般孟浪,别说这方绣帕并不是菱月的,便真是,菱月也不能承认。 只是他们一伙人是好几个成年男子,人多势众,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小沙弥,人单势孤,菱月不想把人惹恼了,本想略周旋两句就走开的,刚张开嘴,忽然身后一道清冽的嗓音传过来:“那帕子不是她的。” 菱月听到这声音就松了口气,转头望去,不是七爷又是哪个。 顾七一边说着,一边很快地走到了近前,菱月往七爷身后站了站,顾七眼角瞥着这男子,那眼锋凉凉的:“崔十,你似乎对我的人很有兴趣啊。” 这被顾七称为“崔十”的年轻男子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他讪讪地收了绣帕,干笑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之前不晓得这位娘子竟是顾姻兄的屋里人,都是误会。” 崔十说着,讪讪地与顾七搭起话来。 顾七素来懒得兜搭这些纨绔子弟,略应付了一两句,便带着菱月走开了。 他们岔到另一条小径上,七爷给了小沙弥一锭银子,打发走小沙弥,菱月对顾七笑道:“我刚才有一点害怕,幸好七爷来得及时。” 顾七凉凉地看她一眼:“就不该放你一个人出来。” 她这般年轻美貌,一放出来,真是什么狂蜂浪蝶都要往上扑的。 菱月嘟了嘟嘴,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二奶奶的娘家人?” 二奶奶娘家正是姓崔,那个崔十又称呼七爷姻兄,故此菱月才有此一问。 顾七点点头:“他是二奶奶的胞弟。” 菱月“啊”了一声,原来还是二奶奶的同胞兄弟,菱月暗道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一个个都让人喜欢不起来呢。 中午在普觉寺用了斋饭,下午走马观花地在各个庙宇里转了转,也略拜了拜,菱月主要是想看看各个庙宇里雕刻的神像有什么不同。 临走之前,菱月央着七爷又去了一趟后山,这一回,菱月摘下两片小小的枫叶,好带回去做个纪念。 顾七嘴角含笑,她这般有朝气,顾七是乐见她如此的。 回到顾府,一晃又是许多日子过去,七姑娘一直住在绿玉山庄陪着她母亲,七爷又几番请了太医去给七奶奶看病,到得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菱月听说七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似乎慢慢稳定了下来,这对西厢房来说是件大好事,绿波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几场大雪过去,转眼就到年关,七奶奶身子既然没有大碍,按照惯例,还是要接回府里一家人团团圆圆一起过年的。 这一日,菱月进来正房,隔着屏风听见七爷在说话:“你去同大奶奶说一声,让她派人收拾出来一个院子,回头给七奶奶住。附近的翠风院不是空置着,我看那处院子就不错。如今院子里添了新人,也省得她回来住得不舒服。” 隆冬时节,就好像有人给菱月兜头来了一盆冷水似的,菱月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晴叶从屏风后转出来,见菱月在此处,晴叶不由惊诧,菱月未置一词,只举步朝屏风后头走去,顾七看到她似乎有一点惊讶,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想知道他刚才的话有没有被她听见吧,菱月心里一哂。 屋子里生着地龙,暖和得很,菱月把外穿的大衣裳褪下来,她上头穿着一件绣花的比甲夹袄,边上一圈绒绒的白毛,又暖和又好看,下面是一件甘石粉的素裙,裙摆上错落着绣着枫叶的纹样,很是别致,让人想起秋日里两人去普觉寺后山上赏枫叶的情景。 顾七眸光柔和,他向来很喜欢她这种巧思。 菱月在顾七身边坐下来,柔声道:“妾身也是刚进来,正好听见七爷交代晴叶姐姐,让给奶奶新收拾一个院子来住。要论七爷的心,自然是好的,只是这法子怕是不妥当。七爷既担心奶奶住得不舒服,那要搬出去也是妾身搬出去住,岂有劳动奶奶的道理?奶奶好容易回到家里来,能和七爷夫妻团聚,若是不能回到自个儿原来的屋子里,反倒要去住别处,心里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呢。依我看,这万万使不得。七爷无需考虑妾身,妾身住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七爷高兴,奶奶高兴,妾身也就心满意足了。” 顾七看着菱月。 她形容温柔,言辞得体而乖巧,神情间并不见勉强之色。 几次涉及七奶奶,她都是这般懂事,从不见她有一点醋意。 顾七眼中笑意渐淡,眉眼不觉冷了下来。 他冷淡道:“这件事我自有考量,你无需多言。” 他的神情和口吻一样冷漠,整个人忽然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菱月都不记得他上次这般对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一向待她温和,结果涉及到七奶奶,就突然这般么? 可是她又说什么了,她说的还不都是好话,他担心七奶奶受委屈,她就体人意地把地方让出来,省得她呆在此处,碍了七奶奶的眼,反正她本就是下人丫鬟的出身,七奶奶是千金贵体,又是他的发妻,论身份自与她不同,要有委屈,自然是她来受着。 她就是这样退让,却也不能让他满意么? 菱月心里滋味难言,她扯着手里的帕子,眉眼垂下去,慢慢应了一声“是”。 第65章 西厢房的丫鬟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好像不声不响的,自家姨娘和七爷就打起了冷战来,好几日了, 自家姨娘轻易地不到正房去, 七爷那头呢, 也不见使人到西厢房来叫姨娘。 绿波等人只有劝菱月的:“姨娘便是看着七爷平日里对姨娘的种种好处, 如今也不该这般。远的不说, 姨娘身上穿的这衣裳,用的这香料, 喝的这茶叶,还是这些文房四宝,哪一样不是七爷特特地使人送来的?年节礼也是早早地就给姨娘家里送去了。旁的院子里的姨娘,哪个能有这份待遇?姨娘便是光看这个,也不该和七爷置气了。这且不说,便是姨娘非要和七爷置气, 咱也得挑拣个好时候啊。如今七奶奶马上就要家来了,姨娘置气偏挑这时候, 一则容易让人看笑话, 二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姨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簇水仙花插在花瓶子里, 菱月呆呆地望着它, 那神情惘惘的,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又过两日,这一日用过早饭, 菱月便带着铃铛出了院子, 往不远处的翠风院而去。 七奶奶昨日到府, 安置在了七爷之前提及的翠风院。菱月自从进了梨白院的门,七奶奶就未曾露面, 如今七奶奶回府,菱月少不得要去请安。事实上,昨日菱月便去过一回,不过在正房外头被一位焦妈妈拦下了,说七奶奶一路劳乏,刚已经歇下了,不便见客。 昨日既没见成,今日少不得要再去请安的。 进了翠风院,菱月被安排在偏厅等候。 下头烧着地龙,偏厅里暖意融融,翠风院虽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不过屋子里字画摆件、花瓶盆景,各种陈设,一应东西,都是应有尽有的,香薰炉里散出沉水的香气,香料名贵,也很称七奶奶的身份。 不多时,一个叫石榴的大丫鬟进来了,引着菱月主仆进了暖阁,菱月粗粗一眼看去,先看见了昨日那位焦妈妈,只见焦妈妈站在一位妇人身侧,这妇人坐在一张精致的玫瑰椅上,看衣着打扮,定是七奶奶无疑。 菱月垂下眉眼,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妾身甄氏,给奶奶请安了。之前妾身虽有心,无奈一直见不到奶奶的金面,竟一直耽搁到如今,是妾身失礼了。奶奶勿怪。” 七奶奶说起话来有点中气不足的味道,但是很客气:“给甄姨娘看座。” 闻言,石榴手脚麻利地搬了个杌子过来,菱月想不到七奶奶会这样客气,菱月忙再三推辞了,后来见实在推辞不过,这才谢过了七奶奶,坐下了。 到了这会子,菱月才把七奶奶瞧了个清楚。 这暖阁里分外暖和,一般人在这屋子里便是穿单的也使得,可是七奶奶腿上却围着一张毛毯子,很是怕冷的样子,想是身子还需要将养吧,菱月在暖阁里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 七奶奶形容消瘦,是大病过一场后正在缓慢恢复的样子,因生病的缘故,她面色不佳,可是骨相在那里,依旧有着美貌的轮廓,菱月心想,再往前几年,七奶奶没生病的时候,想必有着十分的美貌罢。 这一刻,菱月想到了二奶奶的话,她说七奶奶当年人比花娇,和七爷站在一处,璧人一般。别的话不好说,可最起码在这件事上,二奶奶没有骗人。 菱月柔声细语地问候了七奶奶的身体。 七奶奶温言道:“多谢你想着。我如今已经好多了。现如今虽还得每日用药,但已经一日强似一日了。你很不用挂心。我这里人手也充足,且都是用惯了的人,要什么都有,没什么可担心的。你不用操心这里,把七爷服侍好就比什么都强了。” 顿了顿,又道:“这么多年了,我身子一直不好,一直没能做到一个做妻子的本分,想想也是十分惭愧。现在好了,你看上去就是个细致周全的人,听说之前还是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的,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再是错不了的。以后有你这样一个人儿服侍在七爷身边,我也可以放心了。我现在最挂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七姑娘,她还小,又养在太太身边,一时倒也罢了。再一个就是七爷,到得七爷这个年纪,膝下竟还没个儿子,是我这个做妻子的错处。不瞒你说,这个事儿就像个大石头一样,时时压在我心里头,我现在只盼着你早早给七爷生下个儿子,只有看到七爷后继有人,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才能放下来。” 七奶奶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说到此处,她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焦妈妈见状忙给她顺气,七奶奶放下帕子,喘了一口长气,复对菱月道:“我就不多留你了。我长年生病的人,素来爱个清净,以后每日里请安什么的就免了罢,没事儿你不用到我院子里来,只管好好服侍七爷就是了。石榴,你去送一送甄姨娘。” 整个会面至多一盏茶的工夫,菱月站起身来对七奶奶福了福身,主仆二人便跟着石榴出去了。 描金绣牡丹的软帘放下来,绸面微微晃动,撩动细碎的光影。 暖阁里,七奶奶一时出神地呆呆望着,过了一会儿方道:“妈妈,看到她,我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了。” 焦妈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甄姨娘固然有着十分的美貌,七奶奶当年却也不遑多让,走到哪里,都是个响当当的美人儿,且甄姨娘身份低微,难免要谨小慎微,七奶奶可是大家子的小姐,从小家里捧凤凰似的养大,若是拿花做比,若甄姨娘是那暗处生长的玉簪花,七奶奶就是那向阳而生的向日葵,美得张扬,美得热闹,美得耀眼,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的。 当年多少美好岁月,可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到得如今,也都不必再去说它了。 *** 从翠风院出来,铃铛道:“七奶奶怪和气的。我之前还担心她摆起奶奶的谱来,又仗着她自己是个病人,让姨娘去她院子里前前后后地伺候她呢。果真如此,便是她在府里住不多久,只她住一日,姨娘就难免要被她折腾一日。如今倒好了,既然她发下话来,不要姨娘到她院子里去,且不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咱们且先受用着就是了。” 菱月脸上惘惘的,完全是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七奶奶竟然待她这般和气,委实出乎菱月的意料。七奶奶身子不好,又没有儿子傍身,如今丈夫又纳了妾,虽然有着主子奶奶的身份,可要说她处境多好,怕是也不能够。可即便如此,七奶奶竟一点不见尖酸刻薄之态,恰恰相反,她待她相当和气,竟然一心让她好好服侍七爷,一心盼着她能给七爷生儿子。她一点也不为自己考虑,一心只想着七爷,她为自己这些年亏了七爷而惭愧,一心念着让七爷后继有人,这般不徇私,所谓情到深处无怨尤,大概就是如此了罢。 其实也不是没可能七奶奶是在有意麻痹她,想让她放下戒心,好伺机对付她,只是一个人若是有心算计,神情举止间必然要露出端倪,菱月身为家生子,自小在顾府这个大宅院里长大,也算是看人无数,可是她并没有捕捉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七奶奶看上去是真诚的。再说七奶奶年纪也并不多大,难道她竟有这样的城府,心里想着一套,脸上完全是另外一套吗? 菱月心里惘惘的。 她心想如今的七奶奶都能这般善性,未生病前还要加上如花的美貌,那时候的七奶奶一定是个很值得人爱的女子吧。 菱月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七奶奶是个善性人,对她和气,这难道不好吗?难道非得横眉立目的一副母夜叉的模样,她得提着心随意准备应对七奶奶的寻衅,这样倒好了不成?她在期待什么呢?难道在期待着七奶奶也同二奶奶一般,是个尖酸刻薄心狠手辣不讨人爱的女子么? 菱月摇摇头,明明顺顺当当地从翠风院出来,没有挨上一句半句的刁难,她该松一口气才是,可是眼下心里却乱糟糟一片,让人分不出个丝缕来。 中午时候,晴叶过来西厢房,对菱月笑道:“这几日咱们爷脸上一直没个笑模样,今个儿好不容易心情好一些。依我说,姨娘有什么话过去跟七爷说开了也就是了,何必闷在肚子里?这几日咱们这些伺候的人个个都提着小心呢,生怕触了七爷的霉头,好姑娘,快随我来一趟吧,只当是看咱们这些人的面子了。” 第78节 一边说,一边就要拉了菱月过去。 菱月不肯挪窝,只管慢腾腾地做着手里的针线,一边道:“晴叶姐姐是一片好意,我心里都知道。只是这会子我身体不舒服,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吧,现在头还蒙蒙的呢。真到了七爷面前,倒容易显得笨拙,万一再惹了七爷生气,更不好了。等明日吧,明日我再过去。” 晴叶觉得这都是借口,可是再三劝说,菱月就是不肯动身,晴叶也只得罢了,又道:“那就说好了您明日到正房来,明日午时我要是还不见您,可是要过来逮人的,到时候您可别拿旁的话搪塞我。” 菱月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来:“我说话算话,明日一定过去。” 她这样的身份和处境,可以任性一时,却不能任性一辈子。 晴叶走后不久,七爷竟然来了,菱月隔着一扇屏风听见七爷在外间厅堂里和铃铛说话。 七爷道:“听说你主子身子不舒服,怎么回事?用过饭了没有?” 铃铛道:“奴婢昨日陪着姨娘去给奶奶请安,不想吃了个闭门羹,姨娘心里存着这事,晚上没睡好,今早上又去给奶奶请安,结果从翠风院出来主子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也不怎么说话,胃口也不好,午饭略用了两口就让我们收拾了。” 七爷沉吟着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铃铛福了福,出去了。 七爷举步进了内间。 菱月坐在半月桌旁,手上慢条斯理地正穿针引线,见人进来,她瞥过去一眼,无情无绪的样子:“七爷怎么过来了。” 顾七一哂,在菱月旁边的杌子上坐下来,他放软了声音,有求和的意味:“你架子可够大的,我让晴叶来请你都请不动。少不得我只好亲自过来。” 菱月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他怕跌面子,所以让晴叶以自己的名义过来拉她过去,没成想她不肯去,山不肯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七爷这才亲自过来的。照理说,七爷这也算放下身段来哄她了,可是人就是这么奇怪,若是一直没人管没人问的,说不得也就只好自己坚强起来,可是一旦有人嘘寒问暖,心里的委屈就咕噜咕噜地直冒上来,刹也刹不住。 菱月只管低头做针线,也不说话。 顾七温声道:“刚听你的丫头说你身子不舒服,若果真不舒服,就请个大夫来看看。” 菱月还是没情没绪的,只低声道:“大年下的,请的什么大夫。一点小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儿就好了。七爷不用担心。” 她情绪低落,声音听起来也与往日不同,顾七沉吟片刻,伸手探过来,温热的掌心覆在菱月的额头上,探了探她的体温,这样温情的表示,这一刻几乎惹出了菱月的眼泪。 顾七收回手去:“倒是不发烧。” 又道:“到底是怎么个不舒服法?你跟我说说。” 所谓身体不舒服,不过是个不想去正房,不想见他的说辞罢了,菱月低下头掩住情绪,一针一针地扎在缎面上:“左不过就是昨晚上没睡好,今早上起来没精神罢了,又有什么。倒是七爷,如今好容易奶奶回来了,七爷怎么不到奶奶那里看看去。七爷要来看我,以后有的是时候。如今该紧着奶奶才是。如若不然,奶奶便是性子再好,心里只怕也不受用呢。” 有什么情绪在心里翻腾着,菱月现在一心只想要七爷赶紧走。 顾七默然片刻,没接这话,却道:“听说你早上给七奶奶请安去了?” 菱月“嗯”了一声。 顾七一双凤目仔细打量着她:“她没为难你吧?你身子不舒服和她有关吗?” 对此时的菱月来说,和七爷谈论七奶奶是一件困难的事,这会子菱月很难心情气和地谈起这个人,菱月勉强笑了笑,抬起眉眼道:“七爷这是什么话。奶奶是个善性人,待人很和气,怎么会为难我呢。” 顾七觑眼看她,有点信不及这话,倒不是说七奶奶怎么样,而是菱月今日这个样子实在与往日不同,她似乎有点筋疲力尽的模样,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顾七正待说些什么,菱月却先一步放下手里的针线,抚了抚额头道:“我不舒服,头有点蒙蒙的,想补个觉呢,想来睡一觉就好了。七爷先回去好不好。” 顾七沉默一下,却道:“方氏要是真的为难你,你可不要瞒我。” 菱月再也压抑不住了,她伸手捂住脸,肩头抖动,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让人吃了一惊。 顾七的声音透过来,他声音发沉:“怎么回事?方氏她真的欺负你了?” 菱月把手放下来,她的泪水止不住,静静地在她脸上流淌,菱月抬起眉眼,哑声道:“您一直问我七奶奶是不是欺负我了,那我问您,七奶奶便是真的欺负我了,您又能怎样呢!您要给我做主吗?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您要为了我去找七奶奶算账吗?” 泪水湿润了脸颊,模糊了视线,菱月又道:“七奶奶没有欺负我,相反,她对我很和气,还说她长年生病的人就爱个清净,连请安都给我免了。七奶奶说她没做到做妻子的本分,对您很惭愧。交代我好好服侍您。她还担心您膝下空虚,怕您断了香火,一心盼着我早日给您生个儿子。七奶奶是一心一意地为您着想,一点儿也不想着她自己,只要您好七奶奶就足意了。反正我是自愧不如的。七奶奶对您真是情深义重啊。您呢,为了七奶奶,这么多年后院空虚,不置姬妾,府上长辈们没有不着急的,您为七奶奶承受了这么多压力,忍受了这么多寂寞,这份情意还有什么可说的!现在你们两人中间不明不白地插进来一个我,算是怎么回事呢!您要是爱着七奶奶,您现在就该到七奶奶的院子里去,去安慰她。您为什么又要来亲近我呢!您让我进门也许只是为了堵住长辈们的嘴,那您就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我心里也就有数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我在您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泪水静静地在菱月脸上流淌,顾七以前何曾见过她这样脆弱的一面。 顾七默然片刻,他掏出巾帕,想要给菱月拭泪,菱月却扭过头去,顾七见状,索性把帕子丢到一边,他伸出胳膊把菱月拥在了怀里,菱月挣了挣,没挣开,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的,一时让菱月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顾七道:“别哭了。” 菱月哪里听他的,只管哭自己的。 顾七叹气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都怪我不好,没有早些跟你说清楚。” 菱月掉着眼泪,迷迷糊糊地在想,他没有早些跟她说清楚什么呢,是没有跟她说清楚他果然只拿她当个幌子,让她进门只为了堵住长辈们的嘴吗? 顾七道:“我和方氏之间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在外人看来,我和方氏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可是事实上,便是当年我和她新婚的时候,我和她之间都说不上多和睦。方氏是个喜欢玩乐喜欢热闹的人。我呢,你是知道的,一向是个冷清的性子。我和方氏性子合不来,并不是不想好好地过,但是人和人之间终究要讲究一个缘字的。想来我和方氏之间便缺少了这一点缘分。便是拜了天地做了夫妻,到底也捏合不到一处去。就这样,我和方氏渐渐变成了各过各的。再后来……” 说到这里,顾七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了下去:“再后来,我和方氏之间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从此夫妻彻底缘尽。自那以后,她到别业里过她的日子去,我和她名义上还是夫妻,实则两不相干,一直到今日。” 顾七看着怀里的她:“事情就是这样。我心里没有她,她心里也没有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菱月已经听住了,她的脸颊上湿漉漉的,眼睫毛湿漉漉的,可是心里头却一朵又一朵地开起花来。 菱月道:“真的吗?您可不要骗我呀。” 顾七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菱月脸上挂着泪,唇上却牵着笑,心里也知道七爷是不会编这样的故事诓她的。 顾七垂眸:“总算不哭了。” 菱月有点不好意思,她其实没想哭来着,刚才一心想把七爷撵走,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失态。不过也亏得如此,要不然这些内情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知道呢。以她对七爷的了解,他原先该是没打算把这些告诉她的吧。 菱月乖乖地被七爷拥在怀里,隔着衣裳听到他的心跳声,找到一点安心的感觉,忽地又勾起一点脖子,刚流过眼泪的眼眸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格外的晶亮,菱月觑眼看着七爷,问道:“您心里没有七奶奶,那您心里都有谁呀?” 顾七:“你说呢。” 菱月嘟嘴,中秋节那日他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他当时亲口说了喜欢她的,只是后来七奶奶的事不时地插进来,让她有时候忍不住觉得他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七奶奶,余出来的感情才多少分给她一点,让人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被人腾空抱起,菱月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他这样打横抱着她,实在是一个很暧昧的姿势,菱月心里砰砰直跳:“您……这是做什么呀?” 顾七嘴角勾起一个笑:“让你吃了大半年的闲饭,今日总该把你的职责尽一尽。” 红云爬了菱月的脸颊,不过说到这个,菱月着实也有话要说,她小声道:“您之前不都是对我没什么兴趣的?” 七爷的手臂很有力量,轻轻松松地抱着她往架子床的方向走去,嘴里漫应道:“有没有兴趣,一会儿就让你知道。” 菱月红了脸,哎哎地试图阻止:“现在可是大白天呀。” 顾七:“不碍的。” 走到床边才把菱月放了下来,菱月轻轻咬住下唇,神情间不免有几分紧张,可是眼中流淌着对他的情意,分明与新婚之夜不同,顾七总算等到这一日,两边的幔帐搭在玉色的勾子上,顾七伸手解了下来。 第66章 床幔低垂, 掩住一室旖旎。 等一切平息下来,顾七以一种十分亲密的姿势连人带被地把她拢在怀里,床帐里光线昏暗, 分不清外头是什么光景了, 顾七的嗓音里透出一丝慵懒, 问她:“身上难受不难受?要不你先睡一会儿吧。” 菱月整个人缩在被褥里, 明明被子已经盖到脖子上了, 她还是不好意思地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似乎想要把整个脑袋都缩进被子里去, 听见七爷的话,她红着脸点点头。 发生过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情,一切似乎都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心中依恋的情绪在滋长,菱月听出七爷似乎有别的安排,不由问他:“那您呢?” 顾七道:“今个儿是小年, 我晚上得去荣怡堂吃饭。你小睡一会儿,别睡太长了, 不然晚上该睡不着了。起来后让丫鬟们服侍你沐浴, 在热水里泡上一会儿, 身上就不那么难受了。我去交代你的丫鬟, 你睡你的吧,不用操心这些。” 听着他絮絮地安排这些,无端就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 菱月点点头, 红着脸问他:“那您晚上还过来吗?” 顾七顺了顺她些许汗湿的头发:“我吃过饭就过来。” 菱月满意了, 又嘀咕:“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呀,您可别想歪了。” 顾七牵唇一笑, 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可爱。 菱月眼巴巴地看着他,她是一个半路出家的主子,晚上不习惯丫鬟们睡在脚踏上给她值夜,她一向是让丫鬟们回她们自己屋里睡的。她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屋子倒是精致漂亮,可惜少了一段人气儿,有时候难免会感到几分孤寂。今日既然发生了这样亲密的事情,他以后总不能继续让她独守空闺吧。以后床铺上多出一个人来,有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也足以慰藉许多寂寞了。 七爷穿好衣服出去了,菱月隔着门扇似乎能听见他压低声音交代丫鬟们的私语声,困意和疲乏一起涌上来,菱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见绿波在床头上叫她,菱月迷迷糊糊地撑着身体坐起来。 绿波和铃铛两人脸上皆是喜气盈腮,齐齐在床前给她纳福:“恭喜主子,主子大喜啦。” 记忆回笼,菱月讷讷地红了脸,对上两丫鬟含笑的视线,菱月不好意思地拿中衣袖子捂住了脸:“快别看我了,怪羞人的!” 绿波和铃铛相视一笑,七爷待自家主子样样都好,惟独一样,就是一直不曾和主子圆房。如今好了,总算柳暗花明了,以后自家主子再顺顺当当地生个儿子,他们西厢房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浴桶里已经备好了热水,菱月坐进浴桶里,热气淼淼地蒸腾上来,菱月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那隐秘的痛楚果然缓解不少。洗干净出来,铃铛笑嘻嘻地给她端来一碗红枣桂圆花生莲子羹来。 枣、生、桂、子,早生贵子。 菱月暗暗纳罕,好容易圆房的问题解决了,这么快就要盼着生儿子了吗? 不过,这倒是菱月一惯追求的目标,正好眼下腹内空空,着实也饿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菱月把一碗羹都吃完了。 绿波和铃铛两个又是给她齐齐纳福,满嘴贺喜的话,好在菱月这会子也稍稍适应了,没那么容易害羞了,菱月交代绿波:“七爷到荣怡堂去了,席上少不得要喝酒的。你去小厨房问问,看有没有熬醒酒汤,要是没有就赶紧熬上,先在小厨房里煨着,等七爷过来再端过来。” 绿波嗳一声,收拾了碗勺用托盘盛着去了,外头天光已然暗淡,棉帘子撩起又放下,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撩起昏黄细碎的光影,屋子里只剩下菱月和铃铛两人,菱月一指面前的杌子:“铃铛,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自家主子待下一向和气,铃铛依言坐下了。 菱月脸上的声色却与往日不同,在暗淡的光影里,有一种肃穆的神色:“今个儿你着实做错了一件事,我不能不罚你。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铃铛一时又是惶然又是不解,回想今日的一切,除了日常的一些琐事,就是陪着自家姨娘往翠风院去了一趟,实在没干别的呀。铃铛还是懂得规矩的,她不安地站起身来:“铃铛不知错在何处,请主子教导我。” 菱月开诚布公:“今个儿中午七爷刚过来那会儿,七爷问你我为什么身体不舒服,当时你是怎么说的?我在里头听得真真的,你有意无意地把话头子往七奶奶身上扯,是也不是?你心里的想头我自然知道,你是想在七爷跟前给七奶奶上上眼药,用这种法子来维护我。只是这实在不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七奶奶愿意和和气气的,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上赶着去挑事儿的道理?这是其一。再来,你使这种小手段,耍这样的小聪明,以为自己很高明吗?我隔着一扇屏风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七爷这样的人,他会不明白吗?若是七奶奶果真欺负人,咱们用这种手段告她的状也就罢了,可现在明明没影儿的事儿,你这样让七爷可怎么想呢?岂不觉得我一个妾室不安本分,有意和七奶奶过不去?若真给七爷留下这么个印象,以后的路只会越走越艰难,到那时才是真的糟糕了。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一番话把铃铛说得低下了头去。 菱月道:“以后莫要再耍弄这样的小聪明,否则你不但帮不了我,反而会适得其反。你收拾收拾东西,先回家住上一段日子吧。我会对外头说,因你伺候得好,所以放你回家过个团圆年。你回到家里,闲下来的时候想想我说的话,若是想明白了,过完年你就回来。” 菱月已经替她设想得这样周全,铃铛还有什么可说的,铃铛眼里含泪:“主子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犯。主子且看在我对主子没有二心的份上,饶我这一回吧,别撵我回家去。” 菱月也有菱月的难处:“这件事七爷也是看着的,我少不得要拿出个态度来。只盼着这件事能让你长个记性,以后不要再犯就是了。旁的不要再多说了。你下去吧。” 铃铛无法,只得噙着眼泪给菱月纳了福,却行退出去了。 冬日天黑得早,西厢房里光线暗淡下来,菱月拿着火折子,点燃了屋里几支蜡烛。里间雕花的漆木床架子上一左一右的挂了两个铃铛,抬起手来晃动一下,玲玲作响。 屋子里静谧得很,无端有种热闹过后寥落的况味。 菱月其实并不希求和七爷之间有怎样的深情厚谊,不过,冥冥之中,七爷喜欢她,她也喜欢七爷,这到底是一件好事。不然,这一生还这样漫长,要果真和枕边人一点感情也没有,生活便是再安稳有靠,到底也透出一种悲凉的底色。 菱月所求不多,一些不深不浅的喜欢,在岁月里发酵出脉脉的温情来,将来再有一个孩子,她也就满足了。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一,这一日,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和外命妇,凡在京城的,都要进宫向帝后朝贺新春,届时,外朝和内廷都会设下宴席。这一下顾府的主子们就空了小一半,等他们从宫廷里出来回到家里,天都擦黑了。 正月初二,七姑娘的奶嬷嬷早早地就领了七姑娘过来了梨白院,七姑娘七八岁的光景,年纪虽小,却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头上梳着双丫髻,上面缀满各色珠玉宝石,一身描金绣银的红缎子衣裳,全身上下收拾得喜兴的,规规矩矩地跪在软垫上给七爷磕头拜年:“女儿给父亲拜年了,祝父亲吉祥如意、平安康泰、百事顺遂。” 七爷颔首道:“既过了年,就又长一岁,听你祖母说你平日里功课上很是用功,也喜欢读书写字,比起去年长进很大,这样很好,今年要继续保持。你祖母这个年纪容易溺爱孙辈,你平日里要多多向先生们请教,多听他们的意见,这样才能少走弯路。只盼你一年比一年有进益。” 七姑娘道:“女儿记住了,一定谨遵父亲教诲。” 七爷示意了一下,一旁的丫鬟托着漆盘上前,漆盘上放着一个绣着年兽的描金福袋,里面是各种动物式样的金银稞子。七姑娘接过福袋,先谢过了父亲,这才起了身。 第79节 七爷也站起身来,对七姑娘道:“去给你母亲拜个年吧,一会儿让你母亲带着你去荣怡堂给老太太拜年去。” 七姑娘点点头,给七爷纳了个福,跟着奶嬷嬷出去了。 诸般情形,菱月都看在眼中。 说起来,这父女二人一言一语都很符合各自的身份,只是一板一眼的,难免显出几分生疏来。光是七姑娘这个“父亲”的称呼,就可见一斑。七姑娘平日里是养在二太太院子里的,只偶尔才跟着奶嬷嬷过来给七爷请安。七爷对这个女儿也说不上上心,有关七姑娘的一应事宜都全权交给二太太做主,反正二太太疼七姑娘疼得什么似的,凡七姑娘有所求,二太太是无有不应的。 菱月知道七爷今日也不得闲,得去一些年老德高的老前辈家中走动走动,她服侍七爷穿好了外穿的大氅,先送了七爷出去,然后又去翠风院找七奶奶,她得跟着七奶奶去给老太太拜年。 今日的荣怡堂那叫一个热闹非凡,老太太的儿媳妇们、孙媳妇们、孙子孙女们,还有重孙子重孙女,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人,都高高兴兴地来给老太太拜年。 这种场合菱月是再挤不到老太太跟前去的,便尽着自己的本分,陪在七奶奶身边。菱月并不晓得七爷和七奶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七爷当时把这个一笔带过,显然不想多谈,菱月也没个追着问的道理。只是七爷和七奶奶夫妻缘尽也好,恩断义绝也罢,只要七奶奶一日还在这个位置上,菱月就少不得要敬她一日的。 等人到得差不多了,狮子戏珠的红地毯上摆上了秋香色的软垫,大家便按着次序一波一波地上去老太太拜年。 轮到七奶奶的时候,老太太淡淡道:“你身子弱,如今又生着病,快回去歇着吧。” 七奶奶垂着眉眼,低声道:“多谢祖母体恤,那孙媳恭敬不如从命了。” 菱月看在眼里,她一向知道老太太是不大喜欢七奶奶的,以前只当是为着七奶奶成亲多年却一直没能给七爷生个儿子的缘故,如今细细品咂,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了。 焦妈妈伴着七奶奶往门外走去,菱月跟上去,也一道陪着七奶奶回去。 七奶奶说不必,“你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儿,一会儿留下陪老太太说会话儿,老太太会很高兴的。” 菱月本来也就是为了避免旁人说闲话,如今既七奶奶都这般说了,菱月也就不再坚持,给七奶奶纳了个福,目送着七奶奶主仆二人远去了。 七奶奶身上穿着貂皮大氅,焦妈妈也是一身华服,主仆二人相谐着走远,不知怎地,竟有种伶仃寥落的况味。 菱月收回目光,多了一会儿,孙子辈的给老太太拜完了年,轮到重孙子重孙女给老太太拜年了。 七姑娘和八姑娘是挨着的,七姑娘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拜了年,老太太照例给了压岁钱,这就轮到了八姑娘,八姑娘是大爷和大奶奶嫡出的幺女,性子很是活泼,嘴巴也乖,跪下来就是一长串拜年的话:“孙女给老祖宗拜年啦。老祖宗新春大吉,万事顺心,吉祥如意,事事如意,福星高照,五福临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太太一听喜得了不得,当即把她招到了身边来,让下人在一旁加了个座儿,好把八姑娘安置下,又忙着让丫鬟给八姑娘拿云片糕吃,老太太知道八姑娘爱吃这个,又叮嘱丫鬟看着不让八姑娘吃太多,省得她积食。 屋子里闹哄哄的,空气也不大流通,菱月觉得有点闷,便去院子里散了散,绿波同她一起。 远离了喧嚣的正房,冬末春初的凉风从光秃秃的枝丫上吹过,虽然带着寒意,比起方才屋子里喧闹的空气,却也清爽得多。 绿波笑道:“都道是爱屋及乌,这话到咱们老太太身上竟不灵了。咱们七爷是老太太最宠爱、最得意的孙辈,七姑娘又是七爷的独生女,照理说老太太对七姑娘也该多几分关爱才是。结果一点不是这样的。我冷眼看着,老太太对七姑娘倒是很一般,还比不上对八姑娘的一半呢。” 老太太是一贯如此的,七姑娘一向不得老太太的宠爱。这是菱月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可思量之处,左右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菱月也不曾费神细思,如今仔细思量,里头似乎确有不耐推敲的地方。 第67章 晚上七爷回来, 身上略带酒气,小厨房里早就熬好了醒酒汤,一直用热水煨着呢, 菱月忙让人端了来, 七爷喝下去小半碗。 丫鬟们端来热水给七爷洗漱, 菱月在一旁递过去香胰子, 一边道:“过几日就是小九郎的生辰了, 您说我是不是该送份礼过去?只是我手上都是女子用的东西,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东西送他, 不若七爷连我那份一块准备了吧。” 小九郎是顾七的亲侄子,他父亲是顾七嫡亲的哥哥,行五,顾五爷早些年一病而亡,就留下这么一个独苗。 顾七接过菱月手里的长棉巾擦脸,一边轻笑:“是你要送礼, 怎么东西倒要我准备?” 菱月自有自己的道理,振振有词地道:“这很应该啊。本来我和小九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如今都是因为七爷这层关系, 我这才不好不送。这事儿既然是打七爷身上来的, 东西自然该从七爷身上出, 难道不是吗?” “再说了,”菱月语调一转,又是一个为人着想的好女子了, “我这还不是为七爷着想么。我本来也可以随便送点什么, 还不是怕折了七爷的面子, 让七爷脸上挂不住么。” 七爷挥挥手,丫鬟们很快把盥洗之物都收拾了干净, 鱼贯而出。人走干净,七爷打横把菱月抱起来,朝内间的卧房里走去,笑道:“想让我出这份生辰礼,也成。看你今晚的表现吧。” 菱月双手勾住七爷的脖子,整个人躺在七爷的臂弯上,脸上染上了一层胭脂似的:“七爷说话不算话啊,昨天说好今晚上什么也不做,要好好休息来着。” 七爷道:“姑娘,可是眼下你有求于人啊。要么你就自己预备给小九郎的生辰礼吧,你自己选。” 菱月嘟嘴:“哪有这样的。早知道我就明天再提这个事了。” 声音渐远,慢慢消失在了碧玉石的床幔后。 二房的小九郎生日大,在正月初六,小九郎虽然年龄还小,其寡居的母亲五奶奶却也小小张罗了几桌宴席,这一日,小九郎收到了许多生辰礼。 等宴席散了,五奶奶身边信用的两个陪房妈妈对照着礼单清点了一番生辰礼,五奶奶也是大家子出来的,陪嫁丰厚,倒是并不把这点子东西放在眼里,一向只由着两个妈妈去清点记录,以后好做还礼之用,晚上丫鬟给五奶奶散下头发,用篦子给五奶奶通头发,五奶奶微阖双目,只问了陪房妈妈一句:“七爷给九郎送了什么?” 小九郎的父亲早已去世,身边最亲的男性长辈,一个是小九郎的祖父顾二老爷,再一个就是小九郎嫡亲的叔叔顾七爷。顾七爷又是这样的有出息有能为,将来小九郎入仕,少不得要靠这个做叔叔的帮扶,故此这个做叔叔的对小九郎有多少关心,对小九郎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故此五奶奶别的都不问,专问这个。 一个陪房妈妈道:“七爷送了一套文房四宝给九郎,奴婢看了,都是好东西。七爷刚才还过问了九郎的课业,咱们七爷总共就这么一个亲侄子,哪能不关心呢,奶奶尽管放心就是了。” 五奶奶闻言点点头。 忽地五奶奶又想到什么,随口问道:“甄姨娘呢?她送的什么?” 见她问到这个,两个陪房妈妈不禁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小心着道:“甄姨娘送来一对雕花的芙蓉石镇纸。” 要说这生辰礼,倒是没得挑的,甄姨娘能送出这样的东西,出手也算大气。只是两个陪房妈妈都是五奶奶身边的老人儿了,五奶奶分明从她们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对劲来,五奶奶睁开眼睛,一抬手让给她通头发的丫鬟住了手:“怎地了?这芙蓉石镇纸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因此事涉及到二太太,两个陪房妈妈本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过去也就过去了,也是不想让五奶奶生气,可事情偏偏就这么寸,五奶奶一向不大问这些细务的,今个儿偏偏就问到此处,两个陪房妈妈又对视一眼,没法子了,只好如实回答:“甄姨娘送来的芙蓉石镇纸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那芙蓉石镇纸很是漂亮,粉白色的玉石,雕工又好,七姑娘一眼就瞧上了,二太太见七姑娘喜欢,说这粉白色的镇纸适合小姑娘用,就把这镇纸拿出来给了七姑娘,说改日再给九郎补上一对……” 二太太既是七姑娘的亲祖母,又是小九郎的亲祖母,那对芙蓉石镇纸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二太太发话要给七姑娘,做下人的委实不好拦着。 陪房妈妈的话越说越小声,五奶奶已经给气得不行,胸口一起一伏的,气着气着忽然流下泪来:“她怎么敢这样!她竟然敢这样!这是见我们娘儿两个孤儿寡母的,没人给撑腰,欺负我们欺负上瘾了么……” 五奶奶哭了几声,拿出帕子把眼泪一擦,咬牙道:“给我梳头发!好个二太太,哼,我这就找她去!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越是退让,她们越是要欺到我头上来了!十个镇纸我也不稀罕,可我就是砸碎了扔去喂狗,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贱.人养的!” 两个陪房妈妈都是知道内里缘故的,二太太若是把这对镇纸给了别人,五奶奶断不至于如此,可二太太偏生是拿九郎的东西给了七姑娘,五奶奶怎能不气。 丫鬟看五奶奶气得这样,当下也不敢磨蹭,快手快脚地就给五奶奶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五奶奶沉着一张脸,披上外穿的大氅,大晚上的提上灯笼,带着两个陪房妈妈就找上了二太太的院子。 大宅院里人多眼杂,这件事第二天就悄悄地在内院里传扬开了,菱月是第二日下午在绿波这里听说此事的,菱月很是吃惊:“真有这件事?” 绿波道:“可不怎么的。昨个儿五奶奶去二太太屋里的时候,听说七姑娘都睡下了。今个儿一大早,二太太就早早地打发了人把那对芙蓉石镇纸给五奶奶送去了。许多人都眼瞧着的,再错不了的。” 绿波很是懊恼:“也不知道是流年不利还是怎么的。怎么偏偏从咱们送的东西上出乱子!二太太本来对姨娘态度就很一般,就怕二太太回头再把这件事算在姨娘头上,越发看姨娘不顺眼,到时候咱们岂不冤枉!” 绿波担心得倒不无道理,二太太并不是多大气的人,若是为着这件事再多厌恶她两分,这也不是不可能。 菱月想了想道:“回头再问问七爷吧,看七爷那里还有没有这样的东西,若是没有,少不得要让人去外头寻摸寻摸去,总得淘换到一对差不多的给七姑娘,也好把这一茬揭过去。” 绿波叹道:“也只得如此了。要我说,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菱月此刻在想的更多的却是别的,她问绿波,又好像在自言自语:“要说这件事自然是二太太做得欠妥当。可是你说,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五奶奶怎么敢这么直不楞登地找上二太太呢?二太太可是她的婆母啊。又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五奶奶怎么敢这样去折二太太的面子呢。如今五爷又没了,五奶奶守着一个九郎,孤儿寡母的,照理说更得仰仗婆母,本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看五奶奶的性子,也不是这样火爆的性子,她也不像这样冲动的人啊。” 这话把绿波问住了,绿波摇头道:“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 菱月知道绿波一向谨慎,口风也紧,她不由得问道:“绿波,你听没听说过……” 话到此处,却又顿住了。 绿波没等到她下头的话,不由追问道:“听说过什么?” 菱月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笑道:“没什么。就是问你听没听说五奶奶平日里和二太太有什么不对付的。” 绿波道:“这倒没有听说过。倒是听说二太太平日里很疼九郎的,毕竟就这么一个亲孙子呢。听说二太太素日里对五奶奶也和气,没听说过这婆媳俩平日里有什么龃龉。不过,咱们这外头的人也就能看个大面儿,内里的事情咱们哪里能尽知呢。” 这倒是真的。 菱月道:“光顾着说话了,茶水是不是冷了?你去换壶茶来。” 把绿波打发下去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菱月出了一会儿神。 很久很久以前,菱月还是一个小丫头的时候,她就在内院里听说过一个传言。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菱月都不记得她是在何处听何人,以哪种方式听人讲起的这件事了。因为内容太过骇异,她只牢牢地记住了这传言的内容。或许也不能说是牢牢的,因为这则传言在她的脑海里被岁月的尘埃掩埋住,素日里再想不起,只有偶尔碰到事情的时候,才会从犄角旮旯里把它翻腾出来,抖一抖上面的灰尘,想起多年前还听说过这么一桩事。 这则传言是说,七姑娘虽然记在七爷的名下,实则她并非七爷的骨肉。她的母亲的确是七奶奶不假,父亲却并非七爷,而是七爷同父同母的亲兄长——顾五。这无疑是在说七奶奶不贞,并且偷情的对象还是丈夫嫡亲的兄长。后来事情败露,二老爷十分恼怒,命人绑住顾五,一顿大板子伺候,顾五又惊又吓,既羞且惭,竟然一命呜呼了。彼时七奶奶已经身怀有孕,被送到庄子上养着。本来丑事就已败露,又惊闻顾五被打死的噩耗,七奶奶很受打击,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从此以后身子就一直病恹恹的。七姑娘被接回府中,由祖母二太太抚养,七奶奶则挪到陪嫁的庄子上去养病,再没脸回府了。 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各种传言多了去了,一开始许是个葫芦,传到最后可能就成了个大西瓜,大多数都并不可信,故此菱月虽说记住了这个传言,却并不敢拿它当真。 可是如今细细想来,这则传言若说它是真的,它还真能和种种蛛丝马迹对上。 老太太这么疼爱七爷,可是对七爷唯一的骨肉七姑娘却很一般,远远赶不上八姑娘。 七爷很少过问七姑娘的事,七姑娘的一切都由二太太照管,而二太太呢,她拿七姑娘当个宝贝,很是疼爱,宝贝孙子顾九郎的生辰礼,都能随手拿给七姑娘玩。 所以五奶奶敢为了一对镇纸去寻二太太的不是,因为二太太委实理亏,五奶奶拿住这事一发作,二太太难免就要服软。 七爷也亲口说过,原本他和七奶奶之间还只是各过各的日子,后来是又发生了一些事,他们这对夫妻才彻底缘尽,从此形同陌路的。 这个事情,莫非指的就是七奶奶和顾五爷偷情么? 菱月一惊,她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七奶奶若是和别的什么人有染,那不消说,顾府是再容不得她的,七奶奶的娘家方府也无话可讲,可是那个人偏偏是顾五爷,如此一来,顾府这头就不是这么站得住理了,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七奶奶再是不守妇道,还有一半错在顾五爷身上,在顾五爷身上,就在顾府身上。 既然彼此都有错处,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通力合作,把事情掩盖下来,不然豪门大族里出来这样的事情,岂不让人指指点点地看笑话。再说顾府是清流,从来标榜的是兄友弟恭,怎么让这样的丑闻传扬出去,顾府也丢不起这样的脸面。 五爷既然已经死了,也算为所犯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既然如此,他的孩子也是顾府的骨肉,难免要给个出身,种种考量之下,七奶奶还是七奶奶,七姑娘还是七姑娘,七爷只能把这一切认下来,毕竟要以大局为重。 西厢房里烧着地龙,屋子里还烧着炭盆,该是暖意融融的,菱月却无端地打了个寒颤,她不知道她这番猜测对不对,可是却有种心惊的感觉。 晚上,晕黄的烛光映在床帐上,帐子里半明半暗,自有一番情浓。事后,丫鬟们提着热水进来,七爷打湿了棉巾,亲自动手给菱月擦洗。 菱月身上软软的使不出力气来,又好像是格外的乖顺,只由着七爷摆弄。 收拾完,七爷给两人拉过被子盖上,本来都要睡了,菱月却靠拢过来,把乌鸦鸦的脑袋枕在了七爷的肩窝里,整个人都暖暖软软地窝在七爷的怀里。 七爷便抚摸着她长长的、柔软的头发,语带笑意:“今个儿这是怎么了?这么会撒娇?” 菱月心中却有股惆怅的情绪,也许是在替七爷委屈吧。 若事情果真如她猜测的那般,明明是旁人犯下的错,恶果却要七爷一起来承担。这个男人在人前是这样的光鲜,可是背后却有着这样的难堪。他们顾府说是家丑不可外扬,可是这么多的下人,到处都是眼睛,若是真能捂得严实,哪至于到如今都有小道消息在流传。背后多少闲话,多少人指指戳戳地在背后笑他,这是说不出口的难堪,他得认下和兄长有染的妻子,七姑娘是妻子和兄长有染的明证,他却得认做女儿,镇日里看着二太太拿着七姑娘当宝贝一样的疼爱,他心里得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呢。 顾府若说有错,那也是顾五爷犯下的,七爷明明是个苦主,却不得不站出来代替兄长承担代价,说出来像个笑话一样,可确实真实在发生的。 菱月心里有数,这件事对七爷的影响还不止于此。这么多年了,七奶奶一直占着七爷的妻子这个位置,七爷不能续娶,他不能娶一位真正合他心意的妻子,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相敬如宾,都是别人家的故事。没有真正的妻子,嫡子自然也无从谈起。菱月从小长在顾府这个大宅院里,深知嫡子对他们这种高门大户的重要性,可是七奶奶活一日,七爷就一日不可能有嫡子诞生,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确实七爷实实在在在付出的代价。 如果这些错误都不曾发生过,如果七爷当年娶的是别人家的小姐,如果七爷运气好一些,能和娶到的妻子情投意合,也许七爷现在早就儿女绕膝,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了罢,而不是任凭岁月白白流过,到最后,却孑然一身罢。 菱月想到这些,心里就有些难过。 *** 第二日就是初八了,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拉开了序幕,外面有外头的热闹,他们府里头也不落于人后,当晚,府里各处都张灯结彩的,天刚略略黑下来,小丫头们就跑到院子里看人用撑杆撑着往屋檐下挂灯笼。 荷花灯、兔子灯、六角宫灯、八角宫灯、走马灯……各种形制的灯笼。 虽不敢跟外头的灯市比热闹,却也别有一番趣致。 等天整个黑下来,菱月也拉着七爷出来赏灯,各种形制的灯笼下头还挂着灯谜,菱月还猜了两个,觉得怪有趣的,兴致一起,菱月道:“我这里也有一个灯谜,看你们能不能猜出来。” 七爷道:“你说。” 菱月便道:“像只大蝎子,抱起似孩子,抓绕肚肠子,唱出好曲子。” 顾七略一思索,猜出来了,但是有意哄菱月高兴,便故作不知,笑道:“这个倒是难猜。” 第80节 菱月果然高兴,问旁边的丫鬟们:“你们猜出来没有?” 丫鬟们确实真的猜不出来了,有人猜:“难道是鹦鹉?” 菱月摇头:“不是。” 又有人猜:“难不成是蝈蝈?” 菱月还是摇头:“不是。” 这下丫鬟们是真的猜不出来了,菱月见状,高高兴兴地公布答案:“是琵琶。” 七爷笑道:“正该是这个,我先怎么没想出来呢。” 丫鬟们也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菱月很高兴。 这时候二太太那边派了管事妈妈过来,七爷便让她自己先玩着,菱月颔首,七爷这便去和管事妈妈说话。 七爷一走开,绿波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不少,笑道:“琵琶这东西也太雅了些,咱们这些人再猜不出来的。下回主子得说一个雅俗共赏的来,这样咱们才好猜。” 小丫头们都点头说是。 绿波伴着菱月在庭院里赏灯,菱月走到一处,忽地停下来,绿波顺着菱月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屋檐下挂着一只清漆木质的白面灯笼,上面题着“今夕何夕”四个大字,比起左边繁复的宫灯,或者右边的荷花灯,这只灯笼挂在此处,很有几分清雅的味道。 ——今夕何夕。 ——共此灯烛光。 这灯笼原是一对的,还是去年今日的时候,她在花灯节上买下的,当时她买的是“今夕何夕”,许大夫买的是“共此灯烛光”。 菱月一时看住了,这灯笼她出门子的时候留在家里了,这会子怎会出现在此处。 绿波哪里知道这里头的事情,就听她在旁边一拍脑门笑道:“上回姨娘让我给家里姥姥带句话,我在姥姥家里多呆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天都暗下来了,姥姥就让我提了这个灯笼回来。我本来想着找个机会给姥姥送回去的,过年一忙起来就忘了。今个儿也不知哪个眼尖儿的把这灯笼给翻出来挂上了。” 菱月看着这灯笼,默然无语。 去年花灯节上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可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七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身量很高,似乎一抬手就能把屋檐下的灯笼给摘下来,此刻他顺着菱月的目光看过去:“今夕何夕——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这灯笼看上去像是一对灯笼里的其中一个。” 七爷说着回过头来,一双凤眸笑对菱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袖子里,菱月纤长的手指不由捏紧了,脸上用笑意遮掩其他:“是么?听七爷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七爷说起别的:“外头花灯节很热闹,你要是想去,过两日我就陪你出去逛逛。” 七爷的注意力从今夕何夕的灯笼上移开了,菱月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七爷对她一向是很宠爱的,尤其两个人如今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相处起来比起以往更加亲密,这段日子以来,七爷对她一向是无有不可的。 如今七爷主动来问,菱月也不由对外头的花灯节多了两分期待。 正月十二日晚上,七爷说话算话,果然带了菱月出府去看花灯。 他们坐马车出来的,等到了灯市上,前头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才弃了马车下来走路。 路边上有人在卖草编的蝈蝈蜻蜓等小玩意儿,一堆人围着在看,菱月也拉了七爷过去,笑着道:“咱们也买两个吧,怪有趣的,回去逗橘团儿玩。” 手艺人只顾埋头编蝈蝈,他家娘子负责待客,闻言笑道:“小娘子要哪个?” 菱月道:“蝈蝈要一个,蜻蜓也要一个。” 下人都留在马车上,他们二人是单独下来的,身边没有人跟随,七爷脸上带着一点笑,从身上拿出银子来,亲自给了这手艺人。 手艺人的娘子快手快脚地捡了一个蜻蜓一个蝈蝈递给菱月:“小娘子拿好了。哎呀,小娘子长得好俊哩,和你家官人真般配,天生一对哩。” 微风吹动了菱月额角的碎发,周遭人声喧闹,置身在这样热闹的市井间,菱月恍惚中有种错觉,好像她和七爷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是一对平平常常的小夫妻。 菱月一手拿蝈蝈,一手拿蜻蜓,七爷在一旁护着她往前走,越往前越是热闹,长街上火树银花,依稀和去年的景象重叠,只是身边的人变了,一切到底不一样了,心情似也与去年不同。 还记得去年时候,街上也是这般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那时候她并不确定她和许大夫之间有没有未来,后来峰回路转,可惜到底是一场镜花水月。 如今又如何?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人,身边之人修眉凤目,宝靴轻裘,一身的贵气是与生俱来的,到底与她不同,他们二人之间又能有多少缘分?这份情意又能走到何处呢? 菱月在心里轻叹一声,且走且看,且行且珍惜罢。 *** 过完正月十五,七奶奶一行人便打点行装,坐上马车复又往绿玉山庄上去了。 又过两日,二太太使了丫鬟银椿来,让菱月过去一趟。 如今铃铛也回来了,菱月给铃铛使了个眼色,铃铛当下对银椿笑道:“走,跟我去耳房里喝茶吃点心去,也好让我们姨娘收拾一下,见二太太可是马虎不得的。” 等两人一出去,绿波不由担心地道:“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以前二太太可从没主动提出过要见姨娘。哪回不是咱们主动上门请安去,有时候二太太的金面都见不着,就让人给送出来。” 菱月其实也摸不着头脑:“一会儿看铃铛怎么说吧,铃铛激灵,许能从银椿的嘴里套出话来。再说了,二太太虽然不喜欢我,到底咱们又没做错什么事情,也不用怕的这样。” 一会儿铃铛过来了,关上门小声道:“方才十六奶奶诊出喜脉来了,我听银椿的意思,二太太要见姨娘许是和这个有关。” 菱月心里咯噔一声。 绿波也面露担忧之色。要按时日来算,自己姨娘进门也有小一年了。只是圆房却是近日的事情。偏这个只他们梨白院的人自己知道,对外头瞒得死死的,旁人都不知道的。如今莫说是不可能对他们道出实情,便是说了,只怕也没人信的。 菱月跟着银椿来到了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穿过庭院,一路到了正房,银椿把她引到了偏厅。 偏厅里,二太太在上首坐着,下首处坐了一个陈姨娘,旁边还站着一个柳姨娘,这柳姨娘是二老爷新纳的小姨娘,年芳十五六,相貌标致,身段纤细,听说从小受人调.理,能弹得一手好琵琶。 菱月没想到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她进来的时候陈姨娘正在跟二太太说话,菱月不好打扰,便只对着二太太福了福身子,而后便站在一旁,低眸顺目,只等二太太的示下。 陈姨娘是二老爷身边的老人儿了,又给二老爷生下了顾十六和八姑娘这一儿一女,这些年来一直宠爱不断。而柳姨娘呢,是二老爷的新宠,听说自进门后就很得二老爷的宠爱。这一新一旧两个宠妾,碰到一处自然很难和睦,菱月听着她对二太太说话,话里一边奉承二太太,一边对柳姨娘夹枪带棒的。 倒是柳姨娘,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听见陈姨娘话里带刺,也恍似没听见一般,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二太太面露不耐,对柳姨娘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柳姨娘道了声是,低头退出去了。 柳姨娘一走,陈姨娘道起苦水来越发肆无忌惮了,她哼一声道:“太太别看她那个样子,不哼不哈的,往地上一戳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她在老爷跟前可不是这个样儿!要不然能勾得老爷夜夜往她屋里头钻?太太,我说这个可不是吃她的醋,到底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老爷宠哪个不宠哪个我也不往心里去。我怕只怕她勾搭着老爷坏了身子,这可就不是小事儿了。太太好歹管管她……” 二太太皱眉:“行了!你还说个没完了!晚辈还在跟前站着呢,你倒好意思说这些!我都替你臊得慌!” 陈姨娘讪讪地住了口。 二太太叹气道:“行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要说老爷一时新鲜也是有的,只你是老爷身边的老人儿了,老爷不会忘了你的,回过头来还得到你屋子里去,你急的什么。这两日你不用过来了,好歹让我清净两日。你下去吧。” 陈姨娘讪讪地站起来福了福身,用帕子掖了掖鼻子,转头出去了。 终于,屋子里除了伺候的丫鬟,就剩下二太太和菱月两个人。 二太太道:“你过来说话。” 菱月依言走过去,在二太太跟前两步远处停下,温言细语地道:“妾身给太太请安了,不知太太唤妾身来,有什么示下?” 二太太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今个儿老十六的媳妇诊出来喜脉了,你听说了没有?” 菱月只作不知:“妾身倒是还没听说过,十六奶奶好福气呀。” 二太太瞅着她:“沈氏进门正好满一年了,如今才传出喜信来,委实也算不上早。你和沈氏是前后脚进的门,如今沈氏身上都有喜信了,你呢,都这么长时间了,身上怎么还不见好信儿?” 菱月低头不语。 二太太叹道:“纳妾纳妾,并不光图爷们身边有人伺候,最要紧的一宗还是要给主家开枝散叶。尤其你七爷的情况你也没有不知道的。你七爷这个年纪,到现在连一个儿子也没有,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不着急。你七爷的子嗣问题实在迫切,便是我不说,你心里也该有数。” 菱月低着头只管听训:“太太教训的是,是妾身不中用,辜负了太太的期望。” 二太太心里委实不喜欢她,便是她态度乖顺,二太太心里也觉得腻烦,二太太皱眉道:“回头我请个妇科大夫给你看看,该吃药就吃药。过一程子再看看,要是还是不见好信儿,也就怪不得我。” 说罢一抬手:“行了,你下去吧。” 第68章 从二太太的慎安院出来, 菱月想着二太太最后的话,什么要是再不见好信儿,可就怪不得我。听二太太的意思, 似乎是打算往梨白院里塞人。 菱月想着这个事, 心里委实不乐。 回到梨白院西厢房, 两个丫鬟都围过来问究竟, 菱月就把二太太的话讲给她二人听了, 末了又拐到她最关心的问题上:“二太太说了,我要是一直不见好信儿, 就要给七爷身边安排人呢。” 两个丫鬟一听都很担心,尤其是铃铛,她性格上更外向,当下不忿道:“这又不是姨娘的错儿,早前七爷不来姨娘的屋子,可叫姨娘有什么法子。这才圆房多少日子, 哪这么快就有孩子!” 菱月却是似听非听的,两个丫鬟就见她一手托着腮帮儿, 好像在跟她二人说话, 又好像在自言自语:“二太太想的倒是好。只是七爷也不是由着人来安排的。七爷身边要是这么好安排, 这会子整个梨白院都住不下了吧。哼, 到时候且看他怎么办吧,要是……哼,我就趁早抽身。” 说罢从这种近似自言自语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抬脸笑道:“罢了, 不提这个了。省得庸人自扰。” 铃铛和绿波对视一眼, 有点大眼瞪小眼的意味,铃铛快言快语地道:“我都跟不上姨娘的想法了, 怎么感觉咱们和姨娘就跟那鸡同鸭讲似的,看似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实则你说你的,我讲我的,压根儿就连不上号儿。” 菱月笑道:“那你打盆温水来,我要洗洗手好去练琴,这个你总能听懂了吧?” 铃铛:“得令,这就来。” 如今年过完了,朝廷和各级衙门里也都重新恢复了运转,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菱月在月亮门处等到了下值回来的七爷。 七爷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触手微凉:“外头这么冷,不是说不让你出来等我了吗?怎么又出来?” 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往院子里头走。 菱月道:“也没有多冷,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也无聊嘛。” 两人如今已经很熟稔了,七爷看她似乎不太开颜,便问道:“这是怎地了?嘴巴上都可以挂香油瓶了。谁惹你了不成?” 菱月一笑:“哪有那么夸张。” 便把今个儿二太太使人来叫她,然后跟她说的那些话都一五一十地跟七爷说了,又道:“这可怎么办?二太太要让大夫给我开药吃呢,药那么苦,我可不爱喝。” 二人如今关系亲密,菱月便是寻常同他说起话来,似乎都有一点撒娇的意味,顾七倒是很享受这种被她依赖的感觉。 顾七道:“旁的药倒也罢了,不用去吃它。只是你这手脚犯凉的毛病是该请个大夫好好治治,治好了你睡觉也能舒服些。到时候再让大夫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小毛病,有的话都一并好好调理调理。” 菱月还道七爷要告诉她药开出来糊弄糊弄二太太就行了,不用去吃它,听了这话委实不大衬意,不觉嘟起了嘴,顾七看她这样可爱,不由低下头去,在她嘟起的唇瓣上偷了一个吻。 *** 这日菱月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了安,从荣贻堂出来,回去的路上,隔着一两重院落,隐约听到一阵悦耳的琵琶声,这琵琶声竟然十分熟悉。 菱月不由得寻着这琵琶声找过去,最后发现这琵琶声是从听雨馆里传出来的。 绿波在一旁跟着菱月,这时候跟菱月解释道:“二老爷的几个姨娘都住在这院子里,柳姨娘也住这里,这琵琶应该是她弹的。” 菱月道:“绿波,这琵琶声好熟悉,我以前听过的。” 绿波笑道:“这柳姨娘是二老爷刚纳进门的,姨娘以前上哪里听来,许是这琵琶声都差不多吧,同一首曲子都差不多是这么个音儿。” 第81节 菱月却摇头说不是,“我真的听过。” 菱月带着绿波进去听雨馆,也不用问柳姨娘住哪个屋子,寻着琵琶声过去就是了,寻到一间屋子外头,待一曲终了,菱月方上前敲门,柳姨娘跟前的丫鬟给开的门,开门看见菱月主仆很是惊讶,忙把菱月主仆让了进去。 柳姨娘的惊讶不在丫鬟之下,毕竟之前连话也没说过一句,菱月笑道:“我是被你的琵琶给吸引来的,不请自来,还望勿怪。” 柳姨娘见菱月模样标致,谈吐不俗,也很乐意和她相交,自从进了顾府的门,她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平日里只觉得十分孤独,如今菱月主动上门,柳姨娘只有欢迎的。 两个人之前只在人群里匆匆地见过对方一两面,话都没说过一句,如今一番厮见过,这才算正式认识了。 两个人坐下说话,菱月笑道:“不瞒你说,你的琵琶声我可是很熟悉的。我小时候就经常听呢。你之前是不是住大槐子胡同呢?我小时候经常站在外头听你们弹琵琶,你是里头弹得最好的一个,今个儿我一听就认出来是你。” 柳姨娘不意还有这样的事,不禁笑起来:“原来还有这样的事。若不是今个儿撞见你,我再不知道的。可见你我确实有缘。” 此时的柳姨娘表情灵动,分明是个很有灵性的年轻姑娘,这一点,光是听她手里弹出来的曲子,就是听出几分。 菱月在柳姨娘的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这也许真是缘分吧,两个年轻姑娘年纪相仿,话语间也很是投机,菱月起身告辞的时候,柳姨娘是真舍不得她走。 菱月道:“都在一个顾府里头住着,以后相见的日子有的是呢。我以后再在寻你说话,你得闲的时候,也可以到梨白院来找我玩呀。” 柳姨娘道:“下次见面的时候,咱们不要再姨娘来姨娘去的了。我是不爱那些俗礼的。你我年龄相仿,以后你就唤我的闺名如意吧。” 菱月一笑:“那敢情好。我叫你如意,你叫我菱月。本来按着世俗的规矩,你是比我长一辈儿的。现在把俗礼去了,咱们就成平辈儿了,可不是我沾光了?我是再愿意不过的。” 菱月带着绿波往外头走去,如意起身送她,颇为不舍地道:“等你下次过来,我再给你弹琵琶听。” 菱月很高兴:“那咱们说定了。” *** 当晚,菱月把白日和如意结交的事儿告诉了顾七。 菱月自然是把这个事当作一件乐事讲出来的,顾七听了却不大衬意。顾七这倒不是嫌弃如意出身低微,他主要是觉得如意之前生存的环境太复杂,一般人是不会愿意自个儿的女人和那般环境出来的女子结交的。不过,见菱月高兴,顾七也不愿意泼一盆冷水上去,他并不愿意去打击菱月的兴头。 倒是菱月如今很熟悉他了,从他的神情中觑见了一些什么,菱月道:“七爷,您是不是不愿意看见我和柳姨娘结交啊?” 既然菱月都问到这里了,七爷也不兴藏着掖着的,便道:“和她见面可以,但是得带着丫鬟,你不要单独和她见面。不然我不放心。” 七爷这也是在关心她,菱月倒不会不识好歹,只是难免心里闷闷的,有点为如意难过:“她出身是不好,可这也不是她的错,又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 七爷目光柔软下来,他一向就知道,他家菱月是个很善良的姑娘,七爷像哄孩子似的摸摸菱月的脑袋:“又没有不许你和她见面。” 菱月感受到七爷的温柔,这才重新展颜。 过得两日,菱月带着铃铛去了听雨馆,刚坐下来说话,就见丫鬟给如意端来一碗药。 如意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一口气全喝了下去,丫鬟又端茶水给如意漱口。 菱月羡慕道:“你吃起药来还怪厉害的。我什么时候吃起药来也像你一般利索就好了。我这几日都在吃药调理身体,现在嘴里胃里全是一个苦味儿,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 菱月有心关切一下如意为什么要吃这个药,别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吧,却忽地接触到铃铛的眼色,菱月心知有异,便按下这茬不提了。 这时候如意也适时地说起别的事情来,过了一会儿,如意道:“上次说好这次见面要弹琵琶给你听的,你等我一会儿,我上里头拿琵琶去。” 说着如意绕过屏风,往里屋去了。 这会子旁边没有别人,铃铛这才压低了声音同菱月说话:“姨娘有所不知,柳姨娘喝的是凉药,听说是二老爷下的令,不许柳姨娘生育。” 菱月那叫一个吃惊。 不多时,如意取了琵琶出来了,菱月这会子不管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都忙用笑容掩住了,如意弹了一曲《琵琶怨》,曲调哀婉,颇有情致,菱月许是心里难过的缘故,竟然跟着这曲子流下泪来,又忙用袖子拭去了。 一曲终了,如意似也有些伤感之意,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对菱月浅笑道:“照理说不该弹这个的,要让旁人听见了,恐怕要说我不知足。我如今落到了顾府就算是落到了福地里,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说这话的时候如意脸上有一种神情,菱月一时竟分辨不出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菱月不由问道:“你真觉得府里很好,是个福地?” 如意笑道:“我骗你作甚。我这会儿要还在府外头,这会子还不知道要沦落到什么地方去。如今我在咱们府里安安稳稳的,镇日里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这段日子我冷眼瞧着,咱们府上确确是个好去处。想来只要我自己本本分分的不犯事儿,咱们府上就能给我养老。能这样就很好了,我还求什么,我现在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没别的想头。” 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竟然就一杆子支到养老上去了,初听好笑,细想来却是悲凉,从听雨馆出来,菱月心里闷闷的,铃铛便在一旁开解她:“这世上的苦人儿多了,柳姨娘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要到府外头找去,比柳姨娘还苦的还有的是呢。” 这话菱月倒没法反驳,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儿,眼见着这么一个花朵似的年轻姑娘这般,到底让人难过。 从听雨馆出来不多久,迎面碰上了十六奶奶一行人。 十六奶奶如今身怀有孕,只是月份尚浅,并不显怀,她的陪房丫鬟翠缕在旁边小心地搀扶着她,菱月脸上挂上得体的笑容,上前跟十六奶奶道了喜。 十六奶奶笑道:“你怎么到这片儿来了?刚才好像看见你是从听雨馆出来的?” 菱月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坦然地“嗯”了一声,“我刚刚去听雨馆和柳姨娘说了会话儿。” 饶是十六奶奶这般有城府的人,听了这话也不由得面露惊讶,片刻方颔首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看见你从听雨馆出来。” 双方寒暄过,菱月又对十六奶奶福了福,双方在不宽不窄的青石板路上交错而过。 等菱月主仆二人走远了,十六奶奶方摇摇头,对翠缕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甄姨娘了。原还当她是个聪明人的。结果光是对七爷动了真情竟还不算,如今竟又跑来和什么柳姨娘结交,真不知道她这是图的什么。” 翠缕笑道:“我只知道我家奶奶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旁人十个加起来也不顶奶奶一人聪明。只是再聪明的人,难免也有一时走眼的时候。依我看,那甄姨娘哪是什么聪明人,只怕糊涂得很呢。” 十六奶奶道:“她糊涂不糊涂的,横竖也不与我相干。” 至于什么与十六奶奶相干,十六奶奶摸摸肚子,她如今怀了身孕,不方便再服侍丈夫,与其被动地等着长辈们给丈夫安排人,不如她自个儿主动提出来,一来能博个贤名,二来也好掌握主动。 丈夫身边,还是得安排上她自己的人才行。 十六奶奶的目光从身边的翠缕脸上掠过。 第69章 大宅院的日子总体上是无波无澜的, 菱月悠闲度日,看看书、弹弹琴、逗逗猫、喝喝茶,间或也听说一些其他院子里发生的故事。 十六奶奶身怀有孕, 便给她的陪嫁丫鬟开了脸, 放在身边服侍十六爷。十六奶奶这般行事, 自然给自己赢得了贤名, 她素日里又会做人, 很愿意给下面的人施些恩惠,现在府上的下人对这位十六奶奶多有称赞之语。 二老爷得了如意很是喜欢了一阵子, 不过陈姨娘也不是白给的,等二老爷这新鲜劲一过,陈姨娘很快便复了宠。如今在二老爷的后院里,如意和陈姨娘一个新欢一个旧爱,也算是平分秋色。 如意如今喜欢上庭院里那一爿半月湖,尤其喜欢在傍晚时分在半月湖畔弹琵琶, 说琵琶声能顺着水面传出去老远。还邀请菱月同她一起去。 她初来乍到的,以前又没有在顾府这般的大宅院里生活的经验, 菱月怕她一时不慎吃了亏, 曾经隐晦地提点了她一句, 只是如意言语间实在是喜欢那一爿湖, 菱月也就不好多说。 这一日傍晚,半月湖畔,如意收了琴声, 夜色微凉, 有风吹过, 湖面泛起一阵波澜,如意紧了紧领口, 正是转身欲回的当口,忽地听到近旁的花园子里有些声响。 如意有些警觉,低斥了一声:“什么人!” 花园子里一片静默。 如意也怕沾惹上是非,见没有动静,匆匆地举步欲走,正当此时,一颗桂树后犹犹豫豫地绕出一个年轻男子来,比起顾府见惯的锦衣华服,这个男子衣着上显得朴素许多。这男子也算守礼,一双眼睛只管往地上看,一边作着揖低声道:“不慎扰了娘子的清净,是在下失礼了。” 如意见是个年轻男子,已经不由自主地要走开了,偏此时又听见此人几不可闻地低语:“夜里风凉,娘子下次还是多穿件衣裳罢。” 说完这句,这个年轻男子似乎也自知不妥,匆匆忙忙地又作一揖,便忙忙地转身离去了。 如意不觉停下脚步。 这世间冷暖,她已尝过太多。这顾府虽然富贵,她在其中也不过是一个玩物。来顾府这些时日,除了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些友谊,何尝还有人真心关怀过她的冷暖? 夜风吹过如意的裙摆,如意不觉在庭院里多站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又过得些时日,菱月竟然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主仆几人关起门来说话,铃铛道:“……也不知道这些烂舌头的话都是怎么传出来的,正好让我听着了,我想着咱们跟柳姨娘有些交情,姨娘也该知道知道。” 铃铛言语间也是忿忿,实则主仆几人都很诧异,柳姨娘虽说出身不好,但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看着她实在不像个不安于室的人。 想来这事是有心人有意为之了。 大宅院里这些争风吃醋的事儿,这些人都是见惯的。 菱月眉眼微沉,这种事她不知道还犹可,知道了便少不得要去提醒如意一下,菱月起身:“走,咱们到听雨馆走一趟。” 绿波欲言又止,她虽说对那些烂舌头的话也不大信,但她一向觉得柳姨娘处境微妙,对自家姨娘和柳姨娘的交往,她心里一向是不赞成的。如今柳姨娘身上又传出来这样的闲话,她就越发觉得自家主子该和柳姨娘保持距离,无他,和柳姨娘走得近了,对自家主子实在是没有半分好处。 去听雨馆的路上,说来也巧,正好让菱月遇见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不过菱月早些天便听说过,金陵老家里有族人赴京赶考,如今正寄住在府上,想来就是此人了。 彼此略一施礼,交错而过的当口,菱月的目光忽地一凝,一枚精致的荷包挂在这男子的身上,竟如此眼熟。 菱月不由愣住了。 铃铛见状奇怪,问道:“姨娘怎地了?” 菱月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到了听雨馆,借口把丫鬟们都支出去后,菱月便向如意提起了这件事,如意听说,手上的帕子不觉一紧,她低着头,过了片刻才勉强道:“竟还有这样的事,亏得你来告诉我……” 人的第一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菱月见她如此,就像先前的预感落了地,心口不觉一沉,不过菱月先前心里好歹有了准备,此刻面上倒也稳得住,只着意提醒她:“你年纪小,我真怕你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咱们顾府这样的人家,你是不晓得下面那些丫鬟婆子的唇舌编排起人来有多厉害,便是没影儿的事儿,也能给你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现在还只是有几个人偷偷摸摸地在私底下说,真要弄得满城风雨,你便是清清白白,到时候怕也说不清楚了!你我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这种事。须知谣言也能杀人呢。如意,你听我一句劝,以后没事儿少往外头跑,省得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丫鬟婆子再把瞎话编排到你身上。我这些都是好话,你可别不放在心上,千万要当心了!” 菱月没有多留,从听雨馆走出来,菱月最后又回头望了一眼,听雨馆的匾额依旧静静地挂在那里,因午时下了一阵雨,匾额上有些许潮湿,看上去无端地有些寂寥。菱月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过来听雨馆了,这个地方她以后不会再来了。她和如意的交情开始得奇特,如今结束得也这样突兀,想起来着实让人唏嘘。 她不晓得如意怎么会和那个人牵扯上,明明不久前,如意还亲口说的,她在顾府不求别的,只要顾府愿意给她一口饭吃,她也就知足了。若是论富贵论安稳,在顾府做个姨娘自然可以满足她。可是如意到底是个年轻的姑娘家,她比她还小一岁呢,今年只有十六岁,花朵儿一般的年轻姑娘,到底还是向往真挚的感情吧。没遇到的时候以为自己不在意,真到遇见了,就像飞蛾要扑火一般,明知道会灼伤自己,到底还是抵挡不住那股对温暖的渴望。她其实是明白如意的。可是她们这样的处境,真能容得下这样的感情吗?只怕走错一步,就要万劫不复了。 从这一日开始,菱月虽说不再与如意往来,可是心中始终有一根弦在为她纠着。日子在平静无波和提心吊胆中游走,就在菱月刚刚以为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平静下来的时候,这一日,绿波神色有异地进得门来,告诉她一个消息:“听说柳姨娘昨夜突发急症,不到一时三刻,人就已经没了。” 听说这事的时候,菱月正在用晒干的木樨花珠串手串,惊闻此信,木樨花珠不慎洒落一地,有风从外面吹来,吹起的木樨花珠扶过菱月的裙摆,簌簌作响。 手被人牵起来,菱月恍然回神,七爷不知何时进来的,半是责备地对她道:“发什么呆呢。手这么凉,也不知道加件衣裳。” 第70章 门关上, 丫鬟们退了出去。 初春时节,屋内光线略显暗淡。 菱月依偎在顾七怀里,顾七顺着她的发丝抚.摸上脊背, 调养了这些日子, 身上也不见长肉, 还是这样单薄。 过了半晌, 菱月方怔怔开口:“七爷, 我怕。” 她们这样身份的人,真是命如草芥一般, 上位者一句话,轻易就能把人碾碎了。 顾七也听说了,他搂着她,一下一下轻拍着她,像在哄小孩子似的:“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如意的后事办得无声无息, 二老爷并不给她府上姨娘的待遇,下令草草掩埋了。还是菱月央了顾七, 如意才被好好收敛了。 孤零零一个坟, 墓碑上刻着“如意之墓”四个字。 如意这个柳姨娘总共没当多久, 也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如今还其本名,大概才是最好的归宿。 春去夏至,百花从繁盛到凋零, 似乎也只有短短的一瞬。 端午节如期而至, 大家身上的夹衣都换成了夏衫, 菱月调养了这几个月,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 连老太太都开始不时关怀。 还请了太医来看过,太医说菱月身子康健,如今只是缘分未到的缘故。 让人送走太医,老太太略一思忖,道:“这么着,让他们准备一下。过两日我亲自带你去娘娘庙拜上一拜,咱们也拴个娃娃回来。” 第82节 菱月大窘,老太太的意思违背不得,她只得说:“哪里好劳动老太太,我自己去就是了。” 老太太一摆手,道:“无妨。关键是要让天上的神佛看见咱们的诚意。” 这两年老太太年纪上去,是越发见老了。二太太听闻忙赶来劝阻,老太太却心意已决,隔了两日,果然亲自带了菱月去给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庙上香。 周遭都是女客,因为听说很灵验,前来求子的女子很多。 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菱月恭恭敬敬地给娘娘庙磕了头上了香,又用红绳拴了一个泥娃娃。 老太太满意了,她老人家站起身来,身子却晃了晃,随侍的丫鬟婆子忙扶住了。 旁边就有一座尼姑庵,顾府中人头两日便打好了招呼,庵中早早地给腾了几间宽敞的禅房出来,众人忙扶了老太太过去歇着。 菱月十分不安,担忧道:“都是我的过错,老太太千万保重自身啊。” 眼看老太太年纪是真的上去了,菱月说这话时也不知自己有几分真几分假。 老太太摆摆手:“刚才就是一时没站稳,不妨事。” 蔡妈妈张罗着要去请太医,老太太不愿意闹出动静来,也不想小题大做,并不许人去。 时近中午,众人服侍着老太太用了一点吃的,禅房床铺上的一应物品都换上了顾府自带的,等老太太睡着了,菱月从屋里出来,去了隔壁的禅房休息。 让丫鬟注意着隔壁的动静,菱月靠坐在椅背上,阖上双目想要小憩一下,折腾半日她有点累了。 刚安静片刻,就有一个老尼姑敲门进来,笑眯眯地奉给菱月一个盒子,还附有一封信。 菱月怎能不奇怪,不禁和铃铛对视一眼。 这老尼姑的神态看着就油滑,铃铛不客气地问道:“你这老尼姑弄什么鬼呢?这都什么东西?哪里来的?不明不白地就敢往我们娘子这里送!” 老尼姑忙道:“是一位崔大官人送给娘子的,娘子看了信就知道。” 铃铛当下就要横眉立目,菱月担心惊动隔壁,不欲声张,她把铃铛按下,对老尼姑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等老尼姑走后,菱月把盒子打开,是一副镶了大块宝石的金钗,价值不菲。 菱月让铃铛把东西收好,那信索性也不用去看它,想也知道定是一些恶心人的话。 晚上等顾七回到府里,菱月把两样东西拿了出来。 顾七沉着脸把信看完,当即修书一封,连着崔十的那两样东西,当晚就让人给崔十的父亲送去了。 等人出去了,菱月伸手抚上顾七的襟口,巧笑道:“七爷也太坏了。” 顾七捉住她捣乱的手,略用力捏了捏:“招蜂引蝶。” 菱月贴靠在顾七身上,目光又柔又媚:“那七爷是蜂还是蝶呀?” 第二日,崔十的父亲奉上拜帖,亲自登门谢罪。 崔十被好一顿家法伺候,屁.股都给打烂了,里裤和伤口血糊糊地混在一处,丫鬟给上药的时候,崔太太心疼得直掉眼泪,崔十哭着喊冤:“还不都是姐姐告诉我说那丫头向来勾三搭四的,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嘶,要不然我能做这样的事儿吗!” 二太太见菱月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想把身边的大丫鬟金凤塞给顾七,顾七没有答应。 二太太心里不痛快,把菱月叫去数落一顿:“子嗣是大事,老七不知轻重,你作为老七的枕边人,很该知道规劝才是。贤惠二字不光是要求妻子的,放在你们这些人身上也是一样的。” 顿了顿,又道:“有那不知道的,还当是你狐媚,缠着老七不撒手。真耽搁了你七爷的大事,我怕你吃罪不起。” 在老太太跟前,在顾七跟前,菱月可以撒撒娇,可是在二太太跟前,菱月只有唯唯而已。 菱月心里很清楚,二太太对她早有芥蒂。 二太太一早想在顾七身边安排一个亲近人,天长日久的也好拉近和顾七的母子关系。结果这一局到底是老太太拔得头筹,二太太心中是老大的不乐意。 偏又在丁嬷嬷身上吃了一个哑巴亏。 桩桩件件加起来,二太太越看她越不顺眼。 如今菱月进门一年半,顾七独宠于她,她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二太太就好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对菱月渐渐开始不客气。 从慎安院出来,菱月心里闷闷的,晚上见到顾七这个始作俑者,菱月少不了要诉诉苦。 “……您怎么赔我?” 夜深人静,菱月一身素白的里衣,一头乌发粗粗地编成麻花辫垂在身前,她坐在床头,单手托腮,哀怨地望着顾七。 顾七光是看着菱月这模样就觉得喜欢,他也承认这件事上他有很大的责任,把菱月揽入怀中,他想了想道:“赔你回你家里看一看,好不好?” 菱月眼眸一亮:“真的?” 顾七见她这般高兴,心里也十分柔软:“怎么不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菱月紧紧地依偎在顾七怀里:“七爷对我真好。” 两人当即商定了日子,菱月第二天一早就派人去通知了梁氏。 出门子一年半,菱月终于能回家看看了。 甄家得了消息,连甄二都高兴得坐不住。 梁氏早早地就忙活起来,把各色家什擦洗得是一尘不染,家里各处都打理得立立正正、亮亮堂堂的。 到了正日子,又早早地打发甄二买来各种上好的果脯和鲜品,生怕招待不周。 马车停在街口,菱月拉着顾七进了院子,甄家夫妇二人上前给顾七行礼,顾七早早地叫了免。 梁氏心里实在欢喜,顾七这样的贵人能带着菱月回娘家,可见菱月确实受宠。 更重要的是,菱月看得出与顾七十分亲近,脸上也重新有了神采,分明与之前所见不同。 一家人重新团聚,彼此间有着说不完的话。 顾七在堂屋喝茶,甄二陪客,菱月拉了梁氏去西厢房说话。 梁氏悄悄告诉菱月一件事:“前一阵子府上来人挑家生子,你爹给管事的打了招呼,隔壁那几个全给涮下来了。哼,活该!” 这说的是隔壁的甄四嫂子一家,她家里过得不容易,双方又是亲戚又是邻居的,甄家一向是能帮衬的就帮衬一把,谁成想甄四嫂子丧了良心了,为虎作伥,把甄家给坑害惨了。 这话提醒了菱月:“要不您和我爹换个地方住吧。换个大点的宅子。银子不够的话我出。也省得和那一家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膈应。” 梁氏摇头:“我才不搬。我心里一点都不膈应。看见那一家子的倒霉样子,你娘我心里不知道多畅快了!每天饭都能多吃一碗!” 菱月失笑。 小小的一方院子,承载了菱月太多的记忆。 顾七一开始答应带菱月过来看看,只是为了哄菱月高兴。真等到了地方,顾七也想多看一看这个菱月从小长大的地方。 菱月拉着顾七在院子里东看看西看看的,想起院子里发生过什么趣事,就一样一样地告诉他。 最后来到菱月以前所居的西厢房。 顾七仔细打量了西厢房,和顾七见惯住惯的屋子自然是不能比,但是整洁雅致,是顾七想象中菱月会住的屋子。 靠墙一个矮柜,顾七拉开第一格的抽屉。 里面放了两本书,顾七拿出来,一本《本草经》,一本《伤寒杂病论》。 梨白院的西厢房里也有一些菱月带过去的书,顾七都看过,品类繁杂,顾七随口一问:“这两本怎么落这里了?” 有风吹过,吹动了书页,簌簌有声,也吹动了遥远的记忆。 看顾七又去拉别的抽屉,菱月有意岔开话题,故作好奇地询问:“七爷找什么呢?” 顾七饶有兴致地在菱月未嫁时的闺房里探索:“找找看你有没有什么小秘密。” 菱月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一笑掩饰,回答得半真半假:“有也不能告诉你。” 西厢房里菱月的东西梁氏都保管得很好,一样也没有动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菱月以前的针线簸箩就放在多宝阁最上面一层,顾七身量高,一眼就看见里面还有未做完的针线,他一伸手把针线簸箩拿了下来,把里头未做完的针线拿在手里赏玩。 是一个荷包,用料不算很好,做工却相当讲究。 顾七捏着这个半成品打量片刻,忽地发问:“这荷包怎么只做了一半?” 第71章 菱月嫌屋子里闷, 一边支开窗子一边随口答话:“谁知道当时怎么落这里了。” 顾七让人给甄家准备了一车子的礼品,几个小厮正在往院子里搬,菱月看见王达, 岔开话题道:“晴叶和王达的好日子定下了没有?” 王达是顾七的贴身长随, 跟随顾七多年, 前途是尽有的, 他父亲又是金陵顾府的大管事, 家里条件好,他和晴叶二人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顾七回答了这话,他手里捏着荷包,又问:“要不要带回去做完?” 菱月回转过身体,表情自若地道:“料子都发旧了,还要它做什么。” 菱月怕家里人不自在, 并没有留下用饭,她没碰铺子里买的果脯鲜品, 梁氏亲手做的糕点倒是多吃了两块, 临走又装了满满一匣子。 带上马车, 顾七看着这熟悉的糕点匣子, 好像想起了什么趣事一般,脸上现出一点笑容,曲起食指在匣子上笃笃地敲了两下。 却说为着崔十这件事, 二奶奶也被叫回娘家狠狠挨了一顿教训, 闹了个没脸, 待回到惜红院,二奶奶把屋门一关, 对着菱月指名道姓的就是一顿咒骂。 这时候忽然听到屋外有动静。 二奶奶警觉地住了嘴,钱妈妈拉开屋门,没见有人,遂厉声斥道:“什么人!还不快滚出来!” 拐角处慢腾腾地出来一个人。 顾七带了菱月回娘家探亲,菱月也投桃报李,这几日正在给七爷缝制一件新的里衣,午时铃铛从大厨房给橘团儿取了牛乳回来,一进屋就气道:“刚我回来的路上,遇见几个婆子在那嚼蛆,不知道说咱们什么坏话呢。我刚一靠近,她们就散了。” 菱月手里拉着丝线,不在意道:“府里什么时候能少了闲话。只要咱们行得直坐得正,怕的什么。随她们去就是了。也值当你气得这样。” 隔一日,芳儿过来找菱月说话,菱月见她神色有异,便把丫鬟们都支了出去,芳儿这才说出要紧事:“了不得,今个儿上午我听见几个婆子在说姐姐的坏话,说姐姐进门前私下里和外头的男子定了情了,这可如何是好!” 菱月手上当下一停,她放下针线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见说那外头的男子姓甚名谁?” 芳儿摇头:“我只听见两句,没听见她们指名道姓。” 菱月陷入沉思,这话倒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这一年多来一直风平浪静,如今怎么会突然刮起这样的邪风来? 见芳儿担心,菱月稳住心神道:“都是陈年旧事了。且也拿不到什么实证。这种时候多做多错。不管是什么人在背后兴风作浪,咱们千万不可自乱阵脚。” 这种事情菱月也不好开口跟顾七讲,过了一段时日,倒是顾七率先发作,很是发落了一些嘴碎的丫鬟婆子。 菱月见顾七一切如常,知道顾七并没有疑心她什么,这才略略心安。 江南的梅雨季节似乎一路来到了京城,连日来阴雨不绝,许是时气不好的缘故,菱月小病了一场。 大奶奶让人请了大夫过来,看到许茂礼的那一刻,菱月恍惚有种隔世之感。 第83节 时光在许茂礼的身上镌刻下痕迹,比之过去,如今的许茂礼身上更多了一些沉稳。 菱月没想到还有再见面的一日,两个人隔桌而坐,菱月让丫鬟去沏茶,屋门大敞着,外头只有绵绵的雨声,衬得周遭越发安静。 菱月问许茂礼:“这两年,你怎么样?” 许茂礼顿了顿,道:“没什么不好的。你呢?” 菱月实话实说:“七爷他对我很好。我现在的生活比我原先预想的要好得多。别无所求了。” 许茂礼早就听说顾七爷很是宠爱甄姨娘,如今亲眼见到,也知传言不虚,他笑了笑,道:“那就好。” 时光过去,菱月发现自己并没有太过激动的情绪,她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关心许茂礼:“你成亲了没有?” 许茂礼微笑:“快了。” 开下方子,许茂礼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撑开雨伞,颀长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绵绵雨幕里。 菱月没有多愁善感的空闲,她让绿波去大奶奶院子里打听打听,是派的哪个人去请的大夫,怎么这么巧就请了许大夫来。她须得查出这里头的猫腻,府里刚出来那样的传言,她很难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绿波回来的时候还带来大奶奶院子里的一个丫鬟,那丫鬟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大奶奶那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先给了人一个耳光,这丫鬟边哭边说:“我得了吩咐刚从院子里出来就被二奶奶的人给拦住了,非要拉我去二奶奶院子里玩,我原说不去的,她说二奶奶正好要使人出府去,捎带脚就把大夫给请了,不用我专门跑一趟,我就……” 菱月见这丫鬟可怜,让绿波带了人去洗脸,好言好语地把人给送走了。 听见二奶奶的名字,菱月并不意外。 只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二奶奶是从何得知的呢? 神思微动,菱月低声吩咐了铃铛一件事。 铃铛前脚刚走,大奶奶就派来一个管事妈妈,管事妈妈奉命给菱月送来三两人参,是大奶奶给菱月压惊的。 管事妈妈带着笑赔不是:“都是底下的丫头贪玩坏事,那许大夫年纪轻轻的,原不配给姨娘看病的。姨娘可千万别误会了大奶奶。” 大奶奶误以为菱月是嫌弃许茂礼资历浅薄,以为她有心怠慢。 打发走这管事妈妈,铃铛回来复命:“甄四家的半年前给调到了二奶奶的院子里做粗使,前不久不知怎么得了二奶奶的赏识,还给提拔上来了。” 前后的脉络浮现,菱月的思绪霎时清明起来。 打发走丫鬟,屋门一关,菱月一个人静静地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是传言,后是把人带到她跟前,这些都只是小打小闹,动摇不了她的根基。二奶奶攥住了这个把柄,绝不会满足于此,必有后招。 菱月分析二奶奶的后续行动,无非是要把事情闹大,闹得七爷跟前去。 她就算能见招拆招,到底失于被动。 唯一的破解之法…… 菱月心里乱糟糟的,身上越发的不舒坦,捂住嘴巴咳嗽了两声。 傍晚时分顾七回来,外头的雨水沾湿了他的衣衫,顾七却并不在意,一进屋先伸手探她的体温,微烫,脸上也红红的,顾七用掌心包住她一只手,在床头坐下来:“怎么一点没见好?好像比早上还重了点。” 又问:“你吃药了没有?” 菱月靠坐在床头上,点点头道:“吃过了。总要有个过程的嘛。” 顾七伸出手,修长温热的指腹抚过菱月的头发、额头、耳朵和脸颊,好像摸不够她似的。菱月偏头躲开,用手帕掩口,低咳了两声:“七爷还是避一避,这几日不要过来了,万一再过了病去。” 顾七把她揽进怀里:“早点把身体养好,操心那么多。” 菱月偎在七爷怀中,隔着衣料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心口似有一股暖流涌过。 她的手也红红的,顾七捏了两下,说道:“这病来得突然,是不是前几天做里衣累着了?以后就交给针线房去做,或者让丫头们做,你别动手了。” 菱月不认:“和这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没日没夜地做。再说了,我喜欢给七爷做些针线。七爷不也说我做的里衣穿着舒服?” 顾七这才不说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心。 顾七道:“等你病好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菱月脸上红红的,微笑起来竟也相当动人:“是什么?” “等你病好了就知道了,是你喜欢的东西。” 菱月抱住顾七的胳膊,脑袋枕在他肩头的位置。 她心里清楚,因为二太太的缘故,也因为这场病,七爷这是在想方设法地哄她开心呢。她本来想一鼓作气地把事情对七爷和盘托出的,可是眼下气氛太好了,让她不忍打断。 她想过了,这件事二奶奶绝不会轻易罢手,事情一定会闹到七爷跟前。她与其等着人来发难,不如化被动为主动,索性跟七爷坦白算了。 菱月闭上眼睛,心跳乱了一拍。 第二天菱月烧得更厉害了,顾七派人请来太医,两日后菱月烧退了,就是还有一些咳嗽,得再养一段日子。 两个丫鬟抬进来一个半人高的盒子,说是七爷吩咐的。 菱月心中一动,她亲手打开盒子,是一把七弦琴。 纹理古朴,外观典雅,伸手抚过琴弦,声音悦耳,犹如明月照山泉,是一把极好的琴。 菱月对着琴发了一会儿呆。 晚上顾七回来,问她喜不喜欢,又让她给琴起个名字。 菱月寻思了片刻:“就叫它‘和鸾’吧。” “鸣凤”与“和鸾”,听起来好像是一对的。 “——和鸾,”顾七慢慢地点点头:“是个好名字。” 丫鬟奉上茶水,顾七让人都退出去,屋子里只有她和七爷两个人。 菱月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日也要开口,顾七见她神色不似往日,伸手探她的额头:“怎么?难道又烧起来了?” 菱月呆呆地摇头:“没有。” 顾七奇怪,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得外头有杂乱的脚步声,须臾,晴叶匆匆敲门进来,神色间不见往日的沉稳,急急开口道:“荣怡堂来人报信,说老太太晕倒了!” 整个荣怡堂已经乱成了一团,府上数得上号的人都赶来了,下人已经拿了顾府的名帖去请太医,一番扎针行药之后,老太太终于慢慢醒转过来。 太医给开了药方,整个夏天慢慢地过去,秋天到了,顾府里头的树叶都从深绿变成了黄色,太医已经换过一轮,京城里数得上号的大夫都给请了一个遍,药方换了不知道多少,都不见多大效用,老太太一日比着一日地消瘦了下来,明眼人都看得出,老太太这是大限将至了。 老太太心里也有数,一日她把左右都遣了出去,单独拉着顾七说心里话:“小七,祖母这辈子能享的福都享尽了,活到了这把岁数,也是高寿,祖母足意了,没什么想不开的。如今咱们顾府,儿孙满堂,子孙兴旺,别的我都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有一件,祖母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老太太喘了一口气,慢慢地道:“方氏和你五哥的事,我是想想都觉得心里难受。当时你母亲看中了方氏,我当时就觉得她的脾性未必与你相合……那个时候,我要是把这门婚事拦下就好了……婚姻之事,原就不能只论家世……是祖母一时迷了心,结果生生耽误了你……” 顾七轻轻拍打老太太的脊背,给老太太顺气:“那些事情和祖母有什么相干?再说都过去多少年了,孙儿早就不在意了。” 老太太一双浑浊的老眼染上湿意。 大伯哥和弟媳妇偷情,顾府是清流,得遮丑,和方府的关系也得维系,苦果得由顾七这个苦主来背负,是顾府对不住顾七。 顾七温言安慰:“祖母多虑了。孙儿现在生活得很好,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行浊泪从老太太的眼角缓缓淌下:“好什么好?旁人像你这么大的年纪早就儿女成群了。你到现在连个亲骨肉都没有……” 顾七一番宽慰,老太太的精神头早已大不如前,终于拉着顾七的手慢慢地睡着了。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屋内半明半暗,顾七在老太太的屋子里静坐了许久,才终于离开。 自从老太太病了,菱月日日都来探望,逢上哪日老太太精神头好,菱月往往一陪就是半日。很奇怪,明明和老太太之间的感情早已大不如前,可是眼看着老太太日渐枯槁,菱月这心里好像慢慢也空掉一块。 昨夜一场秋雨,今朝枯叶满地。秋风吹过,枯叶刮擦地面,刷刷作响。 菱月用帕子掩口,低咳了两声。 许是之前小病,当时咳嗽没养利索,天一冷,又有点牵扯起来。 二太太来探病,正好瞧见。菱月进门小两年了,该吃的药也吃过了,该拜的菩萨也拜过了,肚子却始终不见动静,顾七又不肯再纳新人,种种缘故,二太太早对菱月心怀不满,当下训斥道: “既然身体不舒服,还往老太太这跑什么?老太太如今这样,还能经得起这个?整日整得跟个病西施似的。真要把病过给了老太太,我怕你担待不起!” 二太太跟前,菱月只有低头认不是的份儿。 正是傍晚时分,顾七一进府就径直过来荣怡堂看望老太太,正好撞见这一幕。 顾七脸色当即沉了沉。 隔着一段距离,他分辨不清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但是大体的情形,却是明明白白的。 这一刻,顾七做下一个决定。 第72章 菱月连续几日在屋内养病, 没再出去。 倒是老太太派人来问候过,让她好好养着,又送来人参鹿茸等滋补佳品。 往日的许多姐妹都来探病。 大厨房做事的小丫头梨子也过来了。 时光飞逝, 在菱月记忆中才留头的小丫头如今已经初见小少女的模样。 菱月见梨子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便拉她在跟前说话, 问她这是怎么了。 梨子道:“唉, 别提了。是有一件糟心事。不过不是我自己, 是小许大夫。不知道姨娘还记不记得小许大夫?姨娘还跟我打听过他的。” 菱月一怔:“小许大夫怎地了?” 梨子气愤道:“小许大夫给抓起来啦!下狱啦!” 菱月一惊:“怎么回事?” 梨子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他家医馆有问题的, 有说他给人开药治死人的……我反正是不信那些鬼话的。小许大夫这么好的人,周围那么多人都找小许大夫治过病,从来也没见谁给治出毛病来。说起小许大夫,哪个不挑大拇哥。唉,要我说真是好人难做,好端端地竟然给抓起来下狱了!真是, 可上哪里说理去呢。” 梨子很为许大夫担心:“老天爷,那种地方岂是人能呆得的。便是好人进去, 等出来也得给扒下一层皮。小许大夫那样的, 哪能受得了这个罪。” 喉间一阵痒意, 菱月掩口猛咳:“这……这事哪天出的?” 桌子上放着温热的蜂蜜花茶, 梨子端给菱月顺气,一边叹着气道:“也就最近的事儿,得有个五六天了吧。” 菱月都不知道是怎么把梨子给打发走的。 脑中思绪纷乱, 联想之前发生的种种, 她很难相信, 这里头没有二奶奶的手笔。 菱月一时是坐立不安,想要派丫鬟出府打听打听, 却又觉得不合适,思来想去,她派人去请了梁氏入府。 午时菱月刚吃过药,梁氏就到了。 母女二人关起门来说话,梁氏先关心菱月的身体。 第84节 菱月苍白着脸:“娘,许大夫被抓了,这事你听说了没有?” 梁氏本打算绝口不提的,没想到菱月已经知道了。见事情隐瞒不住,梁氏沉默片刻,开口道:“昨个儿许太太突然找上门。好像说是药材来路不明什么的,其实都是些糊弄人的鬼话,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罪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人给抓起来了。许家使了银子打点,也不知道怎么就找上咱家来了。” 菱月全明白了。 事情是一环扣一环的。先把人给抓起来,许家自然着急上火,趁许家求爷爷告奶奶的时候,再来个人给许家指点迷津。最终的目的,无非就是逼她在七爷跟前袒露曾经与许大夫的私情。 身上一阵难受,帕子掩口,菱月猛咳了一阵。 昨日许太太登门种种哀求历历在目,梁氏想着也落下泪来,心里也着实不落忍,可是,梁氏紧紧抓住菱月苍白的手,恳切道: “月娘,娘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可是你听娘一句劝,你千万别在这事上犯傻,千万别做下糊涂事。七爷跟前,你必须咬死了一个字也不能提。以前的那一段早就过去了,许家是好是歹,都与咱们不相干。你只想想,你和许大夫非亲非故的,若是贸然求七爷救他,七爷是个男人,他会怎么想呢?岂不是认为你心里一直念着别的男人?哪个男人也容忍不了这种事情。更别说七爷这样的贵人了!” 梁氏用帕子掖去脸上的湿意:“只怕到时候你非但救不了别人,反而把你自己给搭进去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梁氏并不像菱月这样清楚,菱月没提二奶奶,更没提甄四嫂子,让丫鬟送了梁氏出去,菱月在房中呆坐了一整个下午,夜幕降临,顾七回来了。 像过往的每一日一样,菱月过去给顾七解下身上的披风,顾七伸手裹住她的,拉着她坐下来:“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天一冷菱月就犯了咳嗽,顾七怕她落下病根,对此很是重视,请的大夫和用的药都是最好的。 他这般关切,让菱月心里酸酸的。明明屋内丫鬟们还在,菱月却主动偎近了顾七怀里。 丫鬟们很快都退下了,屋门关上,顾七伸手揽住她,声音带笑:“怎么?跟我撒娇么?” 顾七身上的衣衫沾染了仲秋的冷意,菱月却眷恋这一刻的温度。 她仰头看着顾七,顾七下巴上冒出一层胡茬,俊美的脸上有着疲惫的痕迹。 自从老太太病倒了,他就公务和家事两头忙,像是那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从没有一刻真正的松弛下来过。 便是面上不显露,菱月也知道他心里难熬。 那一日她要坦白的话被打断了,之后就再没有机会去说它。这样难捱的关口,她不可能拿这种事去打扰他。 一直到今日,她不得不说。 好像是命运在作弄她,若是之前就坦诚相告,七爷还有理解的可能。可是现在,他会认为她是为了救另一个男人的性命,才被迫道出实情。 七爷会怎么想她?会怎么理解这一切? 在许大夫的性命面前,这种自私自利的想法就不该有,可是她却禁不住反复地去想,反复地去琢磨。 然而她没有别的选择,一向都是她对不住人家许大夫,如今若是又害了他的性命,只怕她以后再不能安枕。 菱月贪恋地在顾七怀里多靠了一会儿,方直起身子道:“七爷,我有话跟你说。” 差不多是梁氏来探病的时候,晴叶奉顾七之命,找上了二太太院子里的大丫鬟云红。 二太太在歇晌,云红把晴叶带到自己的屋子说话,晴叶笑道:“我今个儿过来,可是带了一个巧宗儿给你。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两人一番秘谈。 晴叶道:“就是这么个情况。七爷的意思,装装样子再纳一房妾室。到时让这个妾室假称有孕,好安老太太的心。” 她拉住云红的手:“你要是愿意,七爷自然不会亏待你。这期间你所得的财物都归你所有,等时候到了,七爷再给你添一副嫁妆,给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发嫁了。” 晴叶又道:“我是想着,这么着既得了实惠,又在七爷跟前立了一功。大大的上算。七爷一问我,我就想起你来了。” 云红不仅是二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还是二太太的近身人冯妈妈的外孙女,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而且,晴叶知道云红眼皮子浅,为人又虚荣,不会拒绝这个美差。 果然,云红只意思意思地犹豫了一下,便满口应承了下来,送晴叶出门的时候,云红嘴里都是好话:“多亏了姐姐想着,等我有了好处,自然少不了孝敬姐姐。” 晴叶叮嘱她:“旁的都不要紧,只一桩,嘴巴一定闭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许透出去。不然坏了七爷的事,甭说好处,到时候咱俩一起等着吃挂落!” 云红连连点头,让晴叶放心。 刚进院子的时候,晴叶已经把云红应下的事回禀顾七了,顾七也正打算跟菱月说这个事,如今菱月先开了口,观她神色,不似小事,顾七便暂且把这话按下,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唇瓣颤了一下,菱月艰难开口:“七爷有所不知,在我进门之前,曾经……曾经和别的男子定过情。” 顾七眼眸倏地一凝,他的目光落在菱月脸上,从怀疑,慢慢变换成审视,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过了片刻,顾七问:“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 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说出口,现在顾七问什么,菱月就答什么:“就是进门之前,过年的时候。” 静默一瞬,顾七领会了菱月的意思,喉结滚动,他艰难地开口询问:“那为什么……不拒绝我?” 菱月低头不语。 顾七加重语气:“说话。” 菱月不得不回答:“……七爷,我是什么身份。老太太命我嫁,我没有说不的资格。” 胸口发闷,顾七闭上眼睛缓了缓:“那个人是谁?” 菱月低声回答:“他叫许茂礼,是一个大夫。” 这一刻,一些被忽略的往事碎片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联了起来,顾七想起甄家小院里那两本被落下的医书,想起那个只做完一半的荷包。 顾七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那荷包的图案和配色,比起女子,似乎更适合男子佩戴。只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什么,也就没有多想。 空气胶着,气氛沉重,方才的温馨美好早已不复存在,顾七盯着她,目光犀利,似乎能洞穿一切谎言:“既然当时都没有说出来,现在过去这么久,为什么又选择跟我坦白?什么原因?” 菱月的眼睛湿润了:“……是二奶奶,二奶奶一向对我心存芥蒂,之前那些传言就是她让人做的,如今……如今她又动手脚让衙门把许大夫抓了起来。许大夫是无辜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七爷要是不救他,他就没有活路了。” 第73章 顾七走了。 跳跃的烛光照亮了一室的孤独和凄清。 菱月僵坐在椅子上, 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浸湿了领口。 她想她一定把七爷的心给伤透了。 今晚,顾七绝不仅仅是得知了她那一段过去, 更重要的是, 他会认为那个人始终占据着她心中重要的位置。 他会认为, 为了那个人, 她不惜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 不惜毁掉现世安稳的生活。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她该怎么去辩白?语言有时候是那么的无力。 也许他永远不会再相信她了。 冷风从窗子里吹进来,一室的寒意。 隔了两日, 一个丫鬟奉顾七的命,给菱月带来一句话:“七爷让告诉姨娘,说事情已经办妥了。” 菱月一时间是悲喜交集。 那一日,顾七并没有留下话来,他没说会救许大夫,也没说不救。 菱月能做的都做了, 只能听天由命。 喉间一阵痒意,菱月捂住帕子咳嗽几声, 问这传话的丫鬟:“七爷还有没有别的话给我?” 丫鬟并不晓得里头的事情, 老实地摇头道:“七爷没交代下来别的话。” 菱月眸子暗淡下来。 丫鬟回到前院给顾七复命, 顾七点点头, 没说别的。 丫鬟正要从书斋退出去,顾七忽然问:“她怎么样?” 丫鬟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 忙道:“甄姨娘好像瘦了点, 气色看起来也不大好, 还有点咳嗽。” 丫鬟走后,顾七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书页, 比之前两日,她的身体似乎非但没见好,反而更差了些,是为了那个许茂礼,还是为了别的? 傍晚时分,似乎是临时起意,顾七吩咐人套车,车声辘辘,一路驶到许家所居的街口。 许家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家里人口简单,经营着体面的行当。 顾七在街口驻足。 他不禁在想,如果当年菱月嫁进许家,如今她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了解她的性子,不慕虚荣,不喜奢华,他不得不承认,和在顾府做妾相比,许家这般简单平静的日子也许更符合她恬淡的性情。 顾七在街口驻立良久,天色渐渐黑下来,顾七出手救人之前派人查过许家,该知道的都已尽知,这趟所谓何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许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男孩跑出来玩,顾家马车上一左一右地挂着两个灯笼,小男孩好奇地望着街口陌生的马车,跑过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 长随王达在顾七的示意下过去把小孩儿扶起来,小孩儿倒是没哭,拍拍膝盖就站起来,还好奇地跟着走过来看新鲜,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问:“我没见过你们。你们是哪家的呀?” 王达了解一些内情,现下气氛凝滞,王达劝又不敢劝,便有意逗这小男孩:“我也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呀?” 小男孩声音清脆:“我是许大夫家的。我叫许小虎,大名许茂言。” 王达接着逗他:“许小虎,你怎么黑灯瞎火地就跑出来了?一会儿回去,仔细再摔个大马趴。” 许小虎感觉被人看扁了,提高音量反驳:“我才不会再摔个大马趴!我刚才是光顾着看你们了,没注意!” 许小虎一张小嘴叭叭不停:“我也想提个灯笼再出来玩呀。可是我家的灯笼都点上挂屋檐下啦,我又够不着。我又不能管大人要,不然就别想出来玩啦!我哥的屋子里倒是有一盏闲着的灯笼,可是他又从来不许人碰!小气得很!我要是敢偷偷拿出来玩,那我就死定了!” 顾七的脑中闪过一线什么,他问许小虎:“什么样的灯笼,你哥哥怎么这么宝贝?” 许小虎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那灯笼是一个姐姐送给我哥哥的,那个姐姐原本要做我嫂子,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嫁给别人了。我哥哥很难过,就一直留着这个灯笼,从来不让别人碰。” 王达现在只恨不能打自己的嘴巴,干嘛要多嘴多舌逗小孩子。 冷风拂面,寒意浸染人的衣裳,顾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问下去:“那灯笼上有没有题字?” 许小虎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不解地问:“什么是‘题字’?” 顾七道:“灯笼上要是写了字,就叫题字。” 许小虎今年刚上学堂,新识了一些字,闻言很高兴能有个机会显摆显摆,当即回答:“有题字!有题字!” 许小虎掰着手指头一边数一遍说:“共、此、丁、虫、光,一共五个题字哪!” 许小虎一连念了两个大白字,顾七却心中了然。 今夕何夕。 共此灯烛光。 那灯笼原是一对的,也许是两人一起逛花灯节的时候,彼此互赠的信物。 第85节 顾七想起今年的花灯节,菱月看见这灯笼时的异常反应,那时候,她心里在想着什么人。 许家大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许茂礼发现许小虎不见了,提着灯笼出来寻找。 许茂礼被抓起来关在牢里好些天,要说不受罪也不可能,好在家里使足了银子,总算没有太遭罪。 手上提着的灯笼把许茂礼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也映出他清俊的面容。 顾七总算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许茂礼远远地看见许小虎,提高音量喊他:“许小虎,快回来!别在外头跟人家捣乱!” 被发现了,许小虎没办法,一路咚咚咚地又跑回家去,许家兄弟二人的身影被门扉掩住,大门“吱呀”一声很快关上了,一切重归寂静。 风刮得大了,把两角的灯笼斜吹起来,呜呜作响。 许茂礼早到了成婚的年龄,许家家境殷实,听说做媒的人就没断下过,可许茂礼就是不肯。 顾七心想,她对这样一个人念念不忘,倒也不算冤枉。 他在街口站了太久,冷风几乎要把人身上吹透,顾七终于上车,放下帘子道:“回府。” 第二日一早,顾七去慎安院给二太太请安,和以往不同,这一日母子二人在一起交谈了足有两刻钟之久。 顾七走后不久,二太太就派人去请了菱月过来。 最近几个月,菱月对二太太一向是能躲就躲,省得一照面就挨她教训,今日不得不来,却一进门就见二太太一脸的笑模样,犹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般,菱月心中暗暗纳罕。 方才顾七对二太太提出要纳云红为妾一事,真叫二太太喜出望外。 二太太给菱月赐了座,难得这般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你七爷这番纳妾,一是为子嗣计,二也是为老太太考虑。兴许用喜事冲一冲,老太太的病就有起色了也说不定。老太太也好,老七也罢,都是你的亲近人。你很该为他们着想才是。” 顿了顿又道:“我以前对你是有些严厉了。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个体贴周到的好孩子。对老太太和老七一向尽心,不会无缘无故地生事。” 二太太对菱月一番敲打,末了又赏赐了一对金钗,以示安抚。 菱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慎安院出来的。 仲秋的冷风刮得呜呜的,枯黄的落叶刮擦地面,刷刷作响。 菱月抬头望天,秋日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瑟瑟秋风吹动人的裙摆,让她感觉自己恍若一粒尘埃,风一刮随随便便就能把她卷走了。 从几级花阶下走下,菱月一脚踏空,险些摔倒,亏得一旁的绿波扶住了她。 和二太太谈完话出来,菱月就明显不对劲了,绿波担忧地问道:“姨娘,二太太到底跟您说了什么?” 菱月一向得体,闻言却失态地滚下泪珠来。 绿波唬了一跳:“姨娘……” 菱月用手背擦去泪痕,怔怔回答:“咱们院子里要添新人了,这件事已经说定了。” 铃铛在旁边抱着首饰盒子,闻言也吓了一跳:“怎么会?!七爷这么宠爱姨娘……” 绿波定定神,试着跟菱月分析:“会不会是二太太一厢情愿?二太太不一直想往咱们院子里塞人来着,七爷从来没有答应过……” 菱月缓慢摇头,听着她们二人的讨论,慢慢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一踏进梨白院的大门,西厢房的陈婆子好像专门在等着她们,一脸焦急地迎上来道:“方才上头派来一伙人,已经把东厢房给收拾起来了,说是……说是……哎呀,姨娘快去看看吧。” 铃铛和绿波对视一眼,彼此都觉不安。 铃铛当机立断:“姨娘先回屋里歇脚,我和绿波姐姐看看去。” 菱月并不肯听,顺着回廊径直往东厢房的方向去了。 东厢房之前空着,一向冷清的地方如今一派忙碌景象,大门敞开,人进进出出,粗使的丫鬟婆子在往外抬旧家具,其他人手里拿着抹布等物开始打扫屋子。 领头的管事妈妈扯着嗓门在东厢房的大门口吆喝:“手脚都麻利点!三天后可就要办喜事了!今个儿必须把整个屋子给打扫出来!必须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粒灰也不能有!不干完谁也别想回去睡觉,都听见没有……” 回廊下,梧桐树树影斑驳,在主仆三人身上洒落一片阴影。 菱月僵立良久,迟迟迈不开步子离开。 东厢房里忙忙碌碌,她进门之前,不知西厢房是否也是这样的景象。 春去秋来,恍惚间好像经过了一个轮回。 等新人进门,他也会这样宠爱她吗?也会指点她写字,教导她弹琴吗?逢年过节,是不是也会派人往新人家中送节礼?哪一天她生了病,他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在意? 心口钝痛,这一刻,菱月恍惚有种失去一切的可怕感觉。 回到西厢房,绿波试图安慰菱月:“七爷也难。老太太如今病得这样,原就有冲喜的说法。子嗣更是重中之重。二太太早就不满,七爷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铃铛沏茶回来,闻言也道:“要我说,只要七爷依旧宠爱姨娘,别说来一个新人,就是来上三个四个五个,也夺不去姨娘的风头,姨娘很不必怕她。” 菱月沉默不语。 绿波担心道:“七爷都几天没来了。不管怎么说,姨娘也不该这时候跟七爷闹别扭,不然岂不是白白把七爷给推远了?” 铃铛也点头称是。 桌上插瓶的木芙蓉过了花期,已然到了开败的时候,菱月忽地开口:“七爷以后不会再来了。” 为给老太太冲喜,纳妾礼一切从速从简,短短三天,东厢房就给妆点起来了,大门上妆裹上大红花和大红绸,屋内摆上了红蜡烛。 老太太十分高兴,听说气色都好了许多,还给即将过门的新姨娘送去了成套的金首饰。 难得的是菱月这头老太太也没有落下,派人给菱月送来许多滋补之物,叮嘱她好好保养身子。 第四日,纳妾礼如期举行,一抬花轿从侧门给接进院子里,院子里热闹了半日,鞭炮放了有几十挂,秋风阵阵,一小片红纸屑不知怎么给吹进西厢房里,菱月拾起来,托在掌心里呆呆看着。 绿波去查看门窗有没有关紧,铃铛忍不住道:“姨娘既然舍不得,就该主动一点才是。” 那一日,菱月说七爷以后不会再来了。 初时,两个丫鬟还只当这是菱月的伤心之语。不成想,好像一语成谶了似的,七爷果真没有再露过面,莫说是西厢房,就连梨白院都没有踏足过。 一连多少日,连个口信都没有,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俩丫鬟都深感不安,竭力劝说菱月主动一些,给七爷带去一句什么话,或者捎去一个什么东西,便是之前闹过什么不愉快,七爷念在之前的情意上,也心软了。 可惜菱月不听她们的。 菱月对铃铛的话置若罔闻,她上前支开窗子,托着掌心的红纸屑伸出手去,任由秋风从掌心里把红纸屑吹落开去。 前几日,菱月心思沉重,咳嗽的毛病非但没有养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菱月开始好好睡觉,好好用饭,按时吃药,慢慢就不再咳嗽了。 菱月又开始每日去陪伴老太太。 原本听说府上办了喜事,老太太的气色比以往好些,可是等菱月见到老太太,却发现老太太越发消瘦了,就好像一朵开败的花,慢慢地干瘪了下去。 菱月现在和顾七几乎碰不到面。 顾七如今不会到西厢房来,菱月过来荣怡堂的时候,也会有意和顾七错开时间。 新姨娘云红如今也时常来探望老太太,老太太对她也很和气。 一次菱月来得不巧,云红先一步到了,隔着软帘,菱月听见云红细声细气地回答老太太的话,说七爷待她很好。 菱月忙避了出去。 深秋已至,深秋的京城一向凛冽,瑟瑟的秋风吹秃了枝丫,也吹痛了人的眼睛。 仿佛只是眨眼的工夫,冬天就到了,顾府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彼时菱月正在荣怡堂里,丫鬟按时把药端来,老太太这几个月吃多了苦药,如今很不耐烦这个,菱月好容易哄老太太喝下,又有丫鬟端来盐渍梅子给老太太甜嘴。 云红也来探望老太太,她从屋外进来,一见这盐渍梅子就笑道:“这东西看着怪好吃的,我一见就有些馋了。” 云红进门已有小两个月,待老太太反应过来,一双日渐浑浊的老眼一下子就亮起来,老太太激动地问:“莫不是……” 云红低下头,害羞地小声道:“我上个月……没来,不过我私心想着,总不会这么快就……” 老太太一叠声地就要让人请大夫去。 云红忙阻止道:“我昨日已经告诉七爷了,七爷已经使人拿了名帖去请大夫,偏赶上今个儿下雪,我估摸着,便是今日大夫来不了,明日总会到的。” 不一时,丫鬟便领了大夫进来,说是先去了一趟梨白院,没见到人,又寻到这来。 待大夫给云红诊过脉,老太太忙问:“如何?” 大夫拱手笑道:“这位娘子是滑脉,娘子这是有孕了,恭喜恭喜。” 老太太一听大喜,当即让人厚赏了大夫,日渐枯瘦的脸上都因此染上一点病态的红晕。 二太太闻讯赶来的时候,老太太正拉着云红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二太太一脸的喜色,埋怨云红不该下雪天往外头跑,“一会儿坐上暖轿回去,这种时候可千万不能冻着。” 菱月脸上带着适宜的笑容,也上前跟云红道喜。 荣怡堂里上上下下一片欢喜,主家有这样的喜事,下人也少不了要得赏钱,菱月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见菱月来了,老太太把其他人支了出去。 菱月微笑询问:“您老人家有什么悄悄话要跟我说?” 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精神头比往日都好些,她拉着菱月的手说话:“菱丫头,你心里不要难过。你还这么年轻,把身体调养好,以后会有孩子的。” 菱月神色平和:“七爷一向待我这么好,是我自己不争气,怨不得别人。如今七爷好容易要添子嗣,我心里只有为七爷高兴的。” 菱月能这么想,老太太很感安慰,拉住菱月的手不住地夸她是个好孩子。 菱月心中早在盘算一件事,如今云红有孕,老太太心里高兴,正是开口的好时机。 老太太靠坐在床头,菱月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在老太太疑惑的目光中在床前跪了下来。 “菱月有一事,求老太太成全。” 第74章 老太太很是吃惊, 她疑惑地望着床下跪着的人。 过了片刻,老太太长长喘了一口气,缓慢说道:“菱丫头, 我已经时日无多。你我缘分一场, 你有什么事, 我能给你办的, 一定给你办。” 说这话的时候, 老太太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如今老太太一日比着一日地消瘦下去,这两日便是精神头好些, 也恐怕有回光返照的意思。事实上,大奶奶那里,已经在暗暗预备老太太的后事所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菱月眼中泛起泪光,老太太让菱月起来说话,菱月却执意不肯。 “老太太就让我跪着说吧。我说这种话, 想想真是罪该万死,可是……菱月求老太太, 若有一日老太太仙去, 求老太太允许我去金陵给老太太守孝。” 老太太神情微滞, 她没想到菱月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良久, 老太太微喘着问她:“菱丫头,你真的想好了,不后悔?” 第86节 菱月声音不大, 心意却坚定:“老太太, 菱月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只求老太太成全。” 老太太一双浑浊的老眼望着她,缓慢地点了头:“好, 我知道了。” 菱月郑重地给老太太磕了一个头。 她知道老太太会答应的,当年老太太非逼着她去伺候七爷,是因为七爷看不上别人,点名要她,如今时移世易,七爷接受了新人,过几个月膝下还会有一个孩子。 老太太没必要非把她按在这里。 从荣怡堂出来,冬日里天空又飘起雪花,青砖石上已经覆上了一层白。 菱月没有撑伞,任由飞舞的雪花落在自己的发丝上、脸颊上、衣衫上,以后去了金陵,再想见到这样的雪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 踏进梨白院的时候,正好撞见十六奶奶一行带着礼品来给云红道喜。 自从云红有孕的喜讯传开,梨白院的东厢房就彻底热闹开了,从主子到下人,前来贺喜的人镇日里是络绎不绝。 大雪下过几场,老太太的身子骨是越发不好了,近日里已经用不下多少东西。 金陵还有老太爷在,便是老太太故去,顾府也不会分家,但是老太太名下有许多财产,田庄、铺子、字画、金银、玩器等等,老太太早就让人一一点数清楚,又把她亲生的几房都召集起来,把东西都分派明白。 说完这些,老太太又交代一事:“等我老了,灵柩运回金陵安葬,到时候让菱丫头随行,让她在金陵给我守孝。” 此言一出,几房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太太反应不慢,忙附和道:“全按老太太的意思办。” 顾七却问:“祖母为何这样安排?” 老太太缓慢道:“菱丫头伺候我多年,如今她既有这样的孝心,少不得要成全她。” 顾七神色微冷,不再说什么。 这件事和其他几房无关,且也看出屋内气氛暗涌,一时无人说话,屋内沉默下来。 大雪又落过几场,顾府的青砖石地面白了又干,干了又白,老太太是在一个雪夜过世的。 哭声震天,荣怡堂里挂上白,菱月终于在荣怡堂里见到了顾七。 他瘦了,脸上的线条越发分明,一双凤眼变成了淡红色,菱月心想他一定很伤心。 物换星移,如今她已经不可能走到他身边,去安慰他、陪伴他。 她和他之间隔了这么些人和事,距离竟变得这样遥远。 几位老爷已经上表朝廷,请求回老家金陵为老太太丁忧。再过几日,等一切准备就绪,一众人就要扶灵去故土。 同去的除了老太太的儿子一辈,再就是菱月,另外就是随侍的下人。 西厢房里的几个人,菱月都有安排。 陈婆子一家老小都在京城,自然是要留下的。绿波的家人也都在京城,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菱月便做主让她留下了。铃铛的亲人多在金陵,倒是很愿意和菱月同去。 菱月把这些人的去留告知了大奶奶,她原本不想往身边再添人的,不成想芳儿却找上来,老太太没了,荣怡堂众人都要另寻他路,芳儿家里对这个姑娘可有可无,芳儿宁愿跟着菱月去金陵。 菱月抓紧时间和梁氏见了一面。 这段日子,梁氏早为这个姑娘在家里狠哭过几场,如今母女相见,梁氏又哭成了泪人儿,对着菱月又是心疼又是埋怨的。 “……娘是一再地叮嘱你,别管旁人的事,别管旁人的事,先顾好你自己,你就是不听。原本一切都好端端的,忽然变成这样……你还这么年轻,以后可怎么是好?” 菱月拿热巾子给梁氏擦脸,等梁氏情绪平复下来,试着分析给她听:“老太太不在了,我身上少了一层护身符,二太太又不喜欢我,我留在这里未必就好。相反,我去了金陵,以后就是给老太太守过孝的人,有这一层在,以后不容易受人为难。再来,避开这些妻妾争宠的事,在金陵平平静静地过日子难道不好?有顾府养着我,还有丫鬟伺候,多少人想过这样的日子还不能呢。” 梁氏没听进去多少,哽咽道:“男人都是善变的。七爷身边已经有了新人,过几个月再添个孩子。到时候娇妻幼子的,过个一年半载,谁还能记得你?” 这一点菱月倒是相信,并且也是这么希望的。 七爷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以后也无需再见到她。她希望他能尽快地把她忘掉,连同她带给他的那些伤痛,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好好开启新的生活。 临走之前,梁氏和菱月约定,等菱月一年守孝期满,梁氏夫妇二人便想法子也去金陵,到时一家也可团聚。 分别的日子到了,主仆互道珍重,彼此都觉唏嘘。 绿波忍不住流泪,心中颇有感触,当年甄姨娘进门的时候是多么的前程似锦,如今竟是这样的结局。 天寒地冻,送灵的车队一路排出去老远,菱月坐上马车,顾七等人一路把车队送出城门,折返之前,顾七往菱月所乘的马车望了一眼,车帘静静垂着,全程都是一样的安静。 双方在城门口分别,目送车队缓缓启程,顾七也不再逗留,翻身上了马。 一阵远去的马蹄声,菱月静静掀开帘子一角,望着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腊月里河面都冻上了厚厚一层,水路不通,一行人赶了小一个月的官路,终于赶在年三十之前赶到了金陵顾府。 人疲马乏,各房都去各自的院子休息,菱月原本被安排在顾七的院子里,不过菱月找了个借口,让管家单独给自己安排了一处小小的院子。 老太太顺利地入了祖坟,几场法事过后,就出了正月了。 金陵的春天比京城来得早,院子里的梧桐树早早就发了嫩芽,总有小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 这处院子虽然不大,但院门一关,剩下的都是自己人,难得的是这份自在。 菱月自愿离京,如今和二太太没了利害冲突,二太太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平日里对菱月不怎么理会。 菱月这趟离京,除了金银细软,再就是带上了和鸾。 轩窗半敞,清风拂面,菱月的指腹触动琴弦,慢慢找回了熟悉的曲调,也勾惹起往日的回忆。 如今一切平静下来,再回首那两年的时光,其实并没有被白白浪费。 她习得了一笔还不错的字,看了不少七爷书房里的书,学会了弹琴,还得到了许多爱,这些都是十分美好的记忆,会被她永久珍藏。 如今和七爷分开了,院子也变小了,除去这些,菱月的日子和以往差别不大。 现在练字变成了为老太太抄经,看书和弹琴都和以前一样,再就是做做针线。 芳儿和铃铛都说她这日子过得实在悠闲,说出去都让人羡慕。 百花繁盛了一春,梅雨缠绵了一月,夏天也到了。 京城顾府这时候来了人,除却给金陵顾府各房运来一船的京城风物,还捎来了云红小产的消息。 菱月很吃惊,芳儿道:“说是不足三个月就小产了,只是咱们离得远,不知道罢了。” 都知道府上对云红这一胎有多重视,芳儿想想颇为后怕:“幸亏咱们早早离了京城,要不然万一再牵连到咱们身上。” 铃铛从二太太院子里领了东西回来,小声道:“二太太的脸色不知道多难看,还有冯妈妈。咱们最近可得小心着点,省得她们有气往咱们身上撒。” 菱月心里有点难过,她想七爷一定很失望。 不多时,一个丫鬟进来院子,端着托盘,里头是一排精致的绢花,这丫鬟对着菱月福了福身子,口齿灵便地道:“请甄姨娘安。这是咱们十七奶奶在京城挑选的,送给各房赏玩。请姨娘挑一对吧。” 菱月心中一动:“十七奶奶也来金陵了?” 丫鬟笑道:“奶奶没来,十七爷来了。这是奶奶托我们爷带给各房的。” 菱月一听这话,哪里还肯要,托辞道:“你们奶奶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如今正在给老太太守孝,哪里好戴这样的东西。等哪日见到你们奶奶,我再去道谢。” 丫鬟还欲劝说,菱月给芳儿使了个眼色,芳儿心领神会,取来赏钱给这丫鬟,把人亲自送了出去。 不多时,芳儿便套了话回来。 东西确实是十七奶奶挑的,只是十七爷却交代了丫鬟,让先往她们院子里送。 芳儿又道:“十七爷不跟着船一起回去,说是要住下来,等安顿下来就到书院里读书。” 铃铛听出端倪,一问才知道在菱月还是丫鬟的时候,十七爷曾经纠缠过菱月好一阵子,让菱月不胜其烦。 菱月万万没料到顾十七会突然到金陵来,想了想道:“交代下去,以后咱们院子里的人没事不往外头去,晚上早早锁门。要是有人敢收外头的东西,让我知道绝不轻饶。” 铃铛便去交代院子里的粗使婆子。 芳儿道:“咱们府上是有规矩的人家,量他也不敢胡来,姨娘也不要太担心了。” 菱月点点头,她也就是以防万一罢了。 时值六月,府上要在鸣远寺给老太太做一场法事。 到了正日子,菱月早早起来,取出这些日子给老太太抄写的经文,按时来到了二太太的院子。 菱月一身素服,不过俗话说“人要俏,一身孝”,这句话放在此时的菱月身上倒正合适。 冯妈妈一眼一眼地直往她身上看,直到菱月看回去,冯妈妈才把头扭开。 顾府一行按时到达鸣远寺,一场法事做完,正好到了午时。大家用完斋饭,几位老爷先回去了,这时节后山上石榴花开得正好,几位太太商量着去后山上转转,这时候大丫鬟金凤在二太太耳边耳语了两句,二太太便转头对菱月说:“你就不要去了,万一寺里再有什么事。” 菱月便留下来,和芳儿一道被带去禅房休息。 刚坐下不久就有人在外头敲门,芳儿去开门,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芳儿唬了一跳,刚要张口就被一方手帕掩住了口鼻,来人一脚踏进屋内,插上了门。 一切只在须臾之间。 芳儿被迷晕过去,被来人往地上一推,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禅房里不算亮堂,日光透过窗纸,映出顾十七色胆包天的面容。 第75章 顾十七一步步地向她迫近, 那帕子上带着异味,又恐怖又恶心。 菱月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她知道只要她敢放声喊人, 顾十七立刻就会过来制住她, 顷刻间她就会像芳儿一样被迷晕, 到时只能任人施为。 菱月眼尾上挑, 直勾勾地慑住顾十七, 冷笑道:“十七爷,送绢花不成, 就给我来这么一出?怎么?合着我要是不从,十七爷也要迷晕我不成?” 顾十七见她语气神态大不似往日,只觉得比以前更加够味,不禁越发的心痒难耐。 他惦记菱月好几年了,可恨老太太偏心,偏把这丫头给了顾七。菱月成了顾七的人, 顾十七不得不死了这条心。没想到峰回路转,顾七玩腻了这丫头, 还把人给扔到金陵来, 顾十七这颗心不由得又蠢蠢欲动起来。 顾十七原本的打算, 是先使强让菱月失身于他, 等以后时日一久,不怕不能让这丫头回心转意。 不过,眼下这丫头的态度大有可论之处, 若能你情我愿, 自然比霸王硬上弓要好。 思及此处, 顾十七忙把手帕往袖子里一塞,走上前往菱月旁边一坐, 涎着脸边笑边要去摸菱月的手:“娘子误会我了。我不过是怕这丫头碍事,哪里是要对娘子动粗。我疼娘子还疼不过来呢。” 菱月躲开他的手,顺势托住腮,慵懒笑道:“十七爷先不忙说这个话。男人呀,最重要的就是出手大方。是,现在我家那位爷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可以前我跟七爷在一起的时候,七爷可没少给我好东西。怎么?如今十七爷是打算拿几朵破绢花就哄得我和你好不成?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些。” 顾十七身为顾府公子,倒是不缺黄白之物,只是他今日一心使强,身上哪有那些,顾十七一把抓住菱月的手,嘴里连连许诺:“我哪里舍得委屈了娘子。等我回去,金山银山也搬给娘子。娘子今日就先从了我吧。” 菱月冷笑着把手抽出来:“你们男人的鬼话,我可不敢信!当年七爷还说要一辈子对我好呢,如今又怎样呢?想在我这里空手套白狼,不能够!你呀,什么时候把金山银山搬过来了,我再什么时候跟你好不迟。” 顾十七一时急得是抓耳挠腮,忽然瞧见腰间悬挂的玉佩,顾十七眼睛一亮,抓在手里道:“这玉佩可是好玉,我把这玉交给娘子,总能表明我的心了吧?” 菱月往玉佩上仔细看了一眼,还是摇头:“不行不行,这玉佩挂在十七爷身上,多少人都看见了。放在我这里算怎么回事?让人发现我不用活了。” 第87节 见菱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顾十七忽然咧嘴一笑,他一把攥住菱月的手腕不放:“娘子莫不是在耍我吧?等出了这个门,只怕以后连娘子的影子我也摸不着了。不行,今日必得成就好事。我以后必不会亏待娘子,娘子尽管放心就是了。” 菱月心里一沉,心知今日是不可能把这畜生给打发走了。 目光落在桌面中央的花瓶上,一两枝石榴花枝插在里头,在半暗的禅室里呈现出鲜血一般的暗红色。 菱月回转颜色,伸出纤纤玉指往顾十七嘴唇上一比,立时把顾十七勾惹得心猿意马,顾十七伸手去抓,嘴里心肝宝贝的乱叫,菱月轻笑:“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这么着吧,”菱月想了想道,“你的玉佩先放我这,十日内你得拿一整套的头面来跟我换。必须得是金的,还得镶上宝石和珍珠。分量要是轻了我可不依你。” 说着,菱月手心朝上地伸出来,朝顾十七勾勾手指头。 顾十七有什么可说的,急不可耐地低头就去解腰间的玉佩。 就是这个时机。 菱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花瓶狠狠地击中顾十七的脑袋。 冷水残花,一地的破碎。 顾十七仰面倒了下去,温热的鲜血在地面上蜿蜒出暗红色的纹路。 菱月踉跄着后退一步,双手撑住桌面才勉强没有栽倒下去,她的胳膊在发抖,此时此刻,方觉出害怕的滋味。 事情闹得很大,大太太当机立断地给几个知情的僧人封了口,又命下人打扫禅房,生死不知的顾十七和昏迷不醒的芳儿都被塞进轿子里带走。 菱月和芳儿被关进院子里,其他人都被撵走,院门落锁,有人在外看守。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院门打开,大太太和二太太进屋审问原委。 事已至此,菱月也平静下来,大约也是想明白了自己的下场,从顾十七怎么在禅房迷晕了芳儿,她怎么跟顾十七周旋,最后怎么用花瓶砸的顾十七,菱月都说得清清楚楚。 芳儿已经醒过来,扑过去哭诉:“两位太太给我们姨娘做主啊!原不干我们姨娘的事,一切都是十七爷的错!他一向觊觎我们姨娘,我们姨娘哪里肯理他!谁知道他竟然胆大包天做出这等事来……” 冯妈妈对着芳儿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一下子就把芳儿打得歪倒在地上,大声斥道:“满嘴胡沁!死到临头了你还敢攀扯十七爷!” 大太太皱皱眉头,沉默不语。 二太太把头扭开:“你不用把自己说得那么清白。莫说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事,便是有,为什么别人都好好的,事情偏出在你身上?可见你也脱不了干系。” 其实事情是明摆着的,这些人却非要装聋作哑。 菱月看明白她们的态度。 名声为大,顾府不能出这样的丑事。 和顾十七这个顾府公子相比,她一个小小的姨娘也无足轻重。 冯妈妈给两位太太出主意:“跟她们费什么口舌。一碗药灌下去,悄没声地事情就完了。” 看明白形势,菱月也不再做无谓的辩解,她跪下来为其他人请命:“太太说我有罪,我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是芳儿是无辜的,她是家生子,一家子的性命都捏在太太手里,出去了也不敢胡说八道。只求太太饶她一命。” 二太太也不是铁石心肠,见她如此也心有不忍,她扭开脸:“你还有别的话没有?” 想到父母,菱月的眼泪滴在手背上,强忍着道:“我父母远在京城,对这里的事情更不知情。求太太放了他们的身契,让他们到外头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院门重新落锁,菱月用井水浸湿帕子,给芳儿敷脸。 一边絮絮地交代她:“早知道会这样,怎么也不能把你从京城带过来。是我连累你了。你要是能活下来,我这里还有些东西,你都拿去,以后日子也好过一些。” “芳儿,你日后要是见到我爹娘,他们要问起来,你千万别把这里的事告诉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平平安安地活着。不然也是白惹他们伤心。” 芳儿已经哭倒在地上。 “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了。”菱月的目光留恋地抚过和鸾,“我死后,你让他们把和鸾同我一起埋了。” 院门紧紧地锁住一方小小的天地,菱月知道它下次开启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死期。 从关人的院子里出来,冯妈妈急着出主意:“依老奴的意思,不如今日就结果了她们。早完早了,大家好过太平日子。” 此话一出,二太太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冯妈妈换上一副笑脸:“老奴也是为太太们着想,为咱们顾府着想。” 二太太便问大太太的意思。 顾十七是庶出,并非大太太亲生,大太太不由叹了口气:“让大老爷和二老爷做主吧。” 顾十七昨日流的血看着吓人,实则并没有伤到要害,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大老爷坐在堂屋里等消息,二老爷也被请过来了,多余的下人都让退出去,大太太如实地把来龙去脉一说,大老爷气得直骂顾十七,大叹造孽。 大房和二房很快把事情商量妥当,对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大家都没有异议。 把甄姨娘悄悄处置了,是让事态尽快平息的最好办法。 王大管事之前一直没有言声,选在这时候发表意见:“依老奴的浅见,处置甄姨娘的事不必急于一时。甄姨娘毕竟是七爷的人。七爷如今尚不知情,若是就这么把他的人给处置了,日后七爷得知,便是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只怕……所谓事缓则圆,不如给七爷去一封信,等得了七爷的首肯,再处置甄姨娘不迟。” 这话有理。 大老爷虽然一心护着儿子,却也不想因此得罪了顾七,左不过是让甄姨娘多活一段日子罢了,大老爷拍板:“就这么办吧。” 大老爷当即修书一封,王大管事出去安排。 交到王大管事手上的只有一封信,交到小厮手上的却是两封。 还有一封是王大管事昨日连夜写好的亲笔信,上面把发生了什么事情、甄姨娘如今的处境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王大管事又交代小厮许多话,小厮把两封信收好,快马加鞭就一路赶往京城去了。 第76章 金陵原本想着, 信一去一回,怎么也得两个月的时间。 不成想,信还没到, 人先到了。 刚过去半个月, 顾七人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金陵顾府。 王大管事也很吃惊, 不待顾七询问, 先一步回答:“甄姨娘一切都好, 虽人在院子里关着,衣食都周全, 七爷尽可放心。” 顾七闻言方松弛下来。 顾七此番突然出现,府上都给惊动了,大房和二房聚到一处说话。 顾七先向长辈们问安,而后也不避忌下人,直接道:“事情我都知道了。十七做出这等不仁不悌之事,不知伯父打算如何处置他?” 大家面面相觑, 都想不到顾七会是这样的态度,竟是摆明了要为甄姨娘做主。 大老爷心里一沉。 原本打算处置了甄姨娘, 不过是吃准她无依无靠。真把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说, 是非黑白其实明明白白, 道理并不在顾十七这边。 如今顾七已摆明了车马, 此事必不能善了。 一边是不成器的庶子,一边是前程远大的侄子,大老爷心里一番权衡, 不难做出决定:“这个逆子, 我这张老脸都被他给丢尽了。他敢做出这等事情, 就是不再把我对他的教诲放在心上。我如今是管不动他了。老七,十七就交给你来处置。” 顾七并不推辞:“伯父既如此说, 我就越俎代庖吧。” 顿了顿,顾七问道:“此事禀明祖父了吗?” 众人沉默,之前只想着把事情抹平了事,哪个会拿这等事去烦扰老太爷。 顾七心里有数,他宣布对顾十七的处置:“既是如此,待我将此事禀明祖父,择日便开祠堂,把十七除族。” 众人心中俱是一凛。 除族是一个家族对族人最重的惩罚。 把一个人除族,等于对世人宣布,这个人已经品行不端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连家族都容不得他。 十七一旦被除族,功名和前程都不必再想,形同废人。 顾七声音清正:“我顾府一向家风清正,断容不得这等奸邪之人。此番重罚,不仅是对十七一人的惩戒,更是对其他族人的警醒。想要得到家族的庇护,别的都在其次,最要紧一条,就是品行端正。” 这些都是正理,让人无从反驳。 大老爷闭了闭眼:“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大老爷都接受了这个结果,旁人更不会多说什么。都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不成想,顾七又调转话锋,问起二太太。 “母亲,儿子有一事不明。听说当日做完法事,其他人都去了后山。只有甄姨娘单独留在了禅房,这才给了十七可乘之机。而甄姨娘之所以会留下,是母亲开口命她如此。” 二太太怔了怔,待反应过来,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顾七道:“母亲误会了。儿子怎会怀疑母亲。只是此事蹊跷,母亲身边必有小人教唆,还请母亲细细回想。” 二太太愣了愣,虽说心里还是不高兴,也只好回答:“是金凤说……” 顾七的眼神冷冷地扫过去。 大丫鬟金凤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嘴里都是说辞,哪里肯承认。 顾七冷冷道:“拖下去,给我好好地审。” 几个大力气的婆子上去,捂嘴的捂嘴,剪臂的剪臂,这就把人拖了下去。 一室沉默中,几道目光隐晦地投向二太太,二太太脸面上颇挂不住,恼怒道:“你如今翅膀硬了,我身边的人你也是说审就审。恐怕你最想审的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我就在这里,你请问吧!” 顾七说:“母亲误会了。儿子此举,不仅是为了甄姨娘,更是为了母亲。儿子既知母亲身边有这等小人作祟,若是不把这些人揪出来,焉知他们下回不会危害到母亲?” 这话倒说得好听,二太太心里有气,可人已经被带下去了,现在也只能等着听信儿。 金凤跟在二太太身边的时候是大丫鬟,素日里高高在上的,如今落了难了,几个婆子动起手来可不会客气,金凤哪里经受过这个,到底是招了。 婆子们很快回来复命:“那丫头说,是冯妈妈送她一个金镯子,教她在二太太跟前那么说的。她说自己别的都不知情,一切都得问冯妈妈。” 二太太身子晃了晃,一个金凤还不够,又牵出来一个冯妈妈。 相比金凤,冯妈妈的作案动机就很明显了,顾七新纳的孙姨娘云红正是她的外孙女。 冯妈妈扑通一下跪下喊冤,口口声声自己遭人诬陷,还拿着云红跟顾七求情:“……七爷,求七爷想想孙姨娘,孙姨娘还怀过七爷的孩子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就是看在孙姨娘的面子也不能这样由着人来诬陷老奴啊七爷……” 顾七面若冰霜:“把这个老刁奴给我带下去好好地审。都有哪些知情的人,一个也不许漏下。这背后还没有别的什么人在浑水摸鱼,都要查清楚。” 冯妈妈被拖了下去。 冯妈妈知道真招了她就完了,原本想咬紧了牙关一个字不招的,可是大板子一下一下打在皮肉上,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冯妈妈恐惧地发现不招的话她真会被打死在当场,冯妈妈到底是招了。 云红虽说一进门就搏了个开门红,一时风光无限,可是老太太一去,非但孩子没保住,云红自身也一点不受宠了。 冯妈妈觉得甄姨娘是个威胁,她知道十七的心思,便假意和十七勾连起来,实际是想拿住甄姨娘的短儿,甄姨娘有这么个把柄在她手里,以后她说什么是什么,甄姨娘都得听。 然而事态并没有像冯妈妈以为的那样发展,冯妈妈万万没料到菱月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用花瓶砸十七爷的脑袋,事情一下子就给闹大了,这一下就超出了冯妈妈的控制。 拿到供词,饶是顾七一惯冷静,此时也不禁切齿。 第88节 除去十七,牵涉进来的有金凤、冯妈妈,以及十七跟前的两个小厮。 顾七当即下令,这些人一律杖责三十,连同家人一并发卖。 在金陵拖了小半个月的事,到了顾七手里,也就半日的工夫,一切发落得明明白白。 紧锁的院门重新打开,菱月本以为自己死期将至,没想到却见到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顾七走进来,他没换衣裳,还是刚到金陵时的装束,一身的风尘仆仆,下巴上冒出一层胡茬。 菱月不敢置信地捂住嘴。 泪水模糊了视线。 独自一人的时候尚可忍耐,可是现在看到顾七,她就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父母似的,禁不住地眼泪直流。 顾七刚才在外头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此时却有些无措,伸出手去有些笨拙地去擦她的眼泪:“别哭。” 菱月紧紧地抱住他,濡湿的脸颊贴近他怀里,良久,才仰头问:“我是在做梦吗?” 顾七:“不是。” 菱月又哭了。 单薄的身子在他怀里微微颤抖,比在京城分别的时候更瘦了。 顾七把她紧紧地揽进怀里,像是抱住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当晚,顾七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禀告了老太爷。 老太爷对他的处置并无异议。他老人家子孙众多,一个不成器的十七很难被他老人家看在眼里。 顾七须得尽快回到京城,因此一切从简,第二日便开了祠堂,在族中许多德高望重的长辈见证下,将十七除了族。 十七再是痛哭流涕也是无用,当天便被赶出了金陵顾府。 顾七提出要带菱月回京城,金陵也没人提出异议。 二太太说是病了,关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谢客。 除了一个色胆包天的十七,所有的奸人坏人都是她院子里出来的,且还都是她身边十分亲近的人,这让二太太没脸见人。 顾七做好安排,他得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菱月等人则坐船走,有可靠的人手随行。 离开的时候还是冬天,回来的时候已是夏末,重新回到他们的院子,菱月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这个地方。 顾七去宫里了,得晚上回来才能见着。倒是晴叶听到消息,登门来看望她。 晴叶嫁了人,如今已经不在院子里伺候了。 菱月看她孕肚明显,拉着她坐下说话。 金陵的王大管事是晴叶的公爹,那里发生的事晴叶都听说了,菱月真心实意地道:“我得多谢你。那时候我处境不妙,是王大管事向上头谏言,不然我也等不到七爷。” 晴叶笑道:“姨娘这可就谢错了人。这事原不与我相干。是七爷写信叮嘱我公爹,让我公爹在金陵照看好姨娘的。七爷发话,我公爹哪敢不照办。” 菱月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低语:“我一点也不知道。” 晴叶挺着四五个月的肚子,坐久了倒不舒服,下午时分外头暑气渐消,菱月陪她去院子里走走。 东厢房曾经热闹一时,如今人去楼空,重归寂寞。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表明孙姨娘知情,七爷却没有容情,连同孙姨娘一并发落了。 菱月对晴叶说心里话:“七爷处置了孙姨娘,我要说自己心里一点不高兴那肯定是假话,可是,我又怕七爷将来会后悔。她毕竟怀过七爷的骨肉。” 提到这个,晴叶可就有话说了:“姨娘要是为这个忧心,那大可不必。七爷从来没碰过云红,她那肚子也是假的。” 菱月吃惊地停住步子:“假的?” 晴叶肯定地点头:“这件事是我亲手经办的,再错不了的。” 菱月和七爷已经重归于好,晴叶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七爷这么做,一来是想让老太太安安心心地走,二来也是为姨娘着想,省得二太太整日挑您的不是。” 两个人慢慢地走在小径里,菱月闹不清心里的滋味,只是本能地确认:“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七爷什么时候吩咐的你?” 时隔太久,晴叶已经记不清具体的日期,她想了想道:“我记得就在那天之后,你和七爷就开始闹别扭了。谁也不理谁。当时我心里还怪纳闷的。” 送走晴叶,菱月独倚栏杆,直到日暮黄昏。 顾七踏进月亮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一时间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好时光里。 菱月一步步走过来,小小的一段路,仿佛那相隔的一百多个日夜,走过它,终于重新回到七爷身边。 菱月依恋地拉扯起七爷一只胳膊,也不管还有下人在场:“我好想你。” 顾七喉结动了动,他像以前一样伸手抚了抚菱月的发顶,也像以前一样说:“今天这么会撒娇。” 菱月却没有被哄好,反而哭了起来,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脸颊,她拉扯着顾七的胳膊哽咽:“我真的很想你。一直一直都在想你。我以为、以为你不要我了。” 下人见此情景,都识趣地散了。 顾七略显笨拙地给她擦眼泪。 动作笨拙,神情却温柔。 菱月心里实在难过,在他为她百般筹谋打算的时候,她却为了别的男人求他救命,那时候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她觉得很伤心,为自己曾经这样对待他。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菱月边哭边说:“我那时候求你救他,并不是、并不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他。他是一个好人,他还救了宁姐姐,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他才会牵涉进来。别人要对付他,也是因为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遭遇不幸。我不能那样,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他,你明白吗?” 她紧紧地攥住他的袖子,哽咽道:“你不要再误会我。我一开始的确、的确不情愿,但是现在,现在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说的都是真话。” 最后一丝心结终于在夏日的夕阳中融化了,顾七把她揽紧在肩头:“好,我知道了。” 第77章 顾七等孙辈是在仲秋时候除的服, 转眼又到冬天。 红药进府来探望菱月。 红药嫁人的第二年就给婆家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如今儿子都一岁多了,听说已经能走得很稳当。 红药本来不想在菱月面前说孩子的事, 不想菱月却很感兴趣, 一直拉着她说这个。 芳儿笑嘻嘻地来上茶, 神情不似往日。 红药心中忽地一动, 拉住菱月的手问:“你莫不是有动静了?” 菱月神情腼腆:“还不知道呢, 我上个月癸水没来。” 红药喜得一拍巴掌:“那肯定就是有了,错不了的。大夫怎么说的, 没请大夫来看看?” 芳儿插话进来,乐道:“大夫说现在时日还短,再过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看准了。” 红药和菱月是前后脚嫁的人,如今红药的儿子都会走路了,菱月却一直不见动静,红药一直很为她担心, 如今终于有了喜讯,红药是实心实意地为菱月高兴。 菱月叮嘱她:“你可别出去乱说呀。万一不是, 多丢人呢。” 第二天梁氏就进府来了, 菱月一看她那容光焕发的样子, 就知道红药都告诉她了。 梁氏喜道:“老天爷保佑, 总算有好信儿了。这几日我得到娘娘庙送子观音庙菩萨庙里一一地去还愿去。真是老天爷保佑!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之前梁氏可没少为菱月的事情掉眼泪,总算老天爷开眼,一切重回正轨, 如今更是否极泰来, 梁氏心里那个高兴, 都要语无伦次了。 梁氏还带给菱月一个消息:“小许大夫要成亲了。” 菱月有些意外,因为早在一年半之前, 许茂礼来府中给她看病那一回,许茂礼就说过自己要成亲了。 梁氏道:“说起来都是缘分。小许大夫之前不是无缘无故被抓进去,里头有个牢头很有些侠气,平日里很是关照他。小许大夫出来之后就和这牢头家里有了来往。这牢头家中有个女儿,听说是个很仗义很爽利的脾气,和一般姑娘都不大一样的。一来二去的,这两个人就好上了。” 自从小许大夫给救出来,两家就有了些来往,这些都是梁氏从许太太那里听来的。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菱月真心为许茂礼高兴。 晚上顾七回来,菱月拉着他的手坐下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顾七立刻看向她的肚子。 “哎呀,不是这个。” 菱月神情促狭,把许大夫要成亲的事告诉了他。 顾七挑眉道:“这算什么好消息?他要不要成亲关我什么事?” 菱月一手托腮:“省得有人私底下暗暗地吃醋。” 顾七哪肯承认:“谁吃醋了?” 菱月暗笑。 第二年的夏天,菱月生下了一个小姑娘,单名一个徽字。 小顾徽十足的漂亮,梁氏说比她小时候长得还好。 顾七很爱这个女儿,小顾徽满周岁的时候,府上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抓周礼。 小顾徽一路爬过去,好奇地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却一样也没有抓,最后她停在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郡主跟前,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眨巴着,直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老郡主喜欢地把小顾徽抱起来。 小顾徽只要能看到菱月,就不怕被别人抱,她的目光很快被老郡主手上一枚戒指吸引住了,伸着小手就握上去。 老郡主逗了一会儿孩子,把戒指褪下来说:“你喜欢呀。那送给你玩。” 老郡主出身皇家,那戒指又是凤凰纹样,菱月直说使不得,要还给老郡主。 老郡主姿态大方,并不在意:“今日是孩子的抓周礼,不管孩子抓到什么,都是她的。” 晚上菱月把戒指拿给顾七看,顾七认出上面的印记,说:“这是内造的东西。” 他拿着戒指逗女儿玩:“抓到这东西,那可不得了,说不定我们小姑娘将来要做人上人,是不是呀?” 小顾徽给逗得咯咯直笑。 抓周礼过去没几天,二奶奶院子里就闹开了。 宁姨娘离开已有三四年,二爷的院子里新人换了几波,当初欺负宁姨娘的人早就失宠了,如今早换了新人,新人有孕,二奶奶偷偷让人往安胎药里下碎骨子,被新人抓个正着。 第89节 大太太等人在金陵给老太太守过三年孝,如今已经重新回到京城,事情直闹到了大太太跟前。 芳儿和铃铛都觉得十分解气。 菱月素知二奶奶的为人,她做出这种事来,菱月一点都不意外,如今被人抓个现行,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最佳注解。 第二日梁氏进府探望,先抱着孩子好一阵稀罕,菱月是最了解梁氏的,觉出梁氏有话要说,便让奶娘抱着小顾徽去院子里的阴凉处玩,母女二人单独说话。 梁氏问起二奶奶的事。 菱月惊讶一笑:“我也是昨个儿才听说,您这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梁氏面露得色:“何止。论起这件事,我可比这院子里的人知道的都早。” 菱月听出端倪,便追着问是怎么回事。 之前许茂礼被抓那件事,菱月怕梁氏会自责,并没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梁氏还是慢慢知道了。 梁氏又告诉了许太太。 前不久,甄四嫂子好巧不巧地去了许家的医馆抓药,许太太认出了她。 甄四嫂子遮遮掩掩的,抓的又是碎骨子,许太太觉得事情不简单,她就上门告诉了梁氏。 梁氏一打听,得知二奶奶院子里新进门的赵姨娘刚传出喜讯,事情这就给联系上了。 梁氏便借着进府探望女儿,寻了个时机把事情跟赵姨娘说了。 现成的把柄递到赵姨娘手里,赵姨娘如何肯放过。 赵姨娘便让贴身丫鬟悄悄地盯着,这一下二奶奶就给抓了个现行。 菱月很意外,没想到许太太和梁氏这两个人竟然连起手来,不声不响地就干成了这么一件大事。 梁氏那叫一个解气:“恶有恶报,该!” 二奶奶的事很快就有了结果。 二奶奶对侍妾狠毒,大太太身为婆母,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如今二奶奶敢把手伸到孩子身上,尤其二爷成亲多年膝下犹虚,这就触犯到了大太太的底线,大太太不可能再姑息她。 二奶奶要是因为这个被休弃,以后崔家的女儿甭想再有好姻缘。 崔家和顾家商议,只要不把事情翻到明面上来,二奶奶任由顾府处置。 没几日,二奶奶就被送去京郊的庄子上“养病”,她身边伺候的人,如钱妈妈、甄四嫂子之流,都被安了罪名发卖了事。 其实二奶奶在府上的存在感并不强,二爷就是个混日子的人,二奶奶也就是能在她自己的院子里作威作福罢了。 此事一出,也就是在府上短暂地翻出几个浪花,很快也就沉寂了下去。 小顾徽眼神灵动,话也说得早,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不过,菱月怕伤到她的小胳膊小腿,一直到她满周岁了,才放开让她学着在地上走路,等到梧桐叶落的时候,小顾徽已经能走得很稳当了。 七奶奶方氏是在这个冬天过世的。 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七姑娘,临走之前,她亲自做主把七姑娘许配给了她的一个内侄。 给方氏办完丧事,二太太亲自过来梨白院,跟顾七商量续弦之事。 二太太认为薛九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薛九早几年和一户人家订过亲,不巧赶上那一家的母亲突然过世,这一下就耽搁了三年,好容易出了孝,结果那家公子又和一个青楼女子纠缠不清,薛家认为对方并非良配,就给薛九退了这门亲。 薛九至今依然待字闺中。 不管是薛九还是薛十,顾七都不感兴趣,直言道:“母亲的好意我都明白。只是我并不打算续弦,母亲不必为我张罗。” 二太太很吃惊,也不明白:“你不续弦,谁给你打理内宅?家里没个女主人,交际往来也不方便。” 顾七说:“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儿子素爱清净,多个人在身边反而不自在。” 屋外,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手牵着手,听闻二太太过来,菱月便领着女儿过来给二太太请安,没想到却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菱月低头看看女儿,会心一笑。 菱月在小顾徽满两岁的时候再次怀孕,十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男孩。 顾七没跟家里商议,先斩后奏地上书朝廷,以妾室诞下长子为由,请求朝廷允许自己将甄氏扶正。 顾七是简在帝心的能臣,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国家大事,皇帝轻易不会驳他的面子,很快,皇帝便下诏,把菱月册封为诰命夫人。 菱月以前是顾府的家生子,如今竟一跃成为府上的诰命夫人,顾七这般行事,少不了要挨家里长辈的教训,可是木已成舟,长辈们说不得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十六奶奶过来寻菱月说话。 菱月放下手里的针线,转而招待十六奶奶。 丫鬟过来上茶,顺便收走针线簸箩。 十六奶奶瞧见菱月在做一个荷包,绣工十分精致,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的,观其图案配色,是男子所戴之物,不消说,定是给顾七爷做的。 这两个人坐在一起不愁没话聊,毕竟都是做了母亲的人,光是说孩子就有说不完的话。 菱月待人亲切,不过她早看出十六奶奶为人势利,并不与她交心。 中间菱月想起一事,交代丫鬟:“去厨房看看醒酒汤煨好了没有,七爷今日有应酬,回来要喝的。” 春日的阳光淡淡洒落在菱月恬静的脸上,十六奶奶但见她皮肤细腻,眉眼生动,全身上下并无一丝阴霾。 从院子里出来,十六奶奶心头难得泛起一丝疑惑,她自问是个聪明人,还一度对菱月很多行为很是看不上眼,可是如今眼见对方这样鲜活,而自己呢,再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是会累的。 时光如梭,又是一年一度的花灯节。 孩子们还小,放在府里由奶娘们照看,顾七带菱月出府去看花灯。 花灯如昼,热闹非凡。 菱月想起一事:“七爷还没跟我讲过,当年怎么就慧眼如炬地相中我了呢?” 顾七轻笑,没见过这么自己夸自己的。 不过,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竟然从来没有说起过。 牵着菱月的手,顾七像讲一个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有那么一天,下头一个管事来找我,手里提着一个匣子……” 菱月脚下渐慢,听着七爷清冽的嗓音,咀嚼着其中的意味。 不知何人放起了烟花,绚烂的焰火在头顶的夜幕中朵朵绽开,映在她的眸子里,明亮有光:“所以,当年是七爷放了我们一马?” 菱月有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似乎冥冥之中,上天对所有事情都有安排。 顾七睨她一眼,牵紧她的手,复又往前走了。 菱月抿唇一笑,花灯长街上人流如织,两人十指相扣,走出了一生一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