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荡江山》 第1章 荒郊野店(1) 太阳斜挂,暮色苍茫。 将近黄昏时候,官道上,一行人马自西向东疾驰而过。马蹄过处,扬起丈余高的烟尘。为首一人约摸四十有余,着一袭黑色长袍,胸口绣一条银色八爪盘龙。此人豹头环眼,目露精光,下巴一部钢髯,颇显霸气十足,然眉宇间隐见焦色。随行人众俱是身形魁伟之辈,手中钢刀在落日余晖映衬之下,透出隐隐紫黑之气,显是涂有剧毒。一行人纵马疾奔,转瞬间没入官道尽头。 其时将近黄昏,道上寥无行人,空寂冷清,道旁枫林枯萎,黄叶飘落,杂草丛生,丛间的几声虫鸣鸟啼,让这中州的初秋时节更添几分肃杀凄凉。 俄而马蹄声声,尘沙又起。征尘影里,数十骑快马呼啸而过。这一行人披坚执锐,携刀佩剑,座下既是良驹,乘者骑术又精,奔腾起来,竟是整齐划一,弹指间绝尘东去。 官道旁原有一条泥泞小路,只是近年鲜有人迹,早为野草所掩。循之南行数十步,林中隐出一间茅屋。微风拂过,白底黑边的招子荡过吱呀门扉,映出“老骥酒铺”四个大字。 一老一少两人立在门外,望着疾驰而过的人马,瞠目结舌。 过了一会,那十五六岁的小伙计转头笑道:“三爷,都去远了,还怕什么?” 那老汉年过六旬,两鬓早斑,定了定神,“呸”了一声,竹杖佯挥,作势欲打。小伙计早闪了开去。 老汉骂道:“我怕甚鸟?想当年老爷随军征讨西夏、定吐蕃时,你小娃娃还在娘胎里呱呱叫呢!” 小伙计笑道:“谁说不是呢,您老人家若非靠着一手火工绝艺,如今何能在这里开店?” 那老汉笑道:“火工怎地?俗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非老爷每日二更烧火、三更起灶,大军何能为战?十万大军,从上而下,谁不夸老爷手艺高超?” 小伙计笑道:“是啊,可惜这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碰过刀枪。”那老汉笑道:“屠刀菜刀却不是刀?倒是你这小厮素称强健,见了官军,却怎也浑身发软、屎尿齐流了?”小伙计一低头时,见自己衣裳尽湿,若不见脚下跌碎的酒坛,当真便似屎尿齐出,不由哼了一声,讪讪道:“三爷,却如何是好?” 老汉掂了掂手里几串铜钱,收入怀中,眯眼笑道:“自取一坛何妨。” 小伙计见状,自知堪堪到手的月钱已然泡汤,暗骂了声晦气,转身欲去,忽又止步,道:“那……那人还在酒窖吧。” 三爷道:“那位小爷谦和宽厚,又怕什么了?” 小伙计啐了一口:“那路人装腔作势,小爷可看他不惯。” 三爷洒然一笑,道:“常言道:‘道远知骥,世伪知贤。’你个黄口小儿,又怎辨得什么这路那路?” 小伙计大不服气,正待开口,却见官道上尘土飞扬, 又是一行人马自西向东飞奔而去,马上都是劲装结束的汉子,不由喃喃道:“老爷没看黄历,今儿是什么吉日, 怎会有这许多人?” 便在此时,就听屋内一声急喝:“小二!”小伙计啊了一声,猛然想起午间上酒之时,只因稍耽片刻,便被店里这位客官打掉了两颗门牙,此时心头兀有余悸,闻唤不由双手捂嘴,浑身发颤,望着老汉。 老汉呵呵一笑:“我有些倦了,你只管去招呼。” 小伙计此刻已如惊弓之鸟,哪敢进去讨打,见老汉这般模样,又想他平日之性,无奈交了一串铜钱,匆匆向酒窖去了。 老汉揣了铜钱,抹布肩头一搭,柱杖悠然入铺。 铺外简陋,铺内亦然,桌椅破败不堪,满是尘土。正中桌前端坐一名壮汉,此人三十上下,身形微胖,黑黝黝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桌上摆着两个酒坛,还有一个在足下辘辘乱转。见得老汉入内,那汉啪地一拍,喝道:“酒呢?”老汉自柜上慢慢摆出一碟花生,陪笑道:“客官连尽三坛,再喝下去怕是要醉了。”那汉面色一沉,喝道:“你看我醉了?”老汉见那汉丝毫不显醉态,忙道:“客官海量,千杯不醉。”那汉道:“却还啰嗦什么,怕爷爷不给钱么?”老汉忙道:“岂敢岂敢。不知客官欲往何处?”那汉眉头一紧:“与你何干?”老汉道:“客官行程自与老朽无干, 只要不去那双桥县便好。” 那汉脸色微变,道:“却是为何?”老汉正色道:“县上闹鬼啊!”那汉“哦”了一声,意带相询。老汉道:“客官远来不知,那双桥县比邻黄河,虽说不大,却是南北贸易往来的重镇,热闹非常。但近年来县令骄淫,治下荒废已久,差人们更是横征暴敛……”那汉截口道:“老儿,妄议政事,不怕灭族么?” 老汉面色微变,随即笑道:“客官休要说笑。俗语说得好:‘只许州官说放火,不准百姓说点灯。’若是换作他处,老汉自不敢乱说,但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咱却是想说便说,绝无忌口。你道为何?嘿嘿,差人们今日抓一个,明日自有两个三个,又能奈何?难不成将大伙悉数杀了,岂非断了自身的财路?这便好比黄河决堤,今年堵死,明年泛滥依旧。”那大汉沉吟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果是非虚。” 老汉见那大汉自无不愠,便也宽心,道:“那县令鱼肉乡里不算,后来竟连客商转省的货物也一并查收。百姓活不下去,能逃的便都逃了,逃不动的,便如老汉一般,只得认命。有道是:‘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想那区区县令,绿豆花生般的官职,若无朝中奸臣撑腰,焉能兴起这许多风浪?”一时说得兴起,右手竹杖在地上敲得连声,口中唱道:“打了铜,拔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唱得正自兴起,却见那汉面色陡变,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满碟花生颗颗乱跳,喝道:“你这老儿,胆敢编排太师!” 老汉吓了一跳,一时缄口。那汉默然半晌,沉声道,“闲话休提,只捡要紧的说。” 老汉吞了口吐沫,道:“军爷可是打京城来的吗?”那汉霍地站起,目中杀机隐现,沉声道:“你怎知道?”老汉道:“小老儿盛年追随老种经略相公……出征,有幸见得不少将军统领,一见军爷相貌不凡,便妄忖一二。” 那汉脸色顿和,不禁肃然起敬,躬身道:“原来却是前辈,失敬失敬,便请上坐。在下姓余,草字北冥。”老汉唯诺道:“老儿怎敢与军爷对坐?”余北冥道:“前辈何故谦让?”当下扶那老汉坐了。余北冥捧了半碗残酒,劝老汉喝了,说道:“老先生当年所历何职?”老汉嗫嚅半晌,起身道:“老朽夙愿投军杀敌,自忖允文允武,奈何四十多年,只做得个伙头军,实是自羞。” 余北冥叹道:“我辈欲往沙场,却无机会哩。先生何羞之有?不知因何落魄至此?” 老汉听他此言,一时忘乎所以,愤愤道:“想当初老爷风光之日,便是老种经略相公那也称赞有加。可惜相公病逝,没了倚靠,一干小厮欺我年迈,便遭驱逐,当真是鸟尽弓藏。只因衣食无着,几年前流落此间,仗着一手好火工,便在此了断残生。俗谚道:‘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而今看来……嘿嘿,休提休提。未知余小哥现居何位?” 余北冥略一迟疑,便道:“在下无名小卒而已。适才听得先生说道,双桥县上闹鬼,却不知那鬼是何等模样?” 第2章 荒郊野店(2) 老汉道:“且听我慢慢道来。老汉月前进县置备酒食,便听人说起汪大财主合府二十余口一日之间无影无踪之事。县令追查几日未果,却不料那日一觉醒来,尸体竟悬于衙门正堂匾额之上。那汪大财主乃县里一霸,最是有钱有势,老汉只道闲人信口开河, 便亲赴衙门去看。你道怎样?那些尸体或是全身泛黑,或是通体发白,便似那黑白无常一般,只教老汉噩梦不断,数日未敢出门……” 余北冥嗯了一声,心道:“全身泛黑乃中毒迹象,也无甚稀罕。可这通体发白却是何故……”皱眉凝神思索。却听那老汉娓娓道来:“老汉从军四十多年,蛮子干过,乌龟当过,虽无包天之胆,也非如鼠之心,可这一番确是被吓倒了。那日去时,正值仵作给汪府总管汪泉验尸,但见他上身漆黑 ,下身银白, 大伙只吓得尖叫连连。后来听人言道,泛黑的是被黑无常勾了魂,发白的却是被白无常索了命去。至于那汪大总管,他老人家有幸为黑白无常同时看中,才成了那副鬼模样。哈哈,哈哈。” 余北冥心道:“尸体半黑半白?这倒奇了。”说道:“县上百姓既大都逃走,那汪家何故仍居于此?”老汉哼了一声,道:“汪家与县令原是一丘之貉,其鱼肉之能,比之差人过无不及。所以咱们大伙虽然对那凶案惶惶于心,暗地里却无不拍手称快。”余北冥道:“县里却是如何上报的?”老汉道:“上报?凶手是谁,死因如何,一概不知,如何上报?况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上报料也无用。县令大人见那尸体高悬,当堂便晕死了过去,自此一病不起。差人们也都没了主意,但知汪家平素作恶多端,定是有高人儆恶惩奸来了,缉凶岂非白日做梦?便将尸体草草掩埋,不了了之,成了悬案。” 余北冥吃了几颗花生,道:“既是如此,差人们自该收敛些了吧。”老汉笑道:“经此一事,还不叫那厮们心胆俱裂?”余北冥问道:“左近可有什么山寨匪巢?”老汉沉吟道:“南边有几个山头,皆是左近乡里落草为寇。” 余北冥心道:“落草百姓焉能干出这等神出鬼没之事?”嗯了一声,未及开口,远处蹄声又起,其势惊人,直如平地惊雷一般,其间隐含人语之声,半晌才复岑寂。 余北冥微微一笑:“今儿的第四拨儿了吧?”老汉道:“确是怪哉,莫不是赶着投胎?”余北冥一挑尾须,道:“说了这许多,口燥得紧,且去上酒。”那老汉这才想起小九兀自未归,不知去了何处,便踉跄起身,探首窗外。但见夕阳落尽,天色渐渐晦暗下来,不由骂了句:“惫懒家伙!”陪笑告辞而出。 余北冥待他出门,默然半晌,探怀掏出一纸牛皮信封。见封皮正中写着“至县乃启,依旨而行。”其字间架端正,笔意凝重,一望便知书法造诣不凡。他将信在手中翻来覆去摆弄一番,心道:“大内侍卫分批赶赴双桥,到底所为何事?虽说凶案奇诡,也不至令太师挂怀。这许多江湖豪客又来这里做什么?想来内中必有隐情,务须小心从事。”原来这余北冥乃是御前侍卫,官居四品,素行端正,武艺颇为不弱,一手飞石打穴之技更是出神入化。他奉太师蔡京均旨公干,昨夜为酒香引来,喝得醺醺大醉,今日过午方醒,思忖尚有一日之暇,便又喝将起来,不想却与这老汉相识。思及此行之务,踌躇许久,终不敢拆信一看究竟。他深知太师蔡京脾性,但有偏差,断无生理,又岂能因此断送前程?正迟疑间,却见那老汉怀抱坛酒,踉跄而入,点了油灯,喘道:“那惫懒小厮,便是贪玩,去得不见踪影。”余北冥收信入怀,沉吟道:“怎未见你家掌柜?”老汉道:“小老儿便……”说到此处,蓦地一顿,方笑道:“……日间见掌柜的去了酒窖,方才取酒,却未见得,倒也怪哉。”说着连连摇头。 余北冥微微一笑,便请归座,倒了酒,共饮三杯,忽道:“你家掌柜是何等样人?”那老汉笑道:“昨夜老弟与他见过,却何出此言?”余北冥嘴角微扬,冷笑道:“初来乍到之人,又何德何能,喧宾夺主?”那老汉脸色微变,支吾道:“这……此话怎讲……”余北冥见他神情,心知所料不错,脸色一沉,铁拳一挥,道:“你家掌柜是何来头?若有半句隐瞒,得罪莫怪!” 那老汉见他面色不善,自知瞒他不过,颤声道:“不……不敢欺瞒军爷,那厮三天前方到,给了小人几两碎银,说要替小人当几天掌柜。那厮言行可怕,凶神恶煞一般,小人一把老骨头,又岂敢不依?”说着扑通跪倒,连连讨饶。余北冥自语道:“我昨夜便觉他言行诡秘,似有隐忧,而今看来,果然有假。”见那老汉瑟瑟发抖,便即上前扶起,道:“不必如此,有话好说。”沉吟半晌,忽地吹熄油灯,飘身而出。 一勾残月浮现云中,四野万籁俱寂。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片静谧枫林中,几声虫鸣相伴,更显阴森可怖。余北冥纵身一跃,轻巧落于屋顶,竟无半点声响。别看他身形微福,轻功却是极佳。他四下眺望,心道:“那厮藏于暗处,必有所图。”心念未绝,忽听西面传来得得蹄声,心中不由一动:“自打昨夜至今,山贼、响马、掌门、帮主来了不下十几批,更有官军不少,看来双桥之行绝不简单。” 思索间,蹄声越发响亮,却不急促,乃是缓慢前行。余北冥但闻丝丝言语之声,当即跃下屋顶,隐于树后,方要细听,蓦觉身后一亮,回首但见窗影发黄,一道佝偻黑影绰绰,不由大吃一惊。这酒铺隐于树丛之间,本不易觉,但油灯一亮,无异自行暴露。心念电转,当即入怀取出一颗石子,嗤地探出。石子破窗而入,势夹劲风,不偏不倚,正中灯芯,铺内立复漆黑。便听那老汉叫声:“鬼啊!”便无声息。原来石子灭芯之后,其势未衰,打到墙上反弹回来,正中那老汉胸口。石子之势虽已大大减缓,那老汉却也承受不住,登时委地。 但那声惊叫终为官道来人所觉,便听蹄声倏住,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大哥,林里有人!”却听另一人道:“好啦,二弟整日疑神疑鬼,咱们临远镖局的二镖头,何时变得这般胆小了?”声颇苍老。余北冥心道:“原来却是临远镖局的秦氏三虎。他三人莫不也要去双桥县?那里究竟有何宝贝?”探头看时,但见右首马上那人身高马大,大声叫道:“大哥老眼昏花,听之不见。三弟,你也不闻?”乃是老二秦仲林。 过了半晌,却未闻老三秦叔寒应答。秦仲林哼哼道:“你这厮向来装聋作哑,自也听而不闻。”中间那花白胡子的老者道:“双桥将至,赶路要紧,便算有人,也莫去管。别要被旁人捷足先登。”自是老大秦伯箫了。秦仲林笑道:“怕他个鸟?若依我之见,倒不如于此当道截杀,管教那些厮鸟们扑个空。嘿嘿,妙哉,妙哉!”秦伯箫沉吟道:“我又何尝不愿如此,此计对付旁人原为上策,可换作那人,只怕……”秦仲林截口道:“怕怕怕,有什么可怕?” 秦伯箫叹道:“那人武功出神入化,几抵炉火纯青之境。岂不闻十数年前,他一剑连挑江湖七大门派之事?又不闻其孤身独闯禁宫,杀个七进七出之事?后来不知怎的,那人突然销声匿迹,就此没了影踪。此番重现江湖,想必更是今非昔比,你我兄弟又岂是对手?设伏偷袭之计,断无胜算。现下唯有赶赴双桥,会合江湖同道,方可保万全。” 秦仲林哼了一声,道:“你这老儿,越发的缩手缩脚。行走江湖,脑袋便系在裤腰带上,似你这般前怕狼后怕虎,难怪镖局越发不济!”秦伯箫怒道:“你这厮,吃了酒便胡言乱语!若教那厮听见,岂非讨死!”秦仲林大笑道:“说便怎地?慕容云卿,贼厮鸟,爷爷要来取你狗命。你若有胆,便来与爷爷大战三百回合!”直是声震四野。秦伯箫喝道:“休要撒泼!” 秦仲林不以为意,兀自大笑。 先前秦伯箫提及两件江湖轶事,余北冥便隐有不祥之感,此刻骤听“慕容云卿”四字,便如五雷轰顶一般,脑袋嗡嗡大震。慕容云卿当年独行江湖,剑法无敌,冠绝天下。闯宫之后却突然遁迹无踪,乃是朝廷头号钦犯。他闯宫之时,余北冥入宫为侍未久,乃亲身所历,那一役厮杀之惨,事隔多年,思及仍令他不寒而栗。此刻心头忖道:“若非当时躲在死尸堆里,早已身首异处。莫非那人竟……竟重现江湖?秦家三虎欲杀之后快,难道江湖豪士齐聚双桥,也是为了他?”心念及此,掌心已满是汗水。 却听秦伯箫道:“三弟,咱们走。留他在此发癫!”那老三一路无话,此时突然喝道:“且慢!”声音颇为尖锐。秦伯箫道:“怎么?”秦叔寒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伏击!” 秦伯箫一呆,道:“什么?”秦叔寒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向来惜字如金,决计不肯浪费唇舌。自知大哥必然听见,此问不过一表惊讶之情,既无他意,自也无需回答。 秦仲林闻言大喜,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三弟果然像我。咱们便做回剪径强人。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话音未落,秦叔寒已喝道:“放屁!”秦仲林正自得意,岂料被他当头一骂,勃然怒道:“你说什么!”秦叔寒哼了一声,更不理睬。秦仲林怒道:“你这厮空心泥胎一般,十日八日屁也不放,难得张口,却无好话!”眼见秦叔寒仰望天边弦月,却更不向自己望上一眼,口中更是喋喋不休。过得片刻,见他如有不闻,心头怒气全然发作不得,只得恨恨作罢。 第3章 荒郊野店(3) 秦伯箫却在一旁寻思三弟之言,半晌方道:“三弟,当真如此?” 秦叔寒嗯了一声,仍无言语。 秦伯箫又道:“可有胜算?” 秦叔寒道:“六成。” 秦伯箫默然不语,心下仍有所虑。 秦仲林见状不耐道:“究竟怎样,一言而决。老儿扭扭捏捏,忒不爽利。”却是将矛头转向大哥。秦叔寒依旧一言不发。 秦伯箫心念驳杂,将此事反复斟酌。他知三弟素来谨言慎行,当此大事,更非戏言,必有筹措,既说六成,便决计不会是五成半,一时之间,官道上一片寂静。只听他呼吸之声越发急促,猛然间叫道:“半生缩尾,这便赌他一把。生死成败,全凭天意!” 秦仲林咧嘴笑道:“好!这才是了!赌他一把,死也心甘!” 秦伯箫道:“老二,事关重大,莫再使性。且寻个落脚之处,伏击之计,尚需从长计议。”秦仲林哈哈大笑,应声而去。 余北冥心道:“他三人若寻到此,却如何是好?”正焦虑间,倏觉铺内光影闪动,余北冥大吃一惊:“莫非老先生醒了?”回首望去,但见一灯如豆,忽明忽暗,一条黑影在屋中移动,飘忽不定,瞧那身形,却非老汉。余北冥见此情形,又惊又骇,正欲进屋一探究竟,便听秦仲林高声叫道:“大哥,有光!”说话间踏踏大步而来。 余北冥心念电转:“这厮不知如何潜入屋中,且敌友未辨,莫如静观其变。”摸出几粒石子攥在手中,屏气凝神,隐于暗中。 俄而,秦氏三人已至铺外。三人互视一眼,秦伯箫拱手道:“天色向晚,未知店家可否通融,让行路之人将歇一晚。”店中半晌无人回应答,更无一丝声息。秦仲林不耐道:“大哥聒噪什么,俺肚里早饿出鸟来。”秦伯箫道:“休得胡言!方才交谈之时,四下并无光亮。此刻光起,必有蹊跷。”透窗看去,铺中情形却是模糊不清。 忽听铺中有人道:“三位前辈深夜造访,蓬荜生辉,烦请稍候。”语气甚谦,听来年岁亦自不大。但那声音出口,秦氏三人便不约而同一震,纷纷拔刀。 余北冥也为那话语所慑,耳中嗡的一声,头晕目眩。但他已听出此人便是那冒牌掌柜,心中惊疑不定:“不想此人内功如此深厚,究竟有何所图?”探头看时,那秦老三一张白净面皮已变得铁青。 秦家三人面面相觑,正迟疑间,只听得铺中杯儿、碟儿、碗儿碰撞之声不绝,那人又道:“晚辈置酒陈席相待,准备不周,有劳久候。”这话便消了内力。 秦仲林哈哈笑道:“多谢多谢。”收刀便要入内。 秦伯箫一把拦住,低喝道:“且慢!” 秦仲林道:“人家盛情相邀,怎好相却?” 秦伯箫附耳道:“听!” 秦仲林见大哥神情有异,侧耳听时,但觉那碗碟声中,却有一丝古怪轻响,吱吱咝咝,好似蟒蛇吐信,不由怪道:“作甚古怪?” 秦伯箫不语,心下寻思:“此人暗中偷听,又将我等引来,必有文章,今夜恐难善了。” 正自猜疑,却听碗碟声息,怪响亦绝,随即吱呀一声,柴扉竟自开了。秦伯箫、秦叔寒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倒退三步,持刀护胸,凝神观瞧。却见昏黄烛火闪处,映出一名青衫少年轮廓,不过二十出头,面容虽隐于暗中,一双眸子却透着温润光华。 但见他抱拳一揖,道:“三位大名,晚辈早有耳闻。有失远迎,怠慢之处,万望恕罪。便请入内。”说罢躬身揖客。 秦伯箫见他如此有恃无恐,心头更是惴惴。秦仲林却无这般心思,一把拉住那少年双手,笑道:“俺日夜赶路,口里早淡出鸟来,兄弟可有好酒么?”那少年道:“自有好酒相待。”秦仲林笑道:“妙极妙极!”秦伯箫欲拦之时,他早一步跳入,当下便道:“承蒙款待,二弟不懂礼数,莫怪。”那少年道:“老爷子如此客气,晚辈万不敢当。酒肉齐备,为三位略洗泥尘。”见他二人却不便入,又道:“二位莫不有见疑之意?” 秦伯箫干笑一声,道:“哪里。”长刀护胸,便与三弟齐齐而入。入内放眼望去,烛光明灭,铺内全无异处,秦仲林早端坐桌前狼吞虎咽起来。回望那少年时,但见他眉清目秀,略显稚气,双眉之间却透着淡淡愁意,一时之间,两人的四只眸子精光闪烁,上下不住打量。 那少年被他二人盯得颇不自在,转到桌前,微笑道:“二位请坐。” 二秦入门之时,已想好诸般退路,不论此人有何毒计,己方均有后招。但进门后见此情形,不由得又惊又骇。二人均是一般心思:“此人偷听我等说话,却装得若无其事,必有诡计,莫如先下手为强,拿了再说。” 秦伯箫悠悠上前,呵呵落座,待见那少年坐定,目光向秦叔寒一送,忽“啊”的一声,手捂心口,踉跄欲倒。那少年方捧起酒坛,陡见变故,不觉一怔。猛听一声暴喝,秦仲林早跳将过来,抱住秦伯箫,道:“大哥!”吐出一块鸡骨,骂道:“小贼,尔敢暗箭伤人!”拔出虎头大刀,猛劈而来。秦仲林一身外门功夫,膂力颇大,这虎头刀足有八八六十四斤,刀身铁环呼啦啦直响,刀未落,风已至。 那少年未及回神,虎头刀已然砸至头顶,猛恶异常,当下稳坐木椅,向左避开。大刀砰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秦仲林虽然体大,身手却甚了得,大刀横摆,双手握定,一招“横扫千军”,呼啦啦拦腰砍去。 那少年袖袍一拂,仍不离椅,便即向后飘出,酒坛兀未离手。秦仲林再击不中,飞出一脚,木桌腾地弹起,坛碎碟扬,翻滚飞去。那少年飘至墙角,右掌平平送出,劲力所至,木桌被击得粉碎,口中道:“何故如此?”秦仲林哪里睬他,口中呼喝,手中钢刀虎虎生风,狠劈狠砸。伯叔二人见计成功,心下窃喜,双双挥刀抢上。秦伯箫一柄金背宽刀,忽而大开大阖,忽而小巧百变,防不胜防。秦叔寒却是一水钩镰弯刀,掠钩点戳,专一见缝插针,阴毒狠辣。那少年见势不妙,无瑕起身开口,酒坛在手,暗运内劲,推坛劲作,发腿风生,那酒坛东一拨,西一荡,当当脆响之间,运转如意,非但无损不破,反逼得对方三柄钢刀交互掣肘,一时竟连他衣襟也沾不着。 斗得数合,那少年袍一拂,劲风荡处,将三秦迫退一步,便要站起。然秦叔寒身法轻灵,钩镰弯刀更是如影随形,向他脚下钩刺,迫他无处立锥。这么一缓,虎头大刀、金背宽刀复又抢上。那少年见状,索性稳坐钓台,右足贴地勾扫,荡开钩镰刀,眼见虎头刀砍来,右手一绕,酒坛圈转,“当”的一声,打中秦仲林手腕。秦仲林吃痛,险些拿刀不住。秦叔寒闪到背后,飞起一脚,朝那少年背心疾踢。那少年听得风声,身子一歪,木椅单足支地,三足跳起,如陀螺般骨碌碌飞转。他右足反弹,与秦叔寒连对数腿。秦仲林哇哇大叫,抢上三步,虎刀猛卷而上。那少年掠起数尺,斜身坐定。秦仲林一刀砍在桌上,深入桌中,急切间拔不出来。秦伯箫趁那少年落地未稳,金刀进手,向他后脑劈下。那少年身形一侧,反手甩坛而出。但听啪的一声,酒坛粉碎。秦伯箫这一刀运足全力,前冲之势甚烈,酒水登时溅得满脸,一个趔趄,便要跌倒。那少年飞出一只碎片,正中他肩头。秦伯箫本向前跌,受这一击,虽然肩头隐痛,却已借势站定,心下微觉惊疑:“这厮一击若然发力,老夫轻者筋断骨折,重必丧命,何如隔靴搔痒,反保我颜面?”却听那少年叫道:“晚辈好心相邀,三位何意苦苦相逼?” 秦伯箫疑心极重,虽蒙此人手下留情,闻言又哪里肯信?见他眼神游移,似要抽出战团,只道他欲施歹计,忙出三刀,将缺口堵上。 秦仲林道:“你伤俺大哥……不是你死,便是俺亡!”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秦叔寒一言不发,三人之中,却以他下手最狠。 斗到分际,秦氏三虎越发急躁,刀法破绽渐多。而那少年神气内敛,出手十之八九非攻乃守,招式翻翻滚滚,虽简朴至极,却毫无疏漏,气势迫人,隐隐便是大家风范。他如若出手还击,早将三人击倒,但每每得见破绽,却总招发半路便即收回,均未批亢捣虚。 第4章 荒郊野店(4) 三人越斗越惊,自忖自家武功虽非一流,然常年联手应敌,至臻默契,威力倒也可观。此刻面对一个只守不攻的弱冠少年,兀自险象环生,甚至连其是何路数也未看出,乃出道以来从所未有之事。见其始终端坐,更接连乘胜收手,面上虽无蔑视之色,蔑视之意却是分明,一时无不震怒。猛然间,同时暴喝一声,使开祖传游龙刀阵,刀刀狠辣,招招威猛,竟是不顾险情,只攻不守。 那少年见招拆招,似快实慢,丝毫不显败象。秦伯箫见久斗无功,喝声:“咄!”三刀疾出,秦伯箫单刀劈头,另二人双刀扫腿,誓要将此人斩作数截。那少年更不慌乱,双手微扬,已将秦伯箫单刀挟住,双足略抖,又将双刀踏在脚下。秦伯箫一怔,自忖老当益壮,大喝一声,发力挥刀疾下,岂知竟是纹丝不动。秦仲林、秦叔寒俯身夺刀,那刀便如压在山下一般,哪里拉得出来? 那少年制住三人,面上似愁似怒,终正色道:“晚辈实无歹意,这便罢手吧。”秦伯箫不料此人竟如此气定神闲,脸涨通红,正寻良策,却听秦仲林喝道:“你这厮伤俺大哥,假惺惺作甚?”那少年闻言向秦伯箫望去。秦伯箫见其面色迟疑,尚未开口,那秦仲林已弃了大刀,一腿贴地扫来。那少年收手抬足,身如后掠,一个飞转,飘然落地。 伯叔二人如释重负,收刀后撤,互视一眼,已有计较。见老二挺拳砸碎长凳,兀自抢上,秦伯箫踏上一步,道:“不可造次!”秦仲林杀得性起,哪里肯听,忽地跳起,猛劈数刀。那少年左闪右避,见他兀自不休,势如疯虎,蓦地怒意隐现,闪过来刀,左袖一扬,右肘向外撞出,正中他左臂,虎头刀登时飞出丈外。秦仲林一身横练功夫,受他一撞,却不觉怎样,还要再上。秦伯箫喝道:“二弟,退下!”秦仲林哪听得见,斜眼一瞪,抄起椅子砸将过去。那少年一脚荡开,扬手正要发话,却见秦伯箫反爪一探,拿住秦仲林手腕,喝道:“住手!”秦仲林一挣未脱,暴怒之下,反肘猛撞出去。秦伯箫不及相格,反将胸口迎上,竟被他一记铁肘撞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秦叔寒忙抢上扶住。秦仲林还醒过来,见此情景,双目圆睁,呆在当场。秦伯箫斥道:“你这泼才,恁地不知好歹!”秦仲林一步抢上,嗫嚅道:“小弟失手,大哥打还小弟。”一腔火气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秦伯箫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见得铺内一片狼藉,便向那少年道:“适才老朽胸间痼疾发作,不期这莽撞兄弟一场误会,闹将起来,老朽被迫出手,实乃兄弟情深。”略一环顾,端起角落一坛酒,放在一旁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满了,笑道:“老朽借花献佛,少侠满饮此杯。老朽三拜,以表告罪之心。” 那少年见他躬身作揖,慌忙还礼道:“晚辈怎敢受此大礼。”秦伯箫道:“少侠不受,便是怪罪。”那少年一时无措,只得对了三拜,饮了一碗。秦伯箫仍不迭谢罪,只教那少年颇不好意思。 秦仲林闻言方知错怪此人,抢上两步,向他磕了个头,道:“老弟好手段,俺给你赔罪。”站起身来,拍着肚皮道:“胡打一场,越发饿了,可惜了这一桌酒菜。”那少年道:“无妨,里间自有好酒,三位如若不弃,便请饮上三杯如何?” 秦仲林每眉开眼笑,却听秦伯箫道:“老朽已大大失礼,况素不相识,怎敢再行叨扰?”秦仲林抢着道:“不打不相识,打既打了,便算相识。杯酒下肚,还不比兄弟还亲?”那少年道:“不错。晚辈姓凌,名钦霜。”秦仲林道:“什么前辈晚辈,凌老弟休得自谦,只叫老哥便是。”凌钦霜一笑,当下引着三人来到里间,点了灯,在一张板桌旁坐了。 桌上无食,却有一坛好酒,酒香四溢。凌钦霜开封斟酒,一口干了,说道:“三位且请尝尝。”伯叔二人心头有鬼,此刻疑虑兀自未消。秦仲林却是直性,一口饮尽,啧啧笑道:“果是好酒。”凌钦霜道:“前辈可知这酒的名目?”秦仲林怪眼圆睁,道:“叫老哥。”凌钦霜一怔之下,微笑道:“既如此,老哥可知这酒的名目?”秦仲林道:“管它作甚?好喝便好。只是盏小,只管换大碗来。” 秦伯箫于秦仲林喝酒之际便欲拦阻,却恐着了形迹,此时见他二人饮罢无异,疑忌之心略消,微笑道:“不错,丈夫饮酒,何用小盏?相烦取大碗装酒。”凌钦霜道:“晚辈量浅,实不敢饮。”自去柜中取出三只大碗。秦叔寒突然说道:“我不吃酒。”秦仲林怪道:“老三,这般好酒不吃,莫不疯了?”秦叔寒也不睬他。凌钦霜也不勉强,自将两只大碗排上,斟满了酒。 秦伯箫出言换盏,实则仍虑杯盏有异,见得凌钦霜当面换盏斟酒,始自放怀,颤颤举碗之时,见得那秦仲林三碗早尽。但闻秦叔寒低声道:“他不换!”秦伯箫心头一凛,酒碗端了半晌,忽地起身笑道:“老朽糊涂了,这一碗酒,实该敬谢少侠才是。” 那少年目光如水,凝视他半晌,方起身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缓缓道:“前辈既始终见疑,晚辈不敢相留,这便请罢。”将袖一拂,竟是下了逐客令。 此言颇出伯叔二人意料之外,秦伯箫立在当场,好不尴尬。秦叔寒亦缓缓而起。一时之间,三人悄立无语,似有电光相交。 秦仲林本自顾喝酒,此时但觉气氛有异,停杯问道:“有酒不喝,却作什么?相面不成?” 秦伯箫见那少年眉宇之间正气凛然,干笑一声:“少侠何出此言,老朽并无他意。”自斟一碗饮了。秦叔寒目光寒彻,森然道:“阁下确无所图?”凌钦霜闻言面现怒容,旋即愁意又生,半晌方道:“晚辈确有大事相求,二位既如此说,实难启齿,这便请便。” 伯叔二人不语,秦仲林道:“好说,好说。今日得遇老弟这等英雄,实是有缘。却有何事,快快道来。”凌钦霜摇头不语。秦仲林酒碗一撂,道:“蒙兄弟盛情,正愁无以为报,却何故吞吐,忒不爽快。”凌钦霜望了他一眼,目露感激之色,口唇翕动,却欲言又止。 秦伯箫见他神情,略一沉吟,便道:“老朽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因多事之秋,江湖险恶,不可不防。但见少侠如此磊落,实为汗颜,望乞原宥。”说罢颤巍巍纳头下拜。凌钦霜啊了一声,慌忙抢上,扶他坐定,道:“老爷子言重了,如此岂非折煞晚辈。” 秦伯箫道:“少侠但有所命,老朽三人无不凛遵。”凌钦霜道:“这……晚辈岂敢?”秦伯箫见他心意动摇,起身叹道:“老朽一片赤诚,少侠如若见疑,实无奈何。少侠功夫了得,实为钦佩,就此告辞。日后但有所求,便托人到敝镖局捎个信,老朽等绝无二话。” 余北冥隐身树中,自是将铺中情形听得一清二楚,此时闻得秦伯箫一番言语,心中暗赞:“秦老大果然老奸巨猾。分明自身心怀鬼胎,却道他人见疑。看那少年倒像磊落之辈,且所求必定非同小可,当此之时,却去何处觅得他人。便算心有所虑,听得这般以退为进之言,又能奈何?看他非得相留不可。” 果听凌钦霜叹了口气,道:“老爷子话既说到这份上,晚辈又岂是不识抬举之人?只是事关者大,晚辈实不知从何说起。” 秦仲林看得老不耐烦,叫道:“你这厮鸟,教俺大哥拜了又拜,却又婆婆妈妈,莫不是消遣俺们兄弟?” 秦伯箫厉声道:“二弟,休得胡言!”凌钦霜道:“晚辈确多有不当之处,在此赔罪。”转身又道:“请坐。”那秦叔寒自始至终立在当场,此时闻言,方自低头落坐。 余北冥此刻欲走不能,更兼他心中疑团颇多,只有屏气匿于窗边,一探究竟。 铺内片刻沉寂后,凌钦霜缓缓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御前带刀侍卫,官居四品。”此言一出,内外皆惊。余北冥更是心下大骇:“此人竟也是御前侍卫?莫非竟是和我一般,奉旨前赴双桥?” 第5章 荒郊野店(5) 秦仲林霍地站起,喝道:“你竟是朝廷狗官?”秦伯箫大手一挥,说道:“老二,稍安勿燥。”秦仲林叫道:“大哥……”秦伯箫双目陡睁,厉声喝道:“坐下!”秦仲林只得坐了,拿了酒碗,自吞一口,扑地啐了一地。 秦伯箫缓缓起身,拱手道:“原来竟是位官爷,老朽失敬了。”凌钦霜默然不语。秦伯箫微微笑道:“这世道,官匪不并立,官爷既能如实相告,足见推心置腹。”凌钦霜摇摇头,似乎神思不属。秦伯箫早猜到内中必有别情,此刻见他踌躇之色,越发断定,当下温声道:“小老弟既有心事,何妨与老朽说说。”他先前非称“少侠”,便称“官爷”,此时忽地改口“小老弟”,颇增亲近之意。秦仲林见得大哥如此低声下气,颇为不悦,只在哼哼不语。 凌钦霜也有所觉,抬眼望着这年过花甲的老者,目露激动之色。秦伯箫见此神情,更不说话,只是静静相候。 凌钦霜默然半晌,长叹一声,说道:“而今官家无道,奸佞满朝,百姓流离,致使四夷虎视,也难怪秦老哥如此。”秦仲林啐道:“谁是你老哥?没的污了俺的耳。”秦伯箫喝止不及,然听凌钦霜身为内卫,反出此大逆之言,一时不知其意,含糊道:“老弟言过其实了,北方蛮夷乃为大患。老朽曾赴幽云之境,便见那契丹蛮子杀我百姓,毁我田屋,无恶不作。”余北冥听他轻描淡写便将话锋转向蛮夷,心下暗骂此老狡诈。 凌钦霜叹道:“老爷子所言甚是,想那幽云十六州,沦于异族久矣。官家虽然昏庸,也知其要,年前便委派枢密童贯挥师北上。此事震动天下,三位可有耳闻?”秦伯箫略一沉吟,道:“老朽孤陋寡闻。然去岁……去岁腊月,老朽北渡黄河,却见沿岸军马嘈杂。老朽留了心,见得中军大纛上的‘童’字,想来便是所谓北伐大军了。”凌钦霜脸色微变,说道:“腊月?腊月几日?”秦伯箫道:“确切记不得了,当在旬月上下。”凌钦霜道:“老爷子此言当真?确是‘童’字不假?” 秦伯箫尚未答话,秦仲林已不耐道:“此事俺亲眼所见,岂会有假?你这贼子,却道何来?”语气甚是不客气。 凌钦霜如有不闻,颤声道:“大军军容如何,可有瘟疫流行,抑或战败之状?”秦伯箫见他神情大异,猜测不透,沉吟道:“倒颇严整,不似染了瘟疫。”秦仲林冷笑道:“人人都在吃酒打闹,何来瘟疫?” 余北冥听到此事,心中异是大疑:“这是怎生缘故?”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凌钦霜自言自语道:“腊月,腊月……”蓦地脸色惨白,双手微微颤抖。秦仲林见状道:“你这厮,可煞作怪。”却见凌钦霜目光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异彩,随即消失,脸色复又正常。 片刻沉寂后,随着一声长叹,凌钦霜徐徐道:“去岁七月间,官家下诏再度挥师北上。誓师出征之日,御驾亲为大军壮行。彼时真可说得上豪情万丈,只教我辈热血沸腾,恨不能随师北上,大破契丹。”说话间起身走到窗边,开窗望去,其时残月当空,星斗微暗,映的大地一片银白。 大军誓师出征,余北冥亦亲身所历,此刻听得凌钦霜之言,亦不由得心潮澎湃。见他忽至窗前,大吃一惊,只道他察觉自己,正要现身,却见他乃仰望夜空,怔怔出神,方自宽心。 那秦仲林道:“你这厮倒也有些胆色。听说那鸟皇帝每日不是求仙学道,便是四处搜罗稀奇古怪的花木石头。照你所说,却还管些正事。” 凌钦霜沉吟道:“此次为请圣驾送行,着实颇费一番周折。当朝几位谏官苦谏未果,便联名写下万言书,更发动数千汴梁太学生齐去请愿。哪知官家反将诸谏官罢官免职,请愿者亦多遭厄运。” 砰的一声,秦仲林在桌子上重重一拍,怒道:“这鸟皇帝!”接着怪眼一翻,瞪着凌钦霜,说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鸟昏君手下,自有你这等鸟官,合该我大宋不济。”秦伯箫欲阻时,秦仲林已然骂得痛快。秦伯箫道:“小老弟莫要介意。” 凌钦霜叹道:“秦二爷所言不差,我随官家多时,自知其心。而今清廉爱民之官亦属凤毛麟角。”秦伯箫捋着花白胡子道:“未知赵官家却又何以御驾亲临?”凌钦霜道:“此事说来颇为蹊跷。那日太乙宫中的道士乾坤子入朝进献仙丹。官家龙颜大悦,自有封赏。说来也怪,那道人不求赏赐,竟劝御驾为三军壮行。官家一向对之言听计从,闻言登时称善。”秦仲林截口道:“那厮却是做甚?”凌钦霜道:“这道人不过装神弄鬼、溜须拍马之辈。官家五月初五生辰,他道不吉,便改作十月初十;官家属狗,他便下令全城禁止屠狗。而今他在京城呼风唤雨,广收子弟美女,逍遥得很。安知他是何用意?” 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话锋忽而一转: “我本是孤儿,蒙恩师看重,传授武艺。幼居山中,不谙世事。十六岁时独自下山闯荡。那年辗转京畿,为蔡京看中,将携入府,出任护院。其时我懵懵懂懂,不知太师何许人也,更不知甚国家大事,只觉京师繁盛,远甚山中,自无所推辞。半年后,太师携我进宫面圣。因太师所荐,官家便封我四品带刀侍卫。我只道太师提携,心中尚颇感激。后来才知,太师岂有好心,圣上每日之衣食行止,事无巨细,我竟都要一一向他汇报。 “这段时日,便如做贼一般,好生难熬。而今想来,得以保全首领,已实为万幸。然官家每日无非吟诗作画,炼丹生仙,倦了便微服烟花之所。而那蔡京却与童贯之流沆瀣一气,干了不少祸国殃民之事。三位必有所闻,那也无需赘言。我只见那一张张溜须嘴脸,闻那一句句拍马之言,便寝食难耐。后来应那乾坤子之言,朝会之上,官家不着龙袍,百官不换朝服,自上而下,文武百官,竟皆道袍,小丑一般上蹿下跳,委实可笑。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脱此樊笼。本欲杀了蔡京,然相府高手如云,太师亦深居简出,我入宫后竟再难得见,无奈之下,便起私逃之念。然宫中亦非自如之所,私逃也颇为不易。” 秦氏三人听他静静自述,一字一句,无不大逆,听得刺杀蔡京之言,纵然事不关己、城府深如秦叔寒者,亦不由得微微变色。伯仲二人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待闻“私逃”二字,秦仲林跳起叫道:“私逃?” 凌钦霜望了他一眼,缓缓道:“上月末,蔡京差人传信,遣我赴双桥县执行一件机密大事。我大喜过望,当下便收拾行囊,离了汴梁。”秦仲林举坛痛饮一口,笑道:“好老弟,果然英雄了得!这酒才喝得痛快!”伯叔二人却意不在此,因为他二人皆听到了“双桥县”三字。 凌钦霜面上殊无喜色,反现忧愁,道:“我十八入京,今已二十,方始首离京城。此前行走江湖,虽有贫瘠之地,亦不乏富庶之所。岂知短短两年,再涉江湖,不过三五十里,但见村村荒芜,户户萧疏,骷髅白骨俯仰可见,心下感慨不已。与此相比,京师真可谓之天堂了。”说到此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心中的愤懑忧愁由来已久,却无从宣泄,今夜将压抑许久的情感当众道出,不觉轻松许多。对国运衰微的悲哀,对黎民苍生的同情,对自身境遇的无奈,对当道奸佞的痛恨,均已融在了这一声长长叹息中。这份情怀,更已深深注入这弱冠少年的心里。 第6章 荒郊野店(6) 又是短暂的沉寂。屋中灯影闪烁,映得秦氏三虎面色忽明忽暗,一时相顾无语。 余北冥心中亦久久难平。官家所为,一路所见,皆如凌钦霜所言。他也曾多次责问自己,何故终日仰人鼻息,助纣为虐?但这念头每每闪过脑海,便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自幼耳濡目染、早已根深蒂固的思想所压下去,况太师权倾朝野,与之相抗,何异以卵击石?虽是如此,内心深处的声音却仍响了起来。然只不过瞬间之事,强烈的怒火便压过了心中不安:“此子如此大逆不道,实乃罪不容诛。我若此时冲将进去,却是不智,权且忍耐,再图良策。” “原来凌兄弟竟会有如此遭遇。如此说来,小老弟打算挂印封金,不再回头了?”秦伯箫的话打破了沉寂。秦仲林笑道:“这还有假,老弟,干!”不待他举杯,又尽三碗。秦伯箫道:“蔡京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凌钦霜毅然道:“实不相瞒,方才我亦尚存半分犹豫。然适才三位所言,使我心意已决,断不回头!”说得斩钉截铁。秦伯箫微微颔首,秦仲林则哈哈大笑。 秦叔寒忽道:“何事使之?”凌钦霜道:“便是去岁腊月大军驻扎河岸之事。” 秦仲林奇道:“此事怎地?”凌钦霜道:“大军七月出征,时至腊月,却仍在黄河驻扎,三位不觉奇怪么?”秦伯箫沉吟道:“大军班师回朝,又有何不妥?” 凌钦霜道:“断无可能。童贯回朝之日,乃腊月二十三。他上奏言道,幽州瘟疫肆虐,军士死伤患病者十之六七,无能为战,故无奈班师。如若三位所见不差,军中并无瘟疫流行,童贯那厮……哼!”秦伯箫道:“莫非他竟未赴前线?”凌钦霜道:“除此无他。” 秦仲林骂道:“皇帝老儿浑蛋,这鸟太监更是浑蛋!” 凌钦霜续道:“当时我只道天意如此,感叹不已。直至今日,方知乃是人为。”叹了口气,续道,“既是瘟疫作怪,官家无可奈何,便不予追究。今岁初,朝廷与女真联合,签订海上之盟,两面夹辽。此番童贯那十五万大军让契丹一万残兵打得全军覆没,最后反让女真夺了城池。”秦伯箫道:“引虎驱狼,只怕危哉。” 凌钦霜道:“不错,契丹不过病狼,女真却是猛虎,既占幽云边塞,岂肯轻易归还?哪知那童贯以众对寡,屡战屡败,反上书朝廷,以金赎边。最后,我大宋以银绢百万,只赎回十几座破败空城。童贯得金封王,官家更昭告天下,大肆鼓吹‘鼓貔貅百万之威,势如破竹;收河山九郡之险,易若振枯。悉求涂炭之伤,咸袭衣冠之盛,气振雁门之北,令行沙漠之陬,建社稷不朽之图,奋祖宗未雪之耻’云云。如此朝廷,岂有回头之理?” 秦仲林大声道:“那只之乎者也,放屁一般,半句不懂,还是老弟说话中听!”又尽一碗。凌钦霜道:“在下初入江湖,得遇三位,亦觉有幸。”探怀掏出一件物事,道:“请看。”三人近身观瞧,那物闪闪发光,却是个黄金牌子,牌上镶一块拇指大的玛瑙。秦仲林奇道:“这是……”凌钦霜翻过金牌,见牌上刻一行字:“钦赐四品御前带刀侍卫凌钦霜”。秦仲林道:“这劳什子,留它作甚?”凌钦霜道:“不错。”说着单手潜运掌力,便要将这金牌毁掉。 秦伯箫在他发力之际,忽地抓住他右腕,道:“且慢。”凌钦霜道:“怎么?”秦伯箫道:“小老弟背叛之举,还有何人知晓?”凌钦霜道:“再无旁人。”秦伯箫微微一笑:“既是如此,留着这腰牌,或有大用。”凌钦霜微微一怔,叹了口气,将金牌收在怀里。 秦仲林呵呵笑道:“老弟师承何处?” 凌钦霜道:“非是有意相瞒,只是家师有训,万不可违。还请见谅。”秦仲林怪道:“老弟一万个好,便只如此遮遮掩掩,忒不爽快。”秦伯箫道:“小老弟尊师重道,要你这厮胡言什么?若非坛酒告罄,定与一醉方休。”凌钦霜道:“无妨,好酒多有。”说着俯身在地上摸索一阵,便听一阵咝咝之声自他身后地上发出,秦氏三虎听得正是先前铺外所闻怪响,便见一块地砖翻转起来,露出一个大洞。 秦氏三虎虽深信这少年乃侠义之辈,却不由得相继起身。只见暗道中走出一名老汉。凌钦霜道:“老人家,身子无碍?”那老汉笑道:“小爷妙手,老朽无事。”凌钦霜道:“这里有我照看,明日便自回家,好生休养几日。”老汉连连称是,忙自整治杯盘,置备酒肉。 凌钦霜道:“这老掌柜痼疾突犯,昏将过去。三位忽然到来,未免生疑,无奈只得暂安地窖之中,不想弄巧成拙。”秦仲林笑道:“俺大哥最是多疑,进门时听得这响动,便疑神疑鬼。”凌钦霜道:“确是我思虑不周,三位恕罪。”施了一礼。秦伯箫干笑道:“不怪不怪。” 余北冥在窗外看得真切,暗道:“这厮在此冒充掌柜,又兜了一个大圈子,却到底所图何事?看他胸无块垒,却如何与秦老大、秦老三这般人物交道?行走江湖,嘿嘿,岂非自讨苦吃。”心中胡思乱想,却无半点头绪,越发焦躁。 四人坐定,喝起酒来,不一时酒酣耳热。凌钦霜仍以小杯缓斟缓饮,秦仲林则大碗鲸吞,口中一刻不停。二人勾肩搭背,不住痛骂朝廷无道,言谈甚是投机。秦伯箫笑意盈脸,不动声色,心中却时刻想着那所谓大事,便不时较量些枪棒,拿些言语撩拨,见凌钦霜竟似浑然忘了,毫不接洽,自己却也不好挑明。而秦叔寒只沉着脸一言不发,更是滴酒未沾,双眼偶尔向那窖门瞥去。老汉打熬不住,闭了窖门,自入内室歇息。 推杯换盏之间,烛火枯干,夜幕退去,东方已微露曙光。 眼见二弟大醉,那少年亦有醉意,秦伯箫终于按捺不住,起身说道:“这酒喝得痛快!我们兄弟得遇老弟,真是平生幸事。只恨为时不早,我等尚有要事,就此告辞。” 余北冥苦等一夜,眼见诸人饮酒作乐,只恨得牙根痒痒,却不甘半途而废,惟有苦苦忍耐。此时听得秦伯箫此言,心中大喜:“这帮反贼,总算入正题了。”转念又想:“这老儿当真沉得住气,一夜隐忍,这当口却仍要以退为进。” 凌钦霜啊的一声,跳将起来道:“险些误了大事!”他饮酒不多,略一吹风,便即清醒,说道:“三位夤夜赶路,可要去双桥县?”伯叔二人微微一惊,秦仲林醉醺醺笑道:“老弟便是了得!”凌钦霜道:“我日前抵此,一日之间,便见得十数批人马前赴双桥。想来三位也是为那人而来。”秦伯箫道:“不错。”凌钦霜道:“我所求正是此事,万望三位相助一臂之力。”说着起身深深一揖。 秦伯箫早已猜到他所求定与双桥之行有关,此前长谈,不过便为表明心迹,虽不知他而后何故佯装忘却,但此时听他这般说了,心中大喜,自忖此子武功高强,若得臂助,伏击慕容云卿则平添胜算。然他仍不动声色,缓缓道:“老弟,尚请明言。” 凌钦霜面色凝重,一字字地道:“我人微言轻,故恳请三位赶赴双桥,说服江湖豪杰,务必于今日撤离,否则大难临头!” 第7章 群聚双桥(1) 此言一出,秦氏三虎与余北冥无不大惊。秦仲林酒醒尚未醒,道:“大鸡骨头?”秦伯箫道:“此话怎讲?”凌钦霜面色凝重,道:“时不我待,且随我速往双桥,在下沿途细表。”说罢快步而出。秦氏三虎面面相觑。秦仲林叫道:“奶奶个雄,老弟等俺一等。”直追出去。 秦伯箫沉吟道:“三弟,怎样?”秦叔寒道:“不似作伪。”秦伯箫颔首道:“所谓大难临头,却是难解,莫不是故弄玄虚?”但听秦仲林在远远大叫,秦伯箫心下不悦,兀自犹豫,秦叔寒又道:“此子不凡,宁信其有。”劫杀之举,乃他所提,秦伯箫本也不敢苟同,此时闻言,自便依了。 出铺穿林,凌钦霜已立马相候。秦仲林酒醒了七八分,勾肩斜靠,状甚亲密。凌钦霜道:“三位,事不宜迟。”当下四人策马扬鞭,迎着朝阳疾驰而去。 余北冥见得三人远去,大步出林,心下怒不可遏:“尔等寻欢作乐,却叫老爷喝风受冻,白白苦挨一宿。什么大难临头,不知所云。待到得双桥,必有你好看!”上了官道,刚走两步,蓦地想起一事,转身奔回。 进得铺内,余北冥直钻内堂,俯身掀开地窖,入内查看,见得不过十几坛酒,确无可疑,又入内房,见那老汉兀自熟睡,哼了一声,便自走出。一转头,无意间见得数丈外的杂乱黄草间透出一抹墨绿,不由一奇,近前拨看时,竟有一块铁板,上铸铁环,绿锈斑斓。这铁板陷于土里,为乱草掩盖,甚是隐秘,若不细看,绝难发现。 余北冥心中纳罕,一把攥住铁环,奋力提起。铁板哐然洞开,但觉寒气扑面,不由得倒退几步,心道:“这铁板不下二百斤,那老汉何能打开?必有古怪。” 定睛向洞口望去,便见一排石阶蜿蜒曲折,通向幽冥深处。当下回铺提了老汉前来,喝问情由。老汉道:“老汉早见得这块铁板,只无力开启,便自罢了。” 余北冥见洞内漆黑,不敢冒进,摸出石子,扔进洞中。就听洞中回声悠长,竟是极深,心下更奇,当下打火点了枯枝,一步步向洞中探去。 甬道极窄,仅容一人通过,余北冥如履薄冰,只怕洞内暗藏机关,脚步极缓。俯身看时,石阶灰尘极厚,确是久无人至。甬道一路曲折,初时平缓,二十丈后骤然变陡,再行十余丈,竟几近垂直。余北冥心中疑虑更甚,不知这荒郊野外如何冒出这样一个秘道。不一时石阶复缓,未行几步,便至尽头,再无路可行。火光中,就见眼前石壁凹凸,摸索敲打半晌,却无甚异处。正自迟疑,手中枯枝燃尽,无奈只得返还。然他心下不甘,又点一节枯枝,重至石壁前。他自忖前方必有通路,当下将火把斜靠阶上,提一口气,运劲双臂,在那壁上猛力一推。砰的一声,却是纹丝不动。向左手石壁击打,亦无动静。待向右推时,那壁忽地晃了一晃。余北冥大喜,深吸一口真气,又是重重一击。那石壁晃动更甚,泥沙扑簌而下。他略一退后,待泥沙落尽,复又猛击。不一时,壁上竟隐隐露出一道门户痕迹来。 余北冥既见出路,怎肯罢休?然他适才发力过巨,一时头晕目眩,当下盘腿吐纳,养足气力,复又气沉丹田,力贯双臂,缓缓向那石门推将出去。但此番直累得他双臂作痛,骨骼作响,那门却似铸在壁上一般,毫无半点动静。 余北冥心下纳罕,心知此门或有机关操控,四下勘察良久,竟仍一无所获。纵然盛怒,却无奈何,只得出洞。见得日头当空,光芒耀眼,竟已时过正午。那老汉自在树下纳凉。那唤作小九的伙计在旁相伴,笑谈昨夜捕猎遇险,见得余北冥,忙抢来问道:“里面可有什么?”余北冥疲惫不堪,闻言大怒,闭了铁板,将他二人喝骂一通,扬长向东而去。他本非暴躁之人,只因昨夜一宿无功,今日又白忙一场,两下怒气加到一起,不觉怒不可遏。 余北冥轻功甚佳,虽在洞内大耗气力,身法仍是迅捷异常,不过片时,便奔出数里。遥见前方岗峦起伏,隐隐见得一座小县。思及前路未卜,县中危机四伏,脚下不由略缓。 忽见尘土飞扬,一匹白马四蹄翻飞,迎面奔将过来。余北冥心头骤紧,脚步登止,凝神戒备。白马奔驰极快,嘶风卷至。乘者翻身下马,略一拱手,朗声说道:“余大人,在下恭候多时了。”余北冥定睛望去,不由一惊,失声道:“是你?”那人一袭青衫,眉清目秀,却是老骥酒铺的冒牌掌柜、四品带刀侍卫凌钦霜。 凌钦霜道:“余大人,昨夜辛苦了。”余北冥听他口称“余大人”,已是一惊,他前日虽与凌钦霜略有交涉,却未自表身份。待闻次句,不由又惊又怒,道:“全拜阁下所赐!”凌钦霜躬身叹道:“万望恕罪。”余北冥冷哼一声:“你昨夜何不挑明?”凌钦霜道:“我若说破,余大人而今岂有命在?”余北冥森然道:“你这厮既然反叛,何故惺惺作态?”凌钦霜皱眉道:“在下断无加害之意。前日大人借酒浇愁,在下无意得聆酒后之言,方知大人虽存此心,却有所虑。故特前来,乃望大人莫要助纣为虐。” 余北冥一呆之下,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放屁!你这厮好生猖狂,今便将你碎尸万段!”话音未落,手中已多了一把软剑,身形斜斜飘出,软剑凌空弄影,游龙般向凌钦霜咽喉疾刺而去。原来他虽是带刀侍卫,宫中常年佩刀,刀法不俗,然他称手兵刃却是软剑。软剑暗藏腰间,陡然出手,往往一击致命。又因太师有言,为免身份败露,不可相携御用佩刀,故非止余北冥,凌钦霜亦未带刀。 骤见寒光闪动,凌钦霜也是一惊,身形向侧疾闪,堪堪让开来剑,随即右手探出,便欲夺剑。余北冥虽在盛怒之中,头脑亦颇清醒,自知此子内力深厚,当下手腕一抖,软剑似蛇般向他腕上缠去,迅灵无比。凌钦霜喝声:“好!”向后飘出,避过软剑,随即探指,如电弹出,嗡的一声,正中剑身。这一指暗蕴内劲,软剑竟被带得向右偏出。余北冥只觉虎口发麻,心下暗自吃惊,深吸一口气,猱身再次攻上。凌钦霜只空手相抵,不过二十余招,对手软剑竟七次为他弹开。 每每指剑交接,嗡嗡声中,余北冥便觉一道内劲透剑袭来,胸口一滞,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得撤剑护胸。凌钦霜却不趁虚而入,一招占先,便复退步,决不抢攻。余北冥身经百战,大怒之余,自知力拼万难取胜,喝声:“小贼!”施展轻功,东一飘,西一晃,在凌钦霜周身游走,软剑一沾既逝,决不滞留。凌钦霜见状竟是凝步不动,抱元归一,静待来攻。 余北冥在这软剑上浸淫十余载,剑势时而轻灵,时而稳重,轻灵时剑如柔丝,毫无半分重量。厚重处浑似铁锤,雷霆万钧,再加上形如鬼魅的身法,相得益彰,实是造诣非浅。就见剑光霍霍,一道道森森寒光或直或斜,或长或短,闪烁不已,四面八方,纷将凌钦霜卷去。 那剑风时而呼啸,时而却无劈空之声,足见收发自如。然凌钦霜身形隐于剑光之中,不过信手挥掌,更不离周身三尺,便将门户封得滴水不漏,任余北冥如何变招,也无济于事。余北冥亦从未见得举手投足毫无破绽之人,只感骇然。一时之间,一个动如脱兔,一个静若处子,战局煞是诡异。 第8章 群聚双桥(2) 又斗片时,余北冥忽见凌钦霜目光游离远方,好似察觉异象。便这么一疏神,胸口破绽立现,余北冥哪会放过,登时中宫直进,剑上光芒闪烁,嗤嗤疾响。这一剑如若受得实了,必然开膛破肚。眼见对方绝难自救,余北冥心头却是莫名一颤:“我真要杀了他?”心虽颤动,手却难停。剑尖堪堪刺抵胸口之际,凌钦霜双肘一合,夹住软剑。余北冥一呆,挺剑欲刺时,凌钦霜身形一晃,已飘然退开。余北冥见他死里逃生,一时不知是喜是怒。凌钦霜那一疏神,却因听得前路传来隐隐蹄声,而后骤然危殆,虽勉强夹住软剑,左肘已为剑刃划伤。心惊肉跳之余,自不敢再疏忽,凝神静气,登又滴水不漏,对手再攻时,已无从下手。 余北冥攻无功,退不甘,更知这般拼斗,自己大耗内力,决计难堪久斗。心念一动,暗取石子,移形换影之际,倏地剑交左手,飕的一响,石子破空而出,打向对方后脑。 凌钦霜听得脑后风起,微微吃惊,侧闪开来。岂知对手迅疾,绕身飞转,石子竟满天花雨般疾速打来,且枚枚均指要穴,毫厘不差。凌钦霜左闪右避,双手挥舞,又接数枚,暴喝一声,反掷出去。石子在半空相撞,嘭嘭之声竟是震耳欲聋。 余北冥心下大骇,自知再斗下去不过自取其辱,忽听凌钦霜朗声道:“且慢!”余北冥缓下身形,怒目而视。凌钦霜拱手道:“余大人暗器功夫了得,在下甘拜下风。”余北冥面如死灰,道:“不必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我去当反贼,却是做梦!” 凌钦霜却似不闻,目不稍转,竟向他身后望去,旋即目光一暗,叹道:“大人执意如此,在下岂敢勉强?县内藏龙卧虎,在下良言相劝,还是莫往为好。”语毕翻身上马,略一抱拳,打马反入县内。 余北冥站在道上,望着他远去背影,呆立良久,忽听身后传来得得蹄声,登时回过神来,扭头望去,却是一辆篷车。篷车沉重,虽有两匹驽马拖拉,走得仍是极慢。时至正午,日头当空,驾座上一名少女挥鞭赶马,早已挥汗如雨。 马至近前,那少女迟疑片刻,方下得车来,怯怯向余北冥道:“劳驾,这里便是双桥县么?”声甚娇柔婉转。余北冥见她一身墨绿麻衣,甚是破旧,然汗透湿衣,突显体态婀娜,双颊如火,更增照人容光,一呆之下,方道:“正是。”少女嫣然一笑,向车中道:“师父,到啦。”声甚欢悦,目光却透着淡淡幽怨。只听车内有人道:“总算到了。” 余北冥听那人说话既无欢悦之情,亦无悲伤之意,更是有气无力,心甚奇怪,便向那少女道:“敢问姑娘,来此所为何事?”那少女抬起头来,明眸流盼,只是望着他,却不答话。余北冥为她容光所摄,不敢逼视,垂下头来,却听车中那人道:“事无不可对人言。絮儿,相告无妨。”那少女幽幽道:“师母葬在这里,师父带我一道前来拜祭。” 余北冥沉吟道:“尊师可是江湖之人?”那少女秀眉微蹙,好似不耐,却听车中那人道:“不过是相忘江湖之人。”余北冥不明其意,便道:“县中甚是不靖,素有强人出没,二位还是莫去为好。”那人道:“承蒙相告。”向那少女道:“絮儿,走罢。”那少女应了,上了驾座,挥鞭缓缓而去。 余北冥心道:“这二人毫无惧态,似非常人。但看这女子不似身怀绝艺,车里那人更是中气不足,半死不活,却是怪哉。”见那篷车越行越远,便缓缓随行。 余北冥本欲探听虚实,但相随良久,却不闻半点声息。那篷车又委实行得极慢,余北冥且走且停,跟了半里,大不耐烦,骂道:“纵是古怪,又与我何干?”当下展开轻功,带起一阵疾风,从车边飞掠而过,转眼去得远了。 房屋鳞次栉比,双桥县已在眼前。进得县来,但见买卖关张,铺户上板,街上空荡荡地,一眼望去,却似个死镇。穿街过巷,飞檐走壁,连探数家客栈,均是无人,更不闻鸡犬之声,偌大县上,竟似只有自己一个活人,不由得既惊且骇,心道:“若说百姓逃亡,那也罢了,然秦氏三虎之流分明来此,却怎也一个不见?更不见半个同僚,着实可怪。” 辗转上得一座石桥,听得脚下波波水声,忽地想起一事,当下拆开太师书函。见信上不过寥寥数字:“九月初四,至县东汪府听差,违者就地正法。口令曰:‘风雨之润,星汉之华。渊岳其心,麟凤其采。’”署名蔡京,太师朱钤在后。 余北冥本道拆信便知原委,岂料仍是一头雾水,甚觉沮丧,却也无法可想,心道:“汪府?便是那满门无常附身的汪家?却为何聚集在彼?看来这汪家血案亦有隐情。”自忖今日便是九月初四,想来同僚或已于彼相候,自己一路诸多耽搁,恐已误事,当下匆匆向东而去。 未行数步,突见街角一所小院门前系着一匹白马,貌相神骏,正凌钦霜的坐骑。余北冥心头一动,环顾无人,当即放缓脚步,倏忽掠近土墙边,侧耳听时,果然便有人语之声。 他心头一喜,伏墙向内观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见院中摆着七八张方桌,分列左右,每桌都坐得五六人,均是鸢肩扎腰的练家子。余北冥略一点数,竟不下三四十人。但见诸人目光均射向正中那人身上,转头看时,那人一袭青衫,泰然而立,正是凌钦霜。看人人目光冷峻,不发一言,好似欲吞了他一般。 过得片时,左首一名豹头环眼的大汉站起身来,森然道:“小子,若是依你,却该如何了结?”余北冥见那人胸前一条八爪盘龙,知是太湖悍匪银龙帮帮主尹通。 凌钦霜微微皱眉,一揖说道:“诸位江湖前辈在上,晚辈岂敢造次狂言?不知尹前辈如有高见?”尹通把手一扬,冷笑道:“先破内卫,再杀慕容。”凌钦霜沉声道:“在坐前辈想来也是人同此心了?”右侧一个秃头独眼汉子阴恻恻地道:“慕容云卿非杀不可,至于狗屁内卫,不来便罢,若是敢来,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群雄听罢,纷纷喝起彩来,一时无数蔑视目光射到凌钦霜身上。 待众人喝声停歇,凌钦霜道:“诸位前辈不信晚辈所言?”那秃头汉子道:“管你是真是假,大伙谁耐烦与你这厮纠缠?你究竟受何人指使,有何所图?”此人匪号“金眼秃鹫”,却是个江洋大盗,在江湖上恶迹昭彰。 凌钦霜早听过此人恶名,但既自负重任,不便发作,身子微微颤抖,道:“在下非受谁人指使,乃因此次双桥之会,实是蔡京老贼奸计,中间存有极大阴谋。个中曲折原委,在下悉已告知,断无半分虚言。斗胆便请诸位归去,以免无谓死伤。” 在座多是江湖黑道,闻言不由嘻嘻哈哈,纷纷冷笑起来。只听有人笑道:“你这朝廷鹰犬,当咱们与你一般是三岁小儿么,编出一番鬼话吓唬老子。”有人斥道:“俺远道而来,势在必得,凭你几句胡说八道,便想诓俺回去?”有人骂道:“大伙活剥了他,啖肉饮血!” 叫骂声中,却见一道黑影拔地而起,乍起乍落,直扑凌钦霜而来,口里笑道:“爷爷教你个乖!”凌钦霜略一撤步,闪身避过。 只听人从中有人笑道:“嘿嘿,飞天小乳鸽。”另一人笑道:“这厮正是对手,也省得咱们落个以大欺小之名。” 原来此人唤作曲歌,匪号“飞天神鹰”,虽是个采花贼,专一奸淫妇女,却欺软怕硬,全无半分硬气,故戏称之“飞天小乳鸽”。曲歌听得嘲笑,却不着恼,笑道:“小乳鸽替哥哥们废了这厮,权作一笑。”哄笑声中,见他身子凌空一折,反扑凌钦霜背心。凌钦霜侧身再闪。曲歌沾地即起,双爪连环,苍鹰搏兔一般连攻十三式,老辣狠厉,快不可言。凌钦霜连连倒退,避得十二爪,背后已抵方桌。他既为劝解而来,若得兵戎相见,实违本意,但对方第十三爪罩住周身,实是避无可避,只得抬掌相迎。曲歌为掌风一扫,胸口隐痛,大惊之下,翻身撇开。那曲歌不过便“神鹰十三式”这三板斧而已,见得无功,早已怯了,但众目睽睽之下,怎好认输,正待又上,忽觉背心一麻,竟被高高举起,呼地一声,重重摔出丈外,半晌爬不起来。 第9章 群聚双桥(3) 群雄一片哗然,却见一条大汉立在场中,大声道:“凌老弟是俺们兄弟带来的,谁若要伤他,先过俺这关!”却是秦仲林,见他双拳紧握,昂然环顾,一脸的冲冲怒气。凌钦霜心下感激,正待上前,忽觉背后风起,疾向侧闪,一把三尺飞刀堪堪擦身而过。只听一人森然道:“原来却是临远镖局与官府合谋,无怪这般嚣张。”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秦仲林大喝一声,转头看时,发话的却是一个瘦高汉子,背插数把飞刀,斗笠却遮住了大半面目,不由怪道:“你是甚人,暗算俺兄弟?”那人却不睬他,缓缓而起,斗笠之下一双眸子寒意逼人,射向凌钦霜。凌钦霜拱手道:“前辈有何见教?”那人更不答话,抬手便向他抓去。 凌钦霜但觉来势猛恶,肩头一缩,拂袖荡开。秦仲林哇哇大叫,大步抢来,呼地一拳,猛向那人胸前击去。那人怒道:“来得好!”回掌相抵。啪的一声,拳掌相交,秦仲林但觉气血翻涌,踉跄跌出三步。凌钦霜忙即相扶。那人冷笑道:“秦兄这等身手,也有心独吞宝物?只怕在剑神手下,过不得半招吧。”秦仲林大吼一声,挣扎欲上,却被凌钦霜拦住。忽见一人缓缓转出,笑道:“阁下可是鸿鹰会罗老弟?”却是秦伯箫来了。那人道:“不错。”秦伯箫温言道:“罗老弟大名,老朽素来仰慕。”那人哼了一声:“不敢。” 一旁早有人叫了起来:“秦老儿,这厮与你临远镖局有甚瓜葛?”“快说,你莫非有意独吞宝物?”“果然居心叵测!”“废什么话,一并杀了!” 秦伯箫一挥手,微笑道:“诸位息怒,我兄弟鲁莽,莫要见怪。”顿了顿,又道:“我兄弟与这少年也是初识,并无深交。昨夜把酒长谈,乃知他当年误入歧途,今已痛改前非,脱离官场。”“痛改前非?当真可笑!”那鸿鹰会舵主罗清涎冷冷道:“既无深交,焉敢听他一面之辞?” 秦伯箫道:“老朽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自忖从未走眼……”罗清涎截口道:“官府向来狡诈,笑里藏刀不过家常便饭。事关重大,秦老哥怎敢担保此人不是官府内应?”群雄听罢,纷纷叫嚷起来。 秦伯箫默然不语。忽听凌钦霜朗声道:“那封太师亲笔公函,诸位怎么说?”众皆一怔,纷纷叫道:“什么公函?”凌钦霜面色微变,望向秦伯箫。秦伯箫道:“公函在此。”说着掏出一封信函。凌钦霜道:“诸位,此乃蔡京亲笔公函,在下适才所言之事皆在信上,诸位便请过目。”当下交付罗清涎。罗清涎草草看罢,一言不发,便与他人传阅。 余北冥远远观望,心下寻思:“我那公函不过寥寥数字,他这封却足有三页,却说些什么?”眼见群雄观看之际大都心不在焉,草草览罢便算,自也有那不识字者随手撇开。 不一时传阅已毕,诸人交头接耳,大都面色凝重。 凌钦霜道:“各位以为如何?”秦仲林也大声道:“说话呀,怎都哑巴了?”罗清涎冷笑道:“有甚好说?尔等既言辞凿凿,这物证若与口供不一,岂非让人笑掉大牙?”秦仲林勃然大怒,喝道:“你这厮……”凌钦霜止住他,道:“你道此信有假?”罗清涎道:“是真是假,阁下心知肚明。”说话间忽地取下斗笠,道,“且看我额上金印!当年因那财主诬告我杀人,县官与他串谋一气,才让老子落得刺配沙门岛的下场。我怒杀公差,流亡江湖。若非如此,何有今日鸿鹰会?县官所作伪证,比你高明十倍不止!哼,今日任你舌灿莲花,罗某只当放屁!”众人本就将信将疑,听了这番言语,忍不住纷纷叫好。凌钦霜本处嫌疑之地,此时无疑火上浇油。 尹通忽地起身,缓缓道:“诸位稍安勿躁。”待众声稍歇,才道,“窃认为,此信乃太师府所出,断然无疑。”罗清涎道:“何以见得?”尹通道:“一者,信上之字乃‘蔡体’无疑……”话未说完,罗清涎便道:“那又如何?苏黄米蔡四大字体,当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又有甚稀罕?”尹通道:“罗兄此言不错,只此一点不足为凭。但这枚朱钤却是如山铁证。区区虽是草莽,却附庸风雅,颇有书画之癖。当年率众劫得一条官船,缴获不少珍贵字画,今尚悬于卧室之内,每日望穿秋水,爱不释手。”说话间竟满是陶醉之色。众人看得好笑,嘘声一片。有人笑道:“何不当你老子牌位供起来,早晚三叩首,晨昏五柱香?”一时哄笑不绝。罗清涎不耐道:“那又如何?”尹通道:“书画之中,却有一道奏折,正是蔡京手书。那折上朱印与此信一模一样。图章或可仿制,然这朱砂印泥乃宫廷御用,兄弟以性命担保,若非王公贵族,旁人断不可得。”罗清涎哼了一声,皱眉不语。在座一时议论纷纭。 秦仲林笑道:“尹兄既是行家,还有甚话好说,咱们若不回去,岂不枉费凌老弟一番苦心?”忽听一个尖锐声音道:“其信纵真,其言可信乎?”余北冥一听便知,此人乃是秦叔寒。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喧哗。罗清涎第一个叫道:“不错,此信虽出自太师府,然正如秦三爷所言,内容真假难辨。” 秦仲林不知秦叔寒文绉绉说了什么,听得众议,怒喝道:“老三,你竟也怀疑凌老弟么?”秦叔寒正襟危坐,淡淡道:“是。” 秦仲林勃然大怒:“你……你……昨夜凌老弟肺腑之言,你全当是放屁么?”秦叔寒闭目道:“不错!”秦仲林气得炸破胸膛,几欲挥拳相向。秦伯箫拦住他,望了凌钦霜一眼,叹道:“咱兄弟与他萍水相逢,倘若真是奸细,岂非害了一众豪杰?”秦仲林双目圆睁,瞪着秦伯箫,喝道:“俺说不是便不是!”撇开了他,向凌钦霜道:“老弟,这群人自寻死路,又何必理会?咱们走!”拉他便要出门。凌钦霜此刻也毫无办法,却又不愿这般离去,一时犹豫难决。 群雄见状,越发认定此中有诈,纷纷叫道:“想走,没这么容易!”“这必是朝廷奸计,引我等入彀。”“先杀了这厮再说。”群情激愤,一时间刀剑纷纷亮了出来,早有数人拦住大门。 正在此时,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长笑,声震屋瓦,却是忽东忽西,不知是从何方传来。众人纷纷叫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话音方落,便见八名白衣少年从墙外飘然落入院中。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倒退。就听得那声音悠悠道:“忠告而善道之,不可而止,毋自辱也!”话语声中,只见门外缓步走出一名文士来。那文士四十一二岁年纪,青衫峨冠,轻裘缓带,神情儒雅潇洒,额下三绺长须,手中折扇轻摇,庭前一立,登时英气逼人。那八名白衣少年便于他身侧立定。 余北冥伏于墙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这九人倏忽而至,他竟全然未觉,一时冷汗直冒。 群雄一见此人,登时鸦雀无声,无不垂拱而立,神态恭谨之极,显见得此人来历非常。 那文士目光一转,犹似春风拂柳,掠过院中众人,最后停在凌钦霜脸上,微笑道:“孔圣之言虽智,何及少侠之勇?果然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凌钦霜却不识此人,见得众人举止奇怪,又听他谈吐不俗,便上前数步,说道:“请问先生高姓大名?”此言一出,只教群雄错愕,八名白衣少年立要发作。那文士却微笑一揖,道:“不敢。在下姓江,名自流,贱名有辱清听。”凌钦霜啊的一声,又惊又喜,躬身下拜,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江大侠恕罪。” 余北冥自那文士进院后,一直寻思此人是谁,此刻听得姓名,不由浑身一震,原来此人便是名动江湖的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此人不但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更兼武功绝顶,白道敬重有加,黑道则谈之色变,却不想竟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第10章 群聚双桥(4) 江自流缓步上前,道:“不必拘礼。”伸手在他手腕一托。凌钦霜只感一股滔天巨力几欲将他身子掀起,大惊之下,不暇细想,忙运劲相抗时,那力道骤而消失无踪,只感一时轻飘飘地,站起身来。 江自流这一抬之间,便已探知凌钦霜武功深浅。他平素接见后辈,必催发内力相试,却无半分相害之意,但凡江湖中人,此乃尽知之事,自无需相抗。此时待觉凌钦霜发力,心下已然明白,此人必是初涉江湖,并无甚经验。然却始终苦心规劝众人,不由赞道:“难得,难得!”凌钦霜却只感浑身乏力,几乎便要摔倒,凝神半晌,方自无恙,自忖江自流内功收发如意,深不可测,不知他赞从何来,一时怔怔望着他。 江自流折扇一挥,朗声道:“各位兄弟,不知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众人见他忽然至此,心下无不惴惴。江自流侠名远播,平素虽鲜涉江湖,然但凡闻得大奸大恶之徒,纵然相隔千里,亦必定铲之除之。今日在场之人,虽无大奸大恶,十之六七亦非善类,这时虽听他说得客气,亦自心惊肉跳。那少数作恶多端者便道他得知群聚在此,故来铲除;更多的却道他觊觎宝物,心怀不轨。一时各怀鬼胎,竟无人敢置答。 秦仲林见状正要道出实情,忽然背心一麻,哑穴竟被大哥封住。却见秦伯箫缓缓上前笑道:“大伙儿素来仰慕剑神慕容前辈风采,今闻其重出江湖,便不约而同前来这里拜见。”众人见他出头,无不松了口气,纷纷称是。 江自流哦了一声,躬身道:“原来是秦老爷子。既有如此美事,适才却何故争执?”秦伯箫见他听得“剑神”之名毫无所动,料知他必闻讯而来,略一沉吟,猛地一指凌钦霜,大声喝道:“他是朝廷奸细,欲对我等不利!自来官匪不两立,今日定要杀之!”这话突如其来,声色俱厉,众人无不吓了一跳。适才他对凌钦霜虽有怀疑,却也无这般激动。 江自流望了凌钦霜一眼,见他目露不屑之色,便微微一笑:“这少年杀得?” 猛听一声冷笑:“有何杀不得?”口气间竟殊无半分敬意。众人听得竟有人敢对江自流这般说话,无不震惊,转头看时,却是个满脸苦相的瘦削道士,并无一人相识。 江自流却不着恼,淡淡道:“清孤道长有何高见?”那道士乃是太玄剑客清孤子,一手“太玄幽魂剑”独步西南,却鲜至中原,见江自流识得自己,微微吃惊,当下说道:“既是贪官,又是细作,有何杀不得?” 江自流道:“说这少年是贪官、是细作,有何凭据?他可承认?”清孤子道:“这厮岂会承认?”江自流道:“他若自承细作,道长信也不信?”清孤子道:“笑话!”江自流道:“那便是信了?”清孤子颔首。江自流道:“他若自承不是,道长可信否?”清孤子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显是不信之色。江自流道:“这便是了。他道是,你便信,他说不是,你便不信。诸位既先入为主,早有定论,还问得什么?”清孤子道:“是非曲直,原本难明。他既自处嫌疑之地,又怨得谁来?”江自流微微一笑,道:“我若说他乃是敝庄贵客,奉江某命而来,道长可还有话说?” 此言一出,非只众人震惊,凌钦霜亦是莫名。他虽久闻江自流大名,今日却是初见,不知他何出此言。 清孤子呆了呆,道:“这……”江自流道目光一闪,笑道:“怎么,不信?”清孤子见他目光灿然,好似洞悉一切,不由心头一颤,躬身道:“江大侠言出法随,贫道岂敢?”江自流抚掌道:“好。诸位还有何异议?”众人见江自流横插一手,虽觉不忿,又怎敢多言?忽听一人朗声道:“晚辈有话要说。”众人一齐转头,见说话的正是凌钦霜。 江自流微笑道:“但说无妨。”凌钦霜正色道:“江大侠义薄云天,晚辈感激不尽。然晚辈此来劝解,成与不成,但求心安,非奉谁人之命而来。江大侠挟持众议,实不敢苟同。”众人听得此言,均想:“这厮恁地不知好歹!”随来少年亦颇光火,纷纷喝道:“放肆!” 江自流扬手止住,抚掌道:“此言深得我心!江某言行失当,多有冒犯,尚望海涵!”说着深深一揖。凌钦霜慌忙还礼,连称不敢。 江自流青衫一拂,朗声道:“但凭此等心怀,谁人敢说他是细作?”众虽不以为然,也不再多言。江自流哈哈一笑,携住凌钦霜的手,径向内行。四名白衣少年当庭另开一席,整置杯盘。江自流又向在场群雄一一见礼,略作寒暄,方自来到席前。 江自流请凌钦霜上座,凌钦霜再三谦让,自于角落座了。 此处虽是废弃庄园,然今日群豪齐集,酒肉自是备得颇丰。群雄方自坐定,早有酒肉捧将出来。 江自流斟酒举杯,朗声说道:“各派掌门远来辛苦,江某造访突兀,特此告罪。”说着举杯一饮而尽。群雄连称不敢,也均举杯,心下却无不惴惴。 江自流酒兴甚豪,连尽十数杯,自与诸人谈笑风生。在座多非智谋之辈,明知他来者不善,却无计可施,想到适才秦伯箫、清孤子首当其冲,一个言语婉转,一个态度强硬,便不约而同转过头去望向他二人。 秦伯箫适才开口,自有收拢人心之意,却暗蕴更大图谋,此时见状,微微一笑,起身说道:“诸位痛饮方酣,老朽实不该扫了兴致,然却有几句话要向江大侠相询,还请莫怪。” 江自流微笑道:“不必客气。诸位今日群集此处,为的是商议对付慕容云卿,江某岂有不知?实不相瞒,江某亦是为此而来。” 群雄听他自承来意,均是一凛。秦伯箫把心一横,自也开门见山,道:“那么凌侍卫的话,江大侠有何感想?”他料想江自流绝非恰巧而至,必已暗窥多时,方才露面,故凌钦霜之言自也无需赘述。江自流哦了一声,向凌钦霜道:“什么话?” 凌钦霜道:“蔡京以慕容云卿绝世宝藏为饵,钓群雄来此,意欲围歼。内卫现已齐集汪府,稍时必有所动。” 余北冥闻言恍然,方知此行之意。 江自流听罢,微微颔首,道:“那么凌少侠意欲如何?”凌钦霜尚未开口,秦伯箫已道:“他劝我等就此离去,以免无谓伤亡。想我等慕名而来,只求一睹剑神丰采。料来江大侠亦不外如是。如若闻风而逃,岂非让江湖同道笑掉大牙?” 凌钦霜听他满口胡言,心下大为鄙夷。却见江自流自斟自饮,漫不经心道:“令弟无恙否?”秦伯箫不料他出此一言,一怔之下,道:“承蒙挂怀,舍弟偶染风寒,并无大碍。”江自流道:“如此便好。”转头望向凌钦霜,悠悠道:“忠告而善道之,不可而止,毋自辱也。此言得之。” 秦仲林暗中受制,未哼一声,此时瘫软众人之后,由秦叔寒照拂。秦伯箫看江自流神情,显然已然察觉,但见他并未说破,干笑一声,岔开话题,道:“虽然老朽说得好听,然我等一盘散沙,事到临头,实无半分主意。不敢拜问江大侠,可有应对之策?”江自流道:“秦老爷子过谦了。此一件事,不可力敌,只能智取,江某不才,略施小计,定教诸位称心如意。”众人均知江自流一言九鼎,言出法随,有他坐镇,无疑平添胜算,到时浑水摸鱼,不费吹灰之力,一时间各自寻思投机之策,却人人叫好。秦伯箫却听出江自流话里有话,但自忖其耽于声名,不会出尔反尔,便问道:“愿闻其详。”江自流道:“只一件事,诸位肯听江某调遣么?”秦伯箫心想江自流武功再强,也未必是这里数十人的对手,况且在座门人多在县外守候,少则十几,多则近百,当真动起手来,绝不致吃亏,且看他有何差遣,便道:“江大侠名动四海,谁不钦敬?但有差遣,我等无不凛遵。”众人听他这般说,纷纷称是。凌钦霜道:“愿闻妙计。” 江自流道:“咱们既知大内侍卫齐集汪府,自是先下手为强,一举歼之。”群雄却是杯盏交碰,轰然叫好。凌钦霜只暗叹一声。 余北冥暗道:“亏得我探知奸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11章 群聚双桥(5) 待众人稍静,秦伯箫缓缓道:“非是老朽泼冷水,若大内侍卫均如凌侍卫一般武功,若要一举歼之,恐非易事。”群雄闻言,纷纷向凌钦霜投去不屑之色。先前见他与“飞天神鹰”那等宵小相斗,尚且战之不下,自对秦伯箫之言不以为然, 秦伯箫见状,道:“凌侍卫,还请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诸位开开眼界。”凌钦霜哼了一声,也不睬他。江自流越发喜欢,唤他至对桌坐下,低声道:“江湖之中,若要服众,岂可似那腐儒论道,空口白话?” 话音未落,倏地嗤的一响,更不起身,身向前倾,折扇势夹劲风,向凌钦霜左胁点去。他笑谈之中陡然偷袭后辈,实是自跌身份。但他早知凌钦霜功力深浅,有意让他当众立威,这一手看似犀利,实则不过两成功力。 群雄见他骤然出招,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众所周知,当今江湖能与江自流匹敌者几乎无二,虽知他此时不过试他身手,但若如此一招无声无息地向自己袭来,十九抵挡不住。 此等变故凌钦霜也始料未及,但见出手之疾之猛,乃是从所未见,且暗藏诸多后招。不过这电光石火之间,折扇已至胸前。凌钦霜心中一震,危急中亦不离椅,向右疾掠,扇骨贴胸口划过,震得隐隐作痛。他不及细想,左手疾探,径向江自流面门抓去。骤一出手,心中大凛:“我竟抢攻出手,岂非要遭?”江自流见他避开突袭不算,一招立时反击,不觉赞道:“好!”更不理会来招,折扇横劈,扫他胸口。折扇距胸口不过寸余,凌钦霜自知进手虽亦不慢,然未及对方面门,胸口必为折扇所中。 江自流出手实是快不可言,此刻凌钦霜左臂在前难回,右手在侧未出,更无半分遮挡之力。不及转念,身形后扭,同时右掌运劲,拍在桌底。方桌立时向上弹起。凌钦霜一招即败,此举不过随手而发,聊尽人事。江自流隔桌攻击,右臂虽探在桌上,这方桌却如何伤得他?但他若抢攻,纵能得手,却不免为方桌扫到。众目睽睽之下自不甚光彩。江自流微微一笑,右臂闪电折回。凌钦霜后掠之间见他收手,于这转瞬之间又怎能想明此等缘由,见得方桌兀自飞起,左掌自上而下顺势击落,将之稳稳按定,旋即稳住身形,缓缓站起。 在座震天价喝起彩来。其中虽多有起哄者,亦自不乏行家,眼见二人兔起鹘落,虽不过两招,然见招式变幻奇绝,惊叹不已。犹对凌钦霜另眼相看,寻思道:“秦老大所言非虚,这厮武功固然不俗,但这份心机却更加可怕。”原来凌钦霜击桌无心插柳,众人却道他电光火石之间有意为之,迫得江自流自顾颜面,无奈收手。有些老成持重者更是担心,若是内卫个个如此了得,岂能抵挡得住? 江自流赞叹之余不免震惊:“我虽未运真力,但出招实已达到迅捷无伦的地步,此子却能避得开,击桌之举虽不免讨巧,然反击却是货真价实。此子究竟是何路数?”他胸中所学博大精深,对各家各派武功几乎无所不知,此刻对拆两招,却未看出凌钦霜的武功家数,实是破天荒头一回。 凌钦霜却怔怔出神:“师父曾谆谆告诫,本门武功,讲究后发制人,以守为主,敌愈强,则守御愈强,抢攻实是大忌。刚才却怎地出手反击,以致险象环生?” 原来,凌钦霜的武功乃一位深山隐士所受。世间武学,无不重攻轻守,但那位前辈的武学精义却是截然相反,讲求只守不攻。所谓止戈为武,习武非为杀人斗狠,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最高之境。凌钦霜习武十余年,此点自是根深蒂固。故而酒铺激斗秦氏三虎,官道大战余北冥,他均只取守势,并不反击。秦氏三虎与余北冥武功均非一流,虽亦可称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其只道凌钦霜有意相让,却是大错特错了。 适才江自流出手实在太快,凌钦霜防御丝毫未建,只得反击解围,以攻为守。亏得江自流无意伤他,才得以全身而退。看他面色从容,背心却早冷汗直冒,实是心有余悸。 二人动手之际,余北冥心下暗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蹑足向东而去。 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条南北宽巷中,巷中一座豪宅,墙高府深,气派极大。门前两座石狮子几抵丈余。这等石狮若非王公贵族府第,便在京城亦不常见,何况在这小县之中? 余北冥暗自诧异,自忖这汪大财主身份必定非常,当下查看一番,见四下无人,便自上前叩门。半晌却不闻应答,心想:“怎却无人?”自忖围墙甚高,恐难越过。正自踌躇,忽闻身后传来轻微声响,猛然回头,便见街拐角黑影一闪而逝。余北冥喝道:“谁?”抽出软剑,纵身追去。 方至街口,倏地寒光一闪,一件暗器破空而至。余北冥轻功虽佳,然暗器正面袭来,疾奔之中难以闪避,只得挥剑格挡。当的一声,但觉虎口发麻,心下一惊:“此人手劲不小。”心念未绝,背后亦闻金刃破空之声,忙向右疾闪。但此剑势猛,剑刃终究还是在他衣襟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若是躲闪稍慢,这一剑便已要了他的性命。 余北冥避过来剑,步点清风,跃上民房,以防对手再施偷袭。 居高临下,但见街心两人并肩而立,清一色的黑衣。左首那人瘦高个儿,好似竹竿,手提一把长剑。右首那人矮矮胖胖,元宝也似,腰插一根长笛。 余北冥喝道:“二位何人,为何暗施偷袭?”那黑元宝笑吟吟地道:“尊驾功夫好得很哪,可是大内侍卫?”余北冥森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黑元宝笑道:“我二人乃大内侍卫,尊驾如是,便请一叙,共商大事。否则……”黑竹竿接口道:“斩立决!”口气阴冷无比。这二人一个笑意盈盈,一个冷若冰霜,甚是古怪,思忖适才偷袭之阴毒,余北冥哪不敢掉以轻心,问道:“二位果真是大内侍卫?”黑元宝道:“不错。”余北冥道:“二位来此所谓何事?”黑元宝笑道:“杀人。”余北冥道:“杀人?”黑元宝道:“不错。”余北冥道:“杀谁?杀我?”黑元宝笑道:“非也非也。尊驾若是同僚,适才多有冒犯,自当赔罪,否则……”黑竹竿冷冷接口:“杀无赦!” 余北冥沉默片刻,忽道:“风雨之润,星汉之华。”黑元宝哈哈笑道:“渊岳其心,麟凤其采,如此说来,尊驾果是内卫了,敢问高姓大名?”那“风雨之润,星汉之华。渊岳其心,麟凤其采”乃蔡太师亲授暗语,余北冥出言试探,见他二人知晓,心下略宽,又问了些宫廷隐事,见他二人对答如流,当下飘然落地,取出金牌,拱手道:“在下四品带刀余北冥,二位兄弟眼生得很,敢问尊姓?”黑元宝笑道:“卑职龙万里。”指着那竹竿道,“这位兄弟孟铣,都是九品承忠郎。多有得罪,大人莫怪。”二人齐向余北冥施礼。 说话间到得府门前,余北冥道:“不知还有多少兄弟先到了?”龙万里道:“我二人昨夜到得县上,候了大半日,却未见一人到来,大人是第一个。”余北冥道:“却何不进府?”龙万里道:“府门紧闭,我二人微末功夫,却如何得进?”余北冥道:“说来惭愧,余某也正为此烦忧。”又问道:“二位可知此来所为何事?”龙万里道:“余大人也不知么?”余北冥不答,只取出那封密信。龙孟二人看罢,各自怀中取出信来,三封比对,竟是一字不差。 余北冥叹道:“看来太师只怕我等走漏风声,只将计划告诉了心腹之人。唉,如此作为,颇让人心寒。”龙万里道:“余大人可知那心腹之人是谁?”余北冥叹道:“太师所托非人啊。”当下将今日之事详细说与二人。 龙万里听罢怒道:“这厮背叛太师,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现在何处?”余北冥道:“怎么?”龙万里道:“俺们找他算账。”转身便行,孟铣随即跟上。余北冥急忙抢上一步,拽住二人,叫道:“切切不可!那里江湖草莽众多,虽是乌合之众,却也凶险异常,绝不能……”话音未落,龙孟二人蓦地转身,各出一掌,猛向他胸口轰来。余北冥猝不及防,但觉胸口一震,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第12章 龙潭虎穴(1) 一阵寒风吹过,得得的蹄声、浊重的喘息声划破了殷殷残霞、沙沙碎响,在寂静的县中传得好远。一骑弩马缓缓驰过,穿过长街,踏过石板,径往那群雄齐集的废弃庄园而去。残阳如血,映在马背上那白衣少年的额角上,汗珠分明射着金辉。映在他背心上,正中却是殷红一线,一连串鲜血顺着马背洒落,滴在了青石街上。 原本嘈杂的院中登时死寂,人人不由自主地都向门口望去,抽刀拔剑,大为戒备。 蹄声戛然而止,就听门外说道:“弟子左千秋有事启禀主人。”声音有条不紊,却无半分慌乱。众人惊愕间,江自流道:“请。” 院门打开,那白衣少年面色平静,缓步而入。群雄见他背心殷红,忍不住骇然而呼,不约而同让开一条道。江自流面沉如水,缓缓起身,一挥手,道:“各归其位。”话音未绝,刷刷几声清响,八柄长剑已自出鞘。那八名白衣少年非但拔剑奇迅,身法更是整齐划一,但见白影闪动,竟如八只飞燕抢出门去。院门仅容二人得过,八人却好似并排而出,不分先后,随即砰地关上。 群雄见得这一手功夫,无不变色。那左千秋目不斜视,径自来到江自流面前,低声耳语几句,躬身而立。江自流听罢,漫不经心看了他背心伤口一眼,目中忽地闪过一丝异彩,随即背负双手,望着西下夕阳,陷入沉思,面色忽而微笑,忽而凝重,一时数变。 左千秋依然垂首站在江自流身前。群雄或惊疑、或诧异、或茫然,更无一人敢开口。万籁俱寂之中,血水却自左千秋衣衫滴落不缀。他却好似浑然不觉,江自流亦如视而不见。凌钦霜心颇不忍,快步而出,伸手撕开左千秋背心衣服,见那伤口虽不深,却极长极细,伸左手食指在伤口周围点了数处穴道,血流登时缓了。当下撕下衣襟,给他裹好伤口。 自始至终,左千秋未曾抬头,未曾轻动。凌钦霜见他脸白如纸,已无半点血色,却恍惚间露出一丝痴痴笑意。再见江自流好似入定一般,一时不知如何启齿。 不耐烦者已然窃窃私语,探头外顾。过得半晌,江自流忽而叹了一声,摇摇头,喃喃吐出三个字:“好了得!”抚慰左千秋几句,挥手令其退下。左千秋望了凌钦霜一眼,略一欠身,转身而去。群雄惊诧莫名,交头接耳。 江自流见状缓缓道:“诸位稍安勿躁……”他内力充沛,一开口,便将众人的言语压了下去。只听他续道:“江某筹划多时,虽生枝节,却自信十拿九稳。诸位但听调遣,必得偿所愿。”群雄只等他说解疑团,哪知他开口却是下令,一时颇为不悦。 秦伯箫当先道:“愿为江大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自流道:“好。肖帮主何在?” 玉烟帮帮主肖玉烟起身道:“江大侠但请吩咐,在下莫有不从。”江自流道:“贵帮腐尸兵现在何处?”肖玉烟道:“现于东郊候命。”江自流道:“肖帮主亲率贵帮精锐,伏于汪府东厢。”肖玉烟奇道:“却是为何?”江自流一挥手,道:“适时自知,速速行动。”肖玉烟心道:“想用我的腐尸毒对付内卫,算盘倒精。你对我颐指气使,老爷却不把你姓江的放在眼里!”心里骂得痛快,却怎敢与江自流当真翻脸,应声恭谨出门。 在座多是阴沉自私之辈,面上对江自流恭敬,嘴上说谨遵差遣,不敢有违,实则貌合神离,各怀鬼胎,均想独吞宝物。江自流虽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碧血山庄更是稳持武林牛耳,但此时巨利在前,谁还顾及此等虚名?肖玉烟自也如此,玉烟帮名头不响,却以腐尸毒威震江湖,此次更是倾巢而出,便是想在群雄与慕容云卿拼个两败俱伤之时,以腐尸毒收拾残局,坐收渔翁之利。此刻听得江自流如此安排,心念一动,已有计较,出门向东而去。 江自流道:“火神元君。”一名红袍汉子越众而出,只见他赤发披肩,红须如戟,面色却甚苍白,好似身染重病,见得江自流既不躬身,也不施礼,口中更无片语。群雄均识得此人乃是火神元君花青烟。此人素独来独往,擅使火器,以凤凰火名动江湖。此前火神元君不显山不露水,这时甫一出面,立刻显出一股睥睨四方的气势,群雄心中无不凛然。 江自流淡淡道:“元君近有所恃,可喜可贺,一向颇安否?”花青烟眼中似有锐芒闪过,道:“花某一无所恃,可恃惟我。”口气颇为桀骜。江自流叹道:“元君秉性如此,江某敬服。不知携了多少‘火翎’?”花青烟三面无表情,道:“所在多有。”江自流道:“不知可否借江某三颗?”花青烟自怀中取出三颗火球,扬手掷来。江自流接了,道:“到时全仰仗花先生了。”花青烟更不答话,返身而出。 江自流微微一笑,继续发号施令,何帮设伏,何门诱敌,何派突击,事无巨细,可谓滴水不漏。群雄虽满口应承奉命而行,心中却各有打算。城府深者不动声色,粗豪者却将不满之情尽数写在脸上,江自流自都看在眼里。 不一时,诸人尽皆领命而去。偌大院中,只余江凌二人。 凌钦霜先前早欲开口相询,只是无隙插口,此时终于道:“江大侠,当真难免此一战?”江自流道:“教少侠白忙一场,江某心下难安。”凌钦霜叹了口气,道:“江大侠道他们当真会奉命行事么?”江自流笑道:“你说呢?”凌钦霜冷眼旁观,自也将众人神情看得真切,叹道:“只怕未必。”江自流道:“依你之见,江某计策如何?”凌钦霜道:“晚辈岂敢妄论,只是……”江自流道:“你担心他们不肯依计行事?”凌钦霜道:“除此之外,晚辈尚有两点疑虑。其一,大伙如此声张,大内侍卫岂能无所觉察?”江自流笑道:“你道众人齐聚于此,敌人便会茫然不知么?江某便是要打草惊蛇,调虎离山,方有连环之策。另一点是什么?”凌钦霜支吾道:“这……”欲言又止。江自流道:“但说无妨。” 凌钦霜道:“江大侠之计不可谓不妙,只是先是腐尸毒,再是凤凰火,如此赶尽杀绝,岂非……岂非……”江自流笑道:“你可是想说江某手段过于狠毒?”凌钦霜道:“正是。其实,大内侍卫绝非穷凶极恶之徒,只是或老无儿女所依,或壮有家小所累,皆为谋生,身不由己。似晚辈这般孑然一身,乃是异数。晚辈对内卫大抵了解,他们不过奸佞手中杀人之刀,绝非元凶首恶。” 江自流默然半晌,叹道:“谋生……谋生……人之于世,谁又不是为了谋生?天下滔滔,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内卫虽非大奸大恶,但为蝇头微利,为谋己之生,便可谋人之死?世虽有昏君、有奸佞,然不见覆舟之水、倾船之浪,昏君终乃成昏君,奸佞终乃成奸佞。天下若多几个方腊,蔡京鼠辈只手岂能遮天?惩奸除恶,江某向不心慈手软。” 凌钦霜叹道:“以暴易暴,未知其可也。莫非就不能劝之痛改前非么?”江自流闻言怔了一怔,望着他哈哈大笑:“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又有何非?” 凌钦霜面色凝重,待他笑声稍歇,悠悠长叹一口气,续道:“晚辈久在官场,但有一番粗浅之见,未敢对人言。素仰江大侠仁侠之名,不知可愿……”江自流正色道:“江某洗耳恭听。” 凌钦霜道:“晚辈素仰方腊之勇,然造反必致生灵涂炭,两败俱伤,更予四夷可趁之机。禁军本就羸弱,再经不起内耗,否则只恐中原沦陷为时不远。依晚辈愚见,内卫之中不乏好手,江湖豪杰更是能人众多,双方若能尽释前嫌,虽未必天下太平,亦可令四夷不敢妄动。四夷既平,但有揭竿而起者,晚辈必定响应。至于蔡京,两年之内,晚辈定当手刃此贼!” 第13章 龙潭虎穴(2) 江自流默然不语,双目如电,上下打量着这少年。凌钦霜双眸炯炯,亦与之对视。过了半晌,江自流叹了口气,起身深深一揖,道:“少侠但有此心,江某望尘莫及。”凌钦霜忙道:“江大侠谬赞了。”江自流叹道:“只是世人看来,未免痴人说梦了。” 凌钦霜朗声道:“事在人为!晚辈有生之年,但求完此夙愿。”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铿然有声。此愿埋藏其心已久,既不为人知,也不求人知。今虽与江自流初逢,但对其早如雷贯耳,更知他所建碧血山庄稳持武林牛耳。碧血之名自也名副其实,山庄自上而下尽皆忠肝义胆。相交半日,凌钦霜对其敬仰有加,不觉将心底所想毫无保留地道出。自也希望江大侠可助己一臂之力。 江自流自斟自饮,默然良久,方悠悠道:“听君一席话,不由追忆往昔。想江某年少之时,又何尝没有匡复社稷之心?创碧血山庄,揽正义之士,天下有目共睹。然岁月如梭,天下,仅仅共睹而已。江某终知不过一厢情愿,实是镜花水月,遥不可及。不错,大内侍卫利欲熏心,似少侠这般如莲不染淤泥、似桂无侵于霜雪之人,实是寥寥。然江湖之人又何尝不是?一闻‘宝藏’二字,便如蝇虫逐臭,其心比之内卫,何遑多让?少侠苦口婆心,却得细作之谓。孔圣之言,自有其理。官场江湖实是一般,恶者多而善者少,贪者众而廉者寡,且以实利为重,虚名为轻。江某自忖名动当世,一呼百应,看来不过昨日黄花。”说到这里,神色一紧:“江某此言实出肺腑,少侠可萌退意?” 凌钦霜缓缓摇头,神色毫无迟疑。 江自流道:“不错,世人之心性,乃历久而蕴,混世而成,岂因他人片语可逆可还?少侠如此,世人亦然。故江某此言,不过略陈世道人心,非但毫无劝罢之意,反愿少侠日后行走江湖之时,任路多艰,此心长存。如若有何难处,江某自当竭力相助,断无二话。” 这番话诚挚恳切,凌钦霜不禁耸然动容,自己对他毫无保留,不想江大侠对自己更是推心置腹,不禁道:“晚辈定将铭记于心,终生不忘。”江自流抚了抚他肩头,道:“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化解县上危机。” 凌钦霜一怔,不禁问道:“江大侠此来,也是为慕容云卿的宝藏么?”江自流摇头道:“实不相瞒,敝庄曾与慕容云卿有约,此番他重出江湖,乃应约而来,了却经年旧怨。至于宝藏之说,实乃子虚乌有。此约除我二人,再无旁人知晓,却不知蔡京老贼从何而知,散布谣言,引大批武林人士蜂拥而至。” 凌钦霜道:“既如此说,今日之局,根本便是蔡京的圈套了?”江自流道:“除此更无别想。”凌钦霜道:“那何不与众人说明来龙去脉?” 江自流苦笑道:“却有何用?他们反会道江某觊觎宝藏。适才众人丑态你也亲见,谁管什么危机四伏,独吞这无相虚妄的宝藏。人之贪婪,莫过于此。” 凌钦霜怒道:“为了宝藏,宁可不要性命?” 江自流道:“天道惟微,谁又知得了宝藏,自己必死?贪乃杀身之由、取祸之道,自不惜以命为注,豪赌一把。圣人云:‘去甚去泰,身乃无害。’可谁又能奉行?”凌钦霜沉思片刻,蓦地一跃而起,说道:“晚辈这便前往汪府,假传蔡京之命,令内卫撤离。”江自流叹道:“只怕为时已晚。”凌钦霜诧道:“此话怎讲?” 江自流道:“你来之时,可察觉什么异样?”凌钦霜道:“异样?”江自流道:“县内百姓可是内卫所杀?”凌钦霜大吃一惊:“什么?”江自流道:“适才千秋所报,多户农家发现死尸,百姓差人皆有。死状一如汪府满门。”凌钦霜骇然变色:“汪府满门?黑白无常?”江自流黯然颔首。凌钦霜道:“这绝非内卫所为。”江自流道:“这是自然。汪大老爷既是蔡京爪牙,奉命潜伏此地多年,蔡京又岂会派人加害?”凌钦霜沉吟道:“据蔡京信中所言,汪大老爷数年前来此探查一件要事,今尚未明,乃至长居于此。此次为便于行事,便将侍卫会合之地定在汪府,亦有查明真凶之意。”江自流道:“据我所知,内卫看似一体同心,实则派系驳杂。此番蔡京矫诏,既借内卫之手覆灭草莽,亦借草莽之手剪除异己,此一石二鸟之计不可谓不毒。只叹他疑心颇重,对心腹亦有所忌,是以除了你和信中那焦秋外,余人对此行目的毫不知情。而你却行此一招,更非蔡京始料所及,才会让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凌钦霜诧道:“别有用心之人?” 江自流道:“江某来时,已命众弟子阴潜各处,以备不测。适才千秋共禀三事,其一乃百姓之死。其二,适才汪府外突发激斗,一个唤做余北冥的侍卫为二人偷袭,那二人一云龙万里,一云孟铣,亦自称内卫。”凌钦霜失声道:“余北冥?”江自流道:“你果然识得他?”凌钦霜便将昨夜与今日和余北冥会面之事说了。江自流沉默不语。 凌钦霜道:“他确是御前侍卫,那龙万里和孟铣,晚辈却未曾闻名。但大内侍卫众多,晚辈不知也不足为怪。”江自流道:“但此事甚是蹊跷。江某隐隐觉得,这县上除了江湖人士、大内侍卫外,另有一股绝强势力暗中行动,老巢便在汪府,乃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怕此刻,大内侍卫已然全军覆没了。”凌钦霜脸色大变,颤声道:“什么?却……却怎么可能?”江自流道:“千秋还道,那二人亦知‘渊岳其心,麟凤其采’。” 凌钦霜又是一惊,颤声道:“什么?”江自流缓缓道:“那伙人不知从何探得暗语,于半路取信内卫,再暗施偷袭,各个击破。试想,今日乃约定之期,却怎会未见半个内卫之影?你与余北冥在酒铺耽搁些许时日,本算免劫。但那余北冥孤身前往汪府,不啻自投罗网。” 凌钦霜全身颤抖,不住地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江自流道:“老弟无需紧张,不过江某胡乱猜测,未见得当真如此。”凌钦霜却知江自流句句入理,此言不过聊以宽慰。虽然他已脱离侍卫之身,与其中大半也未曾谋面,对之亦无甚好感,毕竟道一声同僚,想到他们竟会全军覆没,一时间焦躁不定。半晌方道:“左千秋可是为那伙人所伤?”江自流道:“这便是第三件事了。你既为他包扎,可曾觉他伤口有何异处?”凌钦霜怔了怔,道:“晚辈一心救人,不曾……”江自流微微一笑,道:“老弟宅心仁厚,想来必是如此。千秋说那人不过随意而就。伤口长六寸四分,乍看贯串,实则却节节断为三十二道,一道二分,其隙一厘,分毫不差,便是镂刻巧匠精心雕琢,亦难有这般精细。了得,了得啊!”他口气越发凝重,到后来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凌钦霜亦听得目瞪口呆,惊叹于此人剑法诡异之余,更赞叹江自流目力惊人,不过一瞥之间,便看得这般精细,忍不住问道:“那人是谁?”江自流叹道:“当今天下,有此剑法者,舍剑神其谁?”凌钦霜啊了一声,道:“慕容前辈已然来了?”江自流道:“来了。”凌钦霜道:“此举却是何意?” 江自流笑道:“不过向我下战书罢了。但汪府之事蹊跷,江某这便登门拜访。”凌钦霜一惊:“拜访?”江自流笑道:“这十几年来,能让江某去拜访的,还是第一次。”凌钦霜道:“对方既能一举击跨内卫,绝非等闲之辈,贸然深入虎穴,恐非善策。”江自流道:“依你之见,却该如何?”凌钦霜道:“晚辈以为,暗中探查为上,只恐有辱江大侠声名。”江自流一笑,微露追忆之色,道:“探查……嘿嘿,可是久违了。也罢,且作少年游。你可同去?”凌钦霜道:“晚辈义不容辞。”忽又道:“那江湖人士……”江自流道:“尽管放心,江某虽然各有安排,料来大伙也必不遵从。我之所以郑重其事做场假戏,实为探得各人的心思。”凌钦霜不解道:“什么心思?”江自流并不言语,只在院中缓缓踱步,眉眼似开似闭,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第14章 龙潭虎穴(3) 凌钦霜问道:“我们何时动身?”见江自流面色平和,似在等待什么,自知他智计过人,如此行事必然不差,自也不再相询,心下焦躁不定。 过得良久,忽听门外有人道:“主人。”凌钦霜精神一振,江自流却不张眼,道:“进。”四名白衣少年鱼贯而入。凌钦霜见这四人与自己年纪相仿,脚步沉稳,又想到这四人入门之前,自己竟未听到脚步声,不由得暗暗惊佩。 四人一字排开,齐齐欠身道:“主人。” 江自流双目微张,道:“如何?”左首那少年躬身道:“主人料事如神,众人为火神元君拦住,群聚出县。弟子等暗中尾随,见各掌门帮主分头召集手下,并去乱葬冈会合。” 江自流淡淡点头,目光转向第二人。那少年道:“回禀主人,他所言非虚。”江自流又一颔首,不发一语。那少年道:“众人在冈上喋喋不休,弟子离得远了,未曾听得真切。”江自流道:“人数几何?”那少年道:“各派首领三十八人,喽啰几近四百。” 江自流道:“少一个?”那少年道:“主人明鉴,确有一人不见了踪影。”江自流道:“是谁?”那少年道:“是个道士,看上去满面愁容,弟子不知其名。”凌钦霜惊道:“是他!”江自流不动声色,道:“可是以那火神君和秦老大暂为群龙之首?”那少年道:“主人神机。”江自流微微一笑,转向第三名少年。那少年略一欠身:“回禀主人,县上暗探一十七人,已尽数服毒自杀,无一活口。汪府暂无动静。” 江自流眉头微皱,转向第四名少年,道:“剑神安在?千秋如何受的伤?细细道来。”那少年道:“弟子与左师弟在西口监视。辰时三刻,秦家三虎与他……”向凌钦霜一指,续道,“……进得县来。他返出小镇,秦家三虎却撞见火神元君,密议一番,方到此会合群雄。午时初刻,他与余北冥在县口相斗,二人前后入镇。午时二刻,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却是一个小姑娘。那车在停在县口,那小姑娘进了车中,过了好一阵子,半点动静也无。弟子隐身十丈之外的草屋内,听得车中隐隐有男人说话,因离得远了,只零星听到‘锦盒’、‘痕儿’、‘悼词’几个模糊字眼。我二人觉得古怪,只交换一个眼色,再一抬头,那……那慕容云卿竟已立在草屋前。他将我二人从头到脚瞧了一遍,说道:‘去叫江……江……’”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江自流道:“去叫江自流出来,是不是?”那少年道:“主人料事如神。他好似凭空出现,我二人只道是鬼,吓得呆了,待听他开口,才知他就是车里说话那人,也不知是如何发觉弟子的。当时弟子却不知他便是剑神,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说话中气不足,只道他身法虽好,却无甚内力,强压心悸,道:‘朋友要见家师,先过我兄弟这一关!’左师弟谨慎,问了他一句姓甚名谁。他却露出不屑之色,只见白光一闪,倏忽而逝。定睛再瞧时,左师弟背心便已伤了。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却不知那剑究竟怎生伤到师弟后心的。听他缓缓道:‘可知我是谁了么?’说完转身走了。那小姑娘却留了一匹马给师弟,赶车向东去了。” 江自流听罢,目中露出一丝惆怅,叹道:“梦痕,梦痕!”那少年道:“正是‘梦痕’。弟子根本未见他拔剑还剑,那梦痕二字却看得真真切切。”说话间声音微微颤抖。 凌钦霜听他一番言语,心下大为惊骇:“原来江大侠早有准备。我曾在镇郊盘桓多时,却未发现可疑之人,不想竟始终被人监视,当真神出鬼没。”转念又想:“那辆马车,想来定是当时我所见的了,里面竟是慕容云卿?这‘梦痕’却是什么?” 江自流道:“马车现在何处?”那少年脸色倏地惨白,扑通跪下,道:“弟子无能。”他知江自流平素冲和,但御下甚严,绝不容许半分差池。 江自流凝神思索一阵,挥手道:“各归其位。” 那第四名少年见主人竟无片语斥责,如蒙大赦,起身与另三人齐齐施礼,方欲退出,却见江自流目中精光一闪,道了声“且慢”,缓缓走来。 那少年见主人走近,虽无龙行虎步之威,却自有一股逼人气势掩来,心头骤紧,复又跪下,颤声道:“弟子甘愿领罚。”江自流近前,缓缓将他扶起,轻轻抬手,却是帮他翻好衣领。想是他来得匆忙,领口被风吹开亦不自觉。江自流又拂了拂他袖角,温言道:“秋日风寒,适时添些衣物。”那少年身子一颤,翻身拜倒。江自流一挥手,笑道:“去吧。”四人齐齐施礼,出院而去。 凌钦霜心下暗赞,问道:“江大侠,他们如此来去,岂非会为对方发觉?”江自流望了他一眼,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不过山乃穷山,水是恶水,虽无风物,却有至宝。”见他面色诧异,只微微一笑,悠然而出。 凌钦霜一惊,跟了出去,迟疑道:“这样便去汪府?”江自流道:“有何不可?”凌钦霜心下惴惴,只感如履薄冰,见江自流却好似闲庭信步,摇着折扇,信步而行,一时又惊又佩,当下快步跟上。 一路之上静得出奇,眼见前方路口北转便是汪府,忽听见府前有说话声,凌钦霜当即屏气凝神,贴墙而立。江自流却只立在街心。 就听一人说道:“二位大哥,属下有机密情报禀告宗主,烦劳通传。”另一人淡淡道:“宗主他老人家忙得很,俺们兄弟都难能得见一面,何况是你?”先一人笑道:“小小玩意不成敬意,务请笑纳。小人若能见得宗主金面,必定百日精健、事半功倍,再效犬马之劳。”凌钦霜听那声音颇为耳熟,正寻思间,又一人冷冷地道:“如此说来,你若见不到宗主,自就精神萎靡、事倍功半了?”先一人颤声道:“小人不敢。”后一人道:“不敢?那便是有心无胆了?”先一人忙道:“不是……不是。”另一人笑道:“孟大哥这话就不是了,拿人手短,通传一下又有何妨?道长放心,龙某人这便进去。”随即便听大门开合之声。 凌钦霜一听“道长”二字,登时有悟,原来那人竟是清孤子,只因他此时满口的卑鄙之态,一时未曾联想起来。先前闻报他忽然消失,谁想却到了此处,心道:“那两个门子便是那龙万里、孟铣了。这所谓宗主却是何方神圣,究竟有何所图?”转头见江自流面无表情,正自寻思,便听大门开声,龙万里笑道:“抱歉得很,万总管说宗主与四大门主、七星使者有事相商,没空见你,你有何事且对我说,少时总管面前自会替你美言几句。” 清孤子叹道:“只怪小人福薄无缘。只是此事委实重大,片刻耽搁不得。”孟铣道:“休要危言耸听,且说来听听。”清孤子道:“小人探得那伙贼人现正聚于乱葬岗上。”龙万里道:“哦,有多少人?”清孤子道:“少说千人。”龙万里甚是吃惊,道:“竟有这许多?”清孤子道:“千真万确。鸿鹰会与银龙门藏于山岗东北山坳,落凤门与苍龙玄刀门藏于西厢山岗,玉烟帮、神拳门、剑鼎堡在山岗西南藏身……” 凌钦霜听他滔滔不绝,不由忖道:“也难得这道士将大伙位置记得如此清楚,但得报不过四百,他却怎说千人?”见江自流忽而面露笑意,一时不解。 清孤子足足说了一盏茶时分,方续道:“小人拼着性命探来这消息,二位大哥定要向宗主一表小人忠心。”龙万里笑道:“这是自然,那十几个混账,出了如此大事竟不来告,亏得有你。这功劳不小,且速回去,免人生疑。”清孤子应了,匆匆而去。凌钦霜听那脚步声越来越小,知他乃从北口离去,微微宽心。却听龙万里道:“孟大哥,怎么办?”孟铣道:“你既禀了万总管,还能怎么办?”龙万里笑道:“你道我傻么?”孟铣道:“没准。”龙万里呸了一声,道:“我跟你说……”后面的话却再也听不见。片刻沉寂后,孟铣道:“这才像话。”龙万里笑道:“进去吧。” 第15章 龙潭虎穴(4) 待二人入内,凌钦霜方要开口,江自流却已知他心思,道:“这牛鼻子满口胡言,只为多得些功劳罢了。这院墙你可翻得进去?”凌钦霜望了望,道:“只恐不行。”江自流道:“那你且去后门守候。”凌钦霜依言绕到后门,见那后门虽不甚大,围墙却亦颇高。四顾无人无声,当下觅了处隐蔽之地躲起,暗中窥视动向。他既经常暗随御驾,对此自是驾轻就熟。 不到一盏茶时分,忽而一股淡淡的香气飘来,凌钦霜微觉头晕目眩,正自惊疑,只听府内有人高呼:“走水啦!走水啦!”随即呼喊之声、奔走之声、泼水之声、撞击之声,一一传来。忽见一道人影飘然而至,凌钦霜定睛看时,正是江自流。见他有如一道轻烟一纵而起,倏忽没入墙内。随即两声闷哼,后门开启。凌钦霜闪身而入,举目望去,竹林环绕,幽谧无人。风吹林开,竹涛悦耳,横斜竹影间绰约露出飞檐画栋。其间却是黑烟缭绕,火光隐隐。 凌钦霜定了定神,却听江自流道:“适才向火神君讨了两颗‘凤凰火翎’,够他们忙一阵的。”凌钦霜奇道:“凤凰火翎?”江自流道:“浴火门的不世火器。烈焰四射之时伴有浓郁香气,令人头晕目眩,全身乏力。非玄水门之神水所不能灭。”凌钦霜豁然开朗,自知何故目眩,料来距离过远,虽有所闻,却无甚大碍,便问道:“现下怎么办?”江自流随手一指,凌钦霜转头看时,就见两名黑衣男子倒在墙边,想来自是后门守卫。 江自流道:“我要审这二人,你且去林中望风,但见有人,立时毙了。”凌钦霜心下迟疑,随口应了。江自流望了他一眼,道:“事关者大,断不容有失。” 凌钦霜匿于竹林之间,远远观望,心道:“纵有来人,制住便罢,又何必杀之?”转念思及大内侍卫全军覆没,不由得心急如焚。过不多时,但见火舌已窜上角楼,熊熊火光映得林间忽明忽暗,但闻凄厉惨叫不绝于耳,蓦地心下一惨,几乎便欲抢出。待强按下心头冲动,忽听身后一声惊呼,转头看时,见那两名黑衣人正向江自流叩头不已,虽离得远了,一时听不清说些什么,却见二人分明便是欣喜之情。 凌钦霜心中微讶,便在此时,但听远处有人高呼:“宗主,怎么办!”另有人也高声叫道:“火势太大,死伤惨重啊。”一片嘈杂间,忽闻一个声音道:“水门主有何良策?”这声音古怪已极,“水”字好似耳边炸雷,轰鸣不已,入耳几欲发聩;那“门”字却如远在云端,飘飘渺渺,入耳有如针锥,“主”字又复雷霆之威。“有何良策”四字亦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仿佛每说一字,便变换一处方位。七字过后,凌钦霜但觉一阵晕厥,半晌方得定神,不禁骇绝。 过得半晌,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远远传来:“宗主无须担心,本座自有办法。九幽水箭!”话音未落,数十道水柱直冲九霄,铺天盖地洒向火舌。远远望去,便似吐水银龙与浴火凤凰凌空而战,水火交煎,煞为美观,只看得凌钦霜惊心动魄。但见银光纵横,水柱飞窜,织成道道水网,将火焰团团围住,强弱之势已然逆转。不一时火势渐小,香气亦消,只余青烟袅袅。随之欢声四起,凌钦霜亦不由欣然。 忽听脚步声起,凌钦霜猛地回过神来,却见那两名黑衣人穿过竹林小径,向火处走去,江自流背手立在门前,悠然出神。 凌钦霜起身上前,却听江自流悠悠道:“玄水门‘九幽水箭’,果然非虚。” 凌钦霜道:“这便是玄水门的神水?”江自流道:“玄水门共七大神水,这‘九幽水箭’不过居末,算得什么?五行水虽克火,然若水弱火强,想那‘九幽水箭’也奈何不得。只是不想玄水门竟也牵扯进来。”凌钦霜对玄水门不甚了了,正要问时,却听江自流道:“那二人原是汪府门子,蔡京爪牙。那宗主灭汪府满门,他二人其时在外办差,幸免于难。归来后本无生理,却因各有一技之长,得以另投新主,侥幸不死。他二人却非真心投靠,只求探明对方虚实,以向蔡京密报,将功赎罪。咱们运气不坏,想知道的两件事大抵知道了。”凌钦霜道:“什么事?”江自流道:“大内侍卫果然尽关押于此。”凌钦霜又惊又喜,道:“关在何处?”江自流道:“正厅下的密室之中。那密室共有两个入口,一在正厅壁画内,一在后院假山间。”他见凌钦霜神色,知他有意救人,又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那宗主意欲招降诸人,眼下并无性命之虞。”凌钦霜微微放心,道:“第二件事是什么?”江自流道:“那宗主自创一派,不显山不露水,却长年招揽高手,以为己用,根基颇深,料来所图非小。此番重金聘得四大门主、无血岛主出山,更集全宗之力倾巢而出,只为独得慕容云卿宝藏。而今除那无血岛主外,余下高手尽在府中,已然磨刀霍霍,蓄势待发。” 凌钦霜沉吟道:“这四大门主、无血岛主却是何方神圣?”江自流望着竹林深处,目光中透出淡淡哀伤,道:“无血岛主本是江某至交,退隐经年,武功绝不在我之下。至于四大门主,除那玄水门水侄女与我有交,余皆不知其名。但既与水侄女平起平坐,料来并非易与。”凌钦霜心下暗惊,府中既有这许多高手,若要救人,恐非易事,问道:“那两个守卫却去作甚?”江自流望了他一眼,按住他肩头,缓缓叹道:“此间危机四伏,且听我的,你速速离开,莫要枉自送命。”凌钦霜呆了呆,道:“江大侠说哪里话来?”江自流道:“你若在此,少时动起手来,江某难以……”话音未落,忽听脚步沉沉,正往这边而来。江自流侧耳听时,道:“这三人不足虑。” 凌钦霜微觉吃惊,忽觉大力涌来,身子陡然飞起,直跌入林中。只听江自流道:“且莫现身。”凌钦霜心下莫名,却听远远有人说道:“那鸟火恁地厉害,烧死了咱十几个兄弟。”另一人接口道:“听水门主说,乃是浴火门的鸟人前来捣乱。”又一人道:“怎会如此?他二人不是……”话音未落,另二人已喝道:“休要胡鸟说!” 说话间,三人出得林来,忽见一名儒雅文士悄立前方,不由纷纷叫道:“你是何……”话未说完,江自流随手一挥,三人应声而倒。 凌钦霜方要起身,却见那三人身上忽地多出几个烧焦孔洞。几个孔洞急速扩大,转眼之间,三人衣裳尽毁,如蝶飘散。凌钦霜大吃一惊,尚未回过神来,就见那三条赤裸裸的身上透出几点白色光斑,明灭不定。那白斑忽又射出道道细线,发散纵横,诡谲逼人,于体表之内、肌理之间流转,须臾扩遍全身。 江自流眼见这三人五官塌陷扭曲,肌骨渐次萎缩,肤色却越发的惨白煞人,心下亦自怔忡,无论如何想不出所以然来。 凌钦霜只看得寒毛倒竖,登时想起汪府灭门惨案来。便在此时,只听林间传来一个沉沉的笑声:“宗主所料不差,果然有贼!” 第16章 龙潭虎穴(5) 江自流循声望去,却见竹林幽径之间一袭青衣闪动,不觉微微吃惊,以他之耳力,竟也未觉此人何时到来。一阵微风拂过,竹涛散开,沙沙作响,那青衣人穿林而出。这人甫一露面,凌钦霜几欲脱口惊呼。见此人双足离地三尺,更不见双腿如何弯曲,抑或前后摆动。只靠一手一根乌青粗棍,忽高忽低,转眼便至面前,飘然落地。片刻间竹涛声息,再无余响。 凌钦霜定了定神,定睛向那人瞧去,又吃一惊。但见他脸黑如锅底,右眼大如铜铃,左眼却又圆又小,绿豆也似,狮鼻塌了半边,虎口鼓起,胡子浓密如针,却是根根银白。这般长相,当真可怪已极。再看那身青衣时,前后里外竟尽是反的,这般打扮,更是见所未见。 江自流见他行动诡异,一时猜不透是何路数,拱手道:“尊驾何人?”青衣人道:“这话该我来问你,你是什么鸟人,敢来这儿捣乱?”语气傲慢,却是一脸憨直之态。江自流微微一笑:“在下江自流,冒昧造访。”青衣人哦了一声,铜铃右眼缩得如绿豆般,绿豆小眼张得却似铜铃,大声道:“你便是碧血山庄江自流?”江自流道:“区区不敢。”青衣人笑道:“不敢,什么不敢?老爷虽鲜涉江湖,但对碧血山庄倒有耳闻,那可是威……威……”眯起左眼冥思半晌,方道,“……威……威震四海啊,不想今日一见,却是浪……”圆睁右眼苦想半晌,方道,“……浪得虚名,也有心来夺宝。嘿嘿,好、好。”满是讥讽的口气。 江自流涵养极好,闻言也不生气,微笑道:“高人眼里,江某区区微名,何足一哂?未敢请问尊驾是何方高人?”青衣人一听此言,虎口大张,露出一口森森黄牙,怒吼一声,震荡竹林,喝道:“你既知俺是高人,如何不知俺的姓名?”江自流道:“世皆凡夫俗子,自无能探知高人大名。”青衣人咧开大嘴,嘿嘿笑道:“这话言之有理。老爷大名,岂能为凡夫俗子道?况你江大侠名头虽响,我却一向不放在眼里。不过今日一见,倒也不算浪……浪得虚名。很好很好,你这厮武功稀松平常,见识倒比那狗屁宗主强些。俺问一句,你答一句,你若答得上来,俺便将俺木风雷的大名告诉你。”江自流心下好笑,道:“但讲无妨。” 木风雷挥棍一指凌钦霜藏身之处,道:“那小娃娃是谁?”凌钦霜缓缓起身,却听江自流笑道:“那是江某不肖弟子,唤作商青林。青林,还不来拜见前辈高人。”凌钦霜含糊答应,自忖此人纵然是敌非友,却不能失了礼数,当下略一躬身,心下却怪道:“商青林,嗯,便是将凌钦霜三字颠倒过来,江大侠却是何意?”一垂头间,自又看到了那三具煞白尸身,一时几欲作呕。 木风雷嗯了一声,道:“你这小娃娃,可也听到过俺木风雷的名头?”凌钦霜道:“晚辈无知,不曾得闻。”木风雷嗯了一声,心下得意之极,笑道:“小娃娃自知无知,不错不错。得空教你一手本事,保管比你这鸟师父强。” 凌钦霜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木风雷双眼忽大忽小,不住向江自流打量,问道:“俺问你,你来这里作什么?”江自流笑道:“自与尊驾一般。”木风雷面露惊奇之色,说道:“你也是宗主请来助拳的?我怎不知道。”江自流一听此言,心知此人头脑不甚灵光,笑道:“尊驾乃是高人,我等凡人之事,岂劳挂怀?”那人一听,甚是欢喜,两根粗棍敲得梆梆作响,道:“有理有理。那狗屁宗主,既请了俺,却还请你作甚?告诉你,老子大名木风雷,巨木门主,武功天下无敌,可记住了么?” 凌钦霜见他如此神态,不禁啼笑皆非,心知江大侠欲从此人身上着手打探虚实,当下便自退入林中,留神四下,以防府中高手前来。 木风雷自顾念叨一阵,忽地厉声道:“不对!你既是宗主邀来的,为何在府里放火?”江自流起初尚存一丝戒备,此时暗道:“江某何等人物,与这浑人一般见识。没的自贬身份。”心念及此,蓦地吐气开声,震动十里:“断雁成书天外,凭栏洗剑荒庄。惆怅寒秋十六载,忽闻江湖风未央。千山月满江。意似龙腾豪壮,气如虎啸荒岗。投笔纵横迎落日,一剑辉天荡晚霜,何惜碧血扬!”言辞之间,锋芒毕露,吟罢朗声喝道,“江自流拜庄,敢战者,且来!”足下似缓而疾,大步便向前行。凌钦霜不料江自流突然开声,更以一首霸气十足的《破阵子》宣战,一时惊愕莫名。 那木风雷浑人一个,却哪懂他文绉绉说些什么,只震得头脑激荡,几乎摔倒,虎口一张,怒吼道:“你吼什么?”江自流更不睬他,从他身侧飘然而过。木风雷呆了一呆,哇哇大叫,右手木棍上下晃动,左棍斜举,双腿贴地,更不弯曲,欺向江自流。江自流冷笑一声,飘身闪开,扬扇反挑,势如奔雷。木风雷左棍格时,右棍早出,点向他胸口,厉声道:“你这厮胆敢骗我?”江自流见他确有几分真功夫,微微一凛,当下斜身让过,随风流转,倏忽掠至其后,凌空斜击,罩他背心诸般大穴,直是快不可言。却见青影闪动,那木风雷如陀螺般飞转过来,仍是腿不弯,足不抬,双棍叉在胸前。他虽已全力遮挡,却仍不及江自流迅疾,砰地一声,但觉心口一窒,身子直直倒退丈余,方自立定,喃喃道:“你这厮倒有几把刷子,快报上名来!”江自流冷哼不语,踏上一步。凌钦霜见他信步而出,隐然便有风起云涌之势,心下暗自惊佩。 木风雷见他不答,瞪眼喝道:“你可知老子是谁?我便是木风雷,武功天下无敌,手下不斩无名之鬼,快报上名来!”说着粗棍向三具尸身一指,“否则,也让你这厮鸟尝尝这‘阴阳流转大法’的厉害!”凌钦霜本觉好笑,想来他当真头脑不清,待听到最后一句,悚然一惊:“是他?”双拳紧握,几乎便要抢出。却见江自流目中精光一射,沉声道:“汪家满门、镇上百姓都是为你所杀?”木风雷笑道:“是又怎样?”江自流双眉一轩:“今日饶你不得!” 木风雷哇哇大叫,衣袖鼓荡,一股疾风呼啸而出,袭向江自流,身子却如僵尸般向前滑行,舞动木棍,顺风挥出。江自流见他中了自己一扇,竟似无碍,当下不敢怠慢,折扇也不张开,二人棍来扇往,斗在一处。 那木风雷棍法大开大阖,每一棍挥出,都伴着噼啪大响,阵阵疾风,一挥一送之间,青袍随风舞动,更是狂风呼啸,震得竹林沙沙直响,加之口中暴喝连连,宛如天雷轰击一般。劲风所至,只刮得凌钦霜脸上辣辣生疼,一时骇然不已。 江自流胸中渊博,浩若湖海,于天下名家的武功无一不知,但见这木风雷身法古怪,棍法更是从所未闻,一时倒似饶有兴致,当下以巧破力,信手应付。 斗得数合,江自流扇法忽而一变,奋笔疾书,凌厉莫测,神色间却一丝不苟。举手投足之间,竟如挥毫泼墨。木风雷见他章法古怪,当下双棍护身,要先瞧明他武功路数,再施反击。 江自流见他守得沉稳,喝一声采,蓦地笔意一变,仅以拇指食指捏扇,不拘章法,仪态却是天真烂漫,书卷之气扑面而来,将对方腾腾杀气融于无形。须臾笔法又变,扇上妙笔生花,龙飞凤舞,长袖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意态却如痴如醉,几近疯癫,周身更仿佛失了重量,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全然防不胜防。木风雷双棍虽然凌厉,然江自流那一柄小小折扇却总能透隙而入,每出一招,便在对方衫上留下一道如丝细痕。三般笔法使罢,那青衫上已留下百十道划痕。 江自流虽以武功冠绝当世,文采上亦造诣匪浅,犹擅丹青。近年因举世无敌,深居简出,每日纵情书画之间,放浪形骸。闲暇习武,便将书画一道入于其中。此时他便以扇骨为笔,以真气为墨,以青衫为纸,以对方为砚,飘飘然竟写起书法来。这路武功心手相应,变幻无穷,模仿书法名家笔意,实是文武兼备的高深功夫。那木风雷胸无点墨,全然看不出对方笔意运行,一时左支右绌,只气得哇哇大叫。 但见江自流笔法又是一变,招招婀娜生姿,刚健挺拔,嗤嗤响声中,罡气又将青衫划出数道如丝细口。好在木风雷衣衫为真气鼓荡,衣袍飘在身外,体无损伤,待得空隙,慌忙直直倒退。 江自流也不追击,笑道:“可识得么?”木风雷瞪眼道:“识个鸟!”江自流朗吟道:“断雁成书天外,凭栏洗剑荒庄。”话音落处,微风拂荡,凌钦霜但见木风雷的青衫荡起,那百十道裂痕赫然便是那首《破阵子》。裂痕为横为竖,断隙为撇为捺,字字真切。凌钦霜十余年来所习皆是法度森严的防守功夫,何时见过这般武功,一时瞠目结舌。 凌钦霜于书法之道所知不详,自不知这短短五十字虽是行草,江自流却连换苏、黄、米、蔡当世四大名家之笔法。《破阵子》上阙起首三句虽是沉郁之气,却有空山幽谷,超凡深邃之意,乃运“黄体”。“黄”是黄庭坚,其字纵横拗掘,昂藏郁拔,流丽中不乏神闲,瘦劲中颇具古意,正合词句之意;后二句意境高远,乃运“苏体”。“苏”为苏轼,其字风丰腴跌宕,蕴藉不拘。苏子作书,时以拇食二指持笔,故那一路“苏体”,江自流以扇代笔,自在仿其持笔之姿,以透汪洋之气,浩荡之气愈溢,书卷之气愈浓;下阕起首二句豪情万丈,乃运“米体”。“米”是米芾,其人半痴半癫,故其字亦潇洒奔放,自名之曰“刷字”,可谓尽兴、尽势、尽力,笔意之淋漓,一如词句之豪气;末三句气势浑厚,乃运“蔡体”。“蔡”即是当朝太师蔡京,其书意气赫奕,光彩射人,颇有翔龙舞凤之势。蔡京其人虽为天下痛骂,然无论大夫庶民,却争相习其字,其字之妙,由此可见。 这路功夫将词、书、武融会贯通,乃江自流闲时自娱,却可谓文武俱臻化境。但凡略通文采之武人,见得这等高妙功夫,早已怯了,奈何那木风雷大字不识,丝毫不知厉害,喝道:“你这厮弄破俺衣服,快快赔来!”发声长啸,双棍鼓起一阵疾风,又向江自流攻去。 第17章 阴阳流转(1) 江自流笑道:“兴之所至,且再来一幅山水!”奋袂低垂,扬扇点划,便与木风雷斗在一处。先前他不过小试牛刀,将自己初创神功运于实战。此时再辟蹊径,寥寥数招勾勒,连绵群山便已冲天而起,线条意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凌钦霜不懂绘画,但见江自流于生死相搏之际反有如此闲情逸致,不禁喝起彩来。 木风雷为了不让对方再破自己衣裳,瞪大双眼观瞧对方扇路,竭尽全力招架。行草虽以神为上,毕竟笔画之间架构尚存。然作画不比写字,山之神,水之韵,全然纯乎于心,信手而来,重意不重形。从何处下笔,于何处转折,毫无一定之规。那木风雷却又如何看得出扇之走势?不须臾,一条奔腾大江便跃然青衫下摆之上。而复淋漓数笔,群山倒影亦成。但见下摆随风而动,江水滔滔之势尽显,而群山勾勒上身,兀自巍峨不动。动静相合,神韵盎然,配上那首《破阵子》,实是不世杰作。江自流如此对敌,实如儿戏一般。 翻翻滚滚三十馀招,二人渐入竹林深处。木风雷越发束手束脚,忽地大喝一声,棍光粼粼,蕴着内劲,猛地扫出。竹枝为之一颤,便即折断。木风雷大袖流转,竹叶洋洋洒洒,飘零如雨,便似生了眼睛一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纷纷袭向江自流。 江自流不妨对方有此一招,早有数片竹叶掠身而过,但听丝丝细响,衣上也多了几道口子。凌钦霜虽然尚远,亦受波及,慌忙退后。木风雷一招奏效,叱咤雷鸣,鼓风驭叶而上。江自流暗暗吃惊:“此人竟有凌空驭叶之能,究竟是何来历?”当下再顾不得作画,蓦地清啸一声,锦衣激荡。竹叶竹节与衣衫一碰,叮叮轻响间,便纷然下坠,化为齑粉,浑如身着铠甲一般。 木风雷也是一惊,暴喝一声,真气鼓动,棍影更疾,竹枝竹叶成百上千,伴着疾风,汹涌而来。江自流将护体真气催发至极,竹叶纵多,却也无济,但他一时却再难近木风雷之身。虚拆数招,江自流但觉对方所有攻势皆出袖棍,而他的双腿却始终僵立。身或来回扭转,前后缓行,或上下游移,凌空飘荡,双腿却仅仅为轴,交战多时,更未稍弯。 江自流心中忖道:“他这双腿始终直立,难道有疾不成?但腿不打弯,却为何又能行动?”心念甫动,迎着漫天绿意,欺身而上,扇子弧长,凌空作圆,真气如环,射向木风雷心口。木风雷不料他仍能欺身强攻,双棍疾格时,却只化去半弧真气,另半弧嚓的一声,划在对方胸间。那道半弧当真妙到毫巅,赫然居于群山之上,宛似一弯弦月。木风雷心口大痛,慌忙转攻为守,护住上盘。江自流冷笑一声,猛攻他双足。 原来木风雷依仗绝世神功驭风而行,但双腿自小有疾,下盘乃是命门。此刻见江自流出手,大惊之下,慌忙后掠。江自流哈哈一笑,自忖画中尚缺点睛一笔,折扇一抖,又是一环射出。木风雷深吸口气,全力驭叶反击,断不让江自流再划伤自己。 此一番恶斗,竹林早已面目全非,连根拔起者有之,从中折断者有之,支离破碎者亦有之,只剩寥寥几节枯竹随风摆动,四周断枝纷飞,碎叶乱舞。凌钦霜见得木风雷驭叶为兵,江自流以扇成书,心中忽地疑惑起来:“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如若遇到江大侠一般的高手,只守不攻,又岂能制胜?莫说克敌,只怕守得几招便方寸大乱了。”转念又想:“或是我修为尚浅,难与江大侠匹敌。若是换作师父,未必不是江大侠的对手。”想到这里,心中忽又一颤:“如依师父所言,只图稳守,却怎能有这般风云变色之战?”随又连连摇头:“师父曾道,武为止戈,不求杀人,但求自保。况只图招式幻妙飘逸,却华而不实,乃是下乘,大巧若拙方乃臻极。”他从小到大,惟命师尊之命是从。师父所授之武功,所传之道理,起初或有疑窦,或存己见,可但凡稍提,便得严惩,故久而久之,师尊之言,他尽当至理,师尊之技,他尽视无敌,无论自身欢喜与否,尽都全盘吸纳,再无创见,再无违拗。而此刻,他虽然说服了自己,但那份久违的不然之念却终于重回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正自出神,忽听脚步声响,循声注目,却见远处银光闪耀,正自缓缓迫近。凌钦霜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银光之中却走出三个人来。当中那人一身头戴翎毛银盔,身披亮白银甲,手持五尺银刀,举手投足间霸气十足。银盔遮住那人大半面目,只露出一对精光灿然的眼睛,冷冷扫视战局。其时日薄西山,如血的残阳蒸起天际一片红霞,似火烧一般。那身打扮在夕阳映衬下泛着粼粼银光,格外刺眼。他左首那人一袭淡黄长袍,白净面皮,形容枯槁,负手而立。右首却是名女子,容颜端丽,体态窈窕,墨色长裙拂地,腰畔佩剑龙吟,颇显英武之气。 却听那黄袍人道:“木师兄,几年不见,这‘惊雷霹雳棍’愈发犀利,当真有惊雷之势,可喜可贺!”声音阴恻恻的,全无半分暖意。江自流此时大占上风,听到说话声,心下暗喜:“总算来了!” 木风雷被逼得手忙脚乱,却终未让江自流画出最后一笔,忽见来人,口中喝道:“姓岳的,你来干什么?”黄袍人道:“奉命助木师兄对付强敌。”木风雷喝道:“放屁!那鸟宗主是你老子吗?他让你帮,老子偏不用你帮。”他分神说话,手上稍乱,江自流那最后一笔倏地落于江面之上,一道半弧若断若续,正是弦月倒影。 黄袍人道:“如此也好。木师兄便自己大展神威吧。”银甲人冷冷地道:“又伤我三个门徒。”黑衫女子秀眉微蹙,却不说话。 凌钦霜见强敌纷至,一时却未发觉自己,正自寻思善策,便听一声惨哼,木风雷双棍脱手,摔在地上,鲜血狂喷,胸前登时殷红一片。江自流折扇轻摇,叹道:“可惜,可惜!”转眼望向三人。 那银甲黄袍二人互视一眼,飘然上前,将江自流围在垓心,更不向木风雷看上一眼。那黑衣女子轻叹一声,扶住木风雷。木风雷哼唧几声,便晕过去。 黄袍人略一欠身,道:“江大侠神功盖世,在下佩服之至。”江自流既已出言邀战,自然想到此等局面,轻摇折扇,淡淡道:“三位是车轮战,还是并肩齐上?” 第18章 阴阳流转(2) 凌钦霜见状正欲跳出,却见江自流左手背后轻摇,示意自己莫要冲动,当下躲回暗处。却听黄袍人道:“我等久仰江大侠威名,岂敢以卵击石,冒犯虎威?” 江自流听他说得客气,微微一笑,斜身向那黑衣女子看去,道:“这位可是水门主?”那黑衣女子盈盈上前,略一万福,道:“残霞见过叔父。”凌钦霜听她声音轻软,知是那先前喝令施展“九幽水箭”的“水门主”。 江自流道:“不敢。当年邂逅令尊,比武论剑,甚是投缘。不意天妒英才,令尊驾鹤西归,江某适时闭关,未及吊唁,深表抱憾。”水残霞道:“叔父眼重了。先父在世时,常道与叔父相见恨晚,不及得聆教益,乃为平生憾事。” 江自流道:“得蒙令尊抬爱,实感荣宠。不意今日在此得遇故友之女。”水残霞双颊生晕,道:“残霞继父,忝为玄水门门主,常自汗颜。”江自流笑道:“何必太谦?玄水门创派以来,‘九幽水箭’‘离魂水’无一而非江湖绝学、武林利器。侄女即得令尊真传,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水残霞闻言,眉间隐隐透出愁意,似乎魂不守舍,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叔父谬赞了。”忽听银甲人大声道:“你两个只顾聒噪!”江自流侧头望时,见他目光如电,透过银盔,正直直盯着自己,又见那黄袍人亦有不耐之色,便笑道:“敢问二位尊姓大名,恕江某眼拙,未曾相识。”银甲人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水残霞道:“这位乃是化金门门主霍锦宵霍师兄,向处关外。”又伸手向黄袍人一张,道“这位是落土门门主岳圭岳师弟,世居中原。”江自流既对这二人毫无所知,便只分向二人行了一礼,也不去说“久仰”之类的客套话。岳圭拱手相答。霍锦宵银刀一挥,大剌剌道:“得能见到名满天下的江大侠,这次东来,可谓不虚此行。”口气颇为不善。江自流淡然道:“客气。”水残霞又向木风雷一张:“那位是巨木门门主木风雷木师兄。”江自流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侄女的师兄?”水残霞道:“正是。木师兄素来疯癫,得罪叔父,侄女特此赔罪。” 江自流哈哈一笑,道:“得罪江某算得什么?侄女此言,可将江某瞧得小了。”水残霞深深一福,说道:“侄女失言。想来叔父是为了……”她话音未落,江自流截口道:“你既知道,便无需开口相求。”凌钦霜知他自为全镇百姓讨还公道,手刃元凶,心下暗服。 水残霞双颊生晕,默然螓首半晌,忽道:“毕竟同门一场,侄女斗胆一救,望叔父莫要相阻。”江自流那一掌下手极重,自忖扁鹊复生亦无救法,便道:“你这妮子,倒是大胆。也罢,你若救得活他,我便饶他一命。”水残霞深深一福,道:“多谢叔父。”走到木风雷身前,俯身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瓷瓶,向他嘴里轻轻灌注。 江自流负手道:“江某这一掌运了七分力,只怕令尊在世也无能为力。”水残霞神情专注,左手持瓶,右手指疾如风,在木风雷胸口要穴连点数下,随口答道:“叔父掌力非同小可,残霞尽力便是。”江自流见她动作熟练,确是得了乃父真传,一时颇慰。转头却见霍锦宵银刀立在地上,抬头望天,神色间颇有怒意。岳圭却始终望着水残霞,目不稍转。 过得片刻,水残霞缓缓起身,抬袖拭去额头汗水,道:“叔父掌力深厚,但愿言而有信。”江自流面色微变,道:“侄女当真可救?”水残霞道:“叔父这一掌若运足十分力,抑或打在旁人身上,残霞便无能为力了。”江自流道:“愿闻其详。”水残霞尚未答话,忽听霍锦宵阴恻恻道:“姓木的专以邪功害人,又救他作甚?”岳圭道:“木师兄头脑不清,所为实非本意,霍师兄未免言重了。”霍锦宵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嘿嘿,只怕有人盼他早死呢。”岳圭面色陡变,说道:“师兄莫要血口喷人。”霍锦宵道:“木克土,姓木的今日一死,巨木门群龙无首,小岳你便可痛快报仇啦,恭喜恭喜。”口说“恭喜”,却无半分恭喜之意。岳圭哼了一声,道:“师兄说话当心。”霍锦宵冷笑不语。 江自流忽道:“四位既非同门,却何故师兄妹相称?”水残霞默然半晌,方道:“叔父可知道五行门么?”江自流听她提到“五行门”三字,脸色微微一变,却听霍锦宵干咳一声,道:“师妹,休再聒噪。”银刀一挥,道,“江大侠造访,宗主未及远迎,特派我等告罪。便请内中一叙。”江自流听他言语客气,神色却满是不屑,心知对方首要之务乃是对付慕容云卿,当便笑道:“江某登门造访,他倒架子十足。好,且头前带路。”当下水残霞引他向府中走去。霍岳二人抬着木风雷随在其后。 凌钦霜见几人渐行渐远,抬头望时,时已日暮,正自犹豫,耳边忽然传来细若蚊鸣的声音:“此地凶险非常,你且去乱葬冈相候。江某独闯龙潭,待弄清事情始末,自去寻你。” 凌钦霜一怔,那声音虽弱,但听得真真切切,正是江自流的声音。见江自流已转过屋角,知他必是用传音之法传声。心道:“江大侠虽说武功绝伦,但孤身犯险,只怕双拳难敌众手。”转念又想:“乱葬岗之事也迫在眉睫,若然慕容云卿已至,必然引发冲突,却该如何是好?”正愁分身乏术,心头忽生警兆,只觉背后飘来一股热浪。此时他背靠围墙,那股热浪若有若无,竟自墙上传来,炙灼无比,忙自跳开。见那墙壁并无异状,伸手摸时,却是冷冰冰的,并无半分热气,正自奇怪,热浪却又自头顶涌下。凌钦霜但觉头皮如炙,呼吸不畅,心知有人偷袭,双脚疾向后登,身子后仰,退出丈余,方自立定。抬眼望时,却见墙上悄立一名红袍男子,不由叫道:“火神元君!”那人正是浴火门门主花青烟。花青烟道:“小子,江自流可是进府了?”凌钦霜心下惊疑,微微颔首。花青烟飘而落地,周身热流滚滚,喝道:“他当真进去了?”凌钦霜道:“是啊。”花青烟嘴角露出一丝阴笑,道:“好!”凌钦霜道:“你干什么?”花青烟却不答他,道:“可探出什么端倪?”凌钦霜虽觉他形迹可疑,仍将适才之事大略说了。花青烟听罢面色陡变,道:“他四个都来了?”凌钦霜道:“你识得他们?”花青烟道:“木风雷伤了?”凌钦霜点点头,又问:“冈上情况如何?”花青烟却似不闻,自语道:“这倒好了。”神色数变,沉吟半晌,忽道:“你可有字?”凌钦霜见他神情有异,又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愕然摇头。花青烟忽而一笑,道:“那也无妨。”左臂倏地探出,一把扣住凌钦霜右腕,道:“且随我来。” 凌钦霜心微戒备,却不防他暴起伤人,手腕登被扣住,但觉他手掌热得可怕,皮肤痛里带麻,几乎难以忍受,忙用力去挣。但花青烟手如钢爪,一时之间,凌钦霜求脱反固。欲再挣时,猛觉一股炽热真气自腕传入体内,登时全身一震,惨叫道:“快松手!”花青烟哪里理睬,拉他出门,向东疾奔。 第19章 阴阳流转(3) 凌钦霜轻功虽然不弱,但与花青烟疾如走马、快似流星的轻功相比却是相形见绌,初时尚能并肩而行,后来渐渐凌空,竟被他拽着飞行,丝毫不能自主。他反复挣脱未果,忽见两旁疾闪而过的屋影化作漆黑一片,竟似睁眼不能视物,惊骇之间,耳畔风声亦渐渐不闻。 俄而一阵头晕,但觉目眦欲裂,忍不住闭目凝神。待到再次睁眼,头脑略略清醒,眼前却是混沌一片,不知身在何方。隐约间,他忽然发觉自己竟而悄立海边,脚下礁石嶙峋,遥望远山静默,眼前却巨浪奔腾,滚滚拍岸,零珠碎雪,漫天挥洒。苍穹之中,乌云密布,雷电交加,金蛇狂舞。忽而暴雨如注,倾泻而下,海面上复而狂风大作,推波助澜。雨水、浪涛,狂风、雷电,铺天盖地,无一而非向自己压挤而来。 凌钦霜胸口一窒,心念忽动,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远处丘峦崩裂,山石滚滚而下。朦胧间,脚下礁石陡失,大地猛然裂开一条巨缝,但觉足下踏空,身子陡然下坠,一阵天旋地转,竟是深不见底。眼见海浪雨水钻入地缝,急速坠来,不禁骇绝惊呼,声音却淹没在隆隆巨响之中。 落到半途,水波忽而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石雨纷坠,沙雹倾盆,横竖压来。但觉自己越坠越深,四周却幽玄暝暗,杳不见底,不由心神激荡,魂飞天外,一时闭目惨叫,双手乱舞。瞬息之间,但觉身子猛地着地,砰的一声,筋骨好似节节粉碎。正自奇痛无比,忽地一阵花香扑鼻而来,但觉心旷神怡,勉强睁开眼睛,若隐若现间,却见四周凌木参天,绿意蓊郁,树下花团锦簇,争奇斗艳。一抹日光斜斜射到身上,如沐春风。神驰之际,大地猛然剧烈晃动起来,参天巨树顷刻间拔地而起,纷纷倒压下来,清幽花香亦瞬间化为鲍肆恶臭。想要爬起躲避,奈何浑身散架,动弹不得。但听身畔巨响连连,响彻云霄。 在无数巨木便要将自己压成肉泥之际,他心念甫动,顷刻间所有巨木不复存在,但见碧空如洗,雾气氤氲,如梦似幻。正觉庆幸,忽然间嗖嗖嗖嗖,金刃劈空之声不绝如缕,刀光剑影从天而降,纷纷刺来。凌钦霜张口惊呼,却发不出丝毫声响。但见无数利刃纷纷插入身旁土里,顿为利刃所包围,金光闪闪,甚为刺眼。但说来奇怪,刀剑便似生了眼睛一般,竟无一件袭到自己身上。 侥幸之余,心中却是惊骇,不知为何会接连出现如此光怪陆离之景。忽然间,一股浓烈的馨香扑鼻,但觉头晕目眩,心口烦恶,全身一丝力气也无。俄而,浓浓黑烟映入眼帘,刀剑瞬间隐没。他悚然一惊:“‘凤凰火翎’!”心念方动,便见火舌血口张开,浓烟魔爪挥舞,如潮卷来。眼见烈火迫近,但觉心跳加速,自己的咳嗽声伴着烈火燃烧荒草的哔哔剥剥声,不时萦绕耳畔。只须臾,周身热浪滚滚,肌肤灼痛至极,不由连连叫苦。 此前诸般幻象,眼前场景纵然奇诡奇谲,纵然千钧一发,却有惊无险。可此番却截然不同,热气翻腾、浓烟弥漫、烈焰飞卷、毕剥声响,以及肌肤灼痛,均是前所未有的真实。他清晰的感到,火焰已笼罩周身,转眼便要将自己吞没,一时之间,竟然昏了过去。 他却不知,之所以幻象连连,却因他体内产生了剧烈变化。那股炙热无比的真气从右腕流入,缓缓而至胸口,继而气分两路,一股逆经而上,由胸至头,另一股顺经而下,由胸至腹,后抵双足,流遍手足三阴三阳十二经脉,复又汇入奇经八脉。待四肢百骸、周身经脉均为这股至阳真气所侵,但觉浑身燥热,真气在经脉之中,时而纵横盘旋,冲突激荡,时而却循规蹈矩,秩序井然。 手足三阴经脉中,少阴是阴气初生,太阴是阴气隆盛,厥阴是太少两阴之交尽,此六经周而复始、如环无休流注阴气。然此时纯阳真气如黄河决堤般汹涌袭来,阴阳相冲,三阴经脉立时大乱。而手足三阳经脉中,少阳是阳气之始,太阳是阳气之盛,阳明是太少两阳相合而成,此六经长年累月,生生不息流注阳气。此时纯阳真气若千倾瀑布飞流直下,阳阳相合,三阳经脉随即气满为患。 凌钦霜几度昏厥,几度痛醒,昏时自是诸般幻象,醒时却觉体内时如万虫攒动,剧痛无比,时似烈火焚烧,酷热至极。他护体真气本有不错根基,一有外气侵袭,自然而然与之相抗。然那股炙热真气一经导入,护体真气却为其所扰,立时紊乱,只片刻便土崩瓦解。非但瓦解,瞬息之间亦变得炽热无比,随那股热气游走,反噬自身。凌钦霜每欲勉力导引真气之时,便感钻心剧痛,试了几次,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放任自流。时间缓缓流逝,但觉全身经脉好似丝丝抽断,骨骼好似寸寸熔化,酸麻酥痒痛五味杂陈,实是痛不欲生。然他意志之坚韧,却非常人所及,纵然心力交瘁,仍竭力镇摄心神,试谋应对之策。忽觉一丝凉气若有若无,丝丝透入灵台,酷热之感倏而烟消云散,竟有飘飘欲仙之感。凌钦霜略略清醒,只觉体内阴阳之气似乎渐趋调和,血脉复归顺畅,却依旧气力全无。然他经历诸般幻象,此时虽觉通体清凉,只道仍是幻觉。 正自凝神,忽觉一双软绵绵的物事自上而下、从头到脚不断拍打自己。身体亦随之忽冷忽热,冷时如卧冰雪,热时如入烘炉。飘飘荡荡,恍忽浮在云端,缥缥缈缈,瞬间身坠地狱,几经折磨,复又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随着气力一点一滴地恢复,神志终趋清明。先是手指微微颤动,继而四肢有了气力。随之通体舒泰,真气充盈。又过片刻,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但见一钩残月当空,夜幕骤然压来,不由闭了闭眼,却觉寒风拂面,但听松涛阵阵,虫鸣不绝。略一凝神,复再睁眼,却见身畔荒草齐身,心知不是幻觉,双臂一撑,缓缓坐起。四下望时,但见群星寥落之下,雾霭沉沉,俯唯荒草,仰只枯松,果然身在荒郊野外。 凝神回想,种种幻象一丝丝在脑海中浮现,既觉惊奇,又感迷惘,更多的却是心绪不宁。当下盘腿而坐,呼吸吐纳数次,但觉血脉通畅,内息平稳,真气亦生机跌宕,毫无异样,心下更是奇怪:“就算天崩地裂、巨木坍塌、刀光剑影、火焰蔽天,种种所见皆是幻景,难道那股炙热真气也是虚?”当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右手随意抬时,忽觉掌心灼热无比,不由惊呼一声,尚未回过神来,一股热浪便喷发而出,几株野草立变焦黑,化为齑粉而落。 月光之下,凌钦霜见得这般诡异场景,心中一震:“这是……这是怎么回事?”自顾掌心无异,复又向长草缓缓挥去。此番既不运劲,也不发力,更无掌风带出。但见触手所及,野草无一而非化为齑粉,掌心却无灼痛之感。他反复数次,见均是一般,更感惊骇,不知自己的真气如何变得这般霸道。 忐忑间闭目凝神,内视真气运行。初时无异,但不多时,忽觉一道极其细微的暖流自丹田缓缓流出,迂回曲折,缓缓流过青灵、少海、灵道、通里、阴郗、神门、少府、少冲等手少阴心经诸穴。霎那间但觉全身剧震,瞬间如有火炙。眼见衣袖鼓荡而起,双手肌肤通红,青筋暴起,大惊之下,强自收摄心神,导气归元,哪知不运还好,一运之下,便似野火经风,那股热气瞬间散遍四肢百骸,但觉血脉贲张,真气如浪如潮,拍打全身,直是不吐不快。蓦地纵声大叫,双手凌空乱抓,在旷野间狂奔不止。触手所及,长草纷飞,黑烟弥漫;双足所至,疾风劲舞,泥沙狂卷。借以消耗如山洪爆发般的炽热真气。 第20章 阴阳流转(4) 正自神志错乱之际,忽听耳畔有人拊掌笑道:“不错不错,大功告成。” 凌钦霜神志陡然一清,但觉那声音颇为耳熟,正欲转身,一只大手悄无声息地按在自己背心。凌钦霜猝然一震,身子登时瘫软在地,复又迷糊起来。 昏沉之际,但觉又是一股凉气沁入身体,有如雪中送炭,急速流转全身。那股凉气运行一周天,体内的酷热便削减一分。不一时,热火便消退殆尽,唯余通体清凉。那双手掌也随之撤了回去,凌钦霜此时神志虽清,但又经此一番折磨,已然虚弱至极。 抬眼望去,却见花青烟负手而立,似笑非笑,面色却越发惨白。凌钦霜艰难坐起身来,涩声道:“火……神元君?” 花青烟嘴角微扬,道:“终于醒了。” 凌钦霜低头自顾,见自己衣衫不整,头发披散,心下一片茫然,道:“我……我到底怎么了?” 花青烟道:“你中毒了。” 凌钦霜茫然问道:“中毒?” 花青烟点头道:“你所中之毒,乃云‘阴阳流转’。” 凌钦霜吃了一惊:“阴阳流转?” 花青烟道:“不错。这毒无色无嗅,极难防范,中毒者眼前幻象迭出,以五行相克之序逐一而现。虽是幻觉,却与实景无异。若无绝强意志,定然为之所迷,难以自拔。死状你也见过,或黑或白。你小子倒算坚韧,竟未为幻象所惑。然我若迟得片刻出手,只怕你小命终归难保。” 凌钦霜细细回想诸般幻象,果是水土木金火五行相克的顺序,见他面色冷淡,无喜无怒,一时看不出端倪,心下将信将疑,道:“这……可是木风雷下的毒?” 花青烟嘿然道:“此毒乃巨木门和化金门的禁传之秘,非门主不能施也。” 凌钦霜眉头微蹙,却无论如何想不出自己如何着了道。其时双腿气力渐生,站起身来,问道:“我与他们无怨无仇,却为何下此毒手?” “笑话。”花青烟仰天道,“镇上百姓与他何怨何仇,不也死于非命?” 凌钦霜默然。 花青烟接着道:“不过你却有不同,此事与你的大名颇有关联。” 凌钦霜奇道:“我的名字?” 花青烟轻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五行门?” 凌钦霜道:“却才只是听那位水门主提及。” 花青烟道:“当年五行门初露锋芒,门主却离奇失踪,门内遂四分五裂。故别说是你,江湖中人也知之甚少。五行门下共分五堂,号化金、巨木、玄水、浴火、落土。五堂堂主为争夺门主之位,厮杀数日,浴火堂全军覆没。其时花某人不在落雁谷,幸免于难,自此心灰意冷,浪迹天涯。余下四堂又残杀数月,可谓多败俱伤。当时玄水堂主是残霞的老爹浩然公,落土堂主是小岳的师兄,金木二堂堂主便是霍锦宵、木风雷。四堂势力相当,均知如此下去必然不死不休。故而定下约定,既互相不服,便当另寻贤主。浩然公提议,所选那人的名字务须暗含五行。其时四堂均有自立之心,这提议虽是狗屁不通,却也好就坡下驴,当下便在落雁谷立了绝誓,随后各奔东西。岂料天意难测,今日竟寻到了这人。” 凌钦霜道:“是谁?” 花青烟道:“自然是你。” 凌钦霜惊道:“我?” 花青烟道:“ ‘凌’含水土,‘钦’含一金,‘霜’含一木,只欠炎火,便五行齐备。看来当真是天意。” 凌钦霜听他所言虽是离奇,却合情合理,不想祸从天降,自己竟因名字遭此大劫,不由啼笑皆非,又问道:“可我名字中尚缺一火,五行未齐,却何故对我下毒?” 花青烟笑道:“天意尚缺一火,人为何不能将五行齐备?” 凌钦霜啊了一声,恍然忆起他曾问起自己可否有字,心下已然信了八九分。 花青烟见状淡淡一笑,道:“当年浩然公提此建议,本为止息干戈。不想霍锦宵那厮狼子野心,反将他害死,残霞亦蒙在鼓里。现下玄水门名头虽盛,然残霞毕竟女流之辈,难以服众。而木师兄疯癫,岳师弟势孤,均难成事。只那霍锦宵暗中筹划多年,时机已趋成熟。此番重出江湖,必然重整五行门。谁知你却横空出世,老霍惮于绝誓,必不敢轻举妄动。故以其之性,除掉你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凌钦霜听他说极为郑重,不禁心口狂跳,道:“那前辈救我……” 花青烟淡淡道:“我自然也不能让姓霍的屠戮四门。”凌钦霜默然半晌,忽然想起一事,便将适才那股霸道真气说了。 花青烟听罢淡淡道:“那是花某的‘赤炎之气’。” 凌钦霜吃了一惊,颤声道:“那我的真气……” 花青烟哼了一声,道:“花某大耗真气为你驱毒,你倒这般啰嗦,却连个谢字也无。放心,过的几日,我那真气自然消了。” 凌钦霜先前为他所言震摄,此时闻言不由暗自愧疚,当即拜倒。花青烟泰然受他一拜,扶他起身道:“不必多礼。” 凌钦霜见他脸色惨白得骇人,道:“前辈气色不好,可是……”话音未落,花青烟白眼一翻,截口道:“无妨。眼下时候不早,且随我来。” 凌钦霜茫然道:“去哪里?” 花青烟头也不回地道:“乱葬冈。” 凌钦霜心中一震,仰头望去,但见月挂中天,子时将至,心头不由一惊。但觉气力恢复大半,当下打起精神,紧随花青烟向东而去。 乱葬冈位在双桥东郊十五里的山岭之间,却是一片百余顷的坟冈,左近镇甸若有死人,大都埋葬于此。 沿官道东行十余里,二人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忽见道旁停了一辆篷车,车前只一匹瘦马。花青烟一怔,当下小心走到车边。见车内无人,花青烟又将马车上下里外查了个遍,却除了几件衣物,更无半点发现。 花青烟道:“走。”凌钦霜应了,随他沿一条崎岖小路向山上行去,心中却是一震:“这便是慕容云卿的马车。慕容云卿已然来了。”他与余北冥激战时远远见得这马车,便匆匆而去。此事既未对群豪提及,篷车之事自不在话下。 他心中惊疑,脚下却不停留,步履轻盈之极,心下奇道:“我的轻功好似大有进展,莫不也是因为花前辈的真气?”自顾之下,但觉真气充盈,全身舒泰,四肢似有无穷气力,竟然越奔越快。不一时将及半山,但见冈峦起伏,古柏森森,一条狭长小道曲折蜿蜒,放眼一片荒凉之景。 二人披星戴月,一路而来,沿途虽未见一人,但却清晰地看到山道上凌乱的足印。凌钦霜自知今夜必有一场血战,心下暗暗担忧。转念又想到江自流孤身犯险,不知情况如何,越发心绪不宁。 又行一程,花青烟忽而扬手止步。凌钦霜随即驻足。花青烟低声道:“前面便是乱葬岗,眼下既无动静,想来那厮尚未到来。你我在此守株待兔,待他一至,便先下手为强。” 凌钦霜悚然一惊,正要开口,忽被花青烟扣住脉门,却见他露出一口森森獠牙,阴声道:“小子,我知你心好,可最好别来阻我,否则……”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长长的叹息自山冈上飘来,遂有人长吟道: “伊人已逝,短松青冈。秋风微漾,草野飘黄。 伊人已逝,一十六载。秋风微漾,烟水苍茫。 伊人已逝,惟余空汤。秋风微漾,青丝成霜。 伊人已逝,九转枯肠。秋风微漾,泣生悲凉。 伊人已逝,满目痍疮。秋风微漾,谁诉离殇? 伊人已逝,遂梦黄粱。秋风微漾,寄泪千行。 伊人已逝,苍狗浮荡。秋风微漾,痕儿勿伤。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 吟到后来,声转呜咽,但那声音悠然绵长,既饱含凄凉,又不失缠绵,在山谷间飘荡回响,随风游荡,久久不绝。仔细听时,其间却隐隐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哭泣。 第21章 阴阳流转(5) 月寒似水,铺洒山冈。瑟瑟秋风中夹着一丝寒意,吹得漫山黄叶沙沙轻响。四周夜虫长唧,秋蝉低鸣。如此景象,本就肃杀悲戚,而那哀怨凄苦的长吟,悠悠回荡夜空,更是给这岑寂秋夜,平添几分哀伤。 凌钦霜听那首悼词一遍又一遍地吟诵,只觉情深意长,温柔缱绻,所祭之人显是一个女子,静夜之中,看着四周萧条之景,听到那凄凉悲苦之音,也不禁触景伤情,悲从中来。 花青烟面色陡然一变:“慕容云卿到了!”凌钦霜心神恍惚,闻言惊道:“什么,此人便是慕容云卿?”花青烟哼道:“不是他还是谁?”凌钦霜沉吟道:“此人似乎中气不足,不似会武。”花青烟失笑道:“什么中气不足,那厮是死了娘们,心如死灰。”说话间携他飘身钻入前方黑压压的松林。零星火光透过林隙,射到二人身畔。花青烟随手点了他诸般大穴,凌钦霜登时口不能言,软在树间,一时心急如焚。举目望去,但见林外便是一片荒冈,淡淡月光之下,却见冈上大大小小的黄土坟茔不下百十个。东首十几处坟包石碑祭品俱全;而西首大片坟前或插段方竹,或立块木板,聊作墓碑,除此不过野花几朵,衰草几株。 一名白衣人背负双手,长身立于西首一座乱石堆成的坟前。那坟茔相较一般坟茔未大,却连木牌也无。那人身背一个细长包袱,略高过头顶。黑白相间的披肩长发,不染点尘的宽袍大袖,尽皆伴着瑟瑟秋风飘然舞动。那悲苦长吟,自是出自此人之口。那人身畔,身着一袭墨绿麻衣的少女手持火把,默默垂首而立,不时发出啜泣之声。 二人皆背对着凌钦霜,只见背影,周身为溶溶月光、淡淡雾气笼罩,远远望去,时而朦胧隐去,时而飘渺浮现,浑然不似尘世中人。 凌钦霜余光瞥时,却见花青烟面色发红,目不转睛,紧紧盯着一处。循他目光望去,视线之内,除了白衣人背后的细长包袱,再无他物,不禁忖道:“看来江湖中人皆为此物而来,他亦复如是。”侧耳听去,东西林间、北处山坳皆闻隐隐呼吸之声,又想:“慕容前辈二人却在祭祀,莫非竟浑然不知危机四伏?”当下暗自冲穴。 过了片刻,慕容云卿吟诵已毕,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缓缓说道:“絮儿,你随为师居关外八年,可苦了你啦。”绿衣少女柳飞絮转过身来,止住哭泣,摇头道:“絮儿一点也不苦。”声甚轻软。 慕容云卿轻叹一声,垂头不语。柳飞絮道:“师父,师娘便是葬在这里么?”白衣人微微颔首,却只悠悠一声长叹,并未说话。柳飞絮见师父黯然神伤,便不再相询。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站在坟前。 凌钦霜心中暗道:“听那悼词,慕容云卿的夫人已亡故十六年了,时至今日,竟依旧痴情如此。”抬眼望去,雾霭环绕间,望见那绿衣少女的朦胧身影,恍惚之际,忽地心神悸动,眼前掠过一个秀丽温婉的青衫倩影,笑靥如花,含情脉脉望着自己。 “师妹……”凌钦霜的心似乎被扎了一下。那熟悉的一颦一笑,曾经数次浮现眼前,正是他青梅竹马的师妹。 他与师妹自幼在深山习武,二人之间虽是两小无猜,却早已互生情愫。然人之一世,又岂能终老荒山?那日,凌钦霜独自下山,但以求扬名立万,归来之日,便是迎娶师妹之时。 而今屈指一算,下山已有三年了。初涉江湖的那段时日,所谓的豪情壮志顷刻间支离破碎。多少次独立风中,怔怔发呆,多少次午夜梦回,低低啜泣。但每当此时,师妹在山中说的每一句话:习武不愉时师妹的温言宽慰,师妹比武不胜时的耍赖撒娇,临别之时师妹的千叮万嘱……便会萦绕耳畔;师妹在山中所做的每一件事:夜深人静时,为自己拉上衾被,天气转寒时,为自己缝制衣衫,习武疲累时,为自己端送佳肴……便会涌入心头。正是这些,在他最失落、最寒冷的时候,给予他一丝温暖,终于度过了料峭隆冬。 那段时光,即便是师父,也似乎变得渺小,难以给他前进的动力。日子虽然举步维艰,但内心始终有她的慰藉。那段时日,虽然孤独一人,但每时每刻,都绝不是形单影只,踽踽独行,甚至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随着日光推移,宫廷的浑水、江湖的狂澜并未染黑他那颗坚强的心,反让他有了更大的抱负,更高的理想,不再是当初扬名立万,复比翼双飞。而每日的提心吊胆,却也不得让他不强按下一腔儿女情思。加之悠悠天各一方,他那情窦初开的心也早已平静下来,虽然也曾彷徨过、无助过,却已无需她那言笑晏晏、关切话语。当初那份美好而纯真的感情,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本来的重量、斑斓的光彩。在他内心深处,伊人依旧,却已绝非生命的唯一。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眼见慕容云卿的痴心不改,忽而便想到了阔别已久的她,一时间眼眶微润。那熟悉的身影虽然重回眼前,却已若隐若现,不复当初的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不由得黯然惭疚。 他浮想联翩,沉浸于往事回想之中,悠悠痴了。忽而一声长叹打破了他的幽思,却见慕容云卿缓缓转身,说道:“絮儿,锦盒呢?” 火光映照下,见那慕容云卿面色憔悴,皱纹遍布,眼窝深陷,暗无神采。凌钦霜悚然一惊:“他这副模样,莫不也是多年相思所致?”不由心中感慨,蓦地思及身尚受制,忙定神冲穴。 柳飞絮将火把插在坟前,入怀取出一个四方锦盒。慕容云卿双手接时,已微微发颤。眼中忽而流露出一丝忧郁神彩,望着这锦盒,目不稍转。那锦盒为紫檀雕成,甚为古旧,六面的金丝花绣亦破损不少,看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此时此刻,在慕容云卿眼里,除了这小小锦盒之外,天地间再无他物。 凝视良久,慕容云卿长叹一声,眼中那一丝神彩复黯淡下去,交还与她,缓缓道:“这是师娘遗物,且将它放在师娘坟头,埋了吧。”柳飞絮啊了一声,道:“原来却是师娘遗物,难怪师父从未离身。但既是如此重要之物,却怎能……” 第22章 阴阳流转(6) 八年前,柳飞絮为慕容云卿收留,自此长伴左右。多年来自是常见师父对着锦盒痴痴发呆,每每问及,师父总道:“此物至重。” 再要问时,却只闻怅怅的叹息。她少女情怀,自难免好奇心盛,每日纠缠探问,却终无所得,虽然她也猜到或与师娘有关,却终不敢断定。不想今夜,八年困惑豁然而解。 慕容云卿摇摇头,道:“伊人已逝,夫复何求?我拿了它一十六载,再拿不动了。”萧索之情溢于言表。柳飞絮一时怔忡,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欣然之色,复又迷惘起来,怯怯道:“师父,盒里……却装了些什么?师父拿不动,絮儿却拿得动。”慕容云卿缓缓摇头,默然无语,过得片刻,却长叹一声:“你既想知道,打开看看也无妨。”柳飞絮欢颜道:“谢师父。”当下轻轻打开,见盒内却是两张泛黄古纸,破损不堪,其上字迹亦多有不清。此外再无它物。 柳飞絮茫然望着师父,道:“这……”慕容云卿脸上忽而露出一抹笑意:“你……不懂的……”柳飞絮骤然一震,泪水忍不住簌簌而落。师父的笑意苦涩、萧索,却更有些许对自己的嘲笑。她蓦地感到,相伴八年的师父一瞬之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八年来,她眼中的师父始终郁郁寡欢,少言寡语,从未露出过半分笑容。她知道,那是悲伤时再正常不过的神情。自忖自己可以试着安慰,感同深受。虽然八年过去了,她依然懵懂不知,仅仅为了早已不在人世的师娘,师父为何依然一如八年前那般伤心。但她觉得,自己与师父的心已然很近,很近,近得触手可及。然而,此时此刻,她看到师父笑了,一句“你不懂的”,令她瞬间手足无措。自忖与师父咫尺之心骤然远隔天涯。不过两张破纸,重在何处?自己错了,自己的确不懂师父的心。八年来,从未懂过。她宁可看到师父失声痛哭,也不愿看到这漠然又陌生的笑。 柳飞絮心神恍惚,朦胧间却见慕容云卿望着天边残月,神情复又落寞,似乎魂不守舍,悠悠道:“此物……至重……” 突然,两道星星点点的寒光划过夜幕,自东西林间径向慕容云卿激射而来!那是喂有剧毒的暗器,既急且密,月光之下散着森森寒气,竟不下千枚,乍看便似林中骤然飞出两条玉带。 慕容云卿依旧一副失魂落魄之状,竟似对那如带暗器视而不见。便在两条玉带近身之际,慕容云卿双掌缓缓抬起,左右各画半个圆弧。霎那间掌力尽吐,袖风鼓动,那急速袭来的无数暗器为他掌风所引,微微一滞,竟而戛然而止。就见无数暗器组成的两条玉带横挂半空,钢镖、袖箭、飞刀、铁锥、银针……竟无一件旁落。慕容云卿双臂半举,面无表情,浑然不动,只有如雪的白衣在微风中拂动,场面诡异之极。 便在此时,数十暗器再度自东首袭来,暗器虽少,却是向柳飞絮射去。 两道“寒光玉带”骤然来袭,凌钦霜欲呼不及,却见那绿衣少女一如师父一般镇静自若,不为所动。微风拂荡,吹得她衣裙飘举,青丝飞扬,有如遗世仙子,一时暗自惊叹。他却不知,柳飞絮并非处变不惊,却是神游物外,对那险状毫无所觉。此时方自回神,眼见暗器如蜂射来,不禁双手乱舞,失声叫道:“师父,救命!”却听当啷一响,似有东西摔到地上。 慕容云卿低喝一声:“鼠辈!”双目陡张,衣袖激荡,双掌翻转,那停滞半空的如带暗器卷着劲风骤出,其速比来时何止快了十倍?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右手暗器劈空挂风,后发先至,暴雨般飞向二度袭来的暗器。但听叮叮声响不绝于耳,百十道银光空中相撞,电闪星飞,绚烂至极,偷袭暗器纷纷落地,无一漏网,而慕容云卿所激发的道道银光去势竟丝毫不减,径向东首林间射去。而左手暗器径直射向西首树丛。便听得林中惨呼连连,刹那间响彻山林。 凌钦霜欲呼无声,群豪突施偷袭固是始料不及,而慕容云卿随手便将群豪必杀之局化为无形,更是惊世骇俗,但觉阵阵阴风凉彻脊背。他行走江湖为时不短,也曾见过不少高手,却从未见到过如此化解暗器之法。先将漫天或直或斜的暗器以绝强真气横固半空,继而接器打器,破解群豪的第二个杀招,并瞬间歼敌。应变之迅速,发力之巧妙,手法之精准,无一而非妙到毫颠。若是换作旁人,便算预知杀手动向,也绝无这般神功既毫发无损,又潇洒破敌。莫说自己万万不及,只怕江大侠怕亦有不及。 忽听得耳边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忧郁飞花’,果然名不虚传。”凌钦霜侧目望去,花青烟已站起身来,一脸骇然。凌钦霜心下微奇:“忧郁飞花?”但见花青烟视线之内,仍只慕容云卿背后的包袱,不由得暗自鄙夷。 过得半晌,凌钦霜凝神听去,林间除了微风动树的沙沙细响,竟再无一丝声息,暗暗心惊:“莫非群豪当真无一幸免?” 慕容云卿见徒儿花容失色,呆呆而立,便道:“絮儿不怕,坏人都死了。”柳飞絮兀自颤抖,道:“真……真的?”慕容云卿淡淡道:“林间二百二十七人,所发暗器剧毒无比,此刻断无生理。” 凌钦霜听得吃惊,此人竟能听出林中暗藏人数,内功显已登峰造极。那么我与火神元君潜伏于此,暗藏北山之人他必早已悉知,却又何故犯险?自忖既为止戈而来,眼见群豪已有折损,余者定不甘就此罢手,只等下手。以慕容云卿的武功,只怕群豪无能幸免。这消息如若散播出去,必然掀起轩然大波,江湖中人必会为这子虚乌有的宝物搅得天翻地覆,不由得全身发抖,欲要强自定神冲穴,却如何定得下来? 柳飞絮惊魂稍定,颤声道:“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慕容云卿道:“我怎知道?”举头望月,意态淡然,此事恍似竟不关己,半晌方悠悠长叹道:“我今日前来,只为一祭……”话音未落,声音骤然而止。见他全身剧颤,目光呆滞,望着柳飞絮的脚下。 凌钦霜虽然心神激荡,但亦察觉慕容云卿神色有异,循他目光看时,但见柳飞絮脚边,赫然便是那紫檀锦盒! 第23章 前尘似梦(1) 锦盒碎了。 那至重的锦盒已碎成两截。纵使慕容云卿武功再高,也难破“盒”重圆。两张泛黄古纸宛似深秋的黄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终坠黄土。落地的那一刹,慕容云卿的心也随之沉到地底。 秋风瑟瑟,乱葬冈上,寒意更重。慕容云卿走到盒边,颤抖蹲下,拾起两截锦盒,又拾起两片黄叶,捧在手心里,怔怔望着。他每一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缓慢异常。此前的凝望,天地间的一切都静默了。而此刻,在他眼中,天地间的一切都死了,再也感不到生的气息。 落叶归根,可失落的心呢,又魂归何处? 柳飞絮呆呆望着师父的一举一动,不知所措,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师父保存十六年至重之物,毁在了自己的手里。纵然事出有因,但她知道,那一失手,打碎的,绝不仅仅是锦盒而已。 慕容云卿望着掌中的锦盒,如烟往事重又浮现脑海…… 十六年前,他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剑客,剑法独步天下,孤身闯荡江湖。他无朋无友,无财无家,只有一颗孤高冷傲的心,一把凌驾万物的剑。 那是在烟雨蒙蒙的杭州。时近傍晚,街上人烟稀少,他一袭青衫,仗剑踽踽独行,脑中却是一片混沌:“我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去年八月间,他在契丹游荡,忽然接到三个人的战书——十月初一,约战泰山之巅。那三人乃结义兄弟,合称“江湖三绝掌拳刀”,颇负盛名。慕容云卿对这三人早有耳闻,素来不服,接到战书,当便启程南下。途经桃花村时,却撞上了杀良冒功之事。全村老少百十余口尽都身首异处。慕容云卿在死尸间寻到一名男孩。那男孩不过十一二岁,躲在死尸之间,幸免于难,却始终昏迷不醒。慕容云卿救了他,随后带他来到了泰山。 十月初一,拂晓。慕容云卿将男孩安置在山脚,上山赴约。见那三人早已等候在此,慕容云卿便道:“来来来,你三个一起来,看我一剑挑了!”那三人均是江湖上成名的少年英豪,此战也已轰动天下,闻言虽怒,却如何能应他。当下便由老三“刀绝”下场。两人战了三百余合,慕容云卿一剑伤了“刀绝”右臂。胜负既分,“刀绝”却不服,兀自狠上,最终落得重伤。慕容云卿豪情勃发,喝道:“下一个。”“掌”“拳”二人却不愿占他便宜,相约明日再战。慕容云卿却道:“何必麻烦,早打早了,来来来!”“拳绝”见他狂妄,也动了真怒,应声下场。慕容云卿见他空手,自也弃剑相迎。慕容云卿掌上造诣不如剑法,却也不可小觑。两人各显绝技,大战八百余合,没分半点上下。待到日已入暮,“拳绝”气力不济,终为慕容云卿所胜。慕容云卿道:“我号‘剑神’,乃因与剑法相较,我掌上功夫不过三脚猫而已。”言下之意,我的拳法也不敢称个“绝”字,你又何德何能?“拳绝”却心服口服,躬身称是。慕容云卿还要战第三场,“掌绝”却言天晚,坚称明日再战。慕容云卿便只留了句:“但愿你莫要让我失望。”说完返身下山 下得山来,霜儿却已醒了,还备了一桌酒肉。慕容云卿心情大好,饱餐一顿,喝得大醉。次晨但觉头疼欲裂,却不肯失约,便昏昏沉沉上了泰山。“掌绝”见他醉酒,有意再等一日。慕容云卿却极为自负,只道无妨。“掌绝”又劝:“待半日也好。”慕容云卿道:“一盏茶也等不得!”说着挥掌便上。“掌绝”只好相迎。三绝之中,“掌绝”武功最高,昨日他连观两阵,又思一宿,自忖已摸清了慕容云卿的套路。哪知今日交手,对方虽在醉中,仍颇难应付,十招之内,八招都是守势。 斗到午时,慕容云卿掌力骤泄。“掌绝”留心半晌,见对手掌法越发散乱,软绵绵的毫无力道,方自拍出一掌。砰地一声,径中对方心口。慕容云卿登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观者一齐惊呼。“掌绝”更是惊异万分,自忖这一掌纯为诱敌,其后尚有诸多变化,却如何能够一击致命?疾向谷下望去,却见云封雾锁,哪里得见人影?他连呼:“慕容兄!”但心想慕容云卿武功虽高,终究血肉之躯,从泰山绝顶坠下,如何会有命在? “拳绝”道:“大哥,他何以章法大乱?”“掌绝”道:‘我也苦思不明。他好似突然之间武功全失了。”“刀绝”道:“那厮必是酒意上头。叫他小觑咱们兄弟!”三人商量不出结果,又寻尸无着,只得悻悻离去。但三人均知内中必有隐情,更忖对方一日连克拳刀二绝,故而下山后也不宣扬。有人问起,只道未分胜败,草草敷衍过去。 慕容云卿落到树上,却没有死,休养数月,武功便恢复了七八成。但他脑部重创,前事半点也记不得,只有浑浑噩噩,流浪江湖。昨日黄昏,他在苏州偶听商户闲谈,说道江南安抚使吴天章搜刮苏州才毕,又到杭州鱼肉。他记忆虽失,侠心仍在,当下狂奔百余里,乃为手刃贪官。将近杭州,不期为阵雨所阻。他小憩片刻,清晨醒时,伴着蒙蒙细雨,却觉脑子一片空白,竟忘了自己所为何来。故漫步大街小巷,直至眼下。 正自出神,忽听一声惊呼透过雨幕:“救命!” 他抬起头来,却见天街尽头,一名白衣女子正被几名差役纠缠不休。他一言不发,纵身而上。他的剑自不屑用在差役身上,只施小惩,便救下了那女子。 那女子惊魂初定,一揖倒地,道:“小女子秋梦痕,愿为奴为婢,侍奉左右。”他冷冷道:“不必。”他平素独来独往,而今病重,自不欲收留。那女子却苦苦哀求:“小女子父母双亡,投亲无着,恳请侠士收留。”他见她在细雨中长跪不起,心生恻隐,只好依了,心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救她么?” 他带她离开了杭州。奔走之际,他忽地惊觉,她竟身负轻功,且轻功颇为不弱。但他无心多问,四处寻找栖身之地。终于,他在郊外寻到了两间废屋。 一路之上,小雨淅淅沥沥,但他衣衫未湿。因为在他头顶,始终罩着一把油纸伞。他虽早已知道,却不在意,待止步回头看时,却见她已浑身湿透,但那如花似玉的脸上却带着微笑,清澈似水的双眸正自望着他。 他心头莫名一颤,声音依旧如冰:“我脑子不清,明日一觉醒来,或便不认得你,适时自便。”梦痕微微惊讶,轻声道:“奴婢可以知道主人的名字么?” “我没名字。”他冷冷说罢这句,转身进了茅屋。是夜,他安坐于地,置剑于畔,运功调息。良久运功方毕,忽感饥肠辘辘,出屋时已是戌末,乌云遮月,小雨依旧。 却见门口早已备下了佳肴,酒菜鸡鸭俱全。他猜到是她,更不客气,独坐雨中,狼吞虎咽起来。吃罢却见旁边有个小小的紫檀小锦盒,做工极为精细。打开看时,见内有素笺一纸,笺上有字。 他拈起素笺,笺白如雪,上书一色温柔款款的簪花小楷,文曰: “主人尊鉴: 贱妾承蒙相救,不胜感激,特备酒肉以飨。然惊悉染疾,至为不安。 妾略通医理,欲疗沉疴,以报恩德。奈何思虑万千,终未得善法,乃为汗 颜。今退求其次,或有一法可循。故备此盒,中有薄纸。可事书其上,置 诸其内,怀之左右,当勿忘矣。若蒙垂许,结草衔环,亦不足报。若明朝 相见,竟同陌路,岂贱妾之所望耶? 贱妾梦痕叩上” 第24章 前尘似梦(2) 望着这信笺,这锦盒,饶是他心若止水,也不禁泛起一丝涟漪。抬眼望去,遥见另间屋内一灯如豆,倩影迷离,惹人幽思,不禁长叹一声,转身回屋。 将近子正,听着滴滴雨声,他持笔写下:“三月初七,细雨杭州。救女梦痕,随吾左右。”写罢收于盒里,和衣睡了。那纸素笺,亦收其中。 而此时此刻,灯影之下,梦痕亦辗转难眠,正自思索如何完成使命? 她本农家女子,因父母双亡,为活幼弟,坠入青楼。后为朝中一位重臣看中,赎身收为义女,育成杀手。两年之后,她无意得知,幼弟竟也为义父招来,暗中培养。为救幼弟,她讨令刺杀朝廷钦犯慕容云卿,临行前言道:“事成之后,不求酬劳,只求幼弟脱身。” 近年来,慕容云卿四处斩杀贪官污吏,内中多有义父党羽。官府多次下书缉之,却均遭失败。义父恨之入骨,也曾设巧计除之,也尽功败垂成。闻得梦痕讨令,笑道:“可你如不能将慕容云卿的头提来,只好将你弟弟的头提来。” 她寻到慕容云卿,暗中观察几日,见他竟而失忆,当下借机接近。而后闻言,只恐他明日当真不识自己,方设下此计。 窗纱下的窥望,梦痕知道,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但她不免暗悔,为何不在酒里下毒?本以为,他不会吃的。 二人便在杭州郊外住下。一晃数日,她已完全了解,他确不记得自己唤作慕容云卿,不记得曾斩杀贪官污吏,更不记得自己是朝廷钦犯。有时一觉醒来,他也会不记得眼前的女子是谁。他会问她:“你是何人?”她便道:“奴婢梦痕。三月初七那天,主人救了我。锦盒里有事情的经过。” 当看到锦盒内的素笺和薄纸,他便提笔写下纸上的话。当发觉字迹完全相同时,他才会明了。那一刻,在梦痕眼里,他的表情是如此茫然。 不知不觉间,梦痕竟有些可怜这个少言寡语的少年剑客。她本有数次下手之机,却始终没有。起初不信,而后不敢,现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见到他那忧郁的眼神,她便不自觉怯了。但她也知,为了幼弟,势在必行! 这一日,她精心备好了酒肉,小心下了剧毒,只在门前守望。不一时,见他背着夕阳,倦怠而归。她迎上前去,道:“主人辛苦,奴婢已备好了酒菜。”他只微微点头,一言不发,进屋拿酒便喝。见他将一壶毒酒痛饮而下,她心头一震,却殊无欢喜,只在一旁默默垂头而坐。他浑不在意,饭罢说道:“今夜我要去杀江南安抚使吴天章。左近都说那厮十恶不赦!”说罢起身而去。过得半晌,他忽又转回,望着梦痕,讷讷道:“明朝我若未归,你……你便独自走吧。”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放到她手里。 那物却是一副耳坠,样式古旧,却甚光亮。 梦痕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发呆。旬月来,他虽从未把自己当作奴婢使唤,却始终冷言冷语。便是冷言冷语,也不过寥寥两三句,余时更是不出片语。但他今日竟破例多说了一句,那确是十分在乎自己。 可他,为什么送给自己一副耳坠? 他每日外出,梦痕都暗暗跟随。他扶危济困,行侠仗义,她也绝不会有一丝怜悯。但听了他这句话,望着他这耳坠,她的心儿瞬间粉碎,几乎便要开口相拦。 但她,终究没有追将出去。 夕阳如血,缓缓而坠,月华如水,悄然泄入。她僵坐屋中,心道:“他必死无疑,霜儿,有救了……”心念动处,早已泪湿衣襟。 耳坠,放在了桌上。 她只盼他就此在自己的眼前消失,但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个念头,希望能平安回来。 这一夜,如此漫长。无论风声响动,抑或门扉轻晃,她都疑心是他回来,陡然而起,却见无影,却也不知是喜是忧。 也不知被风声惊扰了多久,啪地一声,门又开了。假寐的她不再起身,只缓缓睁眼,却见一道人影踉跄跌入。 他果然回来了。剧毒发作,右臂重伤,甫一进门,便昏倒在地。 那一刻,她当真见到他,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呆呆而立,心如滴血:“老天,他死在官府手里也罢了,却为非何逼我亲手杀了他?”又想:“我若就此而去,他也必死。可若不砍下他的头,却如何救得弟弟脱离苦海?”想到幼弟,惨白的剑刃登时映出了慕容云卿那苍白染血的面容。 清晰,而复模糊。两寸,渐至一寸…… 她闭上湿润的双眼,强自狠下心来,正要挥剑了断一切,却听兀自昏迷的他低低自语:“快……快走……”蚊蚋之声,落入她耳中,却如惊天巨雷。 骤然之间,她气力消失殆尽,长剑当啷落地,瘫软倒地,掩面痛哭。她知道,自己再也无力提起剑来了。出身青楼的她,自幼如履薄冰,虚情假意,后经训练,更将情感敛入内心深处。可这真情真性来时,但如洪涛肆意,却如何割舍得下? “姊姊没用,霜儿,莫怪姊姊心狠……” 她将解药和水含在口里,缓缓向他嘴上凑去。双唇相接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已是他的人了。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心,究竟从何时便给了他呢?初次邂逅,或许更早…… 当日,义父当堂发问:“谁敢刺杀慕容云卿?”满堂寂静如死,无人敢应,自己却为何挺身而出,毫无犹豫?除了幼弟,便无别的理由么?慕容云卿的传说,她听得太多了。每每独立窗畔,心头可曾有过一丝好奇,一丝绮念?天边云朵之上,可曾有过那想象中的面容? 樱唇已贴住了他口。药水缓缓淌入,心儿仿佛也随之流了进去。她什么也忆不起来了,脑中一片空白…… 她坐在榻边,忽而很恨,恨自己为何不索重金,偏拿弟弟作赌注?她深爱着从小相依为命的幼弟。为了他,她已吃了太多的苦。但此刻,一切的苦,全化为了泡影,自己更亲手把他推向了阎王。 慕容云卿及时服了解药,性命已然无忧,但臂伤却很重,不休养两月,断然无法使唤。次日,梦痕探得昨夜府衙大乱,死伤无数,吴天章却侥幸未死。她知此地不宜久留,便带慕容云卿离了杭州。数日之间,治伤,砍柴,烧水,煮饭,洗衣,精心服侍……日里如奴如婢,入夜但一闭眼,便梦到弟弟身首异处的惨状,午夜梦回,抽泣非止数次。 耳坠,却已戴在了耳上。 慕容云卿或有所觉,却不多问一句。但她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关心着自己。只要见到他忧郁中满是关切的神情,他便能重新振作,为他治伤,与他谈笑。 其间,慕容云卿脑病数度发作,全然不记得眼前的女子是谁。每次听到他问“你是何人”时,她便忍不住泪水盈眶,却仍说道:“奴婢梦痕。三月初七那天,主人救了我。锦盒里有事情的始末。” 当他再看到锦盒时,在梦痕眼中,他似乎不再迷茫,偶尔些许幽怨,些许失落,更多时候却是欣然。 第25章 前尘似梦(3) 这日黄昏,梦痕进城买药,却在一条巷子里,撞到了义父派来的杀手夜影。夜影道:“怎么还没下手?”梦痕道:“我杀不了他。”夜影哦了一声,道:“杀不了?”梦痕道:“是。”夜影道:“只怕心头不似口头。”梦痕道:“这话什么意思?”夜影道:“没什么。你可以回去见你兄弟了。”梦痕听到“兄弟”二字,心头一颤,却道:“你说什么?”夜影道:“我要用慕容云卿的血,祭我的刀。”梦痕道:“你要与我争功?”夜影道:“何需用争?”梦痕一脸不屑:“就凭你?”她知他的武功不过尔尔。夜影道:“他那手臂,你道是谁伤的?”梦痕一惊,道:“是你?”夜影道:“我奉义父之命保护吴大人,可笑那杀才却撞上门来。那厮重伤而遁,必死无疑。可时至今日,却仍未寻见尸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梦痕道:“我怎知道?”夜影道:“我是杀手。莫忘了,你也是。”梦痕道:“废话!”夜影冷笑道:“只怕口头不似心头。”梦痕听他这般说,显已知道一切,便道:“我弟弟怎样?”夜影道:“军令状你签的,你该比我更清楚。”梦痕颤声道:“他……他死了?”夜影道:“你若现在回头,他或还有救。”梦痕拂袖而去。夜影却拦住了他,道:“你去哪里?”梦痕道:“要你管?”夜影望着她手里的药,道:“你去救他?”梦痕道:“杀他。”夜影道:“若是毒药,大可不必。若是伤药,却也迟了。”梦痕心头一凛,道:“你说什么?”夜影道:“你说呢?” 梦痕心生不妙之感,转身便走。夜影望着她远去,负手冷笑:“这对姊弟,倒也可笑。” 梦痕回到栖身之地,却见血染茅屋,死尸遍地。慕容云卿柱剑斜倚栏边,浑身是血,见到梦痕时,挣扎起身道:“你没事么?”梦痕扑入他怀里,痛哭失声。他又道:“你可有遇到他们?” 梦痕摇摇头,自忖慕容云卿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里已不能再住下去。当下二人换了装束,扮作寻常夫妻,趁着朦胧的夜色,往北而去。 所谓大隐隐于市,梦痕深知此理,故不行险山恶水,专一隐没闹市。她手头甚是宽裕,渴了讨水,饿了打尖,倦了住店,累了相依。逆旅之人,相濡以沫。虽不免劳苦,却快活难言。 一路无事,这日抵达长江。其时江水暴涨,冲垮大片堤坝,两岸几成泽国。梦痕见难以渡江,便与慕容云卿混迹灾民之中,沿江西行。 是夜,慕容云卿独伫江边,耳听灾民哀号,不禁喟然长叹。 一道轻疏白影静静立于身后。梦痕知其心中所想,虽亦有心助他,却是无力,更知眼下不能生事,唯有默默相陪。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总之,二人将这份难得的默契一直持续了下去。破晓时分,忽听喊杀四起,“捉拿钦犯”之声不绝。 梦痕大惊,但见前方堤上,官兵赶开灾民,径奔而来,为首之人,正是夜影。吴天章亦自亲临,以报当日血仇。 刷,梦痕拔剑。 夜影冷笑道:“当真反了?”梦痕道:“你才反了!”一剑疾刺而出。夜影尚未拔剑,便即倒下。 此时的慕容云卿已不记得吴天章其人,不记得自己曾血洗杭州府衙。而经一夜寒风侵袭,他脑中一片混沌,更不记得眼前为自己拼命的女子是谁。但恍惚之间,却觉似曾相识,故而任她拉着自己的手,盘旋飞舞。血光四溅,可他眼中,除了那随风飘舞的白影,再无其他。 她到底是谁? 擒贼擒王,梦痕突围而出,挟住了吴天章。众官兵不敢妄动。 梦痕见吴天章身边更无义父杀手,便亮出义父令牌,自居钦差,道:“夜影背叛义父,罪不容诛。另者,圣上已知长江水患,下诏赈灾治水。义父命我先行传谕,圣旨不日便到。至于慕容云卿,义父欲招之麾下效力,他也应了。当夜府衙之事,乃是一场误会,大人莫要介怀。” 吴天章虽见令牌无假,却仍将信将疑。梦痕又道:“大人即刻赈灾。来日圣旨方到,水患便除。龙颜大悦之下,何愁加官进爵?”吴天章此番奉旨南来,只为巡阅百官,搜刮民膏。但自忖刮得再多,也难升迁,故虽日进斗金,却无日不烦。此时闻言,大觉有理,笑道:“多谢钦差大人抬举。下官理会得。” 待众人散去,慕容云卿茫然问道:“姑娘,我认得你,是么?”梦痕先是一愣,知他旧病又发,但听他不似先前“你是何人”那般问法,心下大喜,欣然道:“我是梦痕。三月初七那天,你救了我,锦盒里都写着始末。”慕容云卿看了,喃喃道:“果然,果然。”二人相视一笑,均是欢喜无限。 进爵在望,吴天章办事自是雷厉风行,不一日万石粮食已从苏扬运抵江边。他便召集灾民疏通河道。慕容云卿往事不萦于心,称谢不已。吴天章见月来所榨的油水堪堪挥霍殆尽,却也叫苦不迭。 慕容云卿身体力行,或掘堰蓄水,或冲刷泥沙。他右臂有伤,但凭一条左臂,自也胜过数名民夫。梦痕颇为不忍,但既阻拦不住,只得每日相陪。这日,慕容云卿见吴天章安坐岸边谈笑,不时抽打民夫,不觉心头火起,一把将他揪到江里。梦痕忙去相劝,却扔给吴天章一把铁铲。吴天章如何敢得罪他二人,只有躬身挖泥。他如何做得这般苦役,片时便倒地不起。梦痕无奈,只得让他为民夫端茶递水。民夫一时备受鼓舞,干劲朝天。 得知安抚使大人躬亲治水,江南诸路尽皆闻风而动。数日之间,官吏、土豪、乡绅,如蝇逐臭,蜂拥而至,或筹粮,或捐钱,或聚人,更有借机升官的攀附之徒。吴天章中饱之资不菲,自也无需多表。其中却也不乏叫苦之官:“日前安抚大人收了我万两黄金,谁料却作治水之用。看来我命休矣。”长江两岸,一时之间,百态尽显,不一而足。 这日圣旨果然到来,吴天章更命昼夜赶工,不得懈怠。 梦痕见治水之势愈大,心知义父必会听到风声,本欲抽身,却虑半途而废,故而终日惴惴。万幸一切无事,不旬月,堤坝重起,淤沙尽褪,江水复回旧道。竣工之日,大江两岸欢声雷动,万名灾民叩谢安抚大人再造之恩。吴天章自将功劳大包大揽,趾高气扬。圣上见他得力,龙颜大悦,封赏自也指日可待。而慕容云卿伤势早愈,竣工之日便与梦痕悄然北渡。 此后数日,慕容云卿旧病时发,如不看那锦盒白纸,必不识得陪伴自己的女子是谁。 梦痕北渡,除为了探知幼弟生死外,尚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要帮慕容云卿找到过去。她虽知道他不少传闻,终归只是传闻。而今见病情愈重,心忧之余,心意愈坚。想他既是朝廷钦犯,皇宫之中必有他的过去。虽然此举不啻自寻死路,她却义无反顾。 北上之路却并不平坦。义父早知长江之事,自打踏上江北的那一刻,杀手便如影随形。血战接踵,无日无之,京师之行,二人乃是踏着累累尸骨走来的。 她对他的感情与日俱增,与战俱增。而他对她,每日却都是白纸一张。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追杀自己,但这已不重要,因为他们也要杀她。 他绝不容人伤她,虽然有时,并不知道她是谁。 第26章 前尘似梦(4) 那日,梦痕从慕容云卿剑下余魂的口中终于得知了幼弟的消息。她虽早料到了结果,却为始末震碎了心。那人是训练霜儿的教师。 “霜儿死了。在你签军令状之前,他便死了。我训了他两年,他练功之刻苦,精进之神速,实令大伙震惊。我问他为何这般努力,他的回答只有四个字:‘为了姊姊。’ “在你讨令刺杀慕容云卿之前,霜儿也曾向大人讨令,言道必杀慕容云卿。大人莞尔道:‘你可知慕容云卿是谁?’霜儿道:‘不过剑客耳。’满堂哄笑。大人笑道:‘不过剑客耳?’霜儿道:‘亦只侠客耳。’听了这话,大人脸色微变。霜儿又道:‘愿立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我忍不住插口道:‘不成功,便杀了你姊姊,你敢应么?’我知霜儿讨令便是为了你这做姊姊的,却未免太过不自量力,这话实是劝他知难而退。不料他却道:‘若成功,便放了我姊姊。’大人更无犹豫,当即应允。唉,大人之性,岂容被叛?即便成功,霜儿也必成仁。人人均知此理,唯他茫然不觉。 “那日,他假作桃花村遗孤,为慕容云卿所救,一路诈昏到得泰山,于慕容云卿战前在他酒里下了毒。他回来后说道,亲见慕容云卿坠崖身死。大人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么?’霜儿低头不语。大人淡淡道:‘两条路,你姊死,还是你死?’霜儿毫不犹豫道:‘我!’提刀便向大人砍去。早有杀手将他乱刀砍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死了,姊姊便不会做杀手了……’大伙对此讳莫如深,谁都不敢向你明言。后来见你与霜儿竟是一般心思,又见大人一般的耍你,大伙虽然不是滋味,奈何身不由己……” 梦痕心痛如绞,强忍泪水,道:“回去告诉义……义父,终有一日,我要为霜儿讨回公道!”待那人去后,泪水方簌簌而落…… 逆旅两月,这日黄昏,二人来到京畿双桥县。血战之余,慕容云卿疲惫不堪,早早歇了。梦痕却已经决定,即刻潜入义父府中。 她知此行凶多吉少,临行前偷走了盒中的纸条:“三月初七,细雨杭州。救女梦痕,随吾左右。” 她暗自伤感:“我不过是梦里淡淡的印痕罢了。明朝梦醒,你还会记得我么?”泪眼朦胧,往事点点滴滴浮现:“或许,都只是一场梦……” 望着兀自熟睡的慕容云卿,梦痕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难掩无尽凄凉。 冷月无声,斜挂飞檐之巅。 一道黑影轻若云絮,飘然而飞。 她蒙面潜入书房,翻箱倒柜,终于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随而深入卧房行刺。但义父却不在房里,等待她的,却是义父早已调来的大内侍卫。 梦痕挥剑强突,霎时引得乱箭如雨…… 慕容云卿自梦中醒来,脑子一片朦胧。透过薄薄窗纸,但见残月将坠,金乌东起。忽地,门吱呀开了,一个陌生女子闯了进来,满身是血,踉踉跄跄,倒在了自己怀里。他望着她深情的笑容,疑惑道:“我识得你么?”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笑道:“这是……这是……” 此时,窗外人声喧哗,金刃撞击。 他起身,拔剑。 剑光寒彻,剑身上赫然刻着两个字:“梦痕”。 她在在弥留的一刻看到了,泪水夺眶而出,缓缓闭上了眼睛。 秋梦无痕,却在这个初秋的清晨,深深刻在了他心里。 他没有看到她眼角的晶莹泪水,却看到了——“梦痕”。骤然间,他目放异彩,头脑巨震,好似天雷轰击,猛然记起了一切。 往事如烟,前尘似梦,自己的名字、自己杀的每一个贪官、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还有,还有一个唤作“梦痕”的女子,雨天邂逅,茅庐疗伤,长江治水,北上杀敌……一切一切,都忆起来了。 但是,“梦痕”是谁? 她的音容笑貌,却始终没想起来。他只隐约记得,长江之畔 ,一袭白衣,曼妙飘飞…… 他望着怀中安祥死去的女子,见她着一袭黑色夜行衣,不由期期艾艾道:“你……你是……梦痕么?” 她已不能回答他了。 大内侍卫蜂拥而入,数十道寒光刺来。 他抱着黑衣女子,纵声长啸,寒芒锐吐,剑影飘飞。顷刻间,大内侍卫尽数倒毙。每个人在倒下之际,都看到了剑上铭刻的“梦痕”二字。 镇子东郊有一片乱葬冈,朝霞染红天边的时候,他将那陌生女子下葬于此。 坟前无碑,却精致非常。 紫檀锦盒里,又多了一张纸条:“九月初四,有女笑亡吾怀,葬之乱葬冈。其乃吾之梦痕乎?” “其乃吾之梦痕乎?”没有人能回答他。 但在他的心里,从那时起,已把她当作了梦痕。 此后,江湖上出现了一柄绝世孤高的剑——梦痕剑。 那是一名孤独的剑客,身背紫檀锦盒的剑客。他此前不喜白色,但此后却着白袍,无论寒暑,终岁不改。 数月之后,梦痕剑客大闹皇宫,杀了数千大内侍卫。 没人知道他为了什么,既不行刺,也未盗宝,只是从正门闯入,冲出。一进一出,数千人惨死剑下。每个人都能看到剑身上镌刻的两个字:“梦痕”。 闯宫之后,梦痕剑客忽然之间销声匿迹,十余年来杳无音信。有人说,梦痕剑客为内卫重伤,死于非命;有人说,梦痕剑客得遇仙人,羽化登仙;有人说,梦痕剑里藏有宝图,他必是逍遥快活去了;还有人说,藏宝图不在剑里,该在锦盒里,不然他整天抱着那锦盒干么…… 流言蜚语,一时间传遍江湖。但总之,广阔江湖,中原大地,梦痕剑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27章 前尘似梦(5) 凌钦霜但见慕容云卿失魂落魄之状,也不禁为之伤感。一抬头,柳飞絮已然转过身。就见她面色白皙,秀发飞扬,委实娇美绝伦,此时虽然梨花带雨,亦是楚楚动人。 凌钦霜胸口一热,内心深处又唤起了师妹的影子:“师妹哭泣之时,不也是这般模样么。也不知,她还好么?” 便在此时,忽觉身旁一阵热风卷过,却见花青烟已纵身飞出。青光闪处,他向慕容云卿虚劈两刀,反向柳飞絮袭去。柳飞絮心神恍惚,还未回过神来,便觉热浪袭身,随即脖颈一凉,钢刀已横架颈前。她迭遭打击,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昏了过去。 花青烟趁慕容云卿失魂落魄之机,一招制住柳飞絮,斜眼瞥着慕容云卿,嘿嘿冷笑。慕容云卿心绪难平,兀自呆望手中的锦盒,雕塑也似,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浑然不觉。 凌钦霜见花青烟偷袭得手,胸中怒气一冲,蓦地丹田腾起一股热气,瞬间鼓荡乱走,自己却丝毫驾驭不得。但觉身如火焚,四肢百骸几乎爆裂开来,忍不住回手死死扣住身后树皮。忽地心念一动:“我的手能动了!”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右臂穴道竟自被冲开。 长长的包袱已然暴露面前。若这包袱的主人不是慕容云卿,花青烟早一刀劈将下去。但慕容云卿毕竟久负盛名,适才又见得他那诡异的武功,花青烟忌惮不已,一时不敢贸然出手。心念转处,钢刀一紧,冷冷道:“慕容老儿,你若想保住这女娃子的命,就拿你那包袱来换。” 慕容云卿依然面无表情,僵立如故,甚至连眼也不眨一下,只有长发飘飞,白衣乱舞。其实此时此刻,便是毫不会武之人,也能提刀将这绝顶高手杀了。但花青烟素性多疑,又自忖既制住对手爱徒,已然胜券在握,又岂敢贸然动手?如此一来,双方一时竟僵在当场。 过得片刻,花青烟按捺不住,喝道:“慕容老儿,你依是不依?”钢刀连晃,带起缕缕青丝。忽听树林间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花老弟,你若一时手痒将这女娃子砍了,你的小命可也活不长了。”但见三条人影从林中缓缓而出,月光下看得明白,却是临远镖局的秦氏三虎。发话之人便是秦伯箫。 花青烟却无惊讶之色,只微微一笑:“怎么样?”三人相继近前,秦伯箫徐徐道:“一如所愿。”花青烟笑道:“好!”随即目光一寒,射向慕容云卿:“慕容老儿,你当真不在乎这女娃子?”秦仲林钢刀一挺,笑道:“啰嗦什么,这杀才定是失心疯了,看老爷一刀劈了他。”踏上一步,钢刀呼的一声,便向慕容云卿背心劈去。 凌钦霜陡见秦氏三虎现身,已是吃了一惊,见得事态紧急,慕容云卿却仍无动于衷,顾不得身如火烤,随手摸到一枚石子,扬手而出。但觉手掌一阵炽热,一股热浪疾涌而出,嗤嗤声中,那石子竟挂着缕缕黑烟、点点火星激飞而出。 当的一声,秦仲林的钢刀登时断为两截。秦仲林右手虎口大震,痛入骨髓,钢刀脱手而出,身子晃了几晃,才算稳住,破口骂道:“什么鸟人暗算老子?”伯秦二人亦自惊骇,游目四顾。花青烟道:“姓凌的小子,给我滚出来。” 凌钦霜不愿伤了秦仲林,并未发全力,但不知怎地,挥手之际,一道热气却鬼使神差地从掌中带出,不由暗道:“想必又是那‘赤炎真气’在作怪。”此时但觉体内越发澎湃,几不欲生。 伯叔二人闻言一惊,秦仲林却笑道:“是凌钦霜凌老弟么?”过得半晌,不闻回应,一时挠头不已。花青烟见状只微微冷笑,斜眼向慕容云卿瞥时,面色陡然惨变。 此时,慕容云卿思绪已定,便将破碎锦盒收入怀中,缓缓站了起来。他面沉依旧似水,目寒却已如刀,冷冷扫向四周,再不似先前那般黯淡无光。起身之时,有意无意地向凌钦霜所在的树林间瞥了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随即隐去。 秦氏三虎见状,哪还有心管什么凌兄弟,不约而同倒退几步,只觉他那眼神射向自己时,有如凌厉刀锋,直戳心底,不自觉全身一抖。秦仲林道:“你别狂,老爷才不怕你。”挥拳欲上,却为秦伯箫阻住。 慕容云卿也不理他,目光缓缓扫到爱徒,继而瞥向花青烟,寒声道:“放了她。”花青烟被他那利刃般的眼光盯得发虚,道:“拿包袱来换。”虽强作镇定,却难掩心底恐惧,声音已然微微发颤。 慕容云卿踏上一步。花青烟叫道:“别……别动,否则我砍了她。”慕容云卿如有不闻,又自踏上一步。花青烟为他这股逼人气势所慑,不自觉退后一步,秦氏三虎也相继退后。慕容云卿每踏上一步,四人便后退一步。花青烟虽然手握人质,却不敢一刀杀了,此刻见慕容云卿步步紧逼,一时束手无策,秦氏三虎无质可恃,更是不住倒退,片刻间已退到林边。 便在此时,林间寒光暴闪,径自射向慕容云卿。慕容云卿信手轻挥,寒光瞬间化为点点碎银。花青烟与秦氏三虎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二三十截断剑零落在地,一时无不胆战心惊。 慕容云卿面色如故,又踏上一步。但听林间一人哈哈笑道:“花兄,三位秦兄,何必惧怕至斯?”说话声中,一名面容枯槁的道人仗剑而出,飘身而前,长剑斜举,指向慕容云卿胸口。 凌钦霜见此人正是清孤子,心头不由一惊。 花青烟陡见此人,微微一怔:“秦兄,怎么还有活口?”秦伯箫低声道:“这牛鼻子未在冈上,不知去了何处。”花青烟自知此刻也无暇计较别事,齐力对付强敌方是第一要务。 慕容云卿目不稍转,冷冷地道:“尔等究竟何人?”清孤子道:“慕容大侠贵人多忘事,却也难怪。当年尊驾夜闯皇宫,贫道是时乃四品内卫,只一招便被伤了心脉,修养五年,幸而未死,今日方能重见。”话虽客气,但字字充满恨意。 慕容云卿淡淡道:“那你今夜便是来报仇的?”清孤子道:“适才飞剑偷袭,尊驾既信手化解,报仇之事自也不必再提。今日但求一事。”慕容云卿道:“何事?”清孤子道:“还请交出包袱和锦盒,我等必当负荆请罪。” 凌钦霜环视众人,除那秦仲林外,余人虽亦面露惧色,目中贪婪之色却显露无疑,心中暗道:“江大侠所言果是不假,为了财宝,宁可不要性命。” 慕容云卿道:“此物至重,你可担得起?” 第28章 前尘似梦(6) 清孤子嘿嘿一笑:“若非至重,咱们自也不会巴巴来夺。林里那帮宵小、北坳那群蠢才,皆为此而来。只是前者作法自毙,后者却为花兄与三位秦兄合谋害死了。” 原来当时凌钦霜出镇等候余北冥,花青烟便寻到秦氏三虎。四人一拍即合,便定下毒害群雄之计,事成均分宝藏。却不想江自流忽而到来,眼见群雄敢怒不敢言,秦伯箫趁机出头,与之分庭抗礼,其意乃隐然自成群豪之首。而后江自流分派人手,群豪本不愿听他差遣,又经秦伯箫等人一番劝说,便纷纷来到乱葬冈。只因江自流武功绝顶,如若当真事成,群豪自忖必无所得,而秦伯箫等人尚不如己,便算此时任他为首,事成杀之亦易如反掌。群豪俱是这般心思,又听秦伯箫道出计谋,何有不依之理?如此终入彀中。三虎先以花青烟的火毒封谷,毒死北坳群雄,只等林间群豪偷袭成功,再放火烧林。而那清孤子忽然不知所踪,三虎诧异之余,倒也毫不惊慌,只是慕容云卿不费吹灰之力击毙群豪,委实震惊不已,一时竟不敢现身。待见花青烟去而复返,方敢露面。 慕容云卿道:“啰嗦什么?”清孤子道:“慕容大侠莫要心急。且自想想,这女娃子于你,岂非亦是至重之人?如若有个三长两短,嘿嘿……贫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时凌钦霜口干舌燥,头脑晕眩,体内的赤炎真气几欲将他焚为焦炭。忽听得北坳群豪竟被害死,一时惊怒交迸,又见慕容云卿投鼠忌器,早忘了自身穴道未解,急跃而起。不想他怒气盈胸,意念专一,这一跃竟而冲开所有被封穴道。只是穴道初解,脚步虚浮,从林里直跌出来,摔在土里。 几人突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满面通红的少年摔将出来,都是一怔。花青烟淡淡道:“终于肯出来了。”秦仲林见是凌钦霜,大喜便要抢上,又为秦伯箫止住。 凌钦霜挣扎起身,但觉那股赤炎真气骤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时无暇去想缘故,略一凝神,拦在慕容云卿身前,大声道:“如此阴险狠毒,你们不觉羞耻么?” 几人见他义正词严,神情却狼狈不堪,一时之间,秦伯箫抚髯微笑,秦叔寒嘴角微扬,清孤子、花青烟更是森然冷哼,只那秦仲林垂头不语。 慕容云卿望他一眼,道:“刚才飞石的可是你?”凌钦霜躬身道:“不敢。” 慕容云卿道:“你为何救我?”凌钦霜道:“晚辈微末功夫,岂敢担得‘救’字?只因路见不平……”慕容云卿忽而插口道:“何事所谓不平?” 凌钦霜一怔,望着花青烟等人,说道:“放眼所见,均可谓不平。”慕容云卿淡淡地道:“此言谬矣。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乃天公地道;有利则战,利尽则散,亦自古皆然。成王获利乃其道,强肉弱食乃其势。欲求易道,必因可势。你且说说,以眼下形势,除了暗算偷袭,焉有他哉?既然无他,无所谓平与不平。” 凌钦霜听他言下之意,花青烟等人之行实属正常,自己倒似多此一举,正迟疑间,便听清孤子寒声道:“姓凌的,慕容大侠句句在理。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等皆是丈夫,你若如他一般是君子,便大人大量,少管闲事,否则连你一并了断。” 凌钦霜强忍怒气,道:“晚辈岂敢与慕容前辈比肩?只是慕容前辈身上并无宝藏……”话音未落,慕容云卿忽道:“你怎知我没有宝藏?”凌钦霜道:“晚辈乃听江大侠所言。”慕容云卿哦了一声:“江大侠,可是江自流?”凌钦霜道:“正是。” 慕容云卿仰天大笑,声震四野。众人都是一震,只听他冷笑一声,说道:“不错,宝藏便在我身上,有种来取!”凌钦霜一怔,一时不知真假,沉吟半晌,道:“江大侠少时便至,还请……”猛听清孤子大喝一声,呼的一掌,往慕容云卿面门击去。哪知掌到半途,忽而寒光一闪,拔出剑来,冷光锐吐,中宫疾向凌钦霜刺去。 清孤子口上强硬,实际背后有极大靠山,但眼下孤身一人,却如何敢与慕容云卿交手?心下恼恨凌钦霜横加干预,便欲先杀了此人,再作定夺。凌钦霜虽是猝不及防,变招却是极快,侧身避过,但觉阵阵阴气袭身,浑身一颤,心知乃是宝剑,镇摄心神,但觉内息无恙,当下专一守御。清孤子则借宝剑之利,展开“太玄幽魂剑”,窥间伺隙,刷刷刷一阵疾攻,劲风浩荡,杀得凌钦霜应接不暇。 “太玄幽魂剑法”以进手招数为主,势大力沉,狠辣无比,更兼机巧变化,颇为不弱。斗到间深处,但见白光纵横,银蛇乱舞,只教凌钦霜目弛神游。但他长年修习防御之道,交手向处劣势,也不稀奇。此刻虽然迭与险招,却守得丝丝入扣,总能于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 一个凝神守御,稳如磐石,一个辣手进攻,气势如虹,二人武功路数迥异,但却不分上下。花青烟望着凌钦霜,时而面露微笑,时而眉头紧锁,亦自留心慕容云卿的举动,生怕这绝世高手出手抢人。 秦氏三虎凌钦霜交过手,对战况早有所料。伯叔二人与清孤子毫无交情,此前又觉他行迹鬼祟,颇有戒心。此时见他久战无功,心下虽惊,却也不免幸灾乐祸。秦仲林则对凌钦霜甚为友好,见状大笑道:“什么西域第一剑客,连俺小弟也斗不过。” 堪堪斗了五十余合,清孤子虽然大占上风,却始终难以一击致命,又听秦仲林出言讥讽,面皮一红。好在他面容枯槁,又在夜里,旁人倒也不易察觉。又斗几合,他猛地长啸一声,手上加劲,势道更疾,招招夺魂,剑剑要命。 凌钦霜觉他内力陡增,只得催力抗衡。哪知方自深吸一口气,猛觉丹田如刀绞般剧痛,那股炽热真气自急速流出。气随血走,东西流窜,经脉瞬间鼓荡。凌钦霜正全力对敌,哪知这赤炎真气偏在此时再度作怪,眼见对方长剑已当胸疾刺而来,却全然使不出半分气力。 便在剑尖及体之际,纵横乱走的真气陡然收缩,瞬间流转,自四面八方涌至胸口。但见他胸口衣襟鼓荡,陡然突起,一股气流疾吐而出。 清孤子但觉长剑好似刺入棉花中,再难寸进,定睛看时,不由骇然变色。自忖手中“幽兰剑”乃是吹毛立断的宝剑,纵是钢盔铁甲,也一剑刺个透明窟窿,哪知竟会为衣袍所阻。未及转念,但听剑刃嗡嗡作响,不住抖动,一股热浪顺刃磅礴而上。清孤子但觉手腕一震,几乎持剑不住,忙运足劲气相抗,那股热流却骤然消失。他真力一泄,不禁又是一震,骨骼咯咯作响。 如水宝剑倏地凌空飞起数丈,深深插入黄土,月色之下,湛然如水。 第29章 毒计连环(1) 一切变化都在转瞬之间,委实匪夷所思。清孤子心中不明所以,秦氏三虎更是骇异之至。却见疾风卷起阵阵沙土,却见凌钦霜身子斜斜飘飞出去。待风消沙止,已软在慕容云卿脚下。 清孤子恍然大悟,方知诸般奇事均是慕容云卿所为,一时心神震动,站在原地,竟不敢去拾长剑。 慕容云卿本对二人相斗漠不关心,但无意一瞥之间,猛然心头一震,目不转瞬的向他凝视,喃喃道:“真像,真像!”心中酸楚不禁,不自觉望向那座孤坟,心道:“莫非……莫非她竟还活着?”心神恍惚间,陡见凌钦霜涉险,当即出手拉开。他身形未动,只凌虚驾驭真气,出手既快且隐,在场竟无一人察觉。 慕容云卿扣住凌钦霜手腕,忽地一怔:“这少年内功却甚古怪。”问道:“小兄弟,尊师是谁?”口气甚是温和。凌钦霜此时四肢无力,体内奇痛无比,头脑倒算清醒,闻言道:“家师之名,恕不能相告。” 慕容云卿默然半晌,缓缓闭眼,右臂忽地前引,指如拈花,轻轻向后斜挥。但砰地一声,身后丈外一棵松树轰然而倒。左掌后摆,大袖反向前飘,身侧一棵老松应声而折。慕容云卿信手而挥,飘逸如仙,只教花青烟等人心头剧震。 慕容云卿睁开眼来,垂头却见凌钦霜面无讶色,不由道:“你不识得?”凌钦霜道:“晚辈识浅,如何识得?”慕容云卿眼色一暗,长叹一声,心道:“当年我亲手将她埋葬,却又怎能死而复生?”当下自凌钦霜手腕注入一股真气。凌钦霜但觉真气飘飘渺渺,却似无穷无尽,无休无止。霎那间但觉周身轻快,遍体皆爽。慕容云卿缓缓收掌。凌钦霜但觉通体舒泰,气力大生,一跃而起,拱手道:“多谢前辈。”却见他闭目缓缓摇头,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流了下来,不由心头一颤。 诸人虽见他一副魂不守舍模样,却也不敢妄动。清孤子大着胆子拾起宝剑,倏尔退后。 隔了一会,慕容云卿缓缓道:“道长出手,忒也毒辣了。”清孤子呆了一呆,冷笑道:“毒辣?敢问以剧毒暗器射杀数百豪杰,可算毒辣?”慕容云卿道:“不过礼尚往来耳。”说到这里,蓦地声色转厉,目似寒芒,射向花青烟:“偷袭我倒也罢了,弑弱女者,必死!”花青烟嘴角冷笑,手中钢刀却已微微颤抖。 清孤子兀自嘴硬,笑道:“此言谬矣。成王获利乃其道,强肉弱食乃其势。欲求易道,必因可势。你且说说,以眼下形势,除了以此女为质,逼你就范,焉有他哉?又何毒辣之有?” 慕容云卿目光陡寒,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成王之能,获利之本!” 清孤子尚自洋洋得意,陡然间一股疾风裹着沙土呼啸而至,但觉眼前白影闪动,一股巨力猛然涌来,大惊之下,不觉连退数步。岂料风沙骤消,张眼看时,慕容云卿已然不见踪影。但听秦伯箫等齐声惊呼,但觉背心一寒,清孤子情知不妙,双脚徒然而止,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之下,剑沉似水,寒气逼人,剑尖凝在他胸前寸许处。清孤子看得真切,正是自己的“幽兰剑”。剑柄之后,白衣飘雪,目光寒彻,正是慕容云卿。 清孤子一招便被制住,甚至连手中宝剑如何被夺也未看清,面色倏地惨白。慕容云卿身法之快,委实匪夷所思,纵是局外之人,亦与清孤子一般,全然未看清慕容云卿如何一招克敌,一时间均是面如死灰。花青烟面色本就苍白,此时更如白纸也似,口中不住喘息,月光下看来,直如幽灵一般。 慕容云卿冷笑一声:“大言不惭。”斜眼望向花青烟,“你也要我动手不成?” 花青烟进退维谷,如若放人,夺宝之举便成泡影,如若不放,却自忖难抵慕容云卿雷霆一击,见秦氏三虎已成惊弓之鸟,正自踌躇,忽听得半空中一个冰冷的声音道:“花师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众皆一惊,循声望去,四周松林冥暗,却不见人。 花青烟眉头微皱,却听一个阴恻恻道:“花师兄当真好福气,这女娃娃不知从何处青楼拐来的?师姐,你说呢。”却听幽幽一声叹息,不闻回应。花青烟听得这声叹息,目光一闪,但听先一人笑道:“师弟此言差矣,花师兄乃正人君子,岂会做出这等龌龊之事?”后一人笑道:“花师兄何时又成了正人君子?”先一人道:“花师弟近年来风光的紧,自号‘火神元君’,既然如此大言不惭,自然必是神明君子啦。”后一人道:“非也非也。‘神’未必神明之意,‘君子’亦有真伪之分,元君,元君?嗯,鼋君,那便是王八了。故鼋君者,王八伪君子也。至于火神元君,有诗云:‘火烧王八头落地,化作青烟命升天。’嘿嘿,果然名符其实。”先一人道:“这王八龟壳,若想烤熟,恐也不易。”后一人道:“师兄多虑了。王八自有妙计。那‘凤凰火’岂是虚传之物,烤熟自己的壳儿,还不轻而易举?”先一人道:“有理。可王八还有君子小人之别么?”后一人道:“花中尚有君子,王八自也不例外。花师兄而今重整浴火门,便是当之无愧的乌龟王八头。浴火门大小王八不计其数,妙哉妙哉!花师兄,依小弟之见,‘浴火门’便改作‘王八门’吧。这等独一无二、傲视武林的金字招牌,必定名震江湖!”先一人笑道:“好一个‘王八门’!师兄当真疏漏,白活了几十岁,怎就没想到这般响亮的名号。花师第,愚兄羡慕得紧啊。” 这二人一唱一和,极尽讥讽之能事,只说得花青烟七窍生烟,忽见慕容云卿面色愠怒,心头一动,便不答话。 果听慕容云卿缓缓道:“何方鼠辈,滚出来!”声音虽不甚宏亮,但绵长不绝,浑厚非常,久久不息。回声过后,声音沉寂,却不见有人现身。慕容云卿转头道:“是什么人?”花青烟道:“花某的对头。若你帮我击退强敌,花某自当归还令徒。” 慕容云卿双目陡张,喝道:“今日乃亡妻祭日,尔等却不识抬举,一再惊扰。今夜谁也别想生离此地!牛鼻子休走!”眼见清孤子意欲开溜,慕容云卿长剑猛然甩出,寒光电闪,扑地一声,自清孤子背心贯穿而过,直没剑柄。慕容云卿右手凌空虚点,喀嚓一声巨响,清孤子的身体竟而四分五裂,但见鲜血四溅,脏腑遍地,碎肉骨碴飞散而出。却见寒光一转,那“幽兰剑”又回到慕容云卿手中。 众皆失声惊呼,骇然无措,一时动弹不得。凌钦霜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惨状,更是目瞪口呆。 第30章 毒计连环(2) 慕容云卿一言不发,长剑缓缓指向花青烟。花青烟道:“若是放了令徒,可否饶、饶我等性命?”慕容云卿冷哼一声:“现在讨饶,不嫌晚么?”花青烟与秦氏三虎对望一眼,一时谁也不敢开口。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放不得!”三人随声飘然而下,将花青烟围在垓心,正是霍锦宵、岳圭、水残霞。霍锦宵瞪了花青烟一眼,眼光却瞥向柳飞絮。水残霞只望了花青烟一眼,双颊泛晕,欲言又止,却垂下头去。 凌钦霜见得三人,登时想起江自流,却不知他可否无恙,为何仍未到来。 慕容云卿冷冷道:“刚才便是你们装神弄鬼?”霍锦宵如有不闻,目光却直直盯着柳飞絮的俏脸,再也舍不得挪开。待水残霞轻咳一声,方回过神来,银刀一挺,道:“是又怎地?”言下颇不客气。慕容云卿道:“尔等意欲何为?”霍锦宵向花青烟瞥了一眼,又扫了扫血肉模糊的清孤子,道:“我等此来,其一为铲除同门败类……”慕容云卿接口道:“亡妻不容相扰。识相的,快给我滚!” 霍锦宵勃然大怒,银刀一挥,喀喇一响,丈外一株老松拦腰而断,针叶纷飞。这一刀虚劈而出,距那老松尚有一丈,刀劲实颇惊人。他大声喝道:“久闻‘剑神’武功盖世,今夜我等受人之托,特来取尔狗命!”他三人奉命前来夺宝,暗中窥视已久,自也见到慕容云卿断树。霍锦宵最为暴躁,听此言语,登时出言挑战。隔空断树之举,颇有一较高下之意。 慕容云卿道:“这便是第二件事?”霍锦宵道:“是又怎地?” 慕容云卿仰天长笑,笑声充满了凄凉与萧索。笑罢听他淡淡地道:“我封剑一十六载,向我挑战,谅你们也不配。三个一齐上,给我亡妻陪葬!” 霍锦宵大怒,银刀一挥,忽听花青烟冷笑道:“霍师兄,只怕少时,你没命来铲除花某了。”霍锦宵一怔之下,却听岳圭道:“花师兄别得意,我等挑战,自会替慕容大侠解除顾虑。” 慕容云卿道:“不必!”身形蓦地欺出。 花青烟心念甫动,骤见寒光疾刺而至,不及细想,左手一送,身子飘然退却。那柳飞絮顺势疾冲,迎着寒光而来。慕容云卿探臂搂住徒儿,倏忽间落回原地。便听得花青烟的笑声远远传来:“诸位,后会有期。” 霍锦宵恨恨道:“又让这厮跑了。”岳圭道:“如此也好。”水残霞欲追又止,幽幽道:“青烟……”霍锦宵扫了她一眼,嘿然道:“师妹。”水残霞叹了口气。 慕容云卿低声道:“絮儿,絮儿。”柳飞絮偎在他怀里,兀自昏迷不醒。慕容云卿略一抬头,道:“动手吧。”岳圭道:“刀剑无眼,还请慕容大侠妥善安置令徒。” 慕容云卿冷哼一声:“不必!”斜剑指向秦氏三虎:“尔等若不想死,便通统滚下山去!”秦仲林虽然胆寒,闻言却自不忿:“俺偏不走,你能奈俺何!”却如何敢说出来,转身而走。却听秦伯箫拱手道:“我等多有冒犯,多谢原宥。诸位在此较量,老朽愿当个不速之客,从旁观摩印证。”慕容云卿冷哼一声,不置可否。秦仲林却是一惊,道:“大哥……” 秦伯箫一挥手:“无须多言!”秦仲林虽然鲁莽,却知今夜保全性命已属侥幸,却不想大哥仍有心夺宝,大袖一挥,道:“你不走,俺走!”大步穿林而去。秦伯箫气得花髯颤抖,却阻拦不住,干笑几声,甚觉尴尬。见得秦叔寒尚立于身后,心下微平。 慕容云卿不再理他 ,转身向凌钦霜道:“小子,你待如何?”凌钦霜来到此地,本为化解血雨腥风。却不想江大侠兀自未到,惨剧照旧发生,此时闻言,不禁语塞。 慕容云卿又道:“你到底来此作甚?”凌钦霜道:“晚辈适逢其会,却不想……”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道,“晚辈徒留无益,就此告辞。”躬身行礼,转身而去。 乌云蔽月,冷风习习,凌钦霜穿过茫茫夜色,原路下山。思及此来之由,心绪久久难平,心道:“江大侠说得对,贪心确乃杀身之由、取祸之道。任我舌灿莲花,也自无用。清孤子已是前车之鉴,秦老大、秦老三却还要重蹈覆辙。但他们既杀了这许多人,也是死有余辜。”想到江大侠,蓦地焦急起来:“江大侠曾说,慕容云卿此来乃是与他有约,如今霍锦宵三人既已至此,莫非江大侠竟遭不测?还有那宗主,可也是为宝藏而来?说不得,且去汪府探查一番。”当下加快脚步,飞奔下山。 行至山脚,见那篷车依然停在岔口,猛然间脑中似有电光闪过,立时驻足,寻思道:“不对,此事尚有蹊跷。似乎……”似乎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心念及此,猛听得冈上巨响连连,或若狼嗥猿鸣,或若锐风呼啸,直是震耳欲聋。但觉脚下土地竟微微发颤,四周树木亦是纷然晃动,不由一震,心知冈上已然交起手来。不一时,但觉山道晃动更甚,泥土碎石纷纷离地而起,不禁心惊:“这是什么功夫,竟如此霸道?” 过得一盏茶时分,冈上复归平静。凌钦霜长舒一口气,心头那种异感却越发强烈,似乎什么地方有些不妥,又似乎有一个巨大阴谋正向自己而来,却依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正冥想间,忽见车帘缓缓掀开,一人竟自探头出来。凌钦霜吃了一惊,定睛看去,竟是花青烟。 花青烟缓步近前,面色几近透明,嘴角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凌钦霜心头忽动,仿佛悟到什么,却依然说不清,道不明。却听他缓缓道:“小子何故下来?好戏才刚开始。”凌钦霜此时对他殊无好感,闻言冷然道:“什么好戏?”花青烟目光游移,遥望冈上,悠悠道:“稍时自知。”凌钦霜见他一副志得意满之状,心头疑虑更甚,问道:“那你在此作甚?”花青烟淡淡道:“看戏。” 凌钦霜虽茫然不明,但从他神情口气间已然察觉到,冈上将有大事发生,又 问道:“北坳群豪当真全死了?”花青烟道:“不错。”凌钦霜心头一惨,却听他呵呵一笑:“我不杀之,亦难逃一死。君不见清孤子,林间孤魂无人收。哈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为财而来,为财而死,可谓死得其所。早死晚死,又有何差别。”凌钦霜面色铁青,双拳紧握,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 花青烟望了他一眼,阴笑道:“小子,你已自身难保,还有闲心管那等人死活?”凌钦霜道:“你……你说什么?”花青烟甚是得意,笑道:“事到如今,也不妨告诉你,你所中之毒,乃是‘赤炎化气’。” 第31章 毒计连环(3) 凌钦霜一怔,道:“什么‘赤炎化气’?”花青烟道:“此乃我浴火门不传绝术。中此术时,耳闻异声,目现幻景,那种生不如死之感料你终生难忘。如今大功告成,你体内蓄积了花某二十余年功力,已没半分本来真气。你想真气全无、形同废人,还是气力充盈、所向无敌,抑或血脉倒行、痛彻心肺,皆在花某一念之间。” 花青烟每说一句,凌钦霜胸口便似被铁锤重重击打一次,一时瞠目结舌,心中却豁然开朗,无怪方才感到隐隐不妥,现在才想到,霍锦宵在冈上见到自己时,并无丝毫惊诧之色,若当真是他下毒,岂非大大奇怪? 但凌钦霜此刻浑入冰窖,也无心去想此事,自忖十余年苦修功力化为泡影,生杀大权更操于人手,一时喃喃道:“你胡说……你……”蓦地一拳向他面门猛击而去。 花青烟微微冷笑,飘身闪开。凌钦霜一击不中,方欲变招,忽觉一阵钻心奇痛自丹田冒出,急速涌向全身,劲气瞬间化为乌有,血液也似凭空抽干,空虚乏力之感异常强烈,挥出的手臂缓缓落了下来,蓦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花青烟似笑非笑:“怎样,很好受么?”凌钦霜咬牙欲起,却连半分气力也无。他心中已隐隐猜到花青烟此举用意,但此事委实太过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不愿相信。 却听花青烟悠悠道:“你道当真是慕容老儿救你一命?他虽是出手,却迟了些。那是花某将你体内真气汇至胸口,以气御剑,借剑传功,狠狠震了那牛鼻子一下。若非慕容老儿多事,那牛鼻子早死于你手了。”见他兀自垂头不语,好似神不守舍,不由冷哼一声:“小子,你只需乖乖听话,便可恢复气力,不然,嘿嘿……”冷笑不语。 凌钦霜连提几口气,但觉体内空空如也,莫说自己真气,便连花青烟那赤炎真气也毫无影踪,一时间失声大叫,颓然倒地。 花青烟呵呵大笑:“怎么样?”凌钦霜道:“你……你快杀了我。”花青烟失笑道:“杀了你,岂非白白耗费了真气?赔本的买卖,你会做么?”凌钦霜抬起头来,狠狠盯着他,叫道:“你、你到底要干什么?”花青烟背负双手,冷然道:“你的。”说罢遥遥向冈上望去。 瑟瑟秋风拂过,凌钦霜软倒在地,全身疲软,一时心灰意冷至极。自打他下山以来,无论官场江湖,纵然迭逢波折,却从未有过如此惨境,不由暗叹道:“我当真要永远受制于他?若真如此,倒不如一死来得痛快,可现在却连自尽的力气都没有,却便如何是好?” 正沮丧间,便听冈上传来阵阵异响,好似金戈铁马,亦如鬼哭狼号,回荡四野,响彻山林。凌钦霜此时内力全无,闻此奇声,登时心烦意乱,几乎晕厥。 花青烟缓缓踱步,自语道:“老霍的‘金戈荡气’愈发深湛了。方才小岳那‘乱石碎空’虽不及他老爹,练到这般境地却也不易。不知那慕容老儿能否对付得了?”面色颇为凝重。 过得半晌,忽听一声长啸冲霄而起,恍如洪流浩波,金鼓齐鸣,山间霎时百鸟齐飞,万虫齐鸣。那股异响登时一滞,节奏大乱。但只片时,随着如裂帛、如洪钟、如杀伐般的铮铮三响,顷刻间扳回劣势,复归原音,须臾声转激昂高亢,尖锐刺耳,比之先前气势更甚,方圆百里,尽皆可闻。凌钦霜但觉脑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啊的一声惨叫,昏晕过去。 不片时,却又醒转,耳中兀自轰鸣不已,忽觉两道热流自双足逆经而上,流至腰腹便骤然而止。凌钦霜有了气力,骨碌站起,却见花青烟悄立丈外,只遥望山冈,丝毫未曾留意自己。不由心头一动,轻轻靠近,蓦地便要举拳,哪知手臂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上身亦自软绵绵地,不由纳罕不已:“花青烟到底施了什么邪法?” 却听花青烟道:“小子,认命吧!化气之术,除死无解。” 凌钦霜啊的一声,复又软倒在地。却听那啸声异响兀自冲突激荡,便似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难分高下。斗得一会,那啸声忽而转柔,犹似暮雨潇潇,鸣泉幽咽,似一柄薄刃透入那浑厚异响的间隙,若断若续,忽隐忽现。虽然音韵细细,却牵之引之,扰之乱之,隐然凌驾于那刚猛异响之上。 两股声响,一阳一阴,一刚一柔,一个回肠荡气,一个柔软宛转,两者截然相反,在山峦冈叉间纠缠一起,此高彼低,此消彼长,相互激荡,时而短兵相接,时而缓攻游斗,直与武林高手比斗无异。 又过片刻,花青烟忽道:“小子,随我上山。”凌钦霜自知武功全失,跑逃不掉,杀之无力,自尽亦是不能,不禁长叹一声,爬起身来,黯然随他上山。 他腿如灌铅,心神恍惚,耳畔隆隆巨响亦自不闻。也不知走了多久,蓦听一声霹雳大响,抬眼看时,已然重回林间。但见金光弥漫,寒芒锐吐,纵横交错,氤氲缭绕,小小冈间如同白昼。 霍锦霄一袭亮白银甲,脚下踏着五行方位,于西厢呼啸连连,宛若天神降临一般。手中五尺银刀上下疾挥,风声虎虎,却不断砍向自己身上银甲。见他每砍一刀,便有数道金光喷薄而出,耀眼夺目。而那银刀银甲非但无损,反而愈发逼人。与此同时,阵阵尖锐刺耳的异响伴着金光激发而出,夺人神魄。凌钦霜虽然无精打采,却也不由心惊。 侧望东厢,却见慕容云卿泰然而立,衣袂飘举,恍然若飞。口中清啸忽强忽弱,时柔时刚,绵长不断,与霍锦霄所发异响纠缠在一起,双声杂作,怪异之极。而他手中一柄长剑上下挥舞,丝丝白气不疾不徐,随着剑尖缓缓带出,与金光相抗。二人相去十丈开外,其间金光漫洒,寒芒激飞,绚烂至极。不时数道光芒相碰,发出砰砰爆鸣之声,伴着烟云缕缕,雾气丝丝,袅袅升起,飘荡夜空。凌钦霜心知二人正在互拼内力,一时震惊不已。 转头看时,见岳圭半坐半卧西厢林前,双目紧闭,胸口一片殷红血迹,不知生死。水残霞立于其畔,凝神注视战局,目色焦虑。而慕容云卿身后不远处,那绿衣少女斜靠在一棵枯树旁,依旧昏迷未醒。秦氏昆仲却已不见踪影。 凌钦霜向花青烟瞥了一眼,见他目露精光,立在林间,喃喃道:“好剑……好剑……” 凌钦霜一怔之下,目光复回战局,果见慕容云卿背后包袱已然无踪,心道:“莫非他包袱里便是这把剑?”见那把剑锈迹斑斑,却不知有何奇处。 却见慕容云卿剑势平缓,毫无招式,似随意为之,信手挥洒。看了半晌,凌钦霜突然醒悟,暗叫道:“他在写字!”果然,顺他剑尖笔划瞧去,正是一个“伊”字,这“伊”字笔意庄严肃穆,浑厚有力,平平送了出去,化作一道烟气,冲击对手道道金光。一字未消,另字已现,却是个“人”字。随他运剑加快,一路写下来,却是“伊人已逝,惟余空汤。秋风微漾,青丝成霜。伊人已逝,九转枯肠。秋风微漾,泣生悲凉。”字字沧桑凝重,一笔一划之中,透着无尽苦涩凄楚之意。 凌钦霜心道:“原来他却在空临那首悼词。” 第32章 毒计连环(4) 慕容云卿写罢“凉”字那最后一点,啸声陡然转疾,如暴风骤雨般铺天盖地涌来,手上猛然加劲,剑花迅捷无伦的舞着,又一个“伊”字喷薄而出,大开大阖,酣畅淋漓,与先前的笔法迥然不同。继而左袖卷出,带起一股白气,左手食指凌厉挥洒,一个“满”字更是潇洒飘逸,赏心悦目。但见他左指右剑,同时流转,右剑“伊人已逝”,左手“满目痍疮”。继而左右开弓,“秋风微漾,谁诉离殇?伊人已逝,觅途且长。秋风微漾,寄泪千行……”二十四字一气呵成,气势磅礴,如飞流千丈,龙奔万里,霎时间白光漫天,如巨浪向霍锦宵拍打而去,渐将金光笼罩。 原本金光寒气各相参半,交相缠斗,此时白光已然大占上风,排山倒海般推到霍锦宵面前。霍锦宵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白雾直往上冒。银刀劈甲之势虽猛烈如故,刺眼金光虽激出不辍,尖锐异响虽磅礴而出,换来的却是寸寸逼近的寒光,铺天盖地的啸声。霍锦宵眼见自己的“金戈荡气”不出一丈便被化解,怯意大生,无心再战。但此时自己内力催发至极,若然开口,真气一泄,必然命丧当场,无奈只得苦苦支撑。 “伊人已逝,苍狗浮荡”八字须臾而毕,寒光距霍锦宵已不足二尺。任谁都看得出,霍锦宵疲态尽显,慕容云卿却意态悠闲,胜负早已分晓。 只听水残霞说道:“慕容先生,霍师兄输了,小女子斗胆请先生手下留情。” 剑花舞动,寒芒吞吐,右指翻飞,寒气缭绕,“秋”字“痕”字被迅速激发出去,透入了弥漫山岗的寒气之中。慕容云卿便似充耳不闻,剑势无丝毫放缓,“秋”“痕”二字之后,“风”字“儿”字紧随而去。寒气距霍锦宵已不足一尺。 水残霞急道:“还请先生手下留情。”。 慕容云卿手上不停,面上却带凄苦,忽地止住啸声,淡然道:“待这招魂曲写完,我便收功,是死是活,但看天意。”这声音穿透阵阵异响,刺入众人耳中,异常清晰。众人见他竟能开口说话,虽觉匪夷所思,却也见怪不怪了。凌钦霜看出“微”“勿”二字在说话之际已然书毕,送了出去,心知以他的功力自可收发自如,而并未停手,自是不愿将这招魂曲半途而废。此时慕容云卿已绝非比武较量,却是将思念亡妻的满腔愁绪尽数化为剑气,从心底倾泻出来,融在了这温婉凄凉的招魂曲中。 水残霞却未看出他在写字,闻言一怔,但见满天寒光剑气距霍锦宵已不足一尺,不禁叱道:“既如此,便得罪了。”刷地抽出长剑,飘身而上,点向慕容云卿。她无伤人之意,这一剑却不犀利。 陡然间,寒光乍裂,四散崩飞,一阵巨响訇然而至,众人均是一震,只觉山冈微微颤动,弥漫的烟云将场中情形尽数遮蔽。花青烟啊的一声,霍地起身,大步抢出。 烟雾散尽,但见慕容云卿广袖飞举,长剑斜挑,立于场内。霍锦宵瘫倒在地,神色灰败,喘着粗气,银盔脱落,银刀深深插在土里,只余刀柄。水残霞左膝跪地,玉颊惨白,淡蓝的长衫渗着点点血迹,见得花青烟忽而现身,一时目露惊疑之色,道:“你……你……”花青烟只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慕容云卿轻叹一声,长剑缓缓落下,更不理会众人,转身向绿衣少女走去。 摹地,人人心神悸动,眼前隐约出现幻觉,夜幕下,缕缕寒烟飘起,恍惚之间,“伊人已逝,短松青冈。秋风微漾,草野飘黄。伊人已逝,一十六载。秋风微漾,烟水苍茫……”那首招魂曲竟慢慢浮现半空之中,字字清刚峭拔,气势如虹,淡淡月色掩映下,泛着粼粼金光,飘飘忽忽,亦真亦幻。诸人一时看得呆了,作声不得。过得良久,方始回过神来,冈上只余轻烟丝丝,游荡夜空。众人心头,依旧能唤起那浮于心底、陈于眼中的梦幻之景。 凌钦霜正自惊叹,忽听一个声音悠悠道:“世事否极泰来,盛极而衰……”凌钦霜一怔,却见花青烟望着霍锦宵,嘿嘿笑道:“……霍师兄,事到如今,你还有气力铲除我这个败类么?”霍锦宵喘着浊气,呸了一声。花青烟一掌如风拍出,重重击在他胸口。霍锦宵虽身披铠甲,但这一掌力道强劲,全然抵御不得,惨哼一声,狂喷一口鲜血,昏死在地。水残霞失声惊呼:“你……你杀了他?”花青烟道:“死不了。”疾步走到她身畔,俯身温言道:“霞儿,觉得怎样?” 水残霞摇摇头,目色哀怨,道:“我没事。”默然半晌,幽幽道,“这么多年,你可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花青烟叹道:“我又何尝不是?” 水残霞一笑,道:“你那病可好些了?”花青烟嗯了一声。水残霞见他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道:“不骗我么?” 花青烟道:“不骗你。”水残霞叹了口气,卷起衣袖,露出一条洁白似玉的臂膀,蓦地举剑横斩一刀,霎时鲜血泉涌。花青烟惊道:“你……你……”水残霞举起手臂,就在他嘴边,柔声道:“快喝了。”花青烟叹了口气,道:“你还和当年一样,一点没变。”水残霞一笑,道:“你不听话,要我白砍一剑么?”花青烟苦笑一声,凑嘴过去,一口口吮吸她臂上鲜血。水残霞缓缓抚摸他的头,脸上渐有痛楚之色,更多却是欣然。 这般场景,只叫凌钦霜看得烦恶欲呕,一时竟动弹不得。 花青烟喝罢鲜血,脸上渐有血色,当下替水残霞包好伤口,缓缓道:“霞儿,你且休息片刻,待我办完正事,便即刻下山。”水残霞失血颇多,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闻言方要开口,忽而胸口一麻,便即昏了过去。 花青烟将她靠在树下,轻抚她玉颊,低声道:“霞儿,对不住了。”又向不知死活的岳圭瞟了一眼,起身走到场中,喝道:“慕容云卿!” 慕容云卿手书招魂曲,大败霍锦宵,不觉思及亡妻,意兴阑珊,余人一概视而不见,只自查看徒儿状况。见她兀自未醒,便向她体内注入真气。正运功间,忽听背后叫声,当即撤了掌力,缓缓起身。 花青烟一揖道:“慕容先生神功了得。”慕容云卿道:“你回来讨死么?”花青烟笑道:“非也非也。在下此来,只想告诉先生一句话。”慕容云卿道:“什么?”花青烟一字字道:“‘广陵散’从此绝矣。” 慕容云卿微微一怔,却见他目光陡然一寒,竟似有幽幽蓝光射出,异常诡谲。慕容云卿面沉似水,长剑一撩,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师父!” 慕容云卿此刻已然张弓满弦,蓄势待发,但闻这声呼唤,却硬生生收势转身。却见徒儿扶着大树,挣扎站起身来,宛如弱柳扶风。慕容云卿再顾不得花青烟,当即近前道:“絮儿,你觉得怎样?”柳飞絮面色凄楚,目光黯然,只自低垂螓首。慕容云卿只道兀自在意那锦盒之事,叹道:“罢了。”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抚她秀发,道:“师父不怨你。此盒虽毁,此情长存……”说到这里,伴随着一声长长叹息,悠悠飘向远方。 扑哧一声,慕容云卿但觉心口一阵清凉,脚下踉踉跄跄退后数步,双目如刀,面带不信之色,指着柳飞絮,断断续续道:“你……你……”却见柳飞絮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全身颤抖不已,倏尔一声凄厉尖叫,旋即昏晕在地。 凌钦霜不知发生何事,但见慕容云卿缓缓倒退,不禁目瞪口呆。 一柄匕首赫然插在他心口,鲜血顺着刀柄、顺着白袍滴滴落入黄土之中。 第33章 毒计连环(5) 慕容云卿做梦也想不到,跟随自己多年的爱徒竟会痛下毒手,但觉脑中嗡嗡巨响,眼前漆黑一片,血液仿佛一丝一丝流走。他自知刀贯心脏,命不久矣,忽而释然:“我苟活于世一十六年,不过借酒浇愁,却道什么‘痕儿勿伤’。唉,真正伤心的,却是我……”朦朦胧胧间,眼前红光闪动,仿佛又回到了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朝阳似火,大河流金,一袭白衣,曼妙飘飞,渐行渐远……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稽康不死,广陵难绝。今夜先生神作惊世,明朝乃成绝响。” 慕容云卿本欲就此了断残生,恍惚间陡闻此言,猛然一动,情知此事定有隐情,强提一口真气,护住心脉,运指如飞,迅疾无伦点下胸口诸般大穴,将血止住。但见倒徒儿兀自倒在地上,心中一沉,转过身来,却见花青烟一脸得意,笑吟吟望着自己。 慕容云卿道:“是你?”花青烟道:“不错,是我。”慕容云卿道:“你使了什么邪法?”花青烟摇头笑道:“分明阳春白雪,偏道下里巴人。可笑可笑。”顿了一顿,接着道:“摄魂之法,慕容先生莫非不知?”说到这里,纵声长笑。 凌钦霜恍然有悟,想来他挟持人质之时,便暗中施法,却佯作惊惧,借慕容云卿出手之机顺势而遁,此时将人质交还,便是合情合理。适时慕容云卿为霍锦宵等人所缠,无暇旁顾,终让花青烟毒计得手。 慕容云卿心下也知原委,一阵剧咳,吐出一口鲜血,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花青烟志得意满,踏上一步,哈哈笑道:“先生之威,眼下安在?花某得以威震江湖,来日有暇,定当来贤伉俪坟前一祭,以报大德!” 凌钦霜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蓦地抢出,怒喝道:“花青烟,你还是人不是?”花青烟眼下掌控全局,心情大畅,闻言也不生气,淡淡道:“你若见不得杀人,又入江湖作甚?你既要作君子,焉不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又向慕容云卿道:“先生通天命,达世事,自不会如他一般怨天尤人吧。”慕容云卿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凌钦霜颤颤来到慕容云卿身前,怒道:“姓花的,你今天杀人无算,他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花青烟笑道:“花某人且不惧,何怕鬼哉?今天你小子倒也被我害得苦了,待会一并了帐,看你变成鬼能奈我何。”凌钦霜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向慕容云卿道:“前辈,你怎么样?”慕容云卿面色苍白,长剑拄地,颤声道:“小子,他怎生害了你?” 凌钦霜叹道:“前辈可知赤炎化气术?”慕容云卿闻言眼光暴闪,却听花青烟冷笑道:休要啰嗦。姓慕容的,宝藏究竟在哪儿?”他目睹锦盒破碎,又见到那柄长剑,却均不似有宝藏,故而并未再下毒手,只等现下拷问。见慕容云卿不理,刷地抽出腰刀,怒道:“你若是不说,便叫你生不如死!” 慕容云卿瞥了他一眼,忽而缓缓道:“人之练气,乃以阴阳为纲,五行为目,纲举而目张。化气之术,蕴于五行生克之道。同则相求而生,异则相扰而克。其法有三,以纲伐目,此天法也。二曰以纲御目,此地法也。三曰以目化目,此人法也。天法唯微,无法无破。地法唯威,不破而破。人法唯危,可破可噬。慎之慎之……” 慕容云卿说这番话时,声音低沉,断断续续,但花青烟面色却越发难看。因为慕容云卿所言,句句都是“赤炎化气”心法总纲。待他说完,花青烟沉声道:“这是本门无上心法,你怎么知道?”慕容云卿道:“将死之人,知与不知,又有何区别?” 花青烟哼了一声:“这话不假。”慕容云卿道:“你所施是天法、地法,还是人法?”这化气术乃五行门主所创之秘,因其高深,当年门主失踪,花青烟暗中盗得秘籍,窃自修炼。内中虽有告诫,若非内功已臻天道,修炼必遭天罚。但花青烟自觉武功有成,浑不理。然苦修数年,却也只初通人法,此刻闻言,悚然一惊,却道:“休得危言耸听。” 慕容云卿忽而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他本已重伤,又说了良久,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凌钦霜忙去扶时,却因无力,一并软倒。慕容云卿望了他一眼,便向花青烟道:“人法?”花青烟心中惊疑,虽猜不透慕容云卿何以知悉化气术总纲,但见他将死之人,也不怕他有法可破,怒喝道:“少胡言乱语。快说,宝藏在哪儿?” 慕容云卿微微冷笑,向凌钦霜道:“小子,我将……将宝藏告诉你,你定要将只寻到。它便是藏在……”“藏在”两字之下,声音却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花青烟听得前面之言,心头一震,刚要抢上,恍然有悟,心下冷冷道:“这厮废人一个,慕容老儿告他又有何用?哼,这等雕虫小技,也想算计我?”便这么一犹豫,却见他二人一个说一个听,言者滔滔不绝,听者全神贯注,自己却不闻只言片语。 花青烟犹豫半晌,见之兀自如故,不禁暗骂:“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既知其必有阴谋,留心防备便是,谅一个将死之人也兴不起风浪。”三步并作两步,欺身而上。 将近二人身前之际,慕容云卿陡然转过头来,目中寒光闪烁,一声暴喝,鲜血伴着一股罡气直喷出来。花青烟冷笑一声,身子一侧,避开血气。便在此时,听得又是一声暴喝,眼前寒光一闪,鲜血四溅,却是慕容云卿将胸口匕首激射而出。 花青烟大吃一惊,谁想慕容云卿竟会以命相赌,他心脏中刀,拔之必死。他见刀势迅猛,直刺面门而来,其时身在半空,不及拔刀去格,倏忽如风,扭转身形,总算堪堪避过。虽然避开,却也惊出他一身冷汗,心道:“果是有诈,亏得我早有准备。这厮必死无疑,也难有下文了。”心下方宽,哪知身子尚未站稳,一双手掌便悄没生息地拍在背后。花青烟但觉五脏六腑剧烈翻腾,鲜血狂喷而出,一个趔趄,不及弄清慕容云卿如何还能行此一击,便昏死过去。 原来,慕容云卿在凌钦霜耳边说话之时,逆运经脉,顷刻间便将四十余年功力注入他体内。凌钦霜受此福泽,气力暴涨。而后慕容云卿口喷鲜血,内力激刀,都只为转移花青烟注意力。他知以其奸狡之性,定会对自己大加防范,杀招未必奏效。果然,花青烟避开了慕容云卿以命换来的杀招。便在此时,凌钦霜一跃而起,劲贯双掌,狠狠拍在花青烟背后。花青烟只道凌钦霜浑身无力,是以全身精力都在慕容云卿身上,又见他自寻死路,戒备骤松之下,便让凌钦霜趁虚而入,一击成功。而慕容云卿伏在凌钦霜耳畔所言,便是这连环杀招。 第34章 毒计连环(6) 凌钦霜见花青烟一动不动,上前探时,已无呼吸,忙奔回慕容云卿身边,扶起道:“前辈,你怎么样?”见他心口血如泉涌,面色惨白,忙点穴止血。此时他虽真气蓬勃,却也无济于事。撕下衣襟为他包扎,见衣襟顷刻如霞,不觉悲怆之极,双眼发红,道:“怎么办,怎么办?” 慕容云卿咽了一口气,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我……我不……不成了……”声音虚弱,凌钦霜俯耳过去,只听他断断续续道:“我将毕生功力传于你,当可……可克制化气术一时,却非根治之法。另外,你不会阴阳转生之法,如若真气耗尽,便成废人……”声音细若蚊蚋,但凌钦霜却听得一字不差,心中五味杂陈。只听得他又道:“托你一事,小徒柳飞絮无依……无依无靠,帮我照顾好她……”凌钦霜望了望兀自昏迷的柳飞絮,含泪点头。 慕容云卿道:“好……另有,把这剑交给你师父。”说着勉力将手中锈剑举起。凌钦霜微微一怔:“我师父?”慕容云卿惨笑道:“你交给她,她自会明了。”凌钦霜只得接过,涩声道:“前辈放心,晚辈定不辱命。” 慕容云卿仰望天际,但见晓星未沉,残月斜挂,阵阵寒风吹来,只觉三魂七窍正一丝一缕地飞走,喃喃地道:“那天……残月……今夕……何夕……”眼中神光一闪,长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心脏中刀,又以内力震出,本已生机尽绝,而后将功力尽数传于凌钦霜,更是雪上加霜。他全靠最后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撑到现在,而今后事已了,便散去真元,溘然而逝。 凌钦霜和慕容云卿相识不到一个时辰,说不上有什么情谊,非但得受他四十余年功力,更承蒙他将后事尽数托付。如今见他暴尸荒野,身遭横死,却如何不痛?一时之间,天地间便似再无半个活人。凌钦霜呆呆出神半晌,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良久,天色将明,凌钦霜打了一个冷颤,止住哭声,心知眼下料理后事要紧,当下略定心神,四下查看。见霍锦宵、水残霞、岳圭三人虽皆昏迷,却均有呼吸。步入树林深处看时,但见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伤口间的黑血或已凝固,或兀自流淌,骇人至极。他不忍再看,返身出林,心道:“那秦氏兄弟去了何处?”思及他二人与花青烟合谋害人,不禁怒不可遏。 他来到柳飞絮身边,低声唤道:“柳姑娘,柳姑娘。”探她鼻息时,心头一宽,知无大碍。看着她那苍白面容,心头忽又浮现出师妹的影子,一时痴了,呆望半晌,方自回过神来,暗自责骂。又忖男女授受不亲,便自起身,望那手中锈剑。月光下见铁锈之间刻着“梦痕”二字,心道:“这梦痕是谁?”忽而想到悼词中的一句话,不禁叹道:“秋风微漾,痕儿勿伤。这梦痕想必便是慕容前辈的亡妻了。”思及二人重逢阴间,倒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这般死法,委实令人寒心。惆怅一阵,心头暗忖:“慕容前辈却为何要把这剑给师父,莫非他与师父乃是旧识?他怎么又知道了?”望着将被朝霞染红的天际,喷薄欲出的红日,淡淡的血色透过参差树影,照在慕容云卿的尸身上,不由叹了口气。 凌钦霜心道:“将慕容侠前辈伉俪合葬一处,但现下刨坟总是不好。”沉吟半晌,便在那乱石坟茔旁掘了一个坑,抱起慕容云卿尸身,轻轻放入。见那乱石坟茔下的沙土初而乃黄,渐次而赭,愈往深处,其色愈黑,更有腐烂虫豸无数,越发得恶臭扑鼻。当下将那虫豸腐尸尽数刨将出来,方自把慕容云卿尸身埋下。又砍了一段树干,用剑削平了,刻上:“大侠慕容云卿、慕容夫人之墓”,立在坟前。 凌钦霜拜了三拜,默默祷祝:“二位前辈生前未必同衾,死后却得同葬。二位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了。”又想:“那些江湖豪杰千里而来,却落得弃尸荒野,又何苦来哉?”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轻轻呻吟。凌钦霜回过头去,却见柳飞絮睁开眼来,缓缓坐起,心中一喜,近前道:“柳姑娘,你怎么样?” 柳飞絮面色苍白,呆呆望着他,茫然道:“这是哪里?你是谁?”凌钦霜知她为摄魂术所惑,误杀师尊,刺激极大,正自犹豫,却见她忽地一跃而起,失声叫道:“阿卿!”扑到慕容云卿坟前,盯了那墓碑半晌,忽地拔出,抛出老远,口中喃喃道:“慕容夫人,谁是慕容夫人……”素手刨土不辍。她身子尚虚,只须臾便觉乏力,纤纤素手磨出道道血痕。但她浑然不在意,用力猛刨,不停地道:“不会的,不会的,阿卿,你不会死的,没人伤得了你的!”凌钦霜欲要劝时,柳飞絮却哪里睬他?仍是癫狂刨坟。 不一时,慕容云卿白袍便暴露出来。柳飞絮呆了半晌,啊的一声,复又狂刨。待见得师父遗体,双手骤而一松,泥土簌簌而落。她呆呆望着他脸,一时之间,迷惘、悲伤、柔情、爱怜,种种目光交织一起。呆立半晌,倏尔一声尖叫,扑在慕容云卿遗体上,泣不成声。 凌钦霜瞧得不忍,缓缓近前,道:“柳姑娘,还请节哀顺变。”柳飞絮如有不闻,兀自痛哭不止。凌钦霜心头难过,只有默默伫立。 过得良久,柳飞絮渐止哭泣,颤颤站起身来,秀发散乱,秀目通红,瞪着凌钦霜,道:“阿卿怎么死的?”凌钦霜听她一直口称“阿卿”,正自怔忡,柳飞絮已踏上一步,道:“是不是你害了他?”凌钦霜摇摇头,正自沉吟该如何启齿,却听柳飞絮啊了一声,道:“阿卿的剑?是你,是你害了阿卿,抢了他的剑!”泪水簌簌而下,大叫一声,抬掌便向凌钦霜胸口抓来。凌钦霜怎能与她动手,只得侧身避开。柳飞絮娇躯扭转,没命扑来,便如疯了一般。凌钦霜又自闪开,叫道:“且慢!”柳飞絮却哪里听得见,骂道:“你杀了阿卿,我也不活了!”复又扑上。她出手全无章法可言,凌钦霜抬手便能将她制住,但她这般模样,却如何下得去手?只得连连倒退。 便在此时,凌钦霜忽生警兆,一股无俦巨力排山倒海般竟自背后袭来,只轻轻一跃,身子便自前掠数丈,宛如腾云驾雾一般。但那股巨力却刚猛迅疾,且波及极广,方圆数丈尽皆为之笼罩,他虽身怀慕容云卿毕生的真气,这一跃竟也难避其锋。但见柳飞絮正立在地上,心中蓦地一寒,自知自己纵能躲开,柳飞絮也必死无疑。偷袭之人算准了时机,竟要用柳飞絮一命逼死自己。电转之下,心意已决,自忖便算拼个劲断骨折,也断不能让此人伤了柳飞絮。蓦地大喝一声,身子猛然凌空回转,劲运双掌,呼啸击出。他这一掌虽只慕容云卿一成功力,却也非同小可。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乃是以硬碰硬,分毫含糊不得。 岂料那股巨力陡然凭空消失,眼前竟连人影也无。凌钦霜运足劲力,却击了个空,大骇之下,忽见脚下黑影一闪,心知不妙。他全力出掌,真气吐出,断无收回之理,而体内却是旧力己尽、新劲未生之时。但听柳飞絮一声惊呼,后心砰的一声,已被硬生生击中。凌钦霜只觉天旋地转,轰地摔在地上,口中鲜血狂涌不止,便此人事不知。 第35章 天垣剑谷(1) 凌钦霜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偶尔微感清醒,但觉体内翻江倒海,所蓄真气鼓荡纵横,忽冷忽热,时似飘忽云端,转眼如坠地狱。倏忽之间,复又进入无边无尽的痛苦迷惘之中。有时但觉有人在耳畔轻轻说话,竟似师妹低语,一时喜不自胜。有时又觉有人往口中不住灌水,或辛辣、或甘甜,五味杂陈。欲呼张口无声,欲看睁眼无力,全身更是半点动弹不得。 也不知昏迷多少时日,这一日他神志略清,痛楚亦略有稍减,缓缓睁开眼来,只见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凌钦霜道:“是……是老先生救了我?” 那老者哼了一声,道:“小子,你命恁硬,伤成这样却还能活。”凌钦霜但觉自己正已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要待坐起,但感全身筋骨酸痛,竟是动弹不得。 那老者皱眉道:“别动。”口气颇不耐烦。凌钦霜道:“这……这是哪里?”那老者道:“这儿唤作天垣剑谷。”凌钦霜从未听过“天垣剑谷”这个地方,一时大为惊奇。那老者冷冷道:“你饿不饿?”凌钦霜道:“我……我好多了。多谢老先生。”那老者草草喂了他几口粥,颤巍巍去了。 凌钦霜环顾四周,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板床木凳俱陋,却甚清幽,四壁密密麻麻挂了几十把古剑,长短宽窄不一,或铁锈斑驳,或寒气逼人,式样繁多,眼花缭乱。他慢慢回忆,却只记得在乱葬冈上遭人偷袭重伤,何以到得此处,脑中却是茫然一片。望着四壁古剑,心念一动:“剑,梦痕剑……”强自起身,不料一口气岔了,吐血昏将过去。 如此数日,凌钦霜皆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那老者每日朝晚都会来到茅屋,送饭喂药,虽然每每冷言冷语,神色间颇不欢喜,但凌钦霜还是十分感激,只是满腹疑问却不便多问。又过几日,凌钦霜渐能下地,自己已能服药。那老者自也乐得清闲,将食物放下便走了。凌钦霜见得满室古剑林列,却偏偏不见梦痕剑,心下暗自迷惑。 这一日,凌钦霜服药已毕,那老者给他把脉,道:“小子,你小命保住了,真是奇哉怪也。”凌钦霜道:“多谢老先生相救,小子感激不尽。”那老者道:“老头子哪有这能耐?却是我们小姐与玉衡宫主救你来的。我家小姐看你伤了,急得什么似的。我看等你伤势大好了,该去向小姐叩谢救命之恩才是。”凌钦霜心下微奇,不知这小姐却是甚人,道:“那自是应当的,我这便去。”那老者道:“你又急什么,小姐前日又溜出谷去了。”忽地叹了口气,喋喋道:“敝谷与外界素无往来,可这小妮子就是闲不住。打吧舍不得,劝吧说不过她。这也就罢了,关却也关不住。你说,屋外十来个人守着,第二天她、她就没了,问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谷主也是,巴巴派人去追,却像什么话,还把谷规放在眼里么?这次倒好,还把你这外人带来了,让老头子也跟着违反谷规,不像话,忒也不像话!”说着连连顿足。 这老者说得云里雾里,凌钦霜却也大概猜到原委,想是这小姐贪玩,违反谷规屡屡出谷,这次为那玉衡宫主撞上,返回途中才碰巧救下自己。这谷中既不喜外人,这老者每每见到自己时神情不喜自也在情理之中,便道:“给老先生添麻烦了,实是过意不去。”那老者一摆手,道:“发发牢骚罢了。剑谷是姓袁的,我还能怎样?再说,这事也怨不得你。” 凌钦霜默然半晌,忍不住问道:“你们小姐可还带回一个女子?”那老者道:“你一个还不够么?她忒也大胆了。”凌钦霜心下微惊,又道:“那她可带回一把生锈的铁剑,剑上刻有‘梦痕’二字?”见他只是摇头,登时面色大变,掀被而起。老者道:“你做什么,便不给人省心。” 但听慕容云卿临终所托之人下落不明,所托之物不知所踪,却叫他如何不急?翻身下得床来,哪知用力过甚,登时全身剧痛,咳嗽不止。 那老者慌道:“你要去哪儿?”凌钦霜道:“找你们小姐。”老者道:“我不是说了,她溜出去玩了。”说着将他扶回榻上,道:“况你大伤初愈,若然牵动伤势,待她回来,老头子却如何交待?” 凌钦霜喘息一阵,疼痛稍止,兀自心急如焚,说道:“老先生,我真有急事,她何时才能回来?”那老者道:“多则三四月,少亦个把月,只有天知道。”凌钦霜心下焦急,道:“不知那玉衡宫主可在谷里?”老者大不耐烦,道:“你且先上床。”凌钦霜无奈,只得依言。那老者道:“玉衡宫主正有事呢。待她事毕,我便将她请来。还有,你可别不知好歹,将我刚才那番话对旁人说啊。”反复叮嘱了,方自去了。 凌钦霜无法可想,只得凝定心神,内运真气。不一时,但觉丹田一股洪流缓缓涌出,随心所欲,流遍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一时舒适无比,心下大慰。 苍凉的日光射入屋中,渐渐偏西。凌钦霜的“忧郁飞花”流转一周天,但觉真气流荡,精力充沛,欣喜不已。运功已毕,方要起身,却见那老者推门而入,身后却跟着一位貌美女子。但见她神色清冷,肤色奇白,一头金发宛若粼粼霞波,披肩长垂,双眸却泛着蓝光,浑不似中原女子。 凌钦霜一怔之下,便听那老者道:“这位便是敝谷玉衡宫主。”凌钦霜见她面上无喜无怒,想来她也未必欢喜自己,一揖到地,道:“在下叩谢宫主救命之恩。”那金发女子微微一福,说道:“不必如此,请坐。”声甚轻软。凌钦霜拜毕,坐回榻上。 金发女子微微颔首,待那老者去了,打量凌钦霜半晌,微笑道:“这几天还住得惯么?”凌钦霜道:“很好。”那女子一笑,道:“剑谷不喜外人,太乙伯若有怠慢,请别见怪。”凌钦霜忙道:“老先生待我很好。”那女子微微颔首,在他腕上轻轻一拂,沉吟道:“不想你受重伤之下,内功却如此深厚。我还道若非一年半载绝难好转,不想只两个多月而已。”言下颇为赞叹。 凌钦霜却吃了一惊,不想自己昏迷竟已有两个多月。听她称道自己内功,不由讪讪道:“前辈谬赞了。”那女子忽地站起,柳眉斜挑,湛蓝如水的双眸定定望着他。凌钦霜见本她对自己颇为客气,不想脸色忽变,一时不知说错了什么,但觉被她盯得颇不自在,不由低下头去。那女子见他狼狈之状,忽地咯咯一笑,道:“好啦,太乙伯说你要找姊姊我,可有什么事?” 凌钦霜心头恍然,方知她方才动怒乃是因为称呼,一时大为赧然,说道:“我昏迷多日,还望前……姊姊将前事相告。”那女子听他这声“姊姊”叫得迟疑,忽地起身道:“你若不想叫,又何必勉强?本宫千里迢迢救你回来,难道一声‘姊姊’也担不起么?”凌钦霜本已大为局促,闻言心头更是怦怦乱跳,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什么话好。那女子见他面色通红,心下好笑,忽地转身便走。 第36章 天垣剑谷(2) 凌钦霜此时尚有诸多疑团需她开解,见她当真便走,忙起身道:“还请姊……请你留步。”心急之下,又自牵动内息,连咳不已。 那女子听她又自改口,微笑道:“小兄弟年岁不大,脾气却恁地大?”说着便来扶他。凌钦霜忙道:“不……没有。”那女子微笑道:“我姓蓝,叫蓝星影,你呢?”凌钦霜道:“我叫凌钦霜。”蓝星影喃喃念了几遍,道:“傻小子。你别当真,姊姊刚才只是说笑。”凌钦霜面红耳赤,垂头说不出话。蓝星影道:“先跟姊姊说说,你是如何识得婉儿的?”凌钦霜一怔,怪道:“婉儿?谁是婉儿啊?”蓝星影哦了一声,道:“怎么,你不识得她?”凌钦霜茫然摇头。蓝星影望了他半晌,忽而笑道:“亏她说你老实,这等事却害羞什么?”凌钦霜听得迷糊,搔搔头道:“什么事啊?”蓝星影望着他,眼光数变,过了一会儿,双目方缓缓从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道:“你可是要知道自己是如何到此的?” 凌钦霜一呆,忙道:“还请姊姊相告,感激不尽。”蓝星影哼了一声,冷冷道:“‘姊姊’之称,愧不敢当。”凌钦霜不敢接口。过了一会儿,蓝星影才道:“那日黄昏,我与小姐途经双桥县,但觉古怪,便自察看,却不见人。正迟疑间,忽而不见了小姐的影子。” 凌钦霜自知双桥凶险之极,闻言不由啊的一声,道:“她可遇到不测?”蓝星影望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说呢?”凌钦霜看她神情,忽地福至心灵,道:“想是小姐不愿回来,趁机溜了。”蓝星影心道:“你倒清楚得很。却还说不识得她。”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正是。此前便见她左顾右盼,不想竟当真溜了,却还留了留书一纸,说什么‘青山在,绿水流,星影姊姊莫担忧。婉儿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纵使江湖风波恶,胜却独守暗香楼。’”凌钦霜虽然心乱如麻,听到此处,却也不禁莞尔。 蓝星影道:“那妮子的脾性谁都知道,我方寻到她,不料转眼便功亏一篑。正自气恼,忽听远处一声惊叫,循声去时,却见那妮子缩在一户院前发抖。我还道她又想耍什么花招,她却扑入怀里只是哭,又说什么金发独臂鬼、黑白无常鬼。我听得一头雾水,但进院见得一堆死尸,似极……似极黑白无常,才知她并非假装,乃当真受了惊吓。至于金发独臂鬼却是不见。小妮子连催快走,我自是求之不得。”说到这里,忽地问道:“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凌钦霜心知所谓的黑白无常,必是身中剧毒的百姓,至于金发独臂鬼,却不知何方神圣,心想此事与她无关,便只摇摇头。蓝星影嗯了一声,道:“出得县来,却见前方山坳浓烟滚滚。小妮子突然啊了一声,策马狂奔。我追她到得那片荒冈之上,但见一片废墟,显是方被一场大火焚过。那小妮子却钻入浓烟之中,四下搜寻,待见到你满身灼伤,气息奄奄,急得什么似的,非要救你回来。我挨她不过,也便依了。事情大抵是这样了。” 蓝星影说得轻描淡写,凌钦霜却觉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此时他也无心去想是何人放火、柳姑娘生死如何、以及梦痕剑的踪影,满心只对这素不相识、却豪气干云的小姑娘感佩不已。想到她舍身相救,忍不住热泪盈眶,簌簌直流下来。 蓝星影望着他,缓缓道:“你记得了,我可没这般好心,一路几次欲将你丢下,故你实无需言谢。你得以残喘至今,全拜小姐所赐。” 凌钦霜默然不语。便在此时,太乙忽地推门而入,慌道:“宫主,大事不妙。”蓝星影道:“何事惊慌?”太乙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蓝星影微微变色,道:“什么?”太乙道:“谷主与北斗六宫宫主尚未出关,此事只凭您全权作主。”蓝星影道:“快带我去。”太乙道:“可要将此事告知三位垣主?”蓝星影蛾眉微蹙:“暂且不要。”又道,“你给他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衫,莫怠慢了。” 待她去了,太乙唤来几名少年,道:“宫主吩咐了,给他洗个澡,换身衣裳,别让他乱跑。”那几人恭敬答应。太乙便自去了。几名少年却自在屋外谈笑,入夜方取来一个木盆,神情一如太乙一般,言语亦颇含尖刺,只倒了少半盆温水,便自去了。 凌钦霜也不生气,独自沐浴已毕,不见有人拿来衣衫给他更换,当下仍然穿上自己那身染满血污的青衫。点了油灯,躺在榻上,一时间心事重重,脑海中时而乱葬岗上的情形,不时却又遐想那小姐的音容笑貌,直至油尽灯枯,方迷糊睡去。 次日醒来,已日上三竿。见板桌上已摆好早饭,甚是丰盛。他昨夜水米未进,早饿得紧了,当下狼吞虎咽起来。吃罢但听敲门声,却见一名少年推门而入。凌钦霜见他眉清目秀,年纪与自己相仿,手捧一身粗布麻衣,不由微诧。却听他道:“我叫穆青,星影姊有事在身,特让我来照看。”凌钦霜见他未语脸先红,言语客气,便道:“有劳穆大哥了。”穆青嗫嚅道:“这早点还好么?”凌钦霜道:“很好啊。”穆青脸又一红,道:“这身衣裳请你换上,你的衣裳穿不得了。”凌钦霜微笑称谢。更衣已毕,穆青道:“谷里只有粗布衣衫,你……你别介意。” 凌钦霜幼居深山,粗布烂衫惯了,进京虽穿得些华贵衣饰,却始终不惯,闻言笑道:“这衣裳好得很啊。”当下由穆青引着出了小室。 一到室外,登时眼前一亮,但见碧空如洗,日光融融,精神为之一爽。四下里草木青翠,繁花似锦。延蜿蜒小径而行,却见仙鹤漫步,白鹿成群,松鼠野兔,穿行草野,雀鸟黄莺,嬉戏枝头,无论禽鸟,尽是见人不惊,怡然自得。凌钦霜举目望去,远处云深雾罩,群山缥缈,不觉心旷神怡,叹道:“如此人间仙境,真是尘世难求。”穆青微笑道:“这里四面环山,风雨不至。而今虽是秋冬交至,却仍温暖如春。”凌钦霜多年所见,多是断壁残垣,皇宫虽是玉砌雕梁,京师亦自朱门万户,却终激流暗涌,毫无生气,但见此景,不胜心向往之。 一路风物秀美,许多奇花异草皆是从所未见。穆青口谈秀色,指点风景,一一介绍。凌钦霜见他真诚实意,质朴无华,自也大生亲切之感,听得津津有味。 蜿蜒走了一程,放眼乃是一片浓密森林,古木扶摇直上,遮天蔽日。远处却传来嘶嘶锐声,轰然巨响。穆青道:“是叔伯们在伐木。”行得数里,果见百余人时分时聚,锯树运木,虽忙得不亦乐乎,却自有说有笑。 第37章 天垣剑谷(3) 穆青向一名老者招手道:“老洪伯,且休息一下吧。”那老者满头白发,端坐树下劈柴,闻言向抬头望来,手却不停,说道:“是小穆啊。”穆青道:“别太累着了,这柴火不十分要紧的。”老洪伯笑道:“一把老骨头,活活筋骨,也不妨事。”穆青微微一笑,忽听远处一个运木老者叫道:“你这小子,便只想着老洪,却把我老鲁忘了么?”穆青脸一红,笑道:“哪里会,老鲁叔身强体健,家父时常称赞呢。”老鲁笑道:“是么,你爹那病可好些啊?”穆青道:“好多了。”老洪忽问:“小穆,听说北辰剑便要铸成了,可是真的么?”穆青道:“我也不甚清楚。”老洪喃喃道:“我却要看看,什么叫做‘天剑合一’。” 又有五六个老者近前谈笑,见得凌钦霜,虽皆有异色,却也不多问。 凌穆二人沿小道前行,穆青道:“各位伯伯都是铸剑大师。那室中陈列之剑便是他们所铸,在我看来已是极好了,可谷主却道不过凡品,远未及天剑合一之境,竟而罚他们来此伐木劈柴。”凌钦霜沉吟道:“天剑合一却是何意?”穆青叹道:“听我爹说道,天道变幻无常,星斗运转无定,所铸之剑,须合天道之行,星辰之数,星动而剑幻,星殒而剑亡,如此方算得‘天剑合一’。” 凌钦霜似懂非懂,道:“剑既成形,又怎会任意变化?”穆青道:“不是剑形变化,而是剑性感应天意,顺天而行。譬如天狼陨落,天狼剑便会立时毁灭。”凌钦霜瞠目结舌,委实难以置信,道:“看来这铸剑之铁绝不寻常。”穆青道:“谷中的剑乃是用北山玄铁与陨石混合而铸。”凌钦霜诧道:“陨石?”穆青悠悠道:“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那一日天生异变,诸星陨落于此,方圆千里大地陷落,河水逆流。剑谷先祖天垣公本是司天监,因未能预知天象,家人门客千余口被贬于此,永不复用。当时这里为陨石所震,乃是一片狼籍。天垣公却有通天彻地之能,不数年间,沧海便成桑田,建立了这山谷。他见天坠陨石集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不愿就此弃之。其时恰有一名魏姓门客提议以之铸剑。那魏姓前辈本是铸剑师,见得山谷内外多有好铁,方生此念。天垣公听后突发奇想,决意以剑合星相,成不世之举。此后,那魏姓门客便授满门铸剑之术,天垣公则授满门天文之理。然将二者混一已非易事,更兼那些陨石极富灵气,寻常火炉火性不足,竟全然冶炼不动。天垣公呕心沥血十余载,也无一柄合天之剑铸成,就此含恨而终。直到第三代先祖天行公时,谷中有一位萧姓前辈,苦心冶炼多年,造起一座不世洪炉,可炼陨石。借得此物,天行公终于铸成第一柄神剑,而后便一发难收。但到得第六代天茂公时,却觉自己星相之术研习不精,不敢轻造。这时有位楚姓前辈毛遂自荐,称已得天垣公真传。于是萧、楚、魏三家合力,遂铸成第五十四柄神剑。而后三百年间,历代谷主虽皆以铸造神剑为任,却多有荒废,怠于此道。故而而今谷中神剑,十之六七乃是萧、楚、魏三家后人所铸。” 凌钦霜正自听得出神,忽觉耳畔水声大作,抬眼看时,已出了密林,眼见豁然开朗。但见群山横亘,峰顶接云,与岸相接处,一道瀑布银龙倒悬,飞湍百丈,宛如从天疾泄而下。瀑布于眼前聚成一汪水潭,倾泄如注,声势惊人。潭水澄澈如镜,倒映乱石苍松,飞激石块。 凌钦霜道:“没路了么?”穆青手指山崖,道:“你能爬上去么?”凌钦霜见山峰陡峭,无以借足,不由黯然摇头。穆青神色一黯,叹道:“本以为你能上去的。”走到一所木屋前,叫道:“于伯在么?”过得半晌,却无回应。凌钦霜心下奇怪,忽听得一声清啸,有人长吟道:“银川划破群峰界,龙奔虎哮不停歇。今古长如飞白练,嘿,虚空挂落水天接。”回声隐隐,响彻山间。 穆青喜道:“老于伯!”凌钦霜听那声音竟似从瀑布之间传来,正自惊讶,突见瀑布之心如帷幕般左右而开,一排木筏自其间缓缓驶出。船首一人须发皆白,鹤发童颜,负手而立,一衫青衣丝毫未为飞溅水珠所湿。 穆青见木筏靠岸,笑道:“老于伯,你好。”那老者笑道:“是小穆啊。”穆青道:“你老人家又去哪儿逍遥了?”老于伯弃筏登岸,笑道:“半月后谷主与北斗六宫宫主出关,却哪还顾得上逍遥?”穆青喜道:“半月后出关?”老于伯道:“是啊,星影那丫头让我去传话,是日齐聚天元谷,迎奉北辰出世。”穆青啊了一声,道:“真是北辰剑?”老于伯笑道:“可不是么?北辰问世,天剑便足一千之数。历代谷主在天之灵也必含笑了。”说着大袖一挥,逍遥而去,更未向凌钦霜望上一眼。 二人上得木筏,穆青长蒿一撑,便既起行。穿过瀑布,却是一道峡谷。头顶朝霞一缕,天光窄窄一线,乍明复暗,不一时便不见五指。水道宽处不过丈余,窄处仅容一筏得过。伸手摸索时,但觉两侧崖壁突起,尖锐若剑,若然不慎,必为所伤。 穆青道:“这里唤作剑影峡。”凌钦霜心想此峡长若剑,却晦暗莫明,果似剑影一般,不由叹道:“果然名副其实。可是天公造物?”穆青摇头道:“这里却是人工开凿的。当年天垣公为连通山前山后两谷,发动左近万余人,历时数年,才在山腹间生生凿出这三十里剑影峡。”凌钦霜不由咋舌。 峡间险峻,水道蜿蜒,纵然顺水,亦觉甚缓。行了一程,凌钦霜道:“穆大哥在谷中身居何职?”穆青尚未答话,忽听前方黑暗中有人冷冷道:“是谁?”声音略显慌张。凌钦霜一惊,却听穆青道:“是穆青。”对面沉寂片刻,点点火光隐现,一人踏筏而来。 第38章 天垣剑谷(4) 火光中但见是个锦衣华服的弱冠少年。这少年目若朗星,眉似刀裁,双颊白里透红,十分俊美,背负一个细长的包袱。穆青道:“魏大哥。”那少年傲然笑道:“可不敢当。”穆青道:“魏大哥今日怎有雅兴到后谷去啊?”那少年哼了一声,道:“要你管么?”瞟了凌钦霜一眼,道:“你小子哪宫属下,见了少爷恁地无礼?”穆青忙接口道:“他是谷外的人,是……”话音未落,那少年面色陡变,怒道:“大胆!你竟敢勾结外人,马上给我赶出去!”穆青忙道:“他是婉……是小姐带回来的。”那少年一呆,喃喃道:“是婉儿?”旋即咬牙道:“是婉儿又如何,谷中规矩你难道不知?”穆青低声道:“知道。”那少年道:“那还啰嗦什么?明日若再让我见到他,留神你的脑袋!”穆青不敢作声。那少年喝道:“没听见么,连个屁也不放!”穆青忙道:“是!是!” 那少年口气稍缓,道:“谷主不日出关,给我做几件像样的衣裳。”穆青迟疑道:“谷里都是粗布麻衣,没什么分别。”那少年怒道:“放屁!粗布麻衣只配给你这等人穿,少爷我岂能穿?速速让人赶制,若耽误了大典,哼哼……”穆青低声道:“您的衣裳是从外面带来的,我们如何做得?”那少年道:“少废话,这等事用少爷教,却要你们作甚?”穆青低头不语。 说话间二筏相交,那少年喝道:“换!”凌钦霜但觉脚下一晃,抬眼却见火光耀目,那魏姓少年已然落到自己筏上,穆青却飘到对筏。那少年一脸盛气凌人之状,喝道:“还站着干么,滚过去!” 凌钦霜见他如此呵斥穆青,心头有气,瞪了他一眼。那少年大怒,一掌向他胸口拍来。凌钦霜也不躲闪,但听波的一响,那少年反被震了个趔趄,背心撞上石壁。那少年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踢来。 凌钦霜受他一掌,知他内力平平,见他兀自纠缠不休,冷笑一声,左足木筏一蹬,已跃上对筏。他一蹬之力颇大,木筏猛然一晃,左右击岩撞壁,砰砰作响。那少年一脚踢空,登时一滑,跌在筏上,火把亦自落水。破口大骂声中,凌穆二人早已顺流去得远了。 凌钦霜问道:“他是谁,恁大架子?”穆青道:“他叫魏雍容,便是那位魏姓铸剑大师之后。因祖上之功,他爹今任天市垣主,地位颇为尊崇。”凌钦霜哼了一声:“仗势欺人。”穆青道:“他从前却不是这样,虽然少言寡语,待人却是极好的。但自那次出谷寻访婉……小姐,回来便成这样了。”凌钦霜听他提及“小姐”,心头一动,忽听他问道:“凌大哥,外面的世道是何模样,能对我说说么?”凌钦霜一呆,见他颇有神往之意,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如何说起,沉吟良久,叹道:“外面虽然热闹,却哪有这里逍遥?” 穆青道:“既然如此,我看小姐对你也……”说到这里,忽地垂下头去,悠悠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凌钦霜闻言心头突跳,欲要问时,却觉太着痕迹,只得忍住。过了半晌,方听他叹道:“你何不留在这里,不要出去了?” 凌钦霜心头又是一颤,自忖这几年辗转朝堂与江湖之间,颇有身心俱疲之感。纵然满腔热血未泯,然世事苍凉,一如眼前这峡谷,幽深无尽,难见光明。他此前虽亦曾萌生弃世之想,终归转念即逝。然自双桥一役重伤以来,这念头竟始终萦绕脑海,难以遣去。此刻闻言,不由扪心自问:“我缘何告别深山,涉足世事?隐居之日,虽乏无忧,虽闷有情。今世没落至斯,岂凭一己之力便可翻覆?纵再奔波,恐也不过蚍蜉撼树耳。”恍惚间,耳畔响起幼时读过的几句诗:“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心道:“陶渊明尘世辗转三十年,方生隐世之念,不亦晚乎?人生苦短,却又何苦行此不可为之事……”他思绪万千,正自迷惑,忽觉冷水浇身,凉意漫生,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只感金光耀目,眼睛一闭,复又睁开,木筏已驶出峡谷。一阔江水浩浩汤汤,流向远方。粼粼碎平金铺江上,渔船穿梭,张网垂钓,悠闲往来。渔人清歌清亮,悠然回荡。沿岸桃树正茂,桃花点点,偶有飘零花瓣,三两而聚,随江无语而流。 “你怎么啦?”听得穆青相询,凌钦霜微微苦笑,无言以对。自顾衣衫复湿,回望但见危崖耸峙,瀑布如雷,近在咫尺,不觉讪讪道:“抱歉,想到了一些事情。”穆青只是微笑。凌钦霜举目凝望平平江水,轻叹一声,怔怔出神。穆青却未觉他神色有异,笑道:“你看这里景致如何?”凌钦霜心事重重,眼前自黯然无光,只淡淡道:“不错。”穆青道:“这还不算什么,到了晚上才是绝景呢。”凌钦霜随口道:“是么?”穆青道:“不信么?这里唤作‘夜月流银’,今夜你来看看,便知我没骗你了。” 顺江行了一程,二人弃筏上岸。此地渔人甚多,见穆青到来,蜂拥将他围住。凌钦霜被冲在一旁,只听得七嘴八舌,大都与北辰剑有关。 穆青对此知之不详,应无可应,好容易挤将出来,拉凌钦霜来到一间木屋,寻两件衣裳换了,叹道:“迎剑大典将至,只是谷规有云,除垣主、象主、宿主、宫主之外,谷众惟年逾天命者方可迎奉神剑。可大伙儿都想一睹神剑,却如之奈何?”凌钦霜随口道:“既然如此,穆大哥不是象主宿主,便是宫主了?”穆青一怔,笑道:“就算是吧,我爹是天狼宫主,只因年迈,来日便要将宫主之位相传,是以我自也要去天元谷。” 出屋穿过大片桃林,蜿蜒前行百步,便见溪湖荡漾,桥榭相连,过后便是百仞悬崖,抱着大片谷地,杨柳之间隐隐现出阁楼飞檐。再行百步,但见甲第连天,亭阁分置,回廊九曲,绵延数里。屋宇样式颇有古意,气魄甚宏,行走其间,但觉花香扑鼻,沁人心脾。沿途丁当打铁之声,笃笃脚步之声,人语谈笑之声不绝。然凌钦霜意兴阑珊,无心赏景,只自垂头闷声而走。 第39章 天垣剑谷(5) 进入两道角门,忽觉穆青驻足。凌钦霜抬眼望时,眼前却是一座三重水榭,见门首额书“玉衡水榭”四字,心知便是蓝星影的住所。 穆青道:“星影姊已等候多时了,我们……”话音未落,猛听内中一声厉喝:“蓝星影,你可知罪?”声颇苍老,震荡屋瓦。 凌钦霜吃了一惊,见穆青蹑足溜到亭榭尽头,贴耳聆听。凌钦霜亦步亦趋,心道:“姊姊于我有恩,如若有难,岂能袖手?” 却听蓝星影缓缓道:“星影何罪之有,请垣主明示。” 先前那老者喝道:“你当真不知?” 蓝星影道:“不知。” 那老者道:“好,我且问你,宁丹阁近日接连失盗,‘天垣救心丹’少了八颗,‘摇光回照丸’少了七枚,‘玉衡灵散’少了五包。此事可与你有关?” 蓝星影道:“宁丹阁非星影所辖,垣主该去问常大哥才是。”话音方落,便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叫道:“你、你……” 那老者道:“常微,少安毋躁,且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那尖细声音哼了一声,道:“那天一名弟子手持药方来到阁中,言道……言道……”欲言又止。 那老者道:“但说无妨。” 常微道:“言道:‘紫微垣主急需此药。’敝徒见他身携紫微七缎锦,不疑有诈,便将丹药交给了那人。” 那老者道:“当真?” 常微道:“绝无半句虚言。” 榭内沉寂时许,那老者长叹一声,道:“本事不小啊。” 常微道:“此后一连数日,接连有人前来取药。来人次次不同,却皆身携七缎锦。想这‘天垣救心丹’、‘摇光回照丸’、‘玉衡灵散’都是治内伤、疗绝症之药,如此频繁来取,莫非垣主竟身患重症?若是如此,实乃谷内大事,又何必遮遮掩掩?敝徒愈觉奇怪,便来告知常某。常某亦心忧垣主,便派敝徒前去探问。谁知,谁知……”说到这里,声转愤恨,半晌无语。 却听那老者道:“便是这两人了?” 常微涩声道:“垣主明鉴。” 那老者道:“星影还有何话说?” 蓝星影淡淡道:“说什么啊?” 那老者喝道:“你且看看,他二人中的可是‘玉衡剑指’?你爹既殁,如今剑谷之中,会使此指者,舍你其谁?” 蓝星影缓缓道:“或有人偷了指谱,私下习练也未可知。以紫微宫戒备之严,尚不免失窃,何况星影这玉衡宫?” 那老者哼了一声,道:“七缎锦之事我自会查明,然这二人既伤于‘玉衡剑指’之下,你还想脱嫌么。” 蓝星影道:“叔父抬举了。一指穿胸,想必先父也无这等功力。星影初学乍练,又岂有伤人之能?况大伙儿一向亲如手足,星影便得其能,又岂有此心?” 那老者一时语塞,却听常微急道:“还请垣主莫要护短,秉公而断!” 那老者道:“你不必性急。星影之言也非夺理,这孩子的性情身手我甚了解,必做不出这等事来。且待我详加查证,若当真是她,必按谷规严惩。” 常微哼了一声。 那老者道:“再说私取灵药之事,可是你指使?” 蓝星影道:“垣主何故听人挑唆?属下焉有这般大胆?” 常微气急败坏,尖叫道:“你是说常某诬赖你了?” 蓝星影道:“常大哥既这么想,小妹也无话可说。” 常微怒不可遏,喝道:“孟雄、李忠、梁保、路豹、花英风,这五人可是你宫弟子?” 蓝星影道:“小妹与本宫弟子素无尊卑,但以兄弟姊妹相称,各人名讳实是无用,故多不记得。便算是又如何?” 常微道:“休要抵赖。现已查明,这五个拿药之人,皆你玉衡宫麾下。” 蓝星影叹道:“既然如此,小妹将便本宫弟子尽数唤来,任由常大哥相认,当面对质一番,意下如何?” 常微怒道:“我又未曾得见那五人。他二人见了,却为你所伤,却如何得认?” 蓝星影道:“常大哥说话小心。如何却说小妹将伤了人?况若真是小妹所为,自报姓名岂非引火烧身?想必有人意图不轨,栽赃星影。常大哥切莫中计。” 常微一时不知如何以答,支吾道:“你……此事还请垣主定夺。” 那老者沉吟道:“常老弟,如今事尚未明,徒说无益。你且先将这二人救醒,自然便能水落石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迎剑大典到来之前,断不能再出乱子。” 常微冷冷道:“难道便算了?” 那老者道:“你还待怎样?” 常微道:“非是常微刁难,实是为紫微垣、为剑谷着想。盗锦骗丹,必有所图。蓝宫主既处嫌疑之地,焉能不了了之?” 那老者道:“老夫自会留意,你先请回吧。” 凌穆二人缩身暗处,见大门打处,一名矮胖汉子走了出来,长须圆脸,面相滑稽,自是常微。四名男仆抬着两副担架随后。走出数丈,常微回首望了一眼,呸了一声,恨恨而去。 穆青方要开口,凌钦霜忙一把捂住他嘴。却听蓝星影道:“垣主,星影告罪。” 那老者哦了一声,道:“莫非当真……” 蓝星影叹道:“玉衡剑失窃,星影甘愿受罚。” 啪的一声,似是茶杯摔碎,但听那老者失声道:“什……什么?”接着便是一阵剧咳。 蓝星影道:“叔父切莫动气。” 那老者喃喃道:“七缎锦失窃倒也罢了,玉衡剑竟也……”喘息一阵,半晌方道:“你且细细道来。” 蓝星影道:“昨晚太乙伯说起此事,我大惊之下,前去看时,只见金锁破损,神剑无踪。二十名护剑弟子也尽被打昏。星影勘查一夜无果,今早急欲向您禀明,不意常微忽至,诬我取药伤人。我不耐纠缠,情急之下动了手,若非叔父赶来,必耽搁大事。星影守护不周,致使神剑失窃,但求重罚。” 凌钦霜听得心惊,暗道:“原来昨晚蓝姊姊匆忙离去便是为此。” 却听那老者道:“责罚?谷规第十条,护剑失职该当何罪?” 蓝星影叹道:“星影愿以死谢罪。”凌钦霜又是一惊。 那老者沉声道:“死?神剑失窃,你身为守剑者,岂能一死了之?半月之内,若不能寻回神剑,便在‘迎剑大典’上自陈己罪……”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蓝星影泣声道:“星影不愿受那酷刑,还请叔父成全。” 沉寂片刻,那老者叹道:“星影啊,非是叔父不愿帮你,但这事非同小可,谷主一旦得知,我这把老骨头恐也保不住。” 蓝星影不语,只是抽泣。 那老者缓缓踱步,俄而长叹一声,说道:“且带我去剑室察看。” 第40章 天垣剑谷(6) 听得脚步隐隐,二人已然去远,凌钦霜方自松开穆青的嘴。穆青怪道:“你做什么,刚才怎不进去?”凌钦霜道:“谷中不是不喜外人么,看那老先生地位不低,若是这般进去,岂不连累你和蓝姊姊?”穆青道:“谷规之中,只有谷众不得出谷之约,却无外人不得入谷之法。只因十年前有个疯子闯进谷来,竟一口气杀了数百人。最后大伙儿虽擒了他,却难免对外人痛恨不已,也便有了这无文之规。刚才那位紫微垣主萧成萧伯伯甚是慈蔼,断不会为难你的。”凌钦霜嗯了一声,道:“那这神剑之事……” 穆青愁眉深锁,叹道:“星影姊可有麻烦了。神剑丢失乃是重罪,要受当众火焚之刑啊。”凌钦霜面色陡变,颤声道:“什么?那怎么办?”穆青沉吟半晌,道:“如若寻不回神剑,只有盼小姐尽快回来,跟谷主求求情,或有转机。否则只怕萧伯伯怕也要遭殃。” 凌钦霜心念电转,忽道:“剑室在何处?”穆青一怔,道:“便在玉衡宫三楼,你问这个做什么?”凌钦霜道:“自是帮蓝姊姊。”四下望望,说道:“玉衡宫平时无人把守么?”穆青道:“谷中宫室不下五百个,没这许多人手。玉衡宫不算重地,只二十人守着剑室而已。但剑室设有机关,万不能轻易进入。” 凌钦霜点点头,由穆青引着来到玉衡宫。他前后查看一番,见后墙边乃是一片茂密竹林。抬头望时,见宫顶飞檐突兀,棱角分明,形如苍鹰展翅,不由沉思起来。 穆青奇道:“你看出了什么?”凌钦霜想了想道:“剑室机关可有人操控?”穆青道:“是啊,若是有人来袭,守卫便会启动机关。”凌钦霜沉吟半晌,忽地轻轻一跃,身子陡然飘起丈余,右足在二层窗沿一顿,借势再升丈余,轻轻落在飞檐之上。穆青看得吃惊,半晌才道:“好功夫啊。”凌钦霜微微一笑,双脚勾住飞檐,身子凌空倒挂,向三层窗内探望,约摸一炷香时间,方自飘然落下。穆青问道:“有发现么?”凌钦霜道:“盗贼便是由此上下的。”穆青摇头道:“不会的。谷里可没谁有你这样的功夫。”凌钦霜抬手指道:“没见这些竹子么?”穆青搔搔头,忽听宫门传来脚步之声,渐行渐远,道:“萧伯伯走了。我们进去吧。”二人转回正门,见得一道紫色身影转过回廊拐角,消失不见。 穆青道:“星影姊,穆青求见。”蓝星影道:“是小穆啊,进来吧。”二人推门而入,但见堂内宽敞,紫气氤氲,一顶香炉在案上吞云吐雾,四壁所悬皆是星图。蓝星影端坐正中椅上,左首一把古剑,右首一尾古琴,身后龛上立一尊像,意态萧然。 待二人坐定,蓝星影问道:“怎么样?”穆青道:“我已带凌大哥转了转。”蓝星影嗯了一声,向凌钦霜道:“谷中景致还好么?”凌钦霜见她面容略显憔悴,眼角泪痕犹在,叹道:“还好。”蓝星影瞧了他半晌,忽道:“你内伤既已痊愈,这便送你出谷。” 穆青一惊:“星影姊……”蓝星影一摆手,道:“你不必多说。” 凌钦霜黯然道:“是因为玉衡剑么?”蓝星影面色微变,起身道:“你怎得知此事?”穆青道:“星影姊,你与萧垣主的话我们听到了。”蓝星影缓缓坐下,叹道:“不错,神剑失窃,我死无怨。但若让人得知他偷入谷来,大伙儿岂有不疑之理?”穆青道:“怎会是他啊?”蓝星影轻哼一声,瞧向凌钦霜。但见她一对眸子湛蓝如水,凌钦霜微微一凛,道:“姊姊疑心神剑是我所盗?”蓝星影轻哼道:“你是小姐的贵客,我如何敢加罪于你?” 凌钦霜听他言下之意已颇有疑忌,心下微叹,只摇摇头,叹道:“姊姊见疑,我也无法。相救之恩,无以为报。眼下姊姊有难,便算以命相抵,我也断不皱一下眉头!” 蓝星影听他言辞恳切,不由身子一颤。她昨夜已将实情相告,自己救他,只是碍着小姐之面,不想他今日竟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怔怔望了他半晌,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你且快走吧。”穆青道:“为什么啊?”蓝星影叹道:“你还不明白?他若不走,谷主追查起来,小姐、你小穆,谁也难脱干系。别人添油加醋一说,勾结外人,引狼入室云云,这等罪过,你可担得起?” 穆青不由胆战心惊,猛然脱口叫道:“啊呀!不好,魏雍容已知道了。” 蓝星影面色陡变,道:“什么!”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凌钦霜衣袖,叫道:“你走!”凌钦霜眉头微蹙,挣脱开来,道:“我若走了,姊姊岂非更说不清了?”蓝星影心乱如麻,怒道:“这是剑谷之事,用不着你管!快走!”凌钦霜道:“姊姊稍安勿躁,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蓝星影一时气急,叱道:“你……你非要累死我们不可么?若非看在婉儿面上,现下便杀了你!”凌钦霜一时默然,却听穆青喃喃道:“天市垣与紫微垣素来不睦,他们必会借题发挥的。”凌钦霜闻言,心头一动,脑中似有电光划过,隐隐然已有眉目,脱口问道:“如若寻回神剑,姊姊可算将功折罪?” 蓝星影微微一怔,道:“你说什么……”凌钦霜颔首道:“姊姊且自宽心。敢问谷中可有迷香?”穆青奇道:“迷香是什么?”蓝星影不明其意,迟疑道:“魏垣主似乎从谷外带回了些。”凌钦霜一听此言,脑中诸多片段霎时串联一起,心头豁然开朗,当下正色道:“姊姊放心。我必尽力而为。”当下问了神剑模样,拉着穆青疾奔而出。 蓝星影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思如潮,喃喃道:“他……他到底……” 第41章 天垣剑谷(7) 夕阳落尽,西边天际染得一片血红。玉衡宫前,黑影参差交错,拉得很长很长。三人目不转睛,望着残阳渐渐落山,无语而立。 中间一名紫袍老者长髯飘飘,容貌清奇,手持一杆纯金烟袋,不时嘬上几口,云雾缭绕,便是紫微垣主萧成。他双目如鹰,直直盯着西天一抹红云,缓缓道:“他能找到神剑么?”蓝星影悄立右首,闻言道:“叔父放心。”萧成道:“哦,你也这般信他?”蓝星影微微苦笑,道:“眼下我若不信他,还能信谁?”萧成眼中掠过一丝阴霾,道:“他到底是何人?”蓝星影道:“星影不是说了么。”萧成冷哼一声,道:“引人入谷、盗七缎锦、骗药救人、戳伤手足,嘿嘿,你们干的好事啊,却还叫我如何信你?” 蓝星影花容失色,跪下道:“叔父,星影之罪万死难赎。但此番绝不敢有半句虚言。”萧成哼了一声,道:“这臭丫头,越发的不成话。你也是,便随着她胡来?”见蓝星影兀自跪地不起,暗叹一声,道:“倒也怨不得你,谷主都拿她无法。起来吧。若那少年能带回神剑,什么也都好说。” 左首那青衣男子年逾四旬,瘦高个子,短须丰颊,尤其二目冷似秋潭,随便扫来,便如长鞭抽至,此时走上一步,道:“萧兄,你说可是他们所为?”萧成道:“不是他们,还能是谁……”顿了顿,嗯声不语。青衣人眼光一转,道:“若那少年寻到证据,便……”左掌在颈间虚斩一记。萧成吞吐青烟,缓缓摇头,忽觉蓝星影身子一颤,转头看时,却见她面色苍白,问道:“你怎么了?”蓝星影强笑道:“没……没什么。” 萧成嗯了一声,道:“兄弟阋于墙,实非我所愿啊。”青衣人道:“如今之势,已箭在弦上。彼杀机已现,我等如再隐忍,必无葬身之地。”萧成用力吸了几口烟,摇头道:“不妥啊,不妥。”青衣人见状,沉声道:“往日萧兄多番忍让,他反得寸进尺,其心已昭然若揭。谷主一心铸剑,全然蒙在鼓里。而今我太微垣已被弄得支离破碎,你却还等什么?难道当真任他加害谷主不成?”萧成默然不语,忽听蓝星影叫道:“他们来了。” 萧成抬头望时,但见回廊尽头寒光闪烁,由远而近,片刻而至近前,正是凌钦霜和穆青。 蓝星影迎上前去,但见一柄七尺古剑捧在穆青手中,背刻龙纹,刃如霜雪,烟霞萦绕之中,散着幽幽寒光。她转头望向满身泥泞、衣衫破烂的凌钦霜,樱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凌钦霜微笑道:“幸不辱命,玉衡剑完璧归赵。”蓝星影强自一笑,伸出素手掸了掸他身上的泥土。凌钦霜脸一红,道:“不敢烦劳姊姊。”蓝星影嗓子一堵,叹道:“姊姊方才心急,失了方寸,那些言语,莫往心里去……”凌钦霜见她眼中泪光盈盈,讷讷一笑,道:“小弟只会记得姊姊的恩。” 忽听萧成道:“少年,进来说话。”凌钦霜闻言,方见到蓝星影身后那紫袍老者与青衣人,见他二人目光犀利,面色凝重,微微一愣。但听蓝星影道:“这是紫微垣主萧成,这位是太微垣主楚天渊楚大哥。”凌钦霜忙自施礼,见他二人已转身入内,便即跟上。 入厅宾主落座,早有仆人捧上酒来。蓝星影小心将玉衡剑置于神龛之上,拜了三拜。又带凌钦霜更衣已毕,方自回厅坐定。 厅内紫气氤氲依旧,楚天渊叫道:“上酒!”早有仆人端上酒来。萧成举杯道:“年轻人为我剑谷立一大功,老夫敬你一杯。”说着已一饮而尽。凌钦霜忙称不敢,起身饮尽。蓝星影亦自敬酒,寒暄几句。 萧成问道:“你是如何寻到神剑的?”凌钦霜方要答话,却听楚天渊忽道:“萧兄,神剑既失而复得,也不必追问详情。眼下当务之急……”说到这里,便即而止。萧成已然有悟,向凌钦霜道:“神剑为何人所盗,你可有眉目?” 凌钦霜微一沉吟,道:“这是剑谷内事,晚辈不便干预。寻找神剑,只为报答姊姊救命之恩,别无他意。”说话间,见蓝星影美目如水,望着自己,便回以一笑。 萧成双眉一敛,哼了一声:“你不想说?”凌钦霜道:“此事不便启齿。还请见谅。”萧成听他这般言语,那必是知晓盗剑之人,面色一沉,道:“你若不说,必是你盗去神剑,却假意寻回。” 蓝星影起身道:“叔父,弟弟重伤两月,昨日方愈,决计不会是他。”萧成嘬着烟袋,冷然不语。楚天渊忽而笑道:“萧兄,你胡子一大把,见识却恁地短浅。他为何不说,自是怕引火烧身。可惜无论他说与不说,这把火啊,已是烧定了。你说是么?”说这最后一句话时,眼光却射向蓝星影。蓝星影身子一震。楚天渊哈哈一笑,起身大步而去。 萧成一言不发,面色阴晴不定。蓝星影忽道:“小穆啊,你爹的病可好些了么?”穆青道:“家父还是老样子。”蓝星影道:“既然如此,你且去照看吧。”穆青应了,转身辞去。 厅内只余萧、蓝、凌三人。萧成静静而坐,烟雾四散开来,弥漫厅中。凌钦霜见萧成浑如入定,蓝星影却自低垂螓首,身子微微颤抖,心下亦隐觉不妙,宣之于口,却又说不上来,一时之间,厅内紫气愈浓,气氛颇为古怪。 其时天色已暮,淡淡月光斜洒厅堂,玉衡神剑散出寒星点点。 蓝星影忽地抬起头来,樱唇翕动,欲言又止。凌钦霜见她神情古怪,正自诧异,猛听一声长啸,屋宇颤动不已。转头便见萧成已然起身,眼光如血,面色铁青,望而生畏,望而生怖。 蓝星影啊的一声,道:“叔父!”身形一晃,已飘到门外,口中叫道,“弟弟,快走!” 第42章 梅飞琴动(1) 凌钦霜闻声正自惊疑,却见萧成噔噔大步走来,不由站起身来,心也随他的脚步怦怦直跳。倏见金光闪动,萧成金烟袋一抖,罩向自己心口。 凌钦霜吃了一惊,向右疾闪,叫道:“前辈……”萧成更不答话,回手一撩,烟袋横削。凌钦霜退后几步,方稳住身形,萧成右手似曲似直,瞬息间已连出三招,竟皆是狠辣无伦的杀手。 凌钦霜见他神色间几乎癫狂,心下骇异已极,匆忙展开轻功,左躲右闪。萧成大喝一声,紫衣飘飘,也随他滴溜溜飞转。他虽然年迈,身法却轻灵无比。霎时间满厅金光缭绕,风声飒然,月影下似见数十条紫影倏忽来去。凌钦霜心神大乱,为大大小小的金圈耀得头晕目眩,全然不知萧成身在何处。只须臾,左肩云门穴倏地一麻,已被戳中,踉跄后退。 忽听蓝星影在门口大叫道:“弟弟,再不还手,小命不保啊!” 凌钦霜心头一凛,自忖萧成轻功远胜于己,自己以短攻长,焉有不败之理?只因他一来失了先机,二来不愿与萧成交手,三来却是他这只守不攻的念头根深蒂固,一出手便自然而然地尽取守势,防御未建,自然无以为继。此时闻听蓝星影之言,方知萧成竟当真要杀了自己,眼见他猱身攻上,忙重镇心神,纵声长啸。萧成闻声微微一惊,手上略滞,挥动烟袋,复又狂攻。凌钦霜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掌拍出,登时劲风呼啸,四壁古图震颤不已。 萧成被他一掌纵开数步,然他烟斗打穴之功精炼数十载,岂是徒有虚名,当下内力灌注,迎掌攻上,一时间愈打愈快,金光吞吐,回转如意。凌钦霜只觉对手内劲骤强,当下以静御动,稳守周身。萧成内功虽颇不弱,却如何能及慕容云卿的“忧郁飞花”?一时间竟而难以近身。 忽听一声大喝,但见萧成纵退数丈开外,烟袋当的一声落地。凌钦霜微觉惊讶,却见他呆呆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砰砰猛捶自己心口,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他不住殴打自己,每一拳都落手极重,只片时,口角便溅出血来。 蓝星影身子颤抖,闭目叫道:“叔父!不要打了!”萧成却哪里听得见,兀自自打不辍。凌钦霜亦瞧得不忍,虽不明其故,欲上前时,却为蓝星影拉住。她摇头道:“别管了。”凌钦霜见她面色惨白,怪道:“他……他到底怎么了?”蓝星影叹了口气,黯然摇头。 萧成又狂打半晌,啊地一声,颓然倒地。过得半晌,见他一动不动,浑如死了一般,蓝星影方松了口气,唤来弟子将他抬回紫微宫去。 凌钦霜再问时,蓝星影点起蜡烛,默然半晌,叹道:“叔父这是老毛病了。有时一两斤酒下肚也浑若无事;有时仅沾滴酒,却如换了个人一般,或暴起伤人,或疯狂自残,事前全无半分征兆,直至晕去方止。次日醒来,却全然记不得前事。谷里多位国手检查下来,都说不知其因。叔父也说硬朗得很,并无不适。说来倒也奇了,” 凌钦霜听得这话,思及他先前疯狂之举,不由心惊,道:“如此何不让他戒酒?”蓝星影道:“叔父酒瘾不大,十天半月也不喝一次。便算喝了,十次里九次也都平安无事,上次发病也是在一年以前。大伙儿虽劝过他,见他不信,却也无奈何。不想今日发病,反让你撞上了。”(按:萧成之病,医学上称为“病理性醉酒”) 不一时,太乙走进厅来,说道:“星影,饭备好了。”见凌钦霜在此,面色颇不自然,道:“你也在啊。”凌钦霜道:“老先生。”太乙趁蓝星影不察,低声道:“可胡说么?”凌钦霜一怔之下,旋即恍然,道:“老先生放心。” 蓝星影将玉衡剑锁回剑室,又令太乙亲自护卫,方带凌钦霜穿廊绕房,前去吃饭。二人草草吃罢,蓝星影问起寻剑经过。 原来,当时凌钦霜先见宫后竹枝多有断折,复见顶层窗沿有双脚印,便知盗贼乃借助竹枝之力翻墙而上。后见窗纸被刺破一个小孔,寻思那孔极小,不似窥探之用,便猜到盗贼必是用迷香迷晕守卫后方破窗而入。凌钦霜江湖经验虽不甚丰,但这等下三烂的伎俩还是知道的,更兼马脚太过明显,作出此等推测自是毫不费力。后听穆青说起谷中形势,又向蓝星影问得迷香之事,便大概断定了盗贼身份或许便是天市门人。然若想人赃并获,却殊为不易。 他却不为捉贼,只为寻剑,便思忖盗贼盗剑既为打击紫微垣,料来不敢将之藏于住所。但剑谷方圆数百里,若要搜寻,亦如大海捞针。他与穆青寻到午后,却一无所获。便在一筹莫展之际,他忽地忆起一事:当时剑影峡中,隐约见得魏雍容身背一个细长包袱。向穆青问时,穆青亦有印象,说道:“那确像是把剑。那魏雍容从不去后谷,那时我见到他,确也甚是奇怪。”凌钦霜以此私心揣测,或许他便是要转移神剑。这一切全无丝毫佐证,但眼下既别无他法,二人只好赌赌运气。 当下转回后谷,打听魏雍容行踪,虽然大多未见,终也有人道:“我见魏少爷向后山去了。”二人来到后山搜寻。终在后山深处的一座枯坟间发现了刚刚翻新的泥土。二人挖不多时,刺目的寒光便丝丝缕缕射出。二人捧着神剑,当下匆匆赶回。 凌钦霜说罢,见蓝星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姊姊,你怎么了?”蓝星影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实不知该怎么谢你。”凌钦霜道:“何必言谢?莫说姊姊有恩于我,便是陌路之人,但有所需,小弟也义不容辞。”蓝星影道:“我知道。”凌钦霜见她脸色苍白,说道:“姊姊不舒服么?”蓝星影道:“不知怎样,便是有些头痛。”凌钦霜道:“我送姊姊回去安歇。”蓝星影道:“不必了。现下时候不早,你也歇了吧。”说罢便自去了。 第43章 梅飞琴动(2) 是夜,凌钦霜便于玉衡宫偏房下榻,次日早早便去探望蓝星影。来到玉衡水榭,见太乙引着奴仆打扫,蓝星影却不在屋中。他心下奇怪,向太乙问时,太乙道:“宫主去见我们垣主了。”凌钦霜想起昨夜萧成发病之状,只怕出事,忙问太乙缘故。太乙不耐道:“你这厮,迎剑大典的事也要多嘴?”凌钦霜无奈,只得在榭外等候。其后,多有仆从驱赶嘲弄,凌钦霜心中不乐,却无奈何。过午腹饥,讨些饭食吃了,黄昏方见蓝星影自回廊尽头走来。 凌钦霜忙上前道:“姊姊,你还好么?”蓝星影好似神思不属,凌钦霜再唤时,才恍然惊醒,微笑道:“你来啦。”凌钦霜见她笑容甚是勉强,问道:“可是出了事?”蓝星影道:“什么事啊?” 说话间两人进得水榭,三五男仆上前便道:“星影姊,这小子一早便来吵嚷,狗一般守在门口,好不烦人。”蓝星影叹了口气,一挥手,拉着凌钦霜便入堂中。 坐定默然半晌,凌钦霜见蓝星影双目湿红,问道:“姊姊又不舒服么?”蓝星影摇摇头,嘴唇轻轻颤抖,道:“没什么。”顿了顿,道:“你什么时候出谷?”凌钦霜一怔,蓝星影又道:“姊姊并无赶你之意,只是……”叹了口气。凌钦霜叹道:“我尚有要事在身,本也不该再行打扰。只是小姐冒死相救,我未能亲口道谢,已于心不安,若再不辞而别,岂非太过失礼?”蓝星影道:“也说的是。”半晌叹道:“你先去吧,我……我有些倦了。”凌钦霜点点头,退了出去。 回房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讨些冷饭吃了,又去打听小姐消息,情形一切如昨。过了三日,小姐兀尚未归。这三日内,但凡见得蓝星影,她却均是一副神不守舍之状,不觉暗自烦忧。这日黄昏,蓝星影匆匆前来,道:“叔父约你剑影山顶相见,有事相商。” 凌钦霜心头疑惑,吃罢晚饭,随她来到江边。其时繁星难觅,月光凄清,江水好似铺上一层银霜。两岸星灯点点,闪烁明灭,连绵而至远方。 二人踏上木筏,逆流而上。凌钦霜望着蒙蒙夜色,心头愁绪忽生,却不知愁从何来。忽听蓝星影道:“你看这江水有何奇处?”凌钦霜收拾心情,俯身看时,道:“这江水亮得出奇,却竟没有倒影。”蓝星影道:“不错,你可知个中缘由?”凌钦霜默然半晌,道:“小弟愚鲁。”蓝星影叹道:“此处名曰‘夜月流银’。纵使月色澄澈,江水也难抵泻银之状。故而谷中先辈想出一法,便是于江底定固明珠,明珠之辉,辅以月光之色,方有这‘夜月流银’之景。”凌钦霜道:“江底明珠多少?” 蓝星影道:“当以万计。”凌钦霜道:“如此作为,却为了什么?”蓝星影道:“为了一个境界。”凌钦霜奇道:“境界?”蓝星影道:“不世胜景,错过便再难见……”幽幽一叹,不再言语。 飞流滚滚,双峰挺立,转眼即至。蓝星影上岸道:“你且去吧。”凌钦霜随之登岸,问道:“姊姊不去?”蓝星影樱唇颤抖,却不说话,只摇摇头。凌钦霜迟疑道:“此处无以借足,却教我如何上去?”蓝星影道:“叔父已在山顶。他自会拉你上去。”凌钦霜怪道:“他为何要在山上见我?”蓝星影道:“事关重大,或是要避人耳目吧” 过得半晌,山崖之间果然垂下一道绳索。 凌钦霜略探山石状况,当下攀住绳索,一步步向上爬去。他幼居深山,翻山越岭自不在话下,这山崖虽是极陡极滑,却也难不倒他。不一时便爬了百十丈高,衣衫早被古藤乱葛划破。他略作喘息,举头望时,但见上面崖壁如镜,竟毫无立锥落足之处。 他心下暗自纳罕:“他约我来此,究竟何意?”但知眼下退无可退,当下看准头顶数丈外的一株秃树,深深提了口气,喝声“起”,身如惊鸿,翩然跃起数丈,轻轻落在树上。他脚下不停,借树枝反弹之力又起丈余,落到山腰一处凸石上。 立足未稳,蓦听头顶轰轰巨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抬眼望时,不禁面色惨变。但见一块巨石顺崖滚落,正向头顶砸来。凌钦霜此时避无可避,心念电转:“这老儿竟要害我!如今上天无路,却不如跳将下去,或有一线生机。”旋即反身一纵,从半空飞落。 “弟弟!”一声女子惊呼传入耳中。凌钦霜但觉天旋地转,心念方转,猛然腰间一紧,下坠之势陡缓。他绝处逢生,大喜过望,眼见将坠阔江,双足连点,欲稳身形,腰间又是一紧,一沾而起,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那千钧巨石便堪堪贴身而过,轰然坠入水中。如若再偏分毫,定被砸得粉身碎骨。凌钦霜眨眼间在生死之间走了两遭,不由心头狂跳。 一道人影立在山腰一株斜飞古树之上,用力抖动粗索,眼见凌钦霜几乎撞上崖壁,手臂蓦地疾速回拽,粗索在腕上连缠数匝,便将他拉到身前。 凌钦霜双足落在粗干之上,自知得以死里逃生,全仗此人相救,方欲叩头拜谢,一见那人,不由得失声道:“你……你……” 那人紫袍银髯,老态龙钟,却是萧成。 萧成一言不发,面色铁青,倏尔粗索一抖,卷住上方岩石,左手一探,又将凌钦霜揽入怀中。凌钦霜尚未回过神来,便被他拽着向上飞去。萧成迅似游龙,快如紫电,粗索在他手中宛然如生,时而回旋如飞,时而笔直若剑,往复交错,只数个起落,便攀到崖顶,将凌钦霜放下地来。 萧成收回绳索,恨恨道了声:“这厮可恨!” 凌钦霜不明就里,但觉山风吹过,遍体生寒。此处已是山谷绝顶,谷中虽温暖和煦,但及山巅,依旧不胜寒冷。四顾之下,见崖顶是个巨大平台,甚是空旷。双峰之间一汪水潭,潭底伏流泄水,常年不满不涸,倒映着澄明月色。潭间一道泉水分流,化一为二,分而流淌,汇成两崖瀑布。 却听萧成道:“无碍么?”凌钦霜望着萧成,心下茫然。萧成又道:“那厮得知你寻回玉衡剑,必定萌生杀意。却苦无证据,故约你到此,便为引蛇出洞,不想……哼哼……”言下颇为愤恨。凌钦霜闻言心知错怪了他,不觉生愧。 萧成轻轻拍他肩头,温言道:“你这小子,临危不乱,老夫果没看错人。”凌钦霜躬身道:“多谢前辈相救。”萧成摆手笑道:“老夫险累你丧命,岂敢再担得这‘谢’字?”一时之间寒暄不已,意态颇为热络。 第44章 梅飞琴动(3) 凌钦霜见他对那日疯癫之举毫无印象,想来确是有疾,正自寻思如何启齿,却见萧成点起烟袋,问道:“你对星象可有涉猎?”凌钦霜不防他出此一问,茫然摇头。 萧成眉头微蹙,沉吟半晌,引他来到崖边,说道:“你且来看。”凌钦霜极目望去,但见江流玉带如洗,旷谷幽黑如墨,屋宇鳞次栉比,不禁问道:“怎么?”萧成微笑不语,只是下望。过得片刻,忽见重檐叠宇间亮起点点星光,初时星影阑珊,渐次繁茂璀璨。一时之间,无数精光闪烁明灭,宛如星河。 凌钦霜看得惊讶,问道:“这……”萧成悠悠道:“这是谷中先辈呕心沥血,苦心经营而成。那星光乃檐顶明珠,每颗明珠所处之方位,均暗合诸天星斗。那是天狼,那是启明,江岸两旁的是牛郎、织女……”他信手一一指来,如数家珍。凌钦霜虽对此一无所知,也不禁啧啧称奇。 萧成指点一阵,道:“你看,那里便是玉衡宫的所在,与其畔六星合为北斗七星。”凌钦霜定睛望去,猛见一道细细寒光自玉衡宫中射出,与此同时,六道幽光分自玉衡宫左近的屋宇内射出。不一时,七道光线便与明珠串连一处。凌钦霜恍然惊道:“啊,真是北斗七星!”那光影形如斗勺,纵再一无所知,也能认出乃是北斗七星。 萧成道:“幽光乃神剑所散,每晚谷中皆会现此奇景。”凌钦霜只全神于北斗七星,此时侧目,惊得合不拢嘴,只见重檐屋宇之间,千百道光线或曲或直,屈曲如意,宛然如织,与明珠交相辉映,浑然而成一体,异彩纷呈。 萧成指道:“你且看看,那光线所成之形。”凌钦霜看了半晌,不甚了了。萧成笑道:“来,我指给你看。那十几颗星连在一起,你看看像什么?”凌钦霜端详道:“似是只狼,又似是狗。”萧成颔首道:“我们唤之天狗群星,乃属我紫微一垣。你往那看,北斗七星与远处的十几颗星合在一起,又像什么?”凌钦霜看了半晌,沉吟道:“可是只熊?”萧成笑道:“正是。再看那边,还有一只更大的熊。”凌钦霜注目看去,果不其然。这些图形虽仅光线所构,却无一而非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萧成谈笑指点,那些在凌钦霜看来原本混乱无着的光线,此刻已趋明朗。或如天马行空,或如巨蟒游移,或似雄狮扑食,或似仙人杵药,端的奇丽无伦。凌钦霜不时仰头望天,欲要印证一番,无奈月明星稀,不得所愿。 萧成讲了一阵,说道:“诸天星斗分为三垣二十八宿,但凡肉眼所见,眼下所在皆有。谷中先辈依诸天运转,将浩瀚星河缩成这幅星图,实是花费了百年时光。”凌钦霜不禁叹为观止,道:“ 那江水便是银河了?”萧成捋髯笑道:“孟德诗云:‘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嘿嘿,曹操倒也颇有先见之明。”凌钦霜不禁莞尔,自觉以此诗句来称赞这巨幅天图,确再恰当不过。 萧成又道:“天道惟微,变幻无常。肉眼所见星斗如恒,然其却无时无刻停歇。若要星图合天,必然非恒。故而这星图另一精妙之处,便是斗转而星移。”见凌钦霜目露不信之色,笑道:“且看那颗明珠,可有缓缓移动?”凌钦霜听他不似信口开河,定睛细看时,那颗明珠果有细微移转,若非眼力极好,绝难看出。 萧成见他吃惊之色,哈哈笑道:“古书有云:‘斗柄西指,天下皆秋。’而今正值深秋,你看那北斗七星之柄,乃指偏西,尚自游移。而冬至之日,它必运转正南,乃谓‘斗柄南指,天下皆冬。’”凌钦霜那日听闻穆青诉说神剑之事,已觉不可思议,而此时所见所闻,更觉神秘莫测,呆了半晌,方问道:“前辈约我至此,只恐意不在此吧?” 萧成吸了口烟,默然不语,忽地烟斗回插腰际,略一蓄势,地上乱石弹起,绕身飞旋。凌钦霜吃了一惊,倒退一步。萧成道:“且接我一掌……”话音未落,双掌如风,便向凌钦霜胸口劈到。 凌钦霜只道他痼疾又发,却听他续道:“……试试你功力……”言尚未尽,掌已袭至。凌钦霜眼见双掌及身,闻言不暇细想,轻飘飘侧跃丈许。方自站定,一股刚猛大力又至,萧成欺身如电,莫辨来所。凌钦霜既知他有心试探,便自镇定心伸,一掌拍出。孰料萧成身形变幻,掌劲含而未吐,瞬间已至其侧。凌钦霜变招亦快,侧身一滑,右掌疾偏,波澜顿生。二人瞬间虚拆三招,却已风驰电掣。 但见四掌呼啸,堪堪又拆了十余招,竟未碰一次,二人周身却劲气流转,衣袂鼓荡,如吞吐烟雾。萧成觉他内功颇深,暗自点头,忽而大喝一声,飘身而起,如一道紫电,凌空下击。凌钦霜见状脚下生根,双臂略略举起。但听砰的一声,四掌相碰,飞沙走石,水花飞溅。月光之下,但见萧成盘旋天际,如飞鹰展翅,飘忽不定。凌钦霜却稳立山巅,如渊岳峙,纹丝不动。二人互拼内力,僵持约摸一炷香时间,堪堪斗个平手。 二人全力催发多时,均已额头见汗。萧成心道:“如今剑谷危殆,此子虽是外人,却乃梁柱。”心念及此,当下缓缓撤力。凌钦霜觉他力消,自也收势。 萧成半空翻转,飘然立定,微笑道:“不错不错。”缓缓踱了几步,眉间似有忧虑,忽问道:“你内功虽强,招式怎却恁地粗鄙?”凌钦霜听他言语颇有不屑,朗声道:“晚辈剑招拳法乃以守御为主。家师有言:‘武道之巅,乃为‘非攻’。’晚辈未能领悟其要,学艺不精,实为惭愧,却非招式粗鄙。” 萧成哦了一声,道:“非攻?”沉吟半晌,一摆手,道:“只守不攻,却成何体统?来来来,你拜我为师,我且传你一套精妙剑法。”凌钦霜忙道:“晚辈不敢背逆师门。”萧成不悦道:“学几招剑法而已。哪个叫你背逆师门了?”凌钦霜只是摇头。萧成气得花髯乱颤,抽烟不辍,半晌方道:“不拜便不拜。老夫指点你一二,可不可以?”凌钦霜尚自沉吟,萧成已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肯不肯学,一言而决。”忽又问道:“你当真只守不攻?”凌钦霜颔首。萧成道:“那我且问你,只守不攻,自保无虑。可若见到不平之事,如是奈何?”这话实是说到凌钦霜的痛处,他若能自保,何至重伤流落此间?只守不攻,即便有心,又谈何助人?一时竟无言以答。见得萧成神情恳切,不由心下感动,一揖到地,道:“晚辈无功,却承抬举,于心何安?”萧成哈哈一笑,扶他起来,道:“你为星影寻回神剑,何谓无功?”抬眼望天,道:“这套剑法名唤‘万古流空’,其旨乃‘以天之语,入剑之道’八字。万古流空分三垣大剑、四象中剑,四象之下依星斗之理交相生衍,幻化二十八宿小剑暨诸星之剑。眼下时候不早,我只传你剑法招式,至于心法,可意会不可言传,可神通不可语达。此事绝密,下山后切忌外泄,只独自体悟便是。”说着随手折了一节枯枝,道:“且看仔细了。”以之为剑,一招一式演示起来。 第45章 梅飞琴动(4) 玉兔西坠,金乌东起,天已大亮。剑影山麓,蓝星影静静望着山巅,眼中水光盈盈。瀑布飞琼溅玉之声萦绕耳畔,虽如天籁,然其心中百转,幽幽长叹一声,随风散入天际。 过不多时,便见两道人影自山崖间飞速坠落,须臾而至山下。蓝星影抢上前去,叫道:“叔父,弟弟。” 萧蓝二人略作寒暄,蓝星影道:“叔父可知谁人要加害弟弟?”萧成哼道:“猜也猜得出,苦无证据。”蓝星影道:“那迎剑大典……”萧成一挥手,道:“我已嘱咐楚老弟严加防范,断然无忧。”说罢扬长而去。 凌钦霜脑中一直默默回味这套剑法,但绝招招精妙,剑剑犀利,不觉想得痴了,对二人谈话也未留意。只听蓝星影连连呼唤,方自回过神来,见萧成已然离开,不禁愕然。蓝星影强自一笑道:“你……你可曾伤得?”凌钦霜笑道:“没事,累姊姊担心了。”蓝星影叹了口气,拭泪道:“是姊姊思虑不周,害你犯险,莫怪姊姊。”凌钦霜道:“姊姊说哪里话来。” 此后一连数日,凌钦霜应萧成之言,更不对人提及,独自于后山寻得僻处修习剑法。 万古流空法于天象,幻于星月,三垣大剑即紫微、太微、天市;四象中剑即苍龙、白虎、朱雀、玄武。苍龙以下,分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剑;玄武以下,分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剑;白虎以下,分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剑;朱雀以下,分井、鬼、柳、星、张、冀、轸七剑。 以三垣四象七剑为基,参合天道,循环演化,以至如浩瀚星河,无尽无穷。其变化之繁复,气魄之雄奇,直是旷古烁今。因时所迫,萧成也只将三垣四象七剑剑势相授,以下变化尚需他自行领悟。但他不明天象,要他短短几天无师自通,无异痴心妄想。当下只是苦练七大剑势。 紫微垣居于北天中央,乃为天宫,是故紫微剑法剑势高远,厚重雄奇。太微垣位在紫微东北,北斗之南。乃为天庭,其剑较之紫微剑,少了些许霸气,却有包举宇内、囊括天地之气。天市垣位于紫微东南。乃为天街。其剑庞杂,刚猛、凝重、轻柔、癫狂兼而有之,好似市井百态,变幻之繁,乃为三垣之最。 苍龙剑一如龙飞东天,吐云郁气,剑势变幻莫测,随物赋形。玄武剑成龟蛇台形,盘游在北,统摄万灵。剑势柔时如蛇之灵动,刚时亦有龟之沉稳,攻守兼备,变化无端。白虎剑恰似虎啸西天,颇有雷霆万钧,臣服万剑之霸气。朱雀剑如雀舞天南,剑势空灵跃动,流光溢彩,虚招虽多,一旦化虚为实,则可无坚不摧。 其时他内伤已愈,以“忧郁飞花”为基,更感“万古流空”变化精微,实是博大精深。只令他沉醉不已,连日来更不下山,钻研苦练,几乎彻夜不眠。渴了饿了便寻些野果充饥,余时皆沉浸练剑之中,浑然忘物。 这日星汉西流,天色将明,凌钦霜已将七大剑势领悟了三四成,忽闻隐隐有人呼唤自己,恍然回过神来,仔细听时,正是蓝星影。他一惊之下,自忖沉浸剑中,已有多日未见到她,当下应了一声,匆匆下山。 下到中段,蓝星影早已迎了上来,道:“近日忙于俗务,无暇看你,却到这里作甚?又怎成了这副模样?”凌钦霜自顾之下,原来深山短短数日,已弄得披头散发,衣衫尽毁,不禁哑然失笑。蓝星影又道:“可有人欺负你么?”凌钦霜笑道:“姊姊多虑了。” 蓝星影微微一笑,也不再问,道:“走吧,小姐回来了。” 凌钦霜随她来到玉衡宫,略作梳洗,胡乱吃些东西,便向东而去。缓步行了一程,穿过一片竹林,忽听得前方飘来悠悠琴声。那琴声婉转清幽,细韵空旷绵长,竟似四方飘来,弱处若有若无,强处神为之撼,流韵生动,空灵有致,隐然与竹涛相和,直让人难分孰为琴音,孰为竹声。凌钦霜心中一动,不由加快脚步。 琴音袅袅,余韵幽幽,愈发轻灵明快,似空山鸟语,怡然自乐。凌钦霜略通音律,细细听时,但觉琴音之间偶有羁绊,难以浑然如一,欢悦之下好似蕴着莫名的哀伤,丝丝缕缕透指而出。一转念间,便见竹影间闪出一座精雅阁楼。 “凝雪暗香楼。”凌钦霜低声念道。蓝星影道:“小姐琴艺如何?”凌钦霜沉吟道:“听来你家小姐颇有心事。”话音方落,只听嗡的一响,声如裂帛,戛然而止。内中一个少女声音说道:“谁……谁在外面?”这话声音不响,略显惊慌,却说不出的婉转动听。蓝星影笑道:“扰了婉儿雅兴。” 那小姐道:“原来是星影姊啊。”蓝星影笑道:“几月未吃到婉儿做的鱼了,姊姊难受得紧。”那小姐轻哼一声,笑道:“姊姊又来吐象牙了。”蓝星影笑道:“是是是,姊姊狗嘴没福不打紧,只可惜凌兄弟也尝不到婉儿的高超手艺了。”那小姐啊了一声,须臾房门吱呀呀打开,一个黄衫少女盈盈而出,见她肌肤胜雪,吹弹可破,头插一支金凤珠钗,日光一映,更是灿然生辉。凌钦霜只觉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清香袭来,心神为之一醉。一呆之下,那少女已走上前来,双眸如水,向凌钦霜打量半晌,双颊忽地微微泛红。凌钦霜见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实是娇美无俦,一时不敢逼视,垂下头去,心底却觉有种似曾相识之感,颇生亲近,但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少女转向蓝星影,嗔道:“照打!”佯挥作打,蓝星影早笑着逃了开去。那少女不再理她,笑吟吟向凌钦霜道:“你想什么呢?你那伤可好了?怎么还是萎靡不振的?在这里还住得惯么?你叫什么名字?” 凌钦霜听她连珠炮般地连问五个问题,一时不知从何以答。那少女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微嗔道:“你喜欢便答,不愿说也无所谓的。”说话间目中满是俏皮之色。 凌钦霜一揖到地,道:“小姐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少女啊了一声,道:“本是小事一桩,干么这般客气,还什么‘赴汤蹈火’,我可当不起的。快快请起,进来说话。”凌钦霜起身嗫嚅道:“这……”那少女轻啐一口,笑道:“第一句便不听了,还说什么‘赴汤蹈火’的。”凌钦霜抬眼见她手捻鬓发,眉宇间隐有嘲色,正自心慌,蓝星影已推了他一把,笑道:“害羞什么,去吧。”凌钦霜不防之下一个趔趄,堪堪撞到那少女怀中。那少女也是不防,啊了一声,抬手欲迎。凌钦霜与那少女衣袖一触,但觉甜香丝丝缕缕,一时满脸羞红,慌忙稳住身形,退开丈外。 那少女一颗心儿怦怦乱跳,待见他退开,心下微怒:“本姑娘是鬼么,逃得到快。”想到这里,忽觉身子火热,双颊如染胭脂,心头自怨:“他必不记得那事了。傻丫头,又发什么痴……” 忽听蓝星影笑道:“傻丫头,又发什么痴呢?”那少女抬眼见她似笑非笑望着自己,愈发娇羞不胜,道:“讨厌!”蓝星影近前低声笑道:“姊姊不是为你好么?看他比你还害羞呢。”那少女白了她一眼,轻声道:“我们的事,不用你管。”略一定神,向凌钦霜道:“且进来吧。” 第46章 梅飞琴动(5) 凌钦霜见她脸上微有愠色,更觉局促,却只得随她入内。 厅内微觉阴冷,四下遍插梅花,暗香扑鼻。正面墙上悬一幅古画,画上傲雪寒梅,凌冬绽放。东首置一尾古琴,清风拂过琴弦,细韵丝丝。 凌钦霜心神略定,但闻幽香之中透着浓浓药气,四顾之下,却见西首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正自奇怪,只听蓝星影问道:“婉儿,这药……”那少女轻咳一声,向她使个眼色,蓝星影登时会意,说道:“这次玩得开心么?”那少女笑道:“怎么不开心?只想起爹爹要出关了,昨日才匆匆回来。可一个人闷得发慌,便弹上一曲,却让你们偷听了去。”凌钦霜见她说这话时不时望向自己,一时羞赧。 蓝星影笑道:“刚回来就气闷啦,要是让你爹听见,定又要骂你了。”那少女道:“才不会呢,爹最疼我了。”蓝星影道:“好啦,你到底怎么想的,跟姊姊说说。”那少女嘴角微翘,摆手道:“才不告诉你。出去出去。”蓝星影叹了口气,望了凌钦霜一眼,悠悠而去。 待她去后,默然半晌,那少女咯咯笑道:“你又在想什么了,且坐下啊!” 凌钦霜讷讷道:“我……我……”那少女扑哧一笑,道:“什么我啊我的。”凌钦霜道:“小姐……”那少女微嗔道:“别叫我小姐,人人都叫我小姐,烦也烦死啦。我叫婉晴,便叫我婉儿好了。”凌钦霜心头一凛,道:“在下岂敢?”婉晴秀眉微蹙,旋即笑吟吟道:“大家同是江湖中人,何必这般客气?莫非你瞧不起我这女流之辈么?” 凌钦霜听她言语豪爽烂漫,先前那种亲近之感复又重生,一时颇解局促,连称不敢。便自落座,道了姓名。婉晴沉吟道:“这名字倒好听得紧,只差一火,便五行齐备了。”凌钦霜暗叹这少女聪慧过人,见有女婢奉上香茗,便不推辞,饮了一口,但觉口齿淡淡清香,丝丝缕缕,不由赞道:“好茶!” 婉晴含笑道:“你懂茶么?”凌钦霜原不懂茶,但觉好喝,脱口便赞,至于内中有什么,也不怎么分辨,闻言不由支吾。 婉晴笑道:“这茶乃是我谷中的特产,便是皇宫大内,那也吃不到的。你且猜猜,这茶唤作什么名目?” 凌钦霜听他提到“皇宫”二字,心头微微一动,闻言向碗中望了半晌,叹道:“我怎么猜得出?”婉晴笑道:“菊瓣之清、兰芷之香,自是不必说了,尤其这水,却是以晨曦玉兰之露水集涓所沏,虽无繁复之工序,却存天然之本味。屈子《离骚》有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是以这茶唤作‘坠露落英’。凌大哥喝来,实是最适合不过。”凌钦霜虽知屈原其人,却不知此诗句之深意,闻言诧道:“为什么?”婉晴脸上微微一红,螓首道:“没、没什么。” 凌钦霜见她神情有异,正自不解,却见婢女已将西首案上的药罐尽数收了,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患病了么?”婉晴抬眸一笑:“你还懂医术么?”忽听门外一声轻叹,道:“傻弟弟,那些药是她……”话未说完,婉晴双颊生晕,已跌足道:“星影姊,你怎么还没走?”蓝星影叹了口气,便自去了。 凌钦霜心下茫然,却见婉晴淡淡一笑,叹道:“我的宝贝‘灵儿’受伤了,那药都是喂它吃的。”隔了片刻,问道:“想来你也精擅音律了?却不知擅长什么?金石土革,还是丝木匏竹?可否让婉儿一开眼界。”凌钦霜一听此言,登时脸红过耳,他师父虽精通音律,然他自幼专一习武,于音律实是浅薄之至,虽耳濡目染久了,却只粗通皮毛,起身便道:“在下凡夫俗子,实不通音律,怎敢献丑?” 婉晴嫣然一笑,道:“你不通音律?我可不信。我这里八音齐备,你会哪个,我便与你取来。”凌钦霜连连推辞。婉晴道:“既如此,便还是琴了。”抚着那琴,道,“傲雪梅香,千江水畔凌虚影;欺霜龙吟,万仞山巅啸孤烟。这琴,唤作‘龙烟梅影’,乃唐时雷氏家族所制,当世仅此一把。”说着取来古琴,便要请凌钦霜来抚。凌钦霜道:“得聆雅奏,已为幸甚,粗鄙之人,何敢班门弄斧?若是此琴有损,岂非罪过。” 婉晴秀眉微蹙,道:“你当真不会?”凌钦霜叹了口气。 婉晴道:“那你怎么能听出我有心事?”凌钦霜脸上一红,道:“我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婉晴望了他半晌,眼圈倏红,轻轻叹道:“我自幼抚琴,所奏无一而非明快之曲。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第一个……” 凌钦霜见她目蕴泪光,眼中流露出凄婉的神色,望着自己,怔怔出神,心中蓦地一震:“她这眼光可多像师妹。当日分别之际,她眼中不就是这么一副神气么?”想到这里,一时竟自痴了。 便在此时,蓝星影忽又转将回来,笑道:“又聊什么呢?”凌钦霜不由面红耳赤。蓝星影他神情,微笑道:“婉儿……”婉晴回过神来,薄怒道:“你在偷听么,这是我们……我的事。”蓝星影纤手一扬,笑道:“好,你们既然有事,姊姊不便打扰,这破盒子我便扔啦。”凌钦霜一见她手中之物,啊的一声,跳将起来。那物正是为柳飞絮摔成两半的锦盒。 蓝星影叹道:“便知是你的。”凌钦霜接过,怔怔望着,乱葬冈上的一幕幕如电重现脑海,胸口如压巨石,沉重莫名,再无心说笑。 婉晴见他神情凝重,叹了口气,默默起身,走到东首琴边,调弦按徵,轻轻弹奏起来。 琴音初而慷慨激昂,似昆山玉碎,复又温柔恬淡,似小桥流水,或凌于九霄,或渺于微尘。凌钦霜不由得精神一振,胸怀大畅,望着一袭淡淡黄衫,一时痴了。 一曲既终,婉晴笑道:“感觉可好些么?”凌钦霜如梦初醒,将锦盒收入怀中,叹道:“谢谢你。”蓝星影叹道:“这曲‘沧桑吟’愈发精妙了,端的青出于蓝了。”婉晴闻言默默不语,若有所思。蓝星影话一出口,便觉失言,见她神情,知是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叹了口气,欲将她搂在怀中。婉晴气鼓鼓将她推开,眼眶却不禁红了。 凌钦霜见状心想:“她抚琴为我遣怀,怎地自己反难过起来了?”略一沉吟,忽地想起幼时一番趣事,便道:“我也来弹奏一曲。”说着做势欲弹。 婉晴忙将古琴抱起,道:“你不是不会么?”凌钦霜有心与她开心,道:“我虽不会抚琴,但我不触弦,便能弹出曲子。”婉晴少女情怀,见他说得正经,立将愁绪抛诸脑后,将琴放下,小嘴一撅,道:“吹牛,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凌钦霜一笑,缓缓来到墙边,捻起数支梅花,脑中默念半晌,手腕抖时,梅枝先后激飞而出。 铮铮数响,梅枝触碰琴弦,宛然便是婉晴之前奏那曲沧桑吟。他以梅枝触弦发音,已是极难,这曲沧桑吟又是现学现卖,韵律节奏自然远远不及婉晴,然琴韵之激昂高亢,却是远胜。 第47章 梅飞琴动(6) 这梅枝奏曲之法乃其师所授。那一年桃花漫山的时节,凌钦霜与师妹正自玩耍,忽听得桃林间传来叮咚琴韵,乃是师父常奏的一曲“有所思”。二小近前看时,但见粉瓣漫天,落花缤纷,师父云袖流转,正自曼舞桃枝,以之为曲。只教二小看得如醉如痴。后来师父便传授二小此技。凌钦霜虽不甚通音律,闲时也常与师妹以此为乐。此时飞梅奏曲,恍惚间便似回到了幼时与师妹嬉闹的情景,渐渐的神思恍惚,如痴如醉。 婉晴从所未见这等奏琴之法,自是惊奇无比,又见凌钦霜手发梅枝,潇洒至极,一时之间眉目流盼,笑吟吟望着他,颇有钦羡之色。 这曲沧桑吟她早弹得极熟,听他所奏颇有神韵,暗忖此曲既曰“沧桑”,自然调寄天地,谱写沧桑。浩瀚苍穹、广袤大地、巍峨崇山、奔流长河、大漠风沙、小桥流水、江南烟雨,塞北飘雪……世间万物,无一而非内蕴其中,极尽变幻之能事,委实繁复已极。见他听一遍便有此能,实已殊为不易,心道:“不想他竟还有这般好本事!” 曲调忽高忽低,瞬息数变,不须臾便有瑕疵,渐次刺耳,显然凌钦霜已记不得曲调,只在信手而奏。婉晴听着听着,心头忽生感应,竟为这不谐之曲勾起满腹哀伤,心旌摇动,一时莫可抑制,忽地嘤嘤哭了起来。 凌钦霜听得哭声,猛地回过神来,手中梅花登时坠地,呆在当场。 余音绕梁,久久方绝。蓝星影望了他一眼,将婉晴搂在怀中,低声抚慰道:“别哭别哭。”婉晴仍是哭,泣声道:“你……你这小子,我好心救你,请你喝茶,你却弹出这般曲子气我,我恨死你了!” 凌钦霜听她哭得凄惨,甚觉心酸,嗫嚅道:“我……我琴艺不精,请小姐……小姐……”婉晴叫道:“你……你还气我。”蓝星影劝道:“他也是无心的。” 泪眼朦胧中,婉晴见得凌钦霜不知所措之状,娇躯一颤,不由暗悔:“是呀,他一番好意,我却怎向他发火?”心头微乱,却不敢让他看破心事,咬了咬嘴唇,板起玉颊,冷冷不语。凌钦霜此时心乱如麻,见她双眸泛红,盯着自己,雪白脸上犹挂泪痕,越发无措。 婉晴见他怔怔站着,反倒按捺不住,轻哼一声,道:“你怎又不说话?”凌钦霜讷讷道:“只怕再惹小姐生气……”婉晴忍不住嗔道:“都说了叫婉儿便是。”凌钦霜不懂女儿情怀,闻言缄口不语。 婉晴暗叹一声,拭去泪水,上前见得古琴无恙,方自拾起一枝梅花,痴痴望了一阵,忽听蓝星影笑道:“傻弟弟,你将我们大小姐惹哭了,却该怎生是好?” 凌钦霜嗫嚅道:“这……”蓝星影脸忽一沉,说道:“快将双手砍了,看你再逞能。”转头向婉晴道:“你说是不是?”婉晴知她乃是戏言,扑哧一笑,道:“星影姊恁地心狠!” 蓝星影似笑非笑道:“婉儿心好,却也不能轻易饶他。”婉晴含笑道:“姊姊说怎么办?”蓝星影便向凌钦霜道:“你所犯之错委实太大,姊姊爱莫能助。所定这惩罚之法,实是非轻,不知你肯依么?” 凌钦霜也看出她二人一唱一和,自忖将婉晴惹哭终究不对,便道:“好,姊姊有命,我都依得。”蓝星影笑道:“看你这般爽利,姊姊也不太过为难你。这惩罚之法,便是将这飞梅抚琴之法授与婉儿。”婉晴闻言心下甚喜,却不动声色。凌钦霜道:“这倒不难,只恐小……”望了婉晴一眼,见她微露愠色,便道:“只恐婉儿内力不济,难以速成。” 婉晴听他改口,本是颇喜,闻言却不由啐道:“好稀罕么,你内力便强得很了?这样好了,你乖乖在谷里教我,我若学不会,你便不许离开。” 凌钦霜自忖这功夫绝非短时可就,自己尚有要事在身,迟疑道:“难道你一月学不会,我便教你一月?”婉晴星眸含笑,道:“一辈子学不会,便教一辈子。”脸颊微红,垂头半晌,又抬头道:“你答应么?” 凌钦霜见她泫然欲泣之态,期期艾艾道:“一辈子……这个……我……”婉晴目不转睛,瞧他半晌,一时忍俊不禁,咯咯娇笑起来,只笑得花枝乱颤。凌钦霜见她先时泪流不止,转眼开怀大笑,虽然诧异,暗暗松气之余,亦颇感欢喜,道:“你……你笑什么?”婉晴也不理他,只顾笑得前仰后合。蓝星影也自莞尔,叹道:“傻弟弟,这等荒唐事你也信?”凌钦霜道:“这……她……”蓝星影道:“一辈子呆在谷里,丫头闷也闷死啦。她哪有这耐心?”凌钦霜闻言兀自怔忡,道:“那便怎样?”蓝星影道:“你还不明白么?”见他摇头,叹了口气,忽地想起一事,正色道:“婉儿,该走了。” 婉晴闻言笑声倏止,叫道:“只顾玩闹,险些误了正事。”向凌钦霜道:“收徒的事稍后再说,咱们走吧。”凌钦霜听他口称“咱们”,显是将自己当作亲近之人,心头一动,道:“去哪儿?”婉晴笑道:“别问啦,快走!”蓝星影方要开口,见她不由分说,拽着凌钦霜飞奔出去,默然半晌,缓缓出门,叹道:“丫头的命,忒也苦了。”正待随行,忽见远处林间一道人影缓缓转出,正是穆青。他怔怔望着二人的身影,好似怅然若失,半晌垂着头,默默返身而去, 蓝星影看在眼里,欲要唤时,却难以启齿,只轻轻一声叹息,悠悠道:“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凌钦霜为婉晴拉着飞奔,只觉她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一时欲问忘言。奔到江边,婉晴方自驻足,回眸一笑,抽回手去。凌钦霜今日初见婉晴,便觉似曾相识,而后见她一颦一笑,听她言谈举止,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第48章 梅飞琴动(7) 此时见她上了木筏,踌躇半晌,方要相询,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我们……我们要去哪儿?”婉晴道:“天元谷,看神剑啊。”凌钦霜恍然忆起,今日便是迎剑大典之日,眉头微皱,道:“我怎能去得?”婉晴默然半晌,忽而正色道:“你当不当我是朋友?”凌钦霜见她如水双眸望着自己,满是期盼之色,不便推辞,只叹了口气。婉晴知他心中所想,面色微沉,道:“你叹什么气?你很讨厌我么?”凌钦霜道:“不是不是!我怎会讨厌你?你舍身救我,我当真不知如何报答。”婉晴听他果然这般说,秀眉微蹙,凝视他双目,半晌无话,忽而嫣然一笑,道:“既如此,那你且随我去,便算报答了。”凌钦霜见她眼光似极师妹,满是期盼之色,便不推辞。 过了银河,凌钦霜问起梦痕剑之事,见无结果,略有不爽。婉晴有心为他解忧,便高谈阔论,尽是大江南北的风物人情。凌钦霜见她见识渊博,颇为倾倒,暂将愁事搁下,自也说些山中打猎趣事。婉晴听得心花怒放,又带他览遍谷中千奇百怪的器械,如夜观天象的“玄门镜”、测量海潮的“江溟尺”、预测地震的“地动仪”、更有覆盖百顷的日晷司南、悬于半空的周天星图……凌钦霜委实从所未见,婉晴自一一解释。不知不觉间,二人渐趋融洽,谈得十分投缘,浑不觉时光之逝。 正自在天图之间追走,忽听得远处脚步声起,继而便听蓝星影轻咳几声,轻轻吟道:“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婉晴自知这几句出自陶渊明的《闲情赋》,乃写他对女子万般渴慕,愿时刻相伴左右,却求而不得之苦,但婉晴此时听来,宛然便是在说自己一般,转头只见蓝星影金发飘扬,立在丈外,嘴角似笑非笑,不由得又羞又气,叫道:“别说了。”一时间思及当日的种种心情,却当真便似赋中所言,“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了。 凌钦霜却不甚明白那词句之意,心中纵然光明磊落,但见了蓝星影那般神色,也不禁脸上一红。 蓝星影望着婉晴,含笑吟道:“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婉晴越发得霞染双颊,道:“你再说,看我大耳刮子打你。”说着抢上,便与她打闹起来。姊妹二人闹了一阵,蓝星影笑着讨饶:“姊姊也非有意打扰,只是大典将至,若再闹下去……”婉晴恍然忆起此事,敛容道:“是啊,我倒忘了。”蓝星影扑哧一笑,道:“是啊,见到他,也便忘了。” 婉晴跌足嗔道:“讨厌!”蓝星影附耳道:“可是说真的,便当真不会‘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么?”婉晴微微蹙眉,忽地一笑:“至少不至‘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蓝星影纤指刮了刮她粉颊,笑道:“你这小丫头,既然有心,别要‘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才好。”当下转过身来,当先领路。 婉晴低头沉思半晌,方道:“凌大哥,走吧。”凌钦霜隐隐听得她姊妹二人的对答,却全然不知所云,闻唤点点头,和她并肩而行。 天元谷四面危崖,只一线峡口可入。午时入得谷内,树影婆娑间便是一片开阔地,遥见黑压压千余人,或立或坐。凌钦霜见一块高数丈的楔形巨石立于人群之中,微感奇怪,婉晴笑道:“那是试剑石。” 午时将至,但听一声呼喝,人群便向中心木台聚了过去。 台前立座青铜大鼎,鼎中烈火熊熊燃烧,火焰冲起一丈来高,四下里紫烟飘扬。凌钦霜三人虽然尚远,然为火焰一逼,亦大感炙热。 台上向南设座四席,三座有人,中间大椅尚是虚席。凌钦霜看得真切,萧成、楚天渊分坐两侧,另一席却是位儒士打扮的先生。 婉晴背依一株老松,笑吟吟道:“我们便在这里了,等爹出来再过去。”蓝星影道:“诸位叔伯都到齐了,我岂能不过去?”略一沉吟,探怀取出一件物事,向凌钦霜道:“为防万一,且戴上它。”凌钦霜看时,却是一张人皮面具,一时错愕,但见她神色郑重,也便应了。 蓝星影当下越众而出,到得台前,道:“星影来迟,有劳众位长辈等候,还请恕罪。” 萧成挥手道:“蓝宫主,就坐吧。”蓝星影便坐在人群中一张空位上。 须臾但听三通炮响,场中喧哗渐稀。萧成缓缓起身,一手拈须,朗声道:“诸位,今日三垣垣主、四象象主、二十八宿宿主、七十二宫宫主齐聚于此,为的乃是……”言至于此,声音提高,“迎奉天垣剑谷第一千柄神剑——北辰剑横空出世!”台下一时寂然。 萧成顿了顿,续道:“天垣剑谷自天垣公以降十七代,百事兴盛,人才辈出。三百年来,无数铸剑巧匠,天象奇才,皓首穷经,呕心沥血,方有今日千剑之盛举。而近十年来,诸君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穷智劳力,方使玉衡、摇光、天狼、启明、牛郎、织女六大神剑相继出世,可谓劳苦功高。”在场诸人俱生于兹,长于兹,毕生为铸剑大业孜孜不倦,听言至此,一时颇有感慨。 萧成方欲续言,忽听身后一个声音笑道:“七年前天狼问世,四年前启明问世,三年前,牛郎织女双剑问世。三番大典开篇之言,魏某今犹在耳,不想此次萧兄的说词竟仍出一辙。看客便算小有不同,可我魏某却连听四遍。唉,陈词滥调,诚心可疑啊。”声虽不小,但为台下慨叹之声掩住,诸人并未留意。萧成却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语出魏玄贞之口,不禁侧目。 魏玄贞年近五十,羽扇纶巾,相貌清奇萧疏,颇为儒雅,端坐楚天渊身旁,见他神情,微微一笑:“怎么,我说错了?雍容,你说呢?”魏雍容一身鲜亮锦衣,立在其父身后,闻言躬身道:“爹爹所言极是。”楚天渊一旁淡淡道:“魏兄向来语出惊人,不必介意。不过,萧兄之慷慨陈词,楚某向来却只当放屁。且看大伙儿不都感慨不已么?”萧成闻言剑眉一挑,心觉不妙,但如何不妙却又说不明白,只得按捺怒气,冷哼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午时已届,请——神——剑!” 第49章 祸起萧墙(1) 话音方落,便听四面崖间几声爆鸣,数道霞光刺天而出,交错纵横,随之但听一声长啸:“请——请——神——神——剑——剑——”苍老豪迈,回荡云间。啸声未绝,六道人影自四面崖间凌空而降,飘然落于台上,身手矫健已极。 但见六名老者分居铜鼎六方,各出一掌,同时拍在鼎壁之上。波的一响过后,但见火焰飞腾,紫冥缭乱,铜鼎陀螺般旋转,猛地拔地而起,直冲灵霄。诸人一片惊呼,纷纷昂首而观。 凌钦霜也是颇为吃惊,自忖这鼎不下千斤,六人平推,却能令之冲天而起,内功造诣委实非浅。却听婉晴道:“那六位便是北斗六宫宫主。数年前蓝震山蓝伯伯殁于剑谷一场,星影姊方继父业,当上了玉衡宫主,与六老并列。”顿了顿,含笑指道:“那似老寿星的乃是天枢孟元伯伯,大元宝一样的是天璇左冥伯伯,竹竿也似的是天权公羊灵公羊伯伯……”她正将六老身份一一道来之际,那铜鼎已盘旋飞起十余丈高,去势兀自不止。诸人正自猜测此举用意,便听崖顶一阵苍凉激越的清啸:“一剑横天凌今古,千星共耀震乾坤!” 朗朗吟罢,倏见一道寒光从天而降,当的一声巨响,刺入铜鼎之中。铜鼎凌空一滞,急速坠落,轰然落下,但听喀的一响,铜鼎复落地上,登时紫烟弥漫。 三垣垣主面不改色,北斗六老却早退出数丈开外。台下诸人均知神剑已出,不自禁纷纷去看。须臾雾散烟消,但见鼎中赫然插着一柄长剑。那剑薄如蝉翼,在熊熊烈焰,淡淡紫烟中透出银光,映日蒸霞,耀眼夺目。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这便是北辰剑?却有何奇处?”“书云:‘天皇太帝,北辰星也。含元秉阳,舒精吐光,居紫宫中,制驭四方。’看这北辰剑一亮至斯,不愧为天之最尊星也。” “亮却有甚用,谷里华而不实之剑还少了,还不都弃如敝屣?” 纷攘之际,但见一领青衫,猎猎飞扬,无声无息,飘然落于台上,竟无人看清此人从何而来。 婉晴欣然道:“爹来啦!”凌钦霜心道:“他便是谷主?”举目望时,但见那人青衫玉带,丰神冲夷,气态萧逸,浑然不似尘世中人,正是天垣剑谷谷主袁天鸣。 诸人齐齐施礼:“参见谷主。”袁天鸣睥睨台下,淡淡道:“不必拘礼。”转身落坐,缓缓道:“萧成,试剑。”萧成踏上一步,道:“是。”来到铜鼎前,大喝一声,双手运劲,拍在鼎上。噼啪之声过后,神剑激跃而起。萧成蓦地腾空,将剑持住,凌空向那巨石方向轻轻一挥。那剑微微弯曲,映出斑斓七彩,却无丝毫劈空之声,足见其柔。诸人但觉眼前一花,萧成已然落地,回身捧剑胸前,躬身道:“试剑已毕,请谷主验看。”袁天鸣随手接过,以袖轻轻擦拭,微笑道:“不错。” 诸人不明所以,正自面面相觑,却见萧成纵下台来,来到那块楔形巨石前,朗声道:“诸位请看。”衣袖轻轻一拂,但见巨石轰然粉碎,石屑簌簌而落,顷刻化为齑粉。 萧成适才轻轻一剑挥出,剑尖距那巨石尚丈许有余,哪知无声无息之间便将之劈得粉碎。此剑之至刚至柔,由此可见一斑。至刚者,碎石断玉,如砍瓜切菜;至柔者,无声无息,似静水无波。于弹指间,以至柔之力行至刚之事,刚柔并济,阴阳和合,实是惊世骇俗。 诸人均是铸剑高手,见状登时欢声雷动,纷纷叫道:“北辰神剑,天下无双!谷主英武,天下无双!” 袁天鸣心下得意,微笑道:“诸位过誉了,这‘天下无双’四字……”忽听人群中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天下无双’四字,只怕当不起吧。” 众皆惊愕,纷纷侧目。袁天鸣面色微变,缓缓道:“此言正合我心,未知何人发此高论,便请一见。”话音方落,便见一名紫衣少年越众而出。袁天鸣一皱眉,道:“萧重阳?”目光清冷,射向一旁的萧成。 萧成见儿子突然出此狂言,亦不由诧异,尚未回过神来,却听袁天鸣淡淡道:“世侄以为这北辰剑有何不妥了?”萧重阳朗声道:“小侄见识浅薄,岂敢妄议神剑,只有一事相询。”袁天鸣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暗讽自己不够英明神武,哼了一声,道:“你说。”萧重阳道:“敢问此剑可否将由谷主所掌?”袁天鸣傲然道:“北极星乃天之最尊,持此剑者,舍我其谁?”萧重阳道:“如此便大大不妥!” 此话一出,满谷一片哗然。袁天鸣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哦”了一声,道:“世侄以为有何不妥?”说话间目中精光灼灼,直逼萧重阳。萧重阳却不为所动,缓缓道:“圣人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敢问谷主,可担得起圣人之语么?” 萧成听儿子竟出此大逆之语,一时又惊又诧,厉声喝道:“你放肆……”却见袁天鸣目光森然射来,一时缄口。 袁天鸣冷冷道:“这话若由你爹说来,尚嫌僭越,你却凭什么说这话?” 萧重阳浓眉一轩,朗声道:“家父自问担得起圣人之语,理应执掌北辰剑。小侄此言之意,嘿嘿,还需言明么?” 诸人闻言,登时耸动。有人道:“萧伯伯要夺北辰剑,莫非要当谷主?”有人叫道:“不想萧兄竟有如此野心,要取袁家而代之。” 萧成面色惨变,实不知平素沉默寡言的儿子今日怎会如此张狂,听得谷众之议,忙道:“犬子信口开河,众位不可当真。”眼见萧重阳又要开口,飞身下台,拍的一声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让你放肆!”萧重阳左边脸颊登时肿起,呆了半晌,神情复又倔强,叫道:“不是你让我说的么?” 萧成气得面色铁青,银髯抖动,还欲打时,猛觉手臂一凉,已被一剑缓缓压将下来。 但见袁天鸣已悠悠上前,道:“萧垣主何必动怒,儿子还敢诬陷老子不成?” 萧成心中一寒,忙躬身道:“谷主恕罪。小儿无知狂言,谷主切莫相信。”抬眼瞟时,见他目光温润,不由暗叫不妙。楚天渊临阵倒戈,已令他措手不及,此时儿子火上浇油,饶是他再足智多谋,也是无计可施。他知谷主素来多疑,面和心冷,今日只恐百口莫辩了。 却听袁天鸣道:“重阳,你继续说。”萧重阳望了萧成一眼,低头不语,泪水簌簌而落。袁天鸣右手一抖,北辰剑已架在他颈上。 第50章 祸起萧墙(2) 萧成此时反倒镇定下来,侧目见魏楚二人面露微笑,坦然而坐,心中恍然,旋即更惊:“他们竟有这等能耐,把我儿子都勾去了?说不得,身正不怕影子斜,倒要看看你小子还能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想到这里,便道:“你说!” 萧重阳望着萧成,神色数变,蓦地向袁天鸣叫道:“不错,我确有反你之心,那些话由我之心,出我之口,却与我爹无半分瓜葛。你将我一剑杀了便是,谁都知道我萧重阳敢作敢当,绝非懦夫!”他侃侃陈辞,当众道出反心,诸人自是震动不已,但听他虽有为父开脱之言,口气却大有愤愤之意,一时各自忖度其意。袁天鸣冷哼一声,道:“你却为何反我?” 萧重阳摇头道:“成王败寇,夫复何言,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袁天鸣冷笑道:“只凭你一人,也敢反我,你道袁某是垂髫小儿么?”说着目光扫向场中。各人目光与他相接,均是打了个突。袁天鸣目光最后落到萧成面上,森然煞人。萧成自忖问心无愧,见谷主望来,毫不退避,两人四目交接,似有火光迸出。 袁天鸣哈哈大笑,道:“萧重阳,你将你爹的反心详详细细说个明白,我便饶你不死。”萧重阳冷笑道:“我早已抱定一死,何必再问?你不就是要我供出我爹么?我萧重阳岂是贪生怕死的不孝之徒?此事我便是主谋。”众人听他口气愈厉,心下无不惴惴,但他既如此说,越发显得萧成难脱干系。何况若无萧成背后撑腰,谁也不信仅凭一个萧重阳便能反叛成功。 萧成见儿子望着自己,眼中只有愤愤不平之容,却毫无畏惧惶恐,不由又是骇然,又是惊诧。 袁天鸣看他神情,忽地收回神剑,道:“你死都不怕,却还顾忌什么?”萧重阳咬着嘴唇,冷哼不语。袁天鸣又道:“你既称孤身谋反,便是自忖胜过袁某了?”萧重阳心头一凛,道:“那又怎样?”袁天鸣道:“那便让大伙看看,紫微垣主之子究竟有什么能耐。” 萧重阳咬了咬牙,道:“好!请赐教!”诸人不料他竟当真敢迎战,一时瞠目。萧成闻言面色惨变。袁天鸣微微一怔,眉间陡然透出煞气,他统领天二十余载,驾驭群雄,不想今日竟得一个后生小辈如此挑衅,当下冷哼一声,便欲出手。忽见一人飞身纵下台来,说道:“何劳谷主动手,属下先称称他的斤两!”袁天鸣看时,正是魏雍容,心中暗忖自己谷主之尊,与小辈动手平白跌了身份,由天市垣主之子出手最是适合不过,便道:“留活口。”斜睨了萧成一眼,飘身回台落座。 魏雍容躬身道:“是!”走到萧重阳身前,挑起拇指笑道:“萧兄弟平日里闷嘴葫芦一般,不想竟有如此气魄,小弟佩服!”萧重阳听出他口中嘲讽之意,只淡淡道:“不敢。”突然间台上有人轻咳一声。魏雍容一惊,听出正是父亲的声音,心中一寒:“我与他如此言语,岂非平白惹谷主生疑?”当下敛容喝道:“你这厮猪油蒙了心,胆敢反叛谷主,休怪小弟得罪。”萧重阳道:“魏少主无须客气,小弟死前,且试试你手上的本事。”他语含讥讽,“手上”二字说得尤重,魏雍容却如何听不出来,冷笑一声:“找死!”左手虚晃,右手倏探,向他肩头抓来。萧重阳双掌一挥,袖袍一抖,便将他掌力卸了去。魏雍容吃了一惊,未及变招,双腕已被他大袖裹上,疾退数步,方自避开。他心下微凛,登时收了小觑之心,定神攻上。二少拳来掌往,登时斗得难分难解。 但数招一过,魏雍容越发心惊。他二人一个紫微少主,一个天市少主,自幼本是玩伴,却因个性不合,渐趋疏远,而后更成情敌。近年来莫说交手,说话之机亦且鲜有。魏雍容轻佻浮滑,疏于练功,此时交起手来,竟被萧重阳一轮疾攻打得左支右绌,堪堪抵挡不住,亏得连使诡招,方自未败。 萧重阳性格孤僻,便是与生父也话语极少。萧成事务繁忙,平时也无暇教子。萧重阳最喜独坐山巅,仰望流云,静静遐思。今日虽因种种情由,几生死念,但此时与情敌为战,却登时迸出从所未有之豪情。他亦知此番难逃一死,便将多年积怨一股脑喷薄而出。一时之间拳若星飞,腿若电走,只逼得魏雍容倒退不迭。心中却想:“可惜她没看到。”忽一闪念:“她便看到了,便会喜欢我么?”心头忽地一痛,又想道:“我为何要反?便算反成了,她又岂会喜欢我?”心念及此,手上不由略缓。 魏雍容被他压制了三十余招,堪堪将败,哪知对手忽然手软,抬眼看他神情,心头登时豁亮,霎时大喝一声,抬掌横击,转守为攻。萧重阳恍惚间骈指点他手腕,心道:“我一指下去,他必死无疑。可是,她知道了,会不会哭……”他虽然魂不守舍,手上却仍了得,魏雍容慌忙收势,见他竟不趁势反击,心下窃喜,低笑道:“你说,我若死了,她会不会哭?”飞爪斜取腰眼。萧重阳闻言陡震,一时方寸大乱,挥掌本能一击,掌爪相交,魏雍容却觉指尖火辣辣生痛,慌忙收爪。萧重阳怔怔心道:“我一爪下去,他必死无疑。可是她知道了,会不会恨……”未及转念,魏雍容复又抢上,口中低笑道:“你说,你杀了我,她会不会恨你?”萧重阳心道:“我今日必难逃一死,生时苦受相思,难道九泉之下,却要让她恨我……”这诸般念头,都是在他脑海中电闪而过,便在此时,魏雍容双足一撑,身如陀螺般飞转而起,连环三腿瞬间弹出。萧重阳脑中一片混乱,但觉心口一阵剧痛,身如纸鸢,摔落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诸人本见得萧重阳大占上风,哪知他却好似突然失魂一般,转眼惨败,一时惊呼迭起。 魏雍容大步近前,附耳轻笑道:“兄弟,你便死了,我会偶尔让她想想你的。”萧重阳闻言脑中嗡地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魏雍容洋洋得意,转身登台,道:“谷主,小侄不辱使命,”袁天鸣嗯了一声,一挥手,魏雍容便退到其父身边。 萧成眼见儿子受伤,一时心如滴血,欲要上前时,忽听袁天鸣冷冷道:“萧重阳,你还有何话说?”却见萧重阳面如死灰,倒在地上,一言不发。 第51章 祸起萧墙(3) 楚天渊忽道:“萧重阳背叛帮主,违犯谷规第一条,紫微垣主,依你该当何罪?” 萧成心头一颤,望着楚天渊,眼中透出深深怒火。 凌钦霜不想自己撞上剑谷内变,自觉局外之人,窥人内事,极是不妥。但回思萧成于己有授剑之德,眼见他处境危殆,虽颇感意外,然见萧重阳反心无疑,萧成无论如何难辞其咎,纵有心相助,却无能为力。 婉晴蹙眉沉思,忽而问道:“凌大哥,谷里之前可是出了乱子?”凌钦霜便将玉衡剑失盗之事大略说了。婉晴叉腰哼道:“魏家父子一贯阴阳怪气的,讨厌得很。也不知爹爹当年干么要与魏叔叔指腹为婚,岂不是害了我么?我倒宁愿与你一起玩。”凌钦霜见她气鼓鼓之态颇为可人,脱口道:“我也是的。”婉晴无意间道出心事,一时心慌,闻言妙目流波,似笑非笑道:“是什么?”凌钦霜脸上一红,忙道:“萧前辈的事你可有主意?” 谷中沉寂半晌,袁天鸣缓缓道:“萧成,你可知罪?”萧成长叹一声,并不说话。袁天鸣道:“不言之言,便是认罪了?”萧成银髯颤抖,叹道:“谷主好自为之,老朽不再自辩。”魏玄贞不由喝道:“大胆萧成!而今证据确凿,你竟还敢巧言令色。来人,给他父子上绑!”萧成瞥他一眼,冷哼不语。袁天鸣也斜睨魏玄贞一眼,道:“要你发号施令?”魏玄贞登时缄口。 袁天鸣道:“给萧成上绑!”早有数名弟子提绳上台。萧成苦笑而立,毫不抗拒。台下一时寂然,均知谷主绝难善罢,谁也不敢轻言。 袁天鸣一挥手道:“打入水牢。”话音方落,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且慢。”凝目望去,便见一个黄衫少女穿过人群,正是婉晴。 袁天鸣见得爱女,只轻哼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婉晴跳上台来,扑入他怀中,抱住他脖子笑道:“女儿如何舍得爹爹?”袁天鸣道:“是么,那以后便乖乖的,不许东游西荡。否则便不是我袁天鸣的女儿!”婉晴吐了吐舌头,笑道:“知道啦。”心中却道:“这话说了多少次啦,还不是……”心念未绝,却听他沉声道:“休要作怪,以往都是戏言。可这次你要再乱跑,便永远别回来!” 婉晴见父亲面色严峻已极,绝非以往,心知他此刻心情极差,故出此狠话,一时也不敢再闹,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袁天鸣沉着脸道:“这是大人的事,你别管。”婉晴拽着他袖子叫道:“萧伯伯怎被捆起来啦?”袁天鸣哼了一声:“萧成意欲谋反,现已受缚。”婉晴道:“萧伯伯谋反?我才不信。”袁天鸣道:“证据确凿,不容置喙。”婉晴道:“有何证据?”袁天鸣不耐道:“少啰嗦,押走。”婉晴叫道:“爹,你闭关越久,越发糊涂。” 袁天鸣怒道:“你说什么?”婉晴冷笑道:“你要把萧伯伯关起来,就是老糊涂。”袁天鸣勃然大怒,喝道:“臭丫头反了……”眼见谷主动怒,魏玄贞起身笑道:“谷主息怒。”转过身来,道:“婉儿丫头,你怎能这般说话?”婉晴淡淡一笑,道:“那该怎么说?魏叔叔是想让我说,萧伯伯罪无可恕,还是立刻斩杀了,不必送到水牢养着,糟蹋粮食,是吗?”魏玄贞一时语塞,干笑几声,却听婉晴又道:“爹,女儿要问重阳大哥几句话。”袁天鸣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萧重阳连中三腿,性命虽无甚碍,但软在地上,一时也爬不起来。婉晴飘身来到他身边,温声道:“重阳大哥,是我,婉儿。” 萧重阳神志恍惚,见是婉晴,眼中忽放神采,伸手拽住她袖子,道:“小姐……婉儿,我有话要对你说……”他虽对婉晴素怀情意,却只深藏内心,从未表露,今日自知将死,若是不说,便再无机会了。婉晴性情豪爽,见得萧重阳终日独自一人,便不去相扰,他的心思自然全然不知,此时闻言微怔,道:“什么话?” 萧重阳道:“我……我……我……”连说三个“我”,眼光倏而暗淡下去,长叹一声,道:“没……没什么。”心道:“将死之人,却又何苦让你徒增烦恼?能见你最后一面,也便满足了。”松开她袖,道:“我爹呢?”婉晴微微蹙眉,道:“萧伯伯不会有事,但我有话问你,你定要据实以答。”萧重阳静静道:“小姐请问。”婉晴道:“那些话当真是你爹让你说的?”萧重阳叹道:“既是小姐相询,我便说了。那晚我爹把我叫到紫微宫中,说道:‘袁天鸣不过无能之辈,所铸之剑尽皆破铜烂铁。我早有意取而代之,只因时运不济,方隐忍多年。今已筹划一切,只待出关,便将他废了……’”说着一口气岔了,连连咳嗽。 婉晴听他这么说,心下也是惊怒,眼见他脸白如纸,竟无半点血色,心中焦急万分。 其时场中落针可闻,诸人听他这话,纷纷望向萧成,神色百般。袁天鸣脸色十分难看,向萧成笑道:“好!好!”蓦地反手,拍的一声,重重打了萧成一个耳刮子。他出手又快又狠,萧成如何闪避得开,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吐出一口血来。婉晴见父亲手中神剑微微颤动,知已动了杀机,叫道:“爹爹且慢,听我问完!”忽听楚天渊道:“谷主息怒,神剑出世大喜之日,不宜饮血。”袁天鸣冷哼一声,却听魏玄贞叫道:“萧成如此大逆,楚兄何出此言?谷主若不立斩此贼,以祭神剑,何能服众?”楚天渊脸上腾起一丝怒气,淡淡道:“魏兄所言极是。”袁天鸣睨了魏玄贞一眼,道:“如此杀了他,岂非便宜了他?” 婉晴察言观色,心头已然豁亮,朗声道:“哪一位带了灵药?” 蓝星影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说道:“天垣救心丹。”婉晴便为萧重阳服下。见他神色略转,沉吟半晌,问道:“你且想想,萧伯伯那晚和平时可有不同之处?”萧重阳道:“我爹还会认错吗?”婉晴叹道:“萧伯伯事务繁多,你与他三五个月也见不上一面,认得差了,也是有的。”萧重阳望了萧成一眼,轻叹一声,忽而脸上腾起一股黑气,一口黑血涌出。婉晴见状不妙,叫道:“重阳大哥……”萧重阳眼光散乱,笑道:“小姐今日这只凤钗,比昨日的……好看……”婉晴闻言一呆,道:“你……你怎……”她昨日悄悄溜回谷来,并未见过萧重阳,不想他竟看出自己换了凤钗。此刻见他神情僵硬,虽然大奇,却也无暇去想,伸手探时,竟觉他气息已停,不由更惊,叫道:“重阳大哥!”见他口吐黑血,心口透出一点银光,显是要害中了毒针。婉晴面色一紧,回身道:“爹,有人杀人灭口!”袁天鸣哼道:“这畜牲不该死么?”婉晴环顾四周,目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望去,大声道:“这枚毒针是谁所发?大丈夫敢作敢当,给我站了出来!”满场噤若寒蝉,更无一人作声。 第52章 祸起萧墙(4) 袁天鸣素来骄狂,今日迭遭变故,蓦地心性大变,暴喝道:“够了!萧重阳协同叛乱,死有余辜!”一挥手,喝道:“将萧成押走!”诸人见谷主动怒,都是噤若寒蝉。婉晴一时也不敢再说,眼睁睁看着萧成被押出天元谷。 良久,袁天鸣重重嘘了口气,坐回椅中,沉声道:“凡协同萧成作乱者,但经查明,一律同罪。楚天渊,此事全权与你,务须追查到底。”楚天渊应了。袁天鸣又道:“不知何人愿接替萧成,担任紫微垣主一职?”见台下寂然良久,不由面色微沉,道:“怎么,无人愿担此任么?”话音方落,忽听魏玄贞起身笑道:“谷主,属下保举一人,必能不负众望。”袁天鸣哦了一声,道:“是谁?” 魏玄贞一字字地道:“袁、天、鸣!”袁天鸣面色陡变,侧目道:“你说什么?”魏玄贞笑道:“莫非谷主以为此人不配担此重任?”袁天鸣尚未回过神来,魏玄贞又道:“既然如此,此人又何德何能,一任天垣剑谷谷主十数年之久?”袁天鸣纵身而起,长剑斜指,厉声道:“魏玄贞,你也要反?”魏玄贞笑道:“魏某岂敢,这个‘反’字,乃萧成专属,属下敬谢不敏。”台下诸人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了,婉晴虽已隐隐猜到,却也不料他竟如此急不可耐。 袁天鸣怒极反笑:“好!好!姓魏的,你意欲何为?”魏玄贞转过身来,朗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唐时太平盛世,天垣公经天纬地之才,自难堪大用。而今世易时移,世上群魔乱舞,妖孽横行,正是鲲鹏惊世、大展宏图之时。这等固步自封之人,岂配做天垣公之后?在下只为剑谷着想,绝无私心。试问如若天垣公绝学就此湮没,我等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他咄咄逼人,却语语中的,只听得台下诸人面面相觑。袁天鸣心头盛怒,一时却无言以驳。 婉晴忽道:“你既无私心,却如何陷害萧伯伯?还要杀人灭口?”魏玄贞笑道:“魏某一心为公,丫头休要胡言……”婉晴笑道:“胡言?那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魏叔叔以为也是胡言?”魏玄贞志得意满,一时未觉她言语有套,笑道:“圣人之言,自然不错。谷主之位,本来能者居之。论才德置铁,你爹不及萧成,论天文星相,你爹不及楚兄,论铸剑武功,你爹又何及区区……”说到这里,恍然而觉,一时缄口,瞪着婉晴,目散寒光。 婉晴冷笑道:“这才是了,要反便反,何故惺惺作态,大言炎炎?” 魏玄贞哼了一声,蓦地抬高声音,向袁天鸣喝道:“不错,我三家为你袁家当牛做马三百余年,如今风水轮流,早该退位让贤了。”此话一出,台下顿起一片骚动。魏玄贞又道:“况便算千剑竞耀,也只孤芳自赏,却如何发扬光大?”袁天鸣缓缓道:“剑谷以韬光养晦、铸造神剑为任,你如此大言不惭,竞要违背祖训么?”魏玄贞冷笑道:“祖训?敢问违背祖训的是谁?姓魏还是姓袁?”袁天鸣一愕,眼角不由自主瞥向婉晴。婉晴脸色微变,便要反唇相讥,但自己屡次出谷,却是事实,自忖授人以柄,不禁垂下头去。 魏玄贞冷笑道:“袁天鸣,你若不让出谷主之位,便叫天元谷内再无一个活人!”蓦地喝道:“现身!”便听一声喊,谷口涌入百十人来,人人张弓满弦,箭头映日,蓝光粼粼,显是喂有剧毒,对着场中诸人。 诸人见状无不动容,均知者天元谷仅此一个出口,既被强弓封死,只消魏玄贞一声令下,只怕诸人都要性命难保。各人都是谷中有识之士,大多亦怀武功,但当此时,均暗自凛然,一齐望着袁天鸣,看他如何应对。 袁天鸣环视四周,丝毫不为所动,冷然道:“果然处心积虑,但凭这等伎俩,也能吓倒我?”魏玄贞道:“谷主有胆,不妨试试。看是你的剑疾,还是我的箭快。” 袁天鸣道:“你莫忘了,天渊还在我这一边,五步之内,擒你易如反掌。”却见楚天渊缓缓起身,淡淡一笑,道:“是么?”袁天鸣一怔,婉晴已叫道:“爹,你还不明白么?只凭魏叔叔一人,焉能掀起这般风浪?”袁天鸣一震,道:“楚天渊,你竟也有份?”楚天渊手按佩剑,冷笑道:“谷主又错了,这场谋反好戏,从头到尾,都是楚某一手策划的。谷主难道未曾发现,天市、太微二垣之下,并无一人与会么?”说话间将手一拍,四面崖间又跳出百十人来,各持强弓,呼喝不绝。 袁天鸣眼中杀意陡盛, 却见楚天渊望着婉晴,叹道:“可惜,可惜。”婉晴道:“可惜什么?”楚天渊道:“可惜你屡屡出谷,心不在焉,否则这点伎俩,原也瞒不过你。” 婉晴微微一笑:“是呀,盗剑只为对付萧伯伯,不想事与愿违,出了岔子,方临时变计,借重阳大哥对付萧伯伯。若非玉衡事败,只怕天枢、天璇、摇光,只要紫微一垣的神剑,你们都会去偷的,是也不是?”楚天渊脸上显出一丝诡笑,道:“萧成忠心耿耿,不可不除。” 婉晴道:“你们易容成萧伯伯,令重阳大哥言出大逆。只是不想重阳大哥竟当真依了。”魏玄贞笑道:“以婉儿你为饵,他便一百个不愿,却如何不依?”婉晴一呆,道:“你说什么?” 魏玄贞自觉失言,嘿然不语。婉晴也不再问,道:“萧伯伯一无所知,而致今日父子离析。如此便罢了,你们竟还杀人灭口,端的狠毒。本姑娘倒想问问,那毒针到底是谁所放?” 楚天渊道:“不必再问了。你还猜到什么,不妨都说来听听。” 婉晴哼了一声,微微一笑:“好吧。人皮面具、迷香等物,谷里是没有的,可外面随处可见……”说到这里,忽然秀眉微皱,若有所悟,继而舒展开来,续道,“故而魏叔叔和魏大哥几次出谷,名为寻找婉儿,实则购买一应物事,以备今日一举成功。” 魏玄贞抚掌笑道:“妙极,妙极。不过此次谋反,婉儿你实是首功。若非你三番四次溜出谷去,咱们何能成事?”婉晴道:“谢就不必了,只望二位叔叔莫要为难我爹暨诸位叔叔伯伯。”魏玄贞笑道:“只要大伙弃暗投明,魏某又岂会痛下杀手。至于令尊大人,却是留之不得。” 婉晴眼波一转,笑道:“若是你们杀了我爹,有人可要伤心一辈子啦,是不是,雍容大哥?”魏雍容立在魏玄贞身后,痴痴笑道:“是啊,爹……我们就放过伯父吧,无论如何也是亲家。” 袁天鸣见他父子志得意满,竟视谷主之位为囊中之物,一时怒不可遏,扬声道:“休要猖狂,我倒要看看你这厮有什么本事?” 第53章 祸起萧墙(5) 魏玄贞嘿嘿一笑:“也罢,如此阴谋设计,想来大伙也未必服气,你我单打独斗,胜者为王!” 袁天鸣自知他乃是为了收揽人心,心中一狠,手中北辰剑嗡嗡长鸣,朗声道:“亮兵刃吧。”魏玄贞折扇轻摇,笑道:“要仗神剑之利么?无妨,魏某便以一把破扇子讨教一二。”旋即朗声道:“弓箭手准备,但有妄动者,格杀勿论!” 袁天鸣见他如此托大,心下生疑,冷哼一声,嗤嗤轻响声中,寒光应手刺出。他知此战事关重大,是以一上手便用足十成功力。魏玄贞知他剑利,也不硬接,后撤半步,折扇轻挥,一股阴风席卷而出。袁天鸣大喝一声,迎风而上。他内劲刚猛浑厚,北辰剑柔韧飘忽,二者相辅相成,登时刺穿阴风。袁天鸣心下大喜,剑尖颤动,倏忽欺近对手胸口。 魏玄贞微微一笑,飘然后撤,折扇指向胸前。袁天鸣见他此举不啻螳臂当车,方自冷笑,忽觉北辰剑一阵剧颤,竟不由自主偏转,弯而复曲,心下一惊,欲要发力时,剑尖如抵无形之墙,只感一股巨大阻力铺天盖地而来,几令窒息。正自惊骇,却见魏玄贞身形一晃,已退离丈外。觉那巨力骤然消失无踪,袁天鸣一个趔趄,方自稳住。魏玄贞微笑道:“怎样?”袁天鸣勃然大怒,剑花一挽,飘身而上。 魏玄贞却只弯臂挥扇,平平无奇,北辰剑刺向何处,折扇便拦在何处。一时之间,见他气定神闲,悠然而立,折扇前后左右,或横或竖,旋踵不足三尺。而袁天鸣越发气急败坏,围着魏玄贞溜溜打转,寒气霍霍,闪烁明灭,剑光笼罩丈余。但说来也怪,任他剑法如何犀利,招式如何狠辣,却若非刺偏,便寸尺难前,始终难越对手身周五尺之地。 诸人只看得瞠目结舌,但见袁天鸣前后连攻数十次,魏玄贞却闭目凝神,后来更只听风辨形,信手挥洒。二人相距五尺开外,一攻一守,一个全力施为,一个优哉游哉,这番比斗委实奇诡之极。 原来魏玄贞知北辰剑乃以慈石所铸,极具磁性,私下便以残存之慈石打造了这柄折扇,专一对付北辰剑。他知慈石乃分阴阳。又深谙磁极互引互斥之理,故而对手北辰剑无论直刺横削,他皆以折扇同性磁极相应。袁天鸣武功再高,又如何能与自然之力相抗? 袁天鸣本也熟知磁性,但此时狂攻无果,怒火中烧,又如何料到对手兵刃有诈。自忖如此下去,必会为他拖死。心念甫动,陡然纵起,神剑飘舞,自上而下,闪电般刺向魏玄贞头顶。惊呼声中,但见魏玄贞笑意依旧,右手略举,折扇迎上神剑。 嗡地一声,神剑如碰铁壁,在魏玄贞头顶五尺而止。其势受阻,袁天鸣倒立半空,飘飘摇摇。魏玄贞蓦地睁眼,双腿微屈,折扇一抖,袁天鸣身子剧震,竟为无俦磁力所撞,毫不自主,如一纸白绢斜斜向后飘出。 婉晴不由叫道:“爹!” 袁天鸣武功造诣不浅,虽败不乱,身形将落台上,左手一撑,止住颓势,随即神剑一送,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那口数百斤重的铜鼎连紫气带铜鼎,登向魏玄贞砸去。 魏玄贞正自得意,却哪曾想到袁天鸣有此一招,面色陡变。但他也非泛泛之辈,一个筋斗向腾起,双腿连环踢出,顶在鼎边,空中用力,双脚一挺,身如箭般向后射出。那大鼎微微一滞,便贴着木台轰然返回。 袁天鸣借一撑之力稳住身形,暴喝一声,一剑挥出,大鼎竟被震得溜溜乱转,复又冲向魏玄贞,心道:“看你如何作怪!” 一时之间,那铜鼎在二人之间往还,轰然巨响声中,彼此互斗内力。方圆数丈风声啸然,台下诸人衣发纷卷而起,不由纷纷退却。 魏玄贞或以扇鼓风,吹之引之,或借掌催力,拍之打之,或用足传劲,旋之踢之。不出盏茶,已连换七八般退鼎之法。袁天鸣却只泰然而立,轻挥宝剑,便将山雨之势化解。 魏玄贞招式固然曼妙,却消耗极大,有苦难言。原本若要避过自无不可,然如此一来,铜鼎必毁,鼎中“紫夜凝香”也必弥漫谷中,适时后果难料。他虽不擅斗力,眼下却只有以硬碰硬,心中暗骂道:“姓楚的背后给他一下,立可稳定大局,却在蘑菇什么?”瞥眼见他泰立一旁,双眼时开时合,竟似浑不在意。正自生疑,轰隆声中,铜鼎第二十一次攻来。他此刻已然汗流浃背,咬牙大喝一声,身子盘旋而起,双腿舒展,鼓足余勇,猛一较劲回收,那铜鼎竟被生生夹住,随他一起盘旋而上。魏玄贞身子侧转,双腿乍起乍落,那铜鼎隔空受力,溜溜在空中旋转。他大袖一挥,击得铜鼎斜斜飞落。 袁天鸣知他已然强弩之末,出手却仍如此花哨,冷笑一声,随手一剑劈出,见那铜鼎轻轻一转,反跳回去,当下如影随形,随鼎之后,挥剑刺去。魏玄贞落地之时,已然头晕目眩,眼见人鼎双至,暗叹一声,折扇斜点,闪身避开。铜鼎去势极猛,飞出木台,砰地撞到对面崖壁上,轰得粉碎。袁天鸣却仍寸进不得,暗骂一声,飘然而退。 果如魏玄贞所料,铜鼎粉碎,“紫夜凝香”飘散谷中。只须臾,诸人身影便已没入紫雾之中,全然看不到五尺之外。 台下诸人虽大多老成持重之辈,但当此之时,却是乱作一团,谁也无甚良策。倒是婉晴颇为镇定,心中盘算:“此局虽非魏玄贞所愿,但若逼得他狗急跳墙,引得乱箭齐发,必然危殆。”她透过紫雾凝目观望,诸人混乱不堪之状虽是隐约,呼喊声却络绎入耳:“这却如何是好?”“啊,谁呀,撞我干么?”“还不快走?偏来挡道。”“胡说,四周都是弓箭手,冲出去岂非送死。”喧嚣不已。 婉晴心下暗暗叫苦,忽听几声惨哼隐隐传来,霎时东西南北,四面皆闻,婉晴心头微奇,不由循声走去。沿途时撞,她自报身份,对方慌忙赔罪。婉晴不敢大声说话,生怕魏玄贞得知自己所处之地。其时紫雾愈重,密密层层,咫尺已不见人影,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楚天渊的声音透雾传来:“放箭!”随之便是一阵暴喝之声。婉晴大惊之中略有欣喜,惊的是弓箭手一放箭,诸人必然没命,喜的却是,那阵暴喝之声出自爹爹之口。原来紫雾弥漫之际,袁天鸣不见楚、魏二人踪影,只得侧耳倾听敌人动静。但魏玄贞疲惫不堪,却如何敢发声,袁天鸣听得半晌,正自心焦,陡闻楚天渊之声,登时循声欺近。 台下诸人却是一片惊呼,愈发慌乱奔逃。婉晴登被冲挤开来,不辨东西。 第54章 祸起萧墙(6) 过得片刻,四下却无动静。诸人惊魂稍定,忽听一人大叫道:“大伙莫慌。”婉晴听出正是凌钦霜的声音,心下大喜。却听魏玄贞叫道:“快、快放箭,人都死哪去了?”诸人只闻其声,却不见箭,不由纷纷松气,渐止慌乱。 婉晴正自寻找凌钦霜,忽被被狠狠撞了一下,痛得吸了一口冷气,险些跌倒。只听那人道:“抱歉。”婉晴一听声音,不禁痛意全消,喜道:“凌大哥,是我。”那人道:“啊,婉晴,可找到你啦。”婉晴笑道:“想来必是你制服了弓箭手?”凌钦霜道:“却不光是我。” 原来婉晴现身之时,他便依言戴上面具,匿于树后。萧成被捕之际,他本欲出手相救,却也无能为力。而后魏楚叛乱,弓箭手四周涌出,形势陡转,然他毕竟不愿掺入剑谷中事,是以一直冷眼而观,只盼婉晴父女平息叛乱。待见紫烟蒸腾,诸人大乱,他也猜到魏玄贞恐会玉石俱焚,心下不忍无谓丧生,更兼蓝星影、穆青、婉晴都在里面,当下随手折了一根树枝,便向谷口冲去。他先前所处之地距谷口不远,眼见弓箭手涌入,此刻虽然不辨东西,却也大概知其所在。 未出数步,便听前方有人道:“怎么办?”另一人道:“等垣主吩咐,乱箭齐发。射死一个算一个。”凌钦霜不禁怒气上涌:“都是谷中手足,何苦自相残杀?”心念未绝,只听得啊啊惨叫之声透雾而出,凝目看时,隐约见到一道紫电上下翻飞,飘忽莫测,条条人影相继倒毙。凌钦霜一惊,疾奔上前探看,却见涌入谷来的弓箭手尽皆中剑而亡,心道:“那人是谁,恁地了得。”举头看时,紫雾弥漫,全然难以见物,那道紫电已然无踪,惨叫之声却兀自不绝。 凌钦霜只怕婉晴遭逢不测,忽听西首弓弦响处,左近惨叫登起,显有谷中中箭负伤。他吃了一惊,更不迟疑,将枯枝舞成一团剑花,抵挡箭势,循声疾进,片刻间西掠十余丈。其时箭手未得号令,只零星而射,凌钦霜一枝扫过,如秋风扫落叶,登时惨声迭起。他心虽不忍,手却不敢稍停,越发迅猛。 他此时所运,正是万古流空剑法玄武剑势的灵蛇之变。他手中虽非真剑,然内力蕴于枝上,足堪比利剑。他无意杀人,只求制敌,枯枝一粘即走。只须臾,叫声便止,知此地已然无虑,暗忖四壁崖间尚有箭手,当下提气便奔。他探手摸索,但觉崖壁触手,便贴崖而奔,待到尽头,继而飞走。绕谷一周乃觉,东、南、北三方的箭手竟皆已为人所杀。他思及之前那道紫电,心知必是那人所为,正自猜疑,但听楚天渊开声施令,当下钻入人群,寻找婉晴。见得众人兀自乱成一团,便忍不住出声喝止。 他大略说了经过,婉晴笑吟吟听罢,默然半晌,心道:“那必是他了。” 不一时紫气渐散,天光重现。诸人恍如隔世,都道:“好了,可散啦。”唏嘘之余,目光重聚台上。但见袁天鸣白衣飘飘,长剑斜指,立于东首,魏、楚二人并立西首,魏玄贞肩头挂彩,血流如注,颇显狼狈。原来袁天鸣雾中一通狂攻,魏玄贞虽有慈扇在手,却不辨神剑来所,随手格挡之际,竟而以阳对阴,北辰剑为之一颤,其势骤增,径钻入其左肩。魏玄贞作茧自缚,若非楚天渊适时出手,早已命丧黄泉。 袁天鸣森然道:“事到如今,还不束手就擒?”魏玄贞喝道:“弓箭手何在?”婉晴笑道:“魏叔叔,你的弓箭手都无疾而终啦。”魏玄贞面色倏白,道:“怎会这样?”袁天鸣虽也不明原委,闻言哈哈大笑。 楚天渊负手缓缓道:“袁天鸣,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话音未落,便听远方传来一缕缥缥缈缈的声音:“袁……天……鸣……”如鬼哭一般,几乎刺穿耳鼓。 袁天鸣面色陡然惨变,诸人亦不由自主发出惊呼,纷纷向谷口望去,只见一名大汉缓缓走入谷来。这汉体格威猛异常,面容被蓬草般的乱发虬髯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幽幽放光的眼睛,一身单衣破破烂烂,双手双足咣当乱响,竟还锁着铁链铐镣,直如凶犯模样。 哗然声中,有人颤声道:“是……是他。”眼见此人信步而来,自有一股睥睨天下之势,诸人不约而同让开一条道。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偌大谷中,只余丁丁当当铁链之声。 凌钦霜低声相询,婉晴道:“他是古轩昭,十年前闯入谷来大闹一场,为爹爹关入水牢,一向由楚叔叔押管。”说话间声音也自发颤,不自禁握住凌钦霜的手。 袁天鸣惊疑半晌,向楚天渊喝道:“他怎生出来的?”楚天渊淡淡道:“何必明知故问?”袁天鸣怒道:“你……你何以如此?”楚天渊只是冷笑。 说话间,古轩昭缓缓向木台走来,其步之轻,落地无声,但每走一步,脚下便留下一个脚印,深及四寸。二十余步走下来,诸人已是目瞪口呆。地上沙土虽未必如何坚硬,但似他这般不动声色将内力运至足下,双足所及,碎石尽化齑粉,而二十余个脚印又是平平整整,一般深浅,内功实是惊人。 袁天鸣眼见他功力更胜往昔,心中不由惴惴,方欲开口,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姓古的,纳命来!”黑影一晃,一名黑衣老者威风凛凛,挡在古轩昭身前。 古轩昭目不稍转,足不稍停,长吁一口气,缓缓道:“闪开。”口气甚是不屑。那老者喝道:“当年你害我重伤,今日便取你狗命!”“重伤?”古轩昭目光微黯,淡淡道:“古某掌底竟有余魂?不信,不信。” 那老者白眉一挑,双臂微提,宽袍大袖凌空抖起两丈,宛若两条黑色飞蟒,骤然罩向古轩昭。古轩昭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 第55章 祸起萧墙(7) 话音未落,他腕上铁链呼啦一声跳起,飞旋一匝,笔直甩了出去,直缠来袭大袖。黑衣老者双臂疾舞,两条飞蟒随之上下翻飞,倏忽绕过铁链。古轩昭冷笑一声,手腕一抖,铁链竟而倒转弹回。他双手一合,扣住链中,如风连抖数下,链首链尾分而击出,与双袖缠斗一处。 但见铁链如狂龙乱舞,时而一分为二,时而合二为一,穿梭双袖之间,哗啦作响,飘忽莫测。而双袖忽紧忽松,或裹成一束,锋利如剑,直来直往,或舒展开来,遮峰蔽野,漫天挥舞,吞吐开合,运转如意。一时之间,场中尘烟四起,袖链相叠,落入众人眼中,直是汪洋一片,难以分清何处是袖,哪里是链。 僵持须臾,古轩昭冷哼一声,迎风向前踏出一步。黑衣老者但觉对方之力骤增,自知无以为继,不由退了一步,堪堪止住颓势。然古轩昭但占上风,便不容情,铁链舞得旋风也似,足下更不稍停,步步进逼,足印依然入土四寸。黑衣老者袖风激荡,却难稍阻。 劈空之声不绝于耳,但见方圆丈余激起罡风尘烟,遮天蔽日,朦胧不辨。瞬息之间,古轩昭已逼近台下。黑衣老者面色凝重,连连后退,但觉铁链之力连绵涌至,并无丝毫减弱之势,惟有双袖合一方能勉强相抵,全然无还击之能。又斗时许,黑衣老者目光一闪,双袖骤缩,身子腾起,避过迎面打来的铁链,双袖笔直抖出,势如双蟒经天,去如飞剑照影。蓦地尘埃散定,寒光锐闪,数道暗器自袖口激射而出。宽袖翻飞,势夹劲风,本已不易抵挡,此时借风之力打出铁钉蒺藜,距离既近,且毫无征兆,端的难以防范。 却听叮叮几声细响,铁链抖动更疾,铁钉便被悉数荡开。古轩昭叹了口气,目露鄙色,道:“毫无长进,忒也无趣!”身影斜掠,刷地一链直甩面门。黑衣老者双袖已发,眼见铁链挂风劈来,自知回收不及,只得侧身飘开。 古轩昭也不理他,趁隙跃到台上,双目透着寒芒,静静望着袁天鸣。 黑衣老者叫道:“休伤谷主!”还要再上,却被穆青拉住。穆青道:“爹,你伤势未愈,不宜……”这黑衣老者乃是天狼宫主穆灵宗,闻言怫然道:“这厮与我有不解之仇,今日非做个了断不可。”大袖飘飘,一个箭步便冲上台。 古轩昭头也不回,淡淡道:“找死么!”铁链回摆,嗡嗡震动,快如飞箭。尚在半空,链上蓦地腾起一股黑烟,自尾倏而至首,随之猛然迸出一道火光。穆灵宗面色陡变,他双袖拂向对方背心,招已用老,无可抽回。袖链一触,火苗登延双袖狂燃,嗞嗞作响。众人一片惊呼,无不莫名其妙。 穆灵宗大叫一声,踉跄而退,挥袖熄火。然他那大袖盘旋带风,火借风势,反越燃越猛,只片刻,丈余袍袖便燃为灰烬。穆青急忙抢上台去。眼见火势燃到身上,穆灵宗也顾不得众目睽睽,连连翻滚,方自灭火。起身之时,已是衣衫尽破,几不蔽体。穆灵宗面如死灰,一阵剧咳,惨笑道:“属下无能。”颤颤为穆青掺下台。 袁天鸣眼见诸人俱为古轩昭所摄,竟再无敢轻撄其锋者,又自忖穆灵宗输得蹊跷,心念一转,道:“古轩昭,你如何听命于这姓楚的?”古轩昭冷然道:“笑话,古某何等样人,岂会听人差遣?”袁天鸣道:“那你何必助他与我为难?” 古轩昭道:“当年你趁火打劫之时,便该想到今天。”袁天鸣眉头微皱,却听楚天渊朗声道:“诸位,当年古先生大闹本谷,并非无事生非,乃因袁天鸣欲谋其武功心法,暗施毒手相害,方有后事。当年一战伤亡惨重,诸位大多亲历,想必今仍在目。”说到这里,见众人面有悲愤之色,微微一笑,侧头道:“穆兄弟,你虽为古先生所伤,若论罪魁祸首,却是袁天鸣。袁天鸣,楚某可有半句虚言?” 袁天鸣喝道:“你……你……”一时无言以对。楚天渊又道:“本谷历代谷主俱为磊落之辈,而今却出了这等阴险狡诈之人,却如何服众?” 众人眼见谷主面有愧色,念及其平素骄矜之性,对楚天渊之言也就信了七八分,更思及当日惨死的诸位手足,一时之间纷纷叫嚷起来。 袁天鸣眼见大势已去,心底里叹了口气。却听穆灵宗厉声道:“无耻小人,勾引外贼,独挟众议,重伤谷主,实是罪……”话音未落,忽然声音哑了。众觉有异,纷纷望去,但见他双目呆滞,眉心一点细孔,丝丝血水流了下来,一根铁钉插于其间,诡异之极。 穆青抱住父亲尸身,惨声道:“爹!”泪水夺眶而出。 古轩昭淡淡道:“怀疑古某者,必死!”众人听得这并不甚响的声音,却不禁噤若寒蝉。谁也不见他有任何伸臂抬手之状,便无声无息射死穆灵宗。而那铁钉却是先前穆灵宗所发。 魏玄贞眼见大局逆转,心中稍定,朗声道:“如若诸位两不相帮,事后一概不究,魏某言出法随,断无反悔。” 台下一时寂然无声。 穆青双目通红,缓缓放下父亲尸身,紧握双拳,微微颤抖,踏上一步,方要开口,一只手臂拦住了他。那人低声道:“穆大哥,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妄动。”穆青听那声音颇为熟悉,回望却见到一张陌生的脸,悲声道:“你……”那人道:“我是凌钦霜。”穆青一怔,恍然而觉:“你怎么……”凌钦霜摇摇头,并不答话,凝望台上,心道:“古轩昭聚气成火之法怎与那人恁地相似,莫非……” 只听古轩昭道:“姓袁的,你那镇谷之宝‘万古流空’练得如何?”凌钦霜闻言心头一震:“‘万古流空’竟是镇谷之宝,萧前辈却怎未曾提及?” 袁天鸣哪敢答话,当年他以合谷之力方勉强擒下古轩昭,而今其既脱困而出,必更胜往昔。而自那之后,袁天鸣却将大半心思放在铸剑之上,武功大有荒废。此消彼长之下,今日仇人相见,自己又值此众叛亲离之境,胜负之数,已不比自知了。 第56章 金蝉脱壳(1) 古轩昭又道:“你不对古某的内功心法梦寐以求么,今便如你所愿。且看你可有福消受么?”袁天鸣迭遭大变,蓦地心性大异,只觉人尽可恨,人尽可诛,暴喝一声:“找死!”话犹在口,北辰剑炽气蒸腾,骤然暴射一道彩芒,径向古轩昭面门轰去。 凌钦霜一见之下,心中怦然一动:“朱雀剑意,果是万古流空!”此式乃以神剑破空而转,迸发光热,先以光刺耀眼目,复以热窒息口鼻,终一剑致命,一而化三,三而合一,已颇得朱雀之髓。凌钦霜震惊之余,亦不由叹服。 古轩昭眼前模糊一瞬自不可免,但他出招凭心,铁链应手,未受分毫影响,疾如雷霆,正劈入霓虹中心。磅礴剑气乍然撕裂,四下波散。台下诸人只感热浪如潮,纷纷辟易。铁链却自裂隙透入,一举荡破残影流虹,便见似水寒芒。 叮!炫彩戛然而逝,二人各退三步,稳稳而立。 古轩昭手中断链一抖,笑道:“不错。”袁天鸣面色苍白,自知对手所指非是招式超群。他这一式三分,分分可致死命,岂料竟为对方信手破掉,若非倚仗宝剑之利,斩断铁链,定已惨败。他微蒙怯意,转念便怒笑道:“谁教你没有宝剑?”飘然掠出,腾身扬剑,剑气形如弦月,倾泻而出。 凌钦霜心中暗凛:“苍龙剑意!” 古轩昭冷哼一声,衣发翻扬,断链如蛇,逆势而上。铁链劈风,倏而穿透剑气,径挂剑身之上。袁天鸣只觉剑势一滞,方要挥剑断链,却见眼前一花,对手双掌已然夹住剑身。袁天鸣手腕猛抖,便要将他手掌削断。但他其时身处半空,无从借力,这一抖竟如蚍蜉撼树。却听古轩昭大喝一声,双掌逆锋上滑三寸,铁链铿然弹起,当地撞上剑柄。袁天鸣浑身大震,落地之时,虎口已渗出血来,踉跄跌退数步。古轩昭扬手便将神剑夺去,而后更不稍停,甩手飞出,直钻袁天鸣心口。 袁天鸣失了神剑,只道大势去也,不想对手竟如此自负,心头一喜,身子倏然拔起三尺,看准宝剑来势,右掌聚力虚抓,将北辰剑擎在掌中。但觉巨力狂涌,肩骨几乎寸裂,当下剑交左手,甩出一道半弧,方卸去劲气。啪啪一阵暴响,木台裂开一道大缝,碎屑为剑气所眷,呼啸而出。袁天鸣借这一剑之势已然稳住身形。人如疾箭,势如捕鹰,衣袂怒张,剑光颤抖,霎时全力攻出。 诸人见他败中求胜,都不禁暗暗喝彩。婉晴见父亲失了宝剑,吓得花容失色,此时见他扳回劣势,方自长舒一口气,笑道:“凌大哥,你说爹爹能胜么?”凌钦霜只沉吟不语。 袁天鸣倾尽平生所学,才算败中寻机,若然无功,必然无幸。饶是如此,衣帛中的冷汗已如雨下。这也亏得古轩昭狂傲之极,料想飞剑毙敌,必能一劳永逸,待见仇人尚有回天之术,赞了声:“好!”双掌一错,空手入白刃,与袁天鸣斗在一起。 袁天鸣对古轩昭本颇为忌惮,招式虽狠,然心头为怒火所塞,出手轻率,是故几乎送命。此时他死里逃生,不知怎的,心头豁然平静下来,忖道:“我一心谋他心法,害他十载身陷囹圄,苦受折磨。今日死于其手,已然迟了。” 袁天鸣本冲淡温和之人,只因当年一件刻骨铭心之事始终难以释怀,方使心性大变。剑谷血战过后,他内心愈加冷酷,外表反却越发冲然。平素为政,朝令夕改,苛责极甚,谷众动辄得咎,怒不敢言,终令人心渐失。方才历经生死之际,往昔种种如电而过脑海,忽有所悟,不觉又对古轩昭愧意难当,心道:“且自尽力而为,生死何妨?” 既然不惧生死,出招便无旁骛,举手投足之间,越发行云流水,大开大阖。“万古流空剑法”本源天象,将诸天斗数融于剑掌之间,一经全力展开,气魄之大,直匹苍穹,变幻之奇,浩古繁星也难望其项背。古轩昭但觉大仇劲气暴增,正自纳罕,却见他面静似水,嘴角笑意微露,登时火起,也自尽展生平绝学,掌影重叠,腿风缭乱,誓将此仇毙于掌底。 凌钦霜见袁天鸣一招招挥洒出来,指点参商,凌驾北斗,非止循规蹈矩,依式而就,更有兴之所至,信手为之,自己固难望其项背,甚至萧成亦有不及。当下不禁暗自揣摩,无论手法、运力,无一不加以印证所学,苦练之时的诸多困惑,也试图解决。然“万古流空”以天象为基,一招一式均暗合星斗天机,意境博大精深,又岂是一个对天道毫无所知之人所能领悟?萧成授剑之时传招不传意,传式未传道,故凌钦霜虽看了良久,亦不明所以,至于“以天之语,入剑之道”之境,更只一句空话,惟有强自记忆。 魏楚二人设此卞庄刺虎之计,本拟万无一失,不想见他二人酣斗良久,竟而势均力敌,互视一眼,魏玄贞道:“给他一针,一了百了!”楚天渊淡淡道:“急得什么,姓袁的不过困兽之斗耳。”魏玄贞道:“可万一……”楚天渊道:“你飞锥在手,何故不发?”魏玄贞冷哼一声,默然不语。 古轩昭的掌法却甚是质朴,出掌收掌,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袁天鸣剑法如何变幻,一但古轩昭掌力送到,袁天鸣必随之变招。斗得四百招上下,袁天鸣汗水滴滴而落,疲态大显,然脸上笑意依旧。古轩昭内力远甚于他,亦且古怪之极,时阴时阳,或如细绢,或似巨浪,瞬息之间,阴阳百变,全然不可捉摸。有时双掌稍碰,袁天鸣但觉刚猛无俦,方欲催力相抗,哪知骤然化阳为阴,透掌而入,立感森森寒意,心念未转,阴复还阳。 如斯三番四次,袁天鸣但觉心口隐隐作痛,自知已受内伤,哪敢再与之对掌?便将功力倾注剑上,欲借神剑之利,补己之短。然万古流空名曰剑法,实则掌剑参半,二者浑然如一,方悉天道。他既弃掌不用,威力自也削弱不少。 又斗数合,袁天鸣败象渐呈。古轩昭趁隙连劈三招,掌风如刀,袁天鸣左臂登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连退三步。 第57章 金蝉脱壳(2) 婉晴急叫道:“爹爹,运万古流空啊。”她自不知对手的诡异内功,迫得父亲行此必败之招。 袁天鸣负伤,心头却是一宽,暗暗叹息:“此报今日方至,不亦晚乎?”微一分神,左臂又中一掌。古轩昭哈哈大笑,双掌呼啸,毫无收手之意。袁天鸣须臾又挨一拳三脚,鲜血夺口而出,蹒跚几步,险些跌倒。他苦撑多时,心已一片澄明,眼见古轩昭铁掌又至,暗叹一声,敛起笑意,闭目待毙。 “爹!”但听一声惊呼,袁天鸣心头一震:“婉儿,爹对你不住,可别再去乱闯了。”心念未绝,蓦地耳畔涌起一股寒风,一个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谷主莫慌。” 袁天鸣只觉那声音颇熟,睁眼看时,却见蒲扇般的铁掌生生停在眼前,古轩昭双目凶光大显,却动也不动。身侧那人紫袍银髯,一揖到地,竟是萧成。 袁天鸣茫然道:“这……”游目四顾,见台下诸人亦瞠目结舌,对这突如其来的奇变茫然无措。却听萧成道:“属下来迟,请谷主恕罪。” 当时萧成眼见亲子丧命,痛不欲生,转而念及谷主危殆,只有强忍悲痛,不动声色。他酝酿苦肉之计,以令魏楚二人以为高枕无忧,提前发难。而他被押出谷后,立时脱困返还,躲于暗处。而后袁魏大战,紫气弥漫之时,他便现身连毙弓箭手。凌钦霜那时所见的紫电,自然是他了。他传授凌钦霜万古流空,本便为今日不时之需,却知他性情,并未言明。待见他果然按捺不住出手,心下大慰。 然古轩昭的突然出现,却非始料所及。他自知此人武功绝顶,恐非敌手,当下隐忍不发,却趁众人全神场中之时,迂至左近,眼见谷主便要丧命,方暗施偷袭。萧成身处之地距木台尚远,围魏救赵已是不及。待见袁天鸣挥汗如雨,心念一动,登如鹰般凌空而下,一股寒气挥洒而出,霎时凝汗水为寒冰。数十点汗珠化作晶莹冰箭,向古轩昭胸口疾刺而去。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古轩昭眼见毙敌掌下,全无防范,立被千锋万刃封住经脉,动弹不得。 袁天鸣但见萧成,心下颇不是滋味,苦笑道:“萧兄,天鸣错怪于你,还请原宥。”说着一揖到地。萧成大惊,慌忙扶起道:“谷主何必如此?”又道:“谷主,此人却该处置?”袁天鸣叹道:“是我愧对于他,谈何处置?”萧成回手在古轩昭胸口连点数下,封住他诸般大穴。古轩昭双腿一软,缓缓瘫倒。 婉晴此时惊魂甫定,仍心有余悸,怔怔望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猛听两声惊呼:“婉儿小心!”几乎同时而出。婉晴尚未回过神来,只觉身畔涌起一阵疾浪,如风卷飞花,身子不由自主飘起丈余,轻轻落到台上。婉晴站定,回过神来,却见魏雍容抢来道:“婉儿,可伤到了么?”婉晴道:“没事。”凝目下望,却见劲风呼啸,尘烟弥漫,两条人影缠斗一处,不禁惊呼道:“凌大哥!” 袁天鸣向台下望去,却见人群之中魏玄贞正与一名陌生少年相斗正酣。袁天鸣忙搂住婉晴。婉晴叫了声:“爹。”目蕴泪光,旋即望向战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楚二人眼见萧成到来,古轩昭受缚,情知大势已去,互望一眼,双双向婉晴掠去。他二人无意杀手,只欲以她为质,迫袁天鸣就范,纵使不成,亦可自保。 婉晴站在前沿,一颗心儿全在父亲身上,对此毫无防范。凌钦霜先自凝思万古流空,后为一连串的变故所摄,虽亦无先见之明,却意念在先,二人甫动,便有所觉,当即纵身而前,叫声“婉儿小心”,掌风悄然而出。便在此时,却觉左肩微微一麻,旋即酸痒难耐,心中一寒,知已中了暗器。 他所中乃是楚天渊的独门暗器“无影针”,虽名曰“针”,实为毛发。发丝纤细,贯以内力,利如钢针,凌空所驭,随气而出,直可杀人于无形。 魏玄贞眼见婉晴获救,惊怒已极,更不顾偷袭初衷,便向凌钦霜抢来,誓要将这捣乱的小子击毙。 凌钦霜只为救人,不欲无谓之斗,但魏玄贞身法极快,又动了杀意,折扇挥点之间,便将他退路封死。凌钦霜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接战。拆不数招,左臂渐渐竟无知觉,他心下一寒,知道暗器上有毒,不敢恋战,见魏玄贞折扇当头,来势猛恶,立定马步,右掌相格。魏玄贞扇路倏变,嘿的一声,向他肋下扫去。凌钦不及变招,登被扫中,但觉全身大震,眼前金星乱冒,一时毒气攻心,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直喷。 婉晴不由叫道:“凌大哥!”便要抢出,却为父亲拉住。 楚天渊见魏玄贞失了方寸,大为恼火,眼见诸人虎视眈眈,正欲觅路而遁,忽听婉晴这声叫喊,语气甚是关切,心念一动。见魏玄贞一扇下去,那少年势必无幸,蓦地抢上一步,挥掌一格。魏玄贞一怔之下,铁扇虽收,但劲风所及,却将凌钦霜脸上的人皮面具扯将下来。楚天渊身形一晃,探手扣住他咽喉,凌钦霜登时昏了过去。 婉晴芳心寸乱,失声叫道:“你……你放开他。” 楚天渊见状,自知临危一赌,果然奏效,这人乃是极好的人质,微笑道:“婉儿,你与这小子有何瓜葛?”婉晴尚未答话,忽见一人冲将出来,挥拳打来,怒喝道:“是你!”正是魏雍容。 当日剑影峡中,魏雍容得知凌钦霜乃是婉晴带回谷中,心头便酸溜溜的。今日自见婉晴之后,自始至终,目光便无片时离开过她的身上,什么谋反,什么大战,尽皆视而不见,便算谷中紫烟弥漫。纵不见佳人,亦自觉心有灵犀。 古袁大战之时,他便缩在父亲身后,猛见父亲竟向婉儿冲去,脱口叫道:“婉儿小心!”方要抢出,婉晴已然落到台上。他慌忙抢近问安,见她一副爱理不理之态,正自奇怪,忽听她叫声“凌大哥”,又瞧她神情极是焦虑,眼光之中含情脉脉,极是关怀,心下微怔,循她目光望去,心道:“这厮是哪宫属下,恁地大胆?”待见得是凌钦霜,一股无名怒火登时腾起,全然不可抑制,更忘了身在何处,跳下台来,便要打杀。哪知劲风忽起,眼前紫影一闪,身子已被凌空提起,重重摔在台上。 萧成见凌钦霜有难,不能不救,当下以凌厉手法拿住魏雍容,喝道:“魏玄贞,你儿子的命你要不要?”魏玄贞哼了一声,道:“你待怎样?”萧成道:“以命换命。”魏玄贞尚未开口,楚天渊已断然喝道:“休想!” 第58章 金蝉脱壳(3) 萧成也不睬他,只冷冷望向魏玄贞。魏雍容面如土色,颤道:“爹,救……救命。”魏玄贞爱子心切,正欲答应,却听楚天渊道:“若无人质,岂非瓮中之鳖?”魏玄贞如何不知此理,一时难决。萧成道:“尔等大逆不道,还想活命么?”楚天渊默然半晌,嘴角微扬,道:“萧老头,你可知‘无影针’之毒,非我莫解。”萧成面色一变,楚天渊道:“我给这小子解毒,你将雍容放来。不然便拼个玉石俱焚罢了。” 萧成正自沉吟,听他又道:“袁天鸣,萧老儿越俎代庖,何尝把你放在眼里?今后少了我二人掣肘牵制,且看你还能得意几何。”萧成见他仍在挑拨离间,心中一凛,转念一想,此事确应由谷主定夺,便道:“谷主,这少年于剑谷有恩,不可不救。”婉晴亦急道:“爹爹,快救他。” 袁天鸣虽不识得凌钦霜,但眼见他相救女儿,便道:“楚天渊,你放了这少年,我即刻放你三人出谷。”楚天渊冷笑道:“你我知根知底,少来这套缓兵之计。把雍容放了,待出谷之后,自会饶过这小子。” 袁天鸣叹了口气,道:“你二人谋反叛乱,按规死不足惜。然若非本座往昔多有不是,岂有今日之果?实是无颜治罪。你们要去便去,自今而后,剑谷中便当没了你们这号人物。”言下颇有萧索之意。 诸人听谷主竟当众自承己过,但觉此时之惊异,比之前番谋反尤甚。楚、魏二人转头向着袁天鸣,三人相互凝视,一时之间,天元谷中更无半点声息。 魏玄贞委实难以置信,心想如此大罪,以谷主之性怎会轻易饶过,大声道:“袁天鸣,你要耍什么花样?”袁天鸣道:“信与不信,都由得你,只盼你们莫要食言。”说罢一挥手,道:“萧大哥,放人。”萧成大声道:“谷主,他二人罪大恶极,断不可……”袁天鸣道:“无需多言。” 萧成无奈转身道:“接着!”手臂一抡,将魏雍容掷出。他这一掷之力颇大,只教魏雍容尖叫连连。楚天渊踏上一步,双掌齐出,以柔劲卸开。魏雍容落地之时,竟已吓得屎尿齐流。魏玄贞松了口气,骂道:“没用的东西。” 萧成喝道:“还不解毒?”楚天渊自知针毒虽厉,一时三刻却不致死,且便算服了解药,若无内力催逼还是无用,当下微微一笑,将解药送入凌钦霜口里,道:“都给我闪开!”谷主既已答应,诸人又岂有异议,当下让出一条通路。楚天渊挟着凌钦霜,魏氏父子在侧,缓缓退到谷口。待见到谷口倒着的弓箭手,心中都是一震。 便在这时,忽见婉晴挣脱父亲,跳下高台,快步近前。袁天鸣大惊,叫道:“婉儿!”哪知一口气提不上来,腿膝麻软,摔倒台上。 魏玄贞眼望婉晴,说道:“你干什么?”婉晴盈盈笑道:“二位叔叔,我与你们做笔交易。”楚天渊哦了一声。婉晴道:“你们把他放了,我来做人质。”此言一出,众皆愕然。魏雍容自忖就此出谷,本自悻悻,闻言不由双眼放光。 魏玄贞不想竟有这等便宜事,说道:“婉儿丫头,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婉晴笑道:“什么鬼主意。这不是二位叔叔的本意么?”楚天渊道:“大小姐何苦如此?”婉晴目光一转,道:“不用你管,总之一句话,答不答应?” 袁天鸣强自挣扎而起,叫道:“婉儿!”但见女儿距楚天渊不过丈许,一时不敢妄动。 魏玄贞默然半晌,道:“一言为定!”探手便扣住婉晴脉门,见她毫不闪避,不由笑道:“丫头,莫非你喜欢她么,怪不得!”随即朗声道:“袁天鸣,萧老儿,后会有期。”当下退向谷外。 婉晴笑道:“便知你们有这么无赖。”魏玄贞哼道:“亏你还笑得出来,待得脱困,定叫你欲哭无泪。”魏雍容忙道:“爹,万万不可。”楚天渊不冷不热道:“到时楚某主婚,包你心想事成。”魏雍容喜道:“多谢楚叔叔!”色迷迷望着婉晴,见她目光始终落在凌钦霜身上,不禁妒火中烧,狠狠瞪了凌钦霜一眼。 二老心知袁天鸣必不甘休,如风而奔,沿途虽有谷众,却因不明情由,无人敢来相询。不一时赶至河边,魏雍容已浑身大汗,喘道:“爹,且、且慢。”魏玄贞骂道:“且慢?等着被袁天鸣抓么,你现下可还不是他的乘龙快婿。” 时近黄昏,江染如血,几叶舟子穿梭往来,遥相歌唱,想来并不知谷中事变。魏雍容寻得一条船,拖之入水。魏玄贞寻得些干粮,楚天渊随手点了婉晴穴道,将二小扔上船,自与魏玄贞荡桨,缓缓驶向下游。 忽听嗤嗤数声爆鸣,剑谷上空炸开片片绚彩。魏雍容面色陡变,颤声道:“谷主已下令封谷。”楚天渊道:“慌得什么。”魏玄贞见他泰然自若,心下却颇惴惴。 行不里许,但见十数人沿岸追来,为首正是萧成。魏玄贞哼道:“阴魂不散。”打出数只飞锥,加紧划船。不多时,见萧成等人也上船遥遥尾随,婉晴不禁笑道:“二位叔叔,萧伯伯如影随形,便算出谷,脱身怕也不易。”魏玄贞一愣,道:“你什么意思?”婉晴道:“二位叔叔如若依婉儿三个条件,婉儿便有法子摆脱萧伯伯。”魏玄贞越发惊疑,哼道:“你会有这样好心?”婉晴叹道:“唉,不听就算了,只是可惜……”魏玄贞道:“可惜什么?”楚天渊道:“休中她诡计。”婉晴只笑望夕阳,却不睬他。晚霞映照之下,如花笑靥若笼淡淡光华,娇艳不胜。魏雍容只看得心头发痒,若非长辈在此,立时便要一亲芳泽。但随见她眼光望向凌钦霜,不禁妒火升腾,暗骂道:“这厮有什么能耐,不过会些花言巧语,小爷迟早宰了他。” 越往前行,江面愈窄,水流愈发湍急。七弯八转,渐入一道逼仄峡谷,岩壁冲霄,暮色不至,晦暗莫明。魏玄贞见远处黑影兀自隐隐晃动,心下焦急万分。忽见婉晴笑吟吟望向自己,心中一动,说道:“丫头,你说有法子甩掉萧老儿?”婉晴含笑不语。魏玄贞道:“什么法子?”婉晴笑道:“没法子。”魏玄贞道:“你刚才还说……” 婉晴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刚才有的,现下,没啦。”魏玄贞大怒,却听楚天渊道:“我已安排停当,愁得什么,没的为这丫头耍笑。”婉晴知他也必为此心忧,却佯作不以为意,便笑道:“是啊。魏叔叔卜上一卦,不就有法子了?” 第59章 金蝉脱壳(4) 魏玄贞心下气结,但知她定有妙计,只得忍气笑道:“婉儿丫头蕙质兰心,叔叔知你定有法子……”婉晴悠然道:“算啦,还是那句话,依我三个条件。”魏玄贞道:“莫说三个,三十个也依。”婉晴道:“第一件,为凌大哥解毒。”魏玄贞道:“毒不是解了么?”婉晴嘴角微扬,道:“既然如此,婉儿便无话可说了。” 那“无影针”入体之后,内劲之效不过盏茶,发丝刚而复柔,如汗毛般生入肌理之内,毒入骨髓,非得楚天渊以内力催逼,更无他法。魏玄贞便道:“好,依你。”婉晴俏脸生寒:“你内力又不济事。”楚天渊哼了一声,便将一道真气透入凌钦霜肩头。 婉晴道:“别捣鬼,他若不醒,本姑娘可不依。”楚天渊淡淡道:“楚某何等人物,还能欺你一个娃娃不成?”他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魏玄贞老脸一热,斜睨他一眼。忽听噗的一轻响,楚天渊道:“行了。” 不一时,凌钦霜悠悠醒转,但觉头脑剧痛,眼前漆黑,正自茫然,胸口倏麻,便动弹不得。 虽在暗中,婉晴也察觉到凌钦霜睁开眼来,喜道:“凌大哥,你还好么?”凌钦霜一惊,道:“婉儿!你怎么……”婉晴悠悠一叹,并不说话。楚天渊封了凌钦霜哑穴,道:“毒已解了。”婉晴道:“好,楚叔叔果然守信。第二,出谷便分道扬镳,不许找我们麻烦。”魏雍容闻言酸妒不已。魏玄贞心中暗骂:“想得倒美。”口中却道:“依你。” 婉晴道:“第三,你们究竟为何要反?”楚天渊闻言眼光一闪,魏玄贞却心道:“谋反自为了篡权,还有什么可问?”但既听她这么问,想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她必也不信,便道:“此事说来话长,出得谷去,再细细说与你听。”婉晴点头道:“也罢,且听妙计。” 萧成率船队出得影壁峡,但见日薄西山,江水铄金,蜿蜒穿林而过。远远望去,见那渔船隐隐便在黑压压的林间,当下加紧追赶。不一时出得松林,水流渐宽,淌入群峰环抱的一道峡谷之中,峡内设有十道栅栏水门,阻流断水,封住谷口。几艘大船泊于岸边,守卫吆五喝六,正自喝酒谈天。 众人见谷口未启,那渔船却无影无踪,一时面面相觑。 萧成登岸相询。众弟子停杯投箸,纷纷上前施礼,却均道楚、魏二人未曾到来。众人疑云大起,眼见渔船驶来,且若要出谷,除此断无二路可走,他们却能遁到何处?一时议论纷纷。 一弟子道:“弟子们但见彩花绽放,便即封谷,并未见得一人到来。”萧成闻言望着谷口,神色越发阴晴不定,良久方吐了口气,道:“搜!” 月色流银,微风拂波,天垣剑谷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影壁峡内,蓦地闪出五道人影,足踏银波,飘然而飞,霎时掠过湖面,落到岸上。婉晴咯咯笑道:“怎样?”魏玄贞听得谷中嘈杂一片,眼前却死寂无人,不禁赞道:“丫头果然聪明,叔叔服了。” 当时峡谷之中,魏楚二人听从婉晴之计,便携三小纵上半山崖壁之间。峡里虽暗,对二老来说却非难事。到得半山,再将大石推落渔船之上,一一叠垒。二人内功深湛,发力灵巧,大石下落几乎无声。最后借掌风将满载大石的渔船推动,便算伪装已毕。 渔船顺水漂流,其上大石几愈千斤,又岂能行久?不一时便于松林之间沉没。一来林间水道蜿蜒曲折,二来天色将暮视线不明,三来大石之状酷似人形,是以这偷梁换柱之船终未被发觉。 然五人在半山苦候,滋味却颇难熬。其间谷众穿梭往来,几乎来谷口搜索,直折腾了大半夜,才分批返回。五人听得外面再无声息,才大摇大摆地出来。 婉晴道:“可以把凌大哥的穴道解开了么?”魏玄贞低声笑道:“这如何使得?你有智,他能武,配出个允文允武,却不是给我家雍容凭空树敌么?”婉晴听到最后一句,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却不禁偷瞄了凌钦霜一眼。魏玄贞瞧她神色,早知已全盘猜中,转头却见魏雍容落在后面丈外,好似心不在焉,并没听见,心下暗叹口气。 忽听楚天渊道:“婉儿之计虽妙,却太过麻烦。”婉晴道:“得鱼忘筌。”楚天渊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到得谷口,见无一人,楚天渊抚掌三声,却见十几人从暗处钻将出来,道:“弟子等已将碍事之徒麻翻,专等楚垣主到来。”楚天渊道:“辛苦了。”又向婉晴望去,显然是说,便算不用你计,我也早有退路。婉晴见他神情,自明其意,冷笑一声,撅嘴不语。 来到水门边,却见两岸楔形木桩上各设一个巨轮,巨轮之内套有细小齿轮,其间套有绳索。楚天渊道:“动手!”众人应声转动巨轮,但听吱吱之声不绝,绳索随之拉伸。因其彼端连在首道水门底端,故只转数匝便牵动水门,将之拉起。而水门顶端亦有绳索,彼端与十丈外的次门顶端相连。借首门掀开之力,次门便反向开启。如此环环相扣,绳绳相连,十道水门渐次而开。 诸弟子将一艘大海船拖入水中。这海船漆得金碧辉煌,极为豪华,在夜幕之中闪着缕缕金光。那弟子道:“粮食清水俱已齐备,弟子等愿为垣主赴汤蹈火。” 楚天渊微微颔首,却见婉晴目带嘲意,瞧了众弟子一眼,扶凌钦霜入舱,当下便命扬帆启程。魏玄贞事前却也不知楚天渊早有退路,虽觉诧异,却无心细想,自将魏雍容唤入己舱。 舱中烛火昏暗,摇曳不定。婉晴目澈如水,托腮望着凌钦霜。凌钦霜虽穴道未解,口不能言,但对今日一切大都知悉,此时靠在桌边,思绪潮生,也自望着婉晴。 第60章 金蝉脱壳(5) 二人凝望半晌,婉晴幽幽一叹,道:“凌大哥,日间要不是你,我定为二位叔叔抓住了。”见他眼珠连转,顿了顿,又道:“其实,你本不该强出头的,便算二位叔叔将我挟持,也自无妨。他们口气虽硬,心里却怕得紧呢。除此之外,还有,还有,就是……就是我一定要出谷。”说到这里,目光坚毅决绝,半晌复又微暗,道:“可爹爹的话你也听到了,唉,我只有出此下策。可你当真不值……不必为我送了命……”说到这里,他见凌钦霜目光坚毅,不由一笑:“我知道你心肠好,便算素不相识之人,也必义不容辞,是么?”凌钦霜欲要点头,奈何活动不便,却听婉晴叹了口气,轻轻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下你替我挡了针,为我中了毒,也算扯平啦。便算你只是为了报恩,我也高兴得很。” 凌钦霜望着她一双秀目,听着这一番话,只觉双颊滚烫,心潮澎湃,此时便算他尚能开口,也不知说些什么。忽听脚步声响,婉晴面色一紧,只听门外有人笑道:“婉儿。”却是魏雍容。 婉晴略一沉吟,起身说道:“有事么?”魏雍容道:“婉儿,你饿了么,这是你最爱吃的……”话音未落,婉晴已截口道:“我不饿,你不准进来。”魏雍容叹了口气,道:“婉儿,你还在怪我么?”婉晴淡淡道:“小女子哪敢怪你魏少爷?”魏雍容叹了口气,道:“你这么说,那便还是怪我了。好婉儿,难得见你一面,我有一肚子话想与你说呢。”他听婉晴并不吱声,又道:“我进来啦。”婉晴冷冷道:“你敢进门半步,我便叫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魏雍容干笑两声,柔声道:“婉儿,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当真不知么?”婉晴哼了一声,又不作声。魏雍容又道:“你说说,从小到大,我对你如何?当年你淘气,坏了观测仪,撕了星图。伯父大发雷霆,哪次不是我替你揽过受罚。我虽挨了打,但见你平安无事,心里便快活得很。” 婉晴道:“你对我怎样,你我心里清楚。” 门外沉默一阵,又道:“那次的事乃是天大的误会,我也向你道歉了。可近年来,你常常出谷不说,便算回来,也总躲着我,好容易说上话,却也面笼寒霜,爱理不理的。好妹妹,你可知见你这般模样,我心里可有多疼么?”婉晴道:“少来甜言蜜语的,你的好妹妹都在等你呢,这次既然出来,你大可挨个疼去。”魏雍容叹道:“你果然是在吃醋么?”婉晴目光一寒,呸道:“你便算找一千一万个,又与我有何相干?”魏雍容道:“是啊,那些女人不过过眼云烟,又怎及得上你我之情?”婉晴怒道:“你竟拿我与那等女人相比?”魏雍容默然半晌,方幽幽叹道:“我便找得千个万个,你也不在乎。但你只找得一个,我心便如针刺一般……”婉晴听了这话,不觉蛾眉紧蹙,沉吟不语,半晌缓缓坐下,道:“你走吧,我不想听你说话。”魏雍容忽而嘻嘻一笑,道:“不过我知道,你这么做,都只是在气我罢了。”婉晴哼了一声,道:“本姑娘哪有闲心与你置气?快走!”魏雍容沉默许久,才道:“婉儿,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脚步声悠悠远去,再无声息。 婉晴轻轻吐了口气,双眼微阖,神颇倦怠。默坐良久,倏尔吱呀一声,烛影摇移,一阵寒风破窗卷入。婉晴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却见凌钦霜正自凝视自己,神色茫然,不觉脸上微红,起身关了窗,走出门去。不一时手提一个食盒转回,微笑道:“你饿了么,这儿有些吃的。” 凌钦霜一日未食,早饿得发昏,但知穴道未解,身子不便,却见婉晴从盒中端出一盘牛肉,以箸夹了,送到自己嘴边,笑道:“请吧。” 凌钦霜见她举止温柔,不觉耳根羞红,忽听门外有人轻咳一声,道:“丫头,吃完了么?”婉晴微觉慌乱,忙自起身,却见魏玄贞推门而人,讶然道:“还没吃完么?” 婉晴笑道:“怎么,又碍魏叔叔什么事了?”魏玄贞笑道:“孤男寡女,深宵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婉晴玉颊飞红,低下头去,凌钦霜闻言越觉尴尬。 魏玄贞呵呵一笑,道:“丫头,跟我来。”婉晴轻哼道:“与你共处一室,便成体统了?”魏玄贞道:“只到外面吹吹风,顺便与你说说那第三件事。”婉晴打了个哈欠,笑道:“侄女不及魏叔叔神功盖世,劳顿一日,实是倦得很,那事明日再说不迟。” 魏玄贞哼了一声:“也罢。”转身便走。婉晴叫道:“且慢。”魏玄贞道:“怎么?”婉晴道:“他的穴道……”魏玄贞道:“明朝自解。”婉晴笑道:“魏叔叔不敢解穴,莫非怕他跑了不成?”魏玄贞哼道:“少来激我。”反手虚点一指。凌钦霜只觉胸口一麻,干咳几声,穴道已然解了。 婉晴赞道:“好俊功夫,魏叔叔教教我好么?”魏玄贞笑骂道:“你这丫头,你爹的‘万古流空’你都不学,却眼馋魏某的‘天梭指’?”婉晴笑道:“其实,侄女却对魏叔叔另一门绝学神往久矣。”魏玄贞道:“什么绝学?”婉晴正正经经道:“‘彻夜不眠神功’。”魏玄贞闻言一怔,婉晴又笑道:“听说很难吧?神功三要,一者通宵达旦,筹谋造反;二者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三者苦练经年,无日无断。有此三要,或可功成吧。” 魏玄贞越听面色越难看,眼光冒火,瞪着婉晴。婉晴却不在意,依旧言笑晏晏:“可照我说,魏叔叔这神功却还没到家。韬光日日,却得倾家荡产;养晦年年,反落冷风孤船,试问月色入怀,怎生得眠?悔哉恨哉,反侧辗转。唉,侄女纵心向往之,却无耐心,岂敢妄食牙慧?魏叔叔,且去与楚叔叔继续修练吧。更上层楼,指日可期,侄女先行恭贺了。” 她这番话娓娓道来,却无一字不阴损恶毒,只气得魏玄贞浑身发抖。但她所言句句为实,偏又反驳不得,怒哼一声,甩袖而去。 第61章 金蝉脱壳(6) 凌钦霜对魏玄贞殊无好感,此时见被婉晴奚落一番,不禁笑道:“婉儿,这话解气。”婉晴嫣然一笑:“谁让他对爹爹无理,又害你我沦落至此,本姑娘睚眦必报,何况如斯?”又问道:“凌大哥,那毒可解了么?”凌钦霜凝心自视,道:“应无大碍……”“碍”字方出,心头忽跳,丹田一道炙气猛然上涌,直钻心口。凌钦霜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见汗。 婉晴见他神情有异,忙道:“怎么了?”凌钦霜却觉那炙气似极“赤炎真气”,不愿让她担心,强笑道:“不碍的。”暗运内息,强自压制。婉晴哼道:“楚叔叔定未为你驱毒,明日我去索要解药,顺道也数落他一通。” 那道炙气却只一瞬,微渺已极,虽有扩张之势,却无肆虐之威,须臾便为浩瀚无极的“忧郁飞花”化解无踪。凌钦霜长舒一口气,道:“没事了。”婉晴打了个哈欠,笑道:“好啦,我实是乏了,你可别占我便宜。”凌钦霜耳根一红,却见婉晴嫣然一笑,伏案便自睡去。 凌钦霜望着佳人睡靥,见她渐入梦乡,心旌微荡,寻了件貂衣为她披上,吹了烛火,靠椅而眠。他不便独自而食,纵然饥饿,也只强忍。船舱为淡淡香气充盈,也不知是肉食之香,还是女儿体香。凌钦霜但觉沁人心脾,辗转之际,回想方才那道古怪真气,不时探手入怀,摸到那破碎锦盒,更觉万虑潮生,睡意全无,直至四更天上,才算朦胧睡去。 次晨醒转,婉晴却不在舱中。但觉腹中倒不似昨夜那般饥饿,见那食盒已然不见,微感诧异。坐得半晌,见婉晴兀自未归,心下起疑,只怕出事,忙自出舱。 到得甲板,举目望去,但见红日如轮,长河如线,遥遥北去。只站片刻,便觉冷风凄凄,寒意漫生,当下寻到一名舵手,问道:“婉儿姑娘呢?”船上舵手均是魏楚二人手下,闻言没好气道:“不知道。”凌钦霜又问几句,那舵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凌钦霜一无收获,转到后舱时,却见婉晴以手持竿,垂于河中,意颇悠然。凌钦霜见她无恙,心下一宽,也不愿搅她兴致,便静静站在舱口。 他对钓鱼一窍不通,看了许久,却未见一尾上钩,微觉气闷,但见寒风吹起她淡淡黄衫,缕缕青丝,只怕受凉,便自去取了貂衣,复又转回。未行两步,忽听甬道深处传来细微人声,不觉微奇,蹑足来到一面舱壁前,附耳去听,却听楚天渊道:“昨夜可好?” 魏玄贞哼了一声,道:“何好之有?袁天鸣眼见授首,不想功败垂成,我实心有不甘。”楚天渊道:“天意难违,不必烦恼。这剑谷谷主之位,当得固佳,不成也自无碍大局。”魏玄贞奇、哦了一声,道:“大局?什么大局?”楚天渊道:“天垣剑谷不过荒山野谷,便算当得谷主,也不过山中称王,又有何益?”魏玄贞哼道:“却也胜似眼下无容身之处,无立锥之所。”楚天渊道:“魏兄弟精通易理,却连否极而泰之理也不明白?” 舱中寂然一阵,楚天渊忽道:“魏兄,且与你看样东西。”魏玄贞喃喃道:“癸未,离下乾上,同人……这……”自语半晌,又道:“谶曰:朝无光,日月盲。莫与京,终旁皇。这是……”楚天渊道:“你再看看这个。”沉默时许,魏玄贞沉吟道:“这些却是何意?”楚天渊缓缓道:“还记得年前托你们办的大事么?”魏玄贞哼道:“废话,什么天下局势、何人掌权,为了这等屁事,教我父子……”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啪的一声,似是打碎了杯子。却听楚天渊笑道:“明白了?”魏玄贞道:“这……这却从何而来?”声音已然微微发颤,显是极为震惊。楚天渊道:“乃天罡公所留。” 凌钦霜听得那几句诗不像诗,词不像词之语,心下纳罕,不知魏玄贞何以如此激动,凝神细听,舱中却再无声息,不得已转回船尾,见舢板上竟已多了四尾大鱼。未几钓线忽颤,婉晴信手举竿,又一尾鲤鱼上钩。 凌钦霜见那鱼跳跃不止,却不得脱,心下一叹,快步近前。却听婉晴轻轻笑道:“刚才干么去了?”说着转过身来,嘴角含笑。 凌钦霜道:“我去……”婉晴看到他怀中貂衣,脸儿一红,轻声笑道:“我不冷的。”忽而眼波一转,抢过貂衣,笑道:“不过,这却有个极好用处。”说罢俯身将五条鱼裹在衣里,笑道:“这鱼儿活蹦乱跳,滑不留手,我正愁带不走呢?”凌钦霜哭笑不得,叹道:“彼时鱼跃,亦可怜乎?”婉晴微怔,笑道:“彼贪饵而来,乃是自取。我去蒸鱼了。”当下进了后舱。 凌钦霜背风立了半晌,便自回舱。过得半晌,但闻一阵香气飘来,婉晴端着托盘,推门笑道:“鱼来啦!”凌钦霜道:“好香啊。”婉晴笑道:“银河里鲜鱼甚丰,我从小爱吃,手艺也还说得过去,你且来尝尝。”凌钦霜笑道:“我早饿了。”举箸挟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他平素饮食甚简,菜好菜坏原也不怎么分辨得出,抬头见婉晴正自凝视自己,目含期盼之色,便道:“真是好手艺!” 婉晴咯咯一笑,道:“不可怜了么?”凌钦霜微微苦笑。婉晴叹道:“贪饵而致死者,岂独一鱼哉,却何怜之有?”说罢自尝了一口,却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运河水质不好,肉质也差。我去拿饭了,你先吃吧。”比及婉晴归来,凌钦霜已连尽三条,见状讪讪道:“不好意思,把你的鱼也吃了。”婉晴笑道:“你若喜欢,明日我自做便是。”凌钦霜嗯嗯连声。婉晴只吃一点,便笑吟吟看着。 凌钦霜吃罢说道:“可麻烦你了。”婉晴道:“没什么,你爱吃便好。谷里人人都比我做得好,没人吃我的鱼,除了我娘……”说到这里,眼圈微微发红,自出舱去了。 第62章 市井风尘(1) 此后数日,凌钦霜每每醒来,婉晴便已将鱼送到舱里。鲤鱼做法不一,红烧、醋熘、清炖、香煎,各有一番滋味,每日绝无重样。凌钦霜自是津津有味,赞不绝口,但觉便算皇宫御膳,也不过如此。 这日婉晴心情大好,觅了些石子,在船头打起了水漂儿。她精通此技,手法高明,一子飞出,常能七起八落、八起九落。凌钦霜在旁看得佩服,上前请教。婉晴便笑着教他此中法门。凌钦霜一听便会,打起来却荒腔走板,石子入水便沉,至多不过一起二落。婉晴便讲解其中关键,如何施以巧劲平劲。练了半日,凌钦霜方渐领会,已能四起五落。又过几日,二人几乎旗鼓相当,闲时便自相互比试。 闲聊之时,凌钦霜得知,天垣剑谷地处江南东路群山之中。海船出谷西进,自钱塘江口转而向北,现今正驶于京杭运河之上。此处水道多有暗礁,终日不见帆影。凌钦霜心中奇怪,不知此行目的何在。 日间无事,凌钦霜便自苦练万古流空剑法,但因对天象毫无涉猎,只是事倍功半,毫无进展。婉晴得知此事,先是一怔,继而喜道:“我虽怠于习武,天文星斗却还知道一些,可以与你讲讲。”于是二人一个讲,一个听,婉晴家学渊源,舟中长日,往往一讲便是数个时辰,高兴处说得意兴神飞,物我两忘。夜间二人靠在船尾,指点星空,言和意顺之余,携手偎依也无所觉,往往后半夜方自就寝。 天道变幻莫测,博大精深,婉晴所知也不过沧海一粟。凌钦霜初时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所云,然得婉晴每日乐此不疲,孜孜以授,渐也初窥门径,偶能提出独到见解。 他习天文,只为运剑,多日来苦练自悟,已渐能幻出武仙、北斗、天龙、天弓等十数中剑势。 魏楚二老却终日深居简出,起初尚能得见魏雍容,后来他也绝少露面。婉晴甚觉奇怪,暗中窥视了几次,却全无结果,不觉但生开溜之念。 这日尚在梦中,凌钦霜忽为一阵巨响惊醒,与婉晴登上船头看时,原来此处却是一道险滩,楼船搁浅,竟再难以前行。楚、魏二老与魏雍容闻声而出,见状也自相顾愕然,不知如何是好。 婉晴道:“二位叔叔要去哪儿?还要行船么?” 魏玄贞道:“此去路途非短,岂能不假舟楫?” 婉晴道:“那便须得纤夫拉纤。” 楚天渊怪道:“什么纤夫?”他从未涉世,自不知晓拉纤之事。 凌钦霜叹道:“大船若逢逆流险滩,便需纤夫在岸拖拉。”婉晴四顾,但见四野烟水茫茫,毫无人迹,道:“可这初冬时节,何处去寻纤夫?” 魏玄贞却知此理,便向一旁舵手喝道:“都给我上岸去拖!”婉晴道:“这船如此沉重,单这几个废物,何足济事?”魏玄贞道:“那你说如何?” 婉晴尚自沉吟,忽听遥遥传来一阵号子声:“嗨,嗨呦呦,嗬嗨,拖呀……”回荡运河之上。几人来到船尾,定睛看去,却见纤道上一排排纤夫背着缰绳,口中发出惊天动地的吆喝,正拖拉一艘大船而来。纤夫有老有少,虽是寒冬,人皆脱得赤条条的,老者胡须斑白,颜苍形销,少者不过弱冠,满身血痕。河风裹着衰草阵阵狂舞,砭肌刺骨,但人人面色坚毅,沉步弯腰,迎风而前。 婉晴自感狼狈,转过了头不敢去看。魏雍容紧了紧大衣,皱眉道:“便是这等人了?又顶什么用?”婉晴不由哼道:“他们不顶用,魏少爷自己拉啊。” 说话间大船愈近,凌钦霜见船头竖着一面小旗,上书“花石纲”三字,心头一凛。忽听岸上有人骂道:“你这打不死的顽囚,快给我拉!大过年的,偏教老爷陪你喝风挨冻!” 几人看时,只见一名锦衣汉子怒喝连连,随后几名差役藤鞭挥处,啪啪连抽在一名少年纤夫背上。 队尾一名老纤夫喘息道:“龚老弟,积积阴德吧……”话音未落,头上早挨了一鞭。那锦衣汉喝道:“谁是你老弟?也不知那厮瞎了狗眼,雇了你这等废物,不想干滚蛋!”说着飞起一脚,便将那老纤夫踢倒在地。 众纤夫为之大震,官船便即一滞。那锦衣汉又喝道:“少这厮一个,便拉不动了?” 众纤夫皆不作声,埋头苦拉,官船复又缓缓前行。 那老纤夫挣扎起来,叫道:“龚老爷,行行好。我孙儿几天没进米了,小老儿好容易找到活干,您若赶我走,却要他怎么活……”说话间老泪纵横。 锦衣汉呸了一声,哈哈大笑:“叫你闺女去当婊子啊,老爷让她再生几个,保准你老天天有活干!” 随行几役纷纷大笑。老纤夫只是磕头。 一役骂道:“老不死的,浑没半点气力,活着何用?便是有你这厮,老爷的船才会落在最后……”说着连抽不辍。 锦衣汉一摆手,道:“罢了,念在同乡一场,用你无妨。工钱么,一月一贯。” 那老汉猛一抬头,瞠目道:“这……这……” 却听先前那挨打少年纤夫咬牙叫道:“姓龚的,你丧尽天良……” 众役大怒,便要抽打,锦衣汉却笑道:“骂得好!你这厮,三月一贯!” 那少年青筋直暴,叫道:“你……” 锦衣汉道:“五月一贯!” 那老纤夫劝道:“孩子,别再说了……”泪水滚落,霎时滴水成冰,凝在老脸之上。 凌钦霜不觉怒火中烧,蓦地抢至近前。锦衣汉一惊,怒道:“你这厮哪儿冒出来的?” 凌钦霜一言不发,一把拿住他心头,喝声“起”,便将他掷了出去。锦衣汉直飞出四五丈外,扑通一声,摔入河里。几役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却为凌钦霜一股脑丢进河里,扑腾不已。 凌钦霜喝道:“滚,若再敢欺压良善,必取尔等狗命!”锦衣汉哪里敢应,由几役扶着,跌撞去了。 众纤夫见状瞠目结舌,半晌纷纷抛了绳索,跪地叫道:“这便如何是好!”竟皆号哭起来。 凌钦霜一时错愕,愣在当场,见婉晴飘然上前,便道:“婉儿,这……” 婉晴皱眉道:“那是官船,你这么做,岂非断了他们生路么?” 凌钦霜道:“花石纲劳民伤财,毁了便如何?” 婉晴道:“你自不怕,官府若来问罪,他们怎么办?”凌钦霜一时语塞。 第63章 市井风尘(2) 婉晴略作沉吟,便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前面大船搁浅,烦劳大伙儿帮忙。只一趟,一人一两纹银,可愿干么?” 众纤夫闻言,一时面面相觑。一老汉嗫嚅道:“大小姐不是诓我们么?” 婉晴入怀取了银两,道:“只要大伙儿完工,这银子便都是你们的。”众纤夫方始置信,眉开眼笑,当下抢着便随婉晴前去套船拉纤。 楚天渊一声令下,霎时“嗨,嗨呦呦,嗬嗨,拖呀……”的号子声远远传了出去,直干云霄,豪迈之中,自有一股悲凉。 凌钦霜见几名老者脸涨通红,肩头为粗索磨出深深血痕,心下不忍,当下上前相帮,奋力拉纤。只拉得数下,肩头掌心亦已破皮。 婉晴暗叹一声,见得魏楚三人并一众舵手自在船头指点谈笑,便叫道:“喂,你们也来帮忙!” 魏玄贞笑道:“老爷出钱,奴隶出力,乃是天经地义。” 魏雍容道:“是啊,天下间哪有少爷替奴才干事之理?婉儿,外面风大,你快上来吧。” 婉晴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自回纤道去了。 约摸一个时辰,楼船终过浅滩。众纤夫欢声雷动。婉晴便一一纷发银两。众纤夫双眼放光,磕头不已,穿了破衣烂衫,生起火来,各自围烤。 凌钦霜内功底子不弱,却亦觉浑身散架,软在地下,一时喘气不已。婉晴静静坐在他身畔,用手帕替他包扎掌心伤口。凌钦霜叹道:“不碍的。”婉晴道:“你解开衣衫,给我瞧瞧肩上伤口。” 凌钦霜不觉羞赧。婉晴道:“大伙儿都坦胸露背,凌大哥却怕什么了?”不由分说,伸手便给他解衣襟。 凌钦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他肩头为纤索所磨出血,此时血水凝结,早将破碎衣衫凝住,加之汗浸盐汲,本已奇痛难忍,婉晴一拉之下,连襟带肉,登时血水长流。 婉晴一时错手,泪珠登时滚落。凌钦霜忙道:“别哭别哭,我没事。”欲要为她拭泪,却是不敢。早有纤夫上前为他包扎。 先前那老纤夫叹道:“咱们贱命一条,全赖卖力糊口,死不足道。这活却哪是公子爷这等贵人干的?” 凌钦霜叹道:“我与大伙一般,可不是什么贵人。” 那老汉忙道:“公子爷休要说笑!您二位手眼通天,怎么不是贵人?” 凌钦霜见他须发斑白,叹了口气,问道:“老丈干这行多久了?” 老汉笑道:“多久了?从五岁起,也有六十几年了吧。”凌钦霜不觉叹了口气。 一名壮汉笑道:“这老不死的,有儿有女有孙子,也不愁什么。小人若能讨个媳妇,那可谢天谢地了。” 凌钦霜道:“老丈既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何故还要在此奴役?”那老汉喟然道:“那不肖子年前拉纤,遇上涨水,被船压死了。不然老朽一把老骨头,大过年的,何必再来拼命?”凌钦霜掐指算来,今日果已是大年初一,一时唏嘘不已。 一名壮汉道:“还是那姓龚的好命,咱们怎就没这造化?”众纤夫忙了半天,原本累得很了,可一提起这姓龚的,俱都有了精神。另一壮汉骂道:“那厮没心没肺,狗一般的东西,你却羡慕什么?”那壮汉呸道:“谁羡慕了?我只不忿。发迹还自罢了,谁想却如此不念旧情。” 凌钦霜知他们口中那姓龚的便是先前的锦衣汉,闻言微诧。婉晴收泪问道:“那姓龚的是什么官?” 先前那挨打少年恨恨道:“说起那畜牲,和我们原也一般,都是纤夫。只因弄得一块破石头,为官府看中,充作花石纲,就此巴上官府,乌鸦成了凤凰。后来也不知如何弄得这制使的差事,越发的嚣张。此番差人畏寒,却将咱们雇来。哼,来日等我阿武发迹了,定将他抽筋扒皮,给叔伯们出气。”一老汉道:“有活干,有钱赚,还牢骚些什么?”又一壮汉笑道:“怕只怕你这灰孙子投胎转世,也没这造化。”众人皆笑了起来。 一老汉忽哼了一声,道:“你们高兴得早了吧,待会那姓龚的带人来抓,保命尚属未知,还谈什么发迹?” 这话好似冷水兜头泼下,众纤夫一时相互呆望,没了言语。婉晴道:“大伙放心……”话未说完,那老汉已接口道:“古人说得好:‘生者哭,死者笑’。又有什么不放心了?”神色间极为漠然,好似于生死之事全然不索于怀。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婉儿,咱们该启程了。”却见魏雍容裹着大衣,兀自瑟瑟发抖,走上前来。见婉晴如有不闻,瞥了众纤夫一眼,目露鄙夷之色,道:“婉儿,这厮们衣不蔽体,野人一般,与之混迹一处,岂不蒙羞?” 众纤夫正自担心,忽听得这句讥嘲言语,心下都不禁大怒,向他怒目而视,但见他衣着华贵,却谁也不敢发作。 婉晴横了他一眼,沉吟未语。凌钦霜自知此事因己而起,不能袖手,正自沉吟善法,忽听那少年纤夫大声道:“与其待死,倒不如便把这花石纲分了,投奔银龙门去!”众纤夫闻言都是一愣,更无人作声。 凌钦霜听得“银龙门”三字,心头一凛,却听魏玄贞远远道:“婉儿,还要叔叔来请么?” 婉晴应道:“就来啦!” 凌钦霜道:“还要跟着他们么?” 婉晴低声道:“那是自然,他们心中有鬼。”又向众人道:“大伙儿如不愿落草,便快快逃吧。我这里还有些银子,足够数月盘缠,去到他处做些小本生意,也该不难糊口度日。各位放心,小女子自有计较,管教那姓龚的不敢来找麻烦。”当下散尽银钱,遣散众人。 一众壮汉见说,心头打鼓,口中却是千恩万谢。几名老纤夫叹道:“一把年纪啦,还能去哪儿?死在纤夫石畔,也算落叶归根。”各自搀扶,蹒跚去了。 凌钦霜望着众纤夫的背影,心头颇不是滋味。却见婉晴上了官船,也自随上,但见满船尽是各色太湖石,不由大皱其眉。婉晴笑道:“看着便不顺眼,砸烂才好。”说着搬起一块大石,丢入江中,又道:“凌大哥,你也来。” 凌钦霜不明所以,婉晴道:“咱们将船毁了。狗官失了花石纲,必然杀头。便算牵连,也必牵连那些怠惰差人。” 凌钦霜大喜,当下奋力几下推震,桅杆断折,砸将下来,官船登时化为断木,不成模样。满船花石自也沉诸河底。 凌钦霜此前诸事不顺,这时打得兴起,又将旗子折了,总算聊以遣怀。但想到纤夫之劳苦,感喟良多,回到船上,颇觉闷闷不乐。 第64章 市井风尘(3) 又过十余日,河上帆影往来,舳舻接踵,交通愈盛。 这日婉晴坐于船尾垂钓,凌钦霜在旁相陪,过得一阵,见婉晴时望流云,时摇钓竿,好似心不在焉,便道:“你怎么了?” 婉晴面露忧色,道:“凌大哥,我心里好不踏实。” 凌钦霜问:“还在想那些纤夫么?” 婉晴撅嘴道:“在想他们的是你吧。” 凌钦霜叹了口气,默然不语,却听婉晴自语道:“不知楚叔叔却在忙什么,既不看守,又不下手,就不怕咱们跑了?” 凌钦霜听她一说,也颇有同感。 婉晴又道:“昨天下午我去找二位叔叔,你猜他们怎么说?” 凌钦霜道:“怎么说?” 婉晴粗着嗓子道:“‘这事不用你管,要走便走,船上自有小舟,叔叔到时亲自送行。’” 凌钦霜听她学着楚天渊的阴森口气,不觉一震。 婉晴又道:“我看他那模样,可吓坏了,钻回舱里,一夜都没睡好。” 凌钦霜忽地想起一事,道:“那日听楚天渊说道,谷主无碍大局,还听魏玄贞念了几句不伦不类的诗。” 婉晴道:“什么诗?” 凌钦霜说了。 “果然有鬼。”婉晴蛾眉微蹙,沉吟道,“癸未不过年月,暂可不理,离下乾上,异卦相叠,却乃同人之卦,离为火,乾为天,火下天上,上下和同,只不知可有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说到这里,忽地面露喜色,道:“嗯,眼下咱们便在运河,又是二人同行,正应‘利涉大川’之言,此乃大吉之兆,只要同心,定可断金。魏叔叔当真卜得好卦。” 凌钦霜似懂非懂,问道:“你说是为我们卜的卦?” 婉晴笑道:“可不是么,他们怎有这般好运?”忽又皱眉道:“可‘朝无光’什么的,既与天下政事有关,这我可不清楚啦。” 凌钦霜道:“我这几日也曾寻思,却毫无头绪。”婉晴沉吟半晌,忽地拽住凌钦霜衣袖,道:“凌大哥,我估算行程,明日便抵苏州。咱们今夜便走吧。” 凌钦霜见她神情有异,怪道:“怎么?” 婉晴道:“若那同人之卦是为他们卜的,可便糟啦,魏叔叔最迷此道了。”说到这里,忽又蹙眉自语道:“可他们有三人,不合此卦之象,到底……哎呀,不管啦,总之三十六策,走为上计。” 凌钦霜虽然好奇,却也不愿再多生事端,见她这般紧张,便道:“何不即刻便走?” 婉晴嗔道:“苏州尚远,便再利涉大川,你我却能驾舟穿梭舳舻之间么?”凌钦霜不由一笑。 二人商议已定,当下收了钓具,自回舱歇息。但见窗外渐暗,帆影渐稀,方欲动身,忽听门外有人道:“丫头。”却是魏玄贞。 婉晴一怔,道:“有事么?” 魏玄贞悠然而入,说道:“二位可有私逃之意?” 凌钦霜心中一颤,却听婉晴笑道:“昨天楚叔叔的话算也不算?” 魏玄贞道:“当然。” 婉晴道:“那便算不得私逃了,就此告辞。” 魏玄贞大剌剌坐下,淡淡道:“这般急么?” 婉晴笑道:“要反悔么?是了,这原也是魏叔叔的拿手好戏。” 魏玄贞道:“现下危机已除,扣着你也无用。只是魏某尚有一桩心事未了。” 婉晴淡淡一笑,道:“万古流空?” 魏玄贞赞道:“丫头果然聪明。” 婉晴道:“你们谋反便是为了这心法?” 魏玄贞道:“只消道出心法,二位去留自便。” 婉晴笑道:“叔叔以为,婉儿会有心法么?” 魏玄贞嘿然道:“你自没有,他却有……”话音未落,五指成爪,倏地便向凌钦霜咽喉抓来。 凌钦霜自他进舱伊始,便全神戒备,见状只退半步,双掌微错,骈指如剑,反点他手腕。 他一出手,便觉颇有精进,正要发力,却见魏玄贞手臂骤缩,身形斜掠,欺到婉晴身畔,轻轻便扣住她脉门。凌钦霜不及相救,心头微乱,叫道:“放开她。” 却听婉晴笑道:“魏叔叔,对付婉儿还用这么麻烦吗?” 魏玄贞笑道:“你这丫头武功不济,却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婉晴道:“万古流空乃是镇谷之宝,他如何会有?” 魏玄贞哼了一声,道:“我本尚存三分疑窦,但见你出手,分明便是苍龙剑意。万古流空除了剑谷谷主,素来不传外人,萧老儿私练已是死罪,竟还将此剑法传授于你,哼,简直胆大包天!” 凌钦霜道:“萧前辈所授万古流空仅是招式,并未授予心法。” 魏玄贞怒道:“你若只学了架式,不知心法诀窍,又岂能对敌……”话音未落,却听一声轻咳,楚天渊缓缓而入,悠悠道:“魏兄。” 魏玄贞面色一变,道:“你待怎样?” 楚天渊道:“你我之约,还记得么?” 魏玄贞哼道:“我若得了心法,难道我会任你约法三章?” 楚天渊道:“心法若在这小子身上,难道我会让你捷足先登?” 魏玄贞一怔,却见他取出一张纸条,伸到眼前。 魏玄贞一见之下,面色陡变,半晌涩声道:“可信?” 楚天渊道:“你说呢?” 魏玄贞道:“何时传来的?” 楚天渊道:“午后。” 魏玄贞神色阴晴不定,冷哼道:“你待怎样?” 楚天渊面如古井无波,道:“你若有意,此事便当没发生过。否则……那第二十一象之意,原也用你不着。” 魏玄贞面色数变,嘿嘿笑道:“若无我父子的人脉,凭你一人之力便想行那大计,岂非白日做梦。” 楚天渊道:“你既知道,便走吧。”又向婉晴道:“丫头,你们要去自去。小舟在舢板上。”说罢转身而出。 魏玄贞冷哼一声,推开婉晴去了 凌钦霜忙上前道:“你没事吧?” 婉晴轻轻摇头,待魏楚二人消失在甬道尽头,道:“凌大哥,你怎么看?” 凌钦霜道:“什么?” 婉晴道:“他二人的话。” 凌钦霜皱眉道:“我不知道。那纸上写些什么?” 婉晴凝思片刻,缓缓道:“当夜萧成授剑,乃亲见。后数日,观凌习剑,断其仅获剑势,未得心法。今萧成率众而出,且自留意。拜上。” 凌钦霜惊骇莫名,道:“这……当真有细作。” 婉晴道:“决不会错。”手捻鬓发,咯咯笑道:“本姑娘这倒有了兴致,非要弄清他们的大计不可。” 第65章 市井风尘(4) 出得舱来,但见暮霭沉沉,河水凄清,当下将小舟拴在船尾,以备逃生之用。二人见舵手更不拦阻,愈觉蹊跷。寻遍各处,却不见了魏雍容,便抓一名舵手逼问,方知他竟早已登岸而去。 婉晴笑道:“这般趣事,我若不弄个水落石出,怎能安心?小的既跑了,便来对付老的。” 凌钦霜道:“你有什么主意?” 婉晴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子夜时分,二人蹑足摸到底舱,见些许微光透过门缝射出,知二老并未睡下。婉晴一摆手,示意凌钦霜在此等候,凌钦霜握住她手,低声道:“小心点。” 婉晴心神一荡,脸上火热,嗔道:“知道啦!” 忽听舱内魏玄贞道:“是谁?” 婉晴忙将凌钦霜推到暗处,径自近前笑道:“魏叔叔,是我。” 俄而舱门打开。婉晴笑道:“魏叔叔早啊。” 魏玄贞瞪她一眼,道:“早?现下是半夜。” 婉晴悠然进舱,微笑道:“所以魏叔叔起得早啊。古有闻鸡起舞,魏叔叔未闻鸡鸣,便自挑灯夜读,其志堪比古人也。”她在“志”字上说得极重,以为敲山震虎。见得楚天渊正襟危坐,手捧古卷,拍手叹道:“楚叔叔也起啦,所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侄女惭愧得紧。” 魏玄贞向走廊望了一眼,便自闭门,哼道:“什么闻鸡起舞,我们还没睡!” 婉晴啊了一声,道:“侄女忘了,二位叔叔的‘彻夜不眠神功’尚未大成,岂能半途而废?” 魏玄贞道:“丫头,日里没杀你,现下却来送死么?” 婉晴微笑道:“不敢,侄女此来,便是谢过叔叔不杀之恩。” 魏玄贞道:“不见得吧,那小子呢?” 婉晴叹道:“他早睡了。” 魏玄贞道:“还没走?” 婉晴道:“他不熟水性,独自逃走,岂非自寻死路?明日到了苏州,再走不迟。” 魏玄贞道:“你呢?” 婉晴道:“当然随他走了。这些天承蒙搭船,自也要谢过二位叔叔的。” 楚天渊望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十句里没半句是真。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婉晴道:“楚叔叔可是错怪我了,侄女句句肺腑,字字真心。” 楚天渊一挥手,道:“无事自便,我要安歇了。” 婉晴心中暗骂:“老家伙,安息去吧。”口中却笑道:“不急,不急,魏叔叔可有铜钱?” 魏玄贞道:“都让你散去了,哪里还有?” 婉晴眨眼笑道:“无妨,侄女自备了。”掏出一枚,喃喃道:“明日便要分道扬镳,侄女颇为不舍,且来占上一卦,算算运程。”将铜钱翻转数次,说道:“魏叔叔,这个你最在行啦,来看看吧。” 魏玄贞道:“卜卦便卜卦,那番鬼话却说与谁听?” 婉晴笑道:“不说些好话,魏叔叔怎会教我?” 魏玄贞看罢随口道:“天火‘同人’,并无变爻,乃二人同心之象、合作共事之意。恭喜了丫头,你和那小子前途无恙。” 婉晴喜道:“当真么?” 魏玄贞淡淡道:“命理虽由天定,命象却瞬息万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也不必太过当真。” 婉晴笑道:“譬如眼下,侄女之命便不由己,只要二位叔叔有心,大吉立变大凶。” 魏玄贞笑道:“说的不错。” 婉晴道:“那我再给二位叔叔占上一卦。”也不待二老答应,便起卦道:“嗯,这个我识得,乃是离卦。看来魏叔叔命犯离火,必有火光之灾。” 魏玄贞看了一眼,道:“你算的不准。”夺过铜钱,投罢六次,面色一变,并不说话。 婉晴道:“怎么啦?” 魏玄贞道:“此乃天水‘讼’卦,亦无变爻。卦辞曰:‘有孚窒。惕,中吉,终凶。不利涉大川’,故而……”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道:“楚兄……” 楚天渊淡淡道:“善易者不卜,楚某可不信这些。” 魏玄贞叹道:“我却素信此道,每次事前皆要占卜推算,无有不爽。” 婉晴笑道:“那么魏叔叔谋反之前,已算到必会失败了?” 魏玄贞一怔,道:“这……” 婉晴咯咯笑道:“所以啊,这也不是百灵的,您的命理虽由天定,命象却瞬息万变,也不必太过当真。” 婉晴将他所言照搬说出,魏玄贞却越发心焦,道:“你有所不知,这讼卦乾天升于上,坎水降于下,乃背道而驰、事与愿违之象。卦辞说得明明白白,所图之事中乃吉,终乃凶,无论如何变化,终不是吉兆。” 楚天渊闻言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婉晴漫不经心道:“中吉终凶,你们又无大事可图,何虑之有?” 魏玄贞正色道:“我们正在干一件大事,此事关系天下气运……”说到这里,忽听楚天渊重重咳嗽一声,猛觉失言,慌忙闭口,瞪着婉晴,目光百转。 婉晴哦了一声,佯作惊惧,道:“什么?那婉儿便告辞了。鸿鹄之志,燕雀岂敢枉自猜度,我可不想把好好的吉运变成凶兆。”说罢起身,忽地脚下一滑,便向楚天渊身上跌去,楚天渊眉头一皱,随手扶了一把。 婉晴一跃而起,回眸一笑:“多谢楚叔叔。”便出舱了。 婉晴走到拐角,向凌钦霜做个鬼脸,径自去了。凌钦霜则侧耳凝听内中动静。 过得片刻,却听魏玄贞长舒一口气,道:“丫头可走了。” 楚天渊道:“那便就寝了。” 魏玄贞道:“这卦算的,叫我如何睡得着?” 楚天渊缓缓道:“我也觉得蹊跷,那丫头似乎察觉到些什么?故意套我们的话。” 魏玄贞道:“可她去了,咱们也没说什么。” 楚天渊道:“没说什么?若非我拦着,哼……” 舱中寂然半晌,魏玄贞道:“可这‘讼’卦……” 楚天渊道:“你忘了卦辞尚有‘利见大人’之言么?明日便抵苏州,想来雍容已与孟仙游打了招呼,且自养足气力,准与不准,到时自知。” 魏玄贞道:“谋反之事如此周密,尚且功亏一篑,你这大事更无半分把握,只怕……” 楚天渊喝道:“天罡公天机谶语,焉有妄言?此事必践!” 凌钦霜听舱内再无声息,便自悄声离开,回舱却不见婉晴,正自惊疑,却见婉晴冲进门来,叫道:“快走!”凌钦霜不及细问,已被拉出。 方到甲板,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但见船头火光熊熊,噼啪作响,几名舵手身陷火中,挣扎呼喊。 凌钦霜惊道:“怎么回事?” 婉晴急道:“别问,快走!”拉他纵跃上了小舟,解缆扳桨,但见黑烟弥漫,舵手的喊声却已渐渐湮没。猛听喀嚓一声巨响,桅杆从中折断,轰然砸在舷上。 第66章 市井风尘(5) 凌钦霜看得心惊,道:“是你放的火?” 婉晴道:“不是。” 凌钦霜奇道:“那怎么回事?” 婉晴笑道:“我也不知,想必是那离、讼二卦之效。火光之灾,不利涉大川,真是太准了!”说罢咯咯娇笑。 凌钦霜如何相信,又自相询。婉晴笑道:“我本想放一把火,可刚一出来,船头已走水了,想是二位叔叔自己点的,来印证我的卦。” 凌钦霜皱眉道:“这怎么可能,我们快去救人。” 婉晴摆手道:“他们熟识水性,没事的。”当下扳桨疾划。 到得一片芦苇荡中,二人回首望去,但见大火冲天,樯舞帆飞,隐隐见得两条人影飞速奔走。婉晴低声笑道:“报应!” 凌钦霜道:“你这火放得忒也狠了。” 婉晴秀眉微颦,嗔道:“都说了不是我,你要送死,便自游水过去。” 凌钦霜一时语塞,便在此时,蓦见岸上数十道黑影倏忽钻出,向火船急速掠去,不由吃了一惊。尚未回神,河中亦冒出一群赤膊之人,翻游如梭,四下逼近。 只听岸上高声叫道:“留下财宝,便得活命!”余人随之大声吆喝。其时远处港汊间响起呜呜海螺之声,十几条小舟冲波而出,顷刻便将火船团团围住。 婉晴哼道:“看到了吧,火是谁放的?” 凌钦霜心知错怪了她,支吾不语。猛听轰的一声,红光喷洒,只映得河面血红。楼船龙骨烧断,折为两截,船头随波荡得几下,慢慢沉入河底。只听岸上有人发令:“一队下水寻宝,二队、三队登船,格杀勿论!”众人高声回应。 十数条飞抓钩住船舷,便有赤膊大汉攀绳而上,岸上众人挺叉掠阵,河中小舟或盘旋往复,或弯弓搭箭,配合极为严密。 凌钦霜沉吟道:“看来都是运河水匪。也不见船上有宝,却为何下手?” 婉晴道:“树大招风,船大惹贼。当日那群蠢才为讨好二位叔叔,备下这等豪奢之船。若道无财,谁会相信?” 凌钦霜嗯了一声,却听惨叫之声阵阵传来,定睛看时,火光之中,却见数名赤膊大汉横飞出去,跌落河里,激起了老大浪花。众匪一片哗然,为首者喝道:“放箭!”登见乱箭如蝗,射向船头。楚、魏二人悄立船尾,信手拨打。 婉晴高声叫道:“二位叔叔保重,侄女不奉陪了。”当下加紧划桨,不多时穿过芦苇荡,渐已不闻喊杀之声。婉晴举头望天,但见苍穹如幕,冷月如钩,甚觉畅快,笑道:“二位叔叔出师不利,皆拜我所赐。六十四卦,怎就恁巧,偏偏卜个离卦?”言下颇为得意。凌钦霜也自称奇。 过了一阵,婉晴忽道:“我走之后,二位叔叔又说了些什么?”凌钦霜恍然想起此事,当下说了。 婉晴沉吟道:“他们要去苏州。” 凌钦霜道:“此事既关天下气运,非弄明白不可。” 婉晴喃喃道:“孟仙游……孟仙游……”忽地啊了一声,道:“天罡公!他们说的可是天罡公么?” 凌钦霜道:“是啊,怎么?” 婉晴道:“天罡公乃剑谷始祖天垣公的祖父,早过世几百年了。” 凌钦霜一怔,道:“怎么回事?” 婉晴蹙眉道:“莫不是天罡公留了遗言,却怎从未听爹提过?” 凌钦霜无言以对,见婉晴愁眉紧锁,便自接桨划船。婉晴想了一阵,眉头舒展开来,笑道:“先进城再说吧。” 舟行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亮,依稀可见城郭轮廓。婉晴遥指道:“那便是苏州了。进城定要大吃一顿。” 凌钦霜心不在焉,随口道:“可惜囊中羞涩。”却见婉晴从怀里取出一只金元宝,自顾得意,不由道:“不是散尽了么,怎么还有?” 婉晴笑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要赚钱还不容易么?” 凌钦霜奇道:“怎么赚的?” 婉晴笑而不语,入怀竟连取四只元宝,道:“怎么样?” 凌钦霜心中纳罕,问道:“还有多少?” 婉晴笑道:“还嫌少么?唉,二位叔叔怀里就这许多了。” 凌钦霜恍然道:“原来是偷的。” 婉晴嘴角一扬,道:“非也非也,此之为赚。魏叔叔买卖赚得了钱,我顺手赚来送给纤夫,不过从中得些散钱,不至饿死。都为谋生,殊途同归罢了。” 凌钦霜笑道:“这是散钱么?” 婉晴道:“纤夫二十几号人,却如何分这四只元宝?非打起来不可。” 凌钦霜微微苦笑,叹道:“无本万利,与水匪倒也殊途同归。” 婉晴脸色微变,嗔道:“那好,待会进了城,你别用这钱。”抛了船桨,气鼓鼓坐在船尾。凌钦霜见状一笑,独自划船。 苏州鱼米锦绣之乡,形胜繁华之地,自古已然。巳牌时分,二人自盘门缓缓驶入,但见两岸酒旗招展,花肆比邻,水上画舫悠然,琴歌流韵,甚为烦嚣。虽然冬日杨枯柳衰,却仍依稀可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之景。 凌钦霜初到苏州,一时看得出神,却听婉晴微笑道:“景致虽美,酒菜更佳,可惜你吃不到啦。”冲他做个鬼脸,登上埠头,直钻入岸上一家大酒楼。 那酒楼唤作“万仙居”,足有四重,豪奢无伦。凌钦霜身无长物,望着金缕青衫,谈笑往来,听着酒垆轰饮,花肆软语,心中忽地想起一干纤夫,不觉心头一堵。忽听得市集上锣鼓声响,只见前方一伙人团围而观。 凌钦霜不觉近前,却见一个高瘦汉子手中一根木棍,正自舞得虎虎生风,原来是个耍把式卖艺的。观者越聚越多,一时彩声四起。那汉子舞罢了棍,又使了一趟拳,毕而抱拳答谢,将锣敲得山响,道:“小人姓周,关西人士。流落贵地,靠这一手粗浅活计,挣几个盘缠,混口饭吃,还请各位多多捧场!”说罢端着铜锣,掠场一遭。围者见了,却俱都散去,无一个出钱与他。 凌钦霜见他冻得满脸通红,笑容满是凄苦,暗叹一声,入怀摸时,见只百十文钱,便都放入盘中与他。那汉托钱在手,作揖不迭,见再无人打赏,便奔去一处摊前,买了三个炊饼,蹲在墙角狼吞而罢,收摊去了,想来尚需去他处卖艺。那炊饼贩子却在擦拭铜板上的油渍,擦罢小心收入怀中,只怕遗失了。 凌钦霜叹息一声,转头见得沿街更有不少杂耍艺人,大都衣履敝旧,形容困顿,却兀在吆三喝四,虽引得过客驻足,叫好不迭,打赏者却是寥寥,不禁感喟不已,心道:“观而无赏,争如不观。没的让他们平白劳力,空自欢喜。”当下径自入了“万仙居”。 第67章 市井风尘(6) 座中客人衣饰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贾,推杯换盏,人声鼎沸,众言大都苏州土白,凌钦霜自是全然不懂。一转头间,却见婉晴大剌剌坐在一张方桌上,笑吟吟望着四周。一名伙计立在一旁,面露难色。 邻桌一个胖子喝得伶仃大醉,瞟了婉晴半晌,忽地淫笑道:“你这娘们倒算标致,抛头露面,像什么话?且到我府上做个填房如何?” 婉晴也不着恼,微笑道:“不敢不敢。但听此言似曾耳闻,却在何处……”佯作冥思之状,拍手叫道:“是了,你爹妈百年好合,皆因此一言也。昔若无本姑娘作媒,今焉有你这厮哉?” 那胖子拍案而起,卷着舌头喝道:“好个贱丫头,在此撒泼放刁,活得不耐烦么?”他这一声大喝,满堂登时一寂,纷纷望来。 婉晴也不侧头,冷笑道:“好个酒魂色鬼,在此冒神充仙,死得不耐烦么?” 那胖子勃然大怒,抬手扔出一只酒壶。婉晴含笑道:“乖乖不得了,儿子还敢打老娘?”随手一拨,酒壶复回,当地砸中那胖子面门。 那胖子跌翻在地,哇哇乱叫:“反了反了!” 婉晴抄了两支筷子,随手掷出,不偏不倚,直插入他双耳洞里。婉晴笑道:“再不滚就是招子了。” 那胖子只吓得面如土色,叫道:“你……你等着。”连滚带爬,逃出门去。 众皆面面相觑,早有数人怕事,悄悄会钞溜了。 那伙计一抖抹布,陪笑道:“姑娘教训得好。那厮乃是盐枭,平日倒卖私盐,坑人无算。不过姑娘之请,小人实在……” 婉晴道:“你敢不听?” 那伙计道:“姑娘见怜,小人还要做生意,如何敢把客人赶将出去?” 婉晴掏出四只金元宝,笑道:“一层一只,够也不够?“ 那伙计双眼放光,惊得合不拢嘴,道:“够也够了,可……”一时痴痴不语。 凌钦霜上前拦道:“婉儿,别胡闹了。” 婉晴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向那伙计道:“罢了,且去换成散钱,零头便打赏与你。”那伙计如蒙大赦,揣着金子如飞去了。 堂中复又推杯换盏,嘈杂一片。 婉晴落坐招呼道:“喂伙计,点菜。”她身携重金,又出手阔绰,早有三名伙计争相抢来笑道:“姑娘请说。” 婉晴道:“先来五盘太湖银鱼。清蒸、干炸、香酥、羹汤、芙蓉,一样一盘。” 伙计道:“姑娘还请稍待,银鱼店储不足,要现去买。” 婉晴嗔道:“亏得这里还是苏州最大的酒楼,银鱼也没有?” 那伙计陪笑道:“太湖时有水匪出没,素无人敢去……” 婉晴摆手道:“休要啰嗦,再来阳澄大蟹八对,两蒸两炸,两蜜两糖。” 伙计道:“这个不成问题。”正要转身,却听婉晴叫道:“慢着,再来一盘金齑玉脍。鲈鱼莫过三尺,香柔花穗叶齐留,八和齑也需现配,懂了么?” 那伙计听得云里雾里,却道:“姑娘放心,小的自知做法,不劳……” 婉晴接口道:“你知道?那我且问你,八和齑是什么?” 那伙计登时语塞,支吾道:“厨子、厨子都知道的。” 婉晴哼道:“谅你也不知。这八和齑乃以姜、蒜、盐、酱、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所配,其量多少,本姑娘闭着眼也吃得出。若敢相欺,要你好看。” 那伙计忙道:“姑娘放心,小的明白。” 婉晴道:“明白便好,不与你罗嗦。再来雪花鸡球、八宝船鸭、蝴蝶海参、荡藕南芡、鲍肺汤、翡翠酱猪蹄,各样一盘。必要上等主料、上等配料、上等佐料、上等刀板、上等厨子、上等下手、上等碟碗……喂,下等伙计,都记下没?” 她连珠炮一般说来,好似娇莺恰恰,凌钦霜听得吃惊,那伙计更记得满头大汗,却自庆幸她未再提做法,否则却如何记得下来,只问道:“要这许多,二位可吃得完么?” 婉晴瞪他一眼,道:“哪来的二位?只本姑娘一人。吃不了丢到太湖喂鱼,丢到街头喂狗,要你多嘴什么?” 那伙计忙道:“是是,姑娘还要什么?” 婉晴便道:“再配十样点心,蜜饯干果多多益善,也便够了。与下等伙计说话,便是费事,本姑娘口干得紧了,再来壶吓煞人香润润喉。” 那伙计不敢吱声,但知来了财神,欢天喜地,径奔柜台去了。 凌钦霜见婉晴如此铺张,方要开口,却见那兑金的伙计奔将过来,喘道:“姑娘,共兑了五百贯。” 婉晴蹙眉道:“这么少?” 那伙计道:“这是当十钱,以一当十。” 婉晴接了包袱,道:“你取了多少?” 那伙计道:“三贯。” 婉晴嗯了一声,随口道:“是么?” 那伙计强笑道:“是。” 婉晴双目一寒,道:“当真?” 那伙计为她一瞪,心下发虚,讪讪道:“小人记得差了,是八贯。” 婉晴淡淡道:“要不要我去银铺问问?” 那伙计额头见汗,道:“是……是十贯三钱。” 婉晴哼了一声,道:“我有言在先,你又何必相欺?无奸不商,一文也不给你,拿来!” 那伙计脸色惨白,只得交出,灰头土脸去了。 婉晴问道:“什么叫做‘当十钱’?” 凌钦霜叹道:“当十钱是蔡京的注意,乃以一文当十文。朝廷发行此钱,无异大斗进,小斗出,一本万利,明火执仗地敛财。” 不一会,蜜饯干果流水般送上桌来,佳肴则花了半个时辰,足足排满了两张桌子。婉晴只拣清淡的浅尝几口辄止,那茶品却得考究,不时微吟,大为陶醉,忽见凌钦霜眉头大皱,笑道:“你不饿么?” 凌钦霜道:“吃不下。” 婉晴笑道:“还在赌气么,婉儿那是说笑的。” 凌钦霜道:“不是为此。” 婉晴略一沉吟,道:“那便因为‘朱门酒肉臭’了?” 凌钦霜叹道:“一墙之隔,贵贱却如天渊。似这般大吃大喝,路有冻死骨之日,亦不远了。” 婉晴放下茶碗,叹道:“世道如此,夫复何言?” 凌钦霜道:“难道但凭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婉晴默然半晌,叹道:“凌大哥,我娘说过,富者也非尽是不仁之辈,贫者虽多堪怜,亦不乏自取之徒。” 凌钦霜闻言一怔,道:“你说什么?” 婉晴轻轻摇头,又道:“你没得见,我便说了,你也不信。我先问你,你可知那些看客为何不打赏么?” 凌钦霜恍知婉晴早将自己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闻言不禁摇头。婉晴道:“只因他们也是穷苦之人。” 凌钦霜心头一动,却听她续道:“他们虽不致沦落街头,也未见得好到哪儿去。你没见他们走时的神情么?” 凌钦霜那时眼中只有卖艺之苦,却没留神观者如何,但众人神情衣着,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此刻听此一问,方细细回思,果然观者大都农夫打扮,离去之时亦颇叹息,不由叹道:“视而得见者手无余钱,手有余钱者视而不见,这……这……” 婉晴一笑,道:“所以,咱们只有自己来做这既视而得见,又手有余钱之人了。可惜没钱,只好去偷,正所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顿了顿,又道,“欲助人,先自助,自己都吃不饱,何谈助人?” 凌钦霜道:“这话有点道理。” 婉晴笑道:“大有道理。” 凌钦霜道:“但偷摸总归不好。” 婉晴笑道:“是是是。偷摸不好,吃喝也不好么?菜都凉了,你要不吃,我便拿去喂牲口了。” 凌钦霜一笑,心绪略宽,伸箸尝时,样样都是美味。 第68章 市井风尘(7) 吃罢婉晴问道:“这鱼怎么样?” 凌钦霜道:“很好啊。” 婉晴道:“比我做的呢?” 凌钦霜道:“各有千秋吧。” 婉晴小嘴一撅,拍案起身。 凌钦霜微感诧异,却见店掌柜上前笑道:“要结帐么?不计零头,共一百贯。” 婉晴猛地一拍桌子,叱道:“谁说本姑娘结账了?” 掌柜一愕,笑道:“那必是这位爷了。” 婉晴指道:“也不是他,是他!” 掌柜顺她指尖看去,却是那兑换金子的伙计,不由笑道:“姑娘说笑了……” 婉晴俏脸一寒,道:“谁与你说笑,这惫懒家伙偷了我一只金元宝,值得一百多贯,他的还不是你的?”说罢拉了凌钦霜,夺门便走,转眼没了影子。 掌柜脸色铁青,大叫道:“来人呐,有人吃白食啊!” 出得万仙居,七拐八转钻入一条僻静街道,见无人追来,婉晴不禁娇笑起来。凌钦霜叹道:“这像什么话。” 婉晴摇头晃脑道:“我醉了,所以做得什么,全然不记得了。” 凌钦霜奇道:“你喝茶喝醉了?” 婉晴东倒西歪道:“胡说!我点了吓煞人香,眼下却得大醉,可见茶非好茶,必兑了酒。那伙计偷梁换柱,本姑娘又岂能善罢?”说着已笑弯了腰。 凌钦霜见她一副醉态可掬之状,一时忍俊不禁,道:“这忒也损了。” 婉晴笑道:“发一通脾气,省一顿饭钱,何乐而不为?我最恨奸商了,出门在外,能省则省,这岂非比偷更有趣么?” 凌钦霜哭笑不得,道:“你怎知那掌柜是奸商?” 婉晴嘻嘻笑道:“那伙计信口雌黄,谋我银两,你不见么?可想而知,这掌柜也非善类。况这万仙居日进斗金,如何在乎这点小钱,与其入他腰包,倒不如去打赏那些卖艺之人。”见他蹙眉不语,又道:“再说,如果没有我,你吃这么多,没钱付帐,不也得逃之夭夭么?” 凌钦霜不禁笑道:“若没有你,我怎会要这许多?” 婉晴佯怒道:“好啦好啦,刚吃个饱,便来怨我!” 便在此时,但听街口一声大叫:“在这里了!”二人望时,二十名彪形大汉抡棒使棍,冲到近前,为首者却是那胖盐枭,只听他喝道:“看你们往哪跑!” 凌钦霜眉头大皱,婉晴却笑道:“乖乖,如此风风火火,可是你爹妈破镜难圆,需本姑娘再撮合么?” 那胖盐枭哇哇吼道:“大伙并肩子上,这厮便做了,娘们带回去野合!”手一挥,早有数人挥棒砸来。 凌钦霜不愿当街动手,拉着婉晴避开。 婉晴却挥袖轻拂,轻巧缠过一条木棍,将一条大汉踢飞,直撞向胖盐枭。见二人翻滚在地,抱成一团,不由拍手笑道:“狗吃屎,狗吃屎!” 胖盐枭推开那汉,骂道:“你敢说爷爷是狗?” 婉晴笑道:“你是屎,他才是狗。”忽地跃出,一根杆棒指南打北,转眼便掀翻了七八个。 凌钦霜见她出手,便也相助。这些盐枭平素逞凶斗狠,欺压良善,此时眼见势头不对,抛了棍棒,连爬带滚,仓皇而遁。 二人迤逦而去,婉晴大为得意,凌钦霜只笑笑不语。走街串巷之间,却见街角多有蜷缩乞丐,其状甚惨,便自取钱周济。 到得城西一家小店住下,婉晴询问小二孟仙游其人,方知这孟仙游乃是本地知府,平素政事一概不理,只知修道成仙。二人见小二说起孟知府时神色慌张,显见得极为害怕,当下便自回房。 凌钦霜道:“魏玄贞竟与知府有交,却是想不到。” 婉晴道:“二位叔叔与这贪官沆瀣,必无好事。本姑娘要去夜探府衙,你可去么?” 凌钦霜笑道:“你呀,这么大胆,入城个把时辰,便闹出这等事来,必惊动了官府,还嫌不够么?” 婉晴眼眸一转,笑道:“不够!再说,有你在,怕得什么?” 凌钦霜脸一红,道:“我可没这胆子。” 婉晴打量他几眼,笑道:“亏得还是四品侍卫呢,哪里像啊?” 凌钦霜一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婉晴掏出一件物事,叹道:“是你的么,乱葬冈上捡到的。” 凌钦霜接过一看之下,正是自己那块侍卫令牌,一时心潮澎湃,半晌方道:“可谢谢你了。” 婉晴嘴角一翘,道:“谢便不必啦,我看那块玛瑙挺值钱的,才带在身边。” 凌钦霜见她娇柔中带着三分俏皮之色,一时看得痴了。却见她别过头去,忽地莞尔一笑,道:“不过,咱们既有了这牌子,何必偷偷摸摸?御前侍卫奉旨出巡,岂不把那梦成仙吓成梦阎罗?” 凌钦霜听得有趣,不禁笑道:“这主意倒不错。” 二人商量一阵,婉晴道:“我去府衙看看动静,你且在此养足气力。” 凌钦霜自知拦她不住,欲要相随,她却不依。但想她智计过人,就算碰到盐枭,也必能应付,便随她去了,自在房中养精蓄锐。 这一去足有两个时辰。眼见天将入暮,凌钦霜正自担忧,却见婉晴大包小包,携了许多东西回来。她一入门便叫道:“你就不担心我么?” 凌钦霜忙道:“我自担心得很。” 婉晴笑道:“那怎不去找我?” 凌钦霜无言以对,只得道:“可遇到盐枭么?” 婉晴笑道:“原来你却在担心他们,本姑娘要是撞上,管教他们好看。不过现下风声颇紧,满街都是差役。哼,那死掌柜,本姑娘定不饶他。”说着打开包袱,尽是锦衣华服,更有两柄剑。 凌钦霜正自怔忡,婉晴说道:“咱二人换上这身,钦差大人,越阔绰越好。”当下二人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婉晴穿上男装,俨然一个秀美少年。凌钦霜将那锦盒贴身收好,挂剑佩玉。 却听婉晴笑道:“我便扮侍卫保随行。”说着屈膝道,“大人在上,请受属下一拜。”凌钦霜笑道:“免礼。”二人相视大笑。 吃罢晚饭,便要起行,忽听楼下有人叫道:“人都死哪去了。老爷例行搜查,来坛好酒让哥几个尝尝。” 二人向下看时,见四名差役闯进堂中,大剌剌坐下。老掌柜颤着身子,慌忙来上酒。一役尝了一口,拍案骂道:“呸,这也是酒,比马尿还难喝!”老掌柜唯唯称是。 那役不见他拿钱出来,指着他大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畜生,没记性么,见我如何不下拜?看你这腌臜厮一脸苦相,一把贼骨头,门面又小又破,店里又脏又乱,必一世也不发不得财!来日落在老爷手里,管教你粉身碎骨!” 老掌柜哪敢抬头应答,待他发作过了,才颤颤去取了些碎银子,陪着笑脸揖道:“小儿腿脚不便,官爷哥哥,些小薄礼,休嫌轻微。” 那役看了看,道:“便只有俺的?” 老掌柜便又送与另三役了些。 那役笑道:“李老儿,我便知你的好名声,在这条街上,便数你老年高德劭,品行最好。虽然目下生意惨淡,日后必然财源滚滚!” 老掌柜笑道:“全赖几位照顾。”四役收获不菲,均是眉开眼笑,那役道:“只管放心。”便赶他去了。 第69章 缱绻幽火(1) 那役喝了口酒,笑道:“这酒便是好喝!” 另一役笑道:“戚老三,你难道喝过马尿么?佩服佩服。” 戚老三呸道:“奶奶的,你葛彪哪天不在被窝里喝你家母老虎的虎尿?” 另二役哈哈大笑。 葛彪骂道:“笑你老子!你钟家兄弟一晚一个婊子,也不知喝了多少骚娘们的黄汤!” 另二役闻言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起来。 骂了一阵,那戚老三道:“白天的收成如何?” 葛彪道:“咱这几条街上都是耍把式、卖膏药的,能赚几个钱?只几百文而已。还有几个驴鸟溜了,操他奶奶个雄!钟家兄弟,你们呢?” 钟老大道:“我哥俩那条街也不过是些鸟算命、鸟看相的。这世道,谁还信命?昨日还有几百文,今日不过七八十文罢了。看那几个老儿愁眉苦脸,没的晦气!” 钟老二叹道:“万仙居、寻芳楼那等上好地方在知府大人手里,富贵街、紫花街那些有油水的地头在少尹手里,咱们这等贱命,每月赚些散钱也便不错了。”几役听了,便又牢骚起来。 凌钦霜听到此处,早已怒火中烧,便要冲将出去,却为婉晴一把拉住,听她低声道:“官剥百姓,如梳如篦。你既是京官,见得还少么?稍安勿躁,咱们的事,或要着落在他们身上呢。” 四役牢骚一阵,便要了几斤肉,吆五喝六,划起拳来。戚老三忽叫道:“老头,门外白马是谁的?” 老掌柜道:“是楼上二位客官的。” 戚老三拍听了案便叫道:“楼上的,快将白马送来孝敬,否则便当太湖水匪抓了起来!” 但见楼上寂然,四人越发嚣张。葛彪哈哈笑道:“两匹好马,咱哥四个却怎么分?” 钟老大笑道:“我哥俩一匹,你二人一匹。” 钟老二道:“咱又不会骑,要它何用?依小弟之见,便即冲将上去,把那二人抓来,讹些银两。马便拿去卖了,赚得多少,一概均分。” 众役连称高见,问了房间方位,便提刀上楼。 刚到门口,门吱呀呀开了,一名少年缓缓而出,锦衣华服,镶金带玉,华丽之极。 四役顿时眼中放光,葛彪道:“喂,那两匹马可是你的?” 少年道:“不错。” 葛彪道:“刚才咱的话可都听到了?” 少年道:“官爷想要多少?” 戚老三笑道:“这般乖觉,又怎会是水匪,定是良民无疑。且来个百十两便好,莫叫咱们望梅止渴。” 少年浓眉一轩,道:“接着!”一拳送出,便将戚老三打翻在地。 余役见状大怒,纷纷抽出刀来,葛彪骂道:“小子尔敢!”挥刀当头便砍。 那少年右手探出,扣住他手腕。葛彪惨叫一声,钢刀脱落。少年飞起一脚,将他踢开,倏尔一转,轻轻夺过背后来刀,更不侧头,反手削掉了钟老二的小帽。 钟老大浑身打颤,骇叫道:“妈呀,是水匪!”忽觉双腿发湿,低头看时,竟而尿了裤子。 钟老二面色煞白,扔下刀便要鼠窜。那少年飘身拦住,钢刀在楼板一插,连抽他十几个嘴巴,喝道:“尔等既为大宋差役,只知欺压良善。今日小惩大戒,若再敢为非作歹,定叫尔等身首异处。”四役只把楼板磕得咚咚直响,纷纷叫道:“英雄饶命!” 却见屋中走出一名俊美少年,折扇轻摇,笑道:“凌大哥,便饶了他们吧。” 凌钦霜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戚老三忙道:“小人们瞎了狗眼,得罪好汉爷爷,万望恕罪。” 凌钦霜怒道:“你等欺软怕硬,留之何益?”抡拳还要再打。婉晴拦道:“何苦赶尽杀绝。”凌钦霜道:“将讹诈的银两都还与掌柜!” 四役只得怀里取出银子,都交在凌钦霜手里。凌钦霜便下楼将银两都付与老掌柜。 老掌柜道:“二位客官,这银子是四位官爷哥哥的,乃是小人自行情愿孝敬,非是官爷哥哥相迫,小人又怎能要?” 凌钦霜见他年过六旬,却一口一个“官爷哥哥”,便道:“老人家尽管拿去,莫要怕他。”老掌柜却哪里肯依。 凌钦霜见他恐惧至斯,便向四役喝道:“你等日后若敢来找麻烦,小心狗命!”四役连称不敢。 凌钦霜道:“快去叫孟仙游来!”四役听他饶命,未及欢喜,但听他竟直斥知府之名,一时又惊又恐。戚老三道:“孟大人素不见客……”凌钦霜一拍栏杆,截口喝道:“少废话,他若不来,你四个也没命!”四役哪里敢应,飞也似的去了。 霜晴二人下楼,将银子硬塞给老掌柜,又要了壶酒,自在堂中斟酌。婉晴笑道:“你那架势,倒有几分钦差之威。”凌钦霜连尽三杯,道:“看到这等恶人,我便有气!”婉晴微笑呷了口酒,忽唤了小二过来,道:“你这酒里兑了恁多水,也能卖钱么?”小二只在旁唉声叹气。婉晴叹道:“茶中兑酒,酒中兑水。唉,这世道,恁地混沌。”忽见那老掌柜捧着银子近前笑道:“二位客官,只叹年灾月厄,天岁不齐,让老儿遭了这场横事。小店利寡,经不起风浪。倾囊破财无妨,只求二位客官……”欲言又止。 婉晴知他这话已是逐客之意,方要开口,却听门外一阵喧哗,数十条大汉蜂拥而入。 一黑衣虬髯大汉粗声道:“好酒好菜都上来!误了爷爷大事,把你脑袋拧下来!”老掌柜见了,叫苦不迭,却没奈何,只得叫小二上酒,自转到去了。 凌钦霜见这伙人口音混杂,却大都黑衣结束,胸绣银龙,心中一动:“是银龙门的人,莫非便是太湖水匪?”二人互视一眼,闷声喝酒。 堂中杯盏之声,哄笑之声大作,几乎掀掉屋顶。却听角落一名少年汉子愤愤道:“咱们初来乍到,便碰上如此硬爪,折了几十个兄弟,却屁也没捞着,恁地晦气!” 这少年却是寻常农人打扮,甚是褴褛,同桌几人一扮装束,闻言默不作声,只自低头喝酒。忽见那虬髯大汉站起身来,冷冷道:“小子,不是晦气,是你废物!” 那少年饮酒正酣,也不抬头,呸道:“休要空口白话。你若去了,人家吐口唾沫便把你淹死!” 那大汉蓦地暴窜上前,揪起那汉喝道:“撮鸟,你说什么?再给老子说一遍!” 那少年见得这汉,登时脸如死灰,颤声道:“小人该死……” 那大汉道:“妈的,你这撮鸟,还道这是你家么?想不想混了?”一把将他丢出门去,骂道:“掌门亲封‘废物’二字,那是莫大荣宠,我倒求之不得呢。” 早有人随声附和道:“人家船既镀金,你们反放火去烧,说他‘废物’,倒还抬举了。” 众匪纷纷笑道:“快快滚回去种鸟田吧!”少年同桌几人垂头不语,想来这几人本是农夫,却不知何故入伙了银龙门。 第70章 缱绻幽火(2) 婉晴听到此处,食指蘸了酒,在桌写了“劫船”二字。凌钦霜也知昨夜运河之上放火的便是他们,却见那少年爬进门来,哭道:“焦大爷,别赶我走!小人爹娘卧病在榻……”旁边早有人喝道:“不要放那鸟屁,哪个没爹娘了?”有人道:“银龙门又非周济所。这驴鸟出师不利,却敢以下犯上,日后还了得!”又有人道:“要你滚蛋,已是从轻发落了。” 那少年跪地哭道:“我不要种田,我不要种田……”虬髯大汉止住众匪,问道:“你不要种田,却是为何?”那少年嗫嚅不语。那大汉喝拍案道:“快说!”那少年为他一吓,呆了一呆,蓦地咬牙喝道:“种田要能有饭吃、有酒喝,鸟才入你银龙门!”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众匪面面相觑,另几名农人只吓得瑟瑟发抖。那虬髯大汉倏地拔出钢刀,怒目横视那少年,森然道:“你有胆子,便再说一遍!”那少年红着双眼,昂然起身,道:“说又怎地?不过死罢了,胜过残喘一世!” 众匪轰然喝道:“痛快!”那虬髯汉连尽三碗酒,哈哈笑道:“好!好!”那少年一番豪言之下,本已抱定必死之心,闻言一时怔忡。那虬髯汉却上前笑道:“咱大伙原也多是农夫,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落草了?兄弟有骨气!”拍拍他肩头,拉他入座劝酒,道:“你叫什么?”那少年道:“我没名字,爹爹只唤我阿三。”那大汉道:“阿三,你放心,入了银龙门,便有饭吃、有酒喝!你爹娘在哪儿,焦某人即刻接二老入门。”那少年闻言,却是垂头不语。 眼见众匪复自轰饮,婉晴轻哼道:“入了银龙门,便有饭吃、有酒喝?若真如此,我倒也想入呢。”她言语虽轻,邻座几匪却早听到,登时目露凶光,狠狠射来。凌钦霜不为所动,婉晴却自微笑示意。 几条大汉一时惊疑,忽地起身上前。一汉斜睨道:“你两个鸟人,可在偷听么?”婉晴放粗声音,笑道:“各位语声如雷,何用偷听?”那汉登要发作,另一人却拦住问道:“你两个不是当地人?”婉晴道:“是啊,你怎知道?”那人笑道:“城里人见了咱们,哪会这般悠闲?你没见掌柜小二都溜了么?”婉晴道:“我们初来乍到,还请担待。”那人道:“好说好说。可听过太湖水匪的名头?”婉晴故作惊讶道:“税费?我们小本经营,进城时早交过税了。”另一人怒道:“奶奶的,爷爷是太湖水匪,专一劫富济贫!看你二人这身打扮,便知是纨绔子弟。识相的留下钱物,免得爷爷动手!” 婉晴摸出一大串铜钱,笑道:“各位威名远震,小生一向仰慕得紧,今日有缘得见,幸甚之至,怎敢冒渎虎威?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斗胆求各位大显神通,也让小生大开眼界。” 说罢忽一扬手,将铜钱抛向半空。这几汉见了钱,登时飞窜而出,生恐落后。 那串铜钱撞到房梁,滴溜溜打了个旋,忽地向侧弹开。几人张手扑时,却扑了个空。只听砰砰数响,几人扭在一处,登时桌翻椅倒。那串铜钱却在桌角几个来回,复回婉晴之手。 几人挑衅之际,众匪各自轰饮,全然不以为意,此时见状,只一寂然,立时便有数人围将上来。婉晴叫道:“别动粗,别动粗。要钱还有!”又扔出几贯。 此举无疑火上浇油,众匪虽多是穷苦出身,但平日里耀武扬威,便是官府也奈何不得,又怎堪忍受如此蔑视?眼见五人挥拳相向,凌钦霜欲要拦阻,婉晴却笑道:“凌大哥少歇,交给我吧。”说着身子微缩,右手五指一颤,软软拂出。那五人拳至半途,忽然手腕一麻,再也递不出去。婉晴更不停留,左手挥处,五只酒杯激跳而出,五人应声瘫倒。 这一来众匪均知此人身怀绝艺,并非易与之辈,纷纷抄了家伙。婉晴笑道:“谁抓到我,钱都是他的。”展开轻功,楼上楼下,满室游走。众匪有勇无谋,闻言气急败坏,呼喝去追。婉晴小巧玲珑,身法曼妙,上蹿下跳,掀桌揣椅,一时之间,满堂一片狼藉。众匪武功粗浅,脚步又慢,数十人挤在一处,全然施展不开。婉晴东一飘,踢翻几人,西一荡,又戳中几人。见得众匪没头苍蝇一般,婉晴越发开怀。众匪怒不可遏,骂声连连,至于骂的什么,霜晴二人却是一句不懂。 凌钦霜大皱其眉,却不知如何化解。猛听那虬髯大汉传下号令,兵刃登如狂蜂出巢,汹涌射来。一时间,堂中刀叉乱飞,寒光电闪。婉晴飘身踏在兵刃之上,借力纵起,如烟飘上二楼。众匪顾不得去拾兵刃,纷纷追上。婉晴叫声“少陪”,闪身又从栏杆轻盈跃下。众匪哪敢凌空跳下,只得蜂拥挤下楼来。婉晴复又飞上二楼,不时飞出散碎铜钱打穴,百发百中。只几个来回,众匪多被点中,眼见铜板在地下乱蹦,却只能干瞪双眼,动弹不得。 凌钦霜既知众匪多是穷人,不愿结仇,当即身子飘转,连拍数下,解开众人穴道,道:“婉……袁兄弟,且住。”婉晴拍拍手,笑道:“好。” 凌钦霜来到那虬髯大汉面前,拱手道:“敢问可是首领么?”那大汉捂着胸口,冷哼一声,道:“在下焦耳,今日认栽了,请教阁下万儿,头领自会与你说话。”凌钦霜叹道:“尹掌门可还好么?”焦耳一惊,问道:“阁下与掌门有交?”凌钦霜道:“旧交算不上,月前萍水相逢,总算相识。我这位兄弟贪玩,得罪诸位,并无恶意,在下特此赔罪了。”婉晴小嘴一撅,道:“他们劫财,干么要咱们赔罪?”焦耳忙道:“是是,原该小人赔罪才是。请教二位大名?”又向婉晴赞道:“这位公子好俊功夫,我们虽是水匪,却最敬重武功高强的好汉。”婉晴哼了一声,并不说话。凌钦霜道:“在下姓凌。”焦耳笑道:“小人无礼。早知二位与掌门有旧,又怎敢纵容劫钱?”忙唤众匪上前赔罪,又道:“二位可是来找掌门的么?”见凌钦霜摇头,又道:“既然来了,何不去太湖走走……”话音未落,忽听外面人声交杂,乱成一片。 焦耳面色一变,推开窗子外望,只见大队兵马已将客店团团围住。众兵丁手里高举火把,齐声叫喊:“捉拿反贼,莫让反贼逃了!”众匪无不吃惊。焦耳骂道:“这帮贼驴,竟敢送上门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抄家伙!” 婉晴笑道:“莫慌,是来找我们的。”凌钦霜道:“大伙儿少安毋躁。”焦耳微诧,却见一名长须汉子在众役簇拥之下缓缓步入。这大汉体格魁伟,锦帽青衫,相貌堂堂,不怒自威,手提九节金鞭,睨着众人,嘴角冷笑。 第71章 缱绻幽火(3) 凌钦霜踏上一步,道:“尊驾可是孟知府?”青衫大汉傲然道:“本官褚劲风,听闻客栈众匪寻衅滋事,殴打衙役,便是以你为首了?”婉晴一瞥眼间,便见门口四役鬼头鬼脑,料知是他四役只怕获罪,夸大匪情,引得大兵来剿,便笑指道:“非也非也,殴打衙役是我二人,寻衅滋事却是那四个。”褚劲风哦了一声。婉晴道:“我们好吃好喝,他们却来夺马抢钱,还要治罪。”褚劲风目光一闪,喝道:“戚老三,可有此事?”戚老三脸色惨白,不敢作声。褚劲风暴喝道:“都给我滚过来!”声如凌空雷鸣。戚老三等人唯唯上前,诺诺而立。褚劲风道:“他所言是真是假?”钟老大忙道:“反贼之言,岂可信得?”褚劲风斜眼睨向婉晴,道:“你所言可有凭据?”婉晴道:“没有。”褚劲风道:“那便随我到衙门里走一遭,是非曲直,自有分辩。”凌钦霜方要开口,婉晴却拉住他衣袖,朗声道:“好,我们跟你走。”焦耳忍不住道:“二位,与官府有什么可讲?休要中计。”婉晴回眸一笑:“多谢好意。” 早有衙役一拥而上,将二人锁了,押到一边。凌钦霜低声道:“为何……”婉晴道:“这岂不有趣?”凌钦霜道:“可他们……”婉晴哼道:“他们死活与我何干?”凌钦霜只道她有妙计,故未反抗,此时闻言,啊的一声,欲要挣脱,但那枷锁甚重,一时竟脱不出来,早被众役推搡出门。戚老三大骂道:“贼头贼脑贼心贼肝的贼骨头,敢打爷爷,看你是活腻了。”张手便给他一拳,另三人也趁机出手,以解心头之恨。凌钦霜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婉晴却张口大叫。褚劲风转头道:“怎么了?”钟老二忙道:“是小的粗心。”推了婉晴一把,怒道:“快走!”褚劲风道:“暂且押赴牢中,明日我自审问。”众役应了,押着二人南去。 褚劲风环视屋内,冷冷道:“水匪?”焦耳道:“是便怎样?滥污贼禽兽,你听好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北湖寨主焦耳便是!”褚劲风道:“好,既是太湖贼匪,全拿下了!”数名兵丁一拥而上。焦耳钢刀挥处,把四名兵丁扫倒在地,反手一抓,提起一兵,惯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问老子的刀答不答应!” 褚劲风冷笑一声:“好得很!” 焦耳知众寡悬殊,本不愿与官府正面冲突,但见形格势禁,当即喝道:“大伙随我冲!”一马当先,钢刀左砍右劈,指东打西,转眼间砍翻数人,官兵惊呼倒退。众水匪齐齐发喊,钢叉乱刺,扑刀狂砍,向外冲去。 这些水匪大都当地年轻力壮的渔民农夫,只因难耐官府欺压,又无力继方腊之后再次揭竿,便自落草太湖,啸聚山林。银龙门本只二流门派,人众不多,近年却因纳入大批贫苦百姓,势力愈壮,平日以劫夺往来船只为业,足可与官府分庭抗礼。当然门中自不乏恃强为祸百姓之徒。纵然良莠不齐,但众匪对官府却无不恨之入骨,此时既陷危境,人人奋勇,拼死突围。而兵丁虽然势众,却贪生怕死,眼见众匪杀红了眼,惧意大生,何敢恋战,不一时或死或伤,节节败退。 褚劲风静立门口,冷眼旁观。此时见状骂道:“废物!”说话声中,九节鞭应手而出,屈曲如盘蛇,呼地勒住一名大汉咽喉,猛一用力,立时身首异处。褚劲风更不稍停,金鞭抖处,又扫中一人天灵,那人头盖立碎。 他连毙二人,众匪发一声喊,纷纷辟易。褚劲风踏上一步,喝道:“还不束手就擒。”焦耳冷笑道:“老子脑袋便在裤带上,有种来拿!”号令一出,众匪复又拥上。褚劲风眼中微露赞许之色,道:“果是好汉子!”哗啦一声,九节鞭劈风卷出,当先二人钢叉方起,便为金鞭打折。褚劲风长啸一声,身如苍鹰,跃入众匪之间,金鞭挥处,风声萧然,忽明忽暗。鞭长七尺,一经全力抖开,波及甚广,但见道道金光笼罩满堂,或如秋水,或似虹霓。众匪躲而不及,攻而无法,转瞬之间或天灵迸裂,或断手断脚,连死十数人。 焦耳见势不妙,喝道:“孙三霸,速去报信!”孙三霸应了,疾冲出门,刷刷几刀砍翻门边兵丁,猛觉脖颈一紧,身子陡被提起。褚劲风金鞭勒住那人,大喝一声,发力挥舞。孙三霸被身不由己,凌空乱飞,不禁哇哇惨叫。 九节鞭加上孙三霸已近两丈,兵刃虽重,褚劲风却举重若轻,丝毫不显笨浊,一时惨叫不绝,众匪无一幸免,悉数毙命。 但见只焦耳一人兀自顽抗,褚劲风将孙三霸摔在地上,冷冷道:“弃了刀,免你一死。”焦耳喝道:“放什么鸟屁!”提刀冲上,他此时怒发冲冠,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单刀横劈竖砍,呼呼疾攻,全是进手招式。褚劲风撤步回旋,躲过十几刀,蓦地单拳直入,正中对方胸口。焦耳踉跄几步,虽狂喷鲜血,却毫无惧色,复又挺进。褚劲风暗叹一声,对拆几招,金鞭倏尔一转,便将单刀震落,随即锁住他咽喉。焦耳自知无能抵抗,却不堪受辱蓦地鼓起余力,哈哈笑道:“痛快!痛快!”砰的一声,撞柱而死。褚劲风呆了一呆,望着满堂死尸,长叹一声,转身而去。他却未曾发觉,一具死尸之下,兀有一双一瞬不瞬、狠狠瞪着他的通红双眼。 入夜的苏州喧嚣至极,管弦丝竹,琴瑟箫鼓,家家欢声;花灯繁漫,画舫悠然,处处笑语,一片清平之气。 城南一条阑珊长街之上,众役押着霜晴二人缓行,不时秽语。正行间,拐角现出一角气魄阁楼,寥寥灯影未熄的窗中,不时传来女子隐隐抽泣之声。戚老三低骂道:“哭个鸟!”钟老大笑道:“你去安慰她好了。”戚老三呸道:“闭了鸟嘴!若有几分姿色,又哭个鸟!不是半老徐娘,便是无盐之货!”钟老二道:“口里淡出鸟来,且去喝花酒吧。”钟老大笑道:“好,今夜一醉,明日赶早。”葛彪道:“含烟是我的。”钟老大道:“含烟不行,还是素琴好。”钟老二道:“含烟素琴眼高于顶,玉雪那鸟妞却甚温顺,那次老子梦里窥她沐浴,啧啧……”说话间涎水长流。几人役无不大笑。戚老三笑道:“你们要能见着苏州四艳,老子便能勾搭李师师了。”葛彪叹道:“咱平日只得弄几个私妓耍耍,四艳叼之不到,还不能垂涎欲滴,过过嘴瘾了?”钟老大笑道:“咱们无妨,你却不怕河东狮吼?”钟老二笑道:“河东虎吼。”葛彪笑骂道:“吼你个鸟!老子当牛做马,却来养她?早晚休了那贱人,赎个骚货来耍!”几人笑道:“你敢么,要不要说与嫂子听?” 第72章 缱绻幽火(4) 几役淫笑不断,婉晴撅着小嘴,目光甚是愤怒,见凌钦霜好似无动于衷,不由白了他一眼,道:“喂,你没去过么?”凌钦霜正自担忧众匪,暗挣枷锁,全然不闻众役之言,但听婉晴之唤,回过神来,诧道:“什么?”婉晴道:“温柔之乡,烟花之所。”凌钦霜一愣,却见她面罩寒霜,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阴狠。 众役相谈正欢,蓦见黑暗中窜出几条人影,不由一惊,纷纷拔刀喝道:“什么鸟人?”对面无语,唯见暗中三双如恶狼般的眼睛狠狠盯来。众役一见来人衣饰,陡然变色:“水……好汉爷爷!”却听对面一人沉声道:“今夜不宜溅血。”另二人应声称是,倏忽没入黑暗之中。 众役本已吓得动弹不得,但见水匪落荒而逃,便又趾高气扬起来,嘻嘻哈哈,大摇大摆而去。 府衙附近更是灯火辉煌,朱红大门之前,两头威武玉狮盘坐两侧,气派豪雄之极。门前鱼贯雁行,站定两排衙役。差官草草交割,便押霜晴二人入牢候审。不远便是监牢,众役叫骂着将二人押进牢房,关了起来。见包袱内足有几百贯钱,众役眉开眼笑,嘻嘻哈哈去了。 凌钦霜好容易挣脱束缚,便给婉晴扯断枷锁,叹道:“这却何苦?”婉晴却自含笑环顾,忽泄气道:“我还道牢里有什么稀罕,不过腌臜些,一点都不好玩。”凌钦霜叹道:“你还笑得出来?”婉晴笑道:“我自小如此,可改不了啦。不过这有什么不好,不像你,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凌钦霜心头暗叹:“谁又愿如此了……”沉默一阵,说道,“需得想法子出去才是。”婉晴笑道:“出去还不易么,我已将那腰牌放入包袱里了。过不多久,他们便会恭恭敬敬地请咱们出去。”凌钦霜一摸之下,侍卫腰牌果然不见,不觉道:“你什么时候……”婉晴道:“好奇怪么?我若没这两把刷子,如何当得小偷?”言下甚是得意。 凌钦霜苦笑道:“可你何必戏弄水匪?”“他们劫本姑娘的财,若不耍弄一番,还有天理么?我可没你那般心怀,以德报怨。”婉晴笑了笑,又道,“像魏叔叔他们,力敌不过,只能智取;那些水匪,武功既差,头脑又蠢,不来欺负欺负,本姑娘一身三脚猫功夫岂非无用武之地?”凌钦霜微微皱眉,方要开口,婉晴早捂起耳朵,叫道:“我不听,我不听,见到软柿子我就要捏,捏不动的硬骨头,便加醋泡软了再捏,如果泡不软,便交给你来啃。” 凌钦霜听得好笑,也自打趣道:“我又不是狗,啃什么骨头?”婉晴笑道:“谁说只有狗才啃骨头?午间那只酱猪蹄啃得香不香?”凌钦霜无言以对,一笑而坐。 婉晴咯咯笑了一阵,忽道:“好啦,且来看看这个。”随手抛来一物。凌钦霜张手接了,见是一尾绢巾,借着昏黄火光看时,正中勾勒两株水草,只草尖出水,左首几行小字,见是:“象二十,癸未,离上乾下。谶曰:朝无光,日月盲。莫与京,终旁皇。颂曰:父子同心并同道,中天日月手中物。奇云翻过北海头,凤阙龙廷生怛恻。” 凌钦霜看罢啊了一声道:“这……”婉晴道:“那晚偷金子时从楚叔叔怀里顺出来的。”凌钦霜道:“当日听到的便是起头这几句。”婉晴手拈鬓发,沉吟道:“你来想吧, 我先睡了。”靠在墙角,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凌钦霜听着她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心道:“这丫头,在这种地方也能睡得着?”起身环顾,见得牢房多有囚徒,大都沉睡,只对房一人兀自未眠,便问道:“老哥犯了什么罪?”那囚徒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缩在墙角,浑不理睬。凌钦霜再问时,那囚徒方冷冷道:“没罪。”凌钦霜道:“老哥是被冤枉的?”那囚徒道:“不是。”凌钦霜奇道:“那为何却被关起来?”那囚徒深感不耐,别过头去自睡了。 凌钦霜暗叹口气,望着绢巾,解读诗句。冥想半晌,却自毫无头绪,心道:“当日魏玄贞提及何人当道、何人掌权之时,似乎恍然大悟,莫非诗中竟有朝廷重臣么?”凌钦霜在宫中多时,史书亦多有所涉,当下便引经据典,苦思谜团。过了良久,蓦地灵光一闪,叫道:“果然!” 朝无光,日月盲。这“光”字暗指司马光。当年神宗驾崩,其子哲宗不过垂髫,其母高太后垂帘听政。登基伊始,乃重启在野老臣司马光为相。本图中兴,然司马光为相不到一年便病逝,朝政复为奸佞把持。此句诗便道司马去世、哲宗茫然之意。 莫与京,终旁皇。这“京”字凌钦霜至熟无已,正是当朝太师蔡京。蔡京两朝元老,数度拜相,权倾朝野。此句便道官家不该启用蔡京,而致大权旁落、终日彷徨之意。 凌钦霜想到这里,虽觉有些牵强,背心却早冷汗直冒,心道:“此言既是天罡公所传,他却焉能预知后世之事?”又想多时,不得要领,见婉晴兀自睡得香甜,口里却似低低呢喃,不由心中暗笑:“小丫头还做美梦呢。”忽见她又翻了个身,双手虚抓,低声道:“娘……娘……别走……别走……”黑暗之中,听来甚是凄惨。凌钦霜心中一酸:“原来是想娘了。”望着远处昏黄火光,轻叹一声。 远处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随之四下登起一片骚然。凌钦霜一抬头,却见左近三四名囚犯相继而醒,把住木栏,探头外望。不一时,却见两役拖着一人走进来。几囚见了,纷纷叫道:“我要吃饭,我要吃饭……”两役挥鞭骂道:“你这贼配军,打不死的顽囚,要反么?看看这厮,便是造反的下场!”将那犯人丢入霜晴二人左首的牢房,便自离去,口中兀自乱骂不绝。 第73章 缱绻幽火(5) 那几名囚犯叫了一阵,黯然软倒。却听远处黑暗之中传来几声冷笑:“偷只鸟鸡、摸只鸟鸭也好来讨饭?没的辱没了老子!”又一个声音笑道:“老大,谁不知你老杀人如麻,却跟这些厮们炫耀什么?”又一囚冷冷道:“当年爷爷连杀曹家一十七口,也才入得这鸟牢。如今什么厮鸟都能坐牢,没你娘的鸟兴,叫老子受一肚皮鸟气!”随而又有几囚附和。这些老囚骂了一阵,便又相互较量起谁杀的人多来。那些讨饭的新囚便都不说话,不一时又自沉睡。忽听对房那囚低低抽泣起来:“我来坐牢,不就为这一口饭么?可你们、你们连这也来扣……” 凌钦霜见对牢那囚哭着睡去,心头五味杂陈。一转头间,见新来那犯人披头散发,皮开肉绽,伤口尚自淌血,正欲呼时,忽听婉晴细声道:“怎么了?”凌钦霜叹道:“你醒啦。又来犯人了。”婉晴道:“是么?”一见之下,登时脸色惨白,扑到凌钦霜怀中,惊叫道:“血!血!”凌钦霜心神一荡,道:“别怕。”婉晴抬起头来,猛觉失态,娇靥潮红,匆匆退开两步,嗔道:“我才没怕。他死了么?”凌钦霜叹道:“看样子活不久了,也不知所犯何罪,下手恁狠。”婉晴心中怦怦乱跳,不敢再看,低声道:“别、别说啦,我晕。”凌钦霜听她声音发颤,不觉微笑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婉晴嗔道:“讨厌,我才没怕。”凌钦霜见她缩在墙角,脸色苍白,身子发抖,正觉奇怪,却听她大叫道:“本姑娘不玩了,快来人,我要出去!”话方出口,忽地想起尚是男装,忙粗声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叫了一会,见无人影,怒道:“都哪儿去了?” 她沉吟半晌,忽地啊了一声,叹道:“原来如此,他们必不会来啦。”凌钦霜道:“怎么?”婉晴道:“今天是上元节。”凌钦霜屈指算来,果然已是正月十五,无怪城中那般喧闹。 婉晴自顾笑道:“不想咱们竟会在牢里过节。大年初一,运河拉纤,正月十五,身陷囹圄,晦气得紧。” 凌钦霜默然坐下,闻言不由苦笑,转念忆及苍生之苦,愈觉心酸。 黑暗之中,忽觉婉晴温软小手伸将过来,握住自己手掌,不由道:“婉儿……”沉默片刻,又觉婉晴将脸颊轻轻靠肩上,幽幽道:“不过和你一起,却是开心得很。”凌钦霜道:“我也是。”话一出口,脑中蓦地闪过一张俏脸,心头不由一颤。正感慌乱,忽觉肩头水珠点点,打湿一片,登时吃了一惊,道:“你……你怎么哭了?” 婉晴长舒一口气,涩声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我娘……我娘不要我了。”凌钦霜道:“原来是梦,那当不得真的。”婉晴道:“不是梦,是真的……”凌钦霜一时无措,只有讷讷不语。 过得许久,婉晴方止哭泣,轻轻道:“那天,爹爹初登谷主之位。我很早起来,与几个伙伴齐去采花瓣,过午方回暗香楼。未到门前,忽听琴韵低沉,正是那曲沧桑吟。今日爹爹登位,大摆宴席,我娘应在席上才是,却怎会在楼里弹琴。我好奇心起,蹑到门口,却听我娘道:‘你……你怎么来的?’声音既是惊讶,又是幽怨。随之传来一个含混的声音,虽听不甚清,却是个男人。过了一阵,我娘惊呼道:‘你说什么?’那人又说几句,我娘默然良久,方幽幽道:‘原来竟是这样。红儿、絮儿还好么?’那男人却只压着嗓子说话。我耳贴窗上,但只听见那最后一句:‘你便如此忍心,弃我而去?’我娘只是低低哭泣,忽然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你若不弃,我……我……’那人道:‘我既来了,又怎会弃你不顾?’我娘哭道:‘我愿意跟你去!’那人却道:‘袁天鸣待你不好么?’我娘叹道:‘他待我很好。但你该知道,那只是场梦罢了……’那人道:‘婉儿呢,也是梦么?’我娘沉默一阵,低声道:‘婉儿,苦命的孩子。’那人忽地冷笑道:‘你既不舍,便由我动手如何?’我吓得呆了,花篮也摔到地上,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他们听没听见,总之谁也没出来。只听我娘道:‘你便一剑杀了我,我也心甘。这是咱们的事,求你不要扯到孩子身上。’那人叹了口气,道:‘你也该知道,我岂是这等人?当年之事,只恨天意如此,夫复何言?’我娘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忽地颤声道:‘你……你所言当真?’见我娘点头,那人哈哈大笑。却听我娘惊叫一声:‘你……你做什么?’随后便低低地呻吟起来。我回过神,向里望去,却见那男人搂住我娘,在她脸上……在她脸上亲来亲去……我娘先自呻吟,后来竟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声,从未这般刺耳、这般诡异……” 她声音越来越低,复又低低抽泣起来。凌钦霜听得震惊,只觉她娇躯愈发火热。但当此情形,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有静静而坐,紧握住她那冰凉颤抖的小手。 过得一阵,婉晴收泪续道:“当时我只七岁,全然不知我娘和那人在做什么,吓得魂飞魄散,也未看情那人是谁,便哭着跑了。其时桃花正艳,远远又听见了那曲沧桑吟……” 凌钦霜恍然有悟,不想这曲沧桑吟竟有如此曲折,想来那日自己飞梅奏曲,令她触动心事,而致痛哭不已。正自寻思,却听婉晴幽幽道:“我娘很美,琴棋书画亦无一不精,我现下的本事皆其所传,母女之情亦颇深厚。可自那以后,我对她的印象彻底变了。她颦笑依旧,我却觉莫名的厌恶。我知道,她不再是原先那贤淑端庄的娘了,绝不是。”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森冷,听来颇有毛骨悚然之感。 第74章 缱绻幽火(6)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将此事深埋心底,不敢对人说,只一次被星影姊问得紧了,方自重提。她闻言也是无措,只道需暗中留意。可次日她便受重伤,差点丧命。我爹正在闭关,萧伯伯追查几日无果,便不了了之。星影姊虽未看见凶手,我却知定是那人所为。那日我下定决心,要向我娘挑明,哪知她却不见了踪影。我寻她不着,终于去见爹爹。我们来到我娘房里时,四壁空空,唯余一纸素笺。爹爹看罢,呆了良久,方道:‘你娘走了,不要我们了。’大叫一声,转身奔出。当时我难以置信,娘竟会离我而去。究竟为了什么?是爹爹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做错了什么……” 凌钦霜道:“这怎是你的错?” 婉晴凄然一笑,道:“我倒宁愿是我的错,宁愿娘还是我敬重的娘……我不吃不喝,在房里呆坐了三天,心里那一丝希冀,也终究化为泡影。我娘走了,真的不要我了……”说到这里,她嗓子一堵,哽咽起来。 凌钦霜不置一词,静静地等待着。良久婉晴方续道:“爹爹对此讳莫如深,宣称我娘乃是病逝,瞒过谷众。过不多久,古轩昭大闹剑谷,引发轩然大波。大家对我娘之事也便淡忘。而后爹爹性情大变,一年之中,倒有十多月都在铸剑。但那段锥心往事,我又何能忘怀?我渐渐明白,此事皆因那男人而起。想来他早带着我娘远走高飞,逍遥快活去了。 “那一年,我决心出谷寻母。我要当面质问她,到底为何丢下我和爹爹。四年多来,我孤身踏遍大江南北。便连爹爹也道我贪玩,可是,谁又知道我心里的苦处……” 一声幽长的叹息,好似沉淀百世的哀怨,久久回荡四壁。婉晴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说活。幽幽火光不知何时已然熄了。牢中愈发死寂,彼此的心跳,听得分外清晰,一下、两下、三下…… 凌钦霜心中满不是滋味,平日里见婉晴无忧无虑,却不想竟有这般苦命的身世,生母离弃,流浪江湖,当真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 只觉她的手渐渐温暖起来,脸颊从自己肩上移开,凌钦霜心中柔情跌宕,望着她那盈盈双眸,柔声道:“你找到娘了么?”婉晴叹了口气,将手抽出,低头拭泪道:“人海茫茫,我却到何处去寻?”凌钦霜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她。”婉晴抬起头来,目中满是欢喜之色,道:“你说真的?”凌钦霜凝视她眼睛,缓缓点头。 便在此时,忽听几声呻吟,二人微微吃惊,双双收拾心情,侧目望去。见邻房囚犯双手死死攥着稻草,向前蠕动。凌钦霜忙上前去,俯身道:“兄台,你还好么?”那人挣扎抬头,双目登时放光,颤声道:“是、是你!”凌钦霜微奇,凝目看去,不由啊的一声,原来此人竟是银龙门的阿三。见他兀自竭力挪动,忙道:“你伤势颇重,不可妄动。”阿三喘息一阵,叹道:“我早知难免一死,只不想,却这么快……”凌钦霜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阿三道:“褚劲风大开杀戒,大伙儿全死了……”说罢忽地哭道:“爹,娘,孩儿不孝,落草……落草……”话未说完,头一歪,便咽了气。 凌钦霜啊了一声,忽听脚步声起,却见红光四溢,一人手持火把,悠然而至,竟是褚劲风。他扫了邻房死囚一眼,脸上倏地腾起一股青气,目光射向霜晴二人,道:“他怎么死了?”凌钦霜道:“这该问你吧。你为何杀了他们?”褚劲风道:“官杀贼,天经地义!”凌钦霜喝道:“官逼民反,也是天经地义?”褚劲风喝道:“我从来只杀反贼,断不害良民。旁人,我管不了!”凌钦霜心头一滞,褚劲风又道:“这厮躲于尸堆诈死,欲刺褚某。我见他年纪尚轻,有心劝他悔过,饶他不死,却不想有人滥用私刑,若叫褚某查出,哼哼……”忽地右手一送一拉,金鞭卷处,牢门早飞出去。听他说道:“现已查明,二位殴打衙役,证据虽凿,然事出有因,故酌情开释。”婉晴哼道:“说得倒轻描淡写,一句‘事出有因’便完了?”褚劲风道:“你待怎样?”婉晴道:“钱呢?”褚劲风道:“充公。”婉晴道:“怕是充私吧?”褚劲风喝道:“放肆!”婉晴笑道:“何必动怒?”褚劲风喝道:“二位所为,还要我说么?万仙居的酒菜还合口吧?”二人心中咯噔一下,婉晴笑道:“你本事倒不小。”褚劲风道:“丫头,午间我也在场。” 婉晴见他既识破,索性脱下小帽,飘出秀发,笑道:“那你可知他是谁?”褚劲风淡淡道:“御前四品带刀,凌钦霜!” 二人都是一惊,婉晴道:“你既知道,还敢如此放肆?”褚劲风道:“官者犯法,罪加一等。”婉晴拍手笑道:“说得妙。却怎不跟戚老三他们说去?”褚劲风闻言低下头去,须臾沉声道:“凌钦霜,褚某一言相劝,今后莫再以御前侍卫自居。”凌钦霜道:“大人此言何意?”褚劲风道:“不必多问,走。”说罢转身便行。二人虽觉奇怪,却随他而出。婉晴欲加偷袭,却为凌钦霜拦住。 出得大牢,褚劲风道:“快走。”婉晴但见非止监牢,便连府衙外也空无一人,自忖虽是上元节,却也不该尽数歇班,那必是为这褚大人支开了,不由怪道:“你为何放我们?”褚劲风哼道:“要走便走,啰嗦什么。”婉晴道:“谁知你这狗官有何诡计?”褚劲风瞳子骤然收缩,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凌钦霜叫道:“褚大人留步……”却见他步履极快,须臾没入巷尾。 其时天欲破晓,玉兔西斜,凌钦霜仰望苍穹,出了会神,忽听婉晴道:“看!”却见墙角放一个包袱。二人见腰牌、佩剑尽在其列,另有铜钱四百贯,想来那缺的一百贯便是付了午饭之账。婉晴沉吟道:“这人倒也奇怪。”凌钦霜收牌入怀,叹道:“他既混迹官场,只怕也不由己了。” 第75章 缱绻幽火(7) 二人将钱分而携之,趁着晓色,穿过寂寥长街,回到客店。见得自己昨日买的两匹白马兀自拴在门外,婉晴不由笑道:“官爷们大发善心了。”入得店时,但见桌翻椅倒,血腥扑鼻,却无半具死尸,想来是尽被收走。 婉晴听凌钦霜大略说了那诗之意,连连摇头道:“穿凿附会,天罡公又怎知道司马光、蔡京?”凌钦霜道:“我也猜想不透,莫非他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婉晴笑了笑,道:“天罡公之能,非吾辈所能妄揣。反正那所谓大事与我无关,倒不如去太湖游览一番。” 二人牵马向西,未行几步,忽听有人叫道:“喂,没看到我么?”却见道旁蜷着两名叫花子。婉晴望了一眼,记得昨日曾施舍过这两丐十贯钱,便道:“有事么?”那瘦丐破碗一扬,道:“施舍些钱吧。”婉晴道:“昨日不是给过了么?”那丐道:“昨日吃了饭,今日便不吃了么?钱……钱都花光了。”婉晴听他口气嚣张,不觉怒道:“你……”扬鞭欲打。凌钦霜忙止住,向那乞丐问道:“当真都花光了?”那丐诺诺称是。凌钦霜便取了二十贯钱,放入碗里。婉晴一把拦住,道:“十贯钱剩吃简用,够活一两月呢,怎会一天就用光了?你用来干么了?”那丐支吾不语。另一丐忽道:“许官家老爷顿顿千金,便不许小人偶尔铺张么?”婉晴不由气结。凌钦霜道:“婉儿,算了。”婉晴道:“不行!”那瘦丐忽而垂泪,磕头哭道:“二位可莫听他胡说。实不相瞒,小人们昨日被一伙叫花打了,钱都被抢了。”凌钦霜叹了口气,给了钱。婉晴哼了一声。那瘦丐连连磕头,待霜晴二人远去,便懒洋洋靠在墙边,笑了起来,道:“这二人恁地好欺,两天净赚三十贯。这世道,哪儿找这等冤大头去?”另一丐晒着日头,捉着虱子,亦颇自得。过了半晌,忽地一跃而起,叫道:“开了!”瘦丐笑道:“老子偏不信邪。今日定要连本带利,通通赢将回来!”二丐一道烟钻入了不远处的赌场。 “看到了吧。”待二丐去了,婉晴方自街角转出,哼道,“这等游手好闲之徒,何必可怜?若不一世受穷,还有天理么?”凌钦霜默然不语。 并辔到得阊门,却见一众守城兵丁围上前来,各自笑道:“可算来活了。”为首的呵着手喝道:“例行搜查!”婉晴道:“凭什么?”那兵丁喝道:“看你两个穿戴不俗,却瞎了狗眼么?咱哥几个大过节的干这苦差,你道为什么?”婉晴心绪不佳,虽知他们意在讹诈,却道:“为的什么,与我何干?”那兵丁怒道:“你这厮恁地嚣张,张开狗眼看看,若无银子孝敬,便拿你当钦犯抓来!”婉晴冷笑道:“干么不当太湖水匪?”无意间侧眼瞥时,却见城墙之上贴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悬赏缉捕各路逃犯。待见得正中那一纸海捕文书,登时变色。凌钦霜见她神情,微觉诧异,抬眼看时,亦不由得魂飞天外! 只见那告示贴上未久,上头明白画着一人,却不是自己是谁? 一旁公文上书:“凌钦霜,系汴梁人,原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私通外寇,行刺圣驾,谋逆造反,奸淫妇女,祸害乡里……”云云,罪证足有十数条之多,最后写道:“……此人弃职在逃,钦令通缉,若得查报,赏钱十万贯。” 凌钦霜望着文书,脑子一时懵了。他虽早料到双桥之事蔡京必难善罢,但绝计不想自己竟成全国通缉的钦犯,一时心中波澜跌宕,暗道:“蔡京老贼恁地歹毒,通缉倒也罢了,却扣了这许多大逆不道的罪名给我。赏钱十万,嘿嘿,他倒把我这条命看得挺重。”想到这里,不由得摇头苦笑。正自气苦,猛听众兵丁发喊,方自如梦初醒。却见婉晴抖起缰绳,白马长嘶,撩开四蹄,夺门而出。凌钦霜一愣之下,脱口叫道:“婉儿……” 婉晴毫不理睬,奔出城门,突地勒马,回头叫道:“凌钦霜,大骗子,我恨你……”叫得这里,策马扬鞭,倏忽化作一道淡淡黄烟,飘然而逝。 凌钦霜闻言胸中一痛,苦笑道:“你也不信我么?”忽听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凌钦霜,别来无恙啊?”凌钦霜一怔,回头望去,就见魏雍容一身华服,嘴含冷笑,负手而立,不禁愕道:“是你……”魏雍容戟指冷笑道:“你这卑鄙无耻之人,趁婉儿孤身一人,施以小恩小惠,横刀夺爱!” 凌钦霜叹道:“魏公子误会了。我和婉儿只是朋友,我帮她,只为报她救命之恩……”魏雍容截口喝道:“凌钦霜,少来花言巧语!婉儿也真瞎了眼,竟会信了你的甜言蜜语,喜欢你这朝廷重犯!”凌钦霜默然不语。魏雍容咬牙又道:“我与婉儿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非你这厮横插一手……哼哼……”目光之中,满是恨意。 凌钦霜望着婉晴去路,不觉叹了口气,道:“我确无意夺你所爱,对婉儿更无非分之想。”魏雍容笑道:“以你戴罪之身,又凭什么有非分之想?又凭什么跟我争?但你既亲口说了,便自去与婉儿说明白!”转身拂袖,扬长而去。 一众兵丁闻言,皆相顾骇然,颤声道:“你便是凌……凌钦霜?”凌钦霜抬起头来,道:“是又怎地?”为首兵丁大喝道:“兄弟们抓了这厮,拿赏钱去啊!”众兵丁本吓得发抖,闻言一时财迷心窍,惧心陡去,齐齐发喊,乱枪戳来。 凌钦霜一日之间,俯仰所见,皆是困苦,眼下又蒙不白之冤,成了钦犯,更兼婉晴弃他而去,魏雍容句句锥心,眼见众丁拥来,蓦地怒火大生,万古流空展开,长剑抖处,一时之间碎银万点,七八人登时委地。 忽听白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却为一兵刺伤。凌钦霜几乎为它掀将下来,蓦地长啸一声,腾身跃起,长剑半空划出一道银弧,一排兵丁立跌出去,长枪喀喀齐断。众兵见他英勇如此,不由心胆俱裂,纷纷窜逃,任那为首兵丁如何呵斥,亦自无用。凌钦霜自觉剑法又有进境,见那为首兵丁跪地发抖,转头早不见魏雍容影踪,当下牵马而去。 出得城来,见白马哀鸣不已,心下不忍,便扯了衣襟,裹好伤口,方自缓缓前行。本欲疾追,转念又想:“我既戴罪之身,又如何再去累她?”想到这里,自靠在道旁枯树旁,呆呆出神。 第76章 结义枫桥(1) “凌钦霜,大骗子,我恨你……”那一字一句,如针刺耳,婉晴的一颦一笑,亦自浮现脑海。凌钦霜但觉胸中剧痛,灰心至极。直至日上中天,方黯然起身,垂头而行。 行得十数里,却见道旁白骨散露,举目望时,却见荒田漠漠,断壁残垣,偶遇农妇牧童,皆是面黄肌瘦。相询乃知此处屡经兵荒,先是方腊揭竿,攻城掠地,侵犯洗劫,其后官军征剿,屠城毁地,尸积如山。比及烽火散尽,大好江南之地,已成鬼蜮之乡。而当下水匪作乱,官兵暴敛,生计唯艰。 凌钦霜望着沿途惨状,心中苦闷难言,颇有愤世嫉俗之感,当下信马由缰,凡见农人贫户,便自取钱周济。但闻那枚枚铜钱之上,皆余丝丝幽香,心头一颤,望着将坠残阳,忍不住泪如雨落。 歇息半晌,漫步而前,须臾到得一处小镇,唤作枫桥。他询问婉晴踪迹,却无半点消息,料知若非追错方向,便是她故意灭了踪迹,不由暗叹口气。但觉腹中空空,当下进得一家小店,要了碗面,闷声而食。 忽听邻座一人道:“你们说说,知府大人究竟何意?”转头看时,却是三五豪绅商贾,正自推杯换盏。但听一人笑道:“孟大人整日神交仙人,谁知他又梦到哪路神仙了,总之政令已颁,何能更改?”先一人道:“你自不怕,我手上可有两千石盐呢。本欲囤积居奇,大赚一笔。可这政令一下,岂非断我财路么?”一人道:“你何来这许多盐?”那盐商叹道:“自是私盐了。而今盐钞屡迭,官盐你买得起么?”又一人哼道:“只便宜了那些盐枭!” 其时天下盐商需凭盐钞去盐所换盐。蔡京为图盐商之财,每数月重制盐钞,以新替旧,且价码飞涨。久而久之,官盐竟难流通于市。现今百姓所食之盐,大都是盐枭手中的私盐。 又听一名粮商道:“我手上储粮亦有三千石,眼下既非荒年,官粮又非告罄,却筹哪门子的粮?”那盐商道:“莫不是那孟大仙大发善心,要赈济百姓么?”众皆笑道:“屁!说破天去我也不信。”又一人笑道:“咱们又不是农户,凭什么白白送上盐粮?依我看,倒不如联合一众商贾豪绅,高价出售。看官府这般心急,咱们必有讨价的余地。”一人拍案道:“不错!一干贱民有甚油水可捞,还是官府利大。”另一人道:“与虎谋皮,未免行险。”先一人道:“怕得什么,谅那孟神仙虽悍,也不过刮刮贱民的地皮,如何敢与咱们闹翻?”众皆称是。 凌钦霜心道:“这般奸商,恁地心黑。你们吃喝不愁,却让百姓挨饿。饮水思源,若无农夫耕作,你们手中粮食何来?”心念未绝,忽听一阵喧哗,几名差役拥进店来。凌钦霜微惊,只道来抓自己,却听一差役敲锣喝道:“在坐商贩听着,明日午时,官府以十贯之价收购盐粮,以充常平仓,十日之内,只进不出。百姓如有余粮,亦可售出。”说完鸣锣而去。 常平仓乃是官府调节粮价的粮仓,丰岁丰收,粮价低时,官府便高价收购;灾年歉收,粮价高时,便低价售出。这一措施,既免谷贱伤农,又防谷贵伤民,实是利民之举。但如若长期贵买贱卖,官府势必亏空,故而常平仓虽然历代皆设,但利民之效甚微。而至宣和年间,更是名存实亡。眼下虽非灾年,却也不算丰岁,不想官府竟突然下达此令。官差方去,店中便炸开了锅。盐粮市价不过一贯,官府如此行径,莫非要做冤大头么?众商虽觉蹊跷,然利字当头,谁也顾不得这许多,纷纷付账而去。 但听锣声不绝,差役兀自宣布此令,不多时街上人头攒动,嘈杂轰起,显是百姓在奔走相告,皆甚欢喜。凌钦霜心道:“官府却是何意?便算有心为善,又岂会这般大蚀其本?” 当晚凌钦霜便在店中歇下,却又怎睡得安稳?百姓议论喧嚣之声,直至深夜方稀。凌钦霜心中矛盾,既望婉儿忽而寻来,又想就此一了百了,再不得见。是夜但听楼板响动,他便爬起抢出,待见非人,失望之余,却也隐觉幸甚。如此几番,他再无睡意,索性坐在店门口,望着浓浓夜色,寂寂长街,恍惚之间,却自望见遥遥远山,缈缈倩影。直至天亮,方颓然反店,自饮闷酒,但觉孤寂之意漫涌心头,不由一声长叹。 忽听脚步声起,一条中年大汉大步而入。凌钦霜见这大汉国字脸庞,浓眉阔口,细辨之下,却觉鹜鼻鹰眼间,隐露桀骜之气,一袭淡蓝斗篷已微有破烂,其上满是尘土,颇显风霜之色。这汉子一双鹰目在堂中略一环视,操着一口浊重的北音沉声道:“一间僻静上房,莫让闲人打扰。”不待小二答话,大步登楼。 凌钦霜幼居北国之地,此时背井已久,乍闻乡音,一时倍感亲切,直至那汉背影转入二楼不见,目光方自回转。忽听跑堂一声惊叫:“血……”却为老掌柜捂住了口。 凌钦霜循声看时,见大堂而至楼板,点点鲜血连成一线,心中一动:“他受伤了。”却听掌柜低声道:“莫多事,干活去。” 凌钦霜有心与那汉结交,但想到他交待之言,觉不得其便。又喝了三杯酒,只听东边啼声大作,不一时到得门外。有人喝道:“大人,血迹就此不见!”另一个阴冷的声音道:“进去搜!”但见门口涌入几十名兵丁,一人高声说道:“我们是州府亲军,到此捉拿凶徒,是良民的闪在一边。否则动起手来,生死由命。”跟着喝道:“兀那泼才,快滚出来!”说着眼光向堂中众人脸上逐一扫去。堂中宾客寥寥,见状无不惶恐,吓得动弹不得。 凌钦霜知道众兵必是冲那大汉而来,耳听喝骂不绝,却始终不闻楼上搭腔,正自沉吟,众兵已见到楼板血迹,一把抓起掌柜喝道:“那鸟大汉便在楼上?”掌柜连连点头。众役纷纷吆喝:“贼厮鸟,滚出来!”“没胆的缩头乌龟!” 第77章 结义枫桥(2) 忽听一个粗豪的声音自二楼西厢房中传来:“大呼小叫什么,有种便上来!”正是那大汉。众兵哇哇大叫,一时却无人上楼去。却听门外那阴冷的声音道:“快上去,把他请来。”众兵面觑半晌,为首两人手执钢刀,抢上楼去。须臾便听啊啊连声,两人双双倒飞出来,顺楼板滚下,脑浆迸裂而亡。跟着又有几名兵丁硬着头皮抢上,却无一而非摔将出来。果应得那句“动起手来,生死由命。” 余兵兀自喝骂,却再无人敢抢上,见得一名紫袍军官踏进门来,慌忙叩拜,那紫衣军官身形单薄,见状哼了一声,道:“官府养尔等却作何用?且看我刀不出鞘,便将那厮拿了。”手按腰刀,大步登楼。众兵无不叫好助威,却无人随他而上。 那军官走到西厢房外,冷冷道:“滚出来!”隔了半晌,见无声息,不由骂道:“没胆的鼠辈!”砰的一声,踹开房门,却见房里空空如也,又哪里有人?唯见窗格破了一个大洞,心中大惊,探窗外望,却见一道人影飞檐走壁,倏忽向西逝去,不由暗骂:“中计。”方知此人乃是强弩之末,故意引己上楼,他反金蝉脱壳。 凌钦霜见这军官步履沉稳,知非易与,而那大汉负伤在先,恐非敌手,正欲相助,却见他匆匆下来,喝道:“贼子跑了!跟我追!”众兵皆惊。那军官一脸怒气,呵斥下属,倏而向西奔去。 凌钦霜却不明原委,见得众骑疾驰而过,行人摊子时被撞飞,一时气恼不已,又自挂心那大汉,便展开轻功,尾随而去。追了里许,胸口猛地一窒,但觉一阵钻心绞痛,不觉驻足。就这一顿,便不见蹄影,只余烟尘。 凌钦霜凝心内视,却无丝毫异状,不觉疑惑。其时早出枫桥镇,四下尽是荒田小丘,道路虽曲,却无岔路,料来不会跟丢。忽见蹄印之间血迹点点,尚未干凝,心知必是那大汉奔走之下伤势复发,拔腿复追。 奔过一片缓冈,但见前方阔水流淌,一座石拱桥飞架其上,自知乃是枫桥。见桥上一人泰然而立,正是那蓝篷大汉。凌钦霜伏在坡上,远远望去,见他面色灰败,嘴角淌着一丝血线,左肩殷红一片,果是伤势发作,然却目光炯炯,顾盼之间神威凛凛,大有万夫莫敌之势。几排军兵立马桥下,面面相觑。 那紫袍军官大声喝道:“贼子,你已无路可逃,还不受缚?” 蓝篷大汉淡然道:“只这几个虾兵蟹将,便想擒我?”紫袍军官冷笑道:“好个贼子,在我风某地头上,也敢大言不惭!”那蓝篷大汉浓眉一挑,道:“阁下莫不是风吹血?” 紫袍军官哈哈一笑,长刀忽地出鞘,立时红光流转,映日夺目,说道:“好见识,可识得此刀么?”蓝篷大汉见那刀长五尺,通体流红,犹如血染,叹道:“‘赤血殛麟’,果是好刀!”跟着摇头道:“可惜,可惜!”风吹血冷冷道:“可惜什么?”蓝篷大汉道:“足下如此人才,却受此草芥之官,终日甘为奴役,岂不可惜?”风吹血面色陡变,喝道:“草芥之官,亦可杀贼!”声音沉郁无比。 蓝篷大汉一阵剧咳,肩头血水如注,闻言目光一闪,傲然笑道:“你敢杀我?”风吹血道:“你敢单枪匹马,风某又有何惧?”蓝篷大汉哈哈大笑,道:“不想大名鼎鼎的风吹血,却是趁人之危之辈。”风吹血冷笑道:“你莫相激。只怪塞北苍鹰,偏来江南折翼。”转头喝道:“谁敢与我拿他?” 众兵见他伤势颇重,都欲立功。登有二人拍马而上,挺枪便刺。 蓝篷大汉纵声大笑,笑声未绝,双臂陡合,翻掌扣住双枪。二兵去势一滞,纵马挺枪欲冲。那大汉双手乍松,倏自马胯之下钻过,猛地拔地而起,挥拳便将二兵击落江中。他虽毙二人,左肩愈痛,暗叹如在往日,何必如此麻烦,抬手便能将双马掀翻。但听背后蹄响,心下暗笑:“如此险要之地,人尚难以立锥,何况马乎?”竟不回身,向后仰去,堪堪避过贴面双枪,张手握住,大喝一声,发力夺时,却只夺了一杆。当下贴地倒滑,长枪抖处,连贯双蹄。二马失蹄,登将主人掀翻。 蓝篷大汉方要起身,双枪又至,忙自横枪招架,脚底顺势一蹬,便向后滑去。待见又有双马冲上,蓦地长啸一声,头下脚上,凌空盘起丈余,枪花如电而旋,四兵登时咽喉洞穿,跌于马下。这一枪若电光石火,迅疾无伦,四人中枪虽有先后之分,却几乎同时坠马。 蓝袍大汉落地驱马,喝道:“谁敢上来?” 他连毙八人,众军无不胆寒。风吹血眉峰微颤,冷然道一声:“好!”飘跃上桥。众兵齐齐发喊。 桥头二人如渊岳峙,凝立不动。倏尔凉风吹过,风吹血紫袍微荡,目中杀气愈盛。蓝袍大汉左肩滴血如故,意态却自淡然,死灰般的面上竟隐隐透出血色。 二人相去不过丈许,看似空门大露,实则杀气俱盛,威势俱足,毫不相让。凌钦霜遥遥望来,初时全然不解,看得半晌,方自有悟,心知如此相斗,比之贴身肉搏愈加凶险。当此之时,谁若气势稍馁,破绽微露,哪怕只存一瞬,也必会为对手批亢捣虚,一招殒命。二人此刻虽不分伯仲,蓝袍大汉却有莫大隐忧。他左肩滴血难止,只需手臂一动,气势上破绽立现;但如放任自流,却难久持,血流殆尽,更是不战自败。 日光斜射,搅起满江碎金。但二人目不稍转,神不稍移,仿佛天地之间,除了对手,再无旁物。 对峙一炷香时分,蓝袍大汉忽地轻咳一声,长枪微颤。良机稍纵即逝,风吹血大喝一声,紫影如蛇,赤刀如练,霎时间灼浪拍空,映着金辉,直罩对方胸口大穴。 叮的一声,但见那蓝篷大汉长枪疾起,不偏不倚,戳中刀刃。风吹血大吃一惊,急欲变化,哪知倏忽之间,枪影竟消得无影无踪。 风吹血一刀劈空,但觉不妙,仓皇之间挥刀聚力,护住护身,登觉心口隐痛,不自禁跌出三步,赤刀柱地。方勉强立定,但听身后惨叫声起,回首只见枪花乱颤,蓝篷大汉左挑右刺,不过转瞬,数十兵丁已然尸横就地,竟无一活命。 第78章 结义枫桥(3) 原来蓝篷大汉故意示弱,引风吹血来攻,其实早有后招。他挺枪虚应,便知这一刀功力之强,莫说重伤,便是无损,也未必抵得住,当即避实就虚,拼着炎浪灼身之险,竟而单枪直入,斜身掠向对手身侧。风吹血那一刀“千血之刃”其势千钧,运尽平生之力,本拟一击毙敌,故而全无退路,岂料对手竟而使诈,一时不防,登被欺身而入。那蓝篷大汉却知自己无力伤他,如若冒然出手,必会为对手看破虚实,当下径向桥下兵丁抢去。一众官兵久待不耐,正自私语,怎料蓝篷大汉神兵天降,不及应对,尽被戳翻。而风吹血却道对方必然偷袭自身,明知旧力方逝,不及调息,也不得不强运真力护身,立时自伤了心脉。 这蓝篷大汉值此强弩之末,竟能一举逼得对手自乱阵脚,兼之除却后顾之忧,比之先前之精妙枪法,这般临阵心机,更称得莫测高深。 风吹血转过身来,见蓝篷大汉单膝跪地,长枪在手,银光乱颤,眼神凌厉如鼓,心下一时惴惴。他施展绝技,反伤自身,气势早衰,与对手目光一触,心中更自怯了。虽见他面色煞白,却也自知伤得不轻,当下便道:“今日一战,足见将军之威。咱们就此别过。只愿将军前路无恙。” 蓝篷汉子不动声色,淡淡道:“风大人请便,在下良言,还望斟酌。”风吹血手按心口,脸色青白不定,默默翻身上马,望来路奔去。 蓝篷汉子见他去远,身子忽软,颓然瘫在地上,呼呼喘息。风吹血那“千血之刃”劲气极盛,他虽竭力避实就虚,终受波及,损了心脉,更兼一番力战,肩头伤势愈重,早为鲜血殷透。 凌钦霜见其伤重,方要起身,忽听蹄声得得,三骑自南疾驰而来,不一时到得近前。凌钦霜见骑者二男一女,一时未知敌友,便不起身。那三人瞧着满地死尸,神色惊疑不定,顾盼一番,忽地见到那蓝篷汉子,纷纷笑了起来。 那长须老头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伙儿五路追踪,却叫咱们捡了便宜。”那精壮汉子笑道:“爹,娘,擒了这厮,来日还不弄个法王当当么?”那中年妇人笑道:“这厮是老娘先发现的,便是法王,也轮不到你爷俩。”双钩一拔,当先下马近前。老头捻须笑道:“一家三口,还分什么彼此?”随儿子也抢上去。 那妇人笑道:“姓宗的,本事不小啊!”蓝篷汉子瞧着三人,不发一言,只是剧咳。三人见他伤重,心中均喜。那妇人喝道:“跟老娘走!” 蓝篷汉子自知现下处境更险,只叹重伤之下,莫说一搏,起身也是无力,略一转念,淡淡道:“三位盛情相邀,怎好相拒。且稍等片刻,待我手下到来,一并随行。” 三人见他神态从容,口气淡然,不觉生疑,四顾之下,旋即放心。那老头哈哈笑道:“少来诓我。你若还有下属,怎会落到这般田地?识相的便自绑了,莫要咱们动手!”那精壮汉子叫道:“还罗嗦什么,一刀杀了痛快!”说着挥刀砍去。老头横刀一拦,怒道:“这厮身份非同小可,圣公亲命活捉,便算当真要杀,也需押回公议,岂可如此轻率?”那汉讪讪不语。当下三人将那蓝篷汉子捆个结结实实。 忽听一声“且慢!”却见一名少年仗剑拦在当路,自是凌钦霜了。 三人一怔之下,那老头道:“干什么?”凌钦霜道:“在下斗胆,恳请三位放了他。”老头面色一变,叫道:“你是这厮的手下?”那汉子脾气暴躁,不由分说,喝道:“贼子,吃我一刀!”一刀劈出。凌钦霜意在救人,不愿动手,只轻巧避过,纵身径向那蓝篷大汉冲去。那汉扑空,哇哇大叫,回刀又砍。凌钦霜见势更不回身,长剑带鞘,信手点出,见那汉子大刀竖斩,剑鞘注劲,登将大刀震飞。那汉子虎口出血,未及叫喊,“气海”已为剑鞘点中,登时动弹不得。二老见儿子受辱,惊怒交迸,那妇人双钩拉开,左奔咽喉,右刺前阴。老头砍刀直上直下,呼呼攻来。 凌钦霜只得拔剑,回身分刺二人,正是万古流空的路数。但听当当两声,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不由吃了一惊:“这二老膂力恁大。”当下不敢怠慢,剑指苍穹,鞘点北斗,收乎天玄,放之太虚,连连抢攻。 那老头刀法厚狠辣,内劲绵长,那妇人双钩诡异,守中带攻,更兼配合默契,委实辛辣之极。凌钦霜连出十余剑,却俱为荡开。但觉兵刃相接,虎口、手臂便是一阵酸痛,长剑几乎把持不住,一时颇惊。又过数招,双腿竟也渐趋绵软无力,不由大为纳罕,忙自暗运内息。岂知一运之下,丹田竟而空空如也,真气全然无踪。他大骇之下,左臂早着一钩,忙自凝神归一,展开守御功夫,总算稳住身形。他再深吸一口气,但觉心口一阵绞痛,过后丹田深处方飘出一缕真气,若有若无,漫遍全身。他连吸三次,见均一般,方自有悟,非是对手内力高深,实是自己不济。 眼见二老攻至,更不容多想,蓦将一缕真气运于剑锋之上,信手荡开兵刃,顺势飘过二人头顶,直向那定立汉子刺去。 二老大骇呼喝,刀钩齐出,分袭凌钦霜后心,攻其必救。凌钦霜但听背后风起,长剑一收,忽地闪到那汉背后。二老招式用老,眼见直向儿子刺去,忙自偏收兵刃。凌钦霜趁势飘出,运指如风,登将二老戳昏。 凌钦霜虽然行诈得手,却觉筋疲力尽,喘息不止,全然猜测不透何故如此。忽听那蓝篷汉子笑道:“攻其必救,乱其心神,断其根本,小兄弟好手段。” 凌钦霜略作调息,渐有气力,便为他解了绳子,微笑道:“示之以弱,击之以强,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又何及兄台?” 蓝篷汉子微微一怔,旋即哈哈笑道:“在下宗望。”凌钦霜也自报姓名,见他气色颓败,便欲替他疗伤,忽又想起体内变故,一时失神。宗翰却看穿他心中所想,笑道:“我体壮如牛,这点伤算不得什么。”挣扎而起,拾了条枪,突突三枪,便将那一家三口戳死。 第79章 结义枫桥(4) 凌钦霜不料他竟下辣手,一时呆了。宗望三枪刺罢,腿脚忽软,瘫在地上,吐血不止。凌钦霜叹了口气,便自相扶,道:“宗兄伤得不轻,我便为你疗伤。”宗望沉声道:“你若市恩,未免白费心机。”凌钦霜一怔,见他定定望着自己,正色道:“我见宗兄豪迈,有心结交。不过萍水相逢,岂图什么回报?”宗望闻言神色微诧,道:“你所言当真?”凌钦霜道:“宗兄若见疑,非但小觑了我,也不免令我小觑了宗兄。” 宗望惊诧之色登去,哈哈笑道:“宗某失言,莫怪!我是北地人氏,初到江南,便结识凌兄弟这样一位少年英雄,实是大幸。” 凌钦霜笑道:“小弟祖籍燕山,说来也算他乡遇故知。”宗望又惊又喜,道:“难怪,难怪!”说笑间岔了气息,登时一阵剧咳。凌钦霜道:“切莫多言,且自调息要紧。”扶他靠在在桥头,当下盘膝默运真气。 初时体内仍如无底之渊,良久真气方丝丝缕缕重聚百骸,或如清风拂体,或如冷雨激身,细绢而复洪流,终混入一,流转开来。他心头大宽,凝神导气归元。半晌运功已毕,见宗忘创口甚深,当下点穴止血,气透双掌,按住他背心。只须臾,宗望头顶蒸起缕缕白烟,脸上血色渐浓。 凌钦霜撤了掌力,又为宗望裹好肩头之伤。宗望含笑道:“凌兄弟,生受你了。”说话间缓缓起身,望着泛金江水,默然半晌,忽地握住凌钦霜之手,说道:“宗某今日本无生理,却得凌兄弟仗义相救。大恩不言谢,你我既一见如故,如蒙不弃,便结为金兰兄弟如何?”凌钦霜又惊又喜,道:“小弟亦有此心。” 当下二人撮土为香,便于桥上向天拜了八拜,立誓福祸同当,共盟生死。二人各叙年岁,宗望三十五,自是兄长了。八拜之后,宗望却不起身,忽地一声长叹。凌钦霜道:“大哥缘何烦恼?”宗望凝望远山,叹道:“兄弟,大哥一时不胜之喜,却忘了当年的绝誓。”凌钦霜微怔,道:“绝誓?”宗望沉声道:“大哥当年曾立重誓,终此一生,绝不叩拜天地。”凌钦霜愕道:“大哥何故立此誓?”宗望一字字道:“只因天地不公。” 凌钦霜一怔,宗望道:“你我以义结,以心交,但求仰无愧天,俯无愧地。”凌钦霜慨然道:“大哥所言极是。”宗望吐出一口气,道:“可这天这地,却愧对苍生,岂堪受堂堂七尺之拜?若然天公地道,这锦绣江山,又怎会是而今之状?那赵佶老儿,又焉能堂居庙堂二十余载?非是大哥危言,只怕不出三年,大宋必亡!” 凌钦霜听得心潮澎湃,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忽见宗望激动之下,牵动肩头伤口,忙自抢上包扎,叹道:“大哥既这般心思,也难怪如此境遇。”宗望创口血止,笑道:“那又如何? 凌钦霜道:“小弟行事,只求无悔于心。我却信苍天蒙尘,不过须臾,大地无,亦只转瞬。如若天不公,地无道,咱们兄弟又岂得相会于此?”宗望目光数转,拍着他肩头,哈哈笑道:“兄弟壮哉!大哥那狗屁誓言便破上千万次,又何足道?” 二人歇息片时,宗望便欲起行,凌钦霜见他重伤未愈,害怕有失,当下便随同行。路上问起遭袭之故,宗望只笑笑不语。 黄昏在一处小集落脚。凌钦霜安顿好宗望,便去买药。在集上仍问不到婉晴下落,无奈弃了此念。忽见前方吵嚷,一群百姓围聚一团,争先恐后向前拥挤。一问而知,却是官府在此高价筹集盐粮。集上户户趋之若鹜,蜂拥而至,卖出余储。官府本拟午时而始,申时而止,不料百姓异常踊跃,其势难控,无奈续至当下。 凌钦霜时见踩踏至伤之人,时闻稚子啼哭之声,心下不觉惊疑,忽见阑珊处颤巍巍立着两名老汉,眼望人群,便上前道:“老人家怎不去卖粮?”一花髯老汉叹道:“一把老骨头,无儿无女的,攒这许多钱干么?”另一秃老头哼道:“就是,盐米没了,却吃什么,不还得买么?为点屁钱瞎折腾,犯不着。”凌钦霜道:“那二老道官府此举,却欲何为?”花髯老汉笑道:“咱这一辈子,皇帝老儿也换了三四个,什么混帐事没见过?可这事却是破天荒头一遭,嗯,可煞作怪。”却见一老头捧着一大串铜钱,颤颤近前笑道:“作什么怪?你两个吃了一世盐米,却还没吃够?可曾见过这许多钱么?”自是刚刚卖盐而回。那秃老头吐了口痰,呸道:“咱要有余储,还能让你这厮抢了先!”那老头手按腰间,笑道:“你可知我挤断了几根肋骨么?你这老儿若去,非让人踩死不可!虽然如此,官老爷这回可算干了件大善事。”哼着小曲,摇晃去了。秃老头哼道:“好稀罕么?”转身便走。花髯老者道:“你干么去?”秃老头头也不回道:“捣盐!”花髯老者叹了口气,向凌钦霜道:“小兄弟,听我一句劝,这世道,钱多了扎手,盐米没了要命。官府向来吃人不吐骨头,盐米入库,再想出来可难了。”说完悠然去了。 众人兀自络绎而来,直至官府声言银钱告罄,明日赶早,方自悻悻而返。 凌钦霜回店,将此事告知宗望。宗望听罢沉吟半晌,道:“你以为如何?”凌钦霜道:“只怕必然有诈。”宗望道:“此处仍是苏州地界,那孟仙游是何等样人,还用多说么?”凌钦霜道:“依大哥之见呢?”宗望道:“眼下常平仓虽非充实,也不至告罄,如此反常急购,八成便为囤积居奇,专营专卖。”凌钦霜疑道:“囤积居奇,那不是奸商之为么?” 宗望摇头道:“也不尽然。士农工商之谓,古来有之,商人之鄙,究其原由,也不过唯利是图,囤积居奇而已。然商贾毕竟财势有限,绝难掀起大风大浪。官府却是不同,一州之内,只手遮天,莫说天高皇帝远,便算官家亲临,却能怎样?昏了皇,富了官,穷了民,虚了库,方有今日大宋天下。” 第80章 结义枫桥(5) 凌钦霜听得切齿,宗望却道:“你也无需气愤。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无论盛衰,皆是一般,不过轻重、缓急之分。轻缓而盛,重急则衰。而今但见百姓如此恋钱,可见受穷久矣,自乃衰亡之象。”凌钦霜沉吟道:“可若穷人都有了钱,岂非天下太平了?”宗望笑道:“这便是笑话了。穷人缺钱,富人缺权,官人缺闲。可穷人致富,十九贪权。富人得权,却不甘闲。譬如你是蔡京,掌管天下财源,每天锱铢亿万淌过指尖,年俸却只百两,全然不足养家,你便不会大笔一挥,中饱私囊么?” 凌钦霜道:“岂能因一己之私,而致万人之穷?”宗望道:“你只说会与不会。”凌钦霜默然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宗望拍手笑道:“凡事未经,空口无凭。兄弟这话虽无自信,却见坦荡。但凡富贵不能淫者,那不是圣人,便是财神了。”凌钦霜道:“可眼下之事……”宗望笑道:“哈哈,扯得远了。且看那孟仙游既非圣人,也非财神,如何肯将多年辛苦所得散给百姓?这必是诱饵,正所谓欲将取之,必先与之。” 凌钦霜皱眉道:“可告示言明自愿,又非强迫……”宗望接口道:“以现在官府之能,若要筹粮,随便增几个税头,还不予取予求,何需什么告示?但眼下苛税繁多,如一味施压,无异官逼民反。倒不如以退为进,放长线钓大鱼,方谙商道。世人一向善忘,所谓久旱逢甘霖,但见有利可图,何需强迫?依我看,大伙儿这时必对官府感激不尽呢。可银钱虽好,又能当盐米吃么?一旦家储盐米告罄,饥荒盐荒便悄然而至。到时商人无货,苏州命脉便皆掌握在孟神仙手里。十贯,嘿嘿,百贯千贯也不在话下。只不想那孟大人竟舍得下此血本。” 此后,二人辗转方圆百里大小十数镇甸,果见镇镇筹盐筹米,处处人满为患,家家欢天喜地,真比过节还热闹。起初两日多是穷人小商,到得第三日上,大队盐商粮商便相继而至,盐粮之数登时骤增。 宗望叹道:“官府囤积之甚,猛于奸商十倍。”凌钦霜欲待相阻,宗望道:“两厢情愿,木已成舟,又能怎样?”说到这里,忽地眉锋一敛,沉吟道:“不对!”凌钦霜道:“怎么?”宗望道:“这其中似有一个绝大破绽,若道仅仅囤积居奇,只怕未必。”凌钦霜听他口气凝重,不由道:“什么破绽?”宗望愁眉深锁,忽而沉吟道:“莫非……”又连连摇头:“怎会有这等事?”凌钦霜一头雾水,问之却无结果。 这晚二人各怀心事,方要就寝,便听外面喊声四起。探窗外望,便见火光烛天,刀光蔽月,百余名黑衣大汉推着十几辆大车,自东汹汹而来,看那衣饰,都是银龙门水匪。但听有人高喊:“要命的闪开!”百姓慌忙闭门龟缩。但见众水匪径自冲到筹粮之所,显见得乃为夺粮而来。守粮军兵见状,忙自冲上,无奈寡不敌众,只数合便败下阵来,纷纷逃窜。待军兵散尽,众匪弃了刀叉,须臾便将万石盐粮装车,护着向东去了。 俄而,两道人影飘然而下,循着水匪去路尾随而去。 追了一程,凌钦霜道:“大哥,此事可有眉目?”宗望道:“尚不敢笃定。”凌钦霜哦了一声。宗望道:“你不觉官兵反常么?”凌钦霜道:“官兵羸弱,岂算反常?”宗望道:“我所谓破绽,便出于此。而今水匪猖獗,官兵不济,老孟既敢此时筹粮,理该委派重兵把守,以防不测。可如今镇上只这寥寥十几兵卒,岂非不合常理?” 凌钦霜道:“苏州各县都已设了筹粮之所,官兵分散,自难兼顾。”宗望摇头道:“如此分而筹之,分明便是要让水匪各个击破。换作是我,便只设一二处筹粮所,一委重兵把守,二派高手坐镇,诸如风吹血之流,勉强可保无虞。” 凌钦霜大觉有理,道:“可盐粮既入水匪之手,岂不糟了?”宗望微笑道:“你不觉水匪也颇古怪么?”凌钦霜奇道:“什么古怪?”宗望道:“其一,匪众兵寡,理应聚歼,断不会任其无损而逃。其二,太湖在西,水匪却东来东去,岂不怪哉?” 凌钦霜虽亦觉蹊跷,却绝不能片时便有这般入理之析,不由暗自叹服。 又行十余里,忽听水声潺潺,举目望时,竟而重回那日结义之地。但见众匪齐聚枫桥畔,护住粮车,不时观望,似在等待什么。 其时月光寒彻,旷野阔江俱被染上一层淡淡霜色。 蓦然之间,枫桥之上升起几缕轻烟,须臾而浓,笼罩满桥。只见烟霭之中,恍惚隐出一道人影。那人如悬云雾之中,不见衣饰面容,亦幻亦真,宛如仙人。 水匪头目走上桥头,恭敬道:“道仙安好。”那人悠悠道:“本座有言在先,要称‘太上天尊道法仙君’。”声游四野,尖细如针,忽高忽低,飘荡不定。 那头目惶恐道:“是是是,太上天尊道法仙君降临凡尘,小人得见尊身,荣幸之至。”那人悠悠嗯了一声,似乎颇为满意。那头目又道:“盐粮已然运到,如何处置,还请太上天尊道法仙君示下。”那人缓缓道:“辛苦了,且散去吧。”那头目道:“那小人们的好处……”那人哦了一声,道:“好处?”那头目道:“您老有言在先,事成之后……”话音未落,那人突地截口喝道:“尔等盘聚太湖,打家劫舍,而今强抢官粮,公然造反,贫道不咎灭族之罪,尔等却还想要好处?”那头目勃然大怒,叫道:“你……”话方出口,嗖嗖嗖嗖,连响数声,箭如寒鸦出巢,自暗处激射而来。众匪毫无防备,登时应声倒地。两轮箭罢,江畔更再无半个活人。 烟霭渐消,现出那人轮廓,见他一身青布道袍,手拈拂尘,单足点于栏杆,双目似睁还闭,一副道骨仙风之态。 对岸倏忽钻出数十兵卒,押着盐粮大车向南而去。待官兵走远,那道人飘然下桥,径往东去了。 第81章 结义枫桥(6) 宗望道:“此事果不简单。”凌钦霜询问对策,宗望略作沉吟,道:“我往东,你向南,明日午时在此会合。”也不待凌钦霜答应,便如风去了。凌钦霜望着宗望背影没入夜色之中,不觉暗叹口气,向南寻去。未出里许,忽听一阵空茫的钟声悠悠传来,凌钦霜脑中一清,心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莫不是寒山寺的钟声?”当下循之走去。 不一时便见溪流映带,森森密林间飞出一角塔尖。再随数步,果见一座巍然古寺,正是寒山寺。众兵运粮而入,闭了寺门。凌钦霜见寺外守卫颇严,正自寻思,忽听远处传来口哨之声,反复三次,倏然而止。转头望时,火光隐隐,数艘小舟顺流驶来。 却见寺门前火光忽闪,守卫刀刃相磕,金铁交鸣亦是三次。旋即便听溪边有人喊道:“卸货,快点。”嘈杂声里,见得数十兵卒弃舟登岸,人人肩扛麻包,来到寺前。守卫早开门放入。 凌钦霜蓦地掠出,点翻一人,挟入暗中。众兵拥在门口,大发劳骚,倒也无人留意。凌钦霜匆匆换了装束,随众混入寺中。 寺内火光通天,亮如白昼。庭中麻包堆得小山也似,百十兵卒往来搬运,忙得不亦乐乎。凌钦霜依军头指示,随众将一袋袋麻包搬到西偏殿内。他虚与委蛇,远远听得军头谈话,得知西偏殿内乃是粮米,足有二十万石,东偏殿内却囤食盐,亦有十数万石,不觉心头吃惊,不想短短三日,竟筹到了这许多盐粮,果然财可通神。 忙碌一阵,门外又拥入一队扛包兵卒。只听有人笑道:“水匪向来骑在咱们头上,今夜总算出了一口鸟气。奶奶个雄!”有人笑道:“古人说得好:‘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谁说大伙儿不济,这叫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众兵闻言皆笑,停了手头活计,多呼杀得痛快,一时喧闹不已,直待军头挥鞭驱策,方自为继。 少时又有四队兵卒先后扛包涌入。山寺庭院本不甚阔,本已有数堆如山而积的盐米,此时几近千人比肩接踵,冲突自所难免。 众皆疲累许久,愈发焦躁,早有人骂将起来:“撞我干么,没带眼睛么?”“分明是你撞我!”“奶奶个雄,弄这许多盐米作甚,当神仙供着?”“这便叫他妈的‘忍辱负重’了?”军头连斥,亦无济于事,场面愈发混乱。 便在此时,蓦听钟声响起,激荡苍穹,众兵纷纷捂耳。便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透耳而入:“虎营寺外把守,豹营留此搬运。子时换班,若有擅离者,严惩不贷!”凌钦霜举目望去,就见一道人影悄立正殿飞檐之上,血刀紫衫,却是风吹血。 虎营如蒙大赦,蜂拥而出。豹营如丧考妣,苦脸而忙。见得局面渐定,风吹血便飘身隐入正殿中。 凌钦霜便充虎营兵士出寺。众兵卒于寺外或坐或卧,但觉松涛盈耳,凉意漫生,无不心怀大肠,各自高谈阔论起来。 凌钦霜听了一阵,见那唤作马如龙的汉子叫得最凶,想是老大,便问道:“大哥搬了几包?”马如龙笑骂道:“几包?整整三十包啊。奶奶的,原来哥几个占山为王,随圣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何等逍遥快活?唉,今非昔比啊。”身旁几个大汉纷纷称是。凌钦霜方知众兵卒竟多是流寇盗贼,而马如龙之辈更是方腊起义的余党,一时震惊不已,道:“大哥却何故投入军中?”马如龙叹道:“还不是为混口正经饭吃,养活我那小妹?因老子编得一手好草鞋,总算还不至饿死。”凌钦霜奇道:“编草鞋?”马如龙瞪他一眼,道:“这位兄弟看得眼生,可是新来的么?”凌钦霜道:“正是。”马如龙道:“那你会什么,却被编入虎营?”凌钦霜支吾道:“我会……会编席子。”他信口胡诌,心下惴惴不已。马如龙却道:“这便是了,若无一技之长,怎能入伍?看你瘦小枯干的,今后只管编你的席子,每日上集去卖,赚来的钱都交给老子,月底自有军饷裳你。”凌钦霜诺诺称是。马如龙笑道:“你这厮倒是乖觉得很,老子便再教你个乖。那军饷从州府拨下来,而后经都指挥使、指挥使、都虞侯、虞侯、都教头、教头一干人等之手。你想,大雁眼前过,怎能不拔毛?层层克扣下来,一贯钱到你手里,能有几十文便是好的。”凌钦霜道:“这却如何糊口,还请大哥指教。”马如龙道:“呸,这他妈还用俺教,抢啊、骗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凌钦霜再一打听,原来军中将官懈怠,兵卒浮滑,几乎从无操练,便问道:“那却如何抵御外寇?”他此言一出,众兵登时嘻嘻哈哈、只笑得前仰后合,纷纷笑道:“他说什么?老子莫非眼花听错了?”“他道自己是谁?是杨家将么?”“哈哈,是他疯了,还是俺疯了?”一片哄笑声中,凌钦霜默然无语。 待笑声渐歇,忽听有人大声道:“俗话说得好:‘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可咱招安却为何来,同是糊口,不就图个名儿么?而今名儿没捞着,却受得一肚子鸟气。依我看,倒不如回去占山为王来得快活!”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兵登时大吐苦水, 马如龙道:“占山为王算得什么?想当年为圣公鞍前马后,只杀得官军屁滚尿流。哪知如今摇身一变,老子却成了没鸟的官军,真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另一人道:“当年圣公振臂一呼,四方云涌,那是何等风光?可叹他老人家英年早逝,咱们便失了魂,丢了魄,散沙一般,岂不寒心?”众兵垂首不语,连连感叹。马如龙道:“常言道,蛇无头不行。大伙儿虽有雄心,却无领头之人,如之奈何?若有一位如圣公一般的英雄豪杰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我老马第一个响应!”他说了这几句话后,众兵你一言我一语,大多赞同之意。 忽听一个声音缓缓道:“大伙儿不必丧气,而今人心思动,明教圣火重燃,指日可期!”此言一出,众兵都是一惊,纷纷循声望去。 第82章 结义枫桥(7) 说话那人斜倚一株松树,亦是兵卒装束,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脸上满是疤痕,丑陋可怖,目光却是炯炯,透着坚毅之色。 马如龙睨他一眼,道:“你是何人?竟敢说出这等话来?” 那人缓缓上前,环顾众人,朗声道:“大伙儿谁本不是良民,却因何落草为寇,因何揭竿而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微微喟然,“苍天不佑圣公,而致十数万众或死或散,或如大伙儿,乃受招安。在下但见诸位朝方得势,夕复鱼肉,不禁心寒。敢问何故如此?何故如此?”他身形瘦削,却气势俱足,字字掷地有声。众兵为他言语所摄,一时面面相觑。只马如龙颤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那人浑不理睬,缓缓续道:“圣公起义初衷,大伙儿可忘了么?便算忘了,大伙儿高堂、妻小、兄弟因何而死,也都忘了么?便算尽忘了,只问大伙儿身上鞭痕、额头金印,尚痊愈否?”他越说越激动,到得后来,直是声色俱厉。众兵只听得神为之夺,不自觉垂下头去。林中一时寂静如死。 过得半晌,那人忽缓缓道:“清溪义士方腊,仰视乾坤,布告天下:夫君权天授,本意无他,惟御民兴邦。君持其德兮,民守其分。以失德之君,求守分之民,固未之闻。当朝帝治,为祸至深。虚邪教之谓,欺蒙众生;沉酒色之娱,倦怠朝政。假微服之名,夜宿青楼。借歌舞之幌,秽乱宫闱。抽赤子之血,以奢己欲;榨吾民之膏,以奉二虏。土木之工不息,骄怒之兵屡动。荼毒生灵,何止百万千万;蹂躏九州,岂只十年八年。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 众兵越听越觉熟悉,原来此人所诵,便是当年起义所发檄文。其时方腊凭此檄文昭告天下,引得半壁而震,天下而从。眼下时过境迁,诸人已趋淡忘,却不想此人竟能倒背如流。凌钦霜自也惊佩不已,此檄文流于京师已久,他自悉知,此时但听这人不急不徐,娓娓道来,一时心潮澎湃。 “……庙堂之上,钟弃釜鸣。蔡京之徒,以蛇蝎为心,鲨鳄为肠,践刑统如儿戏,视黎庶若牛马。内进丰亨,竭财而霍,延福艮岳,耗资巨万;外设双局,屡兴花石,刮田篡法,屠仁戮志。区宇之内,贪鄙成风。六军不息,百役繁兴。行者不归,居者失业。人饥相食,邑落为墟。天下之民,苦于剥削久矣! “盖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今腊揭竿,替天行道。天下大同,人人和睦,男耕女织,互敬互爱,此余之望,亦苍生之望也。上应天意,下体民情,天地咸扶,鬼神共佑。若得万川归海,敛衽来朝,汴梁一鼓可下,天下必当混一矣。此非逆实忠也。不然,徒死于贪吏耳。望诸君思之,筹之!” 月色暗淡,群星寥落,树影扶疏,沙沙作响。吟诵已毕,林中久久无言。那人四顾缓声道:“诸君以为如何?” 马如龙道:“足下之言,实令我等汗颜无地。敢问尊姓大名?”那人眼中隐闪泪光,叹道:“圣公便是先兄。”众兵闻言,无不惊呼,纷纷道:“你不是死了么,怎成了这副模样?”“究竟怎么回事?” “当日所斩,乃一酷似白玉的兄弟。”那人黯然半晌,方续道,“官军势众,策反诛心,义军损失惨重,惟有退守帮源洞。总坛易守难攻,却因细作作遂,终堪告破。群议欲圣公、小妹和我进秘道暂避,以替身率残部血战到底。我与妹妹先后进入密道,只听外面喊道:‘逆魁方腊,你再不出来受降,清溪便成死城!’众人都劝圣公忍辱负重,以图再起,可圣公却道:‘我等揭竿,所为何来?而今天欲亡我,死何足惜,又岂龟缩而荼乡里,图存而逆本心?宋江之为,吾岂效哉!’说完封了秘道,当先冲出。大伙儿苦战一日一夜,终悉遭擒。圣公力竭高呼道:‘梁柱毁兮圣火燃,碧血洒兮天下安!我纵有心,奈何无力,我纵有心,奈何无力……’” 夜色更浓,寒意更重,俄而乌云掩月,凉风动树,如泣如诉。 众兵静静聆听方白玉讲述一代草莽的穷途末路,或悲豪杰之殒命,或仰英雄之心怀,或忆往昔之峥嵘,或悔而今之颓然。一时之间,众人心头沉郁悲愤,无语凝噎。 方白玉却出奇的平静,拣些枯枝,生起火来。火焰翻腾,毕剥作响。他凝视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叹道:“我虽得残喘,但知官军搜捕甚严,于是一咬牙便自毁容貌,又将妹妹扮得奇丑无比,总算逃将出去。但见清溪县中,俯仰皆是鲜血死尸,断肢人头,心想圣公欲一死以保全清溪,却不想官军心狠至斯。方某后来一路流亡,辗转到了苏州,投入军中。我所以残喘至今,除为养活小妹,更为完成圣公遗愿,重燃光明圣火!”说到这里,他目光蓦地隐现杀机,却倏忽而逝,垂头自叹。 马如龙蓦地起身,大声道:“诸位兄弟,我等得见圣公后人,实是老天开眼。依我看,今夜便尊方公子为圣公,大伙儿齐奉号令,再举义旗,重燃圣火。” 众兵闻言,一齐喝采,早有人叫了起来:“不错,这等日子老子受够了,反他娘的!”“对,跟着圣公干。”“明尊圣火,亘古不灭。”一时间群情激愤,齐齐叫道:“明尊圣火,亘古不灭!”众兵多是血性汉子,方白玉又是众望所归,但见有人提议,自是纷纷响应,全无异议。 凌钦霜坐于暗处,冷眼旁观,脑中却满是沿途所见的疮痍之景。他自知战火重燃,苍生更苦,起义初衷虽善,行止难堪。然当此情势,群情激愤,官逼民反,又能奈何?不由深感方腊临终之言。 喧声渐止,方白玉起身徐徐道:“承蒙不弃,方某却之不恭。但事关者大,如有不愿者,便请站将出来,决不强求。”说话间目闪火光,冷然环顾。 火堆之畔,百十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偌大林中,唯闻噼啪之响,突突之鸣。 第83章 夜半钟声(1) 沉寂半晌,忽听一老头缓缓道:“老朽倚老卖老,说句不中听的言语,大伙儿之心可嘉,然起义,岂凭一时意气?当年圣公义军数十万,盛时侵州掠府,衰时不也旦夕灰飞?眼下但凭百人,莫说推翻朝廷,便是攻占苏州,也不啻痴人说梦。非是老汉大泼冷水,敢问方公子,可有全盘之计,先攻何处,再占何地,粮草何来,兵费何来?” 他这连珠炮一般的问来,口气愈重,众兵心头愈凉。方才一番豪言壮语,确只图得一时痛快,何曾想过这些关节,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方白玉。 方白玉望着那老汉,静静道:“老先生可入得明教么?”老汉道:“我不管什么明教,我只知我一双儿女尽在苏州,虽生计维艰,总算得活。你若无善策,凭什么叫我跟你玩命?”这老汉咄咄逼人,却句句实情,众兵不禁心头打鼓。 方白玉淡淡道:“楚虽三户,也必亡秦。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需人心所向,便只三户,何妨覆水翻舟?”那老汉冷笑道:“方公子言辞虽壮,眼下却有何用?” “眼下?”方白玉眼中暴闪,道:“本寺如何?”此言一出,满场皆惊。那老成者颤声道:“你要夺粮?”方白玉道:“有何不可?”旋即喝道,“谁若不敢,速速而去!”众皆面露踌躇之色。倘若退缩,徒惹耻笑尚在其次,万一成了众矢之的,必然难保小命;但若应了,仅凭这寥寥百人,又岂有胜算,还是小命难保。 方白玉看出众人心思,暗叹口气,心道:“当年义军若非这等心意不坚之辈轻信朝廷花言,以致乱了军心,怎会一败涂地?今番起义,断不可重蹈覆辙!”心念及此,只静静望着众人,并不言语。 马如龙腰刀一挺,喝道:“是大丈夫的,便放手一搏。缩手缩脚,像什么话?” 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方兄可有十足把握?”方白玉道:“世间岂有万全之事?然方某若无妙计,怎敢孤身犯险?”众人闻言,皆是一振。却听那声音又道:“计将安出,尤某倒想听听。” 方白玉恍然而觉,听那声音竟似飘荡空中,循声望时,只见院墙之上赫然映着一道人影。那人面黑如炭,着一袭黑袍,扛一把狼牙铁棒,衣袍随风而卷,若无星光掩映,那人定融在茫茫夜色之中,望而不见。 众兵见得那人,无不惊呼:“尤隆大人!” 尤隆傲然道:“方腊余孽竟而尚存,真真意想不到。”话音方落,一人忽地奔至墙边,跪下大声道:“方白玉阴谋造反,小人听得一字不差,还请大人剿除悍匪,小人愿效犬马之劳。”众人望时,竟是马如龙。 尤隆冷笑道:“是大丈夫的,便放手一搏。这屁,是谁放的?”马如龙汗水涔涔而下,强笑道:“小人岂敢造反,适才不过虚与委蛇,权宜……”话音未绝,尤隆哈哈一笑,倏地凌空而下,黑袍飘荡,宛似苍鹰展翅。众人眼前彩芒乍闪,但觉呼吸一窒,尤隆已然落地,手中狼牙棒散着幽幽彩光,血滴凝至棒尖,将坠未坠。马如龙天灵喷血,神情惊怔,忽然向前跌去。众兵只吓得面无人色,咣啷声中,刀掉了一地。 凌钦霜眉峰骤敛,手按剑柄,如若此人再要行凶,无论如何也要阻止。 尤隆踏上一步,狼牙棒一挥,笑道:“十两!下一个是谁?”他原为独行巨寇,喜着黑衣,自号“墨骨银风”,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后为官府重金招买,专一除逆。众人均知官府于他曾下明令,凡斩逆一人,赏银十两。而他性情如烈火,杀人如斩草,此刻既撞上了他,恐无生理。 方白玉清目流光,淡淡道:“风大人、沈大人何不一并现身?”尤隆道:“尔等人头,都是我的!你这厮既是方腊余孽,必不止十两,妙极妙极!”方白玉也不答话,陡然扬手。尤隆见青光乍闪,抬棒欲挡时,却见那暗器竟而歪斜打入院墙,不禁哈哈大笑,黑衣飘风,霹雳挥棒,当头便向方白玉砸来。 当——钟声如暗夜惊雷,直干云霄,久久难绝。 尤隆微微一惊,棒势略缓。方白玉蓦地出手,身形如电,一掌袭出,径取对方心口,竟全然不顾棒临天灵,破头碎颅之险。尤隆眼中厉芒一闪,左手虚晃,狼牙棒发力狠砸。 忽听锐响破空,但见寒芒电闪,一剑如风,斜穿而至。嗡的一声,竟将狼牙棒雷霆之势生生架住。尤隆见得剑脊微弯,宛若银弧,不由面色微变。忽觉右腕剧麻,厉叫一声,忙自后撤三步,目露惊色。 方白玉那一掌却是虚招,掌发半途,骈指为剑,疾点右腕“太渊穴”。本拟后发先至,岂料差之毫厘,若非那一剑凭空而来,已然丧命。转眼瞧时,见一名少年足下不丁不八,剑尖微颤,直指尤隆心口,不觉微诧:“军中竟有这等高手,却是何来历?” 那少年自是凌钦霜了,他见方白玉临危,立时气贯剑锋,闪电刺出。 尤隆败了一招,怒火陡升,手腕一抖,怪叫一声,弃了方白玉,挥棒便向凌钦霜攻来。凌钦霜硬架他一棒,知他臂力极大,不敢怠慢,侧身避过,长剑斜撩,反刺尤隆肩头。 尤隆避开来剑,棒影动处,连肩带背砸将过去。凌钦霜向左一闪,狼牙棒砸在地上,撩起阵阵沙土。凌钦霜剑锋一抖,直钻咽喉。尤隆沉腰翻腕,硬磕敌人长剑。哪知凌钦霜闪转之际,剑法奇快,霎忽之间连刺四剑,均是紫微剑的精妙招式。 尤隆一时手忙脚乱,欲待抢进,又为刷刷几剑逼退,不觉大怒,蓦地拔身一纵,狼牙棒凌空砸来。这一棒气势惊人,凌钦霜避无可避,蓦地腾起,长剑斜挑。棒剑凌空交错,乍合乍分,劲风陡溢。凌钦霜虎口一阵剧麻,飘然后掠。尤隆却如鹰盘旋,连人带棒绕树一匝,堪堪将落,狼牙棒挥处,四名兵卒登被扫得横飞数丈,折臂断足,霎时毙命。众皆骚然,纷纷辟易。尤隆笑道:“五十两!” 第84章 夜半钟声(2) 凌钦霜大怒,一退即上,剑光霍霍。尤隆不及杀人,喝道:“来得好!”大步迎来,身形连转,硬砸硬抡,棒影八方而至,劲风呼呼。凌钦霜以攻对攻,但听叮叮叮叮碎响不缀,剑棒交接,火星四溅。 尤隆意在速战速决,哪知十数招下来,竟而全然无功,蓦地大喝一声,如飞而转。但见棒随身飞,身随意动,铁棒所及,竟而彩光四溢。不须臾,场中唯余绚彩斑斓,虚影幻叠,全然莫见尤隆之影。众人借着星光,只见凌钦霜一剑对虚而舞,一时惊骇莫名。 原来尤隆狼牙棒上的尖刺却有明暗之分,明刺裸于外,暗刺藏于内,以机括翻转。明刺并无特异,暗刺却可色散反光,白日射红日之辉,夜间映星月之光。激斗之际,突炫七彩,炫目乱神,令人防不胜防。而他通体皆黑,暗夜使来,威力尤甚。 然凌钦霜所习的防御之术,其旨却乃声色无以乱神。是故一任幻影连连,我自不为所惑。此时他端目凝神,直透其本,眼中仅余实相。初时目光方射,长剑随至,不数招,眼光未转,剑光早动,聚而复散,穿虚透幻,只刺得尤隆左支右绌,毫无还手之力。 方白玉越看越惊,暗道:“若得此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忽见寺内火光暴闪,杀声随起,心头大喜:“成了!”探怀掏出一枚响箭,扬手打入夜空。 众兵正自诧异,但见林外火光烛天,百十大汉如风掠至,却是银龙门水匪。众匪皆向方白玉行礼,口称“圣公”。此时寺门忽开,奔出几名兵卒,叫道:“圣公,不从者已悉数被杀,弟兄们正困着风吹血那厮,请圣公主持大局。” 方白玉抽出两杆判官笔,喝道:“兄弟们随我杀入寺中,定要拿下风贼!”众水匪轰然答应,拥入寺内。虎营兵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随波涌入寺中。 方白玉喝道:“尤隆,寒山寺已然告破,你若识得时务,便归降明教,事后自有黄金百两奉上。” 尤隆堪堪将败,闻言霍地一转,竟弃了狼牙棒,道:“且慢!” 凌钦霜见他弃棒,七彩亦失,剑势便缓。哪知他黑袍忽起,登时遮蔽星月。凌钦霜见青光乍闪,疾向后仰,长剑前挑。叮叮脆响声后,黑袍自鼻尖倏忽而过。凌钦霜看得真切,袍底密密麻麻系着一排短刃,锋利至极。他这暗器虽然歹毒,平素却鲜需用之。其号“墨骨银风”,“银风”二字,便指此而言。 尤隆直奔方白玉,大声道:“姓方的,你说话算话?” 方白玉道:“方某又非官府蛀虫,自然言出无悔。” 尤隆出身卑微,平素兢兢剿匪,却饱受同僚不齿,上官克扣,此时闻言,大喜道:“好!老子平生只爱一个‘钱’字,你若有钱,我便跟你。” 方白玉道:“只需活捉风沈二贼,黄金加倍。”尤隆怪叫一声,拾了大棒,如风卷入寺中。 方白玉向凌钦霜拱手道:“这位兄弟高姓?” 凌钦霜说了。方白玉啊了一声,道:“原来却是凌少侠!久仰久仰。”凌钦霜见他识得自己,一怔之下,便即有悟,自己既遭通缉,他自已见得那海捕文书。 方白玉道:“少侠来此有何贵干?” 凌钦霜道:“是为官府筹粮之事。” 方白玉颔首道:“此事确是蹊跷。方某思之不透,索性便夺了盐米,来日返还百姓。” 凌钦霜喜道:“圣公大义,在下拜谢。” 原来,方白玉自投军伊始,便着手召集旧部,图谋东山再起。而今苏州军营之中,已有大半兵卒归了方白玉统领。方白玉又知本地以银龙门为尊,便携玉玺前赴拉拢说项。银龙门当年亦曾呼应起义,尹通自然满口答应,并纠集左近几处山头,齐奉方白玉号令。而今苏州已有明教分坛十余座,三万余众。方白玉见时机渐熟,便决意举事。 不想忽闻孟知府下令高价筹集盐米,各处兵卒均被调走,计划全盘打乱。方白玉无奈只得将起义之期推至今夜。 可事到临头,又生变故。州里差人告知,日前有数百水匪投靠,孟知府令众匪于今夜抢夺盐粮,护粮兵卒不得抵抗。另有兵马于各处与水匪交接,交接已毕,立时除之。方白玉大觉蹊跷,自忖银龙门众匪并非尽愿造反,于是便暗投官府。然官匪素不两立,又岂会真心纳之,于是将计就计,命其夺粮,借机除去心腹之患。至于自夺自粮,若说仅是剿匪的借口,却未免也太过牵强。 方白玉思前想后,惟恐夜长梦多,于是传令各处,遵命除匪,之后群起发难。 苏州厢军分狮虎豹狼四营,寒山寺内虎豹二营各有兵卒百余众。豹营之兵十之八九已归明教,虎营却尚不及招抚。方白玉当机立断,决意试图招之,如若未果,惟有力拼,这才有方才之事,虽有波折,却算顺利。不料尤隆突然现身,方白玉立将“寒星锥”打入寺中,下令提前发难。伴着山寺钟声,起义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 檐间火舌飞窜,院中刀光剑影,早乱作一团。官匪轮番而上,对手却只一人。风吹血东突西冲,“赤血殛麟”泛着妖异红光,上下翻飞,不一时已连斩数十人。 尤隆提棒飞奔,高声叫道:“沈冰,给我滚出来。”沈冰便是坐镇于此的监粮官,乃知府心腹之人。 却听风吹血叫道:“尤兄,快来诛杀逆贼,姓沈那厮脚底抹油,早溜了。”尤隆闻言,凌空跃起,踏众之肩掠入战群,狼牙棒雷霆砸向风吹血背心。 风吹血挥刀连毙数人,正自杀得兴起,忽觉背后疾风涌起,气势铺天盖地,大吃一惊,忙自侧身,“赤血殛麟”呼呼连抖,随手砍飞四人。却听砰的一声巨响,身后石砖已被砸得粉碎。 尤隆扛棒于肩,冷然道:“要命的闪开。”众虽不知缘故,却乐得自相残杀,纷纷退开。 第85章 夜半钟声(3) 风吹血诧道:“尤兄,你干什么?”尤隆道:“姓风的,往日你自以为是,处处讥讽于我,今日老子便要与你比划比划。”风吹血怒道:“大敌当前,你这厮恁地不识大体?”尤隆冷冷道:“大敌当前?你的大敌便是我,我的大敌便是你!”转身朗声道,“明教兄弟,尤某今日受圣公之恩,便与大伙同仇敌忾。且来看我宰了这厮!”众皆面面相觑,好不诧异。 风吹血勃然大怒,道:“你胆敢勾结明教!”尤隆道:“放屁!我只识得钱,钱姓什么,我就姓什么!”猛地一跃,狼牙棒当头砸去。风吹血横刀一封,脸上倏地腾起一抹血红。尤隆亦觉手麻心跳,蓦地一声怪啸,狼牙棒如风疾舞,猱身而上。风吹血待棒及胸,方才挥刀横劈,嗡的一声,刀棒绞击,一时之间,两人各逞绝技,斗成一团。 斗到酣处,风吹血赤刀一翻,划出一抹妖艳红光,径奔尤隆手腕。尤隆狼牙棒横里一磕,只听叮的一声,三枚尖刺却为血刀劈掉。风吹血赤刀逆势疾削他右臂。尤隆狼牙棒回收不及,身形忽斜,右腿腾起,当地弹中刀背,阻住刀势,借力飘身后撤。风吹血赤刀回旋,抖出数道赤芒,罩向尤隆。尤隆向后斜飞出去,狼牙棒甩出一道半弧,一排青砖拔地而起,半空溜溜飞转,横在二人之间。爆鸣声如炒豆,青砖块块轰为齑粉,湮了赤芒。 众人见二人以死相搏,尽皆目瞪口呆,忘了惊呼。 烟尘散尽,风尤二人复又恶斗。“赤血殛麟”饱饮鲜血,红中透紫,宛如飞梭紫电;狼牙铁棒炫起七彩,斑斓夺目,好似流虹经天。二人从地上斗到檐顶,堪堪百余招,兀自不相上下。 方白玉静立寺阶之上,自忖除风吹血困兽犹斗之外,大局已定,不禁忧心他处举事之况,当下高声道:“众兄弟听令,速将盐米装车,运回太湖。” 众人高声答应,或至溪边引水救火,或到殿中搬盐运米。那些虎营士兵见得情势,自无例外,尽归了明教。 素月流辉之下,飞甍檐角之巅,风尤二人斗到险恶之处,刀刀染血,棒棒眩光,瓦片纷然坠落。风吹血内伤初愈,此时交战已久,体力已颇不济,再见反贼大摇大摆地运粮,越发焦躁,一个疏神,腿上早着了一刺。风吹血惨哼一声,杀意陡升,伤腿微缩,刀锋贴住棒身,发力便压。 尤隆一招得手,大喜过望,运力再刺,狼牙棒却为对方赤刀卡住,犹如铁铸,再难深入半寸。正自僵持,风吹血大喝一声,手按刀背,拼着腿再受重伤,逆棒上滑。尤隆狼牙棒去势忽松,尖刺已深入对方肉里。却听一阵叮叮碎响,棒上一排尖刺尽被削下。刀如血染,滑至,眼见再进寸许便将断手,尤隆大惊之下,只得撤棒退后。 风吹血拔出狼牙棒,随手丢了,却见尤隆双掌一错,扑将上来,冷哼一声:“找死!”血刀反挑,劈风扫出。蓦见眼前一黑,五道青光已激射而来。此时二人相去不过尺许,这暗器又来得毫无征兆,风吹血竭力荡开两刃,其余三刃径插入他肩头,刀柄所系之索兀在尤隆之手。 风吹血痛彻骨髓,破口骂道:“狗贼,竟然藏了私!”尤隆哈哈笑道:“黄金百两!”收臂一拉,伴着飞溅血雨,短刃倏忽没入袍下。他大喝一声,双掌气贯而出。波的一声,四掌相交,风吹血贴檐滑出数丈,踉跄坠落,倏忽没入黑暗之中。尤隆恍然骂道:“狗贼,安敢遁走。”飞身向后寺疾追。 凌方二人互望一眼,双双奔去。追出一程,凌钦霜怪道:“怎不见一个和尚,难道都被官府赶走了?”方白玉道:“赶走的不是和尚,却是道士。”凌钦霜愕道:“道士?”方白玉道:“还不是赵官家搞的名堂。哼,崇道灭佛,狗屁不通!这等逛青楼、耍花鸟的浮滑之徒也能悟道,也配悟道?”顿了顿又道,“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孟仙游为合上意,便将本地大小寺院改头换面,强自更成道观。而今这寒山寺,已更名为神霄宫,只那牌子尚不及换过。寺僧皆迫入道,却因借地囤粮,又被赶将出去,只留本寺住持每日撞钟,以讽侮礼佛之人。” 二人四下不见风尤二人,忽听钟声悠悠,当下寻到钟楼。进得楼内,果见巨钟巍然高悬。这钟高愈两丈,径过八尺,饱经风侵。 却见一名耄耋老僧提着气死风灯,颤颤而出。灯火中见那老僧手拈拂尘,一袭道袍,颇为不伦不类。 方白玉合十道:“方丈别来无恙?”那老僧抬起头来,望着二人,道:“施主安好。”方白玉道:“方丈可见生人到来?”老僧道:“五蕴皆空,万念无踪,众相一法,岂分熟生?” 方白玉道:“那二人毁寺迫僧,罪大恶极,方丈如若得见,还望相告。”老僧道:“佛法之妙,存乎一心,身且皮囊,何虑寺襟?”方白玉不耐道:“大师佛法高深,何故饰非隐恶?”老僧叹道:“善恶流空,是非云影。其法无定,月冷风清。施主妄启杀心,来日必造修罗。老僧昔言已尽,今无复言。” 方白玉眉头微皱,哼了一声,忽听远处一声怪叫,正是尤隆,当即翻身奔出。凌钦霜望那老僧一眼,亦自随去。 远远只听方白玉一声大喝,前面树林之中随之传来兵刃相交之声,心下一凛,当即循声奔入。只见波光闪动,二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方白玉眼中杀气腾腾,双笔翻飞点刺,狠辣无伦,全然一副搏命之态。与他交手的却是个长髯汉子,却只空手接战,忽掌忽爪,劲风袭人,十分勇猛。这人凌钦霜却不识得,武功颇为不俗。但听叮咚盈耳,清灵似泉,在风中悠悠成韵,却是他腰间佩玉撞鸣。 方白玉笔走龙蛇,越斗越疾,蓦地喝道:“姓杨的,你还有脸佩这琼翠玉么?”长髯男子却似充耳不闻,只自凝神而战。 凌钦霜一转头间,却见尤隆胸前点点鲜血,口里喃喃道:“金子……金子……”凌钦霜不知他因何受伤,心下惊疑。尤隆却早见到了他,大叫道:“你……快……金子!”凌钦霜不觉怒道:“命都没了,金子何用?”尤隆一呆,旋即喝道:“爷爷留做棺材,与你何干?” 第86章 夜半钟声(4) 那长髯男子空手,渐处下风,不数合,左臂便被划伤,溅出血来。方白玉深明“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之理,运笔如飞,尽向他伤处攻去。 长髯男子绕树闪避,右手连消带打,牵引双笔。招架几合,见势不妙,呼呼疾劈三掌,明进实退。方白玉看出他有遁逃之象,大喝一声,双笔连旋,嗖地逆划而上。银光闪处,长髯男子一声惨哼,斜飞出去,几个起落,便出丈外。方白玉怎肯容他脱身,如箭疾追,双笔直刺他背心。长髯男子身在半空,反手荡开一笔,倏忽掠过一株古树。方白玉另一笔却深深插入树干,枯叶簌簌而落。方白玉受阻而落,那长髯男早去得远了。 方白玉拔出判官笔,顿足骂道:“狗贼!”凌钦霜近前问道:“方兄,他是何人?”方白玉嘴角微微冷笑,望着浓浓夜色,良久方自牙缝间挤出两个字:“细作!” 二人返身出林,却见尤隆斜刺抢来,扣住方白玉肩头,叫道:“喂,别走,金子拿来!”他一发力,立时吐血。方白玉道:“风吹血呢?”尤隆骂道:“若非姓杨那厮突施暗算……咳咳……奶奶个雄,那厮爪子倒硬!”方白玉道:“你可愿归降明教?”尤隆道:“先拿金子,再说别的。”方白玉道:“若有人以黄金千两买我人头,如之奈何?”尤隆啊了一声,叫道:“那人在……”转念有悟,忙自住口。方白玉淡淡便道:“随我来。”尤隆道:“干么?”方白玉也不回头,道:“取金子!”尤隆哈哈大笑,快步而去。 凌钦霜暗叹一声,忽听钟楼内传来一丝人语,心中微动。他分明见得老僧已去,声却何来?当下按剑而入。方白玉见状,料知有异,也不多问,转身跟入。尤隆只为拿钱,见方白玉进入,自也尾随。 凌钦霜见楼内空无一人,耳贴钟壁听时,内中果有细微呼吸之声。他抚钟轻弹,道:“出来。”听那呼吸蓦地而止,半晌却无回应,正自诧异,却见方白玉向自己连使眼色。凌钦霜略一沉吟,蓦地纵身拔剑。寒光一闪即隐,他已跃开丈外。 钟顶与房梁各拴一只铁钓,他这一剑斩落,其间相连之索立断,巨钟登坠。震耳轰鸣声中,却夹着一声尖叫,竟是女声。 凌钦霜听得那叫声,不由失声道:“婉儿,是你么?”那声音呻吟半晌,嗔道:“不是我,还是你么?”凌钦霜又惊又喜,也无心去问她因何躲在钟里,忙自上前道:“你还好么?受伤了么?”婉晴道:“好?你要喜欢,也来试试!”凌钦霜大觉歉疚,叹道:“对不住了,我还道……”说话间欲将巨钟抬起,可这钟愈钟愈千斤,他一力又岂能为,便请方白玉相助。 方白玉知凌钦霜依己之意方断绳坠钟,闻言微微皱眉,却无二话。但二人合力,也只掀起窄窄一线,婉晴断无可能出来。方白玉方要唤人,忽听婉晴道:“这钟不过四人合抱,人少无用,多亦无益。”方白玉道:“姑娘莫忧,在下自当竭力。”婉晴道:“你是谁啊?”方白玉道:“小生方白玉,不意令姑娘身陷囹圄,实是罪过。” 婉晴哦了一声,道:“你便是起义头头了,却何故学那酸丁腐儒,废话连篇?要把我活活闷死么?”方白玉自幼熟读经史,本便是儒学之辈,闻言不禁默然。 凌钦霜叹道:“可是落钟容易抬钟难。”婉晴道:“这钟既能久悬于空,老和尚却怎吊起来的?”方白玉叹道:“姑娘说笑了,这钟不是吊起来的。”婉晴道:“那是自己飞上来的?” 方白玉道:“先于冬日挖渠引水,凝冰铺路,再在此地筑台,冰铺其上,而后将钟推到高处,方自修钟楼,挂铁钓,最后撤去土台,巨钟自然悬空。”凌钦霜不想竟有这般曲折,一时称奇。婉晴却道:“这般笨法子,劳时费力,断不可取也。”方白玉道:“古书有载,历来皆是一般。却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婉晴道:“就用绳子吊。凌大哥,你能拉多少斤?”凌钦霜道:“最多两三百斤吧。”婉晴沉吟道:“就算两百斤吧,这钟不过千八百斤。好,且去找些人来,再寻些长绳,我自有妙计。”凌钦霜大喜,方白玉却疑道:“姑娘不是说笑么?”婉晴哼道:“我在里面好玩是么,说笑有什么好处。”方白玉当下自去照办。凌钦霜奋力将钟扳高数寸,伸足拔过一块砖头,垫于钟下,以为通气。方白玉为了套车捆粮,绳索自是备得极足,不一时,便引来七八十名壮汉,拖来数十条长绳。 婉晴当下便道如此如此。凌钦霜听罢将信将疑,道:“这能行么?”方白玉也道不妥。婉晴却颇自信,只说照做便是。 众人当下编结绳子,三条而成一股,形如麻花。一个时辰之间,便依言结了二十一条粗索。凌钦霜跃上钟顶,将一条粗索拴在钟钓之上,彼端抛上东厢房梁。绳索顺窗而出,却延至一株松树前。凌钦霜一跃而起,将绳索套在树梢。众汉便合力拉绳,使松树倾向钟楼一侧。不一时,树干弯成巨大弧形,几与地平。众人见得土壤松动,盘根欲破,便依婉晴之言,小心不使树根拔起。待绳索绷紧,便用一块大石压住树梢。而后又将余下十九粗索如法炮制,连在十九株树上,四方各有五条,将钟楼团团围住。 而这厢方白玉则率几名大汉砍断一棵大树,锯成三段粗木,用绳索结成三角之形,固定房梁正中,又将一根粗大圆木拴在下面。众人热火朝天,尤隆只自在旁调息。 待得万事俱备,天已破晓。晨曦微露,射入院中,但见钟楼树影间金光游弋,闪转不定,蔚为壮观。 凌钦霜将最后一条长索系于钟钓之上,而后自圆木顺下,挽在手里。见得二十株树前均各站定三人,方白玉也已高高立在梁上,便道:“婉儿,好了。”婉晴道:“钟声一响,大伙儿便挪开大石。”方白玉便传令下去。 但听钟壁震动,凌钦霜深吸一口气,发力便拉。二十一条粗索齐齐一紧,圆木滚动,巨钟便一寸寸向上抬起。凌钦霜心头大喜,双手如飞,上下交替。却听头顶吱吱丝响,初甚轻缓,渐而刺耳,自知粗索紧绷,盈不可久,当下力贯双臂,欲将疾拉。却听婉晴道:“凌大哥,欲速不达,发力愈猛,绳索愈断。”凌钦霜明知此理,闻言却仍不自觉加力,猛听方白玉叫道:“东厢两条将断了!”不觉心下大急,吐一口气,手臂略松。他这一松,见得巨钟之势骤滞,不觉提了口气,欲再聚力时,猛觉手臂、肩膀、乃至全身上下,尽皆酸软无比,若非强自咬牙,几欲瘫倒在地。 第87章 夜半钟声(5) 要知全神发力之际,浑身上下尽处紧绷之态,精血气息亦处疾转之中,唯有一气呵成,方可绵绵不绝。而真气但有稍泄,四肢骤便松弛,血气亦将紊乱,是以运劲最忌半途而废。凌钦霜未抵收发自如之境,如此骤松复紧,有此结果,乃属必然。他只一运气,便知缘故,不觉暗暗叫苦。 松干坚韧,且不易折,婉晴之计乃欲借松树反弹之力牵索带钟。绳索长短亦经精心度量,当二十株松复归原状,巨钟乃恰至楼顶。 此法委实异想天开,且毫无把握。这钟极沉,松树虽韧,却也难支,况不少松树根茎已松,抓地不牢,须臾之间,便有数株古松难承大力,簌簌而抖,针叶纷落。再过时许,竟皆连根拔起。 凌钦霜但闻外面巨响不绝,头顶粗索连连绷断,心下愈躁。方白玉叫道:“情势不妙,收手吧。”婉晴也轻叹道:“凌大哥,算了,莫伤了身子!”凌钦霜又岂愿半途而废?明知若再勉强,必受内伤,却兀自咬牙苦撑。 一名壮汉抢入楼中,叫道:“圣公,不行了!”方白玉略一沉吟,喝道:“都进来,托钟!”那汉当下唤来众汉。六名壮汉大喝一声,双臂叫力,扒住钟沿,向上便抬。凌钦霜勉强略换口气,继续施为。那六名壮汉只撑得片刻便已不支,当下便有六人上前相替,一旦不济,后队立时补上。如此交替十几拨,巨钟离地已逾二尺。 婉晴道:“诸位大哥,且让一让,我出来啦。”方白玉指道:“你四个上来相替。”那四人便即上前。 须臾便见一张娇靥探将出来,神情虽颇俏皮,双眸之中却泛着水光。骤然之间,头顶喀喀不绝,粗索相继绷断。婉晴但听惊呼一片,抬眼望时,巨钟轰然而落,径向头顶砸来! 原来,巨钟虽为众汉缓缓抬起,粗索却因难堪其负,逐一而断。到得眼下,除凌钦霜手握之索外,其余绳索已悉绷断。那四人但觉双臂压力激增,纷纷惊呼撤开。凌钦霜也是强弩之末,又焉能一力承之? 婉晴方自爬出一半,骤逢惊变,只吓得俏脸惨白,全然动弹不得。 其时霞光万道,透过半开窗牖缕缕射入,射在婉晴发间凤钗之上,粼粼泛金……众汉闭目前所见之景尚自浮于脑海,猛听一声巨响,巨钟已然坠地。 堂中死寂,气氛凝重,竟无一人但敢睁眼观瞧。 过得良久,却听一人闷声叫道:“婉儿,婉儿。”正是凌钦霜。方白玉闻声睁眼,低头望时,见无所想惨状,登时松了口气,翻身跃下。 凌钦霜的声音却自钟内传出:“婉儿,你没事么?”门外一个声音虚弱道:“我……我……凌大哥,你在哪儿?”众汉睁眼望时,只见一名少女颤抖而入,脸上全无血色。 原来,当时凌钦霜眼见危殆,想也不想,蓦地贴地疾冲,于电光火石之间掠入巨钟,双手拍出。婉晴为掌风一带,身如一道黄烟滑将出去。双足方出,身后轰声震耳,巨钟已然坠地,直是千钧一发。婉晴如风倒掠出去,全然不能自已,直至娇躯及地,方自痛醒过来,一时瘫在地上,不住倒抽冷气。环顾望时,见得古松惨状,不由触目惊心。半晌方咬牙而起,瑟瑟返入钟楼。 凌钦霜身在钟内,自也颇不好受。他浑身虚脱,调息时许,勉能站起,但听外面死寂,忍不住出声叫唤。 婉晴惊魂稍定,拨开凌乱发丝,四顾叫道:“凌大哥,凌大哥!”待知凌钦霜陷入钟里,不觉啊的一声,抢到钟畔,叫道:“你怎进去了?”凌钦霜只道:“我出手只怕失了轻重,你觉得怎样?”婉晴轻咳几声,叹道:“我能怎样?只叹一夜之功,尽白费了。”双目倏而红了。凌钦霜道:“你既出来了,又怎是白费?”婉晴嗔道:“大傻瓜,我出来有什么用?” 方白玉上前道:“姑娘放心,方某定再想法子搭救凌兄弟。”四顾之下,心道:“他们筋疲力尽,余众却已撤离,那该如何是好?” 婉晴见他面容可怖,吓了一跳,略一定神,环顾微笑道:“诸位大哥辛苦,婉儿感激不尽。”她声如黄鹂啼啭,笑如霞光荡漾,在场众汉一时见得痴了。 便在此时,猛听喧哗声起,有人叫道:“快,快,莫走了反贼!”叫喊声中,杂着急促脚步、神龛破碎之声。众汉无不大惊,均知官兵已至。方白玉心下亦惊,却不动声色,双笔一亮,喝道:“慌得什么,本座在此,管教有来无回。”众汉闻言,心下略安,纷纷拔刀,以备死拼。 方白玉转头道:“尤隆,你还能战么?”尤隆霍地站起,道:“有金子,便能战!”方白玉道:“好,你助本座退敌,事成之后,黄金千两!”尤隆大喜,狼牙棒高举,伤口登时渗出血来。他却浑不理会,转身便走,忽听婉晴拍手叫道:“且慢!”不禁驻足。 方白玉自知眼下众兵俱疲,若然硬拼,绝难全身而退,闻言目光一闪,道:“姑娘可有妙计?”婉晴笑道:“妙计是没有的。我却可拖得一时三刻,大伙儿只管从后撤走便是。”方白玉尚未开口,凌钦霜已大声道:“婉儿,不可!” 方白玉道:“正是!此事因我而起,怎能叫姑娘如此,姑娘且随大伙儿先走,我自断后。” 众汉闻言又怎肯脱逃,纷纷请缨。脚步须臾迫近,婉晴顿足叫道:“你们留下来,除死何益?凌大哥又怎么办?”凌钦霜兀自大叫,婉晴却不理会,只催方白玉快走,方白玉无奈道:“既然如此,姑娘千万保重。相救之德,永世不忘。”婉晴叫道:“我又不是要救你。男子汉大丈夫,恁地蘑菇!” 方白玉叹了口气,向尤隆道:“你若要钱,便随我走!”尤隆道:“千两还是百两?”方白玉更不答话,率众而去。尤隆瞪了婉晴一眼,恨恨跟出。 第88章 夜半钟声(6) 婉晴来到钟畔,道:“凌大哥,待会你自蓄锐,莫要说话,只见钟毁,便即冲出。”凌钦霜但听喧哗愈盛,道:“婉儿,你不必管我,快走吧!”焦急之中,自有一丝怅惘。婉晴心儿一颤,道:“凌大哥,你放心。婉儿虽然大胆,却也有自知。记住我说的话。” 这时间,众兵丁已至院中,见得树折根断,正自大哗,忽听一声尖叫,登时一寂。有人道:“像是个娘们。”有人笑道:“庙里怎有娘们?”先一人道:“就不许是尼姑?”吵嚷间拥入钟楼,却见一名黄衫少女坐在地上,柳眉如烟,星眼含笑,一时俱都呆了。 婉晴盈盈起身,微微笑道:“大家风尘仆仆,可是来烧香礼佛么?”众兵听她笑语如珠,不觉飘飘欲仙。忽听一个声音道:“丫头何人,缘何在此?”那声音好似鸦啼,沙哑之极。众兵不觉生怒,纷纷骂道:“这厮是谁,恁煞风景!”那声音冷冷传来:“我!”众兵望时,登吓得魂不附体,忙自让开,均颤道:“火贺……火贺大人。” 那火贺大人哼了一声,径自入内。见这人尖眉鼠目,一束淡蓝头带随风微摆,衣领绘了朵菊花,透着淡淡光晕,腰悬一把长刀,鲨皮吞金的鞘上刻着四个篆字:“悲风轻寒”。 婉晴笑道:“原来是火贺三郎大人,小女子久仰大名。”火贺三郎面无表情,道:“丫头识得我?”华语颇为生硬。婉晴道:“不识。”火贺三郎哦了一声。婉晴道:“但东南双刀,赤血悲风,又有哪个不识?”火贺三郎哼了一声。婉晴道:“只叹绝世悲风,却沦与赤血并论,当真可悲。” 火贺三郎脸上肌肉微微颤动,道:“姑娘何人,缘何至此?”婉晴听他口气略松,眼波流转,笑道:“我不想说。”火贺三郎淡淡道:“这由不得你。”婉晴淡淡道:“大宋疆土,由不得我,便由得东瀛匹夫?”火贺三郎小眼乍露凶光,一闪而没,说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婉晴听他华语生硬,却偏要掉书袋,倒是不易,虽居虎狼之群,却有心戏耍于他,便道:“子非华人,缘何为仕?”火贺三郎微露神伤,道:“世事无常,不得不尔。” 婉晴笑道:“彼此……”忽又连连摇头,“非也。”火贺三郎一怔,他居中原已久,“彼此”“非也”之意皆懂,却从不知二词竟能一并来说,怪道:“你说什么?” 婉晴笑道:“你问我奈何从贼,我说得很清楚啊。”火贺三郎不禁挠头,口里叽哩咕噜,也不知说些什么。婉晴知他所言必是倭语,嫣然一笑,朗朗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竟而滔滔不绝背起《易传》来。 火贺三郎越发一头雾水,听了半晌,不由得头昏脑胀,拽过一名军士,哇哇叫道:“她说什么?”众兵早为婉晴绝色娇音所迷,却哪有心管她所言之意?那兵受痛,如梦方醒,见得火贺三郎一脸怒容,不觉骇道:“妈呀!”火贺三郎气急败坏,一把将他丢到院中,见得众兵神情,不由怒不可遏。 婉晴却兀自滔滔不绝:“……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火贺三郎哇哇叫道:“丫头,再不识抬举,休怪无情。” 婉晴自顾拖延,忽听火贺三郎之言,心念一转,便即而止,佯露惊惧之色,倒退几步,颤声道:“你凶什么,不懂怜香惜玉么?”说着双颊生晕,竟而泪珠莹然。众兵见状,越发心痒,一时前推后拥,无奈上官在前,不觉齐齐叹息。 火贺三郎道:“哭得什么,好好回话,我不伤你。”婉晴拭去泪痕,道:“回什么?”火贺三郎道:“那‘彼此非也’却是何意?” 婉晴本道他会问及反贼去向,正自盘算如何胡说八道一番,却不料他张口竟是此问,扑嗤笑道:“且听本姑娘慢慢道来。彼者,汝也,此者,吾也。墨子云:‘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诗经亦云……”火贺三郎似懂非懂,却也觉她有意拖延,插口道:“汝吾怎么了,不用东拉西扯。”婉晴笑道:“汝吾?什么啊,和风暖阳,巍然古寺,群男寡女,汝问吾答,此时此景,乃谓……” 火贺三郎小眼瞪得如铜铃一般,怒喝道:“到底是什么!”婉晴见他动怒,心下微怯,说道:“好啦好啦,世事无常,却非不得不尔,明白么?”火贺三郎苦恼半晌,才悟到她是回答自己“奈何从贼”之问,不觉嗯道:“果然精深!”蓦地想起来此之由,不觉啊了一声,喝道:“丫头,反贼何在?”婉晴暗道:“耗了这许久,丑大哥料已脱身了。”当下便向巨钟指道:“贼首方白玉便在这里了。” 火贺三郎怔道:“什么?”婉晴道:“没见松树都折了么,那是反贼救人的。不想阁下赶来,他们便都跑了。”火贺三郎道:“姑娘何以知之?”婉晴道:“我就知道,却又怎样?”火贺三郎道:“姑娘也是明教反贼?”婉晴道:“不是说了么,机缘巧合,受迫入教。却非不得不尔,而今自当改邪归正。”火贺三郎颔首道:“那便好得很。”当下踱到钟畔,叫道:“方白玉。” 凌钦霜此时已猜到婉晴用意,闻唤便喝道:“方某在此。你出卖明教,但教我有一口气在,断饶你不得!”婉晴暗赞道:“说得好!”却作出一副惊恐之色,颤声道:“别……别放他出来。”二人一唱一和,火贺三郎哪里还有半分怀疑,吐了口气,缓缓拔出刀来。那“悲风轻寒”刃如烂银,散着粼粼蓝光,宛如波纹荡漾,直似寒雾垂江。 婉晴家学渊源,对兵刃颇具造诣,一见之下,不禁赞道:“‘悲风轻寒’,果然不虚!”火贺三郎道:“错了。”婉晴道:“怎么?”火贺三郎道:“此非‘悲风轻寒’。”婉晴哦了一声, 却见火贺三郎左掌一晃,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竟而多了一柄短刀,长仅一尺,亦是鲨皮吞金之鞘。婉晴眼尖,见鞘上亦有“悲风轻寒”四字,便道:“我知道了。‘悲风轻寒’却是雌雄两把?” 第89章 无语波澜(1) 火贺三郎手一抹,短刀倏忽无踪。婉晴纵然眼利,也未看清这刀究竟藏于何处。火贺三郎道:“非是雌雄,太刀曰‘悲风’,胁差曰‘轻寒’。” 东瀛向以铸刀之术闻名,刀依形制长短,共分太刀、打刀、胁差三等。太刀是他手中的五尺长刀,胁差便是那柄短刃。婉晴对此无知,闻言诧异,惊叫道:“你要劈钟么?”她声音甚大,看似震惊,实则却是说与凌钦霜听的,让他有所防备。 火贺三郎双足分立,双手紧握“悲风”,竖在胸前,眼光一瞬不瞬,凝视巨钟。霎时间疾风忽起,头带而飘,衣袂而摆,宛若流云。婉晴心知他已蓄势待发,缓缓退后,叫道:“别劈……”话犹在口,淡蓝之芒如长电撕空,一闪而没。 钟楼内外一时死寂,众兵俱为这道光影夺去魂魄。却见火贺三郎长刀点地,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含笑道:“悲风起,海浪掀。” 婉晴正自不解,倏忽呼吸一窒,便见一道淡蓝澄光贴地而出,径向巨钟射去,不禁骇然而呼。众兵惊呼声里,但觉周身为两股无形之气拉扯,几乎摔倒。漫天松针自户牖席卷而入,飞天遁地,聚散无方,便如狂龙舞爪,裹向巨钟。 巨钟嗡的一声,长鸣不绝。却见火贺三郎悲风又起,刀芒复生,有如滔天巨浪,前赴后继,整个钟楼竟也晃动起来。 婉晴虽然塞耳,仍觉头昏脑涨,俄而刀芒殆尽,定睛看时,却见巨钟伫立如故,竟而未损分毫,不由失笑,待闻钟内半点声息也无,不觉甚为忧心,问道:“他怎么了?”火贺三郎收刀还鞘,淡淡道:“悲风之下,向无生者。”婉晴面色微变,哼道:“我才不信。”火贺三郎轻轻道:“轻寒裂,地翻天。”说罢手腕忽翻,“轻寒”重现。他拇指一顶,一道细光激射而出,径撞钟壁。嗡响未绝,刀身已然入鞘。 只见钟壁现出道道裂痕,倏而激散,不一时,铜渣铁屑簌簌而落。 砰的一声,巨钟碎为两半,一半陡然轰然而倒,另一半却贴地而飞,轰轰隆隆,直向火贺三郎撞来。火贺三郎见得铜墙铁壁横空砸来,大吃一惊,哪敢硬碰,纵身跃上房梁。铜钟去势不止,登将面墙破开一个大洞。 火贺三郎正自惊疑,只听惊呼四起,但见众兵东倒西歪,一道人影如缕清风,飞掠而出,扭头看时,那黄衫少女已然不知去向。 火贺三郎心知中计,“悲风”出鞘,猛地拔起,楼顶登时洞穿。他跃上钟楼,四顾之下,唯见飞檐古树,不禁怒不可遏,高叫道:“方白玉,滚出来!”然耳畔除了徐徐风声、悠悠回声、纷纷叫声,哪里有人回应? 参差禅房一瞬而过,凉意扑面,松涛灌耳。婉晴但觉纤腰被紧紧搂着,轻盈如飞,一时心头春波荡漾,不觉闭上眼睛,脸颊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肩头,痴痴想道:“若能永远这般飞下去,那该多好……”心念及此,却不禁双颊滚烫,心道:“傻丫头,又发痴了,便不害臊么?”欲要从他肩头移开,却怎也无力,恍惚间神游天外,浮想联翩。 忽觉腰间一松,双足落地,却听凌钦霜道:“婉儿……”婉晴恍然惊觉,心头鹿撞,忙自退开数步,脸上潮红未褪,一时垂头不语。却听他续道:“……这里该安全了。” 婉晴随口应以哦声,吃吃不语。凌钦霜问道:“这几日你去了哪里?我还道再也见不到你了……”激动之下,身子微微发颤。婉晴心头更乱,垂头道:“见我干么,我有什么好的?”凌钦霜道:“看你脸色不好,可是方才伤到了么?”婉晴忽抬起头来,冷冷道:“要你管么?”转身欲行。凌钦霜一怔,道:“婉儿,那事……”抢上一步,拽住她袖子。婉晴衣袖一甩,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么?”凌钦霜道:“婉儿,你听我说!”婉晴哼了一声,道:“我干么要听?你是我什么人?”凌钦霜一时大窘,不知如何以答。 婉晴见他脸色苍颓,心下不忍,但随即硬起心肠,迈步向前。只走两步,却觉他兀自愣在当场,并未跟来,心下不由气苦,忖道:“这臭小子从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还理他作甚?”虽如此想,双目却已红了,衣袂飘飘,快步而行。 凌钦霜得以重见婉晴,本是不胜之喜,可见她言语决绝,胸口犹如刀割槌击一般,待见她渐行渐远,忍不住尾随叫道:“你身子有伤,怎能独自上路?”婉晴头也不回道:“有伤怎地,被你一掌打死,倒也干净。”但听得他终于跟来,心下微微松气,又走一阵,忽地驻足道:“你跟来干么?”凌钦霜支吾半晌,道:“我答应过你,要陪你找到你娘……” 婉晴大怒,蓦地转身,大声道:“好啊,原来你只要作个言而有信的大丈夫。倘若你没答应过我什么,必撇下我一走了之啦,是不是?”话音未绝,泪珠早滚滚而落。 凌钦霜见她落泪,越发无措,见她脸色忽白,身子微颤,显是内伤发作,忙上前道:“你伤得不轻……”婉晴伸手将他推开,冷冷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见你啦!我是死是活,也与你无干!”凌钦霜倒退三步,脸色登时惨白,一时心如滴血,几乎落泪,欲要告知文书所云皆虚,但听了她这般言语,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方低声道:“既然如此,我这便告辞。” 婉晴心头大震,抬起头来,叫道:“你……你到哪里去?”凌钦霜不敢看她,垂头道:“不劳挂怀。”婉晴大急,伸袖拭泪道:“你答应过要陪我寻到我娘的,怎能言而无信?”凌钦霜摇头苦笑,转身便行。婉晴知他性情,只怕当真信了自己所言,忙纵前叫道:“喂,你别走!”凌钦霜黯然道:“我既受通缉,不敢累及姑娘。相救之恩,永世不忘。” 婉晴心头烦乱,见他兀自不停,叫道:“你是钦犯也好,达官也好,对我又有什么分别?”凌钦霜颓然叹道:“是啊,原是没有分别。”踌躇半晌,终于又道:“魏对你情深意重,才是可托付终身之人。” 第90章 无语波澜(2) 婉晴闻言,心头大震,咬着嘴唇,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说了这句话后,猛地里急火攻心,身子一颤,软倒在地。凌钦霜听得声响,忙自返身抢近,见她面色苍白,气息颇弱,当即气运丹田,劲贯双臂,抵住她背心。过了一会,婉晴脸上现出淡淡红晕。凌钦霜柔声问道:“婉儿,你觉得怎样?”婉晴听他关怀自己,心下一酸,转念想起他方才之言,忍不住啐了一口,恨恨道:“你这般讨厌我,干么虚情假意的救我了?”凌钦霜道:“我怎会讨厌你?”婉晴双目通红,道:“那你干么硬把我塞给别人?”凌钦霜嗫嚅道:“我不是……” 婉晴喝道:“你分明就是!”凌钦霜垂头不语。婉晴咬牙道:“我虽然天涯飘泊,可宁愿孤独终老,也不用劳你大驾,顺水推舟,把我塞给别人。你当我是什么,是你的包袱么?你要嫌我累赘,我走便是。” 凌钦霜心下大为歉仄,道:“是我错了,没想过你的感受……”婉晴道:“你没错,是我自己命苦。我娘不要我,爹爹不管我,命中注定孤身一人,受人欺负……”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忽地伏在凌钦霜怀中,又嘤嘤哭道:“那时我独个儿跑了,你怎也不来追我?有了大哥,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你难道宁为那不相干的刁民烦忧,也不愿想我一想?我只说些气话,你便说出那等混帐话来……你这大笨牛,榆木脑袋,气死了我,你好开心么?” 原来当时她负气出城,只奔出一程,神思忽醒,心道:“我犯傻了么,怎会信那虚妄之言?”回城再看那文书时,恍然有悟,忙不迭四下追寻,终在枫桥之畔见得凌钦霜。而后待见兄弟结义,她本欲现身,却觉无颜,只好一路相随。而后见他全然不因己去而愁,只为盐米而忧,自怜之余,却也颇为气恼。昨夜尾随来到寒山寺,她自后院翻入,恰值风尤二人先后赶至,无奈钻入钟内躲避。哪知那老僧前来撞钟,一时神魂出窍,几令晕厥。正自恍惚,不意凌钦霜又至,方有后事。 凌钦霜先前只道她因通缉之事生怒,此时才知其由,待听她哭得凄惨,心酸之余,不觉怦然而动,心下感激,见她螓首低垂,双颊晕红,羞态可人,忍不住握住她双手,道:“先前是我不好,胡言乱语,惹你不快。你若欢喜,我自留下陪你便是。”婉晴娇躯一颤,心中腾起一股甜蜜之意,口里却轻哼一声:“好稀罕么?”低头笑道:“你最讨厌了,非让人家说出口才开心。” 凌钦霜见她破涕为笑,如释重负,心下也颇欢喜,道:“我真是头大笨牛,现在方知你待我这般好。”婉晴轻哼道:“你自想赶我走了,没人在你面前碍手碍脚,岂不快活?”凌钦霜道:“怎么会呢,要是刚才便分道扬镳,我的心里,真真如……如……”婉晴接口道:“如丧考妣?”凌钦霜道:“是了。”婉晴啐道:“是什么是,大耳刮子打你!”说着在他肩头一拍,却不防他护体真气在身,一遇外力,自生反弹。婉晴但觉手心一痛,登被震开数步。凌钦霜忙自扶住她。婉晴撅嘴道:“仗着神功盖世,便欺负人么?”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嫌怨自齐消了。 凌钦霜见她雪白脸上泪痕犹在,心中忽而一动:“婉儿待我这样好,可是……可是我便能忘了师妹么?” 婉晴却不知他此时心思,靠在一块大石上,道:“凌大哥,那海捕文书的事,能说给我听听么?”凌钦霜听她问起此事,踌躇半晌,终将自己反出朝廷及双桥之事说了。婉晴听罢问道:“可是那余北冥通风报信么?”凌钦霜摇头叹道:“我也不知。”婉晴蹙眉道:“恩将仇报,定不能饶他。”凌钦霜见她丝毫不疑,心下愈发感激。 婉晴忽地把手一张,道:“闹了一宿,我也饿了,快拿钱来。”凌钦霜微赧道:“对不住,钱都散尽了。”婉晴自早猜到,眼波一转,道:“拿我的钱去施舍,不害臊么?” 凌钦霜道:“既为生民,何臊之有?”婉晴抿嘴笑道:“既为生民,恁有理啊。可钱是我的,也该我去为民,凭什么要你替我为民?难道你想为民,我就不想为民?你要为民,就用你的钱去为民。你用我的钱,那算是你为民,还算是我为民?”她一口气说下来,声如雏鹂,说罢笑望凌钦霜,眼光中满是顽皮之色。 凌钦霜不觉莞尔,道:“同是为民,何分彼此?”婉晴道:“为民无谓彼此,钱却不可不分。你朝而散尽千金,易如反掌,本姑娘夕而偷鸡摸狗,却难似登天。这般你散我偷,周而复始,岂非无穷尽也?况你得凌大善人之谓,我却落梁上君子之名,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凌钦霜虽听她说得夸张,却也大抵属实,不觉叹道:“好吧,是我错了,你有什么主意?”婉晴听他认错,大为得意,笑道:“这还不易么,咱们朝三暮四,调换一下,不就行了?”见他面露难色,俏脸微沉:“就知你瞧不起我。”凌钦霜道:“我哪有?”婉晴道:“你瞧不起小偷,就是瞧不起我。”凌钦霜叹道:“这本也非光彩之事。”婉晴冷笑道:“光彩,这世间还有光彩之事?官家荒淫,乃偷社稷,贪官诛伐,乃偷功禄,酷吏征敛,乃偷民脂,奸商居奇,乃偷民膏,匪寇横行,乃偷人命。最甚者却是那些生民,被偷得一无所有,却仍逆来顺受,只为苟且偷生。大伙儿殊途同归,也未见得比我这小偷来得光彩。”她说得逸兴横飞,凌钦霜一时瞠目,竟是丝毫反驳不得。 忽听远远一声朗笑:“妙哉绝哉,姑娘之论,深得我心!” 凌钦霜闻言大喜,叫道:“宗大哥!”只见前方林间转出一人,蓝袍飘飞,正是宗望。婉晴尾随之际自也见过他,知其豪迈,此时见了,也颇欢喜。 兄弟二人寒暄几句,凌钦霜相互引荐。婉晴白了宗望一眼,嗔道:“你为老不尊,偷听本姑娘说话。”宗望哈哈笑道:“你这姑娘恁地不凡,兄弟,你可要当心了。”婉晴撅嘴道:“当心什么?”宗望笑道:“阴盛阳衰啊。”婉晴脸上微红,啐了一口。 宗望又道:“圣人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姑娘偷富济贫,乃合天道,又有什么不光彩?”婉晴大喜,笑道:“古人既以‘偷’为善,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91章 无语波澜(3) 宗望道:“古人如何以‘偷’为善了?”婉晴笑道:“那个‘损’字何解,是要己损还是他损?若由‘己损’,嘿嘿,只怕难愈登天;若由‘他损’,不就是偷么?圣人也知他损易而己损难,却怕坏了名声,不便明言。宗大叔直言不讳,方是真性情。”宗望哈哈大笑,道:“妙哉斯论,只有一言不妥。”婉晴奇道:“什么?”宗望道:“凌兄弟唤我大哥,你这丫头却唤大叔,岂非平白矮了一辈?”婉晴白了凌钦霜一眼,吐吐舌头,道:“我叫我的,他唤他的,想占我便宜,打他老大耳刮子。不过大叔你这么老,干么要与他结拜,我做主了,从今日起,你便认凌大哥为义子。凌大哥,快认义父啦。” 宗望见凌钦霜一脸尴尬,放声笑道:“你这丫头忒也有趣了,只是如此,我兄弟岂非吃了大亏么?罢了,这亏权且由我来吃,丫头唤我一声大哥便是。”婉晴嘻嘻一笑,道:“大哥分明占了老大便宜,怎是吃亏?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大哥与我们一起,平白年轻二十岁。”宗望放声大笑。 凌钦霜见婉晴与宗望谈笑风生,毫无顾忌,一时又惊又喜。猛然间想起一事:“‘万古流空’剑法精髓乃是‘以天之语,入剑之道’,莫非‘天之道’便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正思忖间,却听宗望哈哈一笑,说道:“看你两位郎才女貌,颇为登对,不如便结成连理,岂不美哉?”凌钦霜脸上登红,道:“大哥,你莫玩笑!”斜眼睨时,却见婉晴含羞低头,双颊染霞,一时心头怦怦直跳。宗望见得二人窘态,更是开怀大笑。 婉晴啐道:“你再笑,本姑娘大耳刮子打你。”宗望闻言,又是哈哈大笑。婉晴顿足叱道:“你还敢笑。”上手便打。宗望退身让开,口中笑道:“弟妹发威了,饶命饶命。”婉晴羞得满脸通红,追着宗望狠打。 二人闹得一阵,宗望猛地收足,回身笑道:“我认输了。”婉晴不及收势,一下扑到他怀里。宗望扶住她笑道:“可不敢当。”婉晴又羞又怒,狠狠捶他一拳,慌慌退开,咬着嘴唇啐道:“讨厌!”一时心慌意乱,双手掩面,转身奔出。 凌钦霜大叫:“婉儿,婉儿!”婉晴既不答应,亦不回头,只提气急奔,片刻间没入林中,不见了踪影。宗望见婉晴如此反应,也觉歉然,待见凌钦霜拔腿欲追,抬手拦住,笑道:“小姑娘恁地害羞,你去作甚?冷静一会儿,也便好了。”凌钦霜道:“大哥再莫胡言乱语。” 宗望嗯了一声,神情忽而一紧,眉头紧锁,凝望北方,悠悠叹了口气,道:“你这边怎样?”凌钦霜叹了口气,便将事情大略说了。宗望听罢叹道:“方白玉,嗯,听来倒是个角色,但愿……”欲言又止。 凌钦霜道:“大哥那厢如何?”宗望道:“那道士一路向西,在枫桥镇撞上一伙人,交谈起来,只离得远了,听不真切。”凌钦霜问道:“是些什么人?”宗望摇头道:“那伙人均着黑衣,不似军兵,也不似匪寇,只见左臂绣支红烛,右臂绣柄玉斧,煞是醒目。”顿了顿,续道:“谈了一阵,那道士便向东去,那伙人却向北行。我分身乏术,便尾随那道士一路到了苏州。其时城门早闭,不想那道人恁地了得,竟而跃墙而入。我苦候良久,却见二骑自西而来,其中一人便是风吹血,看那模样,伤得不轻。另一人一把长髯,却不识得。” 凌钦霜心道:“想必便是与方兄恶斗那人了。”却听宗望续道:“他二人叫开城门,不多时便见一队兵卒涌出城来。我知便算入城,也未必能寻到那道士,便随军回转。到得寒山寺,见你怀抱着婉晴出来,便……”说到这里,嘴角微微含笑。凌钦霜见他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心知自己与婉儿的事他尽已看到,脸上登时红了。 过的半晌,宗望道:“此事也只好草草收场。以后你有何打算?”凌钦霜沉吟道:“我先要去太湖一遭,确定方白玉可否平安。” 宗望喃喃道:“方白玉……”凌钦霜道:“大哥可否同去?”宗望叹道:“我有要事,需即刻北上。”凌钦霜道:“是什么事?”宗望摇头道:“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凌钦霜有意相助,但任他说之再三,宗望却执意不肯,只说事虽重大,却无危险。 凌钦霜无奈,只得依了。宗望探手入怀,取出一个油布包,说道:“你既欲往太湖,便将此物交与银龙门掌门尹通,让他酌情处置,也省我一番腿脚。”凌钦霜接了,收入怀中,道:“大哥尽管放心。”宗望笑道:“你我兄弟,自有重聚之日。不用为我担心。”凌钦霜见他眉宇之间隐含愁意,心中一颤,道:“大哥此去,一路珍重。”宗望洒然一笑,拍拍他肩,道:“倒是你要争气,来日重见,大哥可要抱侄子了。”凌钦霜略一怔忡,宗望已哈哈一笑,吟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笑吟声中,飘然向北去了。 凌钦霜望着一袭蓝影终于在山道转脚隐没,不禁心头伤感,怔然良久,方叹口气,缓缓转入东首林中。四望之下,空山寂寂,树影叠叠,却那里有婉晴在?他心头微紧。又唤几声,唯闻风吹叶动,虫鸟微鸣,心道:“莫非她又走了?”正自焦急,忽然金光一晃,侧目瞥时,一支金凤珠钗赫然钉在一株老树上,一张纸条于风中悠悠飘荡。 凌钦霜认得那正是婉晴所佩金钗,面色陡变,忙抢到近前,起了钗子,看那纸条。见其上只寥寥数字:“袁姑娘生死,尽在你手。”其后并未署名,字迹亦颇潦草,显是仓促而写。 凌钦霜又惊又怒,呆了半晌,自忖对方刚走未久,如若即刻去追,或能赶上。他知时机稍纵即逝,也无暇自责,当下展开轻功,发足狂奔。他大声呼道:“婉儿,婉儿!”声如长雷,响彻四野。然将方圆百里寻遍,却哪里有她的踪迹?直至力竭,方自颓然驻足。 第92章 无语波澜(4) 忽觉凉风拂面,抬眼望时,却见烟波浩淼,远山披霞,原来已至太湖之畔。 他半日之间奔走百里,水米未进,此时将近黄昏,早疲惫不堪。悄立夕阳之下,放眼金霞万丈,一时略解心怀,缓缓坐下,取出金钗,心头懊恼不已。自忖倘若当时追去,婉晴如何会遭暗算?不觉自怨自艾,一时酸气涌鼻,暗忖道:“却是何人将婉儿掳走?这金钗既入木三分,我亦一无所知,想来必是高手。莫非便是官府中人,抑或婉儿的仇人?”一转念间,猛然心中一动:“不对,那人既留书与我,自是我的仇人。可我哪有什么仇人?”思忖无绪,转而又想:“若非仇人,必有所图。可我一文不名,又有甚可图?”想着想着,天色已黑,四望无舟,心下烦忧:“这一片大湖,却该如何进去?” 便在此时,背后猛地一声大喝:“看枪!”凌钦霜心事重重,未曾留意背后来人,但觉疾风陡起,向左急闪,一杆铁叉擦身而过。他反手一弹,回肘一撞,偷袭之人登便跌出数丈。凌钦霜收钗入怀,起身看时,却见那人一身黑衣,银龙在胸,不禁一怔。一旁十数水匪面面相觑,目露惊色。 那大汉踉跄爬起,拾枪便又刺来。凌钦霜见他无甚武功,闪身避开,道:“你干什么?”那汉更不答话,铁叉呼呼戳来。凌钦霜本已满心焦虑,避了几枪,见他全无收手之意,蓦地一脚飞出,正中那汉胸口。那汉如断线纸鸢一般坠落湖滩。 凌钦霜方一出脚,悔意便生,只怕伤了这人,欲待上前,却听众匪发一声喊,挥刀挺叉,蜂拥而上。凌钦霜叫道:“把话说清楚!”一汉喝道:“说个屁!”挥刀当头便砍。凌钦霜随手一弹,正中刀背,将刀势带偏。他身如流风,回转刀叉之间,众匪又何能近身?然见众匪全无退意,个个眼露杀机,没命冲上,一时大惑,不知如何得罪,见问无答,蓦地心头火起,方自欲出辣手,转念忽想:“如若伤人,无仇也变有仇了。”当下强抑怒火,探指点中一汉心口。他足不稍停,双臂如风。须臾之间,众匪或作扑击,或作退避,姿态各异,却尽如泥塑般戳在滩上。 凌钦霜方自松气,却见先前落水大汉已然站起,曲了手指放入口中,霎时间一阵长哨传出,尖锐刺耳。只过片时,但听湖上海螺声起,呜呜咽咽,此起彼伏,却非一处,显是在招呼应答。其时日落西山,薄雾凄迷,湖面之上,黑沉沉不知终始。蓦地海螺声歇,湖心亮起一点微光,于雾气之中甚为醒目。 凌钦霜那点微光如风蔓延,转瞬映遍五湖,正觉吃惊,却听那大汉道:“狗贼,有种别走!”凌钦霜怒道:“你我究竟有何仇怨?”那汉冷哼不语。 薄雾之中,数点灯火如飞飘向岸边。不一时,灯火愈明,螺声又起,凌钦霜放眼望去,舟似蚁聚,齐头并进,每艘船上均不下十数人,不由心道:“我尚愁无法进湖,这倒好了。” 只听湖上一个声音喝道:“何事大呼小叫?”那汉叫道:“骆寨主,这狗贼爪子硬得很。伤了十几个兄弟!”那声音怒喝道:“何方狗贼,给爷爷报上名来!”船上众声附和,大呼“狗贼”,一时间湖上飘荡的尽是“狗贼”之声。凌钦霜听得愤怒,冷哼不语。 小舟一字靠岸,火光之中,但见一名高瘦大汉跳将下来。这汉提杆铁叉,相貌凶狠,一脸络腮胡子,大步近前,瞥了一眼滩上众汉,铁叉一挺,向凌钦霜喝道:“你这厮胆子不小,太湖之畔,岂容你这狗贼撒野!”凌钦霜道:“在下无意得罪,只因诸位好汉欺人太甚!”那汉哼了一声,喝道:“你究竟欲何为,划下道儿来吧!”凌钦霜道:“在下意欲求见方白玉,相烦指引。”那汉一怔之下,破口骂道:“狗贼,纳命来!”大步流星,钢叉直刺当胸。 凌钦霜见他也这般无理,冷笑一声,剑鞘横叉一搭,和身扑去,径取那汉胸口。大汉只觉钢叉一沉,虎口剧麻,大叫一声,退后三步。原来凌钦霜借叉传劲,狠狠震了他一下。 凌钦霜化指为掌,内劲含而未吐,如电拂出。那汉又退三步,略一定神,钢叉乍撤还出,呼的刺他掌心。凌钦霜斜斜一滑,纵身避过。那汉膂力奇大,铁叉虽重,运来却颇灵活,一刺不中,随即收势一转,拦腰挥将过来。凌钦霜身影一晃,猱身直进,剑鞘疾点,欺入那汉怀里。那汉钢叉竖起,欲要砸飞剑鞘,哪知一触之下,如遭电击,跌退三步,忽而脚底一凉,已踏入湖中,几乎摔倒。众人见状,纷纷跃下船来。那汉平素横行太湖,何时受过如此挫折,稳住身形,喝道:“都退回去!”自要以一己之力挽回颜面。 几招下来,凌钦霜知这汉外家功夫不错,却无内功根基,便道:“在下有事求见圣公,阁下何故一意相阻?”那大汉道:“你这狗贼,定要求见圣公,到底有何阴谋?”凌钦霜道:“在下好意求见,岂有阴谋?容在下与圣公相见,一切自有分晓。”那汉怒道:“少来花言巧语,你这厮带了多少配军,何不一并都滚出来!” 凌钦霜一闻“配军”二字,恍然有悟。原来他自出寒山寺后,便一直身着兵服,之后愁事接踵,更无余暇顾及此节。众匪见他装束,自然道他乃是官兵,故而有此误会,。 心念及此,当下解了那十数人的穴道,又向那大汉拱手道:“在下姓凌,昨夜与圣公相识……”那大汉早当他是官兵,截口便道:“放屁!圣公何等人物,岂能与你这厮有交?”挺叉欺来。 凌钦霜眉头大皱,自忖多言无益,非得制住此人,否则终无了结,倏地剑鞘刺出。这一剑后发先至,又疾又准,青光闪处,已及面门。那汉忙自左闪,钢叉一拨,当的一响,火花飞溅,定睛看时,只见剑刃出鞘未半,横在叉间,对手手持鞘尖,竟而以柄攻敌,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凌钦霜顺水推舟,鞘剑应手弹出,划出一道圆弧,以杆为轴,如飞旋转起来。那汉缩头急躲,尚未回过神来,剑鞘已然向回甩出,只余一道银光飞洒。那汉但觉寒光刺眼,不觉微一闭目,便即睁开。恰在此时,凌钦霜抢上一步,反手拿住剑柄,倏忽寒芒骤敛,长剑已轻轻架在那汉颈上。 这一下兔起鹘落,眨眼之间,那汉已命悬人手,不觉面如土色,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剑究竟如何到得颈间。众人见状一拥而下,呼喝连连,却不敢太过迫近。船头亦自弯弓搭箭,破雾瞄着二人。 第93章 无语波澜(5) 凌钦霜道:“得罪莫怪,劳烦引在下拜见圣公。” 那汉哈哈笑道:“老子岂受狗贼胁迫?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凌钦霜一咬牙,手上加劲,寒刃入肉,血滴点点渗落剑上,道:“你去不去?” 那汉昂首喝道:“有种你便杀了我,圣公迟早打破苏州,杀光尔等这帮狗贼!”转头喝道:“冯兄,放箭!” 那冯寨主立于船上,迟疑道:“骆兄……” 那汉骂道:“磨蹭什么,这厮武功了得,一命换一命,值!” 凌钦霜见他如此强项,心下钦佩,但知此刻形格势禁,如若放人,必成混战之局,但如不放,僵持下去又将如何善罢?正自无计可施,忽听雾中一个声音叫道:“骆公威,不可造次!” 凌钦霜举目望去,但见一叶小舟化开浓浓夜色,翩然而至。 众匪纷纷道:“右军师!”一中年白衣文士悄立船头,略一拱手,说道:“众兄弟好!” 小舟悠然及岸,那文士折扇轻摇,缓步上前。 那汉骆公威叫道:“军师,拿了他!” 那文士望着凌钦霜,眼光忽闪,轻捋短髯,笑道:“静夜无波,素月生辉,若令干戈妄动,何异焚琴煮鹤、背山起楼?足下以为如何?” 凌钦霜见他斯文有礼,出口儒雅,又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当下叹道:“在下岂有得罪之意,被迫出手,实属无奈。” 骆公威怒道:“放屁,你个狗……” 那文士折扇一挥,一道锐风射入他口里,登时阻住后话,拱手道:“不知足下此来有何贵干?” 凌钦霜道:“只为求见圣公。” 那文士笑道:“如此而已。骆老弟又何故小题大做?足下请随我来。”伸手揖客登船。 此举不但凌钦霜惊讶,众人俱也面面相觑。 骆公威喝道:“军师为何如此?” 那文士道:“你莫多言。” 骆公威气急,蓦地大吼一声:“放箭!”引颈便向凌钦霜剑上抹去。 变起俄顷,凌钦霜始料不及,危急间运劲一抖,剑锋疾偏。骆公威那一撞正撞上剑背,为内劲一弹,登飞数丈,坠入湖里。 众人一时惊愕,那文士正自皱眉,猛听一声大喝:“军师,恕属下抗命了!”正是那冯寨主扬声发令。随即弓弦连响,寒星点点袭来。借着箭矢掩护,早有人将骆公威救回舟上。 凌钦霜避无可避,剑花连抖,左拨右挡。借着箭矢掩护,早有人将骆公威救回舟上。 只一轮箭罢,那文士喝声:“住手!”蓦地纵起,如鸿掠影,踏湖斜飘而出。他双臂屈伸如风,随手抢夺船头箭手弓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过随夺,随夺随掷,顷刻之间,数十箭手握弓俱被抛到湖里。众人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 那文士步点微波,飘然落回小舟,沉声道:“众头领率部回寨。若再有抗命者,断不轻饶!” 众人闻言不敢不从,当下摇桨荡水,大小船只向四方分散,俄而隐入烟雾之中。 那文士便向凌钦霜悠悠道:“月朗风清,有缘一叙,实畅胸怀。见君奇技,更慰平生。众位兄弟多有冒犯,承蒙手底留情,陆某拜谢。”说罢深深一揖。 凌钦霜踏上小舟,与那文士作揖见礼。 那文士道:“在下陆太虚,圣公已恭候多时了。” 凌钦霜微怔,道:“先生识得在下?” 陆太虚忽沉声道:“今夜不宜溅血!” 此言一出,凌钦霜恍然道:“原来是你!” 陆太虚笑道:“上元之夜,陆某黑衣入城,有幸逢君。只因寒山寺之事圣公未及当众细表,这才有此误会。” 凌钦霜叹道:“原是在下行止欠妥。” 说话间,小舟趁月逐波,缓缓行出数里。清风徐来,陆太虚仰头望月,蓦地高声唱起歌来:“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刚唱得几句,忽听湖面上飘来一阵空茫的箫声,忽断忽续,似在耳边,却若游移天外。词句顿挫间偶露箫音,二者若合符节,丝丝入扣,显是为词韵而奏。凌钦霜听那箫声乃以上乘内力逼出,声音虽近,人却甚遥,心下赞叹。 陆太虚哈哈一笑:“多谢狂兄!”续吟道:“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秋荻,无语看波澜……”歌声激昂排宕,颇有一番英雄气概。 那箫声初时细韵悠长,若细雨湿衣,但当陆太虚唱到“华发改朱颜”时,箫声陡然拔出一个长音,直冲霄汉,竟如银瓶乍破,铁骑骤鸣。然调虽激越,音却清缓,愈到后来,音愈婉转,杀伐之意却反愈浓,竟似蕴甲兵千万,破浪而来,荡气回肠。 陆太虚歌声一滞,微微摇头,心道:“此词韵律谐美,虽不乏铿锵之音,却抒壮怀潜涌、愤懑暗藏之意,焉是如此的锋芒毕露、盛气凌人?狂兄毕竟不羁,难了苏公之心啊。”虽如此想,但那箫声所蕴之内力,却令他心如奔马,竟不由自主地随之拔高,忽抑忽扬,骤顿骤挫,全然难以自控。 烟雾渐浓,风吹细浪,水波泊泊拍打船头,和着词节箫韵,如诉似泣。凌钦霜听得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忍不住抚掌相和。一曲唱终,箫声张而复弛,震颤良久,方曲终音绝,消逝空处,四下唯余水波拍舷之声。陆太虚遥望远方灯火,轻轻一声叹息。 凌钦霜体蕴这词,心道:“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词句虽豪,却不甚应景。”这话却不便出口,叹道:“不想先生如此大才,在下佩服。” 陆太虚苦笑道:“取笑了。落魄书生,胸无点墨,不过附庸风雅,追慕前贤耳。这曲《水调歌头》,乃是前朝苏公舜钦谪居五湖之作。” 凌钦霜不知苏舜钦其人,陆太虚略略说了,叹道:“‘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苏相虽遭排挤,报国无路,却尚有波澜可望。而今繁华落日,山雨欲来,吾辈却只归绕汀湾……” 凌钦霜听得惆怅,暗道:“落日暴风雨,却原来另有所指。”说道:“先生言近旨远,莫不有有报国之志?” 陆太虚道:“实不相瞒,陆某当年科考不第,反陷锒铛囹圄。虽幸不死,却再无立锥之地,复弃文从武,远走天涯。今在圣公麾下谋一西席,附骥攀鸿,总算才武略展,聊作鹪寄。时也命也,夫复何言?” 一声长叹,神色落寞,半晌方笑道:“陆某一时感恨伤怀,少侠莫怪。” 第94章 无语波澜(6) 凌钦霜知他入狱,必因文辞激烈而砭弊触权,不由叹道:“先生不必自谦。法允,儒何以文乱之?”陆太虚目光一闪,笑道:“禁公,侠何以武犯之!”二人相视大笑,豪迈之中,却难掩苦涩。 水路曲折反复,小舟转入一道窄港,却见莲叶铺波,花苞未吐。又蜿蜒个把时辰,将近戌牌,遥见前方灯火辉煌。穿过一片苇荡荡,到得邻近,却是一个水岛。陆太虚道;“这里原为银龙门总舵,现已是敝教总寨。” 小舟于青石砌的码头边停泊,二人上得岸来,滩头满目芦花,一带平沙,其间数百大汉,旗帜飞扬。众汉见到陆太虚时,振臂一呼,宛若雷鸣。凌钦霜定睛看时,众汉均是农夫装束,手持竹枪,衣不蔽体,阵势颇为严整。 陆太虚一回礼,道了声“辛苦”,向凌钦霜道:“大伙同落天涯,农商也罢,兵匪也罢,既得聚于此,便是一家,操练几日,已颇见成效。”凌钦霜颔首,举目望去,烟迷远水,雾锁深山,星月微明,不分丛莽。醒目处立一座石台,台上竖一根巨杆,杆顶飘一面大旗,上书四字:“替天行道”。凌钦霜正自看时,便听陆太虚叹道:“当年宋江起义,山上便立这一面杏黄大旗。本意虽佳,奈何宋江无能,断了梁山大好前程。‘替天行道’乃成‘顺天护国’。嘿嘿,你去护国,国却又何尝护你?我看该作‘逆天护国’才是。”言罢不尽慨然。 二人顺山道七弯八转,便见一座关隘,关前摆着刀枪剑戟,弓弩戈矛,四面都是檑木炮石。喽罗通报后,二人入得关来,两边夹道满竖旗号,守卫极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又过两座关隘,方到寨口。寨子四面环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一片平地,方圆三五百丈。进得寨门,两边都是耳房,远处楼阁纡连,却是好大一座庄院。 穿林来到庄前,迎面一名中年儒生踉跄而来,那人容貌萧疏,青衫破烂,甚是邋遢,人未近,酒气已至。见得二人,那儒生小眼一翻,道:“得聆陆兄清音,胸间尘俗顿消。”虽是褒辞,神态却极凌傲。陆太虚叹道:“狂兄所奏,戾气过重,尚欠圆浑。”凌钦霜见他腰插一根洞箫,心知他便是适才吹箫之人。那儒生叹了口气,道:“无出尘之胸襟,焉能忘忧于江湖?时移世易,我辈俗人,又岂能体悟苏公之意?” 陆太虚道:“狂兄所言极是。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轻叹一声,便为相互引见。那儒生简清乃明教五大法王之首,闻得眼前之人便是凌钦霜,登时目露不屑之色,冷笑道:“你便是凌钦霜?那方白玉说你千般了得,可洒家看来,多个鼻子还是少只招子?”凌钦霜一怔,陆太虚却知简清狂性,便只一笑道:“圣公在么?”简清道:“你要带他去?”陆太虚道:“当然。”简清斜睥凌钦霜一眼,哼道:“洒家也懒得管。方腊前车有鉴,你只叫他留神,什么厮鸟都请。这是明教,休想混饭吃!”说罢大袖一挥,信步带起一股旋风。三尺之内,花草倏而盘起,凌空向凌钦霜卷来。凌钦霜不防,忙自退后,虽然无碍,面上却为花叶刮得生疼,不觉一惊。简清一阵狂笑,引吭高歌:“金瓯潋滟倾欢伯,双手擎来两眸白。延颈长舒似玉虹,咽吞犹恨江湖窄……江湖窄……”长吟间大袖飘飞,扬长而去。 陆太虚向凌钦霜笑道:“他秉性如此,你莫在意。”一面说,一面进庄。庄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沿途奇石嵯峨,流泉叮咚,处处曲径通幽,极穷巧思,与庄外险山雄关相较,非但格格不入,浑然便似阔府豪宅,全不似草莽之所。凌钦霜见内中守卫更严,比之皇宫亦不遑多让,不由愈惊。 进得三进庭院,来到一座厅前,但见磨砖砌石,琉璃翠瓦,门楣窗棂皆精雕细镂,镶珠嵌玉,更显豪华。陆太虚向厅外守卫耳语几句,那守卫便入内通报。陆太虚向凌钦霜道:“陆某尚有要事,不便奉陪。”说罢转身去了。 凌钦霜候得片时,只听内中一人叫道:“凌兄弟么,快快有请!命人整治酒席。”正是方白玉的声音。 守卫出来引入,转过一道屏风,便见方白玉一身儒冠,正襟危坐,手捧一卷古书,起身笑道:“凌兄弟大驾,方某有失远迎。”二人见礼已罢,凌钦霜坐定,四顾古籍满目,玉器琳琅,正面壁上悬一幅帖,却是《兰亭序》,便道:“这里倒风雅得很。”方白玉笑道:“取笑了。适才得闻螺声四起,可是起了冲突么?这帮蠢材,有眼不识泰山,来日必罚!”凌钦霜忙自相劝。 闲聊时许,闻得酒宴已备,方白玉便引凌钦霜入席,把酒畅谈。凌钦霜乃知昨夜明教七处举事,毙官兵千余人,缴盐粮十万石,兵器更不计数。除寒山寺略有险情,余皆大获全胜。说到此事,方白玉自是大为得意,连尽三杯。 谈了一阵,方白玉问道:“怎不见那黄衫小姑娘,莫非出了事?”凌钦霜叹了口气,便将她被掳之事说了。方白玉微微皱眉,道:“你莫担心,明日便令众兄弟出湖搜寻。”凌钦霜道:“怎敢劳烦?”方白玉道:“她于方某有恩,如若有难,莫说方某,便是敝教上下,也当尽心竭力营救。”凌钦霜忙自拜谢。 酒宴过后,又回书房小坐片刻,方白玉道:“天色不早,凌兄弟且去休息,明日再叙。”凌钦霜便来到厢房歇下。 次晨饭罢,一仆道:“圣公相请,有要事相商。”凌钦霜随之来到书房,方至屏风前,却听内中传来人语之声。那仆道:“圣公与左军师正谋要事,还请稍候。”便自去了。 凌钦霜微微纳罕,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此事切切不可,还望圣公三思。”方白玉道:“依卿之见,如之奈何?”那老者道:“敝教既夺粮造反,官军迟早杀来。旦夕操练尚且不及,焉能为一女子劳师动众?” 第95章 无语波澜(7) 凌钦霜自忖不能窥听明教大事,本要退出,但听得最后一句,心头一动,登时回转。却听方白玉沉吟道:“那位姑娘于本座有恩……”那老者插口道:“有恩自当相报,但事有轻重缓急,而今义军方兴未艾,但有差池,岂非因私殆公?”方白玉哼了一声,道:“军师言重了。”那老者道:“探子来报,现今苏州城中风声甚紧,断不能令兄弟们自投罗网。圣公再要一意孤行,老朽唯有死谏。” 凌钦霜听到此处,忙自转过屏风,道:“方兄,婉晴之事不劳贵教费心,在下自去寻她便是。”方白玉见到他,微微一怔。凌钦霜见他束发金冠,红袍披身,上绣金龙,心下一惊,暗道:“这身装束几与皇上无异,莫非……”正自沉吟,方白玉已道:“凌兄弟万莫如此说。”凌钦霜道:“方兄好意我心领了,这位老先生所言极是。”方白玉面有愠色,斜瞥了身侧老者一眼。 那老者白发花髯,一身黄葛长衫,一副龙钟之态,望了凌钦霜一眼,一揖道:“小兄弟如此明理,老朽感激不尽。”凌钦霜忙称不敢。方白玉哼了一声,道:“还有其它事么?”那老者道:“尚有两件大事。其一,湖上交锋,最重箭矢,而今各寨弓箭短缺,是故……”方白玉挥手道:“需要多少?”那老者道:“五千贯。”方白玉皱眉道:“这么多?”那老者道:“一贯十箭,五千贯便算悉数购箭,也只五万支。太湖水寨二十,每寨箭手二百有余,不算旱寨,也近五千之众,圣公以为,人手十箭……”他顿了顿,瞧着方白玉。 方白玉如何不明其意,如若战事即起,便算人手十箭,亦转手而空,何况这五千贯非只购箭之用?心念于此,便道:“好,先拨一万贯。然只一条,宁缺勿滥。”那老者道:“圣公尽管放心。木铁均由……”方待细表个中详情,方白玉一挥手,沉声道:“此事全权由军师处理,毋须多言。一月之内,务须完工,但有残次,为你是问!”那老者道:“一月只怕……”方待再说,方白玉已道:“另一件事是什么?”那老者叹道:“所缴盐米如何处置?”方白玉道:“处置?囤于本岛,以作军饷,又岂有他哉?军师何必明知故问?”凌钦霜闻言心下微沉,见那老者欲言又止,终叹了口气,躬身趋退。 方白玉便道:“凌兄弟请坐。”凌钦霜问起那老者,方白玉笑道:“老先生是敝教左军师甘思远,智比诸葛,乃是本座智囊。”凌钦霜道:“听他所言,官兵要打来了?”方白玉笑道:“苏杭之兵大半已降敝教,余者老弱而内荏,何足为虑?只是州里既知,必将上达天听,到时大兵压境,恶战在所难免。故而婉晴姑娘之事……”凌钦霜道:“在下明白。”方白玉道:“不过你不必灰心,本座虽不能倾巢而动,却派了那日营救婉晴姑娘的兄弟去寻,但有蛛丝马迹,必来相告。”见他好似心不在焉,默然半晌,道:“本座尚有一言,却不知当不当讲。”凌钦霜道:“圣公但讲无妨。” 方白玉缓缓道:“而今时局动荡,万民流离,本座虽有替天行道之心,却乏力挽狂澜之能。敝教兵马虽众,却多乌合,难堪大用。凌兄弟武功高强,宅心仁厚,不知可愿救苍生于水火?” 凌钦霜他如何不明方白玉邀他入教之意,闻言一时怔住。方白玉见他动容,缓缓起身。道:“凌兄弟若是答应,方某甘愿让位。”凌钦霜大惊,忙道:“方兄何出此言,在下年轻识浅,不敢……”说到这里,却见他满是伤疤的脸阴晴不定,双眼杀气隐现,心下忽感一寒,不觉缄口。 便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说道:“启禀圣公,右军师求见。” 方白玉却自叹口气,缓缓坐定,道:“宣。”陆太虚快步进入,待见凌钦霜,一怔之下,随即下拜道:“参见圣公。”方白玉道:“平身。”凌钦霜见陆太虚以见圣之礼参拜,方白玉以皇帝之吻应答,心下愈惊。方白玉道:“卿所奏何事?”陆太虚望了凌钦霜一眼,欲言又止。方白玉却一摆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凌钦霜忽道:“贵教之事,我不便干预,就此告退。”此言无异拒绝入教了。他说罢更不待答话,反身便出,心道:“他倒心急,前夜起义,今便黄袍加身。今日黄袍加身,前夜之言尽忘。义军需饷,自无可厚非,可他却无丝毫散发之意,如此又怎称得上救民水火?”过得半晌,转念却想:“不过我却忒也心急了些。现下之局,便有散发之意,又岂能为?来日方长,且看看再说。”当下自在花径参悟剑法。 黄昏重返书房,方白玉却已不在。凌钦霜知他教务繁忙,也不多问。岂料而后一连三日,均未见其踪,便连甘、陆二位军师也没了踪影,偌大庄中,只剩几名仆役相侍。凌钦霜大感惊异,询问之下,方知圣公乃去操练兵马,明日方回。他心急如焚,出得庄来,见沿途岗哨尽撤,想来亦去操练了。到得湖边,但听雾气之中呼声冲天,鼓声雷动,有如霹雳,激荡山水。虽然不见兵士,却显见得士气高涨。他叹了口气,心道:“大战将起,也不知是福是祸。” 次日一早,他便去书房相候,可直至傍晚,也未见方白玉归来。他欲自行出湖,仆从却言道,圣公明日必回,如若少侠就此离去,小人等必没命。凌钦霜唯有郁郁而归。此后两日,仆从均是一般说辞,方白玉却始终不曾露面。凌钦霜终于按捺不住,决意不辞而别。哪知奔到湖边四下张望时,却全然不见了船只的踪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凌钦霜抓住那仆从,叫道:“船呢?”那仆从只道不知。凌钦霜乃知必是方白玉安排,欲逼自己入教,只恨不熟水性,徒呼奈何。 他满腔愤火无以发泄,在榻上躺了半个时辰,了无睡意,便即踱步出门。来到湖边,但觉清风拂面,四望空茫湖水,想起方白玉,不由得愤怒难抑,想到婉晴,焦虑之余,却生幽怨之意。仰望苍穹,但见繁星寥落,蓦地长啸一声,长剑抖处,万古流空挥洒开来,霎时间银光遍体,剑气排空。舞到酣处,万点飞星自剑尖甩出,交映星辉。他将满腹郁气融入剑中,足足舞了一个时辰。堪堪将毕,他凌空陡起,长剑撩出一道半弧,霍霍青光四散。湖水为剑气所逼,漫天而洒,银亮如幕,喷射如织。水帘之间,剑圈缤纷而舞,泛起粼粼银辉。 第96章 烟柳寻芳(1) 待得水落珠息,凌钦霜收剑立影,自觉剑法又有精进,浑身虽已湿透,心中块垒却消殆尽。他望着层层涟漪,忽而眉头一皱,猛地劲注长剑,抬手挥出。剑气划过,湖面赫裂一道深痕,水花四溅。须臾便余波纹丝丝,复如平镜。他摇头笑道:“古人云:‘抽刀断水水更流。’果然非虚。”转念心道:“话虽如此,可这却是什么道理?如若万古流空至臻化境,却也不能断水么?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何为不足,何为有余,却如何以天之语,入剑之道……”一念至此,只觉甚为有趣,登时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他自幼所习的守御功夫,极为繁复,乃由师尊把手而授,一举手,一抬足,一招一式,皆有法可循,丝毫偏差不得,而后式式复练万遍,熟乃方休。他不惧吃苦,但初学之时,便因招式朴素,太过枯燥,便颇不喜,学过便忘。师尊言道功成之日,必定脱胎换骨,然他内心深处,却极为抵触。而十年如一日的循规蹈矩、勤学苦炼,虽说颇有进展,但于习练之际,却全无半分乐趣,仅因师命难违而已,亦无半分自身创见,不过承继师尊而已。 而这套万古流空,其招其式亦颇繁复,他却能短短几月精进神速,固因此剑不拘于矩,固因得有名师而授,更多所得,却因自身体悟。而他所以自悟,却缘兴之所至。他若不喜此套剑法,但凭萧成传之的大略剑意、婉晴授之的粗显天文,又岂有耐性潜心自悟?他若无对此套剑法的绝佳悟性,当日剑谷山中不过十日,运河船上亦仅旬月,所得所获,又岂有旁人亦步亦趋数载寒暑之功?较之当年师尊指点的守御功夫,所得虽未必多么高明,却皆乃己出,今生今世,再无片时或忘。 而此时此刻,他便潜心自悟天道,心陷其中,物我两忘,不觉时光之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蓦听有人叫道:“凌少侠,凌少侠。” 凌钦霜恍然惊起,一抬头,但觉阳光刺眼,还道看错了,略一定神,果见红日偏西,时已过午,原来他潜心悟道,不知不觉已过了大半天。只是此番他虽穷极而思,却无甚所得,不觉暗叹口气。但见一仆近前道:“凌少侠,圣公有请。” 凌钦霜尚自沉浸,只嗯了一声。 那仆又道:“圣公道……” 凌钦霜如梦方醒,脱口道:“圣公?他在哪儿?” 那仆道:“在书……”“房”字未出,早不见了凌钦霜的影子。 凌钦霜迫开守卫,径自闯入书房,见方白玉果然端坐桌前,不由轻哼一声。 方白玉面色平和,起身淡淡道:“各寨兄弟演练阵法,本座自须同甘共苦。累凌兄弟久候,颇为过意不去。”凌钦霜闻言,怒色转薄。 方白玉又道:“听闻你呆坐湖边良久,可出了什么事?” 凌钦霜摇头道:“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可有婉儿的消息?” 方白玉道:“百里之内,除了府衙监牢,兄弟们均已搜遍,却无半点线索。” 凌钦霜神色一黯,垂头不语,忽然有悟,沉吟道:“方兄之意莫不是……” 方白玉颔首道:“既然毫无所踪,只好再去府牢碰碰运气。” 凌钦霜心头忽而一震:“是了,我怎却忘了魏雍容父子,必是他们抓走婉儿!”急切道:“好,我现在便去。” 方白玉道:“本座也同往。” 凌钦霜微怔,见他神色淡然,便不再言。 草草饭罢,方白玉传令备船,又向凌钦霜道:“若要入城,非得扮作豪绅模样。”便与凌钦霜易容改装,出得庄时,皆已焕然一新。当下来到湖边,踏舟披霞而去。 登岸天已尽黑,忽听隐隐有人叫道:“圣公留步。”二人转身望时,一叶小舟破雾而出,舟头立一黑衣男子,却是陆太虚。舟未及岸,陆太虚已飞纵而至,拱手道:“圣公可是去……”见方白玉不置可否,又道:“属下随往。”折扇一抖,黑衣已除,露出一身锦衣华服,又入怀掏出一顶小帽,扣在头上。 方白玉道:“有凌兄弟在,你还不放心么?” 陆太虚道:“岂敢。” 方白玉望他一眼,转身便行。凌钦霜微感诧异,却无心启齿。 一路无话,酉牌时分到得苏州。其时城门将闭,守卫心急换岗,只草草盘问几句,便即放入。 三人各怀心思,沿河走了一程,站定一座飞桥之上。河上画舫悠悠,灯火点点,虽不及上元喧嚣,却也是说不尽的旖旎。伫立许久,行人渐稀,方白玉听着潺潺流水,凝着灯火阑珊,心中波澜起伏。忽听陆太虚道:“主公,属下先去探路。” 方白玉嗯了一声,见凌钦霜疑惑,说道:“少安毋躁。” 凌钦霜道:“先探监牢,还是府衙?” 方白玉摇头道:“实不相瞒,婉晴姑娘既不在牢里,也不在府衙。” 凌钦霜吃了一惊,道:“什么?” 方白玉叹道:“确然无误。” 凌钦霜怒道:“那你引我入城,却干什么?” 方白玉道:“诸位兄弟教务缠身,唯借凌兄弟一臂之力。你如不愿,在下不敢强求,还请自便。”说罢深深一揖。 凌钦霜心下生怒,却知此刻城门已闭,如若反目,颇为不智。寻思他既孤身犯险,必有所图,当下哼了一声,道:“好说。” 方白玉道:“在下谢过。” 凌钦霜问道:“陆军师去了何处?” 方白玉眺望远处屋宇间的一幢崇楼,缓缓吐出三个字:“寻芳楼。” 凌钦霜微微一愣,再问之下,他却不复言,双眼之中,隐隐透着幽愁之色。 灯影渐灭,箫管渐弱,两岸的柔声私语兀自未息。偶有更夫挑灯,断断续续敲着梆子,有气无力喊着几声,便没入黑暗之中。 方白玉听得时近子夜,正自心焦,忽见远处升起一盏红色莲花灯,于阑珊间甚为夺目,不由身子一颤,道:“凌兄弟,走吧。”凌钦霜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便即跟上。 左弯右拐,转入一条暗巷,二人停在一对黑漆小门之前。门前点两盏小灯笼,昏黄的光线盈于巷中,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方白玉上前叩门。过了半晌,吱呀一声,门内闪出一个中年妇人,浓施脂粉,虽是半老,风韵犹存。她眼波打量二人一番,满脸堆笑道:“二位大爷,深宵来此,有何贵干?”丝绢轻挥,一阵浓郁之气扑鼻而来。凌钦霜一阵迷晕,只道有毒,略一定神,方知乃是脂粉浓香。 方白玉纸扇轻摇,笑道:“寻花宿柳,抱月眠香。又何必明知故问?” 凌钦霜一听此言,心下狐疑,暗道:“这里莫不是烟花之所?”却听那妇人掩口笑道:“二位既然光降,何不堂堂正正,偏要鬼鬼祟祟?” 方白玉道:“外商初来乍到,怎好喧宾夺主?” 那妇人精于世故,知他所言未必由衷,但见二人穿得体面,必怀重金,眼中水光一转,脆声道:“如此请随妾身来。” 第97章 烟柳寻芳(2) 凌钦霜方要开口,方白玉折扇一扬,阻住他口,迤逦而入。凌钦霜无奈趋步跟上。入门是进庭院,扑鼻一阵花香,庭中树影婆娑,桃花正盛。须臾上得一条长廊,灯笼高挑,金光摇曳。凌钦霜但闻欢笑之声愈近,心道:“果然便是青楼。”向方白玉问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方白玉正要答话,那妇人忽地回眸一笑,面露讶色。凌钦霜和她目光一对,忙自低头。方白玉笑道:“这位兄弟初入烟花,难免失礼。”那妇人咯咯笑道:“大爷必是风月常客了。”方白玉笑而不答,随手指点,吟赏晚景。 三人曲折数转,蓦地眼前一亮,现出一座壮丽大宅,灯火流辉。那妇人引二人上楼,进了一间雅轩,设酒陈席,又唤几名年轻少女进来。众女围着二人坐定,莺声燕语谈笑起来。方白玉口到杯干,嘴无遮拦,左拥右抱,与众女调笑无忌。凌钦霜却如坐针毡,实不知他意欲何为,但知眼下不便相询,唯有苦苦忍耐。 那妇人眼光不住瞟向二人,忽地笑道:“不知二位大爷做什么买卖?”方白玉道:“私盐。”那妇人笑道:“这油水可是大得很。”方白玉哈哈一笑:“油水再大,还不都入了姑娘们的腰包。”当下摆出三锭大银。众女笑逐颜开,纷纷拜谢。 那妇人向凌钦霜吃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小哥年纪轻轻,何故这般拘谨?”凌钦霜支吾两句。一名轻纱半笼的少女近身喂酒,腻声道:“好哥哥,喝一杯好么?”凌钦霜但觉烦燥无比,大窘之下,方要推辞,却见方白玉眼光射来,只得张口喝了。又一粉衣少女偎依入怀,道:“喝了她的,便不喝我的么?”她举止放荡,但神色清冷,言语之中,亦蕴着浓浓惆怅。凌钦霜觉她酥胸火热,浑身一震,忙自推开,红着脸道:“姑娘自重。”他脸上虽然易容,窘态却已大显。 众女闻言皆是一呆。那少女酒杯跌碎,樱唇颤抖,倏而眼泛水光。凌钦霜见她神情,自悔失言,方要开口,猛听那妇人冷哼一声,颇为不悦。那少女忙自俯身去拾碎杯,跪下道:“奴家侍候不周,公子恕罪。”凌钦霜忙道:“不会,你快请起。”见她兀自跪地,正自无措,那妇人已啪地扇了那女子一耳光,骂道:“你这小蹄子,这位公子大人大量,还不滚出去!”那少女怯怯称是,又向凌钦霜磕了三个头,方自退出。 方白玉一挥手,道:“老爷意兴阑珊,且散了吧。”那妇人忙驱散众女,笑道:“那小蹄子扰了大爷雅兴,待会定将她吊上三天,为大爷出气。”凌钦霜闻言生怒,却听方白玉道:“妈妈贵姓。”那妇人道:“妾身姓洪。”方白玉笑道:“巧了,在下也姓洪,与妈妈倒是有缘。”洪妈妈微一错愕,忽地掩口笑了起来。方白玉却不动声色,道:“洪妈妈,在下素闻‘苏州四艳,雪琴霜烟’之名,而这‘苏州四艳’,寻芳楼便独占三席。不知是也不是?” 洪妈妈笑道:“谁说不是呢?玉雪、含烟、素琴都是这儿的头牌姑娘。”方白玉闻言,嘿嘿冷笑。洪妈妈怔道:“大爷笑什么?”方白玉道:“刚才那几位便是三艳么?浓妆艳抹,位列花魁,真真让人笑掉大牙。”洪妈妈暗笑此人恁没见识,嘴里却打着哈哈:“三艳有客相陪,大爷休怪。”方白玉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无缘得见芳颜,倒不巧了。”又摆出一锭银子,道:“好妈妈,去忙吧。这里不用陪了。”洪妈妈不想竟有这等冤大头,一时笑得合不拢嘴,连连作揖,欢喜去了。 凌钦霜见她去了,忍不住道:“这到底怎么……”方白玉自斟自饮,皱眉道:“你这一闹,洪妈妈必然起疑,如不堵住她嘴,只恐不妙。”凌钦霜霍地站起,问道:“你来这里,究竟意欲何为?”方白玉低声道:“隔墙有耳,少安毋躁。”又喝一杯,折扇轻摇。凌钦霜自知眼下处境堪虞,不便发作,哼了一声,闷声喝酒。 俄而忽听一声轻咳,抬眼望时,却见陆太虚挑帘而入,神色凝重,不由起身。陆太虚向方白玉道:“主公。”方白玉道:“如何?”陆太虚道:“那厮兀在纠缠不休。”方白玉叹道:“苦了她了。”陆太虚道:“此地不宜久留,主公速速决断。”方白玉微一沉吟,毅然道:“此番定要带她走。”陆太虚道:“可此事殊为不易。”方白玉蓦地起身,道:“我亲自去。”又向凌钦霜道:“你在此稍候。”凌钦霜听得云里雾里,正待相询,陆太虚已道:“主公万万去不得,暂由属下……”方白玉一挥手,道:“无妨,我自理会得。”说罢大步而出。陆太虚见劝无果,忙自跟出。 凌钦霜独坐厅中,诧异莫名,暗道:“他们孤身犯险,莫非却是要去见……可却唤我来作甚?”正自猜疑,忽见门外一人一步一跌,摇晃而过,显是醉酒之态。他心中忽地一动:“是他!”疾起而出。 见那人影方转下楼,忽听梯口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雍容哥哥,当真是你!”声甚欢喜。凌钦霜心道:“果然是他。”却听那女子幽幽道:“你终于来了!那日一别,奴家日期夜盼,梦里也想再见到你。谁想你这小冤家却一去不回,杳无音讯,可是把奴家忘了么?”魏雍容干笑道:“怎……怎么会,我这……这不来了么。”显然酒醉未醒,口齿不清。却听那女子娇嗔道:“你如何喝得这般烂醉?酒气伤身,奴家扶你去歇息。”魏雍容吃吃道:“我没醉,没醉……”又听那少女轻声低吟:“奴家早是你的人了,你若喜欢,何必急于一时?大庭广众的,也不怕羞?到得房里,还不尽由得你……”魏雍容道:“这里……这里挺好……”接着便听一阵衣衫破裂之声。那女子道:“不不,进去再说……”魏雍容笑嘻嘻道:“晓烟,我可想死你了,让我亲亲。” 凌钦霜不觉发烧,忽听啪的一声,忍不住探头看时,但见一名粉衣少女怯生生立在梯间,正是方才因己一言而遭斥责的妓女。见她脸上通红手印犹在,不觉愈愧。 第98章 烟柳寻芳(3) 那少女双眸凝着跌在梯间的魏雍容,颤声道:“晓烟,晓烟是谁?”魏雍容脸上挨了一记,兀色迷迷道:“不是晓烟,那必是玉涵了……玉涵,那日你我同床共枕,山盟海誓……”说着晃悠起身,便去搂那少女。那少女一把将他推开,咬着嘴唇道:“玉涵、玉涵又是哪里的狐狸精?”魏雍容酒劲上头,眼前幻出十七八个粉红影子,又哪里分得清了,打了个嗝道:“也不是玉涵?那定是翠兰了,不然、不然……便是秋娘、宛玉、雪痕、飘絮……”一口气说了二十几个花名,还道必然把眼前这十七八个女自说全了,说罢咧嘴憨笑。他说旁的口齿不清,道起花名来却字字清晰。 那少女听着这一串名字,不禁心酸难抑,恨怒欲狂,抬手又是一记耳光。魏雍容被打得眼冒金星,直滚下楼去,酒也醒了大半,心道:“难道还没说全?”抬眼只见泛红的双眸望着自己,神色既似伤心,又似绝望,不由面色惨变。 如此一闹,满楼登乱,鸨儿龟奴闻风而至,嫖客妓女也自探头而观。那洪妈妈抢到近前,怒道:“又是你这小浪蹄子,瞎了狗眼,竟连魏公子也敢得罪?”抬手便是啪啪便是两巴掌。那妓女捂着双颊,失声痛哭。 “好啊。”洪妈妈喝道,“还敢哭!”连打带踢。那妓女跌在地上,拽着她裤角,哭道:“打吧打吧,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洪妈妈面露狠色,厉喝道:“还敢嘴硬,今天就打死你,省得败坏我寻芳楼的美名。”一脚揣开她,挥手便打,忽而手腕一紧,抬眼看时,却是方才那拘谨少年,不觉一愣,陪笑道:“是大爷啊。”凌钦霜沉声道:“大婶下手未免狠了些。” 洪妈妈瞪了那妓女一眼,道:“大爷有所不知,这小贱人原先整日闷在房里发呆,说什么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我呸!玉雪、含烟、素琴三位姑娘也不过如此。你这贱人什么德性,要色没色,要艺没艺,装清高,你也配!若非玉雪姑娘多番求情,早撵了出去。近来虽已陪客,却接连冲撞贵宾。要是再留着这丧门星,偌大的家业迟早让她毁了。大爷方才也……那个……却何必为她求情?” 凌钦霜本觉有愧,闻言眉头大皱,忽听身后一人道:“这位姑娘因何如此?”却是陆太虚悠悠而至。洪妈妈骂道:“还不是痴心妄想,赎身从良。我呸,做她娘的春秋大梦!也不对着镜子照照,除了没鸟的老公,又有哪个不开眼的会给她赎身?好好的婊子不当,偏要立什么贞节坊,当什么外命妇!老娘入行四十年,还没见过这等不知羞耻的骚货!”她骂得恶毒至极,众嫖听了,无不嘻嘻哈哈,众娼听了,大多垂头不语。 凌钦霜心下大怒,那少女却似不闻,只低泣沉吟:“七百九十七天……七百九十七天……”痴痴望着眼观他处的魏雍容,红肿的脸上泛着一抹浅笑,哀怨愁苦。 忽然之间,一阵凄美的歌声伴着清越的琵琶声自楼上飘来:“千里长安名利客,轻离轻散寻常。难禁三月好风光,满街芳草绿,一片杏花香。记得年时临上马,看人眼泪汪汪。如今不忍更思量。恨无千日酒,空断九回肠。” 在场诸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叹。寻芳三艳之中,玉雪素以琵琶独步姑苏,得聆者却寥寥,纵是王公贵胄一掷千金,亦尽吃闭门羹。今宵忽有所奏,众惊之下,无不屏息而聆。这曲《临江仙》虽非大家名篇,但由玉雪唱来,却足撩人思绪翩跹。一时之间,寻芳楼内外仿佛都凝固了。 那少女却知其意,心底无限凄凉,望着相去十步、心隔千里的他,一时痴了,泪水簌簌而落。不一时曲尽声歇,众人只听得如醉如痴,兀似身在梦中。 倏尔楼上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妈妈,饶了小梅吧。”洪妈妈哼了一声:“为你这贱人吃顿官司,老娘也犯不上!你若想死,自去他处死去。不过我告诉你小浪蹄子,便算来世投了胎,你也仍是这勾栏里没人要的贱货!”又来到魏雍容面前,陪笑道:“这贱人真是扫兴,无意冲撞魏公子,还望见谅。”魏雍容敷衍几句,一转头时,却已不见了那粉红倩影,心道:“小梅不是扬州探幽轩的么,苏州怎也有这一号?”忽听身后一声重咳,登时冷汗直冒,返身颤声道:“爹……”魏玄贞森然道:“畜生,你干的好事!”魏雍容脸上阵红阵白,默不作声。魏玄贞哼了一声,道:“这里不和你说,待会再与你算帐!走!”魏雍容道:“可……孟大人……”魏玄贞道:“理他作甚?萧老儿来了。”魏雍容一惊,忙不迭跟了出去。 凌钦霜忽见魏玄贞现身,心下一惊,待见他父子匆匆而去,方欲追出,忽觉身后劲风陡起,反手一抄,已将一枚蜡丸拿在手里,回头望去,却未见有异。低头再看掌中蜡丸,中有细缝,微一用力,便既破开。却见内中一张小纸上写道:“五月初一,岳阳楼恭临大驾。届时不至,袁姑娘性命不保。” 凌钦霜啊了一声,双手微微颤抖,心道:“下书者必是掳走婉儿之人,可这人若是魏雍容父子,却何故弄此玄虚?”略作沉吟,拔腿追出,却见魏氏父子已登上一叶小舟,顺流南行,当下沿岸远随。跟了数里,小舟驶到城下,远远见得魏玄贞与城头守卫说了几句,水门便吱呀开启。凌钦霜心道:“他父子果然与官府勾结!”待得赶至城边,水门早闭,小舟亦已去得远了。 他略一环顾,见左近码头泊着一片渔船,心下一动:“只好赌上一赌。”当即跃上一舟,因见无主,又以事急,唯有留些银两在彼,乃为雇船之资,方向水门划去。 尚未及近,守卫已纷纷叫道:“什么人!”凌钦霜大声道:“尔等私放魔教反贼,可知罪么?”其时星月暗淡,众卫皆在城头,看不清他的模样,但见他气势逼人,一时俱惊。一人道:“他们手持知府令牌……”凌钦霜不待他说完,截口道:“那两个伤了知府,偷了令牌。本官奉命追缉,不想尔等竟与反贼串通?” 第99章 烟柳寻芳(4) 众卫连称不敢。凌钦霜叫道:“那便速速开城,若走了反贼,便拿尔等试问。”众卫忙自应承,一兵颤声道:“我等愿往……”凌钦霜哪肯与之纠缠,道:“罢了。若再有擅开城者,严惩不贷!”径自驶出。 摇橹击水,须臾已离城数里。方入一片港叉,忽听前方传来兵刃之声,心头一震,当下隐入芦苇丛中,探头外望。月光之下,但见滩头三人斗得正烈,魏玄贞折扇挥洒,流光四溅。与之相斗的二老均是使剑,一老面容枯槁,一老头顶光秃,杀气腾腾。凌钦霜但觉二老面熟,略一凝思,想起那枯槁老者是天权剑公羊灵,秃头老者唤作开阳剑林岳,当日迎剑大典上曾听婉晴介绍过。侧目却见一艘黑色大趸船泊于浅滩,一名青袍男子背着月光,傲立船头,目似秋潭,扫向斗场,却是楚天渊。 但见两道剑光翻转缭绕,魏玄贞越发不支,且战且退,不时打出寒冰锥,欲强突围。北斗二老功力深湛,或荡或避,双剑交错,毫不与他可乘之机。又斗数合,暗器堪堪告罄。魏玄贞手握最后一支寒冰锥,折扇挥动,已尽取守势,毫无还手之力。 林岳剑法迅猛,手腕一抖,剑如长虹经天,直钻咽喉。魏玄贞后撤一步,横扇拨开,啪的一声,火星飞溅。林岳剑诀一领,刷地一颤,探身罩住心口。魏玄贞又退一步,扇影掠处,荡起一股疾风,斜刮出去。却见两道白光圆转,迎面逼将回来,不得已再退。如此连斗连退,只数招,魏玄贞后心登震,背心已撞上趸船。 公羊灵剑如其名,灵动细微,东一沾,西一荡,看似无章,实则后劲绵绵,借林岳之护乘隙而入。故而林岳霍霍青光,嗤嗤有声,占了大半攻势,然凌厉杀招却均由公羊灵所出。魏玄贞独挡一人尚且不暇,何况二老默契之合?他铁扇呼风,掌入白刃,虽背靠趸船,未至腹背受敌,但周身要害俱被双剑裹住,欲突无果,欲退不能,唯有苦撑。 凌钦霜见楚天渊始终冷眼而观,心知他虽未出手,无疑却对二老大有威摄。若非如此,魏玄贞恐早已死于二老剑下。 又斗十余合,林岳大喝一声,剑尖斜沉,疾刺左腿。魏玄贞铁扇下压,岂料对手剑锋一颤,忽而倒卷上来,反挑手腕。魏玄贞猝不及防,向左疾闪。扑的一声,来剑擦着右臂透入船梆。魏玄贞死里逃生,甫一松气,胸口骤痛,已被公羊灵趁虚而入。魏玄贞惨哼一声,寒冰锥甩手而出。公羊灵抽剑闪开,魏玄贞不顾四溅血花,挥扇逼退林岳,翻跃上船。魏雍容忙从暗中抢出,上前扶住。魏玄贞哼了一声,瞪了楚天渊一眼,恨恨回舱。 北斗二老互视一眼,提剑逼近。楚天渊负手道:“念在旧交一场,楚某不愿伤人。二位请便。”口气淡然,意颇凌人。公羊灵喝道:“你这奸贼,猖狂什么?”林岳戟指道:“楚天渊,婉儿到底在哪儿?”楚天渊淡淡道:“不巧得很,二位来迟一步,丫头见她娘去了!”凌钦霜听到“见她娘去了”五字,心中震动。他自知袁天鸣对婉晴母亲出走之事讳莫如深,对谷众乃称夫人因病而逝,楚天渊既出此言,莫非婉儿竟遭不测?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 北斗二老双双色变。林岳厉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公羊灵道:“婉儿聪明绝顶,岂会为你所害?”楚天渊冷冷道:“那日府衙之中,魏玄贞强逼婉儿应承婚事,婉儿不肯,便咬舌自尽。丫头蕙质兰心,如此夭折,楚某遗憾之至。”二老惶然相顾,他们确知魏雍容对婉晴情有独钟,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闻听此言,哪里还有丝毫疑心?过了一阵,林岳方嘶哑着嗓子喝道:“楚天渊,今日要你血债血偿!”楚天渊淡淡道:“若要报仇,楚某奉陪。” 凌钦霜骤闻噩耗,脑中嗡的一声,心神大乱,身子一晃,喃喃道:“难道婉儿当真死了?不,不会的,决计不会……”心念及此,眼眶倏热,月色长河尽都模糊起来。 朦胧之中,岸上形影恍惚,北斗二老已与楚天渊恶斗起来。凌钦霜呆了半晌,脑电光中忽闪,望着手中紧攥的纸条,心道:“不对,此事必有隐情。”略定心神,驶船绕过港汊,自侧迂向趸船。 北斗二老既闻婉晴死讯,怒气填膺,疾呼怒吼,两道白光矫若银龙,招招夺命,誓要将楚天渊毙于剑下。楚天渊章法却甚古怪,忽如电闪,忽如止水,游移于剑影之间。他身法疾时,掌挥袖洒,如携千均泥沙,慢条斯里;身法缓时,袖掠掌飞,却如流光电闪,快不可言。这正是他的独门绝技“一发千均掌”。其旨便乃一发之轻与千均之重兼而容之。一时之间,但见楚天渊身掌相异,快慢交错,看似格格不入,实则变幻莫测。 凌钦霜在剑谷曾与楚天渊交过手,知他掌力雄浑,不可易与,但见二老剑法犀利,略占上风,当下跃上趸船,径入船舱。 舱中烛火摇曳,映得魏氏父子脸上忽明忽暗。魏雍容正在为乃父包扎,忽见生人闯入,蓦地起身喝道:“你……”话方出口,忽而寒光一闪,长剑已架在颈上。魏雍容一呆,软将下去,颤声道:“你……你干什么?”凌钦霜道:“婉儿在哪儿?”魏雍容一惊,道:“你是谁……”凌钦霜哼了一声,却听一旁魏玄贞笑道:“凌贤侄,原来是你。”魏雍容登时醒悟,腾地站起,怒道:“你便是凌钦霜!”凌钦霜道:“自然是我。” 魏雍容望着他,神色既似愤恨,又似嫉妒,冷冷道:“当日你跟我说过什么,莫非你还不死心?”凌钦霜心中一颤,道:“婉儿到底在不在你这里?”魏雍容嘿然道:“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我告诉你,婉儿与我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来日便即成亲。内子的闺名,岂是你乱叫得的?” 第100章 烟柳寻芳(5) 凌钦霜听他所言与楚天渊大相径庭,一时莫辨真假,便将那纸条一晃,问道:“这可是你们送来的?”魏玄贞瞥了一眼,神色微变,道:“你将犬子放开,有话好说。”凌钦霜既不答话,也不松手,只望着魏雍容。魏雍容但觉颈上一痛,不由惨叫一声。魏玄贞忽地叹道:“事已至此,也罢,念在你与婉儿相识一场,到时与你一杯喜酒便是。”凌钦霜心中一震,道:“我不信,婉儿绝不会嫁你儿子,定是你父子逼婚。” 魏玄贞道:“婉儿是谁的女儿?”凌钦霜不料他忽出此一问,道:“这话什么意思?”魏玄贞仍道:“我只问你,婉儿是谁女儿?”凌钦霜道:“她是袁谷主之女。”魏玄贞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儿戏?当年袁天鸣与我指腹为婚,婉儿的终身早已许配犬子。你若不知,我也不来怨你,只这‘逼婚’二字,原封奉还。” 凌钦霜猛地想起当日谷中婉晴确曾提及指腹为婚之事,手中长剑一时颤抖不已,半晌方道:“你父子既反出剑谷,袁谷主又岂能将女儿下嫁?”魏雍容眼前寒光闪烁,心下大骇,闻言却忍不住冷笑道:“好啊,那么袁伯父便能招你这钦犯为婿了?” 凌钦霜虽知婉晴的心事,但魏家父子一番言语却字字见血,只教他心如刀绞,不知如何对答。 魏玄贞又道:“不错,婉儿先前确对犬子小有偏见,却只不过两小无猜,意气耍闹罢了。犬子对她的一番情意,她又岂会不知?况且指腹为婚,裁襟割衿,莫说魏某健在,衣襟犹存,便算雍容身死,他袁天鸣也休想悔婚!”指腹为婚之约,为防日后不守承诺,双方乃将衣襟裁为两幅,各执一幅为凭,即所谓“裁襟割衿”。 凌钦霜深深吸了口气,道:“令郎的行止,你难道不知?”魏玄贞淡淡道:“知道什么?”凌钦霜口唇翕动,却终于只叹了口气,垂头道:“罢了。”长剑缓缓落下。 魏雍容见他神情沮丧,心下大是得意,笑道:“总而言之,这桩婚事乃天注定,无需媒妁纳采,男女问名,而今聘礼已备,来日纳征……”忽见凌钦霜抬眼望来,一时缄口,随即呸了一声,道:“你戴罪之身,又猖狂什么了?我与婉儿八字相合,必然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你这小子自作多情,岂非让人笑掉大牙?反正你迟早为官府所擒,死无葬身之地,瞧在婉儿面上,少爷才不与你一般见识!” 凌钦霜也不理他,向魏玄贞问道:“敢问这纸上之言,却是何意?”魏雍容道:“什么……”话音未落,魏玄贞已截口道:“你当真要知道?”凌钦霜道:“是。”魏玄贞道:“也罢。我知你爱慕婉儿丫头,本不愿你徒增伤感,故未言明。不过你既来问,那我便说了。五月初一,乃请期约定之日,岳阳酒楼,便亲迎拜堂之地。如此大事,你若不来,日后得知,岂不抱憾?”到此地步,凌钦霜哪里还有疑心?魏玄贞每说一句,他心便凉了一截,脑中轰轰乱响,胸中波澜激荡,半晌方吐出一句:“我……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魏雍容冷笑一声,却听魏玄贞道:“来日拜堂,你自能见她最后一面。”顿了顿,忽叹了口气,温言道:“情之一物,原也强求不得,追忆往昔之欢,胜似相见徒伤。况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是看开些吧。” 凌钦霜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愿公子和袁姑娘永结同心,相敬如宾。来日婚宴,我……我……”魏雍容喝道:“你待怎样,还要抢婚不成?” 凌钦霜默默转身,忽又向魏玄贞道:“还有一事相询。”魏玄贞道:“你说。”凌钦霜道:“孟仙游筹粮究竟意欲何为……” 话音未绝,但闻两声惨叫刺破夜空,正是北斗二老。凌钦霜悚然一惊,未及转念,背后疾风忽起,一道人影悄然进舱。凌钦霜转身见是楚天渊,方要开口,楚天渊眼光骤闪,右袖一挥,一道劲风若有实质,迎面扫来。 凌钦霜不防他一言不发便下杀手,全然未及相抗,胸口登被击中。他体内忧郁飞花浑厚,但受外力侵袭,自然流转护体。虽然如此,猝受重击,真气浑而未凝,仍觉气血翻腾,登时倒飞出去,直撞出窗牖,扑通坠落水中。 凌钦霜不识水性,张口欲呼,河水立渗口鼻。但觉心口剧震,耳听得楚天渊冷声发令:“扬帆起航。”就此昏了过去。 第101章 烟柳寻芳(6) 迷糊之际,忽觉花香扑鼻,耳边似有私语。凌钦霜神智一清,睁眼望去,四周昏黑,不见五指。但觉心口兀自隐痛,强自坐起。却见一缕微光丝丝射入,原来这里却是个极小的舱室。 正自诧异,却听舱外语声耳熟,狠意绵绵:“……两个混帐谋反在先,诛杀二老在后,更……更害了……老夫与他誓不罢休!”说到这里,声已微哽。 凌钦霜心中一动,原来此人竟是萧成。 又听一个女子声音凄然道:“叔父息怒。” 凌钦霜心中一喜:“星影姊也来了。” 萧成哼了一声,口里咒骂不休。蓝星影又道:“可谷主那里怎么交待,若要他得知婉儿……婉儿死讯……”说着抽泣不止,再也说不下去。 凌钦霜听得难过,忍不住叫道:“姊姊,婉儿没死!” 只听两声惊呼,眼前骤亮,帷幕已掀,二人双双抢入。蓝星影泪痕未干,强笑道:“你醒了!” 萧成一把扣住凌钦霜肩头,疾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蓝星影忙道:“叔父稍安,他还有伤啊。”上前略作照拂,方问道:“弟弟,你且慢慢说。” 凌钦霜便将当夜蜡丸传书之事、滩上激斗的情形、以及楚天渊的言语说了,但魏氏父子所说的话只略略带过。二人听罢,沉吟未语。 凌钦霜叹了口气,道:“他们言语径庭,但想来婉……袁姑娘智计过人,定不会有事。” 蓝星影听他忽而改口称“袁姑娘”,望他一眼,叹道:“指腹割衿非虚,雍容喜欢婉儿也不假,可……”眼望萧成,欲言又止。 萧成向凌钦霜问道:“楚贼杀北斗二老之时,你可亲见?” 凌钦霜既闻二老死讯,心下懊悔不已,摇头道:“当时我在船上,只闻其声。”萧成皱眉不语。 蓝星影道:“如你所说,乃是二位伯伯先伤了魏玄贞,方围攻楚天渊的,是不是?” 凌钦霜点了点头。 蓝星影道:“这便奇了,二老任谁的功夫都不在楚贼之下,按常理推想,便算未能克敌,凭北斗剑阵也足可自保,却又怎会死得那般……那般惨法?” 萧成忽叫道:“婉儿十九没死!”凌蓝二人忙问缘由。 萧成道:“二老全身筋脉俱断,显是楚贼‘一发千钧掌’的手笔。我验过尸体,既无锥痕,亦无针孔,那么便非中了暗算。既非偷袭,罪魁祸首,便是这讯息了。”凌钦霜和蓝星影同时啊了一声。 萧成又道:“二老性子火爆,骤闻婉儿死讯,岂有不拼命之理?北斗阵法最忌心浮气躁,如此方为所趁。” 蓝星影大觉有理,道:“依叔父之意,楚天渊为激怒二老,方捏了造婉儿死讯?” 萧成道:“二贼素来奸狡,不可轻信。魏雍容那小子却是草包一个,当此情形,断无扯谎之理。”说到这里,向凌钦霜道:“我问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凌钦霜心中一颤,垂头叹了口气。 萧成见他支吾不语,大为不耐,方要发作,蓝星影拉了拉他,道:“弟弟重伤未愈,不宜劳神。” 萧成哼了一声,道:“我这便去召集谷众,待拿了楚、魏二贼,必将他碎尸万段!星影,你便留在此处,等他痊愈,便来会合。” 蓝星影应了。萧成随即自出舱去。 凌钦霜忽地想起一事,寻到那张纸,见已为浸得稀烂,再也辨不得字迹,微微叹息。 蓝星影替他把过脉,微笑道:“楚天渊掌力非同小可,尚需静养几日。” 凌钦霜默然半晌,问道:“姊姊如何寻来的?” 蓝星影默然半晌,叹道:“此番为了婉儿,剑谷几乎倾巢而出。大伙儿都是初次出谷,但见事事新奇,更不知钱财一物,也惹了不少麻烦,闹了不少笑话。待得谷众大抵知悉世故,便分头追踪。那日接到北斗二老传信,大伙儿赶奔苏州,不意到得河边,二老已然奄奄一息,只将婉晴死讯道出,便双双而逝。我们见你漂在河中,便即救起。” 过了一阵,凌钦霜但觉胸口作痛,便即歇息。蓝星影见他神情沮丧,言语之中颇为落寞,大概料知原委,叹了口气,便出舱去了。 凌钦霜静养一日,疼痛虽减,却心烦意乱,夜不能眠。这日曙光微露,便即出舱。但见烟水茫茫,小舟泊岸,岸上野花飘香,却是个极静谧之所。 蓝星影独坐垂钓,见他出来,怪道:“出来作甚,当心受凉。” 凌钦霜只道无妨。蓝星影却执意扶他回舱。凌钦霜拗不过,唯有依了。过了一会儿,凌钦霜忽闻一阵香气,却见蓝星影端了盘鱼笑吟吟入内。凌钦霜尝时,只觉肉汁鲜美,细嫩滑腻,吃了几口,蓦地想起当日船上与婉晴的日子,不觉投箸,呆呆出神。 蓝星影道:“你怎么了?” 凌钦霜道:“我吃不下。” 蓝星影见他神情,叹道:“你必吃过婉儿的鱼了?” 凌钦霜啊了一声,道:“你怎知道?” 蓝星影道:“她的手艺如何?” 凌钦霜道:“我原也分不出好坏,似乎不及姊姊吧。” 蓝星影叹道:“让她下厨,便是暴殄天物了。谷里从没人敢吃她的鱼。”说罢出舱又熬了汤药送来。见他未再动箸,自在榻上出神,知他乃是心病,便旁敲侧击地开解劝慰。 凌钦霜自幼无母,虽蒙师尊收养,然师尊平素不苟言笑,督导甚严,鲜有慈母之态。他连日来得蓝星影悉心照料,殷勤服侍,心中不觉又是感动,又觉温暖,更有几分酸楚。但于她的劝解之辞,却未曾入耳半句。 这日黄昏,出得舱来,却见风吹草偃,乌云渐聚。他知风雨将至,不觉胸闷更增。忽听背后有人脆声道:“怎么又出来了,恁不听话。”回头却见蓝星影挎个竹篮,穿林而来。篮里是面饼等食物,还有些草药。 凌钦霜道:“姊姊,我没事了。” 蓝星影近前为他整了整衣角,不愉道:“急得什么?‘一发千钧掌’后劲绵绵,你愈觉无碍,实则愈加危险。这些草药,至少还要服上三天。”当下就着船边炉灶,将草药入锅煎熬,自在一旁垂钓。 凌钦霜叹了口气,自坐舟头怔怔出神,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姊姊,可有袁姑娘的消息?” 蓝星影心道:“来日他这般消沉,劝解无用,莫如激他一激。”便道:“哪个袁姑娘?是你的朋友么?” 凌钦霜一愕,道:“姊姊说什么?” 蓝星影淡淡道:“我只识得婉儿妹子,不识得什么袁姑娘。” 凌钦霜不觉胀红了脸,半晌无语。 蓝星影问道:“等你伤好之后,你想到哪儿去?” 凌钦霜道:“我……我出门在外很久了……”蓝星影听得这话,心头一震,问道:“你可要回去么?” 凌钦霜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蓝星影道:“为什么?” 凌钦霜叹了口气,眼望远处,怔怔出神。 第102章 烟柳寻芳(7) 蓝星影只道他兀自记挂婉晴,便道:“你莫丧气,待你伤愈,我便陪你去找婉儿。” 凌钦霜如有不闻,也不答话。 蓝星影心下微奇,忽地起身,正色道:“已有弟子见到了婉儿,并传来一个消息……”顿了顿,见他微微侧头,方一字字道:“婉儿不日将与雍容成亲!” 凌钦霜听得这句话,身子剧颤,却听蓝星影笑吟吟自语道:“这小妮子,平日古灵精怪,疯疯癫癫的。不想也到了出嫁之日。她这性子,也不知做不做得来贤妻良母……”凌钦霜听到这里,长叹口气。 蓝星影自语之时,自在留意凌钦霜的神情,此时听他叹气,便道:“婉儿终身有托,如此喜事,你又何故叹气?” 凌钦霜摇摇头,道:“是啊,原该恭贺才是。” 蓝星影听他口气消沉,忍不住喝道:“凌钦霜,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回答!” 凌钦霜呆了呆,抬头道:“姊姊但问。” 蓝星影道:“我问你,你对婉儿可是真心?” 凌钦霜不料她突然有此一问,不由得张皇失措,喃喃道:“我……我……” 蓝星影见他迟迟不答,又道:“你扪心自问,到底当她是什么人?” 凌钦霜叹了口气,道:“她与我有活命之恩,我对她乃感激之情。” 蓝星影眼光湛蓝如水,定定望着他,道:“仅此而已?” 凌钦霜道:“仅此而已。” 蓝星影道:“那你为何叹气?显然是言不由衷。” 凌钦霜转过头去,道:“木已成舟,姊姊又何必再问?” 蓝星影怒道:“今距五月初一尚三月有余,又说什么木已成舟?” 凌钦霜道:“那又如何?” 蓝星影问道:“如果婉儿愿嫁你,你可愿意娶她为妻?” 凌钦霜身子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蓝星影也只静静望着他。过了良久,凌钦霜方道:“我从没想过这事。” 蓝星影方要开口,凌钦霜又道:“姊姊,我有一不情之请。” 蓝星影道:“什么?” 凌钦霜道:“劳烦姊姊去苏州城打听一下方白玉的消息。” 蓝星影道:“方白玉?” 凌钦霜惨然道:“婉儿既平安无事,我又何必……只当从没认识过她罢了。” 蓝星影道:“你……” 凌钦霜摆手道:“我心里很乱,想独个儿静一静。”说罢自转回了舱去。 蓝星影不意弄巧反拙,不觉顿足,暗叹了句“傻弟弟”,转身去了。 这一晚,凌钦霜卧在冷冷榻上,听着沉沉水声,辗转反侧。脑海之中,时而浮现出婉晴的如花笑靥,时而却忆起师妹的凄绝神情,更多时候,却也分不出脑中的到底是婉儿,还是师妹。脸庞不清,衣衫不辨,只有一双眼睛望着自己。那眼波之中流露出一股凄恻伤痛的神色,既如师妹与他分别刻,亦似婉晴与他初会时。凌钦霜想着那双眼睛,一时心头乱糟糟地,将那双眸之下幻想出一袭黄衫,而复又幻想出一片青衣。 他痴痴想着,脸上不禁流露出三分爱怜之情,余下七分,却是深深迷惘,心道:“婉儿与师妹无论形貌性情,都是迥异。可自初会婉儿伊始,只要望见她的眼睛,不知怎的,便会不有自主想起师妹。难道是与师妹一别经年,相思无着,是以自欺自慰,才会有此幻觉?师妹必在等我归去,我又岂可负她?” 想到这里,不觉冷汗直冒:“若非婉儿出嫁,断了我这心思,尚不知何日悬崖勒马。倘若当真如此下去,非只有愧师妹,更加对不住婉儿。”想到这里,心里大感歉疚。呆了半晌,又忖道:“可与婉儿相处的这些时日,我只觉从所未有的快活,何况婉儿当日倾心吐胆,足见情深意重。说什么只当从没认识过她,连日来又岂有片时或忘?不过是我自欺罢了。在内心深处,当真只是将她当作师妹的影子么?” 他想了许久,始终茫然,不觉苦笑道:“她的终身既是命中注定,还能怎样,难道要我闹婚抢亲不成?”这般想着,心头越发空荡荡地,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一时之间,诸般念头纷至沓来,只想:“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尽想这儿女私情作什么?”又想:“慕容前辈临终遗言,命我将梦痕剑转交师父,并照料柳姑娘。可时至今日,梦痕剑无踪,柳姑娘无影,实在有负重托。”想到柳姑娘,心中猝然一动:“当时我见到柳姑娘,似乎也曾忆起了师妹。而到眼下,却也不会时时忆起她来。唉,或许过些日子,我便会忘了婉儿吧。”心中混乱至极,眼前那迷离眼波,兀自幌来幌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蓦听头顶一声炸雷,凌钦霜登时惊起。但觉小舟晃荡,舱内一灯摇曳,舱外雨声滴答,轻灵悦耳。他挑帘出舱,叫了声“姊姊”,却不闻回应,微一纳罕,随即忆起:“难道姊姊已去了城里?”看看天色,心下暗悔。 春雨不期而至,淅淅沥沥,如断了线的珠子,不一时漫透船头。细雨湿衣,凌钦霜伫立水帘半晌,方叹息一声,将炉灶搬回,拿了盆向外淘水。 正忙间,忽听林间脚步声起,却见两道人影跌跌撞撞而来。定睛看时,乃是一个老汉领了个小女孩,二人遍体湿透,状极狼狈。 那老汉年过花甲,挎个包袱,来到舟前,连连作揖道:“船家行行好,只求借一件蓑衣。孩子还小,受不得凉的。” 那女孩不过豆蔻年华,道:“外公,我冷。进去避避不成么?”声音甚是清脆,却颤抖不已。 那老汉道:“翎儿乖乖的,莫打扰人家,过一会儿雨就停了。” 凌钦霜忙道:“老人家快请进。”那老汉连称不敢。凌钦霜搀扶祖孙俩上船。 那老汉忙道:“翎儿,还不快给恩人道谢。” 那女孩头摇得波浪鼓般,脆声道:“不谢,不谢。” 凌钦霜一笑,自不在意。 那女孩满脸泥水,进舱坐定,望了凌钦霜一眼,撅嘴道:“你刚才敢取笑我,可不想活了么?” 那老汉慌忙喝止,道:“恩人对不住了,这孩子被爹娘惯坏了。” 凌钦霜道:“举手之劳,岂敢以恩人自居,老人家不必客气。” 那老汉尚未回话,那女孩大眼睛溜溜一转,道:“算你识相,快去弄些吃的。” 那老汉叱道:“还敢乱说,真没规矩。”做势欲打。 凌钦霜一笑拦住,道:“且给孩子换身衣服,可别冻坏了。” 那老汉连声道歉,又道:“外公替你更衣。” 那女孩连连摆手,扭道:“不行,他还在呢。” 那老汉道:“你这小不点儿,又怕什么了?” 那女孩仍是不依,瞪着凌钦霜道:“不许偷看!出去!” 那老汉方要阻拦,凌钦霜已转身出去了。 第103章 夜雨阑珊(1) 凌钦霜独坐船头,心中茫然,一任风雨渐厉,打透衣衫。他举目望天,怔怔出神,夜幕如墨,乌云翻滚,黑沉沉不见一丝光亮。雨水流过面庞,化作点点泪珠,他心中情愫一如苍穹,波澜跌宕,晦暗莫名。自觉那时闻听婉儿死讯,心也不及眼下这般沉痛。 倏尔银光乍现,一道闪电劈头而过,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那老汉的声音飘入耳中:“衣裳都打湿了,可怎生是好?” 凌钦霜叹了口气,转进舱来。他受伤之时,已换了一身青衫,见先前那套商贾衣饰置于榻上,便取来道:“虽然大了些,老爷子如不嫌弃,便给孩子换上吧。”老汉接了,不住称谢。 那女孩忽而问道:“你哭了?”凌钦霜脸上一红,道:“没、没有。”那女孩道:“说谎,眼睛都红了。”食指刮了刮脏兮兮的小脸,笑道:“不羞不羞。”那老汉道:“翎儿!”那女孩吐了吐舌头,摆手道:“快出去出去。”凌钦霜自无心与她计较,取了顶斗笠,重回船头。 不一时,那老汉掀帘拉凌钦霜回舱,不住称歉。只见那女孩的褂子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甚是滑稽。又见她一张小脸粉嫩,眉间透着一丝既似顽皮、又似讥讽的笑意。凌钦霜见这神情似曾相识,不由多看了几眼。又见那老汉湿衣在身,便点了炉灶,道:“老爷子烤烤火吧。”将火燎得旺些,又去栉风沐雨了。俄而,那祖孙俩似乎争执了起来,他自懒得去听。 过了半晌,那老汉又出来道:“咱们在内烤火,孩子你在外淋雨,却叫老朽说什么好?”好歹将凌钦霜劝入。 那女孩缩在炉旁,却已换了一身装束。着一袭粉色金边罗裙,腰系彩凤软带,鬓插镶翠玉钗,双腕各一只翡翠玉镯,水晶耳坠亦银光闪闪,由上而下,俱是华贵难言。凌钦霜微觉吃惊,却见她将一块炊饼随手丢开,蹙眉道:“这也能吃么?” 那老汉拾起来,见那炊饼已为雨水泡烂,叹道:“流落在外,不比家里,莫使性子了。” 那女孩双手乱挥,叫道:“不依不依,翎儿不依,我要玉凤羹、雪渗茶、素八珍、六合汤……” 那老汉道:“别再闹了,却哪里找这些去,你要不吃,便早些睡吧。” 那女孩在外公怀里连连打滚,任百般哄劝,只是不依。凌钦霜思及晚间蓝星影买了食物,钓了鱼,当下便请老汉下厨。哪知那老汉竟是不会,凌钦霜无奈,只好就着炉火烤了饼,煎了鱼,在舱中小几开了饭。他本粗懂厨艺,鱼只煎得外焦里烂,色香俱无。 那老汉却是称谢不迭,给那女孩喂食。那女孩仍不肯吃,口里念叨的全是山珍海味。 老汉道:“你再闹,外公可不管你了!” 女孩叫道:“谁要你管了!都是你骗我出来,却要我饿肚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凌钦霜见那老汉身子颤抖,既因无奈,显也饿得紧了,便道:“老爷子,你先将就吃吧,我来喂她。” 女孩哭道:“你做得不好,我不要吃!” 凌钦霜道:“小姑娘,你不吃,外公又怎吃得下?” 女孩道:“他爱吃不吃!” 凌钦霜一呆,道:“外公饿死了,你怎么办?” 女孩愣了一愣,哼道:“要你管么?他都说他不管我了!” 凌钦霜道:“那是气话,外公怎会不管你?再说,你若不填饱肚子,怎能赶路?哥哥的手艺虽差,好歹吃些吧。” 女孩抹泪道:“那你喂我吃。” 老汉道:“外公喂你。” 女孩道:“才不要你喂!”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凌钦霜。 凌钦霜便挟起一块鱼肉,剔了鱼骨,送到她嘴边。那女孩自也饿得很了,张口便吃。她吃饱了,便不再闹,过一会儿便睡着了。那老汉舒了口气,方自吃了些,向凌钦霜道:“实在麻烦你了,这孩子便是任性。” 凌钦霜听那女孩谈吐,见她衣饰,全然一副富家小姐模样,随口问道:“听口音,老爷子该是北方人,怎会流落到此?” 那老汉略一踌躇,道:“我们本居京畿,儿子在外充军,媳妇却又短命,家里没个主事的,只好来此投亲……” 凌钦霜见他言辞闪烁,知道未必由衷,也不说破,道:“左近道路不宁,小姑娘穿得这般明艳,只怕惹人眼红。” 老汉道:“是啊,老朽刚才也劝了,她就是不听。”说着连连摇头。 凌钦霜见那女孩睡正香甜,便也劝那老汉歇息,自己取了钓竿,复去船头,独对雨帘垂钓。那老汉唤了几次,见他不回,只得自歇了。 水势微涨,小舟晃荡。钓了一阵,无一上钩,凌钦霜睹物思人,想起当日船上往事,望着远方,不觉流下泪来,哪还有心思垂钓? 不知到了几更,霏雨渐歇,忽闻身后脚步细碎,凌钦霜知是那女孩,收拾心情,也不回头。 女孩似乎有意蹑足,环佩却难掩叮咚。凌钦霜正觉好笑,双眼忽被她小手蒙住,又听她咯咯笑了起来,不由道:“你出来做什么?” 那女孩放开小手,道:“不好玩,你怎不吃惊?” 凌钦霜道:“快回去吧。” 女孩眨眨眼睛,问道:“那你在干么?”凌钦霜不答,忽见她侧头近来,叫道:“你怎么又哭了?” 凌钦霜两次失态皆为她所见,不觉尴尬,转过头去。 女孩忽然笑道:“原来你喜欢淋雨呀。可你拿个竹竿干么?” 凌钦霜定睛看时,只见钓竿孤悬,却无丝无饵。原来他心情恍惚,只拿了钓竿,根本忘了拴线。 女孩忽地拍手笑道:“我知道啦,你是姜子牙!” 凌钦霜见她笑得开心,不觉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然怎能把你钓出来?” 女孩道:“我来起夜,才不理你呢。”说着蹦跳下船。四下漆黑,她不敢去远,只走几步,便即回眸。 凌钦霜自知其意,转过身去。 那女孩嘻嘻笑道:“正是孺子可教也。”半晌而回,问道:“你不困么?”见他不答,嘴角微翘,嗔道:“我在问你话啊。” 凌钦霜仍是不语。那女孩虽碰了钉子,但见他一直呆坐,大感好奇,拽着他袖子道:“你不睡觉,我也不睡了。”学他盘腿而坐。 凌钦霜无奈道:“这里风大,快进去吧,别让外公心疼。” 女孩道:“我才不怕。”顿了顿,道:“你说我这打扮好看么?”说着摆弄起首饰来,凤钗、玉镯、耳坠、玉佩,一件件摘了又戴,戴了又摘,忙得不亦乐乎,口里不时自语:“杭州宝月斋的钗子越发差了,今后要去风雅轩买;翡翠镯光泽温润,硬度尚可,可这成色不纯,不是小林儿偷懒,就是掌柜的狗眼看人低,不肯拿出极品;这耳坠虽然款式旧了点,但也算是扬州清玉楼的上品了。等我回家,定要去天一阁买……” 她念念有词,凌钦霜本不以为意,但听得几句,却是越惊,见她将一块玉佩把玩一阵,忽然哼了一声:“这也是和田玉么?小林儿有没有盯着罗玉匠碾呀,掺了岫玉都不知道,回去看我不教训她。”随手丢入河里。 那女孩摆弄首饰方罢,又滔滔说起衣裳来:“这裙子怎是绫罗坊的苏绸?哼,不知我喜欢杭罗么。衣服倒是杭罗的,可丝质忒也差了。天锦庄向出名锦,古香缎、星光缎、燕语绡、锦丝纺,样样极品,怎会卖出这等货色?只这绣鞋,确是汴京明绣院的上上之品,可这一路走来,也……”说着叹气不止。转头却见凌钦霜着自己,不觉嗔道:“看什么,当心本姑娘把你眼珠挖出来!”说罢忍不住“嗤”地一笑。 凌钦霜叹道:“你最好换身装扮。” 女孩哼道:“若有绫罗绸缎,我才不穿这粗布麻衣呢。” 凌钦霜不禁默然。 第104章 夜雨阑珊(2) 过了半晌,那女孩道:“对了,外公说你有心事,可是真的么?” 凌钦霜闻言垂头苦笑,默然不语。 那女孩又道:“你在想些什么,能说些给我听听么?” 凌钦霜默然半晌,道:“我在想你。” 那女孩奇道:“想我?” 凌钦霜道:“你这小丫头,家里很富有吧?” 那女孩瞪大眼睛,怪道:“你怎知道呢?” 凌钦霜见她这般纯真,毫无心机,心道:“或是老天怜我苦闷,特派这个小丫头来陪我解忧吧。”这般想着,心怀略宽,道:“我能掐会算。” 那女孩撅嘴道:“胡吹大气,我才不信。你再算算,要是算错,就给我讲个故事。” 凌钦霜笑道:“要是算对,你就给我件首饰。” 那女孩大惊,连连摇头道:“都是我的,谁也不给!” 凌钦霜本是戏言,但见她的模样,不觉莞尔道:“这些不是次品么?” 那女孩大眼睛骨碌半天,只道:“不行不行,就是不给!算对了再算,直到算错为止!” 凌钦霜欲要推辞,她却叫道:“你要不算,就拖你下水喂鱼!”说着连拉带拽,只涨得小脸通红。 凌钦霜无奈道:“你可真缠人。好吧,算什么?” 那女孩绽颜拍手,想了想道:“先算我的名字。” 凌钦霜佯作沉吟,道:“你叫翎儿。” 那女孩拍手叫道:“你真是神仙么?再来,我姓什么?” 凌钦霜胡乱猜了几个,却均不对。那女孩笑道:“原来神仙也非事事皆知啊。” 葱指按在自己鼻尖上,笑道:“我姓蔡,闺名青翎,记得了么?”凌钦霜道:“是,蔡小姐。” 翎儿笑个不停,叫道:“讲故事!讲故事!” 这时间,细雨蒙蒙又下,凌钦霜便劝她回去。 翎儿却嚷道:“我不困,要听故事!”忽地跳到他膝间,拍手笑道:“这就不怕了,快讲快讲。” 凌钦霜见所戴斗笠甚大,自能挡雨,又见她全无睡意,只好轻轻抱着她,道:“讲什么好呢?” 翎儿道:“鬼故事!鬼故事!” 凌钦霜笑道:“我怕鬼啊。” 翎儿在他怀里打滚道:“我才不信,神仙哥哥也会怕鬼?” 凌钦霜不觉莞尔,道:“你既姓蔡,我便与你说说蔡文姬的故事。” 翎儿道:“是鬼故事么?” 凌钦霜摇摇头,自讲了些蔡文姬的事迹。 翎儿截口嚷道:“哪里吓人了,半点也不好听。不说鬼故事了。”眼珠一转,忽道:“对了,神仙哥哥,你刚才在哭什么啊?” 凌钦霜心头一震,叹道:“你这小丫头,便会戳我的痛处,可不和你说了。” 翎儿忙搂住他颈间,道:“神仙哥哥不能说话不算!我就要听故事。你既不想说伤心事,说说高兴事也好。” 凌钦霜想到自己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丫头讲故事,不由哭笑不得,但见翎儿一脸期盼之气,叹道:“好吧,说个高兴的事……” “从前有个孩子,自幼长在山里,随师父习武练功。那孩子长到和你一般大小时,已能独自打猎了。那一天,他与师妹带着方打回的野鸡野兔下山去卖。哪知到了镇上,却撞上了大霸王……” 翎儿插口道:“大霸王是什么?” 凌钦霜道:“他姓王,府里养着一群恶犬,乃是镇上一霸。他在镇上立了个规矩,每逢月半,恶犬便叼着篮子,穿街过户,摇头摆尾。到得谁家门外,吼一声,那户便要缴上一钱银子、一斗米;吼两声,便缴两钱银子、两斗米。但若迟得片刻,必遭群犬撕咬,不死不休……” 翎儿听得有趣,笑道:“狗儿向人讨钱,真是奇了。”凌钦霜叹道:“霸王积威所至,狗儿也仗人势。”翎儿笑道:“妙极妙极,来日回家,我也养几百只狗,让它们挨门挨户去讨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岂不有趣得很?” 凌钦霜瞪了她一眼,道:“小丫头,你道这事有趣么?” 翎儿拍手道:“有趣!有趣!翎儿还没听过这么有趣的事呢!” 凌钦霜叹道:“不是谁家都有丝绸脂粉的。” 翎儿道:“那便去要金银首饰、山珍海味啦!” 凌钦霜欲要责备,却听她又道:“神仙哥哥,我听娘说,狗爱吃肉,那便该去讨肉啊,怎会去讨米讨钱呢?钱也能吃么?” 凌钦霜心道:“这孩子什么也不明白。”责备之辞方到口边,却又缩了回去,仰头望着夜空,缓缓道:“镇上除了大霸王,又有几家吃得起肉了,自是讨米讨钱了。乡里恨之入骨,背地里都唤‘大霸王’作‘大王八’……” 翎儿奇道:“大王八又是什么?” 凌钦霜道:“这是骂人的话,小丫头莫要乱问。” 翎儿扯着他衣襟嗔道:“我偏要说,大王八,你是哭鼻子的大王八……”咯咯笑了起来。 凌钦霜佯怒道:“再闹我便不讲了。”翎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凌钦霜道:“那日正是月半,那孩子与师妹方到集上,只听一声喊:‘黑崽子来啦!’众商贩便如撞了瘟神一般仓惶收摊。黑犬当先穷追,豪奴在后猛赶,集上倾刻鸡飞狗跳。众豪奴抢了一路,见到那孩子,嘻哈便围将上来,夺了野鸡野兔便走。 “师妹只有七岁,早吓得哭了。那孩子却已见惯,便向豪奴道:‘你们要全买下么?’一人笑道:‘对,老子全要了。’那孩子道:‘一共五十文。’那人喝道:‘小杂种,没长眼么,敢管爷爷要钱?’那孩子道:‘买东西不给钱,还有天理么?’几人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天理?小鬼,你家大人没告诉你么,在这一亩三分地上,霸王爷就是天,霸王爷的理就是天理,你敢不敬天,莫非讨死么?’ “虽然师父曾道下山不可与人冲突,但那孩子见他们如此不讲理,再也忍无可忍,抬脚便将一人踢翻。众豪奴不料他敢动手,大怒之下,蜂拥而上。那孩子东窜西跳,又将几人打翻。却听一声呼哨,恶犬一路狂吠,直蹿向师妹。那孩子便又将恶犬打死了……” 翎儿听得出神,轻声道:“那孩子这么厉害啊。” 凌钦霜续道:“那孩子打完,知道闯了大祸,但见乡亲们早跑得不见踪影,拉起师妹便走。迎面却见一众豪奴簇着一顶小轿缓缓而来。只听轿中一声大喝:‘打了人,这便想逃么?’那孩子知是大霸王到了,又见众奴将自己围住,也没了顾忌,大声喝道:‘大王八,我正找你呢!’要知大霸王素来张狂,何曾想到竟敢有人当面骂他?暴怒之下,喝令众奴一拥而上……” 翎儿道:“那大王八太可恶了。这么多人,那孩子打得过么?” 第105章 夜雨阑珊(3) 凌钦霜叹道:“是啊,他不过是个孩子,不一会儿便被放倒。眼见师妹也被抓住,他大喊道:‘放了她,这事与他无关!’那大霸王……”翎儿气鼓鼓道:“大王八!”凌钦霜莞尔道:“那大王八却哪里睬他,只问那孩子家住哪里,大人是谁,仗了谁的势。见他只是不说,便知并无倚仗,命人将他暴打一顿,又去打他师妹。” 翎儿道:“那孩子已很厉害了,师父更该厉害才是啊,何不让他教训那大王八?” 凌钦霜道:“师父向隐山中,与世隔绝,两个孩子遵从师命,自不能外泄。而那孩子自觉落得如此下场,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怎能再违师命?” 翎儿似懂非懂,道:“什么意思啊?那两个孩子后来又怎样了?” 凌钦霜道:“当夜,那男孩从柴房溜了出来,救了师妹,返回山里。” 翎儿不忿道:“就放过了那大王八?” 凌钦霜道:“师父见两个孩子受伤,便问原委。那孩子也不隐瞒,照实说了,最后道:‘来日弟子自去找他算账!’师父却道:‘倘若只为了野鸡野兔,这山里多得很,也不必下山了。’” 翎儿奇道:“师父竟不管么?” 凌钦霜道:“是啊。师父不管,也不让孩子下山。孩子闷闷不乐,自去养伤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师妹轻轻呻吟,自是伤得不轻。”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望着北方,幽幽续道:“师妹从小体弱多病,那次伤后,更染风寒,就此落了病根。而后一到冬日,便咳嗽不止。也不知这些年,那痼疾可否好些?也不知,她还日日守望山巅么,还日日遥寄一词么……” 翎儿叫道:“你说什么呢?” 凌钦霜回过神来,道:“嗯,没什么。那孩子连夜下山,到了大霸王府外。却见府门紧闭,守卫颇严,待到天亮,也没法进去,只有悻悻而返。隔天入夜,他又下得山来,这次来时,府门竟而大开,无人把守。他虽奇怪,还是摸了进去。见四下漆黑,只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黄光,便推门进去。哪知屋内的情景,却让他呆在当场……” 翎儿为那孩子担忧,道:“那大王八在里面么?” 凌钦霜道:“大霸王确在屋里,却是双手反绑,吊在房梁上。一众豪奴却堆了半屋,不知死活。”见翎儿一脸迷茫,说道:“那孩子当时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这时却从大霸王身上飘下一张纸条。那孩子拾起看时,却有四字:‘缘何而来?’那孩子喃喃念了几遍,忽听窗外一个声音道:‘缘何而来?’那孩子吓了一跳,冲到院里,却不见人。那声音若有若无,如鬼如魅,只是不断重复那句话:‘缘何而来,缘何而来?’” 他说这话时,故意压着嗓音,翎儿只吓得瑟瑟发抖,颤道:“鬼,有鬼。”紧紧缩在他怀里。 凌钦霜笑道:“不是要听鬼故事么?” 翎儿叫道:“真是鬼么?” 凌钦霜缓缓道:“你此刻听来尚且如此,那孩子当时听了,更是冷汗直流,硬着头皮道:‘你、你是谁?’那声音道:‘我是大霸王的孤魂野鬼。’那孩子大叫:‘我不信。’那声音又道:‘你缘何而来?’那孩子道:‘大霸王抢了我的野鸡野兔,还打伤了师妹,我气不过,就来、就来……你是大霸王的鬼么,我才不怕你。’那孩子虽嘴硬,心里实是怕得很。忽然之间,只觉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不由惊叫一声,软倒在地。那声音笑道:‘没胆的小鬼!’之后便再无声息了。” 翎儿骇道:“难道真是鬼?” 凌钦霜道:“后来那孩子才知,这都是师父所为。师父虽一番好意,却也吓得那孩子半死。” 翎儿听闻并非鬼怪作祟,舒了一口气,怪道:“什么好意,我要有这样一个师父,非灭他九族不可。” 凌钦霜叹道:“师父的深意你是不会明白的。那孩子到了现在,也才渐渐理解那‘缘何而来’四字的用意。” 说到这里,他仰望苍穹,喃喃道:“那孩子遭抢挨打,报仇固然无可厚非,可集上的百姓呢,受欺何尝少了?若只顾自己得失,不管他人死活,即便灭了大霸王满门,也不过是个强人罢了。在乡里看来,只要有人杀了大霸王,便是除害,那人便是大侠。可若其行仅出私心,其人又岂堪侠名?年来混迹官场,流落江湖,那孩子虽不敢以侠自居,然心之所系,无非匡世济民,扶危救困,此之心怀,与日而甚。他时常梦寐这样的情景,世有尧舜之君,而致四海升平,普天之下,再无战火孤寒,流离饥馑。可黄粱而后,不免触目心寒。但他却想,正因世事如此,不是才更需有人来救民水火么?翎儿你说,他那等无能无用之人,自足尚且堪虞,却有这等念头,是不是傻得可笑?唉,毕竟痴心难改,冥顽不灵……” 翎儿连连挠他,道:“你嘀咕什么呢,雨都淋到身上啦。” 凌钦霜一怔之下,心神始收,轻抚她额头,心道:“与她说这些干么?” 翎儿道:“娘说神仙都逍遥快活得很。难道你想这些事,整夜便快活得睡不着么?” 凌钦霜苦笑道:“也许是吧。” 过了一阵,小雨渐疏,水珠自船篷坠下,落入耳中,滴答如韵。翎儿忽然瞪眼道:“雨都停了,你还抱着我干么?” 凌钦霜便即放开。哪知翎儿眼圈倏红,道:“你的脏手碰了我的身子,我、我饶不了你……” 凌钦霜闻言啼笑皆非,道:“你要怎样?” 翎儿道:“我说出来,你能依么?” 凌钦霜道:“那要看是什么……” 翎儿一跳老高,喊道:“好,大王八,你不依,我便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说着泪花在眼中不住乱滚。 凌钦霜无奈道:“好、好,我依你!” 翎儿叫道:“现在一件不成了,可要十件才行!” 凌钦霜见她泫然欲泣之状,只得叹道:“好,十件便十件!” 翎儿道:“可不许反悔。” 凌钦霜道:“绝不反悔。” 翎儿道:“要是反悔你是什么?” 凌钦霜道:“我若反悔,便是大王八。” 翎儿扑哧一笑,道:“不反悔你也是大王八。” 凌钦霜见她破涕为笑,心下松气。 第106章 夜雨阑珊(4) 翎儿拭了眼泪,轻声笑道:“神仙哥哥,其实你抱着我,我好欢喜、好舒服的,好像……好像爹爹……”凌钦霜见她说到“爹爹”二字时,身子一颤,低下了头,泪水又一滴滴的流了下来,不由闻道:“你爹爹……” 翎儿忽地抬起头来,泪眼中充满了幽怨,随即低头,过了一会,方叹道:“好端端的,提他干么?”凌钦霜见说,唯有默然。良久,翎儿收泪笑道:“神仙哥哥,我的玉佩不小心掉河里了,给我找回来。这便是第一件事。” 凌钦霜分明见她将玉佩丢入河里,见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既有言在先,当便下水捞寻。可雨落水涨,又哪知玉佩漂到了何处?方要上船,翎儿却拦道:“找不到就不许上来。”凌钦霜微微有气,却无计可施。翎儿却坐在船头,除下绣鞋,不住踢打水浪,望着四溅银珠,咯咯直笑。 凌钦霜又捞一阵,见除了卵石,再无其它,气闷之余,随手将一枚卵石打出。石子落水,忽地跳出,破空飞而复坠,坠而复起,在水面划出一道银线,六起七落之后,唯余水纹丝丝。原来他无意之间竟打出了水漂儿。 这手法正是当日婉晴所授,凌钦霜不觉轻叹一声,忽见翎儿蹦蹦跳跳跑来,叫道:“你怎么弄的呀,快教我玩儿。”凌钦霜道:“玉佩……”翎儿道:“什么玉佩呀,不要了,我要学这个。”只缠住他不放。 凌钦霜心道:“这丫头刁钻古怪,如此下去,还不知要想出多少出人意表的事要我做哩!要我陪她一块胡闹,忒也气闷了。”但想此事也非极难,便自依了。 翎儿聪明绝顶,一学便会,自在船头玩了起来,须臾已能三起四落,乐得又蹦又跳。凌钦霜见她玩得高兴,闷气渐也消了。 只玩一会儿,翎儿又没了兴致,眨眨眼睛,道:“第三件么……”竟挖空心思,想出各式各样的法子要凌钦霜来做。 忽叫他下水抓鱼虾,忽让他上树捅鸟巢,忽要他在船上跑个三五十圈,忽又要他呆坐半个时辰不准动。这一夜凌钦霜直是精疲力竭。但他难得自在轻松,初虽不屑,渐也自得其乐,恍然回到童年一般。 不觉长夜渐逝,东方泛白。凌钦霜又被翎儿叫嚷着当马骑。翎儿笑着爬上其背,连声轰赶。凌钦霜负她自船头爬到船尾,不防一个浪头打来,二人双双跌倒。翎儿在他身上打滚,笑道:“大笨马,大笨马!” 那老汉此时也醒了,出来怪道:“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天刚亮便不让船家哥哥消停。”翎儿爬起笑道:“你不知他有多笨呢。” 那老汉拍了拍翎儿,道:“口无遮拦!看我打你屁股。”凌钦霜脸上犹挂笑意,劝二人回舱。老汉只道歉不迭。闹了一夜,倦意渐生,凌钦霜便在船头稍作假寐。待到天明,祖孙二人拾掇一阵,便欲启程。 凌钦霜见翎儿换回一身布衣,首饰也已卸去,不由点头一笑。翎儿叉腰昂首,撅起小嘴,白他一眼。凌钦霜取了些银钱,交与老汉。老汉千恩万谢一番,向翎儿道:“你给船家哥哥添了这许多麻烦,快磕个头。”翎儿道:“才不呢!”那老汉连骂她不懂事,又向凌钦霜道:“孩子,老朽看得出你有心事,好歹想开些吧。乌云遮不了日头,总会雨过天晴的。”凌钦霜点点头,挥手送别。 走了不远,忽见翎儿跑了回来,背手笑道:“你应我的事,还有几件没做呢?”凌钦霜道:“三件吧。”翎儿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说话不算。”凌钦霜道:“你说吧。”翎儿沉吟道:“我要走了,可眼下我还没想好。这样吧,日后待我想到了,再告诉你。”凌钦霜心道:“这丫头忒也天真了,天大地大,又岂有相见之期?”但又不忍拂了她意,慨然道:“好,我欠你三件事,永不相忘。但有所求,力之所及,无不从命。”翎儿双眼一亮,伸出小指道:“当真?咱们拉钩。”凌钦霜用小指勾了勾她小指,道:“上路吧,莫让外公心焦。”翎儿道:“神仙哥哥,我还不知你叫什么,日后又怎找你呢?”凌钦霜想到自己尚是钦犯,略一犹豫,还是用食指将名字写在她白嫩小手上,教她认了。 翎儿忽然抱住他,轻声道:“神仙哥哥,你虽然高兴,可也不能不睡啊。翎儿要是睡不着,玩会儿这个,就能睡着啦,也送你试试吧!”说着掏出一些物事塞在他手里。 凌钦霜看时,却是她的首饰,凤钗、玉镯、耳坠尽在。想到昨夜戏言讨而不得,今日她却主动送之于己,心中一热,不由紧紧抱了抱她,只留了支玉镯,余者皆偷放回她兜里。 翎儿眼含一泓清泪,怔怔望着他,忽地亲了他一下,转身蹦跳着去了。凌钦霜以目相送,直至二人背影消失,一叹方回。 其时晨曦初现,雨露凝珠。凌钦霜呆坐一会儿,但觉腹饥,便钓了条鱼煎了。吃罢心道:“姊姊怎还不回来?”尚自忧心,忽地想起一事,入怀摸时,锦盒与油布包竟皆不见,不觉大惊,忙回舱寻觅,待见二物置诸榻角,方自宽心。念及当日落水,只怕油包之物有损,便摊开验看。 内有一纸卷轴、一个玉盒。那油布防水极好,卷轴并未受损,见上绘山川城阁,其间小字密麻,守关将领,驻兵多少,皆甚详尽,却原来是一幅大宋城防图。凌钦霜心下暗惊,自知此图乃是军机,不知大哥从何得来,又何要转交银龙门? 再开那玉盒时,却见一方玉印,龙钮金镶,古意朴然。凌钦霜捧在手中,见得底端八个篆字,又吃一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莫非这竟是流落多年的传国玉玺么?” 相传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和氏璧琢成玉玺,乃为传世之宝。而秦汉以降,玉玺数易其主,至唐末五代纷争,玉玺散失,就此不知所终。本朝太祖建国,因难觅其踪,遂重制玺,以为国宝。 凌钦霜从未见过玉玺,自难辨其真伪,正觉惊骇,忽觉一阵心惊肉跳,魂不守舍,继而倦乏之意涌上心头,当下收了油包,盘膝坐地。内视自察时,惊觉体内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忙自运功调息,良久方点滴重聚。他只道内伤作祟,既已无恙,便不去细想。见蓝星影兀自未归,当下辨了方向,摇橹而行。行不多时,驶入一道港汊,忽听远远传来一阵喝骂:“兀那婆娘,快快停船!” 凌钦霜举目望时,远远便见两船如飞划来,前面一叶小舟坐一名红裙女子,操桨急划。她似乎受了伤,只单手操桨,虽然舟行甚速,却不及后船体大人众,两船渐而愈近。只听得羽箭破空,呜呜声响,后船箭矢如飞,向前船射去。那女子左手荡桨,右手抄橹,将来箭一一击落。 片刻及近,凌钦霜不禁大惊失色,前船那女子金发飘然,不是蓝星影是谁?忙自奋力扳桨,向来船迎去。便在此时,猛听得一声惨呼,似是女子所出,却非蓝星影的声音。凌钦霜一怔之下,船上已然生变。 第107章 夜雨阑珊(5) 蓝星影听得那声惨呼,俯身内顾船舱之时,肩头便中了一箭,手臂一软,木桨坠入江心,坐船登时不前。顷刻间两船接舷,七八人跳上小船。凌钦霜看得真切,这伙人均是衙役。 蓝星影娇叱一声,运指凌空虚点,一道黄烟应指划出。砰的一响,一役心口赫然开了一个大洞,血雨四溅,直跌入水中。惊呼声里,一役腾身挺枪,翻上篷顶,向蓝星影背心戳去。蓝星影衣翻发扬,逆势而上。身形交错之间黄烟乍现,倏被血雾湮没,那役复又落水。蓝星影飘落篷顶,未及喘息,但闻弓弦连响,身上又中两箭。她只感一阵眩晕,便向船头摔下。 凌钦霜大叫道:“狗贼住手!”身子忽地纵起,刷地拔剑,凌空扑向小船。后船几役弯弓向他射来。凌钦霜恨他二人暗算蓝星影,长剑轻挥,将来箭反拨回去,登贯众役心口。他双足一踏上船板,长剑起处,两役登时跌入江中。众役见他从天而降,无不惊惧,纷纷退避。 凌钦霜抢上一步,扶住蓝星影,见她脸色惨白,嘴角渗血,心中大恸,失声道:“姊姊,我来迟了。”蓝星影强自一笑:“我没事。”一道血箭喷射而出,溅落水泊,漾起团团嫣红。凌钦霜觉她手掌冰冷,心下大惊:“姊姊竟还受了内伤?” 只听一役喝道:“兀那小子,你干什么?”凌钦霜冷哼一声。那役又道:“你可知她是谁?这婆娘勾结魔教反贼,十恶不赦!”凌钦霜一怔,喝道:“胡说八道!”那役道:“这婆娘打听魔教魔头方白玉的下落,不是叛逆是什么?小子,识相的快快滚开!”凌钦霜恍然有悟,暗道:“倘若不是我托姊姊入城探方白玉的下落,她岂能受此重伤?”不觉愧意难当。 忽听一声冷笑,凌钦霜抬眼看时,一条大汉跃上小舟,手提九节金鞭,不禁脱口道:“是你?”那汉正是褚劲风,淡淡道:“别来无恙?”凌钦霜忖道:“莫不是他伤了姊姊?”忽见蓝星影娇躯连颤,又自吐血,正自心急,却听褚劲风沉声道:“她是你什么人?”凌钦霜随口道:“姊姊。”褚劲风道:“如此说来,你也认得方白玉?”凌钦霜闭口不答。褚劲风望着他,脸上青气忽盛,随即隐去,道:“褚某就此别过,来日与你理会。”说罢返回大船,率众而去。 凌钦霜见他竟而收手,心下虽罕,却也无暇去想,向蓝星影道:“事急从权,姊姊莫怪。”解了她衣衫,拔箭止血。蓝星影银牙紧咬,鼻尖沁汗,纤指紧扣木板。凌钦霜心中大痛,一时难以下手。待拔出最后一支箭,蓝星影终难忍剧痛,吐了口血,昏死过去。凌钦霜探她鼻息,竟已气若游丝,不由心中狂跳,替她包了伤处,扣好衣衫,双手贴在她背心,将真气缓缓输入。 过得一阵,蓝星影方自醒转,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红霞。凌钦霜长舒一口气,见她凝视自己,目中黯淡,却若含怜爱,叹道:“姊姊,都是我害了你。”蓝星影微笑摇头,握着他手,道:“姊姊没事,看看她怎样了?” 凌钦霜一怔之下,挑帘看时,却见一名黄衣女子伏在舱中,动也不动,背上却赫然插着一支羽箭。凌钦霜震惊之余,见她遍体鳞伤,披头散发,忽而心中一动:“怎么是她?”原来此女却是寻芳楼的妓女小梅。把她脉门时,觉她气息极虚极弱,不敢草率拔箭,只得暂将她安置在榻,自掌舵返回来处。 安顿已毕,凌钦霜思需伤药,却虑衙役去而复返,一时难决。蓝星影看出他心思,道:“我怀里有药。”右手动了动,却无力气伸入怀中。凌钦霜闻言便即取出。 蓝星影道:“‘天垣救心丹’内服疗伤,‘玉衡灵散’外敷止血。”凌钦霜大喜,知此药极具灵效,当日自己身受重伤,便赖此药活命之功,当即取了粒“天垣救心丹”给她服下。 又要喂小梅时,蓝星影忽地叫道:“不行!”这叫声突如其来,凌钦霜吓了一跳,道:“怎么?”蓝星影强撑坐起,脸色殷红,死死咬住嘴唇,喘道:“不……你不可……”说话间胸膛起伏不休,显然颇为激动。 凌钦霜见她神情,诧道:“姊姊……”蓝星影又疾道:“快、快把药给我……”凌钦霜不觉依言。蓝星影一把抢过药瓶,颤抖不已,半晌方叹一声,道:“男女有别,姊姊来救她,你出去。” 凌钦霜闻言耳根一热,道:“姊姊伤得不轻……”蓝星影手撩金发,道:“快出去!” 凌钦霜见她口气甚坚,只得出舱。须臾听得动静,忍不住抢入一看,但见蓝星影昏晕在地,伤处血流不止,忙自救起。又见小梅箭矢已拔,也顾不得男女之防,给她敷了“玉衡灵散”,而复包扎。 忽听蓝星影低哼一声,转头看时,却见她眉宇间透着一团黑气,竟似中毒之状,不觉大是惊疑:“星影姊怎还中了剧毒?”再一把脉,竟而脉象极弱,眼见若不急救,蓝星影必然毒发身死,当即纵身往左近的山上窜去,寻找去毒的草药。找了半天,也只采到几味寻常驱毒的草药。他挂念蓝星影,匆匆回转,走到床边察看,却见她脸色微红,黑气尽褪,脉象平稳,不禁又惊又喜。转念却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眉间黑气隐现,过了个把时辰,哪知黑气反而消退,委实可怪。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给她服下。 过了四日,蓝星影伤势渐愈,凌钦霜日日做鱼,虽然手艺不佳,蓝星影却吃得津津有味。凌钦霜问起事情原委。蓝星影道:“那天入城,街上乱哄哄地,都在谈论知府大人暴死寻芳楼之事……”凌钦霜大吃一惊,道:“孟仙游!”蓝星影颔首道:“街上盘查甚严,又见下起雨来,便找了家店住下。次日天亮便四下探问方白玉的下落,哪知为差役撞上,没来由便遭追捕。我逃到寻芳楼前,恰见小梅从楼上跳下,便救了她。她醒后,便说了自尽之由……”凌钦霜惊道:“自尽?”蓝星影不语,湛蓝眼中透着三分幽怨,七分怅惘。 第108章 夜雨阑珊(6) 那一夜,凌钦霜尾随魏氏父子而出,寻芳楼渐趋沉寂。 小梅魂不守舍,男女的淫声浪语刺入耳里,无一而非嘲笑讥讽,似是嘲弄异想天开的痴情,又似讥笑同床异梦的悲哀。笑语渐弱,心儿渐沉。独立转角,呆呆望着他背影消失的灯火阑珊、如幕流辉,她终于明白,那令她梦萦魂牵之人,一直都在骗她。 思绪又回到了那盛夏的黄昏,她怀着惆怅苦闷,敛着残霞晚照,泛舟太湖之上。孤单的倩影,似被丝丝晚风无情撕碎。今天又被妈妈打了,只因坏了茶杯,恼了嫖客。 夕阳落尽,染红了莲叶间每一方湖水。她以手代桨,荡开浮波碧叶,划向深处。 “这般活着,又有何益?倒不如投入这太湖之中,让这澄澈的湖水,濯去肮脏的身子……” 便在此时,一缕若有若无的琴声随风飘来,空茫幽邃,却是一曲《长相思》。她抬起头来,零星灯火之间,遥见一名轻袍缓带的抚琴少年。她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只这朦胧身影,便让她心神悸动,顿失轻生之念。她泊舟于岸,向那身影走近,三魂七窍都似乎随那琴韵飞走,口里低吟:“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那少年听到吟声,转过身来。那一瞬,他那忧郁的目光穿过暗夜,直刺穿了她的心。就在这里,她向他吐露了心扉。他的泪水,落在她的手上,暖着她的心间。可她却不知,这少年的泪水,并非为她而流…… 从那以后,那名少年频至寻芳楼来找小梅。半月匆匆而过,燕语莺歌之畔,他的目光不再忧郁,经常异彩连连。小梅深坠情网,毫无所觉。虽然有时酒过三巡,他便匆匆而去,虽然有时美梦初醒,他已不告而别。但她并无丝毫怨言,亦无半分猜疑,只默默在守在纱窗之畔…… 那一天,他亦如今日这般匆匆离去,但临别时的一句话,却让她这只久在樊笼的羁鸟,有了直冲碧霄的机会。 “等我半年,定为你赎身,娶你过门!” 望着那久违的忧郁目光,小梅心花怒放,含泪送别,自此立誓不陪一人,不唱一曲。她自被卖入青楼伊始,便已非清白之躯,但为了他,也要重新守身如玉。她日日在坐在窗边,痴痴凝望,任凭白眼、嘲讽、毒打纷至,也无怨无悔,只为那一刻金风玉露的相逢。 虽然她也知道,风尘的山盟海誓,大多虚情假意。然而,一颗纯情的失落之心,面对那忧郁的少年,终究失了宁静,失了理智…… 碧波荡漾,晚霞流转,和风悠悠,双燕呢喃,离别那日的情景历历浮上心头,恍然如昨,深深烙印心底……真耶幻耶?七百九十七天的等待,当真只是一场泡影,一场虚妄? 她忽然有些着急,有些不舍,情不自禁前走几步,泪水潸然而下。便在此时,猛觉一只大手扣住她腕,她脑中一片迷乱,不知挣脱,茫然而随。待到回过神来,却听一声幽幽叹息,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是玉雪姐……”她脑中蓦地一清,只说四字,便被捂住了嘴。 耳畔一人低喝道:“别作声!”小梅连连点头,定睛看时,这里正是玉雪姊的“幽远益清阁”。一名锦衣男子透窗而观,而挟己之人,却是刚才为己求情的中年文士。 陆太虚悄声道:“主公,如何?”那窥视之人自是方白玉了,闻言轻哼一声,不置一词。陆太虚探头望去,就见销金幔中、素银灯旁,一名素衣少女支颐而坐,肌肤洁白,光泽莹然,身前几架上置一把琵琶。对面坐一中年男子,锦衣簪花,须发半白,神情惫懒,涎水长流。 却见那少女盈盈起身,道:“夜色已深,玉雪要歇息了。”那中年男子闻言,顺势拉住她手,涎着脸笑道:“长夜凄清,伊人独处,岂不寂寞?”那少女玉颊微红,缩手回去,含羞道:“玉雪卖艺不卖身,先生请回吧。”那男子道:“姑娘名动遐迩,自打那日天赐良缘,惊鸿一瞥,实令渴慕。自此小生茶饭不思,坐卧难安。每每前来,只恨福缘浅薄,卒难亲近。有幸皇天不负,今夜终成入幕之宾,得聆雅曲,幸何如之。望请屈尊莲驾,稍移玉趾,前往鄙舍盘桓数日,以解小生相思之苦。”他年过半百,皱纹满脸,却一口一个“小生”,实是啼笑皆非。 玉雪却不为所动,雪袖轻挥,只淡淡一笑,做了个逐客的手势。 那男子一脸猥亵,堆笑道:“好姑娘,你就从了我吧。似你这花儿也似的美人,本当摘花为簪,斗草前庭,何苦身入烟花,辜负韶华?如此拒人千里,岂非冷了天下好男儿的心?”他一番甜言蜜语纵然千回百转,玉雪却不见喜怒,仍淡淡道:“先生请吧。” 那男子费了半天口舌,见说不禁怒气横生,色心大起,又抓住她纤纤素手,连亲几口。玉雪羞怒难抑,抽手后退几步,缓缓道:“老先生自重。”那男子脸色微变,笑道:“姑娘嫌小生老了?那些花花公子的物件手段,小生一样可也不缺。况似这等房中之术、云雨之事,年岁愈老,经验愈丰。” 方白玉在外听得怒不可遏,判官笔一亮,却为陆太虚阻住。方白玉低喝道:“也亏雪儿忍得下,你也忍得下?”陆太虚道:“身处险地,不可妄动!雪儿必能赶走那畜生。”方白玉大怒,陆太虚只是苦劝。 那中年男子正死乞白赖,浑不觉有人窥视,见玉雪虽脸罩寒霜,却越发冷艳无方,撩人遐思,自知软磨无用,当下一把搂住她身子,凑嘴去亲她耳珠。 玉雪羞怒交迸,挣扎开来,叫道:“妈妈,妈妈!”那男子淫笑道:“叫谁也没用!你这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老爷怎么疼你!”一边除去外衣,一边连拉带扯,将玉雪按在床上。 方白玉目眦欲裂,几度欲撞进去,却均为陆太虚死死拉住。小梅也早吓得呆了,动弹不得。 第109章 夜雨阑珊(7) 直至那清秀的少女脸颊红肿,泪水横流,纤弱的娇躯在那男子重压之下无助挣扎时,方白玉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踢开陆太虚,破窗抢进,气贯双笔,狠狠插入那男子后心。那男子正得其乐,哪想祸从天降,一声惨叫,喷血如雨,扑在玉雪身上。 玉雪惊恐万状,尖叫一声,推开身上男子。她鬓乱钗横,呆呆望着眼前的凶手,蓦地拔出发间的钗子,幽幽道了句:“二哥,再见了……”便向胸口刺去。 方白玉“啊”的一声,探手夺下发钗,叫道:“雪儿!”玉雪一呆,只觉这叫声熟悉至极,不由道:“是……是二哥……”方白玉柔声道:“是我,二哥。”玉雪啊的一声,扑到方白玉怀中,失声痛哭。方白玉心下难过,轻抚她秀发,眼中泪花闪动,叹道:“雪儿,是二哥对不住你……” 原来这位寻芳楼的头牌姑娘、苏州四艳之首的玉雪,便是方白玉的妹妹方白雪。 方白玉自抵达苏州伊始,方白雪便奉兄长之命孤身混入寻芳楼,探听官府动向。此处鱼龙混杂,往来稠密,不易惹人怀疑。她最初自扮奇丑,在此打杂,端茶递水,但没多久,便为发觉其本来面目。洪妈妈虽然怀疑,但见她相貌出众,又擅音乐,便生培养之念。方白雪为了哥哥大业,终于成了寻芳楼的金字招牌。此后年余,一者倦于应付商贾贵胄,二者传讯往来越发不便,她便生脱身之念。其时义军将兴,方白玉闻之,几度派人来劝。上元之夜陆太虚黑衣入城,便是为此。 痛哭一阵,兄妹二人心怀跌宕。方白雪螓首低垂,泪珠点点,低声道:“二哥,我,带我走好么?”方白玉为她拭去泪水,沉声道:“你放心,哥哥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却见陆太虚快步抢入,道:“主公,这畜生竟是孟仙游!”方白玉眉头一皱,便在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叫道:“雪儿姑娘,出什么事啦?”却是那洪妈妈。 方白玉目光陡现杀机,向陆太虚一瞥,陆太虚立时会意,闪出门去。稍时便听一声惨哼,接着传来一声惊呼:“杀……杀人……”后面声音沉闷,却被捂住了嘴。 叫声过后,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一片大乱。耳听衙役喝止众人,传呼号令。众役便衣跟随知府而来,名为护卫,实是寻欢,混乱一起,虽大都从梦中惊醒,一丝不挂,然忠字当头,反应倒也颇快。 方白玉心中一沉,知道不妙,陆太虚架着昏迷的小梅奔入,说道:“属下一时手软……”方白玉眉头紧锁,盘算脱身之策。倘若强突,自保非难,可一者白雪不会武功,二者便能出楼,也难出城。但若躲避于此,到时官兵搜来,便成瓮中捉鳖。 尚自沉吟,只听楼下有人大笑道:“还有这等事,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人笑道:“为了娘们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乃属寻常。可为个五六十岁的老妈子动起手来,老爷还是头一次听说。”笑声之中,砸门之声此起彼伏,众役已自一间间盘查起来。 方白雪心神稍定,探窗看去,但见楼外火光燎燎,大批官兵已闻讯赶到,心中一惊:“来得好快!”转身叹道:“二哥,你与军师快走,莫管我了,他算妹妹杀的。”方白玉道:“你胡说什么?”方白雪凄然一笑,道:“雪儿不能拖累二哥,愿意替二哥抵命。”方白玉怒道:“胡说!二哥便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你周全。”拔出双笔,拉住妹妹便行。 方白雪挣脱哥哥的手,叹道:“二哥……”方白玉不由道:“雪儿,你……” 方白雪泪珠莹然,幽幽道:“你还记得么,雪儿八岁那年,哥哥带我去清溪山上玩,崖顶有朵雪莲花,雪儿喜欢得很……” 方白玉心急如焚,不知妹妹因何说起往事,见她眼中流露追忆之色,不觉叹道:“是啊,那时大哥和我阻你上去,你便大哭大闹,当夜更不见了踪影。后来找了你三天,终于在崖顶找到了你。你虽摘到了花,却下不来了。” 方白雪微笑道:“哥哥记得,那便好了。这样的事,太多了吧。雪儿就是这样,只要认定的事,死也要做到的。”方白玉一怔之下,已知其意,果听她又道:“现下二哥带着我,必难突围。雪儿没用,自小只会闯祸,没少给两位哥哥惹麻烦。这事因我而起,断不能再拖累哥哥了。”说着缓缓坐下,螓首低垂,神色却极为倔强。 方白玉自知妹妹性子,便算大哥在世,也拿她无法,一时欲辨忘言。蓦见陆太虚身形一闪,已将方白雪点昏,不由道:“你干什么?”陆太虚道:“时不我待,平白误了良机。”将方白雪抱给方白玉,沉声道:“主公,保重!”说罢反身而出。 方白玉恍然明白,欲待相阻,瞥了一眼怀中的妹妹,却无语凝噎。只听喝声远远传来:“杀人者,明教陆太虚也!”跟着啊啊惨呼不绝,显已动起手来。过得片刻,楼底喊杀声起,方白玉向外望时,但见火光耀眼,亮如白昼。陆太虚单刀,正与一人恶斗。方白玉一见那人,登时火冒三丈,喝道:“狗贼!”原来那人便是寒山寺与方白玉大战的长髯男子。此人姓杨名天石,本是明教护法,却于清溪兵败之际临阵反水,致使方腊行藏泄露,是以方白玉恨之入骨。 斗得十余合,杨天石左掌虚晃,右手兜了个圈子,掌力疾吐,向陆太虚拍去。陆太虚闪身一滑,单刀斜劈,猛砍他左臂。杨天石一矮身,自他刀锋抢进,左掌击他肘下。陆太虚叫了声:“来得好!”单刀拦腰一翻,削他手腕。杨天石翻腕后跃。陆太虚道了句:“少赔!”反身一点,单刀疾抖,迫退掠阵兵卒,便欲抽身。杨天石怎肯放过,一声大喝,劲风奔涌。陆太虚无奈倒卷单刀,反手连劈。杨天石半空中翻转,双掌连环。二人又斗几合,陆太虚见四下里兵卒越聚越多,猛地大喝一声,回手连挥,数枚暗器如雨散出。只听爆鸣不绝,浓烟弥漫,如云似雾,登将众兵笼罩。众兵咳咳连声,举目莫辨人影。陆太虚趁乱突围,向西而遁,口里喝道:“姓杨的,有种便来!”杨天石喝道:“往哪里逃!”随后追去。 第110章 雾罩城头(1) 方白玉见得众兵向西追,松了口气,默默祷祝。一转头时,却听四五名差役挨门叫道:“孟大人,孟大人!”方白玉暗暗叫苦,灭了烛灯,转入内室。几役须臾到得门外,叫了一阵,见无人回应,便去隔壁拍门。原来众役虽随孟仙游而来,却不知他找了哪个姑娘,睡在何处,只得一间间房子搜查,见这“幽远益清阁”漆黑一片,便即离去。 方白玉听得脚步渐远,方点了灯,忽听得西北角上高处传来几声瓦片轻响,跟着东南角上也是几响,不由心头骤紧:“房顶有人!” 那轻响渐近,却在头顶而止。只听一人哑着嗓子道:“他说的可是这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想是这里了。”先一人道:“反贼猖狂至斯,姓孟的却倒悠闲。” 方白玉听得这话,一时不知敌友,正寻思间,忽见窗外黑影一晃,那二人竟已破窗而入。他吃了一惊,怀抱妹妹便向外走。只走一步,肩头却被一只大手扣住。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运劲一缩一抖,不想那人手劲极大,这一下竟未挣脱。方白玉心念一转,更不回身,凌空前翻,反腿踢出。那人咦了一声,撤手不发。方白玉方要再跃,足踝忽地一紧,又为那只大手抓住。只听那沙哑声音道:“回来!”方白玉便不由自主倒飞回去,摔在床上。 烛光之下,却见一个面色黝黑、短小精悍的汉子望着自己,目露讶色,他身后立一男子,面如冠玉,长发披肩,纤瘦至极。 方白玉虽知对手功夫远胜于己,但当此之时,更无退路,当即负起妹妹,双笔互击,铮的一声,右笔向那矮小汉子疾点。那汉见势五指箕张,探手猛抓。方白玉招至半途,忽而一滑,左笔灵蛇吐信,直钻那纤瘦男子面门。那男子细腰一拧,退后一步,姿态甚柔, 方白玉见他势弱,右笔三招,连环递出。那人提钩信手遮挡,举手投足之间,曼妙动人,恍如女子一般。方白玉招招抢攻,笔上极韧,虽负一人,全然不显滞涩,只逼得那人连连倒退。 不数合,方白玉左笔格开一钩,右笔窥间伺隙,猛地戳中对手右腿“风市穴”。那人“啊”了一声,却是一笑,单钩逆势一滑,嗤的一响,已将方白玉袖口撕裂。 方白玉见对手浑然无事,大吃一惊,深吸一口气,双笔如走龙蛇,连颤连抖,戳他数处大穴。那人全然不及闪避,每中一笔,便叫一声,直至方白玉收笔撤步,叫声方休。如若换作旁人,如此连中数笔,非死即伤,哪知这人却好整以暇,手拈长发,妖娆一笑,阴阳怪气地道:“孟大人,好功夫啊。” 方白玉大骇,颤声道:“你……你……” 那矮小汉子近前说道:“久闻大人武精湛,今日一见,果然非虚。打扰好梦,在下二人赔礼。”说着二人双双作揖。方白玉诧异莫名,道:“二位尊姓大名?” 那汉却答非所问,笑道:“知府大人这般不忍释手么?”方白玉一怔,便将妹妹放下。那汉便拱手道:“在下阳刚阳老大,这位兄弟阴柔阴老二,江湖合称‘阳阴双刃’……”话音未落,那阴柔忽地插口道:“是‘阴阳双刃’!”阳刚道:“我是老大,自以阳居首,阴次之!”阴柔尖声道:“阴阳阴阳,自古皆然,岂有阳阴之理?”阳刚怒道:“不过称呼而已,又有何分别?”阴柔道:“既无分别,便唤做‘阴阳双刃’!”阳刚道:“你我兄弟,还计较什么?”阴柔道:“既是亲兄弟,自当明算账!”二人越吵越凶,竟而挥拳相向,动起手来。 方白玉见状,负起妹妹便欲开溜。刚踏出房,双肩便为双手扣住。左肩那只小巧白嫩,右肩那只巨大黝黑,二手分属何人,不望而知。 只听阴阳二人同时道:“知府大人,这便走了?”方白玉心道:“这二人既把自己当成孟仙游,说不得,也只好将错就错。”转身笑道:“下官为二位壮士接风洗尘。”阴柔道:“不急不急。你且来说说,该是‘阴阳双刃’,还是‘阴阳双刃’?”阳刚道:“该是‘阳阴双刃’,还是‘阳阴双刃’?”方白玉不知如何以答,苦笑道:“二位来找下官,便是为此么?”阳刚闻言一拍脑门,扭头道:“老二,便是你胡闹,却误了正事。”又向方白玉道:“孟大人,兄弟在蔡攸蔡大人手下当差……” 方白玉陡听“蔡攸”之名,心中震动。自知蔡攸乃当朝太师蔡京之子,官拜少保,后因争权,竟与其父分崩离析,相互倾轧。 却听阴柔续道:“你所奏之事,圣已御览。今命蔡大人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率军十万南来,征讨方腊余孽,不日将至。”方白玉又是一震:“大军竟来得如此之快!”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二位壮士放心,大人远道而来,劳苦功高,下官以降自当尽心服侍,共诛叛逆。”他虽非官吏,也深谙为官之道,只说得二人连连点头。 阴柔道:“咱们兄弟出京之时,大人有谕,苏本殷富,可近年却时有流寇作乱,故特命咱二人先行整顿。不想今日方到,四城便闹将起来。孟大人,皇上爱民如子,体恤百姓,咱们当官的,合该尽心竭力,报答圣恩才是。”方白玉诺诺称是,鉴貌辨色,已知二人此言之意,便道:“二位大人远涉山水,下官忝为地主,自当盛情款待,快请到敝府少歇。只恨敝府寒酸,怠慢之处,还请担待。” 阴柔一笑,柔声道:“大人过谦了,咱们若未去贵府打扰,怎能寻到这里?若贵府称之‘寒酸’,天下便再无豪宅了。”方白玉道:“原是下官失职,招待不周。犒劳之物早已备下,由专人打理,二位一定笑纳。”阳刚点头笑道:“大人如此美意,怎可不受?宣抚大人面前,自当为大人美言。”方白玉称谢。 阳刚瞥了一眼方白雪,笑道:“大人公务繁忙,咱们便不煞风景了,黄白之物自去贵府理会,就此告辞。”说罢如飞掠出窗牖。阴柔妩媚一笑:“顺便说一句,宣抚使大人来时,城里可要安定一些啊。”腰肢一扭,破窗而出,冉冉消失在夜幕重宇之间。 方白玉见二人远走,心下仍有余悸,哪敢多耽?但听外面无人,便即出门。见那小梅兀自昏迷,廊上更无一人,不觉庆幸。如履薄冰,辗转下到一楼,见得正门仍有差役搜查,便转到侧门。几名醉酒盐枭正与差役指手画脚,闹得不亦乐乎。方白玉趁机跃墙而出,见巷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寻思道:“大军不日将至,须速回太湖,整顿兵马。”耳听西面喊杀声起,心下一叹,抱着妹妹向东而去。 第111章 雾罩城头(2) 半昏半醒之际,小梅但听“呼”的一声,一阵天旋地转,却原来有人将她拦腰抱起,朝肩上一甩,大步向外走。那人道:“这婊子定与孟大人之死有关,带回去严加审问。” 耳畔号哭声、惊叫声、呻吟声此起彼伏,小梅正自寻思出了何事,脑袋“嗡”的一下,又昏过去。 昨夜陆太虚大闹苏州,四处纵火,到得天亮,却不见了人影。官府气急败坏,登令全城通缉。而复大肆搜检寻芳楼,终在“幽远益清阁”发现了知府的尸体。 一阵辣辣的刺痛渗入肌肤,不由打了个哆嗦。颤抖之际,猛觉面上一凉,小梅神志略清,连咳不已,却是一坛酒浇在了脸上。但觉双手反剪,血污。张眼望时,这里乃是一间暗室,四壁火把突突,映得眼前五名衙役面上忽明忽暗, 一役喝了口酒,道:“醒了?”另一役铁青着脸,拨弄着皮鞭,道:“说吧,知府大人可是你害死的?” 小梅迭遭打击,此刻脑中一片空白,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只是连连摇头。那役狠狠抽她几鞭,骂道:“臭婊子,说不说!”见她兀自摇头,方要再打,却听又一役笑道:“戚二哥,这顶什么用?”那持鞭役道:“你说如何?”那役走上前来,盯着小梅,“嘿嘿”淫笑一阵,一把捏住她下巴,道:“要我说,这婊子倒算有些姿色,不如野合……”话未说完,另三役也笑了起来。那持鞭役道:“我没这嗜好。”一役向他耳语几句,持鞭役略一沉吟,道:“好。”转身而去。待他去后,余下四役推杯换盏,淫笑不断。 小梅望着四人,不由深深绝望起来,泪水霎时盈满双目。 迷糊之间,绳索已然解开,小梅但觉背脊一震,已被抛到地上。那戚老二抚着她脸,咝咝笑道:“小美人,受苦了,让大爷们好好安慰你。” 小梅无助挣扎一阵,也就不再抗拒。一间暖室,一张软床,蜡烛一吹,帐子一放,还不是驾轻就熟么…… 小梅躺在地上,筋骨如同散了架。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总算有了些微力气。 悬梁,岂不脏了这绳? 但见无人,她手脚并用,爬出了暗室。时已深夜,月影倒映河中,碎银流离,凄迷万象。天际聚满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映得四城通明。须臾乌云掩月,更不见一丝光亮。沿河爬行,时行时歇,水流潺潺,如有不闻。蓦地头顶一声炸雷,暴雨骤落,如针如箭,刺在身上,亦如有不觉。 投河,岂不污了这水? 那要怎么死呢?风吹、雨打、电殛、雷劈…… 雨住之时,终于回到了寻芳楼,但经兵役前梳后篦,寸缕半粟不存。 她爬到了“幽远益清阁”,只呆呆坐着。四周泼墨一般,黑惨惨得吓人,万籁一片死寂。欲哭无泪,欲说忘言,想,没什么力气想,也没什么值得想。 一缕微光射入屋里,她对镜梳妆,在脸上涂一层艳红胭脂,换一件金色纱裙。 “玉雪姊姊的房间,我也能进了!含烟的水粉,我也能用了。素琴的艳服,我也能穿了……可女为悦己者容,我却容之何用……”心里这般想着,手不稍停。 补妆已闭,她呆呆倚靠窗边。晨曦渐露,长街寂寂。一夜之间,寻芳楼人去楼空,窗牖歪斜洞开,疏风一卷,时开时闭,吱呀作响。雨滴,从屋檐滴下,落在栏上,落在地上,溅起大朵泪珠,翻滚飘零…… 望着街市渐繁,行人渐密,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再无可恋之人,再无可恋之地……”耳畔隐隐传来呼喊之声,她敛起嘴角一丝浅笑,眼睛一闭,迎着初升朝霞,宛如一只金色蝴蝶翩然起舞…… 这其间的细节,如方白玉的境遇、小梅的往事,蓝星影也不悉知,只大略转述小梅之言,说罢又道:“她受了如此打击,只怕……”叹了口气,再不复言。凌钦霜只气得说不出话来,待见她滔滔说罢,气色已虚,忙扶她歇了。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隐隐,出舱看时,但见林中闪出十数名差役,向河边奔来。见得有船,纷纷攀上,神色极惊。小船摇晃甚剧,早有四役失足落水。凌钦霜正待发作,只听破空声起,两箭入电射来,登贯两役后脑。众役大惊,向凌钦霜喝道:“快走,快走!”话音未落,却见快箭连珠,例不虚发,众役应声纷坠,倒是那落水四役无恙。 凌钦霜抄了一箭,举目望去,但见林中闪出一众黑衣大汉。当先一名豹头环眼的大汉挥手叫道:“留活口!”众汉弯弓搭箭,扇围小船。四名落水差役讨饶不迭,却为众汉拖上岸来。为首那汉道:“押回去。”又向凌钦霜一拱手,道:“船家受惊……”“了”字未出,双目陡睁,一时哑口。 凌钦霜叹道:“尹掌门,别来无恙?”尹通喝道:“凌钦霜,当真是你!”凌钦霜尚未开口,众汉已纷纷大哗:“你这狗贼!”“杀了这厮,拨皮摘心!”言语甚激。 凌钦霜不觉茫然。那四役本已垂头丧气,闻言却纷纷叫道:“你、你便是凌钦霜?褚大人请你入城。你既是褚大人至交好友,定要救救小人。”凌钦霜奇道:“褚劲风找我?”忽地想起褚劲风临走之言,一时眉头紧皱。 众黑衣人闻言,喧哗更甚,蓦听尹通大喝一声,呼地抽刀劈来。凌钦霜不料他陡然出手,但觉刀风猛恶,侧身疾避,叫道:“且慢!”尹通一击不中,刀锋略偏,反手横削。凌钦霜飘身上岸,甫一落地,便听背后嗖嗖,忙急矮身,闪过乱箭。他方要开口,尹通朴刀又至,一时竟被逼得左避右闪。 尹通红了双眼,虎吼不绝,全然一副搏命之态,众匪则弓弯团围,箭指斗场,蓄势而发。凌钦霜初时忙乱,得隙深吸一口气,立时凝神归一,守得风雨不透。这守御功夫他自小熟习,临危之际自然信手使将出来,一时间风随身转,趋避进退,尹通朴刀虽快,却哪里砍得着他? 斗了数合,尹通左掌虚晃,朴刀迎头猛砍。凌钦霜双掌合拢,劲气若含若吐,无声无息,已将朴刀挟在掌间。尹通挺刀疾送,却是纹丝不动,不由大惊,奋起平身之力回夺,却哪里更拉得回来?当日凌钦霜独斗秦氏三虎,已可空手夺白刃,此时功力更胜往昔,牛刀小试,自是气定神闲,毫不费力。蓦地双掌缓分,竟而虚空运劲。朴刀于他双掌之间嗡嗡连颤,尹通右臂随之剧震,身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只看得众匪目瞪口呆。 第112章 雾罩城头(3) 凌钦霜双掌抱于胸前,渐分渐开,划出道道圆弧。一时之间,好似化成千手千掌,裹朴刀于其间,只见掌影,不见刀光。尹通脸色煞白,欲要撤刀,但那刀却如吸在掌上一般,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却听凌钦霜轻啸一声,衣发飘舞,身如陀螺般原地飞转起来。尹通受引,双脚陡然悬空,以朴刀为径,以凌钦霜为轴,如大鸟般旋转起来,只吓得众匪魂飞魄散,弓箭掉了一地。 凌钦霜气恼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却无意伤人,绕了数匝,便收力撤掌,道:“尹掌门,多有得罪,不知何故如此?”尹通踉跄落地,一言不发,目中似有极大狠意。众匪回过神来,忙将尹通拥起,望着凌钦霜,连声咒骂,却无人敢上。 凌钦霜心念一动,取出那油布包,道:“尹掌门可识得此物?”尹通大吃一惊,死死瞪着凌钦霜道:“你、你从何得来?”凌钦霜道:“此乃义兄宗望大哥所托,今日幸不辱命,完璧归赵。”尹通接了油包,脸色阴晴不定,喝道:“且不与你计较,来日再作理会!”凌钦霜怪道:“在下究竟有何得罪之处?”尹通却一挥手,扬长而去。众匪心下早怯,一道烟而去。 那四役见众匪落荒而逃,纷纷叫好,拍马之辞滔滔迸将出来。凌钦霜沉吟半晌,便问道:“褚劲风找我作甚?”四役硬着头皮道:“小人只奉命行事,余者一概不知。”凌钦霜哼了一声,道:“城中境况如何?”一役道:“魔教作乱,苏州已戒严多日。”凌钦霜道:“可擒到反贼头目?”四役均道:“城里已张了榜文,擒得魔教魔头方白玉,来日问斩!” 凌钦霜心头一震,忽听几声清脆的铃声,举头看时,却见一只白鸽在头顶打着圈子,正自惊奇,蓝星影已挑帘出舱,道:“叔父有讯捎来。”一声唿哨,那白鸽扑将下来,停在她手上。蓝星影从它腿上解下一支竹管,倒出一张纸笺来,看罢蹙眉沉吟不语。 凌钦霜向四役道:“你们回去转告褚劲风,我稍后便去,” 待四役去后,他见蓝星影面色凝重,问道:“出了什么事?”蓝星影道:“叔父说魏楚二贼忽而转北,已过扬州,不知是何用意,要我速去回合。”凌钦霜哦了一声,道:“北上?”蓝星影沉吟道:“这事也奇了。”凌钦霜道:“姊姊这便走么?”蓝星影道:“是啊。你去不去?” 凌钦霜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我还有事,不能相随了。”蓝星影嗯了一声,也不多问,当下收拾行囊。见小梅兀自昏迷,蓝星影不忍相弃,只好相携。收拾停当,蓝星影温言道:“你别伤心,姊姊找到了婉儿,便带她来见你。”凌钦霜支吾几声,道:“姊姊保重。”蓝星影为他整整衣襟,方拱手挥别。 凌钦霜呆立岸边,直至小舟没入茫茫晚霞之中,方自回转。 草草吃些东西,到得城下时,天已向晚,但见四城紧闭,城头兵卒手执火把,往来巡逻。凌钦霜朗声叫道:“在下凌钦霜,受邀特来拜会褚劲风褚大人。”城上听得呼声,忙去禀报。过不片时,城门便开,放他入城。那四役早迎了上来,引他向西,穿城而过。 凌钦霜见得兵卒往来甚密,大都戴毡披甲,猛然一惊,脱口道:“是禁军!”四役赞道:“凌爷好见识。” 禁军乃宋朝正规军,身兼守卫京师、抵御外寇之任,虽不乏充数之辈,然十之六七训练有素,与各地厢军民兵相比,也算得上精锐之师了。凌钦霜久居东京,自时常得见,也知禁军非枢密院不能调度,今既现身于此,实是非同小可。想到此处,心中一沉,道:“朝廷派谁人为帅?”一役道:“江淮荆浙宣抚使蔡攸蔡大人率十万天兵压境,实解燃眉之急,若要咱们与魔教交锋,还不被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么?” 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得西墙之下。四役道:“褚大人在上面。”凌钦霜信步登楼,但见垛箭、床弩、投石机并排接踵,禁军或搬运石木,或擦拭刀枪,悄然来去,见得五人间或一怔,也不理会。 四役引凌钦霜来到一座谯楼之前,道:“凌爷在此稍候,小人们可下去了。”哆哆嗦嗦转下城去。 凌钦霜举目远眺,斜月如钩,浓云密布,四野重峦叠嶂,分外苍莽。此处已是苏州绝顶,长风忽疏忽骤,刮得他衣襟飞扬,遍体生寒。伫立半晌,忽见褚劲风引着几名将官登城,指点四周布置。几名将官诺诺称是,倏而四散。 褚劲风缓缓近前,一揖为礼。凌钦霜道:“大人相邀,不知何事?”褚劲风道:“稍安勿躁,少时便知。”说罢负手而立,眺望茫茫夜色。 须臾脚步声起,但见三名将官鱼贯登楼。为首者约莫四旬,额宽面阔,泛着红光,头戴金丝白玉冠,一身金鳞铠甲抖得哗哗作响,血红披风上一条盘龙张牙舞爪,猎猎飞扬,显见得气派非常。他身后二将一个黑面短须,一个虬髯及胸,二人身长均过八尺,颇为魁伟,见了褚劲风,双双见礼。 褚劲风向二将只一拱手,便道:“宣抚大人亲临督战,属下未及相迎,死罪死罪。”那为首者正是蔡攸,闻言笑道:“不必多礼。”说话间有意无意瞥了凌钦霜一眼。 凌钦霜知他与蔡京乃一丘之貉,也不见礼,只别过头去,浑若不见。 却听蔡攸自顾道:“这甲胄笨重得紧,穿在身上,委实难堪。”说着便要除下。那虬髯武官忙道:“大人若有差池,小将怎担得起?”蔡攸面色一沉:“放肆!”虬髯武官见势不妙,扑通跪地道:“小将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大人万金之躯,自该运筹帐中,决胜千里。然大人体恤将士,亲临巡视,实乃前所未有之壮举。众将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难报恩德之万一。除胄怎劳大人贵手亲为,小将代劳便是。”黑面将官也跪下道:“小将头为金盔,臂为坚盾,身为胄甲,足为靴履,大人又何需穿这些劳什子?”蔡攸一笑,道:“罢了。”悠然进入谯楼,方至门口,忽向凌钦霜道:“少侠入内一叙何妨?”凌钦霜一怔,褚劲风道:“大人青睐,少侠切勿推辞。” 第113章 雾罩城头(4) 凌钦霜见蔡攸三人先后入楼,心道:“既来之,则安之,且看他意欲何为。”信步随入二楼厅中。见蔡攸临窗坐定,二将立于其后,早有仆从设酒陈席。褚劲风在旁相陪,略作引见。那黑面男子姓郑名泰,官拜马军都统制,那虬髯男子却是步兵都统制韩寒。原来蔡攸不谙军事,此番兵发江南,名为宣抚,实则一切军务尽归郑韩二将掌管。 凌钦霜道:“钦犯凌钦霜幸会三位。”他见蔡攸识得自己,也不必退缩,只待翻脸,立时动手。蔡攸不料他竟直承身份,一怔之下,望着他似笑非笑,神色甚为古怪。凌钦霜面色泰然,也自望着他。 褚劲风忽笑道:“大人一路辛苦,属下特备舞姬数人……”蔡攸哈哈一笑,道:“好!”更不理会凌钦霜。褚劲风一拍手,丝竹声起,两行彩衣舞姬鱼贯而入,随着乐声翩然起舞。但见罗袖拂风,楚腰飞转,宛如纤纤弱柳,又似彩蝶纷飞,只看得蔡攸三人神为之夺,目为之眩。 凌钦霜无意歌舞,暗自盘算如何擒了蔡攸,以之交换方白玉。但见褚劲风护在其侧,全神戒备,自忖若要一击得手,恐非易事。忖度之间,一舞已罢,众姬错步上前,欠身作礼,旋即盈盈退出。蔡攸意犹未尽,向凌钦霜笑道:“凌少侠,这些舞姬如何?”凌钦霜哼了一声,冷冷道:“北伐屡败之由,在下今夜方知。” 郑韩二将闻言双双变色。韩寒怒喝道:“大胆反贼,安敢狂言!”凌钦霜道:“在下不逊。”蓦地纵起。韩寒叫道:“来人,拿了这厮!”话音方落,便见两道黑影自暗中闪出,阻住凌钦霜去路。这二人来得无声无息,犹如鬼魅,凌钦霜不觉微惊,定睛看时,见他二人一黑一白,一矮一瘦,便是那夜纠缠方白玉的“阴阳双刃”了。 他二人乃是蔡攸随护,那日阴差阳错,将方白玉当成了孟仙游,事后为蔡攸痛斥一顿。连日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今日适逢其会,正好戴罪立功。 阳刚道:“我是阳刚,他是阴柔。小子,你要谁服侍?”凌钦霜却不知他二人是谁,但见其身法,知非庸手,尚未答话,两道黑影乍分乍合,阴柔单钩软软洒来,阳刚则欺身抢进,劈头抓下。凌钦霜长剑陡出,当地荡开一钩,引身避开来爪,左掌反击阳刚面门。阳刚身子一矮,自他掌底滑过,三指如刺疾探,径取膻中。凌钦霜见他身法诡异,虽惊不乱,长剑顺势一带,扫他小臂,沉肘一磕,截他三指,内劲过处,连消带打,登将他迫退三步。那阴柔甫一出手,便被荡开,不觉面上无光,一抖长发,单钩直挂左臂。凌钦霜长剑反绞,叮的一声,又将之震退。 凌钦霜三招荡开二人,身形飘转,剑光喷薄,疾向蔡攸刺去。这一招乃是虚势,剑出未半,左爪后发先至,拿他心口。蔡攸正自含笑而观,怎料剑从天降,不由失声惊呼。褚劲风三人也不想凌钦霜竟能轻易破围,全然不及相救。 眼见便要得手,凌钦霜忽觉金风涌起,一道如雪寒光横空飞来,斜刺左手,不觉吃惊,左手回撤,右剑疾挑。那道寒光却若有灵性,倏然嗡嗡一转,绕过长剑,刺向凌钦霜。凌钦霜不及挡架,唯有侧向飘开,身未站定,那道寒光如盘偏转,来势更疾。他几个起纵,跃至梯口,那道寒光兀自如影随形,绕身盘旋,所向皆是要害,映得梯间惨亮。凌钦霜闪避固是不及,相夺更是难能,只得向前连跃,数跃之后,已及楼梯转角。正自骇然,猛听砰的一声,窗口掠入一人,银钩回环,直穿心口。凌钦霜侧身急躲,银钩已裂了衣衫,破了皮肉。 偷袭之人自是阴柔了,他自厅窗飞出,贴墙滑落,破窗偷袭,一气呵成,但见未中,娇叱一声,挺钩再出。凌钦霜被他一轮疾攻,堪堪逼入墙角,更无还手之力。 那道寒光忽而飘开,嗡嗡落入阳刚之手。凌钦霜瞥眼看时,却是一柄细长的精钢弯刀,状若曲尺,侧有锋刃,甚是古怪。阳刚手握中间钢圈,笑道:“此刀名唤‘归去来兮’,等闲断不出袖。你虽将死,亦足可傲!”话音未绝,已挥刀抢来。 一时之间,梯间三人闪转腾挪,斗得甚为激烈。凌钦霜俯仰为战,腹背受敌,极为吃力。 阳刚刀法既快且怪,出手无征无兆,看似左来,倏忽而右,分明劈头,实则戳足,更兼刀刃忽炽忽寒,虚光粼粼。凌钦霜心下暗凛,长剑遮拦,一面守得滴水不漏,一面留心观察变化。斗得十余合,他大抵摸透对方路数。原来所谓招之诡异,却缘刀之本身。这柄“归去来兮”刃分首尾,可伸可缩,可直可曲,非是固定不变的死物。一经运转,宛如长蛇之阵。右手如中军主帅,掌控全局,双刃似大军一字排开。守时首尾呼应,陷敌其间。攻时一刃刺砍,一刃飞转,伴以流光虚影,且二刃攻守易换由心,至为莫测。 凌钦霜看出此道,乃知此刀变幻,皆以阳刚右手为枢,当下深吸一口气,剑光陡盛,泼风一般,专一阳刚右手,不与他变化双刃之机。 阳刚见他识破自己命门,微微吃惊,但他浸淫此刃多年,略一滞涩,而复流转如故。任凌钦霜万古流空诸般变幻,亦自无功。而阴柔的武功纯以奇诡见长,银钩左一晃,右一荡,暗施偷袭。凌钦霜每每全神贯注,他便欺身而进,每每分心旁顾,他却早逃了开去。不过五六十招,袖口、衣襟、下摆、裤脚便为划出道道细痕,虽不致命,却感辣辣刺痛。 缠斗多时,阳刚忽地大喝一声:“阴阳转生!”左手猛地拍出,刚猛无俦。恰在此时,阴柔左掌一拂,陡然渗出一股阴寒之气。阴阳二气隔空相触,倏尔调和,继生绝大威力。 阴阳二气相生相克,各自参半。然他二人修练已久,彼此劲力了然于胸,配合默契,气息流转之际,回环往复,生生不息,已达八分相生,二分相克。一时之间,阳中蕴阴,劲力合流,直是铺天盖地。 第114章 雾罩城头(5) 阴阳二人相得益彰,愈斗气力愈长,凌钦霜既要应付阴阳双刃,又要抵御二气,但觉呼吸滞涩,极为艰难。长剑飘飞之际,左掌忽翻,内力疾吐,以阻二气交融。 世人所习真气,非阴既阳,鲜有阴阳相融的绝顶高手。慕容云卿却是武学奇才,当年遭逢奇变,阴阳二气同存体内,饱受龙战之苦。他苦修十数年,自悟阴阳相生之道,终将二气交融,分合自如,生生不息,莫可断绝。 而凌钦霜体内的“忧郁飞花”真气,便是慕容云卿毕生精血所成。但因授气仓促,阴阳混沌,分合莫能自如,亦非生生不息。饶是如此,凌钦霜所怀的“忧郁飞花”仍为天下真气之樊笼,出其右者寥寥。阴阳双刃纵然气息相通,也不如一人浑然相谐,是故二人真气与“忧郁飞花”一触,便如江河入海,登时无影无踪。 这内中的道理,凌钦霜却茫无所知,但觉掌势既扩,便增剑上威力。阴柔但觉绝技无功,连呼“有鬼”,掌力已然泄了。阳刚亦知二人掌力若难合流,便全无威力可言,心念一转,喝道:“双刃相合!”阴柔应声出钩。霎时之间,斗大的光圈洋洋洒洒,无远弗届,流光影散。 凌钦霜破了“阴阳转生”,不及窃喜,又为光圈罩住,倍受压制。然他受力愈大,心思愈专,防守功力自也愈强,任凭阴阳双刃攻势如潮,却始终难及他一尺之内。 凌钦霜却知身处险地,断然不堪久耗,此刻若要制胜,非得“万古流空”不可。心念甫动,蓦地踏上一步,一剑觑隙而出,正搭在“归去来兮”之上,一牵一送之间,剑意绵绵不尽,登将阳刚带得一个趔趄。凌钦霜一招得手,信心大增,纵身站在两层之间的栏干上,挺剑直刺阳刚左肩,阳刚举刀架时,又为长剑带偏三尺,咔嚓撞翻了栏杆。阴柔见状,忙自来救,凌钦霜忽挑忽带,忽粘忽引,只教阴柔全然拿捏不住单钩。 他堪堪斗了数百招,每出一剑,便对“万古流空”的领悟加深一层,此时渐占上风,越发随心所欲,长剑飘忽,星文霞彩,流离满楼。 当日萧成授剑,只传招式,未传心法。而后虽得婉晴所传,自身所悟,渐已登堂入室,毕竟纸上谈兵,绝少临敌经验。而今夜对阵“阴阳双刃”,对手武功非俗,百十招下来,先前不少百思不解之处,非但豁然贯通,更幻出诸多全新剑势。 斗到分际,凌钦霜长啸一声,一剑将来刀震飞。阳刚大惊失色,随手斜拍。凌钦霜剑锋轻转,迎上对方掌心。阳刚欲夺时,凌钦霜趁势踏上,一肘撞在他胸口。阳刚一声大叫,倒飞出去。阴柔单钩直入,凌钦霜剑花挽出,一搭一压,斜斜飙出,阴柔右肩早着,歪扭后退。 蔡攸四人始终立在厅口观战,见状无不动容。蔡攸忽地微微一笑,挥手道:“退下。”“阴阳双刃”哼哼叽叽,不忿退出楼去。 凌钦霜经此酣战,只觉大疲,内息颇有衰竭之兆,蓦见一队箭手抢入楼内,围成半弧,张弓满弦,指定自己,不觉心下一震,自知眼下万难突围,转头望向褚劲风。却听他缓缓道:“凌少侠,褚某邀你入城,乃受大人之命。大人招贤纳士,海纳百川,尤喜少年英雄,不知少侠意下如何?”凌钦霜闻言不觉愕然,尚未回过神来,蔡攸已悠悠道:“蔡京把持朝政,为祸天下,少侠弃暗投明,实乃大智大勇之举。褚劲风日前上书举贤,故今特一试,果不负所望。蔡老儿瞎了狗眼,当真贻笑天下。少侠如愿投入蔡某帐下,必可大展宏图。” 凌钦霜万没料到他们打的竟是这个注意,心内诸多疑惑豁然而解,不由冷哼一声。蔡攸也不说话,只静静凝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凌钦霜方缓缓道:“想我凌钦霜一文不名,何敢高攀?宣抚错爱,万不敢当。”他口气平和,却字字掷地有声,说罢全神蓄势,筹思退路。 蔡攸却微微一笑:“少侠请仔细思量,再回复不迟。”凌钦霜方要开口,褚劲风忽道:“凌老弟,海捕文书已发,普天之下,再无藏身之所。你如固执己见,性命难保固不必说,只怕你那婉……”说到此处,蔡攸轻咳一声,向他使个眼色,褚劲风登时会意,说道:“褚某对你颇为敬重,蔡大人造福苍生,爱民之心更是世间少有。你若听我良言相劝……” 凌钦霜听他满口胡言,不觉热血上涌,截口冷笑道:“舔痔吮痈之徒,安敢胡言?生死由命,今日纵然血溅城楼,又有何惧?” 褚劲风大怒,冷然道:“你当真心意已决?”凌钦霜深吸一口气,长剑一挥,道:“言尽于此,后会无期!”说得斩钉截铁,半分转圜余地。一时谯楼之中,人人变色,更无半点声息。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金鼓雷动,竟似山崩地裂一般。蔡攸面色陡变,挥手道:“箭手归位!”快步转回厅中。褚劲风三人亦自随入,转眼之间,梯间只余凌钦霜一人。 凌钦霜见弓箭手退出谯楼,不觉诧异,转头探窗望时,但见郊外火光烛天,天际一片血红,渐向城头蔓延而来,心下大吃一惊,暗道:“莫非明教义军攻城?” 出得楼来,但觉凉风拂面,甚畅心怀。他略一环顾,但见四下无人,纵身跃上谯楼之巅。 须臾但见郑泰韩寒相继出楼,大声呼喝,指挥布防。众军飞速集结,列阵城头。强弓搭上城垛,投石机塞满石块,滚木吊在半空。待得一切堪毕,呼啸越发动地,火光越发烧天。 韩寒高声喝道:“剿灭反贼,就在今夜,射杀一人,赏银十两!”众军士气一振,齐声发喊,回荡夜空,与远方叫声遥相呼应。 凌钦霜心道:“义军趁夜攻城,何故大张旗鼓,莫非当真胜券在握?”正自寻思,却听楼内有人道:“……反贼竟有如此声势!”却是蔡攸,声音微微颤抖。又听褚劲风道:“方白玉既陷苏州,反贼便知是计,又焉会龟缩不出?而今蛇已出洞,太湖屏障尽失,大人尽管在此,坐看大军破敌。”蔡攸笑道:“妙极妙极。”顿了顿,问道:“敖行云现在何处?”褚劲风道:“敖都统水师伏于太湖两岸,只等反贼精锐尽出,便趁虚而入。太湖一破,敖都统回马杀来,到时两面夹击,必将反贼聚歼城下!”蔡攸大笑,忽又沉吟道:“还没抓到方白玉与陆太虚么?”褚劲风道:“大人放心,二贼既阴潜城中,若知义军攻城,必然露面,到时瓮中捉鳖,岂非轻而易举?” 蔡攸哈哈大笑。 第115章 雾罩城头(6) 凌钦霜只听得悚然而惊:“原来方白玉尚未落入官府手中,可这连环之计端的歹毒。眼下义军已然入彀,却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不觉心跳转剧。 火光更近,咆哮更剧,大战一触即发。忽听蔡攸忽道:“那丫头有消息么?”褚劲风道:“有人在附近见过她,想来不日必有消息。”蔡攸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凌钦霜当此之时,也无暇理会此言之意,心道:“为今之计,唯有拿了蔡攸,或可挟制大军,免此一劫。” 略作沉吟,便缓缓拔出剑来。剑刃散着森森寒意,暗月一照,惨白惨白。转念之间,忽地忆起日前所见四野兵火余烬的惨状,心想:“我此刻若以蔡攸为质,苏州只怕难守。义军恨官军入骨,势必大肆杀戮。当年方腊起义,这里便惨遭涂炭,而今重建未久,岂能令百姓再陷战火?”一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可我便能袖手旁观,眼见义军腹背受敌、全军覆没么……”几个念头转罢,掌心已满是汗水,剑刃映着隐隐红光,颤抖不已。 正自沉吟,猛觉声息鼓偃,剑光转寒,抬头望时,满山遍野黑沉如墨,寂静如死,更无半点声息,一丝星火,不觉惊道:“莫不是幻觉?”揉揉眼睛再看时,果然如故,一时瞠目结舌。 众军士蓄势待发,乍见此状,相顾愕然。郑韩二将手扶垛口,也感目瞪口呆,但见众军生乱,急忙喝止。 天上乌云越厚,月光渐弱,俄而,四野迷迷蒙蒙飘来一阵浓雾,铺天盖地涌上城头,只片时,便将众军裹于白雾之中。众军各自惊心,纷纷叫嚷起来。郑韩二将一面约束军士,点起火把,一面命人飞禀蔡攸。蔡攸但听鼓号大作,喊声喧天,只吓得心胆俱裂,将军印交与褚劲风,忙不迭下城回府。 白雾愈重,密密层层,入眼茫茫一片,看不出五尺之外,不知究竟来了多少敌人。郑韩二将尚自惊疑,忽见褚劲风出得楼来,忙自上前行礼。褚劲风品级虽不及二将,却是蔡攸心腹,是以二将见之甚为恭敬。 褚劲风手托军印,大声道:“宣抚军印在此,今夜之战,由褚某全权指挥。”二将诺诺称是。 褚劲风大步来到垛间,略一沉吟,道:“这不是雾,是烟。”一掌挥出,眼前烟气倏散。他极目而望,约略可见数百步之外,一排黑压压的大车正向城边蠕动,云梯紧随其后,道:“反贼欲以烟雾为障,强行攻城。” 只一瞬工夫,眼前又为烟雾笼罩。但听四下里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奔走声密如冰雹,当即喝道:“传令下去,放箭!”郑泰应声而去。 转眼之间,但见城头箭如飞蝗,穿云破雾,却听城下惨号不断,撕心裂肺。 射了数轮,城下鼓声渐弱,嗷嗷惨呼天。众军无不振奋,韩寒喜道:“反贼不行了……”话音未落,但听“咻”的一声,一箭疾闪而来,登将身侧一名擎旗兵钉在墙上。大旗打了个旋儿,悠悠飘落城下。左近众军无不失色,气势一馁。韩寒一时哑口,勉强看去,白雾之中影影绰绰,竟似有千军万马压来。正自心惊,“咻”的一声,又是一箭射来。这箭贯穿一名弓箭手,其势不止,没入其后一人心窝。 “岂有此理!”韩寒骂了一句,号令箭手加紧矢射。但纵然箭如雨下,密不透风,仍有箭矢零星破雾而来。 射了近半个时辰,烟雾弥天盖地,竟全无消弱之象。然在守军箭雨之下,反贼也未能冲到城下。但听惨呼渐弱,鼓鸣反增,只震得地动城摇。韩寒不料反贼如此强悍,破口大骂。郑泰隐觉不妥,却又说不出什么名堂。 宋军早料到反贼必来攻城,故而城头滚木、擂石、灰瓶、金汁,应有尽有,准备甚周。但诸般器械只能及近,莫可袭远,眼下反贼尚未攻来,除了弓箭,余者尽皆无用。众军虽射得双手发软,兀自苦苦支撑。 褚劲风沉吟道:“敖都统为何还不行动?”命军士多举火把,又在城头升起数盏孔明灯,飘得高低不同,远近错落。城头灯火闪耀,如同白昼,却越发显得四野白雾凄迷,难以辨物。 韩寒性子甚燥,急于立功,叫道:“褚大人,贼军难近,韩某请命出城杀敌。”褚劲风断然道:“不可!”韩寒道:“难道便做缩头乌龟,真真闷杀人也!”褚劲风道:“你敢抗命么?”韩寒忙道:“小将不敢!” 褚劲风道:“烟雾迷漫,不知虚实,冒然出兵,便失了一着。城外野战,乃失地利,舍长取短,便又失了一着。”郑泰道:“褚大人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良策?”褚劲风道:“速调火箭手!” 凌钦霜伏于楼巅,渐定心神,见得这般情况,隐隐猜到义军只在擂鼓骚扰,并未发兵攻城。但闻惨叫不绝,却也心下不安,又想到其后埋伏大军,更觉忐忑。 只听奔走踏踏,一千火箭手飞奔上城,为首一人盔甲鲜明,却是杨天石。见他令旗一举,火箭噼啪,好似流星纷坠,划入烟雾之中。 惨号伴着战鼓,直透云霄,此起彼伏,久久不绝。郑泰心惊肉跳,颤声道:“反贼究竟来了多少?”韩寒哼道:“管他多少,既然要射,便射他个有来无回。我再去调兵。”翻身下城。 郑泰颇通兵法,忽沉吟道:“褚大人,事有蹊跷啊。”褚劲风微微颔首,道:“莫非……”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叫道:“云梯,云梯!”二人闻声上前,果见箭势稍弱处的五个垛口现出云梯,下望白气氤氲,杳不见底。 郑泰喝道:“好,给我狠狠地砸!”褚劲风扬手一拦,道:“且慢。”郑泰一怔之下,恍然有悟,赞道:“大人高见!”二人迟迟不见敖都统行动,都疑此乃声东击西之计。倘若如此,这云梯必是假象,不会有人攀上,城外反贼也必不多。 第116章 雾罩城头(7) 等得片时,却见雾中十几条大汉攀上城楼,刀光飞舞,砍翻数名箭手。宋军发一声喊,围将上去。早有军卒将缺口堵上,滚木撞翻云梯,矢石轮番向下倾落。褚郑二人互视一眼,亦喜亦忧。喜的是反贼果然强攻,非是声东击西,忧的是贼军势大,不易对付。 那十几名大汉骁勇已极,分进合击,阵势严谨,宋军几十倍于之,却被冲得大乱。褚劲风大怒,喝声“闪开!”九节金鞭一甩,勒住一汉脖颈,便丢将下去。一汉挥刀扫来,褚劲风鞭势屈曲如蛇,震脱来刀,将那汉凌空抡起,扫翻数人。杨天石亦夺过一刀,连劈连砍,血雨掠空,又是数颗脑袋飞下城楼。 他二人虎入羊群,秋风扫落叶一般,转眼之间,城上仅余两名大汉兀自负隅而斗。杨天石纵身上前,掌风起处,一名大汉登时脑浆迸裂。另一名大汉单刀狂劈乱砍,势若疯虎。杨天石左臂疾探,扣住他手腕,正要丢下城去,忽听褚劲风喝道:“留活的!”当即收手,将他制住。郑泰喝令火箭手继续矢射,与褚劲风近前。郑泰问道:“城外有多少人?”那汉浑身浴血,喝道:“要杀便杀!”几人喝问数句,那汉只是大骂。 郑泰知反贼俱是亡命之徒,既敢冒死攻城,自无所畏,但听鼓声疏一阵密一阵,心下大燥,叫道:“褚大人,小将引军杀出城去,定与反贼见个高下!”褚劲风沉吟不语。郑泰又道:“反贼借雾攻城,已无可疑。今久攻不克,气势大馁,实乃天赐良机。” 褚劲风亦觉言之有理,但他此刻乃是替蔡攸督战,号令三军,自知言出法随,责任重大。如若此计奏效,功劳自归蔡攸,可若大败而回,论罪却非己莫属。想到这里,心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蓦地拔出佩剑,斩了那汉,高声喝道:“三军听令,死守西门,如有擅出战者,格杀勿论!”他这番话以丹田之气送出,城上城下尽听得清清楚楚。郑泰见说,也无奈何。 咚咚咚,战鼓雷鸣,在城池上空冲决回荡,与城外鼓声交织如奏,震荡心魂。伴着一阵急促的梆子响,灰瓶、滚木、抛石、弩箭,如骤雨狂风,倾泻迷雾之中。 褚劲风往来督战,忽问道:“他们呢?”韩寒道:“章都统、高干办、吕虞侯和古虞侯一意镇守三门,以防反贼偷渡。” 褚劲风面色陡沉,他知章高二人乃枢密童贯一系,吕古二人的靠山却是太师蔡京。如今朝中数股势力并称雄长。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太尉高俅、少保蔡攸在朝尔虞我诈,其嫡系之间私下里也是明争暗斗。蔡京、童贯与蔡攸素来不睦,势同水火。此次蔡攸出征,他二人自要一意阻碍,便将心腹之人安插军中,消极敷衍,不让蔡攸立功。褚劲风虽然心知肚明,但大敌当前,也无暇顾及内斗,心道:“来日管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地!”问道:“三门外可有异动?”韩寒道:“暂无动静。” 城外鼓声渐而杂乱,杀声亦趋稀薄。褚劲风见状,喝令城头战鼓加疾。他心中虽尚存疑,但不见四城告急,也便渐渐放下心来。 凌钦霜只觉义军行为古怪,也似设了一个极大圈套,牵制守军。但究竟如何,却一如眼前之云山雾罩,难以洞明。他不敢妄动,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正犹疑间,忽听嗤的一声锐鸣,转头望时,却见远处一道彩烟划过夜空。须臾城内也升起一道彩烟,与之遥遥呼应。 凌钦霜心道:“当真是声东击西?”见褚劲风等将一心眼前,并未觉察,当即滑下谯楼,向彩烟起处奔去。 奔了一程,烟雾兀自未稀,蓦见远处隐隐透出红光,不由一惊:“失火了!”当即赶将过去。尚未走近,雾中灰影一闪,一掌直取面门。 凌钦霜猝不及防,危急间长剑连鞘随手一搭,已压住那人小臂。不料那人袖中暗藏兵刃,寒光乍闪,已至咽喉。凌钦霜借鞘传劲,那寒光堪堪及咽,却当地一声落地。那人处变不惊,小臂疾翻,弹指戳他“气海穴”。凌钦霜见此人暗中认穴如此精准,微微一震,回剑架住,五指斜拂,反扣他左腕。那人纵跃而起,右臂吐出,寒刺又闪。凌钦霜错步一转,长剑电甩而出,劲风过处,将那人逼退几步。二人于雾中兔起鹘落,拆了数招,虽未谋面,却均觉并不易与。凌钦霜不愿无故交兵,虚晃几招,便要抽身。但那人一支精短兵刃上下翻飞,专一打穴,又狠又准,一时唯有凝神招架。 凌钦霜一意脱身,万古流空运出,电走星飞,全凭神意对敌,不十招已占上风。见他一剑掠出,中宫直进,不意足下忽地一跌,似踩到什么东西,剑势陡衰。对手挺刃反攻,扳回劣势。凌钦霜移步闪避,垂眼瞥时,见脚下乃是一支判官笔,心头微动,脱口道:“方兄!”那人啊了一声,挥掌破开迷雾,道:“怎么是你?”正是方白玉。凌钦霜不知从何说起,却见他拾起判官笔,道:“此地不宜久留,快随我走。” 凌钦霜心怀疑惑,随之穿过静街,到得东水门时,烟雾已散。却见城下倒着百十来具尸体,看衣饰禁军厢兵皆有,不觉一惊。忽见一艘小舟自暗处驶出,桨橹飞转,及近河岸。摇橹之人正是陆太虚,道:“如何?”方白玉叹了口气。陆太虚道:“说不得,唯有再筹良策。” 凌钦霜不及诧异,已为方白玉拉上小舟。陆太虚撑蒿弄桨,飞至门前。水门开启窄窄一线,河上却漂着不少木屑木块,铁丝细网。小舟钻出水门,疾行数里,陆太虚呜呜吹起了海螺。再摇里许,前方海螺声起,但见芦苇丛中迎出数艘快船,一众赤膊大汉手持铁钳铁凿,都向方白玉行礼,喜悦之情益于言表。 第117章 太湖夜宴(1) 方白玉道:“西门战况如何?”一条汉子浑身白肉如练,剑眉斜飞,笑道:“禀圣公,姓敖的水军已为聚歼枫桥,缴获战船数百,刀枪不计!”此人姓张名徊,乃是明教法王,水性精熟,统领明教水军。 方白玉满怀心事,只嗯了一声。凌钦霜心道:“看来义军已大获全胜,却不知如何识破官军计谋。”但见大伙儿兴高采烈,一时却如何插得下口? 众人不敢于此多耽,喧哗一阵,便即返航。天亮之时,转回太湖。但见平湖之上,舟似蚁聚,每条船上皆有草人数个,门板数张,其上满插箭簇,浑如刺猬一般。岸上另有数十辆大车,数百人往来湖岸,络绎搬运草人门板上船。 凌钦霜正觉奇怪,已有人高声叫道:“圣公凯旋!”湖上顿时欢声雷动,人人振臂高呼,此起彼伏,激山荡水。 方白玉一挥手,众人叫喊渐歇,驾船围将过来。方白玉道:“众位兄弟,官军锐气虽挫,元气未伤,切不可掉以轻心,以图一举破城!”大伙儿大胜之余,不乏大肆庆贺之心,闻言心头颇有不悦。 方白玉看出众人心思,微微一笑,传出号令:“五大法王、各寨寨主齐赴中盘岛,开宴庆功。众头领率部回寨,劳军三日,听候论功领赏。大伙儿尽管喝得烂醉如泥。”众人复又欢声雷动,一时鼓乐齐鸣,旌旗飞扬,大小船只满载箭簇,渐散四方。 忽见一叶小舟迤逦而近,尹通一跃上船,跪下道:“属下告罪。”方白玉微微皱眉,却见尹通双手托着一物,道:“圣物失而复得,实是明尊护佑,圣公威德。”凌钦霜看时,那物却是昨日交还他的油布包,心道:“原来这是方兄之物。” 方白玉接了,道:“如何寻到的?”尹通起身,瞪了凌钦霜一眼,道:“圣公问他吧!”方白玉哦了一声,尹通道:“姓凌的,可是你亲手给我的?”凌钦霜道:“正是。”方白玉眉头紧锁,道:“尹通,当日你怎么说的?”尹通道:“圣公亲临太湖招抚,为表诚意,乃将圣物留在太湖。属下承蒙圣公看重,感恩戴德,自然妥善保存。不想那日一个姓宗的教头找上门来,声言要单枪匹马,挑了银龙门。属下与之放对,却为那厮所伤,圣物也被夺了去。” 凌钦霜听到此处,脑袋嗡的一声,那教头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尹通一捋钢髯,叫道:“凌钦霜,你识不识得那姓宗的,这玉玺可是他给你的?”见他不语,一拳猛击而来。方白玉一掌探出,以柔劲化开,道:“你既寻回圣物,我便既往不咎。内中隐情,本座自与他证实。”尹通叫道:“他将圣公骗入苏州,意图不轨,若非军师妙算,圣公岂不危殆?却如何替他说话?”方白玉脸色一沉,喝道:“住口!退下去。”尹通见圣公动怒,不敢再说,跳回小船,忿忿而去。 方白玉道:“凌兄弟,他不知那日是我赚你入城,方有此误会,实在过意不去。”说着深深一揖。凌钦霜只道无妨。须臾到得岛上,他将自己与宗望结义的始末大略说了。方白玉叹道:“既是你义兄,本座就此作罢。可他若要对我教不利,说不得,只好……”凌钦霜自知其意,默然不语。饭罢,方白玉渐有些魂不守舍,说话前后不搭。凌钦霜亦心有旁鹜,当便告辞。 回到厢房,脑海之中,翻来覆去只是宗望的影子:“宗大哥竟会是禁军教头,这委实意想不到。那日他匆匆而去,却为了什么?若是江湖之事,断不会那般吞吞吐吐,十九便是官府有所差遣,身不由己。可以大哥的性情,又怎会甘心做个教头?”转念又想:“大哥为何迭遭追杀,莫非得罪了权贵?可他单挑银龙门,夺这玉玺,却又为了什么?” 这般寻思不透,心下甚躁。到了黄昏,仆从进来道:“圣公请凌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官军。”凌钦霜不好推辞,便即随往。但见岛上张灯结彩,排了百十余席,各寨寨主猜拳轰饮,吆五喝六,大快朵颐。凌钦霜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才到一座大屋前。那仆从通报之后,便请凌钦霜入内。 只见厅里灯烛辉煌,摆着一大桌筵席,七人围桌而坐,方白玉端凝上首,甘思远、陆太虚二人分坐左右。下首除简清、张徊外,尚有二人未曾见过。一个是脸若刀削、曲发黄须的胡人,颈悬项链,腕带金镯,一身的珠光宝气。另一个却是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红颜白眉、笑态可掬。众人见他到来,纷纷站起,只简清兀自吞酒不辍,浑如不见。 方白玉满面堆欢,邀凌钦霜便入上席。凌钦霜忙道:“明教庆功之宴,在下忝临,已然有愧,又何德何能,敢坐上席?”方白玉一再盛请,凌钦霜推辞不就,在下首坐了。方白玉见状无奈,只教众人敬酒。凌钦霜受之有愧,忙称不敢。方白玉却说亏得他寒山寺临危出手,救了他一命,否则明教更无今日。凌钦霜谦逊几句。 忽听简清冷笑道:“小子,洒家敬你。”满满斟了一杯,左袖一挥,杯酒疾向凌钦霜射去,酒水丝毫未溅。方白玉喝道:“休得无礼!”简清道:“洒家酒既敬出,岂有收回之理?”说话间又斟一杯,信手挥洒而出。一时只听嗖嗖作响,他连斟十杯,连弹十次,酒杯前后相续,竟成一线,射向凌钦霜。 在座众人见圣公对凌钦霜推崇有加,心下大都不以为然,此时见简清露这一手,知是考教之意,都想看看凌钦霜有何惊人艺业,一时纷纷侧目望着他。 凌钦霜自知如若应对不善,自辱尚在其次,却无疑折了方白玉的面子,当下双手圈出,阴柔之劲猝发。那串酒杯为他掌风一引,但听纷然脆响,前后相碰,十道酒箭激射而起。凌钦霜左掌一翻一带,十杯倏尔圆转下坠,右手却抄起一只瓷碗,左右连移,接了四散酒水,口到碗干,赞道:“好酒!好酒!”话音未绝,酒杯如珠落玉盘,叮当落在身前。 简清面色微变,冷笑一声。众人见识颇高,不觉收了小觑之心,未及叫好,却见凌钦霜亦连斟十杯,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回敬简先生。”双掌一抖,十杯错落弹跃而起,一挥一送间,连珠射向简清。简清哈哈一笑:“来得好!”也不见他如何作势运气,随着他说话声,十只酒杯同时而坠,喀的一声嵌入桌板,裂痕丝丝密合,竟如生在桌上一般。 第118章 太湖夜宴(2) 却见十道酒箭蓦然激起,融而为一,缓缓向他口中倒灌而去。这一手较之凌钦霜却更难,非内功上乘者不可,且他手脚不动,于不经意中使出来,一时在座诸人无不变色。那胡人看得兴起,哈哈一笑:“妙极妙极,兄弟小本经营,无钱沽酒,就借狂兄的酒过过瘾吧。”他口音极纯,并无羌音,言罢撮唇一吸,那道酒箭蓦地分出一股,射入他口中。 众人掌声雷动,凌钦霜亦不由击节赞叹。 简清喝罢白眼一翻,道:“大黄胡子,一口百镯。”那胡人笑道:“狂兄落拓不羁,却要这身外之物做什么?”简清瞠目喝道:“不给?把酒吐回来!”那胡人忙将腕上金镯摘下,收入怀中,叫道:“狂兄明抢么,小弟近来生意惨淡,要钱没有,要命不给!”众人见他这一副小气之态,尽皆莞尔。简清亦是大笑,自斟自饮。 方白玉抚掌道:“本座今日大开眼界!”当下为凌钦霜一一引见众人。 明教圣公以下,分设左右军师、五大法王。甘陆二人一左一右,决策教中诸般事宜。甘思远胸怀韬略,不屑科考,只做得个私塾先生,潦倒半世,入得明教,才华方展。其深谋远虑,用计更是滴水不漏。陆太虚则以机变见长,以险取胜。简清原在京兆府厅中当个闲差,却因醉酒斗杀号称“雄霸京兆”的五个泼皮,犯了人命官司,自此行走江湖。他素好箫、剑、棋、酒,自号“四绝狂客”,后入明教,位列五法王之首。张徊出身太湖渔夫,号“玉面银龙”,水性精绝,一口分水峨眉刺小巧机敏,百变莫测。那胡人唤作阿萨布,乃波斯大贾,世于中原经商。明教本源波斯,是故历来不乏胡人入教,此人一身波斯武功,便是明教中人,其能究竟如何,亦耳闻者多,目睹者少。那胖子贺天成极擅用毒,平日却总一脸笑意,故号“笑脸毒煞”。至于第五法王,便是尹通,其无惊人武功,却精通古董,更因是太湖地主,方居此位。 酒过三巡,众人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纵谈大破官军之事。 那夜,方白玉抱着妹妹逃离寻芳楼,辗转与陆太虚会合。其时苏州已然戒严,三人只得在一处偏僻家户暂避。陆太虚飞鸽传书,将圣公受困的消息通报总舵。无独有偶,褚劲风等人一面大肆封城搜捕,一面也将此讯散布出去,意欲引蛇出洞。 明教得知后,登时大乱,群情激愤,纷纷请缨直捣苏州。其时军中以左军师甘思远为尊,他自明官府用心,当下竭力稳住大局,探明局势,便筹出一条妙计。当众道出后,只听得群雄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几日后,一切就绪,义军于黄昏倾巢而出,佯作直捣苏州之势。然兵至枫桥镇,却将百姓遣散,在镇上遍布铁蒺藜,设了埋伏。伏于太湖的水军都统制敖行云见明教出动,当即率水军趁虚而入,攻破太湖,随即分兵杀出,欲抄后路。 敖行云欲立头功,一路风驰电掣,怎料到反贼设伏枫桥,更无所察,一股脑踏入铁蒺藜阵中,大军登时乱成一团。便在此时,只听一声炮响,四下箭如飞蝗。水军本不擅野战,此时被困蒺藜阵,骇惶之余,哪里还有斗志,死伤惨重,溃不成军。敖行云率残部拼死突围而出,沿山路败逃。义军包抄进击,反复掩杀,不半个时辰,残军便全军覆没。敖行云亦于乱军中流矢阵亡。 肃清战场后,义军马不停蹄,兵分两路,一路夺回太湖,一路直取苏州。 攻城人马不足两万,若要抢攻,不啻以卵击石,甘思远情知如此,但为营救圣公,便定下了“草车借箭”之计。 入夜时分,义军兵临城下,首先大张旗鼓,作强攻之势,而后偃旗息鼓,暗中却散出由贺天成赶制的“烟霰雷”,造云吐雾。大军借浓烟之护,将百辆大车推到阵前,一字排开。车上或堆草人,或立门板,以作借箭之用。大军随于车后,擂鼓呐喊。 甘思远料定蔡攸见状必然胆寒,乃会命心腹督战,而督战之人顾及自身前程,定不敢行险出击。事态一如所料,城头乱箭而射,多中草人门板,便有散落,也为众军冒雨拾回。那惨叫之声,自为迷惑之用。甘思远行事谨慎,滴水不漏,只怕时候久了,守军察觉有异,便再生三着,以策万全。其一,喊声忽密忽疏,鼓声忽强忽弱,以疑守军之心;其二,箭手零星射箭,以坚强攻之态;其三,以虚化实,命百名死士冒矢架梯强攻。如此三管齐下,终于以假乱真,令守军深信不疑。 方陆二人事先得知计划,见得城中守军源源向西城增援,便开始行动。方白玉放起彩弹,陆太虚直冲东门,杀死留守宋军。与此同时,南城外的大队水军阴凫而至,凿毁水下圆木栅栏,剪碎铁丝渔网,撬开水门,接引圣公出城。因栅栏渔网之上均有铁钉铜铃,但凡水下偷城,势必铃声大作,引得守军察觉。草车借箭之举,亦有调虎离山之用。甘思远自知偷城夺城虽易,守城却难,故而战前下了死命,但救圣公脱险,立时撤回太湖。 此战一切顺利,待得救出圣公,天明雾散,粗略一算,竟借箭四五万支。 凌钦霜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叹道:“甘军师当真不愧‘滴水不漏’之名。”甘思远摇扇笑道:“谬赞了,全赖贺老弟烟霰之威,众兄弟拼杀之勇,老朽又有何功?”贺天成笑道:“贺某雕虫小计,岂足一哂?甘老运筹帷握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方为首功。”众头领皆称是。简清道:“洒家性直,素不屑阴谋诡计,不过今日却是服了,甘老,敬你。”他素性狂妄,能出此谦逊之辞,已是不易。甘思远举杯遥对,忽见方白玉神色游移,笑道:“借箭尚在其次,圣公得以脱险,全仗明尊圣火护佑。” 第119章 太湖夜宴(3) 正谈笑间,门外突地跌跌撞撞冲进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大事不好。”众头领识得这人是总舵巡湖首领,皆是一愣。 陆太虚沉声道:“何故惊慌?”那汉喘道:“方才一舟驶入水寨,来者说道:‘江淮荆浙宣抚使麾下杨天石前来下书,反贼……反贼速来接见。’”“岂有此理!”简清拍案怒道,“竟让这厮进了水寨?”那汉嗫嚅道:“众兄弟大多喝得烂醉,故而……” 方白玉不动声色,道:“人在何处?”那汉道:“他将书信射入寨门便去了。”方白玉道:“书信何在?”那汉呈上书信,道:“那人还说……” 陆太虚哼道:“说什么?”那汉颤声道:“他说圣公看罢,备、备好八口棺材。”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方白玉却镇定如故,似乎早有预料,缓缓道:“传令下去,众寨主各回本寨,严加戒备。”那汉出去传令,岛上骚动一阵而寂,显见得各寨主已离岛而去。 方白玉拆了书信,看罢半晌无语,只缓缓吐了口气,面上肌肉一阵抽动。 甘思远拿起书信,读道:“江淮荆浙宣抚使蔡攸书奉明教圣公方白玉暨诸英豪尊前:贵教英豪风采,本官神往久矣。昨夜城西大战,更慰平生。然雾罩城头,来去匆匆,本官拍马不及,未尝得仰诸侠奔驰之状,深以为憾也。今宵太湖之上,素月生辉,莲叶飘香,实胜景也。特备席宴,谨邀大驾。左右军师、五大护法如有雅兴,亦可共来促膝赏月,杯酒论欢,共谋一醉。圣公但至,即令贤妹归报平安,可乎?” 信中语气谦逊,众首领颇感奇怪,均想:“蔡攸亲临太湖,岂非羊入虎口,却弄什么玄虚?”待听得最后一句,不约而同啊了一声。贺天成腾地站起,颤声道:“圣公,白雪他……” 方白玉叹了口气,道:“小妹那日不慎再陷囹圄,昨夜本座探遍府牢,却觅而不见。”贺天成身子震动,颓然坐下。陆太虚跪地道:“都是属下一时疏忽,铸此大错,甘愿领罪。”方白玉默然不语。甘思远道:“现下非论罪之时,圣公意下如何?”方白玉道:“骨肉之亲,岂能不救?”阿萨布道:“蔡攸那厮显是以圣母为质,引圣公入彀,圣公万不可再度涉险。”简清跳起叫道:“大黄胡子放什么屁!蔡攸既约太湖,怎是圣公涉险?洒家这便将那厮狗头取来!”贺天成张徊双双叫好,道:“属下这便整顿兵马,杀他个屁滚尿流!”简清吞了一大口酒,转身便出。陆太虚忙拦道:“大伙儿尽皆大醉,如何能战?蔡攸既然敢来,自是有恃无恐,征讨大军必已开到。何况对方既言只得八人赴会,若然轻举妄动,圣母必定危殆。”简清白眼一翻,怪道:“什么八人赴会?”陆太虚叹道:“信上只道圣公你我八人,杨天石又言八口棺材,你道何意?”简清冷笑道:“那厮什么东西,猖狂至斯!洒家偏要单刀赴会!闪开!”陆太虚道:“信上有言,圣公亲往,圣母方还。意气用事,又有何益?”贺天成忽地上前,道:“你有何高见?”陆太虚道:“从长计议。”简清哈哈大笑。贺天成脸涨通红,怒喝道:“从长计议,计议个屁!”喝骂间大肚起伏不定,显已怒极。他素来嘻哈度日,便算当年清溪兵败,濒临丧命,亦笑意不敛,又何曾有过这般激动之态?众人一时无不惊异。见他反身喝道:“圣公,属下讨令出兵!”方白玉眉头紧皱,默然不语。 这时间,但听脚步声疾,一汉抢进屋来,道:“禀圣公,湖心只停了一艘海鳅大船,四下却未见官军。” 方白玉哦了一声,道:“打探无误?”那汉道:“确然无误,各寨已蓄势待发,只等圣公下令。”方白玉道:“传令下去,谨守各寨,擅动者教规严惩!” 贺天成惊道:“圣公……”方白玉挥手道:“稍安毋躁!”转向甘思远道:“蔡攸孤船深入,甘老以为如何?”甘思远捋须道:“不是蔡攸。”方白玉道:“何出此言?”甘思远道:“既无临城督战之胆,岂有孤船深入之略?依老朽愚见,圣母也必不在船上。”陆太虚道:“鸿门之宴,岂有霸上召开之理?内中必然有诈。”贺天成不耐道:“只说些废话,到底怎样?”方白玉忽地起身,沉声道:“本座独往。” 众首领闻言皆惊道:“这如何使得?”凌钦霜也自相劝。 方白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蔡攸之计,无非一网成擒而已。白雪是我妹妹,我无能照拂,令她屡屡受苦,已对她不起。如今更陷敌手,叫我如何不愧?战书既下,我若退缩,岂非折了锐气,让蔡攸小觑我明教?但这是私事,诸位却无须犯险。”众首领均道:“圣公说哪里话来?去便同去!”贺天成叫道:“他要擒咱们,咱们何尝不能拿他!”陆太虚道:“在座正好八人,文武兼备,纵是龙潭虎穴又有何惧哉?”方白玉见群情激愤,便道:“好!却不知凌兄弟意下如何?”凌钦霜毅然道:“若有差遣,定然遵命。只是尹法王……”方白玉道:“尹通镇守大寨,以防官军偷袭。”简清哼道:“偏多七个碍手碍脚,忒不痛快!” 商议既定,八人分头准备,陆太虚、阿萨布通传旱寨,张徊、贺天成约令水寨。简清虽是五法王之首,却无拘无束,素不理会教中琐事,此时亦意态悠然,懒懒靠在一块大石上喝酒。方白玉、甘思远、凌钦霜三人则伫岸远望。 方白玉叹道:“凌兄弟,又将你卷了进来,实是抱歉万分。”凌钦霜一笑不语。忽听简清道:“姓凌的,你是褚劲风的至交?”凌钦霜一怔,道:“不过几面之缘,至交云云,无稽之谈罢了。”简清嘿然道:“那他请你进城干么,可是里应外合?”凌钦霜一呆,方白玉已喝道:“简清,说话当心!”简清仰天灌酒,冷笑不语。 第120章 太湖夜宴(4) 将近子时,八雄登船。尹通前来送行,见他取出响箭,嗤嗤数声,射入夜空。蓦地湖上鼓角震天,海螺呜咽,雄浑之中更增几丝悲壮。方白玉微微一笑,率先登船,七雄鱼贯而上。湖船缓缓便向湖心驶去。 月色澄明,轻雾蒙蒙,五湖一片凄清。八雄除简清兀自吞酒不辍,个个神情凝重。俄而遥见湖心灯火辉煌,一艘大船影影绰绰,朦胧可见。再划近时,却飘来一缕丝竹箫管之声,曲甚欢悦。 阿萨布道:“这厮恁地有恃无恐?”简清冷笑道:“欲盖弥彰,怕他做甚。”话音方落,一阵尖细如针的笑声便钻入众人耳中:“简法王此言差矣,得聆贵教鼓螺之声,无以为报,惟以丝竹和之,以迎贵客。” 二船相去尚有二十丈开外,简清随口一言,对方却能听到,而其音悠长尖锐,在湖面上凝而不散,荡而不绝,显见内功修为极高。简清面色微变,吐气开声,一声清啸,激越雄浑,压过对方话语:“靡靡亡国之音,岂可与吾辈浩然之气同日而语,休污了洒家之耳!”啸声未止,那尖细之音再度刺入众人耳中:“法王所言极是。”话语方落,丝竹便歇。那人随即又道,“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他语声甚轻,却透过啸声,八雄只听得清清楚楚。简清啸声骤止,冷笑不语。尚未谋面,双方便针锋相对,较上了内力。简清虽然言语逼人,霸气外露,却为对方含而不露,绵里藏针的内劲消于无形,相比之下,简清显已逊了一筹。凌钦霜听那声音但觉耳熟,心下一凛。 待得及近,见那海鳅大船长二十丈,帆如白羽,旗飘绣金,两侧水车各十二部,百卒齐踏,端的庞大恢宏。火光之下,但见一名道士悄立船首,峨冠飘带,白袍迎风,面色略显苍白,却一脸笑意。方白玉见对方自若之态,心下暗惊。 两船接舷,那道士拱手笑道:“贫道奉宣抚大人之命,恭迎诸位。”方白玉虽然奇怪,却不相询,略一回礼,当先上船。凌钦霜闻言恍然有悟,心道:“原来是他。”此人正是那夜枫桥击杀水匪,自称“太上天尊道法仙君”的道人,想到当时情形,不由暗自戒备。 简清叫道:“兀那牛鼻子,你是什么人?”那道士道:“贫道宣抚大人坐下龙归便是。阁下是……” 简清道:“洒家不是别人,江湖人称“四绝狂客”的简清便是。那四绝,箫剑棋酒,样样精通。老爷原在京兆府前当差,因一剑杀了‘雄霸京兆’的五个高手,便入得江湖。” 龙归笑道:“不是五个泼皮破落户么?” 简清呸了一声,暗想适才拼斗内功落败,但见对方独立甲板,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便有心一挫此人威风,便待大伙均已上船,方自大步悠然而上。经过龙归身畔,猛地挺肩撞去,自忖只消此一撞,还不将他摔下船去?虽未必淹死了他,却也大大削了蔡攸的面子,以出胸中一口恶气。 方白玉见状叫道:“不可!”他自知简清内功深厚,若将此人撞死,蔡攸一怒之下,必会对妹妹不利,偏生他已入船舱,不及阻止。 但听得波的一声响,简清肩头已撞上了龙归。蓦地里一条人影飞起,却是简清。他翻了半个筋斗,向后便跌,忽觉足底踏空,左足急急反勾,便搭上了船舷。身则借势飘空,双臂箕张,状若苍鹰,随风摇荡不已。龙归稳立如故,脸上腾起一股青气,一闪即没,微笑道:“简法王当心。” 方白玉等素知简清武功,见状无不骇异,心想这道人的功夫实是深不可测,也不知船上却来了多少高手。简清落地,亦是惊怒莫名,自己这一撞虽未出全力,却也非同小可,岂料对方非但不动声色将自己震飞,更连他内功是何路数也未看出,这乃是生平从所未遇之事。虽然落地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但焉知对方不是手下留情?他素狂傲,不意转眼之间竟两度败于此人,却又怎咽得下这口气?但见方白玉连使眼色,唯有悻悻而入。 八雄却又怎知,此刻龙归胸口亦气闷之极。他使尽了力气,才将那句“简法王当心”说得平平稳稳,未泄出痛楚之情。适才他料敌机先,运足十分气力,硬接了简清一撞。简清后跃卸力,却是正道,他强作无事,面上固占了上风,内里却是吃了暗亏,此时不得不暗运真气,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滞气。然此举却令明教诸人对他忌惮不已,一失一得,大可相互抵消了。 船舱宽敞,画壁雕栏,精雅非常。桌上酒菜甚丰,左首坐三名武官,右首坐三名文官,上首虚席,当是蔡攸之位,下首业已列好八位。龙归笑道:“明教群雄大驾光临,‘锁龙号’蓬荜生辉,贫道亦不胜之喜,诸位酒水自便。”方白玉也不多言,径自坐了,余人亦一一按序就座。方白玉眼光从那六名官员面上扫过,见六人面色木然,杨天石、风吹血尽在其列,不由冷哼一声。 龙归坐到上席,举杯笑了一声:“今夜得睹尊颜,实慰生平之愿。贫道不会饮酒,特此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八雄闻言均是一震。龙归似看破众人心思,微微一笑:“宣抚大人贵体欠安,不便风浪颠簸,是以特命贫道及诸位高官陪宴。”说话之间,兵丁早为众人斟了酒。 八雄虽早有所料,但听他亲口直承,心中仍均是一凉。龙归也不多说,便自一一引见道:“这位是章都统、高干办、吕虞侯和古虞侯。至于风杨二位,诸位都是见过的了,大伙儿多亲近亲近。” 方白玉如有不闻,只道:“如此说来,舍妹便不在此了。”龙归悠然道:“令妹安然无恙,圣公尽管放心。”简清眼中精光暴起,大袖一拂,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做东?”龙归笑道:“简法王不必动怒,请柬上写得明白,‘促膝赏月,杯酒论欢,共图一醉。’若得着恼,岂非大煞风景?” 简清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跟你却谈个鸟?”还要再说,却为方白玉挥手止住。 龙归见众人无举杯之意,便道:“在座或是朝廷重臣,或是江湖豪侠,素是仇敌,本无奈何。但今夜既有缘得聚,且看在贫道的薄面,以往但有过节,也暂揭过。贫道以茶代酒,先干为敬。”端起茶杯,一口饮尽。 第121章 太湖夜宴(5) 杨天石举杯便向方白玉道:“几日不见,方兄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方白玉恨之入骨,此刻却发作不得,冷哼一声,举杯遥对,道:“彼此彼此。” 方要饮下,龙归笑道:“圣公不怕有毒么?” 方白玉道:“在‘笑脸毒煞’面前用毒,何异于班门弄斧?”说着一饮而尽。 龙归抚掌道:“好胆识!” 风吹血亦举杯道:“圣公那夜反间计使得漂亮,不知姓尤的近况如何,风某想念得紧?” 方白玉淡淡道:“那等视钱如命之人,本座岂会放在眼里?你若想他,自赴黄泉找他便是。” 风吹血干笑一声,一饮而尽。 余人见状,便举杯同饮,唯有简清滴酒未沾,只是斜眼冷笑。 双方势同水火,便是客套几句,亦笑里藏刀,不多时俱又沉默不语。 龙归却始终一脸笑意,慢条斯理,或劝酒劝菜,或吟风赏月,或大赞群豪了得,更绝口不提方白雪之事。八雄琢磨不透其用意,唯有静观其变。 酒过三巡,方白玉按捺不住,沉声道:“承蒙厚待,敝教上下无不感激。本座尚有一言相询。” 龙归道:“圣公何必见外?但有垂询,自当竭诚奉告。” 方白玉方要开口,贺天成已接口喝道:“牛鼻子,你究竟怎样才肯放人,痛痛快快划下道儿来吧!” 龙归微微一笑,道:“贺先生这般大动肝火,岂不有负‘笑面毒煞’之名?” 贺天成脸色铁青,冷哼一声。却听龙归续道:“贫道对诸位敬若神明,焉敢要挟?况贵教大军遍布五湖,岂是儿戏?贺先生之言,非但抬举了贫道,也小觑了贵教英雄。” 贺天成被他一通抢白,脸涨通红。 陆太虚忽地起身道:“圣公军务繁忙,无暇在此搬弄口舌。你既不说,我等就此告辞!” 龙归闻言一笑:“陆军师此言由衷?圣公心下舍得?” 方白玉自知陆太虚以退为进,逼他开口,便道:“舍得与否,也与你无干!”也自行站起身来。 龙归神色一正,缓缓道:“既然如此,贫道便开门见山便是。贫道此来,确有一份私心,愿与诸位打一个赌。” 方白玉哼了一声,道:“打什么赌?” 龙归脸上腾起一腔傲然之气,一字一句道:“就赌在座明教群豪之中,无论文武,无人胜过贫道!” 八雄闻言,皆是一愣,一时不置可否。明教左右军师、五大法王各有所长,便以简清之性,也不敢出此狂言。六官亦皆难以置信,齐齐望着龙归。 却听简清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洒家不依又如何?”此言却非无理取闹,乃是着意打乱龙归的计划。 龙归却不理他,望定方白玉,淡然道:“明教名满天下,贫道无名小卒,既敢身入太湖,已不抱生还之望。诸位若要倚多为胜,贫道纵然不敌,也断不敢有辱朝廷!”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连消带打,又隐含一股狂傲之气,再看他气度从容,侃侃而谈,纵以方白玉之沉稳,甘思远之缜密,陆太虚之机变,一时之间也不禁为他言语所摄,明知其定此赌约必有阴谋,却无论如何猜想不透。 方白玉目光投向甘思远。甘思远寻思对方一意相赌,恐难推委,但此赌面上来看,明教似乎占了莫大便宜,若能兵不血刃,屈人之兵,乃为上上之策。但既不明对方后招,唯有随机应变,略作沉吟,便即颔首。 方白玉心中一横,道:“好,赌什么?” 龙归道:“贫道但输一局,六官自尽一人。当然,贵教若输一局,也需自尽一人!” 八雄闻言错愕,六官更是一片哗然,纷纷拍案而起,喝骂道:“臭牛鼻子,尔敢……”话音未落,龙归微微一笑,漫不经意间,十指弹出六缕银丝,淡如轻烟,柔如拂柳,分射六官。 六官猝不及防,随手去抓,但那银丝却随龙归掌势,忽左忽右,簌簌连颤。 方白玉等一惊之下,又见万缕柔丝自龙归指缝之间射出,顷刻已缠住了六官的双手。龙归信手又再分出六缕银丝,倏忽绷直,嗤嗤有声,如箭直刺六官心口。六官避无可避,膻中被封,登时瘫在椅上。 龙归信手收了万缕柔丝,饮罢一口茶,悠然道:“六位高官既不忍自戕,到时便由贫道代劳吧。” 龙归瞬息制住六官,八雄不禁面面相觑,均想这牛鼻子果有异能,此赌恐非易与,但他制住六官,虽乃自断臂膀,却更是破釜沉舟。可若说他当真便能以一敌八,八雄之中,却是谁也不信。 方白玉道:“道长果然好手段,不知规矩如何?” 龙归沉吟道:“贵教八雄,我方却只七人。依贫道之见,圣公便不必出手了。七局四胜,贵方轮番上阵,文采武功,任君出题。若是贵教获胜,令妹自当归还,倘若贫道侥幸,不敬得很,圣公便跟贫道到苏州走一趟吧。” 方白玉一凛,这道士竟是欲以一己之力灭了明教。此赌看似胜算极大,但若万一输了,非但搭上在座多位兄弟的性命,明教基业也必付之东流。看他意态轻松,言语咄咄,难道当真有十足把握胜得此赌? 正忖度间,陆太虚忽道:“文采武功,任敝教所选,可是不错?” 龙归道:“正是。” 陆太虚道:“好,便由陆某先领教道长高招。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不知道长棋艺如何,可愿手谈一局?” 他知这道人武功了得,便决定转攻文道,简清擅箫剑棋酒,贺天成专毒,阿萨布嗜赌,张徊水下功夫了得,甘思远胸怀韬略,陆太虚的围棋更是独步江南。龙归武功虽强,文道也未必能过在座诸人,只需先胜四局,便可兵不血刃。否则当真车轮大战,纵胜了此人,己方也必有损伤。 余人闻言已明其意,纷纷抚掌称是。方白玉神色黯然,缓缓点头。 龙归微微一笑,拍拍手掌,几名兵丁应声而入,撤了酒菜,摆上棋盘。 陆太虚心中一凛:“果然早有预谋,莫非这道士竟有惊人棋力?”环顾之下,明教众人也面露惊诧之色。 却听龙归道:“听闻简法王号称‘四绝狂客’,箫、剑、棋、酒,只是此棋却是象棋,不知可有雅兴与贫道切磋切磋?” 简清白眼一翻,道:“你懂象棋?” 龙归笑道:“本朝太祖落魄时,曾游华山,乃与希夷老人对棋赌战。太祖负,即位遂免华山黎庶之征摇,以示不食前言。家师乃希夷老人传人,贫道自然略习一二。” 第122章 太湖夜宴(6) 简清本觉陆太虚之计未免过分,但听龙归这般说,不禁豪然笑道:“道长既得陈抟真传,洒家少时必定奉陪!” 甘思远听龙归出言邀战,显然有恃无恐,象棋必定高明,见得简清迎战,心下一时惴惴。 却听龙归道:“何须少时,贫道一面与陆军师对弈,一面与简法王切磋。”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 简清冷笑道:“好啊,不想世间竟有比洒家更狂之人。取棋盘来!” 龙归道:“不必了,盲棋相较如何?” 简清哈哈笑道:“痛快痛快!理当浮一大白!”自斟自饮,连饮三杯,道:“何人执先?” 龙归对饮三杯,道:“贫道以一敌二,纵然自负,亦不敢逞能让先,猜枚如何?” 简清笑道:“猜个鸟!你执先罢了!陆兄,你也让他执先!” 象棋之中,执先优势极大,纵然棋逊一着,亦可凭先手逼得均势。围棋虽不似象棋那般优势明显,但此刻却是赌命。 陆太虚见说,略作沉吟,方道:“好,道长请先。”忽又问道:“若和怎样?” 简清接口道:“和棋洒家当场自尽!” 陆太虚不知对方虚实,岂敢如此应承?尚未开口,却听龙归淡淡道:“这倒不必,若和,双方同赴黄泉,岂不美哉?” 陆太虚一震,道:“好。陆某领教。” 龙归一笑,拈起一枚白子,砸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之上,悠悠道:“贫道生平,逢敌不易,望二位莫输太快。”子落之时,咔嚓一声,竟连着棋盘嵌入木桌,口中笑道:“炮八平五。” 简清笑道:“马二进三。” 陆太虚道:“子落天元,道长忒也自负了。可落子也要显功夫么?”执黑轻轻落子,不去无端消耗气力。 龙归笑道:“马八进七。”随手应了一子,陷桌如故。 简清见陆太虚随手应子,笑道:“若有象棋,洒家亦要如此。马八进七。” 一时间,龙陆围棋,龙简象棋,赌局就此开战。 初时龙陆两人下得甚快。陆太虚谨小慎微,只怕对方暗藏冷着,待到十七八子后,每一着便自针锋相对,角斗甚剧。龙归一面砸子陷桌,独战二人,一心三用,弈得渐渐慢了。 象棋这厢,当头炮对屏风马。简清起初颇为专注,全无半分狂态。但走了数步,却觉对手中规中矩,见招拆招,先手优势荡然无存,不免起了小觑之心,一面轻松应付,一面自顾喝酒,二十着下来,已连尽二十五壶,却兀自连连叫道:“上酒!上酒!” 方白玉等不懂象棋,见简清气定神闲,心下大慰,大半心思都在围棋上。甘思远却通棋道,向兵丁要来一副象棋,将双方棋步摆在枰上,凝思观瞧。 见简清出手大开大阖,招招抢攻,不与对方反击之力;而龙归布局堂堂正正,虽取守势,招法却丝毫不乱。甘思远不由轻声道:“不可轻敌。” 简清如有不闻,兀自痛饮,渐有醉态。 棋至中盘,围棋局势渐趋明朗,陆太虚不似简清那般托大,全神贯注,已然夺回先手之势。龙归却一心三用,凝神沉思,不复骄狂之态。沉吟良久,吐出一口气,终于轻轻落了一子,再不发力。 这一子虽填死左角六枚白棋,却豁然柳暗花明。少了白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似先前那般进退维谷。 这一着“倒脱靴”,陆太虚大出所料,对方自杀取势,自己精心布局尽毁,不禁赞道:“好!不拘得失胜败,道长境界高明,已然入道了。” 龙归微笑道:“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方外之人,无国无家、无欲无情、无亲无私,自也无胜无负。” 简清忽地笑道:“洒家自诩‘四绝狂客’,道长便称‘八无居士’如何?” 龙归笑道:“正有此意。” 陆太虚猛一拍桌,对方围死的六子白棋突突跳脱枰外,余子却丝毫未动。他沉吟许久,方又落一子。 龙归不再砸桌,思绪便来得极快,跟着便下。两人一快一慢,又下了二十余子。一时妙着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至心腹之地。 陆太虚越下越惊,龙归棋路不依常规,不仿奕理,算计精准,虚实莫测,死中觅活的险招更是层出不穷。当此以输赢论生死之时,这道人却能如此镇静,屡施妙手,数次将自己苦心而建的些微优势毁掉。难道胜负生死,当真不萦其心?六官性命,当真便如草芥? 陆太虚心系赌约,一时只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时又想以二敌一,本该摧枯拉朽,一举破敌才是。弈棋最重平心静气,若一味执着胜负,便多有滞涩。他六岁习棋,十二岁略有小成,弱冠之年便杀得江南道上无人能敌。近年虽有生疏,也自胜龙归一筹,但他始终心下难静,渐处下风。 不知不觉间,对弈已个把时辰。象棋杀得极为惨烈,堪堪已至残局。简清尚余七子,老帅列四路宫顶,双相居一三路,单仕、单车沉底,车隐于老帅伞翼之下,此外另有一马骑河,边兵未动。龙归却仅余二子,单车五路巡河,与老将连成一线。简清子力虽然占优,但龙归平车一步便可催杀,已是图穷匕见之境。 甘思远注目棋秤,眉头紧锁。依他看来,黑方已然胜定,红方再无回旋余地。他素知简清棋力高超,今日却因轻敌之故,为对手连兑数子。他却一心求胜,见对方渐将要冲抢占,不由紧张起来。待要反击之时,却因酒劲上头,接连失误。龙归面上狂妄,出招却自始而终沉稳老辣,既不冒进,亦不乱神,一来二去,终酿此境。 甘思远心念电转,连想对策:“边兵远水难解近渴,眼下虽可凭一马暂阻单车绝杀之势,但无异困兽犹斗,连续叫将亦是不可……” 诸雄亦已察觉,目不转睛盯着棋秤,一时之间,满厅寂静如死,唯听怦怦心跳之声。 围棋那厢,双方业已各下百余子,杀得难分难解。数条黑白大龙交错纠结,龙盘虎踞。此时龙归忽施鬼手,将黑棋突入中腹的一块孤棋从中挖断。陆太虚登陷困境,眼见敌人棋筋逃脱,自己两块黑棋俱陷重围,棋势岌岌可危。须臾之间,见他额头汗粒如豆,一滴滴落在棋枰之上。诸人揪心不已,更不敢让他得知简清窘境,生怕他心神激荡之下,再负一局。 龙归盘算胜局已定,心下已宽,又见简清迟迟不言,便道:“简法王困兽之斗,又有何益?” 简清沉默良久,怅然一叹:“此局委实难胜……” 诸人面色陡变,却听他又道:“不过道长欲胜欲和?” 龙归一怔,傲然笑道:“你若有回天之术,贫道自当认和。” 第123章 太湖夜宴(7) “如君所愿,”简清笑道:“马二退四!” 龙归嘴角一撇,笑道:“徒劳而已。车五进一。”仍是一步定乾坤。 “车六平五。”简清神色不变,缓缓开口。 龙归更不迟疑,脱口便道:“车五进四,吃车!” “虎已入笼……”简清双眼暴闪,脸上终露笑容,连饮三杯,朗声道:“马四退五!铁笼囚虎!” 龙归欲待冷笑,可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目露不信之色。甘思远喜极而呼:“好一招‘铁笼囚虎’的妙手!” 原来此时红马退居中相位,看似无关紧要,却将黑车困死底线,再也动弹不得。无论平四吃仕,抑或平六叫将,都会为红马所吃,若然退二吃马,亦会为相所杀。而今唯有动老将,但如此一来,却再无法获胜。 “铁笼囚虎,果是石破天惊的一手。”龙归呆了一阵,长叹道,“不想简兄真有回天之术。但你的马也动弹不得。一命换一命。”语气颓然,神色却颇平淡。 简清冷笑道:“你莫忘了,洒家尚余一子边兵!” 龙归闻言,脸色终于变了,身子剧颤。自他现身以来,始终心平气和,纵露峥嵘,亦不失风度,这一刻却再难掩心头震惊。他自然知道,单兵必胜单将。 如此峰回路转,只叫方白玉等人瞠目结舌。因为纵是和局,简清也将丧命。一时之间,人人冷汗直冒,心有余悸,更忘了欢喜。 简清反败为胜,豪气勃发,仰天大笑。他武功略逊此道,力争在象棋上扳回面子,虽被他一路软磨硬泡,险些饮恨,但他向来脱略,眼下看来,满厅之中,倒只他这当事之人浑不在乎。 龙归失态却只一瞬,叹息一声,缓缓道:“不错,简法王胜了。”随众人目光凝注围棋之上。 “啪”,陆太虚反复推敲,苦思良久,终在南角落子。这一着虽不能分断黑棋棋筋,却另做出两只棋眼来。这样从一着手,自比兼顾全盘容易许多。此后只要一路强占要津,即便弃了中腹,仍可另辟蹊径,转危为安。只因陆太虚杂念甚多,始终缩手缩脚,难以取舍。此刻忽闻简清得胜,自忖纵然输了,亦有回寰余地,当便全力一搏。 龙归见状黯然道:“陆兄终于下定决心了。”随即落子。陆太虚棋力本极高明,此刻心境澄明,更是运子如飞,顷刻屠去白子两块大龙。 龙归见陆太虚再落一子,黑棋棋面便四通八达,崩山裂海,喟然一声,道:“贫道认输了。”诸人闻言,无不松气。 陆太虚道:“道长虚怀若谷,陆某棋秤虽胜,境界却是远逊。”见他脸色惨白,挥汗如雨,这句话亦说得浊气十足,说罢瘫倒椅上,喘气不止,由此足见此局精力消耗之重。 龙归却微笑道:“胜固欣然败亦喜,贫道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弈棋只是小道,陆兄虽然胜了,也不必如此当真。”言讫身形骤晃,双掌突出,重重拍在高、章二人天灵之上,旋即飘回。 高章二人无以抗拒,脑浆迸裂,登时气绝! 这一变故大出预料,龙归谈笑之间陡然出手,八雄虽久经风浪,也不禁耸然动容,凌钦霜更是失声惊呼。明教虽胜两战,却胜得惊险至极,眼见对方二人已然命丧当场,龙归又岂会甘休?以他心计之深、涉猎之广、出手之辣,而后两战,谁又敢称必胜? 一阵湖风吹来,虽已入春,人人均觉寒意逼人,丝丝彻骨。 龙归向二官躬身一拜,早有兵卒抬走尸身。龙归转头望向方白玉,面色古井不波,目光锐利如刀,淡然道:“他二人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众人听得这话,无不震动。 方白玉强压心悸,声音却已颤抖起来:“这场赌局,究竟是何用意?” 龙归道:“无他,但求以命换命耳。”他将“以命换命”四字说得极重,自为扰乱心神。 简清道:“道长如此冷血,有违修道慈悲之心。” 龙归淡淡道:“修道之人自堪破生死,否则以贫道这点微末棋力,岂能与陆军师、简法王对弈百着?” 简清冷笑道:“洒家但有一事不明。” 龙归道:“请讲。” 简清道:“若道长落败便即自杀,不知可还能镇静如故?” 龙归微笑不语。 方白玉长叹一声,缓缓合眼:“徒说无益,赌第三局吧。” 阿萨布拱手笑道:“鄙人长年经商,最嗜豪赌。不知今夜赌桌之上,龙道长能让我拔下几根龙须?”入怀掏出两只骰盅,十二枚骰子,均分二人。 龙归笑道:“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点大为赢,一局定胜负。” 阿萨布道:“三局两胜为好,首局点大为赢,次局点小为赢。第三局么……”话音未落,龙归已笑道:“两局胜负必出,何劳三局?” 阿萨布心中咯噔一下,他掷骰之道精熟,无论几点均是信手拈来,虽觉胜面极大,但知此赌非同小可,只怕一局或有侥幸,斗成平手也非所愿,故定三局两胜,以策万全。但听了龙归之言,不禁有些心慌,干笑道:“大言不惭!”随手一拉,六枚骰子卷入盅内,右手上下翻飞,疾速摇摆一阵,啪地扣在桌上,叫道:“六六大顺!”开盅一验,果然六个六点尽数向上。 七雄欢声雷动。 龙归笑道:“好本事!” 阿萨布心下一松,笑道:“第二局!”骰子入盅,摇而复落,喝道:“一柱擎天!”揭开盅来,但见六枚骰子叠在一起,浑如六层细塔,最上一枚滴溜溜旋转,停稳之际,正是一点朝上。 七雄鼓掌喝彩,均想此局断不会输了。 阿萨布揪着大胡子,哈哈笑道:“该你了。” 龙归拿了骰盅,轻摇几下,却听盅内发出一阵细碎响声,随即缓缓扣落,道:“贫道无这好手段,只有另辟蹊径了。”掀盅看时,众皆目瞪口呆。只见六枚骰子赫然中分,切面光滑无比,摊在桌上,尽皆点数朝天,算来竟有四十二点。 阿萨布叫道:“你使诈,不算不算!” 龙归道:“阁下三十六点已臻极致,贫道若不如此,焉能获胜?再说,事先又未言明骰子不能一分为二。”更不待他答话,随手又摇起来,裂帛声中,粉末簌簌而落。 群雄面面相觑,阿萨布更是面色如灰,叫道:“点数没了,又怎么算?” 待粉落尽,龙归收手笑道:“既然没了,自然小过一点。” 阿萨布大叫:“你无赖!重新来过!” 龙归哈哈一笑:“愿赌服输,难道明教之中,尽是言而无信之徒?” 阿萨布语塞,从方白玉望向甘思远,又望向陆太虚,一时无措。 第124章 生死豪赌(1) 忽听龙归笑道:“阁下既然不服,你我再斗一局如何?” 七雄虽知如此甚不光彩,但谁又愿眼睁睁看着阿萨布送命?阿萨布道:“好!这次你先来。” 龙归摇头道:“只赌大小有什么意思,咱们不妨换个玩法。” 阿萨布一愣:“怎么?” 龙归道:“阁下手中还有六枚,你我各取三枚,由圣公发令,你我同时掷出。” 阿萨布奇道:“却又如何评判胜负?” 龙归道:“你来坐庄,你掷几点,贫道便掷几点。”如此玩法闻所未闻,且难度极大,直叫众人面面相觑。阿萨布自知无半分赢面,但却没有退路,只得同意。 方白玉亦知凶多吉少,发令时声音已然哽咽。果然,六枚骰子翻转落下,竟是清一色的六点。 阿萨布心丧如死,见明教诸人面露悲痛之色,沉默良久,喟然叹道:“我虽唯利是图,但既身入明教,断不会辱明教声誉。圣公,请转告我兄弟,大哥对不起他!” 方白玉涩声道:“你……你……” 阿萨布深深一揖,大叫一声,反手拍在天灵上…… 七雄浑身剧震,狠狠瞪着龙归,空中似有火光迸出。 龙归只淡淡一笑,漫不经意道:“这次的梁子算是结定了,不过贫道无名小辈,来日有暇登门拜访,自有蔡宣抚、褚大人接着。但愿诸位,来日方长。”言下之意,竟当明教群雄死了一般。 贺天成红着眼喝道:“你若一举挑了明教,必然天下扬名!” 方白玉强摄心神,心知第四战事关重大,决不再容有失,缓缓道:“谁愿请缨第四战?” 张徊抽出分水峨眉刺,起身道:“在下想领教一下道长的水底功夫。” 龙归望着群雄,尚自沉吟,简清已叫道:“你自去比你的,明教岂有暗箭伤人之辈?洒家日后,自去寻你了断。” 龙归道:“好!贫道信得过简法王。” 简清道:“今夜洒家乘了地利之便,道长借了人质之利,更有赌约在身,动起手来多有掣肘。半年之内,洒家必定登门造访,届时痛痛快快,一决生死!”此言无疑乃是下了战书。 龙归抽出拂尘,飞身跃出船舱,朗笑道:“幸何如之,随时奉陪。皇城之巅如何?” 简清喝道:“一言为定!” 七雄纷纷抢出,见龙归傲立船头,拂尘轻挥,万道柔丝突地绽放开来,有如雪,裹成万束。倏忽之间,水面波涛翻滚,赫然激出一个径长两尺的漩涡,月光之下,碎雪飞溅,蜗旋无定。七雄见状,无不骇然。 龙归向张徊道:“请!”纵身跃入旋涡之中。 张徊面色凝重,抱拳道:“圣公放心,水寨可交由陶寨主、花寨主统领,必不负所望。”群雄一惊,此言竟是托付后事。 方白玉胸口一堵,方要开口,却听张徊淡然笑道:“得与众兄弟义结金兰,此生无悔。张徊既生于彼,纵死于彼,亦无所憾。但愿来生再做圣公麾下小卒。另者,告诉我家的,不许她改嫁,要她为我守寡!诸位保重,张徊去了。”说罢大喝一声,不待拦阻,跃入湖中。 湖水色作深绿,月色虽皎,上面却也望不见二人相斗的情形。但见波澜晃动,俄而渐停,不久复又激荡起来。 一阵湖风袭来,吹得衣袂飘飘,群雄见他二人下水已久,却全无动静,一时心随浪动,目随波转,焦虑异常。过了一炷香时间,突然一缕殷红血水冒将出来,逐渐扩散。 群雄啊的一声,未及转念,蓦地里呼喇一声响,龙归犹似飞鱼出水,从水中冲天而起,银丝洒出星光点点,在半空中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子,落上船舷。 群雄心下陡沉,已知结果。却听龙归道:“此人水性极佳,手上功夫却不敢恭维。诸位若是会水,便下去寻尸吧。” 群雄虽早已料到,但听他亲口道出,仍如遭电击,半晌说不出话来。想到张徊临下水之言,那显是明知不敌,欲以死殉教了。群雄虽不愿在仇人面前示弱,眼眶却均红了。却见龙归浑身上下腾起缕缕水气,显在以内劲逼干长袍。 方白玉心道:“为了白雪,已有两位护法丧命,难道……难道还要再赌斗下去?”欲要强压悲愤,但两个兄弟一旦丧命,却教他如何不悲从中来?又如何能够抑止?泪水终于滚滚而下,暗叹一声:“白雪非救不可,却断不能再为她折损手足。明教义军数万,纵然少我一个,也必能创出一番功业。” 心念及此,忽听甘思远沉声道:“第五局,老朽讨教。” 龙归肃手道:“请!”方白玉哽咽道:“甘先生……” 甘思远面色平静,道:“老朽读六十年书,养六十年气,至诚之道,可革金石,可参天地,何况人乎?圣公大可放心。”龙归躬身一揖,正色道:“先生之言妙哉,但闻昨夜之战,贫道五体投地。虽知非敌,却要螳臂当车,万望莫怪。”语气甚诚。 甘思远对方白玉的目光视而不见,缓缓道:“道长言重了,老朽心有疑窦,欲要请教。”龙归道:“不敢。” 甘思远道:“道长方外高人,佛道双修,何为五斗米折腰,理会方内之事?” 龙归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道:“先生如何知晓贫道佛道双修?” 甘思远道:“‘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语出《法句经》。” 龙归道:“先生对佛法亦有涉猎?” 甘思远道:“老来无事,聊自解耳。” 龙归一哂,道:“既然如此,先生自该明白,林泉化外,若然留恋,反成市朝。况佛性汪洋,如分内外,岂非着相?而若依老庄之意,道以清净为本,却未尝以捐绝世务为高。道既在屎溺,又何需绝俗离世,长往深山?” 甘思远叹道:“道长高明,老朽拜服。” 龙归道:“高明不敢。贫道虽处空门,却难免争胜之心。老庄、释家、孔孟虽各擅胜场,也未必句句金玉良言。然世人不问青红,只知皓首穷经,亦步亦趋,更无半分创见,故而千秋以降,再无孔孟第二,老庄传人。贫道少时特立独行,敬贤不屈贤,信佛不迷佛,更妄将儒释道三教去芜存菁,混而如一,不求卓然成家,但求以解天道。” 甘思远啊了一声,惊呼道:“三教合一?” 第125章 生死豪赌(2) 龙归颔首道:“天地之初,惟道而已,更无儒、释、老庄之分。春秋百家争鸣,各宣其道,争得头破血流,皆称己为天道,人乃伪学,却多为生计糊口,大言欺世。可笑后世那些酸腐文人泥古不化,以己揣圣,穿凿附会,甚而各自标榜,强分门户。久而久之,经典不伦不类,注书却汗牛充栋,更因科举之祟,读典者如凤毛麟角,迷注者却似过江之卿,可笑之余,而复可悲。” 甘思远经年浸淫儒学,于禅学老庄也有涉猎,闻言深有感触,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叹道:“科举之祸,实缘孔圣‘学而优则仕’之论,老朽亦多受其害。孔子可仕则仕,可处而处,应无往而生其心。而今人却不能时中,因而无忌惮。圣凡之分,便在于此。道长既转益多师,老朽愿闻宏论。” 龙归道:“贫道有言,天地之初,惟道而已。儒、释、老庄名分实合,乃以儒为表,以道为里,以释为归。何以见得?儒曰‘无极’、‘太极’,即佛所谓‘万法归一’、‘一归于何处’,亦道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儒曰‘读书不如静坐’,即佛之‘不立文字,直指明心见性成佛’,亦道之‘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儒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即佛所谓‘真空绝相,事事无碍’;儒曰‘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与佛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更是同一。” 甘思远摇头道:“只言片语而已。三教历经千年,博大精深,道长断章取义,岂非也是曲解圣贤?” 龙归道:“贫道不屈圣贤,亦不敢妄自曲解,先生熟读经史,请教三教修身之巅。” 甘思远道:“儒讲仁义,尽心知性而知天,以至内圣外王;道家无为无欲,和光同尘;佛则明心见性,返本归极。” 龙归道了声“好”,说道:“且说儒道。儒学顺人情;老庄逆人情。然逆人情,正是顺处,故老庄尝曰‘自然’。如‘不尚贤,使民不争’。此语似逆而实自然,思之可见。儒者顺人情,然有是非,有进退,却似革。夫革者,革其不同,以归大同,亦是自然也。此乃儒与老庄之异同,异途而同归。同者,惟‘自然’二字也。” 甘思远沉吟道:“儒尚自然乎?” 龙归道:“孔子云:‘从心所欲不逾矩。’此‘矩’即是‘自然’。后儒以‘矩’作‘理’,便不自然。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乃以民之情为矩,安得不平?若以矩作理,必至内欺己心,外拂人情,天下安平?” 龙归口中谈笑无忌,词锋独到,将儒道绝旨合而为一,可谓惊世骇俗,且含极大智慧,微妙精深。方白玉等人只听得面面相觑。 甘思远于龙归之言已从所未闻,从所未想,沉吟半晌,便道:“孔子开启仁者宗风,讲仁义,明礼乐。老子却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庄子亦借大盗之口有言:‘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此盗所循,皆为儒倡圣导。进而乃有‘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云云。不知道长可解否?” 龙归笑道:“所谓天道惟微,凡人渺小,正如庄子所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百家众技,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老庄虽贤、孔孟虽圣,亦仅通一面,绝无可能面面俱明。于天地之道,众家实则均为一孔之见,若能取长补短,相辅相成,方可窥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所谓‘圣人生而大盗起’,何如‘大盗起而圣人生’?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大盗不止,圣人不死’又何妨?” 甘思远叹道:“三绝未免有失偏颇,三弃更嫌矫枉过正。似这般偏执己见,罢黜他家,往而不反,‘道’自为天下裂。” 龙归颔首道:“儒家所见,为滔滔红尘之德,道家却以渺渺天道为念。儒曰大道既丧,退求其次,乃保德以救世。道家却以道高于德,故弃德守心,乃求道以隐世。境界有大小,根本却无差。况身处乱世,有人去做匡扶正义的志士,譬如贵教群雄,自会有人去做株守林泉的隐士,便似贫道了。” “隐士?”甘思远微微一笑,“原来道长却是心念天下的隐士,老朽看走眼了。” 龙归自斟自饮,悠然道:“今夜赌斗,贫道只要落败,必去做个隐士。” 甘思远默然不语。 龙归又道:“至于佛道之争,由来已久。其一乃夷夏之辩,道教自居华夏正统之学,不齿佛乃夷狄之教。佛教则云,华夷虽有别,其理无高下……”说到这里,笑望甘思远。 甘思远知他有意考较,缓缓道:“其二,乃争教主先后,为此不惜伪造历史。西晋道士王浮造《老子化胡经》,言老子出关之后,西涉流沙,入天竺传教,化异胡人,释迦即为其后世弟子云云。此谬说因利佛教传播中土,佛教徒故长期缄默。但至南北朝时,佛教已成气候,便不再容道教贬低,开始大肆反击,更宣扬夏、商、周时期便有佛陀现世、孔子乃知佛教等妄说。又有释迦遣三大弟子到中土教化,儒童菩萨即孔丘,光净菩萨即颜渊,摩诃迦叶即老子之说。真真可笑之极。” 龙归道:“先生所言极是。其三,佛教徒借佛典浩瀚,以贬低道教,道教徒为此便大肆编经,欲与等量齐观。佛教徒便又揭露其伪,如此反复,更无宁日。” 甘思远道:“其四,道教徒云:‘佛来汉地,有损无益,入家破家,入国破国……帝王无佛则国治年长,有佛则政虐祚短。’佛教徒则云:‘尧舜独治,不及子孙,夏殷周秦,王政数改,萧墙内起,逆乱相寻,尔时无佛,何因运短?’” 龙归叹道:“此后数百年,双方相互诽谤,于佛法天道之辨则甚少,更多掺入宫廷政斗,二教终日衰微。而今上崇道灭佛,更是狗屁不通!” 简清忽叫道:“你二人才狗屁不通!洒家自去喝酒吹风!”提壶洒然而出。龙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甘思远笑道:“其中深意,俗人岂解?愿闻佛道二教如何合一?” 第126章 生死豪赌(3) 龙归嗯了一声,道:“教派合分,乃俗辈之为,三思合流,方为千秋之举。禅曰:‘见性成佛’、‘明心见性’。儒曰:‘尽心知性而知天’、‘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道则云:‘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此三者,实则三而一,一而三。况世人皆具三教:饥则餐,倦则眠,炎则风,寒则衣,此乃仙之摄生。小民往复,亦有揖让,尊尊亲亲,截然不紊,此乃儒之礼教。唤着即应,引着即行,此乃佛之无往。三者触类而通,若非强分,为人处事,当可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 “所谓道不远人,远人不可为道。佛道二教,亦非出世之教。那些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和尚,与世无争、超然世外的道士,图个圆寂归西,囫囵尸首,难道便是佛是仙了?非也非也。佛曰:‘破迷开悟,离苦得乐。’迷,在红尘之中。悟,便在红尘之中。苦,在红尘之中,乐,亦在红尘之中。不与红尘,如何修行?污泥不存,莲花何开?况佛曰:‘普渡众生’,与世隔绝,更何渡众生? “千百年来,世人均道老庄之说乃无为避世之谈,此实大谬。庄周或有避世之念,老子断无此心。所谓无为之治,不言之教,其旨在‘治’在‘教’,‘无为’‘不言’却是治之法,教之道。《道德经》五千言,多乃治国安邦之论。老子云:‘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可见虽云无为,实则有为,乃以无为求有为。庄周但取无为之法,弃有为之念,故而逍遥山水,忘情江湖。韩非却汲有为之念,易无为之法,故而刻薄少恩,不近人情,以神圣凌凡尘,视众生如草芥。虽一脉相承,却趋向迥异。依此而见,谁又敢说道家乃出世之言?” 这番滔滔之论,甘思远只听得赞叹不已,望着龙归,叹道:“道长必是苦研多年,深承前人法统,方能有此惊世创革。却何不立派开宗,成一家之言,以遗后世?” 龙归神色一暗,道:“欲为后世立一宗法,又谈何容易?三思归一之念,酸儒不屑,妖道不忿,僧侣不纳,是故贫道惟有和光同尘。” 甘思远呵呵笑道:“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立宗立法乃造福后世,却难免于当世流于凡俗,陷于风口。道长既负实学,乃求臻极,便该潜心而悟,自无闲暇理那飞短流长,争那蜗角虚名。” 龙归拍案道:“先生所言甚是。贫道故才远离名利是非之地,放浪湖光山色之间。”甘思远哦了一声,道:“此言由衷?”龙归自知其意,道:“有道之士,但求严守心之所存,道隐也罢,吏隐也罢,商隐也罢,又何须拘泥?为五斗米折腰,更有何妨?” 二人唇枪舌剑,言语间玄机极深,凌钦霜听得头大如斗,在旁闷闷不乐,但暗想先前四斗,四人横死当场,端的惊心动魄。正自寻思,手臂忽被贺天成拉到桌下。霎时间,但觉他食指飞动,在掌心写道:“屏息!”凌钦霜虽然不解,却自依言。 甘思远忽叹道:“却不知这论道之战,胜负如何?”龙归笑道:“得与先生相交,贫道亦慰平生。况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又何谈胜负?” 甘思远叹了口气,垂下头去,口唇颤抖,低低说了句什么。龙归隐隐听得似是:“平戏”,又似“兵器”,正觉奇怪,却见他蓦地抬起头来,双目炯炯,道:“这第六战呢……”龙归笑意未敛,愕然道:“第六战……”话音未落,目光稍转,脸色陡变。但见舱角烛火摇曳不定,彩烟汹涌,薄雾氤氲,倏尔弥散开来。 只听啪啪之声连响,门窗瞬间而闭。 扑通扑通,杨天石、风吹血等四官相继软倒。龙归只觉脑中一阵眩晕,蓦地如风疾退,去势骇人。只听咔嚓一声,舱壁破了一个大洞,人已不见影踪。 贺天成见他遁逃,起身打灭烛台。方白玉等人事先屏息,此时呼出一口大气,纷纷出舱。 原来,甘思远知圣公不愿再有折损,便定下计策,自己与龙归虚与委蛇,转移其神,从而令贺天成暗中施放“五彩丽烟”。这“五彩丽烟”乃贺天成独门毒药,药粉遇火,幻出五彩烟气,五气依五行相生之道运转,但凡吸入体内,立如化茧成蝶,循脉流转,生生不息,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全身无力。但舱中门户大开,毒气势必随风扩散,而简清借机出舱,便为关门闭户。 群雄登上甲板,却见简清立在舷边。方白玉问道:“贼道呢?”简清哼道:“夹屁逃了!”群雄四顾不见其影,忽听头顶一个声音朗笑道:“暗算下毒,明教豪杰均是这等行径么?” 举头望时,却见龙归道袍洒然,悄立桅杆之巅。 简清喝道:“你若下毒,会提醒对方留神么?”龙归一哂:“言之有理。却敢问这第六战结果如何?” 甘思远叹了口气,默然不语。贺天成脸色惨白,道:“你怎能化解得掉‘五彩丽烟’?”龙归淡然道:“道心唯微,无法不破,既有五彩丽烟,自有破解之法。”贺天成涩声道:“什么法子?”龙归笑道:“不可说,不可说。”贺天成红着眼喝道:“你不说,我便不服,有胆重新比过。贺某生平炼毒一百三十七种,管教你尝个遍!”赌约既由明教一方任意出题,他自忖大可将生平所炼剧毒逐一使出。此举虽不免矫情,倒也不算违约。 龙归朗笑道:“贺法王用毒高明,贫道自问讨不得好去,既侥幸胜得一招半式,岂敢再行献丑?此局便算不胜不负,和气收场如何?” 方白玉等人明知理亏,听他主动退让,都长舒一口气。甘思远忽叹道:“道长虚怀若谷,老朽实是惭愧!”贺天成喝道:“惭愧什么?这厮扣着白雪,逼迫圣公就范,咱们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第127章 生死豪赌(4) 龙归微微一笑,忽向甘思远一揖,说道:“当世得与贫道谈儒论道者,唯先生一人耳,贫道此行,已是不虚。”此言甚是恳切真诚。原来,龙归多年来出入朝堂,游历江湖,只为寻访志同道合之人。然他所思所想毕竟高山仰止,当世自上而下,竟尽弃如敝屣。数年之间,非但未觅知音,反成儒释道三家公敌。孤芳自赏之余,终对世道死心,另走他途。 此番独闯明教,立此赌约,乃为一箭双雕,既打击明教势力,亦替蔡攸除去异己。本来一切顺利,不想与甘思远一番纵谈,竟觉知己,兴之所至,越发投机,更将自己多年潜心所悟滔滔道出,若非甘思远阴谋设计,几乎便忘了此来用意。他好养蚕虫,每日以各种剧毒药物喂之,日久天长,终育出一条百毒不侵之蚕,平素随身而携。适才他既觉中毒,当即遁水服蚕。那蚕甘毒如饴,须臾将毒气肃清。他本欲大开杀戒,忽然思及甘思远,终未下手。 而甘思远开口之初,纯乃委蛇,然畅谈之下,亦觉相见恨晚,龙归之言之思多所未闻,多所未想,心折之余,复有柳暗花明之感,印证所学所悟,更生诸多疑惑。此计乃他所设,但事到临头,却越发不忍,几乎脱口道破“屏息”二字。待见他无恙,但觉欣慰不已,此时闻言,悠悠叹道:“老朽读书几万卷,养气六十载,更不及今夜一席。”龙归目光一闪,深深一揖道:“但得此言,贫道纵死无憾!”甘思远道:“老朽再问一次,道长此来,究竟何意?”龙归闻言身子一颤,默然良久,方叹道:“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言罢垂头,不尽萧索。甘思远面色微变,花髯颤抖,道:“既然如此,第五战胜负未决,老朽奉陪到底!” 方白玉、陆太虚等听龙归以《庄子·缮性篇》中叙述得志的话相答,不禁怒火中烧。方白玉瞪着居高临下的龙归,眼中似有火光迸出,恨恨道:“言下之意,他单挑明教,便是得志,便是自得其乐?” 却听龙归叹道:“各为其主,无可奈何。甘老要斗什么?” 甘思远一字一字地道:“斗酒!”此言一出,明教群雄状若泥偶,瞪大双眼,一时半会转不过念头。他们自知甘思远酒量甚浅,纵是庆功大宴,亦只浅尝辄止,孰料他竟会提议斗酒。 简清脱口道:“你疯了?”甘思远道:“狂老弟稍安。”群雄见他气定神闲,心中微定。 龙归听得“斗酒”二字,大袖一拂,飘然落下,瞳孔锐利如针,刺向甘思远。甘思远昂首相迎,双目一瞬不瞬。 龙归哈哈一笑,叹道:“贫道拜服。”甘思远叹道:“不敢。”龙归怅然一叹:“贫道输了。” 群雄闻言欣喜若狂,却兀自不信竟有如此结局。陆太虚沉吟良久,恍然有悟,心下暗叹不已。原来,龙归本不会饮酒,他向群雄敬酒之时,一时不慎,曾随口道出。其时虽尚未提及赌约,但他仍怕对方利用,故而极力挽回。他知简清酒量甚豪,便抢先提出斗棋,依其性情不会不依。虽然以一敌二冒险之极,却总强于不战而败。虽然连输两局,气势却已大占上风。此后三局,对方更未提斗酒之事,他正觉杞人忧天,却为甘思远一口道出,无奈唯有认输。 龙归沉默许久,缓缓道:“三比二么。好,最后一战,尹法王只需都得平手,贫道便将方姑娘奉还。”说罢一晃入厅。 方白玉向凌钦霜道:“你可有把握么?”凌钦霜蹙眉不语,心下盘算:“我生死事小,明教存亡事大。这道士这般了得,我又有什么功夫能胜得他?守御功夫?万古流空?”方白玉见他神情,叹道:“若是不行,本座便亲自会会他,不成,唯死而已。” 凌钦霜一震,又见群雄纷纷望着自己,只感热血上涌,道:“圣公放心,我定尽力而为!”这话一出,那便是将明教存亡、圣公生死,尽揽在了自己身上。 却见龙归大步而出,手里提着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口中笑道:“这是吕威。”随手抛入湖中,转头向凌钦霜笑道:“尹法王,笔墨纸砚俱备,贫道奉陪。” 凌钦霜正踌躇比试项目,闻言心念忽动,说道:“晚辈姓凌,乃……”话音未落,方白玉接口道:“他乃敝教新任护法。” 龙归微微一愣,望着凌钦霜。凌钦霜亦是错愕,盯着方白玉。方白玉向龙归道:“非尹通不可么?”龙归道:“那也未必。” 方白玉正色道:“既如此,凌法王,请吧。”他改口“凌法王”,那是当真将他当作明教之人了。凌钦霜心道:“那日之后,方兄一直未提入教之事,不想今夜提及,我偏又推托不得。”但知自己责任重大,当下整了整衣带,抽出腰间长剑。龙归拂尘一抖,道:“比武么,请。” 凌钦霜摇摇头,道:“晚辈既替尹法王出阵,便比比书法吧。”说着缓步走到船头,闭目默念时许,吸一口气,猛地拔身而起。生死之际,他更不敢丝毫大意,内劲注剑,当空嗤嗤连颤。但听声如裂帛,剑气过处,半空赫然透出一个“伊”字。一字写罢,身便堪坠。他倏地一翻,双足屈曲,搭住桅杆,长剑洒时,又书成一个“人”字。原来竟在空临慕容云卿那首悼词。 那夜荒岗夜战,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时时映入脑海,至今记忆犹新。他自忖此法龙归必难效仿,自己虽身怀忧郁飞花真气,能否书之,却也未可知。但他今夜既见连番豪赌,早已血脉贲张,更因形格势禁,非赢不可,登便横了心,索性赌上一把。不意信手而出,二字便成,登令他信心倍增,劲贯中锋,“已”、“逝”二字亦出。 他脑中渐渐澄明,更忘了赌约生死,恍惚间重回那个悲伤月夜,那片乱葬荒岗。一字一句,点点滴滴,如电般掠过脑海。一时之间,他心神激荡,身似游龙,剑似云展,于白帆巨桅之间穿梭飘荡,越书越快。须臾便写到了“秋风微漾,青丝成霜”。 第128章 生死豪赌(5) 凌钦霜幼虽临过碑帖,却只初窥门径而已。但因这首悼词委实太过铭心,直是写得龙飞凤舞,有如岳耸浪峙,雷霆相争。起初气似而神不似,形同而意不同,待到后来,触景伤怀,心中陡起波澜,种种悲绪纷至沓来,竟与慕容云卿当时心境渐合。但见长剑化作一道寒芒,无垂不收,无往不复,一笔一划之中,无不充满了拂郁之气。 弦月偏西,星芒暗淡,凌钦霜方写到“寄泪千行”的“寄”字,浑身猛地剧颤,丹田骤空,竟如斧钺斩劈一般。旋即百骸欲散,空虚之感涌遍全身。他心下一沉,自知剑气成书耗损极大,此时内息不畅,已趋脱力,若再为继,不死也必重伤,心道:“死则死耳!” 当下咬牙又写一字,笔划却已难连贯。只见寒光向上一挑,蓦地疾划而下,正是“行”字的收笔。凌钦霜右臂一落,更无余力抬起,长剑脱手而坠。但听船头一片惊呼,侧目望时,起首“伊人已逝”四字如烟,若隐若现,倏尔微风一拂,悠悠而逝。 凌钦霜一咬牙,强行提气,欲似慕容云卿那般以指为书,蓦地金星乱冒,双足再难挂桅,登自半空重重摔落。 群雄大惊,慌忙抢上围拢。贺天成摸出一粒丹药塞入他口中。简清出掌抵在他背上,运功为他疗伤。 简清内功不俗,须臾之间,凌钦霜丹田闭塞之处已然无阻,缓缓睁眼,道:“多谢!” 简清一言不发,撤掌而起。 方白玉握住他手,道:“凌兄弟……”双目倏而红了。 凌钦霜一笑:“只是脱了力。”转眼望向龙归。 龙归凝视月光下这首未完的悼词,良久无声,直至字迹烟消,剑气云散,方叹一口气,说道:“凌法王内功深湛,书法精绝,贫道心悦成服。” 群雄闻言大喜,见他悄然入舱,又将古天的首级提了出来,说道:“方姑娘明朝便归,贫道就此拜别。” 简清道:“这便走了?” 龙归道:“皇城之约,需待一年之后,简法王莫怪。” 简清道:“为何?” 龙归笑望甘思远,道:“贫道与甘先生有言,今日既败,自便去做隐士一载。然庄子有云:‘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 甘思远见他望着自己,接口叹道:“‘非闭其言而不出也……’” 龙归续道:“‘非藏其知而不发也……’”说到这里,二人皆叹了口气,异口同声道:“‘时命大谬也!’”说罢相视而笑,笑中满是苦涩。 方白玉哼道:“道长倒心宽得紧。” 龙归自知其意,叹道:“贵教二王殒命,朝廷却有四将殉国,孰赚孰亏,心知肚明。” 方白玉默然不语。 简清道:“怎么找你?” 龙归哈哈一笑,朗吟道:“黑煞有损,血舞乾坤。天人枕戈,宗复归勋。适时贫道自出。” 东方微微泛蓝,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五人步履沉重,返回来船,并立船首,不发一言。浪涛低吟,海螺呜咽,“锁龙号”百部水车齐转,巨帆无风自动,破开水面,驶向远方。 望着湖面由暗而明,岛屿轮廓渐晰,方白玉叹了口气,哽咽道:“阿萨布英灵未远,张徊尸骨难觅。传令下去,三军挂孝三日,以慰二位兄弟在天之灵。” 陆太虚道:“可否派人去请阿塞布,为兄长守孝?” 方白玉道:“阿塞布辗转各地,又非我教之人,不必了。” 陆太虚凛遵。 方白玉默然半晌,忽道:“因本座一己之私,而致身陷危境,折损手足。诸位日后须当为鉴,莫因亲情乱神,莫因私利乱性,莫因胜负乱谋,莫因家国乱志!”起初语气平和,待到后来,声色俱厉,目中杀气隐隐,倏尔举起手来,势如长剑划落,狠狠一拍,船舷木屑纷落。 船头一时寂然,唯余水浪波波之声。枯立半晌,方白玉缓缓道:“甘老以为,龙归之言可信么?” 甘思远道:“可信。” 方白玉道:“何以见得?” 甘思远道:“凭心。” 方白玉望他一眼,不置可否,转头道:“陆军师以为呢?” 陆太虚道:“断不可信!” 方白玉道:“何以见得?” 陆太虚道:“因势。” 甘陆二人互视一眼,目光相交一瞬,似有千言万语。 方白玉眼望二人,缓缓道:“此贼深谙天道,杀伐决断,冷血无情,且文韬武略,均堪绝顶,实是劲敌。便至眼下,本座尚不知他定此赌约之意。” 简清喝道:“便会废话连篇!一年之后,洒家定叫他命丧皇城!” 方白玉忽向凌钦霜跪倒,说道:“方白玉谨代明教上下,叩谢凌大侠救命之恩!” 凌钦霜登时慌了手脚,忙自跪下,连称“不敢”。 方白玉扶他起身,叹道:“方某此无能,实该退位让贤了。这明教教主的重任,今便让予凌大侠。” 凌钦霜惊得呆了,摆手叫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方白玉道:“当日若非贤弟救我一命,义军何有今日之众?后蒙高义,多番相助,今更拼死力挽狂澜,你方是明教之恩主,若不由你来承当教主之位,更有何人担负得起?” 凌钦霜闻言惶急更甚,内息一岔,登时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身在厢房。他静养一日,内息渐渐重转百骸。方白玉、甘思远、陆太虚等人轮番前来探视,见他精神渐好,都极欣慰。 第四日清晨,凌钦霜方欲坐起,哪知但觉浑身乏力,默察半晌,却感体内空荡荡地,似乎五脏六腑全都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连两日,非但内息全无,饮食起居亦难自理。蓦然之间,他想起慕容云卿临终所言:“我将毕生功力传于你,当可克制化气术一时,却非根治之法。另你不会阴阳转生之法,如若真气耗尽,便成废人……”心念及此,登时如入冰窖。 这一晚,方白玉、陆太虚、简清又来探病。方白玉问道:“你这几天觉得怎样?” 凌钦霜心如死灰,但怕他们挂怀,便道:“好得多了。”却是说得有气无力。 方白玉道:“看你气色不好,可要请位良医诊治一下?” 凌钦霜自知内力尽丧,非金石可医,只道不必。略问寒暖,方白玉便又请他为明教之主。凌钦霜本无此心,此刻又是这般模样,哪里肯依,道:“圣公再提此事,在下情愿就死。” 方白玉便作罢。却听陆太虚道:“圣公,明教二王新殁,五大法王二席尚虚,不知……” 方白玉微微皱眉,凌钦霜早接口道:“在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能,何敢当此重任?” 简清喝道:“放屁,你无德无能,洒家岂不是狗屁?法王之首,非你莫属。”简清本是五法王之首,向来眼空无物,睥睨群王,此刻竟甘心让位,殊为不易。 方白玉见说,便道:“不错,凌兄弟义薄云天,多次相助我教,你若坚执不肯,众兄弟那里如何交待?” 凌钦霜只是推辞。 第129章 生死豪赌(6) 又过几日,他但要稍一用力,浑身便是酸软疲乏,连下床亦有不能。他心丧若死,任凭陆太虚等人如何相劝入教,也不理睬。白日浑作无事,入夜方自黯然神伤,无法成眠,每每闻得鸡鸣,方自沉沉睡去。 这日半梦半醒之中,忽觉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正凝望自己,泪珠莹然。 凌钦霜只觉这目光再熟悉也不过,不自禁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婉儿,是你!我不是又在做梦么?” 隐隐却听一个温婉的声音道:“我不是婉儿,凌公子,你……你放开我。”声甚幽幽。 凌钦霜啊了一声,道:“不是婉儿……是啊,是魏夫人了。魏夫人,你……你既已成亲,又怎能来到这里,果然又是梦了。” 却听那声音微微颤抖,道:“你……你……” 凌钦霜拉着她手,道:“婉儿,我也只有在梦里才能叫你婉儿了……”说着将那柔嫩的小手放在心口,轻轻摩擦,道:“……你知道么,我这里难受得很……” 忽觉那小手意欲挣脱,忙自紧紧抓牢,叫道:“你别走,我还有话要与你说……” 过了半晌,只觉那双手握住自己的手,那声音轻叹道:“你放心,我会永远陪着你……” 凌钦霜轻轻呻吟:“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陪你……” 迷迷糊糊之间,见那如澈双眸望来,既似爱怜,又似不舍,轻轻道:“是你么?师哥感觉得到,定是你了。那一天,你也这般望着我,说:‘纵然千山万水,难阻鸿雁传书……无论天涯海角,我心永随君行……’你的心意,我岂有不知?可我的心思,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婉儿,不知怎的,恍惚间便当成了你,望着她,便似看着你,为她飞梅奏曲,便似为你一般……”说到这里,声已哽咽。 过了良久,忽又喃喃低吟:“千嶂阻隔多少泪,只盼重逢……只盼重逢……”轻叹一声,道:“雨霏,师哥只记得这一句了……” 那声音忽问道:“你在说什么?” 凌钦霜此刻一片混沌,头脑越发不清,断断续续道:“我只道我把你当成了雨霏,想便忘了你,听到你要成亲,越发想忘了你。可是,却怎也忘不了……” 须臾又道:“我也不知,是不是把婉儿当成了你。我自想时时想起你,可这一别三四年,你也长大了,师哥脑海里,始终却只是那个爱哭的小姑娘……”忽又笑道:“忘不掉也好,干么非要忘了呢?何况我这模样,恐也活不久了。那时,也便都忘了吧……” 这般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忽听耳畔隐有哭声,他神志一清,猛然睁开眼来。 却见榻边坐一名白衣女子,双眸剪水,泫然而泣。 凌钦霜呆了半晌,方望向她身后之人,讷讷道:“圣……圣公……” 方白玉缓缓近前,将那女子扶起,叹道:“她是舍妹白雪。” 凌钦霜啊了一声,道:“你……你回来了?” 方白雪道:“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小女子……”说着泣不成声,盈盈便拜。 凌钦霜忙道:“不必如此。”挣扎便欲坐起,却是无力。 方白雪忙握住他手,柔声道:“公子好生将歇,莫要妄动。”说着扶他躺下,又端来一碗汤药,送到他唇边。 却听方白玉轻咳一声,道:“凌兄弟,你好生休养,我尚有些军务处理。”说罢也不待凌钦霜回话,便转身匆匆去了。 方白雪便服侍凌钦霜吃药。凌钦霜但觉幽香沁脾,又见她一脸关切之色,不觉尴尬。喂药已毕,方白雪放下药碗,轻声道:“那日的事,哥哥都与我说了。公子恩情,小女子终身不忘。” 凌钦霜心下却自暗悔:“当日我若早些出战,张徊、阿萨布二王也不至身死。”叹道:“姑娘不必挂心,在下实不敢当。” 方白雪默然半晌,道:“公子日后有何打算?” 凌钦霜内功尽失,莫说行走江湖,只怕残喘也难,又谈何打算?起初几日辗转难眠,想到师父恩深,师妹意重,不觉伤心不已,想到婉晴成亲,自感萧索,又想到慕容云卿所托,更觉有愧。他虽自怜自伤,却从未后悔,更时时牵挂方白雪的安危,此时闻言,只一呆,便微笑道:“你既脱险,我便死也瞑目了。” 方白雪身子一颤,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樱唇翕动,却未出声,忽地掩面奔出。 凌钦霜望着她的背影,亦泪渐朦胧,仿佛一袭黄衫,倏忽远去。 须臾却见方白玉大步走近,道:“你与白雪说了什么?什么死也瞑目?你怎么会死?” 凌钦霜本不欲表,但见他追问得紧,只得说了。 方白玉听罢霍地站起,道:“你怎不早说?我这便派人寻访良医。” 凌钦霜叹道:“圣公不必为我劳动三军了。” 方白玉面上一颤,望他一眼,转头去了。甘思远等人闻讯赶来相陪,凌钦霜只想独处,却不忍拂意。直至入夜众人去后,方望着屋顶,心道:“我这般苟活,托庇明教,却有何益?”想着双手用力,支撑起来。 忽听远处传来人语之声,却是两个当值的天南地北的闲聊。一个忽道:“听说孟寨主他们也溜了?” 另一个道:“废话,头前封寨主小差,圣公却未惩处,大伙儿见了,哪个心里不痒痒?” 先一个道:“那老子还在这儿作甚?每日望这一滩烂水,嘴里早淡出鸟来。” 另一个道:“你有什么主意?” 先一个道:“咱有兵服啊,明日换班,便溜进城去收租,顺道嫖他一宿,就此龙潜大海,苦尽甘来!” 另一个道:“妙计妙计。当初在厢军营里,大伙儿吃肉喝酒,寻花问柳,那是何等快活。可自打上了这鸟岛,每日三操三练,奶奶的,反成倒好,若没反成,咱图个甚鸟?” 先一个道:“差矣差矣。反成了却有什么好?皇帝姓方,太师姓甘,太尉姓陆,枢密姓他妈的赵钱孙李。你我呢,歹的马革裹尸,好的断手断脚。嘿嘿,痛快不!” 另一个道:“可圣公说能衣锦还乡,封妻荫子啊。” 先一个道:“你有高堂么?衣锦给谁看?有妻子么?封荫个屁啊。” 另一个叫道:“对啊,那厮骗得俺好苦!亏得大哥提点。” 先一个笑道:“来,为他妈的替天行道,干!” 另一个笑道:“为他娘的封妻荫子,干!” 先一个笑道:“为他妈的苦尽甘来,干!” 另一个笑道:“为他娘的龙潜大海,干……” 第130章 生死豪赌(7) 话音未落,凌钦霜只听啊啊两声惨叫,但见一道黑影破窗而入,直逼榻前。凌钦霜悚然一惊,倒在床上,却无力再起。月光之下,见那人方巾黑衫,青布蒙脸,一双眸子发出幽幽蓝光,异常摄人,不由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抽刀低喝道:“你别管我是谁,我只问你,梦痕剑何在?” 凌钦霜闻言大震,自出剑谷以来,便从没人提及梦痕剑,不料此刻忽然有人提起,一时之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头。 刀刃泛寒,还架咽喉,那人又问一遍:“梦痕剑何在?”声音甚是含浑不清。 凌钦霜瞪着他,道:“你到底是谁?可是明教中人?” 那人冷冷道:“少废话,你若不说,便一刀劈了你。” 凌钦霜别过头去,道:“我内力全失,废人一个,你要杀便杀。” 那人忽地嘿嘿一笑:“内力全失?笑话,你中计了。” 凌钦霜一愣,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那人道:“你内息不畅,算得什么,调养几日既可痊愈。可方白玉欲拉你入伙,又怕你不肯,便在饭里下了药。你现下可是筋酸骨软,一丝内力也提不上来?” 凌钦霜不由点头。 那人道:“这便是了。老贺的‘失骨丧魂散’岂是浪得虚名?来日他拿来解药,装模作样一番,你感激之下,岂有不乖乖入伙之理?” 凌钦霜将信将疑,道:“我不信,方兄……方兄绝非这等样人。” 那人眼露不耐之色:“信不信由你。梦痕剑何在?” 凌钦霜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收刀回鞘,忽冷冷道:“你可要去岳阳?” 凌钦霜闻言又是一震,脱口道:“你……你……” 那人冷冷道:“说不说由你。” 凌钦霜挣扎不起,一颗心咚咚直跳,颤声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冷笑道:“你道她要成亲了,是么?你便信了那对父子所言,是么?” 凌钦霜一时懵了,半晌方回过味儿来,颤声道:“难道不是……” 那人只冷冷吐出一个字:“剑!” 凌钦霜叹道:“我当真不知。” 那人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凌钦霜疾道:“阁下留步!” 那人更不回头,悄然没入黑暗之中。 凌钦霜脑中一片混乱,心道:“此人能进得此处,自该身属明教,可若是明教之人,如何却指证方白玉?他所言是真是假?如何得知婉儿在岳阳?又怎知晓梦痕剑之事?”诸般疑团塞于心间,他自消了死念,转念忖道:“他若所言非虚,我真气恢复,自是好事。可方兄如此对我,未免……”一时之间,竟不知是否希望自己内力得复。 待到天明,忽听贺天成笑声朗朗:“凌兄弟,有了!有了!”与方白玉双双而入。 贺天成洋洋得意,大说这药粉如何难配,如何化生内力,自己当年如何苦钻数年,方炼此一枚。凌钦霜有若不闻,只望着方白玉,见他面虽平静,眼神却有意无意回避自己,不禁心头微沉。 吃罢了药,试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只须臾,真气便点滴重汇体内。 凌钦霜此刻更无所疑,心道:“我若当真内力尽失,焉能倾刻即复?世上若真有这等灵药,大伙儿又何须苦练内功?若非那黑衣人揭破,我定不疑有诈,说不定真如其言,就此入了明教。”想到这里,不觉生怒:“我舍命斗那道士,却为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于方白玉殷然关切之语更是不闻。 方白玉似未觉他神情有异,道:“你既无恙,本座可要旧事重提了……” 凌钦霜见他如此迫不及待,更觉恼怒,几欲张口相讥,终究忍住了,转念却想:“方兄拉我入伙,虽然手段下作了些,却无歹意,我又何必计较?况他公然造反,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便道:“圣公美意,在下感激不尽,只我有些私人俗务,要即刻南下,还请方兄见谅。待此事一了,自当与诸位并肩携手。” 方白玉道:“是什么事?”凌钦霜叹道:“婉儿生死攸关,我马上要去寻她。” 方白玉皱眉道:“婉晴姑娘于我有恩,本座随你同去。” 凌钦霜只道不必。 方白玉道:“也罢,你大伤初愈,且休养几日,本座亲自相送。” 凌钦霜思忖今已四月中旬,便道:“时不我待,我即刻就走。” 方白玉无奈只得应了。 凌钦霜当下匆匆准备,午后便即动身,却只简清一人前来送行,并奉上一包白银,足有百两。 凌钦霜道:“在下非是贪财之人。” 简清小眼一翻,道:“明教扶危济困,方白玉叫你周济穷人。” 凌钦霜一笑,欣然收了,嫌隙自也消了大半。 简清又道:“方白玉他们军务缠身,洒家却是闲人一个。” 凌钦霜道:“请转告圣公,在下未能当面辞别,还请原宥。” 简清嗯了一声,伸手入怀,摸了半晌,怪道:“咦,牌子呢?”弯腰四下去寻。 凌钦霜奇道:“什么牌子?” 一随从笑道:“简法王,牌子不是拿去换酒了么?” 简清一拍脑门:“对!对!”忽地破口骂道,“是给凌法王的牌子!” 那随从道:“在包袱里啊。” 凌钦霜摸时,果从包中摸出一块黑黝黝的铁牌,呈火焰之形。 简清道:“这是法王牌。你若有所需,便将牌子悬在身上,各地明教兄弟见了,自会听候差遣。” 凌钦霜谢了,揣入怀中。湖风忽起,那面“替天行道”的大旗随风飘扬。他望了半晌,叹息一声,当下作别,由教众引将出湖。 简清目送小舟消失,转过头来,道:“白雪……”却见素影闪动,方白雪自林间盈盈而出,目光投向孤帆远影,眼泪无声而落。 简清叹道:“丫头,你不是有话与他说么?” 方白雪凄然一笑,摇头道:“简叔叔,你不懂的。” 简清笑道:“洒家不懂,你便懂了?人去了,你再说什么也晚了。” 方白雪轻轻道:“叔叔,你知道么,凌公子心里很苦。” 简清哈哈一笑,道:“谁让他不喝酒?” 方白雪道:“我很想安慰他,可有些话,若说了出来,却会让他心里更苦。” 简清哦了一声,道:“你这小妮子,偏也这许多心思。”顿了顿,又道:“不过洒家却不懂了,你哥便这般放这小子走了?” 方白雪迎风拈发,幽幽叹道:“凌公子有事。” 简清道:“不就是去找娘们么?可便算天塌下来,你哥也不该不来送行。” 方白雪道:“叔叔想可让他留下?” 简清道:“废话!明教上下,谁人不想?” 方白雪螓首落泪,心道:“便因大伙儿都想留他,哥哥才不会留他……”缓缓转身去了。 第131章 铁索飞桥(1) 离了太湖,教众已备好两匹快马,以备一路更换。 凌钦霜也不推辞,上马疾行,不久上了官道,黄昏时入得一片山谷。忽听长空一声尖锐的鹰唳,抬头望时,却见一只苍鹰盘旋头顶,尖喙利爪,恶形恶状。那鹰绕了三匝,忽然振翅呼啸,俯冲扑将下来。凌钦霜吃了一惊,闪身疾躲,苍鹰直从头顶掠过,抓得头皮生疼。他尚未转念,只听呼啦一声,那鹰双翅一抖,转将过来,竟敛翼停在他肩头,尖喙轻啄其颈,目光灼灼,唳鸣不绝。 停了一会,凌钦霜觉它并无恶意,便抬手抚了抚它羽毛,见它垂头顺目,毫不抗拒,正感奇怪,忽见鹰腿上缚着一块黄布,不觉奇怪,向那苍鹰道:“这是什么?”话一出口,旋即失笑:“这扁毛畜生怎懂得人语?”却见苍鹰目中闪动精光,凝注过来,一瞬不眨。凌钦霜被它盯得发毛,心道:“它瞧我作甚,莫非竟能听懂人话?”心念未绝,那鹰一矮,啄住他肩头,连扯他衣襟。忽而长声鸣啸,展开乌黑羽翼,直向西飞去。 凌钦霜大为惊诧,只觉这事古怪之极,取下那黄布看时,登时一震,已认出这黄布正是从婉儿衫上撕下。但听鹰鸣啾急,显有催促之意,一时心乱如麻,当即纵马追去。至于这苍鹰怎会寻到自己,那自也殊不足道了。 不一日而到长江畔,苍鹰沿江而飞。凌钦霜取道岳阳,见是同路,也便尾随。行得六七日,穿过江南东、西二路,渐入荆湖境内。其时江南诸郡虽久经花石纲之役,然民户尚有田地余粮,足以生计。偶遇饥民,凌钦霜自出手周济。 这天晌午,到得一处市镇,闻得岳阳已不过三四十里。凌钦霜买了一斤肉、两斛酒、三个炊饼,坐在道旁一座凉棚稍歇。一路而来,人鹰之间日趋亲密。只这苍鹰胃口甚大,每日三顿,在野则猎,在镇则夺,或于店扑肉,或于肆啄酿,为此凌钦霜已多次道歉赔钱。 凌钦霜将鹰挑在肩上,喂它肉吃。苍鹰却感不耐,跳到桌上啄肉不辍,转眼便吃得精光,抖着乌羽,趾高气扬。凌钦霜哭笑不得,打了个唿哨,苍鹰一声长鸣,冲天而起,自去碧空翱翔。 便在此时,忽听前方吵嚷起来,出棚望时,却见四五汉子正追打一个孩童。那孩童在人丛中东钻西躲,俄而奔到棚前,四顾凄惶。凌钦霜见那孩子衣衫破烂,该是个小叫化,不觉心生恻隐,便向棚旁一个大干草堆指了指,道:“躲那里。”那小叫花瞥他一眼,冷冷道:“要你多管闲事!”凌钦霜一呆之间,小叫花已径入凉棚。俄而闪出,向凌钦霜呸了一口,方钻入一旁草垛之中。 那四五汉子追近,自寻不见,哇哇怒叫。凌钦霜询问缘由,一汉恨恨道:“这世道,臭叫化子不去讨食儿,偏来偷鸡摸狗。那畜生偷了店里一只烧鸡,等抓了他,非打得他吐出来不可!”凌钦霜掏出些碎银,道:“这些够了么?”几汉见了银子,气登消了,连连称谢,便自去了。 凌钦霜转到草垛前,叹道:“出来吧,他们走了。”过了半晌,不闻响动,翻觅之下,哪里还有踪影,想来早悄悄溜了。转回棚时,却见老酒在桌,刚买的三个炊饼竟都没了,心知必是那小叫化所偷,不觉气结,自复买了炊饼充饥。 吃罢启程,信马缓行。屈指算来,今已四月廿八,距与会之期已不足三日。他一路兼程,马不停蹄,眼见岳阳在望,心头却犹豫起来。思及魏氏父子的言情、黑衣人的话语、苍鹰足上的黄布,只觉一头雾水。又想起当日蓝星影曾道楚天渊、魏玄贞取道向北,如何却会南来?但觉事有蹊跷,捉摸不透,而念及婉晴,更是心神恍惚。 行不数里,已至黄昏。眼见前方炊烟袅袅,知有村落,便自趋前。忽听一阵叱骂之声,远远望时,却见村口一株大树之下,两个村汉和四个小孩正围着一个小叫花。只听一个小孩叫道:“爹爹,二叔!便是这臭叫化!”两村汉闻言手持棍棒,向那小叫花呵斥不已。 凌钦霜听得些言语,知道这小叫花抢钱不算,还打伤了人。思及日间之事,不觉萧然,无心理会,催马缓缓而过。 那小叫化缩在树下,满脸黑泥,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眼皮耷拉,只自垂头不语。一个小孩抢上两步,忽地一巴掌打在那小叫化脸上,喝道:“臭叫化,把钱还来!”另几个小孩也自拥上,一通拳打脚踢,骂道:“臭叫化!臭叫化!”几个孩子不过垂髫,较那小叫化尚以为幼,但因自小农耕,手劲都也不弱,小叫化双手抱头,全然躲闪不得。 凌钦霜见此情形,眉头大皱,勒马而止,却见两村汉已将众孩子拉开。一村汉道:“小要饭的,你从哪儿来,你爹妈呢?”那小叫花兀低着头,既不哭喊,也不说话。一小孩骂道:“看这德性,必是野种了。”那小叫花蓦地抬眼,咬着嘴唇道:“你们才是野种!”眼中闪泪,目光却极是倔强。几个小孩大怒,劈头盖脸打来,叫道:“你还嘴硬?”那小叫花被掀倒在地,想要挣扎,却被按住了动弹不得。泪眼朦胧之中,恍惚间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凝眸望时,不由道:“爹爹……”两行泪水方落,脸孔已被按入沙地之中。两个小孩按住他头,另两个骑在他身上,挥拳如雨。 又打一阵,两村汉将众孩子拉开,喝道:“小杂种,再不还钱,便打死你!”小叫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无声之中,一只污秽的小手却缓缓抬起,向前而指。 两汉转头望时,却见不远处一人牵马,正向这边望来,不由道:“他是谁?你爹?”那小叫花抬起头来,口中鼻里满是沙土,眼睛也不及睁开,只不住点头。 两村汉当便提棒抢将过去,向那人喝道:“你这混帐,可是他老子?” 第132章 铁索飞桥(2) 那人自是凌钦霜了,闻言不觉一愣。二汉却早喋喋喝骂起来。凌钦霜听他二人口里污秽,说什么“养儿不教”“纵子做贼”云云,一时又诧又疑,道:“二位说些什么?我怎识得他?”二汉道:“他说你是他爹,老子还能冒认么?” 凌钦霜一愣,望了那小叫花一眼,叹道:“我不识得他。”二汉喝道:“连儿子也不认,难道想赖账么?”举棒便打来。凌钦霜不觉有气,双臂一挥,将二汉荡开,道:“我说不识,便是不识!”这时间,那小叫化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蓦听得这话,不觉一震,几乎昏厥。 两汉见那人随手拨来,自己便是一个踉跄,不觉面面相觑。凌钦霜叹道:“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是个孩子,二位又何必这般计较?”一汉道:“你既不是他爹,便别管闲事。今日他若不把钱还来,老子绝不甘休!”凌钦霜道:“他抢了多少钱?”那汉恨恨道:“我母病危,咱们东筹西借,好容易凑了几贯,叫闺女去抓药,不想这臭叫花打了俺闺女,抢了钱去……”说到这里,双目已红。另一汉向那小叫化喝道:“老娘若有个长短,便叫你这杂种陪命!” 凌钦霜便取了五两银子,交与二汉道:“治病救人要紧,看在在下面上,饶了这孩子吧。”二汉大喜,一把夺了银子,挥手招呼孩子去了。一汉忽又转回,道:“人说父父子子。你这当爹的,整天让儿子东游西荡,人嫌鬼厌,像什么话?” 凌钦霜半晌无语,待见众人去远,方缓缓上前。苍茫暮色之中,却见那小叫花兀自缩在树下,螓首膝间,叹道:“孩子,你饿了么?与你些银子,先填饱肚子吧。”取了十两银子与他。那小叫花似乎听见了,又似没听见,双眼深藏膝间,乍闪复暗。 凌钦霜见他一动不动,轻叹口气,要将银子放入他手。那小叫化手却向后一缩,涩声道:“我不要!”凌钦霜叹道:“你虽是穷苦的孩儿,可这般偷鸡摸狗,终非长久。今后干些正经营生吧。”将银子放于地上,转身去了。未出几步,只听那小叫花叫道:“要你多管闲事!” 凌钦霜闻言心头一滞,随觉背后风起,反手一抄,接了银子,转头望他一眼,径自牵马去了。他在村南头一家小酒铺歇脚,酒饭在桌,却食不下咽,呆坐半晌,终于转回村口。却见树下空空,那小叫花早已不知去向。怔了半晌,方自转回,闷头睡了。 次晨醒转,心神兀自郁郁,牵马缓行。行不里许,忽听身后一个孩童声音大叫:“救命,救命……”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凌钦霜觉那叫声耳熟,回头望时,却见一道黑影闪入道旁,当即反身赶去。片刻及近,却见一条纤瘦汉子挟着一个小孩向密林深处遁去。 凌钦霜喝声:“站住!”发足便奔,只几个起落,便已逼近那人。蓦地寒光一闪,那人反身,挺钩划来。凌钦霜身形一侧,反手一扣,已抓住那人手腕。但觉着手柔软,竟似是女子之手,一怔之下,那手如鱼般早脱,单钩倏地挑起,直取面门。凌钦霜倒退一步,那人却不恋战,顺势向前一跃,已纵出丈余。凌钦霜心头一动,拔剑便追。那人轻功虽然不弱,密林之中毕竟施展不开,又身挟一人,凌钦霜倏忽而近,一剑刺向他背心。那人无奈回钩遮挡。嗤的一声,钩剑相交,那人身子晃了几晃,连跌三步。 凌钦霜喝道:“阴柔,你擒这孩子作甚?”那人虽黑布蒙面,凌钦霜却早认出他来。 阴柔见他识破自己身份,哼了一声,道:“你待怎样?”他在苏州为凌钦霜所伤,至今未愈,只为擒这小孩,才抱伤而来,但见凌钦霜现身,自知绝非敌手,口里虽硬,心下却已怯了。 凌钦霜知他乃是蔡攸爪牙,却孤身到此擒这一个小孩,想来内中必有隐情,道:“将这孩子放下!”阴柔道:“干你鸟事?”凌钦霜长剑一挑,道:“你放也不放?”阴柔虽极不甘,眼下却是保命要紧,当便弃了那孩子,转身而去,顷刻消失在灌木之后。 凌钦霜也不去赶,近前看时,见那小孩竟是昨夜那挨打的小叫化,不觉一震,忙为他解了穴,道:“孩子,你还好么?那人干么抓你?”见其形貌落魄,心下又怜又愧。 那小叫花抬眼呆望着他,嘴唇一颤,却没开口,垂头默默而去。只走几步,忽而转过身来,双眼蕴着水光,轻轻道:“你……你干么装作不认得我?难道……难道你也觉得我人嫌鬼厌么?”凌钦霜闻言一呆,那小叫花又道:“小的打我,老的骂我,我都不怕,便是你要打我骂我,我也不在乎。可是你却……却假装不认得我,这比打我还疼,骂我还痛……”说到这里,两行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凌钦霜听到这里,猛地抢上,一把抱住他,失声道:“你……你可是翎儿?” 那孩子抬起头来,泪水划过双颊,涤去泥土,泣声道:“神仙哥哥,翎儿好生恼你,你知道么?可是,我却告诉自己,不能恼你。这一路走来,只有你对我最好,我若恼你,还能喜欢谁呢……” 凌钦霜委实料想不到竟在此与她相见,更想不到短短月余,她竟会变成这般模样,以至自己竟未认出她来。听她说得可怜,这些日子来自必吃了不少苦,心下酸楚不禁,轻拍她肩头,柔声道:“好孩子,是哥哥对不住你。”翎儿受尽了委屈,闻言哭得更加响了,只道:“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凌钦霜眼眶亦红,只紧紧抱着她。 翎儿哭了一阵,忽感一阵天旋地转,软倒在地。凌钦霜吃了一惊,伸手摸她的额头时,但觉着手火烫,竟是发了高烧,忙抱她上马,疾向南行。 第133章 铁索飞桥(3) 驰出数里,便至一处大镇。凌钦霜投到当地最大一家客店,要了间上房,请老板娘为翎儿梳洗。闻得她遍体瘀青血痕,不觉难过,将她安顿好后,又请来郎中开了药,自在旁照料。翎儿却始终昏迷,直至戌牌时分,方悠悠醒转。凌钦霜心下略宽,喂她了些汤水。 翎儿服罢,望着凌钦霜,轻轻道:“神仙哥哥,你知道么,那日别后,翎儿无时无刻不想着你……”烛影摇红,将她清丽苍白的小脸映得红扑扑的,双眸隐蕴泪光,却已尽是欣然。 凌钦霜知她必遭大变,虽欲相询,却不便启齿,只道:“你病得不轻,且好好睡上一觉。” 翎儿微笑道:“那晚翎儿陪你玩闹,现下你也陪我好么?” 凌钦霜道:“我自会在这里陪你,你别多说话,乖乖睡一觉便好了。” 翎儿闭目半晌,忽又睁开,道:“我闭上眼睛,怎还能见到你?我见到了你,又怎还睡得着?神仙哥哥,我心里有很多很多话,若不跟你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就像那晚哥哥一样了。” 凌钦霜不觉默然。翎儿轻叹一声,抓住他手,怔怔道:“翎儿现下才明白,哥哥心里,其实很苦,可我不懂事,那晚偏要缠着你胡闹,你可怪我么……” 凌钦霜微笑道:“怎么会呢?” 翎儿低声道:“神仙哥哥,你待我还是这般好,可我却有好多事瞒着你。”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凌钦霜道:“好啦,别说了。” 翎儿摇头道:“我若不说,你怎睡得下?我又怎睡得下?”顿了顿,轻轻说道,“其实,我出身官宦之家,我爹爹乃是当朝少保蔡攸。” 凌钦霜闻言吃了一惊,他虽早料到这小姑娘身份非常,但至多不过富家小姐,孰料她竟是蔡攸之女,郡主之尊。 翎儿见他神情,低声道:“神仙哥哥,把你吓到了么?你在怪我么?” 凌钦霜叹道:“我怪你作什么。你外公呢?” 翎儿叹道:“他是我娘的奴仆,此番出逃,只为掩人耳目,我才唤他作‘外公’的。” 凌钦霜惊道:“出逃?” 翎儿叹了口气,道:“那天晚上,爹爹忽来唤我。我去到书房时,见爹爹坐在书桌前,喝了很多酒。他见到我,醉醺醺说了好多奇怪的话,‘倾轧’啦,‘失势’啦,翎儿一句也不懂。爹爹又说羊有跪乳之恩,鸟有反哺之义,说他现下危在旦夕,只有我才能救他。我问爹爹出了什么事,爹爹支吾好久才说,大宋联金灭辽,需将一位帝姬嫁到金国。皇上女儿不少,却舍不得送去。爹爹便要让皇上册封我为帝姬,嫁到女真和亲。联金灭辽我是不懂,可昭君出塞我却知道啊,自然一百个不愿意。爹爹却说此事于他大益,既得高官受宠,又可打击爷爷,只好便委屈我了。没几日,皇上果然下旨,封我为靖北帝姬。爹也得偿所愿,封枢密使、燕国公……”说到这里,她撅起小嘴,泪珠不住在眼眶打转。 凌钦霜不禁暗叹:“他爷爷自是蔡京了,也不知他得知蔡攸之为,作何感想。”问道:“你不愿嫁,便逃了出来?” 翎儿擦了擦眼泪,点头道:“我只是不依,爹爹一怒之下,将我锁在屋里。我便不吃不喝,又哭又闹。爹爹铁石了心,我娘却悄悄放我出来,护我逃走。我爹便派人追来,要捉我们回去。我娘将我托付给外公,让我们暂离京城,过些日子再回来,她自己便去与我爹说理。许是爹爹为我娘说服,后来便不见了追兵。我和外公便一路向南来了……”言之垂泪不止。 凌钦霜却想抗旨乃是重罪,便算蔡攸作罢,皇上又岂能甘休?非只翎儿,蔡攸满门也必受牵连,何况事关两国结盟,蓦地思及当日城头蔡攸与褚劲风之语,又想到阴柔之举,显见得蔡攸仍在寻她。 哭了一会,翎儿续道:“自和你别后,不久外公染病死了,丢下我不管了……呜呜……我只好一个人瞎走,没几日用光了盘缠,翎儿只好去讨,可所有人都不给我,还都打我骂我。”凌钦霜心下暗叹,她出身富贵,又岂会低三下四的乞讨?若一如那日初见自己一般说话,自会处处碰壁了。 翎儿又道:“到了杭州,我当了首饰,总算吃了顿饱饭。对了神仙哥哥,这首饰分明给了你,怎又回来了呢?”凌钦霜便说了。翎儿泣道:“后来我把衣裳当了,也还是不够,又讨不着食物,只好去偷,可每次都被抓到。神仙哥哥,外公死了,我走投无路,好饿好饿,更不想活了,只想哪一天让人打死。可老天让我又见到了你,你却偏偏……”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你可知道,昨天夜里,翎儿躲在那店外哭了多久么……”说完这句话,已是泪下如雨。 “我想家,想娘,想玉凤羹、雪渗茶、素八珍、六合汤……”翎儿筋疲力尽,低低呢喃几句,终于渐渐睡去。 凌钦霜望着她那张渐染风霜的面庞,心神激荡不已。想她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却得沦落天涯,窘迫至斯。想到当初自己独闯江湖之日,而婉晴亦有千里寻亲之苦,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小姑娘的境遇无疑更加凄惨。 翎儿梦中呓语不止,若断若续,连而不贯,或追忆和家之欢。或哭诉南行之苦,便是呢喃乐事,也蕴着万般凄苦。待自梦中哭醒,已是半夜,凌钦霜费尽唇舌,温言细语,才慰得她重又睡着,心想:“岳阳之行吉凶难料,我却如何能让她与我犯险?”听着窗外阵阵鹰唳,辗转难眠。 次日醒来,翎儿高烧已退。凌钦霜喂她饭罢,道:“你今后可有打算?” 翎儿叫道:“大哥哥,你要抛下我不管么?” 凌钦霜道:“当然不是……” 话音未落,翎儿已大声道:“哥哥,外公死了,爹爹不要我,现在连你也不管我了么?你要我再去乞讨么?”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她哭声甚大,引得堂中宾客无不回望。凌钦霜大为羞赧,忙将翎儿带回房里,说道:“我怎会不管你?只是我有一件要事要办,不愿让你涉险。” 翎儿道:“我孤身一人,便不饿死,也要让爹爹抓回去的。” 凌钦霜默然半晌,道:“你想好了么?” 翎儿自明他言下之意,咬着嘴唇道:“翎儿便死也不出塞和亲。总之你到哪里,我便去哪里。” 凌钦霜便道:“好。哥哥带你去见一个姊姊,她见了你,必定欢喜得紧。” 翎儿大喜,登时笑逐颜开,道:“哥哥姊姊,正是成双成对!” 当下二人离了客店,共乘一骑,纵马赶路。翎儿小孩心性,只纵马驰骋片时,连日的悲苦便抛到了九霄云外,更对那苍鹰颇为好奇,骑在马上不住召唤,叽叽喳喳,兴奋不已。 第134章 铁索飞桥(4) 不久渡过一道窄江,又走半日,渐入一片冒竹丛生的雾山之中。听路人言,此地唤作君山,因处洞庭湖畔,向来雾霭重重。山间溪流潺潺,多联栈道飞桥。飞桥铁链斑驳,上铺朽板,行于其上,左摇右晃,端得惊险。 凌钦霜自无所惧,翎儿却甚好强,偏要独行。只走几步,放眼四周皆空,有如身行云端,自不免触目生晕,手足发软,几乎失足,若非凌钦霜护法,小命早已不在,过后兀有余悸。 她大病初愈,经此一吓,又有复发之象。凌钦霜便负其而行,行了一程,忽觉颈间的小手冰凉,不觉问道:“你还好么?”却听翎儿轻轻道:“神仙哥哥,你真是坏人么?”凌钦霜不妨她突来此问,一时驻足,将她放落。 翎儿幽幽道:“那天我们走后,外公路上只不迭夸你心肠好。可当翎儿向他说起你的名字时,他立时变了脸色,说你是朝廷钦犯,是贼心贼胆的大坏人,我一说你好,他便生气,直到死前,他也在唠叨这些话,还逼我发誓,永远不能想你……”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凝望着他,道:“神仙哥哥,你待我这么好,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翎儿都不在乎。可我只想你亲口说一句,你是坏人么?” 凌钦霜见她大眼睛已蕴水光,默然半晌,道:“我若说不是,你会信么?”翎儿使劲点头。凌钦霜郑重道:“从前不是,现下不是,今后也决不会是!”直说得斩钉截铁。晶晶珠泪顺颊而下,翎儿眼中却已全是笑意,一把扑在他怀里。凌钦霜笑着抱起她来,大步前行。 翎儿满心欢喜,只缠着他讲故事。凌钦霜想了想,道:“你知道屈原、孔明么?”翎儿点头道:“我听娘说过,屈原‘宁赴湘流,葬身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而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好人。爹……爹爹也说,他二人是官之典范,更上书皇上,要为他二人立庙,以供祭祀呢。”凌钦霜心道:“蔡攸狗官,却要宣扬屈子孔明,当真怪也。”口中说道:“是啊,他二人忠心为国,心系苍生,虽生不逢时,一生无怨无悔,实堪吾辈敬仰。” 话音方落,便听一个似嘲似讽的声音道:“无知小鬼,胡说八道!”那声音喑哑低沉,如近在耳畔,又似远在天边,伴着山风刺入耳中。翎儿不由打了个寒噤,叫道:“鬼啊!”缩入凌钦霜怀里。 凌钦霜亦喝一声,游目四顾,却见四下冒竹深邃,蜃气笼罩,又哪里有人?见翎儿,便自劝慰,心下寻思:“声震山谷,内功显见非浅;过不留痕,轻功定也不弱。却是何方神圣?”便又前行。 翎儿缩顾半晌,再不闻声息,始放下心来,道:“屈原孔明是大好人,大哥哥和他们一样,也是好人。”凌钦霜叹道:“我无德无能,岂敢与先贤比肩?”与她说了些二人的事迹,眼见山势将尽,忽地轻叹一声,便即哑口,只默默而行。半日之间,翎儿几次见他神情恍惚,却不知原委,轻轻问道:“大哥哥。你还好么?”凌钦霜强自一笑,道:“没什么。”望着眼前的飞桥,心道:“出了君山,便至岳阳了……” 眼前飞桥长愈十丈,阔不盈尺,以连夹持双峰,形势极为险峻。凌钦霜举步上桥,刚走十余步,蓦觉彼端隐有呼吸之声,未及驻足,又听身后脚步踏踏,不觉喝道:“什么人?”呼喝甫罢,只听得哈哈大笑声起,彼端山石之间露出十数支箭头,对准二人。便在此时,桥尾石隙间亦有十数支箭头冒将出来,弯弓搭箭,瞄着二人。 凌钦霜丝毫未料到竟会有人跟踪设伏,猝遇变故,一时变色。此时身处飞桥,上天无路,下临深渊,而桥身逼仄,自己又抱着翎儿,更无回旋余地。想起适才那嘶哑的声音,料来伏击之人决非庸手。又见箭头在日光下散出隐隐蓝芒,显是喂有剧毒。如若首尾两边乱箭齐发,便算自己武功再高,也必难以逃生。 凌钦霜心下暗骂自己大意,而至翎儿遇险。但知此刻绝非自责之时,拔剑扬声喝道:“何方鼠辈,怎地不敢现身?” 只听彼端一声冷笑道:“你是谁,安敢挟持帝姬?”凌钦霜心头一凛,暗道:“原来是为翎儿而来。”又觉这人声音颇为耳熟,正自沉吟,只听翎儿叱道:“尔等是谁人手下,难道不识得我么?”她自小颐指气使,虽在落难之中,也自难改,便因如此,才落得先前那般惨境,此时既知来者乃为寻己,又有凌钦霜在侧,胆气一壮,总算有了些往日之威。 那人哈哈一笑,笑声未绝,蓦听桥首桥尾数十人齐声叫道:“下官等拜见靖北帝姬,恭祝殿下万福金安。”喝声突如其来,一时回荡山间,久久不绝。 翎儿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既识得我,怎敢如此无礼?”那人道:“殿下息怒,下官出此下策,实非得已,又岂有冒犯之意?”翎儿道:“你们要怎样?”那人道:“下官斗胆,请殿下随我等回京复命。”翎儿蹙眉道:“我若不回呢?”话音方落,蓦听弦响处,彼端十数支箭斜射向天,化作箭雨洒落,嗡嗡数响,皆插入二人身前三尺的朽板上。与此同时,桥尾亦有十数箭射入身后三尺的板间。两排箭簇皆成半弧,正将二人围在当中。箭头入木,黑烟咝咝,登时腐出一个个孔洞,恶臭扑鼻。翎儿啊的一声,凌钦霜亦不禁骇然:“这毒箭竟霸道至斯!” 却听那人道:“下官不敢为难殿下,无奈令尊大人下了死令,殿下若不愿联姻北国,唯有格杀,请殿下亦不要为难下官。” 翎儿闻得“令尊大人下了死令”这句话,小脸倏白,颤声道:“你胡说,爹爹不会,爹爹不会的……”她自知出逃终非长久,娘与外公也道此番不过暂时避难,只等爹爹弃了此念,便回去请罪。而她自外公死后,流落异乡,旬月间吃尽苦头,思家之念日切,此刻乍闻父亲绝情至斯,一时竟难以置信,又拉着凌钦霜叫道:“大哥哥,他在骗我对不对?爹爹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凌钦霜见她泪流满面,神色凄然,心疼不已,正欲安慰,却听那人又道:“殿下万金之躯,若无令尊之意,下官又岂有这等包天之胆?” 翎儿咬着嘴唇,怔怔低下头去。 凌钦霜始终寻思此人是谁,听到此处,蓦地一动,恍然喝道:“余北冥,是你!” 第135章 铁索飞桥(5) 山间沉寂时许,彼端现出一人,正是余北冥。余北冥笑道:“凌钦霜,果然好耳力。”凌钦霜喝道:“你何时成了蔡攸的走狗?”余北冥道:“宣抚大人天高地厚之恩,本官自当转投贤主。”凌钦霜略一沉吟,已知他必因双桥办事不力,惟恐蔡京降责,方才转投蔡攸,不禁冷哼一声。 余北冥喝道:“姓凌的,你背逆朝廷,已是死有余辜,而今挟持帝姬,更是罪无可赦!识相的放还帝姬,便留你全尸,否则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翎儿忽抬起头来,眼中泪花兀转,口里却叱道:“你敢对我大哥哥无礼?”余北冥道:“此贼罪恶滔天,乃是御批钦犯,罪不容诛。殿下不谙世道人心,万莫受其蒙骗。”这番话若在先前说来,或会让翎儿动容,但此刻她对凌钦霜更无半点怀疑,一听此言,不禁大怒,叫道:“你叫余北冥是么?好,我记下了,你对我不敬,又诬蔑我大哥哥,来日回京,有你好看!”余北冥心下一颤,口里却道:“殿下若肯回京,以社稷为重,自是大宋之幸。” 凌钦霜自忖对方占尽地利,更无半点机会,听到此处,不觉冷笑道:“社稷为重?余大人说得漂亮。”余北冥冷冷道:“大胆反贼,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翎儿道:“余大人,你可知你命堪忧么?” 余北冥道:“什么?”翎儿道:“你若迎我回去,我只消一句话,便教你人头落地。你若抗命放我,后果也不用多说。而你若杀了我,弑其女而侍其父,便算我爹气量大,当真不要……不要我这女儿……”说到此处,心头又感一阵剧烈痛楚,螓首半晌,方缓缓道:“你又能在安心在他身边做事么?我爷爷又会放过你么?余大人,你既接了这差事,前程便算完了,就是皇上也保不得你!”她声音低沉,余北冥却听得毛骨悚然,自知她所言皆是实情,口里笑道:“下官生死,不劳殿下费心。”提高嗓子又道:“凌钦霜,余某起行之时,蔡大人还吩咐下来,要请你同赴京城一叙。你既与殿下同在,自是最好不过。余某亦闻大人对你青睐有加,你若识抬举,便放了殿下,否则万箭齐发,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言尽于此,是生是死,速速决断!” 凌钦霜冷哼一声,更不答话,长剑斜挑,凝神聚气。 “大哥哥,”翎儿忽而轻轻叫道,有如梦呓,“是翎儿连累了你,我对不住你……”凌钦霜见她脸色惨白,眸子涣散,心中一恸,道:“你对得起自己便好。”翎儿一呆之下,凌钦霜已气运丹田,朗声长啸,说道:“余北冥,在下技不如人,就此认输。你上前迎驾吧。”余北冥冷冷道:“我要听殿下亲口允诺。” 凌钦霜低声道:“翎儿,你假意答应,咱们趁机闯过去。”翎儿忽抬眸望着凌钦霜,道:“大哥哥,翎儿愿去和亲。”语声虽轻,泪眼之中,却满是倔强。说罢也不待他回过神来,已大声道:“余大人,你只要不为难我大哥哥,我便随你回京,也不跟你为难。”余北冥道:“下官深感殿下之德。只不过凌钦霜武功高强,若得恃强相阻,我们可担当不起。因此斗胆请殿下屈尊移驾,孤身过桥。”翎儿道:“你信不过我?”余北冥道:“下官为保万全,殿下恕罪。”高声又道:“凌贼听着,看在殿下面上,咱们今日暂饶了你。然你若敢踏出箭圈半步,便休怪余某无情!” 凌钦霜正待反唇相讥,翎儿忽道:“大哥哥,放我下来。”凌钦霜道:“你说什么?”翎儿凝视前方,轻轻道:“翎儿想好了,要去和亲……”她说这话时,更不敢向凌钦霜多看一眼。凌钦霜听她口气大异,方要开口,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歌声:“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木叶下呀木叶下……” 歌声所至,众皆一愣,凌钦霜却听出那声音正是先前所闻的“鬼音”,循声望去,但见一头驴子得得转过山道,自桥尾而来。驴上一人倒转而骑,肩挑一副担桶,背向驴头,脸朝驴尾,歌声兀如鬼哭狼嚎一般:“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薠中,罾何为兮木上……呜呜……罾何为兮木上!” 余北冥见状一声唿哨,桥尾山石间倏地窜出数名大汉,各出兵刃,将那驴子围住。余人弓箭兀自对准凌钦霜。 那驴子受惊而止,乘者慢腾腾落地,挑起担桶,拍拍驴臀,道:“莫怕,莫怕!”那人是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儒,两鬓早斑,脸色枯槁,着一袭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拖沓一双破烂草鞋,甚是落拓。 桥尾一人喝道:“酸秀才,鬼叫一般,嚎些什么?”那老者惊恐不已,作揖应道:“客官宽恕则个,敢问要买酒么?”众皆怒道:“不想死便快快滚了!”那老者连叫饶命,匆匆上驴,岂料那驴子一掀,竟将他跌翻在地。众皆大笑,余北冥亦笑骂道:“大宋旁的没有,便是这等穷酸丁最多。”又向翎儿说道:“殿下,请吧。” 翎儿道:“大哥哥,放我……”话未说完,栈道忽地剧烈颤抖起来,却听背后一阵大呼小叫,凌钦霜未及回头,但觉风起,侧身闪时,那驴子向彼端疾冲过去。老儒却兀在桥尾嘶声叫嚷:“乖乖不得了,驴子惊啦!撞死人啦!” 余北冥立在栈口,见状冷哼一声,青光闪处,软剑矢矫刺出,直取那驴面门。哪知剑至中途,眼前倏地一花,但觉手腕一震,软剑已呛啷落地。他不觉大惊,蓦一抬头,却见那老儒不知何时已在驴上,轻抚驴臀,喃喃道:“驴儿乖,莫淘气。”驴子连踢几个蹶子,脑袋耷拉下来。 余北冥骇然莫名,挥手喝道:“放……”一转头时,那个“箭”字再也喊不出来。但见身后一众部属立在当地,浑如入定也似,竟尽被点了穴道。举目再望对崖时,也是一般无异,不由惊呼。他知必是眼前这老儒所为,自己却全然未看明白,此老武功之诡之怖,委实行如鬼魅,不禁心胆俱裂,颤声道:“先生是谁,为何横插一手?”那老儒却不抬头,只拍了拍驴臀,骂道:“都是你这畜牲,惊吓了客官。” 余北冥恍然有悟,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前……前辈莫非……是……”却见那老儒户地挑担下驴,登时啊了一声,倒退三步。那老儒小眼一眯,畏畏缩缩道:“小人不过酸丁耳。这上好美酒,客官可要买些么?” 此时间,却听“啊呀”“哎呦”之声不绝,两崖部属穴道竟均自解。余北冥更未见他如何动作,愈发心惧,转头便奔。余众亦面色惨白,争先恐后急奔而去,顷刻无踪。 第136章 铁索飞桥(6) 凌钦霜看在眼里,自知此老乃是绝顶高手,当下抱着翎儿上前拜谢。未及开口,眼前倏花,那老儒已然上驴,嘶声道:“老儒救你,原为告诉你,今后莫要胡说。”凌钦霜一愣,道:“晚辈胡说了什么?” 老儒道:“胡说有二。其一,屈原忠心不假,为国却大错特错。他不过当羊头作狗肉,以君主为家国。怀王刚愎如斯,他兀竭忠尽智事之,嘿嘿,这便叫做‘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了?清倒不假,醒却不见得。如此国君,保之何益?其本有路可走,却落得葬身鱼腹,实是死不足惜。” 凌钦霜正色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老儒白他一眼,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凌钦霜微微默然,老儒冷笑道:“与我掉文,你差得远哩。再说孔明先生,其言其德,可堪万世师表,老朽佩服得紧,却有一点不明,不妨说与你听,若能释疑,那是最好。” 凌钦霜道:“释疑不敢,晚辈洗耳恭听便是。” 老儒道:“乱世烽烟,躬耕无可厚非,图霸亦属应然。然因白帝托孤之事,其便步屈子后尘,以通天之才,佐暗弱之徒,兴逆天之事。此中是非对错,遑且不论,我只问你,他十数年间,六出祁山,却因为什么?”凌钦霜道:“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老儒笑道:“那么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又因为什么?”凌钦霜沉吟未语,翎儿忽道:“是《出师表》么?”老儒道:“不错,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翎儿接口道:“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老儒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报先帝而忠陛下,这方是他北伐根本之由。敢问此二者孰重孰轻?”翎儿道:“自是忠陛下了。”凌钦霜叹道:“怕是报先帝更重些吧。” 老儒颔首道:“我再问你,你若是蜀国子民,是愿休养生息,还愿连年征战?是愿偏安一隅,安居乐业,还是愿复那‘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汉室?”凌钦霜不禁默然。 老儒悠悠叹道:“魏历三代,国力日盛,吴亦养多年,百姓安居。当时天下,除了孔明先生,只怕再无二人忆及汉室,所谓兴复汉室,只为师出有名、自欺欺人罢了。”顿了顿,道:“《孙子兵法》有云:‘兵者五要: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兴复汉室,乃失其道,魏盛蜀衰,又失天时,劳师远征,再失地利,蜀无大将,更不必说。兵者五要,而失其四,便通彻地之法,也难有回天之术。孔明逆天而行,屡兴必败之仗,可煞怪哉?” 凌钦霜摇头道:“知其不可而为之,此乃大丈夫本色。”老儒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绝非智者所为!以卵击石固然可佩,终究自取灭亡耳。”凌钦霜道:“官渡、赤壁、猇亭,以弱胜强,所在多有。孔明先生纵知‘补缀天地,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然感先帝知遇之恩,托孤之情,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实为后世之楷模。” 老儒嘿嘿冷笑道:“那你可知,这一后世楷模,又需得当世多少生灵来铸?若然一将功成,混一天下,万古成枯也算不虚。可他毫无寸功,而至山河破碎,尸横遍野,非但无过无失,反得高山仰止,想来便觉可笑。我到宁愿他老人家终老南阳,后世虽失一楷模,当世亦少万千鳏寡孤独。”说到这里,悠悠叹了口气,道:“至于皇帝姓刘姓曹,还是姓赵,于你我而言,又有何分别?三国前四百年,哪有什么汉朝?其后四百年,又何来魏蜀吴?天下若是酒铺,改朝换代,不过酒铺换个掌柜、改个招牌罢了。可这每换一次招牌,便是一次的伏尸百万,万民流离。成者脚踏尸山,而登大宝,那不必说了,可败者孔明,却为后世生生推上神坛。蜀国万民,便是这坛之砖,魏国将士,便是这坛之石!唉,世人从来只眷真命之主,又哪里得闻千年之前的将士悲号、寡妇哀哭?孔明千秋一人,独夫却历代皆有,后人哀之而不鉴之,有朝一日,终将重蹈覆辙,而成他人垫脚之砖,登坛之石。”言至于此,不胜慨然。 凌钦霜听到此处,一时心潮激荡,大生怪异之感,但觉一阵寒风从后刮来,砭肌刺骨,不由痴了。 老儒又道:“赵佶又为何宣扬屈子孔明?嘿嘿,他自愿人人都做屈原孔明,任其摆布,至死效忠,否则天下尽是王莽、曹操、司马懿,他老人家的江山还怎么坐?”凌钦霜道:“诸葛亮忠直一世,岂非难能可贵?先帝托孤,正因少帝幼不更事,无力国政。依先生之见,只要先帝托孤,顾命大臣便该僭越夺权,自立为帝?” 老儒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瞬即隐,复又一副猥琐潦倒之色,道:“君不见本朝太祖事乎?”凌钦霜闻言略一怔忡,老儒已躺在驴背上,道:“不与你罗嗦。再说其二,所谓心念苍生,更是无稽之谈。孔明心中,唯‘正统’二字,但念苍生,便无六出祁山事了。而那屈原,虽说什么‘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哀的也不过楚国那弹丸之地,莫非天下唯一楚乎?苍生皆姓楚乎?还说什么‘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求的也不过是重获宠信。我若身在其位,必废楚王而代之,纵然叛君,至少无愧其心,无愧楚民。况桀、纣不善,汤、武弑之,而天下不以为不义。楚怀王算个鸟,又何苦去做他的奴才?” 凌钦霜越听越奇,此老名为讽古,实为讽今,赵官家不正是楚怀王、刘阿斗么?不禁问道:“先生之言,可是在砭今世之弊么?” 第137章 铁索飞桥(7) “是又如何?”老儒哼了一声,道,“不过穷极无聊,发发牢骚罢了。刚才那厮说得也对,我朝便是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穷秀才多,还不皆拜屈原那厮所赐?一曲《离骚》,开了文以载道的先河,后人便趋之若鹜,甘为帝王之奴。而至今时,奴身已成身心俱奴。哼,世间之祸,无以为甚。那屈原尚知为臣死忠,为国死谏,而今士大夫之流,除了之乎者也、歌功颂德,还会干什么?”说到这里,便是一通乱骂。骂了一会,忽跌足道:“看你小子有点胆识,老子才跟你多聒噪几句,不想却误了生意。这两桶酒便卖与你了,一共十贯。又费这许多口舌,一字一文,童叟无欺,嘿嘿,我来算算……”说着竟当真屈手来算。 凌钦霜对此老好生相敬,见说取出一锭银子道:“前辈便请收下。” 老儒瞪他一眼,怒喝道:“你当老子打秋风么?不卖了,不卖了!”拍驴便走。 凌钦霜忙恭敬上前道:“前辈还请留步,晚辈尚有一事相询。”老儒哼了一声。 凌钦霜诚恳道:“晚辈心存忠义,久怀报国之心。奈何朝廷不明,奸道当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但求前辈指点一条明路。” 老儒头也不回,冷笑道:“明路? 但有明路,老子还会卖酒么?”忽转头呵呵笑道:“不过老子确有一法,只不易行,你可要听么?” 凌钦霜喜道:“前辈但请明言。” 那老儒道:“孟子云:‘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尚如此,民不亦乎?你可将赵佶、蔡京、蔡攸、童贯、高俅这一班昏君佞臣一骨脑杀得干干净净,你取而代之,登基为帝,天下也便太平了。哈哈哈,我看比赵佶强些,哈哈哈……” 此言太过惊世骇俗,凌钦霜只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老儒见他神情,更是仰天大笑,笑声凄惨如鬼,催驴悠悠转过山道。却听笑声中隐隐传来歌声:“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哈哈哈……万世开太平……” 凌钦霜心乱如麻,只自忖度老儒之言,直待歌声终不复闻,方叹了口气,道:“翎儿,走吧。”却见翎儿细齿如贝,泪光迷离,轻轻道:“外公死了,爹爹不要我了,大哥哥若也觉得翎儿是个累赘,就不要再管我了……”越说声音越低。 凌钦霜一呆,怪道:“你说什么?” 翎儿道:“翎儿是个不祥之人……”话未说完,凌钦霜已将她抱起,温言道:“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大哥哥若抛下你,还算是人么?”翎儿望着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澄澈双眸之中,却蕴着无限凄清。 是夜抵达岳阳,凌钦霜在城西一家偏僻客栈落脚。店伴送上酒饭,菜肴甚丰。翎儿心绪低落,只吃得几口,便早早睡了。凌钦霜亦无心饮食,安顿好她,心下盘算:“明日便是与会之期,无论对方是谁,必已布下天罗地网,引我入彀。余北冥一击不成,也必不甘心就此罢手。敌暗我明,倒莫如先去城里探探虚实。”入怀摸时,却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正是当日随方白玉去青楼所戴。他心下一喜,便自戴了,踏月而出,于街巷之间踽踽独行。 夜深人静,万籁萧索,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凌钦霜望着青石板上那条长长的黑影,心中不胜惆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或确愚忠,毕竟孜孜以求,无怨无悔。路虽漫漫,却终归有路,向死而生。而我虽亦有心,路却在何处?” 漫无目的走了一阵,小巷尽头忽地黑影一闪,便即不见。凌钦霜眼疾,认出正是魏雍容,心中一震:“他果然在此。”当即蹑足追去。 魏雍容尽拣僻静处而行,东边墙角一躲,西首屋檐一缩,不时回望,举止诡秘。凌钦霜远远跟随,始终没被发现。遥见他奔到湖边,弯身钻入了一艘小舟之中,当下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左近,侧耳倾听。 船舱之中,魏雍容低声道:“钟兄,小弟来迟了。不知情况如何?”一人粗声笑道:“魏小哥担心什么,兄弟早已筹划好一切,管教你明日称心如意。来,干了!” 凌钦霜自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但见一条大汉剌剌而坐,体形极为彪悍,一把落腮胡子遮住半张面目。对面便是魏雍容,举碗一饮而尽,说道:“钟兄大德,没齿难忘,事成之后,定当厚报。” 那大汉笑道:“客气了。令尊大人可好?” 魏雍容道:“承蒙挂怀,家父业已到了城中。” 那大汉哦了一声,魏雍容叹道:“家父本欲北上,只因不耐小弟苦求,方才南来。” 那大汉笑道:“魏小哥果对那位姑娘一往情深,难得啊难得。” 魏雍容叹道:“只恨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还不是因为那厮?明日他定也要来,且教众兄弟多多留心,但见那厮,定要宰了他。” 凌钦霜听到此处,心头一颤,不想魏雍容竟如此痛恨自己。却听那大汉笑道:“那厮不来便罢,但敢踏入城中半步,管教他有来无回!”转口又道:“只那锦衣公子行踪诡秘,连日来更无半点音讯,若要救你那小情人,尚须一番周折。” 魏雍容笑道:“家父坐镇,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大汉笑道:“说得是,说得是!” 二人对饮几杯,魏雍容道:“对了,日前凿船之人可曾抓到?” 那大汉重重拍案,哼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又怎么去抓?若然赵大财主派人问起,老子可该怎么交代?哼哼,敢在太岁碎头上动土,但教我查了出来,必把他剁成板刀面,丢到湖里喂鱼!”骂了一阵,复又推杯换盏起来。 凌钦霜担心翎儿,不敢久耽,见再探不得什么消息,当下转回客店。见她熟睡依旧,方自回房,心道:“看来掳走婉儿的果真另有其人,那么当日魏雍容之言,便是如那黑衣人所说,乃是有意气我了。”想到这里,不禁欣喜,但思及婉晴这些日子必定受苦无算,又觉心痛。但知城中危机四伏,明日大战难免,当欲强定心神,以养气力,奈何心摇神驰,却如何定得下来? 第138章 醉吞八荒(1) 辗转一宿,次日未到三更,便早早醒转,踱步房中。好容易挨到天明,给翎儿留了字条,戴了面具,径往岳阳楼而去。 卯牌时分,便到得城西门外、岳阳楼前。岳阳楼前瞰洞庭,背枕金鹗,遥对君山,北眈长江,金壁飞檐,气势甚伟,远远望去,好似一只凌空鲲鹏,雄踞洞庭之畔。 上得楼来,拣个临窗的阁儿坐下,四顾楼中食客寥寥,便叫了一壶好酒,两碟小菜,观赏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远望水天一色,近观金波潋滟,望之便觉心怀大肠。 凌钦霜观赏一阵,便自环顾四壁题咏。忽听楼口吱吱声响,有人嘶声叫道:“你奶奶的,人呢!”凌钦霜转头望去,却见一人跌撞上楼,竟是昨日君山所遇的老儒。 凌钦霜易容之后,那老儒自已认他不出。却听小二在旁懒懒道:“先生早啊。”老儒骂道:“你个贼厮鸟,吕洞宾的得意之作,却被哪个腌臜泼才混账改了?”小二道:“你说那屏风么?那天有位贵公子大摆宴席,席间见了这词,大加称许。他身边一位姑娘却道不好,提笔便改了四个字。”那老儒跌足骂道:“放屁放屁,哪里不好了?”小二笑道:“读书人的那些酸事,小的又怎知道?”那老儒骂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快拿酒来!”小二道:“一杯五贯。”老儒呸道:“你奶奶的,老爷一桶才卖五贯!”小二笑道:“你老不是常说,酒中自有千钟粟,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有女颜如玉,酒中有马多如簇么?五贯喝出这许多劳什子,您老只赚不赔。”老儒哈哈笑道:“一杯又能喝出个屁?”他似与这小二甚是相熟,说笑一会儿,便勾肩搭背,挑了个角落坐下,大喝起来。 凌钦霜听那老儒喋喋不休,口里天南地北,无所不说,谈吐时甚文雅,时或粗鄙不堪,全不似一位绝顶高手,不由暗暗称奇。 不一会儿,那老儒便有七八分醉了,甩了青巾,卷着舌头笑道:“黄金啊!奶奶的,这岳阳楼不便是黄金屋么?哈哈,老爷非把你喝漂起来不可。”嘟囔几句,便瘫在桌上。 小二冷笑道:“读了一肚子书,婆娘看不住,功名考不成,老了老了还不消停……”正自骂着,忽听楼下嘈杂声起,接着便是一阵大笑:“大爷有贵客,好酒好菜尽管上!”小二唉哟一声,叫道:“什么风把钟大爷吹来了,快请快请!”一溜烟下楼招呼。不一时便见昨夜那大汉引着魏氏父子迤逦而上。凌钦霜便转过头去,自顾赏景。 三人当堂坐定,魏雍容道:“都是些什么人?”那大汉道:“一个落第秀才,没事便来醉酒。临窗那人倒是没见过,该是个过路的。此外便都是些行商。”半晌之间,酒菜便如流水般上来。魏雍容与钟相推杯换盏,尽谈些不相干的事,魏玄贞则自顾摆弄一阵铜钱,忽地眉头大皱。钟相见状怪道:“先生在做什么?”魏玄贞面上一颤,叹道:“雷泽归妹。”钟相自不知《易经》,问道:“什么意思?”魏玄贞尚未开口,忽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 众皆一惊,侧头斜睨。却见那老儒张牙舞爪,咧嘴道:“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魏玄贞闻言大震,那老儒所念,正是“归妹”之象。而他连卜两卦归妹,一从卦辞:“征凶,无攸利。”另为变爻六三:“归妹以须,反归于娣。”皆是凶兆。 那老儒吟罢,连尽三杯,又朗声道:“面湖临风兮……嘻嘻……有声有色,吟诗把酒兮,无我无人。先天下而忧兮……为国为民,后天下而乐兮……呃……孰君孰皇……” 魏雍容拍案骂道:“老疯子,鬼嚎什么,作死么?”那老儒半醉半醒,眯眼瞧他半晌,忽地手舞足蹈,笑道:“颜如玉!哈哈,酒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余欺也!”提壶摇摇上前。 魏雍容脸色陡沉,大步迎上,抬脚便踹在那老儒胸口。凌钦霜心道:“魏雍容要遭。”心念未绝,猛见那老儒飞出丈余,砰地撞翻一张八仙桌,重重摔落在地。魏雍容却兀立当场,浑若无事。 那老儒颤巍起来,连连作呕,酒水吐得满堂都是,只教人人皱眉。他却不迭哀叹:“我的酒啊,酒啊!”神色竟极痛心疾首,忽地抬头骂道:“敢踢老子的,都不是人!颜如玉,你是什么东西?”魏雍容气得面皮发紫,却听魏玄贞喝道:“雍容,不得造次!”魏雍容不敢违逆,骂了声“老匹夫”,恨恨坐下。那钟姓大汉心下亦怒,但见魏玄贞开口,也不好发作,便道:“公子何必与这疯子计较,没的矮了身份。” 老儒直愣愣盯着魏雍容,嘻嘻笑道:“嘿嘿,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美目盼兮。颜如玉方该如是也。”魏雍容几乎气炸肚皮,喝道:“老东西……”却见父亲面色不善,唯有忍气吞声。 魏玄贞卜出下下之卦,本就惴惴不已,此时见这老儒似疯非疯,似醉非醉,挨了儿子一脚,非但无事,反而出言戏弄,心下戒备大生,暗道:“此人究竟什么来头?” 那老儒骂了几句,左摇右晃,又痛饮几盅,忽地竟将鞋子除下,啪地摔在桌上。须臾积头跣足,醉卧窗边,呼呼噜噜打起鼾来。 魏雍容喝了几杯闷酒,但听鼾声如雷,愠怒已极,连连喝骂小二轰赶。那老儒却睡得香甜,任凭咫尺雷鸣,拳脚雨落,却如和风细雨,岿然不动。 那钟姓大汉也动了真怒,一把揪过掌柜,喝道:“你可认得爷爷?”掌柜陪笑道:“钟相钟大爷,小人岂会不识?”钟相怒目圆睁,喝道:“既识得我,还要爷爷亲自动手不成?”掌柜苦着脸道:“大爷有所不知,这酒囊饭袋时来此买醉,搅扰生意,小人们也恨透了他。可这厮看着没几两肉,却死沉得紧,谁也抬他不动。今日还请大爷中持公道,为小人们除了此害。” 魏雍容一口怒气正无处发泄,闻言便道:“看我的!”起身上前,一把抓住老儒衣领,喝声:“起!”登将那老儒高高举过头顶。掌柜小二齐齐拍手叫好。魏雍容心下得意,大步来到窗边,手臂一挥,便将他丢了下去。魏雍容哈哈一笑,方一转身,只听堂中一阵惊呼,目光转时,赫然见那老儒靠在窗边,闭目憨笑,竟似自始至终呆在原地一般。 魏雍容倒退几步,脸色煞白,颤道:“你……你……” 第139章 醉吞八荒(2) 钟相勃然变色,霍地站起。他乃是岳阳地头蛇,率领黑蛟帮盘踞八百里洞庭,官府也奈何不得。这老儒此前他也照过几面,只道是个落魄秀才,哪知竟怀绝技,此刻又见他连连挑衅,登时便要发作。 魏玄贞张手一拦,起身缓缓道:“先生深藏若虚,在下拜服。敢问高姓?” 那老儒也不张眼,提壶便往嘴里灌酒,吟道:“贾岛醉来非假倒,刘伶饮尽不留零。哈哈,痛快!痛快!” 他话未说完,钟相已纵身而起,十指箕张,径自抓来。他素以指力爪功见长,这一爪之中,暗藏“虎爪手”、“龙爪功”、“小擒拿手”三门上乘功夫。指力挂风,笼罩方丈之内,不管对方如何变招,也决计避不过这一抓。 那老儒却动也不动,双目似开还闭,待得双爪堪堪及身,襟袍忽地无风撩起,顿显波澜之势。只听喀喀骨骼断裂之声不绝,钟相一声惨哼,呼地跌出丈外,十指血如泉涌。 钟相一招惨败,魏氏父子双双色变,忙自抢近。 昨日这老儒以鬼魅身法瞬息制住二十余人,凌钦霜虽相距咫尺,也未曾看明。今日见他再露身手,于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便将钟相十指尽折,出手之快之狠,实是不可思议,不禁一声低呼。 却听钟相涩声道:“老杂种,你到此意欲何为?”那老儒饮酒不辍,更不搭理。魏玄贞沉吟半晌,忽地拿起两只酒杯,斟满了酒,径走到凌钦霜桌前,说道:“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凌钦霜自忖他未必认出了自己,含糊道:“敝姓商,草字青林。”魏玄贞朗声笑道:“商青林,好名字啊。凌兄弟,你既为婉儿而来,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凌钦霜心头一震,不想他目光锐利,竟然瞧破,尚未答话,但听楼下一声怒吼:“商青林!商青林何在?” 伴着吼声,一股劲风自梯口卷入,堂内悬挂的卷轴山水为劲风鼓荡,尽都晃动起来。但见一人如飞飘上,一袭青衫,双棍颤动,右眼如铃,左眼如豆,环视堂中,却是木风雷。 凌钦霜闻声便知其人,当世知道“商青林”这杜撰之名的,除了江自流,便只有木风雷了,心道:“他怎会来这里?” 木风雷喝道:“商青林,给我滚出来!”众人见他相貌古怪,又杀气腾腾,一时噤若寒蝉。 凌钦霜方要起身,只听一人朗声笑道:“木兄且慢!”笑声之中,一名年轻公子缓缓步入,这公子相貌俊美,长发披落,一袭浅黄镶金锦袍,折扇轻挥,襟带逍遥,随他举手投足,金光流转,淡淡的笑容中透着一丝邪气。十名锦衣侍从鱼贯随在其后,每人手中一件乐器,或持瑶琴、或执洞箫、或抱琵琶、或舞长笛,件件金光流转,显见得华贵难言。 钟相指道:“魏小哥,便是他了。”魏雍容一见那锦衣公子,心里登时腾起一股莫可名状的妒火:“这副嘴脸比那姓凌的小子还可恶。”魏玄贞向凌钦霜道:“婉儿便在此人手里。” 凌钦霜心下惊喜,当即起身。却听木风雷又叫道:“商青林何在?”那公子张手道:“稍安勿躁。”木风雷似乎对他甚恭,闻言哼了一声,不再多说。那公子又向他耳语几句,他便匆匆飘下楼去。 凌钦霜探头窗外,却见木风雷下到湖边,双棍翻舞几下,沙尘起处,他已足贴湖面,如飞踏浪而去。正觉吃惊,却听那公子笑吟吟道:“都到了齐么?”折扇缓摇,信步坐定当堂,正自顾盼,忽地见得那醉卧窗边的老儒,面色微变,当即起身近前,躬身唱喏说道:“小侄不知莫世伯在此,不敬之处,万望恕罪。” 钟相和凌钦霜一听“莫世伯”三字,双双恍然。原来这老儒便是江湖人称‘幕天席地,醉吞八荒’的莫孤帆。莫孤帆幼攻经史,却耽于科考,只以卖酒为生,而后习武有成,仍是挑副酒担云游天下。他嗜酒如命,纵情青山碧水之间,混迹烟花酒肆之所,虽怀惊人武功,但自甘淡泊,江湖中人谈起来都是好生相敬。 莫孤帆醉阖微张,入眼便是那公子左手中指所戴的戒指。这戒指色作翠绿,一道暗红血纹贯穿戒身,醒目非常。莫孤帆嘿嘿一笑:“妙啊,老子龟缩避世,儿子却来丢人现眼,莫不是嫌命长么?”那公子笑道:“家父曾道,当今江湖之上,也只您老名震四海,所向无敌。只要莫世伯手下留情,不来以大欺小,小侄这条性命便可无碍。家父又道,您老人家心胸宽阔,不染点尘,否则又怎能与市井之流、徒狗之辈打成一片?” 莫孤帆喝一口酒,舔舔嘴唇,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少拿话来挤兑我。对了,有句话叫醉卧……醉卧什么……什么君莫笑?”那公子方要答出“沙场”二字,猛然有悟,摇扇笑道:“自是‘岳阳’了。醉卧岳阳君莫笑,惟有饮者留其名。古人之言,得之!”莫孤帆哈哈笑道:“放的比说的还好听,也罢,你且忙你的,老子最听不得聒噪。”转过头去,面湖而卧。 那公子见状,一时惊疑不定,干笑几声,落座堂中,向钟相笑道:“钟老大,幸会幸会。近来买卖可好?”口气颇为凌傲。 钟相平日里啸聚洞庭,打家劫舍,闻言便道:“托福,收获颇丰。公子造访岳阳,钟某未尽地主之谊,敢问公子高姓。” 那公子笑道:“本公子姓柳,草字花红。”话音未落,便听莫孤帆嘿然道:“弃祖忘宗,改名换姓,妙哉妙哉。来日登门造访,倒要向你爹请教请教。”柳花红眼中闪过一丝阴翳,笑道:“家父也挂念得您紧。您老会当凌绝顶,家父亦高处不胜寒。”莫孤帆哼哼道:“碧血山庄,高山仰止,十几年来,稳持牛耳。少了老子这劲敌,你爹不正得偿所愿么?” 第140章 醉吞八荒(3)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谁也想不到,这年轻公子竟是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之子。 却听柳花红叹道:“慕容神剑年前弃世,五行门主生死不明,雪恨狂刀孤悬海外,您老又逍遥江湖,行踪不定。身怀屠龙,而无所用,个中酸楚,世伯岂有不知之理?” 莫孤帆目光骤闪,喝道:“慕容神剑弃世?” 柳花红黯然道:“是。” 莫孤帆身子一晃,脸色登时苍白,酒壶当啷落地,过了半晌,方长长吐出了口气。 柳花红不动声色,道:“家父感念于此,月前已潜心修道,再不过问世事。小侄年轻气盛,愿承父愿,惩恶扬善,中兴宋室。” 莫孤帆蓦地转头,嘶声大笑,鬼哭一般。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他仰天狂笑,越笑越响,口里喃喃道:“惩恶扬善,中兴宋室!哈哈,惩恶扬善,中兴宋室!” 柳花红眼光一闪,道:“世伯笑什么?” 莫孤帆更不理睬,径自起身,垂头低吟:“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馀,唯酒是务,焉知其馀……”低吟之间,提了酒壶,一步一跌,转下了楼去。众人见他落寞之态,一时均有凄恻之感。 柳花红见他果然离去,舒了口气,转头笑道:“日前钟老大亲操舟橹,率众劫夺官船二十艘,斩获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五万两,收获当真不菲啊。” 钟相心中咯噔一下,道:“你怎知道?” 柳花红笑道:“钟兄稍安毋躁,听在下把话说完。你正自鸣得意,却不料黄雀在后,金银得而复失,兄弟也十损七八。是也不是?” 钟相见他神情,面皮陡然涨红,额上青筋暴起,喝道:“原来是你!” 柳花红悠悠道:“可惜钟兄船坚炮利,小弟未能得睹尊颜,实在不巧得很。” 钟相喝道:“你沉我楼船,害我手足,此恩此德,钟某定当奉还。” 柳花红道:“奉还?请教钟兄绰号。” 钟相哼道:“匪号‘洞庭飞鹰’。” 柳花红啧啧道:“苍鹰废了爪子,还能翱翔洞庭么?” 钟相闻言虬髯发颤,目中透出森森杀气。 “别忙动怒,”柳花红悠然笑道,“你黑蛟帮囤了谷米三十五万石,盐五十万石,用意自不必说。荆湖南北两路各州县之中,共有粮号八家,盐号十家,绸缎庄十三家,赌坊十五家,钱庄十五家,青楼十八家。听闻这些买卖大半都在你钟老大的名下。盐粮贱入贵出,绸缎走私西夏,赌坊放贷周而复转,柜坊青楼之利,十之六七也都入了你钟老大的腰包。哈哈,真可谓是财源滚滚啊。” 钟相初时怒容满面,但听此人娓娓道来,神色由怒转惊,面上杀意更重,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柳花红从容起身,踱到窗边,道:“你此刻定在想,这些事本公子却是怎生得知,是么?” 钟相哼了一声。 柳花红道:“那你可知,本公子在想什么?”话音方落,折扇一扬,一件金光闪闪的物事劈头砸向钟相。钟相双手受伤,正待闪避,魏玄贞已从旁探手抓住。掌中却是只金灿灿的元宝。 钟相眼中厉芒一闪,寒声道:“这是何意?” 柳花红悠然笑道:“今日之宴,本公子请了。城上的、楼内的众兄弟们蛰伏待命,委实不易。且买几坛好酒,暖暖身子。” 钟相闻言,不觉目瞪口呆。原来黑蛟帮中好手早已遍布岳阳楼内外。他见柳花红将自己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登便动了杀机。眼见他临窗观景,好似松懈,方要张口下令,不料被他抢先喝破,又随手赐予元宝,登时方寸大乱。 魏玄贞面色阴沉,喝声:“现身!”但听楼顶上、窗栏外、帷幕后、前后左右,喊声震颤满堂。百十条大汉或从上跃下,或从下蹿上,或冲进堂来,皆是清一色的黑衣短打。 凌钦霜进楼时虽早听出些微动静,知道所伏绝非庸手,却不想竟有这许多人,一时瞠目。钟相镇定心神,喝道:“无干之人,快滚!” 食客早早缩在角落,闻言无不鼠窜。 钟相转头向凌钦霜喝道:“兀那小子,没带耳朵吗?”见他置若罔闻,不觉大怒,却知强敌在侧,不便旁生枝节,冷笑道:“柳公子,这阵仗如何?” 柳花红略一环顾,笑道:“钟老大这般兴师动众,岂非泰山压卵?” 魏玄贞淡淡道:“阁下以‘卵’自居,非是自谦,乃是自贬了。” 柳花红转眼道:“尊驾是……” 魏雍容一旁截口喝道:“少废话,快把婉儿交出来!” 柳花红哦了一声,瞥他一眼,见他一副气急败坏之状,嘴角掠过一丝嘲意,笑道:“嘿嘿,原来如此。待本公子与钟老大做罢了断,再谈此事。”转头向钟相道:“你要怎地?” “我敢怎地?”钟相冷笑道:“你既是江大侠之子,钟某岂敢无礼?只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便留下一对招子吧。” 柳花红道:“一对招子?” 钟相道:“一对招子,祭我百名兄弟,算便宜你了。” 柳花红笑道:“钟兄杀官夺船,本公子杀君夺宝,同是杀人,若以我祭贵帮兄弟,钟兄何不自戕以祭官兵?”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钟相勃然大怒,道:“那你是要钟某动手了?”话音方落,忽见一人飞奔上楼,浑身血污,直冲到钟相身前,叫道:“帮主,大事不妙!” 钟相陡然色变,道:“徐寨主,怎么回事?” 那徐寨主喘道:“敌人强攻总舵,兄弟们抵挡不住了……” 钟相如遭电击,喝道:“什么敌人?” 徐寨主道:“是……是官……”“军”字方出,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倒地而死。钟相身子一震,几乎站立不住。百十大汉亦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柳花红摇扇笑道:“钟兄,你大势已去,何不束手就擒?” 第141章 醉吞八荒(4) 钟相怒火喷涌,面如血染,涩声道:“你是官府走狗?” 柳花红笑道:“非也非也,不过借刀杀人耳……” 话音未落,钟相大喝一声,猛然掠出,屈指成爪,直取柳花红。他指骨虽断,然此刻盛怒填胸,龙虎之威竟丝毫不减,乃是存心与对手拼个玉石俱焚。 五指方出,眼前倏花,柳花红已然不见,唯余一抹阴诡笑意。 钟相心头一沉,猝然收手,长袍一甩,向后拂出。柳花红身轻如燕,方避过一击,蓦觉劲风袭身,当下更不回头,折扇反手一挥。嗤的一声,钟相大袖已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钟相羞怒难抑,双臂屈曲连环,连连抢抓。柳花红身不动,脚不移,折扇如刀锋剑刃,招招皆指对方手腕脉门。 只拆七八招,钟相便呈败象。但他凶悍至极,此时早豁出了性命,更不顾十指滴血,狂吼一声,蓦地猱身疾进,寒光一闪,左右护腕之间各弹出一柄短刃,刷刷两刀,一取小腹,一取肩头。 柳花红不料他竟有此招,忙自退避。钟相乘机抢入他怀中,双拳紧握,短刃翻舞,招招不离对方要害,端的凶险之极。但他只攻不守,空门毕露,不数招,柳花红觑个破绽,折扇回转,架住双刃,一脚踹在钟相胸口。钟相一个趔趄,复又挺上。柳花红胜券在握,挥打点刺,颇为气定神闲。 凌钦霜所以一直袖手,一来婉晴尚未露面,二来也自暗察柳花红虚实。待见他与钟相相斗,凝神观瞧半晌,便知他不过徒有其表,招虽花哨,根基却与江自流相去甚远,若非钟相手指折断,未必不能与之一斗。 柳花红此刻占尽上风,忽听一声叫喊:“休得暗箭伤人!”猛觉一股劲气如飞来横岳,自背后压来。他自知来者不善,却极为自负,更不转身,单扇与钟相双爪对拆,左袖反拂,与来劲隔空交接。但听裂帛声响,他只觉浑身一炙,半臂酸麻,袖袍竟而凌空割裂,寸寸飘落。他大惊之下,忙不迭撤了钟相,一个筋斗倒翻数丈,退至墙边,眼中满是惊恐。十名锦衣奴纷纷抢近相护。 此时间,早有黑衣大汉将钟相接下。柳花红见那名中年文士神色怡然,负手悠立,望着自己,眼光一转,十名锦衣奴已然会意,各执乐器,齐齐抢上。魏玄贞微微冷笑,大袖一挥,双臂乍分乍合之间,已夺过一面琵琶,以致金笛,喀喇两声,琵琶粉碎,金笛寸断,旋即呼的一声,那二人如鸢般从窗口飞了出去。 魏玄贞双手连颤,铮铮数响,四面古筝古琴长弦立断,十余根弦为劲力所激,嗡嗡颤动,化为绕指之柔,缠在指尖。倏而随指一分而五,嗖嗖弹回,锐箭般立穿五名锦衣奴心口。鲜血四溅中,五人不及一声惨哼,便已气绝。顷刻之间,十人仅其三。那三人胆寒,哪敢再去讨死,退到柳花红身畔。 柳花红见他瞬间连诛七人,呆了半晌,方道:“先生是谁?非要助钟老大与在下为难么?” 魏玄贞尚未答话,魏雍容已在旁叫道:“你将婉儿放来,我们便走,姓钟的死活,与我何干?” 魏玄贞闻言,眉头大皱。 钟相又惊又怒,骂道:“老子拼死帮你救人,你……” 魏雍容冷笑道:“若无那一万两银子,你也肯出力么?” 钟相登时语塞,只狠狠望着他。 柳花红上下打量着魏雍容,摇头啧啧道:“不像,不像。” 魏雍容道:“你说什么?” 柳花红道:“婉晴姑娘曾与在下说道,凌钦霜乃是重情重义的好汉子。而今看来,嘿嘿,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魏雍容一呆,一股醋意涌上心头。 凌钦霜闻言心头一颤,不觉惶愧不已,方欲开口,猛听楼外金鼓声喧,呼喊声疾,响彻云霄。他一惊之下,探头外望,却见七八艘海鳅大船连成一排,乘风破浪划来,船上涌满了兵卒。须臾楼船靠岸,大队兵卒涌下,将岳阳楼团团围定,强弓锐箭指定楼上,其后长枪如林,剑戟阵列,森然如峙。 钟相诸人亦已惊觉,纷纷外望,一片骚乱。 柳花红朗声笑道:“钟老大,你命休矣!” 钟相涩声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老子一声令下,便将你乱刀分尸!” 柳花红道:“钟兄要杀小弟,还不易如反掌?可若如此,除了让众家兄弟白白送命,又于事何补?” 钟相听他口气略软,冷笑道:“你这可是在求饶了?” 柳花红淡淡一笑,道:“钟兄说是,便算是了。” 钟相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柳花红缓缓道:“其实小弟此来,非为寻衅,乃有一桩大买卖与钟兄洽谈。若得应允,贵帮兄弟自当人人无恙,更可得大富大贵。” 此言一出,登叫人人侧目,满楼无声。黑蛟帮众虽是悍匪,更皆乌合,先闻老巢告破,斗志便涣,再见官军压境,更是丧胆。当此生死之际忽闻此言,便似柳暗花明,无不目露期盼之色。 钟相瞧得吃惊,问道:“什么买卖?” 柳花红道:“本公子素喜经商,因见荆楚贸易兴隆,特来置业投产。可我查过两路的商号,不巧得很,中意的铺子都在钟兄手上,故请钟兄卖个面子,价钱方面,自不会让你太过吃亏。” 钟相虽是江湖莽夫,却谙商道,否则又何能独霸荆湖商界数年?他一家独大惯了,此刻闻听柳花红竟欲与己相争,不禁冷笑道:“你初来乍到,先杀我兄弟,再毁我老巢,现下又来抢我买卖。江自流称雄关中,可若想在我荆湖地界上撒野,怕也得掂量掂量。” 柳花红面色一沉,道:“此事乃小弟之意,与家父无关。” 钟相冷哼一声。 柳花红又道:“事到如今,钟兄难道尚不明胜负之势?” 钟相道:“大丈夫何惧一死?单凭你这黄口小儿便想让我屈膝,万万不能!” 柳花红微笑道:“钟兄慷慨赴死,令人佩服。不过钟兄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却可曾想过你这帮兄弟?他们妻小健在,如若就此随你葬身,九泉之下,谁又能瞑目?” 此言一出,众皆动容。原来黑蛟帮帮众的亲眷皆在洞庭总舵,而今总舵告破,亲眷必已落入柳花红之手。众人均知,便算今日拼死一搏,侥幸逃出生天,亲眷也未必得保。 却听柳花红又道:“况人死不能复生,是两败俱伤,千金散尽,还是颐养天年,名利双收,钟兄如若难决,不妨问问兄弟。” 第142章 醉吞八荒(5) 钟相默然不语,却听部属窃窃私语,显见得已被说动,心愈慌乱,自知若挟众议,恐惑生变,当下咬牙道:“你要哪家铺子?” 柳花红嘿嘿一笑,道:“你有多少家,我便要多少家!”钟相一震,怒喝道:“你……你欺人太甚!”柳花红悠然道:“不然怎地叫做‘颐养天年’?钟兄半生刀尖舔血,腰间提头,我想该也倦了吧。”钟相强压怒火,道:“你且开价。”柳花红伸出左手食中指,道:“二十万两。”钟相勃然喝道:“你放屁!老子一年净赚少说百万!”柳花红道:“不知诸位兄弟的亲眷,可值得千万?”钟相胸口一滞,一一向众家兄弟望去,终于叹道:“罢罢罢。魏兄,你那一万两,少时自当本息奉还。”此言一出,无疑便是应了。魏玄贞叹道:“不怪钟兄。” 魏雍容不禁骂道:“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钟相也不看他,冷冷道:“彼此彼此。”魏玄贞自知若非儿子那句话,钟相未必便会决裂,听他又自开口,心下不禁愈怒,转念却暗道:“归妹以须,反归于娣。岂非便指欲速则不达么?命数如此,夫复何言?” 钟相向柳花红道:“二十万太少,至少再涨五十万。” 柳花红道:“坐地起价么?”钟相道:“是又怎样?”柳花红淡然一笑:“你有资格么?”钟相正待反唇相讥,忽地灵光一闪,道:“不涨价也无妨,可你却得答应在下一个条件。”柳花红哦了一声,道:“先说来听听。” 钟相道:“公子初抵荆湖,于商号市场均不甚了了,如若冒然进入,但有闪失,必定血本无归。”柳花红颔首道:“我亦有此虑。”钟相眼光一亮,道:“在下却熟知行情,斗胆自荐,暂为公子主持周转一应事务。” 柳花红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钟兄本是地主,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下年轻识浅,如无臂助,种种运筹,事倍亦必功半。若得钟兄从旁提点,自是求之不得。” 钟相哈哈一笑,道:“公子言重了。承蒙不计前嫌,提拔抬举。从今而后,公子便是荆湖商道之尊,黑蛟帮上下必当全力辅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柳花红笑道:“好,成交!”当下二人击掌为约。 柳花红道:“钟兄伤得不轻,且回总舵休养。贵帮亲眷,在下自会派人照看。”钟相一愣称谢,率众而去。顷刻之间,黑蛟帮众便撤得干干净净。 待众人去后,柳花红环视四周,道:“诸位皆为婉晴姑娘而来么?”魏雍容道:“正是。”柳花红疑道:“你当真便是凌钦霜?”魏雍容踏上一步,喝道:“小爷姓魏,婉儿在哪儿?”柳花红道:“你不是凌钦霜?”魏雍容呸道:“那厮是谁?”凌钦霜除了面具,向柳花红拱手道:“在下凌钦霜。”魏雍容啊的一声,道:“你……你来了……” 柳花红秀眉一轩,打量他半晌,微微笑道:“幸会幸会。家父常夸你宅心仁厚,英雄了得。”凌钦霜道:“江大侠谬赞了。” 柳花红笑道:“岂止谬赞,所谓官匪联合、共御外辱,哈哈,当真痴人说梦。”凌钦霜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魏雍容不耐道:“说这闲话做甚,快把婉儿放来。”柳花红道:“你是婉晴姑娘的什么人,我怎没听他提起过?”魏雍容心头火起,拔剑喝道:“你管得着么?再不放人,小爷便刺你个透明窟隆!”柳花红闻言,反徐徐坐定,悠然道:“请便。”竟是一副任君宰割的架势。 魏雍容大怒,剑花一抖,直刺他心口。柳花红笑而不语,毫不闪躲。眼见那剑堪堪及身,蓦地一道寒光斜刺里射来。魏雍容疾闪不迭,转头骂道:“姓凌的,你……”话音未落,但听飕飕箭响,几箭自身畔飞过,正钉在窗格之上,嗡嗡连颤。他吃了一惊,低头看时,脚下亦散落着几支断箭,方知若非凌钦霜出手,自己早已中箭,不觉瞪他一眼,骂道:“姓柳的,纳命来!”剑诀一引,方要再上,但听嗖嗖声疾,窗外乱箭齐发,四面八方射将进来。他大惊之下,更顾不得伤敌,忙自左闪右避。魏玄贞喝道:“雍容,退后!” 凌钦霜剑如泼风,乱箭难以及身,一瞥眼间,却见柳花红已为三名随从护着下楼,当即疾追。方至梯口,迎面忽来一阵箭雨,生生将他逼回。眼见得大敌从容而去,不觉心急如焚。箭雨愈疾,他使开守御功夫,左右拨打。魏玄贞则接箭不辍,随来随接,随接随掷,手法精妙,更无一箭落空,转眼射伤楼外二十几名兵卒。忽听“啊”的一声,却是魏雍容左腿、右肩同时中箭。魏玄贞急忙抢近扶起。魏雍容痛得牙关打战,说不出话来。凌钦霜挡在魏氏父子身前,叫道:“我护你们突围。”魏雍容叫道:“出去送死么?”当下与乃父只拣箭稀处暂避。 凌钦霜自知若让柳花红就此而去,要救婉儿只怕更加不易,见状也不多言,独自冒箭雨强突。但来箭势道极劲极密,发箭之人武功均皆不弱,以致他虽连突数次,也未得寸进。 忽听柳花红高声叫道:“凌少侠,在下有一言相告。” 凌钦霜见箭雨随声渐疏,忙奔至窗口。却见柳花红立于排排箭手之前,宛然便是首领,不觉怒道:“柳公子,在下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掳走婉儿?”柳花红朗声道:“婉晴姑娘非在下所擒,实是另有其人。本公子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凌钦霜道:“那人是谁?”柳花红道:“他与我交厚,不便相告。然旬月以来,承蒙婉晴姑娘见爱,盘桓敝处,朝夕相对,本公子欢愉之甚,却不敢丝毫怠慢。”说罢哈哈大笑。 凌钦霜闻言身子一颤,却听柳花红又道:“在下句句属实,你若不信,来日见到了她,自问无妨。”凌钦霜喝道:“她在哪里?”柳花红道:“便在这八百里洞庭之中,你若能寻到,在下一定放人。”凌钦霜尚自沉吟,柳花红又道:“婉晴姑娘曾对在下言道,以少侠之能,但抵岳阳,不出两日,必可救她出来。但愿凌少侠莫让婉晴姑娘失望。”言罢指挥箭手返船,鼓乐齐鸣,逐浪而去。 第143章 醉吞八荒(6) 凌钦霜呆伫楼头,望着远影渐隐,一时茫然若失。忽听魏玄贞道:“洞庭广阔,岛屿众多,孤身去寻,何日方休?况此人阴狡,或将婉儿囚于它处,也未可知。” 凌钦霜叹了口气,见魏雍容昏迷在地,道:“令郎无碍么?” 魏玄贞道:“小儿伤势不轻,相救婉儿之事便仰仗你了。”说罢抱着儿子,匆匆而去。 凌钦霜心道:“婉儿聪慧过人,既然说出这话,必有缘故。”自在楼中踱步沉吟。无意抬头,见得壁间的一张张的条幅墨宝,心头忽动,顺着便看将下去。看了半晌,见内中多为历代文人墨客歌咏之作,全无半点头绪,便转下楼来。却见楼口立一扇纱屏,屏上绘一醉酒老者,意态飘逸,仙风道骨。画旁题一首七绝,诗曰:“朝望北越暮苍梧,袖里仙龙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山。” 凌钦霜见落款乃是吕洞宾,定睛细看时,果见诗中有四个字改过。那“望”字原是个“游”字,“仙”字原是个“青”字,“龙”字原是个“蛇”字,“山”字原是个“湖”字。 凌钦霜见这所改四字字体秀雅,墨迹尚新,不觉想起先前那小二的话来:“那天有位贵公子大摆宴席,席间见了这词,大加称许。他身边一位姑娘却道不好,提笔便改了四个字……”心道:“莫非这位所谓的贵公子便是柳花红?若当真是他,改这诗的必是婉儿。那这四字必有玄机,或便与婉儿被囚之处有关。”一时却寻思不透,便即离了岳阳楼。 回到客栈外,四下打量,见无异状,方闪身入内。到得翎儿房外,却听房中有人说话,正是翎儿的声音:“……你爹娘呢,它们也丢下你不管了么?可怜的小家伙,孤苦无依,这般命苦,难怪会被欺负了。你放心吧,只要翎儿在,决不再让人欺负你……” 凌钦霜心下一叹,推门入内。翎儿正趴在窗前桌上,见他进房,一呆之下,破涕为笑,扑入他怀里叫道:“大哥哥,我还道你不辞而别,再也不理翎儿了。” 凌钦霜安慰道:“翎儿乖,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么?” 翎儿撅嘴不语,眼中泪光盈盈。忽听一声低鸣,却见翎儿怀中露出了一只小小的头来。 凌钦霜奇道:“这是什么?” 翎儿道:“是鸽子啊。大哥哥,你知道么,那只大鹰坏死啦,偏来欺负它。”说着双手小心捧将出来。凌钦霜见那白鸽羽缠白纱,气息甚弱,道:“是你救了它么?” 翎儿道:“是啊,若非翎儿及时发现,它便没命啦。”说着轻抚白鸽的羽毛,神色甚是怜惜。 吃罢午饭,凌钦霜向小二问起当地的名胜古迹,小二滔滔说了一些。凌钦霜问道:“左近可有与‘望’‘仙’‘龙’‘山’有关的地方么?” 小二闻言,面色大变,匆匆而去。凌钦霜见他神色,心知有望,忙拉他回来,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你说清楚,这便是你的。” 小二抓了银子,笑道:“那小的便说了。洞庭湖南岸有座山,便唤做龙山,山上有座亭,便唤做望仙亭,那里本是个好去处,可近来却为一伙强人占了。爷台听过便罢,可万万莫去。” 凌钦霜心道:“就是那里。”当下详细问明了途径,便回到房里,道:“翎儿,今晚我要去救你大姊姊。你乖乖在这儿等我回来。” 翎儿叫道:“我也要去。” 凌钦霜道:“那地方极是凶险,我怎能带你冒险?你好好睡上一觉,明早醒来,大姊姊便来看你了。” 翎儿咬着嘴唇,紧紧抱着白鸽,无言之中,点了点头。 到得黄昏,凌钦霜哄得翎儿睡熟,方自动身。出得岳阳城,南行十里许,便至龙山山脚。只见残阳将落,铺得湖宛如血染,妖艳异常。那龙山临湖而耸,山势不高,却尽是断壁怪石,无以借足。他绕到山后,觅得一条小道,四顾无人,便即向上行去。 山路甚陡,尽是荆棘老松,走了一程,天已渐暗。忽见火光一闪,却是两名汉子于前方山路间往来巡逻。凌钦霜隐身树后,趁二人背对自己之际,剑鞘突伸,轻轻两颤,便将二人点翻在地。凌钦霜更不稍停,快步上山。山间岗哨不下十余处,但每处最多不过两三人,均为凌钦霜闪电施袭,一一制住。 又行了约莫二里路程,将近山顶。忽然之间,一阵清香扑面而至,举目望时,前方葱葱郁郁,却是一片竹林。探得林间更无岗哨,便即而入。没走几步,忽听得茂竹深处传来琴声,叮叮咚咚,浑然无着,疑似清流漱石,竹涛滤风。凌钦霜心头一颤,不自觉加快脚步。须臾竹势渐尽,前方豁然开朗,但见一坐八角小亭如孤鹰般立在悬崖之上。 其时月徊斗牛,漫山银白,遥遥便见一名黄衫少女端坐亭中,俯首弄琴。那少女双袖迎风,黄衫轻摆,周身好似笼着一层轻烟薄雾,似真似幻。凌钦霜一见之下,胸口便似猛地给大槌重重一击。 柳花红正襟危坐一旁,手中折扇更忘了扇动,望着那黄衫少女,神色极为陶醉。不远处列一排竹楼,十三名锦衣奴于楼前或坐或立,抚琴鼓瑟,鸣箫弄筝。 但听琴声忽疾,那十余名锦衣奴手中诸般乐器同时拔高,四下顿起风声,千万竹涛沙沙摇曳,有如奔雷轰隆,疑似山雨欲来。然那黄衫少女纤手巧拨,虽只一缕,却将余音悉数盖住。 凌钦霜心神荡漾,不禁举头望天,却见苍穹如幕,一如方才。俄而琴复抑歇,声疏曲缓,众乐亦以婉转之音相和,缠绵绯侧,渐至无声无息。而琴诉一丝,愈幽愈咽,如江水呜泣,凄凉之意,丝丝透隙。凌钦霜但闻悲音,不觉情动于衷,暗伤心怀,望着亭中抚琴少女,眼眶早湿。震颤许久,只听幽幽一声轻叹,余韵终散入天际云端。偌大山巅,重归寂然。 第144章 醉吞八荒(7) 一曲虽罢,凌钦霜心中却久久低徊。忽听柳花红击掌笑道:“好好好,小生何等耳福,得聆雅奏,荣幸之至。” 黄衫少女抬眸微笑道:“公子金口一赞,小女子幸何如之,不过此曲仍有诸多不通之处,还请指点。” 柳花红叹道:“柳某粗鄙,音律之道,连给姑娘当徒弟尚嫌不够,何来指点?” 黄衫少女嫣然笑道:“这算什么,虚怀若谷么?” 柳花红见她笑靥如花,不觉如沐春风,笑道:“姑娘既这般说了,在下不妨献丑。闻首折如处山间水畔,只感心旷神怡,凡俗遣怀;次折如临兵戈杀场,却教天地变色,星月无光;而末折如泣如诉,似喟人生无常,或怀幽愁暗恨。三折分而易懂,合却难明。俗人便是俗人,此曲之妙,未能尽知。” 黄衫少女微微一笑:“这算什么,班门弄斧么?” 柳花红笑道:“确是班门弄斧,不敢请教此曲何名?” 黄衫少女盈盈起身,笑道:“这又算什么,得陇望蜀么?” 柳花红面色微变,却听她续道:“公子,且让他们散了吧。” 柳花红一挥手,那十三人便躬身去了。 柳花红道:“可惜今夜另外七奴因故未至,否则廿人齐奏,更添其势。” 黄衫少女瞥他一眼,拈着鬓发,含笑出亭,柳花红随之其后。 二人先后来到断崖尽头,极目眺望洞庭。那黄衫少女忽轻轻吟道:“湖上月为天上月兮……” 柳花红接口笑道:“眼中人是意中人……”话音未落,见她侧头,秀眉微蹙,登将下面的“也”字缩了回去,拖长了声音改口道:“……人乎?” “好文采!”黄衫少女扑哧一笑,道:“这可是在问我么?” 柳花红叹道:“姑娘的心思,在下明白得很。不过聊以自解罢了。” 黄衫少女哦了一声,转过头来,道:“你明白,你明白什么?” 柳花红望着她含笑星眸,折扇轻摇,叹道:“眸里人非梦里人也。” 黄衫少女双颊微微生晕,别过了头去。 柳花红微微一笑,道:“在下唐突了。” 黄衫少女“嗯”了一声,忽地转头问道:“你那七名奴仆,究竟因何故未至?” 柳花红皱眉道:“这……” 黄衫少女见他言辞闪烁,沉声道:“可是亡故了?” 柳花红一震,叹道:“姑娘聪慧。” 黄衫少女双眸一闪,道:“那他可来了?” 柳花红默然不语。 婉晴本也不断定,但见他神情,不觉疾道:“他……他当真来了?”声已微微发颤。 柳花红叹道:“但那七人却非他所杀。” 黄衫少女听他这么说,那便是承认了自己所问,眼角倏湿,嫣然笑道:“那是自然,他又不是你。” 柳花红不觉“哼”了一声,道:“你竟拿本公子与他相提并论?” 黄衫少女笑道:“哪有啊,你也配和他相提并论么?” 柳花红面色愈沉,低头不语。 婉晴微笑道:“夜渐深了,公子请回吧。”说罢轻轻抬手,下了逐客令。 柳花红再无多话,转身而去。 皓魄当空,蟾光炯炯,凉风轻拂,撩动发丝,那黄衫少女负手临湖,黄衫微飘,轻轻低吟:“凌大哥,那暗示你可发现了么,或是太难了吧。可你若再不来,我只好跳下去了……” 话音未落,便听背后一个颤抖的声音道:“你若跳下去,我便陪你好了!” 婉晴一惊,陡然回头,秀靥上犹挂泪痕,目光凝注在来人面上,泪水若断了线的珠子落下,颤声道:“凌大哥,是你……”凌钦霜双眼亦润,道:“婉儿,是我!” 婉晴呆了半晌,嘤的一声轻呼,笑生双靥,投身入怀。凌钦霜情不自禁,紧紧将她抱住。 过了良久,这才分开,婉晴牵着凌钦霜的手,盈盈坐入凉亭之中,将头靠在他肩上。四下寂寥,万顷澄湖似镜,悦耳竹涛如籁。凌钦霜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此时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婉晴心中亦感欢畅无限,不觉闭上眼睛,更不愿开口打断这难得的宁静。正自沉醉,忽觉鬓间微麻,忍不住偷偷张眼,从下方瞧去,却见凌钦霜正将一支金钗轻轻簪在自己鬓边。婉晴见那正是自己的金钗,又见他这般温柔举动,胸中登时荡起了千般情愫,蓦将脸儿埋在他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凌钦霜见状甚是惶恐,颤声道:“你……你怎么啦?” 婉晴只是摇头啜泣。凌钦霜见她哭得伤心,哽咽道:“这些日子累你吃了许多苦,都……都是我不好。” 婉晴抬起头来,星眸水光盈盈,俏脸却已含笑,道:“这些话,离开这儿再说不迟。” 忽听竹林中一个冷冷声音道:“婉晴姑娘,这便要不辞而别么?” 凌钦霜啊了一声,却见柳花红迤逦转出林来,那十三奴自随其后,隐隐成合围之势。 婉晴略定心神,收泪笑道:“承蒙盛情款待多日,本姑娘静极思动。公子既然来了,又怎算不辞而别?”牵住凌钦霜的手,走出亭来。 柳花红折扇一扬,道:“且慢!” 婉晴笑容倏敛,道:“你待怎样?” 柳花红向凌钦霜道:“凌爷瞒过遍山岗哨,独闯龙潭,自有非凡造诣。本公子明知非敌,无奈受人之托,须当忠人之事。凌爷救人无妨,好歹露一两手功夫,也好教我那位朋友知道,非是在下弗为,实无能为也。” 婉晴冷笑道:“不就是褚劲风么,本姑娘迟早要去与他算帐。” 凌钦霜脱口道:“褚劲风?” 婉晴微微颔首,道:“柳公子,小女子就此别过。”拉着凌钦霜便行。 柳花红嘿嘿一笑,折扇挥处,那十三奴各舞乐器,倏忽上前,阻住二人去路。凌钦霜长剑一抖,挡在婉晴身前。 婉晴转头望着柳花红,脸上如罩寒霜,道:“这算什么,原形毕露么?” 柳花红微一默然,道:“凌爷只须将我这十三个不中用的庸仆打发了,本公子自当恭送二位。” 婉晴冷冷一笑,方要相讥,柳花红已抢先道:“情非得已,姑娘还想说什么,在下照单全收便是。” 婉晴闻言,不由“哼”了一声,道:“这可也算得是虚怀若谷了。倒看你如何在凌大哥面前班门弄斧。” 柳花红道:“不敢。”向凌钦霜道:“凌爷,你若不肯露上一手,那也无妨,只需自承乃是欺世盗名、贪生怕死之徒,在下立便放了二位。” 第145章 心如死灰(1) 凌钦霜“哼”了一声,道:“在下本是无名之辈,又何谈欺世盗名?至于‘贪生怕死’四字,敬谢不敏,原封奉还!”说罢长剑一挑,斜指十三奴,喝道:“有僭。” 话音方落,弦声乍拨乍弹,咻咻数声,破空声急,数道精芒凌空射出。凌钦霜眼前一花,悚然惊道:“暗器!”左手揽住婉晴纤腰,右手长剑一阵疾舞,反身飘入亭中。只听叮叮当当一阵脆响,袖箭、银针、飞刀、飞镖尽皆散落在地。 原来,众奴乐器之内均藏着暗器,箫管含针,竹笛蕴箭,古筝、瑶琴、琵琶则借琴弦振颤之力发射各式暗器。众奴训练有素,刀中夹针,镖中夹箭,或碰或撞,或快或慢,更挟极强劲力,威力委实非小。 凌钦霜将婉晴安置亭中,返身冲出。十三奴鼓筝吹笛,鸣箫弄琶,音乐声中,星芒电闪,诸般暗器纷至袭来。凌钦霜回剑自卫,长剑舞成一团白光,飕然锐啸。当当声中,火星飞溅,凌钦霜但觉暗器上所带的劲力愈大,心下惊骇不已。一时之间,山颠彩光漫天,交织成网,飞来舞去,煞是迷人。 凌钦霜身陷网中,越发心惊。那十三奴轻功亦颇了得,于丈外飘忽不定,凌钦霜全然近不得身,弃剑毙敌固然不可,接器反打更是不及,须臾便被逼回亭前。他守御功夫虽佳,然此刻暗器势猛,更身顾二人,不免左支右绌。好在亭临绝壁,尚不至四方受敌,饶是如此,情势也凶险至极。但见他于亭畔前后游移,信手抖出大大小小的光圈,闪烁不已,将三面涌至的暗器悉数逼回。 忽听铮铮铿然几响,琴音拔然而起,激扬慷慨。凌钦霜趁隙回首,却见婉晴俏脸溢笑,妙目流波,玉手拨转琴弦,弹的却是一曲《霸王卸甲》。她身畔暗器虽然如蝗如潮,却意态宁定,全然不以为意。 柳花红见状不由心神激荡,暗道:“第九折,垓下酣战!” 凌钦霜只听得血脉贲张,剑舞更烈。须臾之间,却听曲调转闷,铿锵渐消,却是转入了第十折“楚歌”。柳花红出身豪富,自是熟知这套《霸王卸甲》,这第十折“楚歌”曲调极尽凄凉,闻之便生肝肠寸断之感。然婉晴此刻奏来,琴音虽亦悲切如诉,隐隐却透着激昂磅礴之气,全无四面楚歌之感。如此虽失了原曲本意,实则却是易古之音,表己之情。较之融己之情,寓曲之意,又是另一番境界。心念及此,望着亭中黄影,心下暗赞:“以曲应景,以音达心,这倒也罢了,此情此景之下,却仍有这般定力,这女子着实不凡。我又怎生舍得放她离去?” 众奴暗器虽厉,却终非射之不尽,转眼之间,东角四人暗器已罄。凌钦霜虽略通音律,于此酣斗之中,也无暇顾及曲意琴心,但见得这稍纵即逝之机,猛喝一声:“射够了么?”身形陡闪,一道长长白光如电激出。那四人齐齐惨呼,手腕登时四溅飞血。 便在此时,三枚钢镖射向婉晴。凌钦霜相去甚远,蓦见三镖及近,回救已然不及,更不细想,脱手剑出。叮叮叮三声脆响,长剑击落三镖,去势不衰,插入亭柱,嗡嗡不绝。 婉晴意笑如故,纤手拔弄,更无一音滞涩,竟而沉浸其中,于咫尺险状浑若不见。凌钦霜但见婉晴意态举止,自知她实是将自身的安危尽托于己,心中一震,诸般情怀同时涌上心头。忽见她抬眸望来,二人四目相投,更无需多言,心意便已相通。 眼见得大把细针又向婉晴射去,凌钦霜蓦地长啸一声,飞身纵起,双掌挥处,银针便被带得歪歪斜斜。他身尚未落地,忽觉左肩一痛,已中了两箭。此时另九奴暗器亦行将告罄,挥动乐器,一拥而上。凌钦霜拔出剑来,一声长笑:“《秦王破阵乐》!”话未落,人已出,但见剑光流转,两面琵琶咔咔拦腰斩断。 婉晴叫了声“好”,曲调转处,高亢之音陡起,如甲胄齐鸣,万马齐突,闻之神为之飞,魂为之夺。曲助剑势,剑乘曲威,凌钦霜一剑飘飞,乍收乍分,数合之间,众奴乐器尽皆寸断。 眼见众奴面无血色,瞠目结舌,凌钦霜收剑入鞘,一任肩头血水如注,目光一瞬不瞬,望着柳花红。柳花红脸色瞬息万变,终于缓缓道:“凌爷高明,在下更无阻拦之理。”率众扬长而去。 凌钦霜返身入亭,道:“走吧。” 婉晴起身道:“急什么,你先坐下。” 凌钦霜愕道:“干么?” 婉晴抿嘴一笑,道:“坐下再说。” 凌钦霜依言落坐石几,道:“婉儿,你不怕么?” 婉晴微微一笑,伏在他肩头,轻声道:“你呢,你怕不怕?” 凌钦霜叹道:“开始不怕,后来便怕了。” 婉晴柔声道:“我倒与你不同,开始怕得很,后来便不怕了。” 凌钦霜一愕之间,忽听噗的一声,低头看时,肩头袖箭已然启出。 婉晴笑道:“让你觉察到了,可疼么?” 凌钦霜笑着摇头。婉晴撩起黄衫,撕下一块雪白内衣,小心替他包扎伤口。包扎已毕,一时情不自禁,低下头来在他额尖轻轻一吻。 便在此时,蓦听咔咔几声,亭子四柱如箭般飞出四条乌黑铁链。二人沉浸喜悦之中,全然不察变故陡生,尚未回过神来,凌钦霜双腕双胫已被铁圈牢牢箍住。 婉晴“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凌钦霜忙自用力拉扯,但亭柱四链均为钢筋铁铸,如何挣脱得开? 只听一阵朗笑,柳花红又转了回来。婉晴没料到他一直悄悄的在旁窥伺,不禁脸蛋儿胀得飞红,怒道:“是你在捣鬼?” 柳花红淡淡一笑,道:“是又如何?二位得意忘形,又怨得谁来?” 婉晴气急,忽听头顶一阵咔咔锐响,举目望时,但见亭盖顶端赫然吐出十数支乌黑箭簇,不觉面色骤变。 柳花红折扇一扬,那十三奴重又围了上来。 第146章 心如死灰(2) 柳花红道:“我本无意为难二位,但凌爷乃朝廷钦犯,便算在下肯放人,料来这山上的大内侍卫也未必答应。” 凌钦霜吃了一惊,道:“大内侍卫?” 柳花红道:“凌爷一马平川,如入无人,却不知掌下所毙,皆是同僚么?” 凌钦霜道:“‘同僚’二字,不敢承当。在下上山,未杀一人。” 柳花红道:“是么?” 凌钦霜想到他日间调度官兵之事,不由道:“你与内卫又有何瓜葛?” 柳花红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下确与内卫颇有交情,此番南来,也多承大伙儿鼎力相助,方能事半功倍。”顿了一顿,忽深深一揖,说道:“凌爷,在下有一事请教。” 凌钦霜道:“什么事?” 柳花红沉声道:“慕容云卿前辈的临终遗言,不知可否相告?” 凌钦霜闻言又是一震,脱口问道:“这可是令尊之意?” 柳花红叹道:“十数年前,家父与慕容世伯以剑相交,以义相结。世伯于剑一道无所不精,家父得蒙指点数日,受益匪浅,经年无以或忘。日前忽闻世伯重现江湖,家父昼夜不休,赶赴双桥。不意世伯驾鹤西归,适时家父受困汪府,抽身难顾,后闻噩耗,哀痛无已,遂闭关礼佛,再不出世。” 凌钦霜闻言惨然色变,半晌无语。 柳花红续道:“在下却难断对慕容世伯仰慕之情,得闻世伯仙逝之时,唯凌爷在侧,故拟求凌爷相告,以遂世伯未尽之愿。”言罢又是一揖到地。 凌钦霜听他所言情辞恳切,尚未开口,婉晴已将铁链拉得呛啷作响,哼道:“花言巧语,那这算什么?” 柳花红叹道:“但为君故,出此下策,实不得已。” 婉晴蹙眉道:“与我何干?” 柳花红道:“只因在下受人之托,暂留姑娘于此。故而便算坦然相求,所言亦难取信。” 婉晴道:“你既知难以取信,还罗嗦什么?” 柳花红道:“姑娘扪心自问,连日以来,在下可有丝毫无礼之处?” 婉晴道:“干么问我?” 柳花红道:“但教凌爷知晓在下一片诚心。” 婉晴哼了一声,道:“凌大哥,你别信他。” 凌钦霜沉吟未语。 柳花红忽道:“凌爷当日抱恙太湖,曾有一名黑衣人深夜造访,不知是也不是?” 凌钦霜惊道:“你怎么知道?” 柳花红道:“你可知那人是谁?”见他摇头,缓缓续道:“他便是明教护法尹通。” 凌钦霜心头一震,暗自回想那人身形话语,叹道:“不错,确然是他!”又问:“你怎么知道?” 柳花红叹道:“敝庄广揽忠勇之士,近年已小有气候,上至皇宫内院,下至街头巷陌,皆不乏敝庄眼线,明教总舵亦不外如是。” 婉晴冷笑道:“大吹法螺。” 柳花红道:“我知凌爷心中颇有疑义,但问无妨,在下必定知无不言,唯求取信,以尽对世伯之情。” 凌钦霜默然半晌,问道:“遗言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花红道:“凌爷难道忘了,当时冈上非止你一人,还有几位门主。” 凌钦霜道:“冈上情况到底如何?” 柳花红道:“家父言道,当他赶到时,冈上已是一片火海。家父将花青烟、木风雷二人救下,又将慕容世伯遗体抢出。再要救人时,却因火势太大,终难寸进。家父心中,终日耿耿……” 凌钦霜听到此处,面色大变,颤声道:“令尊难道未曾……未曾救出慕容前辈的徒弟?” 柳花红面上一颤,道:“在下未听家父提及。” 凌钦霜心口一滞,暗道:“莫非……莫非柳姑娘已然命丧火海……” 婉晴见他脸色惨白,拉着他衣襟问道:“凌大哥,怎么了?” 凌钦霜茫然摇了摇头,呆了半晌,方叹了口气,道:“那花青烟可还活着?” 柳花红哼了一声,道:“莫提那厮。家父好心救他一命,他反恩将仇报,伤了家父,逃之夭夭。” 凌钦霜又是一震,道:“江大侠伤势无碍么?” 柳花红道:“承蒙挂怀。” 婉晴忽接口道:“那么是闭关礼佛,还是闭关疗伤?” 柳花红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道:“姑娘说笑了。” 婉晴道:“谁与你说笑?我来问你,你爹是何时抵达冈上的?” 柳花红道:“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婉晴道:“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柳花红一笑,道:“九月初五午间。” 婉晴道:“何时离开的?” 柳花红道:“是日黄昏。” 婉晴“嗯”了一声,沉吟不语。 凌钦霜恍然想起婉儿也曾到得乱葬冈,不由道:“婉儿,你……” 婉晴叹道:“我与星影姊到时,已是初六黄昏,之前的事,我也不知。” 柳花红“哦”了一声,道:“姑娘也曾到过冈上?” 婉晴道:“那又怎样?” 柳花红道:“没什么。总之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未知凌爷可否……” 话未说完,婉晴已接口道:“任你舌灿莲花,又有何益?” 柳花红皱眉道:“姑娘还是信不过在下?” 婉晴道:“除非你将这劳什子弄开。” 柳花红道:“凌爷开口,在下即刻放人。” 婉晴淡淡道:“你若不放人,凌大哥焉能开口?可你若放人,凌大哥一般的不会开口。” 柳花红叹了口气,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婉晴笑吟吟道:“以女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妙哉妙哉。” 柳花红道:“难道姑娘心里,在下始终只是个小人?” 婉晴笑道:“自作多情,本姑娘心里,哪有你啊?” 柳花红面色一沉,森然道:“那在下便成全姑娘,做回小人。良宵非短,长夜漫漫,二位不妨在此叙叙契阔,说说情话。” 婉晴笑道:“喂,这么沉不住气,又要原形毕露了么?” 柳花红哼了一声,袖袍一甩,率众奴穿林而去。 走了不出百十步,忽见一名厮仆匆匆奔近,禀道:“知州大人设宴有请公子暨诸侍卫大人,庆贺今日大胜。” 柳花红皱眉道:“你回禀知州大人,我等皆有要事,恐难抽身赴宴了。” 那厮仆道:“公子万莫推辞,大人另有大事相商。” 柳花红日间调动大批官军,实是欠了知州一个天大人情,见说不便相拒,沉吟半晌,低声交待那十三奴几句,便随那厮仆向山下行去。 第147章 心如死灰(3) 凌钦霜见柳花红远去,道:“婉儿,他所言倒也合情合理,不似虚言。” 婉晴道:“管他是真是假,不过‘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罢了。兵不血刃,收服钟相,此人城府之深,可见一斑。你若告诉他,还想活命么?” 凌钦霜奇道:“你也知道?” 婉晴冷笑道:“这等得意之作,如不来炫耀一番,岂非锦衣夜行?也亏得那钟相有几分智谋,不然必是白费了他一番心思。” 凌钦霜道:“什么心思?” 婉晴道:“你想想,柳花红初来乍到,便如此大张旗鼓,喧宾夺主,却叫钟相颜面何存?若逼得他狗急跳墙,引着商户相抗,又岂是柳花红之所愿?故而柳公子的本意,便是想让钟相作为臂助。” 凌钦霜奇道:“那他何不……” 婉晴道:“他所以未曾挑明,却是想让钟相提议。大兵压境,只是为了展示实力。而钟相一方头蛇,即便见势不妙,也必会与之抗礼。纵然一败涂地,却在下属面前挣足了面子。柳花红胜券在握,却以言语相激,将黑蛟帮众逼上绝路,反对钟相隐透求贤之意。钟相独霸一方,那也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如此一来,柳花红既偿所愿,又令黑蛟帮众对钟相感恩戴德,一举两得,实是妙极。否则单凭武力,柳花红胜之虽然易举,日后起家,却是唯艰了。” 凌钦霜不懂经商,听了婉晴所说,背心不觉泛起一阵寒意,道:“他如此大费周章,进军荆湖商界,却是意欲何为?” 婉晴道:“那我可不知了。” 凌钦霜道:“不过你能看破他的诡计,若是经商,定能胜得了他。” 婉晴俏脸微寒,道:“你竟拿本姑娘跟他相提并论?” 凌钦霜微笑道:“哪有啊,他也配和你并论?” 婉晴双颊微红,佯嗔道:“好啊,原来你一直在偷听。”伸手连搔他腋窝。 凌钦霜红着脸道:“现在怎么办?” 婉晴气鼓鼓道:“谁管你啦。”嘴上这么说,却抽出他腰间长剑,乒乒乓乓向铁链砍去。斩得数十下,手腕发麻,剑口几卷,却兀奈何它不得,不觉颓然道:“这链子古怪得紧,便是宝刀宝剑,恐也断它不得。” 凌钦霜道:“亭中没有开启的机括么?” 婉晴绕亭沉吟道:“我日日在此,也未察觉这亭中另有玄机。” 忽听凌钦霜道:“有人来了。” 婉晴一笑,道:“柳公子自会派人监视了。”却见他向自己频使眼色,不由一怔,循他眼光望时,却见断崖尽头忽地飞上了一条粗绳,正套住一块大石。须臾又见一条绳索乍起乍落,套住另一块怪石。 婉晴心下一奇,自知断崖临着洞庭之水,峭壁秃绝,根本无路,如此深夜之中,却怎会有人攀上?当即奔到崖边,向下望去。月光之下,隐隐见得两条青色人影缘绳扑上山来。崖壁极陡,那二人攀岩履壁,却如行平地,迅捷无伦。婉晴不觉骇然,心道:“这二人是谁?”她被软禁于此月余,从未见有人从这里上来,心念一转之间,便知这二人决非柳花红的部属。略一沉吟,已有计较,转身向竹林处叫道:“喂,快来,有鬼啊!” 过得半晌,竹林之间却全无声息。 原来这段时日之中,婉晴因脱身不得,百无聊赖,便想出诸般稀奇古怪的门道戏耍众奴,借以发泄心中气闷。众奴灰头土脸,却碍于主人之面,发作不得。此刻众奴奉命隐于林间,听得叫声,自都道她又有诡计。远远见她兀在叫喊,更无一个理会,只围坐林间,自顾说笑。 一个道:“我说,又有鬼了么?”另一个笑道:“鬼鬼鬼,天天有鬼,我看她才是个鬼丫头!咱不理她,看她这独角戏还怎么唱?”又一奴捂着手腕伤处道:“那小子本事倒也不小,咱们还是小心些。”先一个道:“本事再大,还不是被公子擒了。”另一个笑道:“这便不是独角戏了,一个鬼丫头,一个鬼小子,分明便是雌雄双鬼,哈哈……”笑得一半,忽地戛然而止。众奴但觉奇怪,正要张口,忽见那人与身旁的五人同时往两侧软倒。 另外七奴大惊,一转头时,却见婉晴笑吟吟立在丈外,道:“你们暗器射得也够了,礼尚往来,尝尝本姑娘的手段。”纤纤素手一扬,一把铜钱甩手而出。 她暗器手段平平,瞬息制住六奴,全仗暗施偷袭,此刻正面出手,便失了出其不意之效,只听啊啊两声,却仅仅打中了两人。余下五奴避过暗器,又惊又怒,纷纷抢上。 婉晴娇叱一声,便与五奴斗将起来。她虽怠于练武,毕竟家学渊源,根基不弱,举手投足之间,轻灵潇逸,以一敌五,丝毫不落下风。斗不数合,见她云袖忽拂,扫向一奴。那奴斜身避过,反手还掌。婉晴左掌斜引,荡开来掌,右指探将出去,裙摆飞扬,曼妙若仙。 那奴见得来势,忽地惊呼一声:“流云……”刚说了两字,蓦然间眼前一花,只觉膻中一麻,登时软倒在地。婉晴袖底飞钱,打倒一奴,而后更不稍停,莲步轻移,五指状若兰花,轻拢慢捻,拂向另两奴胸口。那二奴欺身挺拳迎上。婉晴双袖一振,翩如黄云。袖至半途,铜钱再度破袖而出,直弹二奴双腕。那二奴因有前车,未步后辙,闪身避过,目中惊疑之色更浓。眼见另二奴挥掌攻来,婉晴身形倏转,飘飘拍出两掌,以柔劲化开。 婉晴这路“流云飞袖”乃其母所授,自幼修习,精熟其式,深谙其旨。但见她双袖如风如云,掌影如水如蝶,阴柔清绝,不时辅以飞钱,只须臾,两奴为飞钱所伤,一奴小腹挨了一掌,又为袖风拂中,尽皆倒地不起。 婉晴忽地收袖,笑吟吟望着仅余的一名锦衣奴,道:“你家公子呢?” 那奴喝道:“你这丫头,如何会使‘流云飞袖’?” 婉晴咦道:“你怎知道‘流云飞袖’?” 那奴哼道:“你道咱们当真斗不过你?”大喝一声,探指向她肩头扣去。 婉晴只觉这一抓劲力极强,不觉吃惊,左肩一沉,罗袖斜拂,扫他胸口。那奴手肘一弯,翻掌便拿住她袖口,用劲回夺。婉晴忙自抽手,嚓的一声,衣袖却为他扯下半片。婉晴惊呼一声,慌了手脚,跌退几步。那锦衣奴喝道:“你如何偷学了‘流云飞袖’去?”双掌又劈过来。 猛听得一声厉啸,只震得山间鸣响。婉晴不禁全身一震,那锦衣奴亦不由颤声道:“是……是谁?”仰头四顾。只听那啸声回绕空际,甚是沙哑,久久方绝。便在此时,斜刺里忽来一道银芒,直射那锦衣奴胸口。锦衣奴啊的一声,慌作一团,急忙伏地。那道银芒便从他头顶飞过,刺入丈外一棵松树,喀喇一响,松树拦腰断折。 第148章 心如死灰(4) 婉晴只看得呆了,那锦衣奴吓得浑身发抖,惨叫一声,飞也似的向山下窜去。 婉晴呆半晌,回过神来,忙自出林,扑到凌钦霜怀里。 凌钦霜道:“没伤到他吧?” 婉晴道:“可是你么?” 凌钦霜一笑,温言道:“吓到你了?”原来凌钦霜遥见婉晴势危,情急之下,右足一抖,将铁链呼呼挑起,圈住长剑,运劲甩出,以为慑敌。 婉晴拍了他肩头一下,嗔道:“干么叫得那么难听,鬼哭似的。”但见他那一剑竟有如此之威,心下却大为喜欢。 凌钦霜摇头道:“不是我叫的。” 婉晴咦了一声,忽又听那声音遥遥传来:“婉儿丫头!婉儿丫头!” 婉晴一呆之下,恍然叫道:“明爷爷!”话音方落,只见断崖处先后跃上两个人来。婉晴喜极而呼,扑到左首那宽袍大袖的老者怀中,叫道:“明爷爷!”又向另一人笑道:“颜叔叔!” 那老者狮口隆鼻,苍发银髯,体魄甚大,背插一口铁剑,三绺剑穗随风而动,哈哈笑道:“死丫头,可找到你了。” 婉晴笑道:“爷爷的胡子多久没刮了,可以作帚巴啦!”随手揪下几根银髯。 那老者嗷嗷呼痛,笑道:“还是这么调皮!”他身旁是名中年汉子,剑眉入鬓,面目清冷,见得婉晴,只是微微颔首,面无表情。 婉晴道:“你们怎么都找到这儿来啦?” 那老者微笑道:“自是你那宝贝儿的功劳了。咱们随老萧寻到了苏州,又赶到岳阳来,这一把老骨头,可折腾得惨了。” 婉晴道:“萧伯伯也来了?” 那老者道:“岂止老萧,剑谷合谷尽出,三百年来,从所未有啊。” 婉晴笑道:“大伙儿……大伙儿都来了,婉儿面子可大得很哪,却如何过意得去?” 明三笑道:“也不止为了你啊。” 婉晴道:“什么?” 明三笑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来日回到谷里,见了谷主,你便知道了。” 婉晴见他神情有异,不由道:“爹爹还好么?” 那老者面上肌肉一颤,道:“谷主挂念你得紧,咱们这就回去吧。” 婉晴正待相询端详,却听那中年汉子问道:“那小子怎么了?” 婉晴啊了一声,道:“你们快想个法子救救他。”转过身来,又向凌钦霜道:“这是明三笑明爷爷,氐宿宿主,这位颜日叔叔,是角宿宿主,那日都在天元谷的。” 凌钦霜道:“恕晚辈难以全礼。” 明三笑道:“不敢。”进到亭中,双手握住一条铁链,用劲一崩,嗡嗡鸣响,却未崩断。明三笑哈哈笑道:“老了,不中用啦。” 颜日随后入亭,略一察看,入怀掏出一个小瓶,将内中粉末倒在四条铁链之上。只听一阵咝咝声响,铁链便腐蚀出一条条细缝,渐而扩大。 婉晴道:“明爷爷,那是什么药粉?” 明三笑道:“你爹配的腐心散啊,大伙儿铸剑,可少它不得。”片刻之间,铁链铁圈尽已腐烂脱落。凌钦霜束缚既除,躬身称谢。 婉晴早将那断树之剑拔出,交还与他。明三笑望了那断树半晌,问道:“这是你所为?” 凌钦霜道:“前辈见笑了。” 明三笑哈哈一笑,笑声未绝,猛地拔出背后铁剑,刺向凌钦霜咽喉。 婉晴花容失色,惊呼道:“明爷爷!”凌钦霜也不料此老笑语中猝下杀手,他长剑还鞘未半,见势疾向上撩。 双剑相交,电光四射,明三笑蓄势而发,凌钦霜仓促抵挡,顿觉虎口巨震,长剑险些脱手。明三笑左手成爪,逼他面门,其势狠辣,激荡生风。凌钦霜向后力仰,长剑顺势一转,划出一道流光,瞬间剑雨披天,反守为攻。 明三笑面露惊诧之色,暗道:“此一剑霸气外露,已深得白虎剑法意。‘万古流空’乃剑谷不传之秘,此人既已学会,却如何是好?”当下不敢硬接,向后飘闪。 凌钦霜收剑道:“前辈何故如此……” 话音方出,身侧锐风呼啸,颜日剑若风驰,堪堪袭至。凌钦霜虽竭力疾闪,然剑锋所及,还是将他胸前衣襟划破。颜日与明三笑乃是一般心思,得势不让,长剑颤动,紧随凌钦霜颓势,连连抢攻,凌厉之极。 凌钦霜左躲右闪,守得数合,稳住阵脚,忽地深吸口气,剑光飘洒,锐响不绝,瞬息之间连换六剑,剑花纷呈飘至,反击过去。明三笑见状长剑一震,赤光大现,方要挺进相助,忽见婉晴抢入场中,挡在身前,喝道:“明爷爷,颜叔叔,你们干么?” 明颜二人只得收剑。 明三笑笑道:“爷爷试试他的身手,别无他意。” 婉晴不悦道:“干么要试?” 明三笑心道:“当日天元谷中,婉儿为了这小子,不惜以命相换,可见对他已十分迷恋。倒不如将他带回谷去,且看谷主如何发落。”闻言捋髯微笑道:“还不是为了你么?” 婉晴见他似笑非笑,如何不明他言下之意,不禁脸含羞红,低下头去。却听他又道:“谷主思念小姐,请小姐即回谷去。凌小哥若无要事,也请到谷中盘桓数日。” 婉晴略一沉吟,道:“好,咱们就走。大伙儿都在山下么?” 明三笑道:“大伙儿已得了信,料来不日便至。” 婉晴虽为二老寻到,却不愿就此回谷,听得大伙儿尚未赶到,不由心下一宽,当下携着凌钦霜的手,向山下行去。凌钦霜想问她如何被抓到此处,但二老紧随身后,说话诸多不便,只好强自忍耐。一路见得更无一人阻拦,二人都感奇怪,猜不透柳花红何以率众撤离。 迤逦下得峰来,天已大亮。行不数里,婉晴见得大树旁系着两匹白马,知是明三笑二人骑来的,心念一动,便向凌钦霜附耳低言几句。 凌钦霜沉吟半晌,微微颔首,忽地拾了两块石头,噗噗两声,打断了系着两马的缰绳。二人更不少待,飞身跃上马背。两马受惊,纵声长嘶,如箭离弦,双双冲了出去。 明颜二人虽早猜到婉晴必不甘就此回去,路上定会旁生枝节,却怎料变故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一呆之下,忙自急追。却见婉晴向北,凌钦霜向西,早已去得远了。二人气得暴跳如雷,撒腿分头追去。 第149章 心如死灰(5) 婉晴纵马狂奔数里,眼见岳阳将近,便即翻身下马,赶马向东,自己却闪身钻入道旁密林之中。不多时,却见颜日飞奔而来,循着蹄印,径往东而去。婉晴见他去远,正自得意,忽听得右首传来一阵簌簌低响,心下不由一惊,身子隐得更低。过了半晌,却听那声音兀自不绝,好似有人在挖土。当下略定心神,悄悄奔近,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 却见一个小女孩背对着自己,蹲在一棵大树下,正自刨土不辍。见她挖了一个小坑,又掘了一个大坑,两个土坑并排在一起。 婉晴本道此处有埋伏,见状不觉放下心来,转身出林,向城中而去。 那小女孩从怀中捧出一只鸽子的尸体,轻轻放入了那小坑里,叹道:“小家伙,安心去吧……”说着两只小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鸽子身上,轻轻道:“翎儿救下你,只想和你相依为命,好好照顾你。你也知道,除了你和大哥哥,再也没人要我了,翎儿又怎会害你呢?可你却死在我怀里……唉,翎儿还真是个不祥之人呢……” 小女孩将鸽子掩埋已毕,站起身来,呆呆望着那个大坑。立了良久,突然之间,好似下定决心一般,跳入坑中,坐了下来。两只苍白的小手慢慢张开,将坑旁的泥土堆到了腿上。她掩住双腿,便即躺了下来,双手不断加快,不断用力。泥土渐渐堆满了身上,封住了口鼻。澄澈的泪眸透过树隙,望着头顶的天空,一瞬不瞬。 日光明媚,苍穹湛蓝,渐而灰暗、莫明…… 婉晴与凌钦霜约在岳阳楼会合,到得楼外,凌钦霜早已相候多时。他在山野间兜了几个圈子,便甩掉了明三笑。婉晴思及二老恼羞成怒之状,不觉咯咯笑了起来。 凌钦霜道:“婉儿,有一件事……”婉晴摆手笑道:“我饿得很了,先喝几杯再说。”说着抢上楼去。 楼上虽经重整,箭痕血迹犹存。两人对饮数杯,婉晴道:“凌大哥,可见到灵儿了么?” 凌钦霜奇道:“你知道翎儿?” 婉晴道:“我的宝贝鹰儿,怎不知道?” 凌钦霜恍然道:“原来它也叫翎儿。” 婉晴怪道:“还有谁叫灵儿?” 凌钦霜道:“是个小姑娘,我一直叫她翎儿。” 婉晴一呆,颤声道:“这些日子,你……你一直和她在一起么?” 凌钦霜却未觉她神情有异,微笑道:“是啊,翎儿非要见你,我就带她来了。” 婉晴不悦道:“翎儿翎儿,叫得好亲热呢。”忽地起身,长袖一拂,疾奔下楼。凌钦霜一愣之间,忙自追上,道:“你别生气,她只是……” 婉晴微笑道:“我哪有生气?她不是要见我么?” 凌钦霜道:“是啊。” 婉晴哼了一声,道:“我还要见她呢,你带我去。” 到得城西客栈、婉晴见得苍鹰候在店外,不禁欣喜。“灵儿”见到主人,一时咕咕欢叫,扑扑腾飞。 凌钦霜翎儿房外,叫了声:“翎儿!”不闻应声,推门进去。见房内空空如也,翎儿并不在内,不由道:“莫非翎儿遇险了?”四下察看,并无异状,心下稍安。叫店伴来问时,那店伴道:“那小姑娘一早便走了,走时只留下这条子。” 凌钦霜接过看时,面色陡变,呆在当地。婉晴见他双手颤抖,哼了一声,张手夺过,却见纸上只寥寥数字:“愿哥哥姊姊百年好合,平安喜乐。翎儿拜别,勿念。”婉晴看罢不明其意,又见纸上泪痕莹莹,兀自未干,一时蹙眉不语。 凌钦霜心慌意乱,只想:“翎儿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离去?她孤身一人,又能去往哪里?如若遇到追兵,岂非危殆?”问那店伴翎儿去向何方,店伴茫然不知所对。 婉晴忍不住问道:“什么哥哥姊姊、百年好合?你跟我好好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凌钦霜便将自己如何遇到翎儿、翎儿如何抗旨逃亡的事大略说了。 婉晴听得翎儿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心知错怪了他,心下松了口气,而那句“哥哥姊姊、百年好合”之意,他虽未说,却如何猜不出?一时脸儿早已羞红。待他说罢,向那店伴问道:“那小姑娘穿戴如何?”店伴说了。听他所述,正是适才林间所见的那小女孩,婉晴便道:“凌大哥,我这便去寻她回来。”也不等他回答,已抢步出门。 凌钦霜叫道:“你去哪里?”随后追出。 婉晴径往先前那处密林奔去,到得近前,只见树下那大坑堪堪填满,却有两只小手露在外面,动也不动。她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急抢上去,刨开了泥土,将那女孩抱出,纵声呼道:“凌大哥,快来,快……快来……” 凌钦霜随后赶至,见此情景,亦如遭雷轰,颤抖着手抹去翎儿脸上的沙土,探她鼻息时,只觉气息微弱,已若游丝,忙将她抱在怀里,伸手按住她背心,忧郁飞花真气从掌心倾泄过去。 过得一盏茶时分,翎儿“嘤”的一声,双目慢慢睁开,低声道:“我……我死了么?”婉晴舒了口气,柔声道:“小妹子,你大哥哥怎会让你死呢?” 翎儿抬起头来,怔怔望她半晌,道:“你……你便是婉晴姊姊么?” 婉晴点点头,道:“翎儿,跟哥哥姊姊说,是谁害你的?” 翎儿垂下了头,支吾道:“没谁害我,是翎儿自己不小心……” 凌钦霜听得诧异,见她气息甚弱,也不好启齿去问,只有不住安慰。婉晴见她神情,却已隐隐猜到她有寻死之念,心下震动不已。 便在此时,忽听背后一声怒喝:“丫头,耍爷爷么?” 婉晴心下叫苦,转头看时,明三笑与颜日已双双到了,自知既为二老寻到,再要逃走只怕不易,便迎上去,道:“明爷爷好,颜叔叔好!” 明三笑一脸怒容,哼道:“好?没给气死,也快累死了!” 婉晴笑嘻嘻地道:“明爷爷在说我么?” 明三笑道:“爷爷哪里敢啊?” 婉晴道:“婉儿只顾救人,忘记了招呼,爷爷切莫生气。” 二老明知她一派胡言,但见得树下的大坑,又见一个小女孩满身是土,低声抽泣,也知事情非比寻常,一时面面相觑。 第150章 心如死灰(6) 婉晴心下寻思:“这里终是柳花红的地界,不宜久留。二老既要带我回谷,倒不妨先与他们同行一程,途中徐谋脱身之计,未为晚也。”心念及此,上前便道:“凌大哥,走吧。” 当下一行人径往北行。凌钦霜问翎儿究竟出了何事,翎儿只是咬着嘴唇,默然不语。凌钦霜问之再三,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婉晴看在眼里,便向凌钦霜详细问了翎儿的遭遇,沉吟半晌,大略猜知了原委,叹道:“且让她独个静一静吧。” 是夜宿歇郊野一所破屋,翎儿饭也不吃,自闷在内室中。凌钦霜甚感忧虑,婉晴却道:“你尽管去歇着吧,翎儿交给我了。”凌钦霜道:“你……”婉晴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明日保准让她活蹦乱跳便是。”见他满脸诧异,面色忽而凝重,道:“我们姊妹说些悄悄话,你可不许偷听。”携了酒菜,转入内室之中,反掩上了门。 翎儿缩在榻角,双手抱膝,对着桌上一枝红烛,正呆呆出神,见婉晴进来,便低垂下头去,浑不理睬。烛影摇曳,将她苍白的小脸映得惨红惨红。 婉晴望她半晌,也不说话,坐在椅上,将饭菜慢慢摆出,鸡鸭俱全,香气四溢。见翎儿看也不看,便斟了一杯酒,缓缓呷尽,又夹了一块鸡肉,细细咀嚼,啧啧有声。这般吃喝,不一时已连喝十二三杯,双颊渐泛红晕,菜肴却吃得甚少。 翎儿始终不理不睬,更是动也不动。 婉晴心道:“这丫头既敢活埋自己,足见死志之坚。看她一日水米未进,莫非又要绝食么?”略一沉吟,坐到床榻边,温言道:“来,坐过来。” 翎儿终于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却并不起身,反向角落缩了缩。婉晴微笑道:“陪姊姊说会儿话,好么?”翎儿此刻自怜自伤,心绪极乱,抬眼见她面带笑意,眉间却透着些许愁容,当下强按心头酸楚,缓缓坐到床边。 婉晴见她头发乱蓬蓬的,轻叹一声,将她拉到身畔,取出一柄小小金梳,为她细细梳顺。翎儿见她这般温柔举动,鼻子蓦地一酸,恨不能扑入她怀里痛哭一场。 婉晴见她肩头轻颤,也不劝解,从头上取下那枚金钗,戴在她头上,叹了口气。翎儿小声问道:“姊姊为什么叹气?”婉晴听她终于开口,悠悠道:“你大哥哥说你开朗活泼,可你告诉姊姊,干么却要自寻短见呢?”她知翎儿既决意自尽,如若旁敲侧击,她也未必会如实以答,索性便单刀直入,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翎儿闻言剧颤,支支吾吾道:“我……姊姊……你说什么……什么自尽?”婉晴道:“你不用瞒我。你大哥哥虽蒙在鼓里,我却早猜到啦。” 翎儿见她目不转瞬地凝视自己,好似洞悉了一切,自知无法出言欺骗,慢慢低下头去,却不作声。婉晴柔声道:“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些事情,虽然十分的复杂难解,可也未必只有寻死一途。”说着端来一碗米粥,道,“姊姊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来,先吃些东西,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舀了一勺,小心吹凉,送入她口中。翎儿勉强吃了一口,便别过头去,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婉晴温声道:“可是不喜欢么?你想吃什么,姊姊都给你弄来。”翎儿望她一眼,低声道:“姊姊,你待我真好。”婉晴微笑道:“‘真好’二字,乃是你大哥哥专属,姊姊可不敢当。”翎儿吐了吐舌头,道:“大哥哥好,大姊姊也好。”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旋即敛容不语。婉晴道:“好容易笑一下,干么又板起了脸?” 翎儿叹了口气,道:“姊姊,翎儿求你一件事好么?”婉晴道:“什么事?”翎儿向她怔怔望了一会儿,忽地拉住她手,缓缓吐出了三个字:“杀了我。”婉晴一震,忙将她搂入怀中,叹道:“翎儿乖,莫说傻话。”翎儿只是摇头。婉晴轻轻抚着她头,道:“跟姊姊说说缘故,好么?”翎儿凄然道:“说与不说,原也没什么分别。姊姊,你若真待我好,便把我杀了吧。翎儿躺在土里,痛苦得很,不敢、不敢再来第二次了……”婉晴叹道:“你既怕死,干么还要死呢?”翎儿摇摇头,垂泪道:“翎儿不怕死,可我,熬不住了……” 婉晴叹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在担心你娘,是么?”翎儿点点头:“此前我只想着自己,却没顾及我娘。抗旨不遵,必诛九族……我爹害了我,我却害了娘……”婉晴摇头,方要开口,翎儿已叫道:“我在梦里看见的,我娘便倒在血泊里,望着我,望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婉晴道:“你觉得她是在怪你么?”翎儿咬着嘴唇不语。 婉晴叹了口气,悠悠道:“你没顾及后果,你娘难道便不知后果么?可她却依然这般做了,那为什么?只为能让你好好活下去。你说,看到你这般模样,你娘会高兴么?”顿了顿,又道:“何况你爹位高权重,深得宠信,便算龙颜震怒,最多不过降职罚俸,又怎会抄家灭族?”说罢却见翎儿神情茫然,好似不闻,知她年纪虽小,性子却甚倔强,死意既决,恐难片时说服,沉吟半晌,道:“姊姊识得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小女孩儿,听完她的故事,你若还想死,姊姊便成全你。” 翎儿眸子一闪,道:“姊姊答应了我,可不能食言。”婉晴见她脸上竟有喜色,心下一颤,微有悔意,无奈覆水难收,又知若不能令她心结尽解,纵能劝她一时,也难消其死念,便正色道:“那你也答应姊姊,定要好好听着。”翎儿轻轻点头。 婉晴凝注烛火,过了良久,方长吁出一口气,缓缓道:“那个小女孩出身官宦之家。从她记事之始,脑海之中,便是豪宅阔府,奇花怪石,美味佳肴,奇珍异宝。成长于此,自有那千般的尊贵,万般的呵护,出则车马如簇,入则仆从如云……” 翎儿望着婉晴,神色微诧。这一番话,自勾起了她的无限回忆,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一时之间,神思翩跹。 第151章 心如死灰(7) 婉晴续道:“那女孩儿的父亲是当朝一品,位极人臣,家资百万,中年得女,自是视若明珠。那女孩长到五六岁时,朝便与父同出,辗转豪宅华府;夕则与父同归,大宴各界名流。可日复一日,她却发现,自己不过是父亲的炫耀之资、摆布之偶罢了。虽然那种高高在上、众星捧月之感令她迷恋不已,但她的心,却与父亲日趋疏远,话也渐渐少了。府里的仆人,或为生计奉承恭维,或因府规不苟言笑,偌大的府邸之中,更找不到半个玩伴。所谓侯门深似海,大抵如此吧。而她幼小的心灵中,怕也只有从娘亲身上,方能感受到些许温情……” 翎儿渐渐听得痴了,婉晴的每一句话,便如一根根针刺,戳着她的心。想到自己的父亲、府里的仆人,竟是大生同感。又想起自己的娘亲,忍不住自语道:“是啊,娘天天给我讲故事、买首饰、陪我玩,又编扎了许多好玩的物事。后来虽然有了两个弟弟,可娘还是一样的疼我,才不像爹爹……”要知世间豪门官宦之家,府中主仆几抵一般,富户贵族子弟,幼时生活亦多皆然。凌钦霜曾于太师府为侍,对此自也见得多了。婉晴又从他口里得知了翎儿的一些往事,此刻便编出了这段故事来。 但听翎儿接口,婉晴心口忽而一堵,半晌方续道:“后来,父亲为了一己之私,竟要断送女儿的终身。那女孩年纪虽幼,却是极为倔强,面对父亲的逼迫,全无怯意,不惜以死反抗,纵被父亲关起,也毫不服软。最后得母亲和外公之助,她终于逃了出来,流落江湖……” 翎儿听到这里才知,婉晴说的那小女孩就是自己,不禁颤声道:“姊姊……” 婉晴轻轻摆手,示意她莫要打断,悠悠道:“可江湖的路,却是那么艰苦,那么陌生。豪宅、佳肴、绸缎、珍宝,统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残羹、烂衫、郊野、漫漫荆棘……从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到卑微低贱、落魄潦倒,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来说,一切都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可她没有屈服,没有回头,从京城,到江南,硬是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后来,老天爷又把外公带走了,她再也无依无靠。乞讨、偷摸、白眼、毒打……姊姊想象不到,那段日子,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可她毕竟熬下来了。所以……”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望着翎儿,眸中闪着水光,“所以,在姊姊心中,她是一个坚强的孩子,过去,什么事也难不住她;现在,乃至将来,姊姊相信,也没什么事能打垮她……” 翎儿呆呆地听着婉晴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心潮起伏,泪水早已盈满眼眶,却强自忍住,。过了良久,忽地抬起头来,抹了抹眼泪,叫道:“姊姊,菜都凉了。” 婉晴见状,知她心结已解,不觉欣慰,微笑道:“姊姊再去给你做。”翎儿摇摇头,端起一碗饭,大口吃了起来,又道:“姊姊也来吃。”婉晴一笑,又陪她吃了些。吃罢又聊一会,婉晴见她心绪渐平,心下终宽,探头向窗外看了看,暗道:“既已劝得她回心转意,不妨筹谋脱身之策。”略作沉吟,忽神秘一笑,道:“翎儿,姊姊求你做件事好不好?”翎儿嘻嘻笑道:“我求的事,姊姊不依,却来求我什么?”婉晴笑道:“好啊,死丫头,姊姊便依了你。”纤手伸到她腋下呵痒。二女在榻上打闹一阵,翎儿吐了吐舌头,道:“姊姊有何要求,吩咐下来便是。” 见她信心满满,婉晴掩唇一笑,缓缓道:“姊姊要你吓吓大哥哥。” 清辉自窗中洒入,泻在地下。凌钦霜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却如何睡得着?辗转良久,便即起身,出门却见二老坐在阶前,仰望星斗,便道:“二位前辈还不歇息么?”明三笑道:“婉儿丫头未眠,老头子怎敢将歇?” 凌钦霜知二老乃是为防婉晴溜走,暗叹一声,转到婉晴房外,却见灯火未熄,窗纸上倩影迷离。想起婉晴吩咐,正要返身,猛听一声惊叫呼:“大哥哥,救命……”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万籁俱寂之中,那叫声听来凄厉至极,显见得遇到了什么极为可怕之事。与此同时,房中啪的一声,灯火随之骤灭。 凌钦霜听得那叫声,大吃一惊,叫道:“翎儿!”飞腿向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板破碎,他疾冲进内,顿时浑身冰冷,惊得目瞪口呆。但见桌翻椅倒,榻上凌乱,却哪有半个人影? 暗忖二老守在窗外,自己亦在屋中,又岂能任由高手自如出入而毫无所觉?便算对方轻功绝顶,可这内室不大,四牖完好,一眼望穿,既无藏身之地,亦无遁走之所,而自己又分明见得窗中黑影闪动,却怎会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明颜二老闻声赶至,见状亦大惊失色,均道:“怎么回事?”凌钦霜置若罔闻,黑暗之中忽地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凌钦霜倏地变色,叫道:“有毒!”未及屏息,只听身后扑通扑通两声,二老已双双倒地。 凌钦霜尚未抢近,忽听得窗外传来轻轻弹击之声,随之传来一声轻笑:“凌大哥。”凌钦霜啊了一声,急抢出门,月光之下,却见婉晴笑吟吟拉着翎儿,状甚亲密,却哪里损伤了分毫? 凌钦霜乍惊乍喜,一时呆了,半晌期期艾艾道:“这……婉儿……”却听翎儿咯咯笑道:“大哥哥,吓到了么?”凌钦霜恍然有悟,道:“你们……”刚说两字,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摇摇欲倒。婉晴忙自抢上,将一粒药丸送入他口中。 这一切自皆是婉晴与翎儿合演的一出好戏。二女将屋中弄乱,便悄悄揭了瓦片,钻上屋顶。那窗中黑影,却是一张长长的皮革。婉晴于屋顶以细线牵引,来回移动,烛火将皮影映在窗上,由外看来,自如真人一般。待得万事俱备,眼见凌钦霜及近,翎儿便发声叫喊,婉晴同时断线,皮革坠落之际,打翻了烛台。凌钦霜先入为主,自也未能察觉那叫声的来处。至于迷药,却是暗藏烛火之中。 第152章 吾居塔顶(1) 凌钦霜片时无恙,不觉怪道:“你要筹谋脱身,干么不先与我说,平白吓我一场。”婉晴道:“若不假戏真做,怎能将二老骗进来,只好委屈你啦。”转头向翎儿笑道:“怎么样,好不好玩?”翎儿咯咯笑个不停。凌钦霜道:“你这丫头,与姊姊一道吓我也罢了,又叫得那般凄厉干么?”但见她不复先前哀伤之色,心下甚感高兴,问道:“吃饭了么?”翎儿点点头,笑道:“只是姊姊的手艺……”婉晴哦了一声,道:“我的手艺怎么了?”翎儿笑道:“这可不能说。”婉晴挥手佯打,笑道:“你说不说?”翎儿便跳到凌钦霜身边,拉着他道:“大哥哥救命。”婉晴啐了她一口,向凌钦霜道:“明爷爷、颜叔叔都被迷倒了,这便走吧。”凌钦霜道:“二老无碍么?”婉晴笑道:“六个时辰之后,他们自会醒转。”略一沉吟,又道:“剑谷在东,咱们便向西走。”当下与翎儿共乘一骑,三人趁着蒙蒙夜色,并辔向西行去。 驰出十余里,婉晴笑道:“从此以后,咱们便浪迹江湖,岂不逍遥快活?”翎儿拍手叫好。忽听半空一声长唳,苍鹰已呼呼赶上。婉晴笑道:“你叫翎儿,它也叫灵儿,称呼起来倒是乱七八糟。”翎儿撅嘴道:“我才不要与它同名呢。”婉晴知她心意,微微一笑,一声唿哨,灵儿便敛翼肩头。婉晴道:“今后你便唤做‘慧儿’了,知道了么?”见它翅膀呼扇,嗷嗷直叫,不觉气道:“死畜生,不听话!”不住揪它羽毛。说笑一阵,翎儿渐渐困倦,不一会儿,竟伏在马背上沉沉睡去。霜晴二人怕惊醒了她,也不再疾驰,双双下马,迤逦缓行。 行了一程,凌钦霜问起婉晴被掳经过。 原来那日婉晴方到林中,便为褚劲风打昏。褚劲风素有拉拢凌钦霜之心,虽得人质,却既不愿迫其就范,也不敢与之冲突,当便匿名留书而去。他将婉晴关押起来,只命几名心腹装作山贼,每日恐吓威逼。而楮劲风为免暴露身份,既不便亲自露面,也不便将婉晴囚禁在府中,故而婉晴起初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依着褚劲风之意,若然说动了凌钦霜,便私下将婉晴放了,若然凌钦霜不为所动,再以婉晴相要胁不迟。 他算计深沉,奈何其时苏州吃紧,每日军务甚繁,全然难以抽身游说。他又知婉晴聪慧,更兼囚禁之地并不安妥,只怕久而生变,故而每日甚是烦恼。恰在此时,忽闻好友柳花红来访,便暂将婉晴转托与他。他与柳花红交情不浅,却也不会提及个中详情,只随口编了个理由。柳花红见他言辞闪烁,心头生疑,却不说破,只暗中探得了原委。又见婉晴秀丽娇美,蕙质兰心,自有诸多殷勤,便瞒着褚劲风带她前往岳阳。褚劲风过后得知,震怒之余,便决意移祸江东,将凌钦霜的矛头指向柳花红。而柳花红却早已将个中的原委悉数告知了婉晴。 “到了岳阳,柳花红将我软禁在望仙亭上,每日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又找来那群奴才给我伴奏。我几番脱逃不得,又见他动了邪念,只好跟他敷衍。那夜慧儿寻来,我便引它去寻你。”婉晴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凌钦霜却知她对自己实是情深一片,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半晌问道:“慧儿却怎能寻到我?”婉晴闻言,红晕上脸,低下头去,良久方幽幽道:“慧儿与我自小相伴,识得我的气息。你……你跟我一起,身上自然留下了我的……我的……”说到后来,已声如蝇蚋。凌钦霜闻言,也不禁脸上一红。过了一会儿,听她转口道:“那日岳阳楼头,柳花红宴请商贾豪绅,邀我出席。见他席上品评吕洞宾那首诗,我灵机一动,便改了四个字,指引于你……” 凌钦霜听罢,心中波澜横生,半晌涩声道:“害你遭此劫难,我实是对你不起。”婉晴胸中一热,微笑道:“你这一路南来,又遇到了什么劫难,说来也让我高兴高兴。” 二人各叙别情,直说了良久,终于不再说话,并肩携手,踏月而行。静夜风凉,轻拂耳畔,只觉苦尽甘来,均感平安欢畅。 不知不觉间光阴流逝,朝曦初上,天光微明。婉晴听着远处传来悠扬的牧童短笛,叹了口气,道:“天亮了呢。”凌钦霜回头见翎儿兀自未醒,嘴角浅笑盈盈,不由笑道:“小丫头做好梦啦。”婉晴道:“且让她多睡一会,莫要吵醒他。”凌钦霜道:“咱们这会儿到哪里去?”婉晴笑了笑,道:“跟你一起,去哪儿都好。” 待得翎儿醒转,三人纵马疾驰,不久上了官道。行到午牌时分,在道旁一家小铺中打尖。忽听马蹄声疾,自东方奔来。只见七八条汉子卷进铺来,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喝嚷道:“打酒,切肉,快!” 凌钦霜听得那人操着北地口音,心下微奇,定睛看时,登时心头一震,伸指在酒中一醮,在桌上写道:“大内侍卫”。这伙人虽是寻常江湖汉子的打扮,但腰间所配却皆是御赐刀剑,故而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却听一人向小二喝道:“可见到两个秃驴经过这里,一老一小,皆着道袍?”小二道:“没瞧见。”众侍卫更不多话,匆匆吃罢,打马而去。 婉晴笑道:“你道是来捉你的么?草木皆兵。”凌钦霜一笑,心道:“内卫执掌禁宫,等闲断不离京,却怎会为两个和尚大举南下?”忽地思及柳花红之言,问道:“你可知那柳花红与内卫有何牵连?”婉晴道:“这倒没听他提过。和尚又怎会身穿道袍?” 众卫离去未久,东方又有十余骑如风驰至,从铺外掠过。凌钦霜眼尖,早看出乘者个个皆是大内侍卫。一骑勒马而止,乘者劈头喝道:“小二,可见到个身穿道袍的小秃驴么?”小二道:“没见。”那人道:“老秃驴呢?”小二仍道没见。那人纵马便追赶同伴而去。 第153章 吾居塔顶(2) 不一会,但听鸾铃声响,又有十数骑疾奔而来,依然都是大内侍卫。当先那侍卫是个秃头中年汉子,满头大汗,手扬马鞭,喝道:“可见到……”不待他说完,婉晴已接口笑道:“没瞧见。”那秃头侍卫怒道:“老子还没问,你又怎知没见?”婉晴笑道:“你虽没问,姑娘便不能知道么?”秃头侍卫道:“你知道什么?”婉晴笑道:“你要问一个身穿道袍的秃驴,是不是?”众皆面露喜色,那秃头侍卫道:“不错,是个小秃驴,他在哪儿?”婉晴叹道:“我说过啦,没瞧见啊。”众皆大怒,婉晴忙道:“慢来!只因我见到的秃驴,不是一个,却是两个。”众皆大喜,那秃头侍卫笑道:“便该是两个!一个老秃驴,一个小秃驴。他二人可在一处么?”婉晴道:“虽在一处,可是……”秃头侍卫怒道:“可是什么?”婉晴道:“可那两个既非小秃驴,也非老秃驴,却都是不老不小的中年秃驴。”秃头侍卫哦了一声,道:“你在何处见到的?”婉晴道:“你真要知道?”秃头侍卫喝道:“废话!”婉晴道:“便在这家铺外见到的,刚刚去了不久。你说是么?”说着向翎儿眨了眨眼。翎儿会意,佯作惊慌道:“是啊,我与姊姊都看到了,他们大呼小叫的,凶神恶煞一般。”秃头侍卫道:“那两个秃驴何等模样?往何方而去?”婉晴微笑道:“他们连日赶路,口燥得紧,怕是向溪边去了。”秃头侍卫舔舔嘴唇,鞭子虚挥一记,率众奔驰而去。 待众卫去远,二女实在苦忍不住,抱在一处,只笑得前仰后合。凌钦霜怪道:“哪里有两个和尚?”婉晴笑道:“谁说过是和尚了?”凌钦霜兀自茫然不解,却听翎儿笑道:“大哥哥,你不见那叔叔的脑袋光秃秃么?”凌钦霜道:“那又怎样?”婉晴已得笑流泪,喘气道:“你怎还不明白?待他去到溪边饮水之时,不便见到两个秃驴了么?”凌钦霜闻言,恍然失笑,方知婉晴在拿那秃头汉子消遣。 婉晴道:“那等飞扬跋扈之徒,便该消而遣之,戏而耍之。”翎儿道:“若再有来人,姊姊让我来应对可好?”婉晴拍手笑道:“好啊。不过这事倒让我思得了一句上联。”翎儿哦了一声,道:“什么上联?”婉晴笑道:“水映头秃头映水。”翎儿笑道:“不雅,不雅。”婉晴道:“虽不甚雅,却还应景。翎儿,可对得出么?”翎儿侧头而思,只见远处群峦叠嶂,便道:“翎儿有了。下联是:‘山随路转路随山。’”婉晴拍手笑道:“翎儿好棒!”翎儿道:“姊姊又来取笑我了。”凌钦霜见姊妹二人相互间甚是亲密,也感高兴。 三人饭罢,不见来人,便即起程西行,直至黄昏歇宿,更未再见到大内侍卫的踪影。凌钦霜虽知内中必有缘故,但既不见其踪,自也无法可想,索性放浪形骸,藉以遣怀。 走走停停,一路游山玩水,渐入荆湖北路。荆楚大地,幅员千里,凌然万顷,举目平林莽莽,烟云如织,四野炊烟袅袅,水田纵横棋布,一望无际。凌钦霜纵目远眺,不自禁的心旷神怡。婉晴对这一带的风土人情、物产传说如数家珍,每每道来,直引得翎儿叫好不迭。 迤逦行了数日,折而向北,由湘入鄂。这一日,三人来到一处荒野之地,举目无烟,尽是乱树怪石。但见夕阳如血,天色向晚,正要觅地休息,忽见慧儿向前方一片林飞去,一声长啸,从半空中俯冲而下。 婉晴咦了一声,正要上前查看,却听慧儿疾鸣一声,惊飞而起,黑羽纷落。三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婉晴连发唿哨,唤回慧儿,细细看时,却见它尖喙利爪之上均有血迹。翎儿道:“它受伤了么?”婉晴轻抚黑羽,道:“不是慧儿的血。”与凌钦霜互望一眼,双双向前方密林探去。方入林中,血腥之气便扑鼻而来,只见左首大片长草割裂,黑血早凝,其间遍插刀剑,或断或折,显见得此处曾经历过一场激斗。 凌钦霜拾起几把断刃看时,竟均是御赐刀剑,正觉吃惊,蓦听几声败马悲鸣,当即循声赶去。只见几匹黑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略一验看,马骨根根寸断,竟是被武学高手以极厉害的掌力所毙。再行几步,一排乱树之间赫然悬着十数具尸体,伤情乃与马匹一般无异。尸首已然腐烂,面目殊不可辨,然人人腰牌在身,显是大内侍卫。翎儿吓得啊了一声,几乎晕倒。婉晴忙带她退将回去,待凌钦霜出来,问道:“可有眉目么?”见他摇头,便道:“那便快走。”凌钦霜叹道:“毕竟同朝为官,焉能弃之荒野?”婉晴不耐道:“一把火烧了便是,难道还指望入土为安么?”凌钦霜愈觉此事诡异难明,本要详加查看,但见翎儿吓得发抖,只好将尸体解下,草草葬了,匆匆而去。行出数里,方在荒野之中就地歇宿。然这一夜翎儿噩梦萦绕,又哭又闹,二人百般抚慰,自不必说。 次日马不停蹄,疾行大半日,终出了荒野。到得黄昏,忽而下起雨来,如烟如丝,淅淅沥沥,弥漫山峦。凌钦霜游目四顾,见山坡后有处村落,当便招呼纵马而去。 来到村口一户农院之外,凌钦霜下马扣扉,道:“有人在么?”见无回应,便推开板门,跨了进去,叫道:“逆旅之人,叨扰则个。”却仍不闻应声。他微感诧异,绕到屋后一张,不禁一惊。一具尸体赫然高悬树上,看衣饰是名农夫。他将那人解下,横放在地,定神看时,只见这人五官塌陷、浑身上下的皮肤竟尽作煞白之色。凌钦霜登时想起双桥县所见的情形,一时脑中大震,喃喃道:“阴阳流转!莫不……莫不是他?”心念未绝,猛听婉晴一声惊呼,忙疾奔而回。 第154章 吾居塔顶(3) 婉晴抱着翎儿立在一条溪边,神色惊恐,见得凌钦霜,颤声叫道:“无常鬼!无常鬼!”凌钦霜转头看时,但见数十具农夫农妇的浮尸漂在水上,尸身情状,或通体漆黑如墨,或与那名农夫一般惨白如银,可怖至极。其时细雨如丝,渗入溪中,荡起的水花朵朵腥红。 凌钦霜在村前村后飞快查看一番,更不见半个人影,一时怒气填膺,纵身跃上屋顶,朗声叫道:“木风雷,你出来!”这两句喝声远远传送出去,山野鸣响,合村俱闻,半晌不闻回应。 婉晴在双桥县也曾目睹过此等惨状,此时更不愿久留,只不住催行。不意翎儿一路淋雨,染了风寒,又受此惊吓,竟而发起烧来,只是发抖。无奈之下,只好于此将歇。 次日云开雨霁,凌钦霜掩了尸身,三人重又上了路。翎儿病情好转,穿了件大袄,裹在马背上,恹恹欲睡。 行不多时,便见前方道口横卧两具尸体,却是大内侍卫,骨骼尽被震碎,与那日荒郊所见一般。再行几里,山坡旁又躺着四五具大内侍卫的死尸。婉晴怪道:“凌大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凌钦霜叹道:“我若知道,那便好了。”掩了尸体上路。此后每走十数里,便见得几名大内侍卫的尸身,死状皆是一般。婉晴不厌其烦,更不再让凌钦霜掩埋,见他不依,不由啐道:“晦气!游山玩水,还是出殡送葬?”凌钦霜苦笑不语,心下暗道:“这几具尸身尚有微温,显是死去还不到一个时辰。这般下去,料不多久,便能追到元凶。” 行至午后,三人均感饥渴,遥见前方山坳间有所破屋,便催马上前。尚未及近,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闻之欲呕。侧耳听时,内中更传来些微响声。凌钦霜心头一动,缓缓拔剑,低声道:“你们留在此处。”婉晴道:“里面有人?”凌钦霜道:“或许吧。”婉晴道:“你见了那凶手,又待怎样?”凌钦霜一呆,皱眉不语。婉晴又道:“若只你我二人,我定会陪你与他周旋。可现下若有闪失,却教翎儿如何是好?” 两人对望无语,翎儿兀在丈外的马背上昏睡。便在此时,凌钦霜忽生警兆,但听砰的一声,门板粉碎,一道劲风割裂虚空,自背后袭来。凌钦霜揽起婉晴,疾掠而起,百忙之中分辨掌力来路,长剑一抖,挑起一块大石,抡臂转腕,砸将过去。轰然巨响声中,大石碎成数块。 凌钦霜将放脱婉晴,更不稍停,翻身一剑刺出。倏地流风一转,场中尘沙激扬,只教他一时睁不开眼。当当一阵鸣响,长剑与敌刃相交,凌钦霜但觉右手一阵酸麻,抽身疾退,未及睁眼,便听一声大喝,狂风陡起。周遭树叶被风一鼓,如千针万箭,蜂拥射来。 凌钦霜但见叶阵,便知此人必是木风雷,长剑起处,银光乱颤,疾挑乱叶。他出手虽快,怎奈枝叶铺天,其速更疾,早有数片划破衣衫,刺入肉里。凌钦霜未觉刺痛,忽而眼前一迷,烟雾迸散,一名青衣人不知何时已到头顶,呼地一棍,凌空戳下。 木风雷抢占先机,步步紧逼,凌钦霜此时已避无可避,当即劲透长剑,直指棍。铮地一响,剑身陡偏,凌钦霜手腕翻转,银光回环,只听啪啪数响,木棍竟被削断数截。 然木风雷泰山压顶,其势猛甚,凌钦霜虽挥剑断棍,毕竟难卸此万均之力,闷哼一声,双脚深深陷入土里。脚下泥土为风势所敛,聚拢脚踝,渐没至膝。 木风雷右棍断绝,虽惊不乱,喉间发出一下怪声,左手铁棍一挥,直点凌钦霜脑门。凌钦霜泥足深陷,难以自拔,眼见敌刃及身,竟是躲闪不得,便在此时,蓦地里只听一声娇叱:“着镖!” 木风雷吃了一惊,陡然凌空转了一匝,悬于半空。定睛看时,却哪里有什么暗器?他知道上当,勃然大怒,眼见一名少女悄立在侧,自知必是她所为,虎吼一声,一棍兜头砸去。 此时凌钦霜已破土而出,骤见木风雷向婉晴袭去,大惊之下,身形一纵,斜刺里抢在他身前,长剑疾出。铮的一声,剑棍再交,木风雷之势生生受阻,凌钦霜亦觉手臂上一阵酸麻。他猝然出手,凝力未济,自知难以持久,当下左手一抄,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婉晴拉开,抽剑而走。 木风雷接连两棍未果,杀机更盛,不待凌钦霜放下婉晴,左手铁棍便如狂风暴雨般递出,尽向凌钦霜要害戳去。 凌钦霜先遭偷袭,再行救人,均因立足未稳,内息未凝,故不免险象环生。此刻得隙调理,为时虽短,内息已盈。但见木风雷气势汹汹,当便抱着婉晴左一飘,右一荡,于棍隙之间穿梭游走。木风雷虽然身在半空,居高临下,却始终没带到他半片衣襟。他心下微骇,陡然间飘开,停在两丈高处,双眼圆瞪,喝道:“你是谁?” 凌钦霜放开婉晴,尚未回答,便见一众青衣汉子手持兵刃,自屋内抢出,围了上来。各人刀剑之上,尽皆赤红,血滴将坠未坠,显见得刚刚杀过人。 凌钦霜道:“木风雷,还识得我么?”木风雷咦了一声,道:“谁识得你了,你这厮又怎识得老子?”凌钦霜喝道:“你杀人无算,今日断饶你不得!”他见得对方阵势,自忖未必敌得过,但想到前村百姓的惨状,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木风雷哈哈笑道:“小子有种!”低头向一众手下道,“孩儿们乖乖掠阵,看老爷剐了这厮!”话音未落,身子猛一翩折,襟带当风,凌空一棍点来。凌钦霜更不相避,逆势而起,剑如曳电流星,分刺木风雷左手“神门”、“内关”、“太渊”三处大穴。剑短而棍长,若非有后发先至之能,剑未递进,自身便有棍击之噩,此举可谓险到极处。木风雷见势也不敢怠慢,木棍忽转,扫他长剑。嗡嗡声中,二人已闪电般换了三招。 木风雷身怀奇能,凭虚御风,凌钦霜却不能似他一般经久居高,须臾便即落下。但他身法迅疾,乍落即起,挥剑便砍木风雷脚踝。木风雷御风一飘,蓦地掠到他身后。凌钦霜回剑封时,木风雷倏又转到他身前,铁棍借着袖风递出。一时之间,只见他身形愈快,渐而离散,半空之中,好似幻化出了十几道青影,重重叠叠,忽东忽西。棍影恍若密布重云,直是铺天盖地。 第155章 吾居塔顶(4) 凌钦霜为对方压住,却不慌乱,凝定心神,应以万古流空。剑势循环往复,连绵不绝,以意运法,以势驭招,或奇险诡谲,或古朴厚重,见隙而起,无隙而收,虽然仰身为战,却丝毫不落下风。 婉晴虽在场外,亦觉周身劲风掠来掠去,又见凌钦霜深陷对方棍影之中,不自禁的心惊肉跳,忽地故技重施,喝道:“着镖!”应手甩出数枚铜钱。 木风雷流风护体,暗器本近不得身,但这喝声毕竟突兀,只一分神,凌钦霜剑上银光登时大现,忙疾回护,却见对手并不乘机进迫,反而退开一步,凝剑不发。木风雷微微错愕,忽地目露凶光,转头狠狠瞪着婉晴。 婉晴见他恶形恶状,心头一骇,倒退一步,转念忽笑道:“木前辈,你武功不行,打不过他的。” 木风雷大怒,喝道:“凭你这小娘皮,也配说我不行?你以为你是谁?天下第一么?” 婉晴道:“依前辈之意,我若自以为是天下第一,便配说了么?” 木风雷哇哇叫道:“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天下第一?” 婉晴道:“我可没自以为是天下第一。” 木风雷道:“那你自以为是什么?” 婉晴微笑道:“我自以为是你。” 木风雷闻言,双眼瞪得浑圆,半晌方道:“老子是天下第一,你自以为是我,所以你也是天下第一……” 婉晴笑道:“是啊,你不服气么?” 木风雷叫道:“胡鸟说!放鸟屁!天下岂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是天下第一,你也是天下第一。呸,你说我武功不行,不就是说你自己不行么,你凭什么说你自己不行?” 婉晴忍俊不禁,道:“我打他不过啊。你既是我,你自也打他不过,自然不行。” 木风雷哇哇大叫:“谁说我打他不过,有种再打!” 婉晴笑道:“棍子断了,还打什么?” 木风雷一时语塞,瞧着断棍,神色甚是苦恼。 婉晴望了凌钦霜一眼,甚是得意。凌钦霜也知木风雷武功虽高,脑子却极不灵光,眼见婉晴一番言语耍得他晕头转向,不由冲她一笑,只是静观其变。 婉晴回以一笑,又向木风雷朗声道:“本姑娘生平阅人无数,练有望气之能,看相之术,慧眼一照,便知你脑中存疾。你自己说说,脑子有病之人,功夫会好么?” 木风雷脸涨得发紫,暴喝道:“小娘皮,老子没病!”说话之间,身周劲风疾转。 凌钦霜忙踏上一步,拦在他与婉晴之间,防他暴起伤人。 婉晴却浑不在意,微笑道:“我却不信,除非……” 木风雷叫道:“除非什么?” 婉晴道:“除非……” 木风雷大吼:“除非什么?” 婉晴眼珠一转:“除非你给本姑娘跪下。” 木风雷怒道:“老子不跪!” 婉晴摇头笑道:“不跪说明腿疾,腿疾说明头瘫,头瘫则武功必弱。腿疾、头瘫、武功必弱之人,又岂能是天下第一?” 她一口气说将下来,木风雷脑中乱成一团,只听见了“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不觉面露喜色,问道:“什么……什么天下第一?” 一名手下忍不住道:“门主,莫上了她当!” 婉晴接口笑道:“是呀,他知道你上了我的当。可见他脑子比你灵光,功夫自然也比你好,难道他便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小女子失敬失敬。” 木风雷勃然大怒,转头相向那人喝道:“你是天下第一?” 那人忙道:“不敢不敢。” 木风雷道:“你比老子聪明?” 那人颤声道:“没、没有。” 木风雷更不答话,左手起处,铁棍径插入那汉胸口, 咔嚓一声,自前胸直透后背,五脏六腑洒了一地。 众人吓得呆了,纷纷向后退去。 木风雷四顾喝道:“还有谁比我聪明?” 众手下无不噤若寒蝉。 木风雷骂道:“他妈的,都哑了么?”大袖挥处,一众手下登时四散激飞,只撞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此举绝非婉晴始料所及,只吓得她花容失色。凌钦霜见木风雷狠毒至斯,也不禁怒气勃发。 木风雷哈哈一笑,道:“小娘皮,你既说老子不行,便来跟我较量较量,看看谁脑袋灵光。” 婉晴定了定神,见凌钦霜提剑欲上,急忙拦住,道:“好,你既有胆说这话,我便使出我的看家绝技,你可别吓得逃走。” 木风雷怒道:“我木风雷天下第一,怕过谁来?你有什么武功,尽管使来,老爷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婉晴自顾笑道:“你也斗我不过,何必自讨苦吃?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她越是如此,木风雷越是沉不住气,只气得哇哇大叫。 婉晴笑道:“当真非说不可?” 木风雷道:“非说不可!” 婉晴道:“那便是‘摘叶飞花’。” 木风雷哈哈大笑,忽而大袖一鼓,顿时枝叶狂飞,遮天蔽日。只听他得意道:“怎么样?你行么?” 婉晴摇头道:“不行。” 木风雷收功笑道:“你既不行,还有什么好说?” 婉晴道:“我不是说我不行,是说你不行。” 木风雷对自己的御风之术自负至极,但听她如此贬低,如何按耐得住,一声怒吼,声震四野,喝道:“你还说我不行?你……我宰了你!”虽然怒极,却并无出手之意。 婉晴冷笑一声,道:“那你干么还不动手?” 木风雷挠挠头,道:“老子立了规矩,凡老、弱、妇、孺,一概不杀。这便叫做……”说着屈指拨弄,喃喃数道,“一、二、三、四……是了,便叫做‘四不杀’,除此之外,无所不杀!” 婉晴见状扑哧一笑,道:“是‘四不杀’么,没数错?” 木风雷瞪眼道:“没错!断然没错!”口气甚坚,却又低头屈指数了一遍。 婉晴笑道:“不通不通!” 木风雷问:“什么不通?” 婉晴道:“你干么立下这怪规矩?” 木风雷怒道:“这是师父给我立的鸟规矩,哪里怪了?” 婉晴问:“我问来你,什么叫做‘老’?” 木风雷想了想,道:“师父说,比我老,便是老了。” 婉晴肚里笑开了花,却正色道:“原来如此。那么比你弱的,便是‘弱’;比你小的,便是‘孺’了?” 木风雷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师父便是这么说的。” 婉晴笑道:“尊师果然用心良苦,佩服佩服。” 木风雷傲然道:“那还用说。” 第156章 吾居塔顶(5) 婉晴道:“那我属于哪一条?” 木风雷大声道:“妇!” 婉晴问:“不算弱么?” 木风雷咦了一声,道:“好像也算的。可你……你凭什么占了两条?” 婉晴摇着食指道:“不是两条,是三条。” 木风雷怪道:“哪里还有第三条?” 婉晴笑道:“你既说:‘孺子可教也。’那我也是‘孺’了。” 木风雷哇哇叫道:“怎会有这等事?” 婉晴笑吟吟道:“占三条有什么不好,你便更不能杀我啦。” 木风雷哼道:“小娘皮,有什么好得意。” 婉晴道:“你难道要坏了规矩么?” 木风雷怒道:“老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坏了规矩。可你需得让我验验。” 婉晴道:“验什么?” 木风雷一本正经道:“我怎知你是个娘们?万一你是男扮女装,嘿嘿,那便不算坏了规矩。快快把衣衫脱了,莫要让我动手!”他自觉这主意甚妙,得意之极,咧嘴憨笑不已。 婉晴脸上一红,道:“我便是男扮女装,也占了‘弱’、‘孺’二字,你一样不能杀我。” 木风雷道:“你又没与我打,怎知是‘弱’了?” 婉晴道:“我若比你弱,你便不会杀我么?” 木风雷道:“对!” 婉晴道:“可我若是胜了你,你又怎么能杀的了我?” 木风雷一呆,这个问题他竟从没想过,一时愕然道:“这……” 婉晴接着道:“所以打与不打,又有什么分别?” 木风雷又是一呆,喃喃道:“弱的不能杀,强的杀不了……” 婉晴拍手笑道:“对啦,对啦。所以你这‘四不杀’的规矩,根本便是画蛇添足,只叫做‘遇弱不杀’便是。可若如此,你便早坏了规矩啦。” 木风雷骂道:“放屁!放屁!” 凌钦霜忽地喝道:“前村百姓、可都是些老弱妇孺?” 木风雷哈哈大笑,指向一众死尸道:“那些人都是他们所杀,老子天下第一,岂会……”说到这里,忽地怪眼一翻,喝道:“你又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 婉晴道:“且不说旁的,我只问你,你的手下是‘弱’不是?你杀了他们,是不是坏了规矩?” 木风雷向她瞪视半晌,忽然喝道:“他妈的,坏了规矩又怎样?俺那撮鸟师父,骗得俺好苦!”说着破口大骂起来。 婉晴见他一张脸皮突转酱紫,神情狰狞可怖,心下也感骇然,又听他大声叫道:“小娘皮,我问你,我那‘摘叶飞花’怎么不行了,你说!你说!” 婉晴缓缓道:“小女子见识浅薄,请教前辈,什么人方有摘叶飞花之能?” 木风雷挺胸笑道:“老子,我!” 婉晴道:“前辈内功如何?” 木风雷道:“内功臻极!” 婉晴道:“不错,可这又有什么稀罕?” 木风雷喝道:“你说什么?” 婉晴道:“不用内力,不运神通,不知前辈还能摘叶飞花么?” 木风雷笑道:“哪有这等鸟人?” 婉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木风雷叫道:“你会?” 婉晴道:“内功臻极,固然可佩,却谈何容易?” 木风雷呵呵道:“你这丫头,见识不差,知道老子练功不易。” 婉晴道:“本姑娘却有一门绝学,练之极易,便是三岁小儿,也能摘叶飞花!” 木风雷大叫道:“老子不信,你做来我看!” 婉晴道:“咱们说明在先,这门绝艺失传已久,莫说得习者凤毛麟角,便是得见者亦是寥寥。我若给你做来,有什么好处?” 木风雷见她不过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别说自己,就是自己的徒弟也未必敌得过,更何况摘叶飞花?哈哈一笑,道:“你若能做来,我便任你驱使!” 婉晴笑道:“你是天下第一,可不许抵赖。” 木风雷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说好了,你一丝内力也不能用。” 婉晴笑道:“若用内力,怎么显得本事?” 凌钦霜听她如此狂言,不由低声道:“你行么?” 婉晴微微一笑,拾起一片绿叶,摆弄一阵,道:“睁大眼睛,看仔细了。” 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扣,拈住叶子,余下三指略张,如拂花般轻轻一抖,嗡的一声大响,叶片破空而出,如箭离弦,疾飞数丈,正插入一棵松干之上。 木风雷左眼圆睁,瞪着叶子,右眼眯缝,觑着婉晴,良久说不出话来。凌钦霜亦看呆了,摘叶飞花已是极难,而似她这般轻描淡写,信手而成,更非常人所能,一时之间呆望着她,心头震动不已。 婉晴向木风雷微笑道:“雕虫小技,还看得过眼么?” 木风雷回过神来,豆眼凝着婉晴,脸上透着三分诧异,三分赞叹,更有三分不甘,半晌才垂头道:“我不行。” 婉晴道:“那你可否听我驱使?” 木风雷怒道:“老子说话算话。你要我干什么?” 婉晴笑道:“你先前甚是无礼,现下便叫我一声前辈,你答不答允?” 木风雷脸涨如血,却狠狠道:“晚辈木风雷拜见前辈。” 婉晴咯咯笑个不停。 木风雷大吼一声:“笑个屁!”身形一晃,已掠上了屋顶。 婉晴叫道:“别走别走,我还有话要问。你与大内侍卫有何冤仇,竟这般狠毒?” 木风雷道:“老子怎么知道?问柳花红去!” 婉晴沉吟道:“是柳花红?他与内卫不是关系很好么,干么要杀他们?” 木风雷叫道:“你这小娘皮,恁地聒噪!他吃饱了没事干,找些事来消遣俺们,又要你多管什么?”说话间劲风流转,吼声冲霄,转眼消失不见。 婉晴叹了口气,道:“耍得虽也痛快,可惜没探出些什么。” 凌钦霜嗯了一声,道:“不过至少知道了主使。”顿了顿,又道:“婉儿,你那‘摘叶飞花’,当真了得。” 婉晴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凌钦霜怪道:“怎么?” 婉晴笑道:“小把戏而已,不想也把你给骗啦。” 凌钦霜奇道:“什么把戏?” 婉晴笑而不语。凌钦霜走到树旁,却见那片叶子上赫然插着一根银针,不禁哑然失笑。 其时翎儿仍在昏睡,二人不愿她见到血腥之景,当下纵马引鹰而去。 第157章 吾居塔顶(6) 此后几日,沿途再不见凶杀发生。时值仲夏,气候渐热,好在山间林荫蔽日,倒也逍遥自在,翎儿的病情自也早已痊愈了。 这日抵达长江之畔,翎儿见此处江流湍急,奔腾翻滚,浑不似南逃之时所见,不由咋舌不已。婉晴笑道:“这里唤做西陵峡,自古滩多水急。上游的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都是极险的去处。” 三人雇了一艘大船,沿江西进。 那老艄公瘦小枯干,头缠白布,其子却是个精壮汉子,号子唱得气韵悠长,引得翎儿不住叫好。霜晴二人虽看出这对父子俱身怀武功,却并不说破。 观赏未久,猛听得半空中打了个闷雷,抬头望时,天边乌云渐起。老艄公道:“三位客官,前面尽是险滩,看这天公不甚作美,还是先行靠岸吧。” 凌钦霜便让他泊船北岸。婉晴听得雷声滚滚,心知必是一场暴雨,又见船篷甚陋,只怕翎儿受寒,便向老梢公道:“老爷子,左近可有什么好去处,咱们要去避避雨。” 老艄公道:“北岸便是夷陵,城外有座天然塔,倒算个好去处。” 婉晴递了银子与他,道:“那咱们先去玩玩,老爷子可莫要走了。” 老艄公连声答应。 当下三人登岸,纵马疾奔。不到一盏茶时分,遥见苍山碧叶之中露出一角塔尖。须臾驰近,见那古塔高有七重,破匾上写着“天然塔”三字,泥金剥落,显已日久失修。门楹刻一副对联:“玉柱耸江干,巍镇荆门十二;文峰凌汉表,雄当蜀道三千。”气魄甚是雄浑。 婉晴笑道:“真是胡吹大气。” 凌钦霜推开塔门,牵马进去。这时黄豆大的雨点已洒将下来,头顶暗云翻滚,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掠过。翎儿禁不住露出畏惧之色,抱着慧儿随入。 凌钦霜瞧遍七层,见塔内破败不堪,说道:“还是上面干净些。” 婉晴哼道:“什么鬼地方,待会定要找那老头算帐。”片刻工夫,升到塔顶。临窗俯瞰,远处帆影点点,大江便在足底,江岸五峰连峙,颇有一番雄奇。 凌钦霜道:“看那对联的气魄,想必昔年这里也是一方宝地。” 婉晴无耐观景,寻了些稻草,打扫出半边地方,转头望时,忽然咦了一声,指着一尊神像道:“看这金刚,却披道袍,倒是奇了。” 翎儿忽然道:“我知道。” 婉晴傍着她坐下,笑道:“你知道么?且说来听听。” 翎儿道:“只因皇上崇道灭佛,天下大小寺庙的佛像都要改换道袍。非但如此,便连称呼也改了,这金刚现在该唤做力士。” 婉晴道:“这不是疯了么?” 凌钦霜叹道:“你还记得寒山寺的敲钟老僧么?” 婉晴思及当日钟内险情,不觉一颤,道:“怎不记得?” 凌钦霜道:“那老僧便穿的是道袍。” 婉晴道:“是么,这倒记不得了。” 翎儿道:“大哥哥,现在僧人叫做德士。” 凌钦霜道:“那是狗皇帝想出的劳什子,咱们不必理会。” 翎儿“嗯”了一声,缓缓来到窗边,静静望着窗外。 婉晴道:“怎么了?” 翎儿却不回头,道:“翎儿想到了一句上联,不知……” 婉晴接口笑道:“好啊,快快说来。” 翎儿悠悠轻叹道:“吾居塔顶,望孔明,惧电威,恐江围,实难履步。” 婉晴一听之下,不禁拍手赞道:“好句,果是好句!” 这上联之意,乃是说:“我身在宝塔之巅,眼望窗孔之光,因惧雷电之威,又恐江堤困囿,实在难履寸步。”而这联之难,尚不在应景,却是其中的文字工夫。此句用谐音之法,将孔明、典韦、姜维、吕布四个三国人物巧妙蕴于其中,细细品来,意韵悠长。 婉晴一时喃喃沉吟,冥思苦想。 凌钦霜自也听出其中精巧,笑道:“可把姊姊难住了。” 婉晴啐了一口,推敲良久,也无以为对,不觉叹道:“翎儿,姊姊想不出了,你可有下联么?” 翎儿转过身来,摇头道:“翎儿随口胡说的,姊姊不必费神了。” 婉晴道:“真没有么?” 翎儿摇摇头,自在角落坐下,不再说话。婉晴心却不甘,非要对出下联不可,一时辗转踱步,口里念念有词。 凌钦霜见暴雨滂沱,越下越大,看来片时已无法上路。却见翎儿呆呆出神,面色甚淡,心中一动:“她在想些什么?”转念之间,忽而觉得一路行来,翎儿颇有些古怪,鲜少主动开口说话,更似有意无意避开自己。平日里她虽嬉闹依旧,但眼光之中,却似乎透着郁气。她随口一句,便难住了婉儿,按理说该手舞足蹈才是,可她非但全无半分欢喜之色,反倒神色哀愁,却为什么? 忽而又想:“那日岳阳城外,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晚破屋之中,婉儿又与她说了些什么?”他一路之上,心思大半都在凶案上,此刻定下心来,细细回想翎儿沿途的神情言语,不由得思潮起伏,越想越觉不妥,一时只定定望着她。 翎儿却对他的目光恍若不见,兀似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婉晴又思良久,终于弃了此念,暗道:“须臾之间,这小丫头怎能想出如此绝句?”走到窗边,望了一阵暴雨,复又喃喃自语:“惧电威……恐江围……实难履步……实难履步……”忽一闪念,暗道:“不对,这话另有玄机,莫非竟是吐露心声么?是了,听她刚才的口气,必是如此。‘惧电威’、‘恐江围’,岂非是说前路多艰,心生畏惧么?‘实难履步’,莫非……莫非是她又生寻死之念?” 她先前多在苦思对联中的文字机巧,如何以谐音对谐音,以人名对人名,于此句本身之意便斟酌甚少,此刻一想到寻死,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先前的疑窦豁然而解:“无怪她脱口而出,若非日日思之,怎能脱口而出?”她眉尖深锁,越想越觉不安,转头望了翎儿一眼,心下更无所疑,只想:“看来我那夜一番唇舌,尽都白费了,却该如何是好,要不要告诉凌大哥?可这丫头如此倔强,料来也非片语可化,这事须当从长计议,倒也急不得。我且不说破,只暗自留神,静观其变为是。” 一抬头间,忽叫道:“凌大哥!”凌钦霜没有答应。婉晴又叫一声,凌钦霜方回过神来,道:“怎么?” 婉晴指道:“你看。”凌钦霜走上前去,翎儿也起身来瞧。 但见东首林间一人大步行来。那人头戴道冠,身着道袍,背上斜插一棍,腋下携着一伞,脚步起落甚快。其时骤雨滂沱,倾盆如注,此人冒雨独行,浑身尽湿,落足之处,水珠飞溅,他却浑然不觉,气势颇为不凡。 第158章 吾居塔顶(7) 凌钦霜道:“这道人功夫了得。” “不是道士,”婉晴道,“是个和尚。” 凌钦霜一怔,凝目细瞧,果见他道冠之下是是个光头,不由道:“莫非便是……” 婉晴挥手道:“走,去看看。”当即拉着翎儿奔下。却见那和尚行走极快,眨眼之间已到塔下,只一躬身合十,口宣佛号,便大步而去。 霜晴二人对望一眼,凌钦霜扬声道:“师父,请留步!” 那僧人倏地回身大步如飞,来到近前,面上颇有惑色。 凌钦霜见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说道:“小师父,何故冒雨而行?” 小和尚怪道:“施主怎知俺是和尚?” 婉晴扑哧一笑:“光头戴冠儿,可稳当么?” 小和尚道:“师父说,头上这片田地闲着也是闲着,不戴又如何?” 婉晴个咯咯一笑:“尊师倒也有趣。” 小和尚道:“二位施主叫俺留步,不知何事?” 凌钦霜道:“小师父既然有伞,何不遮挡一下?” 小和尚道:“甘霖天降,以涤尘垢,实乃苍天赐福,痛快淋漓,岂有遮挡之理?” 婉晴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觉好笑,合十道:“佛曰:‘普度众生’。小师父度我们一程如何?” 小和尚道:“俺在雨里,施主在檐下,檐下无雨,施主不需俺度。” 婉晴当即跳到雨里,笑道:“现在可以度我了吗?” 小和尚道:“施主被淋,因为无伞,故非俺度你,是伞度你。自伞自度,施主不必找俺,请自去找伞。”说罢转身便去。 婉晴呆了一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跳回檐下,拂着打湿的秀发叫道:“你站住!” 那小和尚猛地回身,脸罩寒霜,冷然道:“施主究竟有何居心?” 凌钦霜见他忽然之间满脸敌意,微感诧异。婉晴不觉更恼,拂袖一挥,水星点点射出,道:“请教师父法号……”话音未落,陡觉衣袖一紧,已被那小和尚抓住。霎时之间,婉晴只觉手臂又疼又热,不觉失声道:“小秃驴放手,快放手!” 凌钦霜忙道:“小师父且慢!”抬手拿他手腕。甫一触碰,猛觉五指一震,不觉一惊:“这和尚恁地了得。” 方要加劲,那小和尚冷笑一声,放脱婉晴衣袖,反手抽出木棍,喝道:“划下道儿来吧!” 凌钦霜抱拳道:“小师父误会了……”话音未落,忽听雨中蹄声隐隐,顷刻之间已如雷震, 小和尚面色陡变,喝道:“狗贼,俺便要大开杀戒!”木棍挂风,兜头劈来。 凌钦霜侧身避过,叫道:“小师父,且听我说……”小和尚哪里肯听,回棍横扫,其势千钧。 凌钦霜不愿无故树敌,当下拉着婉晴与翎儿退入塔内。 只见暴雨之中十余骑急奔而来,乘者人人斗笠蓑衣,径冲塔下,叫道:“在那里了!”众人翻身下马,疾向小和尚围来。 小和尚猛地一声长啸。这啸声雄浑悠长,宛若龙吟,顿将来人喧声压住。众人团团围定,见小和尚如此气势,各个噤声,一时悄然。 凌钦霜探窗望去,不觉又惊又喜。却见为首大汉约莫三十岁左右,身长八尺,虬须如戟。他身旁那人瘦小枯干,相貌甚猥。这二人竟皆是旧日相识,那大汉乃是御前第一高手尉迟遥,官封龙骑都尉,性情豪迈,自己昔日行走大内,此人可算是少有的知交。那瘦小汉子姓田名宗之,自己虽与他无甚往来,却知其飞扬跋扈,作恶多端。 正思忖间,只见尉迟遥踏上一步,朗声道:“怀远师父,久违了。” 小和尚大声道:“要动手便来,俺没空与你们说话!” 尉迟遥道:“有空动手,便无暇说话么?” 怀远道:“不错。” 尉迟遥面色微变,喝道:“你诽谤朝廷,刺杀圣上,公然拘捕。有此三罪,已不容诛。今日你已无路可逃,快快说出尊师所在,本官或能网开一面,酌情免你之罪。” 凌钦霜听得吃惊,不想这小和尚竟犯下这等重罪,心念未绝,忽听田宗之冷笑道:“尉迟兄,与这等穷凶极恶之徒,还有什么可说?你竟还要保他?” 尉迟遥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怀远喝道:“要捉我的便来,却休想捉到我师父!” 尉迟遥叹息一声,腕间缓缓弹出一对护手铁爪。余众随之各亮兵刃,蓄势待发。伴着头顶一声炸雷,尉迟遥一声大喝,一招“倒卷珠帘”,左爪横胸,右爪斜指,疾向怀远胸前钩去。 “嗤”的一声,怀远道袍已被划去了一片,同时却听一声闷响,尉迟遥肩头早挨了一棍。怀远身手极矫,撤步闪身、出棍伤敌,一气呵成,一棍未老,反手倏挥,又与田宗之左侧来剑迎个正着。 火星溅处,来剑竟而损了个缺口。田宗之入宫为侍之前,江湖人称“剑冠中州”,剑法上自有非凡造诣,与敌棍一交,立知这小和尚内功不俗,长剑倏地一圈,“披波鼓浪”,卷着雨帘,三式连环。 尉迟遥自出道以来,甫一交手便即中招,今番尚属首次,当下使出生平绝学,双钩一横一直,一招“天旋地转”,左钩划向怀远背心,右钩跟着刺他大腿,招至中途,双爪一晃,左右陡然移形换影,雨幕之中,耀眼生花。 怀远腹背受敌,却不慌乱,蓦地一蹬,矫然腾起,一个翻身,反足踢出,宛若神龙摆尾。尉迟遥暗叫声好,闪身虚应,怀远身在半空,木棍顺势便向田宗之头顶撩去。棍长剑短,这一招攻敌必救,田宗之如若剑势不改,或能重伤怀远,但那之前,他的天灵盖却先要被击碎了。田宗之自识得厉害,忙不迭撒剑回身。 怀远一声大笑,更不稍待,径从他身旁掠过,跃入众侍卫圈中,一根木棍指东打西,三人首当其冲,登时头破血流,喝骂着退了下去。 怀远一轮疾攻,众卫一时失了方寸,但毕竟内中无一庸手,此时在尉迟遥的呼喝之下阵脚渐稳,重又将之围定。其时雷霆大作,雨线渐粗,怀远来去如风,棍走如雷,于剑影之中时隐时现,卷得雨霰四散,宛若千针万箭。然任他使出浑身解数,也仅再伤得两人,更难突围。又斗百招,他肩头、小腿接连负伤,虽经暴雨冲刷,仍已半身殷红。 第159章 鹰在笼中(1) 尉迟遥忽地跃出圈外,高声喝道:“怀远师父,何苦再斗,束手就擒吧。” 怀远手不稍停,大笑道:“俺一身臭皮囊,何惧万剐?” 尉迟遥皱眉道:“你当真不怕死?” 怀远道:“俺若怕死,又怎敢刺驾?” 凌钦霜在塔中观战,但见怀远棍法精妙,已颇赞叹,又听他句句豪气干云,更是暗暗叫好,此刻见其势危,便要迈步而出。 婉晴道:“你去干什么?” 凌钦霜道:“助他一臂之力。” 婉晴哼了一声,撅嘴道:“他不度人,何需人度?” 凌钦霜道:“小师父气概不凡,何能见死不救?” 婉晴道:“这不还没死么?” 唰唰唰,三枝短弩破空而至。怀远但听脑后风起,侧身疾避时,不妨田宗之斜刺里一爪扣来,左肩一阵剧麻,如着铁箍,一时挣而难脱。众卫大喜,刀剑齐向他身上招呼而去。 尉迟遥见状大喝一声:“且慢!” 众卫不觉一愣。 田宗之转头怒喝道:“你要干什么!”话音方落,陡觉手臂一震,怀远已从自己爪间脱出。未及回神,砰的一声,胸口又重重挨了一脚,身子直跌入泥潭之中。 怀远既得脱缚,冲天而起,双手搭着宝塔飞檐,一起一落,顷刻间掠上三层,昂首站定,木棍却落在了塔下。众卫发一声喊,四面围住铁塔。 田宗之爬将起来,心下怒不可遏,戟指喝道:“尉迟遥,你竟敢纵放钦犯?” 尉迟遥沉声道:“此僧铮铮铁骨,诚然可佩。” 田宗之不料他竟一口应承,勃然怒道:“你要反么?” 尉迟遥道:“你凭什么说这话?” 田宗之道:“你纵放钦犯,人人得见,包庇钦犯,个个得闻。我便立时将你杀了,料也无罪!” 尉迟遥冷哼一声,更不答话。 只听怀远朗声喝道:“有胆便上来与俺一斗!” 尉迟遥斜睨田宗之一眼,道:“你去还是我去?” 田宗之见那飞檐甚窄,不及旋踵,更兼大雨滂沱,溜滑至极,若然疏神,必有粉身碎骨之虞,冷笑道:“此贼诱我上去,意欲暗算,我又岂会上当?” 尉迟遥笑道:“你若怕了他,便在此给我掠阵。”更不待他答话,甩了蓑衣,双足一挺,如苍鹰般扶摇而起,双爪在塔檐一搭一带,已落在怀远对面。 怀远待他立定,喝道:“来吧。” 尉迟遥拱手道:“多承手底留情。” 怀远道:“承什么情?” 尉迟遥道:“承你未施偷袭之情。” 怀远怒道:“俺岂为此龌龊之事?” 尉迟遥赞道:“倒是在下多虑了。你伤势如何?” 怀远道:“无妨,你进招吧。”说着踏上一步,长棍横胸,双目炯炯,凛然生威。 尉迟遥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说罢左袖一摆,右爪一晃,向他攻去。 怀远双掌一错,一招“斜挂单鞭”,左掌猛切对方脉门,右手便要硬抢他铁爪,擒拿手法精妙绝伦。尉迟遥却焉能给他抓着,拗步回身,身形向外一错,悬于塔外,双足勾住飞檐,倏忽掠到怀远身后,喝声:“风府、缺盆!”喝声未歇,唰唰两爪,一前一后向怀远背后划到。 他既出声警示,怀远自有了防备,翻身旋踵,风随掌到,尉迟遥铁爪尚未及裳,但听“嗤”一声,袖子已被撕去一截。 尉迟遥赞了声:“好!”一爪搠空,招式立变,身随爪走,爪跟身转,霎时间四面八方,都是爪光人影。数合之间,又听“嗤”的一声,怀远襟口也给一爪划破。 尉迟遥将双爪收回腕间,笑道:“彼此两不输亏!” 双掌乍分乍合,拍向怀远。 怀远道:“你倒是条汉子。” 推掌相应。二人掌影如飞,拳脚如电,快不可言,走马灯般拆了十余招。怀远忽卖了个破绽,容他手掌堪堪切到,猛地横肱一夹,反转一爪便扣下去。尉迟遥变招不及,手腕被他指爪划到,身子一晃,已翻上第四层。 怀远如影随形,踏着咫尺飞檐,倏忽赶上。尉迟遥忽一翻身,左手一扬,径拿住他手腕,与此同时,右掌直劈他胸口。怀远吃了一惊,沉肩缩肘,连挣三下,方自脱出,一个筋斗,翻上了第五层。尉迟遥扬手抓去,“咔嚓”一声,却只碎了一角飞檐。当下猱身跃上,揭了瓦片掷将出去。怀远随手便击得粉碎。一时之间,一个连掷,一个连击,铁塔之上,瓦片四散纷飞。 霜晴二人欲观战况,自携着翎儿缓缓随上。但见大雨如注,然倾落在二人衣发之上,却为鼓荡真气弹开,有如真珠进散,足见二人已近生死相搏。幸得这天然铁塔乃前代大匠精心构造,坚牢无比,虽经二人踩踏,仍然承受得住。 婉晴忽低声道:“也该出手了。” 凌钦霜闻言一怔,猛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随之尉迟遥怒喝道:“干什么?” 凌钦霜向下望时,但见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众侍卫正不住将大把暗器射将上来,不由愕道:“这怎么……” 婉晴叹道:“还不明白么?杀了和尚诛钦犯,杀了尉迟除内患。”凌钦霜恍然有悟,不觉生怒,当即转身下塔。 怀远但见暗器如蝗,愈发激起血性,更不抽身,一边倾力酣斗,一边绕塔盘旋,躲避暗器。忽听田宗之冷笑道:“尉迟遥,你欲私放钦犯,当我不知么?” 怀远闻声方觉,暗器非只射向自己,大多竟射向尉迟遥,不由掌势略缓,脱口道:“这是……” 尉迟遥掌却不停,缓缓移动脚步,背朝塔外,道:“我挡着,你快走!” 怀远一怔,又道:“你说什么?” 尉迟遥呼呼连出数掌,碎瓦断栏,更无一掌加诸其身,用意已再明显不过。怀远却只不迭连问缘故。 尉迟遥未及开口,只听背后呼呼数声,又是一轮暗器射来,当下反手连挥,同时一掌疾劈怀远胸口,喝道:“要命的,快走!” 怀远封住来掌,闻言怒道:“俺既说飞檐相斗,便在飞檐相斗。谁要你好心了?”弹腿疾起,向他小腹踢去。 尉迟遥弄巧成拙,忙急侧身,恰在此时,但听背后风声暴响,一枝袖箭劲猛异常,疾疾钻来。他心头一震,自知如若闪避,这一箭必然钻入怀远心口,当下更不侧身,反将背心迎上袖箭。砰的一声,他小腹已挨了怀远一脚,身子向后跌时,那一箭已噗地插入他后心。 凌钦霜此时方下到五层梯口,陡见此景,“啊哟”一声,相救已然不及。 只听田宗之的冷笑远远传来:“尉迟遥,你勾结钦犯,还有何话讲?” 嗖的一声,又是一箭射来。凌钦霜回过神来,长剑应声而出,反手将那支箭打落。 第160章 鹰在笼中(2) 众侍卫见状纷纷道:“塔里有人!”田宗之亦惊,但他既伤了尉迟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喝道:“先毙了二贼再说!” 怀远见得尉迟遥负伤,恍然而惊,颤声叫道:“你……你……”随见暗器纷至,当即罩住尉迟遥,大袖挥处,不住拨打。 凌钦霜叫道:“小师父,且进塔暂避!” 怀远喝道:“好奸贼,也想害俺!” 凌钦霜自知先前误会未清,此刻更无暇分辨,心念电转,提了长剑,大步行到窗前,一声长啸,忽地飞跃而下,凌空一转,落在众卫身前,大喝一声:“住手!” 众侍卫陡见一人从天而降,无不大哗。田宗之一愣之下,恍然认出他来,笑道:“是你!” 凌钦霜拱手道:“田大人,久违了。” 田宗之喝道:“少来!你们四个,速速拿了此贼!”他自知凌钦霜乃是朝廷重犯,更不敢与他多说。众卫与凌钦霜虽非旧日相识,亦均知其人其事,早有四名侍卫齐齐抢上。 凌钦霜拳发劲作,扫向一侍卫胸口。那侍卫但觉劲道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哪敢硬接,慌忙闪躲。凌钦霜趁势突出,哪知斜刺里双刀劈来,便即回剑格开。他本不愿伤人,但见余卫攒射依旧,猛一咬牙,长剑忽转,势如劈山断岳,凌空泻落。一名侍卫挥刀欲挡,“咔嚓”一声,钢刀断折,那侍卫身子飞起,砰地摔出丈外。 惊呼声里,只听一声轻笑:“好!”凌钦霜转头看时,婉晴已携着翎儿立在塔口,不由叫道:“快进去!”话音方落,但见两名侍卫一挥铁锤,一舞双刀,已向婉晴抢去。 凌钦霜急欲相救,却为五六名侍卫缠住,一时抽身不脱。正焦急间,猛听半空一声长唳,黑鹰羽翼大张,向那两名侍卫扑去。那两侍卫见状,锤锏齐下。慧儿身忽斜纵,飞窜三丈,兜头便向那使锤侍卫面门抓到,当真进退若电。 那侍卫瞠目未绝,双眼便被戳瞎,铁锤脱落,砸中脚背,嗷嗷惨叫。慧儿却不稍滞,振翅一转,利喙便去戳那刀使侍卫手腕。那侍卫身手不俗,反手狠劈三刀。 慧儿毕竟是畜,避了两刀,第三刀却再避不过,登时羽毛纷落,啾啾哀鸣。此时凌钦霜急急抢近,将那侍卫打倒。婉晴急忙抱起慧儿,见它翅间渗血,甚是怜惜,忙为包扎。 田宗之颇富智计,这厢分兵应付凌钦霜之时,那边的暗器却一刻未歇,不住向塔上招呼。怀远凭栏之护,竭力挥打。但他一来坚信塔中有伏,更不深入,二来分顾尉迟遥,心有二用,三来先前负伤不轻,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须臾之间,左臂右臂接连中箭,俄而小腹又中一镖,哇地吐了口鲜血,情势凶险至极。 便在此时,猛听铮然一声锐鸣,三支长箭自林间猝然而至。三箭并排而飞,直窜塔顶。说时迟,那时快,丁丁当当一阵脆响过后,射向怀远的暗器尽皆纷落。那三箭余势未衰,直插入栏杆,嗡鸣不已。 这变故突如其来,端的惊心动魄,只叫大内侍卫忘了杀人,霜晴二人忘了救人,纷纷循羽箭来路望去。只听风雨中透来一阵鸣金溅玉般的蹄声,一骑飞驰而来。那马通体雪白,铁蹄溅水,银鬃飙风,骑者英武不凡,盔甲烂银,金带蛮靴,挽弓背箭,倏忽近前,勒马而止。 田宗之陡见此人,心头咯噔一下,上前一揖,笑道:“花将军风尘仆仆,不知欲往何处?” 那花将军哦了一声,道:“原来是田大人。大人在此何干?” 田宗之道:“本官奉命缉捕钦犯,敢问如何得罪,引发神箭三支?” 花将军哼了一声,道:“官府素来不辨是非,胡乱拿人。今既撞上了,便要问个清楚。” 田宗之嘿然一笑,道:“花将军,你未得令许,胆敢擅离职守,还知道王法么?” 花将军道:“花某不才,却也识得忠奸,辨得黑白。若非公明哥哥一意招安,花某又岂会降志辱身,侍昏君乱臣,奉贪官污吏?” 田宗之勃然大怒,道:“反了反了,你这厮鸟大逆不道,人人得诛!” 花将军哈哈一笑,弯弓搭箭,直指田宗之面门,道:“这一箭,射你左手那人的左眼!”话音方落,弦音锐响,但见弓弯有若满月,箭去恰如流星。那侍卫待要避时,箭杆早从左眼对穿而过。此箭余势未衰,贯脑而后径直射入五丈外的树干之中。众侍卫只吓得心胆俱裂,四散奔逃。 花将军百步穿杨,田宗之自知逃亦无用,索性仗剑护胸,喝道:“我早料到尔等梁山贼寇贼性难改。花荣,你可知我从何而来?” 花荣更不答话,再拈一箭,强弓一拽,长箭厉啸不绝,直钻田宗之心窝。田宗之早有防备,就地一滚,挥剑拨开。哪知这一箭势道极猛,虽被勉强拨落,他的虎口却早震得裂了。 花荣一箭不中,也不睬他,须臾之间,弓弦连响,箭如连珠,分射四方逃窜侍卫。他喝一声射出一箭,喝声穿云裂石,箭芒破空连闪,划破雨幕。惊呼骇叫声中,大内侍卫一个个倒下。喝到第十五声时,场中除了田宗之,再无一个活人。 这一番快箭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十五人无论远近,尽是一箭封喉。只瞧得凌钦霜三人心惊肉跳,手掌相握,尽是汗水。 田宗之四顾尸横遍地,蓦地一声狂吼,挥动长剑,扑向花荣。花荣浓眉一扬,勒马错退,弓弦轻拨,一箭趁隙而出。田宗之身在半空,前趋甚急,正迎着来箭,大惊之下,猛翻个筋斗,举剑去格。这箭势既疾,相去又近,他虽鼓足余力,却兀抵挡不住,闷哼一声,摔出丈余,一时再难爬起。 花荣望他半晌,忽地一声清啸,道:“你能挡我二箭,也算不凡,今便饶你一命。” 田宗之身子颤抖,哈哈笑道:“你箭法虽厉,也不过便如你那匪号一般。”花荣沉声道:“你说什么?”田宗之命悬一线,却无惧色,笑道:“李广才气无双,你岂能及万一?其尚不得其死,你除步之后尘,岂有他途哉!” 花荣剑眉一挑,神色忽而微黯,倏又仰天大笑,一任风雨如晦,刺割面庞,笑声沉郁,似蕴满腔悲愤。笑罢更不看他,只一挥手,沉声道:“滚!” 第161章 鹰在笼中(3) 田宗之缓缓起身,睨他一眼,道:“你可是欲往楚州?”花荣道:“你怎知道?”田宗之道:“欲去速去,否则便迟了。”花荣浑身一震,喝道:“你说什么?”田宗之悠悠笑道:“宋公明为民造福,功在社稷。圣赐御酒一壶,田某随行宣诏。” 字字如雷轰顶,只叫花荣如坠冰窟,长弓当啷落地,喃喃道:“御酒……御酒……”田宗之得意的笑声兀自隐绕耳畔:“以将军之神明,该当料到酒中之物……” 霜晴二人待见田宗之倒地,只道此间事了,便升到五层。只见怀远、尉迟遥二人倒在血泊之中,忙急抢上。怀远因失血过多,虽一时昏迷,却多是外伤,并无甚碍。可尉迟遥所中之箭涂有剧毒,已然无救。 凌钦霜失声叫道:“尉迟大哥!大哥!”向他体内度入真气。过得半晌,尉迟遥方缓缓睁眼,眸子暗淡无光,道:“你……你……”凌钦霜含泪道:“大哥,是我。”尉迟遥紧紧握住他手,道:“是、是凌老弟,你还好么……”凌钦霜道:“好,好……”觉他双手冰凉,一时不知所言。尉迟遥叹了口气,道:“当年相救之恩,铭记于心,不敢相忘……”凌钦霜道:“大哥……”尉迟遥叹道:“你不居其功,哥哥又岂有不知?当日你不辞而别,哥哥心里,颇不是滋味……” 原来他二人的初识甚不寻常。那一年,凌钦霜在太师府为侍,这一日外出公干,在京畿忽遇一批死囚。凌钦霜见其中一名囚犯仪容伟岸,骂声不绝,近前问时,方知此人乃是大内第一高手尉迟遥。他因在外得罪蔡京的爪牙,惨遭陷害,今为押解上京,不日斩首。 凌钦霜得知原委,便买通了差役,傍着囚车随行。二人萍水相逢,一路之上,却相谈甚欢,均生相见恨晚之感。凌钦霜服他豪迈,返京便向蔡京求情。其时他入府未久,无功可恃,求情之事,实费了好一番周折。蔡京后为让他死心塌地,终允其不情之请,尉迟遥也得以官复原职。半年后,凌钦霜入宫为侍,正归在尉迟遥手下。二人久别重逢,均是不胜之喜,当即义结金兰。凌钦霜不居其功,尉迟遥却毕竟知道了。 尉迟遥叹了口气,道:“可如今看来,你置身事外,反倒是对的。哥哥妄想重整大内,实是痴得很……”凌钦霜道:“内卫良莠不齐,却素来同心,而今却怎……”尉迟遥苦笑道:“同心?兄弟,你入宫日短,毕竟牵扯不深,不知大内之险。内卫暗分五系,分别听命于圣上、蔡太师、蔡少保、童枢密、梁公公。五系盘根错节,明争暗斗已有多年,你是茫然不知罢了。而今番圣上派出的内卫,十有其四,方一出京便溜了。”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苦笑道:“可见茫然不知的,除了你,也只有圣上了。” 凌钦霜颤声道:“他……他又怎会不知?”尉迟遥叹道:“圣上之心,又何曾在此?”咳了几声,忽沉声道:“那双桥一役,蔡京一系折损大半,你可知是何人所为?”凌钦霜一震,道:“据说是一个江湖上的秘密门派。”尉迟遥仰望雨幕,眸子忽而一暗,悠悠叹道:“一念之差,终酿此果……”凌钦霜见他颇有凄恻之意,脱口道:“大哥听命于谁?” 尉迟遥身子一颤,微微苦笑,摇头不答,半晌问道:“怀远小师父怎样……”凌钦霜道:“他无大碍。”尉迟遥点点头,忽地一把抓住他衣袖,沉声道:“我有一事相托,望你……望你……”说到这里,他蓦地吐出一口浓血,溅在青色地砖上,黑沉如墨。凌钦霜悲痛莫名,紧握双拳,含泪道:“大哥尽管道来,小弟无有不遵。” 尉迟遥道:“我腰悬之物,你且取来……”凌钦霜伸手摸去,触到一个小小锦囊,打开看时,却是一块黑黝黝的铁牌。其上刻着四行小字,乃是:“黑煞有损,血舞乾坤。天人枕戈,宗复归勋。” 凌钦霜吃了一惊,当日在太湖之上,他曾听龙归提过这四句诗,却不明其意,不想竟在此处得见。未及相询,却听尉迟遥一字字道:“你拿着它,前往武当山黑血别府,去见府上总管万古愁,只说:‘我奉尉迟遥之命而来,其已应你所请。’此后,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要虚与委蛇……”凌钦霜心下迷惘,道:“这……”尉迟遥喘息一阵,口气复转郑重,道:“这万古愁便是双桥一役主谋之一。据我所知,此人在蜀中大肆笼络江湖草莽,来日必又有重大奸计,不利天下,望你替我堪破其谋。此行险甚,交之与你,实非得已。可若不如此,大哥九泉之下,也难瞑目……”语声渐微,双手忽松,身子一弛,溘然而逝。 凌钦霜心头滴血,呆了一阵,方如梦初醒,抱着尉迟遥尸身,泣涕不已。蓦觉一只小手轻轻拂来,转头望去,却是翎儿。凌钦霜收拾心情,抚着她头道:“大姊姊呢?”却见婉晴匆匆奔上,叫道:“花将军被救走了。”凌钦霜道:“怎么回事?”婉晴道:“那花将军不知怎的,忽然失了魂魄,被姓田的刺了一剑。若非远处忽来一箭,将姓田的射死,他必没命了。”凌钦霜道:“是何人所为?”婉晴道:“那人一袭紫衫,听花将军叫他庞万春。”凌钦霜哦了一声,道:“庞万春?”婉晴道:“且不去管他,先把你大哥葬了吧。” 黄昏时分,骤雨渐歇,残珠滴答,碎于檐下,雨露凝霞,荡于天边。 凌钦霜将尉迟遥掩在塔旁,想到故人长逝,从此幽冥异途,不由悲从中来,强忍泪水,暗道:“大哥放心,小弟必定不负所托。” 霜晴二人先前为怀远包扎止血,此刻他也终醒转。婉晴烘干了衣裳,说了事情原委。怀远又是惭疚,又是懊恼,当下在尉迟遥墓前恭恭敬敬磕了八个响头。 第162章 鹰在笼中(4) 婉晴与尉迟遥毫无交情,虽然可惜,却不甚伤心,待怀远哭拜已毕,说道:“出家人堪生死、拜佛陀。可你这般又哭又祭,却像什么话?” 怀远叹道:“四大皆空,俺做不到。” 婉晴道:“你尘缘未尽,还是还俗吧。” 怀远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且莫说笑。” 婉晴正色道:“我哪里说笑了?你六根未净,又破了杀戒,还怎能当和尚?” 怀远垂头不语。婉晴见他无言以对,心下大感快意。 凌钦霜问道:“小师父,你为何要去刺驾?” 怀远道:“师父说了,俺便做了。可师伯师叔们却不同意,都说师父六根不净,只劝他好好坐禅。俺不喜坐禅念经,听师父说只要出去便能成佛,就跟着来了。上元节那晚,俺们见皇帝在城楼赏灯,便抢上去说道:‘你是天子吗?你有何神力,敢坏我佛、敢祸苍生?’说完便打。无奈护卫太多,打了一阵,只好逃跑。几场架下来,便和师父失散了。” 婉晴笑道:“刺杀哪有叫明的?下次再去直接动手,知道么?” 怀远懵懂点头。 婉晴一笑,道:“你师父什么也放不下,趁早也还俗吧。” 怀远摇头道:“俺问师父如何成佛。师父说:‘放下。’俺说:‘俺已两手空空,还要放下什么?’师父说:‘放不下,便挑起来!’” 凌钦霜心头一震,喃喃自语:“放不下,便挑起来……” 婉晴笑道:“可你不会坐禅念经,怎能成佛?” 怀远道:“那天俺在坐禅,师父来问:‘你日日念经,图个什么?’俺说:‘俺想成佛。’师父就拿起块砖在地上磨。俺被吵得不能入静,便问师父磨砖作甚。师父说:‘磨砖成镜。’俺问:‘磨砖怎能成镜?’师父说:‘磨砖不能成镜,坐禅怎能成佛?’俺问:‘那怎样才能成佛?’师父说:‘其理好似驾车,车若不走,你是打车,还是打牛?’俺不知所云,只是摇头。师父又说:‘你是坐禅,还是坐佛?若是坐禅,禅却不在于坐卧。若是坐佛,佛更无一定之形。变化之相,不应有舍。一心成佛,即有所往。坐佛,乃扼佛也。执相,乃背道也。’” 婉晴不由道:“那到底怎样成佛?” 怀远挠头道:“俺要知道便好了。”说到此处,忽地大叫道:“师父,你在哪儿呢?俺找不见你,可怎么成佛……” 婉晴与翎儿听他叫得悲伤,皆被勾起了父母之思,都感凄然。凌钦霜却自寻思怀远之言,怔然半晌,方道:“你现下有何打算?” 怀远叫声忽止,抬起头来,目光坚毅,道:“俺去找师父!”说罢只一合十,提着棍子,转身拂袖,大步而去。 凌钦霜待要相阻,婉晴却扬手拦住,微笑道:“看小和尚多痛快,敢哭敢笑,想到便做。” 凌钦霜道:“他伤得不轻……” 婉晴道:“他既不惧,你又担心什么?” 三人目送怀远去远,便即转回码头。尚未走近,那老艄公已迎面而来,笑道:“三位可回来了,玩得好么?”婉晴道:“老爷子如此守信,难得难得。” 老艄公笑笑,自引三人上船,道:“三位还要去赏玩三峡么?”婉晴沉吟半晌,道:“这船我们包下了,且溯江而上便是。”老艄公道:“姑娘要去哪里?”婉晴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老艄公迟疑道:“这么远路,可要不少银子。” 婉晴白了他一眼,拿出十两银子往他身上一抛,道:“够么?” 老艄公忙接了,陪笑道:“够了,够了。现下便走么?” 婉晴道:“不忙,明日一早起行。老人家且去买些好酒好肉,再买只铁笼子,回头一并算钱与你。” 老艄公连连点头,拉着儿子而去,天黑方回,说道:“姑娘抱歉,寻不见铁的,木笼子行么?” 婉晴道:“木笼便木笼吧。”她在笼内铺些枝叶,方将慧儿小心放入。 用过晚饭之后,翎儿因倦独回内舱去了。婉晴见她神色有异,只作不知。凌钦霜却似未留意翎儿的神情,只向婉晴说起了尉迟遥的遗言。婉晴一愣之下,喜道:“这便好啦,我本还担心呢,原来竟是同路。”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道:“你既要去武当山,不妨先陪我到襄阳走一遭。” 凌钦霜奇道:“去襄阳干么?” 婉晴道:“省亲。” 凌钦霜道:“你在襄阳有亲戚?” 婉晴嗔道:“怎么,我不能有亲戚么?” 凌钦霜一笑,旋即敛容不语。 婉晴默然半晌,忽然叫道:“啊,原来如此。”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道:“你说那柳花红干么派木风雷去杀大内侍卫?” 凌钦霜摇摇头。 婉晴道:“除了此事,还有一事不通。” 凌钦霜道:“什么事?” 婉晴道:“内卫向处深宫,柳花红一介布衣,想要与之有交,岂是易事?” 凌钦霜道:“此人神通广大,或有门路,也未可知。” 婉晴道:“那我问你,内卫南下,所为何故?” 凌钦霜道:“该是奉旨缉拿怀远师徒。” 婉晴道:“可若当真如此,他们为何却帮柳花红做事?柳花红又凭什么调度他们?” 凌钦霜跳了起来,叫道:“你是说尉迟大哥为柳花红做事?” 婉晴吓了一跳,忙道:“你且坐下。听我慢慢说。”待他坐定,缓缓道:“当日他说他与内卫颇有交情,此番多承他们鼎力相助,方能事半功倍。是也不是?” 凌钦霜心头一震,道:“不错。” 婉晴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凌钦霜道:“我……我不知道。” 婉晴道:“我本也苦思不透,直至刚才你说内卫尚分派系,我便恍然大悟了。” 凌钦霜愕然不解。 婉晴道:“你道那柳花红是与内卫相交么,其实他是与调度内卫之人有交,嘿嘿,交情还不浅呢。” 凌钦霜脱口道:“调度内卫之人?” 婉晴道:“那是谁啊?便是皇上、蔡太师、蔡少保、童枢密和梁公公了。”凌钦霜登时变色,道:“他……他怎能与他们有交?” 婉晴摇头道:“不是他们,而是‘他’。” 凌钦霜道:“‘他’?” 婉晴道:“不错。柳花红便算神通广大,想要巴结皇上,料也难如登天,而若想与那四位大人物同时深交,也不甚可能。依目前情形来看,他必只与那四臣之一有交。如此想来,所有的事情便迎刃而解了。” 凌钦霜沉吟半晌,却仍无甚头绪。 第163章 鹰在笼中(5) 婉晴道:“咱们一路所见的侍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那些问路的,该当是奉旨而来。而那些追随柳花红的,却是奉了那位重臣之命。而那重臣既肯冒险欺君,可见柳花红南下经商,必然事关重大,恐也与他有关。” 凌钦霜苦笑道:“大内侍卫众多,少了几十号人,皇上也不会知道,这算不得什么险。” 婉晴摇头道:“凌大哥,皇上不知,另外那三位重臣会不知么?” 凌钦霜叫道:“是啊,如若有人报信,此事必然露馅。” 婉晴道:“所以,你说该当如何?” 凌钦霜登时想起双桥之事,不由脱口道:“矫诏!” 婉晴笑道:“诏令已下,何须用矫?” 凌钦霜一愣之下,恍然有悟,道:“是了,皇上下旨缉凶,可派来的人却并非死心塌地。难怪尉迟大哥说,此番奉旨出京的内卫,十有其四私下溜了。这伙人,想来便是那位重臣的爪牙了。” 婉晴颔首道:“现在你该知道,柳花红为何要杀大内侍卫了吧?” 凌钦霜低声道:“他所杀的,都是异己之人。”说罢身子一软,斜倚在船板之上,心道:“派系之争,竟至于斯,你们这等身份,功、名、利、禄,还缺些什么?有什么可争?唉,我虽挂印封金,却终难置身事外。”呆呆的出神,愤闷之余,心中更起了无数疑团:“尉迟大哥又听命于谁?他如何知悉了双桥奸谋?听他所托之事,莫非……莫非曾与歹人有所勾结不成?”寻思半晌,仍觉多端寡要,捉摸不透,暗道:“说不得,非要去黑血别府一探究竟不可。” 婉晴知他心头沉重,欲要说出翎儿之事,却怕他愁上加愁,待要相慰,忽而欲辩忘言。一时之间,二人静静靠在船头,耳听江水拍舷,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过了良久,只见半钩弯月映在江心,颤动不已。 婉晴忽而轻叹一声,回到内舱,见翎儿躺在炕上,早已睡得熟了。婉晴望她一阵,只感身心说不出的倦怠,便也吹灭烛火,上了炕去,慢慢睡着了。睡至中夜,忽听身畔一声轻响,婉晴便即惊醒,却不稍动。偷眼看时,却见翎儿轻轻走下炕来,摸黑出舱去了。 婉晴心道:“她果然要去寻死么?”方要跟出,忽听船板上有人说道:“翎儿,还没睡么?”正是凌钦霜。 婉晴心道:“凌大哥也还没歇息么?”她既知凌钦霜在外,料想翎儿不会出事,便不出去。却听翎儿低声道:“翎儿……翎儿起夜。” 凌钦霜嗯了一声,道:“当心些。”过了一会,却听翎儿轻轻道:“大哥哥,你又不高兴了么?”凌钦霜道:“我哪有不高兴?快去睡吧。”翎儿嗯了一声,便即转回舱来。 婉晴急忙闭目,假装睡着。半晌偷眼看时,却见翎儿坐在桌旁,以手支颐,对着笼中的慧儿呆呆出神一阵,方上炕又睡。 次日,老梢公早早起来,起锚张帆。此后数日之中,婉晴与翎儿同行同宿,日夜看护,直至坐船自夏口折而向北,逆汉水而上,总算未让她出事。然连日来,翎儿话语渐少,更不吵闹,每逢入夜,亦无眠时。婉晴日日陪她说笑解闷,开解多番,可从她眼神之中,却依然看不到半分生气。 婉晴心道:“这般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难道我能日日与她寸步不离么?”苦思无策,又见凌钦霜每日练剑不辍,知他一心都在尉迟遥的遗命之上,只好继续相瞒。一路行来,她亦鲜有将歇,烦躁之感不免渐生。 又过几日,慧儿伤势渐好,每每振翅,意欲破笼而出。婉晴怕它创口复发,只不开笼。这日取肉来喂慧儿,未近舱口,却听得翎儿幽幽叹了口长气。婉晴放轻步子,躲在门口,却见翎儿趴在桌前,望着笼中的慧儿出神。过了一会儿,忽听慧儿一声长啸,毛发皆张,向翎儿扑来,却为木栅所阻。 翎儿丝毫不显惊慌,只轻叹一声。却听慧儿怪叫不休,不住振翅扑击,直过了半炷香功夫,方止住鸣啸,喘息不定。婉晴望着此景,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几乎叫出声来,哪知却听翎儿轻轻吟道:“鹰在笼中,思槽巢,影徐晃,欲张飞,奈何关羽。” 婉晴于那一瞬之间,恰也想出了一句下联,方要步入,听得翎儿的这句下联,本已跨出一步的右脚又缩了回来。翎儿这句下联之中,含着曹操、徐晃、张飞、关羽四个三国人物,可谓对仗工整,但其意依如上联那般的郁郁不欢,颓然欲废。 婉晴在舱口悄立良久,终于开口:“翎儿,将‘欲张飞,奈何关羽’改成‘纵关羽,何愁张飞’何如?” 翎儿转过头来,淡淡道:“姊姊若觉得好,那便改吧。”婉晴听她口气,暗叹一声,转身去了。 逆水行舟,倒也颇速。这日清晨,距襄阳已不过十里水路,但见前方舳舻接踵,甚是喧闹。 婉晴手拉翎儿,肩挑慧儿,悄立船头,遥望雾中若隐若现的襄阳,忽道:“老爷子,船速加快了么?”老艄公笑道:“小姑娘有所不知,前方水下遍布丝网,若行得慢了,必为所缠,网下更有尖桩,但要撞上,必落得个船毁人亡之祸。惟有一鼓作气,方可履险如夷。”说着把手一扬,后梢舟子拉动帆索,张帆鼓风,登时行得更疾。 婉晴怪道:“好端端的怎会有丝网?” 老艄公哼了一声,道:“灵鼋匪帮,无恶不作,专靠这丝网尖桩打劫商船。” 婉晴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那老爷子是什么帮的?” 老艄公闻言面色微变,尚未答话,忽听前方海螺声起,有人朗声喝道:“可是黑蛟帮的船么?哪一位在船上?”举目望时,但见三艘大楼船三路一字排开,缓缓驶来,每船皆成巨鼋之状,船头刀枪如林,甚为耀眼。 第164章 鹰在笼中(6) 老艄公朗声道:“冯吟秋运客至此,未与贵帮招呼,还望多多担待。”霜晴二人都是一惊,婉晴道:“老爷子是黑蛟帮之人?”冯吟秋道:“正是。”婉晴道:“你究竟有何所图,痛痛快快说出来吧。”冯吟秋怪道:“姑娘何出此言?”婉晴道:“黑蛟帮横行湘鄂,做的都是没本钱的勾当。你又怎会好心载客?”冯吟秋长叹一声,苦笑道:“姜帮主在世之时,黑蛟帮劫富济贫,何等盛名。而今却被个黄毛丫头戳着脊梁骨骂。嘿嘿,姓钟的畜牲,你干得好事!”言下既颇愤愤,又含无奈。 却听对面有人叫道:“原来是冯老爷子,幸会幸会。敝帮薛寨主在此,另有朝廷贵宾在座。贵船速速退避!”口气甚为傲慢。冯吟秋哼了一声,道:“贵帮帮主驾临,尚有退让之理,旁人一概免谈!” 对船舱中钻出一个玄衫汉子,朗声喝道:“冯老儿,还识得薛宣么?”冯吟秋冷笑道:“爷爷何等人物,岂识鼠辈?”薛宣怒道:“匹夫,你道今时还似当初么?襄阳地头上,又猖狂什么?”冯吟秋冷笑道:“爷爷纵横湘鄂数十载,怕过谁来?你灵鼋帮这等小角色,也敢太岁头上动土!”薛宣笑道:“风水轮流,当年叱咤风云的‘九尾蛟’,如今却沦落成了拉船载客的渔夫,真真的报应不爽。你道今时今日,还有人会怕你么?”冯吟秋心生一阵悲凉,喝道:“姓薛的,你莫欺人太甚!”薛宣冷冷道:“你老人家横行霸道之时,又怎没觉欺人太甚?今既有缘重逢,一刀之恩,也该奉还了!”一声令下,船行骤疾。 双方果然全无退让之意,须臾之间,两船照面,相去已不过数丈。灵鼋船比冯吟秋的坐船大了数倍,又是顺流而下,其势迅猛,若然迎面对撞,坐船必然倾覆。 凌钦霜急上前来,劝道:“老爷子,何必争这一口闲气,让他们先过便是。”冯吟秋目中闪着火光,大声道:“‘九尾蛟’虽不复旧时之勇,却还轮不到这厮来欺负?”说罢一把提起船头巨锚,呼地一声便掷将出去。对船几声惨叫,大铁锚已钩在船头。凌钦霜见劝不得,便拉着婉晴和翎儿退向船尾。 薛宣大喝道:“你作死么?”冯吟秋叫道:“贺儿,动手!”其子冯贺大喝一声,双手各提一只大铁锚,呛啷啷掷向左右两船。这一只铁锚少说一二百斤,冯吟秋父子随手使来,竟是毫不费力,足见膂力惊人。 砰砰两声,两锚钩住船舷,四船登如丁字一般连在一起。灵鼋三船一阵骚乱,帮众纷纷抢到船边,拔刀去砍铁锚。 冯吟秋亮出火折,右手一挥,红光闪处,锚链登时起火。原来,锚上早浇满了火油,遇火即燃。但见三道红光倒映汉水之中,火龙也似,疾速蔓向灵鼋三船。一片惊叫呼喝之中,三船相继起火。喀啦、噼啪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三船之上帆飞樯舞,桅断舷斜,乱成一团。 冯吟秋但听对面惨叫之声,不由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火光之中呼地飞出一只铜锤,正向自己砸来。冯吟秋疾忙避过,却听砰的一声大响,甲板破了一个大洞,江水登时不绝涌进。冯吟秋急拿一块船板去堵,却哪里堵得住?须臾水已漫踝。 婉晴拍手笑道:“老爷子火烧连环船,端的漂亮!”这时凌钦霜已在船尾垂下一艘小艇。婉晴当先跳下,见凌钦霜俯下身来,说道:“你带着翎儿先走!”婉晴伸手相援,说道:“你要干么?”凌钦霜不答,只将翎儿抱下。翎儿见婉晴手臂抱来,忽地大叫一声,抬掌击出。婉晴猝不及防,手臂登被打开。翎儿扑通一声,便掉入了江中。凌钦霜大惊,叫道:“婉儿,你做什么?”他自想不到是翎儿有意寻死。婉晴急急跃入江中,将她救了起来。凌钦霜跳下艇来,忍不住埋怨婉晴几句。婉晴满腹委屈,低头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翎儿,姊姊给你赔不是了。”翎儿小脸苍白,哆嗦不止,说不出话来。 凌钦霜向岸边划去,举目望时,只见火海之中,薛宣抽出分水蛾眉刺,双足一点,纵身便往冯吟秋扑来。冯吟秋正在堵洞,听得风声,也不抬头,反手甩出一把短刀。薛宣叫声:“啊哟!”双刺在刀上一拨,翻身坠落。此时坐船已沉没大半,冯吟秋迫不得已,只得与儿子双双跃入江中。薛宣气急败坏,方要下令去捉,忽觉肩头一紧,已被一只大手按住。 婉晴见得薛宣身旁那人,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褚劲风!”凌钦霜定睛望时,那人国字面庞,手提九节金鞭,不是褚劲风是谁?见他与薛宣耳语几句,引众往北去了,不由说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婉晴想起当日被擒之事便觉有气,哼道:“与匪帮混在一处,能有什么好事了?” 凌钦霜本欲追去,但见婉晴与翎儿浑身湿透,当下便径往襄阳而去。入得城来,婉晴带翎儿买了衣服,自去更换。凌钦霜则独在集上闲逛。 天晴日朗,集上人来人往:买者卖者为了几文银钱争执,乞者讨者为了几口残羹争斗,稚者童者为了几件玩意争抢,邻者居者为了几句闲言争吵……凌钦霜行于其间,耳中便是无尽的嘈杂喧嚣,粗俗俚语。 便在此时,远处忽起一阵骚乱,吹打之声、哀哭之声交杂一处,登将集上嘈杂盖住。凌钦霜抬眼望时,遥见素白一片,纸钱如蝶,漫舞于天,白花魂幡,满载于道。迎面数十人披麻戴孝,左右拥着十数具棺木,缓缓行来。 凌钦霜见灵牌上写着:“庄公潭之灵位”,心道:“这庄潭是何许人也?”出殡队伍吹吹打打,一路向北门行去。 婉晴与翎儿更衣已毕,须臾赶来。三人吃罢了饭,婉晴便去买些贺礼,遥指城西一座宅第,道:“便是那里了。”三人沿着青石板路行去,见那宅子建构甚宏,门外左右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青旗飘扬,左书“乐善好施”,右书“古道热肠”。 婉晴道:“这里唤作‘周济庄’,乃是……”说到这里,忽地惨然变色,叫道:“爷爷……爷爷他……”疾奔到门前,驻足呆望。却见朱漆大门紧闭,门项悬着两盏白纸大灯笼。笼上一个斗大的“丧”字,门楣打几条白布,门旁又插数面纸幡,竟是家有丧事。 第165章 鹰在笼中(7) 凌钦霜见门口遍地纸钱,上前说道:“莫非那出殡的就是……”见婉晴泪水簌簌滚落,竟而哭了起来,方要来劝,却听一旁茶社里五六个庄汉正自闲聊。 一个花白胡子叹道:“这世道,为善的命短,作恶的寿长,当真没天理了。” 一个年少的苦着脸道:“谁说不是呢?方圆百里,哪个没受过庄大老爷的恩惠?官家老爷不管的,庄大老爷都管。可病来如山倒,庄老爷去了,我老爹的药钱可怎么办?” 另一少年道:“还有我娘,她可怎么活?” 又一汉子磕着瓜子,吐得瓜子皮乱飞,忽地转向庄门叫道:“庄老爷,你死得恁地早,今后谁给咱们钱磕瓜子、喝香茶?” 茶社小二在旁沏茶,闻言忍不住叹道:“是啊,大老爷一去,店里的生意也少了。” 牢骚声中,一个中年汉子喝了几口茶,忽道:“我日前听得几个武林中人说起,庄大老爷之死,却是另有隐情。” 众人问道:“什么隐情?”那汉说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可不能随便乱说。” 众人哪里肯依,只不迭催促。那汉终于说道:“其实啊,庄大老爷并非死于瘟疫,却是死于江湖仇杀。”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那花白胡子问道:“庄老爷行善积德,又非江湖人士,哪里来的仇人?” 那汉子道:“我本也将信将疑,可你们不见这几日城里来了不少江湖人物么?府里府外,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而今日见得出殡队伍如此古怪,嘿嘿,此事绝非空穴来风。” 众人问道:“什么古怪?” 那汉道:“我问你们,府里死了什么人?” 一汉道:“废话,庄老爷啊。” 那汉道:“这事便不对了,若只死了一人。如何却用得一十八口棺材?” 好几人点头道:“我便觉得哪里不大对,听你一说,才知道这里果然有鬼。” 那汉干咳一声,道:“你们听过便罢,可莫去乱嚼舌头,免受无妄之……”“灾”字尚未出口,只听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桌上茶碗摔得粉碎。 大呼小叫声中,众人眼前已多了一名黄衫少女,见她娇躯颤抖,脸色苍白,泪眼之中透着怒火,不觉错愕。 小二冲将过来,叫道:“你这贼丫头,干么碎了我的碗?快赔来……哎呦……”早被婉晴甩手一拂,摔出丈外。 一众闲汉见此情景,发一声喊,登作鸟兽散。婉晴也不去追,只揪住那中年汉子,喝道:“你说,是谁杀了庄老爷?” 那汉吓得魂飞魄散,只叫:“女侠饶命,不是小人杀的。” 婉晴道:“那是谁?” 那汉瑟瑟发抖,道:“小人刚才都是胡说八道。” 婉晴拔出匕首,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喝道:“谁出的殡?” 那汉哭丧道:“小人当真不知。” 婉晴心神激荡之下,挥匕便刺。凌钦霜急忙抢近,一把夺了匕首,抱住婉晴道:“婉儿,冷静些……” 婉晴一把推了开他,冷冷道:“要你多管!”瞪了那汉一眼,几步抢到庄前,重重砸门。 凌钦霜呆了一呆,将那汉子扶起,方携了翎儿上前。 过不多时,大门开处,闪出一个奴仆装束的老人来,老泪纵横,哭得甚是伤心,跌足道:“失礼了,庄上正在办丧……” 婉晴更不待他说完,劈头便问:“灵堂在哪儿?” 老人尚未开口,婉晴一挥手,早冲进了去。那老奴张臂欲拦,却哪里拦得住,惊呼道:“有人闹事啊……”凌钦霜忙急抢上,道声得罪,便即进府。 婉晴对周济庄中的路径甚是熟悉,穿廊绕厅,奔走甚疾,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环顾之下,见四周素裹银装,一时心头迷迷惘惘,喃喃道:“爷爷,奶奶,你们在哪儿?”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忽听右首随风飘来一阵低沉浑厚的长吟:“呜呼庄公,不幸仙亡。修短故天,人岂不伤?吾心实痛,酹酒一觞。若公有灵,享我蒸尝……”声甚哀痛,语亦戚然。 婉晴神智略清,心道:“这人是谁?”当即循声走去。过了两条走廊,便来到一座偏厅外,那吟诵之声兀自内中传出。婉晴见门户紧闭,方要推时,忽觉身畔风起,已跃出了四名白衣少年,持剑拦在门前。 婉晴吃了一惊,见这四名少年都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却身法轻捷,显是武功不弱,不由喝道:“你们是谁?在此作甚?” 四名少年互觑一眼,正中那少年踏上一步,说道:“敝主人正在祭奠,闲人莫扰。” 婉晴道:“祭奠?里面的人是谁?” 那少年听她言语甚是无礼,不觉生怒,道:“姑娘又是什么人了?为何擅闯周济庄?” 婉晴道:“这是我家,我要来便来,你管得着么?” 那少年皱眉道:“你莫不失心疯了,怎地胡言乱语?快快出庄去吧!” 婉晴大怒,叫道:“你骂我什么?”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疾向他双眼戳去。 那少年向右让过,叫道:“你这姑娘,敢到周济庄来撒野,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长剑幌动,便向婉晴刺来。婉晴本已悲愤交征,待见对方还手,敌意更增,叫道:“好奸贼,你们杀了我爷爷,又来杀我么?”左袖一扬,便向他剑上拂去。 那少年见得来势,面色忽变,撤剑喝道:“且住!”婉晴哪里肯听,展开“流云飞袖”,便向他一阵疾攻。那少年只连连躲闪,竟不还手,反向另三名少年叫道:“她……她怎么……” 另三名少年不知何故,一时竟也望着婉晴呆住。待见那白衣少年势危,方回过神来,各挺长剑,向婉晴攻去。婉晴以一敌四,更不顾自身破绽大露,招招猛攻四人要害,竟是一副全然不要命的打法。那四名少年功夫皆都不弱,此刻却不知为何,竟不约而同的尽取守势,更无一人反击。 五人在外斗得甚烈,堂中的低吟之声却一刻未歇:“……吊公之慨,慨极而慷。乐善好施,高蹈闾乡。吊公之俭,巨细咸臧。惟家之法,乃德之纲。穗帏设奠,情切登堂。追思余泽,仙驾何方……” 婉晴边斗边听,心绪渐定,而复思潮起伏:“这人果然是在吊唁爷爷么?” 忽然之间,一条人影斜刺里飞出,窜入四少之间,抱起了婉晴,一闪一幌,便跳出了圈外。婉晴身子一软,便倒在那人怀里,泣声道:“凌大哥……” 凌钦霜追进府时,婉晴已消失在天井的一株老松树之后,不见了影踪。他不识路径,只好抱着翎儿乱走。奔走之际,恰也听到了那吟诵之声,心头不觉一动,循声赶来,见婉晴正与四少缠斗,当即救下。 四名少年一呆之下,随即纷纷喝道:“你是何人?” 凌钦霜尚未答话,堂中吟声忽止,呀的一声,大门推开,一名文士缓步而出。四少齐齐谨立,道:“主人。” 凌钦霜一见这文士,当即上前拜道:“晚辈见过江大侠。” 第166章 塞北三雄(1) 这文士正是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他一袭素衫,双目微红,见到凌钦霜,只嗯了一声,沉声道:“不必多礼。” 凌钦霜先前已闻其声,婉晴却不识得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四名少年纷纷喝止:“休得放肆!” 江自流一摆手,向婉晴道:“鄙人江自流。劣徒无礼,姑娘莫怪。” 婉晴“啊”了一声,颤声道:“你……你便是江自流?”她陡然之间见到了这等名满天下的人物,自也不免失措。 江自流微笑颔首,转头向四弟子道:“你们刚才在争执些什么?” 那为首少年向江自流附耳低言几句,凌钦霜隐隐约约只听得“流云”二字,正自纳罕,却见江自流忽向婉晴望来,目中微透惊疑之色。 婉晴猜测那少年必在说自己的坏话,又见江自流望着自己,不由“哼”了一声,暗道:“江大侠又如何,还不是偏听偏信?”又想到了柳花红,愈对他无甚好感。却听江自流问道:“姑娘与庄老爷可是亲戚?” 婉晴暗道:“你管得着么?我偏不告诉你。”虽这般想,嘴上毕竟不敢当面顶撞,便道:“庄老爷是我的恩人。请问他得了什么病逝世?” 江自流叹道:“江某查验过了,二老全身遍布黑斑红点,府众也是一般,想是得了黑死病之类的疫病,一夜之间,满门猝死……” 婉晴先前听得庄外闲汉的闲谈,隐隐已有不妙之感,此刻陡然听得“满门猝死”四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晕倒。凌钦霜急忙抢上扶住,但觉她手心一片冰凉,忙问道:“你怎么样?” 婉晴摇了摇头,泪水复又簌簌。 江自流负手仰天,悠悠吟道:“琼楼月缺,星汉不光。璇台风冷,瑶草失芳。彩落翔鸾之影,星沉宝婺之光。羽化登仙而去,空遗伏地而伤……”吟到此处,忽地苦笑一声:“祭文纵然丽极,不过一纸空言耳……”言讫泪下,沾湿衣衫,色极哀痛。 婉晴见状更增悲怆,伏在凌钦霜怀里痛哭,全然无法遏制。凌钦霜无以为慰,听她哭得凄惨,亦不禁动容涌泪。哭了半晌,婉晴忽地大叫一声,直奔入灵堂。 灵堂诸物虽然齐备,却甚简陋。婉晴伏地大哭,哀恸不已,久久不起。凌钦霜与翎儿随后拜祭一番,见劝不得,只好暂且退回天井。 江自流问道:“那姑娘与二老是何关系?” 凌钦霜摇头道:“晚辈也不知。”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日前偶遇令郎,听闻江大侠闭关不问世事,不知何以……” 江自流叹道:“我与二老神交多年,却无缘拜会。闭关未久,不意闻此噩耗,故特赶来一祭,料理后事。老爷子持家以俭,江某自不便铺张,聊表心意而已。” 凌钦霜道:“府里还有什么人么?” 江自流道:“除了门口那位老仆,再无旁人了。”略一默然,道:“祭拜已毕,就此别过。二老葬在北郊,你如有暇,可去一拜。”又望了兀在堂中痛哭的婉晴一眼,方引着四名弟子悄然而去。 等了良久,婉晴方从灵堂中出来。凌钦霜见她脸上犹挂泪痕,不住安慰。婉晴摇了缓摇头,缓缓向后走去。凌钦霜不明所以,拉着翎儿跟她过去。 绕过一道竹篱,眼前却是一大片菜圃。圃里种着黄瓜、白菜、茄子、还有几百棵菊花。圃旁几株苍松,直插天空,夭矫若龙。锄头铁耙斜倚树下,破旧不堪。婉晴识得是爷爷奶奶平日耕种之物,胸间陡然一酸,抚着那株三人合抱的高松,眼中泪花滚动,凄然叹道:“当年我离开的时候,这树也只一人合抱呢。每到夏夜,爷爷奶奶便抱着我在这儿数星星、讲故事。如今,它也这般大啦……”出神一阵,方走到树旁那几间白墙小屋之前。 这小屋与寻常百姓的居所一般无异,与庄园之气派显得极不相称。凌钦霜微微诧异,却见婉晴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当下随她入内,见这小屋不过四丈见方,床凳俱陋,案牍泛黄,却皆一尘不染,几上那尾古琴更是擦拭得明亮可鉴。 凌钦霜道:“这里是……” 婉晴叹道:“这便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 凌钦霜不觉怔住。婉晴从案上拿起一只草蚱蜢,贴在脸上,幽幽道:“我给爷爷编的小玩意儿,他可还留着呢……” 沉浸半晌,她来到琴边,轻轻撩动琴丝,叹道:“那时候,奶奶可喜欢听我弹琴啦,可爷爷却说我的琴难听,奶奶一生气,便不让他吃饭。后来我一触弦,爷爷便跑来夸我,奶奶又生气了,说他附庸风雅,还不让他吃饭。爷爷说:‘许你夸得,便不许我夸么?’奶奶说:‘你是滥竽,什么都不懂,便不能夸。’他们常常为此吵闹,最后总是我偷偷送饭菜给爷爷。唉,爷爷奶奶打杀了半辈子,谁又懂得琴呢?我教他们,他们却谁也不肯好好来学……” 她沉浸往事之中,昔日情景历历在目,嘴角浮起涩涩笑意,又翻了翻案上的古卷,过了许久,才叹道:“看来这些年来,你们也没好好习练过呢。这也没法子,你们总也有许多事,要种花,要种地,还要养活穷人。但这尾琴,却宛然如故。我知道,你们日日拂之拭之,是在等我回来……”说到这里,蓦地跪在琴前,早已泪流满面。 翎儿望着婉晴,双眼早已红了,却紧咬嘴唇,一声不吭。 婉晴终于抹泪起身,四顾之间,恍如隔世,向凌钦霜问道:“江大侠呢?” 凌钦霜道:“他走了。” 婉晴“嗯”了一声,举步出门,招来那老仆道:“我们远道前来拜会,不想二老仙游,实令神伤。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宿,为二老守灵。” 那老仆支吾半晌,道:“既然如此,三位请在厅上稍坐,老奴便去置备伙食。” 凌钦霜道:“老人家不必太过费心。” 那老仆道:“无妨,无妨。”颤巍巍引着三人来到正厅,奉上了茶,转身出去。 庭廊几转,老仆突地回身,却见那黄衫少女俏生生倚在山石之旁,定定望着自己,便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婉晴淡淡一笑,道:“老人家年岁大了,我来帮你吧。” 老仆道:“怎敢劳烦姑娘,老奴自会料理。”转身又行,没走几步,忽听婉晴冷笑一声,道:“满门病死,为何独你无事?你到底是什么人,混入庄中,安的什么心?” 第167章 塞北三雄(2) 老仆转回身来,眸子骤然射出逼人光芒,但只一瞬,便又阖起眼帘,复归猥琐之态,道:“老奴乞讨度日,蒙老爷夫人善待,收留在此,做了奴仆。却不知姑娘此言何意?” 婉晴冷冷道:“我跟在你后面,你怎知道?明明身怀武功,还想瞒我?” 老仆摇头道:“我若有武功,早做山贼去了,怎会去当花子,靠老爷夫人周济?” 婉晴叱道:“还敢嘴硬!”飘身跃上,罗袖径向他胸口拂去。不料这老仆却似真的不会武功,全无遮拦,“哎呀”一声,胸口早中,跌倒在地。 婉晴只道他使诈,哪知等了半晌,却见他一动不动,竟如死了一般。上前伸手摸时,惊觉他四肢冰凉,更没了半点呼吸。凌钦霜与翎儿闻声赶来,见状都是愕然。 婉晴因见这老仆形迹可疑,本欲随出盘查一番,哪料得竟生出这等变故?她本心绪极差,又无故打死了人,更是难受之极,呆了半晌,裣衽倒地,向那老仆拜了三拜,泣声道:“老人家,小女子对你不起。”拜罢便将他向后院拖去。 刚走几步,突觉掌心传来一股森森寒气,每一寸肌肤好似都要颤栗酥麻起来。婉晴惊呼一声,情知中计,忙急松手,却见那“死尸”呼地疾弹而起,哈哈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奴告辞了。”笑声之中,风声萧萧,几个起落,转眼隐没在东厢屋角之后。 凌钦霜心下一震,急追上屋顶时,却哪里还有敌人的影子? 以婉晴之精怪,如此轻易便上了当,自因心绪不定之故了,一时只气得连连跌足,满口“臭老头,老不死”的乱大骂,又向凌钦霜连问:“臭老头逃哪儿去了?” 凌钦霜摇了摇头,道:“这人轻功极高,决计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 婉晴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的转回厅中,将茶碗茶壶一股脑摔得粉碎,而复呆坐。 凌钦霜与翎儿随后进来,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沉默半晌,倒是翎儿先开了口:“姊姊……”只说了两个字,便见婉晴目光凶狠望来,不觉一个激灵,后面的话便缩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婉晴方轻声道:“对不住,姊姊吓到你了。”翎儿摇了摇头,不敢言语。 婉晴见凌钦霜满脸惑色,叹了口气,悠悠道:“那年流落苏州,一天晚上,我实在饿得很了,便去城中一个大户府上偷鸡,不想却被府卫擒住,暴打一顿,关了起来。可便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却碰到了庄老爷。庄老爷当年乃是漕帮的总瓢把子,那日他来向那大户打秋风,只因那大户少给了一百两银子,他便率众血洗了他满门。” 凌钦霜惊道:“血洗满门?” 婉晴道:“漕帮当年横行长江,声势极大,乃是黑道上首屈一指的大帮会。平素劫掠乡绅,杀人越货,虽偶有济贫之举,毕竟毁多于誉。” 凌钦霜嗯了一声。 婉晴道:“当时我也被抓住,几乎便要惨死。好在夫人赶到求情,我才死里逃生。从此我便跟着夫人,住在漕帮之中,认她做了奶奶。” 凌钦霜道:“漕帮的总飘把子,如何却成了庄大老爷?” 婉晴叹道:“漕帮毕竟是黑道,以利而聚,盛极而衰。不久便因分赃不均,帮中的四大支派火并长江,几乎拼得个同归于尽。显赫一时的漕帮自此元气大伤,终落得瓦解冰消。那段时日,我寻母无着,多蒙爷爷奶奶照顾,还学到了几手功夫。老爷子见漕帮毁于一旦,兄弟死伤殆尽,终于翻然悔悟,从此隐退江湖,改头换面,做起了大善人。庄上大小几十间屋子,都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穷人住的。大伙儿感恩戴德,便绣了两面大旗给爷爷。可爷爷只为赎罪,又岂图名?本不欲受,但名声既起,盛情难却,那也无可奈何了。” 凌钦霜默然不语。 婉晴神伤一阵,又道:“老爷子当年仇家甚多,虽已隐退,毕竟树欲静而风不止。那臭老头十有八九便是来寻仇的。” 凌钦霜道:“你有什么打算?” 婉晴道:“先从死因查起。” 凌钦霜诧道:“你怀疑二老并非染疫而死?可江大侠说……” 婉晴接口道:“你便这么信他?” 凌钦霜一怔,道:“这话什么意思?” 婉晴道:“没什么,有其子必有其父。” 凌钦霜道:“江大侠之仁义名满天下,又岂是虚?陇西五寨火并得解、飞鹰镖局百万镖银得寻、关东六魔得除、中州十大匪巢得剿,无一非其之功,便连长江水患,他亦倾其所有……” 婉晴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江湖传言,多半不实。你又亲眼见过么?” 凌钦霜不悦道:“旁的不说,单凭此番千里吊丧,还不见能其仁么?” 婉晴道:“养子不教,却只去管闲事,真是岂有此理。” 凌钦霜道:“你怎能说是闲事?” 婉晴思及江自流适才的哀痛之情绝非做伪,口气微软,道:“好啦好啦,这当儿我可没心情提他。”言罢目光流转,眸子深处,似乎藏着某种物事,复杂难明。 是夜,婉晴披麻戴孝,独跪灵前。凌钦霜见她玉容惨淡,知她对庄潭二老感情极深,只怕出事,便在堂外相守,不敢稍离寸步。次日一早,婉晴守灵已毕,便即出来。凌钦霜见她神情稍好,心下便宽。 婉晴道:“翎儿呢?” 凌钦霜道:“还没起吧。” 到得卧房,却不见人,又在府中上下寻觅一番,仍不见翎儿的踪影。转到后院时,却见后门赫然洞开,凌钦霜道:“想是翎儿饿了,出去买东西吃了。” 婉晴心下微觉不妙,怪道:“你该看着她的。” 便在此时,忽听正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叫道:“便是这里了。”声如奔雷。 另一人粗声道:“古道热肠、乐善好施!哼,放下屠刀,便能成佛么?” 又一人瓮声道:“二哥你看,庄上好像在发丧。”三人都是一口的关外口音。 又听先一人道:“莫非这厮知道爷爷要来,事先备好了棺材?嘿嘿,看老子先砸了这缩头乌龟的招牌!”随即便是一阵尖锐的斧劈巨响。 霜晴二人惊骇之下,一时顾不得寻找翎儿,匆匆转到前院。伏在墙边向外望时,但见府前并肩立着三条粗犷大汉,身高均过七尺,虽在夏日,却均穿着貂裘皮袄。第一个身形魁伟,铁塔一般,手持一根四尺铁杵;中间那人是个肥胖汉子,双手各提一柄八角铜锤;第三个却是个丑怪面皮,一条大伤疤如血色蚯蚓,由鼻至嘴,划过半张脸,肩头竟扛着一副漆黑棺椁。 那“周济庄”的大匾已然碎成两半,两根旗杆更被齐齐拦腰砍断。却听三条大汉纷纷大喝:“庄老贼,快滚出来!” 第168章 塞北三雄(3) 婉晴见得此景,哪里还能忍得住?刷地抽出凌钦霜腰间长剑,双足一点,跃出围墙,青光闪处,便向当中那大汉刺了过去。这一剑又快又猛,正是“万古流空”的招式。 那大汉正在叫嚣,何曾料有人竟会从天而降?他身形巨大,兵刃又极沉重,但反应却甚迅捷,见得来势,双锤一错,便要将长剑夹住。婉晴只觉劲风扑面,知道厉害,长剑在铜锤上一荡,如彩蝶般斜飞起,剑点如飞花,向那扛棺大汉散去,同时左袖一拂,数枚铜钱射向那持杵那汉。婉晴于瞬息之间连攻三人,妙到毫巅,已是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 那持杵大汉喝了声“好”,撩起铁杵,耍出一团白光,将铜钱尽数荡开。扛棺大汉后撤一步,闪过来剑。婉晴一剑刺空,剑光霍霍,接连抢出七剑。那大汉再不稍动,棺椁只在身前左右翻转,便将一串剑花尽挡了开去。婉晴微觉惊慌,却听他大喝一声,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便迎面抓来。婉晴向侧急闪,忽地腰际一痛,身子已被高高举起。 婉晴身子悬空,虽败不乱,五指疾探,戳中那汉手腕“神门穴”。那汉正自得意,全无防备,大手登时一阵酸麻。婉晴脱了开去,手起处又是数枚铜钱。还待再上时,凌钦霜已跃将出来,夺剑在手,道:“且慢动手!”婉晴叫道:“三只大狗熊欺到爷爷头上了!”凌钦霜道:“先问清楚,再说不迟。” 却听那提杵大汉叫道:“你们是谁,与姓庄的恶贼有何瓜葛?”婉晴叫道:“你才是恶贼!”凌钦霜报了姓名,拱手道:“三位可是与庄老爷子有旧怨么?” 扛棺大汉叫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持杵大汉喝道:“少罗嗦!快叫庄老贼出来,躲躲闪闪的,算什么好汉!”凌钦霜道:“实不相瞒,庄老爷已然仙逝。无论三位与他有何深仇大恨,逝者已矣,也该当化解了。” 三条大汉六只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半晌才齐声道:“庄老贼死了?”凌钦霜道:“死者为大,三位最好留些口德。三位与庄老爷如何结仇,可否说与我们听听?” 提杵大汉喝道:“你是什么鸟人,凭什么跟你说?”又向那提锤大汉道:“二哥,老贼死了,此仇却不可不报。我这便进去,刨了他的坟头,挑了他的棺材,烧了他的庄子!”婉晴叫道:“你敢!”提杵大汉道:“我怎么不敢?小娘皮,识相的便给我滚了!”婉晴也是怒极,反唇便骂道:“这是我家,该滚的是你!” 眼见二人针锋相对,凌钦霜踏上一步,将他二人隔开。提锤大汉始终未曾开口,此时忽一扬手,止住兄弟再放厥词,向婉晴拱手道:“敢问庄老爷是姑娘什么人?”婉晴听他言语倒算有礼,便道:“是我爷爷。”那持杵大汉又叫道:“好啊。今天你也别活了!”提锤大汉倒是稳重之人,拦阻道:“三弟稍安勿躁,且先进庄再说。”婉晴道:“想进便进,你道这是你家么?”提锤大汉道:“依姑娘之意如何?” 婉晴冷冷道:“庄老爷德高望重,素受敬仰。而今尸骨未寒,你们便砸了他的招牌,当真岂有此理。”提锤大汉道:“这确是我兄弟莽撞了。” 婉晴冷笑道:“毁了牌子,扯了旗子,便只留下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你道本姑娘好欺负么?若要进庄,你们便须在庄老爷灵前三跪九叩,焚香赔罪。”持杵大汉登时发作,暴喝道:“混账,俺们兄弟岂能拜祭庄老贼?”婉晴道:“阁下衣冠楚楚,怎却如深山野人一般,丝毫不懂礼数?”持杵大汉道:“咱来寻仇打架,谁来与你讲理了。”那扛棺大汉也道:“你这丫头,莫要得寸进尺。” 凌钦霜心想如若这三人当真与庄老爷有仇,此举确是强人所难,见婉晴还要再说,便在旁拉了拉她衣袖。婉晴哼了一声,道:“也罢,你们若不说出道理,本姑娘绝不甘休!”说罢转身揖客。婉晴先引三人到得灵堂,确认庄老爷确已身故,复引进正厅坐定,茶水也免了,开口便问道:“你们与庄老爷如何结下怨仇,不妨直说。” 提锤大汉道:“在下‘金锤无敌’顾双,排行第二;这是老三耶律休,绰号‘塞北铁杵’;这是老四‘铁棺神’乔霁云,我三人与逝去的大哥‘双枪狂龙’仇心合称‘塞北四雄’。” 凌钦霜心中一动:“原来是他们。当年初下山时,我便有所耳闻。虽非善类,却也绝非穷凶极恶之徒。”却听顾双续道:“我四人在关外营生,鲜涉中原,与庄老贼素不相识,自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不想那日他竟寻上门来,干出了杀人之夫、淫人之妻、害人之徒、弑人双亲的禽兽之行!” 凌钦霜大吃一惊,脱口道:“什么?”婉晴一惊更甚,跳了起来,叫道:“你胡说!”乔霁云瓮声道:“此事虽有疑点,九成是他所为。”耶律休喝道:“放屁!不是庄老贼,还能是谁?”凌钦霜道:“此事究竟如何,还请细细说来。” 顾双缓缓道:“那一天,正是仇大哥与三弟之妹耶律燕儿的大婚之日。关外不少江湖同道都来庆贺。到得深夜,宾客几已散尽,我兄弟三人兴高采烈,便强拉大哥一起喝酒,只喝得酩酊大醉,几乎不省人事。可便在此时,忽听新房之中传来一声惨叫,正是大嫂的声音。我兄弟四人酒尚未醒,踉跄奔去。一路上只见血水流淌,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人,都是我四人的徒弟。我们见此情景,都惊得呆了,酒意登时醒了大半。匆匆赶到洞房时,却见房中空空如也,新娘竟已不知去向!” 霜晴二人听得惊心动魄,可顾双的口气却出奇的平静,竟如事不关己一般,半晌续道:“谁能料到,新婚之夜,竟而飞来横祸?一时之间,均是手足无措。待回过神来,也无暇细想,急忙分头去找。之后,我在自己房里寻到了老娘的尸体。四弟也找到了他和大哥父母的尸体。便在此时,外面又是一声惨呼,却是大哥所发。我们赶到时,大哥已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不远处的树下,却有一个男人正对大嫂施暴……” 第169章 塞北三雄(4) 婉晴与凌钦霜同时“啊”了一声,婉晴霍地站起,颤声道:“你……这……”顾双望她一眼,道:“怎样?”婉晴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扣住桌角,终于缓缓坐下。顾双低垂着头,道:“我三人没命抢去,却因酒醉,几个照面便被那厮打伤,就此晕死过去。想是那厮作恶心虚,未对我们再下毒手。待得醒转时,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大哥全身冰冷,早已断气,大嫂衣衫尽毁,尚有一丝生气。可怜她正值妙龄,经此波折,早吓得傻了,不久也断了气。”说到这里,他缓缓起身,双拳紧握,道:“我兄弟四家,老少徒仆共计四十三人,尽数死于那厮手下。这等血海深仇,你说,不报还有天理么?” 婉晴心乱如麻,一时螓首低垂,默然不语。凌钦霜缓缓道:“那凶手当真便是庄老爷?”耶律休拍案而起,喝道:“你道我们无理取闹么?” 顾双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道:“此物便是铁证!”凌钦霜接过看时,见是一块黑黝黝 的铁牌,牌上用金丝镶嵌着一行字:“漕帮总飘把子庄天仇。”不由道:“庄天仇?”顾双道:“此物是我们在大嫂尸身之旁寻得,想来那厮逃得仓促,无意落下。嘿嘿,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婉晴听得“庄天仇”三字,浑身一震,一把抢过牌子,看罢呆了半晌,眼圈倏红。凌钦霜见她神情,便知这庄天仇便是庄老爷的本名。 耶律休铁杵一砸,火花四溅,嗡嗡震响,叫道:“还有什么好说?”婉晴强定心神,道:“还有旁的证据么?”顾双道:“旁的证据?”婉晴自知这铁牌乃是爷爷贴身之物,旁人绝无可能盗了去,却仍道:“牌子又不会说话。”耶律休叫道:“牌子不会说话,我们不会说么?”乔霁云忽道:“牌子不会说话,伤疤却会说话。”婉晴一震,望着他脸上那丑恶的疤,不觉拉住了凌钦霜的衣襟。 顾双道:“吴钩锏可是庄天仇的兵刃?”婉晴茫然点头。乔霁云道:“这便是吴钩锏的手笔,旁人谁能假冒得来?”婉晴自知吴钩锏乃是爷爷的独门兵器,锏身含着钩刺,若为所伤,伤口极易辨认。她初见乔霁云的脸伤,便已隐隐觉得不妙,此刻听他说起,脑子嗡的一声,颓然坐倒。 凌钦霜忽道:“三位此前可曾见过庄老爷?”顾双道:“我等今日乃是初次造访。”凌钦霜道:“这便奇了。庄公讳潭,三位却如何知他便是当年的庄天仇?”顾双哼了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凌钦霜道:“可庄老爷既逝,你们又待怎样?”耶律休叫道:“怎样?我将你两个狗男女拨皮挖心,祭我妹妹!”乔霁云道:“庄老贼作恶多端,搜刮的金银珠宝必然不少,快快交了出来!”骂着都要便上。 凌钦霜勃然大怒,自知一战在所难免,当即拉起婉晴,抽出长剑,跃到门口,道:“庄老爷纵有诸般不是,毕竟人死万事空。三位一再口出不逊,未免欺人太甚!”耶律休大喝道:“欺你又怎样?”铁杵挂风,当头砸下。 凌钦霜见势极猛,不敢硬接,滑身掠开。铁杵落将下来,砰的一声,厅上四块青花大砖登时粉碎。耶律休之膂力,铁杵之沉重,由此可见一斑。 凌钦霜虽感吃惊,却不稍慌,长剑一挑,便刺对方双目。耶律休招已用老,铁杵深陷地上,一时难以拔出,只得闪避。凌钦霜抢得先手,却不进击,凌空一点,揽着婉晴纵身一跃,已到得园中山石之上。耶律休叫道:“休逃!”提杵抢了出去,与凌钦霜斗在一起。 婉晴为凌钦霜抱着,心神甚是恍惚。但觉身周劲风呼啸,耳畔巨响隆隆,只感说不出的烦恶难受,一时泪水滚落如珠。却听耶律休喝道:“臭丫头,多哭几声,便能把我妹子哭活来么?”喝骂间发了凶性,舞杵更疾。耶律休是契丹人,自幼神力惊人,七岁上便能举马扛牛。后经名师指点,更是练得双臂如钢,筋骨似铁。此时见他铁杵飞舞,只攻不守。这铁杵足有一百来斤,他运来却如寻常棍棒一般举重若轻。阳光照耀之下,这杵好似化成一道黑色大龙,上下盘旋,灵动不已。 凌钦霜护着婉晴,却是尽取守势。他料定以耶律休大开大阖之势,必难施展于促狭之地,当下只在山石之间游荡躲闪,二十余招下来,剑杵竟未曾交得一次。哪知耶律休却不顾这许多,逢山便击,见石便砸,一时之间,但见块块大石拔地而起,砰然互撞,火花石屑。只片刻间,一大片山石竟被夷为平地。二人剑来杵往,不时躲避大石,端的好不惊险。 凌钦霜暗暗吃惊,自知如此下去绝非上策,心念动处,长剑一颤,迎着铁杵刺去。砰地一声,剑杵相交,凌钦霜竟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向后摔去。 耶律休哈哈大笑:“小子,你差得远!”正自得意,眼前星光忽闪,倏尔化作一道寒光,迎面袭来。耶律休骇然变色,但觉那道寒光蕴着无俦大力,如涛如浪,竟而沛然莫御。原来凌钦霜故作败状,其意却是要将婉晴放脱。此刻更无掣肘,当即将忧郁飞花运到剑上,呼的一剑刺来。 耶律休大喝一声,舞杵便迎上。砰的一声,火星四溅,耶律休浑身一震,倒退一步。凌钦霜圈转长剑,拦腰横劈。耶律休立杵硬挡,砰的一声,竟又退一步,铁杵几乎脱手。凌钦霜剑不稍滞,顺势反撩,刺他小腹。耶律休此时已退到檐下,不觉怒不可遏,劲运双臂,铁杵便向剑身砸来。哪知对方长剑忽转,铁杵轰然落地,竟砸了个空。抬头看时,对方一剑已至胸口。耶律休大惊之下,向侧疾闪。噗的一声,长剑已刺入他身后的木柱。内劲所及,长剑竟而将柱洞穿。 眼见兄弟势危,顾双双锤呼啸,乔霁云铁棺挺进,都向凌钦霜砸来。凌钦霜剑入柱三分,一时竟难拔出,当下在剑柄一拍,这一借力,身子便如弦放箭出,倒掠而回,那剑却刺穿木柱,再飞数丈,插入了窗棂,嗡嗡颤动。 第170章 塞北三雄(5) 凌钦霜昂然道:“三位要一齐上么?” 塞北三雄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他三人本道凌钦霜乃是掌中之物,手到必然擒来,此刻方知绝非易与之辈,都收了小觑之心。 便在这时,却听一声大叫,转头看时,却见婉晴发足向庄外奔去。 凌钦霜一呆,叫道:“婉儿!”取剑便要去追。 三雄纷纷喝道:“要逃么?”纵身上前,齐齐拦阻。 婉晴脑子一片空白,疯也似的狂奔。她自忖唯有这般,才不致思及爷爷,到底他是否做了那等恶事,此刻实是既不愿想,也不敢想。也不知奔了多久,她双膝忽软,跪倒在地,不住喘息。一阵柔风拂过脸颊,婉晴回过神来,四顾之下,惊觉自己已身处一片密林之间,原来竟早已出了城。她迷迷糊糊,不辨方向,信步便往深处行去,一任乱枝划破衣衫,也丝毫不觉。她竭力不去思索,但脑海之中,那张慈祥的面容,终究点滴浮了上来。 婉晴七岁上母亲出走,父亲消沉,于亲情之感本就寥寥,出谷之后更未再有。初入江湖那几年,从未有人如庄家二老一般怜惜过她。可因她自幼多舛,对虚情假意最是敏感,故而起初她对二老甚为冷淡,如履薄冰。过了多日,她才确信二老系出真心,绝无半点虚假。也因如此,她对这份得而不易的祖孙之情极为珍视…… “那一夜,是除夕吧,便在庄里棵老松树下,你抱着婉儿,滔滔不绝说着自己当年的事迹,从傍晚一直说到了天亮。婉儿还记得你最后说道:‘爷爷半生的故事,除了杀人,还是杀人,虽然无趣得很,可今夜都与你说啦。’婉儿问你:‘都说了,再没了么?’爷爷你笑着说:‘你道爷爷是杀人魔王么?爷爷与你说,一是悔过,二是要你来做个见证,爷爷实是杀倦了,杀累了,也杀错了。从今以后,爷爷便金盆洗手,改邪归正……’ “后面的话,婉儿也记不得了。可今天这故事,为什么婉儿从未从爷爷你的口里听到过呢?爷爷杀人,我不怪你。这世上,谁没杀过人呢?可……可……” 浑浑噩噩走了一路,忽抬泪眼,却见前方冈上泉水流泻,草木繁生,其间赫然立着一座新坟,黄土翻新,碑铭隽永。原来她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庄潭二老的坟墓。 婉晴恍惚而前,呆呆的跪下。烟霭袅袅,似灰似白,将她团团裹住。四下万籁俱寂,她听见了自己浊重的喘吸,听见了自己茫然的低语:“爷爷,你说过,你决不会骗我的,是么?那你便对婉儿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泪珠顺颊滑落,化开层层尘埃。 独处山间,静听柔风低吟,泉鸣水溅,也不知过了多久,婉晴心情渐渐平复。起身之际,忽然黄土间银光一闪,转瞬而逝。她心细如发,纵在此时,亦机警非常,一眼便瞧出异样,忍不住伸手去拂那片沙土。不一会儿,一块银锭露了出来。攒袖向下再挖时,却又见得一块。 婉晴大奇:“谁在爷爷坟前埋了银子?”心念未绝,忽听脚步之声隐隐,却自身后山道上传来。婉晴收拾心神,侧耳细听,却觉那脚步之声颇为古怪,忽轻忽重,心下一动,悄没声息钻入了左首一片古木枝丫之间。 脚步之声渐近,忽在六七丈外停下,久久无声。婉晴正自纳罕,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总管大人在么?”这声音也极古怪,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若非事先听得了脚步声,必然难辨来路。 那人说完两句话后再无言语,也不闻脚步声响,当是在原地等候。婉晴不敢贸然现身,屏气凝神,透过枝叶向外望时,但见树隙之间,一角如血般的衣襟随风飘拂。 便在此时,遥遥又传来一个声音:“俗事耽搁,有劳久候。”亦是含混不清,显也在以内力散音。先一人“咦”了一声,道:“总管既至,何不现身?” 那人声音不疾不徐,随风流转:“今有闲人在场,不便相见。” 先一人道:“可是个女娃娃?” 那人赞道:“好耳力。” 这几句话一出,只教婉晴魂飞魄散,心念电转:“我行踪已露,该怎么办?”思忖未绝,蓦听山上传来一个女童的叫声:“救命,救命!”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 婉晴闻声又是一惊:“是翎儿!”心念甫动,但见红影一闪,衣袂之声萧然,那红衣人已向山上疾奔而去。 婉晴舒了口气,旋即愁上眉头,明知绝非这二人敌手,但此刻心忧翎儿,更无暇去向凌钦霜报信,略一沉吟,便向山上追去。 追了一程,忽听右前方林中传来细微人语,猝然止步,蹑足隐到一株大树之后,便向林中望去。待看清楚两人的面貌时,登时心头大震,几乎叫出声来。原来其中一人身材精悍,竟是昨日在自己面前诈死的老仆。 见他此时着一袭古铜色绸袍,眼光凌厉,神情倨傲,哪里还有半分猥琐之态?一个小女孩在他腋下挣扎不休,却不是翎儿是谁? 老仆的对面却是个一身红袍的男子,赤发红须,甚是扎眼,只那张面孔白惨惨的,毫无半点血色。婉晴只感一阵寒意,暗道:“这人是人是鬼?”原来这人便是“火神元君”花青烟。婉晴虽听凌钦霜提过此人,但却未见其面,自不识得。 只听他说道:“万兄内功精湛,花某钦服不已。” 婉晴暗骂道:“这厮又是哪门子总管了?” 那老仆却道:“花兄何必过谦?有话不妨直说。” 花青烟道:“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了。敢问事情进展如何?” 那总管道:“花兄且请宽心,我已将书信上呈。然结盟与否,尚要看宗主的意思。” 花青烟道:“这是自然。却不知这女娃娃是……” 那总管随手点昏了翎儿,道:“她是蔡攸的女儿。” 花青烟哦了一声,怪道:“这却是何意?” 那总管道:“适时别府会谈,门主自会知晓其中深意。” 花青烟沉声道:“万总管,你莫与我打哈哈。你把蔡攸之女弄来,究竟动的什么念头?” 婉晴心头忽动:“又是别府,又是万总管的,莫非这臭老头竟是凌大哥来寻之人,黑血别府总管万古愁么?” 第171章 塞北三雄(6) 却听那万总管淡淡道:“这是宗主之意,我只奉命而行。何况蔡攸之女,不是太师之孙么?” 花青烟道:“这话也说得是。可宗主要这女娃娃又有甚用?” 万总管道:“宗主之心,岂是万某所能猜度?” 花青烟笑道:“万兄与宗主焦孟不离,你又何必欺我?” 万总管摆手笑道:“花兄这话若教外人听见,岂非要了万某的小命?宗主志比鸿鹄,万某不过偷安燕雀耳,又怎可相提并论?” 花青烟道:“在下失言。只是招安天宗之事,事关者大,如若出了差池,在下实难向太师交差。还请万兄指教。” 万总管道:“花兄如何这般心急?来日会上,结盟大事,自有分晓。” 花青烟哼了一声,道:“你便告知与我,又有何妨?莫非以宗主之智,竟要偏信小人之言,归降蔡攸?” 万总管眼光暴闪,道:“门主何出此言?” 花青烟冷冷道:“若非如此,你又何须躲躲闪闪?太师不计前嫌,前来招安,贵宗可莫要不识抬举。” 婉晴听到此处,已猜得七七八八,心道:“凌大哥曾说,蔡京父子相互倾轧,斗得不亦乐乎。看此番父子二人同来招安天宗,自为再丰羽翼,争权夺利。可这天宗又是何门何派,怎从没听过它的名头?他们又抓了翎儿作甚?”又寻思这红衣人之言,只觉大为好笑:“这万总管必是天宗份量极重之人,可这姓花的偏偏沉不住气,开罪了他,可大大不妙。而且,万老头一再强调‘结盟’,你却偏偏一口一个‘招安’,大事若成,才是怪也。人人都说蔡京老奸巨猾,可这眼光忒也差了。”她对朝廷斗争不甚了了,也不似凌钦霜那般强分是非对错,只是听得有趣,才忍不住品评一番,权当苦中作乐。 万总管言语仍如古井无波:“我已说了,宗主尚在权衡利弊。来日会上,非但吐蕃、大理、西夏三国群英俱至,褚兄也会赴宴。” 花青烟身子一震,道:“什么?你……你们疯了?” 万总管道:“宗主也知太师与蔡攸有隙,便因如此,他实望双方坦诚而对,是结是散,一席而决。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宗主都当昭告天下。” 婉晴心中也自好笑:“这话当真臭不可闻。天宗还想让盟友活着离开么?招安天宗,又关吐蕃、大理、西夏什么事了?” 花青烟深深吸了口气,半晌回过味儿来,道:“天宗素处暗中,此番何故大张旗鼓?” 万总管道:“当然是因为双桥之役。” 花青烟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万总管叹道:“四位门主伤其三,七星使者死其四,除了得罪了太师,一无所得。天宗此役,可谓输得一败涂地。花兄,当日你也曾在场,可探得什么端倪么?” 花青烟道:“实不相瞒,当日花某奉太师钧旨,协助内卫,铲除江湖群豪。设计伤,本拟胜券在握,却被一个叫凌钦霜的小子搅了,身受重伤,月前方得痊愈,返京后便得了这差事。江湖之事,实是一概不知。” 婉晴听到凌钦霜之名,不由心头一凛。却听万总管道:“你是说凌钦霜?” 花青烟道:“便是这厮。” 万总管道:“他便在周济庄。” 花青烟面上涌起一阵血色,道:“什么?当真?”袍襟无风而动,地上败叶忽起,绕身飞旋。 万总管神色微变,同时蓄势,只待对方出手,立时反击。却见花青烟波澜之势忽收,嘴角泛起一丝诡笑,道:“果然!” 万总管也不动声色,道:“怎么?” 花青烟道:“花某痼疾缠身,非时时运功调息。得罪莫怪。” 万总管道:“是么?” 花青烟嗯了一声,道:“江湖传言,梦痕剑便在凌钦霜手里。” 婉晴心道:“这人当真鬼话连篇,刚才不还说一概不知江湖之事么?”却听万总管道:“可万某暗中观察,剑并不在他身上。” 婉晴恍然有悟:“原来昨夜臭老头竟而去而复返。是了,‘塞北三熊’也必是为他引来。他们前门叫嚣,臭老头却抓了翎儿,后门遁走,端的歹毒之极。看来爷爷奶奶之逝,与他绝脱不了干系。” 花青烟道:“那会不会在江自流手上?” 万总管道:“何出此言?” 花青烟笑道:“我也只是猜测。当日与役的江湖群豪,十有其八皆为秦氏三虎毒杀,能从天宗虎口夺食的,怕也只有江自流了。” 万总管抚掌道:“不错,确有可能。宗主也早怀疑是他。” 花青烟道:“听说他也来了襄阳?” 万总管面色一变,道:“此事当真?” 花青烟哼了一声,道:“万兄不知么?” 万总管摇摇头,沉吟道:“此人怎会来此?莫非欲与结盟不利?” 婉晴见他一副震惊之状,心下暗骂:“装得真像呢,不当戏子伶人,不嫌屈才么?” 花青烟道:“他不过来为庄潭吊丧,万兄无须多虑。你我还是说说招安之事吧。” 万总管忽而一笑:“花兄如若有意,倒可让你与宗主先见上一面。” 花青烟面上微露笑意,道:“如此便有劳了,少时黄金百两自当奉上。” 万总管笑道:“花兄又何必见外?我这便去安排。” 花青烟道:“我也有些琐事,来日再约,告辞了。”说罢便即转身,走了几步,忽地回头道:“万兄可是孤身一人么?” 万总管道:“花兄不亦如是?” 婉晴见花青烟缓缓而去,寻思他最后这句话之意,忽一转念,暗叫不妙:“原来他早发现我了,许是将我当成臭老头的手下,或是另约之人,才没有明说。是了,当时那句‘可是个女娃娃’便是指我,我和臭老头却都道他在指翎儿……”心念未绝,身前枝叶轻颤,一只大手已无声无息扣住了她肩头。 婉晴见那只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斗大的碧玉板指,一缕血纹贯穿戒身,毫光四射,未及惊呼,便感一阵的目眩神迷,就此人事不知。 第172章 塞北三雄(7) 凌钦霜迫退塞北三雄,匆匆抢出门外,边喊边追。但因不熟襄阳路径,尚未出城,便已不见了婉晴。辗转许久,方到得北郊山脚。便在此时,猛觉心跳加剧,热血冲脑,浑身一阵阵的酸软麻痒,不由暗暗心惊:“莫非在这当儿,体内竟发生了变故?”这等情境并非首次,他只道略作调息便可无碍,当下更不稍歇,便向山上寻去。哪知行不数步,脚下忽软,瘫倒在地,一时只感全身脱力,竟然爬不起来。 须臾之间,塞北三雄均已赶到。经过此前一战,三雄对凌钦霜大为忌惮,此刻见他委顿在地,只道有诈,一时面面相觑。耶律休叫道:“你又耍什么花样?” 凌钦霜张口欲呼,却觉口干舌燥,竟是说不出话来。 耶律休不耐道:“消遣爷爷么?”大喝一声,铁杵当头砸来。 凌钦霜待要提起手臂,却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心下叫苦不迭。 顾双毕竟稳重,见状心知必有情由,拦住耶律休,左手一探,便封住凌钦霜胸口的“膻中穴”。 耶律休怪道:“这厮忽然这般不济,可煞作怪!” 顾双略一沉吟,又在凌钦霜“气海穴”补了一指,道:“先去追那丫头,回来再慢慢收拾他。” 凌钦霜见塞北三雄去远,默运内照,只觉体内空空,真气无踪,一时脑中一片混乱:“我莫非当真油尽灯枯了?婉儿会不会自寻短见?三雄会不会加害于她?”心念及此,更不顾体虚,深吸一口气,挣扎撑起。 “膻中”、“气海”二穴被封,等闲决计动弹不得,岂料他这一撑之下,竟缓缓站了起来。他内力全失,也不知穴道何故自解,一时倚着老树,连咳不已。抬眼见日光泻地,如铺碎金,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蓦然之间,两道气流透出丹田,一道炙似洪流,一道寒如冰魄,须臾之间,便化作千涛万浪,涌遍周身。此番真气作祟,较之以往猛甚数倍,凌钦霜虽有前车之鉴,仍是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体内化作战场,冷热二气好似两军对垒,冲突激荡,斗得不亦乐乎。阳气盛时,骨骼欲要爆裂开来,阴气盛时,气血却几乎凝结成冰。如此寒而复热,热而复寒,经脉震颤不绝,脏腑更是天翻地覆。凌钦霜犹如身受诸般酷刑,越发难当,猛地狂喷一口鲜血,便没了知觉。 也不知去日几何,迷迷糊糊之间,忽觉额上冰冰凉凉,耳畔琴韵叮咚,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不觉睁开眼来。一支孤烛首先映入眼帘,火苗突突,明灭不定。随觉自己躺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小室,桌凳之上落满尘埃,大约废弃已久。 琴音流转,仍自未歇,凌钦霜循声看时,淡淡清辉射入,将窗外一名抚琴女子的倩影勾勒出来。见她云髻高绾,面笼轻纱,裙袂如云悠悠,飘带如霞袅袅,抚琴之姿飘逸如仙,望来竟是说不出的静谧安详。 韵如溪流,静静淌入耳里,一时之间神志渐清,再提不起一丝红尘之念。他不敢出声相扰,只是安安静静的躺着,思忖着自己如何到了此处。 突然间心念一动,原来这女子却是玄水门门主水残霞。几个月前,凌钦霜曾见水残霞与慕容云卿交手,武功甚是不弱,不意她的琴艺却也这般精妙,自忖乱葬冈上虽与她有一面之缘,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忍不住脱口而出,说道:“水门主,是你救了我么?” 琴声倏而断绝,只见水残霞走了进来,道:“你醒了。”顿了顿,又道:“不想你还识得我。”她的声音甚是清冷,听不出丝毫喜怒。 凌钦霜见她轻纱笼面,只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望着自己,心头一颤,道:“我与门主非亲非故,承蒙大恩相救,实不知……实不知……”心中感激,一时喉头微咽,竟而不知所云,欲待起身,四肢百骸突如刀割斧钺,却是动弹不得。 水残霞细眉轻颤,忙扶他躺好,叹道:“你……你不必如此。昨日我恰好路过,见你昏迷不醒,便只稍尽些力……”说罢望他一眼,缓缓起身,悄立片刻,吹熄了蜡烛。 凌钦霜见她的眼中似乎透着歉仄之意,不觉微奇,道:“水门主……” 水残霞却不答应,轻叹一声,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琴声呜咽,又从窗中透了进来。只听水残霞轻轻歌道:“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凌钦霜虽不知这是唐朝女诗人鱼玄机的《隔汉江寄子安》诗,却也听出其中思妇低吟之意,又听她琴音凄婉,颇含苦涩,心道:“她可是在思念丈夫么?”蓦地想起一个人来,胸口登时一阵剧痛,忍不住低低呻吟,心道:“难道她丈夫竟会是……竟是……不会!决计不会!怎会是他?” 正自出神,却听曲罢音绝,猛一抬头,水残霞已来到身边,道:“你还好么?” 凌钦霜低声道:“没……没事。” 水残霞“嗯”了一声,道:“你且安心养伤,莫要胡思乱想,否则又怎能去寻你的婉儿?” 凌钦霜一呆,道:“你……你怎么知道?” 水残霞道:“你昏迷之际,说过什么话,梦见什么人,难道自己不知么?” 凌钦霜微微尴尬,料想自己神智不清,定是一直叫着婉晴的名字。 水残霞叹道:“你不会见怪吧?” 凌钦霜道:“不……不会。”但想到她将自己的梦呓都听了去,心下仍颇惴惴。 水残霞道:“别太担心了,她定不会有事的。”说罢转身出了门去。 凌钦霜出了会儿神,胸口复又隐隐剧痛,过了一阵,便又昏了过去。 第173章 身不由己(1) 昏迷之际,忽觉淡淡香气扑鼻,口中却满是苦涩,略一睁眼,便见到水残霞那对清冷的眸子。凌钦霜脸红过耳,忙往后一缩,一丝苦水便自嘴角流出,淌过脖颈。 水残霞拿着汤匙,道:“‘续脉洗髓津’虽不好喝,却很对症。”凌钦霜不觉讪讪,便将剩余汁液吸了去。水残霞喂罢了药,起身去了。凌钦霜但觉有了些微气力,真气却依然无影无踪。到得午间,水残霞掀帷进来,在桌上放了饭菜,端到床边。凌钦霜欲要自理,却是无力。那菜肴虽甚清淡,却极可口。凌钦霜一日水米未进,早饿得很了,吃得甚是开怀。水残霞在旁照拂,神色淡淡如故,但双眼之中,却透出极为复杂的情意。 黄昏时分,水残霞又在窗边抚琴,调子温雅平和,不疾不徐,更不再吐露心曲。抚罢轻轻拨弄琴尾的青穗,叹道:“傲雪梅香,千江水畔凌虚影;欺霜龙吟,万仞山巅啸孤烟。‘龙烟梅影’,果是好琴。” 凌钦霜闻言一惊,猛地撑起,道:“龙烟梅影?”他情急之下,用力过甚,身子倍感空虚,一时颤抖不已。 水残霞近前温声道:“你莫动气。”凌钦霜疾道:“这琴……这琴从何而来?”水残霞默然半晌,叹道:“是你星影姊交与我的。”凌钦霜大喜,道:“你见过星影姊?她在哪儿?”水残霞道:“那日我救你时,她恰也路过,本想留下照顾你,却因有要事,只留了几包药,便匆匆去了。临走时托我将这琴交给你……”说罢置琴于桌,又入怀取出一封信笺,道:“还有书信一封。”交信其手,轻叹一声,转身去了。 凌钦霜拆开那信看时,见上面只短短几行字:“累弟与婉儿如此,实愧无颜。今西归故域,终生不复履中土矣。愿自珍重,勿念。星影泣书。” 凌钦霜看罢,心下纳罕不已:“星影姊却如何愧对婉儿了?又说什么西归故域,难道星影姊竟非中土人氏?”思及其金发碧眼之貌,心念一闪,待要定神思索时,却感一阵的头晕目眩。 过了两日,他体力渐复,已能下榻走动,内息却无踪如故。水残霞自外而归,道:“你的鞋子破得很了,我给你买了件新的,且换了吧。”凌钦霜心下感激,道:“你待我这么好,我实是当不起。”水残霞道:“一双鞋子而已。”顿了顿,问道:“你的伤势如何?”凌钦霜叹道:“这几日我只要一运真气,内息便即紊乱,全然难御难控,也不知到底是何缘故。”水残霞道:“你当真不知么?”见他摇头,叹道:“这是青烟造的孽了。”凌钦霜浑身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水残霞道:“事已至此,我便将一切都告诉你吧。”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碧空流云,隔了良久,幽幽道:“十几年前,江湖上曾出了一件大事。短短半年之间,北至幽云,南及两广,五十多位成名的豪杰相继暴毙,或自缢、或癫狂、或全身爆裂、或经脉尽毁,不一而足。死因虽是各异,却都有一个相同之处,便是尽皆死于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是一派之掌,便是名门望族,更有几位退隐的前辈高人。如此突如其来的暴亡,登时引发轩然大波。可是,凶案发之突兀,止亦倏然。报仇者虽成百上千,可不知凶手是谁,更不知有无凶手,那也徒呼奈何了。纷扰多时,五十余件大案便不了了之。 “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所以暴毙,却因中了‘五行化气术’。‘五行化气术’乃是一门邪功,为五行门门主所创,共分金木水火土五支,互生互克。五支虽有小异,其旨大同,乃是以‘气中之气’打入敌身,控之内息。‘气中之气’好似蚕蛹,常时潜于经脉深处,全无异状,但经本主引发,立时破茧而出,疯狂滋长,同化宿主真气。那些自尽的、疯癫的,便因不愿身受其苦;那些全身爆裂的、经脉尽毁的,却是为门主所控,致使真气骤溢而死。” 凌钦霜听到这里,方知她竟是在为自己讲述“五行化气术”的来历,想到那些因此暴死的武林前辈,一时不寒而栗。 却听水残霞续道:“其时五行门未露锋芒,十数家大门派虽然联合起来,多方查询,却也摸不着半点头绪。至于凶案倏然而止,却因门主真元所耗过巨,体内多股异种真气郁积难宣,几至走火入魔,而他也从此遁迹无踪。 “门主失踪之后,这门邪功一分为五,于五堂之间大肆流传。许多弟子嗜之成瘾,却因修为不够,不得其法,尽皆走火。先父浩然公见此情形,便决意禁绝这邪功。不料此举却遭火、土二堂极力反对。其时五堂各不相服,争斗已久,而今旧怨未消,又添新仇,越吵越僵,终于干戈大起。落雁谷一战,火、土二堂全军覆没,唯青烟、岳圭二人幸免。而金、木二堂面上赞同先父,暗地里却欲除之后快。先父一怒之下,以武力降服了金、木二堂。但他却无争雄之心,便提议另觅贤主,五行门也就此分裂。这一节,当日青烟已与你说了。先父自立未久,不幸仙逝。我便承继父业,执掌起了玄水门。后来遇到青梅竹马的青烟,便……便结为了连理……” 她这番话娓娓道来,其事跌宕起伏,其音静水无波,落在凌钦霜耳中,却字字如平地惊雷,一时张口结舌,待听到此处,不由失声道:“你……你果是他的……”那晚听她低吟那首诗,想到当日乱葬冈上她与花青烟的举止言谈,他便已隐隐猜到,只是不敢过多去想。此时听她竟亲口承认,一时如遭电击。 水残霞转过身来,眸子散着异样神彩,声音略显颤抖:“看你这么吃惊,必是认定我夫妇串通一气,陷害于你了。” 第174章 身不由己(2) 凌钦霜嗫嚅道:“不……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却说不出来。 水残霞叹了口气,道:“青烟习成浴火门的‘赤炎化气’残本,我实是过后方知。我也劝他不要再去害人,可他却根本不听,又有什么法子?思来想去,只有瞒着他暗中救你了。” 凌钦霜怔怔道:“你要救我?” 水残霞神色一暗,叹道:“化气术心刑为首,身刑次之。你虽意志绝坚,可所谓‘救’,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当年门主曾言道:‘凡中此术者,必受制终生,除死无解!’” 当听到那五十多位前辈惨死之际,凌钦霜已料到有此结果,却始终抱有一丝希冀,此时见说,登如五雷轰顶,颓在榻上。水残霞随后之言,他实是半句也不想再听,但那一字一句,却如针一般刺入耳鼓:“青烟‘化气之术’虽然了得,却奈何不得‘忧郁飞花’。你若以之为基,妥引善导,化气术便再无用武之地。只叹你用之不得其法,存之不得其道,肆意妄耗真气,青烟方能三度趁虚而入,终于勾起了你体内的‘气中之气’。” 凌钦霜心下思忖,当夜乘船出谷之时,便感内息微乱;而后相救宗望之际,真气忽无影踪;那日送别翎儿之后,内息再度空空。而今想来,这便是所谓花青烟三度趁虚而入了。又听她口气,不由冷冷道:“依门主之言,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妄用真气,乃是自作自受!” 水残霞叹道:“我并无此意。你要怎么想,也都由得你吧。总之是我夫妇对不住你。” 凌钦霜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水残霞道:“那时你二人相去千里,未让青烟得逞,也算万幸。可此番不过咫尺之距,你又毫无防备,而今,‘气中之气’已将‘忧郁飞花’同化,你已全盘受制于他。如若相抗,自不免受那阴阳龙战之苦了。” 凌钦霜怒气上涌,斜睨水残霞,大声道:“你夫妇既要我死,又何必好心来救我?你道如此我便会屈服么,那你未免小瞧了我!今日唯死而已。”他乍闻此中原委,心神大乱,只认定水残霞与花青烟合谋,连日的一番关切自也都是惺惺作态,不由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发泄出来。 水残霞见他脸色苍白,却满是坚毅决绝之色,一声轻叹,幽幽道:“世间男子,十九薄幸。” 凌钦霜道:“你说什么?” 水残霞道:“人固有一死,一死百了,再也容易不过。可你的婉儿呢?你为她想过么?” 凌钦霜猛地站起,叫道:“你……你把她怎样了?” 水残霞道:“我又没见过她,能把她怎样?” 凌钦霜听得这话,越发认定婉儿已落入她手,霎时间又惊又怒,叫道:“你要拿婉儿逼我就范?你……你比花青烟……比他更……”说到这里,蓦地气塞胸臆,仰天便倒,昏死了过去。 水残霞探他气息极弱,不住在他心口推拿,见他兀自未醒,怔然半晌,双眸倏红。便在此时,忽听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她悚然一惊,泪珠忽地顺颊而落,打湿了轻纱…… 迷糊之中,凌钦霜但觉千针万箭打在脸上身上,五脏六腑仿佛尽都消失了。猛地张眼瞧时,却见夜幕如墨,暴雨如注,闪电剑光也似,一个按着一个。再一低头,惊觉自己却被横在马背之上,一个长长的物事压在身上,也不知是什么。那马昂首竖鬃,正疾驰在崎岖的山道上。 他身子本极虚弱,但经上下颠簸,一时作呕连连。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小子,醒了?” 凌钦霜一惊抬头,一道电光划过,映出一张惨白慑人的脸庞,不是花青烟是谁?待要挣扎,却觉穴道被制,动弹不得。却听花青烟笑道:“明知徒劳,又何必呢?你只需乖乖听话,我便让你好过。” 凌钦霜喝道:“你做梦……”话音未落,猛觉体内一炙,脏腑也奔腾翻滚起来。凌钦霜自知是他作怪,纵然千般剧痛,也强忍不吭一声。 花青烟忽地勒马收功,喝道:“怎样,可好受么?”凌钦霜几乎痛死过去,更不睬他。 花青烟骂道:“冥顽不灵!你且摸摸你的膻中穴。”见他仍不理会,便抓住他手摸去。触手却有一粒黄豆大小的圆疱。这一摸之下,凌钦霜但觉皮下竟有一道细流缓缓游走。那圆疱亦随之滑动,因其陷在皮肉之中,并不隆起,是以极难察觉。 “你可知这是什么?”花青烟道,“这便是残霞给你种下的‘噬心水魂’,你最好莫要惊动它,否则无需‘失魂引’催动,也能发作。今天吃你一口肝,明天咬你一口脾,后天啖你一口肾。哈哈,妙极,妙极!”说着哈哈大笑。 凌钦霜道:“你道我怕死么?” 花青烟笑道:“你不怕死,却怕旁的。” 凌钦霜道:“怕什么?” 花青烟却反问道:“你可知金刀杨无敌么?” 凌钦霜道:“杨老令公,谁人不知,谁人不佩?” 花青烟冷笑道:“惟俗人见其死而颂之。”凌钦霜冷哼一声。 花青烟道:“你不服么?那我且问你,他何故一心求死?” 凌钦霜道:“老令公宁死不降,为国而死。” 花青烟道:“那你说他可畏死?” 凌钦霜昂然道:“无畏。” 花青烟道:“既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凌钦霜不觉怔然。 花青烟道:“对视死如归之人,却说:‘你若不降,便杀了你!’你道花某会如契丹蛮子一样蠢么?轻生死之辈,必重其它,故有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语。小子,你扪心自问,轻生死,重什么?” 凌钦霜心底不由冒出一阵寒意,却听花青烟笑道:“你及不说,我也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古之所谓不降者,皆谓‘大丈夫’也。古之所谓劝降者,则入孟子彀矣。大丈夫之心,轻贫贱、轻威武、轻富贵。然劝者不解其意,不明其志,屈以其轻,不以其重,自如求鱼缘木,乃得其反。洞其心而诛,悉其志而摧,得其重而毁,世岂有大丈夫哉?世岂有不降者哉?”说罢哈哈大笑。 第175章 身不由己(3) 纵马又驰一程,径入一座山谷。那山谷范围极大,南有突崖,北有高峰,正西横一道绝壁,谷口两条纵岭相南而亘,却是一座死谷。谷中古松阴森,怪石嵯峨,倏稀倏密,东盘西曲,荆棘歧路,集结成阵。茂林深处,却隐隐现出一座巨石古堡,于电闪之下,映射出片片暗白之色。 花青烟拿眼一照林中阵势,冷笑道:“反五行阵,何足道哉?”他既是五行门人,自是深谙阴阳变化、奇门遁甲之理。这林子排列虽奇,又如何难得倒他?当下沿着泥泞曲折的小道,东绕西转,忽左忽右,如飞掠入林内。迂回半晌,花青烟冲下一条石道,翻身下马,随手封了凌钦霜的哑穴,扛之又奔须臾,来到古堡之前。 那古堡依山为田,方圆百顷,共有九座塔形堡楼,八座矮楼分列八方,拱着正中一座高耸夜空的堡楼,乍然看来,直如鹤立鸡群。堡内一片漆黑,更无一丝亮光,颇显阴森恐怖,宛如待人而噬的庞然巨物。 堡前吊桥高悬,护堡河水满四溢,宽约丈余。花青烟略一沉吟,绕到堡后,忽然一跃而起,自河上掠过,直落在石墙之下。那堡墙青苍灰白,皆由八尺青石所砌,高及七丈。 花青烟用手遮雨,仰首望罢,从腰间取出绳子,将凌钦霜缚在背上,说道:“抓稳了。”深吸口气,足尖点处,浑如壁虎也似,贴着石墙攀援而上,动作轻捷至极。身至半空,一口气堪堪将泄,他便抽出刀来,深深插入石墙,双足借势一点,翻上了墙头。 堡内共四座钢索飞桥,分由四角矮楼通向中央堡楼的中层。花青烟眼前,恰是东南角的那座飞桥。其时风雨未歇,忽疏忽密,打得飞桥摇摆不已。他隐身碟坎之间,四顾无人,心道:“想必守卫此刻正与周公盘道,真真天助我也。”当即纵下,如飞一般掠过索桥,到得那中央堡楼之前。 堡楼中层却有八扇兽环铁门,分向八方,门上各镌图形,东门为犬,东北为龙,北门为鸡,西北为马,西门为豕,西南为羊,南门为牛,东南为雉,俱是栩栩如生。花青烟知这里乃是堡中重地,机关重重,当下不敢大意,环绕一圈,略作沉吟,便向西北面那扇门走近,自语道:“八卦之中,马表乾卦,乾指西北。二者相合,必由此入。”贴近细观,见马尾刻有“三短一长”四个小字,便依字所示轻叩门环。扣罢果听吱呀一声,那门乍开一线,当即飘身而入。 原来《易经》之中,八卦不仅可表八方,亦可为动物。除了西北之门,另七门所镌的动物皆与卦象方位不符。故而花青烟一看便知该入何门。 甬道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走不须臾,便被一扇石门阻住。花青烟点了火折,见那石门形如龟裂,共分九格,上中下各三,不由笑道:“洛书九宫耳,何足道哉?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依序而按,何愁不开?”依小大之序拍遍九砖之后,那石门果然向内洞开。 花青烟嘿嘿笑道:“雕虫小技,也敢献丑?”如此曲折盘旋而上,每到转角,便遇一道暗门,门上石砖越来越多,从纵横四四,到纵横五五,而至纵横九九。他自知这石砖排列均循九宫义理,依小大之序按下便是开门之法。他虽精通易理,却也难以尽记这些数字的方位,起初尚可信手拈来,待到得六六之门时,便唯有依法推演。 凌钦霜被丢在地上,那长长的物事便压在身下。借着微光,见花青烟在地上写了又抹,抹了又写,虽然不甚明了,但眼见他连启八道石门,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转念心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带我来此作甚?” 推演了近半个时辰,九九之门终于开启,眼前又是一道斜梯。花青烟一路算来,也甚疲累,忍不住低骂了句:“畜牲!”悄无声息,挟着凌钦霜纵跃而上。 此后再无机关,梯口乃是一间秘阁,花青烟破了八卦锁,便入得阁来。阁内晦暗无光,四角皆有烛台,花青烟随手挥处,烛火登亮,照得数尺远近。他将凌钦霜扔在地上,凝目观瞧,绰约可见壁上亘着一个太极八卦,却是一座神龛,龛中立一尊像。花青烟也不看是何方神圣,只一阵乱敲,随去摸索四壁,见均无异,方将目光落到那太极之上,心道:“那物定藏在太极之中。”当下双手抵住太极,喝一声:“开!” 话音方落,猛听“咔嚓”一声,那太极竟辘辘飞转起来。随即破空声起,数道精光透壁而出。花青烟闻声已觉不妙,身子骤退,拂袖荡开数支箭簇,腰刀闪处,雷霆万钧,已将太极击碎。 箭雨方歇,寒光骤闪,一左一右,直取花青烟双胁。花青烟见势,疾疾侧身掠开。双刃落空,彼此交斫,火星四迸。两道黑影翻转过来,方要再砍,猛觉热浪贯脑,同时惨哼一声,双双摔落在地。 花青烟一刀了断一个,侧目望时,登时目瞪口呆,脚边的凌钦霜竟已不知去向。他惊愕之下,登时全身寒毛直竖,只叫:“有鬼!”若非鬼怪,凌钦霜如何会在片刻之间无影无踪,自己却一无所觉?但转念便猜到此处必有暗道,那两人偷袭之际,便开合暗道,抓了人去。他将凌钦霜带到此处,本是无奈之举,此时自尝苦果,不由暗暗叫苦。 游目四顾,忽见太极缺口之内似有物事,抢近看时,果见墙内中空,内置一个包裹,当即收之入怀。 便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阵慵懒的笑声:“花兄单刀夜闯别府,独上摘星飞楼,这份胆识豪气,实令万某佩服……”“服”字出口,一股疾风已向他背后罩来。 第176章 身不由己(4) 花青烟心头一震,只觉那掌力浑厚无俦,瞬间便将退路封死,当下旋身一侧,逆向滑出一丈开外,同时长刀出鞘,反臂挥出,径斩对方手腕。这一转之间,他已看清对方面容,正是万总管,不由心中一凛,冷冷道:“天宗既然当了蔡攸走狗,又何须扣着太师信物?” 万总管也不多言,五指箕张,罡风锐啸,迎刀而上,扣他肩头。 花青烟虽失了凌钦霜,但此来目的已然达到,权衡之下,更无心恋战,当即运足十成功力,虚劈三刀,刀身幻起千百赤锋,直向万总管罩去。万总管不敢轻缨其锋,只得辟易。花青烟觑隙一闪,破窗便奔。 万总管喝道:“不留下命来,便想走么?”说着飞身疾追。 花青烟身形如烟,依原路返还。他来时石门尽皆未关,只一盏茶时分,便已下到楼口。方要出楼,头顶忽一声轻响,一张巨网凌空而落。花青烟猝不及防,登时便被罩住。见网上遍布尖刃,几乎刺入肉里,当下真气一鼓,周身疾速腾起一团赤焰,将那巨网烧断。未及松气,头顶又是一张大网罩来。花青烟此番有了防备,身形翻舞,闪身让开,眼见又有三张大网迎面罩来,袖袍连挥,射出三道烈焰,又将三网烧毁。正自得意之际,砰地一声,背心一阵剧痛,随即便听一声大喝:“让你尝尝褚某的厉害!” 花青烟闻声便是来人是谁,心道:“这一鞭权且记下,来日再报此恩!”咽下涌至喉头的鲜血,虚劈一刀,径抢出楼。 这时风雨更大,飞桥摇摆之势越发骇人,对面堡墙上,早已密密麻麻列了数十名守卫。花青烟纵上索桥,直向对面奔去,堪堪及近,厉喝一声,大袖扬处,数道红光划过雨幕,射向墙头。嗤嗤数声轻响过后,烈焰陡然腾起,瞬间而旺,扩遍墙头,这正是他的独门火器“凤凰火翎”。几名守卫首当其冲,身缠烈火,嗷嗷惨叫。余众顿时大乱。 花青烟反手又打出三枚“凤凰火翎”,飞桥顿时火起,阻住追兵。他趁乱纵上墙头,贴墙疾泻而下,转眼没入了黑暗之中。 乱箭飙出,烛火随灭,凌钦霜躺在一片漆黑之中,忽觉身下一空,登时疾坠而下。他惊骇未绝,身却骤然触地,咔嚓一声,似有什么物事粉碎。未及落稳,身下又是一空,复往下坠,须臾再度触地,震颤间再堕。如此骤停骤落,只教凌钦霜肝胆欲裂,欲呼无声,耳边齿轮转动、石板开合之声清晰可闻。连日来他迭遭打击,早已心力交瘁,此刻虽是粉身碎骨之痛,却更觉不出半分。 也不知天旋地转多久,扑通一声,身子摔入了水中,往下急沉。他从数十丈高处直堕而下,其间若无十数个石板延阻,那是非死不可。水波入脑,凌钦霜神志略清,猛觉腥臭的水流灌入口鼻,只一瞬,便昏死过去。 “凌大哥……凌大哥……”一缕细细的呼唤传入嗡嗡剧震的脑中。那声音清脆柔和,再熟悉不过,凌钦霜神志倏尔一清,入眼却是一对澄澈的眸子,泪光闪烁,又是怜惜,又是柔和,迷迷糊糊道:“雨霏……是你么……”却听那声音叫道:“凌大哥,你醒啦!” 凌钦霜张臂欲抱她时,周身竟如火烤炙,筋骨经脉似乎节节寸裂,再无一处完整,心肝脾肺仿佛搅在一起,再无一处对位,不禁啊的一声。随即神志清明,眼前却是一张秀美的脸庞,微弱火光映得娇靥忽明忽暗,竟是婉晴。 婉晴双目含泪,细眉轻颤,笑道:“你……你快别乱动!” 凌钦霜凝视着她,见她脸色略显苍白,问道:“你还好么?” 婉晴垂下头去,轻声道:“你伤成这样,我怎么会好呢?” 凌钦霜伸手握住她手,微笑道:“我好、好得很呢,你……”话未说完,身上又是一阵剧痛,再也说不出话来。婉晴见他这般情状,伏在他身上,低低啜泣。 过了半晌,凌钦霜疼痛略减,轻轻抚摸她的秀发,强笑道:“别哭了,别哭了。”但觉自己躺在草垛之中,浑身上下缠满布条,四肢胸腹绑着木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阴曹地府!哈哈!”一个浊重嘶哑的声音震入耳中,分明是笑,却与嚎哭无异。 凌钦霜闻声不由一个激灵,透骨寒凉侵入身体,竟腾地坐了起来。却见发笑的是个衣不蔽体的老者,见他立在一方臭粪池里,满脸虬髯,头发乱蓬蓬的,直垂至颈,全然瞧不出面容,只露出一双寒光灿然的眼睛。他臂上、身上、腿上,都是道道血痕,四肢戴着镣铐,铁链连到身后壁上,啷啷作响。 凌钦霜与他目光一触,又感一股寒意流转周身,忙疾避开。略一环顾,方觉此处却是一间大囚室,四壁乌油油地渗着亮光,原来竟皆钢铁所铸。些许微光从铁门上那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将进来,明暗不定。 婉晴收泪叫道:“师父,你吓到他了。” “小丫头,鬼叫什么?”那老者一声大吼,震得四壁嗡嗡鸣响,转头道:“小子,你从顶楼摔下,是么?”凌钦霜点头。 那老者又道:“其间但经一十七次翻板撞击,是也不是?”凌钦霜不觉茫然,那老者却呸道:“你吓得半死,又能知道什么?老夫所料,必不会有差。” 婉晴笑道:“师父自然料事如神。” 老者怒道:“呸!老夫料事如鬼!” 婉晴忙道:“是是是,‘鬼医郎君’,自然料事如鬼。‘医鬼成人,治人成鬼。’妙哉妙哉。” 老者笑道:“你这丫头,专会拍马屁。” 婉晴一笑,道:“非也非也,徒儿只会拍鬼屁。” 老者哈哈大笑,胡子抖动不已,又向凌钦霜道:“还体热么?” 凌钦霜闻言,果觉身子不似先前那般燥热,不由点头。 婉晴大喜,道:“师父,他可好了吗?” 老者哼道:“若非你胡闹打岔,我这一眼下去,你这小情人怎会不好?可如今却还需养他几日。颜面扫地,哼哼,真个颜面扫地!” 第177章 身不由己(5) 婉晴闻言面上一红,叱道:“又来胡说,什么小情人了……” 老者直勾勾盯着她,道:“害羞什么,要不要老夫抖落出来?” 婉晴叫道:“你敢胡说?” 老者笑道:“我怎么不敢?小子你听着,我这徒儿十日十夜不眠不休,酒也不喝,饭也不吃,寸步不离,只在一旁照顾你……” 婉晴忍不住呸道:“十天十夜,哪有这么久了?” 老者道:“是么,许是我记差了,你说是多久?” 凌钦霜见婉晴低头不语,又见她身子消瘦不少,心知她必为自己吃了许多苦,不由得热泪盈眶,道:“婉儿……我……”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婉晴淡淡一笑,道:“凌大哥,师父大名‘鬼医郎君’武摩罗,乃是天下第一神医。是他为你接骨续脉,妙手回春,你该谢他才是。” 武摩罗叫道:“慢来慢来,老夫岂是贪功之人?接骨是我‘补天裂地手’之功,续脉却非我所能。这小子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搅成一锅粥,若无那‘续脉洗髓津’,老夫纵然,又顶个屁用?对了,还有那琴,叫什么来着……” 婉晴道:“龙烟梅影。” 凌钦霜道:“那琴……” 婉晴叹道:“碎啦。” 凌钦霜道:“对不住……” 婉晴凝视着他,轻声道:“那算得什么?” 凌钦霜筋断骨折,伤势极重,便由婉晴扶着跪下,道:“晚辈叩谢前辈活命大恩!” 武摩罗摆手道:“罢了罢了,何必这些虚套?老夫囚居在此,寂寞手痒,说来倒是该多谢你们才是。” 凌钦霜道:“前辈之恩,我实无以为报。” 武摩罗道:“你若要报答,倒不如与婉儿多生几个小娃娃,续我鬼医香火,这来得可多实在。” 凌钦霜闻言一呆,婉晴更是双颊染红,嗔道:“师父又来胡说了,不理你啦……”螓首低垂,眼中却闪出喜悦的光芒。 武摩罗忽地凶光大盛,喝道:“有了情人,便不要师父了?好,老子便也让他照顾你五天五夜。‘鬼医郎君’的徒儿,说什么也不能吃亏……”说罢铁链一圈,便向婉晴挂来。 凌钦霜但听风声铮铮,武摩罗竟是当真出手,不禁面色陡变,当即斜身横在婉晴身前,这一下牵动断骨伤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之痛。 便在此时,双手“中冲穴”上忽而一热,一股热浪沿着手指、手腕、手臂直流上来。凌钦霜未及惊骇,双足“涌泉穴”已是彻骨之寒,大叫一声,栽倒在地。 婉晴花容失色,也顾不得铁链及身,叫道:“凌大哥,你……你怎么啦?”伸手便去拉他。哪知与他肌肤一触,但觉一股炙炽之气直透过来,登时浑身大震,银牙咯咯作响,转头疾叫道:“师父,他……他……” 武摩罗手下倏止,怔怔望着婉晴,目光忽而转柔,轻轻叹息一声,喃喃道:“真像,真像……”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叫道:“抱他过来!” 婉晴虽欲相抱,触手却被弹开,一时竟是无策,连叫:“怎么办?” 凌钦霜体内的真气,此时已厮杀得难解难分,蓦地口中鲜血喷涌,昏死了过去。但见他半边脸胀得血红,半边脸却是青气隐隐,望之煞是可怖。 武摩罗骂了句:“没用!”双手虚挥,真气隔空反引,便将凌钦霜拉到身畔。巨手在他手腕一搭,登也被震开,不觉眉头大皱,当下气贯指尖,再一搭时,浑身一震,大叫道:“阴阳龙战!” 婉晴不明其意,却也无心去问明,只问了句:“治得好么?” 武摩罗猛地转头,须发乱甩,喝道:“死丫头,天下哪有我治不好的病?” 婉晴知道他脾气暴躁,喜怒无常,闻言心下略宽,不敢再行打扰,支颐在旁坐下。 武摩罗毕生潜心医术,最喜奇症。这阴阳龙战,他此前曾见过两次,却均无能为力,多年来甚为耿耿。此番三度撞上,便如酒徒见佳酿,自然如疯如魔,如痴如醉。见他将凌钦霜的身子在臭水池里翻来覆去的摆弄,东戳一下,西点一下,口里念念有词:“阳走天泉、曲泽,手少阴……咦,怎会到任脉去了……怪哉,怪哉。阴穿肩井,走少阳……妈的,列缺、经渠、手太阴肺,奔丧去吗……”一面洞悉凌钦霜体内真气,一面喋喋不休,直叫骂了半个多时辰。 婉晴见凌钦霜奄奄一息,心中酸楚不已,别过头去,怔怔落泪。忽听武摩罗暴喝道:“半点真气也无,可煞作怪!” 婉晴忙上前问道:“师父,怎么了?”却见武摩罗红着双眼,喘着粗气,铁链晃得啷啷作响,凌钦霜则倒在池里,不知死活。 婉晴方要扶起,却见武摩罗伸掌在凌钦霜心口重重一击,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哪知凌钦霜却也同时“啊”了一声,竟已醒转。婉晴惊魂未定,见状一时呆了。 武摩罗震醒凌钦霜,喝道:“小子,你得了什么病?” 凌钦霜隔了一会,方即坐起,断断续续道:“是五行……五行……” 武摩罗脱口喝道:“五行化气,是也不是?”见他颔首,呆了半晌,方叹道:“这门邪功失传多年,不想竟重现江湖。” 凌钦霜问道:“前辈知道这功夫?” 武摩罗眉间透出浓浓的杀气,冷然道:“武修罗那畜牲便命丧这门邪功之下,还有阿……哼哼,老夫不知,更有谁知?”双目微闭,沉默良久,又道:“害你之人是谁?” 凌钦霜说了。 武摩罗道:“果然是五行门人。你将经过说与我听,半点也不要漏掉。” 凌钦霜便将来龙去脉简单道明,武摩罗只是默默听着,听罢也没多问什么,自顾盘膝坐定,开始闭目冥想。 凌钦霜见状,定了定心神,见锦盒、侍卫腰牌、明教令牌皆在,才放下心来,向婉晴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婉晴叹道:“这是黑血别府的枯牢。” 凌钦霜吃了一惊:“黑血别府?你为什么会陷在这里?又怎么拜了武前辈为师?” 第178章 身不由己(6) 原来,那日花青烟刚离去,万总管便将婉晴捉住,带回了黑血别府,关在了这座枯牢之中。婉晴醒后大哭大闹,奈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前只有这一个半死不活的“野人”。这个“野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难闻的恶臭,但一句话也不说,从始至终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偶尔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间或温柔地吐出两个字:“阿湘”。 婉晴起初也不理他,但到得次日,实在百无聊赖,才勉强与他说了几句话。却不料此老目光如炬,几句话下来,婉晴心中所想竟尽数被他洞悉。婉晴好奇心大盛,也顾不上他满身的恶臭,与他再聊时,他竟还知自己某年左腿遭遇骨折,某年肺脉曾受重伤,某年手掌中毒。这些伤病,或是婉晴幼时玩耍所致,或是闯荡江湖所留,听他说得一丝不差,心知遇到了前辈高人,于是忙不迭缠着拜师。 武摩罗囚居于此多年,孤单寂寥,见婉晴聪明伶俐,又怕一身本事就此失传,也便应了所求。 婉晴对医道涉猎不多,但毕竟家学渊源,于经脉穴道之理所知甚详。况医道变化多端,往往因时而定,绝少一定之规,于剑理亦颇有相通之处。 婉晴自幼将剑谷里杂七杂八的书籍读了个遍,武摩罗说到什么,无论赞同与否,都可引经据典,与他争辩一番,往往片言只字,却能令他会心一笑。婉晴自忖那万老头绝计不会困她一辈子,也不似起初几日那般忧虑。又想到往日学武,大多半途而废,若非如此,也不致身陷囹圄,当下痛定思痛,日以继夜苦研医术,学得极是用心。武摩罗见她如此刻苦,颇感欣慰,自也愿意倾囊以授。 这日二人正自争论针灸之法,头顶铁闸翻板乍开乍合,一人坠入池中。婉晴见那人竟是凌钦霜,不由得花容惨变。见他周身多处骨折,伤势极重,急求师父相救。武摩罗却有一个“医鬼成人,治人成鬼”的死规矩,见凌钦霜尚有气息,任婉晴如何哀求,也只道:“你先将他憋死,我再把他救活。”婉晴听了,却如何能依,只是大哭。武摩罗却铁了心肠,拒不肯医。婉晴无奈之下,只好忍着万般煎熬将凌钦霜憋死。 待他气绝了半个时辰后,武摩罗方始施救。但他手脚被缚,行动不便,婉晴便浸在粪池里,抱着凌钦霜,以便师父施展“补天裂地手”。 武摩罗自幼嗜医,指掌指间遍浸百草,随意相混,皆是良药。而他的独门功夫“补天裂地手”专治骨伤,补天指力纯阴,清虚无质,无论骨痕骨裂,均可感知。裂地指力却是纯阳,以之便可将断骨重塑复位。但骨伤尚在其次,内伤无药,却是难治。好在武摩罗在凌钦霜怀中寻到一瓶“续脉洗髓津”,恰极对症,便为他服下。 至于绑定照料之工,便由婉晴善后。她前三日水米未进,几乎虚脱。而后但有闲暇,便焚膏继晷,苦钻医道……其间的苦乐相生,婉晴自也不会对凌钦霜细表,只一句“师父大显神威,我只略施小手”轻描淡写地带过。 听她提及花青烟与万总管的对话,凌钦霜终知当日双桥县的秘密势力便是“天宗”,而这里便是天宗的所在。想到尉迟大哥所托,想到翎儿生死未卜,不由心急如焚,当下便要出去,转念念及自身处境,满腔雄心只化作一声长叹。 说了良久,二人均感疲惫不堪,婉晴便伏在凌钦霜身旁沉沉睡去。 凌钦霜望着佳人睡靥,思潮起伏,柔肠百转,几乎落泪,辗转良久,方自入眠。醒时却觉身子空荡荡地,无甚气力,但见武摩罗坐在粪池之中,闭目打坐,一转头时,却见婉晴神情专注,正盯着墙壁观看,不时手足比划。 凌钦霜不觉微诧,凝神看时,四壁之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字迹符号。凌钦霜爬到近前,见上首写着“古今针灸集萃”,下首写着“流注神典”。他看了半晌,知是医学着作,正觉奥妙难解,婉晴忽然叫道:“你干么,快快躺好!” 凌钦霜被她一惊,左腿一挣,顿时感到一阵剧痛。 婉晴铺了些稻草,扶他躺好。 凌钦霜问道:“你在看什么?” 婉晴边给他整理衣衫边说道:“这是师父的着作,他在想法子给你治病,我便来自己研究。”说着为他松开左腿上的绷带,伸手摸到一处断骨,仔细对准后,撕下一条衣襟,精心绑住,顺手又打朵梅花,方正色道:“凌大哥,没我的号令,可不许乱动,不然可要残废的。” 凌钦霜剧痛大减,道:“不想在这种地方,你能也学到好本事。” 婉晴脸上一红,又想到那日为他解衣接骨,心头一阵鹿撞,略一定神,继续钻研医书。 凌钦霜便自静静躺着。过了一阵,忽然闻到一阵香气。这囚室之中尽是粪水腐尸,恶臭难闻,如何却会飘香?一抬头间,却见铁门方孔之中慢慢伸进一只大木盘,盘上摆着些饭菜酒水。他多日未进食,虚弱已极,嗅得香气,顿觉腹中雷鸣。 忽听婉晴拍手道:“果然是戊日辰时!师父,‘流注神典’,丝毫不差。婉儿服了!” 武摩罗也不张眼,缓缓道:“这还用说么?不过你来试试老夫,看看如何?” 婉晴笑吟吟上前,搭他脉搏一阵,“咦”了一声,怪道:“师父,怎么不对?” 武摩罗道:“你再试试小情人。” 婉晴啐了一口,上前道:“凌大哥,把手给我。”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把脉沉吟一阵,蹙眉道:“师父,也不对啊。” 凌钦霜奇道:“什么不对?” 婉晴道:“‘流注神典’上说,戊日辰时,血气必会纳入三焦经脉。我是如此,你们却不是。” 武摩罗道:“有何不同?” 婉晴沉吟道:“师父的气血无所不至,三焦却是空空;而凌大哥的气血,婉儿却全难感知。” 武摩罗道:“你说却是何故?” 婉晴想了一阵,忽然拍手道:“我知道啦!” 武摩罗道:“且说来听听。” 婉晴道:“神典所载,只是常态。内功深厚之人,自可倒经逆流,使三焦气血无踪了。师父不妨收功散息,复血归经,再让我试试如何?” 武摩罗睁开眼来,眼露欣然,道:“好!你小情人呢?” 婉晴撅嘴叹道:“凌大哥便像败叶随风,气血空空,比寻常人也还不如……”说到此处,已再说不下去。 第179章 身不由己(7) 武摩罗望着她,声音忽然转柔,道:“阿湘当年,也如你一般的聪明呢。” 婉晴连日来已多次听到“阿湘”这个名字,忍不住问道:“阿湘到底是谁?” 武摩罗却似没听见,闭上了眼睛,喃喃道:“阿湘啊,你只一点说得差了。不是败叶随风,而是行尸走肉。” 婉晴心碎欲绝,撅着小嘴道:“师父,你气我是不是?你明知道……” 武摩罗呆呆望着她,忽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婉晴忙道:“师父,你怎么了?” 武摩罗大声哭道:“我教你武功,教你医术,怜你爱你,你也说过,愿意一生一世照顾我、服侍我。可你却为何先我而去了?为什么?你说,我哪里对不住你了!” 婉晴见师父望向自己的眼神之中满是爱怜之色,又听他哭得凄苦无比,不禁上前握住他手,道:“师父,我定一生一世陪着你……” 武摩罗却一把将她推倒粪池里,厉声喝道:“你又在花言巧语,欺骗于我,是不是?你看上了畜牲,便再没把我放在心上,是不是?你既看上了他,又回来做什么?” 凌钦霜忙拉婉晴出来。武摩罗瞪着凌钦霜,抖着铁链怒吼道:“畜牲!你夺走了我的阿湘,你我从此恩断义绝,不死不休!”一时大骂不绝。 婉晴听到这里,大略明白了师父的心事,见他神色狰狞,甚是害怕,说道:“婉儿万万不敢相欺。” 武摩罗浑身一震,瞪视她半晌,方垂头苦笑一声,道:“你是婉儿,不是阿湘,不是阿湘……”眼光满是失望萧索之色。 他喟然良久,才缓缓说道:“五行邪功极为厉害,那姓花的也非易与之辈。臭小子受制于此多时,仍心志不灭,神元不死,可胜过武修罗那畜牲百倍千倍了。” 婉晴听他口气,心中升起一丝希冀,问道:“师父神通广大,能帮凌大哥化解顽疾么?” 武摩罗叹道:“且先去吃饭吧。” 婉晴见窗口那只木盘仍然停在那里不动,便上前接了过来。只见菜色荤素俱全,另有一葫芦好酒,心头不由一沉,暗道:“昨日饭菜平平,今天却如此丰盛,莫非是要将我们长期囚禁于此么?” 她忍不住叫道:“你们要关我们多久?” 外面无人回应,婉晴探孔向外去望,见甬道两壁的数盏孤灯,映得那送饭之人的背影渐渐消失转角,不由急道:“喂,快回来,叫你们万总管来!听见没有?” 只听一阵门户转动之声,外面便又恢复死寂。 婉晴只觉一阵晕眩,呆立半晌,方转回来。 武摩罗道:“他们又聋又哑,还叫什么?这里虽说臭了些,习惯了便好。把酒给我。” 婉晴依言奉上。 武摩罗也不客气,将酒一口吞尽,复又打坐起来。 婉晴端起一碗饭,便喂凌钦霜进食。凌钦霜见她神色憔悴,心头不忍,说道:“我自己来吧……”话未说完,一大口米饭已堵住了嘴。 婉晴待他咽下,又夹了一着菜,送入他口中,微笑道:“没我的号令,不许乱动。”如此一个喂,一个吃,直待凌钦霜吃去了大半,婉晴方才动口。 吃罢,凌钦霜握住她手道:“天无绝人之路,莫要太过烦恼了。” 婉晴强自一笑,道:“是你自己烦恼啦,好好休息吧。”扶他躺下,又去潜心钻研医道。 此间无日月,只靠洞孔火光之明灭计算时日,想来应是石壁之后有人操控灯火燃熄。每日辰巳时分,便有人来送饭,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婉晴明知送饭之人又聋又哑,却也忍不住大骂。 如此苦挨了半个月,这“补天裂地手”果然神奇,凌钦霜断骨之伤基本痊愈,木棍也已除去。但其间阴阳龙战之苦,却几乎无日无之,短时一两盏茶,长时足有三四个时辰。凌钦霜不愿婉晴担忧,无论白日发作,抑或半夜痛醒,都竭力强装无事,任真气在体内狂冲乱绞,也只默不作声。如此折磨,可谓前所未有,直是生不如死。 有时婉晴或在钻研医道,或已恹恹睡下,一时未有所觉。直至凌钦霜痛得蜷缩于地,脸色忽红忽青,终于惨叫声起时,婉晴方自惊醒。见他这般情状,恨不能代受其苦,唯有伏在他身畔,泪流不止。过后百顺千依,精心相侍,偶尔板起脸来,令他不许死撑。凌钦霜面上答应,下次病发,却依然如故。 而这十几日之中,武摩罗却始终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动不言,不吃不喝,有时甚至连呼吸也无。若非尚见他心口尚在微微跳动,几乎与死人无异。婉晴知师父正在冥思医治之法,心下焦虑万分。 这日尚在睡梦之中,忽听得武摩罗连声大叫:“有了,有了。臭小子,乖婉儿,快醒来!”叫声伴着铁链啷啷声响,又是兴奋,又是急切。 霜晴二人登时双双惊醒,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武摩罗虽然年迈,却因内功精湛,须发本只略现灰白,不想此刻竟已尽成霜雪。他将头发捋向两边,垂下手时,见指间千丝万缕,尽是一捋而落的白发,也是一呆,又捋得十余下,粪池中漾满了雪丝,头上已然萧疏。 婉晴心痛难抑,一头扑到他怀中,低低啜泣。武摩罗却嘿嘿笑道:“别哭别哭!去把木棍劈成长一寸五的细签子,再将之穿空。” 婉晴奇道:“却是做什么?” 武摩罗不耐道:“不救你小情人,还能做什么?快去快去!” 婉晴喜道:“要多少?” 武摩罗道:“至少一百根。”顿了顿,喃喃道:“当年若想到这法子,畜牲也不会死了。”忽又疯吼道:“畜牲死活关我屁事!可怜的阿湘,却也随他投缳……” 婉晴一颗心都在救人上,也没再理武摩罗说些什么,笑吟吟地将那些固定断骨的木棍聚到一处,然后用凌钦霜的剑切割起来。凌钦霜手脚尚不甚灵光,便只能在旁协助。他二人手脚虽快,但让签子满百,也足足花了个把时辰。待要将之穿空,却更是难上加难。木签本已极纤极细,用力稍重便即折断,何况将之穿孔?这等精细手艺,便非婉晴来做不可。她用凤钗、发簪小心翼翼地穿刺,只累得臂腕酸痛,头昏眼花。然而,饶是她女红手艺极佳,百支木签最终也只做成了十余根,其余的尽都折断了,二人无奈唯有重新制签。 第180章 苦情之惑(1) 凌钦霜劝道:“你累了一天,快去休息,这也不急于一时。” 婉晴摇头道:“我累不累,难道我自己不知道么?”说罢继续赶工,昼夜不歇。 二人足足忙活了四五日,才终于完工。 武摩罗道:“且歇息去吧。” 婉晴急道:“师父,快救凌大哥呀。” 武摩罗摇头道:“时机未到。” 婉晴问:“什么时机?” 武摩罗道:“下次阴阳龙战之时。” 婉晴怪道:“为什么?” 武摩罗道:“小子此刻体内空空,无从下手。唯有在阴阳龙战之时,方可施为。但那时真气杂乱无章,肆意乱走,却如何得了……” 婉晴悟性极佳,接口道:“我知道啦!师父是要拿签子当金针来用,封住经脉交汇之处的穴位,阻断气血运行。” 武摩罗笑道:“正是!” 婉晴沉吟道:“可为何要把签子掏空?” 武摩罗道:“天机不可泄漏。”顿了顿,又道,“婉儿,救你小情人的重担,可要交与你了。” “我?“婉晴大吃一惊,道,“我怎么成?” 武摩罗肃然道:“我的规矩是什么?” 婉晴道:“医鬼成人,治人成……成……”说到此处,便说不下去。 武摩罗嘿嘿笑道:“臭小子是人是鬼?你要他死,老夫便动手。” 婉晴心儿颤动,暗道:“难道还要逼我再憋死凌大哥一次?不行,我可再下不了手了……” 却听武摩罗道:“我来教你,你来治他,如此方合老夫的规矩。” 婉晴沉吟未决,望了凌钦霜一眼,见他微笑颔首,信心大增,银牙一咬,便道:“师父放心,婉儿一定尽力。” 武摩罗道:“臭小子都放心,老夫有什么不放心?”当下开始教她针灸之术:“夫针之五要,一曰治神,二曰捻指,三曰捻针,四曰轻刺,五曰速刺。五要者,以治神为本。神治则身治,神治则气治。精气不散,神守不分。心主既明,十二官安。神治身养,方可为针。这一点务须牢牢记住。”接着传授婉晴捻指运针之法。 婉晴依言试行。初习隔空捻针,体悟手指对针柄之控制,捻针之力度,但觉手指与针柄合一,算有小成。次习捻针钻物,以衣襟数条,迭成一摞,以针钻之,锻炼指力。最后练习速刺,在壁上划定目标,端身凝神,不存犹豫,出针速刺,而复随选随刺,随刺随中。婉晴因有暗器功底,苦练几日,渐渐功成,发必中的。 武摩罗见她每日苦练,进展颇为神速,心下大慰,这日便命她以自身为标靶试验。婉晴已将师父的《古今针灸集萃》细细钻研,医理穴道记得滚瓜烂熟,又苦练多日,岂料甫一下手,非轻即重,登将师父的胳膊刺得血流不止。 武摩罗叹道:“你的指力手法基本无差,唯欠治神。记好了,睁眼闭目,慎守勿失。治神于指,指遂于心。治神到针,针遂于心。如此方能尽针体之性,进针攻穴,无滞无碍。” 婉晴也知其理,但见凌钦霜之痛楚,却叫她如何能够静得下来?其间凌钦霜发病几次,婉晴都不敢草率下针,唯有含泪苦凝心神。 这日晚间,武凌二人皆已睡下,婉晴一旁打坐,却始终难定心神。忽见洞孔亮出些许微光,接着只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此刻并非送饭之时,怎么会竟有人来?婉晴微一犹疑,那脚步声已停在门外,忙侧伏在地装睡。 却听门外一声朗笑,道:“婉晴姑娘,囚你于此,多有得罪。” 话声入耳,婉晴便已听出乃是万总管,心头登时火起,转念暗道:“他怎么知道本姑娘没睡?”当下却默不作声,只是屏息静待。 却听万总管续道:“万某俗务缠身,未能早来拜望,还望莫要见怪。” 婉晴心中有气,却仍不理,轻轻去拉凌钦霜。 万总管又道:“姑娘心中此刻必在暗骂:‘这厮害我受此无妄之灾,兀在装腔作势,委实可恶。’不知是也不是?” 婉晴心中一惊,她此刻确是这么想的,不由低低哼了一声。 “姑娘果然没睡!”万总管悠悠一笑,声忽转寒,“你偷听密谋之事,以万某之性,本不惜辣手摧花。可老的心慈手软,小的大吵大闹,万某无奈,唯有出此下策。” 婉晴脑中念头转得飞快:“我偷听了什么?自是那结盟之事了,哼,结盟不结盟又与我何干?那老的小的说的又是谁?”蓦地脱口道:“你把翎儿怎么了?” 万总管笑道:“她是太师的孙女,万金之躯,我又怎敢将她怎么样?” 婉晴心道:“小的该当是翎儿,老的不知是谁?” 万总管就似猜透了她的心思,悠悠说道:“至于老的,到时候你自会见到。对了,那天坠落之人可还活着么?” 婉晴冷冷地道:“你还有脸问?” 万总管道:“怎么,你与那人相识?” 婉晴闻言更怒,喝道:“待我出去,绝饶不过你!” 万总管哦了一声,道:“那人是谁?”说话间已来到方孔之前,向内张望。 婉晴听他声音微微颤抖,心中起疑,道:“你将凌大哥从楼顶摔下来,何必明知故问?” 万总管略一默然,自语道:“原来却是他,这倒奇了。” 婉晴道:“少废话,你放不放我们出去?” 万总管道:“放你不难,却有一事请教。” 婉晴哼了一声,道:“不敢。” 万总管道:“我且问你,这几日‘鬼医郎君’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婉晴没好气道:“说你姓万的坑蒙拐骗,欺男霸女,除了好事,什么都干。” 万总管淡淡地道:“你骂谁?” 婉晴道:“骂别人对得起你吗?” 万总管道:“他还说了什么?” 婉晴道:“你可要听么?” 万总管道:“请讲。” 婉晴乐得借师父之口大肆编排,当下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万总管涵养却好,也不动怒,只静静听着,待她骂罢,才慢悠悠地道:“骂累了,可要喝水么?” 婉晴怒道:“不要!” 万总管笑了一声。 婉晴道:“有什么好笑?” 万总管道:“万某此来,收获不小。” 婉晴问:“收获了什么?” 万总管笑道:“鬼医郎君。” 婉晴微愕,一时不明所以,却听万总管问道:“你可知道,他们两人为何一直没醒?” 第181章 苦情之惑(2) 本来以武摩罗的内功修为,门外但凡有一丁点响动就该有所察觉,可婉晴与万总管聊了许久,武摩罗却始终昏睡不醒,这让婉晴也觉得诧异,此时闻言,恍然怒道:“是你下了毒!” 万总管笑道:“不是毒,迷香而已。” 婉晴又问:“那我怎么没事?” 万总管阴恻恻地笑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有事?”说罢哈哈大笑几声,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婉晴听他竟然离去,着急起来,毕竟他这一去,更不知何日再来,当下急忙抢到窗孔边叫道:“喂,你回来!放我出去!” 万总管遥遥说道:“抱歉得很,万某没有钥匙。” 婉晴见他转过甬道,关上了铁门,心头火起,不觉破口大骂起来。 忽听一声冷笑道:“女儿家污言秽语,成什么话?” 婉晴一惊,转头却见摩罗已然坐起,连忙跑过来,喜道:“师父,你没中毒吗……” 武摩罗傲然道:“老夫何等人物,区区‘紧那罗香’,又能奈我何?” 婉晴道:“那凌大哥呢?” 武摩罗道:“他?他当然被迷晕了。”忽又冷笑道:“姓万的倒也大胆,竟敢在这里与你问话。” 婉晴道:“怎么了?” 武摩罗道:“以你之精明,难道想不出么?” 婉晴思及万总管之言,登时恍然道:“莫非他把我关在这里,竟是为了师父!” 武摩罗点头道:“不错。老夫有洞悉人心之能,他们知道再派卧底来也没用,这次索性把你关了进来。老夫早知你不是卧底,何况你与阿湘……”提到“阿湘”时,他神色一黯,轻轻叹了口气,叹息之中,颇有温柔之意,叹罢接着说道:“……我也就没像以往折磨卧底那般折磨于你。可那万老贼虽然没对你言明,却仍希望你能讨得我的欢心。我若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套问于你了。哼哼,姓万的算盘倒打得响。” 婉晴听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一时却思忖不出,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师父,你来折磨我吧。” 武摩罗怪道:“你说什么?” 婉晴道:“你来打我骂我,他们便知道你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计,这样他就会放我出去了。等我出去,再想法子来救你。” 武摩罗哈哈笑道:“鬼丫头,亏你想的出来。我怎么舍得打你?” 婉晴笑道:“师父打徒弟,天经地义,那有什么舍不得?” 武摩罗闻言身躯剧震,埋藏在心底的旧事瞬间浮现脑海:“那次,我因为一些琐事打了阿湘一巴掌。她哭着说,‘你竟然舍得打我?’我却盛怒未消,骂她,‘师父打徒弟,天经地义,有什么舍不得?’难道就因为这事,阿湘便恨上了我,爱上了那畜牲?是的,一定是的!” 他沉浸在往事之中,恍惚之间,竟又将婉晴当作了阿湘,猛然之间,目现凶光,脸上露出狠戾之色,喝道:“好,说得好!天经地义,有什么舍不得?” 婉晴一心只顾着脱身,并未察觉师父神色有异,微笑道:“师父愿打,徒儿愿挨,死而无悔。”说话间已转头凝望向凌钦霜,轻声道:“凌大哥,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武摩罗迷乱之际,满眼皆是幻影,昏迷的凌钦霜似也成了武修罗。见婉晴痴痴地望着他,喃喃说道:“死而无悔,死而无悔……为了那畜牲,你死也不悔。阿湘,你却何时这般看过我一眼?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心念及此,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疯吼,铁链呼啦啦一转,左手那根铁链便勒住了婉晴脖子,右手那根却套住了凌钦霜咽喉,只一带一拉,便将二人丢到了粪池里。 婉晴摔在粪池里,浑身上下顿时沾满了屎尿,臭不可闻,身子也如散了架一般,疼痛不已。她勉强从粪堆爬起来,失声叫道:“师父,你……干什么……” 凌钦霜却仍在昏迷之中。 武摩罗一把揪起凌钦霜,咧嘴骂道:“你这畜牲,夺了我的阿湘,看我怎么收拾你!”奋起神力,猛地一抡,将凌钦霜滴溜溜甩将起来,直向对面铁壁撞去。 婉晴“啊”的一声,惊呼道:“不要!”眼见凌钦霜头顶就要触到墙壁,武摩罗手腕一抖,又将他的身子拉转回来,向另一侧墙壁甩去。 婉晴惊骇欲绝,哭道:“师父,停手!他不是武修罗!” 武摩罗此时如癫如狂,却哪里听得见?在凌钦霜头顶再度撞墙的电光火石之间,武摩罗手臂抡回,又将他甩向另一侧。 只听他一阵狂笑:“畜牲,你想死么,老子偏不让你死!”猛又转头,瞪着婉晴吼道:“让你移情别恋,让你死而无悔,你死啊,你去死啊!” 婉晴眼见凌钦霜在四壁之间飞来飞去,一颗心怦怦狂跳,生怕师父一个失手,凌大哥便有头破血流之虞。待要挣扎,那铁链却如箍在咽喉一般,无论如何挣脱不开。便在此时,忽见凌钦霜面色转红,竟然是“阴阳龙战”之状,顷刻之间,他的脸色从红变青,又从青变红,一时变幻莫测。 婉晴不想这怪病竟在此时爆发,而且来得如此之猛,大叫道:“师父,你别伤他,要打便打婉儿好了!” 武摩罗闻声猛然一个激灵,呆了半晌,瞪着她道:“你是婉儿,不是阿湘……”手上一松,凌钦霜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婉晴长舒了口气,心道:“师父总算清醒了。”又见凌钦霜面容扭曲,病发更剧,却是心乱如麻。 这时,武摩罗大步走到婉晴身边,蹲下身,巨手轻轻抚着她的面庞,眼光数变,忽地恶狠狠地道:“老子饱饮苦酒,最见不得旁人卿卿我我。这些天实在忍得够了。若非老子医瘾发作,你这小妞儿哪能活到今日?今天老子就掐死了你,也叫那臭小子形单影只,苟活于世!”说着双手骤紧,已死死扼住她的咽喉。 婉晴见师父收手,芳心本定,哪知他竟又发起狂来,一时但觉胸口窒息,渐渐喘不过气来。武摩罗的“补天裂地手”何等威力,只需稍稍发力,婉晴必然无幸。哪知下一刻他的巨手忽又松开,大叫道:“这般掐死你,岂不是太便宜了你?花容月貌的娘们,没一个好东西,老子痛苦一生,都是被你们害的!我便在你这俏脸蛋儿上划上一二百道,看你还怎么去勾搭臭小子,看臭小子还喜欢你什么?” 婉晴见他一脸狰狞神情,害怕已极,闻言更是花容惨变,涩声道:“师父,你……你别吓我!” 武摩罗道:“吓你?”铁链猛地一甩,便自他面颊划落,血花溅处,已划出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婉晴“啊”的一声惨叫,只觉左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用手去摸时,掌心已沾满了血,想到自己相貌已毁,泪水已夺眶而出。 眼见武摩罗发狂一般哈哈大笑,而那铁链仍在眼前晃来晃去,随时便会再度划来,情急之下,婉晴忽然大叫道:“你错了!阿湘从没移情别恋!” 第182章 苦情之惑(3) 武摩罗本已蓄势待发,忽然听到这话,不由一愣,随即怒喝道:“你说什么?” 婉晴大声叫道:“阿湘从来没喜欢过你!” 武摩罗大怒,骂道:“你放屁!”铁链挥处,婉晴颊上又多了一道口子。 婉晴心想反正已然破相,再多几道伤痕也没什么分别,索性便豁了出去,忍住泪水,大声道:“阿湘是你的徒弟,又怎么可能违逆伦常,喜欢上你?” 武摩罗须发乱颤,喝道:“她说过,她会一生一世照顾我,服侍我。你又懂个屁?” 婉晴冷声道:“徒弟孝顺师父,说出这些话来,再也寻常不过。从始至终,都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或许你也根本从未喜欢过她!” 武摩罗暴跳如雷,荷荷大吼,刷刷又是两下,抽在婉晴脸上。 婉晴大声道:“武前辈死了,阿湘伤心之余,才会自尽殉情。你若是深爱阿湘,却为何不随她而去?师父,阿湘只当你作师父、父亲。而你,也只是把她当作女儿罢了。你扪心自问,你现在的心情,是丧女之痛,还是丧妻之痛?” 这番话说得清脆爽利,毫无滞涩,武摩罗听了,但觉字字锥心,一时脑中“嗡嗡”鸣响,只茫然道:“丧女……丧妻……丧女……丧妻……”喃喃数遍,猛然捶胸哀嚎:“阿湘!你告诉我!你来告诉我!”一时之间,四壁回音阵阵。 他嚎了一阵,往事如潮般涌上心头,霎时之间,意冷心灰,杀机尽消,阖目默立片刻,望着婉晴满是鲜血的脸,长叹一声,终于放开了她,偌大的身躯慢慢瘫了下来,颓然靠在墙上。 婉晴心神陡驰,踉跄了几步,但觉一阵头晕腿软,跌坐在地。呆了半晌,猛地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径奔到凌钦霜身畔。却见他全身鼓胀如球,血脉突出,便知今番发作更甚以往,必需即刻施救,片时也耽搁不得,心想:“若是任由这般发作下去,凌大哥怕也活不成了。说不得,唯有尽力一试。”当下更顾不得心神慌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咬牙忍着伤痛,取来木签,颤抖着双手探知凌钦霜真气窜行路径,小心翼翼地从肩井穴上刺了下去。 肩井乃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这一针意在阻断此三脉气血运行。但签子方触及肌体,便被一道气墙所阻,再也刺不下半分。婉晴但觉一股阴气顺着木签传到指尖,“啊”的惨哼一声,木签瞬间寸断。 此时此刻,凌钦霜三阳经脉之中阴气爆满,宛如洪水肆虐,全由“气中之气”所控,与宿主为敌。而这“气中之气”若遇外力,为求自保,便会导引真气,反击相抗。虽然如此,它却不同于护体真气。护体真气御敌而护主,“气中之气”御敌却为护己,外力但去,复又侵扰宿主。 婉晴内力浅显,自然难以“忧郁飞花”相抗。但她不明其理,便再试其它穴道,然而连试了数次,皆是一般结果,双手也都被震出血来。 她心痛如绞,泪水和着满脸血水顺颊而落,转头叫道:“师父,怎么办啊?” 却见武摩罗神色呆滞,身子犹似槁木,不言不动,似乎痴呆了一般。 正自焦急,猛听“啊”的一声惨叫,凌钦霜的身躯骤然弹地而起。婉晴吓了一跳,却见他手舞足蹈,四处乱抓乱踢,眉宇之间大现癫狂之气,不一时衣衫便被自己扯烂。伴随着阵阵惨叫,他疯了一般在室内奔走,四处碰壁,只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显然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婉晴见他肌肤色泽荡漾,如波纹一般,只吓得手足无措,纵身上前便要去抓他。却不防他一肘横挥,顿时一股无俦大力涌来,纤瘦的身躯瞬间便被震飞丈外,摔在粪池之中。她剧痛不已,身子更如散了架一般,半晌爬不起来,心中却想:“我虽救不得他,但若以外力不断侵扰,却可将那混沌真气转到我身上,减轻他的痛苦。”心念未绝,猛见凌钦霜大喝一声,掌风如刀,竟向武摩罗胸口劈去。 武摩罗被婉晴勾起无数心事,虽然神思翩跹,魂不守舍,毕竟武功绝顶,陡然遭袭,立生应对,抬手呼的一拳,便将来掌挡开。这一挡之下,但觉胸口窒闷,几欲吐血,登时心下大惊:“这小子内功如此了得!” 待到看明眼前情形,武摩罗心念动处,长啸一声,铁链一抖,已缠住凌钦霜双腕,发力便夺。但此刻凌钦霜真气浩荡至极,突遇外袭,真气仿佛有了倾泄的出口,瞬间便由掌心涌出。只听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精钢所铸的铁链竟被震得粉碎。 武摩罗不禁动容,但随即发现自己双手的束缚已解,登时大喜,双腿连环,牵铁引链,呼呼甩出。凌钦霜神志错乱,真气却是不吐不快,须臾之间,竟又将武摩罗的脚镣震碎。 武摩罗束缚十年,一朝得解,心头大畅,不由得哈哈狂笑起来。正得意间,猛觉浩风奔腾,不及细想,反掌拍出。二人四掌相交,武摩罗身子一晃,蹬蹬蹬连退三步。 凌钦霜与他对掌之后,身子晃了几晃,待得站定,更不稍歇,反手又去砰砰轰击墙壁。只轰得十余下,手掌已是鲜血淋漓,四壁却是丝毫无损。但觉地面颤抖,满室都微微晃动起来。 武摩罗叹道:“臭小子血气澎湃,不出一刻,必死无疑。” 婉晴听得大惊,纵身欲上,却被他一把拉住。 婉晴叫道:“放开我!” 武摩罗道:“你去送死么?” 婉晴呆了一呆,急向武摩罗磕头,哭道:“师父,求你救救他!” 武摩罗见她脸上鲜血流淌,一时却记不得是自己所伤,问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婉晴拽着他的袖口,哭道:“师父救救凌大哥!” 武摩罗略一沉吟,颔首喝道:“拿针来!” 婉晴大喜,当即依言拿过木签。 武摩罗接了木签,深深吸了一口气,忽地扬手甩出,嗤嗤数响,十余支签子为掌风所引,骤然射向凌钦霜周身大穴。不料凌钦霜袖袍一拢,木签瞬间化为齑粉。 武摩罗的飞针封穴手法素来例无虚发,眼见竟被他信手化解,心头火起,大吼一声,接了余下的木签,飘身而上,拳脚翻飞,与他斗在一处。 只见武修罗进退倏忽,出手奇诡,正是他的独门绝技“补天裂地手”。左手指掌如山以裂地,刚猛雄浑,专与凌钦霜的内劲相抗;右手持签似韧而补天,阴柔绵密,只在方寸之间游走,伺机捣虚封穴。而凌钦霜目不见物,出手但凭本能,毫无章法,掌力却是惊人,随手一挥,风声如雷,即使身在丈外,气亦为之闭塞。 第183章 苦情之惑(4) 两人出手之快,只叫人目不暇接,渐渐形影交错,难分彼此。斗得三十招上下,武摩罗右掌翻腾起落,如蝶化影,引得凌钦霜露出破绽,左手随即抢入,化阴为阳,木签直插对方天突穴。岂料凌钦霜应变奇速,左拳横扫,右肘由上直击而下,招式极怪,却巧妙化解了他的攻势。武摩罗但觉两股绝大猛力如骇浪般涌来,自知若一意打穴,左臂必为他震碎,唯有抽手退避。 如此反复数次,武摩罗每次几乎就要成功,却都被凌钦霜于绝不可能之处以古怪的手法化解,不觉心下愈惊:“看他出手漫无章法,实则却是滴水不漏,这厮小小年纪,拳脚功夫竟也如此了得?”又见他狂发百十余掌,气力非但不衰,反而越来越盛,而此消彼长之下,自身却已臂酸胸闷,如迭块垒,不由寻思道:“久耗无益,须当速战速决!”一念及此,右掌五指虚晃,幻出数十虚影,铺天盖地,绕至左侧突进。待凌钦霜双掌来阻,身形倏晃,左手如箭,气注木签,直取其右肩肩井穴。 这两说下来简单,实则却已穷尽了武摩罗毕生绝学,无论手法身法,节奏时机,均是妙到毫巅,凌钦霜再无可避,终于被刺中。木签封住穴道,三脉气血登时受阻,体内真气的冲绞微微放缓。凌钦霜“啊”的一声,身子剧晃,气势也瞬间馁了。武摩罗乘胜追击,身形如影,指法如风,瞬息之间连封他十余处大穴。凌钦霜踉跄跌了数步,终于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婉晴此时已止住脸上的鲜血,见状一头扑了上去。却听武摩罗道:“接下来便看你了。” 婉晴心知穴道虽然被封堵,但真气泛滥无处发泄,凌钦霜只有比先前更加痛苦,忙道:“还请师父下针。” 武摩罗摇了摇头,道:“忘了规矩么?你要他活,便自己来。” 婉晴急得快要哭出来:“可师父已经出手了……” 武摩罗摆手道:“老夫兴味索然,没兴趣再动手了。” 婉晴自知多说无益,便道:“弟子下针,还请师父从旁指点。”见他双目微闭,如有不闻,也不再多说什么,从旁边取了木签,噙着泪水,便在凌钦霜的中极穴上重重扎了下去。等了半晌,不见有异,方放心再下第二针,落针之处,尽是经脉交汇的大穴。 武摩罗虽然已隔断凌钦霜的诸脉气血,婉晴下起手来仍颇感费力,直到数针过后,方觉得阻滞稍弱。她心绪渐定,神针合一,双手如翼翻飞,轻刺慢捻,隔断了正经奇经之后,又对正经各处大穴下针。一时之间,囚室无声,唯余丝丝娇喘,怦怦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婉晴施针完毕,见凌钦霜面色转和,震荡渐复,心知阴阳二气为签所阻,已节节寸断,再难为继。婉晴浅浅一笑,攒袖拭了拭凌钦霜鬓边的汗珠。她受伤于前,凝神于后,此刻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 醒来时,却见武摩罗正怔怔望着自己,目含温柔,低声叫了句“师父”,便别过头去。 武摩罗叹道:“婉儿,师父对你不起。” 婉晴但觉脸上伤痕仍是火辣辣的痛,咬着嘴唇并不答话。 武摩罗道:“你放心,师父告诉你个方子,你出去配好了药,涂抹个把月,便不会落下疤了。”当下便把药方说了。 婉晴心下气恼,虽然仍是垂着头不理他,那方子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武摩罗说完就靠着墙边呆呆地坐着,坐了良久,忽然说道:“婉儿你说,阿湘当真从没喜欢过我么?” 婉晴抬头见他泪光隐约,神色凄苦,叹了口气,道:“弟子胡说的,师父莫要当真。” 武摩罗凄然摇头:“那是阿湘入门后的第四个月吧,我便看见她陪武修罗在海边观潮。阿湘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时隔多年,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我一直都记得……” 婉晴望了一眼昏迷的凌钦霜,心中却感丝丝甜意。却听武摩罗接着叹道:“看来阿湘那时候就有意委身老武,我却始终只当是笑谈。唉,我真是个大傻瓜。” 婉晴忙道:“师父其实早就知道啦,只是好端端的徒弟忽然成了嫂子,凭空矮了两辈,换做是谁也不甘心。” 武摩罗眼中忽然充满怨毒,瞬间之后便又透出丝丝爱意,叹道:“你不用安慰老夫了。阿湘不会喜欢我的,这些年,我也明白,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喃喃数句,便哽咽不语。 婉晴虽然与师父交谈,一颗心儿却大半放在凌钦霜身上,见师父无语凝噎,叹了口气,上前便为凌钦霜搭脉,察觉他体内气息平稳,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忽见武摩罗探手过来,搭住凌钦霜的脉,皱眉良久,闭目不语。 婉晴心头不禁忐忑起来,说道:“婉儿下错针了么?” 武摩罗摇头道:“一切尽如所料。” 婉晴问:“那他怎么还不醒?” 武摩罗道:“而今在他体内,阴阳二气虽被木签所断,然手太阴肺、足少阴肾、足太阴脾三经之中阳气郁积,手少阳心、足少阳胆二经之中阴气难宣,如此下去,不成废人已是万幸,又如何能醒?” 婉晴脸色倏变,颤声道:“那……那怎么办……” 武摩罗道:“不急不急,为师自有……”话音未落,婉晴已跪下道:“恳请师父相授。” “你倒性急。”武摩罗苦笑道,“我这法子名曰‘引气封神’。所谓‘引气’,乃是将阳脉之阴气、阴脉之阳气顺木签之孔导引而出,而复纳入对应之经脉;所谓‘封神’,却是将‘气中之气’逼离出体,如此方得一劳永逸。封穴之法虽然治标,却不治本,只要拔出木签,‘气中之气’必然再度作祟。难不成要这小子一生插这些劳什子么?不过,‘引气封神’之法虽然不难,但若强行施为,却有极大隐患。” 婉晴接口道:“婉儿不怕。” “不是怕不怕的事。”武摩罗望着她,叹道,“你的功力不到家,就算教会了你,也是让你白白送命。” 婉晴纤手颤抖,抚着凌钦霜的脸,缓缓地道:“师父不能自毁誓言,凌大哥我却非救不可,那怕以命换命也无妨。” 武摩罗见她决然的神情中温柔无比,宛然便是当年阿湘临终前望着武修罗的神气,霎时之间,只觉得万念俱灰,几乎踉跄摔倒。靠着墙壁呆立良久,方一声叹息,走上前来抚了抚婉晴的秀发,说道:“婉儿,师父讲个故事与你听。” 婉晴摇了摇头。 武摩罗道:“这故事,与臭小子却有绝大的关系。” 婉晴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师父,神色有些迷惘。 武摩罗缓缓坐下来,低眉垂目,若有所思,忽而侧头望去,窗孔中孤火明灭,死气沉沉,一如他那渐渐变得如死灰一般孤绝的心。 第184章 苦情之惑(5) “我们兄弟二人出身武林世家,都是当年在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武摩罗悠悠回忆道,“老大炼毒,为师我炼药,不过无论炼毒还是炼药,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用来杀人。我们二人谁也不服谁,于是便定下了每年一次的比试较量。那年我再次落败,于是孤身前往西域雪山,寻觅一味世间罕有的灵药。一天晚上,我正在洞中熟睡,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打斗之声。要知道雪山苦寒,向来人兽潜踪,我在那里行走数月,也未得见半点人迹,却怎么会突然冒出人来……” 婉晴忽然插口道:“这与凌大哥有什关系?” 武摩罗道:“你静静听着,别来打岔。” 婉晴只得坐下,却又如何静得下来? “那夜正是月圆之夜,大雪纷飞,我向外张望时,就见到数十名黑衣人正自围攻一个年轻剑客。那些黑衣人个个都是好手,我却一个也不认识,心下暗自奇怪,不知江湖上何时冒出了这许多高手。不过,那剑客我却识得,竟是几年前独闯禁宫、威震武林的独行剑客慕容云卿,后来听说他失了忆,之后便遁迹江湖,多年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何曾想到竟会在这荒山雪谷之中撞见。 “几年前,我曾与慕容云卿照过一面,也不知他的剑法到底如何,料想江湖之上徒负虚名者甚多,独闯皇宫之事虽然传得神乎其神,十有八九也是夸大其词。然而,此刻见到他以寡敌众,只不过寥寥数合,便连毙十数人。我老鬼素来目无余子,可那一晚却当真被震慑住了,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慕容云卿身法之快,简直如鬼如魅。银装素裹之间,山风呼啸,只有一道虚影融在其中。那是一处悬崖绝壁,除了我所在逼仄处的一个山洞外,再无匿身之所。一众黑衣人结阵迎敌,可却连敌人在哪儿也见不到,远远看过去,竟似在与飞雪搏斗。 “猛听嗤的一响,东南角倒下一人,那人双目贲张,一脸不信之色,浑身更无一丝血迹。半空随之中随之传来一声冷笑:‘十七!’声音飘在虚无飘渺间,无影无踪。众人惊诧之际,又有三人相继倒下。虽然身上依然不见半点血迹,但实实在在的都死了。那声音再度传来:‘二十!’接下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又有八人先后倒毙,场中仅剩七名黑衣人。如此诡谲的场景,实是让人不寒而栗。此时他们再也不敢进攻,只是将兵刃舞得密不透风,团团护住身子。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何门何派,因何围攻慕容云卿,但见他们不惜弃命荒山,也猜到其中必有重大缘故。正寻思间,忽听一声极低的惨哼,慕容云卿身形乍现,长剑插在地上,浑身颤抖,面色极为痛苦。那把剑却未出鞘。 “那七名黑衣人人旋即将他团团围定。为首者冷笑道:‘你已是强弩之末了。’慕容云卿道:‘强弩之末,杀你也是易如反掌。‘声音竟然变得虚弱不堪,浑不似先前报数之时的中气十足。那黑衣人笑道:‘是吗,那请便!’慕容云卿瞪着他,忽然狂喷一口鲜血,身子瘫倒在地,脸色由红变青,然后由青变红,接着竟然开始满地翻滚……” 婉晴听到这里,脸色陡变,颤声道:“阴阳龙战!” 武摩罗道:“不错!正是阴阳龙战。” 婉晴道:“他如何却会……” 武摩罗道:“后来他与我说,他是被五行门门主古轩昭所伤的。” 婉晴“啊”了一声,道:“古轩昭?” 武摩罗看着她,问:“你知道他?” 婉晴点了点头,心头升起千般疑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武摩罗也没多问,接着道:“当时江湖上接连有人暴毙,风声鹤唳,也便都是古轩昭这厮所为了,就连武修罗也是死在他手里。可当时我却并不知情,以为慕容云卿只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就听那为首的黑衣人叫道:‘交出来。’慕容云卿问:‘交什么?’那人怒道:‘明知故问!咱们跑到山里陪你吹雪喝风,你说为了什么?’慕容云卿神色轻蔑,身子却仍不住翻滚,显然体内交战的真气让他痛苦不已。有两人沉不住气,便上前去搜他的身。也未见慕容云卿如何动作,那二人的兵刃竟然瞬间飞向半空,人却同时倒地不起。这次我看得真切,二人的咽喉俱都渗出血来,雪地登时染出片片血花。 “我再没见过比这更快的出手了。出鞘、毙敌、还鞘,一气呵成,几乎肉眼难辨。哪知为首的黑衣人却哈哈大笑道:‘慕容云卿,杀人无血,而今剑出飞血,死期已至。快快交出那件宝贝,便留你一条全尸!’慕容云卿却不理睬,俯身抚着血花,低声道:‘痕儿,污了你最爱的银装,莫要怪我……’我正自诧异,那为首的黑衣人一声令下,手下众人的兵刃便齐齐落下。其时慕容云卿空门大露,仍在浑身抽搐,竟然全无闪避之意。当时我头脑一热,脱口叫了声:‘小心!’话音未落,慕容云卿动了,长剑出鞘,剑光刺眼。但更刺眼的,却是剑背上的两个字,‘梦痕’! “漫天雪花为剑气所摧,片片狂舞。绚烂之后,黑衣人有的摔下了深谷,有的飞出去撞到了石壁,眼见都不活了。不料慕容云卿却发起狂来,抛了剑,一掌掌往石壁上劈去。他内功极为了得,一时之间,山谷震颤,雪石飞溅。我惊得呆了,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这时,却见死尸堆中,那为首的黑衣人竟然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奔下山去,原来他虽然受了重伤,却未便死。慕容云卿只顾疯狂击石,也没发现。 “他狂击了一阵,终于晕了过去。我等了良久,方敢上前,见他奄奄一息,便把他扶进山洞。我不是什么狗屁侠义之人,也不为贪图那劳什子宝贝,只因他那病症太过奇特,忍不住便想试试身手。自可想见,我也没能治好他。但三四天后,他的病情似乎好转了些,开口问我姓名,问我为何救他。我也不瞒他,如实说了。我声名不佳,他又嫉恶如仇,料想他定然不屑受我之恩,只等他发作,我转身便走。岂料他却笑道:‘好,武兄坦荡。我且问你,你杀过多少无辜之人?’ “我心头一凛。他的规矩我多少也知道些,但凡杀人之前,必要查清所杀之人害过多少人命,一命一剑,童叟无欺。为了胜过武修罗,我苦练‘补天裂地手’,经年以活人试药炼药,手上的冤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哼,我虽然不是他的敌手,却也不肯示弱,便道:‘你闯皇宫又杀了多少人?哼,你剑法再高,名声再响,到头来不还是要我这杀人无算的魔头来救?’他却淡淡地说道:‘你害人无算,我早就想要除掉你。但你今日救我一命,我便既往不咎了。’我忍不住冲口而出:‘救你一条命,就能抵过我杀的千万条命了,你的命倒是金贵得很。’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急退三丈,防他暴起伤人。 “可是他却不动声色,道:‘我命死不足惜,但此刻却身负生灵千万,你救了我,无异于拯救了万民。’我心头嘀咕,他莫非竟是个疯子?嘴上却笑道:‘老子普度了众生,岂非是佛?’他道:‘你帮我做件事,便是活佛。’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说到此处,武摩罗的目光缓缓转向他处。 婉晴循他目光望去,入眼便是凌钦霜怀里那两段锦盒,顿时脱口惊呼道:“是这个?” 第185章 苦情之惑(6) “不错。”武摩罗叹了口气,说道,“那天我在臭小子身上见到这盒子,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慕容云卿曾说道:‘此物至重,人在盒在,人死盒亡。’如今锦盒既然已被毁了,想来他本人……他本人应该也离世了……”说到这里,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婉晴曾听凌钦霜讲过双桥镇发生的故事,当下便向武摩罗大略转述了一番,又将那日万总管之言说与师父听。 武摩罗听到“天宗”的名号,冷哼一声,道:“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他们依然还不死心!”又听她说到慕容云卿的死因,不由得勃然大怒:“又是花青烟那畜牲!” 婉晴道:“我对这件事也不是很了解,凌大哥当天一直都在双桥镇,师父你赶快救醒他,让他告诉你完整的前因后果,顺便也让他一起听师父讲故事。” 武摩罗摇头道:“那可不行,臭小子性子狷介,却心肠太软,这件事师父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若是为了他好,便别告诉他。” 婉晴忍不住嗔道:“婉儿难道便心狠手毒么?” 武摩罗哈哈一笑,继续回忆起来:“当日慕容云卿从锦盒之中取出一张纸,说:‘你将这些牢牢记住,万万弄错不得。”我虽然莫名其妙,但见他如此郑重,也就将纸上的内容记了下来。然后他便毁了那张纸,说这是他从皇宫带出来的,内中必定藏着一个重大秘密。现在他伤重难以远行,于是让我去一趟碧血山庄,将内情告知江自流。待他来日伤愈,便会亲自去拜庄。’ “我听得震骇不已。不过我心头所惊,倒不是什么所谓的重大秘密,而是他将如此大事托付于一个初次见面的恶徒,却无半分见疑之心。就凭他这份胸襟气度,我老鬼便愿意为他卖命。 “他又说,那些黑衣人乃是‘天宗’的杀手,他们千里追杀他到雪山,便是为了这个秘密。我若不想多事,便严守秘密,别对旁人提及。我当然满口答应。之后他又与我说了些‘天宗’的事。其后数日,我二人相谈甚洽,慕容云卿的风度之雅达、气概之超逸、剑道之精绝,都令我老鬼心折不已。他无一句讥讽之辞,半分苛责之语,我却越发自惭形秽,对往昔的所为大生悔意,更立下了毒誓,从今往后绝不枉杀一人。 “之后,慕容云卿继续在山中继续养伤,我则独自下了山。起初我处处留心戒备,生怕遇到埋伏,但一路上都平安无事,想那‘天宗’本事再大,又如何能知道我身负此秘?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我在雪山耽搁日久,与武修罗的比试之期将至,当时我的‘补天裂地手’尚未纯熟,如果千里跑去送信,必然荒废了进度。而江自流威名素着,除恶惩奸之心较之慕容大侠更甚,我躲之尚且不及,又怎敢主动投上门去?于是,我做了一个让我后悔终生的决定,先行返家,待比试过后再去碧血山庄报信。 “归家那段日子,本应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当然,都是因为阿湘。岂料情之一物,却令我与武修罗反目成仇。而就在比试前夕,武修罗暴死,阿湘殉情。我的后半生也从此改变……” 武摩罗似乎不愿再提那段往事,只用这短短一句话便草草揭过,续道:“阿湘死后没几天,有几个陌生豪客忽然寻到我家里来,名为吊丧,语气却吞吞吐吐,似有莫大隐忧。后来才终于吐露来意,竟是为了慕容大侠的大秘密。当时我因阿湘的死方寸全无,二话不说便把他们都轰了出去。哪知当夜,他们便将我那鬼屋烧成一片白地,更可恨的是,他们竟还将阿湘的尸体偷了去。我大怒之下,与他们大打出手。唉,‘天宗’爪子可也真硬,老子没有慕容大侠的能耐,只杀了三五个人,便不敌被俘。一路之上,他们严刑逼问,老子何许人也,自然守口如瓶,耗了一个多月,就被他们关到这牢里,这一关便关到了现在。”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住口不言。 婉晴心中一阵难过,知道师父必在这里受了多年的罪,但她随即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是师父……” 武摩罗道:“你道那万老贼是谁?他便是当日雪山之上慕容大侠剑下的余魂。他虽然重伤遁去,却早就发现了我,过后自然百般寻访。老子一时不察,被他算计,有负慕容大侠所托,可恨!可恨……”一连说了七八句“可恨”。 婉晴又问:“那是一个什么秘密?” 武摩罗道:“我怎么知道?慕容大侠既殁,这秘密恐怕也随之长埋地下了。” 婉晴道:“这倒也未必,万总管若是不知道,却来夺它做什么?” 武摩罗望着婉晴,神色既似怜悯,又似悲痛,良久叹声不语。 婉晴听师父说了这许多秘辛,心中虽已隐约料到,却觉难以置信,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说与我这些,莫不是要我……”一时欲言又止。 武摩罗叹道:“天宗狗辈,阴险歹毒,让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孤身面对,确也太过为难。可是,这秘密万万不能失传,我老鬼一生决不负人,若是难遂慕容大侠之愿,纵然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心安。” 婉晴听得师父此言,俨然竟有求死之意,一时大为惊惧,颤声道:“师父,你说什么,你……你怎么会死?” 武摩罗抬头呆望,眼神空茫,苦笑道:“从阿湘死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经死了。苦牢苟延残喘多年,实是无味。如今好啦,婉儿你继承了我的医学,又助我完成心愿,我生无可恋,也该去陪她了。” 婉晴抱着师父双腿,悲声道:“师父的医术弟子还没学全,如何能发扬光大?” 武摩罗笑道:“够啦够啦。学了多少,发不发扬,又有何益?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医术算什么?武功又算什么?只有阿湘,只有阿湘……”喃喃半晌,忽正色道:“婉儿,你来记好,那秘密是……” 婉晴捂着耳朵叫道:“我不记,婉儿不要秘密,只要师父。” 武摩罗怒道:“师尊之命,你敢违抗么?” 婉晴连连摇头,大声道:“你敢背逆伦常,与徒弟恋爱,婉儿干吗不敢违抗师命?” 武摩罗厉声道:“你敢欺师灭祖?”说话声中,蓦地一手按在婉晴胸口,婉晴只觉心头倏热,顿时失了知觉。 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横卧在地,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半点气力,举目望去,却见师父盘膝在侧,额头上大汗淋漓,面色一改枯槁,双颊毫无血色,几乎变成了透明,不觉惊道:“师父,你……你做了什么……” 武摩罗有气无力地笑了一笑,道:“天数既尽,自然该寿终正寝了……” 婉晴心中大痛,叫道:“师父,我来给你施针,定能医好你。” 武摩罗缓缓摇头:“几十年之功力,一夕散尽,却哪里还能医得好?” 婉晴忍不住悲从中来,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第186章 相濡以沫(1) 武摩罗微笑着说道:“莫哭莫哭。阿湘虽然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她无义,随她而死,我心里快活得很。” 婉晴泣道:“为什么?” 武摩罗叹道:“大概是我用情太深之故吧。人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这么多年下来,我对阿湘的感情,非但没有变淡,反而越发的泛滥难遏……” 婉晴忍不住道:“阿湘又不爱你,你却为她寻死,忒也不值了。” 武摩罗摇了摇头,黯然道:“武修罗又何尝对她有情?我跟你说,他当年练功伤了肾水,早就绝了香火。就算他身子无恙,又敢背逆伦常么?阿湘看上他,也是瞎了眼!待老子到了阴曹地府,必要死缠烂打,搅他个天翻地覆,说什么也不容他二人双宿双栖,独留我苟活于世,形单影只!” 婉晴听得好笑,却笑不出来,神色之间,既含痛惜,又蕴茫然。 武摩罗凝望她片刻,勉力抬起手来,抚她脸上伤疤,凄然笑道:“你虽然聪慧,但这襄王神女之事,却是如鱼饮水,冷暖唯有自知。如若哪天臭小子移情别恋,你便明白了。” 婉晴身子一震,武摩罗却忽正色道:“你用心记着,秘诀的第一句是‘丑龙金卯龙火’,第二句是……” 婉晴心神恍惚,这秘诀自然半点也没入耳,只是呜咽道:“师父死了,婉儿自然也出不去,要这秘诀又有何用?” 武摩罗淡淡地道:“你不必担心,臭小子的伤已被我强行制住,醒来后必定脱胎换骨,足以破壁而出。” 婉晴闻言又惊又喜,颤声道:“师父,你说的是真的吗?” 武摩罗苦笑道:“‘引气封神’之法一经施展,必定元气大伤。就算在我盛年时期,也得休养个三四年。何况我与臭小子交手时,已经受了内伤,强运‘引气封神’,必然油尽灯枯。唉,我方才‘引气’已毕,阴阳归本,但已无力再续‘封神’,逼出‘气中之气’,唯有将其暂时封在臭小子的玉堂、中庭二穴之内。然后我又逆运‘补天裂地手’,在二穴周围设下重重屏障,‘气中之气’已掀不起什么风浪。我老鬼一生杀人,临死前做件善事,也算……咳……也算……咳咳……”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他说到这里,婉晴已是泣不成声,向师父拜了四拜,呜咽道:“师父活命之恩,教婉儿和凌大哥如何报答?” “报答?”武摩罗笑道,“你记下这秘诀,遂了师父的心愿,自然便是报答了。我时日无多,莫说闲话,你要听好。” 婉晴唯有强打起精神,用心记忆。只听师父缓缓道:“丑龙金卯龙火,辰蛇金巳鼠木,寅狗,亥鼠水,申狗,未兔,酉蛇,卯龙水……”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笃笃之声,似是一根棍棒在杵打地面,节奏缓慢,却震得二人耳鼓嗡嗡作响。 武摩罗身心俱疲,初时还道是幻觉,直见婉晴色变,不由疾问道:“都记下了么?” 婉晴低头默想,蓦听外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长长叹道:“都记得了。” 二人闻声如入冰窖,婉晴抢到窗口望去,但见微光之中已冉冉现出几条人影。当先那人是个弓腰曲背、白发如银的老妇,身穿一件宽大麻布衣衫,手拄一根长及九尺、比她身子还高出一倍的木杖,喘息着缓缓走近。 婉晴骤然见到这名老妇,登时呆住,满脸不信之色。 那老妇走到门口,轻咳几声,柔声道:“乖孩子,好久不见了。” 婉晴见她满脸堆笑,语声慈和,浑身又是一震,失声道:“奶奶……你……你……” 那老妇木杖顿地,叹道:“乖孩子,时隔多年,难为你还记得老婆子。” 婉晴一时呆然,却见武摩罗浑身颤抖着站起身来,涩声道:“你……你竟是她的孙女?”一时之间,脸上神情转幻,惊骇、痛苦、怨毒,瞬息数变,蓦地大叫一声,颓然瘫倒在地。 婉晴忙上前去扶,武摩罗却狠狠推开了她,哈哈惨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老鬼到头来还是栽在女弟子手里。你好!好!好!” 他武功虽然已废,但膂力仍在,婉晴为他一推,顿时跌出了丈外。她知道师父误会了自己,一时之间泫然欲泣,只是这变故突如其来,实是令她茫然无措。 本已染瘟疫而死的奶奶,庄老夫人,怎么会突然现身于此? 若是诈死,却是什么缘故? 爷爷又在哪里?他们与黑血天宗又有何牵连? 刹那之间,婉晴心头涌上了无数疑问,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却听武摩罗大声道:“老虔婆,你可都听见了?” 那老妇淡淡地道:“老婆子眼花耳背,又能听见什么?” 武摩罗一眼洞悉其心,知其必然已全都听到,干笑几声,向婉晴冷冷道:“你奶奶没听见,你快告诉她啊。” 婉晴欲辩忘言,只是摇头低声道:“师父……” 武摩罗大喝道:“谁是你师父!” 却听门外又一个声音笑道:“鬼先生何故如此,莫要气坏了身子。” 武摩罗听出说话的是万总管,恶狠狠地道:“这么多年,你们终于得逞了,恭喜恭喜了。”说罢瞪着婉晴,目光凶恶至极。 万总管悠悠道:“其实你我之间的这局棋,早该了结了。只因当年一着不慎,满盘落索,才让这残局,又多下了十年。” 武摩罗冷哼不语。 却听万总管悠悠续道:“鬼先生,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女子,唤作耶律燕儿。” 武摩罗闻言一呆,婉晴却是心头大震:“耶律燕儿!耶律休的妹妹,她不是被……死了么?” 却听万总管道:“或许在鬼先生口里,一直唤她叫作阿湘。” “阿湘”二字一出口,武摩罗固是惊讶无比,婉晴更是险些惊呼出声,暗道:“耶律燕儿就是阿湘?此话当真?这万总管究竟是何方神圣?” 武摩罗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瞬间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门边喋喋叫道:“你说阿湘,你识得阿湘?阿湘怎么了?” 万总管道:“你既非要刨根问底,我便与你说了,也好叫你死得瞑目。当日雪山之上,我重伤逃走,料定慕容云卿必会将这秘密说与你听,便开始筹划大计。于是,你自雪谷返家的途中,也就碰到了你的女徒弟,阿湘。” 第187章 相濡以沫(2) 武摩罗大叫一声,连连猛捶铁门,喝道:“放屁!你放屁!” 万总管也不阻止,待他骂声稍停,方叹了口气,开始缓缓讲述:“你信与不信,那都由得你。总之,阿湘是我的人,我让她与你相遇,骗取你的信任,然后慢慢探出那个秘密。她虽然是契丹女子,却深蒙汉化,自然也会汉家女子的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她对你温柔无限,你还道那是真心实意的么?哈哈,你果然中计了。你那副德性,我尽都看在了眼里,那些肉语酸辞,委实可笑,委实可恨!你几次三番喝得烂醉,她几乎就要得手了,却不想你醉成那样,还是能够守口如瓶。我以为只要再灌你几次,这秘密迟早会被套出来。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也不知道武修罗那厮施了什么妖法,阿湘竟然私恋上了他,将大事忘得一干二净,任我如何派人去催,也都没用。哼,人道女子水性,果然不假,往日千依百顺,但有新欢,便立马翻脸不认人。 “说来你必然不信,阿湘便是我的结发之妻,为了大计,我忍痛割爱,将她送到你们两个魔头身边,看她与你两个调情,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得很么?我的妻子,最后反为别的男人殉情,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得很么? “她死后,我把她的尸体盗了回来,并在她坟前立下重誓:‘定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十多年来,我始终忘不了阿湘,忘不了她用曾经望着我的眼神望着你,望着武修罗。我忘不了,我怎么可能忘?只要我一天忘不了她那眼神,我便一天饶不得你……” 他这番话说来声虽不响,但在静寂之中听来,一字一句,却觉可怖无比,蕴着无穷的恨意。 武摩罗听罢,双手也缓缓停歇下来,只骂一个“放”字,下面的“屁”字便接不下去,胸中怒气充塞,如要炸裂。他瞪着窗外神色木然的万总管,剧烈喘息了一会儿,猛地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陡晃,鲜血狂喷,仰天悲号一声,便向后摔倒下去。 婉晴大吃一惊,急去扶他时,只见师父眼珠凸起,表情僵硬,竟然已气绝身亡。 婉晴抱着师父尸体,心底一片凄凉。她知道师父实是含恨而终,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这个万总管。想到他反将罪责加在师父头上,霎时之间,满心悲痛化为愤怒,只觉全身燥热,有如火焚。 忽听万总管冷冷道:“这么死了,倒也便宜你了。” 婉晴虽在盛怒之中,头脑依旧抱有一丝清醒,蓦地灵光一闪,脱口道:“‘双枪狂龙’仇心!” 万总管“哦”了一声,道:“婉晴姑娘果然聪明绝顶,竟然猜出了我的身份。” 庄老夫人笑道:“我老婆子当年便说过,婉儿丫头之聪慧,当世可比肩者寥寥。” 婉晴冷笑道:“奶奶谬赞了。爷爷怕也是诈死吧?” 庄老夫人道:“不错,周济庄之事乃是老头子一手设计的,不过找了对农夫农妇作替死鬼,瞒过吊丧的江湖同道罢了。” 婉晴道:“你们都是天宗的人?” 庄老夫人道:“正是。” 婉晴道:“什么时候……” 庄老夫人道:“识得你之前,老头子明面上是漕帮的总瓢把子,暗中便已是天宗的江南分坛坛主。” 婉晴不由心中一痛:“那你们当年说的话,都是……” 庄老夫人一声叹息,温言道:“婉儿,我和老头子膝下无子,视你有若己出。你扪心自问,那几年,我们待你怎样……” 婉晴凄然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这些年来,你们广播恩德,本可颐养天年,却干嘛要助纣为虐,干出这等见不得人之事?” 庄老夫人道:“助纣为虐、见不得人?这话却从何说起?” 婉晴冷冷道:“你们关押师父,为的什么?你们诈死,又为了什么?奶奶觉得好光彩么?” 庄老夫人轻叹一声,忽道:“婉儿,你变了。” 婉晴道:“是么?” 庄老夫人道:“当年的你,可会觉得这等事见不得人么?” 婉晴道:“不错,婉儿是变了,因为一个人。可当年的奶奶,又会觉得这等事好光彩么?” 庄老夫人道:“认识你之前,奶奶或许不以为然,认识你时,已经不以为意了……” 婉晴深吸了口气,道:“那便只怪婉儿有眼无珠!” 仇心忽道:“姑娘怕是误会老夫人了……” 话未说完,婉晴已冷冷截口道:“误会什么,万古愁,我全明白了,当年那场婚宴,也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万古愁”三字入耳,仇心一时哑口,片刻之后才叹道:“你知道的也真不少,不妨说来听听。” 婉晴站起身来,侃侃说道:“那日,‘塞北三熊’来周济庄闹丧,讲了他们和庄家结怨的烂事,听上去合情合理,我几乎也已深信不疑。可当顾双说出‘全身冰冷,已然断气’这句话时,我的脑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恍然醒悟。” “哦,”仇心道,“醒悟了什么?” 婉晴问:“还记得我曾给你磕了三个头么?” 这话一出口,外面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婉晴冷冷地道:“你在我面前既然可以龟息诈死,当年自然也可以。只是你那三个蠢兄弟被蒙在鼓里,十几年来却还遍走天涯,为你报仇。他们却哪里知道,庄……庄天仇奸杀耶律燕儿,又连杀多条人命,都是你们事先预谋好的一场骗局。为了你那个所谓的狗屁大计,你和耶律燕儿顺理成章的死了,顺理成章的改头换面,一个化名万古愁,一个化名阿湘。” 仇心叹了口气,道:“不错,那计策本来是天衣无缝,不想庄天仇还是露了马脚,让他三个蠢蛋一找便是十年。后来天宗图谋大事,庄天仇便又设计了轰动江湖的长江火并、漕帮内讧,自此隐姓埋名,成了大善人……” 婉晴喃喃道:“我还道爷爷幡然悔悟,哪知……” 忽听一个粗重的声音喝道:“仇老贼,你害死父母,害死燕儿,老子活剐了你!” 一人瓮声斥道:“我们兄弟与你结拜,为你寻仇,当真瞎了眼!” 婉晴一听之下,竟是耶律休、乔霁云的声音,透孔望时,果然看见塞北三雄被数人押赴近前。 仇心冷冷地道:“若非念在你三人还算忠心,就凭擅闯别府之罪,便难逃一死!” 耶律休喝道:“有种你便杀了我,皱一下眉的,便不是好汉!” 仇心也不理他,只一挥手:“押进去。” 第188章 相濡以沫(3) 吱呀声中,铁门缓缓开了一线。塞北三雄相继被押了进来,嘴里始终痛骂不绝,忽然见到婉晴也在里面,三人却均是一愣。 婉晴自知脱身无望,也不理睬他们,只是静静地望着凌钦霜。忽见仇心闪进门来,一把抓起武摩罗的尸身便走,不由大怒,叫道:“你放下……”口中惊呼,抢到他身侧,抬掌拍去。 仇心冷哼一声,只作不见。待她及近,双手一翻,快如闪电,已将武摩罗尸身横在她掌前。婉晴“啊哟”一声,化掌为爪,顺势拿住武摩罗衣口,便要回夺。 仇心冷笑一声,反手一挥,劲风涌出,婉晴闷哼一声,登时委顿在地,抬眼之时,仇心身形一晃,早已飘出了门去,不由失声叫道:“你……你不能……” 她知道仇心与师父仇深似海,此番夺走师父遗体,必然会辱虐泄愤。 却听庄老夫人柔声笑道:“乖孩子,你莫要担心,我们不会动老鬼分毫,只要你……”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 她虽未明说,婉晴心底却已透亮,沉声道:“原来你根本没听见。” 庄老夫人轻叹一声,道:“还是婉儿聪明,我明明与老鬼说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可他偏偏不信,气得要死要活,我又有什么法子?” 婉晴心念疾转,忽道:“你想交换么?” 庄老夫人道:“不想。” 婉晴本以为她必然是想要用师父的遗体来交换秘诀,闻言却是一愣,脱口道:“不想?” 庄老夫人道:“奶奶与孙女之间,谈什么交换?孙女的便是奶奶的。” 婉晴冷冷地道:“不可能!”话音方落,便听门外一阵鞭笞之声。婉晴知道仇心正自抽打师父尸体,心中大恸,但念及师父遗命,唯有默不作声。 庄老夫人道:“乖孩子,奶奶心慈手软,关你在此,心里难受得很,你可知道么?” 婉晴哼了一声,却听她缓缓又道:“万总管却不一样了,若是惹恼了他,拿你的凌大哥开刀,可不是好玩的。” 婉晴不由一惊,她本来甚是仰慕爷爷奶奶,今日迭逢变故,见得了他们的本来面目,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气愤,闻言更是大怒,叱道:“庄老夫人,你如此卑鄙,便不怕惹人耻笑么?”愤怒之下,称呼自然也改了。 庄老夫人默然良久,方叹道:“婉儿,你真是变了。奶奶怎么也想不到,这种话竟然会从你口里说出来。” 婉晴哼了一声,道:“那又怎样?婉儿可说错了么?” 庄老夫人道:“还记得当年奶奶与你说的话么?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无一而非卑鄙之徒。只不过多与少、明与暗之别罢了。譬如海天之际,一眼望去,谁又分得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善恶是非之理,原本也是一般。若以天为善,地为恶,固然可分。然人之一世,却处在海天之际,似是而非,若善若恶,岂可一以全之?隋炀帝弑父杀兄,而为百世暴君,唐太宗逼父弑兄,反成千古一帝。世人之于炀帝,扬其丑而忘其善。之于太宗,虚其美而隐其恶。世间之事,大抵如此。” 婉晴不知她为何此时对自己说起这些,想了想,随口道:“太宗为善于民,开太平之世,自然是明君圣主。炀帝骄奢淫逸,致生灵涂炭,自然是暴君。” 庄老夫人道:“不错。但你忘了,李世民的帝位从何而来?只因玄武门之役,他胜了,历史自此改写。可他若败了呢,千秋之后,不过是个篡位未遂的叛臣贼子而已。” 婉晴道:“他开创贞观之治,于国、于家、于民,都是大大的有利。” 庄老夫人道:“但你忘了,太子本是建成,你凭什么说他登基之后便不能造福黔首?太宗泽被苍生,此之谓在其位而谋其政。单凭这点,自然盖过历代君主。然逼父弑兄,说到哪里,都是大逆不道……” 婉晴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与我说这个干么?” 庄老夫人道:“我只想告诉你,爷爷奶奶的所做所为,或许卑鄙了些,但却是因情势所迫,问心无愧……” 说到这里,忽听仇心冷然道:“你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子说这些干什么?” 庄老夫人叹了口气,声音竟是微微哽咽:“婉儿,你是个女孩子,不晓得这一点,那也不用晓得。奶奶只劝你一句,此事过后,莫要再行走江湖了,这个世道,要变天了……你们三个,闭上鸟嘴!” 原来,塞北三雄自入牢之后,口中的喝骂之声始终未歇。此时闻听他三人骂到了自己头上,庄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出手。但见孔中乌光一闪,骂声骤止,原来三人竟都被庄老夫人封住了哑穴。她认穴之准、手法之妙,实是不可思议。 便在此时,甬道之中脚步之声又起,有人禀道:“夫人、总管,鄂西十三派的首领前来交割税赋银饷。” 仇心挥手道:“你且先去打理。” 庄老夫人又向婉晴温声道:“好啦,你且先考虑考虑,奶奶明日再来。” 婉晴一怔之下,望着孔中那萧索佝偻背影渐渐消失,心头却不知是何滋味,“奶奶”二字便要脱口而出,但嗓子却堵住了,发不出声来。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婉儿,想哭便哭出来吧。” 婉晴此刻几至心力交瘁,陡然之间听到了凌钦霜的声音,惊喜之下,眼前一黑,竟而晕了过去。 昏迷之中,却听耳边不断有人低呼:“小姑娘,小姑娘,你快醒醒!” 婉晴神智渐复,但觉自己躺在一人怀中,心道:“是凌大哥么?”转念之间,又觉不对:“凌大哥怎会叫我‘小姑娘’?”一时羞怒交迸,抬手便重重扇了那人一记耳光。 那人“啊呦”一声,婉晴一听之下,那人不是凌大哥是谁?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却见凌钦霜神色茫然,但见自己醒转,登时展颜。 婉晴见他左颊上那通红的掌印,不由大窘,双颊绯红,躺在他怀里,一时无力却挣起。 第189章 相濡以沫(4) 却听身边一个声音笑道:“凌兄弟,小姑娘手忒也狠了罢。” 婉晴游目四顾,见塞北三雄均望着自己,脸挂笑意,不由“啊”的一声,登时跳将起来,道:“你们怎么……” 凌钦霜微笑道:“我们之间的误会已然冰释了。” 婉晴抬起左手,掠过他面庞,低声道:“打得痛么?” 凌钦霜握住她的手,道:“自然是很痛了。” 却听耶律休笑道:“凌兄弟,男儿汉大丈夫,哪能随便说痛?” 婉晴望着耶律休,微笑之中带着嗔意:“痛就是痛,有什么不能说的?男子汉大丈夫便不会痛么?你是狗熊,脸皮最厚,自然不会痛。”她既已知悉当年误会的始末,对塞北三雄的嫌隙自然也消了大半,随口便开起了玩笑。 耶律休也不生气,只是轻叹一声,别过了头去,颇有喟然之意。婉晴知他思及了妹妹,当即敛起笑容,吐了吐舌头。 凌钦霜温言问道:“你既然有心情说笑,身子也应该没大碍了吧?” 婉晴嗔道:“什么时候学得这般油嘴滑舌的?”忽又关切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凌钦霜点头道:“好了。” 婉晴见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料知所言不虚,嘴里却道:“我才不信。” 凌钦霜一笑,蓦地气凝丹田,纵声长啸,啸声雄浑高昂,震荡四壁,犹如惊涛拍岸,奔雷滚滚。 塞北三雄但觉气血翻腾,血脉加剧,不仅骇然变色,各自运功相抵。 婉晴修为浅显,更觉难受,不禁捂住双耳,叫道:“别叫啦!”但这喊声被啸声淹没,又如何听得见?那啸声透过双手穿入耳中,只震得她心摇神驰。 凌钦霜啸了一阵,但觉呼吸间流畅自如,非但无衰竭之象,气力反而愈壮,真气运转周而复始,更似无穷无尽,欣喜之余,忽地纵身一跃,使起了自幼熟习的掌法来,打了一遍,又打一遍。运到熟极而流,却觉进退之间左掌寒气十足,右掌却灼热无比,不由微微怔忡。 忽见婉晴面色惨白,摇摇欲倒,登时收势,抢近扶住了她。婉晴但觉得一股暖气从凌钦霜手掌中传了过来,知他正以内力相辅,当下闭目垂首,暗自运功,久而心神方定,却仍感到阵阵头晕脑胀 凌钦霜微笑道:“怎么样?” 婉晴“嗯”了一声,喜道:“你真好了,那太好……”但随即想到师父刚殁,便再也笑不出来。 凌钦霜知她心意,握住她纤纤柔荑,道:“庄老夫人来时,我便有知觉,之后的事,我便都知道了。”想到武摩罗之死,心中哀恸不已。 婉晴虽然神伤,但见凌钦霜痼疾尽消,自是喜胜于悲,反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再难过,师父也回不来了。” 凌钦霜却望着洞孔,好似不闻,久久不语。 婉晴奇道:“你在想什么?” 凌钦霜道:“在想庄老夫人的话。” 婉晴怪道:“都什么时候了,想它作什么?” 凌钦霜沉默半晌,叹道:“武前辈于我有再造之恩,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将他的遗体夺回来。” 婉晴道:“是啊,可是咱们要怎么出去?”一转头时,忽然惊呼道:“喂,你们三个在干么?”话音未落,就听“砰”的一声巨响,脚下随之便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原来却是塞北三雄在合力撞门。 婉晴喊道:“这铁门何止千斤,便是师父,也未必能破得开。” 耶律休忍不住大声叫骂起来。乔霁云号称“铁棺神“,膂力惊人,闻言并不死心,又连续撞了数次,那铁门依然纹丝不动,更无半分破损。 耶律休走过来说道:“凌兄弟,你不妨也过来试试。” 凌钦霜便走上前来,提一口气,运劲双臂,大喝一声,奋力推出。他内伤已基本痊愈,此际真气盈涨至极,这一推之力更愈千斤,可纵然如此,也是无济于事。 婉晴怕他旧伤复发,只不迭劝阻,待见他神采兀自奕奕,才微微宽心,一时暗暗祷祝:“师父,你在天有灵,定要助凌大哥破壁而出。” 凌钦霜又试了几次,最终颓然而废。 婉晴见他甚是沮丧,便道:“人力有时而穷,也不必在意,咱们另谋良策好了。” 凌钦霜道:“古人云:‘人定胜天。’我便不信奈何不得这个门。” 婉晴微笑道:“这是天么?古人又没说‘人定胜门’。” 凌钦霜不由苦笑,想起刚才手上忽阴忽阳,不由提起来看,就见左掌掌心青色氤氲,右掌却有一团红若玛瑙的红云,倏尔散开,沿腕上行至臂,慢慢逝去,再无片痕。他吃了一惊,几乎疑是错觉,双手互擦,却更无异样,一时不觉诧异难解。 塞北三雄适才见凌钦霜啸声惊人,显然内力极高,此刻见他亦是无能为力,俱都绝望起来。 顾双毕竟沉稳,沉吟道:“门打不开,这四周的铁壁却未必有这般坚硬……” 婉晴摇头说道:“师父说,壁外另有三层铁板,厚愈三尺。” 耶律休听了,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敲了敲墙壁。 顾双抬头看了看,又问:“那这上面的铁闸呢?” 婉晴叹道:“铁闸虽不过千斤,但身子悬在半空,如何着力?别白费心思了。这道铁门反而是最薄弱之处,若是想要脱困,除此更无他途。” 耶律休闷声道:“他奶奶个雄!仇老贼把咱们困在这里,又缴了兵器,简直歹毒之极!” 凌钦霜沉吟道:“不如挖条地道试试。” 耶律休一拍脑门,叫道:“对呀!”忙不迭拨开一片乱草,却不由得怔在当场。 婉晴叹道:“室中不见半点虫蚁腐尸,地底自然也是铁板。”说罢垂下头去,苦思脱困之策。 乔霁云忽然走了过来,笑道:“好姑娘,你可要救救我们。” 婉晴“咦”了一声,道:“我可也没法子。” 乔霁云缓缓说道:“听那老婆子的意思,似乎是要从你身上套得什么秘密。你把那个秘密告知于她,她自然就会放我们出去了。” 第190章 相濡以沫(5) 凌钦霜奇道:“什么秘密?” 武摩罗托付遗愿之时,他正处在昏迷不醒之中,醒来后虽然听庄夫人略有提及,但仅凭只言片语,自然也没法尽明其意。 却见婉晴俏脸生寒,冷冷地道:“师父苦守秘密十年,临终托付于我,我自然要承他老人家的遗志。他们要关便关,要杀便杀,要我背叛师父,却是万万不能!” “话不是这么说的。”乔霁云摆了摆手,劝道,“就是把秘密告诉了她,又能损失什么?你师父是个十足的傻瓜,守了一生的密,受了一生的罪,到头来气死不说,却把难题抛给了你。你年纪轻轻的,难道想把后半生活活断送在这里么?” 婉晴只气得浑身颤抖,叱道:“你……你敢骂我师父……” 耶律休喝道:“乔老三,你说的什么鸟话?大丈夫死则死矣,怎能做出这等不义之事?”乔霁云原本行四,但兄弟三人既已知晓真相,自是不认仇心这个大哥了。 乔霁云却冷笑道:“难道咱们便这么穷磨干耗着?你想死是你的事,大哥凭什么陪你去死?再说,这般窝囊死了,你妹妹的大仇却由谁人来报?” 耶律休怒喝道:“此仇能报便报,报不得便报不得。唆人背信弃义,这等龌龊之事,我契丹黄口小儿也不屑做,也亏你说得出口!” 乔霁云也不客气,冷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逞这一时之勇?你若是有本事,便破开这墙壁给我看看!” 耶律休大怒,顿时便要挥拳相向。 忽听顾双一声暴喝:“够了!” 二人登时闭上了嘴。 顾双走到两人中间,朗声说道:“大家身陷囹圄,须当齐心合力,才有生还的可能。似你等这般手足残杀,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耶律休心头怒火未息,嘴上仍是骂骂咧咧,但口气已低了不少,乔霁云却只是冷笑不语。 顾双便向婉晴拱手道:“兄弟失言,姑娘万莫在意。” 婉晴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她素来口若悬河,这次却实是被气得不行,眼里泪花儿乱转,一时说不出话来。 凌钦霜虽然也不满乔霁云之言,但心知此时双方不能闹僵,便细语安慰婉晴几句,然后向顾双说道:“明日庄夫人再来时,咱们大伙合力制住她,料来不难逼她开门。” 顾双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 好容易劝得婉晴平静下来,凌钦霜问起秘诀之事,婉晴只道师父有命,无论如何不肯透露半句。凌钦霜也只有作罢。 婉晴靠在墙边,心道:“这姓乔的狗熊讥讽师父,本姑娘非给他点颜色看看不可。”忽然灵光一闪,暗道:“当今之世,只有我一人知道这秘诀,我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量他们也辨不出真假。” 想到这里,心中大乐,不由得笑出声来。与凌钦霜低声商议一阵,便将计划说与塞北三雄听,其间自然少不得反讽乔霁云几句。三雄听了,都认为值得一试。 然而,次日来探监的并不是庄老夫人,而是仇心。他尚未说话,耶律休便破口大骂起来,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直骂了小半个时辰,口气方才渐渐弱下去。 仇心从始至终只是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待耶律休骂完,只冷冷回了句:“耶律老弟精气十足,看来我来送饭却是多此一举了。袁姑娘,只好也委屈你陪他饿上几天,什么时候头昏眼花,忍得不住了,便将秘诀说出来吧。”说罢便扬长而去。 凌钦霜待他走远,低声道:“果然不出所料,姓万的这么快就断了食粮。” 婉晴道:“那是自然,只是委屈了大伙的肚子。”转头又道:“还有耶律二哥的嗓子。” 耶律休笑道:“没事没事。食不果腹之时,树皮草根也是玉盘珍馐。”说着便抓一把地上发臭的稻草嚼了起来。 婉晴见状吃了一惊,又见他吃草吃得起劲,忍不住“哇”的一声,掩面作呕。 耶律休却嚼得津津有味,啧啧笑道:“小姑娘一看便是锦衣玉食过来的。这稻草啊,吃来便如鱼翅一般,你可要试试吗?” 婉晴连连摆手,她这些年来独闯江湖,残羹剩饭虽也没少吃,却也不至混到吃草的境地。一转头时,却见顾双、乔霁云都在埋头吃草,不时喝些池里的臭水,心下震颤莫名。 乔霁云忽然叹道:“大哥、二哥,你们还记得么。那年连月大旱,村里的蓬草吃光了,草根也挖尽了,大伙只好割了树皮来啃。” 这一日一夜,耶律休未与乔霁云交谈半句,但此刻听他提及幼时受苦往事,心中怒气顿时消了不少,叹了口气,道:“怎么不记得?那时咱们都只有十几岁,家里已是好几个月揭不开锅,老娘把仅剩的半个馊馒头留给了小妹,自己便活活饿死了。” 顾双叹了口气,也回忆起幼时的往事:“咱们那村还算好的,可仇……那畜生的村子却惨得多了。全村老少一齐挖土,用水煮沸,做成浆糊来吃。那味道虽然腥膻,却吃得管饱。就这么撑了大半个月,所有的人都腹胀而死,只有那畜牲一家还苦苦撑着。” 婉晴听他说得逼真,不禁怵然问道:“便没人管么?” 耶律休骂道:“管,管个屁!且不论天灾,只是那官府横征暴敛,便可说他个三天三夜。今天打仗要交税,明天置兵要交税,后天税饷被草寇劫了,大伙又得二次上缴。还有盐税、米税、地税、房税、车马税、人头税……种棵树要交税,缝件衣裳也他妈要交税。几年下来,穷的榨光了,富的也给剥净了。可这人祸去了,天灾却又来了。吃几根野草,狗差役便提着链子来了,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尔等私吞疆土,须当缴税,一口土需缴一斗米。’你奶奶个雄,有米吃谁他妈还吃草?” 凌钦霜听了沉着脸听着,也不说话,坐在火光阑珊之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91章 相濡以沫(6) 顾双叹道:“世道如此,又何苦多说?只是有件事你却不知。” 耶律休道:“什么事?” 顾双道:“那年邻村大伙吃泥土之时,不止大宋的差役,大辽的兵也曾跑过来缴税,把违抗的百姓都给砍了。有些人为了少受些苦,也便让甘心辽人给杀了。” 耶律休跳将起来,叫道:“有这等事?” 顾双道:“那畜牲的村子在宋辽边境,遭此大祸,自然是难免的。” 耶律休挠挠头,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顾双道:“这却是那畜牲的功劳。当时辽人冲到邻村时,那畜牲见不得父母受苦,便把大宋的差役引来与辽人互掐。后来我去那畜牲家看时,真是触目惊心。他竟然趴在地上吃屎。我问他时,他说为了免税,只有不吃泥土烂草了。” 婉晴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 耶律休道:“那他老爹老娘呢,莫非也来陪他吃屎?” 顾双摇了摇头。 乔霁云问:“那吃什么?” 顾双道:“说来你必不信,他竟然自割其肉,以饲双亲,那屎,却是他爹娘的。” 四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 耶律休连连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顾双叹道:“三十年来,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可他大腿之伤,你们难道没见过么?你猜是怎么来的?” 耶律休、乔霁云二人一时面面相觑。 顾双道:“你们,可做得到么?” 耶律休摇头道:“那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正因为你们做不到,”门外忽然响起了仇心那冰冷的声音,“才不会变成我这样子。” 五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 却听仇心又道:“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他默然了半晌,才冷笑道:“我对自己尚如此心狠,尚况他人?” 耶律休道:“你割肉饲母,我耶律休服你!”说罢抢上两步,隔门向他磕了个响头。 仇心淡淡地道:“那也不必如此。” 耶律休起身喝道:“但你害了燕儿,就算变成鬼,我也决不会饶了你!” 仇心更不睬他,朗声道:“婉晴姑娘,我可不是傻瓜,如果你以为说几句假秘诀就能脱身,这算盘可是打错了。喜欢饿着便饿着吧,草总比屎好吃得多。”冷笑了几声,便转身离去。 婉晴本打算先施以苦肉计,饿上三五天,然后再装作挨饿不住,不得不道出秘诀,对方就不会见疑,此时见到自己的心思被仇心识破,不觉大为沮丧。 如此又挨了四日,果然再无人前来。 臭水已然告罄,稻草虽多,但若非饿得紧了,谁也不愿多吃。凌钦霜每觉饥时,便默运玄功,真气流转四肢百骸,复便精力沛然。纵然如此,却也难耐口渴,喝了些臭水。婉晴却宁死不吃不喝,若非凌钦霜内功相助,早已昏厥不醒。 到了第五天,依旧无人前来,众人方知对方已然下了决心,非要将五人逼到穷途末路不可。 到得第七天上,耶律休终于失了方寸,喘着粗气叫道:“大哥快想办法,再拖下去,怕是……怕是撑不住了。” 顾双运功打坐,虽然也是浑身乏力,一筹莫展,却仍然强作镇定,道:“闭上你的鸟嘴!徒费气力。” 婉晴六日六夜水米未进,已然半昏半醒。凌钦霜见她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身子越来越虚,一时心如滴血,却无法可施。忽听她低低叫了声:“凌……大……哥……”缓缓睁开了眼来。 凌钦霜见她眼神迷乱,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婉晴颤声道:“我……我死了么……”声音已是沙哑之极。 凌钦霜忍着泪水,强笑道:“你不会死的……” 婉晴嘴唇翕动几下,却无半点声音。 凌钦霜把耳朵贴近,问:“什么?” 婉晴低低说了几个字,虚弱模糊之极,凌钦霜继续附耳近前,仍然听不到半点声音。 正自焦急,忽听顾双道:“凌兄弟,你若再不施救,估计她未必能活得过今日。” 凌钦霜喃喃道:“怎么救?怎么救?” 顾双一字字道:“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凌钦霜闻言一怔。他与婉晴耳鬓厮磨,相互之间虽早已动情,却始终以礼而持。一低头时,却见婉晴眼睛眨了眨,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 凌钦霜心有所觉,右掌抵住她背心,急运真气,但见仍无起色,知她脱水已甚,再拖下去,势必无幸,一时之间踌躇不决。 一线昏黄的光华静静射入,勾勒出婉晴那惨白的面庞,眸子黯乱,更无往日的神采。凌钦霜微一恍惚,一股莫名的情愫涌上胸臆,也不知从哪来的念头,颤声道:“师妹……雨霏……” 婉晴昏沉之中仿佛有觉,蛾眉微蹙,身子轻颤。凌钦霜猝然而醒,暗骂自己竟在这当儿胡思乱想。蓦地咬了咬牙,摒弃杂念,双手捧起婉晴的脸来,在她干涩的唇上轻轻吻了下去。 婉晴舌尖上尝着他唇齿间的湿气和津液,似觉一道暖流淌过全身,一时之间,心中柔情荡漾,神魂俱醉,娇躯酥软,化在了凌钦霜怀里,只觉就算即刻便死,也无怨无悔。 良久,唇分。凌钦霜见婉晴脸上泛起淡淡殷红,眉间柔意带嗔,望着自己,不由得一阵面红耳赤。 却听耶律休哈哈笑道:“若能得脱此难,二位这杯合卺酒,咱这大媒可不能不喝。” 凌钦霜思及方才情状,更觉浑身火热,心跳加剧。 婉晴虽然满心欢喜,但众目睽睽之下,毕觉羞窘无地,抿了抿樱唇,轻叱道:“你再乱嚼舌根子,本姑娘便……便……”欲要抬手,一时却是无力。耶律休大笑更甚,顾乔二人也皆莞尔。 婉晴忽轻轻道:“我有法子出去了……” 她声若蚊蚋,但众人听来,却如五雷轰顶一般。 耶律休眼露精光,急爬到近前,笑道:“好姑娘,有什么法子,快……” 第192章 枯牢烈火(1) 婉晴不待他说完,纤腰拧转,淡淡地说道:“我现在可困了,要睡一觉才好。” 耶律休一时愕然,不自觉向凌钦霜望去。 凌钦霜挠了挠头,望着婉晴,却吃吃说地不出话来。 婉晴瞥了他一眼,抹了抹唇,嗔道:“臭死啦!臭死啦!” 凌钦霜听得惶恐,更不知如何开口,只期期艾艾地道:“婉儿……我……” 婉晴见状,脸上微露无奈之色,心道:“真是榆木脑袋。”叹了口气,道:“不过,我想的法子风险极大,而且不知道管不管用,不知道大家可有胆子一试?” 耶律休笑道:“什么话,我一向胆大包天,好姑娘,你快说吧。” 见众人默然颔首,婉晴神色一正,道:“那么便请三位将剩下的稻草都堆到门口,门内门外都要堆满。” 她言语间虽然虚弱有礼,却自有一股不可抗拒之力,三雄虽然不知她意欲何为,却无不凛遵。 婉晴见三雄各自忙了起来,便附耳对凌钦霜低声说了几句。 凌钦霜听罢面色微变,道:“这……” 婉晴道:“做不到么?” 凌钦霜嗫嚅不语。 婉晴握住他手,柔声道:“凌大哥,你信不过我么?” 凌钦霜道:“我当然信得过你,可……”忽见婉晴泪光隐约,心中一震,猛然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当下轻轻抱住她,微笑道:“死既同穴,夫复何言?我听你的便是。” 婉晴听得这话,双颊染霞,心中欢喜无限,柔声道:“什么死啊死的。阎王爷敢收咱们么?” 室内的稻草尚剩下不少,三雄不一时便将铁门内外堆得小山也似。凌钦霜立在门前,透过方孔望去,甬道左右两壁的灯火兀自明灭不已。他略一运气,猛地一掌推出,掌风透窗而出,数盏油灯砰然而落。四迸的火星沾到稻草,登时噼里啪啦燃烧起来,只一眨眼的功夫,黑烟遍卷着热浪漫入厅中。 这一下陡生变故,塞北三雄没一人料想得到,一呆之下,纷纷涌到门前,但见孔外火舌飞窜,不由得目瞪口呆。 耶律休叫道:“你疯了么?” 凌钦霜道:“三位少安勿躁。” 耶律休忍不住骂道:“勿躁个屁!” 乔霁云也喝道:“渴死饿死尚嫌不够,还要活活烤死不成?”当下伸手便去推门。其时铁门已被烤得炙热无比,若非乔霁云反应奇速,双手必被粘在门上。饶是如此,他一双手掌也被灼得血肉模糊,白烟嗤嗤直冒,惨哼一声,当时便痛死过去。 如此一来,纵以顾双之沉稳,也不由得变了脸色,沉声道:“凌钦霜,你到底要干么?”他素来平心静气,此时发起作来,声音之大,一时震荡四壁。 婉晴坐在角落,却只是淡淡地笑道:“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说自己胆大包天?此时反悔,已然迟了。” 耶律休心慌意乱,只不迭叫嚷:“快来人啊!快救火啊!”叫了几声,见黝黑的铁门已透出暗红之色,热气袅袅冒将进来,不由大为惊骇,望着兄长,更没了半点主意。 顾双脸上蓦地现出杀气,厉声喝道:“你等既然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便算烧成焦炭,也要先拉你二人陪葬!”招手喝道:“并肩子上啊!”双掌一错,猱身劈向婉晴。 耶律休兀自犹豫,凌钦霜已斜刺里跳来,与顾双对了一掌。 顾双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而退。耶律休见状大怒,喝道:“你敢伤我大哥!”挥拳便没命击来。 凌钦霜不愿与之动武,但形格势禁,却不由得他手软,双掌一探一翻,已扣住了他手腕,顺势向外甩去,本拟令他知难而退,哪知耶律休七日未食,气力仍在,这一甩非但未曾奏效,反竟被他挣脱。 耶律休大喝一声,呼呼呼连攻三拳,劲风袭人。顾双缓过气来,十指屈曲如钩,也抢近夹攻。 凌钦霜身形飘忽,于拳掌之间倏忽而过,飞捷已极。耶律休的“开山拳法”刚猛无俦,威震塞外,顾双一手“雕龙爪”亦灵动迅猛,罕逢敌手。然二人鼓足余勇,却连凌钦霜的衣角也未沾着。但觉胸口愈发窒闷难当,均知已是力不从心,多斗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凌钦霜亦知不能再耗,心念甫动,掌法倏变,左指阴森如剑,袭向顾双,竟是以指作剑,施展“万古流空”;右掌浊浪奔腾,盖向耶律休,却是他自幼所习的拳法。 凌钦霜自醒转之后,便觉自身好似脱胎换骨。真气充沛,通体舒泰自不必说,举手投足之际,更是举重若轻。原本使不出的招式,现下随手便可喷薄而出,原先悟不透的招术,而今动念便可乃收乃发。出手之快,变化之奇,恍如梦中,全然难解。他此时的功力,比之双雄高出何止数倍?双手招法虽异,却和合阴阳,并兼刚柔。双雄又如何招架得住,只斗了数合,便被双双逼退。 便在此时,忽听得婉晴一声惊呼,声音凄厉之极。凌钦霜不由大震,收势望时,却见她好端端坐在原处,目中却满是狡黠之意。只这么一疏神,双雄便又抢攻上来。 凌钦霜不明婉晴之意,但见耶律休左拳直进,奔他左胸,当即左掌一封,以阴化阳,将他拳势引开。顾双右爪横削,随至下盘。凌钦霜右足上挑,格开来爪,顺势反踢。双雄气力一时不济,只不迭倒退。 忽听凌钦霜叫声:“小心!”随觉热浪奔涌。双雄回顾之下,火势堪堪蔓至身后,昏迷的乔霁云已被烈焰包围。 双雄大惊之下,撤了凌钦霜,双双便要来救。哪知身畔人影一晃,凌钦霜却已抢先一步纵入火中,将乔霁云抱了出来。他退至墙角,二指跳跃,连点乔霁云多处大穴,免其火毒攻心。 耶律休已被这大火冲昏了头脑,只道他欲对二哥不利,怒喝道:“还我二哥来!”没头抢上。 凌钦霜待其迫近,反手如箭,耶律休“气海穴”上早着。顾双见耶律休软倒,大喝一声:“我与你拼了!”运爪便向他疾攻。凌钦霜心神动处,双掌早出。顾双但觉大力涌来,竟是沛然莫御,向侧急闪时,凌钦霜顺势探手,连封他“紫宫”、“神藏”二穴。顾双一阵晕眩,登时摔倒在地。 凌钦霜道了声:“得罪!”便将他兄弟二人放置墙角。 其时火势已蔓延了大半个囚室,凌钦霜心中亦如火焚,耳听得耶律休口中咒骂之声不绝,更觉心烦意乱,又哪有心思置答? 第193章 枯牢烈火(2) 这时间,婉晴也已经被烟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低声叫道:“凌大哥……凌大哥……” 凌钦霜急忙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婉晴颤声说道:“这把火,本来是想……咳咳……是想引他们过来。他们不会让我死的……” 凌钦霜恍然有悟,方知她适才惊叫,也是为了将人引来。但此时此刻,牢外除了烈焰燃烧的毕剥声响,却哪有半点其他的动静? 片时之间,室内焦臭之味渐浓,顾双、耶律休二人的衣襟、裤脚、须发尽都卷了起来。耶律休心知大限将至,也无力再骂。 凌钦霜见他二人身陷火窟,起身上前给他们解穴。又见婉晴难耐炙热,人将晕厥,又急转回来向她体内注入真气。 婉晴悠悠醒转,眸子散乱,颤声道:“还……还没来么?” 凌钦霜心下不忍,哽咽道:“来……来了,他们正……” 婉晴轻轻摆手,苦笑道:“凌大哥,你从不骗人的。” 凌钦霜黯然不语。 婉晴道:“牢外本来有人把守,如今……如今却无半点动静,想来定是府上出了大事……” 凌钦霜忙道:“不会的,不会的!” 婉晴凄然一笑:“凌大哥,你怪不怪我?” 凌钦霜叹道:“我只怪我自己,没本事救你出去……”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婉晴左手动了一动,想为他拭去泪水,却无力提起。凌钦霜若有所觉,握住她手,贴在自己颊上。 火光之中,见婉晴忽露痛楚之色,忙道:“你……” 婉晴颤声道:“你的手……好冷……” 凌钦霜急忙松手,见掌心氤氲青气一瞬即隐,叹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稍一用力,掌上便有寒气散出。” 婉晴道:“那必是师父之功……”说到这里,身子蓦地一颤,眼中透出一缕神采,叫道:“有了……咳咳……”随之却是一阵剧咳。 凌钦霜诧道:“什么有了?” 婉晴喘了口气,艰难吐出几个字:“用这掌力……咳咳……灭火……” 凌钦霜闻言如梦初醒,登时跳将起来。转头见三雄均已陷入昏厥,被烈火燎了衣发亦自不觉,当即凝神运气,左掌翻转,便向火势猛处挥去。火苗突突几声爆鸣,青烟倏散,竟当真弱了几分。凌钦霜大喜过望,掌袖连翻,寒气纵横之下,炙热顿时为之一消,烈焰也为之一弱。 婉晴看得欢喜,却觉周身寒流激荡,血液几乎便要凝结,只想就此睡去。但她心知尚有一句极为重要的话没来得及说,于是只能咬牙强忍。 烈焰燃烧已久,室内空气渐稀,无以助燃,已有泯灭之象,凌钦霜阴寒掌力于此际发出,自然事半功倍。不一时火熄烟消,唯余脚底青烟丝丝。 凌钦霜长舒口气,叫道:“婉儿,太好了……”转头却见婉晴双颊罩着青色,神色痛苦,牙关不住打颤。他一愣之下,已明缘由,慌忙抢近,右手抓住她右掌,将纯阳真气源源传了过去。 婉晴被阴寒之气所袭,身子更虚,此时得阳气一冲,稍感舒畅,脱口叫道:“用寒气给铁门降温!” 凌钦霜闻言愕然,但见她神情急切,心知必有深意,便扶着她到得那红得发紫的铁门之前,右手续以阳气为她驱寒,左掌寒气奔涌,便向铁门扫去。 约摸一盏茶时分,婉晴但觉全身暖洋洋地,便道:“凌大哥,我好啦!” 凌钦霜道:“好!”内息极速流转一周,缓缓收回,凝神专志散发寒气。 婉晴远远退开,但见铁门由紫转红,渐归本色,不由喜道:“好啦!” 凌钦霜闻言收功,道:“怎么?” 婉晴指道:“你看门孔。” 凌钦霜定睛看时,不由“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这门孔原本不过一尺见方,连脑袋都伸不出去,但此时竟然扩张变形,几乎扩大了一倍,径愈二尺,足可容得一人钻过。 凌钦霜望着这孔洞,一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婉晴微笑道:“受热而胀,乃是铁性。我小时候贪玩,有一次在铁板上挖了个洞,放在火里去拷,那洞便变大了。这门虽厚、孔虽大,其理却也一般。而这门与四壁浑然一体,遇热同胀,也不必担心挤压变形。” 凌钦霜不禁叹服。 婉晴又道:“本来我是想将这铁门熔成铁水的,无奈火温不够。可若是火再大些,只怕我们便不成了……咳咳……”她说了一会儿,身子又有些虚,只是不住喘息。 凌钦霜心知此刻脱身要紧,当下将塞北三雄救醒,说明了原委。三雄见状大喜,千恩万谢一番。耶律休最是性直,更向婉晴连磕了三个响头。婉晴想到三人先前的丑态,虽然心下忿忿,却也无力反唇相讥。 凌钦霜等铁门渐凉,便从方孔中探头出去,随后两只手臂也伸到了孔外,身子轻轻一探,便即落地。他将婉晴接出之后,塞北三雄方依次钻出。三雄虽然皆是疲累不堪,但眼下既有生路,自然均生出了无穷气力。只是乔霁云双手烫伤,出门颇费了一番周折。 凌钦霜负着婉晴,三雄随后,借着淡淡微芒向外走去。 婉晴向三雄问道:“你们记得来路么?” 三雄面面相觑,均是茫然摇头。原来三人来时皆被蒙了面罩,根本莫辨东西。 甬道并不甚长,转角行了十余丈,便被一道石门阻住了去路。凌钦霜见那石门构造与来时所见的暗门一般无异,便告知婉晴。婉晴通晓九宫易理,自然也能如花青烟一般依法开启。 凌钦霜依序按罢,轧轧声响过后,门便缓缓开了。 此后甬道曲折而上,两壁油灯多多,却再无任何机关,更不见半个人影。婉晴心下纳罕:“这里无论如何不该无人把守,看来外面果然出了事。”转了几个弯,再行数丈,地道骤然变窄,迎面一道石阶几近垂直。 五人拾级而上,须臾到得尽头,面前却是一扇铁门。贴耳听时,却不闻声息。五人均知对手诡诈,又经此番死里逃生,行事愈加谨慎,侧耳听了好一阵,确定没有半点动静,方去推门。 第194章 枯牢烈火(3) 那道门却没有上锁,轻轻一推,门便开了。霎时之间,面前强光闪耀,五人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不自觉都眯起眼睛,用手遮挡光线,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向外看去。 眼前却是一间颇大的厅堂,静悄悄的,更无半个人影。出得厅来,便是好大一片庄院,四周屋宇错落,壁垒森严,举头看时,“摘星飞楼”矗立在身后,四条飞桥横在半空,宛若长龙。 霜晴二人互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想起黑牢之中的时光,当真恍如隔世,此时将脱大难,心中的柔情更是激增。 沿廊行了几步,见四顾无人,耶律休忽然大声叫道:“仇老……”后面的“贼”字尚未出口,已被顾双捂住了嘴。 耶律休闷声怒道:“你干什么?” 顾双低喝道:“你又干什么?找死么?” 耶律休欲要反驳,猛觉一阵头昏眼花,一个趔趄,几乎瘫在地上,自知饿得久了,浑身气力,便骂道:“奶奶个熊,你说怎么办?” 顾双向凌钦霜道:“二位作何打算?” 婉晴接口道:“当然是先找路出去。” 凌钦霜道:“可武前辈的遗体……” 婉晴叹道:“遗体虽重,遗命更重。” 穿过几重回廊,忽听得前方隐隐传来人语之声。五人一惊之下,蹑足循声靠近,伏在一片矮树之后。向外探望时,前方却是几间房舍,那声音便从其中一间传出。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你说什么?”声音显得颇为愤怒。 婉晴闻声,只觉脑中“嗡”一声,几乎就要摔倒。凌钦霜忙急扶住她,只觉她掌心都是冷汗,忙低声问道:“怎么了?” 婉晴颤声道:“是爷爷,爷爷!” 凌钦霜吃了一惊,想来这说话者便是庄潭了。未及转念,却听另一个粗豪的声音惨然说道:“都怪姓秦的无能,特来领死。” 凌钦霜只觉得这个声音甚是耳熟,转念之间,猛然醒起这人竟是临远镖局的二当家秦仲林,不觉又是一震。 庄潭怒哼一声,怫然不语。 却听又一人淡淡道:“秦镖头,临远镖局成立至今几十年,所接官镖、盐镖、明镖、暗镖不下千起,从未出过半点岔子,不知是也不是?”说话的正是仇心。 耶律休闻声便要起身,好歹被顾双拉住。 却听秦仲林叹了口气,道:“万总管,你不必说了。敝局昔日的威名,一夕丧尽!” 庄潭截口喝道:“你还有脸说?我只问你,镖呢?银子呢?大米呢?” 仇心道:“庄兄稍安毋躁。秦镖头,你且将事情始末说一说。” 庄潭哼了一声,道:“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大米,劫都劫了,还有什么可说?” 仇心慢条斯理地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同于左而目不瞬。庄兄素来泰然,今天却何故一反常态?” 庄潭道:“废话!失了结盟粮饷,我能不急么?到时如何向宗主交代?” 仇心道:“若不问明原委,岂不是更无法交代?” 庄潭哼了一声,说道:“你倒淡然得很,要问快问!” 仇心嘿嘿一笑,道:“秦镖头,且起来说话。到底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秦仲林哼叽几句,方缓缓说道:“那天,大伙儿错过了宿头,便在一处唤作‘鬼树林’的荒冈上歇息。可到了深夜,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数十个黑衣蒙面的鸟人……” 仇心插口道:“黑衣蒙面?” 秦仲林道:“正是。那群鸟人一言不发,拔刀便砍便杀。尤其为首那厮,武功极高,大半弟兄都栽在他手上,便连大哥、三弟也……”说到这里,声音悲愤不已。 仇心道:“那人使的什么兵器?” 秦仲林叹道:“那厮空手入白刃,随手抢得了什么,便用什么。我与那厮交手几合,便留下了这三处刀伤,惭愧得紧!” 仇心道:“想是此人刻意隐藏了自身家数,嗯,倒也了得。” 秦仲林道:“但除了那厮,其余的鸟人却是些酒囊饭袋。那厮杀了我们五六十人,我们也宰了他三十来人。我见大哥、三弟相继惨死,镖师也所剩无几,只好率领剩下的兄弟护镖突围。” 庄潭冷冷地笑道:“护镖突围?” 秦仲林大声道:“秦某虽然不济,又岂能忘了规矩?镖在人在,镖亡人亡……” 庄潭骂道:“你还有脸说这话?” 秦仲林叹道:“秦某技不如人,无话可说。镖车被夺,人也受伤晕厥。醒来后遍查死尸,竟只剩我一个活口。唉,创局以来,咱们虽然不乏大风大浪,却何曾有过这等惨败?我本有以死谢罪之心,可转而一想,这般死了,却如何为大哥、三弟报仇?又如何对得起二位的重托?于是我葬了兄弟,便去追查敌人的踪迹。却不料……不料……” 仇心道:“不料什么?” 秦仲林道:“不料那伙鸟人竟死在了十里外的桃花村!” 仇心毫无惊讶之意,淡淡地道:“杀人灭口,意料之中。”又问道:“为首那厮可在其中?” 秦仲林叹道:“我不知道那厮长什么模样,又怎知他是死是活?” 仇心悠悠道:“想来便是那厮下的毒手。” 庄潭问道:“你可曾掀开他们的面巾看看?” 秦仲林道:“自然看了,但一个都不认得……”说到这里,忽然“啊”了一声,说道:“对了,这帮人左臂绣着一根红色蜡烛,右臂绣着一把斧子,煞是醒目。” 此言一出,屋内一时死寂。 过了半晌,仇心方冷笑道:“妙极妙极,乔装天宗的人,抢夺天宗的镖,果然是妙。”顿了顿,道,“秦镖头,对方可有兵刃遗落?” 秦仲林道:“他们似乎清理过了,偌大的冈上,一件兵刃也没剩下。这半截刀头,还是从我大哥胸口拔出来的。” 屋内又沉寂片刻,猛听庄仇二人异口同声地惊呼:“大内侍卫!” 秦仲林“啊”了一声,叫道:“你说什么?竟然是大内侍卫?”一时之间,满口污言秽语,“贼死鸟”“腌臜泼才”地骂不绝口。 仇心沉吟道:“以内卫的本事,全歼临远镖局,确实是易如反掌,可是,为何还要杀人灭口?” 庄潭道:“内卫派系错综复杂,单凭这点线索,也很难断定谁是主谋。” 仇心道:“庄兄,你又何以断定必是内卫所为?” 庄潭道:“这话什么意思?” 仇心道:“衣饰是假的,兵刃就不能是假的吗?” 庄潭道:“对方清理现场,自然是为了收回兵刃。若不是内卫,何必如此?” 仇心道:“也有道理。当今庙堂之上,谁能调动内卫?” 庄潭道:“不过赵佶、蔡京、童贯、蔡攸、梁师成五人而已。赵官家自不必说,天天只顾着画画写字,可以排除。梁公公素无野心,亦可排除,至于蔡攸,才刚刚和我们结盟,自然不会立刻反戈。这样看来,就只剩下蔡京和童贯了。他二人看似表面不和,实则互通声气,珠胎暗结,结盟不成,便想从中作梗,也在情理之中。以蔡太师和童枢密的手段,想来不难查出这镖乃是受咱们所托,于是就派内卫前来打劫,既破了盟约,又获了钱粮,一石二鸟,可谓歹毒之极。” 仇心沉吟道:“庄兄似乎还忘了一个人。” 庄潭道:“哦?是谁?” 仇心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尉迟遥。” 第195章 枯牢烈火(4) 凌钦霜陡然听到“尉迟遥”的名字,心头一震。 却听庄潭问道:“拉拢得过来吗?” 仇心道:“机会不大。” 庄潭叹道:“区区一个三品内卫,不思攀龙附凤,反而有那整合内卫,匡稷除奸的心思。其志不易,其行不智,虽诚可敬,却不足为虑。” 仇心笑道:“可敬?嘿嘿,这世道,当以苟全性命,明哲保身为上。那厮却摆出一副廓清寰宇、大义凛然的姿态,再也愚蠢不过。不必咱们动手,自然会有人除了他。” 凌钦霜对尉迟遥敬仰无比,听了这话,不由得怒发欲狂。 却听庄潭一声叹息,缓缓道:“可惜,可惜。” 仇心道:“可惜什么?” 庄潭却不回答,改口问道:“听你言下之意,似乎另有所指。” 仇心“哦”了一声:“是吗?” 庄潭道:“相较那个人来说,尉迟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仇心叹道:“若非府上好手都被派去对付那个人,这批银饷又何须托给这姓秦的废物!” 秦仲林大声道:“秦某无能,有负所托,甘愿一死……”话音未落,突然间波的一声巨响,窗棂乍裂,一个庞大的身躯便飞了出来,却不是秦仲林是谁? 接着只听仇心冷哼道:“你既然求死,便去死吧!” 凌钦霜五人均不料仇心竟忽施辣手,一时无不震惊,耶律休更是叫出声来。 眼见秦仲林正向自己所处的矮树间摔落,凌钦霜无暇细思,当即纵身而起,左掌拍出,托在他背心,右掌卸力,顺势便将他身子抱住,叫道:“秦二哥,秦二哥!” 秦仲林喷了口鲜血,呆呆地望了他半晌,方颤声道:“凌……凌兄弟……是你。” 凌钦霜黯然点头,注入内力。 秦仲林抓住他衣袖,笑道:“不必费心了,镖亡人亡,天经地义……” 凌钦霜见他心脉已碎,确然无救,叹道:“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秦仲林道:“为我大哥、三弟报仇!还有,还有……那些脏话,不是说……你……”话未说完,头一歪,便气绝身亡。 凌钦霜思及当初野店之中的彻夜长谈,秦伯箫面和心机,秦仲林寡语心沉,只这性情直爽的秦仲林与自己最是投机,此时见他身死,一时不胜凄然。 庄仇二人显也未曾料到屋外竟会有人,齐齐抢出门来。 塞北三雄见得仇心,纷纷跳将起来。仇心见了三人,却只是微微冷笑。 婉晴的眼眸之中,却只有那须发皓然、精神矍铄的老者,而那老者也瞪大了双眼,怔怔望着这脸色惨白、衣衫破烂的少女,祖孙二人目中,各都蕴着难言的深意。 对视片刻,婉晴垂下头去,低低吐出了句:“爷爷……” 庄潭但闻“爷爷”二字,脸上的惊愕之色登时转成惊喜,抢步近前,抓住她手,哈哈笑道:“婉儿,果然是你!你……你怎成了这副样子?又怎会来这儿的?爷爷可不是做梦么?”说话间声音已咽,一把将她搂入怀里。 凌钦霜见状吃惊不小,便要抢上拉开,却见庄潭神色焕发,老泪纵横,竟是由衷爱怜,哪有半分相害之意,一时鄙夷不已:“装腔作势,竞能到这等地步?” 他本是光风霁月之人,这段时日历经诸多惨事,胸中亦郁积了太多闷气,而今重见天日,所见的第一件事,便令他的闷气更增一重。但他既也知庄潭和仇心觊觎婉晴的秘诀,该不会痛下杀手,当下也不戳破,只冷冷望着他。 婉晴之惊诧,却更在凌钦霜之上,心神激荡之下,脑中一阵晕眩,呆呆站着,一时竟忘了言语。待回过神来,急忙从庄潭怀中挣脱,缓缓说道:“我到周济庄时,只道您老人家已然过世,伤心了好一阵子。”这句话说得甚是冷淡,语气颇含讥刺。 庄潭却似未听出来她口中的嘲弄,只笑道:“这事待会儿再说。”打量她一阵,叹道:“可怜的孩子,江湖很苦,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爷爷,爷爷为你做主。” 婉晴淡淡地道:“没谁欺负我,我好得很。” 庄潭关切道:“你气色这么差,怎会好呢?快进来,爷爷有吃的。”携着她手,便要入屋。 婉晴心中气极,挣脱开来,冷冷地道:“婉儿不饿。” 庄潭略一愕然,耶律休已大叫道:“庄老贼,你少来假惺惺的!” 庄潭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尊驾是谁?” 耶律休眼见大仇在前,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喝道:“你把老子抓来,却问什么?” 庄潭神色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不自觉转头望向仇心。 仇心却只一笑,不置可否。 顾双但见身份已露,自忖今日绝难善了,虽然己方身虚体弱,毕竟人多势众,当下再无顾忌,寒声道:“庄天仇,当年你与仇老贼阴谋诈死,逼奸燕儿,更杀我兄弟三家满门。此恩此德,你老贵人多忘事,我等却始终刻骨铭心!” 庄潭闻言浑身剧颤,霎时之间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垂头叹道:“老夫盛年横行长江,杀人越货,未尝有悔。唯有这一件事,虽经耶律姑娘应允,毕竟假戏真做。婉儿,你也知道,爷爷深恶奸淫之事,那事过后,更无一夜安枕……”他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须发颤抖,大声道,“三位若要老夫这颗人头,尽管来取,老夫断不抗拒!” 这番话实出五人意料之外,一时无不惊讶。 耶律休第一个沉不住气,喝道:“庄老贼,你做什么怪?” 庄潭却不理他,转头望向婉晴,温言问道:“婉儿,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可寻到你娘了么?” 婉晴内心伤痛,咬了咬牙,道:“你当真毫不知情?” 庄潭怪道:“知道什么?” 婉晴见其茫然之色不似作伪,心头正自诧异,猛听凌钦霜惊呼道:“小心!” 恰在此时,庄潭但觉背后劲风陡起,“哧”的一声,胸前已射出一把鲜红短刃,血水漫涌出来。尚不及回神,却见那短刃透体而出,其势不衰,直刺婉晴心口。其时二人相去不过数尺,庄潭虽受重创,功夫犹在,见得此状,双手急忙齐出去抓。但那短刃何等劲力,他一双肉掌又怎能挡格得开?呲的一声,十指竟被齐齐削断。 庄潭惨哼一声,砰然摔倒在地,短刃却只略微偏移,其势却丝毫不衰,仍向婉晴心口射去。 婉晴但见爷爷胸口飞血,早吓得呆了,全然动弹不得。就在短刃刃尖触及身体的瞬间,身侧劲风疾起,叮的一声,短刃被一股巨力击飞出数丈开外,然后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第196章 枯牢烈火(5) 这番变故来得突兀之极,塞北三雄全都没未回过神来。只有凌钦霜察觉到庄潭身后青光乍闪,待要出手相救,却已来不及,唯有出声示警。而后震落匕首,自然也是他的手笔。见庄潭倒地,急忙纵身抢上,为他止血,但那伤口贯穿胸口,虽已连点他伤处诸般大穴,鲜血却仍如泉涌,全然难以止住。 婉晴回过神来,“啊”的一声,急急抢近,只叫:“爷爷……爷爷……” 庄潭重伤之下,目眦欲裂,死死瞪着一旁冷笑的仇心,喃喃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却听仇心冷笑道:“你既然求死,又何必假手外人?” 婉晴扶庄潭勉强坐起,早已泣不成声,鲜血将她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 庄潭脸白如纸,微一凝神,握住她手,道:“好孩子,爷爷没事……”转头向仇心问道:“我想,不止是这个原因吧……” 仇心冷笑道:“好叫你死得瞑目,这是宗主的意思,更是尊夫人的意思!” 庄潭吃了一惊,问道:“她……她也要叛我?” 仇心道:“不是她背叛你,是你背叛天宗,实是罪有应得!” 庄潭嘿嘿惨然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仇心冷笑一声,忽道:“天宗卧薪尝胆,所图何事?” 庄潭默然不语。 仇心又问一遍:“天宗卧薪尝胆,所图何事?” 庄潭深吸一口气,道:“复辟夺位,光复江山。” 仇心道:“可这么多年,你却在做什么?” 庄潭道:“不过周济一些穷人而已。” 仇心了冷笑道:“周济一些穷人而已?说得好轻描淡写!银子是你的吗?粮米是你的吗?” 庄潭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仇心喝道:“银子所为何用,你不知道么?粮米所为何用,你不知道么?取之于公,用之于私,慷天宗之慨,图你之名。此罪一也……” 庄潭截口道:“庄某慷慨,非为图名。” “你图什么,我管不着,也懒得去管。”仇心摆手道,“诛贪官、杀污吏、劫生辰纲、取花石纲。此罪二也……” 庄潭又截口道:“老夫愚鲁,不知此何罪之有?” 仇心冷笑道:“你不知?” 庄潭道:“不知!” 仇心道:“好!我便说与你听。宗主有言:今世无道,贪吏猖獗,而致万民流离,苍生困苦。此实天助天宗也。” 庄潭斜睨仇心,道:“此话怎讲?” 仇心朗声道:“君昏而生佞,佞肆而生贪,贪虐而民苦,民苦而生怨,怨而生怒,怒而生仇。仇官、仇佞、仇君。当此之时,天宗自当顺水推舟,借宋廷之名,行暴虐之事,聚财敛兵,丰满羽翼。待得民心丧尽,暴乱四起,方能浑水摸鱼,搅他个天翻地覆,还他个万世太平!” 庄潭叹道:“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而今生灵涂炭,难道来日登基,宗主便可重整破碎山河么?” 仇心笑道:“你倒是高瞻远瞩!天下不乱,天宗如何乱中取利?” 庄潭叹道:“老夫雪中送炭,周济穷人,便是为天宗赚民心。” 仇心大笑道:“你周济得了一时,周济得了一世?乱世人命不值钱,为了天宗大业,死几个贱民又有何妨?更何况你以为雪中送炭,穷鬼便会感恩戴德么?袁姑娘,当日茶社所见所闻,还记得吗?不妨说与你爷爷听听。” 婉晴却是不闻,只自啜泣。 庄潭摇头叹道:“老夫不求谁人感恩戴德。所谓天宗大业,嘿嘿,戕害无辜之业,不图也罢。乾坤既然难以扭转,老夫唯有略尽绵力,但求生而心安,死而无愧。” 凌钦霜听到这里,忍不住喝说:“说得好!” 仇心却仰头冷笑道:“当年杀人如麻的漕帮总瓢把子,如今却成了心济苍生的活菩萨,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庄潭叹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仇心道:“今有何是,昨又何非?你救活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又能怎样?给那些穷鬼十两银子,几碗米粥,他们就能苟活善终了?当今这世道,父难庇子,君不保臣,与其日日啼饥号寒,倒不如一死百了来的痛快。” 庄潭重创之余侃侃而言,此时闻言,再也支撑不住,一时身子颤抖,剧嗽不已。 凌钦霜听了这番惊心动魄的对白,只觉心潮跌宕,忍不住喝道:“仇心,你自幼受苦,个中滋味,无需多言,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不愿忍饥挨饿,又何忍令他人雪上加霜?” 仇心看了他一眼,抚掌道:“雪上加霜,这话说的不错。试问这雪是谁造成的?雪若不存,霜又有何为?吾等飞霜,正是为了化雪。你等满口仁义,纵然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何益?岂不见苦者恒苦、饥者恒饥?我等为创盛世,心出于善,义出于诚,至于细枝末节,何需斤斤计较?” 凌钦霜怒喝道:“亿万生灵,你道细枝末节?始皇筑城,炀帝凿河,后世虽堪不朽壮举,然长城之下,却有多少孤魂野鬼啾啾哀鸣?运河之畔,又有多少森然白骨湮没荒草?千载以降,骂暴君者多多,怜奴役者几人?本应安居乐业,反至尸骨无收,他们又得到了什么?换了是你,也甘为那万世之举肝脑涂地、不死不休? 庄潭眼神一亮,目光一长,道:“看来小兄弟竟与我心志一般。” 凌钦霜叹道:“小子不过有感而发。适才误会前辈,还请莫怪。” 庄潭目含嘉许,忽而吟道:“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仇心冷笑道:“杨朱那厮一毛不拔,自私自利。” 庄潭道:“莫以‘家国天下’之由,枉造杀端。民之于天下,如毛发之于身体,虽小却众,奈何轻之?” 仇心冷笑道:“你这话怎不去对赵佶、蔡京去说?” 庄潭道:“赵佶确实不堪,但你以为宗主便是什么善类吗?他也不过想要‘悉天下奉一身’而已。如今这世道,正如庄子之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泉涸之世,最需要的便是江湖。老夫虽不敢自居大江大湖,也愿作涓涓细流。宗主虽是江湖,却……哼哼……如此下去,天宗败亡之日不远了……” 第197章 枯牢烈火(6) 凌钦霜忽然听到“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这八个字,心头不自觉一颤,望向婉晴,婉晴却也正望向他。四目相对,二人都是心头一颤,双双垂下头去。 婉晴自顾低声呢喃:“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便不如相忘于江湖么?” 却听仇心淡淡地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呵呵,世人只记得这句屁话,却不知这句屁话还有后半句。庄老儿,后半句‘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这句话什么意思,用我给你解释吗?” 庄潭喘着粗气,正要开口,仇心忽一摆手,喝道:“好了好了,孰是孰非,千秋自有公论。世事变幻,也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我现在没空和你啰嗦,我只问你,那一车镖银,你到底打算运往何处?” 庄潭神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仇心冷哼一声,抚掌三下。却听吱呀一声,只见西角一间屋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 庄潭见到那两人,瞬间面色大变,身子一颤,吐出一口老血。 凌钦霜见了那两个人,也是吃了一惊,颤声道:“秦……秦镖头。”原来这二人竟是临远镖局的秦伯箫、秦叔寒兄弟。 枯牢之中,凌钦霜已听过两场死而复生的好戏,眼下又见到第三场,仍是让他震惊莫名。 秦伯箫捻须笑道:“凌少侠,别来无恙?” 凌钦霜惊疑不定,庄潭已指着二人喝道:“你们……” 秦伯箫笑道:“对不住了,庄老爷。” 庄潭心头彻亮,冷然道:“万古愁,他们是被你杀的?” 仇心笑道:“不错。你私吞钱粮,劫夺镖银,此便是罪三!有此三罪,宗主岂能容你?” 庄潭苦笑道:“私吞,嘿嘿,便算私吞,老夫也断不容天宗把这些银粮送给吐蕃!” 凌钦霜一惊,庄潭又道:“送些银饷那也罢了,竟还打算把川蜀之地拱手送人,当真是岂有此理!” 仇心道:“你懂个屁?天宗势孤,若要举事,自然需要强援。川蜀之地,向来汉藏混杂,为免争端,大宋每年都要进献吐蕃部族大批银绢。你以为这些银绢从何而来,还不是官府向蜀地的百姓强行征收的。而今将川蜀之地送给吐蕃,天宗得到外援,百姓得减赋税,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庄潭叹道:“吐蕃蛮夷,不开教化,统治川蜀,汉人哪还有出头之日?宗主鬼迷心窍,当真败亡不远矣。” 仇心冷笑道:“赵佶倒是开教化,大宋如今的世道如何?” 庄潭瞥了他一眼,忽然沉声道:“万古愁,你以为你当真瞒得天衣无缝么?” 仇心微微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庄潭嘿然道:“你那枚扳指呢?” 仇心问:“什么板指?” 庄潭道:“你卧底十年,所谋何事?” 仇心听了这话,脸色陡沉,阴笑不语。 庄潭盯着他,久久方道:“我知道了。” 仇心道:“知道什么?” 庄潭垂头叹道:“罢了,罢了。” 仇心神色数变,最后淡然说道:“将死之人,还要咬人,你以为有人会信么?” 庄潭却不睬他,转目睨向秦伯箫,道:“我分明已将你砍死,你是怎么生还的?” 秦伯箫笑道:“你杀的不过是替身而已。这是万总管想出的计划,不想果然出了岔子。” 庄潭道:“秦老二却如何不用替身?” 秦伯箫冷笑道:“那厮开罪万总管,死有余辜!” 原来秦氏三虎性格迥异,不合已久。当日伯叔二人为夺神剑,与花青烟合谋毒杀江湖群豪,秦仲林便不以为然。而后对阵慕容云卿,他更是公然大唱反调。伯叔二人便有心除之。双桥之役过后,二人思及此番一无所获,却杀人无数,若然消息泄露,势必性命难保。恰在此时,万古愁找上门来,透出招揽之意。伯叔二人待得知天宗便是幕后主使之后,二话不说,便投奔到万古愁麾下。 不过,秦仲林虽然归附,却心不甘情不愿,私下里牢骚不断。伯叔二人烦透了他,却不好在天宗手足相残。万古愁得知此事后,便动了杀机。此时庄老夫人忽然来报,庄潭有意私吞结盟银饷,于是他便谋划了这出卞庄刺虎之计,让庄潭与秦家一伙火并。孰料事与愿违,秦庄二人竟都未死,无奈今日仇心只能亲自动手杀了二人。 仇心道:“庄老儿,你算计虽妙,我却早已窥破你计,你去劫镖,我便派人杀你。你虽然逃了,银粮却已完璧归赵。你若知悔改,我或许还会饶你一命,可惜直到刚才,你还在装模作样,那便怨不得我了。”说罢叹了口气。 婉晴心道:“如此说来,爷爷这些天根本不在府里,那是当真不知道我们被抓了。爷爷又怎会私吞财宝,定是为周济穷人。” 庄潭嘿嘿干笑几声,道:“好,好。” 转头向婉晴笑道:“好孩子,能再见到你,爷爷已……已……”痉挛几下,便即倒地不动。 婉晴叫道:“爷爷,爷爷……”探他鼻息时,已然气绝。 凌钦霜连注真气,他却哪有半点动静?他叹了口气,道:“婉儿节哀。老人家是救不活的了。” 婉晴悲从中来,忍不住失声痛哭。她对庄潭之情大起大落,瞬息变幻,心中之五味,委实难以言表,加之身虚体弱,一时竟哭昏了过去。 塞北三雄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目光纷纷投向凌钦霜。 凌钦霜心知此地不可久留,转念未绝,猛听身后喝声迭起,暗中已涌出百十余人,将自己五人团团围定。诸人尽着黑衣,左臂红烛,右臂玉斧。 却听仇心冷冷地道:“你们知道太多了,一个也别想走!” 耶律休气往上冲,喝道:“先杀了这厮再说!” 顾双道:“莫要莽撞!”话音方落,忽见凌钦霜将婉晴掷了过来,叫道:“先带她走!” 婉晴被风一激,乍然醒转,但觉身子轻飘飘的,便隐隐猜出凌钦霜想要独挡仇心,心头一痛,复又晕了过去。 顾双见状一愣,随即也明白凌钦霜的用意,当下劲运双掌,扣住了婉晴腰际。“砰”的一声,但觉一股大力从婉晴身上传来,自身陡然被撞起,从一众黑衣人头顶飞过,宛若腾云驾雾一般。 凌钦霜一掷得手,复又将庄潭、秦仲林的尸体相继掷出。他手法精妙,运劲得当,砰砰两声大响,耶律休、乔霁云亦被撞出数丈之外。 第198章 枯牢烈火(7) 眼见塞北三雄遁走,仇心惊怒交迸,喝命手下去追,随即大步而出,右手呼的一掌,便向凌钦霜轰去。凌钦霜但觉气息窒滞,掌力狂涌,心念一转,也不与他硬碰,左掌阴气斜斜挥出,与来掌轻轻一触,顺势一引,便飘出三丈之外。他于半空之中双掌翻飞,内劲吐处,登时便有三名黑衣人瘫倒。 仇心出手之际,已然暗悔,见他遁走伤人,更是怒极,身形一晃,已欺到凌钦霜身侧,更不打话,左手横爪,右掌随出,屈曲盘旋,风声嗤嗤。凌钦霜只为缠住仇心,给塞北三雄争取时间脱身,见状仍不硬接,身子虚晃,转到他身后。仇心掌力落空,如影随形,双手交错,如闪电般连攻七爪,尽取咽喉,一爪快似一爪。凌钦霜见其招式猛辣,也不由暗喝了声彩,形趋影退,连避六爪。待到第七爪破空而至,眼见再无可避,右掌猛地拍出。“波”的一声巨响,两股纯阳掌力隔空而接,倏尔四散。仇心但觉右臂一阵酸麻,蹬蹬倒退三步,足底的数块青砖被喀喀震碎。 凌钦霜却浑若无事,忽听几声怪叫,数道寒光,自左右两侧袭来,不由心道:“我内劲一吐,杀他十个八个倒也不难,可又何必多伤人命?”直待刀剑及身,身如游鱼,飞掠而出,身后叮叮数响,刀剑相斫。凌钦霜反手扫处,数名黑衣人刀剑脱手,痛呼倒地。 凌钦霜夺了一把剑,展开“万古流空”,刷刷数剑,一轮急攻。只听丁丁当当响声不绝,挡者兵刃无不脱落。他出剑虽快,拿捏却准,每剑出手,必挑手腕,十余剑下来,竟无一命损伤。余者神为之摄,一时竟不敢近。 仇心叫道:“去追那三个,这小子交给我。” 众黑衣人应声而去。凌钦霜横剑欲阻,仇心蓦地大喝一声,手腕翻处,青光暴闪,双袖各现两杆短枪。双枪一金一银,枪尖吐处,金锁咽喉,银刺左胁,其势千钧。 凌钦霜见来势凶猛,不及阻敌,霎时反手一撩,剑刃连颤,磕中双枪。仇心身形扭转,双枪倏分倏合,抖出一片银圈,罩向凌钦霜。凌钦霜撤步,一剑平平刺出。嗡的一声,枪剑交击,银光四散。一时之间,二人各逞绝技,斗在一起。 仇心号称“双枪狂龙”,枪法自有独到之处,时而杂乱无章,大现疯癫,时而神凝气固,后劲绵绵,双枪恰似双龙戏抢,变幻莫测,十分了得。凌钦霜心有所系,剑光几乎被枪花所掩,一时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仇心忽而扬声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似你这等身手,流落江湖,庸庸碌碌,岂不可惜?若能归附我主,有朝一日,建功立业,便是开国功臣,青史留名,如此方不枉人世一遭。” 凌钦霜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你以建功立业为乐,我却以逍遥自在为高。” 仇心双枪步步紧逼,喝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逍遥自在,何异痴人说梦?你若真想逍遥,怎不去寻个世外桃源,闲种花草忙看月,朝听鸟语晚参禅。” 凌钦霜剑光陡盛,昂然道:“世道如此,堂堂男儿,岂能龟缩逼世,苟且偷安?我入江湖,只为锄暴安良,去恶扶善!” 仇心双枪连颤,瞬间刺出七招,凌厉无比,喝道:“无权无势,单凭一己之力,妄想激浊扬清,比之庄老儿还可笑。” 凌钦霜信手化解攻势,扬声道:“事在人为!至少俯无愧地,仰无愧天。阁下若能造福于民,持正卫道,乃为万民之幸。” 仇心双枪圈转,冷笑道:“何为正?何为道?以你之正为正?以你之道为道?” 凌钦霜道:“我之正,未必正,你之正,必不正!我之道,未必道,你之道,必非道!” 仇心哈哈大笑:“五十步,笑百步耳!既然你我皆非正道,徒说无益,手底见真章吧!” 二人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手上越斗越快,人影错落,枪剑相迭,渐渐难分彼此。 斗到五六十合,蓦听一声暴喝,虚影尽消。仇心双枪首尾相接,乍然合一,直刺凌钦霜心口。凌钦霜变招奇速,长剑横压,阻住来势,左手猛地攥住枪身。仇心精气虽然尽注枪身,但与凌钦霜剑上刚猛之气一触,顿感不肖,忙疾催力。便在自己旧劲将逝,新劲未生的瞬间,蓦觉一线阴寒之气顺枪杆导入,直透手心。 仇心不料对方掌力如此莫测,一时之间竟拿枪不住,呛啷落了地。 他兵刃虽失,却不动声色,向后撤了一步,笑道:“你在太湖之上相助明教,与龙归为敌,却是为何?” 凌钦霜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仇心道:“也不必瞒你,龙归也是天宗的人。” 凌钦霜道:“难怪。”忽地想起一事,取出那块腰牌,掷与他道:“尉迟大哥临终前……” 仇心接了牌子,脸色微变,截口道:“他死了?” 凌钦霜道:“我有负大哥所托……”话音未绝,蓦听身后一声惨呼,当即反身疾起,几个起落,抢到人丛之间,剑光霍霍,迫退数名黑衣人。诸人发一声喊,攻势稍弱。 凌钦霜与仇心交谈之时,始终留意塞北三雄之的战况。三雄虽然抢先一步遁走,但一来各负一人,二来体力不济,三来路径不熟,刚退至墙边就被截住。三雄鼓足余勇,便与黑衣人恶斗起来。 顾双掌力雄浑,掌掌劈风,挡者若非筋骨尽断,便是天灵碎裂。耶律休奋起神威,东抓一人,西抓一人,皆向半空掷去。乔霁云双手有伤,难以攻敌,只有护着婉晴,得空偷袭。但只杀得十余人,三雄便已难支,只凭着绝强斗志苦苦支撑,各自为战。 眼见三雄抵敌不住,凌钦霜当便撤了仇心,抢入战局。只见七八人围着乔霁云酣斗。乔霁云披头散发,全身血污,出手毫无章法,护在昏迷的婉晴身前。 凌钦霜一咬牙,刷刷五剑,连中五人。余人发一声喊,转头去围攻顾双和耶律休。 凌钦霜叫道:“乔二哥,乔二哥!”却见他背后一刀直穿内脏,再也无救。 乔霁云抬手虚指,道:“那厮……被那厮从后……”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第199章 兄弟重逢(1) 凌钦霜循他临终所指方向看时,正是秦伯箫、秦叔寒兄弟。见他二人正自围攻顾双,当即负起浑身是血的婉晴向前杀去。剑气所及,黑衣人纷纷闪避。 便在此时,秦伯箫单刀斩落,顾双侧身避时,却被秦叔寒背后一刀直插而入。顾双惨叫一声,颓然倒地。凌钦霜尚被十余好手围着,难以相救,失神之际,手臂上早被划了一道口子。他与塞北三雄共经患难,同历生死,眼见顾双、乔霁云接连身死,一时心如滴血,反手一剑,猛地插入一人胸口。那人身子疾飞出去,一连撞翻数人。 只听一声悲呼:“大哥!”耶律休神色癫狂,跌跌撞撞扑到近前。凌钦霜心急如焚,剑光乍闪,瞬间连毙六人。忽见秦叔寒一刀劈向耶律休,心下又是一惊。其时他与耶律休相去尚远,陡见形势危急,不及细想,长剑脱手而出。噗的一声,秦叔寒身子直飞出去,长剑透体而过,竟被生生钉死在墙上。 众人惊呼声中,凌钦霜抢奔近前,见顾双倒在血泊之中,已然身死,暗叹一声,一把拽起耶律休,叫道:“快走!”不料呼的一声,耶律休翻掌便向他砸来。 凌钦霜侧身让过,却见他双目通红,连声狂吼,叫道:“仇老贼,老子与你拼了!”双手一阵乱抓。 凌钦霜见他神志错乱,心头惶急,叫道:“耶律二哥,是我!” 耶律休忽然双目瞪视,吼叫道:“是你!臭小子,你也不是好东西,南蛮子只会自相残杀,就没一个好鸟!活该被我契丹欺负!” 凌钦霜心头不由一凛。宋辽两国积怨已久,近年仇恨愈深。连日来大伙儿同仇敌忾,并无宗邦之防,此时陡听这话,凌钦霜方想起耶律休竟是契丹人,一时竟而呆住。 猛觉背后风起,当即反手连挥,逼退偷袭之人。便在此时,凌钦霜忽觉手里一空,一道黑影疾闪而过,却是秦伯箫趁乱夺走了婉晴。 凌钦霜大惊欲追,又被一众黑衣人所缠,分身乏术。只听秦伯箫远远笑道:“总管大人,得手了。” 仇心哈哈一笑,扬声道:“凌钦霜,还不束手就擒?” 凌钦霜怒喝道:“休想!” 秦伯箫催促道:“这小子硬得很,既不能用,还是杀了的好……” “杀!”仇心寒声下令。 凌钦霜双目通红,点昏耶律休,将其负在肩上,右手探出,夺了一把剑,大喝一声,杀入人群。他今日先见庄潭、秦仲林暴毙,复见塞北双雄惨死,早已悲愤莫名,此刻再见婉晴遭难,蓦地心性大变,招招狠辣,剑剑夺命,一时之间,惨叫四起,血光飞溅。他自出道以来,从无一次下手这般狠辣。 秦伯箫见凌钦霜竟如疯了一般,杀人如斩草芥,不由色变,急忙退至仇心身侧。 仇心冷哼一声,扬声叫道:“凌钦霜,你若再不降,袁姑娘可要没命了。” 凌钦霜咬牙不语,挥剑又斩三人。剩下的黑衣人眼见身畔同伴越来越少,一时无不胆寒,虽然仇总管下了死命,却也心头打鼓,逡巡不前。 仇心又道:“你当真不降?” 凌钦霜心中犹豫,手上却丝毫不缓,刷刷两剑,再毙二人,身形纵处,已飘然落到仇心面前。 秦伯箫人质在手,又有靠山,心下微微放松。他投靠天宗时日不久,未建寸功,若能一举制服强敌,必然便能一步登天,当下哈哈笑道:“姓凌的小子,还不束手待缚?” 凌钦霜双眼通红,喝道:无耻!” 秦伯箫冷笑一声,道:“你杀我三弟,此仇不共戴天!” 凌钦霜见他神情,知他毫不在意兄弟生死,不由冷笑一声。 秦伯箫又道:“当日那场火没烧死你,今天倒要看你还有没有这么硬的命!” 凌钦霜悚然一惊,脱口道:“乱葬冈那把火是你放的?” 秦伯箫笑道:“难道你现在才知道?” 凌钦霜此时已冷静下来,低头但见尸横遍地,心下一惨,转念想道:“是了,他毒杀江湖群豪,自然需要毁尸灭迹。”心头愤火又生,手中长剑一阵颤抖,却因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秦伯箫见状笑道:“你再不受缚,莫非要看着你相好的去死不成?”说话间单刀在婉晴的颈间不住晃动,青光映在她惨白的脸上,闪烁不已。 凌钦霜知道仇心还要从婉晴口中探得那个秘密,应该不会杀她,但此刻见他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心下也不免踌躇。他亦知秦伯箫面和心狠,说不定当真会向婉晴下手,一时束手无策。 而在他身后,黑衣人正缓缓迫近。 便在此时,猛听半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众人尚未回过神来,一支冷箭凌空疾至,正中秦伯箫额头,贯脑而入。秦伯箫未及惨呼出声,瞬间便毙了命。 凌钦霜虽不知箭从何来,但他反应极快,猛地抢上一步,一把拉住婉晴左臂。却不想仇心反应同样迅速,同时探手,扣住了婉晴右腕,发力便往回夺。 凌钦霜一剑直削仇心手腕,仇心横枪架住。二人左手各持婉晴一臂,右手兵刃闪电般连换三招,但听破空之声又起,冷箭再度而至,竟是直钻仇心眉心,势道极猛。 仇心眼见秦伯箫中箭身死,心知对方箭势极猛,当下不敢怠慢,侧身闪过。凌钦霜趁机便将婉晴夺了回来,见她气息微弱,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心急,快步撤到一旁,然后扶她在庭中石鼓凳上坐下。 仇心不再理他,举头朗声道:“何方高人驾临敝府,怎不显身一见?”话音方落,只听半空中传来一阵苍凉的豪笑,好似激荡云端。 众人举目望去,但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墙堡之上,手挽雕弓,神威凛凛。 凌钦霜觑得分明,心头又惊又喜,脱口叫道:“大哥!” 那大汉朗声笑道:“兄弟,别来安好?” 凌钦霜热血上涌,未及回答,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府门竟被撞塌了半边。众人一愕之间,如雷般的蹄声、如霰般的尘烟之中,只见两队人马如飞卷了进来。马上骑士个个雄健威猛,清一色的青灰大氅,玄色毡帽,坐下骏马通体皆白,更无一丝杂色,人之剽悍,马之雄峻,端的相得益彰。踏着死尸血水,飞奔到近处,一众骑士拉马两旁一分,骏马整齐划一,齐齐驻足,宛若训练有素的军士一般。 第200章 兄弟重逢(2) 一众黑衣人但见铁蹄缭乱,须臾之间便将遍地同伴的尸体踏成肉泥,不由得神为之摄,魂为之飞,都呆了当场。便在此时,只听一声长啸,那立在墙头的大汉竟如飞将军一般凌空跃下。 众人见状,纷纷惊呼出声,城堡高墙足有数丈,如此跳下,岂不摔个粉身碎骨? 哪知嘶声忽起,一匹黑色的骏马自门外驰入。那大汉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稳稳落马背之上。那马却只微微一晃,更无半点趔趄,疾驰到众人面前。 凌钦霜看得血脉贲张,快步而出,叫道:“大哥,可想死小弟了!” 宗望哈哈一笑,抛弓手下,翻身落马,上前握住他手,说道:“兄弟,哥哥来迟,让你受苦了。” 凌钦霜见他风尘满面,神色间大显疲惫,猜想他为了救自己奔波江湖,不禁大为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 仇心上前,拱手说道:“尊驾驾临敝府,杀人纵马,如入无人。不知高姓大名,可否见告?” 宗望目光一转,斜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仇心道:“在下万古愁。” 宗望四下环顾,目光炯炯,喝道:“尔等何故伤我兄弟?”这喝声虽不甚响,气势却极为迫人。 众黑衣人与他目光一触,无不气势大馁,回想先前他一箭毙了秦伯箫,更是胆寒,一时竟纷纷倒退。 仇心冷然道:“我不追究你擅闯敝府、杀伤人命之罪,你却来拷问于我?” 宗望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赵令矜可在此处?请他出来相见。” 仇心听到“赵令矜”三个字,脸上陡然变色,旋即宁定,道:“他怎么会到这深山荒谷中来?” 宗望道:“这也说得是。” 仇心瞟了眼宗望身后的一众骑士,脸色又是一变颤声道:“莫非尊驾便是……” 宗望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仇心笑道:“尊驾光降,敝府实感荣宠,在下多有得罪,还请入厅一叙……” 宗望挥手道:“不必了。我此来只为救人,日后再行叨扰,莫怪。” 仇心见他面色不善,忙作揖道:“是!您还需用什么,但请吩咐,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凌钦霜见他前倨后恭,心下惊奇不已。 宗望也不答话,挥手指点一阵。一众骑士会意,先后将婉晴、耶律休搀上马。 凌钦霜踏上一步,冷冷地道:“万总管,把翎儿还来!” 仇心愣了一下,随后说道:“帝姬不在府上。”此刻他与凌钦霜说话时的神色也客气了许多,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盛气凌人。 凌钦霜狐疑道:“是吗?” 仇心道:“帝姬已被褚大人请到东京去了。” 凌钦霜一呆之下,道:“此话当真?” 仇心道:“帝姬身负和亲之任,在下又岂敢擅自关押?” 凌钦霜听他这般说,料来此事非虚,叹了口气,道:“那你把武前辈的遗体还来。” 仇心一声呼哨,早有人将武摩罗的尸体抬了出来。 凌钦霜将庄潭及塞北三雄尸身也一并驼上马背,又向仇心喝道:“来日再与你理会。” 宗望道:“走吧。”兄弟二人随即扬长出府,更无半个人胆敢阻拦。 出了府门,但见黑烟滚滚,沿路尽是焦木。宗望笑道:“这石林古怪得紧,若非放了这一把火,片刻之间怕也进不来。” 凌钦霜拱手道:“大哥的恩情,小弟万死难报。” 宗望一扬手,笑道:“你我兄弟,何必见外?小姑娘身子如何?” 凌钦霜叹道:“她数日未进食,身子极为虚弱。”顿了顿,又问:“仇心忽然收手,却是为何?” 宗望哈哈一笑,道:“此之所谓不战屈人之兵,善之善也。” 凌钦霜闻言,也无心多问。回头望时,一众骑士对宗望恭谨至极,只在后面远远的尾随。 兄弟二人并辔疾驰。出得山来,不久入得一处镇甸,一行人便在一家小店歇了。凌钦霜顾不得更衣吃饭,便替婉晴运功。之后用一只小碗盛了水,凑到她嘴边,一点点浸润进去。 过了良久,婉晴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热气。忙了半宿,婉晴总算醒转,凌钦霜喂她勉强吃了几口稀饭,又沉沉睡去。 出门之时,月在中天。凌钦霜虽觉腹中饥饿,却也无心饮食,径自来到宗望房里。宗望手捧一卷古书,正自恭谨诵读,见他到来,当下叫了酒菜。 只寒暄几句,忽听靴声连连,几名大汉叩门而入,躬身说道:“禀殿下,尸体都埋葬了,那契丹人也没什么大碍。” 宗望“嗯”了一声,道:“过来见过我的兄弟。” 凌钦霜思及尹通曾说宗望乃是禁军教头,此刻听得“殿下”二字,心头不由一震,见众汉起身向自己行礼,随口敷衍几句,目光却直直望着宗望。 宗望摆了摆手,道:“都出去吧!”众汉唱了喏,大步而出。 宗望转头对凌钦霜道:“你瞧我这些军士,与宋兵相比何如?” 凌钦霜闻言又是一震,道:“他们……” 宗望笑道:“实不相瞒,他们都是我大金国的勇士!”说罢纵声大笑,神情得意之级。 凌钦霜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颤声道:“金国!那大哥……你……你也……” 宗望颔首笑道:“我本名斡离不,汉名完颜宗望,大金国二太子便是。” 凌钦霜此前见到众军士的衣饰不似汉人,已然隐有所料,此刻听宗望亲口道出,仍是浑身剧震。 当时,大宋与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部落结盟,共谋契丹。宋军羸弱,以众击寡,却屡遭败绩。但金国兵强马壮,以少胜多,旬月之间,便连克辽国四京,席卷北方,只逼得契丹天柞皇帝落荒而逃。宋廷中的有识之士早有所虑,所谓唇亡齿寒,辽国覆灭后,以金人的虎狼之心,必定会调转矛头,对大宋宣战,联金伐辽之举实是引狼入室。奈何主上昏庸,奸佞短视,毁“澶渊之盟”,签“海上之盟”,轻易便撕毁了宋辽之间的百年和约。 凌钦霜自然也知道此事,却不想自己阴差阳错,竟与大金国的二太子结为兄弟,惊骇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201章 兄弟重逢(3) 完颜宗望见他神情有异,也收敛了笑容,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因南人善变多狡,起初不知你真心时,我不敢据实以告。后来听兄弟表明心迹,我又自觉形秽,反而难以启齿了。” 凌钦霜脸色苍白,心乱如麻,瞪着完颜宗望半晌,长长吐了口气,说道:“大……大哥当日南来,莫非是为了窥我大宋虚实?” 完颜宗望摇头说道:“哪有此事?宋主尚有十万两银绢岁贡未缴,我是奉父皇之命前来追讨。” 凌钦霜奇道:“什么岁贡?” 完颜宗望叹了口气,说道:“盟约明文规定,宋国此前每年送给契丹的岁贡现在须当转送给女真。南人打仗不行,却会自作聪明,非但屡屡拖延,竟还以铜充银,以布为绢,以次充好。堂堂天朝大国,欺我女真小邦,当真是岂有此理!” 凌钦霜蹙眉不语,忽又问道:“这等小事,又何劳二太子大驾?” 完颜宗望道:“我本来也无意南下,不想那日忽闻江南惊现传国玉玺,一时心痒,便讨命而来。可恨那尹通狗眼不辨,认假为真,白白走了一趟。后来我的行踪泄露,引来南人群起追杀,若非兄弟相救,大哥哪里还能活到今日?”说到这里,他哈哈一笑,甚至畅怀。 凌钦霜问道:“尹通是……” 完颜宗望叹道:“你我推心置腹,那也不必瞒你。尹通早已归降我大金,奉命阴潜南地,打探大宋虚实动向。” 凌钦霜脸色陡变,手中利芒一闪,剑尖已抵住宗望咽喉,厉声道:“如此还说没有侵宋之意?” 完颜宗望神色泰然,淡淡问道:“你要杀我?” 凌钦霜剑尖颤抖,咬牙道:“兄弟之情,不比家国之义。你若当真有侵宋之心,我……我……”一时却说不下去。 完颜宗望微微一笑,道:“不错。你在堡中一剑连诛数十人,也不在乎多我一个。” 凌钦霜浑身一颤,道:“你……” 女真一众亲兵便守在门外,此刻听得屋中情形,登即闯入,剑拔弩张,指定凌钦霜。 完颜宗望目光陡然一寒,喝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速速退出去!”但见众皆不退,不由厉声道:“军令如山,违者法办!” 为首那亲兵叫道:“殿下万金之躯……” 他话音未落,完颜宗望陡已拔出了腰中弯刀。凌钦霜尚未回过神来,眼前血光飞溅,那亲兵已然人头落地。 完颜宗望还刀于腰,缓缓吐了口气。 凌钦霜大为震惊,道:“你……你竟……” 完颜宗望冷冷地道:“孙子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凌钦霜闻言,一时语塞。 一众亲兵呆了半晌,随后恭谨行礼,便要退却。 完颜宗望又道:“若我死了,你等不可报仇,只将我的尸首带回上京便是。” 一众亲兵错愕半晌,尽数退了出去。 完颜宗望望着凌钦霜,神色数变,终于叹道:“尹通是父皇当年派来的。” 凌钦霜脱口道:“完颜阿骨打?” 完颜宗望正色道:“只因这些年来宋主朝令夕改,屡番爽约,父皇方派了尹通为内应,只求探明宋廷的真意。前次本定岁末攻辽,可我们苦等了数月,却依然未见宋军一兵一卒。后得尹通之报,我们方知童贯大军原是染了瘟疫。” 凌钦霜心头一凛。他自知童贯去而复还,对外称疫之事,如今听了宗望之言,看来金人也蒙在鼓里。心念及此,自觉有亏,脸上阵红阵白,缓缓问道:“那么大金确无侵宋之心?” 完颜宗望道:“父皇和我断无此意。” 凌钦霜缓缓收剑,说道:“那我要你立誓,不许有侵宋之举。” 完颜宗望哈哈一笑:“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凌钦霜目光冷然,长剑复挑,抵在他喉间。 完颜宗望悠悠道:“父皇已驾崩,皇叔继位,南征与否,非我所能左右。况耶律延禧在逃,局势动荡,怎会起意南征?你多虑了。” 凌钦霜道:“阿骨打死了?” 完颜宗望正色道:“为兄不才,尽可品评。先皇在上,莫出不逊。” 凌钦霜道:“失言得罪。” 完颜宗望神色一黯:“那日与你分别,便因得知父皇驾崩之讯,才急回故地奔丧。”说到这里,他忽然昂然抬头,道,“兄弟,当日大哥这条性命是你搭救的,你若想要,只管拿去。今天就算我不来,以你的本事,也必脱困。你我虽是兄弟,但结拜之时,你却不知我底细。所谓胡汉有别,你杀我自不算负义,那也不必顾虑。”说罢闭目,竟是一副束手待毙之状。 凌钦霜闻言眉头一颤,胸中愈发窒闷难当,剑尖只不住颤抖。见他脸色平和,亦无畏惧之意,这一剑却如何刺得下去?突然间大叫一声,夺门便走。但听砰砰几响,几名守在门外的亲兵被撞飞丈外。凌钦霜却早已奔出了镇子。 他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路,忽闻潺潺之声,举目望时,却来到一道溪水之畔。一声大叫,突地扑在溪中,纵声长啸。他对宗望敬仰不已,武功智计固不必说,更是心怀天下,却何曾料到竟会是异族寇仇?一时寻思道:“他之言行,哪里却似个胡虏蛮夷了?可他既是异族,我却又怎能认他为兄?”胸中郁气一时难宣,一剑剑便向周遭树石砍去,直砍到浑身酸软,方瘫软地上,呆呆望着夜空。待到天光泛明,忽然想起婉晴尚在病榻,“啊”的一声,猛地跳起,疾疾奔回镇来。 店外停着的马匹都不见了,凌钦霜心头不由一沉,入内问店家时,方知完颜宗望竟已率众离去了。凌钦霜更不多说,径直奔向婉晴房中,见她仍在沉睡之中,才放下心来。再进邻屋,耶律休却没了踪影。正自惊疑之际,一名彪形大汉进得屋来,作揖说道:“在下抹鲁希,见过凌少侠。” 凌钦霜识得他是完颜宗望的亲兵,脱口便问道:“大哥呢?” 抹鲁希答道:“北方出大乱子了。辽帝在夹山重整残兵,妄图东山再起,另有叛臣张觉投宋,殿下要去处理,已赶去与国相会合了。” 第202章 兄弟重逢(4) 凌钦霜听他汉话说得字正腔圆,不由问道:“你是汉人吗?” 抹鲁希道:“正是。” 凌钦霜问:“那你为什么投靠了金国?” 抹鲁希哼了一声,道:“宋国又有什么好?” 凌钦霜一呆之下,抹鲁希已继续说道:“小人的家在燕京,世代受契丹人奴役,又怎么会不想回归故土?可当年宋朝赎回燕京之时,却只是要地不要人,当地的百姓,不管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一股脑儿的尽都往北赶。大伙儿不愿意,童贯便率兵来杀。哼,宋国既然容不下咱们,不去投金,还能怎么办?” 凌钦霜心情郁郁,叹了口气。 抹鲁希似乎明白他的心思,说道:“少侠既然与二殿下结拜,还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么?二殿下心慕汉化,气度恢宏,且笃信佛法,常与僧士为伍。咱们私下都唤他作‘菩萨太子’……”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古册,“你看,殿下去得匆忙,《金刚经》却忘了带上。”顿了顿,又道,“而且,殿下作战极是英勇。那次,他率几百骑突袭辽军千人队,大获全胜。还有一次,殿下引千骑追天柞帝的两个万人队,几乎将天柞帝生擒。天柞帝屁滚尿流,败逃几百里,自此龟缩夹山不出。”又滔滔说了不少完颜宗望的轶事,敬仰之情见于颜色。 凌钦霜默然半晌,忽而想起一事,问道:“怎么不见耶律休?” 抹鲁希叹道:“他死了。” 凌钦霜吃了一惊:“什么?” 抹鲁希道:“他得知殿下的身份,又闻辽国将亡,气冲冲便要与殿下相拼。殿下劝降未果,只得与他单挑。结果耶律休落败,便自刎了。殿下佩他忠义,便火化了他,将他的骨灰带回辽国,撒于故土。” 凌钦霜心头一颤,又问起完颜宗望是如何知道自己身陷黑血别府。 抹鲁希道:“这件事说来话长。那日殿下正在守灵,楚天渊楚大人突然来报少侠遭厄……” 凌钦霜骤然听到“楚天渊”之名,不由吃了一惊,问道:“你说楚天渊?他也在金国?” 抹鲁希见他脸色不善,忙道:“正是!楚大人几个月前投靠金国,归降之时,献计‘灭辽三策’,并奉上盐米十余万石。当时大金粮食奇缺,灭辽乏术,楚大人适时献策,圣上大悦,封官加爵,令他随在国相身边。大金凭着他的‘灭辽三策’,短短旬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楚大人也连升数极,而今官拜右国相,地位比二殿下还高呢。大伙儿不忿,纷纷与他较量,谁料到楚大人不仅智计过人,功夫也十分了得,大伙儿一个个都败下阵来,这才心服口服。” 凌钦霜也无心多听,心中只自不住盘算:“楚天渊的盐米却是从何而来?当日苏州府大肆收购盐米,后来又见楚天渊押运数艘运粮趸船,难道竟是……”想到这里,手心已微微出汗。 却听抹鲁希道:“当时二殿下闻听少侠遇险,当即便昼夜兼程赶来。” 凌钦霜听得完颜宗望为了自己竟在丧期南下,不觉眼眶倏热,一时说不出话来。 抹鲁希又道:“殿下临行前,叮嘱属下务必转告少侠几句话。” 凌钦霜道:“什么话?” 抹鲁希道:“你不杀人,便是被杀,世间之事,多半身不由己,大可不必内疚。” 凌钦霜心中一凛,暗叹道:“我的心思,他都猜到了。” 抹鲁希又道:“还有,不管少侠怎么想,殿下永远都会当您是兄弟!” 凌钦霜身子一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抹鲁希说罢便一作揖,说了句“告辞”,便退出了门去。 凌钦霜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忙追了出去,见抹鲁希已翻身上马,便上前说道:“请你转告大哥,来日我定会去北方与他相会。” 抹鲁希点点头,说道:“小人记下了。另外,殿下还说,大金正值用人之际,如若少侠有意,殿下随时欢迎。再者,若是主上有南侵之意,殿下也必会竭力劝阻。” 二人拱手作别,凌钦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头波澜横生,过了良久,方回店中。 上得楼来,忽听婉晴房中一声轻响,当即走上前去。伸手推门时,房门竟从里面反闩着。他心头一紧,撞断门闩,抢进房去,却见窗牖洞开,婉晴哪里还在? 他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跃窗而出,却见前方一道黑影径向东北方窜去,登时大喝一声,发足追赶。那人听到喝声,奔得更加急了,须臾之间便跑出了镇子。 那人轻功并不甚佳,又怀抱婉晴,凌钦霜微一加劲,便赶了上来,剑光一闪,直取那人背心。 那人头也不回,左袖反手一甩,缠住来剑。凌钦霜去势略阻,剑柄一送,剑尖斜挑,指向他肩头。那人猛地发足,于间不容发之间闪到一株树后,随即袖子兜了一圈,又将长剑裹住。待要甩时,凌钦霜手腕疾转,剑尖连颤,嗤嗤声中,碎布乱蝶也似,露出了那人的左臂。 凌钦霜踏上一步,一把扣住了他肩头,扳将过来,待见到他的脸时,不觉愕然,道:“魏雍容,你怎么会在这儿?” 魏雍容脸上阵红阵白,瞪了凌钦霜一眼,也不答话,抱了婉晴便要走。 凌钦霜一晃身,再度拿住他肩头,喝道:“放开她。” 魏雍容肩头一沉,欲要卸力挣脱时,非但未能卸开,反而被拿得更紧,一时之间,胛骨几欲碎裂。 凌钦霜见他脸色惨白,却只狠狠地瞪着自己,不吭一声,当下把手松了。魏雍容但觉半身酸软,双手一空,婉晴已被夺了去。 凌钦霜知他对婉晴情有独钟,料他并无歹意,便叹了口气,道:“你走吧。” 魏雍容啐了一口,也不说话,转身急步去了。 凌钦霜见婉晴仍在昏睡,当下抱着她回到店中。忽觉她身子隐隐发凉,伸手搭她脉时,但觉跳动极其微弱,不由惊慌起来,忙叫了些稀粥。但婉晴昏迷不醒,又如何喂得下? 凌钦霜见她脸上透出一丝黑气,不禁暗道:“莫不是魏雍容给她下了毒?”略一查时,就见婉晴的手腕处竟尽呈紫黑,其间一粒细小红点,状若小痣,显然是被毒针刺过。凌钦霜自知若不急救,婉晴恐怕会毒发身死,当便将她扶起,双掌按在手腕伤处,运转内力,来回摩挲。只行功片时,双手已是一片紫黑。 婉晴忽嘤咛一声,醒转过来,低声道:“这是在哪儿?” 第203章 兄弟重逢(5) 凌钦霜见她醒转,不觉心下大喜,关切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婉晴挠了挠手腕,虚弱地道:“痒得很……”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昏了过去。 凌钦霜将她轻轻放倒,再看她伤口时,紫黑渐淡,红点愈发清晰,正焦急时,忽觉自己的手上也变得奇痒难耐,心知剧毒已侵入身体,急忙坐定运功逼毒。 过了一阵,婉晴又醒转过来,支撑着想要起身,忽地浑身一阵颤抖,脸色大现痛楚。 凌钦霜见她伤处紫气又浓,心知余毒未清,说道:“这毒颇为难缠,我内力外吸,你运功逼迫,合力把毒逼出来。” 婉晴哑声道:“凌大哥,我手腕好疼……” 凌钦霜略一沉吟,猛然惊悟:“难道魏雍容下毒之后,竟将毒针留在了体内?”当下劲贯双手,按住婉晴小臂,左阴右阳,两股真气相互逆冲。只见婉晴脸上忽青忽红,直沁汗珠。 忽地一声嗤响,伤口处果然弹出一枚细针,一丝黑血随之喷射而出。 凌钦霜撤手弹落毒针,便给婉晴包扎伤口,哼了一声,道:“不想他竟如此狠毒。” 婉晴听到这话,问道:“你说谁呀?” 凌钦霜不愿背后说长道短,只是摇了摇头,道:“毒质已然随血流出,应该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婉晴又问:“我怎么会中毒的?” 凌钦霜叹了口气,黯然不语。 婉晴星眸一转,道:“你叹什么气?” 凌钦霜道:“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吧。” 婉晴撅嘴不语,脸上微露嗔色,就在这时,忽然“咔”的一声,房门竟被撞开,只见魏雍容铁青着一张脸,立在门外,恶狠狠地瞪着凌钦霜。 原来魏雍容先前并未远去,反而一路尾随而来。他对婉晴一往情深,虽然下了毒,却没半分加害之心,只是想看凌钦霜的笑话,并以解药为要挟,赢回婉晴。却不想凌钦霜内力精湛至斯,竟将毒针逼出。魏雍容见了不禁妒火升腾,终于忍不住现身。 凌钦霜心头火起,起身喝道:“你还敢回来?” 魏雍容咬着牙,一字字喝道:“姓凌的,我与你不共戴天!”说罢望了婉晴一眼,扬手抛来一个小瓷瓶,便转身恨恨去了。 凌钦霜接了瓷瓶,见上面写着“玉灵丹”三个小字,心道:“这难道是解药?”一时却有些犹豫。 婉晴见到魏雍容的神情,心念一转,已隐隐猜出了自己中毒的原委,轻轻叹了口气,拿过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便要服下。 凌钦霜惊道:“你干什么……” 婉晴叹道:“他不会害我的。” 凌钦霜忍不住“哼”了一声。 婉晴道:“你不信吗?” 凌钦霜道:“他对你下此毒手,还说不会害你?” 婉晴叹了口气,却不说话,望着窗外流云,好似神思不属。凌钦霜见她神情,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头微颤,掠过一丝异样的情愫。 婉晴体内的剧毒被逼出,又服了解药,伤便好得很快,只休养了两三日,便恢复了往日光彩。 这日清晨,婉晴梳洗已毕,刚踏出房门,忽听楼下一阵喧哗,探头向外望时,就见大堂人头攒动,足有十数人之多。 只听一人笑道:“镇外立了三座新坟,料来他们尚未去远。国师且请少歇,再赶路不迟。” 婉晴见说话之人竟是仇心,不禁大吃一惊,慌忙闪到栏后。 随后听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有劳施主了。”语调甚是生硬,似非中土人士。 婉晴正自惊疑,但听邻房门响,转头见凌钦霜正向她招手,当即闪了过去。 凌钦霜低声道:“我来开路,你且不要出去。” 婉晴摇头道:“别急,他们也未必便会上来。”话音未落,忽听楼下一声朗笑:“请问诸位,可是在找人么?” 霜晴二人听到这声音,对视一眼,心头都是一震:“魏雍容!“ 却听仇心道:“公子是谁?” 魏雍容道:“贱名不足挂齿。敢问阁下可是在找凌钦霜么?” 仇心“哦”了一声,并不答话。 魏雍容道:“他就在楼上。” 仇心又“哦”了一声,仍未回话。 魏雍容又道:“本公子亲眼目睹,决计不差。” 仇心道:“公子到底是谁?” 魏雍容道:“阁下若是再耽搁,便让凌钦霜那厮跑了。”口气甚是急迫。 楼下沉寂半晌,随即一阵骚乱,接着就听笃笃之声,显然上楼的人数不少。凌钦霜心下一沉,当即拔剑欲出。 婉晴张手拦住,道:“别冲动。”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道:“他们人多,不能硬抗。三十六计,走为上。”随向窗口一指。 凌钦霜略一沉吟,便道:“好!”揽住婉晴腰肢,跃窗而出,翻上屋顶,穿房跃脊而去。 奔到镇口,婉晴遥见前方茶社停了一匹骏马,便指道:“夺过来!” 凌钦霜尚在犹豫,婉晴也不睬他,到得近前,翻身便上了马。那马受了惊,如箭一般飞奔而出。凌钦霜只得纵身抢上马去。 共骑驰出十余里,不见有人追来,终于放下心来。二人当下折而向西,不久入了一片荒凉之地。 是夜,二人觅些野果充饥,便于荒野间露宿。次日,婉晴遥遥东拜,祭奠庄潭、武摩罗二人。祭拜已毕,见凌钦霜闷闷不乐,便问道:“你怎么了?” 凌钦霜摇摇头,叹道:“我心里很乱。” 婉晴道:“什么事啊?” 凌钦霜踌躇半晌,终将完颜宗望之事说了。 婉晴听罢,沉吟道:“我明白了。你不杀他,现下后悔了……” 凌钦霜摇头叹道:“倒也不是。可他毕竟不是宋人……” 婉晴见他神色甚是苦恼,心下寻思:“须得想个法子,开解他一番才好。”沉吟半晌,忽而问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凌钦霜一愣,道:“什么?” 婉晴道:“要是我跟你说,我也不是宋人呢?” 凌钦霜愕然道:“你不是宋人?” 婉晴悠然说道:“自唐朝以后,天垣剑谷隐居化外三百余年,其间不管多少朝代更迭,也与我们毫不相干。若非为了寻访我娘,我也不会出谷,更不知道什么大宋大辽、女真西夏。总之,我就是我,不是宋人,也没想去当什么宋人。” 凌钦霜听她所言,心头一阵迷惘,道:“你的意思是……” 第204章 兄弟重逢(6) 婉晴俏脸生寒,道:“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你瞧不起你大哥,自然也更瞧不起我了。你今日要杀你大哥,明日自然也要杀我了。” 凌钦霜忙道:“那怎么一样?” 婉晴撅嘴道:“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不是宋人,就算关心你,也让你们宋人瞧不起。我又干么在这儿自讨没趣,趁早分道扬镳便是。”她口气虽然颇重,眼中却分明尽是狡黠之意。 凌钦霜也听出她的劝慰之意,默然半晌,方叹道:“大哥虽非宋人,却是真心待我。” 婉晴听他这么说,知他心结已有所解,嘴角露出笑意,说道:“是啊,结义交心,这便够啦。依我看来,宋人之中,也没几个及得上你大哥呢。”说着便傍他坐了下来。 凌钦霜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说得对!宋人也未必便高出一等。”顿了顿,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婉晴支颐望着远方,叹道:“当然是先要完成师父的遗命了。你可知道碧血山庄在哪儿么?” 凌钦霜微微一惊:“碧血山庄?” “是啊。师父让我去找江自流的。” 凌钦霜沉吟道:“碧血山庄远在长安,此去千里,路途可不近呢……” 婉晴佯嗔道:“你不愿意陪我去么?” “哪有?”凌钦霜哈哈一笑,忽而敛容,遥望北方,缓缓说道:“不过,我也有件私事要办。” 婉晴道:“想你师父了么?” 凌钦霜奇道:“你怎么知道?” 婉晴道:“你脸上不都写着么,定是想起了长辈。此行事毕,我也要去见见你师父,求她教我梅枝弹琴的法子。” 凌钦霜她说到“长辈”二字时声音微咽,心头不由一动,握住了她手,说道:“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都记得。” 婉晴脸上微红,笑道:“好啦。且把‘慧儿’叫来。”见他愕然,道:“它若是在附近,听见你的啸声,就会来的。” 凌钦霜当下纵声长啸,响遏行云。过不多时,果见一个黑点自云端飘来,正是“慧儿”。 “慧儿”御风而至,停在婉晴肩头,只不住振翅鸣唳。 婉晴喜不自胜,爱抚之余,忽见鹰腿上缚了一块破绸子,不禁一怔,当便扯下。却见上面刺了行字:“爹爹,婉儿陷武当黑血别府。如若不救,宁愿相殉。雍容叩上!”背面另有一行字:“二太子已星夜驰救,不日便至。” 婉晴看罢,交与凌钦霜看了。二人互视一眼,才知晓前因后果,心中均是感慨百端。婉晴叹了口气,将那绸子收入怀中。 两人随后启程西行,不久到得一处大镇。凌钦霜写了一封信,将尹通乃是细作的事告知方白玉,但于完颜宗望之名却只字不提,写罢便与婉晴说了。 婉晴嗔道:“久别初逢,便又要我的宝贝传书啊。” 凌钦霜道:“此事甚是急迫,尹通在明教多待一日,明教便多一分危险。” 婉晴忍不住嘟囔一句:“你倒善心,却怎么不担心翎儿?”忽见他脸色一变,顿时缄口,默默将书信和明教腰牌缚在“慧儿”腿上,手指东方,发令道:“再去太湖一趟吧,速去速回。” “慧儿”一声清唳,冲霄而起,盘旋一周,便向东飞去,片刻便隐没云端。 其时已入腊月,襄樊之地颇为寒冷。婉晴买了两匹健马,又买了两件薄毡狐裘。二人双双换上,才动身起行。婉晴毒伤虽已痊愈,却仍时而装作无力,只为偎在凌钦霜身上。 如此行了六七日,这日正行之间,忽听“嘶”的一声,一道光芒划过长空。二人正自惊讶,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朗佛号:“阿弥陀佛!” 二人回望时,却不见人,正自莫名,前方却隐隐传来人语之声。凌钦霜心念一动,便拉婉晴隐入暗处。 不一时,但见东首道上一名僧人大步而来,行到近处,忽然驻足。这僧人看上去年逾天命,却不似中土人士,着一袭淡黄袈裟,举手投足之间,周身竟似有神光浮动,宝相萦然,望之生敬。 却见他双手合十,朗声说道:“公子既然到了,便请现身吧,又何必遮遮掩掩?” 凌钦霜心头一震,只道他是在说自己,婉晴却道:“且等等再说。” 但听笑声清朗,西首大石之后转出三个人。当先那人却是一名青衫公子,二十六七岁年纪,面目俊美,腰悬长剑,潇洒闲雅。身后二人装束各异,都是仆从打扮,举止也甚是恭谨。 那僧人合十道:“公子有礼。” 却听那公子身后一个独眼汉子喝道:“大理太子殿下驾到,吐蕃国师还不上前拜见。” 凌钦霜闻言一惊,不想吐蕃、大理两国贵胄竟会同时现身此间,思及当日黑血别府所闻,想来双方必与天宗结盟之事有关。 那僧人合十为礼,说道:“山野老僧盘涅,见过段施主。当日别府一别,施主风采依旧,幸甚幸甚。”口气极为谦和。 段公子尚未答话,他身后另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便已笑道:“国师此言差矣,该称‘段殿下’才是。” 盘涅淡淡地道:“大理素崇佛法,应知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成施主执于名相,妄动无明,不免落了下乘。” 那文士姓成名思空,闻言合十道:“国师金玉良言,在下受教。不过素闻国师自视极高,平生决不过问俗务,亦从未涉足中土。却不知为了什么大事,佛驾光降?” 盘涅合十道:“成施主又何必明知故问?结盟之事已了,老衲自当返还吐蕃。” 成思空笑道:“既然万物皆空,结盟自然亦是虚妄。国师又何故为了‘虚空’千里奔波?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国师言行,正是最好的注解。” 盘涅闻言双目陡翻,霎时之间,似有电光射出。 成思空却毫不在意,掸了掸衣襟,自言自语道:“结盟虽然是空,可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大米,却是实实在在的,国师说是也不是?” 第205章 兄弟重逢(7) 盘涅正要开口,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看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将他的退路封住。这二人均是武官打扮,一个手执双斧,一个手持铁棍。二人一现身,成思空与那独眼汉子也各上一步。四人分立四角,将盘涅团团围定。 盘涅朗声道:“原来诸位施主早已到了,敝僧当真失敬了。” 段公子笑道:“结盟之日,大师侥幸占了上风,却不知今日的形势如何?” 盘涅淡淡地道:“今日自然是贵方占了上风。” 段公子嘴角一扬,说道:“既是如此,在下有一言,不知大师可否一听?” 盘涅道:“但讲无妨。” 段公子道:“贵国既已得了川蜀之地,还要再拿银帛粮米,如此贪得无厌,就不怕佛祖降罪么?”见盘涅默然不语,段公子接着说道:“我大理边陲小国,缺银少粮,还请国师慈悲为怀,将银米献出,以度众生。” 盘涅摇了摇头,一口回绝:“不行。” 段公子面色微沉,缓缓说道:“吐蕃地广人稀,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大米无裨实用,国师又何必如此?莫非当真要把一副皮囊拼在这里?” 盘涅平静地说道:“段施主若不怕坏了贵我两国邦交,便请动手。” 段公子笑道:“国师之言差矣。这里是大宋境内,国师丧命于此,日后贵国若是追究起来,又岂会寻到大理头上?何况敝国重兵早已驻扎边塞,防患未然。敝国虽弱,亦不怕强横。”说到这里,口气已越发强硬。 盘涅仍是面不改色,说道:“贵邦缺银少粮,大可向敝国求助,以敝国国君之慷慨,纵是散尽千金,又何足惜?但这批银粮乃是结盟所得,干系重大,如若散失,敝僧亦担待不起。” 那手执双斧的护卫许义性子最是暴躁,听得这话,忍不住喝道:“秃驴,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双斧便要向盘涅当头砸落。 “敝僧可不会饮酒。”盘涅目露慈光,叹道,“我佛慈悲,旨在弘法普渡,卫道伏魔。纵是外道邪魔,亦应受佛法熏陶,盼其终悟证道。可若是执迷不悟……” 许义喝道:“执迷不悟,便又怎地?”抡开双斧,呼呼作响,霎时间化成两道黑光,将盘涅罩在其中。 盘涅手捏佛珠,大袖随风翻舞,在双斧之间飘然来去,只是闪避,口里兀自喃喃说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施主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善哉善哉。” 那执棍的护卫喝道:“国师果然名不虚传,严之鹤领教高招。”声到人到,铁棍抖起,排空向盘涅卷去。 不料盘涅随手一拨,铁棍便倒转了方向,砸向许义。许义吃了一惊,抡斧挡开,却见盘涅手指一动,一颗佛珠弹来,正中他肩头。 许义挨了这一珠,竟是一个踉跄,一呆之下,哇哇大叫,抡斧猛劈。盘涅身随风转,信手拨当,以许义之斧攻严之鹤之棍,以严之鹤之棍格许义之斧,拿捏之准,手法之妙,委实莫测高深。 成思空见他二人以二打一仍处下风,捋着三绺长须笑道:“为黄白之物大动干戈,国师当真好修行。”话音未落,便向场中掠去。只听一阵破空急响,各人耳鼓都是一痛。就见一把飞抓流星曳电一般向盘涅啸去。 盘涅不动声色,仍是闪身相避。成思空飞抓凌空扭转,直划他面门。盘涅应变神速,百忙之中头颈微偏,让开尺许,扬手便向飞抓绳索抓去。哪知他刚抓住绳索,手掌便是一阵剧痛,如遭电刺,急忙撤手时,掌心已被划开一道口子,原来那索上竟带有数枚尖刺。 却听成思空朗声笑道:“小心了国师,刺上有毒!” 盘涅闻言一惊,随之便觉半臂酸软,不由自主退了数步,摇头叹道:“不想堂堂大理,竟是些卑鄙之徒。” 成思空嘿嘿笑道:“若不卑鄙,还算得上邪魔么?” 盘涅口宣佛号,想要抽身撤出包围圈。许义、严之鹤却哪容他喘息,双双抢上,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狂攻。盘涅轻喝一声,僧衣微微鼓起,真气流转,勉强护住全身。 正自斗得难分难解,猛听得远处号角呜呜,随之马蹄涌起,涛声也似。场中打斗一时稍缓,诸人纷纷循声望去。 号角转疾,尘烟扬起,两队人马疾卷而至,将场中众人团团围定。马上乘者皆持长矛,矛头闪闪发光。 大理诸公正自惊骇,山坳之后又转出二十来名铠甲骑士,奔到近处,分向两边一拉,一匹白马缓缓驰出。马上一员武将,身披红袍,全身盔甲,鹰鼻燕须,英气勃勃。 婉晴躲在暗处,忽然抬手指道:“你看!” 凌钦霜举目望时,但见那名武将身后两面锦旗随风飞舞,左旗上绣“大夏”二字,右旗上绣“征南”二字。两面旗上另有几行小字,却都不识,大概应是西夏文字。 凌钦霜不觉震惊,却听婉晴低声笑道:“西夏人也来了,还真是热闹呢。” 只听那白马将军身后的擎旗使喝道:“大夏征南大将军驾到!无知刁民,速速近前拜见。”口气蛮横之极。 大理诸公闻言无不恼怒,段公子却并不生气,拱手笑道:“李将军,别来无恙否?” 那将军也不正眼看他,大剌剌便向盘涅道:“本将军借道北返,粮饷不足,特来打打秋风。和尚是明白人,必不会相拒。” 许义见他如此猖狂,勃然大怒,喝道:“李征南,你放肆!” 婉晴笑道:“又是个来抢银子的。” 凌钦霜皱眉道:“这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五十万石大米,便是庄前辈当日所说的……” “应该就是了。”婉晴点了点头,沉吟道,“蔡攸、蔡京他们招安天宗,乃是为了对抗异己。但天宗势力庞大,图谋非小,若没有诱人的条件,断然不会卷入朝廷纷争之中。我猜想,蔡攸的条件乃是将川蜀之地献于吐蕃,而蔡京的条件,应是将某地献给大理和西夏。嗯,这便可以说得通了。这场结盟大戏,蔡京背后乃是大理、西夏,蔡攸背后乃是吐蕃。三国之中,以吐蕃最强。天宗权衡轻重,最后选择与蔡攸结盟,也就是携手吐蕃,这自然是绝大臂助。只不过,记得仇老贼说川蜀之地是天宗的地头,结个盟把老窝都献了出去,表面上可是吃了大亏。” 第206章 执法如山(1) 凌钦霜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心惊,说道:“蔡京结盟不成,必然不会甘休。大理诸君自然也不会善罢,可他们在大宋境内横行无忌,未免太过有恃无恐。” 婉晴笑道:“比起蔡京父子明目张胆地割疆裂土,这又算得什么?” 凌钦霜倒吸了口冷气,道:“天宗的野心,蔡京父子该当知晓。莫非他父子竟有叛逆之心?” 婉晴道:“他们要反,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看最多不过是相互牵制罢了。而若是依仇老贼之说,川蜀之地归与吐蕃,对蜀民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凌钦霜哼了一声:“勾结外夷,蚕我国土,简直无耻!” 婉晴撇了撇嘴,笑叹道:“又来了。” 凌钦霜问:“什么?” 婉晴只是笑笑不语,举目看向前方。 却见李将军身后的左擎旗使纵马向前,扬鞭向许义喝道:“我家将军自与吐蕃国师叙礼,有你插嘴的份么?” 许义大怒,立时便要抢出,突然间人影一幌,早有一人飞掠而出,半空中扬手一鞭,直卷那擎旗使手臂。 一众西夏护卫万料不到对方说来便来,事先全无半点征兆,待要挺矛拦阻时,那人早已掠至近前。那擎旗使眼见来者不善,手方抬至半途,便即吃痛,再也擎不住“大夏”的大旗。 来者马鞭再挥,“啪”的一声,旗杆登时断为两截。那人反手抄了旗子,一言不发,掠回段公子身边,原来却是那独眼护卫。此人姓云名开,鞭法极高,于一招之内夺了西夏王旗,可以说大折对方锐气。但此举显然是对西夏极大的侮辱,一场争端已在所难免。 李将军却不动声色,说道:“你若是喜欢我大夏的王旗,开口来求便是,又何必动手抢夺?” 云开冷冷地道:“好稀罕么?”马鞭一扬,那旗子便如雪花般片片四碎。 西夏众兵见状大怒,纷纷喝骂起来。李将军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段公子对云开此举也颇为不满。云开既有破围的本事,自该擒贼擒王,如此夺毁王旗,除了火上浇油,让局势升级,更无半点益处。但这云开乃是万总管派来护送的天宗高手,自己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见李将军便要发作,心念一转,说道:“将军此来,可也是为了那批银粮吗?” 李将军气急败坏,闻得此言,皱眉道:“段和平,你说‘也是为那批银粮。’这个‘也’字,却是何意?” 段和平淡淡道:“你我心照不宣。”忽地一扬手,大理四卫同时向盘涅抢去。 盘涅此时掌中剧毒,虽然已经封了要穴,但那剧毒毒性甚烈,随血而转,片刻之间便让他半身酸麻,唯有盘膝于地,运功逼毒。他对周遭变故虽然明了,奈何动弹不得,瞬间便被大理四卫拿住。 段和平见势扭转,悠然说道:“李将军。” 李将军冷冷道:“你待如何?” 段和平道:“你若想要那批银粮,便即刻下令撤军。” 李将军笑道:“我李征南堂堂大夏将军,若受小邦相胁,岂不令天下耻笑?” 段和平冷笑道:“你虽然人多势众,在我眼里,也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是吗?”李将军傲然道,“对付乌合之众,还用得着拿老和尚来要挟?” 段和平一时语塞。 李将军环顾四周,哈哈笑道:“大理殿下与吐蕃国师共薨宋境,料也不会疑到我大夏头上……” 他话音未落,忽听远处一个声音长叹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而今朗朗乾坤,群魔乱舞,这天下……咳咳……可当真没得看了……” 这声音来得突兀至极,甚是嘶哑虚弱,只刺得人耳鼓嗡鸣。众人一时莫名,游目四顾。霜晴二人亦感惊讶。 伴随着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南首枯林之中转出一个干瘦枯槁的老头来。这老头一身褴褛单衣,上下满是补丁,佝偻蹒跚,边走边咳。没走几步,竟然全身痉挛起来,扶着枯树,大口大口地喘息。 诸人望着这老头,一时面面相觑。 李将军扬鞭喝道:“老头,可是你在放屁?” 那老头也不答话,仍在不住咳嗽,只咳得撕心裂肺,浑如裂木一般。 李将军挥鞭骂道:“晦气,南蛮子偏有这许多痨病鬼,窝囊废。” 忽听盘涅叹道:“善哉。老施主身子抱恙,请去……去相助……”他运功逼毒之际强行开口,真气一岔,顿时黑血连喷,身子颤抖不已。 李将军冷哼一声,道:“你倒好心!自身泥菩萨过江,还有闲情理会他人?快说,那批银粮现在何处?” 盘涅叹道:“谁去照拂老施主,老衲……便告……告诉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口黑血吐出。 此言方落,李将军眼光一亮,探身问道:“此话当真?”也不待盘涅回话,已转身发令道:“速去相扶老先生!” 段和平见状也不甘落后,忙叫道:“成思空,去给大师解毒!许义、严之鹤,速速去扶老先生!” 须臾之间,场中便是乒乓乓乓一阵兵刃相交,许义、严之鹤与一队西夏兵斗在一处。他二人见西夏兵奉命而去,怎肯落后,当即抢出,却被另一队兵卒缠住,一时抽不得身。 婉晴见状不由哼道:“这老和尚看来一脸慈悲,不想这般险恶,轻描淡写一句鬼话,便挑得了双方火并。” 凌钦霜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说。” 李将军遥见手下已将那老头围住,便向盘涅道:“大师,便请告知……” 话音未落,猛听远处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李将军一惊之下,转头望时,但见一名兵丁的脚踝被那老头抄在手里,任他左扭右撑,长矛力戳,也全然挣脱不得。 另外几名西夏兵见状,纷纷挺矛冲上。也不见那老头如何动作,但凡有人近身,瞬间便被弹飞。不过转眼之间,十来个兵卒竟接连倒飞出去,手里的长矛纷纷掉落。 谁也料想不到,这干瘦枯槁的老头竟然身负上乘武功。 却听他颤抖着身子骂道:“尔等蛮夷,在我大宋境内为非作歹,该死!”说完这句,却蹲下身来,不住地呕吐,吐得一地血水。 其余西夏兵为他气势所慑,谁也不敢逼近半步,只在远远吆喝。 第207章 执法如山(2) 凌钦霜见那老者口吐鲜血,当即飞掠近前,关切地问道:“老丈,无碍么?” 老者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复又呕吐起来。他边咳边吐,一口气都喘不过来,似是要把五脏六腑吐尽方休。凌钦霜见他眼中透着一丝敌意,当下用手抚着他的后背,将内力缓缓注入他体内。那老者又睨了他一眼,直吐了好一阵才停下来,不住喘着气。 婉晴紧随而至,低声说道:“老丈嗜烟多年,肺脉大损,恐怕已积重难返了。”她跟武摩罗学医时日虽短,但望闻问切之术已有小成,此刻一望之下,便随口道来。 那老头闻得这话,身子一颤,扶树缓缓站起,叹道:“多谢小哥儿。”说着眼光却向婉晴射去。 婉晴微微一笑,道:“小女子初窥门径,说得不对,万望莫怪。”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不怪,不怪。”说话间自背后拉出一杆三尺长的烟袋,颤着手打了火,点了烟,抽将起来。 猛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兀那老头,杀我大夏武士,不想活了么?” 那老者头也不抬,只在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 凌钦霜转头看那人时,神色微变,脱口道:“是你!” 来人甲胄分明,手持软剑,竟是余北冥。 凌钦霜呆了一呆,问道:“你怎么穿着西夏的兵服?” 余北冥忽然见到凌钦霜,也是一惊,随而怒火陡生,喝道:“你这厮害我前程尽毁,今日断然饶不得你!”剑随声出,便向凌钦霜刺去。 原来,当日在君山,余北冥迎奉翎儿不成,事后被蔡攸所斥,连贬三级,刺配江州为吏。他本是御前侍卫出身,而今却成待罪之身,贬谪异地,前途尽毁,如此云渊起落,委实难以忍受。某日在刺配途中,一怒之下杀了押解的差役,自此流亡江湖。 那日,他正在酒馆喝着闷酒,恰巧遇到四处招揽高手的西夏使者。他虽极不愿投效番邦,但自忖先叛蔡京,再辱蔡攸,恐也再难在大宋朝廷立足。踌躇良久,终于决心改换门庭。他武功虽非一流,但在西夏国却堪称高手,牛刀小试,立受礼聘,待遇颇丰。然他自恃汉人,不大瞧得起西夏人,寄人篱下,也实出无奈,故虽在异域称雄,却仍郁郁寡欢。但他也知向蔡京父子报仇无望,便将满腔的恨意尽都指向了凌钦霜。此次南来,为公,乃是护卫李将军的周全,为私,便是向凌钦霜寻仇。 此时,李将军重兵围困两国贵胄,本拟胜券在握,却不料凭空冒出个奇异老头来,当即便令余北冥上前应敌。但余北冥既见仇人,哪里还能按捺得住? 凌钦霜不料余北冥说打便打,又是一惊,闪身避过,又问道:“你投靠西夏了?” 余北冥闻言更怒,哪里理会,软剑嗤嗤作响,舞得银蛇也似,电闪星飞,全是进手招数。 凌钦霜自然不愿伤他,虽听婉晴在旁不住大喊“还手”,却仍是尽取守势,并不拔剑。余北冥只道他有意轻蔑,心头愈恨,手上愈狠,剑剑刺他要害。斗不数合,一剑猝发,幻出七道银虹,汹涌便向凌钦霜裹去。 凌钦霜见势甚猛,只得拔剑,身子稍挫,逆势一转,屈曲削出。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却已将对方软剑来路尽数封死。但听叮叮一串脆响,双剑合而复分,二人各自倒退三步。 凌钦霜心头暗凛,原以为自己脱胎换骨,这一剑必能令他知难而退,不想一别数月,对手精进之速也是非同小可。 余北冥亦是惊骇。他数月之内苦练剑法,不料随手一出,竟然无功,当下脚步一转,使了招“银纤罔两”,形影莫测,闪电般连出四剑。凌钦霜凝神接战,剑随身势,封住对方软剑来路。 余北冥一沾即走,招式绝不用老,忽东忽西,倏分倏合,出剑之快,令人眼花缭乱。这是他新近习得的“惊鸿照影剑”,其旨但求一个“快”字,一招即出,便抢先手,逼得对手疲于奔命。凌钦霜一时凛然,剑锋数转,展开天市剑法,守得滴水不进。余北冥的内力远逊于凌钦霜,但凭着快不可言的剑招,加之对手只守不攻,一时竟斗成平手。婉晴在旁看得一阵迷糊,渐渐只见虚影相叠。 二人缠斗数十余合,渐入枯林之中。余北冥一剑狂飞,使得正自发性,忽听背后劈风之声,心知有人偷袭,侧身避时,一根烟筒自脑后直劈下来。 余北冥吃了一惊,回身站定,却见那干瘦老者佝偻而立,嘬了口烟,便不住咳嗽。 余北冥喝道:“老杂种,找死么?”手腕一抖,剑尖嘶嘶吞吐,当胸疾刺而去。 凌钦霜识得厉害,脱口道:“小心!” 却见那老者张口一吐,白烟氤氲,便向余北冥剑上喷去。 这口烟气无形有质,与剑身一触,“嗡”的一响,长剑竟被吹得一偏。 余北冥手臂一麻,心头暗自惊骇:“什么鬼烟,竟有这等威力?”急忙剑交左手,“连环乱舞”,三招连环卷下。 那老者又吸了口烟,只等剑光及体,两道白烟忽然从鼻孔卷出,凝而不散。嗡嗡响声中,余北冥身子剧震,只不住倒退。 那两道白烟却如灵蛇也似,越拉越长,越喷越浓,渐成烟团,将余北冥罩在其中,任他剑砍手挥,也自不散。婉晴瞧得有趣,忍不住拍手叫好。 那老者吞云吐雾,微笑道:“小姑娘,好玩么?” 婉晴但听余北冥“啊嚏”不绝,咯咯笑道:“好玩得紧!老丈,这门功夫很难练么?” 那老者笑道:“不难,不难。”谈笑间,两缕白烟源源不断自他鼻中喷出。 余北冥骂道:“老头,你使妖法!” 婉晴笑道:“你干吗不出来,难道喜欢打喷嚏吗?” 余北冥却只是叫骂,不时伴着“阿嚏”之声,甚是滑稽。 便在此时,猛听远处一声长呼:“余将军……”却是李将军的声音。听这声音惊恐至极,似是遇到什么恐怖之事。但只这一声过后,林外便再无声息。 第208章 执法如山(3) 余北冥高叫道:“将军莫……莫慌……啊嚏……”口中叫喊,却不见他自浓烟中出来。 那老者哈哈笑道:“服了么?” 余北冥呻吟了一阵,终于讨饶道:“服了服了,请老先生饶命。” 话音一落,浓烟便徐徐散了去。却见他蜷缩在地上,似被一块透明的布疋缠住,动弹不得。婉晴定睛一看,恍然有悟,原来他却是被一张以蚕丝结成的网罩住。蚕丝如烟,却极为坚韧,遇物即缩,那老者借吞吐烟雾之机射出丝网,裹住余北冥,他自然便挣脱不得了。 那老者肃然道:“饶你性命,自然是可以,不过却有一个条件。” 余北冥忙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老者冷冷地道:“终你一生,不可滥杀一人。” 余北冥脸色微变,尚未答话,老者精光爆闪,喝道:“你若是不答应,老夫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一个干瘪老头,原本羸弱不堪,此时却突然显出森然霸气,身子也好似凭空高大威猛起来。这番话更是声色俱厉,只吓得余北冥脸无人色,颤声道:“是,是。” 老者咳嗽了一阵,十指虚拈,那丝网有如活物,簌簌激跃而起。余北冥但觉身子一松,束缚已然解了。 老者道:“还不快滚?” 李将军凄厉的呼喊仍依稀传来,余北冥却哪敢答应,一边后退,一边躬身,道:“这就去,这就……”话未说完,却撞到了树上,摔了个趔趄。他急忙爬起来,狼狈而去。 婉晴咯咯笑了一阵,凌钦霜忽然问道:“他可会听前辈的吗?” 那老者收丝入袖,阖上眼帘,复归羸弱的姿态,叹道:“我看不会。” 婉晴怪道:“那何不把他杀了省事?” 老者摇头道:“咱一个平头老百姓,哪能随便杀人?” 婉晴道:“卸他一只臂膀,或者打瘸他一条腿,以作惩罚,也是好的。” 老者摇头道:“我也没权力伤人。”说到这里,他眼中忽露寒意,望着婉晴道:“要是给我看见你杀人、伤人,一样也要伏法。” 婉晴心头一寒,却笑道:“可那些西夏兵呢,你不是杀了他们么?” 老者道:“他们犯了王法。” 婉晴笑道:“王法?他们又不是宋人。” 老者道:“他们可也没死。” 三人说话间出得密林,举目四顾之下,顿时瞠目结舌,婉晴更是“啊”一声,软在地上。 艳阳之下,乱草之间,散着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尸身,看衣饰尽是西夏兵。血泊之中,还瘫着十余匹马。 那老者的目光缓缓自尸身上移过,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张焦黄的脸皮也变成了酱紫色。 凌钦霜定了定神,将婉晴扶起,四顾不见大理诸人,不由怒道:“这帮大理人,如此狠毒!” 婉晴颤声道:“死了这许多人,怎么连半点惨叫声也没听到?” 那老者忽长叹一声,道:“不是大理人。” 凌钦霜疑道:“那却是谁?” 婉晴撅嘴道:“傻啊,还问什么,自然是那吐蕃老和尚了。” 那老者却仍是摇头,又叹了一声,神色间颇显萧索,颤巍巍地转身去了。 婉晴自然想早早离开这片修罗地狱,急忙拉着凌钦霜跟了上去。 走出数里,婉晴心绪渐渐平定下来,便向那老者相询,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凶手是谁。可那老者除了咳嗽,竟是一言不发,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肯说。 又走数里,眼见天色向晚,但听鸡犬之声凄惶,举目望时,前方有一大片村落,老者才终于开口说道:“这里是扶兰村,此去不远,便是丹凤县了。”说着自怀里摸出一个纸囊,问道:“你们饿么?我这儿有炊饼,一起来吃吧。” 婉晴赌气,也不回他的话。那老者见状也不多说什么,自顾打开纸囊,不想手忽地一抖,半块炊饼没拿住,便掉到了泥地里。 婉晴见那炊饼已然发霉,秀眉微颦,老者却忽一声大叫,跌足叹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急忙弯腰捡起那块炊饼,捧在掌上,道:“乖乖听话,可别乱跑啊。”说着大口咀嚼起来,吃罢又用手指了囊上的粉屑,小心舔舐干净。 婉晴见他手指缝里尽是黑泥,不由暗暗作呕,但见他一脸满足之态,却忍不住问道:“好吃么?”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来。 婉晴见他牙缝里兀自残留着黑泥,忙别过头去,转头见不远处支出一个酒招子,便向那老者道:“本姑娘去吃酒了,就此别过。”说罢径钻入那酒铺去了。 凌钦霜邀那老者同去。那老者却咳嗽起来,说道:“不……不用了……” 凌钦霜相邀再三,老者方勉强依了。 婉晴见凌钦霜将那老者引进来,只自叫苦,却也不好逐客,拍案向小二叫道:“有什么吃的,快快上来!” 小二随口道了几样,却都是馍馍、野菜之类的糟糠。 婉晴不耐道:“本姑娘要吃肉,上好的牛肉!” 小二苦着脸陪笑道:“姑奶奶,俺们这儿穷得很,哪里还有肉吃?馍馍就野菜,行么?” 那老者忙道:“好的,好的。” 小二一搭抹布,转身欲去,婉晴忙叫道:“再打三角酒来!” 小二叹道:“姑奶奶,也没有酒。” 婉晴怒道:“酒铺没酒,你还开什么店?” 凌钦霜劝道:“没酒,要茶便是。” 小二道:“茶也没有。” 婉晴又要发作,那老者叫道:“水,要水!” 小二这才诺诺去了。 老者一面咳嗽,一面挤出了话:“这儿生计不好,且将就些吧。” 过了一会儿,小二把一盘野菜端了上来。 婉晴望之欲呕,食之难咽,但见那老者却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大皱其眉,喝了一口碗中水,登时吐了出来,呸道:“苦的!” 那老者吃了口野菜,淡淡地道:“不苦还是井水么?”一口饮尽,扬声喊道:“小二哥,再来一碗!” 小二懒懒地应道:“大爷,小店的井快枯了。再喝也没有了。” 婉晴哪里还有心情再吃,起身便要付账。老者将碟子舔舐干净,叫道:“我来付,我来付。” 凌钦霜道:“您难得赏脸,算我们的吧。” 老者扬手道:“不行,我付。” 婉晴不耐道:“这点破玩意儿,还争个什么!” 老者抽了口烟,正色道:“我吃的,我自己付。姑娘吐了一碗水,小兄弟吃了两块馍,你们自己付。我不占你们的便宜,你们也别占我的便宜。” 婉晴闻言不禁一愣,她没想到这老头竟是这个意思,看了凌钦霜一眼,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间,那老者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209章 执法如山(4) 凌钦霜忍不住叹道:“您老别抽了,再抽肺可吃不消……” 老者抹去唇上的血,咧嘴笑了笑:“没事,我的肺早烂了。” 凌钦霜道:“那您更要保重啊……” 老者也不理他,只瞪着婉晴道:“我付!”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婉晴懒得与他争执,便摆手道:“好好好,您付!要不您请我们好了。” “不,不,”老者喘着气道,“我可请你们不起。”在怀里摸了半晌,方摸出了一块碎银,喃喃自语道:“我年俸三两,要抽烟,要养家,可不能随便乱花。” 婉晴一句话憋了良久,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老这么大本事,何必非吃这碗官饭?” 凌钦霜一愣,道:“您老是官?” 婉晴往下指道:“这靴子虽然破得不成样子,好歹也是官靴。衙门便不管换么?” 老者一摆手,截口笑道:“老头子混了这么多年,再想转行去当毛贼,可也不容易了。”说罢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婉晴道:“小姑娘,可偷过东西么?” 婉晴被他盯得发毛,忙道:“且不说它,且不说它。只怕这块碎银子店家还找不开来呢。” 老者把碎银端到眼前,轻吹细看,似乎颇为不舍。 忽听那小二懒懒地道:“莫要小觑人,怎么找不开?”顿了顿,又冷笑道:“才吃了四钱,值得什么?咱要打烊了,快走吧。” 婉晴盯着那小二,怪道:“你会开店么?” 小二笑道:“咱可不缺银子。”挥手向柜台一指。 三人打眼望时,只惊得合不拢嘴,敢情柜台边上竟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看上去足足不下百两。 婉晴叹道:“有这许多银子,便开十家酒铺也绰绰有余啦。” 小二啧啧道:“那是自然。” 凌钦霜怪道:“那这里却为何这般惨淡?” 小二道:“三位是外乡人,不知这儿的情形。咱们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家家户户储存的银两,少则几两,多则百两,再也不怕官府捐税了。可这银子,既不能让荒地开垦,又不能让井水长流,虽然多,又有何用?” 婉晴道:“可以去买粮食啊?” 小二摇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方圆几百里内,粮号、盐号、肉铺、客栈、饭铺、茶庄、酒楼、菜摊,几个月前便因供应不足,尽都散了。却还能上哪儿买去?” 凌钦霜“啊”了一声,道:“怎会有这种事?官府就不开仓放粮么?” 小二哼道:“官府?这事儿从根儿上说就是官府搞出来的。”忽又愁眉苦脸道:“不过其实却也怨咱们自己。”接着便是一阵的唉声叹气。 婉晴怪道:“这话怎么说?” 小二不耐道:“没事儿没事儿,少打听。快走吧快走吧!” 三人都觉奇怪,却再问不出什么,便留了银子去了。 整个村子甚是荒凉,不见半点炊烟。出了村子,沿着官道前行不久,便见到不少乡民拖家带口,尽向县城方向涌去,无论男女,均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走了一阵,荒田之间又现饿殍无数。再行几里,有不少百姓在山间掘树根而食。 三人见流民越来越多,打听之下,果然如那小二所言,家家户户都有余银,却无处买粮,只有举家逃难。再问缘由时,却大都哭丧着脸,只说自己的不是。那老者沿途不住安慰,不时相助掩埋尸体。 婉晴当日在枯牢中便听闻塞北三雄说及吃草啃树皮的事,今日亲眼得见,心头不觉戚戚,忍不住叫道:“走,咱们去衙门走一遭!” 凌钦霜亦有此意,向那老者问道:“您老来此,可是有公干么?” 老者点头道:“我来抓人。” 凌钦霜问:“抓什么人?” 老者一字字道:“独行大盗,墨骨银风!” 婉晴听了一惊,叫道:“尤隆?” 老者看她一眼,点头道:“不错。”看他表情,似乎对她知晓尤隆之名颇为惊讶。 凌钦霜不知道尤隆的绰号,听婉晴提及,惊道:“是他!” 老者森然道:“此贼本已归降官府,几个月前却叛逃投了明教,近日更于川陕之地作案十余起。你亲眼所见,手段何其残忍。” 凌钦霜迟疑道:“亲眼所见?” 婉晴恍然有悟,颤声道:“难道那些西夏兵就是……” 老者吞云吐雾,微微点了点头,道:“我虽是为了缉贼而来,却也有意去衙门把灾民之事问个清楚。” 三人商议既定,便召集了十几个难民,是夜直趋县衙。 县令王大人正自大摆夜宴,陡然间见到三人闯入,顿时一片大呼小叫。几名衙役扑了上来,都被霜晴二人掀翻。欲要逃时,却被那老者堵在了门口。 那老者喝道:“你们可都是吃公门饭的?”眼寒如冰,直似射入骨里。 王大人身边的李师爷忍不住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擅闯衙门?” 老者道:“我也是吃这碗饭的。” 李师爷骂道:“哪里来的痨病鬼,你吃的都是老爷屁股放的!” 凌钦霜听他口出狂言,方要出手,老者已扬手阻止,向县令喝道:“为何不开仓放粮?” 王县令怒道:“要你多管什么?来人,给我拿下了!”一挥手,十余名衙役又挥棒冲将进来。 凌钦霜怒不可遏,剑光一寒,已然出鞘。那老者忽一扬手,烟雾吐出,剑光陡消,随听砰砰数响,十余名衙役尽已跌出数丈开外。凌钦霜但觉手腕微麻,吃了一惊,不想这老者内力深厚如斯,只一口烟便将自己的长剑逼回,而复震退一众衙役。 婉晴叫道:“咱们杀了这狗官吧。” “不至于,不至于。”老者听了连连摇头道,“他罪不致死。” 凌钦霜道:“这种狗官,只图享乐,欺压良民,还不该死?” 老者叹道:“就算其罪当诛,亦需皇命下达,不然,便只能依法处置。我不过一个小小提辖,无权取法而代之,定人生死!” 凌钦霜眼睛一亮,婉晴却哼道:“乱自上作,上行下效。奸佞当道,法之不行。” 老者闻言,目中忽现精光,朗声道:“王法不行,正法尚在。浩气不灭,正道长存!” 李师爷此时已听出来人身份非同小可,登时换了一副脸色,陪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这位是……” 老者截口道:“你们犯了法,求饶也没用,律法饶不了你。” 王县令忽然冷冷地道:“犯了什么法?” 婉晴道:“只图玩乐,不顾灾民死活,愧为一方父母官。” 王大人道:“说得好!你们既要讲法,本官便与你讲讲法。”说罢转头自案上捧起一厚卷书册,道:“《宋刑统》三十卷在此,可需本官一条条背给你听么?你自己去翻翻,为官享乐,该判何罪?另者,所谓‘有功者赏,有过者罚’,敢问灾民何功,本官为什么要赏?” 第210章 执法如山(5) 那老者闻言面色铁青,又自顾咳嗽不止。 李师爷见状,胆也壮了起来,叫道:“若要说法,尔等擅闯衙门,殴打差役,才是犯法!” 老者心头一凛。原来,三人抵达县衙之时,依这老者之意,需得以正规之礼登堂造访。可霜晴二人话也不说,翻墙便入了衙去。老者无奈之下只得随之入内,此时闻言,不由垂头叹道:“不错。擅闯县衙,罪同谋反。” 王县令冷笑道:“知道便好,报上名来。” 老者闭目摇头。几名衙役得令,抡棒便要作打。凌钦霜再也按捺不住,将王县令、李师爷连同一众衙役一股脑儿都捆了,自己坐上了公堂。 婉晴与那老者耳语了几句,脸上露出笑容,大声说道:“尔等当真有眼无珠,可知这位老者是谁吗?他便是号称‘烟斗提辖’的铁苍茫铁提辖。” 众衙役自然都听过铁苍茫的大名,听说此人办案铁面无私,为人亦勤俭守法。凡他所经的罪犯,不论朝廷高官,还是汪洋大盗,结果无一例外,皆被生擒活捉,押抵官府,公堂判决,既无一犯得脱者,也无半路私刑致死者。此事犹为不易。要知身为提辖,杀人容易,押人难,尤其那些江湖人物,有的在关外遭擒,却要送抵京师受审,路途千里,既要防他加害、脱逃,又要应付救者、援者,可谓难如登天。 众衙役一时磕头如捣蒜,王县令却强硬如故,喝道:“提辖又如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又凭什么抓我?” 婉晴怒道:“你还敢嘴硬?” 铁苍茫却黯然叹道:“他说得不错。我犯了法,这便去州府投案。”说罢竟转身便要走。 此举委实出人意料,令在场所有人都难以理解。婉晴连声呼唤,铁苍茫头却也不回,只是遥遥说道:“自己乱纪,又有何脸面叫他人守法?”伴着沉重的咳嗽之声,佝偻的黑影没入了黑暗之中。 王县令仰头哈哈大笑,凌钦霜一时气极无措。婉晴一心惩治贪官,见状暗中探指,连点王县令金门、府舍二穴。王县令登时觉得腰腹剧痛难忍,只满地不住打滚。 婉晴冷笑道:“本姑娘精通医术,你只需乖乖听话,我便想法子救你。” 王县令忙不迭答应。婉晴便装模作样地检查一番,又云山雾罩地说了通医理,方解了二穴。不一时,王县令腹痛好转,胸口却忽感烦恶欲呕,“哇”的一声,呕了许多秽物。 婉晴叹道:“谁叫你吃这许多大鱼大肉了。吐上三天三夜,也便好了。” 王县令却哪知是婉晴暗中弄诡,又点了他的章门穴?只道所言属实,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大呼救命。 婉晴心道:“也罢,那便再换个调调。”待见他呕出了酸水,随手解了章门穴,转而又拂了他神封穴。王县令呕吐方歇,便又咳嗽不止。 婉晴佯作无奈,叹道:“唉,我也无能为力,你自求多福吧。” 王县令此时已猜到是她在捣鬼,哪里肯依,只是没命磕头。一众差役早都吓得不知所措,也纷纷求情。于是婉晴勉强依了,但过不片时,王大人竟又开始吐血。 如此三番五次,待到王县令几乎奄奄一息,婉晴才肯罢手。凌钦霜则始终冷眼旁观,并不阻拦,直至此时,才上前问起灾荒的缘由。 王县令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李师爷只怕自己也重蹈覆辙,更不敢相瞒,哆哆嗦嗦地道出实情:“三个月前,州府便发了公文,命各县筹集盐粮,以充常平粮仓,价钱是市价的五倍还不止。既然有这等好事,百姓自然异常的踊跃。只几天时间,州里的常平仓便充实起来……” 婉晴截口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开仓放粮?” 李师爷道:“此事现在说来也觉蹊跷。筹粮之后没几天,州里便差人来报,说粮仓盐仓竟都空了。” 霜晴二人互视一眼,均问道:“怎么回事?” 李师爷苦着脸道:“州里来人只说是闹鬼,谁又敢多问一句?府尹大人下令重新筹粮,筹资却需由下官们筹集。唉,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把棺材本都搭进去了。好容易交了差,谁知没过几天,竟然又闹鬼了。这下咱们可真没钱了,左近几处县镇联名上书反抗,才算作罢。” 凌钦霜哼了一声:“你们吃着山珍海味,还敢说没钱?” 李师爷叹道:“现在世道变了,银子家家都有,盐粮却是稀罕物。县里粮仓告罄已久,州里也不赈济,小人们就是想贷粮,奈何却无粮可贷啊。” 凌钦霜道:“你所言可是实情?” 李师爷道:“今岁年荒,粮食欠收,粮仓都空了一两月了,二位一去便知。方圆几百里的乡镇也均如此。别看咱们吃的是山珍海味,米面却一口没有。” 霜晴二人将信将疑,再向难民询问,才知确是实情。二人一时想不出计较,便将县令、师爷一干人等暂时下在了狱里。 婉晴抓来府上的厨子,询问山珍海味的来处,方知这王县令眼见灾荒将至,便将左近客栈、酒楼尽都抄了,库存悉数充公。婉晴见厨房中倒是积了不少鸡鸭鱼肉,次日便发了榜文,在县衙门口散发周济。 县里的灾情也颇为严重,百姓闻讯蜂拥而至,不出半个时辰便把大批的鸡鸭鱼肉抢夺一空。 然而,受接济之人却不足三成,剩下的百姓没领到肉,哪里肯依,都堵在衙门口叫嚷。霜晴二人心下郁郁,却又哪里救济得这许多?当下只得硬起心肠,牵马出城。 走不多时,迎面撞见一批饥民。饥民见了二人,便围了上来,尽都挥舞着镰刀锄头。 有人叫道:“发榜的便是你们么?却凭什么只给县里的,不给我们?” 有人叫道:“跟官府一样,瞧不起人吗?咱们有的是钱!” 吵嚷间,白花花的银子劈头盖脸便向二人砸来。 二人一时怔住。 忽听有人大骂:“狗男女瞧不起咱们,抢了马来,煮着来吃!” 饥民顿时一拥而上,将二人围在当中,一阵拳打足踢。 凌钦霜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会发生这种事,脑子全然蒙了,一个不慎,竟被揪下马来,吃了不少拳脚。婉晴只气得俏脸发白,抬手打翻了冲在最前的几个饥民,拉着凌钦霜夺路而逃。一众饥民却仍不依不饶,不迭追赶喝骂。二人无奈弃了马,展开轻功疾行,才总算将饥民抛却。 第211章 执法如山(6) 婉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抚着臂上的瘀青,气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仿佛随时都会滑落下来。二人默默坐了半晌,凌钦霜叹了口气,安慰她道:“算了,别气了,他们也是为灾情所迫……” 话音未落,便听远远有人呼叫道:“二位留步!”抬头却见七八十名难民奔了过来。 婉晴腾地站起,却见众人或抓着条鱼,或啃着鸡腿,方才放下心来,暗道:“原来是县里的。” 当先一人奔到近前,说道:“二位要去哪里?” 凌钦霜尚未回话,旁边又一人叽里咕噜一番,但因他嘴里嚼着食物,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却分明写满了愤怒之情。 凌钦霜问道:“你说什么?” 另一人喝道:“装什么傻?你们拍屁股走了,却叫我们怎么办?” 凌钦霜微微愕然,忽然一条汉子抢到近前,指着二人破口便骂:“狗男女,比官府还可恶,老爷跟你拼了!”挥拳便要打来。 凌钦霜吃了一惊,侧身闪时,那人一个踉跄,跌了个狗吃屎。 余下的灾民哇哇大叫:“狗男女!” 婉晴大声叱道:“我们辛辛苦苦弄吃的,你们干嘛骂人?” 有人叫道:“不骂你们骂谁?我们吃惯了糟糠,早就忘了肉是什么滋味。你们却把我们胃口吊得十足,今后我们却上哪里找肉吃?” 有人道:“官府日后追究起来,我们又怎么办?” 有人哭道:“你去县里看看,为了一块肉,百十来号人厮打成一团,我闺女已经被活活踩死了……” 有人骂道:“官府害咱们食不果腹,好歹还能苟延残喘;你们却让咱们吃完鸡鸭吃草根,用心何其歹毒!” 更有人骂道:“比契丹蛮子还毒!”众人越骂越凶,却不敢便上。 婉晴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们再骂一句试试!”抬手一拳,将为首那人打得头破血流。 众灾民哇哇大叫。婉晴还要再打时,凌钦霜却拽了她手,道:“算了,走吧。” 众灾民没口子咆哮道:“休走,狗男女!”疯了似地扑了上来。 凌钦霜心中愤懑,忍不住便要出手,转念竟又觉得众人所言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正自踌躇间,早挨了三拳两脚。 凌钦霜护住婉晴,挡了拳脚,道:“我们走。” 婉晴好心救人,却先后挨了两通痛骂,两顿暴打,心中之怒无以复加,叫道:“这些人不可理喻,饿死也活该!”扬手射出两枚铜钱。凌钦霜抄手接了,拉着她闯出人群。 众灾民眼见元凶留了,哪里肯依,蜂拥追来。婉晴见他们穷追不舍,怒火更炽,叫道:“吃饱了,都有劲儿了是吧!”趁凌钦霜不防,铜钱连珠弹出。当先几人腿上中招,顿时相继跌倒。众灾民见状不敢再追,只在远处遥遥叫骂。 经此一事,二人再无心救人,略一收拾,便取道西行。婉晴余怒未消,一路上喋喋不休,凌钦霜却只是默不作声。婉晴暗想自己忙了一夜,却没得好报,也无意再赶路,斜靠在树下,听着腹中雷鸣,气恼不已。见凌钦霜捕了几只野兔回来,当下便拾了些枯枝,生了火,烤熟了兔肉,分而食之。凌钦霜望着咝咝浓烟,蹙眉沉思。 婉晴狠狠咬了几口肉,问道:“你在想什么?” 凌钦霜默然半晌,低声道:“婉儿,咱们做错了么?” 婉晴怒气未消,冷冷道:“狼吃肉,狗吃屎,有的人就喜欢吃树皮、啃草根。这便叫做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凌钦霜黯然不语。 婉晴知他心中也不好受,拨弄了一阵枯枝,终于叹了口气,道:“给你说个故事吧。战国时候,楚国想要攻打宋国,墨子听说了,裂裳裹足,十昼夜不眠不休,孤身赶赴楚都,阻止楚王发动攻势。之后,他返还途中途经宋国时,却不料天降大雨。墨子想要入城避雨,宋国的守卫却不让他进城。墨子也不多说什么,便任由宋人将他轰走。凌大哥,你觉得墨子做的怎么样?” 凌钦霜心下沉思,不即便答。 婉晴又道:“墨子既不是宋人,楚伐宋时,他也不在宋国,宋国更未请他相帮。但他一闻此讯,便挺身而出。而他‘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这便更是不易了。” 凌钦霜吃了一大口兔肉,叹道:“胸怀如斯,方堪称大英雄,大侠士。” 婉晴哼道:“墨子虽然侠义,心里也一定很不痛快。这种事,我是说什么也不干了。” 凌钦霜一笑,忽而皱眉道:“也不知铁老先生怎么样了。他若当真投案自首,只恐不妙。” 婉晴笑道:“怎么可能,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又聊了一阵,天色渐渐黑了,二人大感困倦,便相依睡了。 次日一路走走停停,行到未牌时分,前方林中突然传出一阵剧响,似是坍塌了屋顶。二人吃了一惊,快步趋前。却见树隙之中现出一片断壁残垣,似是一座破落庙宇。 离之尚有数丈,忽听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到底在何处?你只须跟爷爷说了,爷爷便替你取了段和平和李征南的狗头!” 霜晴二人互视一眼,心中均寻思:“什么人这么大的口气?” 只听一个慈和的声音道:“阿弥陀佛,施主杀孽深重,必无善果。”竟是吐蕃国师盘涅。 当先那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了?爷爷‘墨骨银风’的名头,你可听过?” 霜晴二人闻言,均是一惊。原来这人竟是尤隆。 盘涅道:“施主威震江湖,贫僧虽在异域,亦有所耳闻。” 尤隆道:“威震江湖却不敢当,但姓尤的下手毒辣,你也见识过了。” 盘涅道:“施主欲要用刑,便请自便。” 尤隆道:“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骨头硬!”话音方落,但听喀喇一声巨响,似是殿中塌落了什么物事。 只听尤隆笑道:“怎么样,你现下求饶,爷爷兴许还能饶了你。” 过了半晌,却不闻盘涅置答。而后又是喀喇几声响,想是尤隆又以掌力击垮了什么东西,更有一阵碎屑坠落之声。 凌钦霜正待拔剑抢入,忽听婉晴噗嗤一笑,学着男子的语气粗声道:“咳咳,小人奉铁苍茫铁提辖之命前来,恭请尤隆前辈大驾,有要事相商。” 第212章 执法如山(7) 此言一出,凌钦霜固然如堕云里雾中,庙里的尤隆也觉惊骇莫名。门外有人而不觉尚在其次,来人竟然是连月追缉自己的铁苍茫手下,一时心头惴惴不安:“我与铁老儿虽然势同水火,但他的龟孙却向来闻爷爷的大名便吓得落荒而逃,今日如何却敢孤身找上门来,假惺惺说什么有事相商?”当下望向庙外,朗声说道:“铁大人好啊,不知何事劳烦?” 婉晴躲在暗处,粗声道:“铁大人听闻尤前辈日前截获了一百八十万两银子,故而特派小人前来相请,商议饷银事宜,请前辈移驾。” 凌钦霜听她大摆“空城计”,一时不明所以。 尤隆闻言却是一惊,心道:“他怎么知道,有什么阴谋?” 婉晴听他不答,心知自己虚张声势生效,口气转急,道:“而今饥荒连年,灾民流离,铁大人心痛如绞,还请前辈将银饷充公,以作救灾之用。前辈过往所犯凶案,一切便从轻发落,快请移驾出来吧!” 尤隆心中越发摸不着头脑,暗道:“灾荒之由乃是缺粮,铁老儿又岂会不知?要银子有什么用?如此笑里藏刀,莫不是引我入彀?”忽而心头一动,“是了,这厮三番两次催我出去,铁老儿多半便在门外窃听。铁老儿单打独斗斗我不过,于是便编出这一套鬼话引我出去,想暗施偷袭。听这厮娘娘腔一般,却不露面,定是怕了我。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及早抽身为是。”想到此处,游目四顾,寻得退路,说道:“官匪不两立,尤某另有要事,不敢奉陪,他日再行谢罪。”说罢双足一登,黑袍飘舞,已然冲破了殿顶,跟着翻身落于殿后,一溜烟便逃走了。 婉晴见到他走远,长舒了口气,笑道:“幸好他对铁提辖大是畏惧,如若冲将出来,那可危险得紧。” 凌钦霜道:“我才不怕他。” 婉晴嗔道:“你斗得过他吗?他杀的那些西夏人,想来便觉可怕。” 凌钦霜步入大殿,环顾却不见人,正自奇怪,忽听婉晴“啊”的一声,叫道:“这……这……” 凌钦霜循之望去,但见东首地上横着三五根檩木,檩木之下却有半个身子,正是吐蕃国师盘涅。那檩木一根足有百斤有余,尤隆将之震落,生生砸在盘涅身上,盘涅却竟未呼一声。 凌钦霜忙上前挪开檩木,却见盘涅脸如金纸,腕骨、臂骨、腿骨、肋骨到处冒出鲜血,四肢各处筋断骨折,实是惨不忍睹。 婉晴左手搭上盘涅手腕,右手入怀取出一个小瓶,取出两粒白色丹药,喂在盘涅嘴里。但盘涅奄奄一息,如何还能吞咽? 婉晴随手拾了一截断木,劈成木签,食、拇二指虚捏,连刺他咽喉十余处穴道。待到第十二针时,盘涅终于张开了口,将丹药吞入喉中。婉晴手下不停,接连打通他喉头至胸腹间的二十处大穴,以令丹药入腹。 运罢了针,婉晴默思半晌,黯然说道:“师父的‘五气回元丸’只能吊住他一口气,但‘补天裂地手’失传……老和尚三天之内若不醒转,必然断气。” 凌钦霜一拳重重捶地,恨声道:“尤隆那厮!” 婉晴起身道:“咱们走吧。” 凌钦霜摇头道:“这怎么行?” 婉晴叹道:“我尽力了,难道还能看着他咽气不成?况且他全身残废,也动弹不得。” 凌钦霜摇头道:“救人须救彻,送佛送到西,终归不能丢下他不管。” 婉晴轻哼一声,噘嘴自语道:“带个活死人,却又作甚?真是自讨苦吃。”蹙眉沉吟片刻,拆下殿中的一扇门板,又用软柴搓了两条绳子,系在门板两端,说道:“你来拉吧,我可不管。” 凌钦霜便小心抱起盘涅,让他双腿伸直,躺在门板上,拉了他出门西去。 婉晴随在后面,随手折了一根枯枝,作势抽打:“驾,驾,快跑!” 只拉了七八里,前路渐陡,颠簸难行。 婉晴见凌钦霜拖拽不便,叹了口气,道:“也罢,本姑娘便屈尊做一回轿夫吧。”于是二人便抬着盘涅前行。 入夜露宿山谷,婉晴又给盘涅施了针,方要睡时,忽听远处传来乒乒乓兵刃相交之声,与凌钦霜交换了眼色,二人便向声音来处奔去。 但见前方火光隐隐,几条人影交错闪烁,呼喝不绝。奔到近处,原来却是四个喇嘛手持禅杖,正自围攻一个黑袍汉子。四个喇嘛口中叽里呱啦,不知说些什么。那黑袍汉子手中狼牙棒彩光闪耀,绚烂四溢,虽是以一敌四,却是大占上风。 十几辆残破马车上的火星兀自未熄,马车旁散落着大批麻袋,倒着十数喇嘛,或肢解断头,或破心抽肠,死状惨不可言。显见得此地刚刚经历了一番惨烈的恶斗。 凌钦霜一见狼牙棒,便知那黑袍汉子乃是尤隆。 但见他身形恍惚,隐于彩光之中,忽明忽暗。四个喇嘛被那彩光扰得眼花缭乱,个个目眦欲裂。尤隆狼牙棒东砸西磕,指南打北,将四个喇嘛隔出四尺开外,猛然身形一转,黑袍扬起。凌钦霜见状暗叫不妙,未及作声,电光乍闪,唰的一声,一道寒光已射入一名喇嘛胸口。尤隆朗声长笑,狼牙棒反插背后,反手一挥,寒光闪处,又射死一个。 余下两名喇嘛见状大怯,突然发一声喊,分向南北急逃。尤隆也不追赶,黑袍无风而起,两柄短刃从袍底飞出,一左一右,携着长索,流行曳电般射出。两喇嘛惊觉之时,短刃早已穿心而过。尤隆大喝一声,长索一抖,右首那喇嘛硕大的身躯陡然便被拉起,呼地倒飞而回,直撞上左首那喇嘛。砰的一声,两名喇嘛登时便粉身碎骨,血肉飞溅。 婉晴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只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叫出声来。 凌钦霜大怒,见尤隆在马车旁东翻西找,方要纵出,突然之间,只听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轻咳。凌钦霜心中一动,当即拉着婉晴隐身丛中。那咳声既弱且远,但凌钦霜内功精湛,却已听得真切。尤隆却显然并未知觉,仍在翻找不休,口里不时骂骂咧咧:“奶奶的,银子呢?”骂声之中,他随手接连划破一袋袋麻袋,谷米便如瀑般撒落出来。 第213章 执法如山(8) 凌钦霜见了,心中不禁大喜:“想来这些便是天宗进献给吐蕃的五十万石谷米了,以之赈济饥民,勉强可以解燃眉之急。” 忽听婉晴低声道:“他没有左臂么?” 凌钦霜“嗯”了一声,见婉晴目光盯着尤隆,怪道:“什么?” 婉晴指了指尤隆。其时尤隆背对着二人,一袭深黑色的袍子将身子遮住了大半,看得并不甚清楚。 远处那轻咳之声慢慢近了。 突然之间,尤隆身子微微一颤,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远处的咳嗽声,右手当即抽出狼牙棒,转过身来。 月光之下,凌钦霜见他的左袖赫然束在腰里,竟是当真断了左臂! 尤隆沉声喝道:“出来!”话音方落,他猛觉背后射来一股逼人的寒意,一回头时,那股寒意却又消失不见。 随着一阵咳嗽之声,一名老者缓缓从暗处走出,正是铁苍茫。但奇怪的是,他的头顶却是光秃秃地,先前那一头蓬松的乱发竟已剃得精光。 霜晴二人见他到来,心中都是一喜,但见他这般模样,却又大为诧异。 尤隆见状也是一愣,笑道:“铁兄,你要出家么?” 铁苍茫并不答话,只是缓缓提起烟袋,拈了一撮烟丝,塞入烟锅里,掏了火镰火石,打着了火,呲的一声,火星四溅,映得他苍老的脸上明而复暗。 尤隆见烟袋青烟忽起,眼中精光暴闪,黑袍鼓动,足底生出一股劲风。劲风凝若有质,方圆数尺之内,贴地荒草飒然飘飞,簌簌作响。 凌钦霜殊不料二人陡一见面便拼上了内力,心下不禁暗自替铁苍茫担忧。 只斗得片刻,尤隆便已面红如血,头顶笔直升起一道道白雾,内力显然已发挥到了极致;铁苍茫亦隐没于烟气缭绕之中,朦胧之中唯余几点火星明灭,分外清晰。 陡然之间,寒芒暴闪,尤隆黑袍一翻,嗖嗖嗖嗖,十数道寒光激射而出,暗月映照之下,森然迫人。霜晴二人不约而同叫出声来。叫声未绝,却听“啪”的一声脆响,短刃于青烟之中化为二三十点星光,纷纷坠落在地。十数把短刃虽然先后寸断,落入耳中却无分先后,只是“啪”的一声而已。 尤隆身子剧震,不自觉倒退数步,嘴角渗出一丝血线。铁苍茫同时吐了口气,顿时烟消雾散,看他面色,却是气定神闲。凌钦霜自知尤隆吃了大亏,一时却未看出铁苍茫用了什么手法。 尤隆凝视了他半晌,忽叹了口气,道:“你要抓我回去?”语气迥异以往,颇有些萧索之意。 铁苍茫吐了口烟,淡淡地道:“职责所在。” 尤隆垂头叹道:“你我辗转千里,我早知了断之日迟早会来。” 铁苍茫森然道:“了断之日,便在今夜!” 尤隆摇头道:“今夜不行,我还有件私事未了,但求铁提辖宽限三日,三日之后,在下必来领死。” 铁苍茫“哼”了一声,并不言语。他大半生捉拿重犯无数,从无失手。数年之前,尤隆曾在江州犯下重案,当时铁苍茫便奉命缉拿。尤隆斗之不过,于是改头换面,身受招安。铁苍茫虽然并不甘休,但因上命下达,唯有作罢。但尤隆贼性难改,在苏杭之地借官府之名,行盗寇之实,杀人夺财,无恶不作。同僚之中无论忠奸,尽视之为贼,于是借此事多方弹劾。但尤隆素来强横,无人敢惹,州府最后只得大事化小,息事宁人。 铁苍茫听闻尤隆所行之事,大怒之下,便自告奋勇,讨了上令缉捕尤隆。到得苏州之时,正值明教造反,兵荒马乱,尤隆竟然不知所踪。正自烦恼之际,忽闻杭州连发血案,手法之毒,正合尤隆的一贯作风。铁苍茫当即顺藤摸瓜,数日后终于在西湖与尤隆照面。但这时的尤隆,却不知什么原因居然断了左臂。二人激斗之下,尤隆不敌,只得退避潜逃。两人边打边走,数月间便辗转中原江南之地。 铁苍茫武功胜过尤隆一筹,想要将之击毙并不困难,但若想生擒押回州府送审,却并不容易。他身为提辖三十年,一向克己守法,绝不肯对犯人滥用私刑。他此番前后三度擒获尤隆,最后却均被其使诈遁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桩又一桩的凶案。这等耻辱,实是生平从所未有,是以今日陡一照面,铁苍茫便使出了看家本事“幻斗烟神功”,意欲将之震毙,然事到临头,却又念及律法,最后生生收手。但即使如此,却也令尤隆心脉受损。 尤隆本不以内力见长,往日交手,他均以狼牙大棒主攻,彩艳飞刃偷袭,尽可能不轻撄其锋。但今日对方忽然出手,毫无防备之下,除了以硬碰硬,更无他策。以己之短,对敌之长,自然片刻之间便重伤落败。 尤隆见铁苍茫并不置答,冷然便道:“我如今心脉已损,纵然想逃,又能逃得哪儿去?提辖大人却怕什么?” 铁苍茫仍不回答,却忽然转头,看向霜晴二人的方向,说道:“两个小家伙,却还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霜晴二人听了互视一眼,当下起身而出。 婉晴迈步近前,嗔道:“谁又鬼鬼祟祟了,是我们先来的。” 尤隆自知伤重,今日必然无幸,见又来了人,看也不看,只向铁苍茫大声道:“尤某罪行滔天,自知难逃一死,更无偷生之念,只有一件心愿未了,便死不瞑目,但求法外开恩。三日之后,无论事成与否,定会随你伏法。如若食言……”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转,一阵劲风忽起,张手便夺了婉晴的腰间长剑。 婉晴“啊”了一声,却听“铮”的一响,剑身已跃鞘而出。 “如若食言,”尤隆大喝道:“便有如此手!”话音未落,右手便向剑刃平平送去。一只手掌顿时齐腕而断,无声落地,血花飞溅。他失了左臂,如今又自断右手,几乎成了废人。 这几下行动鹘起鹊落,三人丝毫没有提防,一时相互愕然。凌钦霜本对尤隆所行深是痛恶,但此时见他面色惨白,断腕血流不止,仍不禁感慨。 铁苍茫盯了尤隆一会儿,忽向霜晴二人问道:“依你们说,铁某该怎么办?” 第214章 执法如山(9) 婉晴刚被尤隆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根本无心多管闲事,闻言连连摆手,撅着嘴道:“就依了他吧。” 凌钦霜也叹道:“他既然如此刚烈,可见所言确出真心。况且他如今已成了废人,想来已再难作恶,还请大人见怜,法外容情,给他三天时间……” “法外容情?”铁苍茫听了这话,瞬间脸如寒霜,目中透出杀气,怒喝道,“尤隆,你纵然自断手臂,又有何用?可能挽回那些被你杀死之人的性命么?你死不瞑目,他们谁又死得瞑目?鄂南高家庄七十八口男女老少被你斩首分尸,只为了几百两银子!关西七座贫村,被你一夜之间屠杀殆尽,你又得到了什么?区区三十三两银子!粤北第一善人贾大官人,一夕之间惨遭灭门,还是为了银子!只要有银子,你便敢肆无忌惮的杀人!你低头看看,那些冤魂,此刻便在下面盯着你!我法外容情,见怜于你,你可曾容情见怜于他们?”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此处,蓦地吐出一口脓血,随后俯下身来,连咳不止。 他这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霜晴二人闻之无不动容。 凌钦霜连忙上前相扶,叹道:“我大宋官吏若都如您老这般,天下何愁不太平?” 铁苍茫停止了咳嗽,苦笑一声,没说什么。 尤隆被铁苍茫一顿训斥,一时面如死灰,惨笑道:“不错,银子,就是为了银子!”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左袖,黯然叹道,“为了银子,断了左臂,为了银子,又断了右手。哈哈,报应,都是报应!”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婉晴见他神情可怖,大着胆子问道:“你的左臂是怎么断的?” 尤隆斜眼睨着她,冷冷地道:“哼,明教教主,方白玉那厮,认得吗?” 霜晴二人闻言都是一惊,齐声道:“方白玉?” “不是他,还能是谁?”尤隆啐了口痰,道,“老子投了明教,姓方的却食言而肥,说要给我金子,结果……哼哼……屁都没有……” 凌钦霜恍然想起,当日寒山寺外,方白玉曾言道,如若尤隆归降明教,便有黄金百两奉上,沉吟道:“方兄并非食言之人,想来内中另有隐情。” 尤隆“哼”了一声,也不理他。 婉晴忽然淡淡地道:“若有人以黄金千两买我人头,如之奈何?” 凌钦霜闻言一愣,随即想起这话乃是方白玉在寒山寺时问尤隆的,一时微微愕然。 婉晴向尤隆道:“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答的吗?” 尤隆却早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闻言瞪着双眼,面色茫然。 婉晴向凌钦霜说道:“照我看,也用不着黄金千两,只需开价百两,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取了方白玉的人头。留他在身边,岂不是养虎遗患?换作是我,估计也一样会杀了他,只断他一臂,我看还是方白玉手下留情啦。” 凌钦霜不禁默然。 这时,铁苍茫忽然转头大声道:“还躲躲藏藏的干什么,都给我滚出来了!” 却听树林之中脚步声急,早有二十几名差役飞也似的奔将过来,纷纷向铁苍茫道喜。众人嘻嘻哈哈,大赞他英雄了得。原来这伙差役奉了州府之命随铁苍茫捉拿尤隆,临阵之际却胆怯退缩,只顾躲在后面。此刻眼见局势已定,才敢出来大献殷勤。 铁苍茫听他们马屁拍个不休,心下厌烦,冷哼一声,向尤隆一指:“锁了。” 一众差役哄然应诺,冲过去锁了尤隆,接着便是对他一阵拳打脚踢。铁苍茫连声喝止,随后又命差役将庙中的粮米一并押运回去。一众差役均知此番立了大功,忙得兴高采烈,待收拾停当,便押着尤隆启程北行。铁苍茫向霜晴二人望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便告辞一道走了。 婉晴低声道:“跟上去。” 凌钦霜亦有此意,二人当下抬着盘涅,远远地随在后面。 走了一程,一众差役见霜晴二人仍在尾随,纷纷叫道:“喂,你们两个,要到哪儿去?” 婉晴笑道:“你们要到哪儿去,我们便要到哪儿去。” 一个差役怒道:“干什么,要劫囚么?” 婉晴哼道:“劫囚又如何?” 一众差役大怒,早有三五个人拔出刀来,挥刀冲了过来。婉晴指东打西,随手便撂倒了几个。剩下的差役见二人了得,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再上。 婉晴笑道:“我们都是灾民,反正左右也活不成,倒不如先跟着官老爷们去州府,近水楼台,讨几斗米吃。” 一众差役闻言,都向铁苍茫望去。铁苍茫却知二人实是为了自己,便叹道:“你们不必跟来了。” 凌钦霜肃然道:“铁大人因我二人犯了法,若是去投案自首,我们岂能置身事外?” 铁苍茫皱眉道:“这事与你们没有关系。” 凌钦霜道:“无论如何,我们也非去衙门看看不可。” 铁苍茫皱眉道:“你们就算跟来也于事无补,却又何苦?” 婉晴忽然问道:“您老的头发怎么回事?” 铁苍茫神色一黯,摇头默然不语。 婉晴道:“莫非是学曹操,割发……” 铁苍茫闻言叹了口气,道:“铁某日前去均州府自首,知州大人已依律定罪。只因我还有缉拿尤隆的公务在身,特此网开一面,容我割发代首。而今尤隆已然伏法,我自也当明正典刑。” 二人听得吃惊,凌钦霜道:“大人若是执意如此,我们更需一同前往。如若那群贪官污吏不公,坑害了大人,便是闯死牢、劫法场,我们也定会将大人救出来!” 铁苍茫闻言捂着嘴一阵咳嗽,咳罢板着脸毅然道:“断然不可!我铁家三代为官,克己奉公,世受国恩,生为宋臣,死亦为宋鬼。铁某闯衙在前,罪同造反,就算凌迟灭族,亦无怨言。劫牢之语,休得再提。否则铁某便将你二人也一并抓了治罪!” 霜晴二人听他话说得如此之重,不自觉都哑了口。婉晴忍不住低骂了句:“老顽固!” 第215章 至孝无悔(1) 一路之上,举家逃难的流民络绎不绝,霜晴二人心下都觉惨然,却也管不了这许多。二人随着铁苍茫一行走走停停,不几日便到了均州府。入得城来,铁苍茫率一众差役直趋州府衙门。差官交割完毕,便将所押的粮米运入了府衙。铁苍茫与尤隆则双双被送入牢城营候审。 分别在即,铁苍茫只是厉声劝诫霜晴二人,不许有违法之举。二人虽然有心相救,但见他如此说,也只得依了。别了铁苍茫后,二人在府衙外徘徊了一阵,眼见各色官吏进进出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心中更是不平。 婉晴叹道:“为善的困顿命短,为恶的富贵寿延,自古皆然,那也是无可奈何。” 凌钦霜闻言虽然不忿,但仔细一想,当今大富大贵之人,诸如蔡京、童贯之流,均是作恶多端;而铁苍茫这等好官,却是难得好报;江湖上更有尤隆、万古愁之辈,为图私欲,残害无辜,更遑论压榨百姓的差役官军了。想到这里,不由苦笑一声,道:“却不知这知州大人是什么货色。” 婉晴哼道:“这还用问?没看见一路上流民遍野么?” 凌钦霜焦躁起来,道:“如此说来,铁大人岂不是危矣?”立时便要硬闯囚牢。 婉晴忙劝阻道:“晚上再去不迟。” 府城之中,民情倒算安定,并没有饥荒之象。一问才知,原来知州大人沈京已调集重兵严守四城,但凡见到有灾民靠近,便以乱箭驱离。二人虽然气愤,一时却也无奈何,眼见盘涅仍然昏迷不醒,当下便找了一家药铺,购了些草药,觅了下处,将盘涅安顿下来。盘涅体格健朗,经过婉晴几日来的施针相救,竟渐渐有了生气。婉晴虽然觉得带着这个老和尚大为累赘,但思及自己医术多有精进,却也甚是得意。 申牌时分,二人寻了家唤做“风月斋”的酒楼,上到二楼雅座,临窗坐定。刚吃了几杯酒,便听楼下一阵喧哗,接着楼梯被人踩得咚咚作响,三名拖朱曳紫的官吏派头十足,大步走上楼来。 店小二忙迎将上去,哈腰笑道:“卫押司、宋通判、孔主簿,是什么风把三位大人吹来啦,快这边情!” 当先那一脸横肉的卫押司环顾一眼,大叫道:“楼上的乌龟王八蛋,趁早都滚得远远的!” 楼上坐的大都是本地的食客,均知这三名官吏在城里素来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又哪里敢多言,顷刻之间便撤得干干净净,只剩霜晴二人安之若素。 婉晴低声道:“好稀罕么?本姑娘在苏州逐客,还搭上好几锭金子呢!” 凌钦霜想到当日二人在苏州逃单之事,不觉微微一笑,便要起身。婉晴却一拉他衫角,道:“喝酒,别理他们。” 于是两人便背转了身子,把酒临风,只作不见。 那獐头鼠目的孔主簿见他二人并不理会,向小二横了一眼。店小二忙陪笑道:“那二位客官不是本地人,不认得三位大人……”话未说完,“啪”的一声,已劈头盖脸挨了一记耳光。 孔主簿骂道:“废什么话,要是惹恼了咱们,信不信砸了你的招牌!换做往日,倒也罢了,可今时不同往日,知道咱们请的是谁么?睁开狗眼看清楚了,李纲李先生,以前是汴京的监察御使,汴京知道吗?圣上住的地方,去过吗?还有邓肃邓学士,在福建主政,官拜三品。这二位大人有幸驾临均州府,赏脸到你们风月斋吃饭,那是抬举你们。”骂完小二,转头便躬身向楼梯口陪笑道,“二位大人,快快有请!”此人前倨而后恭,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却见梯口缓缓走上一名青衫文士,三缕长髯,相貌儒雅,拱手笑道:“我二人一介贬官,谪居僻壤,何德何能,蒙三位如此厚待?” 宋通判儒衫衣冠,倒似个饱学之士,闻言笑道:“邓学士过谦了。李大人呢,却怎么还不上来?” 却听楼下一个沉沉的声音道:“左右不过一顿接风筵席,用得着大动干戈,下逐客令吗?我看这席,不入也罢。”言下竟是颇为愤怒。 三吏闻言一时愕然。 邓肃却笑道:“伯纪兄,三位大人都是好意,你又何故妄动肝火?”转头低笑道:“伯纪兄便是这副脾性,还请多多担待。” 三位官吏连称不敢。宋通判瞥了霜晴二人一眼,哼道:“算你们走运!”转头便喝令小二置备筵席。 过了好一会儿,李纲才缓步上楼。但见此人天庭饱满,长须似墨,目光炯然,着布衣,戴峨冠,悬长剑,佩鸣玉,虽是文人,眉宇间却显出英武之色,气概着实不凡。 凌钦霜不自觉暗暗喝了声彩,赞道:“果然名不虚传!” 婉晴奇怪道:“你识得他?” 凌钦霜道:“我只闻其名,却未曾见过其人。想当年汴京水灾,这位李大人曾上《论水便宜六事奏状》,力劝皇帝整饬内政,废除花石纲。但却因言辞激烈,触怒了龙颜,之后不久便被贬到了外地,作个芝麻小官。” 婉晴听凌钦霜介绍,也不由得多瞧了李纲几眼,忽见他径向自己二人走来,不觉起身。 李纲长身一揖,说道:“有扰雅兴,还请两位恕罪。” 凌钦霜忙起身还礼道:“先生不必客气。” 婉晴拱手笑道:“萍水相逢,便是有缘,如若不弃,共饮一杯如何?” 李纲见她一个妙龄少女,却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觉莞尔道:“得蒙邀饮,幸何如之。”当下入袖取了块碎银出来,叫道:“这桌席便算我账上。”说着竟自在下首坐定。 三人互通了姓名,李纲亲自斟酒,与二人举杯对饮而尽。李纲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与二位同饮,较之四处乱吠的疯狗,不可同语也。” 婉晴笑道:“然也。咱们都是俗人,岂有与疯狗攀交的雅兴?” 李纲一拍桌子,笑道:“妙哉!姑娘之言,深得我心。今日得结所知,如此乐事,不醉不休!”开怀痛饮,一连饮了几大盅。 第216章 至孝无悔(2) 那三名官吏已在正厅摆好了筵席,准备宴请李纲,岂知这李纲不识好歹,竟然大剌剌与旁人饮酒攀谈起来,三人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不自觉心头火起。若非李纲大有身份,三人早已上前将那对狗男女狠狠揍上一顿。邓肃与李纲乃是至交,知其性情,只好在一旁陪笑,以解三吏愤懑。 酒过三巡,凌钦霜向李纲说道:“晚辈久慕李大人之名,今日得见,愿得聆教益。” 李纲微微一怔,道:“小兄弟识得在下?” 凌钦霜道:“在下曾当过几年御前大内侍卫,大人上书力谏之举早有耳闻,甚是钦佩。” 李纲听了这话,忽而低眉沉吟,停杯投箸,良久不语。 婉晴细看他时,却见他眼窝微陷,鬓边已有不少白发,神色颇有些憔悴,知其心之苦闷,便微笑吟道:“佩鸣玉以比洁,怀雪刃以锄奸。忧庙堂于壮怀,负雄心于高云。大人志存高远,一时失意,不妨便作韬光养晦。待得他日天高海阔,头角去时,何愁无大展宏图之日?” 李纲平生仕途多舛,只因生性刚疾死忠,直言进谏,从不曲意逢迎,依附权贵,故而屡触奸佞,备受排斥,后来更触怒天颜,遭贬谪外地。他报国无路,壮志难酬,更见世道多艰,人心不古,心灰意冷之下,唯有每日沉醉诗词唱和之中,聊以遣怀。不料今日竟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妙龄少女道出多年心曲,震惊之余,立生知己之感,不由得愁云顿消,洒然笑道:“姑娘真是慧人也。我李纲一介谪官,微贱书生,得姑娘吉言相赠,不枉此生。” 婉晴只是笑了笑。她这番话虽是对李纲所说,却也在趁机劝慰凌钦霜。凌钦霜自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心头亦甚是感动。 李纲连斟三盅酒,盅盅饮干,便又与二人攀谈起来。凌钦霜历经官场,与李纲境遇大为相近,一时心意相通,甚是投机。 那三个官吏在席上喝了几杯闷酒,终究按捺不住,便请邓肃过来唤人。邓肃也觉李纲所为颇有不妥,于是便近前与李纲附耳道:“伯纪兄,适可而止吧。” 李纲闻言浓眉一挑,透出不耐之色。 邓肃叹道:“你这性子便不能改改?官场上的亏,还没吃够么?” 李纲愤然道:“贪官污吏,个个该死!” 邓肃忙道:“小点声!这话若让那几个小人听了……” 李纲截口冷笑道:“怕他什么?李某坦坦荡荡,孑然一身,死又有何惧?” 邓肃叹道:“这天下万千贪渎之辈,岂是你一个人管得过来的?七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纵然才华天纵,志大如鸿,却难奈人心叵测,世道多艰。” 李纲喝了口酒,苦笑道:“似蔡京那等如鬼如蜮的,尽是峨冠博带,似铁提辖这般忠良正直的,却俱为牢笼陷害……” 霜晴二人听他忽然提到铁苍茫,心中都是一凛。 邓肃道:“你一意为公,心系苍生,又有何用?人家自在结党营私,损公自肥,你斗得过吗?” 李纲叹道:“宦海十年,得此下场,我念久灰。急滩乱石疑难渡,短楫轻桡反自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邓肃道:“又说醉话!朝廷任你出任秀州,你若是有心归隐,又何故千里而来?何况人家毕竟盛情相邀,无论如何也要卖个面子,快跟我回去。” 婉晴点头道:“这位先生所言极是。李大人请回,莫要为我等弄得不欢而散。” 凌钦霜亦知此理,说道:“大人正人君子,须防小人暗算。” 李纲叹了口气,道:“多承良言。来日有缘,再与二位把盏言欢。”说罢拱手起身返还。 那三个官吏见李纲回转,便各自压下心头怒火,斟酒开筵。 宋通判笑道:“小吏久慕二位大名,今日承蒙屈尊赏脸,当真荣幸之至。” 邓肃慌忙起身举杯回礼,客套几句。 李纲端了盏茶,细细品了,一副陶醉之色,闭目自语道:“此茶细若雀舌,此水清新甘香,果然是洞庭碧螺春。只不过,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甘、重、滑此茶兼而有之,却尚缺一‘香’字。香飘于外,其味醇而乏风骨,只因蒸压太过,终究凡品耳。”他自顾品茶,竟对宋通判的招呼置之不理,正眼也不看上一眼。 宋通判大为尴尬,却发作不得,只得干笑一声坐下。 邓肃笑道:“伯纪兄喝得醉了,通判大人莫要介意。” 宋通判冷笑不语。一旁的孔主簿嘿嘿笑道:“穷乡僻壤的茶,自然难与京师的好茶相比。怠慢之处,还请见谅。”他愤怒难宣,这话颇含讥讽之意。 李纲双目陡而圆睁,斜睨着他,冷笑道:“穷乡僻壤?” 三个官吏不明所指,一时面面相觑。 邓肃叹道:“我们一路北来,眼见流民四起,饥荒连绵,伯纪兄不过一时激愤罢了。” 三个官吏互视一眼,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卫押司摆手笑道:“且上酒!二位远道而来,今夜杯酒尽欢,不谈扫兴之事。” 邓肃忙笑道:“是,是。” 李纲冷哼一声,便要发作。邓肃连使眼色,李纲却铁青着脸,只作不见,取了一支茶筅,自顾搅着盏中的茶水,只泛起片片汤花,四溅不已。 酒过三巡,三吏大唱粉饰太平之辞。邓肃陪着笑脸,大快朵颐,口中天南海北,大发宏论。李纲则始终神情冷漠,只自顾喝酒吃菜,三吏问他十句,往往也只敷衍三两句,显然是瞧不在眼里。 凌钦霜看在眼里,心下敬佩,婉晴却低声道:“这几只疯狗必是州府里有头面的人物。李大人锋芒太露,大大不妙。那位邓学士却倒圆滑得紧。” 凌钦霜闻言,不置可否。 “怪不得这位李大人仕途不顺,”婉晴叹道,“强梁者不得其死。” 这时间,却听五人渐渐谈论起了诗文。卫押司、孔主簿胸无点墨,却学文人骚客附庸风雅,提了几个狗屁不通的粗俗疑窦请教。婉晴见邓肃有板有眼,一一置答,心里不觉笑开了花。李纲则依然我行我素,全不理会。 第217章 至孝无悔(3) 宋通判从怀中取出一把扇子,笑道:“二位俱是名家,看看这幅书法如何,且来品评品评。” 邓肃接过了扇子,仔细看罢,抚掌赞道:“其字严而不拘,逸而不逾矩,如冠剑大人,议于庙堂之上,果然冠绝古今,鲜有俦匹。” 宋通判喜道:“邓学士果然了得。可知这字出自何人之手?” 邓肃尚未回答,李纲已冷冷地道:“字如其人,不是那沐猴而冠的蔡京,还能是谁?”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那三个官吏皆是蔡京的爪牙,岂能容他如此猖狂?孔主簿第一个按捺不住,挥手唤小二取来笔墨,冷然道:“素闻李大人才高八斗,诗文功夫了得,还请挥毫泼墨,让我等一开眼界。”他见李纲脸皮赤红,双眼迷离,已有七分醉了,便出此难题,存心让他出丑。 邓肃此时也有六七分醉了,闻言便道:“伯纪兄醉意惺忪,如何还能拿得住笔?便由在下献丑吧,写得不好,三位莫要见笑。” 当下在一旁空桌上铺好了纸,选一支大号狼毫,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摇头晃脑,朗吟道: “踪迹生平半九区,醉倒时得蛾眉扶。 连年兵火四方沸,一饱鸡豚半月无。 住世今非孔北海,分司自到宾头卢。 卷帘月色招人醉,三百青铜径自沽。” 邓肃写罢了诗,把笔丢在桌上,直溅得墨汁淋漓,满身都是。他哈哈大笑道:“诗名‘自嘲’,献丑献丑!” 卫、孔二人望着这首诗,一时不明其意,但为了显得学识了得,仍是连连叫好。 婉晴低声道:“邓学士也喝醉了。这诗若是落入小人手里,只恐不妙。”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道:“反诗无疑。” 凌钦霜再问时,婉晴只笑笑不语。 却听宋通判阴阳怪气地道:“邓学士大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李大人与邓学士齐名,总也得一展绝艺,好让我们这些粗人心悦诚服才好啊。” 邓肃道:“伯纪兄醉了,我看也便罢了。” 宋通判摆手笑道:“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李大人只喝了这点酒,又岂能辱没了本家?” 李纲斜着一双醉眼,叫道:“谁说我醉了?干了!” 举酒连尽三盅,不一时酒意涌将上来,蓦地拔剑出鞘,登时光芒四射。三吏一时惊诧不已,惊呼着倒退几步,不知其意欲何为。 李纲除了峨冠,往地下一掷,弹剑笑道:“何日重挥三尺剑,诛尽奸邪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首祭龙泉!” 剑锋蘸墨,长袖飞舞,便在栏边的白墙上写了起来,口中长吟道: “老饕嗜酒若鸱夷。拣珠玑,自蒸炊。篘尽云腴,浮蚁在瑶卮。有客相过同一醉,无客至,独中之。麹生风味有谁知。豁心脾,展愁眉。玉颊红潮,还似少年时。醉倒不知天地大,浑忘却,是和非。”但见这首《江城子》词字字精神饱满,龙飞凤舞,恍如破壁而去。 李纲写罢,自顾看了几眼,不由得大喜大笑。倚栏又饮数杯,临风望月,蓦地感恨伤怀,潸然泪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而长啸一声,还剑收鞘,更不理会众人,一步一跌,独自走下了楼去。邓肃见状,连忙拱手向三吏告辞,跌撞相随而去。 霜晴二人见了,更不待三吏回过神,也双双跃窗而出,离了风月斋。 空街寂寥,冷月无声,远处梆子声声,随风飘来。遥遥见得李邓二人彼此搀扶,踏歌而行。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在唱些什么,更声歌声交织飘荡,悠悠散去。两道长长的影子隐没转角暗处,空街而复沉寂。 霜晴二人趁着月色,转回客栈。 凌钦霜问:“现今去哪里?” 婉晴道:“自然是去救铁大人了。” 凌钦霜迟疑道:“劫牢么?只怕有违铁大人之愿。” 婉晴笑道:“谁说去劫牢了,咱们去闯衙门!铁大人既然不肯越狱,便只有好言相劝知州大人判他无罪了。” 二人当下蒙了脸,径向州府衙门奔来。尚未及近,忽见远处屋顶黑影一晃,有人一掠而过,月光之下看得真切,竟是尤隆。 霜晴二人互视一眼,均是一般心思:“此人重伤之下,如何竟能越狱?”当即展开轻功,尾随他而去。 追至城墙边,却见尤隆甩了绳索,把住城沿,缘绳而上。他双手尽断,此时头下脚上,以腿为手,虽然不易,身法却仍是颇为迅捷。 霜晴二人惊诧之余,更增好奇,不知他意欲何为,也随之越城而出。 三人一前两后,向北疾奔了十余里,到得一座小山冈,黑压压的密林深处,隐约可见一灯如豆,飘忽不定。 遥见尤隆入林,二人闪身而入。将近灯火之时,已见一间茅舍。二人悄声迫近,忽听内中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爹爹么……”声音甚是虚弱。 二人一惊之下,却听尤隆哑着嗓子道:“兰儿莫怕,是爹爹,是爹爹。” 尤隆平素凶狠残忍,说话亦冷言冷语,但这话却说得极尽温和,二人听了,心头都是一颤。 却听那小女孩轻声道:“爹爹,兰儿饿,兰儿饿……” 尤隆轻叹道:“家里的米都吃光了,可是便算有剩的,爹爹也不会做……”声音凄苦之极。 兰儿叫道:“我要妈妈,要吃妈妈做的粥……” 舍内沉寂许久,却听尤隆哽咽道:“爹爹跟你说了,她们都去了……” 兰儿叫道:“爹爹骗人,兰儿不依,兰儿不依……” 尤隆叹息声中,兰儿又道:“妈妈可是不要兰儿了么?” 尤隆道:“怎么会呢?待会儿兰儿便能见到妈妈了。” 兰儿忽地嘤嘤哭了起来,道:“兰儿饿,要吃树皮粥……”哭声有若梦魇,暗夜之中听来,颇为惊心。林中数只寒鸦忽然惊起,咿咿呀呀叫得人心凄欲碎。 尤隆柔声哄道:“兰儿别哭。树皮怎么能吃呢?” 兰儿哭道:“树皮粥,苦苦的。” 尤隆“嗯”了一声,却不作声,过了良久才道:“来,爹爹抱抱!” 兰儿哭道:“爹爹不好!不要爹爹抱!” 尤隆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是啊,爹爹不好。爹爹只顾在外面杀人,从没把你们娘俩放在心上。到头来,至亲至爱相继弃世,如今更是连自己的女儿都养不活。唉,爹爹实是这世上最无用之人……”说着说着,凄声惨笑,倏尔化作低哑呜咽。 兰儿呜呜哭了一阵,道:“爹爹,你别哭啊,兰儿听话。可……可兰儿饿得紧呢……”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 尤隆道:“那就睡吧,睡了便不饿了。” 兰儿道:“妈妈在时,会给我说故事,爹爹也说一个,好么?” 尤隆叹道:“爹爹的故事不好听……” 兰儿抽抽嗒嗒,过了一会儿,料是已然睡去,再无声息。 霜晴二人听得这对父女的对白,心中均不胜酸楚,忽听尤隆沉声喝道:“外面是谁?” 二人闻言,正欲长身而起,林外脚步踏踏,一个声音已冷笑道:“姓尤的,你果然在这里!” 霜晴二人闻声,急伏暗处,但觉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舍外已多了五人。这五人面向月光,凌钦霜看得分明,一个是西夏将军李征南,一个是大理公子段和平,他身后便是许义、严之鹤、成思空三大护卫。 嘎吱一声,柴扉中开,尤隆倚在门首,冷然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李征南寒声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第218章 至孝无悔(4) 原来,尤隆与大理西夏两国贵胄本无半点仇怨,但那日忽然听到对方手中有大笔银子,顿时心动,明知铁苍茫如影随形,穷追不舍,仍然决意大干一票。眼见两国贵胄正自斗得不可开交,当即冲出,将西夏兵杀得尸横遍野,而后制住盘涅、李征南和大理诸公,唯独云开见势不妙,独自一人脚底抹油溜了。 尤隆将三国贵胄押到一间破落庙宇,严刑拷问银子的下落。诸公皆是养尊处优之辈,怎堪忍受这等酷刑,纷纷将盘涅供出。尤隆问询无误,也知这些人身份非常,便尽都放了,独留盘涅一个人拷问。当日霜晴二人以空城计吓退尤隆,便是此后不久之事。 五公被打得皮开肉绽,当下觅地养伤。李征南孤身一人,担心对方报复,便先行负荆请罪,凭着一番说辞,将大理诸公的怒火引到了尤隆身上。大理国弱,诸公毕竟不愿为了无谓之事引发两国争端,当下便既往不咎,待得伤势稍愈,便一同前来寻仇,顺便夺回银两。这夜恰好见到尤隆孤身入林,当即尾随而至。 尤隆朗声笑道:“大理西夏,素来不容,今日却怎地联袂而来,真真奇哉怪也。” 段和平不疾不徐地道:“看在一百八十万两银子的份上,与李将军联手一回,亦无不可。” 尤隆道:“只怕貌合神离,心口不一。” 李征南一声冷笑:“你这鸟人,自身难保,挑拨离间又有何用?” 尤隆冷哼道:“你等既要来送死,又何必性急!” 段和平腰间一扣,抽出长剑,左手捏个剑诀,右手一抖,铮然作响。三大护卫见太子拔剑,各踏上一步,成犄角之势,将尤隆团团围定。 李征南刀光一闪,寒声道:“我倒要看看,今夜是谁先死!” “死”字方出,风声陡起,却见尤隆身子骤然弹出,径向段和平扑去。段和平不想尤隆竟会抢先出手,右手一抬,剑尖弹起,直挑尤隆前胸。尤隆双手虽失,右臂仍在,嗖地一带,长袍鼓风,锐利如刀,荡开来剑,左脚随而扫他左肋。 段和平矮身后撤,贴地倒纵。三护卫见太子受挫,呼喝攻上。尤隆一招出手,更不容情,长袍随身飘转,舞起三尺有余,转眼之间便与大理三护卫各过一招。他虽抢占了先手,心头也是暗暗吃惊。若在平时,对方人数再多,却也不放在眼里,但此刻自己身已残疾,今非昔比,胜负之数不堪了了。 疾风忽起,树叶间洒下的点点银光被绞得支离破碎。舍前五道银光飞舞,倏分倏合,寒气迫人。尤隆使出浑身解数,却也脱不出四人的圈子,但觉额角的汗渐渐冷了,倏又涌出一层。 嗤的一声,如碎裂帛,黑袍被尤隆以内劲破开,两条灵蛇也似,一缠右臂,一缠右腿。尤隆内力灌处,凌空一撩,已抽在段和平剑锷之上。 段和平吃痛,长剑斜飞,顺势架住许义双斧。严之鹤见状,铁棍呼啸而来。尤隆腾身倒掠,厉风便自脚下刮过,就势一点,落于丈外。 成思空见状迎面赶上,飞爪化为套手铁爪,指抓间凌厉刁钻,疾如闪电,连攻八式。尤隆知他爪上喂毒,见其势猛,不敢硬接,手臂一翻,黑带刷地抖出,如藤缠树,牢牢绕住铁爪。两相较力之下,袍带毕竟不及铁爪之韧,倏尔化作片片飞蝶,经风一吹,漫天散去。但成思空手上骤空,趔趄之时,尤隆便已欺近身来。 成思空大惊倒退,但听嘶地一声,袖口乍裂,血激如箭,已被尤隆所伤。 许严二人叫道:“成兄少歇!”呼呼抢了上来。 成思空悻悻退至一棵树旁,正欲裹伤,忽觉背心一凉,浑身气力尽泄,低头却见血红的刀尖自胸口冒出,心头不觉一阵迷糊。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刀锋已然离身,顿时扑倒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霜晴二人惊讶之余,却看得真切,李征南缓缓踱出,冷笑着拭去刀锋上的血迹,俯身在成思空身上略一摸索,旋即卷入战团。大理三公正自全力围堵尤隆,竟谁也没有留意。 光影乍闪,三般兵刃同时递到身前。尤隆一声长啸,如黑鹰一般冲天而起,落于舍顶,袍带盘旋,铺张十方。一片如浪如潮的带影下,四人纷纷后撤。尤隆这一番施为,力贯双腿,运足十成之力。猛听脚下喀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檩木同时断折,茅草簌簌而落。尤隆忙不迭跳落场中,再度陷入苦缠。 “呜呜……” 恰在此时,茅舍之中忽传出兰儿娇弱的啼哭之声。尤隆听到女儿的哭声,顿时浑身剧震,章法骤乱,更顾不得对敌,飞身便要抢入屋中。四人见尤隆背心大露,岂会错过,刀、剑、棍、斧,四刃齐出,同时指向他背心。 尤隆听得身后风声大作,心念一转:“还是兰儿要紧,只要不是要害便无妨……”心念未绝,袍带撩处,已然荡开双斧,左足踢处,又震开单刀,再一矮头,棍影已贴着脊背掠下。他竭尽全力,也只能连避三刃,段和平那一剑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只听嗤的一声,一条右臂齐肩被生生卸下,登时鲜血狂喷。他惨叫一声,却顾不得伤处,吸了一口气,便抢进屋去。 却见兰儿瘦骨伶仃的身子压在几根椽子之下,正自嘤嘤哭着,小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尤隆失声狂叫,一脚踢开了椽子,扑将上去,望着兰儿的脸,五官只不住地抽搐。 便在此时,舍外惨叫之声再起,接着就段和平喝道:“李征南,你……你干什么……”随之便是乒乒乓乓一阵激斗。 却听李征南笑道:“殿下且慢动手,李某非是有意,只因那厮功夫了得,我把持不住,不慎误伤了许兄。罪魁祸首原是尤隆!” 原来,尤隆虽然震退了许义的双斧、李征南的单刀,但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威力毕竟有限。然而,李征南却假作被尤隆逼得收势不及,实则运足十成功力,挥刀便向许义劈去。许义哪有防备,竟被一刀拦腰斩为两段。 段和平见状勃然大怒,撇了尤隆,便与李征南恶斗起来。严之鹤铁棍呼呼,同时上前夹击。 段和平怒喝道:“本公子一人足矣,你从旁掠阵便是。”说话声中,将“飘风剑法”运到极致,一剑快似一剑,招招犀利强攻。李征南却尽取守势,左支右绌,只不迭地倒退,口上连声讨饶。 严之鹤眼见太子胜定,一转头时,忽见成思空倒在血泊之中,大惊抢近,俯身验看,待确定已然死绝,不由惊呼道:“殿下,成兄……”话未说完,猛地浑身一震,一口黑血喷出,砰地软倒在地,只痉挛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霜晴二人远远见到这般诡异之景,又是一惊,双双蹑足趋近。却见严之鹤面泛紫黑之色,瞳孔凸出,宛如死鱼一般,竟是身重剧毒之状。 婉晴略一沉吟,叹道:“又是李征南干的好事。”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一指成思空,道:“李征南刚在他身上摸索时,便已下了毒了。”又一指地上的铁爪:“这毒却是取自这里。这李将军瞬息之间连毙三大护卫,手段当真了得。” 这厢说话间,那厢李征南刀法已然大变,竟如冰雹齐至,暴雨倾盆,招招攻向段和平的要害,哪还是刚才那般顾此失彼的架势? 第219章 至孝无悔(5) 双方攻守瞬间易势,段和平剑光散乱,连呼“护驾”,却哪里有人响应? 李征南哈哈大笑:“到了阴间,再去摆太子殿下的威风吧。”话音未落,猛听咣当的一声,刀剑相斫。段和平长剑猝翻,疾刺对方双目,一招两式,狠辣无伦。李征南刀花微微一颓,段和平已趁机抽出圈外,身形飘动,径直向丛林深处奔去。 李征南心知今夜已与大理结下死仇,若是留下活口,来日必然后患无穷,当即大喝一声:“休走!”身形一晃,发足追去。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消失无踪。 凌钦霜见得二人这般狠戾的厮斗,一时也懒得多管,但听茅舍之中呜咽不绝,当即抢了进去。 却见尤隆正伏在榻上痛哭不止,没口子只叫:“报应!报应!” 榻上的兰儿则是面无血色,几乎再无生气。 婉晴轻声走到近前,却不妨尤隆腾地跳起,恶狠狠地道:“滚开!” 婉晴见他满脸癫狂,浑身浴血,煞是可怖,不自觉退了几步。尤隆瞪了她半晌,身子忽然一软,瘫颓在地,望着兰儿,复转一脸爱怜之意。 婉晴向凌钦霜低声道:“李征南只怕还会回来。” 凌钦霜会意,当即探指点住了尤隆胸口膻中穴和哑穴。尤隆此时已是废人,哪里还能闪避?凌钦霜当下抱起了他,道了声:“得罪!”随手点穴止血,然后步出屋去。 婉晴则抱起奄奄一息的兰儿,随着凌钦霜往山冈上疾驰。奔出几里,忽然见到荒草掩盖之处有一个小山洞,便双双钻将进去。 凌钦霜将尤隆放下地来,解穴问道:“你可有金创药么?” 尤隆却不理睬,目光一瞬不瞬,只望着婉晴怀中的兰儿,神色既关切,又紧张。凌钦霜叹了口气,觅了些枯枝,在洞里生起火来。洞中倒算干净,并无兽粪秽迹,向里望时,却是黑黝黝的,似乎深不可测。 婉晴见兰儿奄奄一息,忙将她的伤口包扎好,又去洞外树上拔了几枚松针。 凌钦霜说道:“小姑娘饿得不行,我去寻些吃的。”身随声起,一溜烟已奔了出去。 婉晴拈起一枚松针,小心刺入兰儿头顶“百会穴”,纤指微微捻动。她这些日子练针不辍,手法大有精进,松针虽软,亦能捻动。尤隆却不知婉晴正在为兰儿治伤。但见兰儿应针之时发出一声轻吟,不觉怒火陡升,怒喝道:“妖女,你干什么!”腾地纵身跃起,抬脚便向婉晴踢去。但他重伤之下,浑身虚弱不堪,腿抬到半截,身子便砰地跌在地上。 婉晴正自全神捻针,冷不妨为尤隆所扰,手底微颤,运针便偏了寸许。兰儿“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婉晴心神微乱,缓缓抽针。 尤隆只看得目眦欲裂,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大喝一声,身子飞起,一腿扫来。婉晴抽针方半,但觉厉风陡至,背心早挨了一腿,跌将出去。 尤隆也摔在地上,但他咬牙挺身,以肩撑地,挣扎着向兰儿挪去,叫道:“别怕,爹爹来了……”断臂的伤口渗血不止,拖出了两道深深的血痕。 尤隆虽然已是强弩之末,婉晴挨了一脚,背心却也隐隐作痛,斜眼瞥见尤隆触及兰儿,忙跃上前去,抢先抱起了兰儿,退开丈外,怒道:“臭残废,你是不是不识好歹!”她挨了尤隆一脚,正没好气,也不去解释,便骂了起来。 尤隆呆了一呆,目欲喷火,恨不得将婉晴一口吞了。但他此时气力堪堪耗尽,再也无力上前,见婉晴复又坐下,不紧不慢,手捻松针,折磨兰儿,他呆了半晌,忽然趴在地上,咚咚连叩响头,哽声道:“女侠,求你大发善心,高抬贵手,别伤害兰儿!你有什么怨气,都冲我来便是……”叫得声嘶力竭,磕得头破血流。 婉晴心儿发颤,奈何施针正处紧要关头,无暇置答。 却见兰儿忽然掉过头来,虚弱叫道:“爹爹,我舒服多啦……” 尤隆一愣之下,一时手足无措。 过了片时,凌钦霜抓了几只野鸡返还,见状吃了一惊。 婉晴施针已毕,气哼哼地将前因后果说了。凌钦霜见她背伤无碍,温言安慰了几句。尤隆见兰儿转危为安,不觉又愧又谢,向婉晴磕头不已。婉晴哼了一声,也不理睬。 兰儿忽道:“叔叔,婶婶,救救爹爹,救救爹爹……” 婉晴听得脸上一红,心里却颇欢喜。她本不愿医治尤隆,但兰儿“叔叔”“婶婶”地叫着,却让她如何忍心? 尤隆性子刚硬,若非为了女儿,无论如何不会示弱,但见婉晴近身,便道:“不敢劳烦,我扛得住。”话一出口,却望见了兰儿那张苍白的小脸,心头忽软,柔情顿起,叹道:“若非看在兰儿的面上,老子才不用你治。” 婉晴也哼道:“若非看在兰儿的面上,本姑娘才不给你治。”说着便为尤隆施针包扎。 凌钦霜将野鸡剖剥了,擦洗干净,在火堆上烤熟。霜晴二人各自吃了一点,又喂了兰儿吃了些。 兰儿不过总角年岁,却甚是懂事,拿了只鸡腿,喂入父亲的口里。尤隆却坚决不用,只让兰儿将鸡腿放在地上。兰儿不敢违拗,望着爹爹趴在艰难嘶咬,只在一旁泪流不止。 霜晴二人看得心酸,暗想:“尤隆伤成这样,只恐命不久矣。这小女孩孤苦无依,却又如何过活?” 兰儿疲倦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婉晴除了狐裘,盖在兰儿身上,望了凌钦霜一眼,恍惚之间,二人双双忆起了翎儿来。出神半晌,凌钦霜见尤隆侧身而卧,已然睡熟,便又添了些枯柴,靠在一块大石上,与婉晴朦胧睡去。 尚在梦中,忽听得隐隐传来呜咽之声,凌钦霜不觉一惊而起,侧耳听时,哭声竟从山洞深处传来,而尤隆和兰儿却已双双不见。这时婉晴也已醒觉,听出哭者便是尤隆,低声问道:“他又在搞什么鬼?”当下与凌钦霜并肩向深处探去。 那山洞竟是颇深,进得数丈,便转过弯去。忽听尤隆的声音低低传来:“爹,娘,孩儿不孝,今日才回来看。二老可还住得惯么?” 霜晴二人听了这话,均吃了一惊。谁能想到尤隆的父母竟然住在这山洞里? 然而洞中沉寂了一阵,却并无人回答。又听尤隆柔声道:“小莲,你最喜欢的花,我养了这些年,终究还是没养得活。” 霜晴二人愈发觉得古怪,当下脚步加疾。蜿蜒几转,前方越来越亮,再行一阵,突然间火光耀眼,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个青翠洞府。洞府不过丈许方圆,洞顶浑圆,不露天光,四壁斜插数支火把,映得满洞彻亮。 二人哪能想得到在黑黝黝的洞穴之后,竟会有别有洞天?行得几步,但见金光四溢,前方并排陈列着三具巨大棺椁。凝神看时,二人只惊得合不拢嘴。原来这三具棺椁竟是由金砖银块层层堆砌起来的。两具金棺严丝合缝,那具银棺的棺盖却只有一半。 尤隆伏在棺旁,泪流满面,嘴里叼着支蔫花,痴痴怔怔地望着棺内,口里念念有词,对二人的到来浑若不见。 霜晴二人此刻均已明白,这三具珠光宝气的金棺之中,葬的便是尤隆的父母和亡妻。而这三具金棺手笔之大,气魄之雄,金银之巨,均称极致,想来亦经数年苦心建造方成。 凌钦霜忽地想起一事,叹道:“当日在寒山寺,我曾问过尤隆要金子何用,他只说留做棺材,我还以为是笑言。而今看来,尤隆经年杀人夺财,竟然真是为了修建这座棺墓!” 第220章 至孝无悔(6) 婉晴“嗯”了一声,踏上一步,忽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低头查看时,赫然便见脚下躺着一具白骨,不觉吓了一跳。再向四周看时,更是震惊。只见乱草之间尸骨森森,或已寒,或未寒,几乎覆遍各处。 凌钦霜怪道:“这是……” 婉晴略一思索,便恍然道:“想必这些人便是修棺的劳工了。棺材修好了,便都杀了陪葬。” 凌钦霜勃然怒道:“这岂不是与天子皇陵无异?尤隆这厮,如此草菅人命!” 婉晴斜倚在他肩头,轻叹道:“虽然孔子主张厚葬久丧,但也不是这样的。” 凌钦霜见尤隆神情悲苦,愤怒之余,心头亦不免五味杂陈。忽听婉晴幽幽呢喃道:“不过,有一天我若是死了,也不知道可会有人给我风光大葬么……”顿了顿,又道,“不过,人死万事皆空,葬与不葬,也没什么打紧。若要我说,只要能风风光光地拜堂成亲,也便不枉此生了。喂,你肯不肯?” 凌钦霜从未想到过这件事,突然之间被她问到,一时支支吾吾道:“你说什……什么?” 婉晴一时心游神驰,本是随口而出,待得惊觉,脸上不由发烧,将脸颊从他肩头挪开,也不再接口了。 却见尤隆埋首棺前,轻声说道:“小莲,你这副棺盖,还差两百万两银子。可我无能,如今这副样子,恐怕也再难为你搜罗金银了。孝道为先,你若泉下有知,必也不会怪我。你我虽然阴阳虽隔,但此情不渝……” 婉晴见尤隆正自吊唁,便不去相扰,放眼四望,却见不远处设立一方案台,案上置两幅卷轴,一卷薄薄书册。婉晴走上前去,展开一幅卷轴,画中却是一个簪花少女,正自对镜梳妆。镜中映出那少女憔悴的容颜,黯淡的双眸。画旁提了几句词:“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婉晴猜到这女子便是尤隆的妻子“小莲”,怔怔瞧了半晌,便又展开另一幅,却是一幅水墨《流民图》。画中画着大批流民,少说也有上百人,或嚼草茹木,或卖儿鬻女,或身披枷锁,或奄毙道旁;另有一班悍吏,个个怒目相视,状极残暴。见图中流民、酷吏之面目皆无一人可辨,然其魂其神,却已尽展无遗,人物似透纸而出,哭嚎似萦绕耳畔。霜晴二人都亲眼目睹灾民之惨状,见了这图,一时也不禁悲从中来。 卷轴之中,夹着一封书信,信上写道:“知州大人:去岁大蝗,秋冬亢旱,麦苗枯槁,五种不入,群情俱死,灾患己来,莫之或御。愿州府开仓廪,赈贫乏,不道苛政,一切罢去。冀下令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草民仅以亲历,乃绘此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大人如行草民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东市之外,以正此罪。” 二人览罢,心头均泛起一丝异样。 婉晴怪道:“这幅图却是何人所绘?” 凌钦霜摇头道:“绘图之人为民请命,不管是谁,都是好样的!”借着火光,又去看那书册,见扉页写着《杀人录》,心中不禁一震。他将那本书册翻了几页,但见内分皇族、士、农、工、商、江湖、蛮夷七卷,除农、工、商三卷之外,余卷均记载着许多人名。其后概述各人生平,大多是些凶残狠毒、道貌岸然之辈,其中尤以士、江湖二卷为甚。最后朱笔勾勒,于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杀之,缴金银多少,自用多少,甚为详细。而农工商三卷大多平民,无名无姓,合而记之,但十之七八最后批注:“荒村饥民也。不杀亦难久活,无疾而终,孰与杀之?” 凌钦瞧着这些批注,心头不觉感慨,不忍再看,径自翻到末页,见上写道:“余此生铁棒纵横,银风嗜血,犯案三百六十三起,杀人一千二百有七:官吏三百七十一,平民七百五十三,武人八十三,得银一千五百三十万两七钱,金八百七十万两,自用银二十两三钱,剩余皆作建棺之用。二老养育之恩,天高地厚,夫妻恩爱之情,天长地久。然吾无能,令爹娘妻儿生时贫苦,未尝太平一日也。爹娘手绘《流民图》请命,反死于恶吏之手,此孩儿之至不孝也;小莲沉疴久矣,独带兰儿,此隆之大过也。特此立誓,斯人虽逝,亦必得享人间大富大贵!杀人有愧,至孝无悔!” 最后八个字墨迹尚新,字字刚劲,想来是为后来补上。 凌钦霜合上书册,只觉其重如山,双手只不住地颤抖,喃喃念着“杀人有愧,至孝无悔”这八个字,大生悲惨之感,一时嗟吁不已。婉晴念及双亲,眼圈亦不自禁红了。 就在此时,忽听尤隆哽咽说道:“兰儿,你好好去吧,爹娘都去了,你也活不成了……” 二人听了这话,双双大惊。他二人自入洞以来,为洞中所见所摄,一时都忘了兰儿,此时回过神来,却见尤隆伏在那半盖棺旁,微笑道:“……有娘在你身边,莫要害怕……”但见他用断肘托起兰儿,便要放入棺中。婉晴大叫一声,纵身抢了上去,推开尤隆,一把夺过兰儿。暗淡火光之下,却见兰儿双眼凸起,舌头卷出,竟已死了多时,想是在二人进内洞之前便被尤隆所杀。 霜晴二人不觉又是痛惜,又是惊怒。婉晴失声道:“你……你竟忍心杀死自己的女儿!” 尤隆喘息了几声,横了她一眼,道:“我不杀她,便让她独活于世,受人欺凌、忍饥挨饿么?又有谁来照料她?” 婉晴道:“我们都会照顾她的!” 尤隆冷笑一声:“我尤隆岂是摇尾乞怜之人?” 婉晴叫道:“那你干么向我磕头,求我救她?” 尤隆闻言,忽地泪涌双目,凄声惨笑,笑声有如鬼哭,半晌方止,眼中露出深深暴戾之色,道:“求你?哼,我尤隆的女儿,岂能死于旁人之手?” 婉晴脑中一片惶乱,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凌钦霜更是懊恼不已,只恨昨夜疏忽,以致酿成此等惨祸。 尤隆忽然喝道:“快放进来!” 婉晴望着兰儿绝望的眼神,忍不住落泪,缓缓将尸身放入金棺,心下暗暗祷祝。 尤隆眼光忽而转和,喃喃低语:“兰儿,爹爹陪你见娘亲去吧……”说罢一头便向银棺撞将过去,登时只撞得脑浆迸裂,血花四溅。 婉晴“啊”了一声,扑在凌钦霜怀里,低声啜泣不已。凌钦霜嘴唇翕动,终究没能出声。却见尤隆兀自欲向棺中爬去,却身子一晃,滚倒在地,死了。一抹诡异的笑容凝在脸上,可怖已极。 凌钦霜忽觉一阵虚脱,望着那卷《杀人录》,暗想:“尤隆固然死有余辜,但他虽死,这些无辜之人却再难复生了。”想到这里,心头一片死灰。 婉晴心酸难抑,跪在棺前,悠悠道:“兰儿,愿你来世投胎,赶上个良善的父母,赶上个太平盛世吧……” 凌钦霜心头郁郁,亦近前拜了三拜,双手忽而往上一送,但见千万碎纸陡然散开,有如纸钱一般飘扬飞舞。纸钱散在空中,便似在为兰儿发丧出殡。 不待纸片落尽,二人便悄然返出洞去。 方出洞口,婉晴忽然想起一事,叫道:“等一下。”转身复又返入洞中。 凌钦霜随她奔入时,却见她正将那两幅卷轴取下,不由叹了口气,说道:“这幅画确实不该湮没于此。” 第221章 吾心难恕(1) 话音方落,忽听一阵嘎嘎巨响,地上竟然凭空裂开一道大缝,婉晴足下一空,登时向下坠落。凌钦霜见机得快,探手疾将她拉起。又听身后一阵隆隆之声,凌钦霜心道不好,携着婉晴便向洞外奔去。 甬道之中,乱石纷坠如冰雹。凌钦霜双掌运力,将之一一拨开,脚下却不稍停,护着婉晴冲出。刚奔出洞外,便听轰地一声巨响,山洞坍塌,数万斤巨石已将洞口死死封住。 凌钦霜骇然道:“好险!” 婉晴惊魂稍定,拭去额上汗珠,仍是心有余悸,叹道:“想不到尤隆竟然通晓机关之术。盗墓者若要取画,便会触动机关。不想凌大哥也陪我这小偷坐了回贼船。” 凌钦霜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此时天已大亮,二人一路无话,返回均州府。午后草草吃罢了饭,便到街上闲逛。正行之间,忽听一片吵嚷之声,举目看时,却见前方十字街口围了一大簇人群正在看榜。婉晴好奇,也钻入人丛里去看,须臾转出叫道:“凌大哥,不好了!” 凌钦霜问:“怎么了?” 婉晴道:“府衙刚刚出了告示,知州沈京有意斩杀几名贪官污吏,上正国法,下安民心。” 凌钦霜见她神情,已猜到了几分,惊道:“难道是铁提辖……” 婉晴道:“铁提辖便在其列。告示上说他手执利刃,故闯县衙,欲刺丹凤县令,不日便将斩首示众。” 凌钦霜听得气愤,喝道:“什么狗官,安敢如此!” 婉晴沉吟道:“说不得,咱们今夜便去与那知州大人理论。” 二人商议已定,暂时返回下处,婉晴自为盘涅施针不提。候到二更,二人施展轻功,径入府衙,抓了个守卫,问明知州正在书房。二人蹑足而行,须臾便见前方书房亮着灯火。当下绕过房前小厮,潜至后檐,矮身窗下。婉晴轻轻戳破窗纸,向内张望。 却见灯下坐一名锦袍官员,四十开外,大腹便便,正自伏案,奋笔疾书。书到一半时,他喝了口茶,然后将茶碗重重摔落,怒声道:“岂有此理!”撂笔起身,在房内踱来踱去。 二人心知这人便是知州沈京,却不知他因何动气,正欲闯入,忽听脚步声起,一名丫鬟入内禀道:“大人,宋通判造访。” 沈京“哦”了一声,道:“快请!” 过了片刻,宋通判快步趋入,笑道:“下官深夜叨扰,还望大人海涵。” 沈京摆手笑道:“通判来得正好。” 二人分宾坐定,略叙寒温,左右小厮献上茶来。茶罢,宋通判说道:“今晨到府拜望,闻知公宴,未敢擅入,此刻方得拜见大人。” 沈京笑道:“你我心腹之交,直接入来同坐便是,又有何妨?” 宋通判道:“不敢动问,大人日间所宴者何人?” 沈京屏退小厮,哼了一声,道:“不是李纲、邓肃这两个混账,还能是谁?昨夜本府假托抱恙,派通判相迎,本欲敷衍过去,谁知这二人却是阴魂不散,可煞恼人!” 宋通判道:“他二人所为何事?” 沈京冷笑道:“除了赈灾,还能是什么?哼,李纲这厮鸟,仗着当过几年京官,便对本府颐指气使,指手画脚,简直欺人太甚!” 宋通判捻须微笑道:“正所谓:‘山河易改,本性难移。’若非如此,他又怎会谪到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去?大人雅量恢宏,何苦为一介犯官大动肝火?” 沈京笑道:“通判所言极是。” 宋通判道:“不知他可曾提及铁苍茫之事?” 沈京脸色又变,怒道:“怎么没有?席上都是地面上有头脸的人物,沈某碍于面子,一忍再忍。可李纲倒好,得寸进尺,没口子地数落沈某,姓邓的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气煞我也!真是气煞我也!”他越说越怒,大肚子不住起伏,甚是滑稽。 霜晴二人均想:“原来李纲邓肃二人今日又闹了一场。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了。” 宋通判却是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道:“大人息怒。想来正因他二人横插一手,才让大人下定决心,立斩铁苍茫!” 沈京笑道:“正是!他二人一走,我便发了榜,奏折也已呈上京去,只等召命下达。午后李纲果然便来闯府,却被乱棍打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宋通判笑道:“大人高明。铁苍茫那厮自愿送上门来,又怨得谁来?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大人如不成全了他,岂非成了小人?况且这厮擅闯县衙,罪证确凿,李纲、邓肃纵然口若悬河,又岂能颠倒黑白,目无王法?” 二人相视一阵大笑。 宋通判抿了口茶,忽而沉吟道:“他二人却未必会就此善罢,大人尚需妥善对策才是。” 沈京笑道:“量他一介犯官,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宋通判肃然道:“话不可如此说。这二人绝非等闲之辈。” 沈京哂然道:“‘契阔离亲宁素愿,迂愚报国只丹心。远游自是男儿事,更把《离骚》细细寻。’观其所作的歪诗便知,不过一个狂人耳!” 宋通判道:“李纲上疏遭贬之事,天下皆知。却不知邓肃赋诗讽今之事,大人知否?” 沈京疑道:“竟有此事?” 宋通判道:“大人可知道《花石诗十一章》?” 沈京道:“倒是略有耳闻。什么‘但愿君王安百姓,圃中无日不东风。’什么‘饱食官吏不深思,务求新巧日孳孳。’可谓句句大逆!” 宋通判道:“正是!大人道此诗作者是谁?便是这邓肃了。邓肃当年呈上此诗,太师大怒,将之逐出太学。邓肃却又写下‘填海我如精卫,挡车人笑螳螂。六合群黎有补,一身万段何妨?’之句……” 沈京摆手笑道:“又是一个舞文弄墨之狂人!” 宋通判道:“狂人不假,但两狂联手,还有什么事做不来?况李纲今次已然升迁,如若当真时来运转,大人可曾想过后果?” 沈京不禁默然,半晌哼道:“怕他作甚?大不了沈某先下手为强,这便将他二人下在牢里。” 宋通判悠然道:“罪名呢?” 沈某道:“顶撞本府,蔑视王法,开脱死囚,还不判他个死罪?” 宋通判道:“如此纵然能除掉二人,于大人却有何益?” 沈京道:“你却有何计较?” 宋通判微微一笑,便从袖里取出一卷文稿呈上,说道:“大人过目。” 沈京览罢愕然道:“此诗是何人所作?” 宋通判道:“邓肃。” 沈京哦了一声,道:“这诗怎么了?” 宋通判道:“大人看不出这乃是首反诗么?” 沈京看着那诗词,沉吟不语。 宋通判摇头晃脑地道:“‘踪迹生平半九区,醉倒时得蛾眉扶。’首联似乎并无反意,且暂略过。‘连年兵火四方沸,一饱鸡豚半月无。’岂非是说天下兵火连年,而致百姓食不果腹么?可见他早对朝廷心生不满。再看颈联,‘住世今非孔北海,分司自到宾头卢。’这句反意已昭然若揭。孔北海者,孔融也。此人自负孔子世孙,清高自许,平生处处与曹操作对,斥国相为国贼。邓肃以孔北海自诩,实乃将矛头直指太师。太师呕心沥血,辅佐圣上,邓肃如此中伤,其心何毒?宾头卢者,释迦座前罗汉也。‘分司自到宾头卢’,便是说贪官横行,律法实是废纸一张。至于尾联‘卷帘月色招人醉,三百青铜径自沽’,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三百青铜之烈酒,方灭心头之愁怨。试问太平之世,愁从何来?怨又从何来?既明其反意,再看首联,便大为可疑。他不过一个罢黜之人,却踏遍九区,意欲何为?莫不是招兵买马,意图造反?” 第222章 吾心难恕(2) 沈京越听越怒,拍案怒喝道:“这厮好大胆子!这诗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宋通判道:“昨夜的接风宴上,邓肃醉后亲笔所题,卫兄、孔兄均可为证。这厮意图谋反,罪不容诛,那李纲勾结反贼,另作反词一首,也难脱干系。” 沈京怒道:“李纲也作了反词?” 宋通判道:“其词反意不明,只有一句‘有客相过同一醉,无客至,独中之’,委实欺人太甚,分明不将我等放在眼里。他还狂言:‘何日重挥三尺剑,诛尽奸邪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首祭龙泉。’可惜未曾落实。未免众口铄金,说大人公报私仇,暂时不必拿他开刀。” 沈京沉吟了片刻,说道:“不过醉后涂鸦,恐怕当不得真。他二人影响颇大,如若矢口否认,倒也难办。” 宋通判笑道:“大人还不了解这等人么?向来自命不凡,自诩清高,又岂会否认?他若是承认便罢,若敢否认,咱们便巧施手段,将造反之举做实。” 沈京喜道:“有何妙计?” 宋通判缓缓道:“那铁老头不是运来一大批粮米么?大人不妨分出一些,放在他二人的下处……” 沈京接口道:“而后搜将出来,就说是他们为造反筹集的粮饷!” 宋通判笑道:“正是如此!” 沈京拍手笑道:“这个栽赃的法儿大是高明。任凭李纲、邓肃奸诈似鬼,也必然百口莫辩。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宋通判道:“事不宜迟,大人明日便缉了此二贼,下在牢里。而后修书一封,差人送上京师,报与太师知道,显得大人干了这件国家大事。当年邓肃讽今、李纲犯谏,太师便有心杀之,只因圣上开恩,他二人才侥幸不死。如今太师知晓,必然欣喜。大人只等诏命一至,就于本处斩首号令,以除大害,万民称快。大人立此等大功,何愁不能加官进爵?” 沈京笑道:“有理。本官即刻修书一封,向太师奏明通判之功,早早升授富贵,去享荣华。” 宋通判拜谢道:“小人既终身托于门下,自当衔环背鞍以报。” 二人哈哈大笑。又聊了一阵,宋通判便告辞去了。 出得门来,但见朗月当空,宋通判心中得意,暗想富贵不日到手,忍不住笑出声来。哪知刚走了几步,背心忽然一麻,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耳边一阵冷笑,随后失了知觉。 沈京听得屋外响动,叫道:“怎么回事?” 婉晴下重手打昏宋通判,听得沈京叫喊,便与凌钦霜闯入屋中。沈京见到生人,大为惊慌,正要开口叫喊,凌钦霜袖袍挥处,一股疾风直扑沈京口鼻,沈京闷哼一声,便摔在地上。 婉晴纵身上前,取了根金条塞在他嘴里——这金条却是她从尤隆金棺上所偷来的。她瞪着沈京,冷冷地道:“你敢作声,本姑娘便让你把这金条吞了。” 沈京吓得浑身哆嗦,连连摇头,隔了半晌,才闷声问道:“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凌钦霜毫不理睬,径去案旁看那些书卷,见案上均是些贺表,文辞极尽谄媚之能事,不由重重哼了一声。 婉晴微微一笑,道:“你这狗官,不懂规矩么?你应该问:‘二位英雄高姓大名?’” 沈京惧心稍去,色胆便起,两眼直勾勾盯着她,异彩涟涟。婉晴心下气恼,右手忽而一翻,亮出了匕首,径直取他双目。 沈京大叫一声,登时吓得昏晕过去。婉晴早有准备,趁他张嘴时,又往他嘴里塞了两根金条,这一声惨叫便传不出去。 凌钦霜见状说道:“别闹,正事要紧。” 婉晴哼道:“这厮作恶多端,非教训他一番不可。”说着便在他胸前踢了几下。 不一时,沈京缓缓醒转,连呼“饶命”。忽觉一柄冰寒彻骨的长剑架在后颈,只吓得呜呜直叫,眼里泪花直滚。 婉晴见了他的丑态,忍不住扑哧一笑,便从他嘴里抽出了金条,随即板起了脸,匕首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低声道:“你要是敢叫,一刀捅死你,听到没有?” “不敢不敢!”沈京哭道,“下官不知如何得罪了二位英雄,当真罪该万死。” 婉晴冷笑道:“你没得罪我们,我们就想得罪你,你待怎样?” 沈京苦着脸道:“下官对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甚为仰慕,今夜结识两位人中龙凤,实慰平生之望。” 凌钦霜听得厌恶,冷冷地道:“你和姓宋的奸计,我们听得一字不差。”随后出门将宋通判提了进来。 沈京只道他已死,“啊”了一声,又吓晕过去。 婉晴略一沉吟,便道:“这厮还不如那个王县令呢!这招对他没什么用,需得换个法子。你别说话,且看我的。” 凌钦霜“嗯”了一声。 婉晴便将沈京弄醒,扶他坐定。沈京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见婉晴将金条摆在案上,忽然向他作了一揖,然后缓缓说道:“我们此来,其实是想投靠大人,谋个一官半职。适才小女子多有得罪,这三块金条,便算是赔礼吧。” 凌钦霜一愣,一时不明其意。 沈京亦是吃了一惊,却哪里敢信,跳将起来,叫道:“姑娘说笑了。” 婉晴正色道:“我像是在说笑么?” 沈京略一转念,问道:“你杀了宋通判,莫不是想取而代之?” 婉晴笑道:“大人英明!刚才那一番栽赃的妙计,确实拍案叫绝!此计若是成了,必定富贵难言。我离家出走,跟着他……跟着他浪迹江湖,早已厌倦了。也知道,这终究不是个好归宿,所以……”说到这里,她放低了声音:“所以想为他寻个出路。今日难得获此良机,还望大人成全。” 她这番话娓娓道来,凌钦霜只听得一头雾水,几度欲要开口相询,终究忍住了。 沈京也是聪明人,见她娇羞可人的模样,已信了八分,架子不由大了起来,咳嗽一声,正色便道:“二位郎才女貌,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又何必整日打打杀杀,报效朝廷方是正途。这份功劳必着落在二位身上。” 婉晴喜道:“多谢大人栽培。”向凌钦霜一使眼色,凌钦霜只得拜谢,心头又奇又气。 接下来,婉晴便撺掇沈京写奏折,将凌钦霜的功劳大肆夸耀一番。沈京见她如此心急,怀疑之心登去。写罢命人将宋通判的“尸体”丢了,又连夜召集了合府官吏,引荐新任“凌通判”。 一众官吏虽然奇怪,却哪里敢问?纷纷向凌钦霜道贺。待众人散去,婉晴又向沈京道:“大人且去歇息,我们在此筹划一二,明日便即行动。” 沈京大喜,只觉这二人勤勉如此,可比那姓宋的强多了,当下哼着小曲,悠然回房就寝去了。 凌钦霜急向婉晴询问原委,婉晴便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凌钦霜听罢大喜,道:“好,就这么办。” 次日午牌时分,均州城内突然涌进数以万计的灾民,一时骚乱不已。沈京闻讯一头雾水,出府看时,已有上百名灾民聚集到了府衙门口,大声吵嚷。沈京见势头不对,抓了几名灾民问话,都说十村八店贴出告示,今日发放赈济粮米,因此赶来领取。沈京看那告示时,果然便是州府所发,钤印皆全,只是字迹娟秀,却不知是何人所写。他无暇细想,急忙下令关闭城门。但此刻方圆百里的灾民蜂拥而至,府城内外黑压压一片,官兵也镇之不住。沈京差人传谕并无此事,却哪有灾民肯信? 第223章 吾心难恕(3) 沈京眼见灾民越聚越多,心头大为惊恐,急忙召集手下官吏商议对策。 正混乱间,一个差役气急败坏地奔来禀告道:“大……大人,不好了,灾民成千上万,已将府衙围得水泄不通。弟兄们驱赶了一阵,快顶不住了。” 厅内顿时一阵大乱,一众官吏都是焦头烂额,毫无对策。沈京只不迭拍案叫苦:“反了,反了!” 便在此时,厅外有人娇声笑道:“我有一计,可退灾民。”话语声中,二人大步而入,正是凌钦霜和婉晴。 沈京此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闻言忙起身道:“姑娘有何良策,请速速道来。” 婉晴走到大堂中央,笑道:“所谓王道,不外乎仁义,大人只需抱着民胞物与之心,亲自出面,将安贫乐道的道理讲上一讲,灾民们自然便会退去。” 沈京听了,踌躇不语。他心知灾民急于求食,绝非几句空话便能劝退,但眼下既无他法,也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当下便向坐下一名儒士说道:“本官才疏学浅,实在难以服众。樊先生乃是本地学究,德高望重,如若登高一呼,以圣贤之道,治暴乱之民,必能一言而安合府,使灾民心悦诚服,受教而去。” 樊学究本也吓得浑身哆嗦,但沈京这一番话,却激起了他胸间那股浩然之气,当下起身慷慨激昂,大表了一番忠心,然后大步而出。 沈京大喜,为防万一,又派了些差役随护。这位樊学究登梯爬上府墙,心想只需把《论语》上的道理说上一阵,便可使难民退去。他虽饱读经史,但平素口是心非,言行不副,除了高谈阔论之外,更无所知。当此紧要关头,更忘了“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先贤之言,登上墙头,满口便是“愚民无知”的恶语。 如此一来,一众灾民自然难以体会到他的微言大义,只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更有石块、土块、银块、金块,暴雨一般向他打来。樊学究摔得七荤八素,回来一痛嚎哭。 沈京眼见灾民势不可挡,只怕引发暴乱,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督率兵卒衙役将铁苍茫运来的粮饷从府库搬出,发放灾民。灾民欢声雷动,蜂拥来抢。直至深夜,眼见粮饷殆尽,才渐渐散去。 沈京本欲将粮食囤积居奇,高价倒卖,趁机大赚一笔,如此白白发放,不由得心痛欲死。他软在书房,翻来覆去看那榜文,心下寻思:“这告示究竟是何人所贴,莫非便是那个小娘皮?看这字迹倒似是女子的手笔。但这榜单府印,所藏俱密,她却又如何得知?” 正沉吟间,小厮通报霜晴二人来访。不待沈京相召,凌钦霜便即闯入,拍案斥道:“大人为何将粮饷发放给了灾民,莫不是有意刁难我么?” 沈京见他怒气冲冲,心中害怕,支吾道:“息怒息怒,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凌钦霜也不答话,愤愤坐下,一脸怒容。沈京一时愕然,忙向婉晴相询。 婉晴故作气状,良久方叹道:“大人为情势所迫,我们也不便多说什么。但那栽赃陷害李纲的妙计,没了粮食,却怎么去干?” 沈京恍然有悟,心道:“原来是为这事。看来这榜单并不是他二人所贴,那却是何人贴的?” 他如此所料,却是大错特错了。昨夜,霜晴二人觅得了榜单朱钤,婉晴将州府赈灾的告示写了几十张。凌钦霜便星夜潜出府去,于方圆百里的镇县大肆张贴。清晨又寻到李、邓二人,说明了情况。李邓二人更不推辞,乔装改扮,混在灾民之中,大肆散播谣言,激起民愤,如此方有灾民齐集、围攻府衙之举。而此时这一番说辞,亦是霜晴二人事先商量好的。 沈京叹道:“栽赃之事暂且放下吧,你二人速去查明,这些榜单究竟是何人所贴。” 婉晴假意牢骚几句,便领命去了。出得府来,凌钦霜长舒一口气,道:“这一天装腔作势,虚与委蛇,可累死我了。” 婉晴笑道:“灾民之事暂且了结了,但铁大人尚未救出,这戏却是还要演下去。” 凌钦霜叹道:“却要演到什么时候?” 婉晴道:“只等朝廷判决铁大人的诏命下达。” 凌钦霜怪道:“何必这么麻烦?长剑架在脖子上,还怕沈京不听?“ 婉晴摇头笑道:“那多不好玩,就像今天,围攻府衙,好不痛快!还有那樊老头,哈哈,想来便觉可乐。”一时笑得花枝乱颤。凌钦霜亦是莞尔。 笑了一阵,婉晴忽然正色道:“凌大哥,你可不能把戏演砸了,让姓沈的察觉。” 凌钦霜道:“尽量吧。” 婉晴嗔道:“什么尽量,此事关系重大,半点也马虎不得。” 凌钦霜奇道:“怎么?” 婉晴道:“那铁老头子性子执拗,一心认罪求死。我想来想去,唯有让沈京当堂无罪开释这一个法子。但此事却有两点麻烦,其一,你我从始至终不能露面,否则铁老头必会认定乃是我们在威迫沈京;其二,却需让姓沈的心甘情愿。这可就难了,就算咱们胁迫他答应,升堂之时你我不在,谁又知他会耍什么花招?但凡露出半点难色,以铁老头之精明,也能看出破绽,一问之下,必然坏事。故而唯有从朝廷诏命入手。诏命下达,咱们偷偷改了。‘铁苍茫忠心为国,将功补过,特赦其罪。’姓沈的难道敢抗旨不成?铁老儿如若问起,诏命在此,阿弥陀佛,万事大吉!” 凌钦霜听得欣喜,连称妙计。 忽听远远有人笑道:“二位原来在这里!”却见李纲、邓肃青衫磊落,并肩而来。 凌钦霜喜道:“李先生,邓先生!”急忙迎上前去。 邓肃笑道:“今日这场戏当真精彩,二位救灾之功,甚是不小!” 凌钦霜道:“二位先生亦功不可没。” 几人说笑几句,相携来到李纲下处,把盏言欢。席间,邓肃向婉晴笑道:“那吐蕃僧人,我晨间已去医治过了,断骨虽然难续,却好歹保住了命。现下正在敝处,为下人照料。姑娘放心,他一伤愈,便完璧归还。” 婉晴笑叱道:“本姑娘要个秃驴干吗?治好了就送到西天去。” 众人大笑,不知不觉喝得烂醉。 此后数日,四人常聚一处,把酒斗茶,谈诗论道,说到酣处,每每拔剑起舞,纵酒高歌,或痛斥奸邪,或感恨伤怀,当真壮怀激烈,豪情勃发。至于州府衙门处,婉晴每每巧舌如簧,总能敷衍了事。沈京起初不疑,但未过多久便觉有异。婉晴见势不妙,又生一计,当下威逼沈京写了一纸血书,其意大略为:“均州知州沈京立誓为国尽忠,故特立证为誓,不除奸臣蔡京、童贯等贼,誓不为人。此心天日共鉴。” 沈京知她有意陷害,这份血书若是外传出去,定会惹上当朝权贵。他们若要收拾自己这个小小知州,还不易如反掌?只吓得魂飞魄散。但眼下保命要紧,只有签字画押。婉晴将血书收了,又恐吓一番,便将他关在书房,自己与凌钦霜二人轮流坐镇府衙,对均州官吏发号施令,但有违逆,立时下狱。 一众官吏均知二人的手段,又见沈大人这般下场,哪敢不依?凌钦霜虽然不擅为官,但心系百姓,一时间整饬吏治,减免赋税,筹集粮饷,救济贫穷,做得倒算有模有样。婉晴对当官一事大感新鲜,撰文发榜,批阅案卷,戏耍恶吏,每日忙得不亦乐乎,州府衙门俨然便成了她的后院。其间,李纲、邓肃自也暗中出了不少力。 第224章 吾心难恕(4) 旬月下来,州府上下风气为之一新。沈京尾大不掉,只恨得咬牙切齿,无奈惧怕霜晴二人厉害,整日食不甘味,求神拜佛,只盼这两个煞星早早离去。不出一月,整个人竟然瘦了一圈。 忙里时光忽忽,转眼已过上元佳节,二月将至。这日沈京正躺在床上发呆,凌钦霜推门而入,道:“朝廷下了文书,有关铁提辖的案子,请大人过目。” 沈京没好气地道:“州里的事,都是你说的算,又何必来问我?” 凌钦霜道:“此事还需大人亲自判决。” 沈京还想还口,诏命已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只听凌钦霜冷冷地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升堂判决,若有半点差池,你知道后果。”说着随手扬了扬他所写的誓书,转身去了。 沈京敢怒不敢言,瞥了一眼诏命,见上面说什么“上元大庆,太后寿诞,普天同庆,圣上开恩,大赦天下”、“铁苍茫有功于国,前罪既往不咎”云云,不由恨恨骂了句:“晦气。”无奈着手准备。 霜晴二人本打算篡改诏命,但接到文书之后,却是喜出望外。圣上大赦天下,颇省了二人一番功夫。婉晴只怕说多了适得其反,是以未再对沈京训斥,料来以他如鼠之胆,也不敢违抗圣命。但霜晴二人毕竟不放心,次日一早,便约了李纲、邓肃,乔装改扮一番,直趋府衙。到得衙前,看热闹的百姓已围了好几层。四人混在人群之中,向衙内张望。 不多时,沈京升厅坐下,喝了声:“肃静!”便对两旁官差一通训斥,那显然是将连日来的满腔怨气都发泄在了一众差吏身上,只看得霜晴李邓四人暗暗好笑。 沈京呵斥够了,惊堂木重重一砸,喝道:“带人犯!” 几个做公的便将铁苍茫押上堂来。围观百姓见了,都在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铁苍茫跪在阶下,肩头压着五十斤的枷杻,一阵咳血。只见他浑身是血,显然是在狱中没少吃苦。霜晴二人为免铁苍茫起疑,这些日子并未去牢城营探监,却不想牢头竟如此狠辣。婉晴见凌钦霜咬牙切齿,忙劝道:“且等退堂之后,再慢慢收拾他们不迟。” 沈京唤过了差役,将铁苍茫的枷锁解了。 铁苍茫一时不解,咳问道:“大人,这是何故?” 沈京沉着脸说了圣上大赦天下,又将诏命文书给他瞧过。铁苍茫看罢叹了口气,垂头不语。 沈京又命一旁的孔目递上前次判决铁苍茫的罪状,然后悉数撕毁。围观的百姓只为看宣判斩首而来,此时见了,不免兴味索然,不一会儿便都散了去。一切事毕,沈京便草草退堂。而他经霜晴二人数月之扰,只怕血书外泄,惶惶不可终日,不久便撒手归西了。此是后话,略过不表。 虽然已退了堂,铁苍茫那刀劈斧凿般的身影却久久跪在阶下,一动不动。凌钦霜四人瞧得奇怪,却不便上前,直待嘻哈百姓散尽,方步入衙厅。却见铁苍茫表情僵硬,目光呆滞。四人都吓了一跳,婉晴叫道:“铁老头,铁老头。” 铁苍茫挣扎着起了身,却似对四人浑若不见,拖着沉滞的步子,向厅外慢慢挪去,每走一步,都仿佛是耗尽了全身气力。四人心头惘然,一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出得衙厅,铁苍茫举目望向碧空白云,过了半晌,长叹一声,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为什么……”口中喃喃自语,脚下踽踽前行。 寒风忽起,如鬼呜咽,卷得碎沙乱飞,扑打在他脸上、身上、臂上、腿上,刀割也似。缭乱的衣发随风而舞,簌簌作声。双足所及,沙沙细响,踏碎了残冬无尽的凄凉。 凌钦霜四人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均感酸楚无限。咳嗽声中,忽见铁苍茫的身子急剧颤抖起来。四人面面相觑,心头尽都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不约而同抢上前去。尚未及近,便见铁苍茫的身子直挺挺地向后摔倒,胸前赫然插着一支烟杆。 四人如遭电击,相顾骇然。凌钦霜急忙运指止血,婉晴则飞针封穴,奈何烟杆贯穿了心脏,已然无救。 凌钦霜悲痛难抑,双掌贴住其背,疯狂倾注内力。过了半晌,铁苍茫咳出一口鲜血,缓缓睁眼。 李纲双目含泪,失声道:“铁提辖,为什么?为什么?” 铁苍茫脸上闪过一丝惨笑:“我……罪有应得……” 李纲握住他手,喝道:“胡说!朝廷已赦免于你,你这又是何苦?” 铁苍茫道:“法恕吾罪……可是,吾心……吾心难恕……” 婉晴问:“不就是私闯公堂么?至于吗?” 铁苍茫凄然地摇着头,沉沉吐了口气,望着天空,呆然半晌,道:“钦犯尤隆,四度从我手中脱逃,之后杀了无数无辜的百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婉晴叫道:“可你说过,你无权取法而代之,定人生死!律法已经饶了你,你又怎么能定自己的生死?” 铁苍茫闻言愣了一愣,转瞬释然地笑了笑,涩声道:“吾心难恕……吾心难恕……”说罢长叹一声,瞳子扩散,再无生气。 凌钦霜双膝陡软,颓然倒地,嗓子也似堵住了,出不得声。李邓二人双双伏尸痛哭。 过了良久,婉晴方哽咽道:“还是把铁提辖的后事料理了吧。” 四人收拾心情,买了具上好棺木,将铁苍茫收殓了。 李纲叹道:“我与铁提辖神交已久,岂知初会便成永诀,实是造化弄人。铁提辖故籍江州,家中老母尚在。身后之事,我等责无旁贷。” 邓肃道:“理应如此。” 次日黄昏,李邓二人雇了辆牛车,与霜晴拱手话别,运着灵柩向东而去。 婉晴见凌钦霜神色黯然,双目涌红,便安慰道:“铁老头的肺病已入膏肓,纵是不自尽,恐怕也时日无多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分别。” 凌钦霜望着二人一车消失于残阳古道上,心中不胜惨然,蓦地涌起婉晴那句话来:“为善的困顿命短,为恶的富贵寿延,自古皆然,那也无可奈何。” 二人于寒风之中伫立了良久,方返回城中。 尚未回到住处,忽见十几个喇嘛簇拥着走上前来,拦住了霜晴二人,纷纷躬身合十,口里叽哩咕噜,喋喋不休。 婉晴诧道:“你们干什么……” 众喇嘛连说带比,可惜言路不通,难知所云。婉晴见他们神情和善,似乎并无恶意,大概猜到该是为了盘涅而来。便在此时,忽听有人道:“阿弥陀佛,他们在向二位施主道谢呢。” 霜晴二人抬头望去,却见四个喇嘛抬着一顶软轿缓缓而来,盘涅软倚轿上,半坐半卧,面色苍白。 凌钦霜拱手道:“大师的伤势如何?” 盘涅道:“施主多礼,太不敢当。老僧虽然手足皆断,但并无碍弘扬佛法。” 婉晴听他口气平和,并无半分颓丧之意,微感歉然,道:“小女子医术浅显,大师见谅。” 盘涅微笑道:“女施主过谦了,既已尽力,何必菲薄?若非施主妙手回春,老僧性命尚且不保。阿弥陀佛,还要多谢施主才是。” 婉晴微微一笑,问道:“大师这便要回吐蕃么?” 盘涅合十道:“众徒既已寻来,不便久耽,就此拜别二位施主。” 凌钦霜心头一凛,只觉胸中窒闷,如填块垒,张口还要说些什么,众喇嘛却已簇着盘涅出城去了。 第225章 吾心难恕(5) 婉晴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任他自生自灭好了。为国捐躯,还能追封个护国法师什么的,受吐蕃上下顶礼摩拜……” 话音未落,却见凌钦霜已迈步疾追出去,不禁微微一愕,旋即恍然,叹了口气,心想:“粮米虽然不是我们所夺,却是我们拿去赈灾的。问心无愧,又何必再去聒噪?再说,说了又有什么用,还能把粮米收回来么?凌大哥只会自找麻烦。”当下也不去追,走到墙边坐了下来,捡了几节枯枝,折了解闷。 过了良久,凌钦霜才缓缓走了回来,脸色已大为释然。 婉晴撅着嘴轻哼一声:“都跟老和尚说了?” 凌钦霜愣了一下,叹道:“你都猜到了?” 婉晴道:“还用猜么,你就会自讨没趣!” 凌钦霜道:“虽然自讨没趣,却并不后悔。” 婉晴拨弄着枯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淡淡地道:“是啊,你就喜欢自找麻烦。怎么样,动手了么?” 凌钦霜摇头道:“盘涅大师的弟子想要要动手,盘涅大师却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然后就喝令他们都走了。” 婉晴“哦”了一声,并不说话。 凌钦霜叹道:“盘涅大师还说,他不会有性命之虞,吐蕃王最多会罚他闭门思过而已。” “这下你放心了?”婉晴叹道,“你呀,总想着别人,什么时候能想想自己呢?” 凌钦霜默然一阵,叹道:“婉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婉晴眼中泛起一丝笑意,道:“是呀。” 凌钦霜垂下头去,却听哧的一声轻笑,一只温软的小手已握住自己的手,抬眼却见婉晴双目澄澈,望着自己,轻轻说道:“天下所有人都会认为凌大哥很傻。如果婉儿也这么想,凌大哥不就更可怜了么?” 凌钦霜听得心中一荡,不自禁将婉晴搂在怀中,温言道:“谢谢你。” 婉晴拉起他手,贴在自己颊上,轻轻摩擦,声音细不可闻:“不许谢啊谢的,这么见外……” 凌钦霜但觉触手柔滑娇嫩,正自恍惚,忽然间食指一痛,却被婉晴贝齿咬了一口。 婉晴吃吃笑道:“其实啊,凌大哥一点也不傻,只是太笨了!”说罢转身跑了开去。凌钦霜低头看着指上牙痕,恍如梦境。 突然之间,数丈外的墙角之后“嘿嘿”传来几声冷笑。凌钦霜一愣之下,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丝光影。那光影如风一般掠过,月光之下,清盈如梦,飘然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凌钦霜微微怔住,只觉那道光影似曾相识,一时有些恍惚。 不知怎的,凌钦霜只觉心跳加速,沉吟半晌,终于横下了心,发足向那人影追了过去。 不一时便出了城。约莫追出里许,已能见到那人的背影。那人十分机警,觉出有人追踪,足下加紧,凌钦霜自也随之加快步子。二人一前一后,须臾之间便进了一片密林,凌钦霜相距那人越来越近。从后望时,见那人长发如瀑,腰肢纤细,身姿曼妙,分明便是个女子,但衣衫褴褛,却与叫花无异。凌钦霜但觉那种似曾相识之感愈发强烈,不由得身子发热,呼吸转急,憋足一口气,提气轻身,紧追不舍。 这时间,忽见那女子翩跹一转,已跃上一处枝丫,将身子一缩,便隐匿无踪。凌钦霜猝然止步,举目望去,喊道:“是……是你么?”声音已微微发颤。 微风动树,沙沙作响,过了半晌,却不闻回应。凌钦霜又问一句,夜幕之下,唯余隐隐一缕呜咽,如泣如诉。 忽见数丈外树梢间寒光闪动,映着月华,星星点点,向凌钦霜激射而来。凌钦霜不由心头一震,衣袖挥处,劲风扬起,已轻轻裹住了来物。伴着叮叮当当一阵响声,他掌心一阵炽热,不觉心神一震,倒退数步,才化去来势。 细碎声响之后,诸般暗器四散而落。举目望时,密林枯树,叠影不尽,那女子所伏的树梢却在月光之下微微轻摇,已然空空如也。 凌钦霜呆了半晌,俯身摸索,摸到数枚寸许长的三棱钢镖,对着星光一映,霎时间浑身剧震,呆呆望着暗夜天边,脸色惨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笑传入耳中,凌钦霜恍然惊觉时,却见婉晴不知何时已到得了身边,说道:“怎么回事?你跑来这里却做什么?” 凌钦霜呆了一呆,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说话之间,额上已涔涔落下汗来。 婉晴见他眼神闪烁,身子僵直,便知他言不由衷,撅嘴轻哼一声,蓦地瞥见他手中的钢镖,不觉一惊,一把夺了过来,急问道:“遇到仇人了么?伤到没有?” 凌钦霜唔了一声,匆匆转身往回走。婉晴一呆,跌足急追上来。 凌钦霜大步流星,向西走了一程,忽然止步,在道旁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呆呆地出神。 月华如幕,撩人心绪。婉晴见他神色苦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连催问,却不闻回应,不由得也动了气,当下便不再问,远远坐在一旁,自顾审视着那枚钢镖,忽然瞪大了眼睛。 凌钦霜呆对月光,直坐到天明,才终于站起身来,回望婉晴,神色犹豫,半晌方道:“婉儿,我……我……” 婉晴没好气道:“傻坐一宿,话都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的。” 凌钦霜吸一口气,涩声道:“我可能要去北方一趟,委屈……委屈你陪我走一遭,好不好?” 婉晴娇躯一颤,忽地站起身来,冷冷喝道:“不行!” 凌钦霜不料她竟回绝得如此干脆,一时大觉无措,呆了半晌,方喃喃低语着:“或许也未必是她,她……她不会下山来的……” 婉晴见他眼中尽是伤痛之色,心中也是一酸,咬着嘴唇问道:“她……她是谁?” 凌钦霜低着头,默然不语。 婉晴索性把心一横,脱口问道:“是你师妹,叫雨霏,是不是?” 凌钦霜闻言如遭电击,转身定定望着她,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怎么……”再也做不得声。他师妹秋雨霏的事他从未对婉晴提起过,却不知她却是从何处得知。 他又哪里知道,那日枯牢之中,自己在无意之中曾念出了师妹的名字,其时婉晴虽然昏迷,却仍存一丝清明,已听得真真切切。不过,婉晴虽然见疑,却并未将之放在心上,更是从未对他提起。今日见到凌钦霜苦恼的神情,婉晴虽然不知来者是谁,却也知那人对凌钦霜极为重要。之后拿到了那枚钢镖,却发现钢镖的尾红之上用金丝绣着一阕《青玉案》词。 词曰: “断霞一缕燕云路,怎忍见、鸿飞去。 夜语丝音曾几许?烛红乱影,虫唧撩绪,梦润月残处。 鹃啼酒醒烟光暮,空惹阶前春草绿。 柳自轻拂蝶自舞。一山离瓣,漫身愁絮,古道摧花雨。” 婉晴读罢了这词,更觉有异,看这词所描绘的心情,分明便是闺中少女的春怨,前后略一推想,便猜出了七七八八,一时忍不住便脱口而出。待见得凌钦霜的神情,已知自己所料不差,颤声道:“你……你怎么从来不与我说?” 凌钦霜不知如何以答,只是如木头一般呆呆地站着。 婉晴又问:“你跟她是青梅竹马么?” 凌钦霜点了点头。 婉晴不由得“哼”了一声。 凌钦霜忙道:“你……你别误会……” 第226章 吾心难恕(6) 婉晴樱唇抿了半晌,忽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道:“在剑谷里,我也有一群师兄师弟呢,你有个师妹,有什么大不了,我又干么误会?”说到这里,她眉梢一颤,几点泪珠便滚出眼角,忙侧头拭去,又问:“她很美么?” 凌钦霜期期艾艾,并不置答。 婉晴又道:“她姓什么?” 凌钦霜道:“姓秋,秋天的秋,秋雨霏。” 婉晴“嗯”了一声,喃喃念了几遍,轻轻叹道:“人美,名美,词更美……” 凌钦霜低声道:“我并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没想到她会下山来。” 婉晴听得这话,心头越发不是滋味,心道:“人家千里迢迢追到这里,词又写得那般哀怨,这份心思,谁还看不出来……”想到这里,忽地幽幽叹了口气,道:“凌大哥,咱们走吧。” 凌钦霜微微一愣。 婉晴低声道:“你先陪我去碧血山庄传信,之后我便陪你去北方。” 凌钦霜凝视着婉晴,忽然一把握住她手,说道:“婉儿,其实,我师妹以前从没下过山,如果她真的出来闯荡江湖,想来必是受尽了艰辛。多年不见,我实是很记挂她,不过,我也只是把她当作师妹……” 婉晴听了这话,念及自身,心头莫名一酸,将手抽出,小嘴一撇,道:“你别说啦,我不爱听。” 凌钦霜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纵有无数话语,也再说不出口,欲要伸袖为他拭去泪痕,却又不敢,只好讷讷地道:“好……我不说了。” 婉晴芳心一颤,默然半晌,忽地紧紧握住凌钦霜手,柔声道:“凌大哥,你知道么,我便是喜欢与你一起。总之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你若要抛下我,我……我还不如死了……”说完这句话,已是满脸泪水。婉晴虽然行事大胆,向不忸怩作态,但这几句话毕竟吐露了心事,一时之间,亦难掩羞态。 凌钦霜心神激荡,何曾想到婉晴对自己竟是一往情深如此,不禁感动,叹道:“婉儿,你待我如此,我真不知……不知该如何回报。” 婉晴听他这么说,那便是认了生,不觉又是一阵难过,隔了一会儿,方拂袖拭泪,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想这许多作什么?” 凌钦霜见她强作欢笑,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说几句话安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垂头不语。 婉晴强颜欢笑,说道:“行啦,反正就是这么点儿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还站着干么,走啦!”拉住了他手,迤逦便向西去了。 西行路上,凌钦霜每每念及师妹,不免胸中暗愧,如填块垒,一路之上,更是寡言少语,闲来便是苦练拳招剑法。婉晴见他时常发痴,自然知晓个中缘由,却也并不埋怨什么。他练武之际,她便自去默写武摩罗的医经,独自钻研,得空说些笑话,便胸生甜意。然而她有时也不免烦闷,更越发的好奇,故而时时留意那秋雨霏的行踪,想看看凌钦霜心里的女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可这一路行来,却始终没见到她现身。虽然如此,在婉晴心中,却无时无刻有个素未谋面的秋雨霏。而即便谁也不提此事,婉晴却知道,在他心里,她的影子无论如何也磨灭不去了。 这一日,霜晴二人抵达长安。 一入城内,便见街上人来人往,驴鸣马嘶,扰攘一片,有许多江湖草莽。二人径去投店,却不料连投了数家,客房均已住满,甚至连马厩磨坊都挤满了人。二人问明碧血山庄的位置,得知在西郊骊山脚下,本拟径去拜访,店小二却道:“后儿个便是江大老爷大婚的好日子,山庄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若是没有请柬,二位还是等婚宴之日再去吧。” 婉晴听了,怪道:“江自流也有四十多了吧,儿子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讨老婆?” 店小二忙道:“可不敢胡说,这次江老爷乃是纳妾。” 霜晴二人无奈,只得另觅他所,寻了半日,总算找得一间偏僻小店。小二道:“吃住之资江大老爷早已支付过了,二位但住便是。” 安顿已定,婉晴换了男装,来到大堂。堂中马贩、盗贼、游侠、乞丐,各色市井人物济济一堂,吆五喝六,乱哄哄地一片。 婉晴心中不喜,皱眉道:“凌大哥,腌臜得紧,换个地方吧!” 凌钦霜道:“好。” 二人便去街上闲逛。转过了几条街,见一家酒肆清敞明亮,尚有空位,便进去寻了个坐头。酒保上了一壶酒,几碟小菜,两碗羊肉泡馍。 婉晴见那酒保一脸倒霉相,又是口吃,有心解闷,笑道:“酒菜是白吃么?” 酒保道:“江……江老爷的客人,都……都是白吃。” 邻座一条大汉正自喝得兴起,闻言登时叫嚷起来:“你说谁是白痴?”只拍得满桌碟儿碗儿哐啷乱跳。 那酒保慌忙解释,然他口齿不清,越描越黑,只急得抓耳挠腮。那大汉揪住了他,挥拳欲打。婉晴一旁瞧得咯咯直笑。 隔几桌一个花白胡子瞧不过眼,摆手道:“罢了罢了,何苦折磨人,没的跌了身份。” 那汉子吞了碗酒,骂道:“长得一副死人相,说起话来更是晦气!”将酒碗敲得当当响:“倒酒倒酒!” 酒保容色狼狈,低头诺诺倒酒。 凌钦霜叹了口气,向婉晴道:“你呀。” 婉晴吐了吐舌头,自顾垂头喝酒。 这时只听门口一个运酒汉子笑道:“花三伯,您老年高德劭,可知道江大老爷娶的是谁家媳妇么?” 旁边那老头笑道:“什么年高德劭了,我就是个糟老头,哪能知道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那汉子问:“那您老给庄上运酒,就没偷进新娘子的闺房看看么?” 花三伯“呸”了一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年轻人轻笑道:“您老没福分,我却瞧过那新娘子……”说话之间,涎水长流。他这话说得甚是大声,酒肆中大多江湖人物,一听此言,俱都来了精神,目光纷纷向他投去。 此次江自流大婚遍传武林,江湖群豪又有哪个不愿躬与其盛?前来贺喜的江湖中人,自然不乏江自流的至交好友,但不请自来的趋炎之徒却更是数不胜数。一来江自流侠名誉满天下,却又平易近人,若能与他拉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自是大有裨益;二来便是为了一睹新娘子的芳容,人人均是好奇,究竟何等如花美眷能入江大侠的法眼。 却听一个中年汉子向那运酒汉子笑道:“难不成你色胆包天,偷进新娘子闺房去了?” 那运酒汉子笑道:“江大老爷平日待咱不薄,这种脏事儿咱们咋能干?” 一个独眼汉子转身道:“那小哥是如何见到的?” 那运酒汉子故作神秘,道:“这是江老爷的家事,可不敢乱说,万一传扬出去……” 一名虬髯大汉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以为咱们都是那等长舌妇人么,快说!” 那运酒汉子本想用这个消息换几文酒钱,给他这么一吓,心头一怯,忙陪笑道:“好好好,那我便说了。那天运完了酒,我去小解,却误打误撞进了花园去。那新娘小丫头便坐里面,真是如天女下凡一般啊!有幸见她一面,也便不枉此生了。” 婉晴听他夸奖新娘子的美貌,喝了口酒,忍不住撅嘴道:“胡吹大气。” 第227章 流水神意(1) 好几个人齐声向那运酒汉子问道:“你是说,新娘子是个小丫头?” 那运酒汉子道:“看着不大,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 婉晴听了,低声冷笑道:“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 那独眼汉子道:“这可就奇了,江大侠竟然会……” 虬髯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如果是真的,这可就是江大侠的不是了。江夫人那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人,巾帼不让须眉。江大侠这是……喜新厌旧了?” 那中年汉子道:“也许是其中另有缘由,老兄莫要胡猜。” 那运酒年轻人忽又神神秘秘地道:“诸位,还有一件事,说来便与江夫人有关。” 一众草莽听了,兴致更浓,七嘴八舌地问道:“是什么事?” “可是江夫人吃醋了?” 花三伯叹道:“你这小厮,胡乱造谣,那要遭报应的。” 那运酒汉子不悦道:“哪个造谣了?是我亲眼所见的。”眼见众人不迭催促,他便得意洋洋地道:“那天我经过江老爷门口,就听屋内有人吵架。我凑过去听,便是老爷和夫人了。夫人吵得很凶,老爷抬手便打了她一巴掌……” 满堂草莽听了,尽皆哗然,一时窃窃私语。 忽有一人冷冷地道:“胡说八道!你一个运酒的小厮,怎么总能撞见这种事?” 又一人赞同道:“不错!江大侠武功超绝,你这厮在窗外偷听,岂有不被发现之理?” 众人大觉有理,纷纷转头怒视。 那运酒汉子苦着脸道:“小人本就是山庄的厮役,就是因为这事,才被老爷赶了出来。” 众人闻言,觉得这个解释也算合情合理,于是三三两两议论起来。有人道:“江大侠竟会如此,当真难以置信。” 有人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有人反驳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再也正常不过。谁还没打过婆娘么?” 这时,婉晴忽然扑哧一声,只瞧着凌钦霜咯咯笑了起来。 凌钦霜愕然,一众草莽也纷纷侧目看过来。 早有几个人叫道:“这位朋友,可是在笑在下么?” 凌钦霜忙起身道:“好汉息怒。她只是……只是胡乱傻笑。” 婉晴呸道:“你才傻笑呢?啊唷,啊唷,可笑死我了……” 登时便有三个脾气暴躁的汉子走了过来,拍案道:“朋友,把话说清楚。” 凌钦霜待要告罪,婉晴忽然敛起笑容,正色道:“失礼失礼。诸位想想,是不是很好笑呢?” 虬髯大汉怒道:“有什么好笑?没的消遣老子。” 婉晴道:“敢问这位好汉,江大侠可有儿子?” 虬髯大汉道:“有又怎样?” 婉晴道:“江公子年岁几何?” 虬髯大汉想了想,道:“二十多吧。” 婉晴拍手道:“对啦,日后这位二十多岁的江公子便要向那十八九岁的新娘子叩拜喊娘了。”说着作出恭谨之状,道:‘花红见过母亲大人。’” 堂中顿时哄笑之声大作。 正笑间,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小点声,小点声!” 众人循他指尖望时,就见窗外一名锦衣公子骑着白马,缠珠戴玉,踏踏行过,正是江花红。身后四骑仆从亦着锦衣华服,气派十足。 众人眼见江花红目光向这边瞥来,更是噤若寒蝉。江花红却只是路过,并未踏入酒肆。待他去远,众人才舒了口气。 那虬髯大汉惊魂未定,瞪了婉晴一眼,便匆匆离去了。各人唯恐闲言碎语惹火上身,不多时也都先后散去了。 婉晴喝了口酒,笑道:“咱们也走吧。” 凌钦霜叹道:“眼下城中卧虎藏龙,你可别再多生事端。” 婉晴道:“哪有龙啊虎啊,不过一群鼠辈而已。”说到这里,忽然笑道,“长安乃十二朝古都,听说古迹颇多,既然来了,不去玩玩,岂不可惜?” 当下二人到城中走马观花一番,只大略看了大小雁塔,便已到了黄昏。婉晴玩兴正浓,非要再去骑兵马俑,好歹被凌钦霜劝了回来。 返回客栈时,街口堂中喧闹依旧。二人方要上楼,忽听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叫道:“快快快,西凤酒、太白酒、汾酒,有多少要多少!” 二人听得耳熟,转头望去,却见十几个黑衣汉子拥进门来,为首一条虬髯大汉一只脚踩着长凳,正自大声吆喝,却是黑蛟帮帮主钟相。当日他十指受伤,此时看来,伤势已然痊愈。 店小二陪笑道:“大爷抱歉,小店酒少客多,还是去太白楼……”话未说完,已挨了一耳光。 钟相骂道:“放你娘的鸟屁!太白楼要是有酒,大爷还用到你这儿来?”说着斜睥堂中,冷笑道,“不过一帮下九流的鸟人,也配喝酒,没的暴殄天物!喂口马尿,渴不死就行了。” 店小二捂着腮,哆哆嗦嗦,哪敢置答? 但钟相这一番话骂得大声,霎时之间,满堂草莽皆转过了头,向钟相怒目而视。 钟相神态倨傲,冷然道:“看你娘个鸟!惹恼了大爷,放一把鸟火,把这里都烧做白地!” 堂中一个精瘦丐汉缓缓而起,淡淡地说道:“你是何人,满嘴放屁!今日若不说个明白,怕是出不得这个门去。”却见这丐汉一身灰布破衫,满是补丁,目光却是凛然,顾盼之际,不怒自威。 钟相身旁一个黑衣大汉喝道:“你这厮又是什么鸟人,也想听咱钟大爷的名号,讨打么?” 那丐汉目中精光一闪,道:“哪家的畜牲跑了出来,在这里汪汪乱吠,做主人的也不来管管?” 那大汉闻言如何不怒,已然拔出刀来。钟相见状一张手,沉着脸喝道:“鸟叫花子,报上名来!” 那丐汉微微一笑,道:“嗯,主人发话了,听着怎么也不像人话?” 钟相手下一个黑衣大汉喝道:“我师父乃是湘西黑蛟帮钟帮主。你这厮活得不耐烦了么?” 精瘦丐汉“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湘西的狗腿子。乖乖再叫一声,花子赏你根骨头。” 众人对钟相等人甚是厌恶,听得这话,笑声登时大作。 钟相眼中杀意大盛,一时双拳紧握,捏得指节咯咯作响。早有两名黑衣手下挥刀齐向那丐汉砍去。惊呼声中,却听喀喀两声,双刀坠地,两个大汉跌在地上,手腕渗出血来。 那丐汉好整以暇,更不向二汉瞧上一眼,端了坛酒,咕嘟咕嘟,痛饮而尽。丐汉亮了一手功夫,登时引得满堂喝彩。 凌钦霜暗道:“这汉子的手法好快,不知是什么来头?” 钟相吃了一惊,更不顾手下伤势,双爪一并,喝道:“臭叫花子,出来跟大爷比划比划!” 那丐汉恍若不闻,仍是自顾喝着酒。钟相气往上冲,暴喝一声,左爪后拖,右爪疾探而出。 那丐汉待他及近,手一扬,猛将然酒坛兜头丢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酒坛正砸在钟相头上,顿时砸得粉碎。钟相猝不及防,酒水溅得满脸都是,一时狼狈不堪。一众黑衣大汉忙将他接下,拽出兵刃,便向那精瘦丐汉扑去。 堂中坐的尽是些市井底层人物,素来仰人鼻息,受人蔑视,此时同仇敌忾,见状呼喝连声,登时便有数人一拥而上,双方噼里啪啦动起手来。一时之间桌翻椅倒,酒水盘碟撒了一地。堂中人多势众,斗了半晌便占了上风。一众黑衣汉个个头破血流,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第228章 流水神意(2) 钟相见手下吃了亏,胸中怒火更炽,猛地暴喝一声,待要出手之际,忽然眼前黑影一晃,那精瘦丐汉已然跃众而出,向他面门直扑而来。 钟相叫了声“来得好”,沉腰坐马,五指疾探,直扣他左肩。那精瘦丐汉肩头微沉,卸开来势,一拳如锤,中宫直进。钟相左手一拨,反爪抖出数道虚影,左右齐出,毒辣无比,却被精瘦丐汉右拳横封,轻描淡写地化开。 钟相眼见对方好整以暇,心中暗凛,当下更不敢大意,双爪电闪,连出九爪,一爪快似一爪。那丐汉虽然不满此人狂妄无礼,却不愿因这等小事与之结仇,便取了守势,随手化解对方暴风骤雨般的疾攻。钟相见势,得寸进尺,攻势更盛。 二人拆了数招,钟相忽而身形一晃,双掌挂风,拍向那丐汉左肋。这一掌既狠且快,乃是存心将此人毙于掌底。那丐汉见他下手狠毒,也动了火气,右手晃处,已闪电般扣住了他左腕。钟相吃痛,叫力回夺,怎料对方左手一翻,又将他的右腕拿住。钟相不及细思,左腿腾起,待要踢出时,哪知方一抬脚,精瘦丐汉一声长啸,已然腾身而起,三腿连环踢出。腿声滚滚,有如奔雷,蕴着无穷劲力。 只听砰砰砰三声闷响,钟相胸口连挨了三下,身子砸破门板,直摔出了门去。众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呼,旋即变为满堂喝彩。 婉晴看得真切,脱口道:“奔雷腿!原来是他。” 那丐汉飘身落地,一掸衣袖,朗声向钟相道:“你若是不服,大可再来比过。” 钟相挣扎着站起身来,四顾看时,两边尽都闭了门,街上的百姓摊贩也都跑入巷内躲了。 钟相指着那丐汉骂道:“你……老子的地头上,岂容你这厮猖狂?”不过他只是自顾叫骂,一时却不敢进来。 那丐汉也不睬他,转身笑道:“众家兄弟,喝酒!莫让鼠辈败了酒兴!” 一众草莽举杯相和,轰然叫好。 那丐汉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一碗。一群乞丐围在桌旁,大呼小叫,如众星拱月一般。 那丐汉举起酒碗,连饮三杯,笑道:“今日相会,便是有缘!小二,再上二十坛酒,切二十斤牛肉。既有江大侠做东道,众兄弟又何必替他省钱?” 堂中众人除十数个乞丐外,大都与这丐汉素不相识,但见他力退强敌,豪气潇洒,油然而生钦服之意,待听了最后一句话,尽都笑了起来。但店小二却知道钟相素来专横,左近无人敢惹,此时闻言,竟不敢应声。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说道:“你这厮,家父让你置备酒席,怎么又与人动起手来?”声音平和,却隐有怒意。 霜晴二人闻声都是一凛,听出说话之人正是江花红。 却听钟相愤愤地回道:“公子爷,这儿有一帮臭叫花子,居然不给咱们面子,公子爷可得给咱出了这口鸟气!” 江花红道:“不消说,定又是你这张嘴惹的祸。我早就说过,似你这等三脚猫功夫,在江湖上根本不值一哂,你还总不服气。今日让贵客教训一顿,看你还敢嚣张么?” 钟相哼哼唧唧地嘟囔着:“一群鸟叫花子,又算什么贵客了?” 江花红哼了一声,大声斥道:“闭嘴!碧血山庄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堂中一众草莽本来没人在意钟相被训斥之事,但此刻忽然听得“碧血山庄”四个字,喧哗之声陡然静止,尽都转过头来,向门口望去。 却见江花红歪戴着一顶头巾,挺胸大步而入,登时令满堂金光四射。 婉晴低声笑道:“臭摆谱!”钟相躬身随在他身后,一脸的不服。 店小二急急上前叩拜道:“小人拜见江大人!见过钟爷!” 江花红也不看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店小二随后转身向堂中大声说道:“这位便是永兴军路转运副使、陇西汉阳节度使、京兆府少尹、碧血山庄庄主江大老爷的公子,江花红江大人便是。” 堂中一众草莽听了这一大串头衔,一时均是面面相觑,稀稀拉拉地站起身来。 霜晴二人坐在角落,更不稍动,但听得江花红居然身兼数职,也不由得大为惊异,婉晴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而那精瘦丐汉却不侧目,只是自顾斟酒。 江花红淡淡地道:“罢了。”眼光掠过大堂诸人,在那精瘦丐汉脸上略一停留,便缓步上前,道:“花红特来拜见金帮主。小侄驭下无方,多有得罪。”说着躬身行礼。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在坐众人虽已猜到这丐汉身属丐帮,却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竟是丐帮帮主金烈。丐帮素以侠义为先,江湖上名声极好,帮主金烈武功精湛,更以三十六路“奔雷腿”名扬天下。只是其人不喜张扬,素混市井,不居侠名,是以江湖中人对之耳闻者多,目睹者少。 那丐汉也不起身,摆手道:“我可记不得你这许多官衔,公子可否再说一遍?” 江花红一揖,笑道:“店小二都是胡说,帮主切莫见怪。今次之会,一切尽依江湖之礼。金帮主代小侄教训无知手下,小侄还要多谢。” 钟相此刻虽然知晓对方的身份,但他既是江花红心腹,又已身居京兆府的团练使,却又怎会怕他?听江花红如此说,不由得哼了一声。 金烈饮了口酒,道:“举手之劳,何足道哉?只不过,你的人也确实该收敛些了。” 江花红道:“金帮主教训的是。小侄未得贵帮来到长安的讯息,不曾出城相迎,还望恕罪。今奉家父之命,请帮主和贵帮的英雄同到敝庄一叙。”说罢又是一揖。 金帮主微笑道:“公子好意,花子心领了。我丐帮的兄弟们都是一群下九流的鸟人,闲散惯了,怎敢登得大雅之堂……” 江花红听了这话,眉头微皱,却听他继续道:“何况江大侠大婚之日,乞丐坐上宾,又成何体统?喜筵之后,给咱们留些马尿便是,也算花子为你爹道过了喜。” 江花红听他口气之中隐有愠意,猜测是因钟相先前口无遮拦之故,便道:“前辈劳步驾临,敝庄蓬荜生辉,怎还说这等话?家父一再叮嘱,到处迎接江湖好汉。实因贵客毕至,小侄迎接不暇,才将丐帮英豪冷落在此,怠慢之处,还请原宥。小侄已备下了新衣,还请……” 金烈一摆手,拦道:“狗走天下吃屎,花子自有花子的模样,可穿不惯新衣。” 江花红心中更不快意,一时却不便发作,只陪笑道:“小侄失言。只是如果请前辈不到,家父得知,必然见责。” 金烈淡淡地道:“莫非令尊只让你请金某,堂中诸位朋友便不请么?” 江花红闻言微微一怔,尚未答话,堂中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江大人既然瞧不起我等下九流的鸟人,我等又怎敢高攀鸟庄的鸟官?” 这话声若断若续,却充满着森森阴气,一字一句,人人都听得真切。 江花红脸色陡变,望了金烈一眼,见他亦有讶色,不由哼了一声。四顾不觉有异,唯见角落里一人埋首桌旁大睡,鼾声如雷。 江花红初进门时便将堂内情形一览无遗,这人鼾声震耳,他自也早就留了心,此时见他酣睡如故,料想这话并非此人所发,略一沉吟,朗声便道:“何方高人降临,未曾远迎,便请现身如何?” 第229章 流水神意(3) 寂静了片刻,那声音道:“少来假惺惺的!回去转告江老儿,明日子时,小雁塔一叙,届时不至,嘿嘿,莫说姓江的狗命不保,管叫你碧血山庄的喜筵变成葬礼!”这话说得狂傲已极,堂中一干人等无不震惊。要知江自流名满天下,碧血庄享誉江湖三十余年,备受尊崇,如此公然叫嚣之举,实是从所未有。 江花红怒极反笑,道:“藏头露尾的鼠辈,也敢大放厥词!”话音未落,身形一晃,折扇已向那酣睡之人挥去。原来对方虽然以内力散音,但江花红耳力精湛,已然听出乃是此人装神弄鬼,是以立即出手。他这一扇虽无花巧,但劲力所及,几有五尺方圆,激得邻座纷纷退避。 猛听“波”的一声响,那人已然不知去向。众人齐吃一惊,却见那人身后的小窗破了个大洞,原来那人竟然在转瞬之间破窗而出。 江花红一击不中,却听那声音飘在空中,冷冷地笑道:“柳公子的功夫果然了得,佩服佩服。只是令尊姓江,公子在外却时而姓柳,时而姓柴。却不知你到底是几个爹生的?”这话无理之极,众人听得好笑,却谁也不敢笑出声,只有婉晴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江花红面色陡沉,未及开口,便听门口砰砰砰砰四响,四名锦衣仆从已摔入堂来。 随后一道人影悠然飘了进来,这人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青衣,脸上罩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煞是可怖。也不见他移步抬脚,身子晃处,已然逼到江花红面前。此人破窗而出,随手连毙四人,此时又露了这一手轻功,只令满堂草莽震惊不已,均想:“这人是谁,武功如此了得?” 一时之间,数百只眼睛齐刷刷地集中在了他身上。 凌钦霜亦自心惊,忽觉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他斜眼向身畔的婉晴瞧了一眼,却见她脸色惨白,望着那面具人发抖,便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婉晴颤声道:“金发……金发独臂鬼……” 凌钦霜闻言一震,猛地想起蓝星影说过,婉晴曾在双桥县被金发独臂鬼、黑白无常鬼吓到,便问道:“别怕,他是金发独臂鬼?” 婉晴摇了摇头,嘴唇微微颤动。 猛听一声暴喝:“哪里来的混账!”却见钟相纵身跃起,呼的一爪,斜刺里便向那人肩头拿去。 那面具人嘴角冷笑,竟不动弹。钟相先前颜面扫地,此刻得此良机,存心出头,又见对方竟不躲闪,大喜过望,劲贯指尖,内力疾催,登时罡风瑟然。 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猛听“啊”的一声惨叫,钟相身子飞起,直摔出门去,见他摔在地上,鲜血狂喷,身子颤了几颤,便不动了。 那面具人冷笑一声:“你背叛之日,便该料到今日的下场。” 众人无不骇然变色,一时谁也不敢作声。这面具未出一招,便毙了不可一世的钟相,武功之高之诡,委实骇人听闻。但他既有如此武功,先前叫阵,自然也并非狂妄自大。 江花红心中更惊,却强作不动声色,道:“请问尊驾大名,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语音已微微发颤。 面具人忽一扬手,一顶艳红斗笠不知从何处飞来,平平落入手中。只听他冷笑道:“似我这等鸟人,贱名何足挂齿?你既不认得,便滚回去问江老儿!”口气猖狂如故。 江花红怒极,正欲开口,金烈忽然走上前来,向那面具人道:“任无血跟尊驾怎么称呼?” 那面具人侧头道:“你说什么?” 金烈眸子精光一射,道:“你当真不知?”右足蓦地飞起,向他胸口扫去。 面具人也不还手,头上罩了红斗笠,身子便倒飞出去。 金烈喝道:“这便想逃么?“身形一晃,一招“奔雷腿”中的“滚滚风雷”,双腿连环踢出。腿风轰隆,落入众人耳中,直如梵天惊雷一般,劲气铺张四溢,罩住那人诸般退路。 眼见那人避无可避,金烈忽地厉喝一声:“鸟贼!”猛然收了攻势,于三尺之内疾速而转,袍袖飘卷翻飞。 面具人得隙闪出门去,转眼之间便消失无踪。 众人见金烈如陀螺般旋转,尽皆不解,一时私语不绝。却见他转得十余匝,忽而纵身后跃,掸了掸衣襟,长舒一口气,叹道:“果然厉害。”长袍一抖,“叮叮”一阵碎响,落下十数枚细小银针,隐隐透着紫光,显然喂着极烈的毒药,见血封喉。 众人恍然惊呼。原来那面具人逃遁之际连射十余枚银针,金烈不敢硬接,又恐伤及无辜,当便施展奔雷腿功,就地旋转,以襟袍之力虚带银针,化去银针之力。银针极小极轻,莫辨来所,且浑不着力,若要以气力化解,可谓难之极矣。 众人无不叹服,采声雷动。喝彩之余,却是好生奇怪,眼见那人狼狈而逃,绝无余暇发射暗器,又没见他抬臂扬手,这十数枚银针却是如何发出?就算他手法再精妙,十数枚银针发出,又如何能瞒过众人眼目? 霜晴二人凝神观看,也是瞧不出丝毫破绽,互视了一眼。 婉晴再次颤声道:“鬼,金发鬼!” 凌钦霜慰她定神,暗道:“钟相想来也是被这银针所杀,此人究竟是何来头?” 江花红道:“金帮主,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说话间神色已大为惊慌。 金烈面凝重,说道:“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金某这便拜庄。” 江花红谢过,然后返身朗声道:“诸位请了,小雁塔之约,家父必会赴约,大伙尽可去四处宣扬一番,到时来看热闹。”今日他已颜面大损,虽然此时心头惴惴,但这番场面话却不能不说,说罢更不多言,将金烈迎了出去。丐帮众弟子抬着钟相和四名仆从的尸体尾随而去。 一时之间,堂中一众草莽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那挑衅之人是何方神圣。 婉晴此刻心神已定,便说道:“跟着他们,且看能否混进庄里。这场好戏,不容错过。”眼见江花红一行转过了街角,二人便尾随而去。 将近酉时,月沉星淡,街上行人渐稀。过了三条长街,前方飘来一阵酒香,却见一副酒担从暗巷中摇晃而来。卖酒的老者敲着竹梆,哼着小曲,曲子含混不清。 擦肩而过之际,金烈忽然一张手,赞道:“好酒!来一坛。” 卖酒老者躬身应道:“是,是。”撂了担子,捧了一坛未开封泥的酒过来。 金烈接了酒,揭了封泥,凑到嘴上,仰头便喝,咕嘟咕嘟,竟一口气喝得精光喝罢将酒坛丢了,哈哈笑道:“好酒,好酒。”约摸酒气上涌,只见他两眼微微泛红,转头道,“江公子,叫花子一文不名,你看这酒钱……” 那老者伸出一根手指,道:“一两银子。” 江花红正没好气,随口敷衍道:“一两银子打什么紧,都算家父帐上,来日自己到碧血庄去领便是。”说着迈步便走。 那老者却是不依,拉住他衣衫,只不住叫着:“小本生意,概不赊欠。” 江花红心头烦躁,抬手便将他推了开去。“砰”的一声,那老者撞翻了酒担,几坛酒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金烈微微皱眉,目光一转,立刻便有两名乞丐上前相扶。 江花红“哼”了一声,径自拂袖去了。金烈望了卖酒老者一眼,也引着群丐去了。 第230章 流水神意(4) 霜晴二人远远看见,均觉气愤,见那老者正一个人收拾散落的酒坛,方要近前相帮,忽见两名瘦丐转了回来,对那卖酒老者说了几句话。 那老者却只是摇头。二丐低声又说几句,不住拱手,神态间竟颇为恭谨。那老者却仍自顾摇头。二丐只好将酒坛收拾了,转身去了。 婉晴正感奇怪,凌钦霜忽地抢上前去,施礼道:“莫前辈,别来无恙。” 那老者挑起担子,闻言抬了抬眼,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复又暗淡下去,果然便是莫孤帆。他却似并未认出凌钦霜,说道:“客官,要什么酒?” 凌钦霜微微一愕,尚未答话,却见两道人影自暗中快步奔来。这二人各戴一顶艳红斗笠,一副獠牙面具,煞是扎眼。 到得近前,一人躬身说道:“这位可是‘幕天席地,醉吞八荒’莫世伯么?” 莫孤帆淡淡地道:“不敢。” 那人道:“晚辈奉敝业师之命,请莫世伯到敝处吃酒,共叙故人之情。”说着再次躬身行礼。 凌钦霜见了这二人的装束,心头暗凛。 莫孤帆却摆手道:“若是买酒,二两一坛,若是吃酒,敬谢不敏。老头儿惨淡经营,旁的不多,唯独不缺酒。”说着挑了担子,转身便行。 那二人眼中似有冷芒划过,却只微微躬身,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待三人去远,婉晴才从暗处转出来,沉吟道:“又是鬼面具……” 凌钦霜“嗯”了一声。 婉晴默然片刻,忽然问道:“那老头真是莫孤帆么?” 凌钦霜点了点头。 婉晴喜道:“逢上了前辈高人,岂可交臂失之?”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仰头望天,掐指笑道:“本姑娘夜观天象,已知长安将生大变。寻个靠山,有备无患。你可不要跟来,让他认了出来,便坏了事。”说罢不待凌钦霜回神,便追了上去。 转过街角,见莫孤帆正踽踽独行,便叫道:“喂,卖酒的老人家。” 莫孤帆回头望来。 婉晴张手道:“我要一百坛好酒,快快。” 莫孤帆一怔,道:“姑娘可是说笑么?” 婉晴嗔道:“干吗说笑? ” 莫孤帆道:“姑娘喝得了这许多?” 婉晴道:“本姑娘喝不了,还不会请客么?长安城里英雄豪杰无数,一百坛酒算得什么?要您老担什么心?”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根金条来,故作神秘道,“您老人家可听过‘幕天席地,醉吞八荒’莫老先生么?” 莫孤帆又是一怔。 婉晴笑道:“他老人家酒量天下第一,醉吞八荒,啧啧,何等气魄。您老没撞见他,实是万幸。” 莫孤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万幸?” 婉晴道:“他老人家要是在这里,一口气,不,半口气便将你的酒全喝光了。” 莫孤帆脸上露出笑意,他酒量极魄,听了这话,心下不由暗自得意。 婉晴察言观色,口中却叹道:“只可惜他老人家行踪不定,难以得见,不然我定要请他喝酒。” 莫孤帆奇道:“为什么?” 婉晴撇嘴道:“我干么要跟你说?”随手捧起一坛酒,咕嘟嘟喝了一大口。一口下去,立时红晕双颊,娇羞可人,她一抿嘴,笑道:“真是好酒。” 莫孤帆虽然不知她的身份,但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如此豪爽,却是喜欢,说道:“女娃娃,喝了我的酒,便跟我说说。” 婉晴问:“说什么?” 莫孤帆道:“为什么要请莫孤帆喝酒?” 婉晴只是摇头不答,又喝一口。她越是如此,莫孤帆越发按捺不住,只不迭地催问。 婉晴装得差不多了,便沉吟道:“好吧,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江湖上都说,当今江湖之中,武功天下第一的是江自流,第二便是莫老先生。” 莫孤帆面色微沉,道:“江老儿未见得便是天下第一。” 婉晴拍手道:“老人家高明!江湖中人,大都趋炎附势之徒。就说这次江大侠纳妾吧,碧血山庄势力大,武林人士便蜂拥而至,趋之若鹜。可要我说,江大侠善事虽然做的不少,但四处张扬,唯恐天下人不知道,还不是图个虚名?而莫老先生孑然一身,低调做人,独行江湖,行侠仗义,那才是真正的了不起。只叹世人无知,徒呼奈何。”说着连连叹气,好似极为不平。 莫孤帆淡看名利,这话若是旁人说来,他必会嗤之以鼻,但他见婉晴玉雪可爱,自然也不会多心,哈哈笑道:“说得好!”接了婉晴手中酒坛,一口气便喝了个底朝天。 婉晴幽幽又道:“人人都要见江大侠,我一直却想一睹莫老先生的风采,可惜福浅缘薄。若能见他一面,我……我可就欢喜得紧了。嘿,跟你说这些干么……” 莫孤帆见她一脸悠然神往,哪想得到全是装出来的,笑道:“女娃娃要见莫老先生却也不难,他现在就在城中。” 婉晴笑道:“您老人家喝高了么?” 莫孤帆一笑,挑了酒担,忽地伸手扣住婉晴手腕,向前便行。他挑担携人,脚下丝毫不缓,眨眼功夫便已飘出了数十丈。婉晴一时微微心惊。 奔了里许,莫孤帆脚步陡止。婉晴不料他说停就停,全无征兆,险些摔倒。待到站稳抬头看时,面前却是一家小酒铺。莫孤帆笑道:“女娃娃功夫不错,有些意思,很合老夫的脾胃。” 其时已是深夜,小酒铺堪堪打烊,小二见有来客,便要好言相却。 莫孤帆却道:“老爷要请客,快把酒肉来吃!” 小二却哪里肯让他进。 莫孤帆取出些碎银子,叫道:“我又不白吃你的。若惹恼了老爷,便把你这鸟铺子掀翻过来!”说着硬往里抢。 小二见他醉了,不敢招惹,只好上了酒肉与他。 婉晴满腹疑团,不知这老头意欲何为,便假意问道:“你老也会功夫?” 莫孤帆笑道:“你不是要请莫孤帆么,老头子便是。看你这般可人,老头子便请你一顿。” 婉晴佯作吃惊,问道:“你?你是莫孤帆?” 莫孤帆道:“怎么,我不像吗?” 婉晴摇头道:“莫老先生,前辈高人,必然仙风道骨,气度冲然,怎会像你这样邋遢?” 她这话似褒似贬,莫孤帆听得眉头微皱,问:“你见过那糟老头子么?” 婉晴嗔道:“不许你骂莫老先生。” 莫孤帆一时哭笑不得。 婉晴又道:“你轻功虽好,却也休想欺我。” 莫孤帆笑道:“那你待要怎样?” 婉晴道:“我听人说,莫老前辈有一套武功,无敌天下,震烁古今,便连江大侠也忌他三分。你说,那是什么功夫?” 莫孤帆笑道:“当然是‘流水醉拳’。” 婉晴噘嘴道:“知道又有什么稀罕?你会吗?” 莫孤帆听到这里,默然半晌,忽然一声冷笑:“嘿嘿,女娃娃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婉晴道:“什么……”话音未落,莫孤帆身形一晃,已然踪影不见。 婉晴要抢出时,却被小二拦了,只好付了酒钱。方要去追,只觉腹内倒海翻江,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她酒量本不甚豪,方才喝得猛了,此时酒劲发作,登时眼冒金星。她跌跌撞撞出了门,扶了一棵细柳,低头呕了几下,却没吐出什么,一时只自喘息不定。 便在此时,忽听“刷”的一声,头顶一团黑影挂风罩下。婉晴一个激灵,向旁闪时,却是一个踉跄。蓦地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 第231章 流水神意(5) 凌钦霜尾随婉晴来到店铺外,因她有言在先,一时便不入内,于是便在巷口远远地张望。过了半晌,忽听“嗖”的一声,抬头看时,只见一道光芒划过夜空,远处隐隐传来厮杀之声。 凌钦霜顿时心中一凛。那响箭他曾在太湖上见过,知道是明教召集教众的讯号,看来明教之人便在左近。 凌钦霜望着厮杀的方向,正自犹豫,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你这小子,跟了我这么久,不错,不错。” 背后有人掩来,凌钦霜竟然毫无所觉,不觉大吃一惊,急回头时,却是莫孤帆,一时微微错愕。他分明见到莫孤帆与婉晴进了酒铺,却怎么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自己身后?他不及细想,便拜道:“晚辈见过莫前辈。” 莫孤帆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有什么图谋?” 凌钦霜道:“前辈误会了……”话未说完,右肩已被他左手搭住。凌钦霜更未见他手臂有任何动作,这一手仿佛凭空而至,不禁一惊,右肩略缩,斜肘卸劲。他应变虽块,却不料莫孤帆更快,手掌沉处,已然牢牢箍在他肩头,咯咯脆响。 凌钦霜肩头剧痛,不明他何故下此重手,心念未转,左手一抖,食中二指如戟般点向他左腕“神门”“太渊”二穴。这一指既快且准,阴气十足,正是万古流空以指作剑的妙手。 莫孤帆更不理会,身形一跌,右拳陡出,轰他左臂手肘,铁锤也似。凌钦霜心头猛震,自知若不撤手,左臂非断不可,当下五指成爪反勾,自下扣他右腕,同时阴气吐出,五道气箭嗤嗤射出。 莫孤帆喝了声“好”,竟不缩手,右手五指一伸,化拳成掌,掌力虚飘,斜斜压下。无形气箭与之一触,登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凌钦霜心下大骇,自忖无论硬碰虚接,双掌但要一触,必然指骨折断。其时他招已用老,无从闪躲,当下左足反挑,磕中剑鞘,青光闪处,长剑刷的一声,跃了出来。 莫孤帆见他抬足,便已洞悉他的用意,笑了声:“这招还不错。”掌力忽收,招式更疾。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响,双掌相交。这一掌莫孤帆虽然只用了五成力,凌钦霜却感手臂酸痛,陡然坠了下来。 莫孤帆算计精准,料敌机先,凌钦霜手臂落处,正磕中了剑柄,长剑出鞘未半,便被压回了鞘中。莫孤帆更不稍滞,探腕便又扣住了凌钦霜左肩。凌钦霜手臂欲抬无力,只得软软垂了下来。 凌钦霜从出手到受制,只在转瞬之间,可其间的兔起鹘落,实已交换了十数式精妙的变化。凌钦霜竭尽全力,却毫无还手之力,一时间怔怔地站着,不知所措。 莫孤帆呵呵笑道:“剑法不差,内功也不差,可惜棱角分明,全无流水法意。”左手一收,离了他肩头。 凌钦霜脱口道:“流水法意?” 莫孤帆“哼”了一声,忽然问道:“那个小丫头,可是你的小情人?” 凌钦霜闻言微微尴尬,讷讷地道:“这个……” 莫孤帆见了他的忸怩之态,心头瞬间了然,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这便好了。我还以为那个女娃娃是受人指使,来引我入彀的。哼,鸟丫头心眼儿多多,乱拍马屁,真是可恶!”虽说可恶,脸上却带着笑意。 凌钦霜听他唠唠叨叨骂了一阵,忙说道:“她就爱胡闹,前辈莫怪。” 莫孤帆打量着他,淡淡地道:“你可知你输在哪儿了么?” 凌钦霜想了想,沉吟道:“听前辈所言,莫非我的招式尽在前辈的意料之中?” “然也!”莫孤帆抚掌道:“暗算偷袭,抢占先机,招式变幻,内功深厚,虽然不是必需,却非必胜之法。吾所恃者,唯‘出敌必趋’四字。我料敌机先,知你意欲何为,或攻或守,一任我心。你招式再妙,内功再高,又有何益?” 凌钦霜叹道:“这却颇为不易了。” 莫孤帆道:“以你的修为,却已是足矣。” 凌钦霜不禁问道:“前辈目光如炬,晚辈却如何能够做到?” 莫孤帆扬手道:“也罢,指点你一二也无妨。”见他方要开口,却阻拦道:“不必多说。你的眼光不够,剑招却很是精妙,故而无需料敌机先,只需让敌人依你的意愿出招便可。” 凌钦霜奇道:“依我的意愿出招?” 莫孤帆笑道:“诱之以势,动之以利,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对手破绽自露,又有何难?” 凌钦霜心念一转,隐隐有所领悟,一时沉思不语。 莫孤帆捡了节柳枝,背身在地上划了几下,似乎是在写字,口中喃喃说道:“武道亦如手谈,须环环相扣,算计精准……”话音未落,身子陡转,一拳便向凌钦霜的左肋打去。 凌钦霜见这一拳并无半点内劲,却已笼罩了自己的左半身,当下身形向右一侧,左掌迎上来拳。哪知月光之下,却见莫孤帆身子一晃,已然飘开,左手五指如钩,来勾自己的右腿。凌钦霜的右腿当即一撤,双掌化拳,分击他的手腕。不料莫孤帆的左手却化勾为掌,一沾即走,随而飞足踢他左腿的“伏兔穴”。 凌钦霜但觉风声萧然,不敢怠慢,急忙反身跃开。莫孤帆身子微斜,貌似抢攻下盘,哪知臂至半途,倏尔一转,如风一般探将上来。凌钦霜一心只在下盘,哪料得他竟会突然变招,忙不迭地撤步后退。他虽然应变极快,但左肩“缺盆穴”仍然被轻轻扫中,一时隐隐作痛。 莫孤帆收了势,微笑道:“第几招?” 凌钦霜叹了口气,道:“第四招。”言下颇为沮丧。 莫孤帆回身往地上一指,道:“你且过来看看。” 凌钦霜凝目看时,却见地上赫然写着“四、缺盆”三个字,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莫孤帆道:“第一招,令你下盘不稳,第二招,诱你左侧暴露,第三招,我便攻你下盘。你注意在下,上身便有破绽,我化实为虚,自然一击中的。故而你的一招一式,均在我的意料之内。” 凌钦霜细细凝思方才的一招一式,果然便是如此,忍不住问道:“难道前辈动手之前,便已想好了后面的每一招?” 莫孤帆笑道:“武道虚实莫测,瞬息万变,岂可循规蹈矩,拘泥于一招一式?处处料到,固然最好,随机应变,亦不可少。你欲攻敌之肩胛,便想方设法引其漏出破绽,三两招也好,一二十招也好,均是虚式,最后一击,方是致命,是为‘以虚引实’。孙子云:‘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又云:‘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老夫的‘流水法意’,便是源之于此。你所学的剑招变幻莫测,若能悟透此理,以此为基,必然无可限量。” 凌钦霜凝神用心记下,然后下拜道:“多谢前辈点拨,晚辈受教了。” 莫孤帆摆手道:“先别忙着谢。你虽然有十分的内力,却无十分的威力,你说说,却是何故?” “是吗?”凌钦霜怪道,“我自己觉得已然威力十足了。” 第232章 流水法意(6) 莫孤帆摇头道:“可差得远了,十不足一!好好记着:‘劲随气走,神在气先,练神返无,虚无入道’。这十六字诀,便是老夫的‘流水法意’。” 凌钦霜低吟了几遍,对个中的含义一时不甚了了。 莫孤帆解释道:“拳剑之理相通,首重道旨,次重神意,次重内息,至于招式本身,当属最末,此之为武学四境。道如流水,随物赋形,法于自然。流水始于无,无而合道,道不灭则神不灭,神不绝则气不绝,气不断则劲不断,故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非只流水,日月之更替,星辰之变化,草木之枯荣,四季之更替,乃至天地万物,无一而无此理。而武道之精华,亦断有此玄机,两下相较,互为因果。而道、神、气、劲,逆来而顺受之,故行之顺其自然,存意而不故意,方合于道。” 这一番话,字字如晨钟暮鼓,凌钦霜登时想起当日太湖临水枯坐之事。那日他枯坐沉思,已然隐有所悟,宣之于口,却莫可言。此时被莫孤帆一言惊醒,眼前豁亮,宛如进入一个崭新境界,心道:“我向来把内力当作身外之物,只道乃是慕容大侠所授,储存于此,更被五行化气所缚,每皆存意,勉强而为,以气驱力。实则内力一如骨骼血肉一般,融于自身,何不顺其自然?” 当下他依着“意在气先”之法,凝神默想,想象掌间蕴有千斤劲力。这般想着,果觉右臂渐热,内力滚滚欲出。凌钦霜大喜,但因喜而分心,内劲亦虽存想而消。当下弃了杂念,依法运气,气随神转,蓦地吐气开声,指掌挥处,呼地一声,如波如浪,雄浑无俦。他挥拳舒掌,但觉细流如涓,于四肢百骸之间到处流转,舒泰无比。不一时,阴阳二气龙虎交会,散诸全身。一切但凭心之所至,欲发即发,欲收即收,当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凌钦霜机缘巧合,得获“忧郁飞花”,本身所蓄内力当世无二,只因受制“五行化气”于前,“引气封神”于后,又不明运用法门,故难尽展其威。此时得莫孤帆指点,内力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更上层楼。 莫孤帆见了,微微颔首,意示嘉许,眼窝深处仿佛隐现泪光,又道:“再者,你剑法虽然精妙,却终究有形,太过繁复,实当化繁为简,化简为无,仅以神御之,一如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进而灭神意、削斧凿,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便入无形化境。此剑不出则已,一出万刃臣服!”说到这里,他忽而哈哈一笑,“不过这都是纸上谈兵而已。老夫浸淫四十余载,也不过初窥神意罢了。古往今来,达‘虚无入道’之境者,更有哪个?”说这话时,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情,瞬间宁定如常。 凌钦霜打了一阵拳脚,只觉快意舒畅,心下喜悦,当下低头沉思,将万古流空剑意与此时所学加以印证。莫孤帆知他自在潜心思索,便不再打扰。 凌钦霜但觉二者颇有相通之处,但遇难解之处,便出言来问。莫孤帆心情大好,解释之余,更将另一门绝学“辨气之术”传授与他。后来,凌钦霜亦提了些独到见解,皆由“以天之语,人剑之道”所悟,只叫莫孤帆顷刻之间也回答不出。 如此有问有答,月华悄然而西,天光渐明。待到寅牌时分,凌钦霜不再发问,只自闭目长思,回悟所得要旨,陡然想通了个中关节,长啸起身,恭恭敬敬下拜,说道:“前辈高义指点,晚辈终身不敢或忘。” 莫孤帆嘿嘿一笑,转头叫道:“鸟丫头,还不过来?”叫了几声,却不闻应答。 凌钦霜醉心武学,俗事尽抛脑后,此刻回神,微感不妙,急奔入铺去。却见桌前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莫孤帆随后进来,向小二道:“那丫头呢?” 小二却好似没听见,只自顾叹道:“唉,我那老爹七十岁了,没钱赡养,开个小店,却生意惨淡……” 凌钦霜听他絮絮叨叨,越发心急。莫孤帆却呸了一声,便入怀摸了十几文铜板丢与了他。 小二连忙换了脸色,抢到近前,满脸堆笑,道:“老爷不知,容小人告禀。那位小姐醉了,出去了,可突然就不见了。” 凌钦霜惊道:“如何不见了?” 小二指着门口一株细柳道:“她本在那里呕吐,结果……” 凌钦霜更不待他说完,早抢到细柳畔,仔细看时,却未见有异,心道:“婉儿莫不是遇险了?” 莫孤帆缓步近前,眉间青气隐现,道:“这里与巷口转角不过一墙之隔,那厮既能无声无息掳走小丫头,必是绝顶高手。” 凌钦霜急道:“是什么人?” 莫孤帆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不过,这厮很有可能是为我而来。” 凌钦霜一愣,却见莫孤帆默然四顾,眼中透着冷酷。 凌钦霜道:“前辈……” 莫孤帆截口道:“你放心,老夫既然把丫头灌醉了,自会一力担待。你且去看看,可有线索?” 凌钦霜便走街串巷,遍勘左近,却也未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心头不觉越沉。寻到天亮,方垂头丧气返回铺外。 莫孤帆兀自坐在细柳旁蹙眉沉思,见凌钦霜神情焦急,便道:“罢了,那厮谋定后动,断然不会就此罢手。徒然耗费精力,不如自去养精蓄锐,等他上门。” 凌钦霜心急火燎,却别无善法,闻言只得道:“便请前辈驾临敝处,晚辈恭聆教益。” 莫孤帆道:“我还要去赚钱。你如果有异常,速来找我便是。”说罢挑着酒担,摇摇去了。 凌钦霜望着他萧索的背影,呆了半晌,方悻悻坐下。 朝阳初露,青石曲巷漫着薄薄的水汽,沾湿了青衫。枯坐时许,巷口忽然飘来一丝淡淡的幽香。 凌钦霜心头一震,脱口便道:“婉儿……”跳将起来,掠将过去。 随听一个沙哑的嗓音叫道:“卖花,卖花啦……”一个少女挽着竹篮缓缓转出。凌钦霜闻声便知不妙,忙不迭收足,但飞奔之中带起的劲风仍将那少女卷了开去。 那少女跌在墙边,满篮桃花散了一地。凌钦霜尴尬至极,忙上前嗫嚅道:“对……对不住……” 那少女怯怯地站起,却见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衣衫褴褛,身虽婀娜,眸虽乌亮,肤色却甚是黝黑,脸上还生了不少脓疮。 凌钦霜匆匆将花篮花束拾起,交还与她道:“姑娘,实在抱歉。没受伤么?” 那少女接了花,眼光一闪,随即黯淡下去,道了个万福,怯生生道:“公子……要花么?”她声如鸦啼,甚是喑哑难听,说话间身子轻轻颤抖,似是害怕,又似弱不禁风。 凌钦霜一怔之下,摇了摇头。 那少女几乎却要哭了出来:“公子行行好。奴家自幼丧母,与父相依。前日父亲染病身故,独奴家流落在此生受。因无钱葬父,纵想卖身,却无人要,只好卖些花了……”拭着泪眼,嗓已哽咽。 凌钦霜心下不忍,叹道:“我不要你的花,给你些银子,且去葬父吧。”伸手入怀中去摸,哪知这一摸之下,竟迟迟拔不出手,原来竟然身无分文。 那少女深深道了一个万福,道:“公子大恩,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奴家总得奉些花与公子,方能安心。” 第233章 千里寄情(1) 凌钦霜脸上微微涨红,讪讪说道:“姑娘在此稍候,我去取银子,马上回来。” 那少女道:“公子但去便是,奴家等你便是。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凌钦霜听了这话,心头莫名一颤,点了点头,转身便去。没走几步,忽然暗叫“不好”,心道:“盘缠都在婉儿身上,客栈料也没有剩余,却怎生是好?”回头望时,见那少女仍在呆呆立着,分外伶仃,不觉叹了口气,自忖除了腰间长剑更无长物,心想:“事急无措,说不得,且拿它当得几两碎银,来日赎回罢了。”计较既定,辗转寻得一间当铺,遂上前打门。 此时天光尚早,当铺未开,敲了十几下,伙计方来应门。 凌钦霜走到柜台前,解了长剑,道:“打扰了,掌柜的便请估个价。” 那掌柜只道此时叫门必有好货,忙笑迎出来,岂料一见之下,却是把再寻常不过的铁剑,脸色顿时便冷了。凌钦霜好说歹说,也只当得了二两四钱银子。他叹了口气,只揣了银子,却忘了拿当票,便出门去。 然而,返回与那少女约定之地,她却已不见了。凌钦霜等了时许,也无心再候,无奈便回了下处。 方踏入房门,蓦然止步,却见桌上赫然多了一纸素笺,不由心头一震,心知必是敌人下的战书。忽而阵风卷入,素笺沙沙飘了起来。凌钦霜抬手抓住,凝目看时,却见粉黛点点,零星点缀素笺,却是几朵桃花瓣,右下角一点殷红,触目惊心。 笺上墨迹未干,却是一首《八声甘州》词: “渺亭空细雨坠丝弦,洗尽半山幽。 怅蝶翩薄袖,菊盈野径,杯影凝愁。 青冢鸦啼未了,残叶碎寒秋。 雁字风中许,不见回眸。 欲载流云飘去,恨银河无渡,断鹊疏舟。 寄桃笺问远,旧梦怎堪留? 草萋萋、伫归来路,送几回,斜暮落荒丘? 西窗月,倚帘独醉,泪透衾裯。” 望着这笺,这词,凌钦霜一时呆了,喃喃道:“师妹,雨霏,真的是你……” 娟秀欲滴的笔迹,哀怨欲绝的词气,星星点点的桃花,都是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记忆。低徊捧读,当读到“寄桃笺问远,旧梦怎堪留”时,他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滴落信笺。 当年殷殷话别的情景,点点滴滴浮现脑海: 薄雨丝丝,暮烟霭霭,燕山巍巍静默。群峦之间,琴声宛然,呜咽缠绵,似思妇低吟,似儿女别语,与松涛相和,与雨韵相谐。古道边有一片桃花林。林本吞烟,花本娇艳,然经风拂雨润,花瓣雪片也似,漫山飘飞。 “唉……”一声轻轻的叹息,蕴着愁绪。 古道畔,桃林外,一角山亭坍塌了小半。一道袅娜身影悄然立在亭外,寒烟缭体,细雨蒙身。那少女一身素白旧衫,雪肤圆脸,泪眼莹然,正望着对面的英挺少年。那少年一领青衫,背负长剑,眼眶亦微微泛红。 “好啦,你回去吧。”少年垂着头,避开她清澈的目光。 少女闻言,蛾眉轻颤,垂下头去,两行清泪滚落双颊:“你……你何时回来?” 少年道:“不会太久,也许一两年,也许……”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少女轻轻拉住他手,道:“师哥,你干么非要去呢,咱们在这儿,不是很好么?” 少年踱了数步,忽转过了身子,凝目远方,昂然道:“堂堂七尺男儿,庸碌一生,与蒿草何异?苟存于世,又何用之有?男子汉大丈夫,理当仗剑行侠,扬名天下!” 少女撅嘴抽泣道:“师父说江湖险恶,你一个人去了,遇到危险,谁来帮你?寂寞了,谁陪你聊天解闷?渴了饿了,谁给你打水煮饭?天气冷了,谁给你添衣加被……”说着泪流不止。 少年见她哭泣不止,也不知如何安慰,嘴唇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撇开了头,默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少女拭去泪水,哽咽道:“你去了,谁来陪我舞剑,谁来听我抚琴,谁来和我打猎……”她说到这里,山间琴韵骤然拔起一个高音,铮铮连颤,似昆山玉碎,似塞外风萧,虽然豪迈,却隐透怒意。少女娇躯一颤,闭口不言。 少年叹了口气,道:“别说啦,师父该生气啦。” 少女望他良久,目中带着叙不尽的柔情蜜意,终于叹道:“师哥此去,多多保重。无论多久,雨霏等你便是。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声音虽低,口气却很是坚定。 少年身子一震,却见她从怀中取了一纸素笺,笺上花瓣点缀,精美雅致,显然颇费了一番功夫。少女咬破了手指,将血滴在笺上,血渍殷红,伴着点点泪花,化开了笺上墨迹。 少年微微一愕,问道:“你做什么?” 少女浅浅一笑,轻轻道:“这是雨霏昨夜所写的词。虽然不断告诉自己,却还是改不了哀伤词气。你带着它吧,这是山里的桃花、霏儿的血和词。无论天涯海角,我心永随君行。” 少年接了,见是一首《浪淘沙》词,泪眼之中,只见得两句:“……莫负花阴携手处,几度春风……千嶂阻隔多少泪,只盼重逢……” 却听那少女幽幽又道:“你走之后,我日作一词,风雨如晦。纵然千山万水,难阻鸿雁传书……” 少年收起了桃笺,默然良久,终于说道:“你好好照顾师父,我去了……”伸臂轻轻抱她一抱,然后转过了身,昂首阔步,下山去了。 风声呜呜,琴音转而低咽,终不复闻。极远处,一只孤雁透过雨幕,向南飞去,几声哀鸣,悠悠回荡天际…… 想到这里,凌钦霜心头一空,既伤心,又惭愧:“那素笺……那素笺早已不知去向……师妹对我深情一片,我却……我却……”望着窗外,双手紧紧攥着词笺。恍惚之间,身上好似有一处地方渐渐死去,再也不属于自己…… 埋藏心底深处的无数记忆涌上心头:并卧田垠时的窃窃私语,林间赏花时的静谧温馨,缱绻星光下的柔情蜜语,素月流辉间的翩翩剑舞、琴韵和鸣…… 自那日均州城外见到师妹之后,一路西来,虽然再未得见她的身影,凌钦霜心头始终耿耿,不想她竟又随自己来到了长安。念及师妹的无限柔情,凌钦霜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 但他随即想到婉晴,蓦然惊醒,暗道:“婉儿下落不明,我又岂能置之不理?可若知她无恙,又该如何,难道便可弃之而去?她随我经历了多少患难,我又岂可负她?” 又是一张张碎片涌入脑海:苏州大牢的温柔缱绻,太湖之畔的雨夜孤舟,洞庭南山的琴歌剑啸,别府苦牢的生死一线、相濡以沫…… 种种思绪,如浪如潮,拍打着身心,两道倩影亦不断在脑海中交替,一个青梅竹马,一个情深意重;一个宁静温婉,一个聪慧灵动;一个多愁善感,一个蕙质兰心……回想着点滴往事,他心头越发迷惘起来。 好容易收拾了心情,下到大堂,却见一名店伴迎了上来,笑道:“这位必是凌少爷吧?” 凌钦霜听他称呼自己为“凌少爷”,微感惊奇,却不在意,问道:“与我同来的朋友可曾回来过?”见店半摇头,不觉叹了口气,又问他素笺的来处。 那店伴道:“早些时候来了一位姑娘,问了凌少爷的房间,便嘱咐小人留下这笺子。” 第234章 千里寄情(2) 凌钦霜心头又惊又喜,知是寻到了师妹的踪迹,忙问:“那……那姑娘相貌如何?”心神激荡之下,声音也发颤了。 店伴笑道:“那姑娘啊,可丑得很……”说完这句,随即察觉自己失言,干咳几声,作揖道,“有辱凌少爷的长辈,对不住。” 凌钦霜怪道:“什么长辈?” 店伴道:“那位姑娘自称是凌少爷的令堂大人,不过看年岁却不大像,说是凌少爷妹子还差不多……咳咳……令堂大人还留了话,要小人转告。” 凌钦霜更是惊诧,道:“什么令堂大人,留了什么话?” 那店伴道:“令堂大人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睡觉莫要踢被子,吃饭莫要挑食,随时随地写家书报平安,还……还有……令堂大人说,你是个顶天立地、有勇有谋的男子汉,切忌恃强凌弱,惹是生非……” 他左一个“令堂大人”,右一个“令堂大人”,引得堂中客人纷纷侧目,几个江湖汉子本在喝酒,闻言都是呛咳不止。 凌钦霜大觉羞赧,喝道:“别说了!” 店伴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还没说完呢,令堂大人付了银子,让小人一字不落地说完……”接着便又滔滔不绝起来。他说得语重心长,情真意切,真如慈母叮嘱离儿一般。店中食客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凌钦霜又羞又气,内心深处却泛起一丝异样。他自幼父母双亡,未尝父母之爱,师父虽如母,然平素疾言厉色,鲜见和善温情。此时听得店伴这番谆谆之言,明知乃是师妹戏谑,难过之余,却亦觉得些许温暖。他待店伴说完,也不发作,在哄笑声中默默出了店。 没走几步, 却见街边一个闲汉迎了上来,问道:“是凌少爷么?” 凌钦霜怪道:“你怎么认得我?” 那闲汉笑道:“今天早上得令堂大人嘱咐,说了少爷的相貌,小人便在此专门等候。”说着便递了封信与他。 凌钦霜见那封皮上写着“吾儿亲启”四字,张手欲接时,那闲汉却将手缩了回去,道:“你这人好不晓事。” 凌钦霜道:“我怎么不晓事?” 闲汉道:“咱眼巴巴等了你一个时辰,怎能不着落几贯钱使?” 凌钦霜便将方才当得的银子给了他一些,他才嘻嘻笑着去了。 凌钦霜撕了封皮,开信看时,信上却是几句奇怪的话:“斩断丑头,日夺寸土,日半孤林,山压地府,飞将来朝。” 他沉吟几遍,不得要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凌兄弟,一向可好?” 凌钦霜转眼望去,却见陆太虚、贺天成与一名紫袍汉子并肩而来。另有十余个汉子押着一人随在后面。那受缚之人浑身浴血,得到近前看时,却是尹通。 凌钦霜与明教诸人虽有嫌隙,但时过境迁,早已不萦于怀,拱手便道:“陆军师,贺法王,别来无恙。” 贺天成只一拱手,并不说话。数月不见,却见他神情萎靡,脸色凝重,较之当日消瘦许多,目中更透着深深郁气,似乎只余“毒煞”之名,更不复“笑面”之谓。 陆太虚笑道:“凌兄弟,给你引荐一位兄弟……”向那紫袍汉子一张,道,“这位庞万春庞兄,号称‘小养由基’,当年曾随圣公方腊起义,事败之后云游四海,月前方回归明教。两位多亲近亲近。” 凌钦霜听了庞万春的名字,微微一愣,不觉回忆起当日天然塔之事。记得婉晴曾言,当日正是此人击毙了田宗之,救了花荣,只因其时情势紧张,并未与之谋面。此刻打量对方样貌,只见他浓眉凤目,五官豪迈,一绺短髯无风自动,背挂一个长形包袱,颇有威势,当便拱手道:“久仰大名。” 庞万春“嗯”了一声,只淡淡道了句:“幸会。”似乎心不在焉,满怀愁事。 陆太虚道:“庞兄乃当世第一神箭手……” 庞万春闻言,脸上一阵抽搐,旋即回复了先前郁郁寡欢的神气,叹道:“陆兄,‘神箭’之谓,休得再提,免得贻笑大方。” 陆太虚笑道:“本来就是实话,你又谦虚什么?” 庞万春没有说话,只自缓摇了摇头。 凌钦霜见他神情,料想当日天然塔前必然未曾见到自己,于是也没提及此事。 陆太虚又道:“凌兄弟,既见了新朋,也莫忘了旧友。” 凌钦霜微愕,却听空中嘶鸣声急,一头黑鹰急飞而至,正是“慧儿”。 凌钦霜大喜,纵声呼啸,“慧儿”便扑了下来,敛翼落在他的肩头。“慧儿”当日为自己去江南送信,一别数月,此时相见,无不欣喜。他知“慧儿”灵通,心念动处,招呼它道:“你若见了婉儿,速来报我。” “慧儿”鸣叫一声,振翅去了。 陆太虚道:“凌兄弟,你报信之功,甚是不小。”说着将明教法王的令牌交还与他。凌钦霜见尹通目含怨毒,恨恨瞪着自己,微觉歉然,便别过头去。 众人略作寒暄,便进了客店落脚,各叙别来情由。庞万春却不与众人一起,只独在客房喝酒,想来因他性子高傲之故。尹通则由几个喽啰严加看守。 凌钦霜方问起尹通之事,贺天成便露凶光,恨恨骂道:“若非圣公有令,定叫这厮尝遍我千般剧毒!” 陆太虚神色凝重,叹道:“你走后不久,白雪便香消玉殒了……” 凌钦霜吃了一惊,脱口道:“方……方姑娘死了?” 陆太虚黯然颔首。 贺天成两手相握,指间关节劈啪作响,目光凶狠难言。 陆太虚望他一眼,道:“你且出去吧。” 贺天成双目如血,森然道:“我没事。你自说你的。” 凌钦霜欲要相询,却见陆太虚连使眼色,登时闭口。 陆太虚道:“那日,白雪乔装混入苏州城,行刺蔡攸,结果事败被捕,官府发出榜来,不日便要处斩……” 凌钦霜闻言不由皱眉道:“圣公怎么还派她去……” 陆太虚摇头叹道:“我们都知道白雪性子执拗,只怕再惹出祸来,便派人严加看护。不料那厮杀了守卫,撺掇白雪行刺蔡攸。她本自觉有愧,便偷偷溜出了湖去,待我们发觉时,已然迟了。” 凌钦霜道:“尹通?” 陆太虚眼中掠过一丝寒意:“不是这厮是谁?只是众家兄弟当时都蒙在鼓里,更无一人起疑。” 凌钦霜默然不语。 陆太虚叹道:“圣公为救白雪,兵发苏州,却中了埋伏,受困城下。龙归那厮阴毒至极,竟将白雪押至城头,施以酷刑,要挟圣公。圣公犹豫不决,白雪却凛然不惧,在城头大声说道:‘白雪一人,何能与数万兄弟的性命相比?万不可因白雪乱了分寸。白雪素来任性,自取其祸,岂能尤人?这最后一次任性,只望哥哥也能见怜成全……’”陆太虚说到这里,神色之间,却是有三分惋惜,七分佩服。 凌钦霜亦不由得钦佩,叹道:“方姑娘深明大义,委实可贵。” 陆太虚叹了口气,道:“白雪慈爱仁厚,常为大伙缝补衣裳。义军兄弟也都很爱戴她,奉她为‘圣母娘娘’。她在城头所言,字字句句,系出真心,却适得其反,导致群情激愤。圣公脑子一热,更喝令死命攻城。兄弟们无奈强攻了三次,死伤不计,却难逾城池半步。我与甘老平日自负智计,此时却也无计可施了。” 第235章 千里寄情(3) 陆太虚接着说道:“这时,白雪又说道:‘众家兄弟拼死相救,白雪纵赴黄泉,亦永感五内。哥哥速令大家突围,万莫多添伤亡,增白雪罪孽。否则,白雪便咬舌自尽!’我们谁不知白雪性子?圣公纵然心如滴血,也只好咬牙突围。 “白雪最后说道:‘但求上苍庇护,义军大展宏图,直捣东京,重兴基业。此战之后,愿天下再无纷争。保佑劳苦百姓,年年丰衣,岁岁足食……’众兄弟听到她的祝祷,无不感动涕零,个个以一当十,奋不顾身。可白雪却被龙归那厮……”说到这里,陆贺二人双目尽赤,神色凄楚。 凌钦霜早已惊得呆了,想那方白雪不过年值芳华,但这等胸襟胆识,仁慈博爱,世间几人能有?心下恻然无尽,当即挽起衣衫,向东方遥遥拜了三拜。 猛听一声狂吼,却见贺天成眼中怒火喷迸,双手乱挥,喝道:“龙归鸟贼,爷爷将你碎尸万段!” 凌钦霜见他发癫,面如恶煞一般,泛着无穷杀意,一时不禁惨澹。却见他捶胸顿地,仰天狂吼之下,猛一扬身,蒲扇般的巨掌便向自己拍来。凌钦霜一惊,往侧退时,却见贺天成“啊”的一声,软倒在桌上,动弹不得,却是被陆太虚制住了穴道。 陆太虚将贺天成安置榻上,见凌钦霜兀自瞠目,叹道:“贺兄私恋圣母已久, 年来表白非止一次。却叹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徒呼奈何。每逢婉拒,贺兄便借酒消愁。平日里见他言笑晏晏,暗地里却不知落了几回泪。圣母知他一片痴情,也并未对众人多说。那日我见他喝得烂醉,百般相询,才得知此事。原来他相思成狂,每每竟以剧毒之酒穿肠,直痛到全身麻痹、七窍流血,才服解药。他虽擅毒,但如如此日积月累,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起。此次白雪玉殒,对他更是绝大的打击,唉,神智失常,命不久矣……”说到这里,黯然摇了摇头。 凌钦霜听得也是心惊肉跳,良久说不出话来。 过得半晌,陆太虚方续道:“当时圣母惨死,圣公已然失控,兄弟们更是势如疯虎。蔡攸怯了,弃城而去,龙归那厮也不知去向。虽然破了苏州,义军却元气大伤。圣公下令屠城泄恨,好歹被众人劝住。全军祭奠三日,便重整旗鼓,揭竿起义。起初一个月连战连捷,哪知过不多久,军中数十名头目却接连遇刺,顺行不利。我等劝谏圣公徐图良策,圣公却一意决战蔡攸。此时朝廷援军杀到,义军腹背受敌,连吃败仗,情势急转而下。而军中头目仍旧暴毙不断,便连圣公也遭行刺。我们知是出了细作,军心渐乱。若非你适时传信,义军必溃。可尹通奸贼情知事败,居然提前溜了。我与贺兄一路追踪至此,并庞兄等好手,终于昨夜擒得此贼。又闻江大侠大婚,便前来道贺。” 凌钦霜感慨不已,殊不料自己离开明教之后,竟然生出这许多变故,叹道:“眼下义军境况如何?” 陆太虚道:“日前接报,大军已攻克了扬州。” 凌钦霜叹了口气,他当日不愿身入明教,皆因不忍见战火重燃,但眼下木已成舟,已是无可挽回,沉默半晌,便起身拱手道:“陆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陆太虚道:“你我兄弟,何谈一个‘求’字?但说无妨。” 凌钦霜道:“日后烦请陆兄多多相劝圣公,莫要滥杀无辜。” 陆太虚闻言,神色微黯,垂首不语。 凌钦霜见状问道:“陆兄可是有难言之隐?” 陆太虚笑了笑:“凌兄弟宅心仁厚,陆某又岂不知,自当誓死……”欲言又止间,便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凌钦霜微觉纳闷,忍不住问道:“陆兄何出此言?” 陆太虚却只摆了摆手,自斟了一杯酒饮下。凌钦霜见他神色凝重,便把话头压了下来。 几杯闷酒下肚,凌钦霜忽然想起一事,便将先前那封信与陆太虚看了。 陆太虚看罢,随口道:“不过是些灯谜而已。所谓‘斩断丑头’,丑者,牛也。断‘丑’头即断‘牛’头,是为一个‘午’字;所谓‘日夺寸土’,日寸土相合,是为一个‘时’字;所谓‘日半孤林’,孤林者,木也。木中含日,是为一个‘东’字;所谓‘山压地府’,地府为狱,上山下狱,是为一个‘岳’字;至于‘飞将来朝’,飞将者,李广也,外广内朝,是为一个‘庙’字。” (注:“时” 繁体字为“时”;“东”繁体字为“东”;“岳”繁体字为“岳”;“庙”繁体字为“庙”。) 凌钦霜赞道:“陆兄果然高明,佩服佩服。” 陆太虚道:“这东岳庙便在城东,你可是要去?” 凌钦霜道:“故……故友相约,自当非去不可。” 陆太虚望他一眼,问道:“可需要相助?” 凌钦霜连称不必,但见午时将届,当下便起身告辞。 他匆匆出了东门,离了长安城,奔出数里,脚步渐缓,须臾遥见前方一片竹林,林中隐现庙宇轮廓。 凌钦霜心中愈怯,双脚有如灌铅,几乎迈不开步子。徘徊良久,终至庙前,却见山门大开,一把长剑插在土里,凝目看时,却是自己的晨间典当的长剑。 凌钦霜大感诧异:“这剑怎么会在这里?”转念恍然:“必是师妹为我赎回的。”不由心下一酸,迈步上前。 甫一拿起长剑,杀机陡至! 蓦听一声低叱,山门顶上翻下一名黑衣蒙面人。那人双足勾住山门顶上翠瓦,以脚为轴,借下坠之势甩将出来,长剑抖出一泓秋水,随着腰身挺处,由下向上,疾刺向凌钦霜的心口。 这一下蓄谋已久,实是出其不意,剑势奇绝,剑刃未至,剑气已罩住凌钦霜周身。其时凌钦霜正因见到自己的长剑而心神不定,这实是十拿九稳的杀招。 凌钦霜虽然一时失神,毕竟反应奇速,陡见来剑,动念之间,剑鞘随手地下一撑,腾身跃起,半空摆横。嗤嗤之声大作,那一剑便贴着他的胸膛、嘴巴、鼻子、眉心疾划而过。倘若对方剑锋下压半寸,必遭开膛剖腹之虞,实是凶险绝伦。但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凌钦霜却已洞悉对方剑路,算准对方招式用老,决无一丝回旋余地,方敢兵形险招。故而此招看似凶险侥幸,实则全然无虞,正是莫孤帆所授之“料敌机先”。 凌钦霜避了一剑,随后以剑鞘为轴,旋身一匝,双足顺势飞蹴。那黑衣人前冲之势极大,竟是闪避不得,“砰”的一声,腰眼已被踢中,“哗啦”一声,便向庙内倒摔了出去,瓦片碎了一地。 黑衣人摔落在地,惨哼声中,兀自滑行数尺,在沙土上抹出一缕艳痕,抽搐几下,方才不再动了。 凌钦霜见到长剑之际,脑中一片混乱,随后兔起鹘落,出手由心,更无片刻思索余地,此刻方才回过神来,暗想“流水法意”初露锋芒,正觉满意,随而背上一阵冰凉,汗毛倒竖:“那声惨哼,分明便是女子,莫非……莫非竟然是师妹?那一腿我使出了全力,她却如何经受得起?只怕……只怕……”心念及此,胸口几乎窒息,飘动身形,疾纵到黑衣人身边,俯下身来查看。见那人双目紧闭,虽然蒙着面,却能见到如瀑的长发,自是女子无疑。 第236章 千里寄情(4) 凌钦霜登时如坠冰窟,身子一软,坐在地上,心道:“我杀了师妹,我杀了师妹……”这一怔不过转瞬之间,但他恍惚之下,却仿佛过了千万年。 便在此时,猛听咻的一声,凌钦霜只觉双足骤紧,低头一看,却见两根绳索圆转,已将足颈套牢,与此同时,头顶风声猛恶,两根竹棍已迎面扫来。 凌钦霜向后疾仰,竹棍堪堪自他鼻尖擦过。哪知双手甫一及地,地下忽又生出绳索,将他双腕牢牢缚住。随听刷刷几响,左右沙土之中弹起四根竹枝。凌钦霜四肢所缚的绳索与竹枝相连,牵引之下,四肢张开,身子也被拉到半空,摇晃不止。 变故迭发,凌钦霜措手不及,长剑也掉在地上。就听咯咯一声轻笑,却见那蒙面女子缓缓坐起身来,眼中水光流转,望向自己。 凌钦霜只觉她一双眸子直有勾魂夺魄之能,已知此女绝非师妹,急忙奋力挣扎。但那绳索为牛筋所制,坚韧之极,一时却挣脱不开。 却听那少女笑道:“你还真聪明呢,竟然能猜出谜语,找来这里。” 凌钦霜闻言才知,原来竟是此女假借师妹之名发信引他前来,至于那店伴的言语,自然也是经她授意了,不由喝道:“姑娘是谁,与我师妹什么关系,为何暗算于我?” 那少女眼珠一转,站起身来,轻轻笑道:“乖儿子,不认娘了么,这么不孝。”笑声娇媚,温声软语,极具媚态。 凌钦霜心中惊疑,想她既能得到师妹的词,设计对付自己,必然是敌非友,师妹大概已受制于她。 那少女除去面上黑布,登时露出一张甜美可人的脸来,娇声笑道:“你真不认识我了么?” 她拾起地上长剑,笑嘻嘻地望着凌钦霜,忽地抬剑戳了他屁股一下,懒洋洋地道:“你对老娘无礼,我打你屁股!” 凌钦霜空负一身武功,但既受制于人,竟全然动弹不得,不由怒道:“你这臭丫头……” 那少女举起剑来,啪的一声,又打了他屁股一下,笑道:“谁教出来的弟子,对长辈这般无礼?”她眼波颦笑,一举一动,无不媚艳无俦。 凌钦霜气愤难当,不去睬她,暗自挣扎,高声叫道:“师妹,师妹!” 那少女笑道:“别叫啦,她不在这儿。” 凌钦霜怒不可遏,喝道:“你把她怎么了?” 那少女也不着恼,吃吃笑道:“你再敢无礼,我便叫你爹来教训你。” 她说着打了个唿哨,却见庙中转出一个十五六岁的佩剑少年。这少年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到得近前,望了凌钦霜一眼,慌忙便垂下头去,脸色显得颇为尴尬。 那少女便拉着他的手笑道:“儿子不听话,你来教训他。”神色间甚是亲昵。 那少年却脸涨通红,嗫嚅道:“师姐,这不好……”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不好?那你倒来说说,这剑是谁赎的?机关是谁设的?哼,事到临头,却来装好人,羞也不羞。” 那少年虽然长得生龙活虎,却是满脸稚气,支支吾吾地道:“这……这终归不好……” 少女不悦道:“下山之时,师祖和师父叫你听我的话,你难道忘了吗?” 那少年默然垂头不语。 那少女不再理他,又向凌钦霜道:“你真不识得我么?”见他不理,忽轻声道:“奴家自幼丧母,与父相依。前日父亲染病身故,独奴家流落在此生受……” 凌钦霜正暗运内力,听得这话,浑身一震,抬眼望着她。却见她手拈一枝桃花,喃喃道:“公子但去无妨,奴家等你便是。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凌钦霜闻言又是一震,脱口道:“是你!” 那少女脸上忽罩寒霜,冷笑一声:“不错,就是我。” 凌钦霜越发惊疑,不知她究竟意欲何为。 那少女略一沉默,冷冷地道:“均州城外,我本以为你避不开那飞镖的……” 凌钦霜面色再变,颤声道:“那也是……” 那少女道:“不然你以为是谁,秋雨霏吗?” 凌钦霜心神大乱,失声道:“你……你究竟是谁?雨霏在哪儿?” 那少女没有回答,目中掠过一丝寒芒,漫不经心地道:“昨夜,我和你爹遇到一个醉酒的丫头。那丫头,果然很美……” 凌钦霜“啊”了一声,死死盯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女忽又咯咯一笑:“别这么盯着我,婉晴姑娘要吃醋了。” 凌钦霜牙关紧咬,身子在半空颤抖不已,震得连接绳索的四根竹枝不住剧晃。 忽听那少年喝道:“什么人?”话音未绝,便听破空声厉,庙外一点青光闪烁,径直向凌钦霜射去。 那少年“啊哟”一声,拔剑便要扑上相救。但那飞刀来得极快,说到便到,他身法虽然不慢,却也鞭长莫及。 凌钦霜手脚受缚,身子悬空,全然无可抗御,当下大喝一声,手足猛地叫力。竹枝虽然坚韧,却也经受不起,向中间大幅弯折,凌钦霜身子也随之下坠了三寸,飞刀堪堪划破他裤脚,射向空处。 但他未及回神,嗖嗖连响,又是三刀射来。 此番那少年有了防备,挺身迎上,手腕翻处,长剑回环,便将飞刀挑落。 凌钦霜一见之下,悚然一惊,这少年所使的竟是本门入门武功“滴水剑法”。此套剑法之名,取“滴水不漏”之意,乃是极高明的自御剑术,而这少年法度严谨,竟是深得其髓。 凌钦霜正自惊疑,破空之声又起,竟有十余把飞刀接踵而至。那少年招式用老,仓促间转身出剑,却只挡落了三刀。 那少女见状,蛾眉微蹙,腰肢一颤,飘身而出,剑尖斜引,抖出一线寒光。但她气力有限,也只挑落了四把刀,余者仍向凌钦霜射去。 凌钦霜见这少女剑法与少年如出一辙,心道:“这……这是……”便这一闪念间,四把飞刀已先后及身,当即气贯下盘。青衫下摆顿时激荡而起,卷起一股劲风。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飞刀断了十数截,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少年见状,脱口赞了声:“好!” 少女却轻哼一声,神色间颇似不屑,转头向外望去。却听一声朗笑,门外闪进一人,丰神俊朗,目光闪烁,若有惊色,原来却是魏雍容。 那少年长剑一挑,怫然道:“又是你!” 那少女亦蹙眉道:“你来做什么?” 魏雍容眼波一闪,笑嘻嘻道:“翩儿姑娘原来在这里,让小人找得好苦。” 少女媚然一笑:“魏公子,你可真缠人。我走到哪儿,你便跟到哪儿。” 魏雍容折扇缓摇,似笑非笑地道:“只怪翩儿姑娘生了一双勾魂夺魄的眸子,初次邂逅,小人的三魂七窍便被勾去了。唉,只要离开姑娘半步,小人便茶不思饭不想,你说,这却教小人如何过活?” 那少女听这一通肉麻无比的话,咯咯轻笑起来:“公子错了。” 魏雍容忙道:“是,是。” 少女怪道:“是什么?” 魏雍容舔着脸道:“小人的魂窍既然随在姑娘左右,姑娘说错了,小人便是错了。” 少女微微一怔,随后嘻嘻笑道:“公子又错了。你的魂窍,不是我勾走的,是你自己落下的。那日别后,我还以为是些狼心狗肺,便都送去喂猪了。” 魏雍容也不动怒,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永远随着姑娘,形影不离了。毕竟只有姑娘才知道我的魂窍所在。” 第237章 千里寄情(5) 少女秀眉微颦,笑道:“你这人,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就光一张嘴甜,专门讨姑娘喜欢。” 魏雍容笑道:“姑娘与我才相识几日,又怎么知道我不通文采?” 少女“哦”了一声,道:“你通什么?” 魏雍容摇头晃脑道:“那日小人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那少女听他长吟《洛神赋》,截口笑道:“你见到洛神了?” 魏雍容凝视着那少女,吟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他吟到“心振荡而不怡”时,神色闷闷不乐,吟到“托微波而通辞”时,眼光复转脉脉含情,待吟到“解玉佩以要之”时,忽而单膝跪地,解下腰间玉佩,捧在掌心,双手送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见他一副色迷迷的眼神,本觉可厌,但见他如此倾慕自己,更以洛神相喻,心头也甚可喜,便笑道:“可不敢当。曹植‘申礼防以自持’,哪似你这般无礼?快快起来,‘收和颜而静志’吧。” 魏雍容却不起身,仍笑道:“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何不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 那少年见他兀自喋喋不休,自己却大半听不懂,不觉更怒,叫道:“你这人,老缠着我师姐做什么?”抬脚便向他手腕踢去。 魏雍容手捧玉佩,见对方脚至,佩交左手,右掌去格,然后顺势站了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少女向那少年道:“不得无礼。” 魏雍容听她为自己说话,心头大喜,便笑道:“小人的文采如何?姑娘如若喜欢,小人愿意日日说与你听。” 那少女听了这话,脸上忽泛红霞,也不说话,只是轻哼一声。 魏雍容见她神色娇羞,更增丽色,一时心痒难耐,奈何劲敌在侧,不敢再多调情,当下便干咳一声,问道:“姑娘莲步驾临长安,可是为了给江大侠道贺而来?” 那少女“嗯”了一声,道:“公子果然灵通。”入怀取出一张帖子,交到他手里。一转头时,却见师弟一脸怒容,正自愤愤地看着魏雍容。 魏雍容接帖之际,手掌有意无意与她细腕相触,正自得意,猛觉浑身剧震,一股阴气透掌而来,刹那间胸口气血翻涌,但见那少女浅笑端方,温柔之中,更蕴妩媚,心道:“这妮子功夫居然不弱。我须得留神,莫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呼出一口长气,方朗声读道:“燕山金缕道长足下:久慕文武全能,高材震世,江自流恭请贵宝山于三月廿五日驾临长安碧血山庄一会。” 凌钦霜听得又惊又喜,这二人果然与师父金缕道长有关,看他们剑法,莫非竟是师父新收的弟子?但师父向隐深山,素来不与同道往来,此番又怎么会受邀而来?想到师父或在左近,不禁欣喜。 却听魏雍容笑道:“原来姑娘是金缕道长的弟子,当真失敬了。”说着双手将帖子恭恭敬敬交还。 少女微微一笑,并不置答。 少年却冷冷地道:“你知道敝师祖的大名?” 魏雍容笑道:“前辈德高望重,名震四海,我自然是久仰了。正所谓名师出高徒,此言果然不虚。”说话之间,眼光却始终望着那少女。 那少年冷笑道:“敝师祖与世无争,鲜涉江湖,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魏雍容无心与他争执,瞥见凌钦霜仍悬在半空,未能挣脱,只恐夜长梦多,便笑道:“这混蛋开罪了姑娘,委实可恨,不如小人替你打发了他,如何?” 少女看了凌钦霜一眼,笑道:“好啊,公子暗器功夫了得,小女子正要大开眼界。” 少年急忙道:“这如何使得?” 少女瞪了他一眼,叱道:“不用你管!” 魏雍容得佳人首肯,心下大喜,哪知却听她又道:“公子大才,杀鸡焉用牛刀?倒不如将他放下来,你二人公平较量如何?” 魏雍容顿时一怔,支支吾吾道:“这……”尚未想好托辞,但见那少年蓦地飞身纵起,腕抖剑出,四根牛筋齐齐斩断。凌钦霜顿时解脱了束缚,稳稳落地。 魏雍容见状脸色大变,正自惊慌,却见那少女碎步近前,拉住了他的手,笑道:“小女子初来长安,人生地不熟,烦劳公子款待一二。”娇羞之中,透着一丝惊惶。 魏雍容握着她滑腻小手,不禁心头滚烫,登时忘了身处险境,便道:“这是小人的福分。太白楼如何?” 少女道:“春缘楼。” 魏雍容一怔,道:“姑娘妙龄,何必去那等龌龊之地?” 少女听了,脸色一寒,冷笑一声,道:“不过是窑子而已,又龌龊什么了?与其拜个不中用的鸟师父,嫁个靠不住的鸟丈夫,倒不如趁着年轻貌美,靠上几个有钱有势的恩客,攒些本钱。将来老了,也好开间上等窑子,做个鸨婆,不愁吃穿,自在快活。”说罢瞥了凌钦霜一眼,便匆匆出庙了。魏雍容急忙快步跟上,只不迭吹捧她的见解高明,妙不可言。 凌钦霜欲待要追,却见那少年纳头向他拜来,说道:“弟子拜见师伯。却才多有冒犯,万望师伯恕罪。” 凌钦霜微微一愣,忙将他扶起,打量了他几眼,说道:“不敢当。你是……” 少年道:“弟子黄修,方才那位是叶翩儿师姐。” 凌钦霜问:“你们都是雨霏的弟子?” 黄修道:“是。” 凌钦霜道:“你师祖现在何处?她老人家福体安康?” 黄修道:“师祖她老人家一切安好。” 凌钦霜“哦”了一声,道:“那……那你师父呢?” 黄修道:“师父在山上,没有来。” 凌钦霜心中微觉怅然,却不知是喜是忧,思及那叶翩儿之言,沉吟道:“莫非这一路之上,都是你们在作怪?” 黄修脸上一阵青红,再次跪下道:“师伯恕罪。” 凌钦霜看他老实端正,猜到大概都是那刁钻古怪的叶翩儿的主意,不由皱了皱眉。 黄修见凌钦霜神色不善,忙道:“都是弟子不好,与……与师姐无关。” 凌钦霜便扶他起来,忽地想起婉晴,忙问道:“你们抓来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黄修指道:“她在后殿的厢房。”当下便引着他来到厢房。 凌钦霜破门而入,却见室内空空,哪里有人?不禁陡然变色,一把揪住黄修衣襟,喝道:“怎么回事?人呢?” 黄修脸色惨白,道:“师姐说便在这里的……”几乎便要哭了出来。 凌钦霜知他必然不敢相欺,便松开了他,四下环顾,却不见半分线索。正无计可施之际,忽听庙外隐隐传来脚步之声,似乎来了不少人。他耳音灵敏,立觉有异,侧耳听时,却没听到人语,当下携黄修转到前殿,在东岳大帝像后匿身。 探头向外望去,却见山门外遥立一名文士,正在左顾右盼。那文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锦衣紫靴,唇留短髭,目中透着浓浓杀气。身后随着十名锦衣奴,背负弓弩。文士一声号令,十人便向四方散开,匿于暗处。 那文士略作环顾,便步入了山门。进得前殿之内,他点了三炷线香,恭恭谨谨举过头顶,向东岳大帝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香入炉。 第238章 千里寄情(6) 忽听殿外一声低唤:“柴子让。” 凌钦霜举目望时,却见一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这人面色灰败,血浴全身,竟是尹通。 凌钦霜心下一惊:“他却怎生逃了出来?” 那文士缓步走向尹通,拱手笑道:“尹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尹通脸色一沉,冷哼一声,喝道:“屁话少说!姓柴的,你找我做什么?” 柴子让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复国大计。” 凌钦霜听到“复国”二字,不由一震。 尹通苦笑一声,道:“我的身份既已败露,还谈什么狗屁大计?” 柴子让笑了笑,笑声之中,殊无暖意,道:“不然。主人言道,你阴潜明教多年,连诛贼酋,致反贼元气大伤,实属功不可没。” 尹通看着他,问:“当真?” 柴子让眼中厉芒一闪,慢条斯理地道:“主人赏罚分明。你且自己说说,你是该赏,还是该罚?” 尹通道:“我刚刚脱身,赏罚又算个鸟,快带我去见主人。” 柴子让仍然不疾不徐地道:“你先说清楚,该赏,还是该罚?” 尹通哼了一声:“不敢奢求受赏。” 柴子让左手拈须,忽而顺势虚斩,口中道:“那便是受罚了?” 尹通一呆,喝道:“你……”话音未落,弓弦猝响,暗处乱箭齐发。瞬息之间,尹通连中十余箭,颓然跪倒,双眼死死望着柴子让,无比怨毒。 柴子让叹道:“你与金人珠胎暗结,还以为主人不知么?到了阴间,莫怪柴某心狠。” 尹通惨哼几声,便倒地死了。 凌钦霜听得惊骇,不想这尹通竟是双重细作,一面勾结金人,一面又受雇他人,却不知此人是谁。 柴子让向东岳大帝拜了三拜,道:“在这里杀人,实属无奈,神人休怪。”说罢让手下掩埋了尸体,然后飘然离去了。 待众人散尽,黄修舒了口气,道:“师叔,这人……” 凌钦霜不愿多说,只道:“江湖仇杀而已,走吧。” 黄修道:“去哪里?” 凌钦霜心忧婉晴,也不作答,快步出门。黄修紧随其后,轻功竟也不弱。走了一程,见陆太虚、庞万春寻来,凌钦霜便告知了尹通死讯,经过却一概不提。陆太虚等自去东岳庙寻尸,凌钦霜则引黄修返回长安城。 二人辗转寻到春缘楼前,凌钦霜向黄修道:“你去看看你师姐在不在里面。” 黄修脸色尴尬,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进去。 凌钦霜正自等待,猛听身后一声暴喝:“兀那鸟人,窑子在哪儿?”这一喝有如霹雳,只震得耳鼓嗡鸣。凌钦霜转头望时,却见一条大汉,抓着一只羊腿,正自胡啃乱咬。这大汉面圆耳大,鼻直口方,一部络腮胡须,目中透着凶狠之气。 凌钦霜正要开口,那大汉瞪他一眼,恶狠狠道:“你这厮鸟,快说,窑子怎么走!” 凌钦霜不愿生事,回手指道:“这里便是。” 那大汉怪眼一翻:“这儿?”他丢了羊腿,打量凌钦霜几眼,忽似怔住,继而笑道:“你这厮无病无灾,不进去窑子里面风流快活,却戳在门口唉声叹气。怎么,没银子吗?”说着便抛来一锭银子与他,笑道,“趁着天色不坏,咱哥俩逍遥一场如何?” 凌钦霜微一拱手,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愧不敢收。”说罢便将银子奉还。 那大汉双眼陡睁,露出凶悍之气,喝道:“你这厮鸟,瞧不起老子,去也不去?”猛地抬掌,便往凌钦霜胸口抓去。 凌钦霜见他来势凶猛,一声冷哼,更不退避,戟指点他手腕。那大汉喝一声彩,巨肘一弯,便往凌钦霜肩头撞去,力道甚大。 凌钦霜见他如此无礼,愈觉气恼,翻掌运劲,拍他手肘,以硬碰硬。掌肘相交,那大汉但觉一股巨力涌来,不禁浑身一震,蹬蹬蹬倒退三步,面涌血色。他愣得一愣,暴喝一声,便又抢上。凌钦霜本就心烦意乱,方才一掌只出了三成力,存心令他知难而退,但见他仍是纠缠不休,也动了真怒,双掌一错,便与之交起手来,只惊得满街大呼小叫。 那大汉招式变化虽多,气力也颇不弱,却又如何是凌钦霜的敌手,只拆数招,便被凌钦霜摔翻在地。 那大汉坐在地上,呆了一呆,仰天笑道:“好!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佩服,佩服!” 凌钦霜闻言微微惊讶,却见他起身拱手道:“我姓鲁,名莽,‘鲁’是鲁莽的鲁,‘莽’是鲁莽的莽。” 凌钦霜见他前倨后恭,不知他真意如何,但想他倒是人如其名,鲁莽至极。 就在这时,却见黄修衣裳被扯得稀烂,从春缘楼里狼狈地跑出来,喘着气道:“师伯,这里的女人见人就抱,逢人便扯,好不害臊!” 凌钦霜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哪知那鲁莽冲了过来,叫道:“你这厮鸟,好不晓事!人生百年,不过吃、喝、嫖、赌四字而已。我听鸟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算与妓女姘得血本无归,身无分文,又打什么鸟紧?那便叫做‘为子死孝,为国死忠’!”说罢张着巨口,一阵大笑。 凌钦霜听得大皱其眉。黄修更是目瞪口呆。 鲁莽正自叉腰狂笑,忽听嘎地一声,楼上开了窗子,凌钦霜抬头望时,却见一名少女探出头来,媚眼含笑,水波流转,不是黄修的师姐叶翩儿是谁? 只听她嫣然道:“老兄雅兴不浅,不如奴家请客,便来嫖一回如何?” 鲁莽见了,哈哈大笑:“好一朵红牡丹啊,等着老子。” 叶翩儿扑哧笑道:“只怕却是刺儿玫呢。” 鲁莽笑道:“刺儿玫打什么鸟紧……”话音未落,冷不防楼上一桶水兜头泼将下来,只泼了他一身。 鲁莽大怒,抬头骂道:“鸟婆娘,作死啊!” 上头却传来一阵大骂:“没你娘的鸟兴,哪里来的驴鸟,狗一般的人,乱吠什么,马上给老娘滚了!”声音甚是泼辣,想来必是楼里的妈妈。 鲁莽啐了口脓痰,张牙舞爪地喝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个没鸟的娼妇,也敢跟老爷叫唤。带鸟的便滚下来!” 那妈妈骂道:“腌臜畜牲,只会欺负女人家,老娘怕你不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骂,引得楼里楼外众人纷纷来看。叶翩儿却早掩了窗子。 鲁莽见围者越来越多,便把当先几个推翻,骂道:“你们这些厮鸟,挟着屁眼滚蛋!不去的便打。” 众嫖客一哄而散。 凌钦霜大皱其眉,忽听有人喝道:“鲁兄,莫再发癫,误了正事。” 凌钦霜看时,见不远处一名高瘦汉子正自招呼。 鲁莽见了那汉,叫道:“老元,你来得正好,便陪俺上去耍一回。” 那汉子便大步近前,喝道:“你这厮,喝了点酒就耍酒疯么?” 鲁莽也不答话,拉着他径往春缘楼里去,口中笑道:“老子见到你这一本正经的鸟脸便烦。来来来,进去现了原形。” 那汉子挣脱开来,骂道:“湿成这样,没的丢人现眼!” 鲁莽笑道:“身上湿了,打什么鸟紧,只要心头火热便好。来来来,今日老子请客,到这楼里一坐,且把你相熟的鸟姘头叫来,给我见识见识。” 那汉子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当真是个鲁疯子。” 鲁莽哈哈一笑,道:“咱俩老相好啦!玩笑而已,当什么真?”那汉子哼了一声,不愿再说。 第239章 无情有恨(1) 鲁莽走到凌钦霜面前,大声说道:“俺们都是东京的殿前侍卫。俺是承忠郎,元海兄弟是保义郎。” 凌钦霜听了他的身份,心头顿时一震,却听他又道:“听旁人说道,两年前有一名大内侍卫反出太师府,在双桥镇搅了个天翻地覆,坏了太师大计。不知道是不是你?” 凌钦霜心下一凛,脑中电光雷闪,暗道:“此人莫不是蔡京的爪牙?”当下微微戒备,淡淡地道:“不错。正是在下。” 鲁莽道:“我还听人说起,阁下曾在江南连杀大内侍卫田宗之等人。不知可有此事?” 凌钦霜道:“田宗之并非在下所杀,但他们之死却与我有些瓜葛。鲁护卫若是要为故友报仇,在下自当奉陪。” 那高瘦汉子也走上前来,定睛看了看凌钦霜,拱手便道:“当真便是凌兄弟,幸会幸会!” 鲁莽哈哈大笑,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凌侍卫,且去和我吃酒,俺请客!”一把抓住凌钦霜手,又向黄修道,“你是凌护卫的晚辈,便也同和俺去喝三杯。” 那高瘦汉子笑道:“要请客,又岂能少了我老元?” 凌钦霜愕道:“二位却是何意?” 鲁莽大声道:“京里那群欺君老贼、滥官污吏,还有那些咔嚓一刀没胡子的腌臜撮鸟们都说你杀人造反,勾结匪类云云,俺听得一肚皮鸟气!鸟皇帝竟也信了,又发了鸟榜通缉。真是瞎了狗眼!” 凌钦霜一呆,心道:“此人既是大内侍卫,怎会说出此等大逆狂言?”便问:“鲁兄此言何意?” 鲁莽骂道:“田宗之那厮狐假虎威,俺职位低,撞不见那厮鸟,不然且教他吃俺三百刀。” 元海也道:“俺们宫里的弟兄受够了鸟气,闻得你凌侍卫的所为,都钦服不已,早就盼着一见。不期今日得见真容,真是三生有幸。俺们备薄酒食,聊表敬意,切莫推辞。” 凌钦霜听他二人言极真挚,心中颇为感动,怀疑之心也去了,叹道:“二位谬赞,愧不敢当。” 鲁莽道:“凌兄弟何必客气,你那胆识功夫,俺老鲁便拍马也是不及。”说着拉他便行。 凌钦霜见盛情难却,不好推辞,便让黄修暂时守在春缘楼外,自己随那两名侍卫去了。 三人到得左近一家大酒楼,拣个临街的阁儿坐定。凌钦霜坐了主位,鲁莽对席,元海下首坐了。 酒保唱了喏,问道:“客官要些什么?” 鲁莽睁着怪眼,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什么鸟,这厮只顾聒噪!” 酒保连连哈腰,打了酒肉,菜蔬果品也排了一桌子。 三人喝了数杯,说了些闲话。鲁莽夹了块牛肉,大口咀嚼,忽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碗盘掉落满地。 凌钦霜见他无端发怒,吃了一惊。却听他叹了口气,道:“想我老鲁也算个人,夙愿冲锋陷阵,马革裹尸。怎料却沦落到鸟宫里,与那群没鸟的太监、没屁眼的鸟娘们为伍,没他娘鸟兴,真个算是虎落平阳了。” 元海附和道:“可叹咱们没有凌兄弟的本事,难如凌兄弟这般反他鸟的。” 凌钦霜心道:“看他二人言语粗鲁,口无遮拦,都是豪迈果敢之人,却不同于宫里那些势利之辈。” 此时间,忽听店外传来一阵喝道之声。探窗望时,却见十几名军汉手执藤条,四下乱打驱逐,路人见了纷纷退避。 远处一顶浑金八人大轿缓缓行来。那八名轿夫身形端凝,显然身有武艺。轿旁另簇着十来人,都是虞候打扮,高矮不一,或秃头高壮,或形若怪猿,无一而非大异常人。 凌钦霜见这些人身具异相,心下暗惊,却听元海道:“凌兄弟,俺们的鸟头儿来啦。你且避一避,来日再叙。” 鲁莽叫道:“凌兄弟武艺高强,怕那厮什么?” 话音未落,却听店外有人叫道:“鲁莽、元海,你二人好大胆子,不来复命,反到在这里大吃大喝,寻花问柳,不怕惹恼公公么?给咱家跪了来!” 这声音又尖又冷又酸,颇为刺耳。凌钦霜回眼瞥去,见说话之人是个尖嘴猴腮的太监,却是旧日宫中相识。原来这太监名唤耿忠,乃是玉真轩刘安妃的贴身太监。刘安妃深得皇帝宠幸,耿忠的地位自然也不低,平素飞扬跋扈,常对侍卫、宫女颐指气使,凌钦霜当年自也未得幸免。此刻见他突然出现在此,不由心道:“轿中之人,莫不竟是安妃娘娘?”一时惊疑不定,当即背过了身,自顾喝酒。 鲁莽起身打了个哈欠,也不看耿忠一眼,懒洋洋地道:“你这厮倒是想去寻花柳,可有鸟么?要老爷跪你这腌臜畜牲,没的脏了膝盖!” 凌钦霜听得一惊,元海面色也变,向他连使眼色,鲁莽却只作不见。 耿忠何时被人这般羞辱过,只气得脸色惨绿,拂尘乱挥,骂道:“你这厮好大胆,敢骂咱家?明日我一字不变,把你的脏话禀明太师,看你这厮有几个脑袋砍!” 凌钦霜听了,又是一惊:“听他之意,蔡京莫非也来了?” 元海劝道:“兄弟向来粗鲁,不知礼数,公公息怒,莫去理会。” 耿忠怒道:“你这厮也不知死活,为那泼贼求情!” 元海哼了一声,道:“大家同为圣上办事,自当同舟共济。况且我等只听圣命,公公如何敢越俎代庖?”他这番话口气平淡,言语却愈凌人。 耿忠怒极欲狂,尖叫道:“反了反了……”便要发作,却听得轿内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小忠子,何故争执?本宫奉圣旨降香,路上曾多番告诫,莫要枉生事端,你便记不得么?”那声音听来年纪也不甚长,却透着高贵不可轻侮之气。 耿忠忙去轿前侍候,说道:“娘娘,鲁元二贼以下犯上,怠忽职守,罪该万死!” 那皇妃道:“二位侍卫奉本宫懿旨知会知州,汝如何不知,反以‘贼’字相称?” 耿忠听她口气不悦,不敢回话,跪下称是。 皇妃又道:“二位侍卫近前回话。” 元海应声上前。 鲁莽向那小二叫道了句:“酒钱来日赏你。”更不待他说话,大步出去了。 小二见他身份非常,哪敢多说,连声应道:“大人自去,但吃无妨。” 鲁元二人到轿旁低声回话。耿忠伸着脖子去听,却是半句不闻,只气得咬牙切齿。 待他二人回毕,皇妃说道:“小忠子,二位侍卫办事干练,你该多多请教方是。” 鲁莽笑道:“娘娘厚爱,小人却如何敢当?” 耿忠听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皇妃遂令起行。 凌钦霜正自心疑,却见黄修匆匆抢进店来,叫道:“师伯,师姐与人打起来啦。” 凌钦霜连忙问道:“在哪里?” 黄修道:“就在春缘楼外,撞见了两个使剑的,把师姐拦住了不肯放。姓魏那小白脸也在。” 凌钦霜虽恼叶翩儿无礼,但她毕竟是自己的晚辈,不好坐视不理,当下便让黄修接了账,随他径奔春缘楼来。 到得楼外,却见叶翩儿换了身粉红轻纱,雪臂半裸,斜倚阶前,一手支颐,一手把了只酒壶,一副妖娆娇气的模样。想是喝过了酒,双颊添了一抹艳色,越发勾魂荡魄。 魏雍容却捂着哼哼唧唧,缩在她身后,显是吃了大亏。 另有两个后生戳在门口,目光却在叶翩儿身上碌碌乱转。一个道:“姑娘芳龄几何?” 另一个道:“且随我们进去,与你相好。” 第240章 无情有恨(2) 凌钦霜见他二人均是身背长剑,显然都是习武之人,心道:“不知又是哪派的弟子这般无聊,撞上了这小妖女,这下有苦头吃了。” 叶翩儿忽然叹了口气,却不理会他二人,反向魏雍容笑道:“魏相公,可无碍么?” 魏雍容见她秋波婉转,又听她称自己为“魏相公”,那是将自己当作极亲近的人看待,不觉大喜,挺胸笑道:“他们这等人,又算什么……”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脸上早挨了那高后生一记耳光。 那高后生又向叶翩儿笑道:“姑娘莫叹气,且上楼去,少爷陪你解闷!” 叶翩儿一笑:“公子贵姓?” 那高后生笑道:“昆仑剑客扈一凡。” 叶翩儿道:“原来是扈相公。”素手缓缓斟了一盅酒,婀娜送到他嘴边,眼波脉脉含情,笑道:“今日有缘与扈相公相见,一杯水酒,不成敬意。” 扈一凡心痒难熬,笑眯眯正要去接,不防旁边一手伸来,早打翻了酒盅。原来旁边那矮后生见此女对师兄神态亲近,胸中无明火起,扬手便打翻了酒盅。 叶翩儿叫道:“啊呦,对不住。”伸手帮他拭去酒渍,暗中却纤指一探,戳中了他左肋。 扈一凡吃痛,转身喝道:“卓飞,你干什么?” 叶翩儿下手隐蔽,扈一凡更想不到眼前这个弱女子竟身怀武功,只道师弟先掀翻酒盅,再施暗算,登时发作起来。 卓飞哼了一声,铁青着脸,并不置答。 叶翩儿随将酒盅斟满,笑道:“二位英雄喝杯水酒,消消气。” 一盅水酒,二人如何饮得?这已是再明显不过的挑拨,但二少心头早为妒火充溢,闻言不约而同探手来抢。 叶翩儿手一抖,两人便都抓了个空,手却缠到了一处,登时便穿花蝶影般拆了三招,却是极精妙的小擒拿手法。 叶翩儿拍手道:“好看得紧!” 蓦见青光一闪,扈一凡反手拔剑,飞掠而进。 卓飞铁青着脸,撤步避开,喝道:“师兄,当真动手么?” 扈一凡一言不发,疾刺六剑,却均为被师弟避开。待到第七剑上,铮的一声,卓飞长剑趁隙出鞘,刷刷刷连环三剑还击,招数狠辣,尽指师兄要害。两兄弟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真打真斗起来。 凌钦霜见叶翩儿只用一盅酒便挑得二少大打出手,不由眉头微皱。 那二少对本门剑法自是烂熟于胸,功夫也在伯仲之间,见招拆招,各不手软。翻翻滚滚数十余合,师兄弟二人已受了轻伤。剧斗之中,血花飞溅,点缀襟袍,直引得一众路人驻足,指指点点,其中自不乏江湖豪士。二人为讨得佳人欢喜,均恨不能一剑将对方刺倒,以显得自己剑法高强,渐渐内力鼓动,竟成了不死不休之势。 那叶翩儿却在旁含笑而观,装出一副全然不懂武功的样子。 魏雍容捂着脸躲在一旁,眼见二少反目,心下颇喜,又见叶翩儿媚笑,真个心儿酥痒,啧啧笑道:“一个飘逸灵动,一个稳凝严谨,昆仑剑法,果然无虚,但比起‘万古流空’来,却差得远了。”他一面炫耀,一面斜眼偷瞧,但见叶翩儿凝视斗场,如有不闻,一时好不失望。又想自己先前被打得没了脾气,必然失了芳心,心念动处,便在叶翩儿身旁蹦蹦跳跳,连做鬼脸,只盼她能将目光从斗场移开。 魏雍容的水磨工夫也颇了得,为搏佳人一笑,装乖露丑,倒立悬梁,纵然颜面扫地,也在所不惜,至于小命,更是毫不在乎了。 待叶翩儿瞥了自己一眼,魏雍容不禁大喜过望,越发卖力。叶翩儿便举起酒盅,含笑道:“那两个打打杀杀,太吓人了,魏相公,还请满饮此杯!”抚着他脸颊,便将酒喂入他喉中。魏雍容受宠若惊,一时神魂颠倒,不知高低。 凌钦霜心道:“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日‘杯酒戏三少’。这丫头,忒也歹毒了。师妹却怎么会收她做了弟子?”眼见三少争风吃醋,自己却也不好插手,只得静观其变。 昆仑二少已然斗发了性,一个披头散发,一个衣破袍裂,长剑狂劈滥砍,狼狈不已,如若再斗下去,必然两败俱伤。但偏偏此时,那句“魏相公,还请满饮此杯”落入了耳中,二少听了,都是一愣,转眼便见得那亲昵喂酒的一幕,一时双双妒火中烧,互望一眼,长剑乍交骤分。 扈一凡大喝一声,剑诀斜引,便向魏雍容直劈下去。与此同时,那卓飞剑尖抖动,风声嗤然,中宫直刺魏雍容心口。 魏雍容那一盅酒正自喝得意乱情迷,哪料得变起俄顷,陡然遭袭,只惊得魂飞魄散,叫声“啊呦”,抱头蜷缩在地。 叶翩儿叹道:“相公如此不济,小女子失望得紧呢。” 魏雍容一听此言,霎时间血气上涌,豪情陡生,全身好似爆满无穷劲力,大叫一声,团身一滚,便缩到了叶翩儿身后。 他身法虽然难看至极,所幸昆仑二少招式已老,又怕伤了叶翩儿,一时均是凝剑不发。 扈一凡望着魏雍容的丑态,笑道:“脓包,这鸟招使得不坏!” 二人方要再上,却听叶翩儿笑道:“以多欺少,不是好汉!” 二少均是一呆,扈一凡已笑道:“对付这厮,何须二人?”剑诀斜引,电刺而出。魏雍容急向后缩。扈一凡方要追击,忽觉背后风起,回剑挡时,却是卓飞来袭,不由喝道:“卓飞……” 卓飞道:“要你逞什么能!”刷刷又是两剑刺来。扈一凡只得还剑拆解。 魏雍容心下窃喜,趁他二人纠缠不清之际,觑个破绽,挥扇便向扈一凡扑去。 扈一凡哪容他得逞,撇了卓飞,呼呼两剑便将魏雍容迫退。忽见卓飞绕到魏雍容身后欲施偷袭,忙又出剑阻拦。卓飞只得挡架。魏雍容见他二人兀在相斗,自忖若能将之一举击溃,必能获得美女青睐。心念动处,倏地纵起,飞刀甩卓飞,扇劈扈一凡。 二少见状都是大怒,同时反击。魏雍容以一敌二,顿时狼狈不堪。但昆仑二少心高气傲,如若“以多欺少”,势必应了叶翩儿那句“不是好汉”,是以只将魏雍容逼退便罢。而他二人纠缠一处时,却是招招痛下杀手,毫不留情。一时之间,三人连换对手,忽而魏扈,忽而魏卓,忽而扈卓,分分合合,走马灯也似,只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斗得片时,叶翩儿忽地冷笑一声:“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敢出来现世。”话音未落,身起剑出,划出一道白光,曼妙之极。凌钦霜见了,自然识得这是本门的“飞瀑剑法”,亦是本门唯一一套以攻为主的剑法。 这套剑法以轻功为基,叶翩儿功力虽然不深,但仗着身法灵动,乍然使来,竟不见分毫稚嫩。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剑尖正中魏雍容脚踝。魏雍容本欲暗算卓飞,哪里有备,痛呼一声,退出了战团。 昆仑二少见状也是一惊,二人显然均未料到这弱女子竟然怀绝技。 只听叶翩儿冷笑道:“在姑奶奶面前放肆,简直瞎了狗眼!”娇叱声中,剑花起处,白光缭绕,只逼得二少闪避不迭。 凌钦霜见叶翩儿攻敌虽切,招式却甚是端凝,不见散乱,不禁暗赞师妹调教有方。又见她身法飘逸,如舞如蹈,优雅轻灵,仿佛见到了师妹的影子,一时之间,竟似痴了。 第241章 无情有恨(3) 昆仑二少虽然一时落了下风,但毕竟气力悠长,并不气馁,只在寻觅反击之机。斗到酣处,扈一凡忽喝一声,一剑斜刺叶翩儿左肋,剑气凝而不散,势道颇浑。 叶翩儿见这一剑隐含山呼之声,心下微微害怕,往后退开一步,微笑道:“这招不错,还是师哥强些。” 卓飞闻言又嫉又妒,当即剑锋一转,将扈一凡长剑拦下,喝道:“你这厮,怜香惜玉都不会!” 扈一凡喝道:“干你鸟事?”挺剑还击。 叶翩儿便趁他二人乱斗之机重取攻势。又斗十余合,叶翩儿觑了个破绽,轻叱一声,剑换反手,斜斜颤处,早钻入卓飞左膝。这一招颇为迅捷,卓飞左腿一屈,当时跪了下来。 与此同时,青光又闪,扈一凡“啊”的一声,长剑坠地,腕上血如泉涌。冷笑声中,叶翩儿顺手刷地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围众轰天价地叫起好来。 黄修快步抢上,笑道:“师姐,打得好啊!” 叶翩儿也不睬他,向昆仑二少叱道:“腌臜泼才,趁早滚回昆仑去吧!” 昆仑二少脸涨如血,哪敢还口,各不搭理,灰溜溜地去了。而魏雍容也早不知了去向。 围众见没了热闹,也便都散去了。 凌钦霜走上前去,方要开口,哪料叶翩儿扬起素手,便往他脸上打来。 凌钦霜又惊又怒,抬手抓住,喝道:“你干什么?” 叶翩儿挣脱不得,杏眼圆瞪,叱道:“你放手!” 凌钦霜便松开手,道:“你再胡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叶翩儿冷笑道:“我胡来,也不知道是谁胡来?” 黄修忙拉她袖,劝道:“师姐,不可对师伯无礼!” 叶翩儿啐道:“什么狗屁师伯,姑奶奶才不认得。前两次没杀了他,是他的运气好。姑奶奶绝不甘休!” 凌钦霜听她竟说出这等忤逆之言,只气得脸色铁青,喝道:“你……你说什么?” 叶翩儿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凌钦霜性子随和,极少动怒,但他此时本已心烦意乱,又见叶翩儿如此嚣张,顿时怒喝道:“你撒什么野?你把婉……婉晴姑娘藏哪儿去了?” 叶翩儿步子不停,冷冷地道:“什么碗姑娘盆姑娘,凌大爷艳福齐天,小女子无福消受。” 凌钦霜听了这话,隐隐明白,纵身拦住她,道:“你这般恼我,可是为了雨霏?” 叶翩儿斜睨了他一眼,索性立定了身子,侃侃说道:“‘雨霏’也是你叫的么?亏你还有脸提她!她日夜想着你、盼着你,你却在外面拈花惹草,风花雪月。”说到这里,一步踏上,目蕴寒光,逼视凌钦霜,叱道:“似你这等负义忘恩、负心薄幸之徒,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你若是条汉子,趁早抹脖子了断了,姑奶奶或许还认你这个师伯!” 黄修见师姐公然顶撞师伯,只吓得面无人色,奈何拙于言辞,想要劝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闷不作声。 凌钦霜被她劈头盖脸一堆臭骂,一时竟无法反驳,呆了半晌才喃喃道:“这是我与你师父之间的事……” 话未说完,叶翩儿已截口道:“少来聒噪!姑奶奶杀不了你,便将那碗呀盆的剁得粉碎,为师父出气!”说着入怀掏出一纸桃花笺,恨恨丢在地上,道:“只恨师父瞎了眼!”一甩头,愤然去了。 凌钦霜愣在当地,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黄修忙上前拾了那桃花笺,讷讷地道:“师伯,师……师姐她……她一向这么调皮,你别见怪……”他知师姐之罪实是难恕,心中慌乱,一番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凌钦霜叹了口气,接了笺子,见那笺上之字笔意绵软,模样却与汉字大相径庭,他一字不识,便问道:“笺上写些什么?” 黄修道:“禀师伯,这是契丹文,乃是一首《蝶恋花》词。”当下便读道,“‘茅卷衣寒飞雪舞,独对枯墙,独对孤烛语。焦尾难谙离怨苦,风袭泪碎颦眉蹙。冷夜情温谁与诉,梦里婵娟,梦里携君度。絮漫天涯无尽路,红笺遥寄相思赋。’” 他本粗声粗气,又因害怕,声甚颤抖,浑然不达词意,但凌钦霜听了,仍觉心底一阵沁凉,不觉身子颤抖。他也无心去想师妹缘何以契丹文作词,收了笺子,便朝叶翩儿去向追去。 拐弯抹角追了一程,见叶翩儿出了西门,心道:“这小魔女任性无礼,想来逼她亦是无用。”当下便远远尾随在后。 出城未久,忽听身后脚步隐隐,心中微怔:“这黄修轻功倒也不弱。”心念甫动,蓦听一声断喝:“看刀!”随而背后劲气奔涌,斜劈而下,隐隐竟含波涛之声。 凌钦霜大惊:“却是何人,刀法凌厉至斯!”不及拔剑,内劲陡起,回鞘便挡。岂料倏忽之间,那股凌厉的劲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凌钦霜不觉一怔,未及收力,便觉海涛又起,自下反卷而上,只得反手再挡,竟又挡了个空。方要左转迎敌,那股劲气却以迅猛无伦之势自左侧劈至。 凌钦霜大骇,全然转身不得,危急间侧里跃出半丈,右足虚点,待要翻身时,不料那刀锋如影随形,又已递到。那人连劈四刀,涛声愈显,气势愈猛,但凌钦霜却察知这四刀内劲并非一气呵成,竟是若段若续,刀出劲随,刀收气消。如此瞬息之间收发内力,已是极难,而力道不弱反强,更是难上加难。此人内功,当真已臻随心所欲之境。 凌钦霜知此人功力远胜于己,却似乎并无恶意,否则自己早已毙命刀下。但听背后刀声又起,心念一转,更不转身,反向前跃,手臂回处,剑鞘脱剑而出,嗤嗤向后飞去。鞘虽无锋,然内劲灌注,亦发出隐隐龙吟之声,那人如不挡避,必会震得筋断骨折。果听啪的一声,那人挥刀架开剑鞘,惊涛之声,良久不绝。 凌钦霜趁机转身,却听涛声骤灭,随之一声喝彩,竟自身后传来。但见那人如此诡异的轻功,凌钦霜心头一震,猛然有悟,翻身一剑疾刺。 此时那人再不闪避,也是一刀劈出。刀剑相交,凌钦霜只觉劲力刚猛无俦,喝道:“是你!” 那人喝道:“就是我!” 二人各自向后跃开三步。凌钦霜凝神看时,但见眼前一条七尺大汉,金发散飞,面戴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具,眸子湛然若神。他青袍裹身,左袖随风飘动,却是独臂,右手长刀如水,煞气逼人。 凌钦霜喝道:“你是何人?梦痕剑与柳姑娘现在何处?” 原来,通过对方的身法内劲,他已然觉察,此人便是当日在乱葬冈暗施偷袭,险使自己丧命之人。 那面具人却不答他话,森然喝道:“痕儿在哪儿?” 凌钦霜一怔,却听他又道:“这些年,阿雪怎生过活?” 凌钦霜不觉怒道:“你说什么?”话音未落,胸口倏然一麻,直钻骨髓。 这一下偷袭无声无息,凌钦霜猝不及防,待得惊觉,想要抵御时,上身已然转动不灵。面具人手也不抬,四指握刀,小指虚空连弹,指尖隐有海潮之声,瞬息间又封住了他诸般大穴。凌钦霜登时委地。 面具人俯身在他怀中摸索,将那两半锦盒取出,打量了半晌,收入怀中。 凌钦霜大惊:“你干什么……” 面具人也不答话,把袖一拂,扛他起来,转身便走。 第242章 无情有恨(4) 此人手法之怪,内力之强,直是从所未见。凌钦霜一时虽潜运忧郁飞花,反复冲袭穴道,哪知非但毫无松动之象,反而愈加滞涩。 正自骇然,忽听面具人冷笑道:“我与慕容老儿的真气截然相反,互逆互克,求脱反固,莫要白费心机了。” 凌钦霜见这人对自己了如指掌,已知无幸,不觉叫道:“你到底是谁?梦痕剑可在你手上?” 面具人道:“事到如今,也不妨告诉你,乱葬冈上那记‘蹈海翻江掌’便是老子赏你的。梦痕剑,哼哼……哼哼……”他哼了几声,便不再说。凌钦霜欲再问时,却被他随手封了哑穴。 行了一程,面具人忽而驻足,将凌钦霜掷在地上。凌钦霜望时,却见岗峦起伏,松涛低吟,原来已至城郊。山林深处,青烟袅袅,似有人家。 面具人呆呆望了那烟半晌,方提了凌钦霜,沿石径上山。俄而却见前方一道倩影,正是叶翩儿。凌钦霜恍然有悟,原来此人竟在跟踪叶翩儿,心头登时涌起无数了疑团:“叶翩儿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面具人为何跟踪于她?他所说的‘痕儿’又是谁?” 怪石嵯峨,松竹稀疏,面具人悄掠其间,无声无息。远处忽起琴音,面具人倏然止步。凌钦霜侧耳听时,但闻其声高时孤绝,低处哀婉,韵韵透人心怀,似有说不尽的凄苦。 近处忽又传来人语声。凌钦霜听出正是叶翩儿的声音,初时甚微,渐渐刺入耳鼓:“……那等无情无义之人,你怎么还想着他呢?” 竹涛沙沙,寂然良久,却听一声轻轻的叹息。凌钦霜但闻之时,蓦地浑身剧震,只觉天旋地转,不知高低。 却听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道:“你……你又来胡说八道了,翩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该明白师父的心。无论如何,我都会等他的……” 叶翩儿冷冷道:“师父,你这般想他,他却只顾贪恋花花世界,这么多年,便连一封书信也不捎来。你天天以泪洗面,他也不会知道。” 那声音幽幽道:“纵然千山万水,难阻鸿雁传书。他在外闯荡,无暇捎书,可是你看,天边的雁儿,不是回头了么?” 凌钦霜听得这话,不由抬眼望天,却见哪里见得半只雁儿? 只听叶翩儿道:“是么?可师父的词里,也是这么说的么?” 那声音轻轻念道:“雁字风中许,不见回眸……” 却听叶翩儿又道:“要我说啊,他必是另有新欢了。男人最是喜新厌旧,但有新欢,哪里还能想到苦命的师父呢……” 那声音叹道:“你这丫头,又来说些难听的言语中伤师伯了……” 凌钦霜听得这似嗔似怨的声音,只觉心如刀绞,几乎失了知觉,“雨霏”二字只在喉间转来转去,却苦于哑穴被制,无法出声。他只闻其声,未见其面,面具人却看得清楚,只见那叶翩儿缩在一处大石后面,口里却发出两种声音,扮作两人的对话,不时四下环顾,似在找着什么。 面具人来此另有所图,见她口技精湛,虽然奇怪,却并不现身开口,只自静观其变。 “翩儿,你怎么来了?” 远处琴声忽止,随之一个温润的声音划空而来。这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丝毫喜怒,更不知是透着疑意,还是怒意。 凌钦霜闻声,却不觉一阵狂喜,因为发话之人,正是自己的恩师金缕道长。猛觉身畔气卷草偃,抬眼却见那面具人眼望竹林,下摆飞扬,右拳紧攥,似在竭力克制心之涌动。 却听叶翩儿颤声道:“师……师祖……你怎么……” 金缕道长道:“我出山之事,不可泄露。来日贺喜,你也要守口如瓶。”声音悠悠荡荡,飘忽不定。 叶翩儿恭谨道:“是!”顿了顿,又道,“禀告师祖,弟子见到师……师伯了。”这一声“师伯”叫得甚是勉强。 金缕道长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问道:“方才你在和谁说话?” 叶翩儿恭声道:“那是黄……黄师弟。” 凌钦霜听得一愣,又听金缕道长道:“他人呢?” 叶翩儿道:“他已经下山了。”此言落后,山中寂了时许,方听金缕道长徐徐开声:“二位高人,尾随小徒,不知却有何事?”语声浑而不散,冲和温润,悠悠送至,只令群山回音不绝。 凌钦霜闻言一震,却听那面具人陡然一声长啸:“果然是你!”声如半空惊雷,霸道无比。与金缕道长的语音隔空一撞,顿时风摧松顶,气卷竹梢,惊起满山鸟雀。 叶翩儿转身望来,但见对面丛中的面具独臂怪人,不由吓了一跳,叫道:“你……你是谁?” 凌钦霜倒在长草之间,她却并未发现。 面具人也不看她,双目一瞬不瞬,死死盯着竹林深处,咬牙道:“你……你还是忘不掉。” 话音落时,竹开叶散,但见幽径深处,缓缓步出一名道姑。那道姑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黛眉凤目,容颜俏丽,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浑然不似人间颜色。乳白道衫披身,细蕊拂尘在手,万缕金丝随风而拂,越发显出尘脱俗。 叶翩儿一见这道姑,宛似痴儿遇母,急上数步,屈膝跪地,拜道:“弟子叩见师祖。” 金缕道长微微颔首,袖袍拂处,叶翩儿便觉一股无形劲气将自己托起,忙自退到一旁。 金缕道长目光柔和,凝视了面具人一会儿,叹道:“我忘不掉,你又何曾相忘?” 面具人恨声道:“是,我忘不掉,忘不掉,忘不掉……”一连说了七八个“忘不掉”,声音低沉颤抖,充满着怨毒和仇恨。 金缕道长面无表情,淡淡地道:“你为何事而来?” 面具人道:“这妮子当街施展‘飞瀑剑’,碰巧被我撞见,我便一路随了过来。哼,我孤悬海外十六年,等的便是这一天。十六年的恩怨,总该有个了断!” 叶翩儿听得愤怒,叱道:“老怪物,你跟踪我,不要脸……”还没骂完,金缕道长一挥袖,一股劲风直扑口鼻,只叫她出声不得。 只听金缕道长叹道:“如此说来,‘雪恨刀’将重现江湖。” 面具人咬着牙,一字字道:“雪恨刀,斩痴梦,断恩仇。” 金缕道长轻叹一声,道:“今日的任无血,还是昔日的任无血么?” 面具人悠悠说道:“昔日的梦痕,已不是今日的梦痕,今日的无血,又岂复当年?在下,任无情。”说到这里,忽而仰天大笑,笑声之中,满是苦涩,只震得竹叶片片而飞。 金缕道长轻轻一叹,道:“无情,有恨。” 任无情目露凶光,喝道:“恨,只有恨!”喝声之中,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金缕道长面如止水,声亦如止水:“你恨我,我不怪你,你要报仇,我也不怪你。但我只想知道,那一剑,你究竟为何不避?” 任无情闻言,举头望天,眼中忽似透出一丝暖意,默了半晌,方喃喃道:“当时我想,你要杀我,我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上,就算变成鬼,我也不会报仇。” 金缕道叹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今日的无血,尚有情,莫再自欺欺人了。” 任无情闻言,猛地暴喝一声,冷笑道:“是,我本多情,所以老大耍我,老二骗我,便连你也算计我!” 金缕道长眼光微微一闪,轻叹道:“但那种事,原本便强求不得。” 第243章 无情有恨(5) 任无情大声喝道:“如今我神功已成,九洲四海,八荒六合,再无敌手!”语声豪迈,霸气十足。 金缕道长却不动声色,轻轻摇了摇头,道:“面具罩在脸上,却蒙蔽了心。”顿了顿,又道,“另一位少侠的气息弱中蕴强,杂中隐纯,想必也是高手,缘何避而不见?” 凌钦霜知道师父此言所指便是自己,正自惊服,却听任无情哈哈一笑,道:“少待无妨。我自诩天下无敌,你既然不服,可有胆接我一刀?” 金缕道长拂尘轻轻抖拂,叹息一声:“请便!” 叶翩儿在她身侧,猛觉风起,不由自主倒退了数丈开外。 任无情闻言眸子暴闪,怒火渐生。他孤悬海外,苦修十数载,自忖神功大成,今番破浪西来,计划周密,只为一雪当年之耻,哪想对方轻蔑至斯,心中不觉杀意大盛,喝了声:“咄!”右足重重一踏,只听“咔”的一声,身畔七根粗大翠竹同时折断,黄土激荡如雾,翠叶纷扬似蝶。 凌钦霜心中大凛:“好家伙,这人内功如此深湛,究竟是何路数?也不知道师父能不能敌得过。” 叶翩儿却不识厉害,扁了扁嘴,神色间甚是不屑。 金缕道长缓缓叹了口气,道:“修竹何罪之有?无妄杀生,必遭天谴。” 任无情森然喝道:“挡我者,统统该死!” 金缕道长道:“众生万物,循天而行。不敬者,天必罚之。你杀意太重,难臻至境,所谓天下无敌,未免太过狂妄。” 任无情见她口气镇定冲和,面色如故,全然不似临敌模样,不由得愈发恼怒,身子猛然一震,周劲气便如针如箭,八方迸散。凌钦霜倒在他身后不远,霎时之间只觉砭肌刺骨,不觉心弦绷紧,手心也滴出汗来。 却听他大喝道:“老子便是天,天便是老子!”蓦地举刀过顶,内力先贯右臂,复运铁刀之上。刀尚未出,他头顶已然白气氤氲,蒸笼也似。他忽深吸了一口气,便见刀锋之上散出一缕乌青厉芒。那青芒缓缓而涨,缓缓而展,须臾之间,竟而幻成一道巨柱,四下延散开来。其时日影西斜,这熠熠青芒散于竹林之间,壮阔至极,直如滔天巨浪,似要吞噬万物。 金缕道长点头道:“好厉害!”转头向叶翩儿道,“退后。” 叶翩儿冷笑道:“这老怪物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分明便是胆小鬼,师祖何必怕他……”她话未说完,却见面具人左袖一拂,呼地卷起一股劲风,十数枚石子激跃而起,猛向自己电射而来。 叶翩儿只吓得叫了声“哎唷”,哪里还来得及躲闪?忽见金光一闪,石子颗颗纷坠,却是金缕道长出手相救。叶翩儿死里逃生,只吓得花容失色,哪敢再口出狂言,忙不迭钻入林间去了。 任无情一击不中,更不稍待,神功猛摧,一刀便向金缕道长头顶劈去。 金缕道长却面露微笑,双手拢在袍里,浑然不以为意。 任无情见状狂怒攻心,怒目环睁,大喝一声:“去死吧!” 长刀劈落,气浪叠叠排空,一浪高过一浪,撕扯着空气,暴鸣之声不绝。一时之间,波澜横生,石走沙飞。他将数十载功力尽贯刀上,想来天下间无人能挡下这惊天一斩。凌钦霜不禁骇然,周身虽遭气流冲击,好似千刀万剐,却浑然不觉,只自凝视着刀锋落处。 可是,爆鸣之声过后,那看似必中的无俦刀光,却在一瞬之间劈向了空处。沙尘四溅之中,但见金缕道长意态从容,端凝原地,万缕柔丝拂动,金光闪烁,仿佛天地与之同根、万物与之一体。一道五尺长、一尺宽的深沟赫然纵贯身前地下,直延至金缕道长足下。 任无情出刀之后,忽觉一股奇劲透体袭来。那股奇劲浑浑沌沌,莫可名状,既如捕风捉影,难辨其所,又似水中摸鱼,无所适从。随之一丝空虚之感恍惚而生,雪恨刀仿佛咫尺天涯,失了控制,四周骤暗,如坠梦中。但这种奇异之感只一瞬间,眼前便即复亮。任无情见金缕道长端凝原地,毫发无损,不由发出一声低呼。他虽然不明所以,却斗志更增,冷笑一声,青色面具霎时幻成如血殷红,可怖已极。 “唰”的一声响,铁刀由右至左横劈而出,涛声逼人,直取金缕道长腰间。这一刀如若砍实了,只怕金缕道长立时便要被斩成两截,死得惨不忍睹。但见那青色刀芒倏尔缩成一道芒刺,便向金缕道长胸前疾刺而去,尘沙扬处,遮蔽了身形。 凌钦霜眼睁睁看得这一幕,只吓得心胆俱裂,一时张口惨叫,却是发不出半点声来。尘沙倏而弥散,却见金缕道长笑意依旧,立在原处,身似未动,影似未移,而那一刀,竟然未伤她分毫,甚至就连衣角也没半点破损。 凌钦霜但见师尊安然无恙,长舒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那任无情却是愈发惊骇,全然不明何以如此。呆了一呆,猛然狂吼一声,扬手再劈一刀。 刀芒三尺,刀身四尺,威力所及,天地之间,无物可挡。任无情仗着刀上青芒,径向金缕道长遥遥进击。而他那面具的颜色也在不断变幻,红而复黄,蓝而复紫。每出一刀,便幻一次,眨眼之间,已然连变十余种颜色,连出十来刀,刀刀飘忽,气贯长虹,直是快不可言。不过弹指之间,地上深沟亦逾十道,道道深及数寸,方圆二十丈的竹木尽皆寸折。 可是,不知为何,每次长刀惊世劈出,眼见得刀芒或如刺透体,或如箭穿心,或如浪压顶,或如风卷身,可金缕道长非但毫发无损,甚至未出一招,未动半步。竹林之间,唯见道袍鼓荡,金丝随风。如此诡异之局,不只任无情目瞪口呆,连呼怪也,凌钦霜亦自看得瞠目欲绝,呼吸维艰。 任无情越斗越惊。对手既不出手相挡,亦不闪转腾挪,但自己刚猛无俦的刀势却似劈在了棉花上,如泥牛入海,莫知所踪。而对方近在咫尺,面前却似横亘着万丈之渊,无论自己如何催力,亦不可及。如此局面,实是生平从所未遇。先前那种六神无主的奇异之感,亦自间或闪现脑海,忽而强烈,忽而虚空。刹那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恍惚闪过:“轻灵如羽,刀触即空,莫非,我竟在与影子相斗?”心念及此,任无情大为惊惧,猛自收刀凝气,厉声喝道:“与我相斗,不容你站立不动!” 金缕道长周身仿佛散着淡淡金光,宛若仙人,神色却兀古井无波,泛不起一丝涟漪,轻轻叹道:“贫道既游方外,何敢与君相斗?贫道此来,只为化解这场十数年的冤孽。” 任无情怒极欲狂,但却知以己之力,绝难讨得好去,手中铁刀颤抖不已,支支吾吾道:“你……你……”忽而刀插背后,飘身后纵,一把将凌钦霜从长草之中拉出,冷冷地道:“可识得他么?” 金缕道长望着凌钦霜,目光百变,面色依旧,身子微微一颤。她多年常伴青灯,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此时乍见爱徒,虽然欣喜,却不外露,仍是淡淡地道:“这是小徒。”但声音出口,毕竟已微微发颤。 凌钦霜见师尊风采更胜往昔,心中惊喜交集,一时泪如泉涌,却偏偏无法言语。 第244章 无情有恨(6) 任无情心念电转,忽然哈哈笑道:“原来是令高徒,奇货可居也,告辞。”左袖扬处,卷起一阵劲风,以作阻敌之用,自己则扣着凌钦霜,身子倒飞,如风一般飘走。 方掠出数丈,忽听身后一个淡淡的声音道:“小徒无知,得罪莫怪!” 任无情戛然止步,转头见一人悄立身前,却不是金缕道长是谁?任无情不想她的身法竟如此之快,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青色面具陡然色变,道:“你……你练的什么功?” 金缕道长道:“我所练的功夫,没有名目。” 任无情一怔,冷笑道:“少来消遣老子。我来问你,我所练刀芒无来无往,无残无缺,无缝无隙,你却如何破得了?” 金缕道长悠悠叹道:“本来就无,何必言破?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牛刀无厚,故可入有间。无有,方可入无间。此之谓:不破之破,不化之化。” 任无情听得一阵迷惘,全然不明所以,暗道:“既然‘雪恨刀’杀不得她,说不得,用杀手锏便是。”他此番寻仇,原本早已筹划好了对付金缕道长的计谋,只是事到临头,一来恼她出言轻蔑,二来欲探敌虚实,方选择与之较量。他果决善断,战既不胜,当即变计,啐了一口,道:“打什么机锋?少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姿态,又骗得了谁?你若是心如止水,老子早就修道成仙了。” 金缕道长叹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心若存道心,凡人便是仙。” 任无情望了望她那身道袍,又打量一眼她那柄拂尘,嘿嘿冷笑道:“这般说来,你当真已堪破七情六欲,超然世外了?” 金缕道长更不答话,只一稽首,冲和之气迎面扑来,眉目温润,淡淡有神。 任无情一凛,道:“好,那我便告诉你一个讯息。” 金缕道长道:“但讲无妨。” 任无情道:“这件事已经过了一年多。你既然逍遥世外,未出江湖,想来也未必知道。” 金缕道长淡淡地道:“既是红尘俗事,又何必再说?” 任无情默然片刻,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不是心如止水,而是心早已死。” 金缕道长道:“止水,又岂是死水?” 任无情道:“我若道出这件事,死水,必活。” 金缕师太道:“那又何必再说?” 任无情道:“我就算不说,你们师徒相逢,你迟早也会知道。” 凌钦霜听了这话,心头微愕,不知他所言何意。 金缕道长也自默然。 任无情又默然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慕容兄弟,重现江湖。” 凌钦霜骤然听到“慕容兄弟”四字,便知他说的正是慕容云卿,不觉心头大震。慕容云卿临终之际,曾让自己将梦痕剑交予师尊。然而随后迭经变故,致使梦痕剑无踪,自责之余,却也不免奇怪,不知慕容云卿为何要将梦痕剑交与自己的师尊。莫非他与师父乃是至交,因为看出自己武功家数,方将如此重任交托于己?之后凌钦霜江湖履险,亦未曾查出半点端倪。此刻忽然听到任无情这话,便知慕容云卿果然便与师父相识,顿觉自愧无已。 却见金缕道长身子一颤,似乎便要摔倒,半晌无语,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摇头道:“这不可能!” 任无情沉声道:“当时令徒就在现场,你如不信,不妨问问他。”说着随手解了凌钦霜哑穴。 凌钦霜穴道骤解,脱口叫道:“师父……” 金缕道长眼中好似腾起了一团烈焰,望了望他,口唇翕动,欲言又止。 任无情喝道:“小子,我所言是否属实?” 凌钦霜心中愧疚,但此事确然属实,只得点头,道:“双桥县外,乱葬冈上,慕容前辈拜祭亡妻……”话未说完,却被任无情再度封住哑穴。 金缕道长听了这话,苍白的脸上霎时涌起一抹血色,阉上双目,喃喃说道:“拜祭亡妻,拜祭……亡妻……” 凌钦霜分明见到师父眼中泪珠渐渐凝聚,却偏偏不落下来。他自幼拜得金缕道长门下,十余年来,唯见之冷淡冷漠,闻之冷言冷语,又何曾见过她如此激动?此刻心中愈发坚定,师父与慕容云卿的关系绝非寻常。回想慕容云卿当时惨死之状,亦不觉痛苦难当。 任无情眼光一闪,口里却仍不疾不徐:“他还有件物事,要令徒带给你……” 金缕道长木立半晌,缓缓抬足,向他走来,颤声道:“他……他在哪儿?” 任无情从怀中摸出一物,悠悠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唉,物非,人亦非。双桥一役,尊夫横死当场。” 金缕道长闻言又是一震,本来晕红的脸色瞬归惨白,喉中发出低低的嘶声。她颤着手接过锦盒之时,再也按捺不住,泪水如泉涌。 这一刹那,凌钦霜终于知道了师父金缕道长的真正身份。 她,便是慕容云卿十六年来梦萦魂牵,却又未曾相识,故将其名镌刻于剑,锦盒携之于身,以为铭记一生的亡妻——梦痕。 原来,梦痕当年夜闯皇宫,为毒箭所中,非得使用龟息之法,以免毒质随血液流入心脉。但慕容云卿却不知情,误以为怀中女子已死,故将之葬于乱葬岗。幸好错有错着,此举却救了她。梦痕被埋入土之后,郁积体内的剧毒得以为泥土吸收化去。那日凌钦霜埋葬慕容云卿之时,曾见梦痕坟旁土色泛黑,草木枯萎,更多有虫豸腐尸,此便为彼余毒未尽之象。 数月之后,梦痕体内毒素化清,破土而出。其时江湖盛传,慕容云卿月前独闯皇宫,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于是梦痕便孤身一人,足迹所至,踏遍大江南北,却仍不觅其踪,更兼期间发生一段伤心之事,终于令她心如死灰,隐居燕山,从此避世。 她隐居之时,本认定慕容云卿早已逝世,此番出山,自也无意于此,但此刻乍听喜讯,旋即却闻噩耗,乍喜乍悲之下,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上涌,只感满口发甜。待欲运气克制,却是全难自已,一时之间,压抑心底多年的思念、悲苦、哀怨、迷惘,诸般情绪犹如堤防溃决,疯涌如狂,不由魂断神伤,肝肠寸断。十多年清心修炼的玄功,一朝付之东流。 凌钦霜见得师尊之状,心下暗叫不妙:“任无情激得师父心神不定,必然不怀好意……”心念未绝,果觉劲风陡起,但见任无情左袖狂卷,竟是藉着袖上无穷劲力,直拂师父面门,同时右掌运如刀,向师父胸口劈去。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金缕道长武功虽然已至随心所欲之境,但当此神不守舍、痴心往事之际,全然没了先前的闲庭信步,仅出本能,偏头闪过袖口厉风,然而,扫向胸口的那记掌刀却断无法避开。喀喀几声脆响,两道人影乍合乍分,金缕道长踉跄退开,任无情则一声冷笑,飘然退入竹林。 凌钦霜见此变故,惊得呆了,只苦于穴道被制,不能上前相助师父一臂之力。当此危急之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求脱反固,如此说来,求固必然反脱。”当即逆运玄功,冲击穴道。此举危险之极,如若不慎,必然走火入魔,但为救师父,凌钦霜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第245章 黯然伤魂(1) 果然,片刻之间,凌钦霜便冲开一处穴道。 金缕道长陡逢惊变,身受重伤,却不慌乱,右手拂尘一卷,万缕金丝暴长,笔直抖出,如金霰般向树林深处刺去。 任无情显然已料定金缕道长必会垂死反击,一击得手,便疾步逃入林中。嗤嗤几声轻响,金丝接连射透数株翠竹。 却听任无情遥遥笑道:“众生万物,依天而行。不敬者,天必罚之。金玉良言,原封奉还。” 金缕道长闻言,不觉微微一怔。 任无情以言语分其心神,等的便是对手这稍纵即逝的一怔之机,蓦地冲天而起,掌中蓝光暴闪,缕缕柔丝寸断,化作漫天飞灰,随风纷散。他一击电出,更不稍待,铁刀雷霆而下,直砍金缕道长头顶。 金缕道长兵器已失,口里一张,鲜血狂喷。其实,那突袭的一掌已将她脏腑震碎,此刻对方却仍不罢休,眼见排山倒海般的刀芒迎头而下,自己却已无力抵挡。 凌钦霜此时虽已冲开数处穴道,却仍然遍身酸麻,手足无力,但见情势危急,不假思索,猛地大喝一声,急跃而起,向师父身前飞去。他此刻全然无力阻敌,只求以身子替师父挡下这一刀。 任无情突然见到凌钦霜从地下弹了起来,顿时大吃一惊,惊诧交集:“这小子为我‘碎涛指力’封住了穴道,怎么会跳将起来?”这一惊之下,手里铁刀一歪,便失了准头,轰的一声巨响,劈碎金缕道长身畔的一块巨石。 任无情自知自己那一掌已打得金缕道长重伤,短时间内必然难以痊愈,但凌钦霜这小子却不知虚实,心念动处,身形一转,左袖真力蓄足,携着百丈浪涛,便向他卷来,乃是存心欲将他击毙。 凌钦霜因逆运真力,强冲穴道,此时身在半空,内息不紊,半分气力也提不起来,更遑论出手相御了。但他既存以死救师之心,眼见自己必然无幸,当下坦然赴死。 哪知便在此时,只听一声娇呼,斜刺里猛地抢出一道人影,扑在了自己身前。 这人来得突兀之极,凌钦霜一怔之下,便听嗤的一声裂响,那满袖的无俦内劲已尽打在了那人身上。那人身子一晃,鲜血夺口而出,往后跌去,人未着地,气息已闭。 凌钦霜相距得近,看得真切,身子甫落地,便已踉跄着扑了上去,将那人抱在怀里。见她肩头殷红一片,心下惨然,失声叫道:“婉儿……婉儿……”他嗓子哽咽,一时发不出声来。 猛听身后风起,却是任无情一掌拍到。情急之下,凌钦霜更无暇思索,随手翻掌横击,正应了那句“劲随气走,神在气先”,“忧郁飞花”自然而然喷薄而出。 两人双掌相接,轰鸣四起,都是一晃,随而疾如旋风般地连对十余掌,一口真气用尽,各自退出数步。凌钦霜稳稳立住,任无情身子连晃了数下,喉头一阵发甜,心中惊疑不定:“这小子内力竟然如此高强。今夜我与人有约,又何需与他多耗真力。”瞥了金缕道长一眼,便转身飘下山去了。 凌钦霜哪肯去追,转身见师父闭目而坐,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知道她在运功疗伤。他吸了口气,将婉晴抱起来,叫了几声,却不闻回应,当下将手放在她后心,以内力输入她身体。过不多时,婉晴脉搏渐强,呼吸也渐顺畅起来,却仍然未醒。 凌钦霜觉她身子尚存暖意,稍感放心,忽见金缕道长口里一张,喷出几口鲜血,不觉大惊,忙抢上去跪下道:“师父……” 金缕道长缓徐徐睁开眼来,说道:“这女孩儿伤势极重,须得尽快救治。”说罢怔怔望着那破碎锦盒,道:“好孩子。云卿,当真死了么?”她此刻心中尚存一丝希望,或许任无情只是为了让自己分心,故而捏造了慕容云卿的死讯。 凌钦霜心知若然告知师父真相,只怕加重她的伤势,而慕容云卿的遗言,此刻更不可提及,正自踌躇措辞之际,却见师父的眼光已然黯淡下来。 凌钦霜虽然未开口,神情却已道尽了一切。 凌钦霜但见师父脸色惨白,不禁心忧,又觉她手底阵阵寒凉,当下大着胆子暗自运气,将“忧郁飞花”真气从掌心传了过去。 金缕道长于刹那之间感到他传来的真气沛然雄浑,与自己所授的内功全然不同,却是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只叫身体大为受用,不觉惊异,正欲开口相询,忽听得东南角林中隐有劲风互击,似是有人相斗,随听一个惊惶的声音叫道:“师祖,救命!”却是叶翩儿。 金缕道长道:“她是雨霏的弟子。你且瞧瞧去。” 凌钦霜道:“您的伤……” 金缕道长淡淡笑道:“无碍的。” 凌钦霜自知师父功夫出神入化,闻言微感宽心,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问道:“师父,雨霏她……” 金缕道长道:“她在断山亭……等你。”断山亭远在故居燕山,凌钦霜之前分明听到师妹的声音,见说不觉一阵怅惘:“师妹必是不愿见我。师父如此说,无非是安慰我罢了。但师父如此重伤,她怎却也不来相料?” 忽听“嘤”的一声,婉晴悠悠醒来,低声叫道:“凌大哥……” 凌钦霜大喜,搂住她安慰道:“婉儿别怕,我去去便回。”将她安顿好后,当即展开轻功,疾向东南角奔去。 待到左近,却见叶翩儿正与一个矮小老者相斗。那老者头大如斗,眼若铜铃,一头白发如雪似银,绕着叶翩儿疾速旋转,手中长剑嗤嗤乱刺,看似乱而无章,内力却是沛然,剑网如缕而织,只逼得叶翩儿不住倒退,一点剑影被压得越来越小。另有二人从旁掠阵,却是那昆仑二少扈一凡与卓飞。 凌钦霜猜测二少落败之后,必然心有不甘,故邀长辈前来助拳。略观片时,心道:“此老剑法虽疾,漏洞却多。”心念未绝,只听嗤嗤两声,叶翩儿左右两条袖衫同被划破,露出雪白臂弯。师门剑法虽然以守为主,但叶翩儿毕竟根基不牢,内力不济,难以固守。此时吃痛,惊呼未绝,眼前青光一闪,手中长剑也已脱落。 凌钦霜一惊,却见那老者向后掠开,长剑收鞘,暴喝道:“小丫头,教你不敢小觑我昆仑剑法!”他身虽矮小,但这一声却如洪钟,响亮异常。 叶翩儿脸色惨白,秀发散乱,心下却不害怕,自知师祖在侧,口中便丝毫不让:“我师祖天下无敌,你敢欺负我,管教你生不如死!” 那老者呸了一声,大着嗓门道:“什么天下无敌,出来和爷爷较量较量!” 叶翩儿冷笑道:“徒弟当街嫖妓,师父以大欺小,你昆仑山上,便都是这等样人吗?待我师祖一来,看她老人家冲上昆仑,一把火烧光你们的老巢!” 那老者一愣,道:“当街嫖妓?你说谁?” 叶翩儿道:“不就是你老色鬼身后的小色鬼么。有其师必有其徒。” 老者猛地回头,怒目圆睁,喝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昆仑二少脸上阵红阵白,目光却一瞬不瞬,只顾盯着叶翩儿的脸看。 老者见状已然明了,扬手便是两个栗暴子,跺脚骂道:“丢人现眼,出丑露乖!”转身大声道:“姑娘责备的是,老夫教徒无方,望乞海涵!”说罢恨恨转身下山去了。 昆仑二少慌忙去追,临去时尚不忘回瞄叶翩儿几眼。 第246章 黯然伤魂(2) 凌钦霜见对方离去,便没有出面,匆匆转回,向师父略禀经过,便去看婉晴,一探她的鼻息,竟觉已然气若游丝,身寒彻骨,唯心口尚存一丝暖意,忙自替她推宫过血。过了好一阵子,婉晴才复醒转,但却迷迷糊糊的,说不出半句话来。 金缕道长叹道:“这女孩儿身中‘无血掌’,脸上黑气隐现,算来不过两日之命。”凌钦霜大惊,细看婉晴的脸色,果见眉宇间蕴着淡淡黑雾。他胸口一堵,泪水盈眶,一时无措。忽然呼啦一响,竹林中钻出一个人来,咯咯笑道:“死了最好。师父定然高兴得很!”说话正是叶翩儿。 凌钦霜猛地抬头,狠狠瞪她一眼。 叶翩儿见他眼神凶狠,吓了一跳,随后笑道:“瞪我作什么,又不是我打她的。你有能耐,把她救活了呗。” 婉晴浑身绵软无力,倦意如潮,于迷糊之间忽听了这话,悚然有觉,神识灌注,慢慢睁开眼睛,只见凌钦霜泪珠滚滚,抱着自己,不觉心头酥暖,轻轻呻吟一声。 凌钦霜喜道:“婉儿,你醒了。” 婉晴低声道:“嗯,我心口好疼!”顿了顿,轻轻说道,“刚才是谁在骂你?”话音方落,却见凌钦霜身后一双妙目正瞪着自己,尽是寒茫。 只听那女子冷冷说道:“是老娘骂的,怎么样?狐狸精,还没死透吗?” 凌钦霜正自悲伤,忽听得她这句讥嘲言语,不禁气往上冲,反手一掌,便向她脸上打去。 叶翩儿早有防备,急急缩了开去,小嘴一扁,神色间甚是轻蔑。 婉晴识得此女便是抓自己的叶翩儿,不觉气结,但见凌钦霜动怒,拉了拉他,轻轻说道:“奶奶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尚未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忽想起人世间还有个骄纵成性、少人管教的晚辈。我这一去,如何放心得下,这便又活过来啦!” 叶翩儿呸了一声,道:“狐狸精惯会装死骗人,不知羞耻,太奶奶劝你,还是趁早死了吧!” 婉晴道:“是啊,祖奶奶我早想死了,可后来一想,有人行不知礼,言不知羞,不还在这世上苟且偷生,丢人现眼么,祖奶奶我又何必性急?” 叶翩儿怒道:“你……你……” 婉晴微笑道:“我在说你么……咳咳……干么对号入座?” 叶翩儿还待反唇相讥,忽听金缕道长咳了一声,只好住口。 婉晴生性好强,虽然气血虚弱,但与叶翩儿斗了会儿嘴,心怀舒畅,反倒精神了些。 凌钦霜叹道:“你何苦这么傻,替我挡那一掌?” 婉晴笑了笑,道:“从来都是我照顾你,在剑谷,在枯牢,见你伤重,我心里难受极了。师父说得对,我才不能吃亏,现在好了,换你照顾我了,这就叫做风水轮流,两不亏欠……”说着闭上了眼,泪水无声淌下,喃喃道,“凌大哥,我自私得紧,害你伤心,好生……好生对你不起……” 凌钦霜不住摇头:“别说傻话……”强忍哭意,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叶翩儿见二人的可怜模样,一股莫名情愫忽而涌上心头,哼了一声,向金缕道长道:“师祖,您的伤……” 金缕道长面色惨白,更无表情,道:“无血掌力非同小可,非得静养数月,方可痊愈。”说着将锦盒捧在手里,轻轻抚了半晌,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她自知心脉已断,回天乏术,思及地府夫妻重逢,却是说不出的轻松。她一生饱饮情场苦酒,闻得慕容云卿死讯,只求速死,然转头见弟子一副哀伤欲绝的神气,心头微颤,不觉叹了口气,小心收了锦盒,说道:“霜儿,你来。” 凌钦霜痴痴怔怔,置若罔闻。 金缕道长又道:“霜儿,你可想救她?” 凌钦霜一呆,跪着抢到师父身边,道:“师父,您……您可有法子?” 金缕道长道:“我若没受伤,倒是可以一试,眼下却是爱莫能助了。不过,当今之世,尚有三人可以救得她。” 凌钦霜听完这话,心头怦怦直跳,却听师父续道:“可他们肯不肯救,却是难说。” 凌钦霜道:“弟子赴汤蹈火,亦不足惜。” 金缕道长默了半晌,转头忽道:“翩儿,且去把修儿唤来。” 叶翩儿“嗯”了一声,瞥了霜晴二人一眼,欲言又止,才转头去了。 金缕道长凝视凌钦霜片刻,道:“霜儿,你跟师父说,你可是真心喜欢这女孩儿?” 凌钦霜身子一颤,低下头去,口唇翕动,却没出声。 金缕道长见状,叹了口气,道:“不必说了。感情之事,原也勉强不得。昨夜我与婉晴丫头聊了聊,她确是个好女孩儿。她今日舍身救你,足见其情。待日后见了雨霏,你与她说清楚便是。她知书达理,定然不会怪你。” 金缕道长见他兀自垂头不语,便又道:“为师一生,武道登峰,自不必说,一身琴艺,虽非造极,却也极是自负。你于琴艺悟性不佳,雨霏与修儿资质不差,然雨霏善感,修儿禀直,均难识琴中之极趣。情之一物,若泛,流于琴则散,若孤,流于琴则绝。翩儿丫头虽然刁钻,却谙世情,最具灵性,深得我心,奈何疏懒,难成大器。为师此番下山,只为觅个美质良材。听翩儿说起,与你一起的女孩儿琴艺不差,我便将她招了来。见她颇有灵气,我便想收她作个徒儿,可惜……”说到这里,举头望天,怔怔的出神。 凌钦霜心头五味杂陈,接口道:“师父……” 金缕道长回过神来,叹道:“女孩儿命在旦夕,我却说这闲话作什么。那能救她的三个人,两个是兄弟,兄长名唤‘毒手魔君’武修罗,弟弟唤作‘鬼医郎君’武摩罗……” 凌钦霜一听之下,心头登时凉了半截。武修罗仙逝多年,武摩罗也在一个月前西归,又如何复生救人?想来师父不问世事久矣,对此毫不知情。 却听师父续道:“但他二人行踪不定,不提也罢。第三人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便是碧血山庄江自流。” 凌钦霜顿时大喜,心想江自流侠名素着,定会救人之危。却见师父从怀中取出一物,道:“你带着它,去碧血山庄求医。江自流看在我的面上,或许会出手相救。”说着抬头望了望天,说道,“时候不早了,这便动身吧。” 凌钦霜接了那物,见是一对耳坠,便收在怀中,道:“师父……” 金缕道长知他心意,微笑道:“我的伤不打紧,你速去便是。” 凌钦霜便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道:“师父保重,弟子去了。”当下背着昏死的婉晴,飞也似地下山去了。 他买了些干粮,便出了长安城,向东奔了十余里。天色向晚,已是黄昏。前方道路愈窄,却见山势矫健,双峰迤逦,晚霞尽染,遍地金黄。凌钦霜心知骊山将至,不由足下更疾,须臾间便奔至山脚。 拾级而上,行不半个时辰,已至半山斑虎石畔。往上道路愈发险峻,行之不易,到得晚照亭时,新月已然初升。极目北眺,却见山麓有座大池子,开窍流泉,水波映月,银光闪闪,煞是奇景。 凌钦霜但觉腹饥,吃了几口干粮,方要便行,忽听耳边一声轻笑:“诗云华清之美,今夜一见,果然不凡。”原来,一路之上婉晴始终昏昏沉沉地睡着,此时被山风一激,便悠悠醒转过来。 第247章 黯然伤魂(3) 凌钦霜连忙放她下来,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吃点东西?” 婉晴摇头道:“胸口难受,吃不下。”在亭里将歇片时,婉晴忽道:“听说山顶有座长生殿,我们去看看吧。” 凌钦霜一愣:“去干什么?” 婉晴低吟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凌钦霜心头一颤,道:“眼下还是治伤要紧,等你日后伤好了,我再陪你去。” 婉晴闭上眼睛,没再说什么。 二人休息够了,便即动身。转过一道山冈,便上了一条石板大路,遥见一所青瓦白墙、方圆数十里的大庄子依山而建,气派甚大。 凌钦霜舒了口气,指道:“到了。” 婉晴看了看四周,怪道:“江自流大婚将至,家里却怎么这么冷清?” 二人到得庄前,却见门户紧闭,抬眼望时,却见左楹柱上写道:“剑气贯斗牛,百年浩气长存,万代丹心深院静”,右楹柱上写道:“祥光护桑梓,千古英魂安在,一腔碧血满江红”。 婉晴嗤地一笑,道:“横批,大吹法螺。” 凌钦霜搂着婉晴,将她的头倚在自己肩头,叩门半晌,却不闻回应,不觉心急如焚,又打一阵,仍是死寂如故。 此时已届戌牌,月光之下,见婉晴脸上黑气愈重,全身不住颤抖,看来若不施救,真会伤发毕命,凌钦霜不由心道:“莫非江大侠竟不在庄中?这却如何是好?” 这时,忽听吱呀一声,庄门缓缓开了,出来四个人。这四人虽作庄丁打扮,却都配着兵刃,挑灯打量着霜晴二人。 一人躬身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 凌钦霜忙拱手道:“晚辈凌钦霜,求见江大侠。” 那人道:“有请柬么?”口气甚是冷淡,颇有敌意。 凌钦霜摇头。 那庄丁哼了一声,道:“既是如此,两位便请自便。”说着便要逐客。 凌钦霜疾道:“晚辈确有急事相求,烦请四位通报。” 那庄丁冷笑道:“我家老爷名声在外,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打秋风。若是人人得见,我家老爷岂不得累死?” 婉晴不禁怒道:“你说什么,谁来打秋风了……” 左首那庄丁瞥了她一眼,问道:“你们想要我家老爷治伤,是也不是?” 凌钦霜点头道:“晚辈鲁莽,累得这位姑娘身受重伤。闻得当今之世除江大侠之外无人再能医得,故特来求医。只因事发突然,来得冒昧,还望恕罪。”说罢深深一揖。 话音方落,四庄丁陡然色变,当中那庄丁喝道:“好奸贼!少来装腔作势,你们受何人指使,到底有何阴谋,快快说来!”说完更不待回话,单掌劈出,径取凌钦霜肩头,出手甚是快捷。 凌钦霜闪身避过,忙道:“我们实无恶意。”却不料另三人竟也同时出掌,分进合击,向婉晴抓去。 凌钦霜一惊,左掌挥出,暗蓄阴柔之劲。三名庄丁在离婉晴身前尺许之际,猛似撞上无形气壁,登时便被反弹回去。 四人惊骇无比,纷纷喝道:“好贼子,如此猖狂!”喝骂声中,同时拔剑,两个刺向凌钦霜,另两个又朝婉晴攻去。 凌钦霜一试之下,已知对方武功深浅,但见这四人出手狠辣,不由得着恼,身子微侧,剑鞘一甩,压在了攻向婉晴的两剑之上,随而一搭一拨,双剑偏转,当当两声,便撞开了攻向自己的双剑。 四人手腕酸麻,转身随退,但倏忽之间便又攻上。凌钦霜心头焦躁,身形如电,穿入四人之间,铮铮数响,四柄长剑一一坠地,四名庄丁亦被制住。 婉晴心知此中另有别情,但她稍动心力,便即晕眩,难以细想,说道:“说不得,闯进去吧。”见凌钦霜犹豫,又道,“打都打了,还怕什么?”迈步便往庄内走去。凌钦霜只得扶住她往庄内走。 过天井,上小桥,假山巍峨森森,池水映月潺潺。忽听数声呼哨,桥头跃出数人,各执长剑,拦在当路,默不作声。又听桥尾兵刃相击,数人截断了退路。 凌钦霜一瞥之间,但见诸人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步履稳重,显然武功不弱,想来俱是庄中护卫,不由暗暗心焦。 一条汉子衣饰华丽,似是为首,踏上一步,道:“阁下武功了得,缘何正邪不分,助纣为虐,与贼人合谋陷害庄主?在下好言相劝,如果即刻出庄,擅闯之罪,便既往不咎。”他说话声音并不甚响,但字字直刺耳鼓,显见得内力深厚。 凌钦霜说道:“在下诚心求医,岂有半分为敌之意?各位容在下与江大侠相见,一切自有分晓。” 婉晴忽道:“诸位可知定下小雁塔之约的贼人是谁?”她中气不足,这话说得细如蚊蚋,但一众护卫却都听得真切,一时尽皆色变。婉晴察言观色,已知对方必是将自己二人当成了下战书的贼人,故才一意阻拦,当便轻轻说道:“碧血山庄,好大的名头,莫非江自流却是缩头乌龟,连下书之人也不敢一见么?” 她出言相激,众人如何不怒?那华服汉子凛然便道:“你既然大言不惭,自寻死路,好,那便需先缴上兵刃。” 凌钦霜二话不说,上前便将长剑奉上。 华服汉子接了剑,忽将剑在桥板上重重顿下。咔嚓一声,凌钦霜脚底一软,登时空了,身子直坠下去。他暗叫不好,左手抱了婉晴,右袖运气下拂,身子微微一滞,陡然便向上拔起。一众护卫料到他必会反扑,十数件兵刃早一齐向他头顶砸来。 凌钦霜大惊之下,右掌运力上击,劲风喷薄而出,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之后,诸般兵刃俱被荡了开去。但他一口气泄了,便与婉晴又向池中跌去。凌钦霜心暗忖自己落水倒是无碍,但婉晴重伤之下,却万万不可浸水,当下于千钧一发之间扯了袍带,向上甩去。却听啪的一响,头顶翻板合上,恰好将袍带夹住。但下坠之势虽然止了,二人却悠悠荡荡地悬在桥下,委实凶险至极。 但听上面喝骂不绝,凌钦霜不禁气结,暗恼自己一个不察,几乎着了对方的道。袍带轻柔,虽然有内劲灌注,却也难以持久,心念电转之下,他手臂叫力,猛地扯断了袍带。他借势一个鹞子翻身,抱着婉晴凌空兜转,稳稳落于桥头。低头见婉晴脸色惨白,呼吸微弱,忙向她体内度入真气。 众人见他这一手功夫,纷纷惊呼出声。 华服汉子大声喝道:“大胆狂徒,敢到碧血山庄撒野,真真活得不耐烦了!”语声甫毕,唰的一剑,径向凌钦霜腰胁刺来。 凌钦霜更不搭话,略一侧身,抬手搭住对方手腕,喀的一响,那人身子便倒飞出去。凌钦霜夺回长剑,携着婉晴,大步向前走去。 众护卫发一声喊,各挺兵刃,重新将霜晴二人围在垓心。婉晴此时慢慢睁开眼来,颤声道:“我等求见江大侠,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如若耽误了正事,你等可担待得起?” 一名护卫冷笑道:“若让你们两个闯进去,我等又如何担待得起?” 凌钦霜心想婉晴性命攸关,应及早拜见江大侠才是,何必跟这些人纠缠?长剑一挽,数朵银花绽放,幻成点点寒星,身如无物,携着婉晴过越众而过。众护卫纷纷急追,但凌钦霜身法展开,却如何追赶得上? 第248章 黯然伤魂(4) 庭廊迂折,凌钦霜全然不识路径,只得没头没脑地朝光亮处而去,口中朗声叫道:“晚辈凌钦霜,求见江大侠,恳请赐见!”他话声响如洪钟,数里可闻,自忖江自流若是在山庄之中,必然能听见。 绕过一道回廊,猛觉一股劲风斜刺里卷来,事先竟无点征兆。凌钦霜一惊之下,单掌翻出,忧郁飞花真气随念而生,将来劲硬生生地接下。本拟一举退敌,哪知与之一触,手掌却是一阵彻骨刺痛,原来那股劲力竟是自一根木棍尖端传来,自己以肉掌抵棍,如何不痛?正待缩手之际,却听暴喝声起,胁上早挨了一棍。 凌钦霜一声闷哼,身子向后跌将出去,勉强立定。婉晴也随之踉跄摔倒,惊呼道:“你怎么样?” 凌钦霜嘿了一声,忙扶起婉晴,仍觉眼前金星乱冒,自知若非内力护体,此刻恐怕已然身受重伤。抬眼但见一名青衣大汉双手持棍,立在身前,竟是木风雷。 只听他粗着嗓子道:“不给你这厮些厉害,还道我碧血山庄尽是些酒囊饭袋!”这时间,一众护卫纷纷赶了过来,听了木风雷这话,纷纷怒目相向。 却听一个紫面汉子怒喝一声,大声道:“姓木的,什么叫做酒囊饭袋?你如此这般分派是非,眼里还有我们川西三煞么?”话声未毕,他身边二人踏出,一个蜡黄面,一个赤红脸,自然便是所谓的“川西三煞”。这三人原是横行川蜀的流寇,当年江自流途径川蜀,恰遇三人剪径。见三煞武功不俗,江自流便出手收服,纳入了碧血山庄。 碧血山庄自创建以来,广纳江湖闲散,其中不乏忠直之士,亦有不少宵小之徒。这些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聚集一处,时候久了,难免相互不服,私里比武切磋,拉帮结派,争斗不休。江自流则无为而治,得过且过,只要众人不在外为非作歹,便也不多加干预。木风雷自双桥一役被江自流所救,加盟山庄时日未久,但其自恃甚高,目中无人,短短旬月,便与山庄不少草莽互生芥蒂。此时公然出言挑衅,登时引得众人敌忾同仇。 木风雷却冷笑道:“你不服么,有种吃老子一棍!” 川西三煞怒火上冲,登时纷纷拔刃。眼见祸起萧墙,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劝道:“三位祝爷别动气,木兄脾性如此,岂有恶意?大伙共御外敌,怎好为一句话犯火?”这老者姓陈,原是禁军教头,因遭陷害,刺配远恶军州,途中为江自流所救,自此入了碧血山庄。 川西三煞的老大祝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好,看在你陈教头的面上,我便……”话未说完,却听木风雷向那陈教头喝道:“你这老匹夫,狗一般的东西,教什么鸟头,也配跟老子称兄道弟?” 陈教头听了这话,皱眉不语,与他素来交好的梁广却已按捺不住。这梁广绰号“草上飞鹰”,原是江洋大盗,杀人无算,后为江自流惩戒收服。却听他笑道:“这对狗男女擅闯山庄,我等实非敌手。木大爷神功盖世,正要请您老大显神通,将之擒获。”说着连使眼色。 众人都恼木风雷狂妄无礼,便让开了条路。霜晴二人当即便抽身而去。 木风雷正听得洋洋得意,忽见贼人脱逃,喝道:“截住他们!” 梁广笑道:“我等酒囊饭袋,怎堪重任?正要仰仗您老大展神威。” 木风雷听了连连点头,大喝一声,足不沾地,御风飘出,抬棍便向凌钦霜点去。凌钦霜但觉背后风声劲急,只怕伤了婉晴,不敢怠慢,剑势一转,颤手而出。 木风雷见剑花纷呈飘至,不辨来所,心下暗道厉害,手中木棍一震,寒光大现,觑了一处空隙,便挺将进去。 兵刃相碰,砰的一声,双方均感内力受震。 凌钦霜心知木风雷腿脚不灵,更不迟疑,剑颤如蛇,迅如飙风,分刺他双腿诸穴。木风雷骇然,忙自御风而退。凌钦霜无心与他缠斗,得隙虚晃一招,便即抽身。木风雷气急败坏,双棍盘旋便上。 忽听暗处传来一声:“且慢!” 却见一人挑着灯笼悠然而至。灯下见这人衣着华丽,折扇轻摇,却是江花红。 木风雷见他到来,怒哼一声,便即收势。 婉晴微笑道:“总算遇到能做主的人了。” 江花红也不睬木风雷,径向凌钦霜拱手道:“二位何故擅闯敝庄?”说话间目光在婉晴脸上一滞,便即移开。 婉晴虽然身子极虚,但见他眼光暧昧,仍忍不住出言嘲讽道:“你爹与凌大哥同辈,你该唤他凌叔叔才是。” 江花红听了这话,淡淡一笑:“婶婶所言极是。” 婉晴咳了一声,瞪了他一眼。 凌钦霜肃然道:“婉儿身受重伤,在下特来向令尊大人求医。无奈贵庄护卫拒不放行,迫不得已,无奈得罪,万望公子莫怪。” 江花红脸色微变,又望婉晴一眼,道:“两位且随我来,这些人我自会处置。” 凌钦霜叹道:“他们尽忠职守,公子倒也不必……” 江花红摆手道:“任阁下直闯而入,怎么算得尽忠职守?”他向木风雷等低声说了几句,众护卫便都各自散去。木风雷兀在喋喋不休,显然是心有不甘。 江花红引着二人向内走去。 成亲在即,庄内却不见披红挂彩,更觉不到丝毫喜气。到得正厅,早有仆从奉上茶来。 江花红道:“两位稍待,我去禀告家父。”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婉晴放眼看那厅时,只见正中横着一块大匾,写着‘碧血丹心’四个烫金大字,金漆颇有剥落,下署‘庚卯御笔’四个小字,显见得这匾来历不俗。四壁悬满了字画,一时之间也看不了这许多。四角虽有几支红烛,影影绰绰,却透着森森阴气。 正自奇怪,却见凌钦霜正自定定望着中堂一副长长的楹联。顺着看下去,见上联是:“谏不止逆耳忠言声纷落,劝无回家国天下人心漠。纵有救世之志,却奈何。臣子誓,意在求和。”下联是:“除不尽奸邪妄吝是非客,灭无绝魑魅魍魉仇恨者。纵有逆天之术,亦如昨。侠士心,志在止戈。” 婉晴迷迷糊糊地看去,随口读罢,轻声笑道:“这可是笑话么?”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江花红步将进来,说道:“家父自去岁闭关,至今数月有余。在下亦已久不见他老人家慈范。累两位空走一趟,万分抱歉。且请用些饭,在下便恭送二位出庄。婉晴姑娘的伤势耽搁不得,烦请另寻高明。” 凌钦霜心中登时一凉。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竟得到这样一个答复,却该如何是好?他不觉看向婉晴,婉晴则淡淡一笑,思忖今夜小雁塔约会在即,明日尚有大婚,江自流此时却在闭关,说出去谁能相信?江花红如此信口胡言,简直岂有此理,便向凌钦霜道了句:“耳坠。” 凌钦霜猛然想起这事,忙从怀中取出那对耳坠,说道:“盼令尊念在故人之情,赐见一面。这对耳坠,相烦呈给令尊。” 江花红接了耳坠,叹道:“姑娘伤重,在下自也极为痛心。可是家父确在闭关,实是爱莫能助。” 凌钦霜急道:“公子,人命关天,恳请……恳请……”语声中已带哭音。 江花红叹了口气,道:“非是在下心狠,实是无奈。” 第249章 黯然伤魂(5) 婉晴见他神色虽然恭谨,却言辞闪烁,一再推托,心下愈发有气:“假仁假义,谁稀罕么,偏来说些屁话骗人。”想到这里,一时急火攻心,急咳不止。 凌钦霜赶忙为她顺气活血。 婉晴喘息道:“我等……就此告退。日后如若江大侠问起,公子便说……便说我们久慕江大侠仁义之名,不巧拜庄便是。”言语间已是毫不客气。 江花红却如何听不出她的讥讽之意,神情微黯,道:“这里有敝庄‘亢魂丹’一瓶,虽无疗伤之功,却有宁神之效,万望笑留。否则家父知道,必会怪我怠慢。”说着奉上一个小瓶。 婉晴也不睬他,只道:“凌大哥,把耳坠拿回来。江大侠德高望重,咱们高攀不起。” 凌钦霜呆了半晌,蓦地扑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泣道:“恳请令尊赐见,感激不尽。” 江花红见状连称不敢,跪下还礼。 婉晴心中气极,道:“凌大哥,求他干么?婉儿才不怕死。” 凌钦霜见她如此决绝,心痛悲痛,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婉晴道:“咱们走,我见了他,便厌烦得紧。” 凌霜默默起身,忽地运起内力,高声叫道:“江大侠,凌钦霜有急事求见!”声音起处,屋瓦震颤,红烛骤灭,远远传了出去。 可江自流依然不见影踪。 凌钦霜大步出厅,还待再唤,江花红已拦道:“你如此喊将下去,却叫婉晴姑娘如何吃得消?” 凌钦霜一呆,见婉晴倒在怀中脸色惨白,不住发抖,显是为内力所震,只得强忍悲痛作罢。 婉晴虚弱道:“快……快带我走吧。多看他一眼,我便少一刻好活……” 凌钦霜道:“婉儿……” 婉晴怒道:“你留这儿做什么,要我死么?” 凌钦霜见她如此决绝,只得含泪依了。 江花红神色凝重,恭送二人出庄。婉晴再不看他一眼。出得庄外,凌钦霜向江花红略一抱拳,低声说了句“告退”,抱着婉晴,一步步转下山去。 下到晚照亭畔,两人相依,静静而坐,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良久,婉晴转过了头去,望着山脚的华清池,怔怔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也不知道,如此的美景,我还能看多久呢……” 凌钦霜闻言身子一颤,默然不语。 婉晴痴痴又道:“凌大哥,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来阴间陪我?” 凌钦霜轻抚她的秀发,道:“别胡说,你……你不会死的。” 婉晴凄然一笑,泪光莹然,道:“其实啊,死在你身边,我心里已快活得很了。”说着抬起头来,一瞬不瞬,注视着凌钦霜,幽幽道,“也不晓得为什么,自从第一眼见到你,我便隐约觉得,我一定会喜欢你,也会和你投缘。我常常骗人,可对你,我却不愿一字相欺。这种感觉,我这辈子从没遇到过。爹爹说,他和娘一见钟情,便结了连理。我问爹爹,什么叫做一见钟情,爹爹却笑而不答。虽然最后我娘离他而去,可我知道,爹爹他,从没后悔过。以前我觉得,爹爹他,好傻呢。可是,当我把你救出来的那一刻,我却发现,我和爹爹,其实一样的傻……”说到这里,她笑了笑,续道,“遇到你之后,我越来越爱笑,因为,我喜欢了我该喜欢的人。现在我笑,因为,我保护了我该保护的人。这一生,也就够了……” 听得她当面吐露心事,凌钦霜悲痛难抑,想着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时喉头干涩,却不敢哭,深深望着她,欲要笑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握住她冰冷的手,柔声道:“在天愿作比翼鸟……” 婉晴眼中忽闪过了一丝狡黠戏谑之色,接口笑道:“大难临头各自飞。” 凌钦霜一呆,道:“古人是这么说的么?” 婉晴微笑道:“你听我的,还是听古人的?要是听古人的,就去找古人吧。” 凌钦霜不觉一笑,抬起头来,仰天啸月,声蕴悲苦,震动林梢。 啸声未毕,忽听山下传来隐隐的脚步之声。那脚步声虽去尚远,但凌钦霜内功深湛,已然察觉。见婉晴秀眉微蹙,知她不愿有人相扰,心念一动,便道:“走吧,咱们去长生殿。”当下抱了她便往山上行去。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之声渐近。月光之下,山道上行来一路人马,均着黑衣,高高矮矮的不下数十人,飞奔而至晚照亭外。 一名少年进到亭内,昂首而立。这少年身着锦袍,腰缠金带,虽是一副世家子弟模样,却气度不凡,俨然便是首领。他在亭中略一环顾,沉吟道:“怪了,刚刚分明听到了啸声。”随而喝令手下四下查看。一众黑衣人得令而去,须臾回来禀报,均云并无异状。 那少年皱眉不语。 一名黑衣人道:“禀少主,江自流已现身小雁塔,正与任岛主决战。” 那少主“嗯”了一声:“调虎离山,家父之计,果然是妙极。”随即朗声道:“兄弟们,尽管让任无情与江自流那厮拼个同归于尽,咱们一举挑了碧血山庄,向家父邀功!” 众人齐声拔出兵刃,嗡嗡齐鸣,径向碧血山庄飞奔而去。 小雁塔巍然矗立。 月光清冷,泻在塔顶,好似笼上了点点碎银。 时近子夜,约战之期将届。塔下早已聚集了百十来号人,自然都是些江湖豪客。 有人挑衅碧血山庄之事早已在长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群豪明日大都将赴山庄观礼,得知此事,无不兴奋异常,早早便来等候,唯恐错过这场好戏。此时围聚塔下,三三两两猜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来轻拊虎须。 小雁塔高十五重,位于荐福寺内。荐福寺始建于唐代,至本朝已逾百年。只因当今道宗皇帝崇道灭佛,即位后便下旨毁灭佛寺,故致各寺僧侣流亡甚重。而今寺中门长苍苔,阁生碧藓,端的好生败落。 莫孤帆斜倚着酒担,双手拢在袖中,缩在阑珊之处,望着天边明月,心头波澜起伏:“江自流,江湖公推的天下第一;碧血山庄,江湖正义的中流砥柱。嘿嘿,为了这名头,为了那仇恨,昔日的绝世双雄,莫非定要分个高下不成?”正想之间,只听人群中有人叫道:“江大侠来了。” 莫孤帆转头看去,只见一人腰悬长剑,仪态潇洒,悠然而至,正是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 群豪一阵喧哗,纷纷上前拜见,或道仰慕之情,或嘲妄人无知,竟敢以卵击石。莫孤帆则缩在角落之中,并不上前。 江自流极是谦抑,对在场诸人一一为礼,随口谈笑。虽然大战在即,却无丝毫慌乱之色,果然便是一代宗师的风范。 乱了一阵,江自流行到塔下。忽听外面脚步凌乱,百来名差役踩着遍地的燕子粪涌将进来,人人神情戒备,显然已经得知了今日的约会,深以为忧。 一名官员近前见礼,拜道:“长安知州潘凤山,见过江大侠。” 江自流微笑道:“知州大人亲临,何事指教?” 潘凤山道:“下官忝为知州,自然不愿见到打架斗殴之事。荐福寺乃是佛门净地,江大侠动手之际,但请顾及王法,下官感激不尽。” 江湖群豪听了这话,登有人开口嘲笑道:“打架斗殴又怎样?知州大人刚正不阿,不妨便过来抓人啊!” 围观众人皆哈哈大笑。 潘凤山干笑一声,脸色颇为难看。 第250章 黯然伤魂(6) 江自流手一扬,止住众人,淡淡地道:“大人放心,明日江某大婚,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动手。” 潘凤山大喜,三拜道:“江大侠一言九鼎,下官就此谢过。” 江自流不再打话,缓缓走向小雁塔。到得塔门外,见门上一把锁锁着,锁上尽是蜘蛛网,便随手破了,推门步入塔内。俄而便见他登临塔巅,立于瓦端,举目远眺。 群豪此刻也已感到了逼人的压力,纷纷屏气凝神,不敢开声。 子时方届,一声长啸便破空而至,满城皆闻。群豪都是一凛,知道所谓的妄人已然依约而至。举目望去,却不见人。 只听那声音森然笑道:“江兄,一别经年,别来无恙?”话音未落,远处半空火光爆闪,映得天边血红。火光之中,隐约可见一道黑影立在一座黑黝黝的建筑上,只是相去甚远,不见面目。 忽然有人叫了起来:“大雁塔!” 此言一出,登时引得一阵惊呼。群豪齐集小雁塔下,自然有人私下猜测对方将如何现身,但对方竟会在三里之外的大雁塔出声相邀,却是谁也未曾料想得到。大雁塔之名素来胜于小雁塔,对方此举,隐然已有凌驾之意。 江自流缓缓吐气开声:“托福。江某人已如约而至,你有何吩咐,吩咐下来便是。”他话声淡定冲然,丝毫不见杀气,声音却盖住群豪的碎语,远远传了出去。 江自流话声甫闭,远处那人纵声长啸,高声道:“江自流,我约你此来的用意,难道你当真不知?”那语音低沉浑厚,一字一句清晰可辨,宛似在耳边说话一般。 江自流仍不疾不徐地道:“老弟今既武功大进,焉有不来报仇之理?” 那人哈哈大笑,朗声道:“多年不见,老兄见识越发浅薄,此番言语,却只说中了一半。” 两人隔着三里喊话,却如隔席交谈,众人惊叹之余,无不骇然,又听二人称兄道弟,更感诧异,一时私语不止。 江自流道:“请教。” 半空死寂半晌,悠悠传来出四个字:“天、下、第、一!”一字一顿,字字有如惊雷,震得人耳鼓发麻。 惊呼声中,忽有人大叫道:“看!” 月光之下,却见一道人影竟在十数丈的高空缓缓行来,悠悠荡荡,越来越近。那人双足蹈虚,每一脚均是踏在空处,可他非但不坠落,落足之际反而砰砰作响,震荡心魂。初时尚是黑点,继而面目已现。只见那人高壮魁伟,右手刀寒如水,却失了左臂,面戴獠牙面具,乍一望来,直如恶鬼一般。 群豪震惊之余,方自思及,半空之中必有铁索可供踏足,否则决无凌空虚步之理。凝目看时,果见一条钢丝从彼端延至小雁塔顶,斜架半空。只是钢丝既细,又作墨色,夜幕之下视线不明,是以谁也未曾发觉。那人足踏钢丝,钢丝纹丝未动,却巨响轰隆,其势之奇之诡,端的世所罕见。 江自流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脸上神情肃穆,眉间隐现忧意。 那人行至半途,忽而驻足,掌中刀锋一转,霎时嗤嗤锐响,喝道:“怎样,可有胆与我在这钢丝上一斗?” 江自流道:“江某不才,承蒙同道抬爱,忝执武林牛耳多年,却无寸功,有名无实,实无意与阁下相争。”这话虽然说得谦逊客气,可声音却已微微发颤,似有讨饶之意,实是大损颜面。只是群豪为那面具人气势所摄,一时并未察觉。 但莫孤帆却已察觉,隐觉有异:“江自流何等身份,众目睽睽之下,岂会轻易示弱,莫非……” 却听那人冷冷地道:“老兄仁侠之名震天下,又何必如此过谦?今夜英雄云集,便请大显身手,也好叫大伙儿看看,这‘天下第一’,究竟是不是浪得虚名!” 群豪来此,既为一睹江自流之风采,亦为观瞧一场恶斗。若是只说几句白话便即了事,又有什么热闹可看?对敌之人虽不知名,但显见得是个罕见的高手,更兼比武方式闻所未闻,故而听他一出此言,登时一片叫好。 江自流默然半晌,叹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身忽跃起,飘然落足丝上,霎时之间,钢丝急剧颤抖。惊呼声中,却见江自流身形晃了几晃,双脚勾搭钢丝,便自稳住。 双雄对峙,相距数丈。面具人居高临下,冷眼睥睨,恶气逼人。江自流仰头凝望,缓缓抽出剑来,衣衫飘荡,却是一派淡然。 面具人忽冷笑道:“轻功,退步了。” 江自流一言不发,默默望着面具人,也不出招。 面具人猛地大喝一声,沿着钢丝,如电疾飞而下。他不动则已,动则惊人,刀现寒光,蕴着如雷般的轰鸣,倏忽抢近。江自流见状一声轻啸,剑光闪动,向前刺去。群豪在下仰观,见江自流身前数尺寒光闪烁,厉芒耀眼,无不喝彩。 莫孤帆却看出江自流这一招华而不实,全无半分威力,暗道:“江自流这厮,还在藏私么?” 却见面具人一刀劈出,劲风呼啸,随即右足丝上一勾,头下脚上,身子竟倒转过来,自丝下骤然掠过,剑光登时悉数落空。面具人于全力飞奔之际,竟能凭空生出巨大新力,瞬息之间翻转身形,其轻功之奇之诡,可说已非人力所能及。 眼见面具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江自流面色微变,随听身后刀风呼啸,急往前纵时,却觉刀风掠过,瞬将背心衣衫撕裂。 双方甫一较量,面具人一招之内便把江自流逼至绝境,群豪见了,无不惊骇莫名,一时鸦雀无声。 江自流却不回头,鞘、剑连环反劈,宛如背后长眼,剑影翻飞,反罩对方胸口大穴。 却听当的一声响,面具人寒声道:“江自流,你……你……” 江自流转过身去,只见面具人刀上蓝光一闪,霎时隐没不见。 江自流道:“有何话说?” 面具人默然片时,喝道:“好,再请赐教。” 江自流深吸一口气,长剑横胸,剑上倏尔幻起一阵白雾,轻叱一声,呼啸刺出,水银泻地也似。 面具人哈哈大笑,竟是不趋不避,眼见剑光及身,蓦地转身,凌空一掠,瞬间没入了黑暗之中。唯余丝丝冷笑隔空传来:“好!佩服,佩服!” 江自流孑然立于月光之下,怔怔望着对方的去向,一动不动,宛似呆了。 此战一上来便波澜壮阔,眼见高潮便起,哪知却竟戛然而止,烟消云散,结束得莫名其妙。群豪见了,无不面面相觑,均不明对敌之人武功高强如斯,却怎会突然之间落荒而逃,一时议论纷纷:“这究竟怎么回事?” “那人是何路数?” “江大侠胜了?怎么胜的,看明白没有?” 这时间,江自流已缓步下了塔来,径从人群中穿过,一言不发。却听那潘凤山笑道:“这等狂妄之徒,又岂是天下无敌江大侠的对手!”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纷纷附和:“江大侠,天下第一!” 江自流面上殊无喜色,摇头叹道:“诸位抬爱,愧不敢当。那人武功不在江某之下,胜负只在须臾之间。侥幸胜出,无足介怀。” 群豪纷纷称是,心道:“江大侠不愧是天下第一,举止气度,大是令人心折。” 江自流一拱手:“明日正午,碧血山庄,江某恭候诸位。”说罢悠然转身去了。 江自流就此而去,群豪虽然仍是不明所以,但既眼见对方落荒而遁,又连道“佩服”,那自是江自流大获全胜无疑,吵嚷一阵,便即散了。 莫孤帆目光犀利,却对个中缘由看得明明白白。望着江自流的背影,心头波澜渐起:“今夜之后,这段仇恨愈发深了。明日庄上,血雨腥风,必然在所难免。江自流啊江自流,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一口吞尽坛酒,拢了拢袖,呵了呵手,挑起担子,摇摇晃晃没入凄清的夜色之中…… 第251章 碧血山庄(1) 骊山位于秦岭西段,自古闻名。碧血山庄坐落骊山西绣岭的第三峰,若是从长安西来,路程不远,但若自东方而来,则需越过东绣岭,尚需一番周折。 这日已是江自流的大婚之日。时值巳时一刻,莫孤帆挑着酒担,一步一跌,醉醺醺地向山上行去。此刻时已不早,仍有不少江湖人士陆续上山,落凤门、苍龙玄刀门、玉烟帮、神拳派,多是些二三流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群豪见一个骚老头醉酒行山,也不识得这便是莫孤帆,无不嗤之以鼻。莫孤帆视而不见,但见诸人大多腰间鼓胀,显然是暗藏兵器,心头不免好笑:“听说当年双桥之役,这群跳梁小丑死伤惨重,更有不少江湖除名。时至今日,幸存的或改头换面,或重整旗鼓,相约齐集,便来碧血山庄兴师问罪。嘿嘿,也把江自流看得忒也小了。不过些小脚色,算得甚鸟?当真难缠的,唯任无血一人耳。他若到来,必有一场架好打。” 山道上打扫甚净,每隔半里,便有几名山庄仆从备了茶水,迎接宾客,足见山庄准备甚为周到。 莫孤帆平素独来独往,此刻着一袭沾满油腻的袍子,落拓邋遢,更是一身酒气,故而并无一人上前招呼。 行到晚照亭,但听前方熙熙攘攘,喧哗一片,他也不去看,便除了鞋袜,光了脚丫,搭在石桌上,咕嘟嘟地喝酒,不时举头远眺,临风吟诗,引得其后来人纷纷指点,均觉此人骨子里透着古怪,一个个的避而远之。 正自得其乐间,一名白衣少年快步而至,拜道:“碧血庄后进左千秋,恭迎莫世伯大驾。世伯远到而来,敝庄上下尽感荣宠。家师已在庄上恭候。” 莫孤帆扫他一眼,见他双目炯炯,气宇非凡,又执礼甚恭,便笑道:“不敢。老头子可不愿惹上一身骚,还请自便吧。” 左千秋是江自流的弟子,因生性聪颖,悟性非凡,深为江自流所喜,故而平日里庄上的大小事务均交由他打点。他此时闻言,不动声色,道:“少林、昆仑、丐帮、崆峒等各派掌门和前辈名宿早已到了,大家都在恭迎世伯大驾。” 莫孤帆听他这话说得更是老练,心道:“有其师必有其徒,一句话便把老头子噎住了。哼,少林昆仑算得甚鸟,那也吓不住老子。”这般想着,口中却笑道:“老头子哪有这么大的面子?也罢,且自前面带路吧。” 左千秋当下便引着莫孤帆到得庄前,而后引之在东首一角暂坐,便去招呼旁人。 山庄里里外外设了三百来席。点苍双雄到了,剑鼎堡的人到了,明教的人马到了……各门各派的好手,莫不云集于此,放眼望去,黑压压的足有千人之多。群豪随着数十名白衣少年引导入席。各门派帮会中人数众多的自占数席,人数较少的则合坐一席。群豪或是旧识,或是神交,此刻坐在一处,相互引见,推杯换盏,喧哗大作。碧血山庄虽然宽敞,这时也显得甚为拥挤 莫孤帆只顾自斟自饮,喝了数杯,席间落座渐满。眼见碧血山庄声势如此崇隆,相形之下,自己却是落寞不堪。他纵然不屑虚名,此时却也不自禁的喟然而伤。他虽与不少英雄相识,却实在无意应酬,见有同道近前见礼,也只懒懒地唱声诺,便不再理会,话也不说一句。相识之人知他性孤,也自不以为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的心境,比起往日江湖上的见礼,已是迥然不同。杯酒下肚,已愈七八分醉了。 正自郁郁,忽听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冷笑道:“拜堂成亲有什么可看,一会儿改朝换代,那才是重头好戏!”这话说得甚为大声,席间虽然混乱,群豪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不自觉纷纷转头去看。 但见一条大汉肩挑一把铁伞,大刺刺立在席间,傲然四顾,颇显神气。话音落处,便有百十来人在旁附和。 西南角上忽站起一名魁梧老者,沉声喝道:“司空掌门,江大侠大喜之日,你说话这般难听,却是何意?” 此老乃是河北卢家神枪首脑卢定远,年过七旬,须发皆白,却是霹雳火性,豪情不减盛年,一杆铁枪,名震河北。他与江自流交情颇为不弱,闻得有人挑衅,第一个便跳了出来。 那挑衅之人名唤司空虎,绰号“铁伞圣手”,武功不俗,乃是新任的落凤门掌门。他听了卢定远的指责,哈哈一笑,道:“在下失言,休怪休怪。只是奉劝卢老爷子一句,既然酒足饭饱,便请下山去吧。否则待到人家打上门来,殃及池鱼可就大大不妙啦。”话音一落,席间又是一阵鼓噪。 莫孤帆听得这话,又见附和者大多参与了双桥之役,心下便已明了,暗道:“这些跳梁小丑,必然是为任无血助拳来的。看来今日庄上,必有一番凶险。不过,这厮公然挑衅,胆子倒是不小。” 卢定远大怒,骂道:“你这厮鸟,便是撒尿拉屎放屁,也得找对地方!” 司空虎冷笑道:“江自流若非怕了人家,又何必龟缩不出?江湖上早已传言,江自流自知不是人家的敌手,便想娶妻生子,早日隐退江湖,也免得碧血山庄晚节不保,被人挑了。” 在场群豪听到最后一句,无不变了脸色,只是碍在主人面上,无人敢便发作。卢定远在江湖上辈分甚高,却哪里管得这许多,登时按捺不住,便要动手。忽见一名白衣少年跳将出来,拦在他身前,抱拳作揖道:“二位前辈,稍安勿躁。今日来者是客,全是家师的好友,如若伤了和气,咱们做主人的面上不好看。各位若有私怨,可否下山再谈?”这少年却是给莫孤帆带路的左千秋。 群豪听了这话,不由暗笑。 卢定远更是怒道:“放个鸟屁,什么私怨!这厮鸟骂你师父,你没听见?” 左千秋摇头道:“晚辈在侧招呼贵宾,未曾得闻……”说到此处,见卢定远须发皆张,忙压低声音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前辈若去理会,岂非正中小人之意?前辈德高望重,代家师出头,晚辈铭感于心。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这句话说得极轻,除了临近寥寥几人,更无人得闻,司空虎自也听之不到。 卢定远听了这话,知他已然听到了司空虎之言,但他如此作态,倒显得自己无事生非、不识体统,实是当众难堪,不由愈发恼怒。 司空虎见状,气焰更是嚣张,哈哈笑道:“卢老爷子在这儿闹事,是当碧血山庄的门人都死绝了,还是说碧血山庄之中,没一个及得上你卢老爷子武功高强?” 卢定远明知自己强出头,于碧血山庄的面上极不好看,但此时见这司空虎满脸讥嘲,存心要自己出丑,只气得花髯乱颤,大喝道:“老夫偏要教训你!”抬手便要将左千秋推开。谁知这一推之下,左千秋竟是寸步未动。 群豪见这少年年岁虽轻,武功竟是不俗,不觉暗赞江自流教徒有方。 卢定远却是一愣。他外门功夫刚猛,方才这一推只用了三成力,就怕误伤了晚辈弟子,孰知这少年下盘极稳,一推之下居然无功。众目睽睽之下,他这张老脸又如何再丢得起?当下踏上一步,沉声喝道:“给我闪开!” 第252章 碧血山庄(2) 左千秋躬身说道:“小子师命在身,断不容贵客在此斗殴,还请前辈见谅。”他口中谦逊,脚下却寸步不让。 卢定远此时若给这少年几句话逼退,他卢家神枪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当下右手猛起,拇指上下虚颤,食指骤然点出,戳向左千秋胸口。他这一指乃是卢家枪的绝招“枪指”,乃是以拇指为缨,食指为尖,使出枪招,极快、极迅、极猛,骤然使来,端的出其不意,避无可避。卢家弟子见卢定远竟已使绝招对付一个晚辈,不约而同叫出了声来。 左千秋眼见一指点来,霎时左腿一弹,无声无息便向卢定远肋下踢去。群豪见他这一腿颇为高明,也不禁喝起彩来。 卢定远本拟对手往他右指去抓,左指枪便以雷霆之势将之一举点翻,谁知他全然无视眼前凌厉一指,反而以攻为守,已然将自己这一指破掉,又听得四下彩声,不觉冷哼一声,索性弃左手暗招不用,身形一侧,右指更疾,硬往他膻中穴上点去,嗤嗤裂风,欲抢先将他戳翻。却见左千秋凌空倏转,抬足上挑卢定远的右臂。 卢定远见了,却浑不在意,兀自挺进。哪知便在右指堪堪触及对手衣襟之际,手肘忽而一麻,竟已被踢中了穴道,再难寸进。 群豪见得这一手足尖点穴之功,又是“啊”的一声,满是赞叹。 莫孤帆心道:“这小子如此年纪,竟能将武功练到这般地步,江自流教徒弟,也有一套!”转念思及自己人过中年,纵负武功非俗,奈何无子无徒,可称得上是后继无人,不觉又是一阵伤感。转念忽想:“我怎么没有徒弟,那小子不便是么?他一个,顶这些娃娃十个、百个。”想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卢定远老脸一红,自己过于托大,已然输了一招,暗忖若是败在这小鬼手里,卢家神枪的招牌便算毁了。心念动处,手臂真力激荡,便冲开了穴道。这却是他的看家本领了,若无数十载的内功修为,决计难以为之。随而右手一撤,左手疾探而出,指力到处,已然封住了左千秋胸口要穴。 卢定远捋了捋花白胡子,喝道:“小子,今日教你个乖,日后遇上前辈,可要心存敬意。”此时他已气得满脸通红,一心只为教训左千秋,挽回颜面,却早已将司空虎抛在了脑后。 左千秋虽然受制,却面不改色,道:“前辈若非在敝庄生事,小子怎敢得罪?”他虽战败,然以弱冠年纪,能将卢家神枪逼至此境,已是虽败犹荣了。但群豪此时却心不在此,只自纷纷猜测,何以这少年专一与卢定远难堪,却不去理会那寻衅的司空虎。莫非真如司空虎所言,气恼卢定远恃强出头,还是说竟然怕了司空虎,或是畏惧他背后之人? 忽听得左首有人懒洋洋地笑道:“卢老爷子行侠仗义,今日却怎地为难起小娃娃来了?来来来,消消气,咱哥俩喝一杯!” 群豪一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斜倚在一块庄门口的石狮子旁,手拿一顶范阳斗笠,眯眼晒着太阳。群豪都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可卢定远却也不识得此人,听他与自己称兄道弟,一时微愕,方要答话,却见他随手一挥,那斗笠便向自己平平飘来。 卢定远一愣,正要张手去抓,那斗笠却忽地坠下,刷地抄起了桌上一杯酒,倏转几圈,方又朝自己缓缓飞来,杯中酒水更未洒出半点。这几下手法诡异之极,庄前群英聚集,各负绝艺,但这汉子的手法却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纷纷私语。 卢定远心头也是一凛,暗道此人是敌非友,嘿的一声,一指虚点,内力到处,酒杯嗤地四碎。酒水给内力一激,化为一道水箭射向半空。卢定远运指连抖,水箭受内力牵引,竟如活了一般,在空中旋转游荡,忽上忽下,日光一映,金辉点点,甚是好看。 却听一人笑道:“卢家神枪何等威名,岂料却去学那市井杂耍,端的可笑!”说话间群豪眼一花,一把大伞猛地撑开,呼地便将水箭收了去。水珠挥洒,溅得左近十数人满脸都是。 群豪转头看时,却见一人挑着大伞,笑吟吟的,却不是司空虎是谁? 此事本因司空虎口出不逊而起,卢定远见他此时兀自猖狂,更是大怒。方待出手,突然间眼前一花,却见那麻衣汉子陡然跃起身来,如风一般向司空虎掠去。 司空虎霎时间只感劲风刺骨,一惊之下,却见那汉已然端立身前,忽而深深一揖道:“司空掌门功夫了得,在下佩服。”左手提了酒壶,右手端了酒杯,慢吞吞替他斟了一杯,双手捧到面前,道:“且请满饮此杯。” 司空虎微感惊疑,但见他如此作态,不禁哈哈大笑:“好说!”张开大嘴,铁伞一挥,酒水倏地激起,便往嘴里射去。岂知尚未入喉,却见那道水箭竟然凭空倒转而回,汇聚如箭,滴滴答答,落回了杯里。 司空虎张着大口,等了半晌,却没等来酒水,一时大为尴尬。 却听那汉笑道:“阁下怎么这般客气。”说话间又将杯酒端来。群豪均知必是这汉子暗中作怪,但却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 司空虎亦知这汉子有鬼,哼了一声,使上十成力,铁伞挥处,水箭激起,急速便向嘴里射去,心中得意:“我内力催至极致,管教你再难捣鬼。” 忽见一人折扇轻摇,走到近前,笑道:“红事见红,大吉大利。”拿了只大碗,摆在司徒虎桌前。群豪识得此人乃是明教军师陆太虚,却不知他此举是何用意。 司空虎也不去理会,料想这汉子必然再难作祟,哪知便在酒箭堪至唇边之际,猛听嗤一声响,那道水箭去势骤疾,宛若利剑一般,瞬间刺入了嘴里。 他“啊呀”一声惨叫,张牙舞爪,眼看桌上有个大碗,急急捧起狂吐,转瞬之间,碗里已尽是鲜血。 原来,司空虎首次吸酒之际,那麻衣汉子暗催吸拉之劲,趁对方得意不备,将酒水反吸回来。司空虎既知此人捣鬼,第二次欲要挽回面子,当下全力吸酒。哪知此番那汉子非但不吸,反而催力,让酒箭去势更快、更猛。水如利箭,直直穿喉,登时令司空虎灰头土脸。场中虽然不乏好手,却也只陆太虚一人事先瞧出了端倪,放了只大碗在桌,用意自然是取笑了。 司空虎吐了一阵,张着血盆大口,大喝道:“泼才,你……你使诈!” 一众门人蓄势待发,只等下令。 那麻衣汉子却是哈哈一笑,不置可否,眼中寒意逼人。卢定远既知他是在相助自己,登时也踏上一步,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便在此时,忽听庄内鞭炮声响,有人朗声道:“吉时将至,诸位掌门帮主用罢便饭,就请进入喜堂,一同见证碧血山庄江庄主的大婚之礼。” 群豪得聆,登时便蜂拥涌入喜堂,再不理会外面的闲事。 那麻衣汉子向司空虎微笑道:“阁下可要进去,还是在此一决胜负?” 司空虎哼了一声,自知正主未至,不便动手,冷冷地道:“待会儿有你好看!”说罢恨恨率一众门人进庄。 那汉子哈哈一笑,袍袖轻拂,解了左千秋穴道,更不理会卢定远的相谢,也悠然入了喜堂。 第253章 碧血山庄(3) 莫孤帆冷笑一声,也在后面慢悠悠地进了喜堂。 堂中彩绸、喜帐、红烛,一应俱全,华美无比。几百号各派首脑分坐各处,黑压压的一片。堂中虽阔,却也容不下这许多英雄,各派低辈弟子便只好站在院中围观。莫孤帆眺目看去,见上首五张虎皮大太师椅兀自空着,却不知是为何方前辈高人所留。 一名贵公子意气风发,从容自内堂步出,朗声道:“家父纳妾,承蒙同道赏脸光降,不胜荣宠。争奈敝庄粮米短缺,屋宇不整,人力寡薄,简慢之处,还望勿怪。”正是江花红。 群豪纷纷谦说不敢。 忽听堂外有人叫骂道:“少来放屁!快叫你妈出来说话,老子要见她!” 群豪吃了一惊,想来必是司空虎一伙在叫嚣了。 江花红登时大怒,喝道:“谁人如此无礼?”半晌却无人应,只见堂里堂外千余双眼睛盯着自己,又哪里知道骂人者是谁?当下唯有强忍怒气,说道:“诸位稍安勿躁。”说着走到莫孤帆面前,道:“莫世伯,且这边请!” 江花红将他引到上首左起的第一张虎皮太师椅前,伸手肃客。 莫孤帆微微一愣,笑道:“原来倒是为我留的,令尊客气得很哪。”大刺刺便坐了正中之位,双目似开还闭,悠然自得。 江花红一时大为尴尬。这正中之位本为他人而设,可莫孤帆却毫不客气地占了,难道还能请他下来不成? 在场无人不知“幕天席地,醉吞八荒”的大名,但有幸见其真容者却是不多。此刻群豪见一个猥琐老头竟成上宾,一时纷纷打听。 莫孤帆甫一坐定,心头忽沉,暗叫不妙:“这位置便如武林盟主无异,那厮若请我来坐,我必然敬谢不敏。可那厮却偏偏以旁席相激。老子素来目无余子,但见此景,必会来抢这烫手山芋,如此一来,那厮将我至于风口浪尖之上,实是不费吹灰之力。”尚未交手,便已入彀,莫孤帆纵然气闷,一时却难抽身。 便在此时,只听门外三声炮响,有人高声道:“少林方丈智清大师到!” “赵大财主到!” “无血岛任岛主到!” 三声喝罢,除了莫孤帆之外,堂中诸人尽已站起,一片肃静。只见三名白衣少年引着三个人走进堂来,一直走到上首虎皮大椅旁,分请入座。 当先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撑禅杖,面目慈祥,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少林向来为武林泰山北斗,地位尊崇。可十余年前,因圣上崇道灭佛之故,少林寺备受牵连,几乎被查封。也因此故,方丈智清禅师自此闭关,精研佛法,少林弟子亦复鲜涉江湖。时至今日,堂堂少林竟如销声匿迹一般,什么天下第一,什么泰山北斗,尽已是昨日黄花了。 但尽管少林日益衰落,声势不振,但千年古刹,毕竟潜力无穷,少林方丈,更是谁也不敢小觑。一时之间,群豪纷纷上前见礼。智清大师也一一合十还礼。 有人便想:“江大侠一发帖,便连素不出寺的少林方丈都来了,当真面子通天了。” 首席之位本为智清而设,江花红见他到来,更觉尴尬,连连作揖,把他引向左首第一把椅前,陪笑道:“方丈大师佛驾光降,敝庄蓬荜生辉,还请上座。” 智清口宣佛号,向莫孤帆一合十,便去左首位坐了。莫孤帆懒懒倒在椅上,却是连眼也不睁。 智清之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一身铜色绸袍,富态十足,若非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任谁看来,都是一副豪绅大贾的模样。他左手拿着一把金算盘,上面每颗珠子皆是纯金打造,泽泽发光,一进厅来,便笑吟吟地与群豪打着招呼,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而堂中二百多个掌门,看来竟是无人与他不识,各人都尊称他为“赵大财主”。一时之间,“财源广进”,“生意兴隆”奉承之言四起。 原来,这赵大财主乃是江湖第一富商,家资豪富,仗义疏财,无论商场江湖,皆是左右逢源,手底的钱庄、银号、赌场,更是几乎遍及中原,与江自流并称“财武双雄”。但见他不即就坐,只是与各掌门不住的寒暄,勾肩搭背,热络至极。 少林方丈黯然无光自不必说,那无血岛在江湖上毫无名望,所谓的任岛主更是闻所未闻,因此群豪对那第三人竟是几乎视而不见。 任岛主约莫五十好几,金发散乱,方面隆鼻,一道足有五寸长的伤痕从左至右斜斜划过面庞。这伤痕深陷面中,便若长在脸上,透出一股执拗戾气,望之便觉森然可怖。偶有群豪与他目光一触,登时感到一阵寒意。再有人看到他空空的左袖,更觉一阵恍惚。 任岛主不声不响,到右首之席稳然落坐,对堂中喧嚣不闻不见,隐然便是一派宗师的身分。莫孤帆对智清、赵大财主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既不起身,也不还礼,但这人在旁方一落座,便是浑身一震。 赵大财主招呼已毕,便到莫孤帆与智清之间落座。群豪便纷纷猜测,余下的最后一座却是留给何人。 莫孤帆见任无血已至,却对自己视而不见,心头冷笑,当下假作养神,偷眼朝喜堂里外打量。今日碧血山庄龙蛇混杂,可说凶险异常。此刻自己身处险地,若然生变,定然首当其冲,此时若不将厅内陈设看个明白,待会儿必然着了道。 四处望了望,忽见喜堂左首一角空空,却摆了三张虎皮大椅,不觉心下一奇,暗道:“江湖各派的首脑基本已经到齐,这三张椅子却是留给谁的?”见那三张大椅样极华贵,雕龙绣凤,竟比自己所坐之椅还要奢华,自该是给最要紧的贵客所留,却不知还有什么高人未曾到来,一时忍不住暗自揣测。 忽听外面一个柔腻的声音笑道:“这么多人啊!” 群豪转头看时,眼前都是一亮,却见一名秀美绝伦的罗衫少女婷婷而入,身后跟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 两名少年剑客便立在门口,一见这少女,猛地打了个喷嚏,忙不迭退开两步。 那少女瞥了一眼,浅浅一笑,柔声道:“昆仑派的二位少侠,可是怎么啦?”神态三分娇羞,七分狐媚,让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摄。这少女正是叶翩儿,身后少年乃是黄修,至于那失态的二少,更不消说,自然是扈一凡与卓飞了。 二少脸上青红不定,忙又退开几步,不防腿绞在一起,双双跌倒。满堂宾客见得二少丑态,霎时大笑不止 却见一名大头白发老者走上前来,瞪眼道:“你这丫头,三番两次与我徒弟难堪。到底是何居心?” 叶翩儿也不理他,媚眼流转,只自四下环顾。堂中一众少年侠士与她眼波一触,大多意乱神迷,脸上发烧,均瞧得呆了。 叶翩儿笑了笑,便取了一幅薄纱,轻轻遮住了秀靥,堂中登时一片叹息。一众前辈只看得连连皱眉,自去约束门人。 叶翩儿不只漂亮,更懂得男子的心思,该羞时含羞带臊,犹抱琵琶,该逗时含情脉脉,媚态横生,当真是一代尤物。却听她嫣然笑道:“老爷子,小女子天生如此,看谁均是一般的眼神,高徒定力不够,倒也罢了,且看堂中的诸位前辈,哪个不是在约束自家弟子,老爷子却怎么偏偏来怪我?” 第254章 碧血山庄(4) 那老者无言以对,忽然咧开大嘴,对她打了个嗝,扑天的酒气顿时冲了过去,恶臭不已。 叶翩儿花容失色,急急掩着鼻子,逃了开来。 那老者哈哈笑道:“老夫的定力好得很,不怕你抛媚眼!” 堂中长辈多识得此老,见他如此作态,不由莞尔。 那老者脸色涨红,揪着昆仑二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便会被这丫头勾引,没的在这儿丢人现眼!”骂骂咧咧声中,连打带拉,将二人带到一边教训。此老便是昆仑派掌门“十全快剑”袁华。此番受邀道贺,便带了这二位高徒出来见世面,哪知二人实在不争气,为了一个女子争风吃醋在先,神魂颠倒在后,直是丑态毕露,丢尽了昆仑派的脸。 这时江花红走上前来,向叶翩儿道:“请教姑娘芳名?” 叶翩儿见他风度翩翩,心生好感,微微一笑,道:“敝师祖受令尊大人之邀,因故无法前来,故命小女子与师弟代为观礼。”这几句话说得婉转妖娆,只把江花红扰得心神不定。 他定了定神,方道:“尊师祖是哪位?” 叶翩儿道:“师祖道号,上‘金’下‘缕’。” 黄修一旁递上请柬。 江花红“哦”了一声,道:“尊师祖既然未能到来,那么便请姑娘坐首位便了。”当下便引叶翩儿到上首去。 叶翩儿连连摆手,笑道:“这如何敢当?” 江花红道:“这位子本是为尊师祖所设,姑娘上坐,理所当然。” 叶翩儿走了过去,向上首四人道个万福,便坐在了莫孤帆身旁,黄修则立在她身后。 群豪见一个妙龄少女竟与少林方丈、赵大财主平起平坐,登时鼓噪起来。江花红连忙安抚,却哪里制止得住? 堂中正自混乱不休,忽听得庄外踏踏如雷,好似来了大队人马。须臾之间,但听砰砰两声大响,鼓乐之声大作,远远数十人齐声呐喊:“蔡京蔡太师到!” 官职、称谓更无需赘言,单凭“蔡京”二字,便足以令喧哗的堂中瞬间死寂,鼓噪的群豪一时相顾错愕。一场江湖聚会,孰料竟而引得当朝第一奸臣亲临,群豪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纷纷站起身来。 这时却见一名中年文士从内堂转了出来,正是江自流。群豪震惊之余,未及道贺,江自流已一拱手,步出了堂去。 蔡京权势熏天,名满天下,先后历任尚书左丞、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守司空、太子少保、太子少师,目下则是当朝太师,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庄虽然都是武林豪客,却谁也不敢怠慢,纷纷起身相候。 上首坐的五人听得蔡京到来,智清方丈面色骤变,合十而立;任无血双目森然生光,只瞥了江自流一眼,却不起身;莫孤帆一派闲适,目不稍睁,便似闻所未闻一般;赵大财主脸色微变,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站了起来。那叶翩儿却笑嘻嘻地向莫孤帆道:“老先生,蔡京是谁?” 临近的群豪听了这话,不觉一阵骇然,背地里直呼其名也就罢了,当众如此,岂不是嫌命长么?也不知道她是当真不知,还是装糊涂。 莫孤帆却眼也不睁,如有不闻。叶翩儿见他不理,便探头向外去看。 一顶金顶大轿缓缓抬入庄来。这轿子前后由十二名轿夫抬着,这十二名轿夫太阳穴高高鼓胀,全身肌肉隆起,显见得武功非俗。轿旁拥着百余名护卫,铠甲披身,刀枪森列,肃然而行,亦非寻常军士可比。群豪见得这等肃穆阵势,不自禁地让出一条道来。 忽听轿内传出一个稚嫩的童音:“爷爷,吃饭了,吃饭了。” 轿中怎会发出童子之声?群豪听了都是一愣。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你两个每日啖饭,便来告诉爷爷,米从何而来?”这声音慈祥和蔼,群豪听来,却觉毛骨悚然,因为群豪皆知,这说话之人,便是执掌庙堂十余载的奸相蔡京。 一片寂静之中,那清脆的幼童声音道:“白米是从石臼里舂成的,我见过的。” 又一个童声道:“不对不对,我见到米从席子里出。每次京师运来白米,都是用席囊盛的。爷爷,是不是?” 接着只听一阵笑声,似乎颇显畅怀,自是蔡京所发。 群豪听得这段祖孙对白,无不暗暗摇头,均想:“贵族子弟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庄稼种收,却也不足为奇。”但蔡京如此有恃无恐,却也令群豪惊佩无已,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果有非凡之能。 说话间轿子落地,只见一名武官跪地拜道:“属下万俟鹰,恭请太师下轿。”一众兵士两旁一拉,齐齐跪在当院。 长安知州潘凤山掀开了帷幕,两个孩儿当先蹦蹦跳跳跑了出来。两个孩儿生得玉雪可爱,相貌相同,却是一对双生兄弟。随后,一名老者缓缓步出。这老者年过古稀,须发花白,步履蹒跚,却是一派从容淡定之气。脸上爬满皱纹,眉目却甚是疏朗,依稀可见壮年风采。披蟒袍,缠玉带,踏金履,举手投足之间,富贵大显,然富贵之中隐透肃杀之气,正是蔡京。 他抚着两个孙儿的头,四顾笑道:“请起。” 明教这厢暗自商议,不少弟兄跃跃欲试,请缨刺杀,其中自然以庞万春为首。陆太虚却阻拦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蔡京当政一日,对义军便有一日的益处。” 万俟鹰转身喝道:“江自流何在?太师驾到,怎么不来拜见?” 话声未毕,江自流已缓步上前,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拱手道:“太师远来辛苦。”早有弟子搬来了一张虎皮大椅。 蔡京挥了挥手,笑吟吟地当院坐定。 却听万俟鹰喝道:“江自流,见了太师,如何不拜,却只来唱喏?” 江自流浓眉一轩,却见蔡京扬手道:“下属无知,言语冲撞,江庄主休怪。数年不见,风采一如往昔。” 江自流则淡淡地道:“太师气色如故,亦足可喜。” 群豪听得江自流与蔡京竟是旧识,不觉愕然,登时有人便想:“江自流自命侠义,莫非竟是道貌岸然之辈,暗地里与奸臣勾结?” 忽听一人阴恻恻地道:“阿弥陀佛。江施主是武林高人,又是地头蛇,太师远来是客,自当给些薄面。可你们这许多贱民见了太师,却如何不拜?” 群豪听了这话,无不气恼,却见说话之人是个高瘦的和尚,面相和善,位在十二轿夫之列。 江自流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原来是‘魂天魔’百难大师,久仰,久仰。” 那和尚法名百难,乃是蔡京麾下的高手,与其余十一名轿夫合称“相府十二天魔”。他见江自流识得自己,心中甚是得意,手里铁杵一顿,四顾冷笑道:“尔等刁民草寇,还不速来拜见太师!” 话音落处,满院之中,人人僵立,落针可闻。 江自流尚未答话,却听一人叹道:“阿弥陀佛,百难,还识得老衲么?”群豪一望,发话的却是少林方丈智清禅师。 这百难本是少林叛徒,作恶多端,后投入蔡京麾下,随而献计铲除少林,十多年前,朝廷大举查封少林之事,便是这百难一手策划的。此时,百难见得方丈双目炯炯,心下竟是没来由的一虚,不觉低下头去。 忽听嘿嘿一声冷笑,智清抬头望去,却见蔡京双眸森厉,盯着自己,一瞬不瞬,脸上却是堆满笑意。只听他淡淡地道:“方丈大师,还识得老夫么?” 第255章 碧血山庄(5) 智清给他这么一瞪,登时垂下头去,更不敢稍动。 群豪见智清对蔡京如此惧怕,纷纷皱起了眉。忽听得一人叫道:“少林乃是武林泰山北斗,方丈却如此庸懦,岂非大丢我江湖人士的颜面?” 智清听了这话,口宣佛号,垂首不语。 蔡京淡然道:“知天魔,却是何人叫阵,还不替我引荐引荐?” 一名轿夫清啸一声,禀道:“回禀太师,此人乃是神枪卢家的首脑卢定远。”群豪转头看时,见那轿夫一张鬼脸,阴森可怖。 卢定远素来刚直,听那轿夫语带挑衅,冷笑道:“蔡京匹夫,你祸国殃民,老夫才不怕你!” 蔡京仪态闲适,悠然道:“这位卢老英雄老当益壮,好生令人相敬。不知生平如何,家住何方,亲戚眷属都有何人?” 那知天魔冷冰冰地道:“卢定远,七十有四,祖籍河北大名府,贯使长枪。满门合计七十五人。宅第二所,田一百一十二亩。有妻孟氏,诞五子,长子卢卓,有妻徐氏,三妾;次子卢峰,有妻姜氏,五妾;三子卢忠,四女卢芳……” 知天魔将卢定远的眷属随口道来,如数家珍,说完了眷属,便道起了他的生平知交好友。群豪眼见得卢定远全身颤抖,面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已知这知天魔言下无虚,不由得骇然色变。今日卢定远口出不逊,蔡京来日必以毒辣手段相报,卢家满门只怕个个难逃毒手。一时之间,院中鸦雀无声,纷纷寻思:“莫非江湖人士的底细他竟然都知道?” 蔡京虽然身无武功,但权势无双,只手遮天,爪牙无数,若要靠着朝中势力玩法弄权,斗垮江湖门派,抄家灭族,简直是易如反掌。此刻群豪都已知道,为何少林而今一蹶不振,为何方丈惧怕蔡京至斯,一时或暗自庆幸,庆幸逞强出头的并非自己,或暗自嘲讽,嘲讽卢定远自取死路。 蔡京一边逗着孙子,一边听知天魔滔滔道毕,便淡然说道:“卢老爷子人丁兴旺,十分叫人羡慕,是也不是?” 二小童答道:“是啊。” 蔡京道:“但他与爷爷为敌,你们说,该怎么办?” 二小童齐齐道:“与爷爷为敌的,一律抄家灭族!”这话说得再顺畅也不过。群豪听了,都是一阵激灵。 蔡京微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年岁越老,心就越软,反倒不如小孩子了。”说着眯眼望向卢定远,笑吟吟地道,“你老多子多孙,人缘可也不错,实是令老夫称羡啊。” 群豪听得这话,心下又是一颤,听他此言之意,非但卢定远的家眷,甚至连他的至交好友也要一并牵连。有了少林的前车之鉴,谁都清楚,蔡京此言绝非空言恫吓。所谓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果然非虚。 卢定远面色惨澹,他一生刚毅正直,不畏强暴,但今日当真面对当世第一奸臣,只图一时之快,却将亲友推入鬼门关,更祸延子孙,又于心何安?蓦地一声大喝:“蔡京老贼,今日老夫便要为民除害!”戟指为枪,真气凝聚,欺身直取蔡京。 蔡京却是笑吟吟的毫不理会。骤听一声长啸,斜刺里一道寒光划过,劲气喷薄,迅捷无伦。卢定远一心击杀蔡京,空门毕露,猛见刀光及身,已然不及回防。但他临危不乱,双手一晃,已夹住了钢刀。 那人冷笑一声,手臂一翻,刀锋霎时扭转。卢定远“啊”的一声,竟而凌空兜转起来,狠狠摔了出去。 一招之内,胜负便分,群豪见那武官刀法犀利如斯,心下无不暗惧,都想:“蔡京搜罗天下好手,身边果然卧虎藏龙。” 那武官举脚过去,将卢定远踩在脚底,冷笑一声,飞脚一挑,便将他踢飞。群豪摄于蔡京淫威,生怕当面犯冲,也落得抄家灭门的下场,心下虽然不忍,却是无人胆敢出手。 殷冲殷老拳师与卢定远相交数十载,并称“河北双雄”,眼见老友受辱至斯,一时也顾不得许多,纵身出去,欲将卢定远接住。哪知方触及他的身子,一股霸道无比的巨力便涌上身来,只震得他心口剧痛。二老粘在一处,竟仍不住倒退。群豪见状,无不骇然。 蔡京悠悠说道:“知天魔,这又是谁在打抱不平啊?” 殷冲身子尚在倒退,听了这话,不禁怒吼道:“老夫殷冲,无亲无朋,孤魂野鬼一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群豪听他这般说,自是为不连累亲朋之故,虽然暗佩,却不禁担忧,与他交情不浅之人更是冷汗直冒。 却听蔡京道:“难得殷师傅如此勇武,我可佩服得紧。大宋有如此人才,不报效国家,更待何时?万俟统领,快把殷师傅的亲友都记下了,回京之后,可要提携一二。” 万俟鹰大声喊诺,问道:“如何提拔,还请太师示下。” 蔡京道:“而今边境不甚平安,童贯大人麾下,急需能争善战的兵卒。我看殷师傅的武艺如此高明,亲友也决计不差。少时与童大人说说,破格擢拔,封殷师傅为征讨先锋,领兵一百,屠灭女真。咱们大宋的不世之功,便仰仗殷师傅一家了。” 万俟鹰摇头晃脑,赞叹道:“太师体恤百姓,公忠体国,又赏了这厮如此肥缺,端的是三全其美!姓殷的,还不快来谢恩?” 群豪听蔡京与手下一唱一和,竟是有意将殷冲满门发配充军,无不心惊肉跳。 这时,忽见江自流走上前来,沉声说道:“太师今日若是想以官压民,欺辱江某的贵宾,可莫怪江某翻脸。”把手一挥,早有数名白衣少年扶着二老送去调养。 当下敢与蔡京分庭抗礼之人,恐怕也只有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了。 蔡京微微一笑,尚未说话,那名武官已冷冷道:“江自流,太师座前,还轮不到你猖狂!” 江自流淡淡地道:“碧血山庄之中,又岂容尔等放肆?” 群豪见江自流目光凛然如炬,气度更是不迫,无不大佩。 那武官喝道:“江自流,你找死!”长啸一声,刀光如电,劈头罩来。群豪发一声喊,纷纷向后退避,空出了偌大地方。 江自流不闪不避,左袖轻拂,刀光便即消散,而那刀锋为二指虚捏,再也进不得半寸。群豪见江自流出手飘逸,举重若轻,心下大叹,却不敢喝出声来。 那武官刀锋扭转,与对付卢定远的招式如出一辙。哪知却听“啊”的一声惨叫,见他钢刀脱手,身子陡起三丈,随后撞翻了数名护卫。 一众武官护卫纷纷变了脸色,蔡京却仍是笑吟吟逗着孙子,好似视而不见。 万俟鹰喝道:“江自流,你胆敢在太师面前动武?”伸手一招,一众护卫立时窜了出来,兵刃扬起,俱都是些大内高手。 百难冷笑道:“诸位江湖朋友,贫僧好言相劝,莫要插手闲事,否则……嘿嘿……” 万俟鹰接口喝道:“童大人的两万大军已开抵山下,若要闹将起来,管教尔等刁民草寇死无葬身之地!” 群豪听了这话,又是大吃一惊,不想除了蔡京,童贯竟然也到了碧血山庄。童贯虽是太监,却执掌枢密院,总令全国军事,势力几与蔡京不相上下。而今当朝两大奸臣双双而至,大军业已出动,如此大费周章,莫非朝廷竟是要一举荡平碧血山庄?群豪不明虚实就里,一时心头打鼓,哪敢轻举妄动? 第256章 碧血山庄(6) 江花红见了这等场面,也是面色惨白,眼望父亲,见他微微颔首,于是勉强踏上一步,颤声叫道:“弟子们,现……现身!”话音落处,但听刷刷之声连响,一群白衣少年跃众而出,纷纷执剑在手,护在江自流身侧。 情势紧张危急,稍一不慎,立时血流成河。双方人马剑拔弩张,只等主帅各自令下,便要动手。 忽听一阵朗笑,却见蔡京慢慢站起身来,将孙儿交与万俟鹰,便一步步颤巍巍地走到江自流面前。众卫欲要随护,却均被蔡京张手拦下。 江自流淡淡地道:“太师,江某今日大喜,若非万不得已,不愿见红。” 蔡京没有答话,伸手便向他的手臂搭来,江自流也不躲闪,任他来拉。 蔡京身子颤抖,若非搭住了江自流,似乎随时都会摔倒。却听他笑吟吟地道:“江老弟啊,你我之间的交情还需多言?君乃是世之英杰,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此时两方刀兵相向,情势凶险万状,可这蔡京不会武功,竟是毫不在乎,居然与江自流这般亲热,群豪见了,一时无不莫名。 却听万俟鹰道:“太师,咱们诚心诚意,屡次邀江自流入朝为官,可他却推三阻四,更在双桥公然与您难堪。今日兵围骊山,瓮中捉鳖之势既成,岂能放过了他?” 蔡京摇了摇头,向江自流一笑,道:“老朽随同安妃娘娘赴华山进香,闻得庄主大婚,顺道便来贺喜,又岂会大煞风景,搞得血雨腥风?属下无知,会错了意,失礼之处,尚乞恕罪。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说着轻轻抚掌两下,却见两名侍卫缓缓上前,各托了只铜盘,盘上盖着金色锦布,躬身奉上。 群豪心下都是一奇:“蔡京先倨后恭,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又是什么古怪东西了?” 猜测间,第一块金布已揭了开来,登时红光四溢,照得群豪眼前一花。只听托盘的护卫大声道:“龙凤呈祥鸡血石一块!” 群豪定睛看时,盘中的鸡血石竟达三尺来高,红光湛然,血艳欲滴。血石雕成假山之状,亭台回廊,桥栏水瀑,栩栩如生,精致已极。假山之中有数个小山洞,内置玛瑙、珍珠、翡翠、猫眼,每颗均有鸡蛋大小,晶莹透彻,映着鸡血石的红光,透出一股明澹清冽之气。如此大的鸡血石本就极为罕见,再加上雕琢精细,宝气珠光,价值着实不菲,可谓是绝世之宝了。 群豪草莽之流,又哪里见过如此稀世珍宝,一个个只看得目眩神迷,一时交头接耳,咋舌不已,纷纷猜测,这宝物如此珍贵,蔡京为何却要送给江自流。 却听蔡京笑道:“此物本是西洋贡品,特献予老弟,以表老朽一番道喜诚意。” 江自流却不动声色,仍是一派淡然,说道:“太师费心了。”便命弟子接了过来。 蔡京也不多说,缓缓第二张金布除下,却见盘中置一副卷轴,看来必是名人书画。 托盘的护卫朗声道:“《芙蓉锦鸡图》一幅!” 卷轴缓缓张开,但见疏落的芙蓉枝梢上,一只锦鸡飞临而至,转颈回顾,翘首望着一对翩翩飞舞的彩蝶,下端却有几株秋菊斜插而出。锦鸡通体羽毛鲜丽,曲尽其妙,极具神韵。芙蓉斜刺向上,枝叶俯仰偃斜,各具姿态,精妙入微,轻重高下之质感跃然纸上。全图状物工丽,神情逼肖,上下贯之,浑然天成,实为工笔极品。 群豪大多不通书画,并不觉得如何,江自流却定定望着这图,好似呆了,良久方问道:“莫不是官家御笔?” 蔡京笑道:“正是。” 江自流叹道:“嘿嘿,太师真是好手段。” 群豪听得这话,恍然有悟,原来这幅《芙蓉锦鸡图》竟是当今皇上的御笔亲绘。徽宗皇帝书画造诣极高,尤擅工笔花鸟,更独创“瘦金体”书法,名动天下,这份贺礼亦堪称旷世之杰作。蔡京以皇家贡品、圣上御笔为贺礼,其势可见一斑。可他以如此厚礼相送,莫非竟是有意收买江自流之意? 却听江自流微笑道:“太师屈尊降贵,送此重礼,草民受宠若惊。” 蔡京笑道:“老夫尚有第三份贺礼,也不知道庄主愿不愿意收?” 江自流道:“只要太师不为难在场的江湖同道,江某自当笑纳。” 蔡京呵呵一笑,道:“来啊,笔墨伺候!” 四名书童应声而前,捧出一幅丈余长的白绢。二童各持一端,轻轻展开,另二童则取了文房四宝,润笔研墨,动作小心翼翼。 群豪相顾愕然,江自流眼中亦掠过一丝惊诧,缓缓说道:“太师当众挥毫,必然不同凡响。” 蔡京抚须笑道:“古今第一奸臣之手书,送与当今第一侠士,未知可否有辱君颜?”他自诩“古今第一奸臣”,又要当场泼墨,群豪无不震惊。 蔡京的书法为海内所崇尚,时人推崇备至。史书有载,某年夏日,二吏侍奉蔡京,以扇为之祛暑,执礼甚恭。蔡京心喜,便题诗扇上以赠。数日后,这把扇子被一位亲王以两万钱所购。两万钱,相当于当时一户一年的开销。而那位亲王,便是登基之前的徽宗皇帝。 “苏、黄、米、蔡”之中的米芾狂傲不羁,目无余子,自称“米癫”。某次他与蔡京聊天,蔡京问道:“当今书法,以何人为最?”米芾道:“自柳公权之后,便是你和令弟蔡卞了。”蔡京问:“其次为谁?”米芾道:“当然是我。”蔡京书法之绝,由此可见一斑。 群豪虽为武人,也知蔡京笔法非凡,此刻听他道出此言,果真另有深意。江蔡二人名声判若云泥,江自流如若收了蔡京手书,纵无沆瀣之实,亦有同流之嫌,名声势必受损;但若回绝,无异撕破了脸面,后果可想而知。一时之间,数千双眼睛无不盯着江自流,要看他如何回应。 江自流只微微一笑,淡然道:“太师书法冠绝,当世无出其右。官品虽当别论,其书不可不重,在下瞻之,三生有幸。” 这话虽似说得谦卑,但“官品虽当别论”之言,已是公然表明姿态,重字而轻人,群豪听了,大多暗暗称佩。 蔡京呵呵一笑,却不再说话,接了毛笔,饱蘸浓墨,挥笔疾舞,在白绢写将起来。蔡京行止老迈,但下笔写起字来却是神采飞扬,宛若壮年。 须臾写罢,见是“周而复始,碧血丹心”八个字。这八字盘结壮重,笔力遒劲,巍巍若巨整之载昆仑,翩翩如大鹏之翻溟海,群豪无论识与不识,尽皆为之耸动,一时之间,纷纷揣测这八个字的含义。 “碧血丹心”四字易懂,但“周而复始”四字却是什么意思? 蔡京写罢,丢了毛笔,哈哈大笑,显得颇为得意。 江自流面色如故,躬身道:“太师厚爱,在下不胜感激。”便命弟子收了重礼,然后两人相携,朝喜堂缓缓行去,众护卫连忙紧随在后。 到得那三张虎皮大椅之前,江自流道:“太师亲临敝庄,多有怠慢。便请上座歇息。” 蔡京打量了座椅几眼,忽然问道:“这两张……” 江自流略一默然,说道:“自然是留给二位小公子的。” 蔡京听了这话,嘿然一笑,目光乍然一寒,盯着江自流。 江自流却不以为意,把两个小童抱上了虎皮椅。 第257章 风波迭起(1) 蔡京叹了口气,索然道:“你既然心意已决,那便好自为之吧。念在相识一场,本太师总要看你安然拜堂才是。”说罢,他颤颤巍巍坐了下来。 左有万俟鹰,右有潘凤山,十二天魔相护两侧,大内高手簇拥于后,将蔡京团团护住。 江自流一揖道:“多谢太师。”然后转身向在场群豪略作寒暄,然后望了上首五人一眼,自行转入了内堂。 蔡京今日来得古怪,行止更是诡异,如此故弄玄虚,其后必是藏着什么重大阴谋,群豪各自交头接耳,猜测不休。 其时已再无宾客进庄,山庄门人取出了数挂鞭炮,便在庄门口噼里啪啦放了起来,一时之间,青烟弥漫,红屑纷飞。 鞭炮结束,典礼正式开始,赞礼人唱道:“吉时已到,迎新人!” 群豪一阵鼓噪,只等江自流携新人出来拜堂。哪知未出则已,江自流甫一露面,登时令满堂一片哗然。先前江自流无论掌退武官,还是语对蔡京,都是仪态潇洒,气度冲然,孰料片时之间,他竟然宛似换了个人一般。但见他形容枯槁倦怠,散发披肩,乱如蓬蒿,大半都是银丝。更甚者,喜堂之上,他却未着喜服,只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白袍,袍上污渍斑斑,胸腹几点殷红,颇见诡异,却还不如先前那身袍子体面。这哪里是大婚拜堂的模样? 群豪俱都惊疑不定,却又不便开口相询,目瞪口呆地瞧着说江自流手拽红绸,牵着新人走到正堂。 那新人穿着倒是正常,一袭红袍,凤冠霞帔,脸罩红巾,一双纤纤素手握着半截红绸,轻移莲步,婀娜动人,直引得不少酒色之徒心中发痒。 江花红心下也暗自奇怪:“爹怎么这般打扮?”随后望向那大红喜帕,咽了口吐沫。 新郎新娘手牵红绸,并立大红喜字之下。赞礼生朗声道:“拜天!” 一对新人正要拜倒,忽听得门外一声断喝:“且慢!” 这声音也不甚响,却令众人耳中生鸣,显见得发声之人内力深湛。群豪无人不知昨夜小雁塔之事,闻声均暗想:“叫阵之人果然来了!” 但见白影一闪,一名男子已站在堂中。这人头戴血色斗笠,面罩獠牙面具,衣领绘了朵金色菊花,透着淡淡的光晕。手里一柄长达五尺的宝刀,鲨皮吞金的刀鞘上四个篆字清晰可见。 群豪登时鼓噪起来,早有人叫道:“‘悲风轻寒’,‘悲风轻寒’!” 江自流双臂一张,止住喧哗,缓缓说道:“阁下可是火贺先生?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哑着嗓子道:“今日群英毕集,我有几句话想请问尊驾,问毕便去。”他的汉语颇为生硬,显然并非中土人士,那自是火贺三郎无疑。 江花红踏上一步,道:“阁下有何指教,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 火贺三郎摇头道:“此事极为要紧,若待行礼之后,那便迟了。”口气极为冷傲。 江花红大怒,便要上前,却被江自流所拦。江自流拱手道:“既然如此,但讲无妨。” “尊驾倒是镇定得很。”火贺三郎咳了一声,道,“敢问尊驾,以如此装束拜堂成亲,却是为什么?”此言一出,堂中登时一片死寂。群豪见江自流衣饰古怪,早就有心相询,听了这话,纷纷留上了神。 江自流道:“这是江某的私事,恕不便相告。” 火贺三郎森然道:“此言差矣。此事牵动武林之气运,豪杰之生死,委实非同小可。江大侠心知肚明,怎么却在此大言不惭,说是私事?” 群豪闻言,都是一凛,却听江自流道:“阁下何必危言耸听?江某所穿之衣,所用之物,岂容旁人置喙?又与江湖气运、豪杰生死有何干系?” 火贺三郎冷笑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咄咄逼人,言语无理之极,江自流涵养极好,毫不动怒,旁人却哪有这等好脾气?只听一人大喝一声,腾地跳将出来,喝道:“东瀛匹夫,喜堂之上,岂容你这厮来撒野!”此老神态不忿,剑锋斜指,却是江自流的至交好友昆仑掌门袁华。 江自流见袁华出头,有意劝阻,但他脾气极暴,不容分说,跳到火贺三郎面前便要动手。 火贺三郎见他杀气腾腾,冷冷便道:“悲风出鞘,如不饮血,决不还鞘。长者莫要相逼。” 袁华见他侮辱老友在先,叫阵自己在后,当真是自取死路,暴喝一声,剑锋一颤,嗡嗡不绝,冷冷说道:“东瀛匹夫,老爷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便跟你这畜牲一个种!”剑花飞舞中,已然刺出十余剑,招招夺命。 火贺三郎冷笑一声,对眼前的剑光浑若不见,连刀带鞘,便向袁华喉间戳去,后发先至,其势快极。 袁华吃了一惊,横剑一封。火贺手腕微颤,刀鞘已然磕中剑锋。但听“嗤喇”一声轻响,犹似裂帛,袁华手中长剑已断为数截。群豪不由得“啊”了一声。 袁华勃然大怒,方要换剑再战,忽听一声叹息,一个温润的声音不疾不徐道:“袁老先生,你或许会觉得火贺先生所言无礼,可在场英雄若是得知了江大侠的所作所为,所骂之言语,恐怕会更甚。” 群豪循声望去,但见一人悄然而出。这人头绾道髻,身披白色道袍,面色苍白,嘴角含笑,却是一名道士。 袁华喝道:“你是何人?” 那道人道:“袁掌门稍安毋躁,贫道龙归。”话音未绝,咻咻几声连响,四道电光接踵而来,眨眼已至他背心,却是四支长箭,其势快绝,将他上下左右退路悉数封死。 满堂惊呼声中,龙归却好整以暇,拂尘轻轻后摆。但听一声轻响,那四箭齐齐调转而回,其速快了何止十倍。便在此时,门外又是四箭破空而至,与这四箭凌空相截。哪知龙归那一拂之力极为强劲,竟将来箭从中剖为两半,切口平滑如刀刻。四声爆响几似同时发出,更无先后之别,那十二支箭噗噗透入堂上青砖,支支入石,直没箭羽。群豪见得如此神功,无不骇然变色。 龙归道:“明教反贼,贫道大事在身,暂不与尔等计较。若然不知进退,休怪贫道心狠手辣。” 只听人群中有人喝道:“狗贼,今日权且作罢。十月十五,约战京师……”就此再无声息。这八支箭皆是庞万春所发。当日太湖夜宴之后,明教与龙归已结了死仇,今日大宴,陆太虚等见得大仇,岂可放过?奈何其隐身人群,始终不便下手,此刻见他当众现身,实为天赐良机。庞万春八箭连珠,欲毕其功于一役,岂料龙归轻松破去杀局,陆太虚大惊之下,不敢再行动手,道出简清之约,便即退去。 火贺三郎望了龙归一眼,道:“你也是……” 龙归道:“是。” 火贺三郎目光略转,便不再说话。 龙归向江自流一施礼,道:“江大侠,贫道冒昧造访,不敬之处,还请原宥。”语气甚是温和。 江自流还礼道:“好说。道长可是太上天尊道法仙君真人么?” 龙归道:“不虞之誉,岂敢承当,有辱江大侠清听了。贫道龙归,游方羽士而已。” 江自流道:“道长有何贵干?” 龙归拂尘一荡,蓦地脸罩严霜,冷声道:“贫道也有几件要事向江大侠请教。” 江自流哼了一声,并不置答。 第258章 风波迭起(2) 忽听上首一声朗笑:“道长好身手,赵某佩服之至。”却见一人站起身来,大腹便便,正是赵大财主。 龙归略一施礼,赵大财主已缓缓到得近前,道:“今日大喜,宾主尽礼,二位若是存心前来搅局,务请自重。江兄大贤不与小人计较,赵某却是小人一个,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免得好好一场喜事,闹得满堂不欢。”他面带笑意,顾盼之间却已暗藏锋芒,隐现煞气。 群豪他出面干预,大多松了口气,心知事有转机。 龙归却神色自若,淡然道:“贫道与江大侠素无冤仇,今番冒昧得罪,只因江大侠这件事做得忒也下流,武林同道闻之无不鄙夷,听之尽皆不屑。” 赵大财主目光一闪,笑道:“道长凭什么说这句话?” 龙归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又焉能塞得了世间悠悠之口?” 赵大财主道:“江大侠为人如何,江湖之上,众所皆闻,你若胡言诽谤,坏他名誉,赵某人第一个不答应!” 龙归淡淡地道:“江湖传言,未必是真。贫道此来,实是为了天下武林着想。赵先生财大气粗,世所共知,但若仗势欺人,因私交而坏公义,替小人文过饰非,岂非善恶不辨,是非不明?贫道自反而缩,无愧于心,江自流却是德行不耻,名不副实。天理昭昭,正气不灭,纵使千刀万剐,又何惧哉?”这番话只说得义正词严,说罢目光凛然,凝视江自流。 江自流却是无动于衷,仿佛龙归所言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群豪听龙归言辞锋利,毫不退缩,都是一凛,有的想:“莫非江大侠当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让人抓住了把柄?否则,他怎不反唇相讥?”有的却想:“江大侠德高望重,何等地位,岂会与这狂妄之徒作口舌之争,没的自堕身份。”一时各有评价,莫衷一是。 江花红却已沉不住气,双目喷火,喝道:“这贼道妖言惑众,满口放屁,来人,拿下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旦出口,反倒显得江自流词穷。那些对江自流抱有存疑之人更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赵大财主微笑拦道:“公子少安毋躁。这位道长言辞凿凿,在座诸位也非混淆视听之人。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是什么事,说出来听听,孰是孰非,自有公论。否则一意相阻,岂非自认令尊当真有亏么?” 江自流也道:“赵兄言之有理,既来之,则安之。花红不必多言。” 江花红脸色涨红,愤愤退到一旁。 赵大财主冷冷地道:“我有言在先,若是道长胡说八道,赵某人第一个不饶你!” “好!“龙归朗然道,“只是此事蹊跷甚多,空口无凭,贫道要与江大侠当面对质。”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环顾群豪,续道,“在座诸位,个个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英雄好汉,贫道便将此事一一道来。至于此事到底该当如何处置,但凭公议,适时贫道无有不遵,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群豪讶异之余,各自面色凝重,窃窃私语,众人虽然见这龙归自信满满,说得煞有介事,毕竟人微言轻。而今事情未明,又有谁愿首当其冲,徒然与“财气双雄”犯冲?一时之间,满堂死寂,只院中不少宵小之人鼓噪起哄,其中自是以司空虎叫得最凶。 莫孤帆心道:“这牛鼻子武功不俗,若也是任无血的帮手,倒也难办。”他瞥了任无血一眼,见他神色木然,似乎魂游天外,不觉哼了一声。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这位道长所言极是,事不宜迟,就请快快道来。” 群豪听这声音不急不徐,似是蔡京所发,转头看时,果然见他着腿,端着茶,好似在看一出好戏,悠然自得的很。 龙归微微一笑:“在座诸位如不开口,便算默许了。好!”蓦地转身,目光直射江自流,语气前所未有的森然,“江自流,你若心虚,火贺先生的问题不答也无妨。贫道便请教第二件事,这女子是谁?”说着抬手向新娘一指。 江自流道:“尊驾颐指气使,还把我江自流放在眼里么?”一头散发遮住了他大半面目,全然不见喜怒,但那双瞳子却分明精光四射,显然已动了真怒。 龙归眼见江自流怒气已动,反倒一笑,口气平和起来,侃侃说道:“江大侠,你平素行侠仗义,扶危济困,贫道虽在化外,却也万分敬仰。可在这件事上,你的所作所为,委实下作得很。” 江自流木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道长究竟在说什么?” 龙归道:“你只顾自己的江湖声誉,却全然无视这位年轻姑娘的心思。你真能娶她么?她真能嫁你为妻么?就算这些你全都不顾,可令郎、尊夫人、乃至贵庄的处境,你也毫不考虑么?” 听得这一番话,群豪纷纷色变。今日之会,果然始终未见江夫人露面。群豪心头早有所疑,莫非江夫人不愿江大侠纳妾,故而出走?但这一问实是太过无礼,此刻听龙归道出此言,群豪的目光不禁纷纷投向了江花红。却见他面色陡然而灰,垂头不语。 江自流亦默然不答。 龙归见状,嘿嘿笑了一阵,又道:“这女子的师父是谁?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所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女子的高堂大人何在,怎么却不请将出来?” 霎时之间,千百道目光射向江自流。 江自流依然默不作声,也不知是当真有愧,还是不屑一答。 忽听扑的一声,臭气熏天,竟有人当堂放了一个响屁。群豪不觉纷纷掩鼻。 猛听一声暴喝,劲风疾卷,一道白影掠入堂中,喝骂随之而来,轰雷也似:“你们这帮腌臜鸟人,来我庄上捣乱,满嘴喷鸟粪,若非庄主有言在先,老子早把你们打出鸟来!那放鸟屁的龟孙子,给老子站出来了!” 来人怒目圆睁,喝骂之后,便冲满座宾客一通乱指,大嚷道:“是你?是你?是不是你?” 群豪不识这大汉,见他一脸凶相,一时议论纷纷。 那汉子见无人理他,更是怒不可遏,喝道:“鸟道人,老子第一个拿你开刀!”风声骤起,双腿直挺,便向龙归抢去。 龙归见他身法古怪,正自惊疑,却见江自流飘身拦在身前,喝道:“木风雷,退下!” 那汉子便是木风雷,闻言一呆,尚未发话,堂中已有人笑道:“人有三急,老子憋不住了,放个屁也不成么?碧血山庄势力虽大,却管得忒也宽了。” 木风雷转身大喝道:“什么东西?” 却见一人站定门前,这人一张马脸,面色黝黑,一把又宽又厚的铁剑插在背后,比寻常铁剑长上一倍有余。一旁有人识得他,叫道:“剑鼎堡的封翔!” 木风雷却没听过封翔的名号,嘴上骂道:“放鸟屁有什么了不得,老子放的屁比你响上一百八十倍,臭上一千八百倍!” 封翔本是来存心捣乱的,见他口不择言,正中下怀,笑道:“那便劳驾阁下让大伙见识见识碧血山庄嫡传的‘放屁神功’。”听了这话,院外不少人哈哈大笑起来。 木风雷脑筋迟钝,想了半天才明白自己言语不当,骂道:“你有种便与老子大战三百回合,只会放鸟屁,算得什么本事!” 第259章 风波迭起(3) 封翔早就知道碧血山庄的这号活宝,对付他再简单也不过,当下便大笑道:“也不知道是谁在放鸟屁?江大侠今日大婚,兴师动众邀来无数英雄,眼下却又拖拖拉拉,磨磨唧唧,不是说话放屁,又是什么?” 院外又是一阵鼓噪。 木风雷的脑子本就进了水,盛怒之下更是一团浆糊,一听此言,居然大觉有理,转头道:“对啊,庄主还不拜堂,更待何时?”忽又道,“庄主,你在做什么?这身打扮,岂不是贻笑大方么?” 满堂无不莞尔。 江花红气急败坏,骂道:“谁让你滚进来的?” 这话本来是在喝骂木风雷,哪知木风雷只道他在喝骂封翔,不觉连连点头,向封翔喝道:“对,谁让你滚进来的,给老子滚出庄去!” 封翔一张马脸拉得老长,冷笑道:“这便是碧血山庄的待客之道么?天下英雄可算领教了。” 院中喧闹连连,狂言终于四起,木风雷这句话,显已激起了公愤。 江自流叹息一声,道:“退下。” 木风雷不忿道:“这些厮鸟居心叵测,庄主不要上当!”说到这里时,他忽然“咦”了一声,盯着江自流,喃喃说道:“这身打扮,怎么好像见过……” “在哪儿?”龙归猛然接口,“你在哪里见过?” 木风雷挠挠头:“记不得了。”忽然记起此人不怀好意,正要开骂,江自流已道:“你退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木风雷神色愤怒,但庄主如此交代,只得愤愤飘了出去。 莫孤帆心道:“瞧这三人的模样,多半都是任无血找来的帮手。看来若不将喜堂搅得天翻地覆,他便决不甘休了。”转头却见任无血望着场中,依然面无表情,不觉暗道:“大敌在侧,江自流怎么避重就轻,专与这帮宵小纠缠?” 龙归见木风雷退去,微微一笑,道:“江大侠何故将木先生遣了出去,可是做贼心虚了么?” 见江自流不答,封翔踏上一步,与龙归并肩而立,喝道:“这女子的双亲也在此间,你干么不让他们出来?” 龙归诡然一笑,接口道:“何止如此,她的师父,不是也在么?”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忽听一声大喝:“聒噪完了没有?”随后破空声急,竟有一件细小的暗器疾速飞来,瞧那去势,竟是直射新娘的大红盖头。 江自流冷哼一声,踏上一步,扬手便要将那暗器抄住。可那暗器去势极猛,江自流居然抄接不住,脱手飞出,撞向他胸膛,只听砰的一声,江自流竟被撞翻在地。 变故迭起,群豪愕然之间,那暗器却兀自未歇,撞翻江自流之后,还再往前飞去,嗤的一响,自新娘子的大红盖头边擦过。 那盖头轻轻一晃,已然摇摇欲坠。 那声音再次传来:“空口无凭,各位眼见为实便是!” 满堂宾客震撼莫名,都是惊呼出声。见那件暗器兀自向前飞出,嘶啦一声,又将堂上的大红“喜”字从中划碎,红屑片片飘落。之后暗器势道依然不休,跟着反弹而起,啪的一声,“碧血丹心”的匾额裂成两半,摔在地上。碎了匾额,那暗器仍不稍停,又朝堂中倒飞而去。 这手暗器功夫一露,满堂满院无不骇然,目光不自禁随那暗器而走。只见那暗器旋转不定,自半空画过一道飞弧,径向堂中一人飞去。那人傲然而坐,宛若石像,赫然竟是上首的无血岛岛主。此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群豪不禁刮目相看。 莫孤帆心头却是一阵惊涛骇浪,陡然坐起,暗道:“这手功夫……”盯着任无血,竟而双手微微发颤。 万籁俱寂之间,任无血手掌迎空,双眼微眯,一动不动。那暗器急速坠落,正掉在掌心之中,翻转落定,竟是一枚铜钱!这人仅凭一枚小小的铜钱,便能发出如此排山倒海般的雄浑力道,委实骇人听闻。 任无血握住拳头,抬手一指,寒声道:“大家请看看吧!” 群豪一阵恍惚,然后回过神来,急忙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红盖头宛若一片红云,经风一吹,色泽变幻莫测,悠悠荡荡飘落,霎时间露出一张少女的秀靥来,堂中登时发出阵阵惊呼。 只见那新娘肌肤若雪,口鼻玲珑,一双大眼睛宛若黑色的水晶,清澈见底,望之顿觉一股空山晓雨的林气扑面而来,不沾半点凡尘烟火。便连叶翩儿也看得一阵痴迷,不觉自惭形秽。 可是,新娘子却好似吓得呆了,面无表情,寂如木石,怔怔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龙归、封翔、火贺三郎互视一眼,相视颔首,神情之间,均是极为得意。 却听一人沉声道:“任岛主,你暗箭伤人,忒也不够光明磊落了!” 循声望去,却见赵大财主正将满手是血的江自流扶起。群豪惊于任无血的暗器在前,摄于新娘子的绝色在后,此时方才想起江自流竟被那小小铜钱打得重伤,不觉窃窃私语,均自纳罕:“江自流武功绝顶,却又怎会如此不济?” 赵大财主踏上一步,戟指任无血,喝道:“你给我下来!” 任无血嘿嘿冷笑,毫不理睬。忽听一旁的莫孤帆冷笑道:“任岛主暗箭伤人,却哪及得上江大侠偷梁换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赵大财主变色道:“你说什么?” 莫孤帆道:“这位江大侠,嘿嘿,只怕是冒牌货吧……”蓦地身形一晃,已欺至江自流身畔。 群豪眼力虽好,却也未曾看清他是如何过去的。莫孤帆张手扣住了江自流胸口,一把将他提将起来。江自流被拿住了穴道,竟是全无还手之力。 莫孤帆抓住他头发一扯,满头发丝登时尽落,接着在他脸上一抹,便又撕下一张脸皮来。群豪定睛看时,那人却是一名气宇非凡的少年。早有人叫了出来:“他是江大侠的徒弟,适才便是他给我端的茶!” 场中登时一片大乱,任谁也料想不到,这新郎竟是假冒的。有人便想:“这新郎有假,莫非先前露面的江大侠也是假的?那江大侠打败大内高手在先,应对权臣蔡京在后,看来应该便是江自流本人。如果有假,这可……可太……” 龙归、封翔、火贺三人面色也都变了,显然他们都未曾想到江自流竟敢兵形险招,偷梁换柱,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莫孤帆笑道:“左千秋,戏演得不错啊。” 那少年正是左千秋,闻言脸上肌肉微微牵动,却并没显得十分慌乱。 赵大财主面色铁青,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转头又向江花红问道,“江公子!令尊大人呢?” 江花红显然也被眼前的这番变故惊得呆了,嗫嚅说道:“这……这……” 猛听得一声惨叫,那新娘子纵身扑上,一把抓住左千秋的肩头,用力去甩,失声叫道:“阿卿!你……你不是阿卿!”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喜堂,闻之悚然心惊。 左千秋一任新娘子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肉中,也始终一言不发。 那新娘子叫了一声,一步步缓缓退后,只盯着左千秋,忽又一步抢上,伸出了纤纤素手,轻轻抚过他的脸,他的额,他的鼻子,他的嘴唇,霎那间喃喃说道:“你……你是谁,你是谁?你为什么穿着阿卿的衣服,阿卿呢?阿卿呢?”颗颗泪珠从她眼角淌出,顺颊缓缓流下。 第260章 风波迭起(4) 左千秋终于开口,轻轻吐出了几个字:“这是……这是师父的安排……” 新娘子全身一震,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左千秋点点头,双目也早红了。 “啪”的一声,新娘子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左千秋吃痛,退了两步,手捂面颊,一脸黯然。新娘好似疯了一般,对左千秋大叫:“你胡说,我要杀了你!” 江花红忙上前劝道:“絮儿,这件事……” “我不听,我不听!”新娘一把推开了他,双目红肿,眼光散乱,痴痴望着堂中群豪,“这是哪儿?你们都是谁?”接着又是一声尖叫,神情哀绝,双手乱抓乱指,“是你们,是你们害了阿卿,害了我和阿卿的孩子!还我阿卿,还我孩子……” 她的声音颤抖,几乎陷入癫狂,只顾满堂踉踉跄跄地乱撞,但渐渐的,她的嗓子哽咽了,开始俯在地上,痛哭失声。 江自流以替身拜堂,新娘子当场发疯,种种变故,皆是始料不及。群豪呆呆望着眼前这情状,又是震惊,又是怜惜,谁也没了注意,谁也不敢开口。 龙归、封翔、火贺三郎嘴角冷笑,静立不语。 “絮儿……”这时,内堂忽然传来了一个柔美的声音,但见四名丫环伴着一名妇人袅袅而出。这妇人一身盛装,体态盈浓,温婉静美,年纪虽已不轻,却是风韵楚楚,望之宁静超逸,却又有种不容侵犯的高贵庄严。 江花红上前下拜道:“母亲大人。” 群豪哦了一声,纷纷起身,知道这名妇人便是江自流的原配夫人。不过,也有些人心生疑窦:“江大侠既然不是江大侠,江夫人莫非也不是江夫人?” 江夫人到得堂中,盈盈道了个万福,说道:“江门柳氏,拜见诸位贵客。” 群豪虽有迟疑,仍纷纷还礼,齐道:“夫人,有礼!” 江花红问道:“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夫人蹙眉道:“你自己做的好事,还要我说么?” 江花红神色一灰,忍不住低声哼道:“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疯女人而已,又打什么紧?家里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们却一直瞒着我……” 话音方落,只听得“啪”的一脆响,江夫人手起手落,已狠狠打了江花红一记耳光。这一下,无论主客,均是始料不及,江花红一时呆住。宾客亦自骇然,不知这对母子之间出了什么事,一时人人屏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却见江夫人铁青着脸,道:“你还敢说!”左手扬起,又是一记,扇在江花红右颊。 江花红神情既似茫然,又似愁苦,怔怔望着母亲。却听母亲嘶哑着嗓子说道:“你这不孝逆子,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往日我心软护着你,不想你劣性不改,今日却还说出这等话来。早知如此,那日便该让你爹一剑杀了你……” 她听了江花红之语,一时怒气填膺,言语间便失了方寸。骂完之后,见他双颊高高肿起,一边留下一个红辣辣的掌印,双目顿时红了。她知道儿子心高气傲,当众受此大辱,倒还真不如杀了他好。口唇翕动,方要开口,却见他双目通红,咬牙道:“好,好!” 江夫人心头一震,道:“花红,你……” 江花红冷冷地道:“你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认你这个娘!从今以后,我与碧血庄之间,恩断义绝!”说罢甩了袍子,刷地抽出长剑,银光闪动,青衫登时寸寸撕裂。 江夫人身子一颤,心也似乎随之化为碎片,惨然道:“花红……” 当的一声,江花红掷了长剑,双手掩面,翻身冲出门去。 庄上的管家急忙去拉,叫道:“少爷,别乱来!” 江花红挣脱,冷然道:“别拉我!全是我的错,怎么样,我便是看不惯江自流老牛吃嫩草!” 管家颤声道:“少爷……你……你怎么说出这等话来?你知道,主母说的是气话……” 江花红从未见过娘亲落泪,此刻一回头,却见她双眼泛红,正自望着自己,一时泪亦凝眶。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口边,泪水却要收不住了,霎时咬紧牙关,大叫一声,疾奔出了庄去。 群豪眼见得母子反目成仇,无不震惊。若是江花红仅仅因为不满父亲纳妾,便有如此反应,说来也未免太过,此中必定另有隐情。只是他人的家事,外人也不便详询,更何况,大好的喜堂变成如此局面,任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一时之间,内外千人缄默无声,不约而同定定望着江夫人。 江夫人脸色惨淡,目蕴泪花,呆了半晌,微微一福,低声道:“见笑了。”她大场面见得多了,片时便凝定了心神,走到新娘子身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神情既似爱怜,又似哀怨,幽幽道:“絮儿,苦命的孩子,难为你了……”那神态便似慈母呵护娇儿一般。 新娘子却对江夫人的安稳浑若不闻,兀自痛哭不休。 江夫人叹了口气,知道她受此打击,病情愈发重了,而她也知道,她爱的人是他,无论“他”如何改扮,也终究不可能变成他……想到这里,不觉心头大恸,明知此刻绝非哀怨之时,但双重打击之下,泪水终究落了下来。她将新娘子搂在怀里,涩声道:“来,我们回去再说。” 新娘子恍如痴了,全然不理不睬。江夫人见状,低声呢喃:“絮儿,别怕,絮儿,别怕……”从怀中取出一只盒子,轻轻打开,放到她眼前。 新娘子见到那盒子,便止住了哭声,呆呆望了半晌,眼中蓦地射出喜悦的神采,仿佛这紫黑的盒子里面,藏着一份阔别已久的情愫,正幽幽探出头来,向她轻轻招手。 “没有碎……没有碎……”新娘子犹若梦呓,低下了头去。泪珠凝在长长的睫毛之上,滴,答,滴,答,碎入了盒中。 江夫人柔声道:“是啊,好好的,没有碎。” 新娘子仍旧没有回话,她侧过了脸蛋,贴住了盒子,轻轻摩挲,爱怜,红唇里冒出阵阵暖气,好似欲言又止,又似穿不透团团迷雾,只不住亲吻着盒子。 群豪见这新娘子样子奇怪,仿佛中邪了一般,不觉越看越疑,越疑而复越惊。便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议:“这小妞儿到底怎么了?” 堂中一切的嘈杂,新娘也都如有不闻,只自沉浸在那深邃无垠的回忆之中。 十几年来的相依为命、厮守不离……这份回忆,是喜,是悲?该哭,还是该笑?不知道…… 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如果失去了絮儿,会不会很快就死掉? 新娘仰起头来,眼神呆滞,对堂中各色的目光毫不在意,直穿堂外,凝视碧空…… 这天,那么的陌生,再也不是那时的天。 新娘子娇躯一颤,紧紧抱住了锦盒,仿佛怕人夺了去,过了良久,才松了口气。好在,锦盒还是那个锦盒。 轻轻的抽噎,低低的啜泣,游荡在整个堂中。 群豪却已按捺不住了,叫嚷道:“怎么老是哭!”“这女娃子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呢…… 十多年来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今朝梦遂,哪知接踵而来的却是梦碎。 “师父,阿卿……”新娘子仰望着喜堂,幽幽自吟。她呆呆看着眼前飞舞的红蝶,忽地展颜而笑:“看,阿卿在里面呢……”说着,她凝眸含笑,左手叉腰,娇怯怯地站了起身,瞧向眼前陌生的妇人。 第261章 风波迭起(5) 江夫人见面前的少女眉宇间竟是喜悦无比,不由身子颤抖起来,冷汗直沁,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新娘子拢了拢秀发,含笑道:“阿姨,你看到了吗?阿卿就在里面啊。阿卿只听絮儿的话……絮儿打小,也只听阿卿的话……阿姨,你知道吗,在山里,他陪我玩,陪我捉迷藏,教我舞剑,快活得很。有一次捉迷藏,我藏到了雪洞里,阿卿怎么也找不到,以为我掉下了山,只管大喊大叫,结果震得雪塌了,我在了雪里埋了一天一夜,可吓死了呢……” 江夫人见她眼角含羞,莲步挪移,步步而近,竟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颤声道:“絮儿,你叫我什么?你醒醒……快醒醒……” “阿卿,最好了!”新娘子双颊如火,双手高举过肩,如仙子般兜兜转了个圈,跟着回目望向江夫人,含笑道:“阿姨,这盒子里有个秘密,你知道么?” 江夫人不住喘气,颤颤摇头。 新娘子遮掩嘴角,神秘地笑着:“那一夜,是阿卿亲口跟我说的。在马车里,絮儿抱紧了他,哭得好伤心呢……” 江夫人满脸是泪,凄然道:“絮儿!你快醒醒啊,把盒子给我!” 新娘子听了,便捧着锦盒,缓缓移向江夫人,含笑道:“阿姨,你怎么了呢,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呢?”她手臂前移,寸寸靠近,锦盒便朝江夫人嘴边送来。 江夫人颤声道:“是啊,阿、阿姨病了,还病得不轻呢。唉,你、你也病了……” “我才没病呢,我可是很好呢。阿卿,阿卿,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新娘子叫了几声,一口气忽地接不上来,口吐白沫,便昏了过去。 江夫人呆了一阵,返身敛衽,霎时之间,再度恢复了镇定,叹道:“这孩子脑子不好,诸位贵客休怪。”她木然抱起了新娘,目光扫过满堂诸人,只见一张张脸上或惊讶莫名,或诧异黯然,或窃喜不已,诸般神态,不一而足。默了片刻,江夫人叹道:“失陪片刻,稍候自会将详情相告。”说罢便要入内。 却见三道人影不分先后,齐齐抢上,将她阻住,势成犄角,正是龙归、封翔、火贺三郎。 江夫人处变不惊,只微微欠身。 封翔脸上怒气隐隐,道:“夫人慢走,将事情说清楚再走也不迟!” 龙归道:“江大侠如此戏耍当朝重臣,戏耍天下英雄,是何道理?” 火贺三郎冷冷道:“若不说清楚,休想便走!” 蔡京听三人之言,轻咳了一声,料来自也是颇为赞同。 江夫人叹了口气,尚未说话,赵大财主已上前道:“夫人就请自便,这三人若敢无礼,赵某一并担待便是。” 江夫人欠身施礼,道:“多谢先生。” 赵大财主道:“不过此间之事,还请夫人善后,否则只恐难以向天下英雄交待。” 江夫人道:“这是自然。”又施了一礼,才缓缓入内。 赵大财主堂前一立,一股气吞天下的气势便扑面而来。有他坐镇,龙归三人自然不敢太过嚣张,只自嘿嘿冷笑。 群豪私语未几,江夫人便补了妆匆匆而出,欠身说道:“外子今日续弦,多承诸位英豪赏脸,惠然驾临,敝庄上下衷心铭感。”她说话甚轻,但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的远远传出,人人得闻,显见得内功颇为不俗。要知江夫人当年也是名动武林的女侠,自下嫁江自流后,方深居简出,鲜涉江湖。 江夫人说到这里,堂内堂外已是一片肃静,几乎落针可闻。 火贺三郎插口道:“夫人闲话休烦,便请江大侠出来吧,大伙儿都等着呢。”话虽无礼,倒也是事实。 赵大财主森然道:“尊驾再说一句试试?” 火贺三郎冷笑道:“说了便如何?” 赵大财主也不答话,一扬手,便有下属捧上一只漆黑木匣,打了开来。木匣长约七尺,里头衬着丝缎,放了一件物事。赵大财主接了那物,以单手托之,轻轻擦拭。那物细长,前有细长竹管,后有短粗木柄,似枪无尖,似棍有柄,群豪见之,啧啧称奇,不知却是什么奇门兵刃。 火贺三郎道:“这是什么玩意?” 赵大财主一笑不答,反问道:“听说你的刀很快?” 火贺三郎傲然道:“你想试试?” 赵大财主悠然道:“却不知与它相比如何?”说罢,他将管口对准了火贺心间,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放在那长长物事的尾端,单手啪啪相斫。他单手打火,动作甚缓,群豪见了,无不诧异,不知他在做什么。 火贺三郎亦不明所以,冷笑道:“赵先生若想考较我的武功,在下求之不得。”话音方落,猛听砰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霎时之间硝烟弥漫,将场中情形尽数遮蔽。 群豪惊呼出声,纷纷望去,硝烟散去,火贺三郎嘴里嘶嘶作响,缓缓仰天倒地。见他胸口血流如注,竟是开了一个大血洞。赵大财主面无表情,仍自托着那根长管,管口烟云袅袅。 群豪望着赵大财主,不知他手持的是何种物事,竟有如此威力。江夫人霎时面无血色,倒退两步,口唇微颤。 忽听一个声音道:“突火枪?”语气煞为惊诧,却是蔡京。 赵大财主望了他一眼,微露惊疑之色。原来那长管名曰“突火枪”,乃是当世罕见的火器。此物以竹为管,内置火药子窠,一经点引,子窠发出,逢物便爆,厉害无比。 宋之一朝,火器尚未普遍,军队所备,也只火箭、火球、火鹞之类。这些火器借助火药燃烧,大多用于对敌作战。而似“突火枪”这等管形射击火器,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物乃是赵大财主花重金命人设计打造的宝物,却不料蔡京竟然知道,无怪他如此震惊。 赵大财主将突火枪交与手下,转身一揖,道:“喜堂见血,实属无奈,惊了夫人,还望恕罪。” 江夫人神色稍定,道:“此人虽然无礼,先生此举,却也未免草率。” 赵大财主道:“是,是。”命人将火贺三郎的尸体抬将下去,然后擦拭了血迹。 赵大财主睨了龙封二人一眼,道:“你两个可也要试试?” 封翔面色惨白,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 龙归却神色泰然,道:“阁下兵器虽利,然无端行凶,有失江湖道义。便算无敌天下,也是枉然。若要赐教,只管放马过来,贫道莫非怕了你不成?” 他所言大义凛然,一时倒有不少人大觉有理,觉得赵大财主此举若非过于鲁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脸上均有不满之色。而一些前辈名宿则暗自担忧,这道士言辞犀利,句句击中要害,若来对付江大侠,端是劲敌。 赵大财主却是淡淡一笑:“这厮狂言造次,扰乱喜堂。对付这等人,原也不必讲究什么道义。再说,赵某人奸商一个,跟我讲道义,岂非缘木求鱼?以德报怨这等亏本买卖,赵某人万万不做。两位到此嚣张跋扈,若还想求得全身而退,嘿嘿,可太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了。” 龙归微微一笑,却转头向江夫人道:“夫人,这里当真是碧血山庄么?” 江夫人道:“道长何出此言,这里自然是碧血山庄。” 龙归道:“那么此间的事宜,是由贤伉俪夫妇作主,还是赵大财主作主?” 第262章 风波迭起(6) 赵大财主道:“江大侠贤伉俪仁义过人,惩治宵小这等琐事,又何必亲自动手?夫人,便请继续说吧,放着赵某在此,看谁还敢讨死。” 江夫人听得此言,微一欠身,缓缓开言:“诸位高贤在上,外子中年纳妾,说来本是小事一桩,又怎敢劳动天下英雄?况外子素来持俭,本便打算草草操办,不去惊扰诸位……” 群豪听到这里,大都说道:“夫人太客气了。” 江夫人叹道:“诸位好意,我夫妇又岂会不知?只因时下正值荒年,怎好大肆铺张?如若群贤毕至而不设宴,未免太过不敬,故而才想暗中操办。只是不料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消息灵通,探得了婚期,发帖相邀,待得察觉之际,却已迟了。” 群豪听了这一番话,均想:“江大侠时时心系生民,果不愧‘侠义’美名。”随而听到江夫人所言“别有用心之人”,登时纷纷色变,叫出声来。难道这婚宴请帖,竟然不是碧血山庄所发,而是另有其人?此人将天下英豪齐聚于此,却有什么阴谋诡计?此人又是谁? 一时之间,目光纷纷游移,或蔡京,或龙归,或封翔,还有人想到了定下小雁塔之约的人,群豪纷纷猜测,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必定非比寻常。眼见新郎顶替、新娘发疯、母子决裂三出大戏接踵而至,只怕尚有续篇,希望千万别要殃及池鱼才好。 群豪各有所思,各有所虑,神情不一而足,江夫人见了,自然也不以为意,仍是淡淡续道:“昨夜小雁塔之会,诸位或然亲见,或有耳闻。大喜前夕,有人寻衅上门,本已极为不祥,更兼外子其时身有私事,分身乏术,故而……”说到这里,神色微赧,欲言又止。 却听一人接口道:“故而江老兄便如今日一般,以替身前去赴约,是不是啊?”发话的正是莫孤帆。 此言一出,又引一片哗然,见江夫人默然垂首,料来此言非虚。 袁华听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叫道:“有人来找江老弟的麻烦,咱们做朋友的,又岂会袖手旁观?江老弟又何必如此藏头露尾?” 江夫人叹道:“多谢袁掌门好意。只因有人要让外子在天下英雄面前身败名裂,妻离子散,要令敝庄江湖除名,故而为免牵连贵宾,外子此举,实是情非得已。” 群豪见她神色凝重,心头均是一凛。江大侠在江湖上地位隆崇,言出法随,如今竟有人妄图一举铲除碧血山庄,别说谁人如此胆大包天,便算当真有心,哪门哪派又有这份实力?可话又说回来,“妻离子散”四字,眼下似乎已成定局,“身败名裂”四字,只恐亦已不远。 赵大财主忽道:“究竟何人如此胆大,夫人可否示下?”他说着转头瞥向龙封二人,目光炯炯,“可是这两个狂人么?” 龙封二人各自冷笑。 江夫人欠身道:“这伙人势力之大,绝非先生所能想像,我若是说了,势必害了先生。” 赵大财主傲然道:“碧血山庄有难,我等焉能置身事外?夫人如此说,岂非小觑了天下英雄。” 群豪纷纷称是。 江夫人道:“先生高义,妾身感佩万分。”但她说到这里,便没了下文。 赵大财主见她怔怔地望着门口,便道:“令郎之事,夫人不必太过伤神。” 江夫人黯然不语。 当今之世,能令碧血山庄所惧者,恐怕寥寥无几,此时,在场群豪脑中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闻之不寒而栗的名字:“蔡京”。若说势力雄强,天下无二,舍蔡京其谁?更何况他无巧不巧便在当场。龙封二人必是有了这个大靠山,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虽然众人心念于此,但却无一人敢向蔡京所在之处望上一眼。 万籁俱寂之间,只听一人哈哈笑道:“究竟是何人猖獗至斯,竟想灭了碧血山庄,老夫倒也想见识见识。” 群豪听此言竟是蔡京所发,一时又有谁敢答话?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有人遥遥笑道:“蔡老爷雅兴不浅,看来咱们来迟一步,错过了一场好戏。” 群豪猛听有人敢向蔡京叫阵,讶异之余,纷纷便往门外望去。 却见人影一闪,一名男子当先抢进堂来。这男子一袭紫衫,腰悬一把赤红如血的长刀,分外扎眼。此人甫进堂内,挥掌便向蔡京迎面罩去,这一掌力道浑厚,狠辣至极,武功颇为不俗。 群豪心下一凛,暗道:“这人是谁,竟如此大胆,敢偷袭蔡京?” 早有人喊了出来:“赤血殛麟,他是风吹血!” 群豪一时惊诧莫名,江湖有言,“东南双刀,赤血悲风”,二人均以宝刀驰名,不想悲风刚毙,赤血便即现身。有人便往门外瞄去,却见一顶八人大轿缓缓入庄,不由又是一震,看来又有大人物来了,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蔡京但见有人偷袭,大吃一惊,未及闪避,风吹血掌风已至。 万俟鹰喝声:“护驾!”身旁两名大内高手早扑了上去,挥掌相迎。但听砰砰两声,两名高手便被震了开去,竟是不堪一击。 众卫大惊之下,纷纷抢上阻截,在太师身前组成肉盾。哪知风吹血偷袭蔡京是虚,旨在将护卫引开,此时见机,身形倏晃,绕开了护卫,双手揽处,将旁边大椅上的两个孩子挟在胁下,然后更不稍停,返身飘出。 堂上一时大乱。眼见风吹血如入无人,挟着一对孩儿奔到厅口,忽然间人影晃动,四人飞身纵到,左右分袭风吹血。魂天魔百难和尚五指如钩,扣他左臂,又快又准,乃是少林擒拿手的绝招。知天魔一根铁笔戳他右臂,劲道十足。另有二魔双掌翻飞,却是向他后心拍去。这两掌一者刚猛,一者绵软,一正一反,端的厉害非凡,正是攻敌之不得不救。这四人招数迥异,却配合得丝丝入扣,登时将风吹血团团围住,想来这“十二天魔”平素切磋武艺,早已默契十足。 风吹血四面受敌,难以招架,百忙之中,只得放下手中孩儿。刷的一声,血光闪处,堂中一片赤红,赤血殛麟已然出鞘。 此刀久负盛名,四魔不敢轻撄其锋,一时向后略避。但四魔这般阻得一阻,便又有两魔借着四人掩护,如鬼如魅,贴地欺至,抢走了孩儿。风吹血惊觉之时,猛觉双腿一麻,竟被那二魔趁隙点了要穴,动弹不得。那二魔则抱着孩儿,如烟掠了回去。 蔡京惊魂稍定,喝道:“大胆狂徒,拿下了!” 四天魔见风吹血已然被制,当即抢上,各展绝学,将其扣住,夺了赤血殛麟,正要转身复命,忽见门外人影一闪,又飘进两个人来。这二人一黑一白,黑矮者持刀,白瘦者拿钩。他二人身法如电,刀钩齐出,分从左右向四魔攻来。 四魔吃了一惊,各自仓促相迎。矮汉的刀原本直直砍出,哪知招发半路,蓦地银光乱转,好似瞬间散为了千刀万刀,铺天盖地,分袭四魔。 而那瘦子的单钩却倏尔隐没于银光之内,只余零星一点,极亮极寒。但听得嗤嗤数声轻响过去,却见百难、知天魔的双臂、双腿各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长达五寸,看来便是刀伤。另二魔的胸口却各有一点红,倏尔扩散,渐成殷殷一片,却是钩伤。只一个照面,四魔便尽皆负伤,一时只令满堂骇然。 第263章 了然无痕(1) 那二人抢回了风吹血,抱拳团团拱手,双膝一并,胸膛一挺,一个暴喊道:“奉上命,‘阳阴双刃’兄弟,向天下众英雄问好!” 另一个声音柔婉,却将“阳阴双刃”说成了“阴阳双刃”。说完这句,二人齐齐转身,面向蔡京,鞋跟啪地一磕,清脆震耳,大声道:“奉上命,再向蔡老爷问好!” 四魔一招失手,大损颜面,正欲上前再战,忽听到这一串话,都不禁“咦”的一声,停了脚步。 蔡京嘿了一声,并不说话。 混乱间,只听一阵朗笑,又有二人并肩走进门来。当先一名中年男子满面红光,身上披件绣金红袍,华贵非常。旁边一人却是个太监,这太监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擦得红亮,打扮得颇为妖艳诡谲。群豪见这二人衣着华丽,不知是何方神圣,一时暗自起疑。一转念,却见二人身后不远尚跟着两人,一个手提三节棍,国字脸上不怒自威,身旁押着一人,神色灰败,却是江花红。 江夫人见儿子去而复返,“啊”了一声,叫道:“花红……” 江花红抬起头,望了母亲一眼,神色间满是怨毒。 那华服男子见群豪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只是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径直走到蔡京身旁的虎皮大椅上,大喇喇坐了下来,对蔡京却毫不理睬。阴阳双刃、风吹血和那国字脸大汉随行在他身后护卫。江花红也被押了过去,想来他出庄未久便被擒获。 那太监随后悠然走近,向蔡京一笑,颔首道:“蔡老爷,好久不见啦!”声音颇显尖锐。 蔡京沉声道:“公公怎么来了?可是皇上准你出京的?” 那太监洋洋地笑道:“这是自然。若非圣上恩准,难不成咱家还能溜出来么?倒是太师当真忙得很啊,刚在娘娘身边侍奉完,便来这里耀武扬威,还调了兵马。皇上若是知道了,你说会怎么想?” 蔡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这太监也不再说,笑呵呵地便在另一张虎皮大椅上坐了。 江夫人微微一福,道:“二位是……” 那太监嘿嘿一笑,并不答话。身后那国字脸大汉道:“我家老爷姓蔡,单名一个攸字,官拜太子少师。这位公公姓梁,双名师成。” “蔡攸”、“梁师成”这两个名字一出,坐在近处的宾客立时一震。旁人见状,连忙相询。霎时之间,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喧声四起的堂中瞬间一片死寂。眼前这太监不是别人,正是那名震天下的大内太监总管梁师成,而那华服男子身份亦非寻常,竟是蔡京的长子蔡攸。 当今朝堂之上只剩两大派,太师蔡京、枢密童贯是一派,少师蔡攸又是一派。这两派执掌权柄,把持朝政,对外剥削百姓,私下里却斗得不亦乐乎。蔡攸因与其父争权夺利,相互倾轧,进而撕破脸面,分庭抗礼。而这梁师成身为大内太监,随侍天子,地位自是极高,是以这两派无不想将其拉拢。 蔡京一边戏弄着孙子,一边暗暗盘算:“怪了,这老太监向不出宫,怎么却忽然来到这里,还与蔡攸走在了一起?看来不可大意。”转头向万俟鹰耳语几句,万俟鹰便应声而去。 蔡攸对蔡京不理不睬,目光却时不时觑向两个孩儿,目光甚是爱怜。 梁师成见满堂宾客面色骇异,笑道:“诸位朋友,咱家今日上得骊山,只是想见识一下各方英豪的英姿,顺道看看‘天下第一’的风采。江大侠呢,怎么不见江大侠?” 群豪听了这话,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应付,毕竟当朝三大奸臣齐集在此,任谁见了都是心下惴惴。 —————————————————— 却说凌钦霜背着婉晴,沿着小径翻山而行。婉晴似乎心情极好,不时哼些小曲,摘些花叶,凌钦霜心头却越发沉重。走过数个山坡,见前方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半里,借着银白的月光,抬头望时,只见前方一所古庙,匾额剥落,好生破败。又行得二三十步,过了座石桥,仔细看那古庙时,虽说年久失修,却尚能瞧出当年的风水格局极为不俗。 二人进了正殿,略一环视,却见老君怀中鸟雀营巢,帝灵位前遍结蛛网。凌钦霜望着那老君像,低声祝祷,只望婉晴伤势得愈。婉晴也自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辞,却不知在求些什么。 两人祝祷已毕,凌钦霜找了些柴枝,燃了作灯,又觅了块干净之地,解了外袍,铺在地上,二人方自相依坐了。其时月色皎洁,透窗而入,斑斑点点,如梦如魅。 婉晴靠在凌钦霜肩头,轻轻说道:“凌大哥,你适才许了什么愿?” 凌钦霜说了。 婉晴叹了口气。 凌钦霜道:“江大侠今夜有约,必然不在庄里,咱们明日再去不迟,好歹要见上他一面。” 婉晴摇头道:“他不会去赴约的。” 凌钦霜道:“江大侠如若不去,只恐有损威名。” 婉晴道:“对方此举,就是要让江自流丢人。他若是去了,对方一旦爽约,江湖上便会说江大侠捕风捉影,小题大做,如此这般,丢人更甚。” 凌钦霜道:“说得也是。” 婉晴道:“所以,派个闲人前去打发,最合适不过。” 凌钦霜默然不语。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婉晴轻叹一声,忽然幽幽道,“凌大哥,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么?” 凌钦霜心头一堵,道:“自然记得。那是在剑谷的暗香阁吧……” 话未说完,婉晴已轻轻笑道:“傻哥哥,在那之前,咱俩就见过面啦。” 凌钦霜讶道:“什么?” 婉晴道:“怎么,你当真不记得了么?” 凌钦霜皱眉不语。 婉晴佯怒道:“哼,本姑娘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你却忘得一干二净……” 凌钦霜苦苦思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便道:“我此前都在宫里,莫非……莫非你也进过宫么?” 婉晴扑哧一笑,眨了眨眼:“皇宫算得什么,本姑娘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又要你多什么事?” 凌钦霜听了这话,心头猛地一震,脑中一阵晕眩,似乎回到了那个月圆之夜…… 终于从太师府里出来了。 看看天色,月在中天,已过了子时。 连日来,他奉蔡京之命暗中监视皇上的一举一动,随时上报。今日皇上雅兴不浅,白日在艮岳设宴作画,到得黄昏,便从地道出宫,去醉杏楼与李师师幽会。 他早就厌倦了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自然不愿再去妓院窥视,便草草敷衍过去,独自一人,沿街漫步。他接任御前四品带刀侍卫时日不短,却因性情狷介,不善为官御下之道,故而手下尽是些奉迎之徒,表面上虚与委蛇,背地里却无不嗤之以鼻,如此一来,他自是没有半个知心朋友。 夜已深了,青石街上静无人声,只一道斜长的黑影投在地上,踽踽向前挪着。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梆子响,几声犬吠,万籁空寂。 进宫多久了?望着月亮,心里想着。 一年?两年?都干了些什么?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此刻,唯一映入脑中的,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燕山上的倩影…… 和她分别,已时日不短了……她,过得好么?自己,要不要回去? 凌钦霜低下头去,微微苦笑。想想当初昂首阔步下山的少年,那还是自己么? 下山之时的豪情壮志,江湖之上的落魄潦倒,宦海之中的嘲笑排挤,日以继夜的蝇营狗苟…… 要不要,离开…… 第264章 了然无痕(2) 便在此时,忽听脚步声杂沓,前方巷中竟有不少人,跟着传来阵阵淫笑,有人笑道:“小妞儿莫怕,咱们可都是正人君子呢。” 凌钦霜暗叹一声,忙往巷口奔了去。却见十几号人围着一顶小轿,人人都作大内侍卫装束,品级甚低,看样子却是新来未久的。 却见白光一闪,轿帘已被挑开,顿时引得啧啧连声:“好美的娘们!”“小妞儿,跟咱们回去暖被窝吧。” 简陋的轿子里,一个怯怯的身影缩成一团,朦朦胧胧,颤抖不已,显然是害怕极了。众侍卫乱哄哄地便要拥将上去,忽然一声惨叫,一个身子已飞了出去。 一名少年已挡在轿前,目光凛然。 大内侍卫纷纷喝道:“你这厮,作死么,多管什么闲事……”便要拔刀相向。 忽然有人颤声道:“凌……凌大人……” 众侍卫都是大惊,也是黑暗之中没看清来人是谁,这才得罪了太师身边的红人,一时忙不迭躬身行礼,齐齐喊道:“见过凌大人!” 凌钦霜哼了一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侍卫入职未久,不知这位上司的性情,其中一个便笑道:“小人兄弟们特寻了这个娘们,来孝敬大人。” 众侍卫齐齐称是,望着凌钦霜,均露出企盼之色,显然是觉得这位凌大人如若收了他们孝敬的女子,将来必会提携自己。 凌钦霜喝道:“你等不思报效,只会调戏良人,该当何罪?” 众侍卫听了这话,无不暗暗叫绝:“这位凌大人真是高明,无怪晋升这么快,咱大伙儿可得配合好了!”当下便战战兢兢,齐齐跪道:“大人教训的是,小人们知罪了。” 凌钦霜知道他们平日里为恶惯了,杀之不可,斥之无用,心头虽然忿忿,却是无计可施,只得呵散了事。 待一众侍卫离去后,凌钦霜向轿中说道:“姑娘,没事了……” “你是谁?”轿中的声音清软脆利,人却不出来,反将帘子落了。 凌钦霜方要开口,那女子忽然嗔道:“谁要你多事的?” 凌钦霜愕然道:“多事?我怎么多事了?” 那女子道:“人家本来已经盘算好了,他们待会儿必然会带我进宫。到时候本姑娘便能顺手牵些宝贝,顺便看看皇帝的老婆。这下可好,人都走了。你说可怎么办?” 凌钦霜瞠目结舌,心道:“这女如此地大胆,莫非竟有意刺驾?”他微微暗凛,说道:“姑娘莫要说笑,皇宫可不是好玩的。” 那少女道:“皇宫算什么,本姑娘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又要你多什么事?”说着咯咯笑个不停。 凌钦霜听着那银铃般的笑声,若有戏谑之意,不知怎地,笑意忽然从心底漫将上来,好容易忍住了,便道:“现下已是宵禁,姑娘若是玩够了,便回家去吧。” 那女子笑道:“我没玩够!再说,你又街上在干吗?” 凌钦霜一呆,无言可答,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那女子道:“喂,你怎么走了?”口气微感诧异。 凌钦霜驻足道:“怎么?” 女子口气忽而转冷,哼道:“你喜欢演戏,本姑娘便陪你演演戏。现在戏演都完了,便显出本来面目吧。”冷然之中,透着鄙夷。 凌钦霜却是茫然不解,道:“姑娘此言何意?” 那女子道:“这世上,有不吃腥的猫儿么?” 凌钦霜更加疑惑,却听她道:“常言道:‘公人见色,如蝇见血。’做官的,又有哪个猫儿不吃腥?” 凌钦霜听了这话,恍然明白,对方乃是将自己当成了好色之徒,心头一阵气苦,叹道:“在下跟他们可不是一路人。姑娘,就此告辞!”说罢返身而去,转眼去得远了。 凌钦霜没有回头,所以他并不知道,身后凝视他背影的少女,在暗夜的风中,怔怔站了多久…… 初次相逢,如此而已。 对于凌钦霜而言,轿中女子的一番话,好似五雷轰顶,字字锥心,但这素未谋面的女子,却只似微风拂波,了然无痕…… “皇宫算得什么,本姑娘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又要你多什么事?” 这句话婉晴此时说来甚是虚弱,但凌钦霜听来却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呆了半晌,方喃喃道:“难道……你就是……” “是啊,”婉晴悠悠叹道,“那天,你就那么走了,我当时可是一点儿都不信,所以,第二天夜里我便潜入宫里去了。” 凌钦霜一惊,道:“你竟然进了宫去?” 婉晴轻声笑道:“可不是么?听你大言不惭,我便是拼着刀山火海,也要看看你是哪路人。” 凌钦霜叹了口气:“我是哪路人,唉,我又算是哪路人……” 婉晴道:“你当然是好人……”忽然咳嗽不止,面露痛楚之色。 凌钦霜连忙以内力助她疗伤。过了一盏茶时分,婉晴面色终于稍转。凌钦霜心知不妙,道:“婉儿,你累了,别说啦。” 婉晴道:“你不愿听我说话么?” 凌钦霜道:“怎么会?” 婉晴道:“我身子好难受,能说一句,便少一句……” 凌钦霜含泪望着她,道:“不许胡说……” 婉晴一笑,幽幽说道:“足有一两个月吧,你在房里,我便望着窗上的影子;你去办差,我便远远跟着,只想捉贼拿赃,嘲笑你一番。可是,他们找你赌钱,你不去,他们耀武扬威,你也不去,皇上派人来宣,你都不去。每天便是一个人在那里练剑、看书、发呆、叹气……我这才知道,你跟他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那段日子,正是凌钦霜出宫前夕,也正是婉晴当夜的一番话,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当时他心神恍惚,浑然不觉居然有人暗中窥视,此时听婉晴复述自己当时在宫里的情景,不由得微微发窘。 婉晴道:“凌大哥,汴京西郊的瓦窑,你还记得么?” 凌钦霜听得“瓦窑”二字,心中猛地一震。 婉晴见了他的神情,叹道:“瓦窑那里,有一群无家可归的穷孩子,你隔三差五就会去给他们送吃的,还教他们些拳脚,教他们打猎,让他们自行谋生。这些事,我都看见了。” 凌钦霜默然半晌,道:“离京日久,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婉晴微笑道:“你知道么,后来啊,我也扮成一个脏兮兮的小叫花,混在瓦窑里了。” 凌钦霜吃了一惊,道:“你也……” 婉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红晕,低头笑道:“最后那一次,哭得最厉害的,便是我啦。” 凌钦霜“啊”的一声,回忆涌了上来。 他已决定离开皇宫。 那天,他最后一次去瓦窑,与孩子们告别。其中有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小叫花,满脸黑灰,一双眼睛却是乌溜溜、亮闪闪的。他给了“他”两个大肉馒头。“他”咬了一口,便开始抽抽噎噎哭个不停。他越是安慰,“他”哭得越凶。最后,他一口一口地喂“他”,“他”才总算收了泪。 “他”才来不久,他之前也只见过“他”三次。“他”每次都缩在角落里,态度很是冷淡,还总说什么“人穷志不短”“不食嗟来之食”之类的言语。每次临走之际,他都会问孩子们想吃些什么,下次便会带了来。“他”却总是在这时候冒将出来,挑三拣四,“他”所说的食物,不是玉盘珍馐,便是宫廷御膳,着实让他费了好一番周折。 第265章 了然无痕(3) 想到这里,凌钦霜一时只觉得瞠目结舌,呆了半晌,才喃喃说道:“原来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便再也接不下去了。 婉晴看着他,低声说道:“一共四次吧,你给了我七个肉馒头,十二块点心,还有三盘御膳,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听说你要走了,不知怎么的,就是忍不住想哭。其他孩子们哭,是因为舍不得你,我却不一样,真的不一样……”说到这里,她的眼圈早已红了。 凌钦霜叹了口气,敲了敲脑袋,道:“我也真是糊涂,想不到咱们早就见过面了。” 婉晴破涕为笑:“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到了双桥县,还把你救了出来?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虽然当时被星影姊撞上,耽搁了几天,还好总算没误了事。” 凌钦霜这才恍然,自己出京之后,婉晴便又一路跟在了他身后,否则也不会这么巧,在危机四伏的双桥县救了自己一命,只是他从没想过,此事背后居然有如此一番缘分。 婉晴默然一阵,忽而脸泛红晕,道:“后来在苏州,我见到那告示上写着你的罪名,什么通敌啦,刺驾啦,你对人那么好,我本该死也不信的。可就是那两个字,却让我懵了。” 凌钦霜奇道:“哪两个字?” 婉晴叹道:“嫖……妓……” 凌钦霜一愣,他当日未曾细看那张榜文,自然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罪名。 却听婉晴又喃喃道:“我……我最恨嫖妓了。”话语虽轻,却充满了丝丝恨意。 凌钦霜听得这话,心头不觉一寒,却听婉晴接着道:“你不奇怪么?嫖妓什么时候成了罪名?” 凌钦霜点点头,道:“对啊,怎么会……” 婉晴道:“我也很纳闷儿,后来回去再看时,才发现那‘嫖妓’二字是另外有人加上去的。” 凌钦霜问:“是谁?” 婉晴哼了一声,道:“还能是谁,当时谁在苏州?” 凌钦霜沉吟片刻,便知道她说的应该便是魏雍容,一时默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见过我师父了吗?” 婉晴笑了笑,道:“是啊,你师父可真是个奇人。她的琴艺那么精妙,你怎么连点皮毛也没学到?” 凌钦霜挠挠头,赧然叹道:“可能我没那个天赋吧。” 婉晴望了望窗外,喃喃道:“此番若能大难不死,必要去找你师父学琴呢……”她说了许久,已然累了,慢慢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凌钦霜不敢入睡,便盘膝在侧,吐纳运气,为她守护。 次日日上三竿,凌钦霜又以内力为婉晴接续真气。疗伤方毕,忽觉一道淡淡的清风从背后掠过。凌钦霜心中大凛,纵身闪开,将婉晴抱到神龛之后,回首却见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影疾速飘将而来。凌钦霜见这人身法快极,不敢怠慢,长剑电出,矫若飞龙,连环甩了七剑。可那人身法若虚,如水一般,有质无形,几近透明,这连环七剑竟全然刺到了空处。 凌钦霜不及惊讶,便见寒光一闪,灰影之中,五指如柔风清荡,中指上赫然戴了一枚碧玉戒指,不疾不徐地向长剑抓来,来势甚缓,恍如没有半分气力。 凌钦霜剑上内劲深湛,不想这人如此托大,当下挥剑一划。哪知长剑方出,眼前便是空空荡荡,人影意象全无。凌钦霜一愣之间,衣襟突然飘起,一股奇异的虚无力量满溢而至,不觉一个激灵,顿时心跳加速。若是在以往,面对如此无影无踪的高手,他必然恐惧莫名,但此时的他既已学得了辨气之法,当下不为所动,反而闭目凝神,剑尖缓缓下垂,在周身三尺内微微颤动。 这辨气之法乃是莫孤帆于那夜所授,其旨乃是以至柔之气,感应气流碰撞之象。要知空气看似无影无形,实则大有玄机,其间的震荡碰撞,并无一时而绝,只是碰撞之势甚微,常人难以感知。而这辨气之法一经使出,便如一道无形之流,渗入空气,一切细微的异状,均可清晰洞悉。若是有外力在侧,碰撞之力必然大不相同,立时便可察觉。 长剑运至身侧,霎时之间急剧颤抖。凌钦霜双目陡睁,已然知晓那人所在的方位,剑上生出奇魄雄魂,洋洋洒洒挥将出去。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银光乱颤,剑掌相触,霎时之间,内力相撞,凌钦霜便被震退了数步。 却见一人悠然立定门口,朗声笑道:“凌老弟,双桥一别,功力更胜往昔。江某一时技痒,休怪休怪。” 这人一袭青衫,仪态儒雅,正是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 凌钦霜大喜过望,急忙拉着婉晴上前拜道:“晚辈见过江大侠。” 婉晴虽然不情不愿,奈何身子无力,只得被拉着拜了。 江自流微笑道:“莫老弟收的好徒弟啊。哈哈,可喜可贺。” 凌钦霜听了他的言语,微微一怔,道:“莫前辈只是指点了晚辈一夜,并未……” 江自流一挥手,笑道:“莫老二的脾气我最了解不过,你不拜师,他必然也不肯主动提及。但‘流水法意’绝不二传,他既然传授给了你,自然当你是他徒弟了。再说,你师父……她神通广大,可比莫老二强了十倍不止。”说话间他望向婉晴,神情忽转凝重,说道,“我闭关数月,今天早上才出关,听得犬子之言,心知人命关天,耽搁不得,便匆匆来寻二位。” 婉晴心下寻思:“瞧他的神色,倒不似作伪,那么昨夜都是江花红的主意了。”方要开口,却已被扣住了手腕。 江自流探指搭上她脉搏,突然双眉一轩,拉她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查看,过了片刻,“嗯”的一声,神色越发凝重。 凌钦霜见他神色忽阴忽晴,心头亦是忽上忽下,突然双膝跪地,向他连连磕头,说道:“求江大侠救她!” 江自流伸手往他腋下一抬,凌钦霜便感到一阵虚软之力传来,这气力好似无形,却又无所不至,登时将他的身子抬起。凌钦霜先前已然领教过这路古怪的真气,若非修成辨气之法,自己早已惨败,此时重历其境,不由又是一个激灵,顺着来劲之势,缓缓站起身来。 江自流道:“凌老弟,小姑娘是怎么受的伤?” 凌钦霜见他神情不见喜怒,一时惴惴不安,便将自己怎样被擒,任无情怎样打伤师父,自己怎样舍身,婉儿怎样相救等事一一说了。 江自流听到任无情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挑。再听到金缕道长的名字时,江自流的脸色瞬间一变,似乎若有所思。凌钦霜说罢,又将那耳坠交予了江自流,然后定定望着他,生怕他说出“无救”二字来。 江自流望了那耳坠良久,终于长长出了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有救!” 凌钦霜顿时欣喜若狂,与婉晴相视一笑,方要开口时,却见江自流静静望着门外碧空,面色复杂,低声说道:“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只恐无暇施救……” 凌钦霜心头一惊,却听婉晴微笑道:“凌大哥,庄上还有事呢。” 凌钦霜恍然道:“是,是,我都忘了。等江大侠的喜宴过后,我们再去劳烦。” 江自流口唇翕动,好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未能说出来,神色之间,透着淡淡的愁绪。 第266章 了然无痕(4) 午时已过,艳阳高照,淡淡的金光之中,两人缓缓从山道上转了出来,正是凌钦霜和婉晴。 凌钦霜得知婉晴有救,婉晴也完成了师父的遗愿,将慕容云卿的秘密告知了江自流,此刻,两人心情都是大好,迤逦向碧血山庄走去。凌钦霜见路上别无宾客,亦无山庄门人相迎,便道:“看来咱们玩风赏景,已然误了时辰,这当口儿江大侠已大概开始行礼了。咱们得走快些。” 婉晴微笑道:“人家拜堂,你着什么急?” 凌钦霜脸上一红,没有答话,负着婉晴,运起轻功,顺着山道奔上。 忽见婉晴伸手一指,叫道:“凌大哥,你看那儿!” 凌钦霜放眼望去,却见山下军营林立,营帐前无数旌旗随风飘扬,当中帅旗上书一个朱红的“童”字,蓦地心头一震。 婉晴笑道:“这是谁的兵,好威风呢!” 凌钦霜面色凝重,缓缓说道:“是童贯的兵。这大太监来这里做什么?” 婉晴道:“谁?” 凌钦霜沉吟道:“看来江大侠有麻烦了。”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二人已至碧血山庄外。正要进庄,忽见庄前的空地上摆了几顶轿子,一大批军士拥在门口,望之足有数百人之多。 凌钦霜一望之下,不禁骇然,颤声道:“蔡京竟然也来了!” “蔡京?“婉晴随口道,“你以前的顶头上司?” 却见凌钦霜面上青筋暴起,双手微微颤抖,一时不敢再说。 凌钦霜四下查看,也不惊动军士,负着婉晴,从山边小径绕到庄后,见了一堵高高的围墙,便即纵身跃入。那墙头足有三人高矮,凌钦霜身负婉晴,不过轻轻一跳,身形便已高过墙头数尺,有如御风飞行一般。 甫一落地,就见一大批弓弩手正往山庄内涌进,不觉心下一凛:“莫非蔡京竟与江大侠打了起来?”当下足下一点,跃上屋檐,从屋瓦之上悄声掠过。他轻功高明,一路掠去,更未发出半点声响。 行到一处檐角,见下面满是黑压压的人头,望之已愈千人之数,心知喜堂已至,当即悄然飞下,落入人群之后。 他搂着婉晴,缓缓向前挪去,忽听前方一个声音笑道:“梁总管问得好。当今公认的‘天下第一’、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江大侠,他身为地主,却迟迟不肯现身,成亲拜堂的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倒是要请总管大人来评一评这个理。” 凌钦霜听这声音耳熟,探头去看,却见堂心站了一名道士,望着左首,正是龙归,不由得暗暗诧异,心道:“这道士怎么也来了?” 他见此时场内宾客不分老少贵贱,都在盯着左首猛瞧,也自心下好奇,探头一望,霎时之间浑身剧震。 三大高官并排而坐,左首是蔡攸,右首是梁师成,当中那人身穿蟒袍,面色阴沉,正是当朝太师蔡京。在他身后,大批的高手护卫,人人神态专注,如临大敌。 凌钦霜惊骇莫名,脑中一时懵了,不知几大奸臣齐聚于此,究竟所为何事。 婉晴见他神情恍惚,一时不明所以,转眼向堂中望去,霎时间身子一颤,几乎便要摔倒。 凌钦霜回过神来,见婉晴面色苍白,又觉她手心中一片冰凉,不由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只问:“怎么啦?” 婉晴不答,只呆呆地望着堂中,泪珠莹然,恍如痴了。 霜晴二人先后色变,喜堂之中却已是剑拔弩张。 只听梁师成“哦”了一声,笑道:“道长是谁?” 龙归自报家门道:“贫道龙归。” 梁师成“嗯”了一声,目光一转,道:“这位必然是江夫人了。咱家倒要来问问,尊夫身在何处?” 凌钦霜心下大奇:“江大侠先于我们离开长生殿,怎么此刻还没回来?” 江夫人面色微变,道:“公公相询,妾身不敢不答。外子实有要事,一时难以前来。” 却听蔡攸冷冷地道:“这倒是奇了。今天不是江大侠的大婚之日吗?却不知是什么天大的事,能让江大侠于大婚之日弃新娘子于不顾,置天下英豪于不理?” 江夫人尚未答话,却听蔡京接口道:“这是江大侠的私事,又要你插什么嘴?” 蔡攸哼了一声,道:“少在这儿卖乖。我自问我的,干你什么事?” 群豪闻得此言,都是一惊,看这蔡京父子如此说话,可见为了争夺权势,二人已成仇敌。 蔡京听得这话,只嘿嘿一笑,并不说话。 蔡攸见了颇为得意,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在暗中支持龙道长么?不妨告诉你,就是我!”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谁也想不到,龙、封二人背后的靠山竟是蔡攸。 却见封翔向蔡攸纳头拜道:“参见大人!” 龙归却是眉头微皱,并不答话,心头却暗自叫苦:“江自流尚未现身,蔡攸却为何如此沉不住气?这话一出,就算我们说破了天去,江自流的无耻行径也必成了栽赃陷害。‘天宗’劳师动众,只怕又成徒劳。说不得,先让任无血顶上一顶。” 众人议论纷纷间,却见蔡攸缓缓站起身来,森然道:“夫人,江自流究竟在哪儿?”他的身份既露,口气也便严厉起来。 江夫人神情自若,淡淡说道:“原来是大人在背后为难外子。” 蔡攸道:“是又如何?” 江夫人默然不语。 蔡攸接着道:“你若是不说,便随我去京城走一遭。” 此言一出,群豪一齐哗然,碧血山庄门人更是狂怒,只见数十白衣少年纷纷拔剑,抢将近前。 蔡攸冷笑道:“作死么!”举手一挥,只听门外一声喊,霎时现出了整整齐齐的两百名兵士,人人手持弩箭,指定碧血山庄门人。 手持三节棍,立在蔡攸背后的褚劲风喝道:“诸葛连弩,一发十箭,神准无比。江大侠如若再不现身,大家只好兵戎相见了。” 群豪都是一凛,这蔡攸果然有备而来,除了“阴阳双刃”等好手外,居然还有这群硬底子的连弩手。 蔡京哈哈一笑,道:“你倒是真有本事,竟能弄到几百号连弩来。” 蔡攸听了,冷笑不语。 群豪打量情势,心下都甚明白,如果江自流不现身,单凭这几十名白衣少年的区区实力,想要硬拼,实是以卵击石。各大派的掌门互望一眼,都是摇了摇头。奸臣猖狂,自是无人胆敢上前擅拔虎须。赵大财主此刻也已退了下去,想来他为商多年,与官府之间的交道必然不少,自也不敢公然开罪。眼见得江夫人柔弱的身子暴露在弩箭之下,群豪或暗自叹息,或暗觑退路,更无一个胆敢出头。 江夫人僵直着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外子确实有事未归。” 蔡攸道:“他干什么去了?” 江夫人摇头叹息,道:“昨夜有人上门求医,人命关天,于是外子就去救人了。” 蔡攸道:“是什么人?” 江夫人道:“外子行善,一视同仁,又何需过问姓名?妾身只说一句,外子此生,无愧于天下。你要杀便杀,还问什么?”她说得轻描淡写,群豪暗赞之余,亦不乏暗愧之心,却仍是无人敢插手。 蔡攸嘿的一声,冷笑道:“你既然不识抬举,便怪不得本官了。”一挥手,道,“褚大人,你的仇人,交给你了。” 褚劲风应声会意,瞪了江花红一眼,森然道:“阴阳双刃,挖她儿子一只眼珠,看她还硬不硬气!” 第267章 了然无痕(5) 褚劲风与江花红原是旧相识,私交不浅。当时他在苏州劫持婉晴,只因军务在身,才将婉晴暂交江花红看管。不想他却将婉晴放走,更与自己翻脸。褚劲风事后多方打探,方知他是江自流之子。那么他与自己相交,自然并非真心,十有八九是受了江自流指使。今日上山之时,正好撞见他自山庄中奔出,当即将他擒了下来。 只听“阴阳双刃”齐齐道了声:“好!”随听啪的一声响,二人挺胸肃立,鞋跟并起,向江花红喝道:“奉上命,挖你招子一只,是左眼是右眼,你自己选。” 江花红脸色惨白,跪倒在地,叫道:“别挖,别挖!我不是她儿子!” 蔡攸道:“方才撞见你时,你还自称碧血山庄少主,现下却如何不认?” 江花红忙道:“我与碧血山庄已恩断义绝,在场英雄,均可作证!” 蔡攸转头问道:“是么,江夫人?” 江花红如狗一般趴在地下,不迭讨饶。群豪瞧他这等模样,大多鄙夷冷笑,更有的人转过了头,呸了一声。 江夫人望着江花红,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花红,事到如今,你还要给江家丢脸么?” 江花红羞怒交迸,把心一横,叫道:“你这婆娘,姓甚名谁,谁认得你了?” 江夫人闻言浑身一震,缓缓闭上了眼。 蔡攸冷冷地道:“这厮冒充碧血山庄少主,欺瞒本官,给我挖他双眼!” 阴柔柔声便道:“奉上命,挖你招子一对。我们兄弟俩,你选谁服侍?” 江花红啊了一声,浑身哆嗦,叫道:“我是……是碧血山庄少主……” 蔡攸道:“管你是不是?双手也砍了!” 话音方落,却听门外一个低沉的嗓音传了进来:“蔡少保,好啊!” 这话声音不响,甚至有些有气无力,但是落入耳里,却有震聋发溃之威。群豪闻之,无不一震,纷纷望去,只见堂外缓缓步入一人,看他面目儒雅,青衫飘飘,正是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群豪不自禁地相继站起,连弩手不自觉地让开了路,白衣少年不约而同垂拱而立,恭迎庄主回府。 江自流面无表情,静静走入堂内,步子极轻、极缓,却是威震全场。没走几步,群豪之中却忽然发出了一阵低呼。因为,人人都看出来了,江自流脸色苍白,脚步极为虚浮,虽在极力掩饰,眉宇间的疲怠之态却是显露无疑,竟似身有内伤。 群豪面面相觑,心道:“这回不会有假了吧,怎么又是一副怪样?” 今日异事接踵,但至眼下,群豪已然见怪不怪,只想尽早抽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凌钦霜心道:“江大侠何以如此,莫非竟遇到了强敌?可天下间又有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堂中寂静如死,人人都在等着江自流善后。 一片静默之中,只听得一声冷笑:“有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江自流,江大侠,见你一面,可真是不易啊!” 蔡攸此时已坐回了大椅上,左脚搭在了江花红肩头,悠然望着江自流。 江花红听得父亲驾到,几乎昏了过去,蜷伏在地,身子不住发抖,抬眼去瞥娘亲,却见她也正望着自己,不自觉便低下了头。 江自流却未答话,看也没看蔡攸一眼,径自行到堂中,骤然间双眉轩起,环顾堂上。虽只一瞬之间,却似过得了良久,群豪目光与他一触,无不手心出汗。 蔡攸又叫了起来:“江自流,他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江自流缓缓转过了头来,望了江花红一眼,缓缓道:“大人,请放了犬子。” 蔡攸笑道:“他真是你的宝贝儿子?哈哈,这等腌臜泼才,活在世上,没的给你江大侠丢人……”话还在口,却见江自流目光骤寒,不由得一个激灵,后面的话便咽了下去。 江自流气势之重,天下间无人可敌,甫一露面,便镇住了局势。但见他缓缓踏上一步,凝视着蔡攸,一字一句说道:“蔡少保,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蔡攸拍案喝道:“江自流,你放肆!”手一挥,下令道,“阴阳双刃,给我上!” “奉上命!”阴阳双刃脚跟一并,齐声高喊,“擒拿江自……自……江大侠……”声音却是越来越低。他二人见江自流面色不善,只吓得浑身发抖,哪里敢上? 蔡攸喝道:“没用的东西,还等什么,上啊!” 二人闻令,互视一眼,蓦地把心一横,齐声喝道:“奉上命!请江大侠饶命!”说罢双双闭眼,阳刚手中的归去来兮刀银光飞旋,阴柔手中寒星化为一点,一左一右,向江自流双双冲去。 群豪听他二人所言甚是滑稽,尚未笑出声来,便听得“啊”的一声,一人已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堂中。群豪见状,不觉惊呼出声。 阴阳双刃晃了一晃,睁开眼来,却见江自流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双臂之上,鲜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的兵刃时,鲜血点点滴滴掉将下来。 二人一时瞠目结舌,都抛了兵器,跪倒在地,拜道:“奉上命,多谢江大侠手下留情。” 骇然之间,忽听莫孤帆道:“江兄,你果然受了内伤!” 江自流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微微摇头:“不过是耗了些内力,略作调养,便无碍了。” 群豪听了这话,恍然明白,原来江自流入堂之际便已受了内伤,之后全凭一股气势支撑,实则却已是强弩之末,故而甫一交手,内伤便立刻发作。随即又想到夫人之言,或许便是有人受了内伤,命悬一线,江大侠才不得不以内力相救。因疗伤费神费时,难以赶回,故而才命弟子易容拜堂。 江夫人神色略显凄楚,迎了上来,附在江自流耳边,说了几句话,其言甚微,更无六耳可闻。 江自流也不发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江夫人身子剧震,脸色瞬间苍白,怔然望了他一阵,缓缓闭上了双目,豆大的泪珠顺颊淌落。 先前独对蔡攸之时,她毫不示弱,气概非凡,此时却不知为何忽然落泪。群豪诧异间,却见她睁开了双眸,步子沉滞,向内堂慢慢挪去,一步数颤,仿佛只要来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吹倒。 蔡攸、龙归等人为江自流气势所摄,谁也不敢开口喝止,一时之间,千余双眼睛尽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就在她行将没入后堂之际,只听门外传来了一声虚弱的呼唤:“娘……” 仿佛千山万水,又仿佛咫尺天涯,这一声唤细若蚊蚋,但落入江夫人耳里,却足以掀起惊涛骇浪。她立时驻足,转过头来,却见一名少女赫然倚在门边,青衣雪肌,脸色苍白,双眸蕴红,瞳子却涣发出异样神采,痴痴地望着自己,纤弱的身子颤抖不已。 叶翩儿瞧见来人,秀眉微颦,心道:“他们来干什么?” 江夫人心中柔肠百转,眼光闪烁,或爱怜,或痛楚,或凄然,素靥涌起浓浓的艳色,过得良久,才嘤的一声,轻轻吐出两个字:“婉儿……” 那少女神色凄楚,涩声道:“娘,婉儿终于找到你了……”泪珠滚滚而落,霎时之间,嘤嘤哭了出来。 江夫人心头悲痛,疾步抢了上来,纤手颤抖,慢慢伸出,掠了掠少女额前乱发,将她揽入怀中,失声道:“婉儿,你真是婉儿……” 第268章 了然无痕(6) 娘亲的话语回响在耳畔,就像多年来梦里依稀所闻,字字刺入心扉。十余年的奔波,十余年的酸楚,今朝尽汇成无尽的泪水,如泉喷涌。少女紧紧抱着江夫人,恍然如梦,心神激荡之下,内伤复发,晕在了母亲怀中。 群豪见得这一幕,不由得大是惊奇。忽听一声冷笑:“江大侠多子多福啊,儿子不肖,娘子疯了,这会儿怎么又冒出个女儿?”说话的却是封翔。 江自流并不答话。 猛听得一声断喝:“钦犯凌钦霜在此,来人,给我拿下!” 蔡京老眼昏花,此时才看清那少女身后所立的少年竟然便是凌钦霜。这厮反出太师府,大闹双桥县,早已罪不容诛,猛然见得,顿时便喊了出来。喝声甫毕,数十名大内高手齐齐抢出,将那青衫少年团团围定。 群豪见蔡京陡然翻脸,纷纷惊呼而起,只怕身受牵连。蔡京却喝了口茶,悠悠说道:“凌贼背逆朝廷,勾结外敌,诛杀命官,罪在不赦。若敢拒捕,格杀勿论。” 他的话音方落,蔡攸忽然在一旁冷笑道:“若要公报私仇,但说便是,又何必无中生有,借题发挥?放着我蔡攸在这儿,又岂容你作怪!” 蔡京哦了一声,悠然说道:“蔡大人此话怎讲?凌贼之罪乃圣上御裁,老夫一心为公,大人如若看不过眼,不妨上金殿与圣上分说分说,看看你和圣上,谁更高明。” 蔡攸无意为凌钦霜说话,出言只是存心与蔡京唱反调,此时听了这话,徒然气得咬牙切齿,却是无言以对。 那厢蔡京父子自顾争执不休,这厢凌钦霜更不理内卫在侧,径自走到婉晴身畔,蹲下低声说道:“夫人……” 江夫人抬头望着他,微一迷茫,恍然便道:“你便是凌……” 凌钦霜缓缓颔首。 江夫人勉强一笑,起身道:“自流向我提起过你,久仰了。” 凌钦霜黯然跪地,道:“夫人,在下累婉儿身受重伤,委实……委实……”一时不知所言。 江夫人泪光闪动,眸中若有难言之意,似哀似怨,但只一瞬,便即逝去,道:“别说了,命数如此,夫复何言……”身子一颤,似要摔倒。 凌钦霜伸手去扶时,却被她拂袖甩了开来。 江夫人更不瞧他一眼,抱起婉晴,呆望了半晌,然后淡淡说了句:“很好。”缓缓入内堂去了。凌钦霜却兀自在地上跪着,不敢稍动。 蔡京见凌钦霜竟对一众大内高手视而不见,不禁大怒,喝道:“凌钦霜!” 凌钦霜闻言缓缓起身,望了蔡京一眼,淡淡地道:“太师,久违了!” 蔡京更怒,喝道:“好个小贼,给我拿下!” 众高手轰然而应,吼声只震得满耳生疼。 黄修见状,叫道:“师伯,我来帮你!”拔剑欲出。凌钦霜却不愿他淌这趟浑水,厉声将他喝退。 早有一名大内高手挥刀向凌钦霜胸口砍来。凌钦霜抬手一拨,内力吐处,那侍卫大叫一声,身子直接飞出了堂外。 凌钦霜不觉吃了一惊,自忖这一掌不过用了三成力,怎地这人如此不济? 其余内卫见状,方要一拥而上,猛听一声大喝:“都闪开了,老子与这厮单挑!莫让他小觑了大内侍卫!”风声呼呼,一拳冲来。 凌钦霜听那声音耳熟,定睛望时,见那人竟是鲁莽,一惊之下,便闪了开去。 鲁莽挤眉弄眼,低声笑道:“便知道你会来!”随而吆五喝六,挥拳攻来。二人登时斗在一处。 凌钦霜不愿伤他,一时只守不攻。 鲁莽边打边低声道:“这伙弟兄和俺一般,都佩服得你紧,不会跟你打的。你快走吧!”他胸口鼓胀,手背肌肉凸起,每一拳发出,都是风声呼呼,看似凶杀狠斗,实则却是为了掩住说话之声。 凌钦霜转头望去,果然一众侍卫并无一人上前,只在虚与委蛇,遥遥比划,元海自然也赫然在列。 凌钦霜心下感激,想来刚才那名侍卫也是佯作重伤。但他深知蔡京手段,若然大内侍卫放了自己,势必受处,正犹豫间,却见元海挥刀抢至,呼呼虚劈两刀,低声叫道:“凌兄弟,快将我们打败,莫让人看出了破绽!” 凌钦霜恍然有悟,蔡京虽然不通武功,在场群豪却并非泛泛之辈,当下便低声道:“得罪!”一剑刺出,震开了元海长刀。 元海假意猛砍几招,腿便上中了一剑,跟着踉跄摔倒。余人发一声喊,一拥而上,猛砍猛杀起来,显然是怕被堂中行家识破。凌钦霜一剑疾飞,风声隐隐,映得满堂银光闪烁。 群豪眼花缭乱,看不清场中虚实,有的心中嘲笑:“这厮胆大包天,莫非嫌命长么?”有的暗生赞许:“这少年敢与蔡京犯冲,倒是不凡。”一时纷纷询问他的来历。 凌钦霜剑花狂舞,左一剑刺中一名侍卫肩头,右一剑划破一名侍卫手腕。他下手分寸拿捏极准,不一时,人人身上挂彩,满堂倒下一片,却皆为皮外轻伤。 鲁莽与凌钦霜硬拼了三掌,只震得脸色煞白,却仍躺在门边大喝:“老子撕了你!” 凌钦霜击退一众内卫,收剑而立,静静望着蔡京。 蔡京不通武艺,看不出破绽,见大内侍卫如此不堪一击,又惊又怒,一扬手,百难便越众而出,合十微笑道:“施主功夫了得,老衲讨教。”百难为十二天魔之首,武功极高,自是丝毫没把凌钦霜放在眼里。 凌钦霜见他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样,淡淡一笑,也不答话。 百难只道他轻蔑自己,不觉森然冷笑:“你这厮无视国法,作恶多端,还不速速到太师面前束手待毙!” 凌钦霜心中郁郁,闻言冷哼一声,道:“好,反正好久没见太师了,烦请大师引路。” 百难见他如此神情,登时大怒,右拳提起,轰的一声,便朝凌钦霜脸上打来,又快又猛。 凌钦霜身形一滑,已然避开。立足未稳,又听呼呼连声,十数拳已接踵而至,罩住了面门。凌钦霜失了先机,唯有向后连退。百难再喝一声,拳影已然铺天盖地。 猛听智清方丈道:“惊鸿拳!”百难所使的拳法正是少林绝技“惊鸿拳”。此拳法以快着称,翩若惊鸿,需有极高内功相辅方可练成,便是智清方丈也不会使。 百难出拳之快,直是匪夷所思,一呼一吸之间,已有十数拳连出,拳拳劲风凛冽。更有甚者,百难不只拳速快,拳风烈,收发之际亦是诡异,出拳之际,并非直收直进,却是忽勾忽直,忽里忽外。拳影相叠,莫辨来所,更兼劲风相伴,威力十足可观。凌钦霜震惊之余,欲以掌力相抗,哪知这和尚拳风锋利如刀,自己掌风虽猛,与之但触,手掌便为划出道道血线,大骇之下,唯有展开轻功,迂回闪避。 群豪见了这等拳法,无不骇然,均想:“此人若然行走江湖,必是一等高手。” 百难见状,双拳连环,瞬息间又是数十拳连出。凌钦霜一时险象环生,冷汗直流。正焦急间,对方又是一拳扑面而来,拳锋如刀。有了前车之鉴,凌钦霜不敢以掌硬接,于一发之际觑准对方左臂破绽,身形一颤,已飘到右侧,随而单臂鞘出,迂回反探,破开层层劲气,瞬间点中他左臂。这一招避实就虚,妙到毫巅,若然劲力一吐,百难必将手臂断折。 第269章 了然无痕(7) 群豪都是识货的,眼见他这一招败中求胜,心下无不暗暗喝彩,一时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少年的武功家数。 凌钦霜正待发力,却听百难狞笑道:“小子,作死么?”说话之间,左手微动,已然扬起。 凌钦霜更不理会,凝气于剑,却听“嗤”的一声劲响,百难左爪起处,左臂竟而消失无踪。霎时之间,凌钦霜发丝飞飘,面颊刺痛,但觉一股狂暴劲风袭来,不由得大惊失色。 智清脱口喝道:“无相爪!”声音惊骇莫名。而今少林武学衰微,百难若非穷凶极恶之徒,练成如此绝技,足以堪称少林第一高手。想到这里,智清口宣佛号,暗暗一声叹息。 百难冷笑道:“不错!正是无相爪!”说话间嘶声大作,凌钦霜只觉呼吸滞涩,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一爪快如闪电,一旦触及,必然头破血流。群豪但见此爪之迅,更无暇思得什么,一瞬之间,心几乎冒出了嗓子眼。 凌钦霜不及催力,翻身疾仰,扯步抽身,向后猛纵。他变招虽快,却仍觉左臂一痛,已被对方抓下了一片袖子。 百难一击得手,气势大盛,喝道:“休走!”凌空一转,左手无相爪直挥而下,右手惊鸿拳当头砸至。此僧爪力之速,天下罕见,出拳之雄,排山倒海,更难得的是两门绝技同使,威力何止大了十倍。 凌钦霜闪避之余,深吸一口气,手掌一翻,长剑刷地出鞘,剑锋带起一股凄厉劲风,剑尖暗蕴一股无声无息的柔劲,径直向百难刺去。百难见他出剑,冷笑一声,双手变爪,迎着剑锋抓来,竟要空手夺白刃。 嗤然声响之中,爪剑相接,长剑竟而微微一弯。百难嘿的一声,掌心微痛,随而柔劲及身,手腕再麻,不由吃了一惊,急忙纵身向后掠开。他一双钢拳铁爪,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已入化境,寻常刀剑绝不在话下,哪知今日太过托大,竟被一个少年所乘。 凌钦霜一击得手,更不发话,手上用劲,剑锋斜掠,竟逼得百难凌空翻了一个大筋斗。百难的武功委实了得,脚尖方一触地,双爪便即飞舞,霎时双臂隐没,一抹狞笑尚未消失,眼前只余灰蒙蒙一片,云山雾罩也似。 无相爪催发至极,其速肉眼难辨,其利肉身难当。凌钦霜却自端立不动,凝如山岳,直至劲气及身,长剑始才一挑,似慢实快,似高实低,剑路极为古怪。但那股云山雾罩般的劲气却随他剑锋所及,倏然向左微微一晃。俄而剑锋下摆,劲气便又随之而落,竟如黏在剑尖上一般。却听一声惨哼,劲气骤消,百难身形乍现,面色茫然,左腕之上,却已留下了一道口子。 群豪无不惊异,对方爪速如此之快,这少年却如何在转瞬之间便刺中了要害? 忽听莫孤帆朗笑道:“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流水之势,随物赋形!小子,大有长进啊。” 凌钦霜转头看了莫孤帆一眼,微微一笑,并不说话。“辨气术”合“流水意”,纵是“惊鸿拳”并“无相爪”,又能奈何? 百难一时怒极,他自负极高,与一个少年过招,而今使出看家本领全力施为,脸上已然无光,若然奈何不得,颜面更将无存。但他此时只求速胜,哪里还能顾得上这许多?猛地一声沉喝,双手乍合而分,只听空气嘶然,好似裂帛,但见十道细细气流缓缓聚于十指之间,忽直忽曲,渐盈数尺。 “空劫指!” 智清呼声未绝,百难双手一挥,十道气流倏向凌钦霜袭来。凌钦霜剑势一抖,缓缓划出一道圆弧。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但其势、其速、其劲,无一而非精心计算,嗤的一声,已戳中对手气剑中流。凌钦霜此剑之所击,正是气流最薄弱之处,十道气剑登为拦腰截断。其前之流无以为继,倏尔泄散,其后之流旧劲方消,新劲未生,如此一来,“空劫指”之威已然告破。 百难眼见绝学被破,大怒之下,激发了狂性,暴喝一声,左手“空劫指”,右手“无相爪”,全力施展开来。一时之间,堂中空气暴鸣,无数气剑随他十指之带,忽直忽曲,忽高忽低,回旋翻转,无所不至,群豪只觉气为之闭,神为之消。 凌钦霜却不疾不徐,觑准气心,长剑忽挑忽弹,忽发忽收,轻轻巧巧便将气流尽都卸了去。漫天气流为剑所引,渐而凝聚一处,如水流一般,嗤嗤而动,化为一道无形气柱,反刺百难。这道气柱乃是百难所发数十道气剑所聚,威力无伦,百难大惊之下,哪敢硬碰,急急向旁闪开。气柱正中他身后一根梁柱,轰的一声,登时崩得粉碎。左近之人大惊失色,纷纷闪避。 惊慌之间,凌钦霜长剑一收,欺身而进,一把扣住百难双手。内劲吐处,两人的身子都是一阵剧晃。凌钦霜但觉对方内力霸道之至,一波强过一波,好似无止无尽,不由心道:“我倒要看看谁的内力强。”深深吸气,猛然一喝,“忧郁飞花”沛然而吐。百难浑身一震,勉力而御,但须臾之间,牙关便已咯咯作响,脸色煞白。 蔡京手下见势不妙,瞬间便有二魔各出右掌,一左一右,向凌钦霜拍来。 凌钦霜双掌正与百难相抗,无暇相迎,蓦地双掌叫力,左一引,右一带,便见那百难身如败柳,斜里飘移,两魔的掌力登时先后拍在了百难的背心之上。二魔唯恐伤了同伴,慌忙收力,恰在此时,猛觉百难背后大力涌至,但觉血气翻涌,登登登退了数步。但见同伴势危,又有两魔各出右掌,分别伸掌抵住二魔背心,将二魔推将回来,抵住百难背心。 凌钦霜但觉掌力猛然激增,也是浑身一震。但他存心威慑蔡京,只一迟疑,便运起“忧郁飞花”反击过去。 但见百难身后,八魔排成两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后心,势成犄角,竟是合九魔之力对付凌钦霜。如此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但见九大天魔都是神色紧张,凌钦霜却悠然自若,群豪心下无不诧异。 “忧郁飞花”真气举世无双,凌钦霜又悟通“劲随气走,神在气先”之理,内力更是滔滔不绝,予取予求。而九魔身具借体传功之能,每人内功均是不弱,虽然九人内力迥异,相互之间尚难相谐,合于一处,难免自相交战,互有抵消,但九力合一,毕竟已非世间所有之巨力。 九道真气,五强四弱,共同凝为一道气流。这道气流无形无质,若是武功稍差之人挨了,必然被轰得粉碎。内功高强之人纵能抵挡片时,也必当之浑然一体,莫辨虚实。但这道气流落入凌钦霜掌中,何处强,何处弱,何者清虚,何者浊实,无不洞悉明了。便如流水波浪,骤一看去似无分别,其实亦有强弱,其间变化之至细至微,若非凝心体察,绝难感知。当日在太湖枯坐,他便已有所悟,那夜又经莫孤帆传授辨气法门,终于举一反三,将之化于内功,只不过一者用眼,一者用心,看似殊途,实则同归。而他于此生死存亡之际,还能如此自若体察对方虚实,自因身怀“忧郁飞花”之故了。“忧郁飞花”虽然不比九力为大,毕竟尚能抗衡须臾,否则他又怎能如此闲庭信步? 第270章 履霜冰至(1) 凌钦霜以九成真气护体,抵御对方的强攻,另一成真气则化成一道细流,至柔至弱,于对方真气之间迂回往复。俄而寻到其间貌似浑然、实则有隙的至弱之处,一举凝气成剑,化柔为刚,穿而破之。如此一来,对方若不转攻为守,必定空门大露,九魔自然只有以强补弱,内力重汇,再度集结成墙。但这道气墙仓促而结,更非浑然如一,破绽多多,凌钦霜见缝插针,更是纯然,须臾之间,便又将之击破。 如此反复数次,凌钦霜仅以一成功力,便使得对方九魔疲于奔命,仓皇补隙,全然无以为功。此举虽然取巧,却已达“流水法意”之绝旨,诚所谓“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 但觉对方之势已然大大削弱,凌钦霜微一凝力,正要加劲,忽听得一声低呼,背后劲风忽起,又有二魔无声无息,挥掌拍来。他此刻全力对付身前九魔,却要如何翻身应敌?惊骇之间,却听“啊”“啊”两声惨叫,那二魔颓然软倒,头骨碎裂。一道黑影如风掠过,却是莫孤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毙敌。 凌钦霜心神稍定,却见百难深深吸了口气,气力凝结,猛地张口大吼,吼声轰轰震响,堂中回音激荡。怒吼过后,排山倒海之力如洪水般翻涌,正是少林正宗内功。凌钦霜雄心陡起,仰天长啸,衣发俱张,满腔郁闷随着双掌真气浩然奔涌。吼声啸声相互激荡,振聋发聩,两股内劲相撞,砰砰不绝。群豪见这少年如此神功,尽皆骇然,大多掩上耳孔。蔡京等人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双方此番以硬碰硬,全凭实力,毫无半点取巧的余地。猛听得天崩地裂之声,十人各出猛劲,身子乍然分开,九魔向后四散迸飞。百难卸下力道,正要站稳,忽然脚底一软,再跌出两步。待要运气时,丹田一阵剧痛,腾腾又退数步,直跌退到蔡京身前。他一声惨叫,口中鲜血狂喷,一身僧袍竟然寸寸撕裂,布片飞舞,露出一身肌肉,才总算卸下了千钧力道。 蔡京只吓得骇然变色,手中茶杯摔得粉碎。 群豪无不满心骇然,不约而同转过头来,却见凌钦霜青衫飘飘,端凝而立,竟是气定神闲,纹丝未动。直至此时,群豪方才惊觉凌钦霜非但剑法超群,内力更是深厚无比,一时之间瞠目结舌,更忘了喝彩。 百难面色惨白,双脚一软,已跌坐在地。见凌钦霜缓步而近,不觉颤声道:“你别……别过来……” 凌钦霜也不理他,看向蔡京,朗声道:“太师,好久不见,您老气色不错啊。”说话之间,霸气外露,杀气隐现,模样亦十分可怕。 蔡京只吓得心魂俱碎,惊叫道:“快拦住他!” 凌钦霜森然道:“太师不是要擒我么,怎么却要拦我?当日承蒙太师抬举,在下感激不尽。今日既然有缘重逢,太师怎好拒我于千里之外?” 蔡京闻言,浑身发抖,尖叫道:“快来人啊!” 十二天魔之中,九魔为凌钦霜绝世神功所败,二魔为莫孤帆所毙,仅余一名知天魔,十二魔中,以他武功最为不济,此时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哪里敢强出头? 蔡京越看越怕,便往蔡攸身边靠去。蔡攸此时也吓得腿软,见他靠来,登时怒道:“找死么?”转眼却见凌钦霜目光凛然扫来,顿时怯了。 凌钦霜也不理他,径向蔡京走去。褚劲风等人见他不来为难蔡攸,都是松了一口气,护着蔡攸,远远退了开去,梁师成也紧跟了过去。 知天魔叫道:“你……你别过来!” 凌钦霜大战一场,此刻杀心四溢,闻言冷笑道:“你不是好记性么,给我升官啊。” 知天魔汗水涔涔而下,哪敢答话。 眼看强敌走来,蔡京全身冷汗狂流,惨叫道:“江大侠!” “凌兄弟,且住手吧。”一人缓缓走近,将蔡京护在背后,正是碧血山庄庄主江自流。 凌钦霜嘿的一声,道:“江大侠可是要拦我么?” 江自流淡淡地道:“凌兄弟息怒,请你看看太师。” 凌钦霜浓眉一挑,冷然望着蔡京,却见他须白脸皱,容情苍老,颤颤巍巍,全然便是个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者,不由心头微颤。 江自流又道:“太师年近八旬,却迢迢而来,为江某贺喜。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让你在这里伤他。” 凌钦霜哼了一声,道:“江大侠维护这等祸国殃民的老贼,枉称‘侠义’二字。” 江自流叹道:“你这话不对。天宝之末,姚宋何罪?大宋今日之局,早在太祖之时便已埋下祸根,岂是太师一人之过?因果循环,不过轮回而已。是非功过,亦只过眼云烟,又何足道?” 这一番话只说得莫名其妙,群豪闻之,尽皆诧异,只寥寥几名文士隐隐听出了些许门道。姚是姚崇,宋是宋璟,二人皆是唐玄宗天宝年间的贤相。天宝之末,安史之乱,又岂是姚、宋二人之罪?此言自是以二相与蔡京相提并论,将矛头直指皇帝。至于之后所谓“因果循环”,所谓“轮回”,却都是一头雾水。 凌钦霜亦自懵懂,也无心去想,大声便道:“晚辈粗人一个,江大侠之言,我一句不懂!晚辈只想请问一句,江大侠何以受人敬仰?何以创建碧血山庄?蔡京之罪,谁人不知,莫非还用晚辈一一道来么?” 江自流眉头微皱,正要开言,凌钦霜却把手一扬,扬声道:“我敝弃荣华,为了什么?反出皇宫,为了什么?行走江湖,又为了什么?”说到最后,一拳重重捶在桌上,轰的一声,木桌四分五裂,崩塌在地。 群豪听得这一番话,一时或有暗佩之人,更多的却是纷自纳罕。或想:“这世道上,却怎会有这等有血性之人,可煞怪也。”或想:“为了什么,谁又知道你为了甚鸟?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呢,三十六计,走为上。”或想:“这厮与江老儿一般,也是个疯子,无怪敢与蔡京叫阵。” 江自流轻咳几声,并不置答。 凌钦霜深吸了一口气,定定望着江自流,道:“江大侠可还记得当日鸿通客栈所言么?” 江自流默然半晌,微微颔首,更不发一言,缓缓让了开来。 剑忍之间,登时映出了一张惊惧惨白的老脸来。 一众护卫呆若木鸡,谁也不敢稍动。 一片死寂之中,凌钦霜猛然长啸一声,身影回转,剑光登时寒彻满堂。他剑法超群,便要当着江自流的面斩杀蔡京,恐也不是难事,何况江自流已身受内伤?更何况他已然让了开来?以江自流之能,此刻纵能杀伤凌钦霜,却也难令长剑收手。 蔡京已是非死不可! 惨叫声中,剑尖已至蔡京额头。眼看凌钦霜便要得手,猛然之间,斜刺里两道小小的人影飞将起来,直挺挺地撞向剑锋。那两道人影来得极为突兀,手脚不住乱摆,啊啊哭叫,竟是蔡京的两个孙儿。 凌钦霜大惊之下,手上一颤,电光雷闪之间,剑尖已然咝咝飞红,二童的眉心已喷出血来。 两个孩子摔在凌钦霜脚下,晃了几晃,便不动了。凌钦霜望着血水从两个幼童额间淌出,沿着鼻梁流下,张大了嘴,满脸都是错愕。 江自流嘴角抽动,却未开口。 啪的一声,长剑坠地,凌钦霜呆在当场,看着两个孩子,久久无法动弹。 第271章 履霜冰至(2) 蔡攸尖叫道:“你……你杀了我儿……”一时却不敢过来。 凌钦霜震动之下,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俯身蹲下,便要去抱那二童。这时,蔡京拖着一双老腿猛扑过来,一把将他推开,老泪纵横,咬牙道:“小贼……要是我孙儿有什么万一,老夫将你……将你挫骨扬灰……” 凌钦霜好似全无气力,给蔡京伸手一推,便跌在地上。他低着头,任他一通叫骂,也不动弹。此时的他,但要轻轻抬手,便能为国除此奸贼,可他双手如负万斤,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却见蔡京趴在地上,取出了手帕,颤巍巍去抹孙儿额上的血。可那剑痕伤处,鲜血兀又涌将出来。 凌钦霜只为一举击杀蔡京,那一剑刺得奇快,虽然已竭力收劲,仍是连中二童,正正刺在眉心之间。这一剑刺入额头,虽未破脑,但二童可否得保性命,却未可知。 群豪及一众护卫,早都吓得傻了,有的震惊,有的惧怕,人人都望着那两个满脸是血的孩童,噤若寒蝉。偌大堂中,除了蔡京的哭叫喘息之声,再无别响。 便在此时,一声长啸自外传来。其声清越悠长,在山谷之间荡然不绝,足有一灶香的时间不断不绝,便似发啸之人无需换气一般。 江自流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终于……来了。” 话音才落,远远又有数十人齐呼喊:“无血岛群弟子,恭请碧血山庄江庄主江自流移步烽火台,了却经年陈恨……” 百难拖着伤体,缓缓转到了凌钦霜背后。在首领带领之下,余魔也自慢慢向前,缩小了包围圈子。眼看凌钦霜好似神智全失,百难又岂会错失良机?把手一挥,余魔同时闪电出手,朝凌钦霜周身各处要害抓去…… 喜堂内外,乱成一团,群豪的骚动、狂奔,蔡京的痛哭、喝骂,蔡攸的诅咒、咆哮,落入凌钦霜眼里耳中,一切都是令人惊怖的血色。周身忽感一阵剧痛,仿佛挨了千刀万掌,又恍惚毫无知觉。忽然之间,一声大喊传入耳中,凌钦霜听得耳熟,但瞬间便被无尽的嘈杂淹没。猛觉一只手臂抱了自己,好似腾云驾雾一般。之后,一切的人事,一切的喧嚣,便都归于了沉寂…… ——————————————————— 暗云翻滚,山风呼啸,烽火台之上,二人遥遥对峙。 烽火台位在骊山西绣岭的第一峰顶,年深月久,早已毁败,不见狼烟。相传,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址便在此地。北望遥见渭水如带,西向隐现长安伊阙,东南则是重峦叠嶂。烽火台两侧,双峰遥然相望,台下却是近百丈的大块空地。那空地平坦而空阔,不生树木草丛。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五十余顶红斗笠傲然落足台下,刀光如芒,气势如虹,当是无血岛的一方。四周人数则多出十数倍,屏息凝神,望着台上双雄。 左首那人金发独臂,执一柄蓝光长刀,面戴青铜面具,青袍被山风一吹,猎猎作响。他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却似乎与脚下的烽火台、身后的青山、青山之上的苍天融为一体。虽是相隔十数丈,群豪犹可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那股凝天地于一隅、森森逼人的煞气。 江自流一袭青衫,长剑悬腰,苍白的脸上含着笑意,气度淡然,身子随风,微微轻颤,更无半分杀气。 双雄相距丈余,相视而立。远远望来,一个高壮绝伦,好似泰山压顶,一个渺小卑微,恍如沧海一粟,气势之上,判若云泥。 江自流迎上任无血的目光,提气开声:“无血兄弟,别来无恙?”他虽然受了内伤,这句话仍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众人耳中。 任无血傲然仰首,也不见他如何运气作势,那怪异的声音便森然震动山巅:“在下,任无情!” 江自流叹道:“无情,有恨。” 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 任无血微微一怔,冷然道:“少废话!江自流,昨夜算你耍得漂亮。不过今日,你在劫难逃!” 江自流悠悠叹道:“当年之事,都是一场误会……” 话音未落,已被任无情打断:“误会?好一个误会!我断臂毁容,十六年来流亡海外,就凭你一句‘误会’,便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江大侠贵人多忘事,我却刻骨铭心!” 江自流缓缓道:“因为那件事,我险些家破人亡,说来也不比你强些。” 任无情喝道:“那是你自作自受!” 江自流叹了口气,咳咳数声,道:“无血兄弟,可还记得‘江湖三绝掌拳刀’么?想当年,咱们兄弟横行天下,行侠仗义,那是何等痛快?” 任无情眼中微露追忆之色,瞬而逝去,冷哼一声。 这“江湖三绝掌拳刀”七字一出,群豪之中的老成之辈登发一片惊呼。一众后辈见长辈大都面色惨澹,心下都感奇怪,不知何故如此。 二十年前,武林之中少年英豪辈出,其中,武功绝顶者共有四人,时人并称“四大宗师”。这四人乃是“剑神”慕容云卿,“虚空掌”江自流,“流水醉拳”莫孤帆,“雪恨刀”任无血。而所谓的“江湖三绝掌拳刀”,便是指除慕容云卿外的三个异性兄弟。这三兄弟当年可谓红极一时,武林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时光荏苒,昔日的天下四绝,慕容云卿退隐绝域,年前身亡,任无血不知所踪,生死未卜,莫孤帆混迹市井,与浪子无异,唯有江自流仍在江湖行走,更尊为“天下第一”。故而若无十多年的江湖阅历,决计不会知道这“江湖三绝掌拳刀”七个字的来历。 掌、拳、刀三人虽为兄弟,但在武学上却是多年死敌,当年便彼此较量,互有胜负。今日“雪恨刀”重出江湖,叫阵“天下第一”,看来当真有一场大架好打了。 却听江自流叹道:“江湖三绝,雄心不再,非复当年,那也罢了,却又何必拼个你死我活?唉,无血兄弟,你的气度,未免太狭。” 任无情哈哈一笑,道:“江大侠胸怀坦荡,当年我便佩服得紧,如今更是鞭长莫及。闲话少说,当年的事,说到底便是你们三个鸟男女串通一气,是也不是?” 江自流道:“这事与他们无关,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报仇,找我便是。” 任无情哼道:“你倒是大方得紧。当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 江自流道:“江湖三绝,各擅胜场。” 任无情道:“那眼下呢?” 江自流叹道:“雪恨神刀,岂是乘人之危之人?” 任无情喝道:“我是来复仇的,不是来比武的。此战,势在必行!” 江自流微微苦笑:“既是如此,劳烦稍候片刻。”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帕上血丝隐隐。他身子颤抖,脸上全无血色,起初声音尚能发散,此刻已然中气不足。 话声尚不及远,便已被风吹散,离烽火台稍远之人,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群豪一时无不暗惴,均想:“这架还怎么打?” 任无情长刀散光,蓄势待发,定定望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丝毫不敢怠慢。 江自流将帕子收起,咳嗽数声,好似快要不支。忽一招手,却见台下两名白衣弟子一捧酒坛,一端酒碗,奔到近前。无血岛群弟子见状,当即拔刀相向,护住了烽火台。 第272章 履霜冰至(3) 任无情心道:“死到临头,看你玩什么把戏。”一张手,吩咐弟子散开。 两名白衣弟子上得台来。江自流道:“斟满了。” 两人依言将两只大碗都斟满了酒。 江自流颤手端起一碗酒,竭力维持着杯中酒水不洒出来,说道:“今日我大婚,你能前来,做哥哥的已感激不尽。故人相残,同根互煎,情何以堪?今日一战既然难免,咱们便在此痛饮三杯,绝义断交。天下英雄,俱为证见。” 任无情哈哈笑道:“好。昨日一战,现下我仍心存余悸。借贵庄之酒,一浇心中块垒,再妙不过。只可惜这杯不好,酒也不好。” 江自流道:“你要什么酒,什么杯?” 任无情傲然道:“便以阁下一腔鲜血为酒,一颗大好头颅为杯,祭我雪恨神刀。不知可否相赊?”他这一番话以真力相催,只震得山谷回音阵阵不绝。群豪听了,无不大震。 江自流默然片刻,忽道:“你见过她了?” 任无情道:“不错。” 江自流道:“你伤了她?” 任无情道:“是!” 江自流默不作声,脸上神情肃穆,眉间闪过一丝哀伤。 任无血睥睨群雄,朗声道:“江自流称雄武林,自命侠义,实则卑鄙无耻,人面兽心。当年,我与一女子两情相悦,却不想莫孤帆也看上了她,便与江自流合谋,对那女子威逼勾引,害我断臂毁容,流亡海外。江自流,你说,这事可是有的?” 江自流叹了口气,捂胸轻咳,神情颇显落寞。 任无情大喝道:“当着天下英雄,我要你亲口说一句,是也不是?” 江自流垂头道:“事已如此,夫复何言?” 群豪听得他竟亲口直认,不由得一阵大哗。 人群之中,一双眼镜眨了眨,嘴角泛起了诡谲的笑…… 龙归、封翔和先前冒充任无情的高手悄立群雄之间,互视几眼,心道:“火烧得不够旺,可需要再添一把柴?” 三人向人群之中那强压笑意的宗主望去…… 不必了,坐山观虎斗…… 任无情待人声稍静,眼光便向群豪脸上扫去,喝道:“今日我便与江自流决一死战!”说罢长刀一挥,“轰”的一声大响,烽火台上骤然腾起熊熊烈焰,直扑九重云霄,分外摄人。 群豪屏息凝气,一时之间,骊山绝顶寂静无声。 江自流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苍白的脸上映着火光,静静望着天边,眉间的忧意更浓。 远处乱云翻滚,暗雷隐隐,上午晴日方好,眼下却已山雨欲来…… —————————————————— 冰凉的雨水钢针也似,根根刺痛了面颊。凌钦霜悠悠睁开了双眼,却见乌云遮月,星河隐讳,无数雨点正朝身上刺落。他浑然忘了身在何时,身处何地。两张染满鲜血的稚嫩面孔在脑海之中不断掠过,每掠过一次,便是一阵钻心剧痛。 想起那一双童子,他心如刀绞,蓦地大喊:“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声尽嘶哑。 背后忽而传来一声轻叹。凌钦霜微微一醒,转头却见一名老者正凝目望着自己,目光极见清澈,却是莫孤帆。 凌钦霜呆了一呆,大喊一声:“孩子呢?” 莫孤帆微微一笑,闻声淡淡地道:“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凌钦霜神智有些不清,直至此刻才惊觉自己已仍在庭院之中。大雨倾盆而落,四下水气弥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哪知一动之下,便觉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低头自顾,却见臂上、肩上、腿上,浑身上下竟不下十数处伤口。他浑若不觉,但想到那死于自己剑下的两个孩子,胸中便自滴血。想要嚎哭,却哭不出来,想要大叫,却无一丝气力。雨针刺在身上,凉到了骨子里。 眼望四遭,贺客早已散尽,山庄内外空荡荡的,满院一片狼藉。 他兀自喃喃喘道:“死了,被我杀死了……” 莫孤帆走上前来,解下了满是油污的外袍,轻轻披在他肩上,望着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凌钦霜眼望莫孤帆,满心疑惑,含泪道:“前辈……” 莫孤帆淡淡地道:“你不必自责,两个孩子非你所杀。”凌钦霜身子一震,喃喃地道:“非……非我所杀……” 莫孤帆道:“孩子是被人扔出来的。” 凌钦霜心头微凛,随而黯然摇头。虽然他早已想到,以那两个童子能力,无论如何不可能快过自己的那一剑,但事情已然发生,结果已然如此,再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 忽地想起一事,不由又惊又急,眼望莫孤帆,含泪拜道:“前辈!求你救救这婉儿。” 莫孤帆道:“你为何要求我?你自己不能救他么?” 凌钦霜身子一震,喃喃地道:“我……我……” 莫孤帆拾起凌钦霜的剑,交在他手里,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酒,温声道:“孩子,今后的路,自己小心。”缓缓起身,望了他半晌,声音忽而变得冷冰冰的:“履霜坚冰,阴始凝也。碎了牙,和血吞。这是你的志,也是你的命,谁,也帮不了你……”说罢,挑起了酒担,踏着暴雨,悠悠出庄而去。 凌钦霜泪水滚落腮边,他望着手里的长剑,双肩轻轻颤抖。诺大的山庄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再会了……”即将重返市井的莫孤帆出了山庄,目凝回望庄内,向他轻声道别。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醉话,醉里也未必便能应验…… 剑气贯斗牛,百年浩气长存,万代丹心深院静;祥光护桑梓,千古英魂安在,一腔碧血满江红…… 哈哈,屁话!屁话。屁话…… 恍惚之间,怀中坠落了一件物事,却是一本薄薄的书册。凌钦霜微微一奇,俯身拾起,却见书页古旧泛黄,被雨淋得微湿。他急忙行到堂内,点了烛火,匆匆翻看。一看之下,更感诧异,却见内页一片空白,彷如无字天书一般。凌钦霜呆了半晌,猜不透这书册是何来历,更不知是何人放入怀中。翻看良久,却也瞧不出什么道理,便收入了怀中,不再理会,自行止血,抱扎伤口,烘烤衣服。 伤口深者入肉三分,浅者亦不下二分,想来均是拜蔡京的手下所赐。 碎了牙,和血吞,这是你的志,也是你的命,谁也帮不了你…… 山庄深处红灯未取,彩绸四挂,却无半个人影。沿回廊跌撞走了半晌,忽听脚步之声响起,随后传来一声轻唤:“凌少侠。” 凌钦霜听得耳熟,转头看时,却见江夫人莲步款款,从内堂转了出来,忙躬身拜道:“夫人。” 江夫人微微一福,道:“凌少侠伤势怎么样?” 凌钦霜道:“有劳夫人关心,并无大碍。” 江夫人略一颔首,道:“莫先生去了吗?” 凌钦霜道:“是。” 江夫人道:“少侠请随我来吧。” 凌钦霜随江夫人来到一间雅室,侍女点了蜡烛,送上香茗,便退了出去。雅室陈设甚是恬静淡雅,玉案花瓶,琴棋书画,一应俱全。窗间瓶插满各色花卉,看似杂乱无章,实则疏落有致,恰到好处,香气缕缕,沁人心脾。 凌钦霜经年飘泊,此情此景,却是生平仅见。窗外雨声淅沥,室内却是暖意袭人,置身烛影之间,只觉心中说不出的宁谧安详,瞧了半晌,疲心倦体总算得以稍慰。 第273章 履霜冰至(4) 二人默默对坐了良久,各怀心事。江夫人自斟了一杯香茗,慢慢品着,她动作轻柔,神态淡定,仿佛便与雅室融为一体。 凌钦霜心知面前这位清雅素定的妇人便是婉晴的生母,可她何以却成了江大侠的夫人?他思索不透,心头惴惴良久,终于开口问道:“夫人,婉儿呢?” 江夫人却不答话,眸子转而望向窗外。凌钦霜循她目光望去,恰见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只映得暗夜如同白昼。 见江夫人神色无喜无怒,莫测高深,凌钦霜心下越发不安,颤声又道:“夫人,婉儿……她在哪儿?” 江夫人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却反问道:“你与婉儿,相识多久了?” 凌钦霜道:“一年多了。” 江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嗯”了一声,便又默不作声。凌钦霜见她眼中似蕴着隐隐泪光,一时之间心下大震,更不敢开口。 江夫人脸上毫无血色,呆了良久,伴着轰隆炸雷,忽把茶杯重重一顿,霍地站起身来,戟指颤声道:“看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我只怨婉儿瞎了眼,居然……居然会看上了你!” 凌钦霜不料江夫人陡然发话,竟是这等恶言,一时间张大了嘴,茫然不知所措,窗外的雷声似也被这句话掩住。 江夫人沉默半晌,神情忽转忧伤,缓缓坐了下来,叹息一声,苦笑道:“不过,我这种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 凌钦霜怔然问道:“夫人……夫人何出此言?” 江夫人涩声道:“我抛夫弃女,罪孽深重,愧对自流,愧对天鸣,更愧对婉儿,还有……还有……唉,我虽然日日忏悔佛前,却也不奢望他们原谅我。” 凌钦霜见她身子抖动不止,忍不住道:“夫人,其实婉儿从没怪过您。” 江夫人望了他一眼,悠悠叹道:“我们母女能在有生之年重逢,说来全是拜你所赐。孩子,你武功好,有傲骨,有侠气,从你身上,依稀便见当年自流的影子。可是……孩子……”她身子轻颤,低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没人愿把女儿嫁给江大侠的。” 凌钦霜茫然道:“夫人,您……您这话是……” 江夫人缓缓喝茶,过得良久,方道:“‘别看江自流那小子风光,将来必定没有好下场。大侠?狗屁!那活儿可不是人干的,谁沾上谁倒霉。这世道,保住自个儿的一亩三分地儿,可比什么都强!一句话,你若嫁他,就当没我这个爹!’”她以高贵之身,出这等粗鄙之言,颇有些不伦不类,说到这里,轻咳一声,方缓缓续道,“这一番话,是我当年下嫁自流之时,我爹跟亲口我说的。现下见得婉儿这般模样,我终于明白我爹的心了。” 凌钦霜垂头默然片刻,蓦地跪倒桌边,叩首道:“夫人!婉儿为我才伤成这样,无论如何,我都会想法子救她。待她痊愈之后,要打要杀,任凭夫人处置。” 江夫人眼神伤痛,也不说话,过了良久,见凌钦霜兀自跪地垂泪,叹了口气,将他扶起,以袖为他拭泪,说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到底有什么好呢,值得为了他不顾一切?”江夫人的眼中露出茫然之色,在堂中缓缓踱步,“当年为了他,我绝食数日,险些送了命。他赶来时,我虽然已经说不出话来,却还在含泪笑着。后来,我叛家离门,随着他浪迹天涯。那几年,我们居无定所,举目无亲,既要逃避仇家追杀,又要行侠仗义。哪一日身上添了几道伤痕,哪一日病倒在客栈里,逆旅凄凉,至今都记忆犹新。可是,现在想来,我却越发的困惑。因为我不知道,那许多的苦,那时的我,为什么竟能终日笑着吃下来……” 平淡的口吻,凌钦霜听在耳里,却有说不出的惊心,说不出的苦涩。一切一切,都那么的熟悉…… 江夫人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扉,说道:“孩子,你过来看。” 凌钦霜凝目望去,深夜之中,雨急风骤。透过雨幕,遥遥可见山脚之下的长安城。城郭楼台漆黑如墨,其间尚余星星点点,灯火阑珊,别有一番凄清,却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风忽而转急,雨也斜了进来。 江夫人浑不在意,一任风雨袭身,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风雨中的星星灯火,喃喃说道:“你看那灯火人家,寒夜落寞,想必……想必那灯下的深闺女子,也在候着一个归家之人吧……经年天涯逆旅,道路尚远,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能有一个可以怀想、可以归去的家呢?” 凌钦霜心头一凛,隐约有悟,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一时只呆呆地望着江夫人。 江夫人犹似不觉,悠悠续道:“我出身武林世家,自幼被逼习武,从而便不像凡家女子那般,只求一生一世的安稳妥帖。当年,自流和他两个结义兄弟与慕容云卿约战泰山,约战前夜,我伫立山巅,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也不待凌钦霜回答,她便好似自言自语般地自问自答道,“山下城中的氤氲灯火,便与今夜无异。望着月下的泰安,不知怎的,我忽然忆起生平种种。那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这段仗剑行侠的日子固然刺激,代价却很是惨重。叛家、流浪、除恶、行侠、杀人、濒死……到头来,却只落下了一身伤痛,半世折磨……”说到这里,她忽而转过身来,望着凌钦霜,“你告诉我,这一切,却为了什么?” 凌钦霜望着江夫人的目光,浑身大震。猛然之间,仿佛有个声音开始在心底嘲笑自己:“你练就一身武功,行走江湖,为了什么?行侠救世?双桥、太湖、均州……慕容前辈、明教英豪、铁提辖……却也没见救了谁;拼着一身傲骨,反出皇宫,成了带罪之身,到头来伤痕累累,更累得婉儿奄奄一息,这一切,又为了什么?所谓的满腔热血,雄心壮志,又有何用?” 唉,不过,折磨自己罢了。 婉儿跟了我一年多,除了受罪,便是吃苦,又何曾有过一天的好日子?江夫人的话,确实字子扎心…… 江夫人的声音依然不断传来:“……其实,这个理由并不难找,不过,为了他而已。可他,又为了什么?侠?义?武?匡扶世道?那是他的志,他的命,却不是我想要的,决不是。我不断问自己,习武,究竟为了什么?我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说到这里,江夫人凝视凌钦霜,缓缓道:“孩子,我问你,你习武,所求什么?” 凌钦霜怔怔望着她,忆起了当年双桥县上向江自流吐露的心愿,此后经历多多,此刻想来,未免贻笑大方。蓦然之间,方白雪的话语在脑海中掠过:“愿天下再无纷争,保佑劳苦百姓,年年丰衣,岁岁足食……”一时之间,眼中悲悯无限,口唇翕动,过得半晌,却只低声一叹,垂下了头去。剑在鞘中,低吟不已。 江夫人目光百变,叹道:“那你可知道,我所求的是什么?” 凌钦霜茫然摇了摇头。 “你自然不知。自流也不知道,婉儿她,更也不会明白。”江夫人微微苦笑着,“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觉得迷茫,觉得厌倦。仗剑行侠,到头来,只是误了自己,误了亲人,却也不知道,有什么生趣……” 第274章 履霜冰至(5) “渐渐的,我疏远了江湖,疏远了这个世道,终日躲在这山庄,这陋室,相夫教子,寄情琴书。那段日子,竟是前所未有的淡泊、宁静。人活于世,太多的身不由己,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可是,若能远离那些纷争,那些恩怨,我想也就够了。正邪也罢,忠奸也罢,是非也罢,对错也罢,后世史家,自有评说。而似我们这些弱质女流,长夜寂寥之时,诚所慰藉的,唯一个‘安’字而已。你,可明白么?” 凌钦霜此刻已然明白,江夫人是在借机开导自己,一时垂头不语。 江夫人见他神情,心下暗叹,饮了口茶,缓缓续道:“可是,自流却值血气方刚之时,又怎会似我这般放下一切?我们之间的争吵自是在所难免。那次,他终于怒了,说道:‘你只道江湖是你的羁绊,可是,只有在江湖上,你才是你,才是名动天下的柳女侠。出了这江湖,你什么都不是!’他将话说绝,便负气走了。我去追他,哪知却见他竟在背地里另结了新欢……自那之后,我……我终于倦了。我只是希望,有一个人,可以一心一意对我,即使我放下一切,亦觉心安。可惜,自流,不是那个人。 “伤心之余,我硬起心肠,悄然去了。虽然难舍深情,难舍子女,但终究还是去了。之后,我独自飘泊江湖,某一日却在天垣剑谷外撞见了袁天鸣。那时,我心灰意懒,又恨透了自流,见袁天鸣对我一见倾心,也就违心应允了他。天垣剑谷人迹罕至,有如世外桃源,我本以为,可以就此平平安安,了此残生,哪知世事却从来不会尽如人意。 “当日,天鸣宣布娶我为妻,却遭到谷众的极力反对。他们认为我是外人,不可与谷主通婚,纷纷又叫又骂。好在天鸣力排众议,总算没出什么乱子。婚后的时日,起初尚算相谐,可渐渐的,我便又倦了……天鸣一门心思只知道铸剑,在剑室里一闷就是七八个月,全然不顾我和婉儿。此后的几年,呵呵,也只不过是做戏罢了。谷众对我冷言冷语,为了婉儿,我也就忍了。小一辈的星影、雍容,平日里背着长辈和我学了些书画琴艺,总算能让我聊以自慰。年华转瞬,我早已忘了昔日的跃马江湖,快意恩仇。谁知道……谁知道……”江夫人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声,“我忘了,自流却没忘。” 听到这里,凌钦霜心中隐隐觉得不妙,看着江夫人面上露出痛苦之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夫人续道:“婉儿六岁那年,自流不知怎地,竟然偷偷寻进了谷来。他向我赔罪,又对我说了当年的事。我才知道,原来都是一场误会,是我错怪了他。我见到他,已是震惊不已,又听他说明了缘由,心头更是混乱一片,全然不知所措。我当年恨他负心薄幸,虽然极是伤心,但觉得就此一了百了,也算有个结果。此刻见他来到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心动意荡,直如在梦里一般。我见他多年来始终不弃,四下寻访我,感激之余,不禁想起天鸣的冷淡,谷众的漠然,想起自小失去母亲的花红和……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中隐有一层雾蒙蒙的光亮,却终于没有说下去,转口叹道,“……我还以为,当年我真的倦了,真的心甘当个贤妻良母,终老一生。却原来只是与他赌气,气他另结新欢,方自隐忍锋芒罢了,剑谷这些年,我实也厌了,倦了。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勾起了柳女侠的雄心,于是,我就此抛下婉儿,再骋江湖去了……可是,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我心头却是后悔。后悔为了那两个孩子,害得几岁的婉儿失去母亲。可是,不失去母亲,便要失去父亲,你说,我又能怎么办……” —————————————————— 劲气激涌,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熊熊火焰乱蹿,将黑沉的夜色烛得血红。骤雨虽疾,落在台上,却被无俦劲气逼得四散,嗖嗖有声。两道人影倏分倏合,在火焰之中飘忽不定,纵横盘旋,只看得群豪瞠目结舌。 双雄激斗,已愈数百招。任无情出手又快又狠,长刀所及之处,非止刀风四溢,火焰飞扬,更兼飞沙走石,密雨如针。沙焰遥遥呼应,直是四面八方,无所不至。江自流的一袭青影被挤压得朦朦胧胧,远远望去,根本莫见身形,只余一点寒星飞速颤抖,在烈焰之中显得分外明亮。 分合之间,却见任无情腾空而起,长刀挥动,刷的一声,雨水洒落,如同水瀑飞泉,霎时连攻三十六刀,一刀疾似一刀,伴着横飞暴雨,直朝江自流而去。 群豪但觉罡风更厉,被逼得连连倒退,只得眯眼观看这绝无仅有的激斗。 寒星暴闪,当的一声,二人乍分,遥遥相对。但见数道烈焰嗖嗖腾起,宛若火龙冲天,轰鸣不绝,良久方歇。任无情傲然而立,毫无倦容,江自流却已汗如雨落。他以剑杵地,青衫焦枯卷曲,神色间尽显疲态。从黄昏酣斗至深夜,显见得他力已未逮。 任无情喝道:“你心脉大损,剑法却仍如斯了得,‘掌、拳、刀’,该称‘剑拳刀’才是。” 江自流喘息一阵,淡淡地道:“慕容剑神在前,谁又敢以剑称雄?” 任无情哼了一声,蓦地长啸一声,随而刀光一闪,长刀由左至右,划过烈焰。刀上猛然带起一道烈焰,雨打不灭,向江自流胸口疾射而去。群豪无论远近,都觉炎风扑面,脸上灼痛,看来刀上所附真气,实是非同小可。 江自流深吸了一口气,不闪不避,手臂轻抬,长剑刺穿雨帘,缓缓迎上了长刀。霎时一丝白氲飘过,剑上竟凝出了一层寒冰。 任无情面色微变,道:“凝寒劲……”话音未落,铮的一响,刀剑已交,剑上阴寒之气陡然大盛。 江自流舞动长剑,剑上仿佛生出一股粘力,将雪恨刀牢牢吸住。点点冰尘扩散,漫天飘落的雨水霎时凝而成冰,化作万道冰剑,顺着刀背向任无情穿去。 任无情咬牙加劲,火舌附在刀上,猛烈飞燃,宛若龙腾,端的气势逼人。水火相煎,只听一声暴鸣,群豪引颈急看,却见冰剑火刀消弭无踪,两大高手无声无息,各退数步,僵立在蒙蒙雨里。背后烽火依然狂燃。此番交手,电光石火,实难看出两人之间,到底谁胜谁负。 一阵山风卷过,嗤嗤数声,任无情身上长袍片片裂开,手臂、肩膊、胸口、大腿被刺穿多个小孔,孔中隐隐渗出血来,显是为被冰剑所刺。 水火之交,胜负已分,竟是任无情输了。 江自流面色惨白,喘息道:“承让了。” 任无情颤声问道:“你内伤沉重,怎能使出‘凝寒掌劲’?” 江自流摇头不语,满面痛楚,喘息之声,极为滞涩。 群豪见状,都是一凛,看来二人以内力硬碰,江自流虽然略胜一筹,却已是强弩之末。而任无情虽然挂彩,却并非致命伤,此时若要猛攻,江自流势必无幸。 任无情虽默然不语,青铜面具却隐隐透出血红。 江自流见状,涩声道:“还要……还要再斗么?” 第275章 履霜冰至(6) 任无情森然喝道:“废话,今夜之战,不死不休!”声音极至冷酷,透出无穷恨意。见他目寒如刀,好似要把敌手劈得粉碎一般。蓦地手腕轻抖,骤然出刀,向江自流颈上掠去。 江自流轻叹一声,竟不理会,一剑缓缓提起,直钻对方心口。这一剑看似有气无力,实则妙到毫颠,去势虽然不快,却直取对方空门。任无情若不回防,纵然一刀砍断江自流的脖子,自己心口也必为长剑洞穿。群豪见得江自流竟使出这等两败俱伤的招式,一时无不骇然。 好!拼个同归于尽,本座给你们收尸…… 宗主笑得更得意了…… 任无情冷哼一声,却无意与他同归于尽,因风疾转,倏忽至他身后,手腕一振,刀锋由下往上疾挑,罩向江自流背心。他身法快若闪电,刀势蜿蜒曲折,江自流无论倒退还是转身,势必都将要害生生送到刀上。 哪知江自流既不倒退,也不转身,只右手长剑反背身后,剑尖一点银光晃动不绝,恍如暗夜孤星。刀剑骤交,便是急剧颤抖。群豪耳中虽只听到叮的一声响,双雄实则却已对刃数十下,只因出手实在太快,闻之才密如一线。江自流听风知刀路,举手之间便将对方刀势悉数挡下。群豪见他化解巧妙,无不惊叹。任无情见他竟还有余力,亦自心惊。 江自流清啸一声,仍不转身,只缓缓向后踏出一步,背身刺出一剑。这一剑平平无奇,但剑到中途,忽然微微一颤,霎时一剑化二,左右分袭。任无情见他反身出剑,微微一惊,移步后撤。但就在这一瞬间,江自流两剑化四,四剑化八,八化十六,影影绰绰,竟似人有百手,手有百剑。 任无情脱口叫道:“反弓千叠剑!”自知若然迟得顷刻,他必幻化出三十二剑,当即呼的一刀劈出,攻其右肩。 可他此刻出手,却已然迟了。但见光影跳跃闪烁,剑气冷冷森森,在江自流身前聚起一重剑网,早将任无情的刀锋荡了开。 蓦见寒光一颤,江自流左掌从隙而出,也握着一把短剑,仍是微微晃动,一化二、二化四的剑影飞舞。三十二,六十四,一百二十八……剑浪愈发浑然,绽放出万千冰冷飞花,铺天盖地。任无情但觉眼花缭乱,大喝一声,提刀便向剑网猛攻。 当的一响,刀剑再交,任无情只感到手臂一阵酸麻,迫不得已退了一步。 江自流双剑运转极快,却不闻半点金刃劈风之声,雨点尚未落及,便为激开。剑花犹如浪如潮,慢慢向前推进。 任无情避无可避,攻无可攻,只有不迭倒退,心道:“如此出剑,极耗内力。老子且不与他硬碰,待他力竭身亡便是。”心念及此,便向后退了一步。然而剑浪却是步步进逼,任无情继续后退,只须臾之间,便已退至了烽火台边。 此时,江自流全身已隐在了无数剑网之中。剑影越幻越多,愈扩愈散,几达三丈方圆,将任无情笼罩其中,竟是全无半分消弥之势。群豪均知胜负瞬息而决,无不屏息而观,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眼见剑网已将自己逼至台角,渐渐不足旋踵,任无情的惊骇之情实是无以复加。此刻若要跃下台去,自可避开剑浪,但他之前受伤,已然脸上无光,若然跳下台去,直如自杀无异。他暗道:“此战若是败了,我也不用活了。说不得,便把内息耗尽,拼个功力全失,也要杀了这厮!”蓦地发出一声凄厉动天的狂啸,刀锋一卷,呼的一声,脚下巨石突地一跳,腾空而起。却见长刀如练,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大石炸裂,凌空四散,密如流星,向如浪剑网呼啸而去。其时头顶轰隆隆炸了一个雷,更增气势。 这一招用尽毕生之力,任无情猛觉喉头发甜,双膝一软,几至虚脱。 石雨撞上剑网,剑网猛地一涨,骤然炫起重重金浪光晕,竟一波一波向外散去。但听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石雨四散弹开,倒飞而回,冰雹也似,尽数轰在了任无情胸口。 血花绽放,任无情仰天跌下烽火台,漫天血雨飘零,触目惊心。无血岛众只吓得呆了,谁也动弹不得。 江自流收了剑网,踉跄倒退了几步,喷出了一口鲜血,方自稳住身形,显见得也伤得不轻。胜负虽分,两败俱伤,一时间,台上台下寂然无声。 雨帘之中,江自流以剑柱地,摇摇晃晃走下台来,低头望着任无情。 任无情又岂愿如此屈服,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来。 两人对面而立,默视半晌,任无情身子颤抖,喝道:“我便是做鬼,也饶不过你!” 江自流摇了摇头,轻叹道:“兄弟,你又何苦如此?可叹你为仇恨蒙了心,做了他人手中之刀。”说着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任无情但觉一股柔和的内力自对方掌中传来,源源不绝,浑身猛地一震,面具骤然变得血红,颤声道:“你……你……”断喝一声,袍袖拂出,将江自流震开了一步。 他深深吐纳数次,猛地狂嚎一声,手中长刀腾起一股青芒。那青芒悠悠而涨,缓缓而散,渐而深邃如海。群豪见他重伤之余,仍有如此功力,无不骇然变色。 江自流叹了口气,说道:“你终于还是练成了!” 任无情仰头望天,目光炯炯,忽地纵声长笑,笑声不胜凄凉。群豪听他笑声之中杀意森然,一时无不胆寒。却听他哑着嗓子道:“江庄主,我一时不慎,着了你的道儿。再请登台赐教!”说话之间,暗红色的鲜血不断涌出,一任雨水击打,将他通体染得血红,形态可怖至极。 他却毫不在乎,蹬,蹬,蹬,一步一步,登上台去。 —————————————————— 江夫人娓娓道完了身世,面色凄然,嘴角微颤,苦涩地笑了笑。 凌钦霜已然听得痴了,过了良久,方回过神来,低声道:“夫人,别说了。我……我要见婉儿。”他听不下去了,却也不明白,婉晴命在旦夕,身为母亲的江夫人为何却还在追忆这些陈年往事。 江夫人神情恍惚,仿佛仍然沉浸在悠悠岁月中,她呆呆地望着窗外,许久才一声叹息,道:“算了,那个天大的误会,你师父也都知道,你若是有意,日后自己去问她吧……”说着,她转身走到一处玉石墙壁前,轻轻一按。墙壁应声而开,却是一间小室。 凌钦霜抢入,却见一个青衣女子倒卧在榻,双目紧闭。 “婉儿……”他抱起婉晴,但觉她娇躯轻极,肤色几近透明,眉间的黑气却是愈发浓烈,鼻间更无一丝气息。凌钦霜如遭电击,手忙脚乱地给她度入真气。但无论多少真气,却都难以令她醒转,甚至一动。 “没用的……”江夫人走上前来,轻叹道。 凌钦霜一颤,道:“你说什么……婉儿她、她……” 江夫人见他神色凄绝癫狂,心头微惊,暗叹一声,心道:“罢了,罢了,如此欺他,终非善法……”心念及此,拍了拍他肩头,取中一支小瓶,倾出一粒小丸,塞入婉晴的嘴里。不旋踵,婉晴渐渐有了呼吸,虽然气若游丝,嘴唇却能微微翕动,有若梦呓:“娘……娘……别抛下婉儿,好么?婉儿好想你……”声音稚嫩,有若女婴。 第276章 一念顿悟(1) 江夫人双肩骤颤,眼中的泪珠悄然滚落,喃喃地道:“婉儿,婉儿……”过了半晌,轻轻拭去泪水,略定心神,好似自语一般,说道:“这‘亢魂丹’共有十粒,一粒续命十日,当可暂延生机。然则百日之后,婉儿依然性命难保……” 凌钦霜骤闻噩耗,脑子一时懵了,呆呆望着江夫人,满脸都是不信之色。江夫人却自顾望着婉晴,眼光暗淡,慢慢转向了窗外,哀伤之色,刻在脸上。 忽听婉晴轻轻唤了一声:“凌大哥……” 凌钦霜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见婉晴双手乱抖,口中呓语不止:“娘不要我了……爹爹也不管我,只我独个儿一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若再去找你的雨霏,我……我可怎么办呢?” 凌钦霜不自禁握住她的手,着手火烫,知她伤得太重,已然神智不清。却听婉晴又道:“爹爹,你……你干么不去找娘……娘走了……都是婉儿的错……婉儿对不起娘……呜呜……”哭得十分伤心。 江夫人一震,扑到榻边, 泪如雨下,失声道:“婉儿,婉儿,你醒醒……娘在这儿,都是娘不好……” 婉晴泣道:“是爹爹不好,爹爹只知道铸剑,不理娘,害娘总是哭,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她说了些呓语,忽又哀求道:“凌大哥,求求你,别去找你的雨霏,好么?那天,你说要去北方,说什么’委屈’,什么‘回报’。那么生份,你知道么,婉儿心里伤心极了。若说委屈,婉儿受的还少么?又何曾有过怨言,又图什么回报?婉儿只愿一生一世地跟着你,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比翼鸟……连理枝……” 这番话说得十分娇柔婉转,却吐露了心中无穷无尽的愁苦,终于声音渐低,而至不闻。凌钦霜听得心中感动,禁不住泪水涔涔而下。 江夫人心头却是一阵激荡。婉儿在走的,何尝不是自己当年的路?在吃的,何尝不是自己当年的苦?明知前路多艰,却让女儿承受和自己同样的命运,如何忍心? 沉默了良久,凌钦霜垂头缓缓道:“夫人,江大侠现在何处?昨夜他说过婉儿有救的……” 江夫人叹了口气,方要答话,蓦听窗外雨声之中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竟是有人在院中穿行,正迅速向雅室逼近。 须臾之间,几道淡淡的黑影便映在了洁白的窗纱之上,透过雨幕,飘渺若无。 —————————————————— 骊山之巅,风起云涌,雷电交加。 蓝芒四溢,劲气排空,巨大的轰隆鸣响声过后,整个山巅仿佛都化成了无垠瀚海,与天同体。一波又一波的青芒自任无情处朝四面八方铺散开来,远远望来,煞是可怖。翻江倒海般的气势之下,熊熊燃烧的火焰终于覆灭,唯余零星的火光,烽火台上亦现出了道道裂纹,渐渐便宽。如此狂怒的刀芒,江自流也是首次目睹,伫立在风暴之中,显得颇有些孤立无援。 雪恨刀芒,威力所及,天地为之变色,比之日前大战金缕道长时,还要烈上几分。此时,任无情仗着刀上的无俦青芒,正源源不断朝江自流隔空进击。双雄各立烽火台两端,江自流全然难以挥剑反击,只自不迭闪躲,已是大落下风。 眼看这刀芒绝非人间之力,却不知此人究竟如何练成的?刀气纵横之下,群豪早已远远避开。借山石为掩护,以求不为刀劲所波及,只敢遥遥观望。 只听任无情大声喝道:“江自流!这‘雪恨刀芒’乃是任某孤悬海岛之时望穿滔滔沧海所悟,且看你如何敌得!”大喝间长刀挥处,湛蓝之芒愈发绚烂夺目。苍穹之下,漫天雨水为刀芒所引,汇成了涓涓细流,尽融入其内。一时之间,光芒熠熠,涛声涌起。 江自流见这一招霸道无伦,当即往右一纵,远远跃了开去。刀芒便从他身侧轰了过去。只听得砰然一声巨响,身后一面山壁坍塌,石雨纷纷四散坠落。 群豪见了这等劲气,心下都是惨然,寻思道:“这刀法聚水成河,太也可怖!这厮还是人么?” 但见任无情面具色泽变幻,浑身浴血,口中狂啸,远远望之,当真便如天魔下凡一般。 又是一道刀芒劈来。江自流面色惨白,急急向一旁闪躲,模样狼狈不堪。 眼见岛主胜势已定,无血岛门人终于扬眉吐气,大声助威起来。 只听青芒之中的任无情狂笑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任你江河滔滔自流,终究难以望其项背!”他此刻大占上风,已是好整以暇的出刀,口中卖弄,存心戏耍强敌。 江自流剑刃忽伸忽缩,脚踩八卦方位,尽量不与对方刀气相交,以绝顶轻功在台边兜转。远远望去,只余一丝寒影,真如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随时会有倾覆之虞。 约莫过了一柱香时分,雨渐猛,风渐烈,风雨助阵,刀芒越来越盛,竟是全无衰竭之象。但却无一人知晓,任无情如此催动内力,已然重创了脏腑,加之他先前为石雨所伤,此刻已成血人。只是他隐没在耀眼刀芒之间,无一人见得他的惨状而已。 任无情性子极刚,暗道:“江自流这厮奸诈似鬼,佯作内力大损,此刻更是存心拖死我。哼,拖死我,你也活不成!”猛地狂吼一声,沛然刀芒裹着无数碎冰,卷向江自流,直是同归于尽的气势。刀劲或直或曲,盘旋飞舞,已然笼住对方全身上下各处要害,江自流此时再也无可闪避。群豪骇然惊叫,看来这战不见生死,不判胜负,两大高手之中,必有一人惨死当场。 江自流一振剑锋,忽然长吟道:“刀气未绝剑意起,未断沧海不言归。”长剑斜插入地,陡然一挑,剑尖便燃起一点火星。长剑在身前划出了一道大弧,既而幻成一个巨大的火圈,火焰瞬间内外扩散,焚天灭地。台上的烽火早灭,此时红光乍起,群豪无不惊呼。 任无情见江自流尚有绝招,顿时心头一震,长刀加劲,万千海浪翻黑如墨,势如排山倒海,虎啸龙吟。 江自流却是自顾自地画着火圆,似乎对对方的滔天骇气视而不见。剑刃殷红如血,在身前旋转如轮,望之如盘,其速劲急。每转一圈,便带出一圈火星,却不闻分毫噼啪之声,足见内力之柔,长剑之韧。远远望去,就见那火盘由红变紫,由紫而黄,最终竟成缕缕白色,轻如烟,淡如雾,全无一丝凌厉之气,竟是一派的温润祥和,宛若佛顶圣光,降临人间。 一者纯黑,一者浑白,一者凶戾,一者仁慈,两股撼动天地的绝世之气终于凌空交撞。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地动山摇,两股奇异的劲气竟而水乳交融。黑白二气缓缓四散,所过之处,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将夜幕点缀得光怪陆离。而最浓厚的两道黑白之气汇在一处,竟而开始旋转,化作一阴一阳两条鱼,渐成一圆,头咬着尾,尾贴着头,赫然便是易经中阴阳太极图的模样。 这属于人间,却又不属于人间的奇景让群雄一时之间无人不恍惚,却又无人不沉醉。 第277章 一念顿悟(2) 任无情见到此情景,不由感叹道:“我与江自流的真气竟能共存,相互转化,融为一体,当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只觉血液一丝一丝地被抽干,越来越是无力,自知大限将至,心头忽然前所未有的空虚,不自禁地长舒了一口气。 正自唏嘘,却见那蕴藏极大能量的阴阳鱼几乎便要覆盖了虚空,整个空间都变得朦朦胧胧,那么虚幻,那么不真实。 恍惚之间,任无情只觉神魂出窍,身子发轻,飘飘摇摇,竟而离地飞升。这异感持续一炷香功夫,愈演愈烈。渐渐感觉不到肉身,只余无尽的虚空。巨雷乍响,七道彩光划破黑暗,挟着万千锐芒,天女散花也似,刺穿了朦朦胧胧的阴阳鱼,向自己轰来。 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四下里骤然一片模糊,不见星月,不闻声息。黑与白,光与暗,不断交杂,随生随灭,却是泾渭分明,互不相容。蓦然之间,黑暗与光明宛若煮沸一般,竟而急速旋转起来,飞线流射,绕身穿梭,渐成一片巨大的漩涡,恍如天地未开,鸿蒙混沌。 任无情浑浑噩噩,身不由住地随那漩涡飞转,晕眩过后,便就此知觉全无。 刷!刷刷!刷刷刷……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一阵熟悉却又陌生的声响。懵懂之间,睁眼望去,却依然是混沌无尽,虚无缥缈。蓦然间,混沌之中若有亮光闪过,宛若孤星,悠悠而扩,终成一幕画卷,映入眼中: 一柄长刀,飘洒挥舞,如风如雾,劈空发出啪啪之声。时或良久无息,时或密如急雨,连绵不绝。夕阳西下,余辉将长刀散出的金光抹在倾泄而下的山瀑之上,流光熠熠。 一个少年正在瀑布之畔练刀不辍。在他身后,一名老者盘膝石上,他须发皆白,已逾八旬,垂目打坐,间或向这少年瞧上一眼,目含嘉许。那少年长脸金发,一脸纯真质朴,袒露的臂上伤痕累累。他衣衫尽湿,汗如泉涌,流过颈中,渗入衫中,滴入足下的土中。但他却也不去擦,大大的眼睛透着喜悦的光芒,嘴角含着笑容。长刀如风狂舞,渐渐只余淡淡青芒。 弦月如钩,刀光如练,那瘦弱的身影飞旋如故。 “孩子,够了,歇歇吧……”老者悠悠说道。 “弟子不累。”金发少年依然刀飞不辍。 于是,老者垂目不语。 晨曦露时,老者重又开口:“孩子,师父问你,你日夜练刀不辍,究竟为了什么?” 刀光一滞,少年终于停了下来,慢慢张开了嘴,惊讶地看着师父,喃喃地道:“对啊……我……我为什么练刀呢?” “别急,慢慢想。”老者满面怜悯,轻轻叹道,“先看看你身上。” 少年垂头望着身上一道道蚯蚓般的血痕,良久方抬起头,双眼睁得老大,定定望着师父,越发茫然。 老者走上前来,拍了拍他背,轻轻道:“来,师父帮你想。以你的家世,你的资质,当年尽可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可你小小年纪,却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到这荒山野岭之中,把一生赌在一把刀上,到底为了什么呢?功名利禄?豪宅美眷?还是为了……”说到这里,顿了良久,才缓缓吐出四个字:“天下第一!” 朝霞抚遍群山,散落一地碎金。 “我也不知道。师父,练刀,非要有原因么?” 老者目光一亮,没有说话。 “如果是,我练刀,只是因为……”长刀缓缓举过头顶,少年傲然抬起了头,望着双手中那片刺眼的刀光,从容顾盼间,一种欢愉与奋悦流露而出,一字一句道:“我喜欢!” 刀光凛然,迎着炽阳,仿佛对着苍穹微笑…… “这小孩是谁,这老头又是谁,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任无情一片茫然,怔怔望着眼前的场景,如坠云里梦中。欲要细想时,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轰鸣的飞瀑,渐渐将那金发少年淹没。 正自神游天外间,眼前的场景悄然改变: 暮春三月,千花盛放,百鸟和鸣。 花丛深处,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任无情脑中空虚,双足完全不受控制,只自痴痴沿着小径,曲曲折折向前走去。 笑声愈发明彻,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花团锦簇之间设一香案,三名青年立在案前。 一名儒雅俊朗的公子朗声道:“我江自流今日与二位兄弟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说罢跪下,焚香向天八拜。拜罢,他说道:“二位兄弟,立誓吧!” 一旁一名青衫落拓的汉子面色酡红,咕嘟嘟喝了一口酒,笑道:“立什么鸟誓,咱们兄弟今日尽兴,一醉方休便是!”说着踉跄便要摔倒。 儒雅公子微微皱眉,扶住了他。另一名少年一头黄发束而飞扬,弹刀而啸,言语颇为豪爽,笑道:“心里是兄弟,便是好兄弟!二哥所言极是,又何须这些繁文缛节?”说着给儒雅公子满上一碗,自己一口饮尽。 样貌变了,没变的是那口长刀,那头金发。任无情一眼便认出了他,瀑布之畔的练刀少年。 “说得好!心里是兄弟,便是好兄弟!”儒雅公子抚掌笑道,“倒是为兄不够豁达了。来,今日不醉无归!”说着一口将就饮干。 便在这花丛之间,三兄弟欢谈轰饮,酒碗撞得叮当乱响,喝到深夜,兀尚未休。三兄弟越喝越多,越说越多,江湖上的奇闻逸事,天下间的各种武功……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引吭高歌。又听他们说到了武林的前途,那已烂醉如泥的落拓汉子躺在地上,高举酒杯,仰天长啸:“‘江湖三绝掌拳刀’,明朝必动天下……” 突然之间,任无情看到那金发少年的脸色变了。他怔怔地望着那青衫汉子,目光中露出难以言表的深意,双手忽然颤抖,当的一声,酒碗跌得粉碎…… 眼前一片漆黑。 “怎么了呢,那少年,他怎么了?”任无情呆呆地想道。 咔嚓一声炸雷,打断了思绪。 夜深如墨,风雨交加。电光过处,映出一间破败的庙宇。却见一道人影冒雨飞奔而至,踉踉跄跄,恍若六神无主,直撞入庙内。 庙内随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呼。 闪电划过夜空,庙内如同白昼。那人“啊”的一声,缩入角落,砰然撞到墙上,好似不敢见光,却又无处可藏。 是他!金发少年。 袖口上裂开了寸许长的伤口,血流不止。此时的他神色憔悴,浑身湿透,一头金发亦被雨水打湿,贴在了脸上,狼狈至极,浑不似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只听他垂首自语,“我五岁习刀,八岁悟通师门绝技‘天命刀’,从此功力一日千里,数年之间已臻大成。出山以来,大小百十战,未尝败绩,更未受过半点外伤。可是,为什么,无论我怎么苦练,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打不过他?” 蓦又仰天大叫:“老天爷,你告诉我,第十八次,第十八次了!为什么!”他发了疯也似,在庙里乱撞。长刀灌了内劲,不住狂劈,只激得四下风声大作。 过了良久,那少年颓然倒地,双目呆滞,怔怔望着手里的刀,猛一声大吼,便将刀丢将出去。 长刀飞出窗外,当的一声,落入了泥里。 第278章 一念顿悟(3) “刀,是练刀者的一切。没了刀,你屁都不是!”任无情望着泥里的刀,脑子里不知怎的就冒出这么一个念头。这念头一闪即灭,绝无依凭,一时自觉荒诞不经。 “我的刀算什么?我练刀来干什么?我这么没用,练刀来干什么?”金发少年嘶声尖叫,“十多年的辛苦煎熬,图的什么?不就是天下第一么?结果却连连姓莫的都打不过,谈什么天下第一!” 任无情心头猛地一跳,又是一瞬即逝。 那少年叫了一阵,瞥见雨中长刀,蓦地啊的一声,踉踉跄跄欲出,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这就是我的命么?我不信……”他面露倔强之色,支撑着爬到庙外,抱起自己的长刀,手深深插入泥里,泪水伴着雨水滚滚而下,悲声道:“既生瑜,何生亮?”鲜血狂喷,终于软倒在地。 暴雨如故,雷鸣如故,一道闪电舞过,映得泥刀,雪亮如故。 金发少年的形影,却渐渐模糊起来…… 任无情心中一迷,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人生在世,胜负之际,又何必看得这么重?”这念头又是来得莫名奇妙,欲要捕捉时,便又感到一阵眩晕,视线再次模糊起来。 雷雨收歇,四下里幽幽飘香。 “没想到,你竟然背着嫂子,干出这等事来!”一声霹雳喝问,惊醒了任无情。 眼前豁然大亮,却是一间花厅,一名青衫汉子怒然而立,戟指面前落坐的儒雅公子。 这儒雅公子甚是无精打采,听了这声喝问,霍地拍案而起,目射寒光,沉声道:“你说什么?” 那青衫汉子鲸吞坛酒,猛将酒坛摔得粉碎,怒喝道:“我说你如何对得起嫂子!” 儒雅公子面色铁青,道:“你……你……” 青衫男子道:“怎么,我说错了么?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儒雅公子怒不可遏,霎时须发皆张,掌风陡起,便向青衫汉子击来。 青衫汉子吃了一惊,闪身避过,道:“你……你……” 儒雅公子喝道:“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和老三!” 青衫汉子呆了呆,道:“你说什么?这到底……” 儒雅公子哼了一声,愤然坐下,良久方道:“你们三个,你们三个,真是……”在桌上重重一拍,长叹了一声。 青衫汉子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儒雅公子瞪了他一眼,道:“三弟恨你,你该知道吧。” 青衫汉子“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儒雅公子叹了口气,道:“二弟啊,老三好胜,心眼又小,比武之际,你就不能像我一般,故意输他几场?” 青衫汉子冷笑一声,道:“公平较量,我又凭什么让他?” 儒雅公子眉间闪过一丝冷电,忽然悠悠道:“你喜欢梦姑娘吧?” 青衫汉子脸上微微一红,道:“没……没有。” 儒雅公子道:“你不说,便道我看不出来?梦姑娘早也看出来了。” 青衫汉子面色陡变,竟显得有些扭捏,问道:“那你为何……” 儒雅公子一挥手,道:“因为老三也喜欢她。” 青衫汉子呆了半晌,才期期艾艾道:“那……那梦痕她……” 儒雅公子脸上现出一抹笑意,道:“她怎么想,你不知道?” 青衫汉子搓着衣角不语。 儒雅公子叹道:“她喜欢你。” 青衫汉子脸上又是一红,垂下头去,吃吃说不出话来。 儒雅公子叹道:“老三与你比武切磋,每战必输,早已对你心生恨意。如果这事让老三知道了,他还不得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青衫汉子抬头道:“所以大哥才……” 儒雅公子叹道:“老三与我还算不错,所以我便演了一场戏,好叫老三知道,梦痕姑娘喜欢的是我,绝了他的念头。却不想这事儿让夫人撞见了,她只道我另结新欢,于是抛下了孩子,负气走了。” 便在此时,猛听外面一声狂吼:“江自流,莫孤帆!好啊,真好!从此你我不共戴天!”吼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怨毒。 “咦,任大哥。”清脆的少女之声从门外传来。 血花飘零,随后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叫,尖锐刺耳,回音久久不绝…… 任无情悚然一惊,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萌生,只是他此刻恍如魂飞魄散,脑中不余一丝记忆,尚在冥想之中,眼前景象倏然又变。 嗒……嗒……嗒…… 月光下的大漠,黄沙无垠,一只骆驼缓缓行来。淡淡清辉,洒在驼背上那金发少年的脸上,血红的双眼睁得斗大,好似燃着熊熊烈焰。怒气、妒火、伤心、孤寞、悲愤、怨毒……诸般神情交织面上,谁要是撞见,只怕以为遇上了鬼。 突然,远远传来了马蹄声响,一骑自后疾驰而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姓任的!你站住!” 金发少年脸色刷地苍白,止住了骆驼。 一骑白马奔到面前,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马上却是一名少女,晃动的耳坠,在月光之下,闪着银光。 黄发少年目光稍露暖意,道:“梦……梦痕。” 又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月光斜照,却见那少女脸色铁青,目光凄然,大声喝道:“梦痕是你叫的么?” 金发少年垂头道:“是,我不敢了。” 少女柳眉上竖,厉声道:“我不喜欢你,你便这么狠心,杀了清儿妹子?” 金发少年沉默片时,喃喃道:“清儿……我杀的……” 少女道:“她是我最好的妹子,你难道不知道?”说到这里,便呜咽起来。 金发少年叹了口气,道:“你们虽然骗了我,但她确是我失手杀的,你动手吧。” 少女微微迟疑,还是咬牙拔出了腰间长剑,呼的一声,便向金发少年脸上削去。金发少年不闪不避,脸上登时鲜血长流,五寸长的伤疤从左至右,划过了整个面庞,深可见骨,十分厉怖。 少女剑法极好,一剑未尽,二剑接踵便至,砍入了少年肩胛骨中。 一条左臂,便被无声无息砍了下来。 鲜血点点,洒落黄沙。 剑尖的滴血将坠未坠,月光映下,透着凄绝之色,长剑却已缓缓落下。 少女显然也未料到如此状况,呆了半晌,道:“你、你怎么不拔刀?” 金发少年没有回答,却缓缓拔出了刀来。一丝笑容犹挂在脸上,身已倒在血泊之中。那笑容似无奈,似解脱,更似欢愉。 刀,静静插在黄沙之中,透着淡淡的光华。 刀刃惨白如镜,映出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任无情看过去,只见那张昏迷的脸上满布风霜,似是历尽了世间的苦难,眼角皱纹层叠,宛若遭受了万般的折磨。 野心、情爱、兄弟、仇恨,不断的侵蚀,不断的打击,不断的毁灭……眼前的少年,还是当年那个纯真质朴的孩童么…… “你为何不出刀。你练刀,究竟为了什么?刀在哭啊,你,看见了么……”任无情胸口犹如给人重重猛击,身子剧烈地摇晃,却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冒出这些古怪的念头。 倏尔眩晕又生,四下浓黑,隐隐听得轰轰隆隆,不绝于耳,却是大海涛声。睁眼之时,却见百尺巨礁,森然兀立。礁石之上,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金发飘飞。浩浩海风中,浪涛翻滚不尽,撞在石上,打在石上的汉子身上,溅起了漫天珠玉。 那汉子却宛若一尊石像,更不稍动。他面戴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煞气逼人。远处茫茫大海,洪波汹涌,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 第279章 一念顿悟(4) 过不多时,却听潮声隆隆,有如山岳崩塌,连绵不绝。潮声愈响,但见一条白线银山雪壁般向海岸急冲而来,蔚为奇观。 一转瞬间,数丈高的海潮如悬瀑天降,滚滚拍至,直抵岩头。 那汉子蓦地大喝一声,纵身而起,长刀凌空一挥,刀气凝如实质,挥洒而出,竟有轰雷奔鸣之声。劲气过处,巨澜中分,竟被生生劈开一道口子。浪涛之势微阻,向旁分坠,但海潮却如雪岭千叠,奔腾不绝,一波刚过,轰隆声中,后浪已到头顶。那汉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扑通一声,便卷入了滔天白浪之中,顷刻隐没。 不片时,一道人影倏地蹿出海面,冲上洪峰,直至浪尖。见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头而下,当便又是一刀劈出,分开了浪花。 如此反复,起落挥刀,迎波劈砍,刀上所发劲风几可与轮番巨浪相拒。待得狂潮消退,那汉脚步蹒跚,摇摇晃晃走上沙滩,不几步,脚下忽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地伏在地下。 “哈哈哈……”他的笑声撕心裂肺,“江自流……莫孤帆……十年了……格万物而求无上我道!你们等着,我一定会找到我的道……我的道……”蓦地爬起身来,坐在滩上,死死盯着面前一块礁石,目似痴呆,又有几分深情,就此一动不动。在他眼中,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块不知名的礁石。 “格万物而求无上我道!” 那叫声如野火经风,回荡海天之际,久久不绝,激荡着身心。任无情心头一跳,莫名地焦躁起来,胸间的愤懑之气随那喊声不断膨胀。猛然之间,他终于明白过来,那叫喊的人正是自己。霎时,所见所闻一一掠过心头:练刀男孩、黄发少年、面具怪人,无一而非自己亲身所历,无一而非自己内心深处的回忆。 心头豁亮,却又一片茫然。 眼前浓黑,不见五指。 无上我道!不错,便是无上我道!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我一生敬刀、畏刀、迷刀。这柄四尺长刀之前,什么兄弟情谊,什么两情相悦,都他妈是狗屁!唯有刀,才是我的道。刀,才是我的一切! ” “可‘无上我道’却在何处?格他妈的十多年了,你怎么就不出来!” 霎那之间,暴躁、愤怒、不满,如怒潮涌至,将他团团包围。 无边的黑暗笼罩了一切,越发深邃。 他不断地怒吼着,不断地咆哮着:“早年自命无敌,却为兄弟所败,经年难及;盛年情根深种,却被兄弟所欺,残身逐放。我为天地所弃,为兄弟所戏。长路漫漫,如坠尘埃,终此一生,无情,有恨……” 曾经的风华少年,已被一次次的挫败打得烟消云散。 “老天,原本赐予我的东西,你却为何又从我心头一一夺走?你何其不公!” “妈的,那又如何?此身尚在,虽一无所有,何处不可往!何事不可为!” 历经重重打击之后,唯一支撑着他的动力,便是寻求无上我道。他知道,唯有如此,方有可能东山再起。也正因如此,此后,东海之滨多了一个孤独的身影,时而呆望礁石,时而怒劈海潮。十几年来,日夕如是,寒暑不问,风雨无阻。 可是,此时想来,多年的努力,除了日益稀少的黄发,日渐苍老的面容,还得到了什么?刀法纵然一日千里,“我道”却在何方?。 报仇雪恨,夺回所有,错了吗?矢志不移,追求我道,错了吗?没错!老子决不会错!错的是鸟天!鸟天,你为何要夺走我的一切,使我至此山穷水尽的地步?既然你早决意夺走一切,却又为何给我所有? 任无情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与狂躁。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在这死一般的世界里,身心被熊熊烈火不断的炙烤、煎熬。 “师父,练刀,非要有原因么?” “如果是,我练刀,只是因为……” “我喜欢!” 幼时的话语宛如一道清泉流入脑海,使几近崩溃的任无情蓦地一醒。恍惚间,他隐约害怕起来,喃喃道:“我喜欢……我喜欢……” “报仇雪恨!” 四个冰冷的字眼飞入脑海,那么的突兀,那么的不堪。 “错了,错了,当真错了……” 终于明白了,终于静下来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灵台空明,竟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心如止水,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十几年来混沌不堪的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 忽然,一声长啸破空而出。啸声不闻喜怒,穿透了层层黑暗,声震寰宇,悠悠不绝。 空山,流水,朗月,长空……浮光掠影,一一划过脑海,转眼飞逝,再不留一丝光影。四尺长刀,如风划过苍穹,倏尔碎成点点银星,融于天地万物。 短短一瞬,已是永恒。 “历经千辛万苦,虚度十载光阴,寻遍天涯海角,始终难觅‘道’之影踪。哪知原来‘道’就在身边,一直都在。如此明了,如此简单……它从未离开过我。唉,从前心有窒碍,迷己逐物,始为天下第一奔波,复为报仇雪恨劳苦。可笑,可笑……” “无上我道,终于,寻到了。” “不,终于,回来了……” “迷失太久了,愚蠢太久了,心境蒙尘,太久了……” 轰的一声巨响,眼前乍明。 骊山之巅,雨住风息,云雾飘散,现出了柔和曙光。黎明曙曦中,台下群豪早为一切震惊,如坠梦境,久久不明所以。 此时间,烽火台上忽而传来悠悠吟诵:“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正是浑身浴血的任无情。 江自流面色苍白,立于对面,微愕道:“兄弟,你悟道了?” 任无情问道:“何为道?” 江自流又是一愕,脱口道:“道如流水,随物赋形。” 任无情淡淡道:“道如是,不足谓道,称水更佳。若不是,不足显道,称水何益?老庄之言,不过以水之利下,寓道之广普。道无声无形,无色无味,无处无法。十方三世也是道。万物森罗也是道。以水喻之,水犹生,道已死。” 江自流面色诧异,问道:“你既入道,敢问何为道?” 任无情摇头道:“道不可道,扪心自求。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此一瞬,我已出道。” 江自流若有所思,良久不语。 任无情也不说话,自顾缓缓取下了面具。霎时之间,露出了那张遍布刀疤的脸来。 凝目望天,回思前尘种种,光怪陆离,如梦如幻,此时想来,也不过一笑而已。举起刀来,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幻影。 刀刃上的刀疤丑脸恍惚隐去,渐渐映出了一张纯真小脸。那小小孩童眼的中散着澄光,正自对着自己,笑个不停…… 任无情嘴角含笑,运起最后的一丝功力,内力到处,雪恨刀散出无尽刀芒,碧空加倍耀眼。他飞身跃向深谷,霎时轻轻一叹,道:“我是名刀客,毕生求道。一瞬入道,转瞬出道,此刻已然破道。我本天地之子,理当重归天地……”刀芒耀天,已是人间绝唱。 任无情全身经脉血管爆裂,漫天血花飘落,骨肉纷飞四溅。一代刀神就此而逝,肉体融于天地,灵气散于人间。 群豪惊骇莫名,无血岛弟子更是骇然出声。 但是,永远也不会有人明白,任无情,到底怎么了,这一战,究竟胜负如何。 江自流身在其中,也不明白,只是自暗叹道:“兄弟,你虽已逝,却把世间武学推进了一大步。今日之战,我输得心服口服。你此生,理当无憾。” 其时,朝阳如火,徐徐东升。望着剑刃上惨白如纸的面容,微微苦笑。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解脱了,不,超脱了,可我呢…… 第280章 一念顿悟(5) 屋内的烛光骤然熄灭。 衣袂破空声响起,一道纤弱的身影如闲庭落花,无声无息地飘出了门外。 “诸位明火执仗,夜闯碧血山庄,可是欺我山庄无人么?”白色的罗衫在风雨中习习舞动,江夫人的声音含着浓浓的惆怅。 雷雨之势渐小,檐下雨落滴答,除此之外,更无声息。 江夫人淡淡又问:“诸位不肯现身,莫非怕了妾身么?” 话音方落,西侧一扇窗棂忽然凌空飞起,向她直撞过来,一道黑影随后豹蹿而至。江夫人长袖一拂,窗棂反向弹出,便向黑影倒飞而去。那道黑影闪身躲了开去,随而双掌一错,拉开架势。 与此同时,林中无声无息现出了九名黑衣人,将江夫人团团围定。 凌钦霜透窗而观,一见这些人的服饰,便知都是黑血天宗的杀手,顿时心中大凛。又见江夫人所使的“流云飞袖”极为高明,想来应不惧来人,当下依言在此护着婉晴,若然势危,再现身相救不迟。 一众黑衣人默不作声,江夫人也是冷冷地站在原地。无形的杀机悄然弥漫,滴滴雨珠在众人无形劲气的催动之下杂然乱迸,久久不落。 突然之间,十名黑衣人左掌同时疾挥。万千雨珠吃十人掌劲一击,瞬间凝成道道水箭,向江夫人袭去。 江夫人不动声色,双袖一扬,也有数道水箭灵动激起,迎了上去。啵啵数声轻爆,水珠飞溅。 江夫人哼了一声,道:“昨夜可也是你们?” 十人仍不开口,也不再动手,伫立如石像一般。 江夫人见状吐了一口气,道:“好!”下垂的长袖悄然收了回来,拢成一团。霎时之间,劲风鼓起,双袖飞旋,宛若流云,闪电般便向二人飘去。她身在重围之中,先发制人,掌法虚中藏实,颇为厉害。 那二人未及闪避,身旁黑影一闪,已有两人各探双爪向双袖抓来。江夫人双袖飘扬,一晃之间便缠上了二人的右爪。那二人左爪赶上,便又向长袖抓去。江夫人双袖一缩,疾如飘风一般飘了开去,击向边角另二人的面门。那二人左右各移一步,大吼一声,抬拳往她双肩砸落。江夫人双袖早转,嗤嗤两声,直扫另两名黑衣人。那二人伸出双手扬起,径来抓她长袖。却见一人双爪一分,裂帛声中,江夫人的右袖已被扯开一道口子,另一人却被左袖缠住双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转战数合,江夫人已和十人中的八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些人无一而非庸手。若论单打独斗,她自是毫不畏惧,但对方十人齐上,自己便不是对手。初时以飘逸无伦的袖功出其不意,尚能抢攻数招,后来渐被合围,得隙方能还上一招两招。 她越斗越惊,心道:“我归隐已久,但江湖上的出名人物亦有所闻。这十人到底什么来头?” 缠斗了数十招,由雨中斗至回廊,江夫人仅袭伤三人,双袖内劲所至,却已由起初的方圆八尺缩为四尺。一瞥眼间,忽见黑暗中又冒出十几个人影,心中不觉暗暗叫苦。 凌钦霜见江夫人势危,方要抢出,忽听得一阵笃笃之声缓缓传来,不由悚然一惊。这声音熟悉之极,抬眼望去,便见远处微光闪烁,渐渐明亮。 忽然之间,一众黑衣人骤然收手,退出了战圈,齐齐分列小径两侧,屈膝俯身,向亮光处下拜,齐声颂道:“黑煞有损,血满乾坤,天人枕戈,宗复归勋。属下参见神使!” 江夫人已被逼得险象环生,见敌人忽然收手,不禁微诧,心道:“这……这是干什么?”心念未绝,忽觉迎面风声响动,雨幕光亮处竟有十多枚暗器同时向她射来。江夫人双袖飘转,黑夜之中,便见双袖在雨中如花飞舞。只听得叮叮之声连响,十多枚暗器给她悉数挡落。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孩儿们,起来吧!” 十人齐声道:“谢神使!” 却听那声音咳嗽几声,又道:“‘流云飞袖’,重现江湖,实在精妙绝伦,教人大开眼界。” 江夫人双袖收拢,转身望去,霎那之间,由动转静,一派宁静温和。 亮光之中,冉冉现出了数条人影。为首的是一名老妇人,弓腰曲背,手拄一根长长木杖,身后有黑衣人为她撑伞挡雨。 凌钦霜看得真切,那老妇人正是婉晴的奶奶庄老夫人。 江夫人却不识得她,明知来者不善,却依然敛衽施礼,道:“老夫人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庄老夫人微笑道:“夫人以一敌十,力斗劣徒‘十死煞’,果然武艺高超,佩服,佩服。” 江夫人寻思道:“‘十死煞’,却是什么来路?”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不敢。” 庄老夫人道:“老妇人未接请柬,本不应前来赴宴,但想到得会江大侠伉俪高贤,却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了。” 江夫人明知她言不由衷,只道:“老夫人来得不巧,喜宴已然落幕。敝庄招待不周,还乞恕罪。” 庄老夫人笑道:“好说,好说。尊夫现在何处?” 江夫人不动声色,道:“外子在烽火台与故人相会,老夫人何必明知故问?若是有事,和妾身说也是一样。” 庄老夫人听了,弯下了腰,开始不住地咳嗽。一旁一名黑衣人轻轻拍着她背,向江夫人冷笑道:“谁耐烦跟你说话?天宗神使驾到,快叫江自流滚出来!” 江夫人面色一沉,却听庄老夫人舒了口气,向属下斥道:“休得胡言!”转头向江夫人道,“夫人,孩儿们失礼了。” 江夫人见多识广,自有应对之策,道:“老夫人有事,便请入厅详谈。”说着伸手肃客。 庄老夫人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江夫人引着庄老夫人向西走去。见得黑衣人尽皆跟随,微微放心,却不知对方是否尚有埋伏。山庄的弟子、护卫此刻尽在烽火台助阵,庄内除了自己,便只有十几名丫鬟仆从,实是空虚至极,若然动起手来,那是毫无胜算,眼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曲曲折折到得一间厅堂,江夫人推门进去,说道:“老夫人请。”引着庄老夫人走进,点了蜡烛,分宾主坐定。 一众黑衣人守在门口,四顾傲然,显是喧宾夺主之势。 江夫人也不在意,问道:“老夫人贵姓?” 庄老夫人道:“我家老头子姓庄名潭,夫人或许知道。” 江夫人哦了一声,道:“莫不是前不久过世的襄阳庄大善人?” 庄老夫人道:“正是。” 江夫人喟然道:“老爷子仙逝,实是可惜。” 庄老夫人闻言,眼中忽有冷电划过,道:“还要多谢尊夫江大侠前去祭奠。”她口说多谢,语气却无半分相谢之意。 江夫人“嗯”了一声。 庄老夫人默然半晌,说道:“我这些弟子素仰伉俪英名,企盼见识夫人神妙的‘流云飞袖’功夫,是以适才得罪,绝无恶意,夫人万勿怪罪。” 江夫人见她躬身行礼,便也站起还礼,淡淡地道:“不敢。” 庄老夫人待她坐下,沉声道,“夫人,老婆子此来,其实尚有一事相求。老婆子想见一个人。贤伉俪素来慷慨,想必不会推辞。” 江夫人道:“见什么人?” 庄老夫人悠悠叹道:“老婆子的孙女婉晴。” 江夫人闻言,面色陡变,呆了半晌,方问道:“婉儿……是老夫人的孙女?” 第281章 一念顿悟(6) 庄老夫人叹道:“是啊,这孩子聪明伶俐,老伴儿和我对她喜欢得紧,又见她无依无靠,无亲无故,便认做了孙女。可这傻孩子,不过闹了些许误会,有了小相好,便不要我这老婆子啦。后来老伴死了,老婆子念她得紧,听人说她到了贵庄,便寻了来。”说到这里,声音渐咽,颇显喟然。 江夫人听她说得慈和真挚,一时身子颤抖,螓首不语。 庄老夫人又道:“奶奶想见孙女,不知夫人可否应允?” 江夫人叹道:“小女身受重伤,神智未复,只恐……只恐不便拜见老夫人。” 庄老夫人听了这话,陡然柱杖而起,颤声道:“你说……你说什么?” 江夫人低声道:“实不相瞒,婉儿便是……便是小女。个中原由,却是……却是说来话长了。” 庄老夫人惊愕之情无以复加,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你说……婉儿受伤了?” 江夫人见她神色焦急,显极挂怀,确非作伪,泪水陡落,黯然颔首。 庄老夫人见她神情,不觉大惊,一步上前,紧紧抓住江夫人衣角,颤声道:“她……她到底……怎么了?” 江夫人便将婉晴的伤势略略说了。 庄老夫人听罢,但觉五雷轰顶,蓦地眼前一黑,拐杖一歪,昏在了椅上。 凌钦霜见江夫人引着庄老夫人一行人去了,心下担心,欲要尾随,却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敢稍离婉晴半步,当下竖起耳朵,探听四下动静,但要稍闻异响,便即刻抢出相助。可这一等,却是等到了天明。 大雨早歇,朝阳初露,烛泪枯干,坠满了烛台。 凌钦霜整夜未闻丝毫声响,正自担忧,却听脚步轻盈,江夫人已回来了。凌钦霜见她无恙,松了口气,道:“夫人……”却见她神情凝重,目中隐然有泪,下面的话登时缩了回去。 江夫人也不说话,慢慢地走到榻畔,望着昏迷的婉晴,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小金梳,为她轻轻梳起头来。 凌钦霜心下凄然,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有呆呆站着。 过了良久,江夫人长叹一声,颤颤起了身。 凌钦霜见她双眸朦胧,脸色苍白,心觉不妙,欲要上前相扶,但手指还没触及,却听她喃喃自语道:“命该如此,夫复何言……” 凌钦霜一呆,不明所以。江夫人转过身来,怔怔望着凌钦霜,珠泪欲垂。望了半晌,缓缓伸出手来,轻抚他的面颊,眼中露出温情,柔声说道:“孩子,我有一事相托,盼你答应。” 凌钦霜一愣,急忙拜伏于地,慌道:“夫人有何吩咐,但讲无妨,小子无有不遵。” 江夫人叹了口气,扶他起来,嘴唇颤抖须臾,终于吐出一句:“孩子,你快走吧。” 凌钦霜面色倏变,不觉退了两步,颤声道:“夫人……这话却是何意?” 江夫人凄然笑笑,道:“孩子,从今以后,我便把婉儿拜托你了。” 凌钦霜听她口气大异,又是一怔,道:“夫……夫人……” 江夫人道:“你别多问了,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银两马匹俱已齐备,事不宜迟,即便启程吧。” 凌钦霜被江夫人一番话说得蒙了,怔怔站着,不知所措,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婉儿的伤……” 江夫人叹道:“自流自身难保,怕……怕是救不成她了。” 凌钦霜听她如此说,隐隐约约猜到几分内情,颤声问道:“莫不是天宗……” 江夫人望了他一眼,面容苦涩,缓缓说道:“从今以后,江湖上再不会有碧血山庄了。” 凌钦霜脑中“嗡”的一声,惊声道:“夫人……” 江夫人摇头不语,泪珠滚滚而落。 凌钦霜毅然道:“山庄有难,我岂可袖手旁观……” 他话未说完,袖子便被紧紧抓住,只听江夫人道:“你……你要做什么?” 凌钦霜问道:“江大侠现在何处?” 江夫人全身震动,道:“这是天宗与自流的恩怨,与你毫无关系,你……你何必跟着送死?” 凌钦霜远眺天边,朗声道:“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死又何惧?” 江夫人面色惨然,叱道:“胡说!你死了,那婉儿呢?” 凌钦霜一呆,望着陪伴自己一路的女子,一时心如滴血,低声道:“婉儿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 江夫人知他性子刚硬,闻言不禁怒道:“婉儿舍命救你,你却轻易言死,又如何对得起她?” 凌钦霜垂头不语,眼圈已然红了。 江夫人叹息一声,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囊,道:“你即刻南下叙州,到时候开拆布囊,自会有高人相救。否则,一切便都完了。” 凌钦霜心头一震:“夫人是说……” 江夫人吸了口气,疾道:“此去路程非短,纵有‘亢魂丹’相助,婉儿也不过百日之命,你若是再犹豫,婉儿……婉儿……”言尽于此,已然哽咽。 凌钦霜眼望窗外,目中悲伤无限,过得半晌,低声一叹,却不去接。 江夫人见状,疾将布囊塞在他手中,涩声道:“婉儿的生死操于你手,你若不想让她死,便乖乖听我的话!” 凌钦霜轻轻问道:“夫人,碧血山庄,当真毁了?” 江夫人神色一黯,道:“孩子,这一劫,早已命中注定。你就别再问了,好么?” 凌钦霜转头看去,只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又是爱怜,又是担忧,不觉垂下头去,无语之中,却是点了点头。 江夫人松了口气,道:“孩子,今后行走江湖,切不可鲁莽冲动,知道么?”见他面无表情,又道:“你有傲骨,有侠心,要为民除害,都是不错,可如今……” 凌钦霜自知刺杀蔡京不成,前途必定凶险莫测,不禁微微苦笑。 江夫人又道:“明哲保身,说来难听,可是,若连自己的心爱之人都保不住,又何谈兼济天下?” 凌钦霜咬着嘴唇,道:“我答应夫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保护婉儿周全。” 江夫人听了这话,长长舒了口气,道:“你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吃些饭吧。”过不多时,她便端来了两大碗饭,几碟菜。 凌钦霜早饿得紧了,只是挂念着婉晴伤势,一时未觉。此刻见婉晴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却又如何吃得下?江夫人又慰又劝,他才勉强吃了几口。 忽听外面一声惊叫,凌钦霜投箸吐哺,抢出门去,却见一名丫鬟在墙边发抖。 凌钦霜惊问道:“怎么了?” 那丫鬟手指前方,面色惨白,啊啊地说不出话来。 凌钦霜绕过一重院子,陡地一阵风吹来,却见鲜血飞洒之中,前方屋檐下赫然悬着一排首级,随风而晃,足有十八颗之多。 只见那十八颗首级有男有女,面容俱毁,尸体散在地上,死状极惨,显然都是山庄的仆从丫鬟。 天宗便在眼前滥杀无辜,居然丝毫也未察觉。现在,凌钦霜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江湖上再不会有碧血山庄了”。他蓦地冲上前去,对着空旷的院子大叫道:“天宗狗贼!给我出来!有种给我出来!” 四下一时死寂,山风呜咽,回声荡然,却哪里有人回答? 江夫人步出室来,见状正要上前,忽听几声轻响,数十名黑衣人如幽灵般从暗处掠了出来。 凌钦霜大喝一声,拔剑出鞘。 江夫人急抢上去,伸手一拦,叱道:“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么?” 第282章 颠沛流离(1) 凌钦霜一呆,却听江夫人低声说道:“你带婉儿快走,这里的事,妾身自会料理。”说罢昂首扬声道,“庄老夫人何在?你门下弟子言而无信,管也不管?”她声音柔和清越,落入耳中,人人都是一颤。 忽听得暗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夫人,言而无信的是谁?这小子挑衅在先,需怪不得旁人。” 凌钦霜怒喝道:“庄老婆子,你出来!” 庄老夫人在团团护卫中缓缓走出,笑道:“夫人,这便怪不得我了。” 江夫人道:“庄夫人,你若出尔反尔,天宗便算复辟成功,又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 庄老夫人“嘿”了一声,冷笑不语。 长啸陡起,凌钦霜一剑早出,与黑衣人缠斗一处,剑风飞旋,霎时血光飞洒。但见一袭青影左扑右闪,寒光起处,挡者无不披靡。顷刻之间,黑衣人已十死七八。 庄老夫人忽道:“凌少侠,你已杀了我天宗一十八名弟子,便算揭过了闯庄滥杀之罪。两下即已扯平,请你不必再趟这浑水,这便走吧。” 凌钦霜更不理睬,面望天宗众人,喝道:“你们之中,还有谁杀了山庄的丫鬟仆人,都给我站出来!”见他神威凛凛,一时之间,竟无一人胆敢回话,纷纷垂头不语。 庄老夫人忽笑道:“江夫人,时候可不早了。”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凌钦霜一呆之间,却见江夫人右手一翻,白光闪处,亮出一柄匕首,抵在了颈上。只听她叫道:“凌钦霜,你再不走,妾身便死在你面前!” 凌钦霜只惊得魂飞天外,退了两步,长剑当啷坠地,颤声道:“夫人,有话好说!这……这是何意?” 江夫人神情凄苦,叫道:“你带不带婉儿走?” 凌钦霜微一迟疑,长剑忽弹而起,落回掌中,径直便要向庄老夫人刺去。 江夫人厉声道:“凌钦霜,你住手!” 凌钦霜一怔,道:“夫人……” 江夫人道:“为了婉儿,你也不能杀她!” 凌钦霜满腹疑团,却听江夫人厉声又道:“凌钦霜,你当真要害死我们母女么?”匕首向玉颈刺入半寸,鲜血登时点点渗出。 凌钦霜脸色惨然,惊道:“夫人,万万不可!”他本非灵光之人,今日遇上了这等事形,自是束手无策。倘若就此离去,难保江夫人不会为天宗所害,但若在此相逼,她却又要自杀,是走是留,实是难决。 但见江夫人神色坚决,意不可回,凌钦霜终于长叹一声,哽咽道:“夫人,还请……还请多加保重。”说了这话,泪已潸潸而下。 江夫人点了点头,道:“你自放宽心,我不会有事。记住,渡过长江,再拆布囊。” 凌钦霜将婉晴抱将出来,含泪点了点头,向庄老夫人喝道:“你若敢动江夫人分毫,便算逃到天边,我也不与你善罢干休!”声震屋瓦,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一众黑衣人均是耳中雷呜,心跳加剧。庄老夫人只咳几声,也不理睬,目光始终凝视着婉晴,神情颇为复杂。 出得庄时,庄老夫人对左右道:“牵马给凌少侠。” 左右一声唿哨,只听一声马嘶,嗒嗒两声轻响,一匹白马跨出门来,蹄铁锃亮,四腿修长,极为神骏,一望而知,乃是万里挑一的神驹。 庄老夫人道:“凌少侠,江夫人特借了这‘影龙驹’与你。” 凌钦霜也不睬他,回过头来,却见江夫人凝目垂头望着空处,呆呆出神。想到山庄凶险,此番分离,或是永诀,凌钦霜心中不觉大痛,俯首拜道:“夫人大德,无以为报!” 江夫人叹道:“此番南行,险阻重重,荆棘遍布,婉儿的身子必吃不消。除了喂服‘亢魂丹’之外,即日起,你每日早晚,以真气为她疏通经脉,万万不可松懈。只要你能把婉儿平安带将回来,妾身便永感五内。” 凌钦霜道:“夫人……放心。” 江夫人见他神色沉痛,强自笑笑,想要相劝,却不知从何劝起,忽听婉晴低低呻吟:“娘……娘……” 江夫人心头一堵,泪洒不止,说道:“孩子,休要烦恼。快走吧。” 凌钦霜一咬牙,便翻身上了马。婉晴半昏半醒,靠在他胸前,低声呢喃不绝。 凌钦霜见马背上有个包袱,内中都是银两,心中感激,挥鞭一抖,那马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果然脚力非凡,迅疾如风。回望之时,那道素白身影兀自在尽头伫立。 江夫人目送一骑绝尘而去,镇定了心神,转过头来,道:“庄老夫人……”却见庄老夫人柱杖蹒跚而立,呆呆望着山路尽头,不觉叹道:“老夫人,多谢你了。” 庄老夫人醒觉过来,拐杖重重顿地,怒道:“老婆子只想救婉儿,至于夫人,最好乖乖听话,否则,嘿嘿,便等着为江自流收尸吧。”话音落处,黑衣人已将她团团围住。 庄老夫人道:“请吧。” 江夫人凄然一笑,拖着步子,向山上行去。 忽然一声唿哨,一片白影遮蔽了碧空,倏尔散了开来,化作无数细小的影子。白影一一振翅,飞向天空,四散而去。 其时旭日高升,金光万丈,碧血山庄与黑血天宗的决战,终于到来…… —————————————————— 只一盏茶时分,影龙驹已奔至山脚。远远向下望去,却见旌旗招展,营帐重叠,大军竟已将骊山合围。凌钦霜见状,一时骇然。忽听山下有人喝道:“有贼子下来了!”霎时喊声大震,乱箭如雨,攒射而来。凌钦霜见势不妙,挥剑拨打一阵,双腿一夹,影龙驹一声嘶鸣,犹似飞龙,腾空而起。军士一轮箭罢,第二支箭尚未上弦,它已掠入营中。凌钦霜但觉耳旁风生,片刻间已闯出了百十来丈,将弓箭手抛在脑后。这时间,只听得军中击鼓鸣锣,数千军士蜂聚蚁集,结成阵势,如潮般涌来,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刀枪。 凌钦霜孤身踏营,虽然武功超群,见了这等气势,却也心惊肉跳。以一敌万,什么绝世剑法、流水法意,全然用之不上,唯有纵马狂奔,左冲右突。影龙驹所到之处,势如一道白光,将军阵剖为两半,大军七零八落,只得急声呼喝,遥遥相逐。 凌钦霜剑法虽精,但在马上颇难施展,斩落了数十人,渐渐深陷重围。他在乱军中穿梭不定,反复冲击,却难觅缺口,不由暗暗叫苦。放眼所见,尽是黑压压的兵士,冲出一层,又是一层,这边一簇,那边一簇,全然不见尽头,莫辨东西。好在宋军虽然人多势众,却无战法,只乱哄哄地各自为战。凌钦霜护着婉晴,秋风扫落叶也似地扫过乱军,倒也未落下半点创伤,不觉心道:“蔡京调大军围山,莫非要将江湖群豪一网打尽?只是军纪未免太坏,若是统一号令,我此刻岂有命在?” 忽听当当当、当当当,金鸣之声此起彼落,甚是急促。军士应着金鸣,顿起一阵骚动, 但听马蹄声响,数名斥堠兵飞奔而来,齐齐高叫道:“太师有令,全军收兵!”只听得收兵的号令一传十,十传百,声音越来越大。军士登时一片惊慌杂乱,竟再不理会凌钦霜,抛旗投枪,宛若逃命一般,四散奔逃,片刻间撤得干干净净。偌大旷野之间,除了无数的辎重、大帐、尸身之外,仅余一骑二人。 第283章 颠沛流离(2) 凌钦霜长舒一口气,暗暗摇头,却是大惑不解,不知大军何故如此狼狈。忽觉怀中娇躯颤抖,却见婉晴面色煞白,望着眼前的场景,目光惊异,自是为喊杀声惊醒。却听她道:“这是哪儿?我娘呢?”凌钦霜不愿她知道真相,柔声安慰了几句。婉晴神志恍惚,浑身无力,须臾便又昏睡过去。忽听一声呼啸,却是婉晴的黑鹰“慧儿”飞临头顶。凌钦霜大喜之下,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当下携鹰纵马南去。 影龙驹果然非凡,但到午间,便已奔出百余里。两人在一个小镇茶铺中打尖,婉晴心口气闷,得凌钦霜以真气相辅,才喝得了半碗稀粥。忽听外面喧声四起,一行人大剌剌而来,凌钦霜微微抬头,登时色变。当先那人正是混天魔,数十兵卒尾随其后,远远听得他们正在向乡里打听自己。 凌钦霜不敢暴露行踪,买了足够粮水,匆匆付账离去。此后,他不再出没乡镇,专拣荒野山林而行。到得晚间,又行百十里,便与婉晴过夜深林。 次日天明,忽听脚步隐隐,有人骂道:“那厮早不知飞到哪去啦!太师却要咱们来这深山老林里追,端的莫名其妙!”凌钦霜听那说话之人便在林外,心下道了声:“好险!”却又听一人道:“说话小心!要是让人听见,那还了得?那厮杀了太师的孙子,太师已令八方追捕,抓不到那厮,咱们谁都难逃干系!” 先一人骂道:“你这厮恁地没胆!这深山老林之地,又哪里有人了?那厮原也是内卫出身,却敢与太师犯冲。”另一人道:“屁话!俺家十几口子人,不跟着太师造孽,怎地生计?为了银子,也得干……“还待要说,忽听先一人截口道:“有人来了!”果听蹄声奔近,远远有人叫道:“有人见得那厮带了个娘们向南去了,大伙速与兄弟们会合!”先几人应了,蹄声起处,一齐走了。 凌钦霜心头黯然,喂婉晴吃了些东西,便往南行。穿州过县,海捕文书已贴满街头,起初赏银五千两,而后赏格不断增高。沿途时见内卫衙役疯狂搜寻,凌钦霜眼尖,远远得见,便绕道相避,避不及时,便纵马强冲,仗着马快,决不与之硬碰。 一连七八日,大内侍卫竟而如影随形,丝毫不见有减。凌钦霜心道:“前次背叛,虽发了海捕文书,其实不过做做样子。老贼日理万机,却哪有功夫理会我来?看今番端的下了必杀令。”当下找了处农家,借了衣衫换上,又给婉晴裹了件厚厚的棉袍。人虽换面,但那影龙驹煞是扎眼,却也无法可想。凌钦霜心道:“我只需穿林旬月,大内侍卫必会散去。那时在江湖上行走,便不至这般凶险。”他久在朝廷,自知大内侍卫多是京人,必不愿愿背井离乡,千里迢迢追击自己。过得几日,果再不见大内侍卫踪影,当下换回了装束,沿着官道,纵马西去。 二人日夜兼程,越过汉水,在川陕交界处翻过大巴山,不一日到得阆水之畔。其时春夏之交,气候渐热,婉晴一连数日都在昏迷之中,几乎水米难进,偶尔醒来,也是作呕不已。若非有“亢魂丹”和凌钦霜的深厚内力撑着,恐怕早已毙命。凌钦霜见婉晴日渐消瘦,心痛欲绝,转念间弃陆乘舟,雇了一艘小船,沿江而去。舟中不似车马劳顿,却亦缓了不少。在朝天门码头转入长江之后,二人换乘一艘大江船,溯流西进。行了几日,见婉晴已能说话行走,不再时时作呕,才微微宽心。他将当下所在情形大略说了,却对江夫人和庄老夫人的事只字不提。婉晴虽隐觉有异,却是无力相询。“慧儿”但见主人这般模样,每日只自嗷嗷低鸣,似也颇为难过。 这日逆风大作,天色渐黑,离叙州虽已不远,舟子却不敢夜航,只在野外泊了船。婉晴大感倦怠,吃了几口稀粥,便把头枕在凌钦霜腿上,慢慢睡着了。 凌钦霜憩至午夜,便即醒转,只自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淡淡的月光铺在婉晴脸上,此时她重伤不愈,肌肤为月光一照,几如透明,浑然不似人间颜色。凌钦霜痴痴望着她,思绪如潮。忽觉一阵江风吹入,见她身子一颤,悠悠醒转,忙道:“婉儿,冷么?”婉晴一笑,摇了摇头,斜倚在舱内船板之上,呆呆的出了会儿神,忽道:“凌大哥,娘的布囊里写了些什么,快拆了来瞧瞧。”凌钦霜道:“明日到得叙州再拆不迟。”婉晴此刻精神略好,甚是好奇,非要先看。凌钦霜拗她不过,只得取出布囊,拉断缝线。却见里面掉出一物,密密包在油纸里。凌钦霜心知此物事关婉晴生死,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将油纸剥开,里面却有一条玉带,一纸薄绢。那玉带色做金黄,上镶美玉,温润生辉,极为华丽。 婉晴望着那玉带,只觉好生面熟,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便道:“凌大哥,你戴上这条玉带,定然好看。”凌钦霜自幼持俭,便算在宫里,也未穿戴过这等上好之物,说道:“这太过名贵,我是带不惯的。”婉晴哪容得他推却,拿了玉带便要往他腰上系去。只是伤重之下,手臂抬到一半,便落了下来。凌钦霜不忍拂她好意,只得系上。婉晴轻轻拍手叫好。 凌钦霜又将那薄绢展开,借着烛火细看,见上书几行字,低声念道:“婉儿之伤,当世唯古真人可救。彼化外之人,行踪不定,常人万难得见……”凌钦霜看到“古真人”三字,沉吟道:“古真人,这人是谁?”又看到“常人万难得见”几字,心中便是一凉。 婉晴听他说到“古真人”,蹙眉道:“古真人?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见过。”勉力坐起,倚在凌钦霜肩头,和他同看纸上之字:“……故须求见宜宾赵飞歌,以此玉带为证。其风骨若在,不负当年结义之情,自会代为寻访。虽生机一线,少侠练达,必不负托。”再看署名之人,见是:“庄门胡氏于碧血山庄灯下手白。” 见到“庄门胡氏”四字,凌钦霜全身如遭雷震,转头向着婉晴,却见她眉间略带哀伤,道:“当真是……是奶奶……”凌钦霜一怔,却听她低声道:“其实我早该猜到了。那匹‘影龙驹’,便是爷爷的坐骑。这条玉带,我也曾在周济庄里见过。” 凌钦霜定了定神,想起庄老夫人苍老的背影,不禁叹息一声,自知个中尚有无数疑团待解,但眼下婉晴性命要紧,无暇顾及其他,便问道:“这赵飞歌又是什么来头?”婉晴叹道:“这我可不知道了。听奶奶的意思,这姓赵的似乎与爷爷有旧。”凌钦霜陷入沉思。忽听婉晴低声道:“凌大哥,奶奶……奶奶去碧血山庄干什么?”凌钦霜自知再难相瞒,只得说了碧血山庄发生的一切。婉晴虽已隐隐猜到,此时听罢,仍如五雷轰顶,咬着嘴唇,怔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伏在他肩头抽泣起来。 凌钦霜没有说话,一任呜咽的哭声游荡在凄清的江面之上。泣声如怨如诉,直至三更,方渐消弥。待婉晴睡去,凌钦霜出舱北望,但见江阔云低,黑沉如铁,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返入舱去。 第284章 颠沛流离(3) 叙州地处大宋南疆边陲,长江之畔,治宜宾,领四县,夷汉杂居,颇见荒凉。次日泊船渡口,入得府城时,已过巳牌。其时日头酷烈,蝉鸣不止,只累得婉晴虚汗长流。却见城口一棵老树枝叶繁茂,树下一片荫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躺在树下,嘴里嚼着半截草根,摇着蒲扇,似在聆听蝉声,一派优哉游哉的模样。婉晴不禁气骂道:“小鬼!”踢出一块小石子,不偏不倚,正中他额头之上。 “龟儿子!”男孩从地上一跃而起,揉头四顾,“烫死了!” 霜晴二人却早入城去了。凌钦霜将玉带系在腰间,四处打听。本以为那赵飞歌若非富甲一方的财主豪绅,便是退隐江湖的武林名宿,哪知在城里问了一圈,百姓竟对赵飞歌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正焦急间,忽听背后有人朗声道:“前面的二位朋友。”带着浓重的川蜀口音。霜晴二人都是一愣,转身却见一个肤色黝黑、身子瘦弱的男孩叼着草根,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二人,却是先前城口老树下乘凉的孩子。 婉晴见他脑门上肿起一片红,不禁扑哧一笑。凌钦霜却未留意婉晴戏弄过他,肃容便发问:“这位小兄弟,请问……”那男孩却笑嘻嘻一摆手:“你不用问我,我也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婉晴见这孩子老气横秋的模样,一双大眼睛忽闪不停,心中好笑,道:“好,你倒是来猜猜。”那男孩昂首挺胸,大声道:“我若猜对了,便要如何?”婉晴最喜玩闹,虽在病中,亦是难改,见这孩子颇为有趣,拍了拍他通红的脑门,笑道:“你说呢?”男孩目光望向白马,摸了摸脑门,道:“我若猜中了,你便让我骑马,算是赔礼。” 凌钦霜一愣,婉晴却已知这小鬼是来报仇的,笑道:“你这小鬼,若是摔坏了,可怎么办?”男孩挺胸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决不暗箭伤人……不对,决不欺凌弱小,也不对,决不……”说到这里,挠了挠头,似是不知如何措辞,憋了半天,终于叫道:“摔坏了也不做龟儿子!” 婉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小鬼分明在含沙射影骂自己,当便笑道:“好,只要你猜中了,便让你骑。”男孩拍手大叫,又蹦又跳:“骑马喽,骑马楼!” 凌钦霜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这个……”男孩一脸似笑非笑,拉长语气,一字一字道:“你们来找赵飞歌赵师傅的!”凌钦霜见男孩果然一猜就中,不觉微奇。男孩洋洋自得道:“怎么样,我猜得可对?” 婉晴先前只顾生气,此刻才想明白,笑道:“这有什么稀罕?我们已在城里问了个遍,你便埋在坟里,也该听得了。” “我不管!”男孩大叫一声,一把揪住马缰,“总之我猜对了,就要骑马!”婉晴拂出一掌,欲要抓那男孩。哪知他却十分机警,立时跳了开去。婉晴身子不便,无力出手,只是定目望着他。 那男孩向凌钦霜道:“凌大侠,龟儿子才言而无信,你是不是龟儿子?”凌钦霜见他纵跃之际甚是灵活,本已诧异,此时又听他识得自己,登时吃了一惊,道:“小兄弟是谁?如何知道在下的来历?” 男孩昂首叉腰,神气十足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赵师傅的弟子端木竹是也。”凌钦霜大喜过望,这端的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道:“小兄弟,快快带路!”一拍白马,道,“来,上马。” “太好了!凌大侠才说话算话。”端木竹大喜,又道,“我奉师命,特来相迎二位,见玉带如见人。可这位姊姊却用石头打我,端的好生无礼。”被凌钦霜抱他上马,拉他手时,觉他手掌甚糙,满是老茧。 婉晴听他自承是赵飞歌的弟子,蛾眉本蹙,不作应答,此刻听了这话,不觉微微一笑:“千里送石头,礼轻情意重!”顿了顿,又笑问道:“你师父是做什么的?”端木竹闻言,眼中透出崇敬之色,昂然说道:“铁匠!” 凌钦霜牵着马,负着婉晴,穿过集镇,径往城北行去。端木竹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前方道旁忽而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原来却是一所学堂,先生正在教弟子诵读本朝真宗皇帝的《励学篇》。端木竹听了,只探头望了一眼,便别过头去,哼了一声。 婉晴见一路上时有人招呼端木竹,态度甚是熟稔,看来这小鬼果真是本地人,但她心中尚存疑惑,不知城中为何竟无人知晓赵飞歌其人?他又怎知自己二人何时会来,且身携玉带? 出得北门里许,便是一片荒岭,草木甚稀。转过一道山坳,便见得前方竹林间孤零零的几间草屋。屋前有个大铁炉,炉边架一风箱,放一铁砧,犁、耙、锄、镐散落在旁,亦有不少菜刀、剪刀,果是个铁匠铺。 凌钦霜朗声道:“凌钦霜求见赵师傅。” 端木竹道:“师父进山了,不定何时回来。你们如果没有要紧事,便先等一会儿吧。我还要骑马。” 凌钦霜哪有这等闲心,便将他抱下马来,道:“好了,别玩了,我们还有正事。” 端木竹颇为失望,挠了挠头,忽然啊的一声,叫道:“忘了,忘了!” 见他快步来到炉前,拉扯风箱。风进火炉,霎时之间,炉膛内火苗直蹿。那风箱少说百十斤,霜晴二人见这孩子身子瘦弱,却有如此膂力,一时无不奇异。 端木竹道:“我要打刀了,不及相陪,二位请便。”说着进了屋去。过了半晌,却拿出一块湛蓝粗大的铁条来。 婉晴一望之下,脱口道:“寒铁?” 端木竹咦了一声,道:“原来姊姊也是行家!” 婉晴笑道:“行家不敢。点苍寒铁,封沉千年冰潭,雷殛电射而得之。其性至阴,凉似冰,色湛蓝……” 端木竹摇头道:“姊姊在说什么,我一句不懂。”说着轻抚那块寒铁,好似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满是爱怜之意。 婉晴一笑,心中却甚是奇怪,不知这小小铁铺里怎会有如此好铁。却见端木竹目不转睛望着炉火,待见火苗自青变白,左手便提起钢钳,钳起那块寒铁,放入炉中煅烧。右手猛力拉动风箱,炉中煤炭只烧得一片血红。他单手鼓风,火苗随韵跳跃,随风升腾,蔚为奇观。霜晴二人立在丈外,都觉热浪难耐,婉晴更几乎不堪忍受,可端木竹却恍如不觉,直是全神贯注。 天垣剑谷世代铸剑,婉晴虽未学过,却也见得多了。此时坐在一块大石上,心想:“这等炽热,便算谷里怕也没几人抵受得住。这孩子果然不凡。”望了凌钦霜一眼,二人均露钦佩之色。 这时间,端木竹已是挥汗如注,衣裤尽湿,脸亦灼得通红。火焰烧了大半个时辰,渐要熄灭。端木竹在烈火烤炙之下,神情越发委顿,已无力再拉扯风箱。凌钦霜看了良久,此时基本学会,当即抢上,扯起风箱。他的力气自比端木竹高得多了,火焰倏地变白,腾空而起。 第285章 颠沛流离(4) 端木竹见状眼光一亮,冲他咧嘴一笑,凌钦霜回以一笑。 又过半个时辰,铁已堪堪烧红,端木竹便用铁钳钳了铁条,放到铁砧之上。他歇了一会,深吸一口气,便是一番铁锤上下,一串钉铛声响,一阵汗雨飘下,一阵火星飞溅。他小小年纪,舞动几十斤的铁锤,毫不费力。击打良久,铁条已弯成一把大刀的粗胚。见这块寒铁渐渐冷却,恢复本色,端木竹便又把它钳到炉中去烧,烧得通红,继续击打,而后又用小锤锤击关键位置。如此反复数次,渐渐日薄西山,刀身终于成形。端木竹淬火冷却,磨刀收尾。待一切毕后,忽见白光一闪,他拿起一把柴刀,便向自己手臂砍去。 霜晴二人无不失色,齐声惊呼。却见端木竹手臂上鲜血激射,一滴滴的落在刀上,嘶啦一声,白烟袅袅腾起。端木竹退了数步,一交摔在地下,右手握着那把大刀,大叫一声:“可累死我了。”声虽疲倦,却亦欣然。凌钦霜连忙扶起,察看伤口,见这一刀入肉不深,并无大碍,当下给他包扎,说道:“孩子,这是干什么?”端木竹微微一笑,道:“干将,莫邪!”脱下上衣,却见他手臂、胸口大小伤口不下数十处,自是以往铸造兵器所伤。干将莫邪都是古代铸剑师,为铸神兵,不惜身入洪炉,这孩子以血开刃,亦已颇具古代大匠遗风。 凌钦霜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提起那刀一看,但见刀长四尺,青光闪闪,通体湛蓝如水,光可鉴人。凌钦霜往一旁柴刀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柴刀应手而断,端的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凌钦霜交还于他,赞赏不迭。 婉晴也大为佩服,嘴上却不称赞,温言道:“孩子,你多大了?来此处有多久了?”端木竹道:“我从小便长在这里,已经十一岁了。”婉晴道:“你父母呢?”端木竹微微一愣,便道:“我没爹娘,打小就在这儿流浪。师傅和师兄会教我手艺,给我饭吃。”婉晴听他是个孤儿,身世堪怜,但口气平和,全然不以为苦,不禁心生恻隐,取出了手帕,替他擦抹脸颊,又道:“那你的师兄呢?” 端木竹尚未说话,忽听半山腰一阵轰轰巨响,大地颤动,好似山崩一般。随见山上浓烟滚滚,火光隐隐。 惊疑之间,一个声音遥遥传来:“竹子,有客人么?”霜晴二人抬头看去,却见一个青衣大汉从浓烟中快步而出,肩挑两只大篮,不一时便至铺前。端木竹跑上去叫道:“师傅!” 霜晴二人向来人看去,却见这赵飞歌虎背雄腰,状极威武,衫子上尽是破洞,看面相不到四十,两鬓却已灰白,面色如铁,双目血红,显是为烟火熏得久了。那两个大篮中却不知放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事,尚未及近,一股硝烟之气便扑鼻而来。 凌钦霜走上前去,说道:“在下凌钦霜,有扰赵师傅,甚是过意不去。”赵飞歌一见他腰间玉带,当即迎上前来,还了一礼。方要开口,忽听马蹄声响,两骑马直冲到门前。一个衣饰绚烂,浑不似中土模样,另一个却是汉人,打扮也颇为古怪。那汉人大声道:“肖铁匠!” 赵飞歌上前行礼,说道:“小人在此。” 婉晴心道:“原来他改姓肖了,难怪没人识得他。” 那汉人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刀呢?”赵飞歌面色一变,迟疑道:“这……”那彩衣人挥动马鞭,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汉人便向赵飞歌喝道:“还没打出来么?你龟儿子却在干什么?”赵飞歌道:“还请宽限几日……” “半日也宽限不得!”那汉人怒道,“龟孙,你听好了,这位便是排教金蛇使,老爷便是排教银蝎使。若非有人说你肖老头的冶铁之术天下罕有,教主又岂肯将镇山之宝送来与你?告诉你,寒铁如有半分差池,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排教?”赵飞歌脸色微变,沉吟不语。霜晴二人互视一眼,心中都是一凛。那二人却不再催促,料想以排教的名头,不怕这老头不从。 排教地处大理境内,教众多是川滇之地的苗、回、羌、白等异族,近年势力渐已延至宋境。教徒多善驱蛇弄蝎,用蛊使毒,行迹诡秘,少涉中原。 赵飞歌隐居多年,自不愿与武林中人沾上关系。当日对方来时,他恰不在铺中,乃是端木竹招呼。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但见寒铁稀奇,一口便应了。赵飞歌回来见得如此好铁,不禁生疑,便向徒弟询问客人的来头。见端木竹全然不知,便未敢动手打铁。此刻既知对方身份,心头愈疑,问道:“却不知二位听谁人说起过我?”要知他隐姓埋名多年,绝少有人知道他的落脚之处。银蝎使冷笑道:“量你一个山野村夫,又知道什么?我便说了,你也不知!”那金蛇使忽然说了一句,银蝎使听了一呆,便向赵飞歌道:“告诉你也无妨,可知道赵大财主的名头么?” 听到“赵大财主”四字,赵飞歌登时全身一震,呆了半晌,方叹道:“我只一个山野村夫,平日修修犁耙、补补锅碗,何来什么天下罕有的冶铁之术?倒教二位失望了。”转身道,“竹子,去将那寒铁取来。” 端木竹呢喃道:“师傅,刀已铸成了。”当下将手中之刀双手奉上。 赵飞歌大吃一惊,排教二人却是大喜,下马抢过了刀,细细审视。银蝎使颔首道:“纹理细腻,柔展并济。不错,不错!”平举刀身,见刀上散出森森阴气,以气势观之,已是一口难得至极的利刃。虎吼声中,银蝎使举刀便向铁砧砍去。刀入石面,无声无息,霎时已将铁砧剖为两半。二人见状,哈哈大笑。端木竹忽地跳将过来,一把抓住银蝎使的手臂,大声叫道:“你弄坏了我师傅的铁砧,快快赔来!”银蝎使哪里睬他,抬手便将他震了出去。端木竹出身贫苦,最是爱惜物力,眼见自己心爱的铁砧被毁,却如何不痛惜?也不管对方多厉害,爬起身待要追时,却见那金银二使早纵马扬鞭,去得远了。端木竹呆望着那铁砧,怔怔落下泪来。 凌钦霜见状大怒,便要追时,却为赵飞歌拦下了。他向端木竹喝道:“过来!”端木竹转过身来,见师傅面色不善,抹了抹泪,却缩到了凌钦霜身后。 凌钦霜道:“令徒胆识过人,技艺精湛,果是名师出高徒。”赵飞歌哼了一声,道:“小徒顽劣,若不严加管教,早不知闯下了多少祸事。”端木竹叫道:“我哪有闯祸?城里谁不说我冶铁高明,师傅教导有方……”赵飞歌怒道:“有客人在旁,也亏你说得出这番言语。从小便恁地自负,招摇卖弄,将来怎生得了?我说过多少次,排教都是些什么货色,你也敢给他们打刀?给我过来!” 端木竹低头上前,眼里含着泪,却透出倔强之色,道:“我是铁匠。有刀,就要打!”赵飞歌呆了呆,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怒道:“胡说八道!”端木竹但觉半脸麻木,口里腥咸,跌退数步跪地,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霜晴二人欲要相劝,赵飞歌怒道:“你善恶不分,罚跪六个时辰。”怒了半晌,方转身道:“贵客远来,请进吧。” 第286章 颠沛流离(5) 二人叹了口气,入屋坐定,却觉烟气刺鼻。四下打量时,见室中甚是简陋,桌上柜中满列着瓶瓶罐罐,地上则尽是些铁皮铁屑。 凝视婉晴一阵,赵飞歌忽然叹道:“岁月不饶人,婉儿丫头也都这么大了。” 婉晴奇道:“大叔,你认识我?” 赵飞歌目露追忆之色,屈指数着,喃喃说道:“嗯,四月、三月、二月……二月十三、十四……你生日是二月十五,是不是?” 婉晴大是奇怪,“咦”了一声,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赵飞歌微笑道:“我和庄潭是结义兄弟。当年在周济庄,小姑娘过生日,我恰好也在场。那时你也不过豆蔻年华,常坐在庄大哥怀里听他讲故事……” 婉晴哦了一声,垂下头去。 凌钦霜问道:“大叔怎么知我们要来?” 赵飞歌道:“庄家嫂子飞鸽传书,要我寻访古老头的下落。这几日我忙得很,抽不开身,这才让竹子代我迎接二位。” 凌钦霜不由问道:“可……可找到了么?” 赵飞歌道:“他现在大理玉龙雪山。” 猛听得古真人的所在,霜晴二人忍不住同声惊诧,道:“玉龙雪山?” 赵飞歌道:“不错。二位歇息一宿,与我同去与他会合便是。” 凌钦霜心中焦急,婉晴却定了定神,道:“古真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会去爬雪山?” 赵飞歌笑道:“若说这老鬼啊,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能知三生,通晓后世,可谓绝世奇人。只是这厮多年潜踪,生死不明,着实挂念得紧。近日忽闻旧友之讯,端的不胜之喜。老古酷喜周游天下,滇藏多山,他自不会错过。” 凌钦霜听得诧异,不由问道:“他老人家当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赵飞歌道:“老古此番赴滇,一为游玩,二来也为婉儿寻觅疗伤圣药。” 霜晴二人互望一眼,均是喜形于色。 赵飞歌微笑道:“相传,雪山圣湖蕴有‘神水’,乃万古冰川所聚,是为人间甘露,只要入湖沐浴,便能起死回生。” 凌钦霜道:“神水可以医治百病?” 赵飞歌微笑颔首不语。 凌钦霜又道:“既然有这圣水救命,那是再好不过。事不宜迟,即刻启程吧。” 赵飞歌道:“欲速则不达,你不累,婉儿可吃不消。我也还要收拾一番,明日动身也不迟。” 凌钦霜知婉晴之伤不能耽搁,兀自担忧,婉晴却甚宽怀,道:“既来之,则安之,不必心急了。”见端木竹孤零零跪在门外,便道:“大叔,饶了这孩子吧。” 赵飞歌见她磨得厉害,只好应了,训了端木竹几句,自去收拾行李。 婉晴见端木竹双眼通红,强打精神,不住安慰。 端木竹只是啜泣,道:“不是我的错。”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信步而行,心中越发不忿,越走越快,无意之间,已到了城中。其时已是黄昏,他在街角坐了一会儿,忽听远处一片嘈杂,抬头看时,私塾已放学了,父母都在等学生回家。端木竹但见一幕幕父子相携之景,心头一酸,怔怔落下泪来。 却听一个孩子叫苦道:“爹爹,今天先生留的题目好多啊。” 父亲扛着锄头,抹一把汗,道:“什么题目?” 孩子道:“《大学》抄五十遍。”父亲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孩子叹道:“那些文绉绉鸟话,我一句也不懂,先生也讲不明白。也不知道学来干么?” 父亲忽地驻足,锄头扔在地上,抬手便是一个爆栗子,骂道:“老子省吃俭用,还咬牙卖了老牛,棺材本都搭上了,为你上下使钱,你道为的什么?先生如此抬举你,你却说出这等混账话来,还敢说先生的不是?” 孩子吓得呆了半晌,方低声道:“可我便是不懂,学那些干什么?” 父亲听了更怒,叫道:“你这不成器的畜牲,你每天都念的什么?老子听都听会了!书中有车、有马、有黄金。先生还跟我说,这可是圣上的至理名言啊!圣上的言语还能有错?你要不想种地,便快滚回去抄!”拽着孩子便往家去。 端木竹默默坐着,但见夕阳落尽,街上渐冷,便自返家去了。 次日一早,四人便即起行。赵飞歌的行李甚多,足有八个大箱,装满推车,却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端木竹远远随在后面,经过私塾时,又见到了昨晚那挨骂的孩子。却听他向一道来上学的同窗笑道:“那五十遍《太学》,你可抄完了么?”见同窗唉声叹气,笑道:“没抄完,要打手心的。” 同窗道:“你抄完了么?” 那孩子笑道:“那是自然。” 同窗道:“我才不信。” 那孩子得意地道:“若是一字不漏地抄,自然抄不完。” 同窗道:“你怎么抄啊,快教我。” 那孩子道:“我也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计较,说与你听,你可莫要胡乱去说。” 同窗连连点头。 那孩子摇头晃脑道:“譬如这一节:‘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若是抄五十遍,累也累死了你。我便漏写几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不就行了?一人五十遍,你道先生会一字一句地看么?” 同窗听了,连呼妙极,言道下次也要仿效。 那孩子笑道:“五常曰:‘仁、义、礼、智、信。’此既为‘智’也。无智,何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二人说笑着进私塾去了。 行到江边,端木竹停下脚来,道:“哥哥姊姊,谢谢你们陪我,我要回去了。” 凌钦霜一愣,问道:“你要回哪儿去?” 端木竹抹着鼻子道:“我要回铁铺啊。那里是我家。” 霜晴二人知这孩子除了师傅,再也无亲无故,此后便要独自孤苦,一时心下都甚不忍。 端木竹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婉晴慰他道:“好孩子,你安心在家打铁,乖乖等师傅回来。” 端木竹点点头,望了师傅一眼。两人眼神相对,端木竹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会。赵飞歌伸手招唤,端木竹蹑手蹑脚站到师傅身前。 赵飞歌抚摸着孩子的头,叹道:“孩子,你是对的。”端木竹闻言,一时怔征发呆。 赵飞歌仰天叹道:“无论恶人再怎么作恶,都不关咱们的事。刀剑杀再多人,终归也只是刀剑。咱们是铁匠,但见奇珍异宝,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将之铸成兵器的。岁月如梭,此心未易……” 端木竹听了这话,却只面色呆滞,不知要如何回话,良久才问道:“那师兄他们,为什么都走了?” 赵飞歌微微苦笑:“世道如此,四书五经,读书做官才是正道。打铁算得什么,又穷,又没出路,自不受待见。” 婉晴忽道:“大叔,我爹爹说过,冶铁铸造名为小道,实与学文求武无异,皆是秉赤诚之心,求冶炼之致。” 赵飞歌闻言,纵声长笑:“不错,世人看不起又如何?吾辈何求家财万贯?何求出将入相?何求青史留名?吾心唯以铸兵为任,即使身无完骨,烈火焚身,亦所甘心,又何憾于天,何怨于人,何悔于己?” 凌钦霜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击节叫好。 第287章 颠沛流离(6) 端木竹忽然双眼发光,拍手叫道:“干将,莫邪!” 赵飞歌痴痴地望着竹子,霎时泪流满面,道:“干将,莫邪!好孩子,去吧!” 锚起,帆张,大船溯江西进。霜晴二人立在船尾,望着岸上端木竹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渐渐隐去。 不一日,江水转向西南,渐入大理境内,复又向西。江面忽宽忽窄,水流越发湍急,奔腾翻卷,气势迫人。婉晴内伤时时发作,痛楚难当,却自咬牙强忍,只咬得樱唇血迹斑斑。实在忍不住时,便强撑着下厨做鱼,以此分散痛楚。凌钦霜劝时,婉晴只道:“我的手艺,以后你怕是再也吃不到了,还不让我过过瘾么?”凌钦霜见她可怜神情,心头滴血,却无法可想。江中鱼种甚多,婉晴每日大显身手,却教凌钦霜如何下咽? 那船家是个和蔼老头,以往走过几趟船,对沿途风景甚是熟悉。时时解说川滇的风土人情,说到兴起处,便吆喝几句号子,气韵悠长,嗓音洪亮。婉晴不迭拍手叫好,兴奋之余,便忘了痛楚。 路上问起赵飞歌的来历,方知他与古真人相交多年,平素多以书信往来,但要细问其他事情时,赵飞歌的话却不多,都只淡淡几句交代过去,并不热络。其后数日,他更是深居简出,神秘兮兮,却不知在干些什么。内舱之中,时而传来砰砰大响,震得船身颤抖,好似地震一般,时而又散发出刺鼻烟气,黑烟滚滚,宛若走水。叫门不开,问他不应,每次难得见上一面,他却都是面色焦黑,衣衫破烂,叫花也似,引得婉晴啧啧称奇。 趁他吃饭之机,二人几次偷入,却见舱中乌烟瘴气,莫见人物。欲待深往,却如入鲍鱼之肆,刺鼻难闻,只得退避。 舟行逆流,却也迅速。这日清晨,凌钦霜坐在船头,婉晴裹着厚厚的羽氅靠在他肩上,不时逗着黑鹰。日铺碎金,映着她随风飞舞的发丝,泛起缕缕霞光。只听那船家滔滔说道:“前面便是金沙江了。那里处处激流恶水,端的是个险要去处。任你海鳅大船,还是乌蓬小舟,十之八九会被漩涡吸住,打着旋儿沉入江底,落得船毁人亡。便算侥幸过去,前面还有水盗爷爷等着。水盗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小人可不敢冒险,只管送到前方飞云埠便罢。” 婉晴坐船多日,早觉得气闷无比,待见到两岸零零落落的吊脚小楼,更是心痒难耐,但听船家如此说,不禁又是害怕,又是好奇,颇想见识见识大漩涡的威力。 前面的两条船忽然横过来,一左一右拦在了江心。船家一怔,凌钦霜亦微微皱眉。看来险滩未至,水盗便先找上门来了。 “兀那鸟船,快快停下!”一名汉子站在船头,粗声粗气叫道。凌钦霜看那人时,头戴青巾,披一袭长衫,左手持笔,右手捧卷,却是一副书生模样。另一条船里也探出一人,张牙舞爪,一副凶相,却是个黑凛凛的大汉,胸前挂着两个大骨头,颇显滑稽。这二人身材特异,只吓得那船家瑟瑟发抖。 凌钦霜便让船家扶婉晴坐回舱里,自己站在船头,喝道:“在下眼生,请教二位朋友的万儿。” 那书生拱手一揖,道:“鄙人无名小卒也。吾兄之大名,相告何妨?阁下闻之,莫要胆寒……”说着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吾兄名唤一剑点双鬼、双掌伏十魔、十指戳百煞、百腿荡千军、千足扫万世、侠肝义胆、宅心仁厚凌钦霜!凌老大有擎山驾海之力,飞天遁地之能,四海之内,敢不钦敬?”大江之上,风急浪高,这一串吆喝远远传了出去,煞是响亮。 凌钦霜听这老大的外号如此啰嗦,正感惊奇,待听到最后,却是一愣:“怎地他这老大竟和我同名?百腿千足,莫不是蜈蚣不成?”当下说道:“在下与凌爷素无过节,便请借道,日后再行拜谒。” 那书生向那黑大汉道:“此子相恶乎?” 黑大汉道:“大……大哥,怎地是‘此子相、相恶’?”说话结结巴巴,却是口吃。 书生不耐道:“这厮可像好人?” 黑大汉张牙舞爪望了凌钦霜半晌,直震得小船摇晃不止,才摇头道:“不像……像鸟人!” 书生摇头晃脑笑道:“然也,然也。英雄所见略同也。阁下借道非难,鄙兄弟与凌老大义结金兰,专一劫富济贫。纵囊中羞涩,亦不滥杀。念汝面相非恶,若给凌爷薄面,自当以礼待之。”言下之意,只要破财,必能免灾。 凌钦霜听他口气甚大,哼了一声,道:“在下这个面子给不起,便算我肯给,你们凌爷怕也受不起。” 那黑大汉吼道:“你这鸟人,别……别敬酒……不吃……不吃罚酒!”他这话叫得断断续续,意思全变。猛听得呼的一声,那黑大汉提了铁锚,便荡将过来,呛啷啷大响,一名水手便落水中,铁锚却已钩在了船头。那书生又掷一个铁锚过来,三条船成品字形连在一起。 凌钦霜抢到船边,伸手去拔铁锚。黑大汉右手挥动,一串大骨头飞将过来,砰的一声猛响,甲板已破了个大洞。凌钦霜这才知道,原来这大骨头竟是他的兵器。这骨头乃是精钢所铸,铁链系之,缠于颈间,与链子锤无异,每块不下四五十斤,显见得这黑大汉膂力非凡。却见他拉回右手的骨头,左手骨头便又甩了过来。船上水手急急惊呼躲避。 凌钦霜大怒,一剑刺出,挑中铁链,顺势向左一拨,大骨头骨碌碌转了个圈,便反射回去。黑大汉那堪承受如此大力,被勾着转了三圈,一头撞在船舷上。那小船便在江心团团打旋。 书生见状喝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你这厮无礼在先,休怪鄙人动武!”手中毛笔一挥,纵身跃起,踏着铁锚便往大船扑来。 凌钦霜见他轻功平平,当下一剑劈出,喀地断了铁锚。书生双足陡然一空,叫声:“啊哟!”扑通摔入了激流之中。却听他大叫道:“救命!救命!我……莫能泳也!” 那黑大汉也慌了手脚,趴在船头,只不住大吼。 凌钦霜暗暗奇怪:“水盗岂有不会水之理?”却见那书生在江心扑腾,浮起来,又沉将下去,书卷早打湿了,却是当真不通水性。当下陡地纵起,踏江而出。赴到分际,带住了他一只手,两腿踏着水浪,如行平地,提他跃上了那黑大汉的小船。 书生双眼翻白,喘做一团,口里只自吐着白沫。那黑大汉叫道:“鸟人别……别狂,凌老大……绝不会放……放过……”话音未落,早被凌钦霜腿上一剑,搠翻在船。 凌钦霜一脚踏住他胸膛,道:“你们凌老大在哪儿?” 黑大汉脸叫道:“凌老大……大不在,我们斗……斗你不过,那也不……不足为奇。凌老大……若在,打你个屁滚……尿流七荤……七荤八素!” 凌钦霜听得眉头大皱。 此时间,那书生呕的一声,吐出几口水,醒转过来,见状叫道:“老弟,无恙否?” 黑大汉叫道:“咱们……虽败犹……犹那个……”忽地哭将起来。 这一着凌钦霜始料未及,正诧异间,那书生已喝道:“生死有命,何哭之有?休要折了锐气!” 第288章 颠沛流离(7) 那黑大汉道:“俺……俺欢喜。” 书生问道:“欢喜什么?” 黑大汉却只自顾嚎啕大哭。 那书生忽地叹道:“吾早云绿林之中,非栖鸾凤之所。江湖滋蔓虽广,安能尽灭?逆耳之言,汝不听之,始有此祸,悔之晚矣。” 黑大汉道:“什么悔不悔的。这厮……厮鸟混账,听得凌老大响当当……当当当的威名,也似那些厮鸟一般……一般不怕,必不是好人。” 凌钦霜听他二人对话,又是好笑,又是奇怪,佯怒道:“不怕便又怎地?尔等拦江抢劫,留之不得。”一剑作势斩落。 书生大叫:“有种便先杀我……” 凌钦霜道:“急什么?” 书生昂然道:“吾二人义结金兰,同心协力,济困扶危,不求同生,但愿共死。兄弟今既毙命于斯,吾岂独生?匹夫不可夺志,为大义赴死,必受江湖敬仰,吾目瞑矣!”说着爬到黑大汉身旁,把胸一挺,竟是引颈就戮。 凌钦霜听他竟自称为大义而死,丝毫不以为愧,举剑半空,作势砍落。 书生哈哈一笑,毫不闪避。黑大汉大吼一声,横身挡在他身前。凌钦霜心中暗佩,道:“好!你二人武艺稀松,义气却重,算得好汉,便饶你等性命。”当下收剑入鞘。 书生大喜道:“英雄高义,何以为报?请教尊姓大名,‘金沙双侠’定当铭记。” 凌钦霜道:“贱名不足挂齿。倒要请教,那凌老大倒底是谁?” 书生正色道:“凌老大孤身独闯碧血山庄,力斗十二天魔,刺杀蔡京,英雄却缘何不知?” 凌钦霜闻言,呆了半晌,方道:“你们识得他?” 书生道:“某虽不识,却慕他老人家之英名。便与从之,恨无门路,故权于此处,仗凌大侠之名胡乱剪径。但有中原来船,无论黑白两道,听得‘凌大侠’三字,无不……无不五体投地,倍加孝敬,以此得些钱财。只等路费够时,便去相投。” 黑大汉喝道:“要杀便剐,要头,脚也给你,聒噪什么?” 凌钦霜只听得啼笑皆非,不想碧血山庄一役之后,江湖传言竟是这般结果。这时听得婉晴在船上召唤,便返还说了情形。 婉晴亦自啧啧称奇,但想见得他名动江湖,也不禁喜欢,转身叫道:“喂,你们要见凌大侠么?” 江上风急浪高,婉晴声不及远,那书生不知她说些什么,只隐隐听得“凌大侠”三字,急急摇橹靠近,说道:“见过姑娘,叨扰则个,至为冒昧。” 婉晴听他说话却彬彬有礼,却哪里像个水贼了,便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然绿林非豪杰托足之处,汝等今后,可各去邪归正,勿自陷其身。” 那书生正色问道:“姑娘出言不凡,可识得凌大侠么?某等欲见之。” 婉晴忍住笑,庄容指道:“远便十万八千兮,近便在眼前也。” 那书生看着凌钦霜,惊道:“真个也不是?” 凌钦霜只得应道:“在下便是凌钦霜。” 书生跃上船来,纳头拜道:“莫不是做梦么,竟与凌大侠相见。” 凌钦霜道:“在下何德何能,教阁下如此错爱?” 书生道:“却才有眼无珠,甚是无礼,冒渎大侠,万乞恕罪。” 凌钦霜慌忙去扶。书生却哪里肯起来,说道:“区区姓关名正,贱字虚斋,幸得拜见凌大侠。愿蒙不弃,早晚持鞭坠蹬,死亦甘心。” 凌钦霜道:“非是在下寡情,奈何实有要事。关兄且自他往,待事毕后,必去相邀。” 关正顿首道:“某祖籍河湟,为贪吏陷害,刺配充军。半途逃将出来,流亡江湖,失身为寇。今遇大侠,如重见天日,岂忍错过?君往何处,虽万里而不辞。” 凌钦霜颇感为难,尚未开口,那黑大汉已跳将过来,叫道:“哥哥,你拜……拜这厮鸟却作什么?” 关正向凌钦霜道:“凌大侠,这厮姓滕名吉,原在牢里勾当,都唤他做滕大虫。因犯了人命官司,流落在此,与我相结。这厮脾性不好,言语冲撞,万望莫怪。”转头喝道,“阿吉,恁地粗鲁,全然不识些礼数!” 滕吉道:“什么粗鲁?你才……才粗鲁!” 关正道:“我与你说,这位便是咱们要去投奔的侠士。” 滕吉道:“莫不是凌……凌钦霜?” 关正喝道:“你这厮,胆敢如此犯上!兀自不拜,更待何时?” 滕吉怪眼一翻,瞪了凌钦霜一眼,喝道:“这等鸟人,却拜什么?你这秀才,被人耍了,却还不知。”又向凌钦霜叫道:“喂,你这厮便是凌钦霜?” 凌钦霜道:“我便是凌钦霜。” 滕吉拍手叫道:“乖乖,你何不早说,也教阿吉欢喜!\"扑翻了身子,连连纳拜。 凌钦霜连忙答礼,说道:\"壮士快起。” 滕吉一撇嘴,忽地捶胸顿足,哇哇大哭起来,关正喝道:“这厮便是粗鲁!大喜之事,何哭之有?” 滕吉哭道:“我……我便是欢喜。”只自敲着骨头,嚎啕大哭。 忽听婉晴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念尔等心意甚诚,凌大侠应允了便是。” 关正大喜,拉滕吉叩拜不止。凌钦霜见婉晴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关滕二人又磕头不迭,便道:“你们真愿跟着我么?” 关正道:“一言既出……” 滕吉叫道:“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 话音未落,忽见那老船家奔来叫道:“不好了,官船来了!” 凌钦霜一惊,跃到高处眺望。却听号角呜呜,但见三艘大船如飞驶来,势成犄角。船头打起一面大旗,上书“太子太师蔡”五个金字。船首一众兵士簇着一个猥琐汉子,手持藤条。但听他喝道:“关正、滕吉,尔等听着,老爷在东京太师府听差,手下千军万马,达官显贵见了无数,哪个不向老爷马首是瞻?非是夸口,量尔贼配军,宵小之徒,胆敢逞能,窝藏钦犯?快快交出了凌钦霜,便饶尔等狗命!” 凌钦霜一见这人,不禁微微冷笑。这人本是东京的浮浪破落户,不成家业,只好刺枪弄棒,吹拉弹唱,然却行止不端,人深恶之。当年这人在太师府里帮闲,为人呼来唤去,却连名字也无。只因喜品竹,擅调丝,便都唤他做“蔡丝竹”。却不想而今时来运转,一步登天。 婉晴跌足道:“必是这两人冒充凌大哥,走漏了风声。” 关正道:“祸因我等而起,不劳凌大侠费心。” 滕吉道:“呸!聒噪什么!”话音未落,大骨头早出,向来船砸去。 凌钦霜不及拦阻,忽见一只大手侧里伸出,拦住二人,却是赵飞歌来了。只听他喝道:“且去掌舵扯帆,加速行驶!”他衣衫虽然褴褛,说话间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关正吃了一惊,转头便去。滕吉却是怒从心起,跳将起来,骂道:“干你鸟事,没的号……号令老爷!”抡开两个大骨头便打。 凌钦霜忙喝道:“滕大哥住手。” 滕吉应道:“怕得什么,打死了他,老爷自去承当!” 凌钦霜正色道:“你要追随于我?” 滕吉道:“阿吉说……说话算话。” 凌钦霜道:“既如此,你若不听我话,便自下船去!” 滕吉道:“那你说怎么办?” 凌钦霜道:“照赵师傅的话去做。” 滕吉望了赵飞歌一眼,提着骨头,便转身去了。 第289章 鲁班鲁饶(1) 赵飞歌微微颔首,将衫子褪了下来,袖缠腰间,露出了一身钢筋铁骨,向凌钦霜道:“你带婉儿进舱,这里交给我便是。”亦是发号施令的口气。凌钦霜道:“赵师傅请回,这里我来守!” 赵飞歌也不理会,从舱中推出一个四方铜柜。凌钦霜一见之下,喜呼道:“猛火油柜!”婉晴奇道:“什么玩意儿?”凌钦霜道:“这等火器,便在京里也不多见,不想却在此处得见。”婉晴见那铜柜下施四足,上有四个铜管,管上横置唧筒,筒中一缠丝杖,杖首缠散麻,筒前有火楼,结构甚是繁复,却不知如何使用。 官船来得好快,须臾便已迫近。只听号角声起,随而嗖嗖连响,乱箭齐发,向大船射来。 赵飞歌将铜柜推至船尾,又从舱中抬出一个大箱,内中堆满头颅大小的铁球。赵飞歌拿一根烧红的烙锥,点燃了火楼,身后抽杖,用力一蹙,只听嘶嘶声响,管口中猛地喷出数道烈焰,火龙也似,划江而过,直趋官船。 官船登时大乱。蔡丝竹失声叫道:“敌船有火器!”鞭笞官兵救火,自己一溜烟钻进舱去。 赵飞歌冷笑一声,拿起一枚铁球,燃了引线,扬手掷出。轰隆一声巨响,早中左船。船身猛烈一震,铁皮火药飞溅,砰然炸开。近处官兵一但沾着,个个炸得血肉横飞。须臾火龙又自射来,再中船舷,左船亦已起火。 赵飞歌与凌钦霜不住投出铁球,三只官船为火光笼罩,爆鸣之声不绝,转眼即沉。官兵大呼小叫,纷纷跳水逃生。 婉晴看得又是咋舌,又是高兴,也自点了一枚铁球扔出。她气力不济,铁球落在两船之间,水柱激起数丈,却未击中敌船。忽见滕吉飞奔而至,笑道:“恁地好杂耍,不想着阿吉!”赵飞歌欲拦时,他早抓起一把铁球,踢将了出去,怪道:“怎地不开花?”婉晴笑道:“不是这么玩。”当下教他点火。滕吉大喜,又抱了十几个在胸前,一骨脑儿全点了,手足并用,撒将出去。哪知却有一个未及踢出,一通震天大响,便在脚前炸开。滕吉跌了出去,吃了一交,爬将起来,拍了拍屁股,骂道:“你这呆鸟,却来欺老爷!”却又去摆弄那猛油火柜,嘟囔道:“你这鸟箱子,也不听俺的,老子砸、砸得你粉碎。” 婉晴只看得咯咯直笑。这时间,船身突然间激烈一震,婉晴足下一软,扑在凌钦霜怀里。却听赵飞歌道:“不好,敌人也有火器。” 凌钦霜扶住婉晴,江上火光照耀,只见她苍白的脸上映起淡淡红晕,心头不觉一跳,却听轰隆一声,身旁甲板已炸得粉碎。接着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江水从天而降,淋得二人都湿了。 凌钦霜定了定神,向后望去,只见三只官船已沉了大半,只有几人兀在反击。耳听惨叫呼救之声不绝,心下不忍,扬声便道:“赵师傅,不可恋战,及早脱身为是。”赵飞歌但见箱中渐空,便道声“好”。那滕吉耍得兴起,却那肯罢休?凌钦霜便强拉他来去掌舵。滕吉嘟囔几句,便自依了。 舟行更速,不一时,早将官船甩得远了。凌钦霜望着远处隐隐火光,忽有茫然若失之感。 赵飞歌穿了衫子,走上前来。滕吉叫道:“我的爷,你可是祝融么?”叩头便拜。赵飞歌扶他起来,道:“何故行此大礼?适才情势紧急,冲撞壮士,莫怪莫怪。”关正赞道:“师傅火技之精,上掩千古,实是大开眼界。鄙人拜服。”赵飞歌只称不敢。婉晴道:“大叔,那些玩意儿都是你造的么?”赵飞歌笑道:“这几日闭门打造火器,可疲累得很了。”说了几句,便回舱歇息去了。 凌钦霜心道:“这位赵师傅端的真人不露相。”与关滕二人便去闲谈。关正胸有丘壑,谈吐文雅,滕吉却目不识丁,满口粗话,可二人却都没口子请凌钦霜说大闹碧血山庄的事。凌钦霜微微苦笑,只得大略说了几句。关滕二人见婉晴与凌钦霜关系非常,自也大献殷勤。待得知她重伤之时,滕吉苦着脸道:“我那娘,这却怎生是好?”凌钦霜暗生愁意,婉晴却浑不在意,只顾说笑。又听得雪山圣湖可以活命,关正尚未开口,滕吉已抢着叫道:“都去!都去!你若不去,吃俺一骨……骨头!” 船抵飞云渡口,关滕二人当先下船。婉晴见那老船家仍躲在舱里不住发抖,便取出三十两银子,道:“老人家,日后避避风头,莫再拉客了。”老船家想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连连称谢。 霜晴二人牵马登岸,滕吉忽道:\"你们等……等俺一等,去去便来。”一道烟没了踪影。婉晴奇道:“关大哥,滕大哥干么去了?”关正道:“姑娘莫急。他对这一带颇熟,断不会有事。前面有家酒馆,咱们先去酌上三杯,就观江景则个。” 滕吉奔出一程,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寻思道:“难得撞见凌老大,却恨这几日劫掠不着,手气又背,没钱做得好汉。如今摸了小娘皮二两银子,且去赌他一赌,或能赢些钱来。小娘皮身子弱,雇辆马车与她坐,面上也好看。”转到一处小赌坊,径钻入内。见七八个泼皮正自赌骰,便挤身进去。那七八人与他相熟,知他赌品甚佳,手气却背,便呼幺喝六,与他赌了起来。前几局滕吉手气不错,赢了几两,可第五局上却输得一败涂地,本钱都没了。庄家便不许他再赌。 “你出千!”滕吉挠挠头,口气先自软了,道,“这银子是……是别人的。”那庄家道:“管你是谁的!愿赌服输,天公地道,聒噪什么?”滕吉求道:“张大哥先……先借俺几两,明日加倍……加倍来还。”那庄家比他小得多,闻言笑道:\"这叫什么话!赌场无父子。你既输了,叫爹也没用。有钱便赌,没钱便罢。” 滕吉双手张开,喝道:“你还……还我不还?”那庄家见他目露凶光,心里害怕,赔笑道:“滕大哥,今日却如何耍起无赖来?”滕吉也不应他,一把夺了银子,又抢了旁人赢的十几两银子,都搂在怀里,睁起怪眼,道:“老爷向……向来赌品最高,今日耍……耍赖一回,却待怎地?”那庄家叫道:“反了反了……”却早被一拳撂倒在地。众泼皮一拥而上,便要夺银子,如何是滕吉的对手?早被打得鼻青脸肿。滕吉又夺了些银子,踢门便走。众泼皮赶将出来,大呼小叫,却谁也不敢上前来讨。 滕吉正自洋洋得意,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咦,这不是滕大哥么?”随觉一只大手扳住肩臂,但听一声大喝:“你这厮,安敢强取豪夺?”滕吉骂道:“作死么,干你鸟事!”回眼看时,却是关正,他身后正是凌钦霜、婉晴和赵飞歌三人。 滕吉啊的一声,手一软,银子洒落在地,惶恐道:“凌大侠休怪!阿吉最是愿……愿赌服输,可今日输……输了银子,便没钱雇车了,心里一急,才做出这等没……没脸的事来。” 凌钦霜眉头大皱,却听婉晴笑道:“滕大哥,你要银……银子与我雇车,一番好……好意,婉儿心领了。但既然赌……赌输了,便还……还给人家吧。” 第290章 鲁班鲁饶(2) 滕吉听她学自己说话,挠头傻笑,拾起满地银子,递在她手里。 凌钦霜便叫那庄家前来,都付与了他。庄家收了银子,拜谢了回去,却被那群无赖围着大肆抢夺。 凌钦霜说了滕吉几句。滕吉唯唯称是,心中却想:“聒噪什么?” 却听赵飞歌笑道:“不过小事一桩,又算得什么?”婉晴也有意为滕吉开脱,便道:\"凌大哥,我饿了,咱们快去喝上三杯。\" 五人入得一家酒肆,拣了一副干净的座头坐定。酒保将精致细点果品铺了满满一席,只看得滕吉晕头转向,又拍桌子又跺脚。酒保取来两樽花雕,两壶普洱,五只酒盏。 滕吉见了,拍桌便嚷:“换大……大碗来筛,小盏哪能尽兴?\"关正见凌钦霜面上似带不豫,便喝道:“兄弟,休要失礼。” 赵飞歌却笑道:“这才痛快。” 婉晴向酒保道:“我们四个面前放盏子,这位大哥面前放个大碗。”酒保便取只碗来,放在滕吉面前,一面筛酒,一面下肴。 五人天南地北谈了起来,尤对赵飞歌的火器赞不绝口。 酒过三巡,婉晴道:“有鱼吃么?” 关正笑道:\"姑娘却不见渔船满江?长江之畔,如何无鱼?”当下便唤酒保取两尾鲤鱼,清焖一尾,醋蒸一尾,做法说得甚是详细。 滕吉道:“恁地啰嗦,怎么做鱼,还用你教么?” 关正道:“子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个中三味,丝毫马虎不得。” 须臾小二端上鱼来。关正看见,叹道:“有美食,却无美器。酒肆之中,无好器皿,端的可惜。” 滕吉道:“偏你这厮多事。” 关正摇摇头,拿起竹箸,细细品味。婉晴自也吃了些鱼,呷几口汤汁。滕吉却不使箸,伸手去盘里捞起鱼来,连着鱼骨咯吱咯吱便嚼。 婉晴忍俊不禁,抿嘴笑道:“牛嚼牡丹。” 滕吉喜道:“姑娘最……最知我心,牛肉岂不比……不比鱼强?什么又叫做‘牡丹’?” 婉晴忍笑不住,呷了两口汁,便停杯投箸。 滕吉风卷残云一般嚼罢,却不过瘾,见诸人碗里还有,便笑道:“你们都不吃,便给我吧。”伸手便去关正碗里捞了鱼来,吃完又到赵飞歌碗里去捞,道:“祝老头,吃鱼上火!”却仍当他是祝融火神。 赵飞歌只自微笑看着他搅得满桌汁水淋漓。凌钦霜见滕吉吃罢,兀自咕碌碌瞟着自己盘里的半条鱼,便将自己这盘也端给了他。滕吉大喜,笑道:“大哥最……最疼阿吉。”五人都笑起来。 赵飞歌见他须臾便把鱼肉鱼骨都嚼了,便唤酒保道:“再去切二斤牛肉与他。”酒保应了,一盘将来放桌子上。滕吉见了,也不客气,弹指间又都吃了,直搅得碟儿碗儿叮当乱响。 关正见他如此失仪,委实难堪,忙说道:“几位休怪。这厮失礼于人,愧杀人也!日后必要好好调教。” 凌钦霜微微颔首。赵飞歌喝了口酒,淡淡笑道:“人生一世,须当率性而为,如此方真实自在。他既欢喜,又何必再改?” 滕吉道:“对,对!不用改了,牛肉最……最好!” 凌钦霜向赵飞歌问道:“赵师傅,过两日便能见到古真人了吧?” 赵飞歌道:“前几日我飞鸽传书与他,至今尚无音讯。不过,玉龙雪山,已然在望。” 酒足饭饱之后,凌钦霜雇了一辆大车,供婉晴乘坐。五人稍作休息,便离了渡口,上了大路。举目眺望,原野漠漠,溪流纵横,木桥如虹卧波,阡陌棋盘也似,将水田分割成无数细小方块,一望无际。房舍皆为竹造,人畜杂居,颇为简陋。田间偶见耕作男女,不时唱起民歌小调,虽然不明其意,却觉韵律悠扬,雍容尔雅。只滕吉连打哈欠,叫道:“鸟叫什么,搅了老子好梦!”便要去揪那耕作农夫,好歹被拉了回来。 次日行到午时,赵飞歌忽指道;“到了。”几人循他的眼光看去,不觉纷纷叫出声来。天空湛蓝,但见一座雪山巍峨兀立,气势磅礴,皎洁如晶莹玉石,灿烂如十三把利剑,把把直刺苍穹,宛若一条银色玉龙,渐入云雾之中,似与天通。 凌钦霜道:“这便是玉龙雪山?” 赵飞歌解释道:“玉龙雪山,纳西语称“波石欧鲁”,意为白沙的银色山岩,乃是纳西族的神山。山巅万年冰封,山腰森林密布,山下却是四季如春。且随四时更替,阴晴变化,纵在一日之间,亦是变化莫测,奇丽多姿。” 滕吉两个骨头只不住对撞,叫道:“好家伙!这才是险隘去处!” 凌钦霜见婉晴望着雪山,眼中射出光彩,不由暗叹一声,将她的大氅紧了紧。 不一时到得山下小镇。那镇子比山而建,镇上大多纳西族人。时当赶集,车马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滕吉骂道:“叽里咕噜,吵得老爷头……头鸟晕!”赵飞歌略通纳西语,由他出面,总算找了家客店住下。难得来此奇地,关滕二人都是兴高采烈,自去镇上闲玩。赵飞歌则去打探古真人的消息。 婉晴日间还能说笑几句,但入夜后气温骤降,顿感难以支撑,次日便发起烧来,呕吐不止。赵飞歌便替她抓药开方。一连两日,婉晴卧床不起,每日发烧伤风,除了吃几口药,大半时候都在昏睡。凌钦霜心急如焚,足不出户,专在客店里陪伴,以真气相助。可那古真人音讯全无,却也无可奈何。 第三日上,赵飞歌寻来一名会说汉话的纳西女子照料婉晴。那女子名叫茨若尼姬,在镇上开药铺,对发热症状极是在行,用药颇准。只半日光景,婉晴高烧便退,渐趋清醒,却仍浑身乏力,难以起床。凌钦霜费尽心思,编了些笑话,说与她听。婉晴听罢叹了口气,道:“凌大哥,你不说笑话,倒更好笑些。” 这日一早,关正、滕吉进来相探。滕吉见状心道:“整日搂搂抱抱的,让咱兄弟齿冷。”便叫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无不死之老婆,大……大哥休要烦恼。”关正欲要阻时,滕吉的话早说完了。 凌钦霜不愿他扰着婉晴,将他赶出屋去,沉着脸道:“你胡说什么?” 滕吉笑道:“听闻镇上有个鸟买卖,我要去看。” 凌钦霜道:“什么买卖?” 关正道:“镇上来了十几批马帮商队,开了个茶马市,想来必有些名贵茶种。” 滕吉道:“马也鸟壮!” 凌钦霜道:“你们自去便是。”又向滕吉道,“不许生事。” 二人便去了。滕吉嘟嘟囔囔,几步一回头,直往这边张望。 到得下午,尼姬又来照料婉晴。二女相识虽短,却甚是谈得来。尼姬讲的笑话,凌钦霜听来也不怎么,却逗得婉晴合不拢嘴。他见婉晴精神不错,心中略宽,信步出门。走了一程,远远见关滕二人却在山脚,便近前道:“怎么不去逛集市了?” 滕吉叫道:“鸟马哪有这山结实?” 关正啧啧道:“茶之极品,心向往之。奈何囊中羞涩……” 眺望雪山,但见山腰茂林丛生,百花斗艳,山顶积雪却似与天齐,云不恋峰,岭岭若洗,巉岩如剑,疑是风劈。冰塔林在日光辉映之下,不白而绿,碧光万仞,仿佛一块块巨大的翡翠碧玉镶嵌在怪石嶙峋之间,只看得三人心旷神怡。 第291章 鲁班鲁饶(3) 关正诗兴大发,长吟不绝。滕吉买了酒肉前来,忽然听到他念诗,不由焦躁道:“口里淡出鸟来,还在聒噪!”望着雪山,喝彩一回,便去到山下撒尿撒屎,接着大吃大喝起来,须臾便喝得伶仃大醉。 凌钦霜待要上前相劝,滕吉却叫道:“老子自吃自喝,干……干你鸟事?”抬手指天道,“这是俺家屋瓦……”回手一指雪山,“这是俺家裤裆。你这鸟人,竟钻到俺裤裆里看我拉屎,好……好没道理!”说着哈哈大笑,脱得赤条条的,放翻了身体,横罗十字,大骨头手里抱一个,颈下枕一个,席地打起鼾来。 凌钦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忽见赵飞歌垂头而来,便问道:“可有消息么?” 赵飞歌道:“镇上人说,玉龙山是纳西族东巴教的圣地,向来不许人登山亵渎。” 凌钦霜一呆,道:“那古真人……” 赵飞歌摇头道:“再等等吧。” 凌钦霜心中烦闷,由得滕吉睡了,径自返回客店。 尼姬正在给婉晴讲故事,婉晴靠在床上,听得津津有味。她见凌钦霜进来,笑道:“凌大哥来得正好!尼姬姊姊正在讲‘三朵’的故事。”三朵是纳西族的守护神,相传玉龙雪山便是其化身。 凌钦霜看她神色欢欣,略略宽解,便向尼姬道:“这几日有劳姑娘了。” 尼姬脸上一红,笑容中略带羞涩,抚着婉晴道:“婉晴妹子聪明得很呢。” 婉晴道:“姊姊再讲个故事给我听,好么?” 尼姬点点头,除下羊皮毡衣,盖在婉晴身上,轻轻道:“我再说一个故事,名字唤作‘鲁般鲁饶’。” 婉晴道:“鲁般鲁饶?” 尼姬道:“鲁般鲁饶,意思是‘牧奴迁徙记’,是我们东巴古老的史诗。 “在遥远的年代,人生辽阔地,只见牧主的迁徙和繁衍,却没有牧奴的幸福和自由。牧主把牧奴们从山上赶下来,为牧主放牧。开美久命金的故事,就发生在那时。 “小久命出生在波石欧鲁下的玉湖村。她家境很是不幸,未满周岁,阿爸便在狩猎中坠崖身亡。为了生计,阿妈便去牧主家里做工,每日起早贪黑,抚养小久命。 “小久命七岁那年,不幸再次降临。阿妈积劳成疾,也离开了人世。那段时候,只有儿时的伙伴、牧主善良的儿子朱古羽勒排默默地陪在她身旁,分担着她的痛苦与失落。他们一起放牧,一起玩耍,终于,相爱了。在岩子坡上,青梅竹马的两人许下了‘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承诺。 “然而,牧主为了壮大家族势力,逼迫羽排与另一个牧主的女儿联姻。羽排不从,父亲便把他关了起来,不让他再与久命见面。久命得知后,便去了他们许下诺言的地方岩子坡,托鹦鹉捎口信,叫羽排来娶她。她苦苦等待,日出,日落,不想等来的却是心上人在秋分成婚的消息。失望之极的久命仿佛听见殉情女神的召唤……” 讲到这里,尼姬忽然轻轻唱了起来:‘可怜的开美久命金呀,快来上吊情死吧!在那人世间,苦死一生,不得吃饱;挤奶一生,不得喝足;放牧一生,不得穿暖!好眼来看好山景,好手来挤好鲜奶,住到白云缭绕的山国来。这一灵魂居住的地方啊,野鸡报鸣,獐子守夜,日月明灯,彩霞织锦,韶华不逝,相爱永远。开美久命金!你痛苦的眼睛,来这里看一看草场的鲜花!你疲倦的双脚,来这里踩一踩如茵的青草!你痛苦的双手,来这里挤一挤牦牛的奶汁!来吧,到这云彩缭绕的雪峰中来!来这里吃树上的野蜂蜜,来这里饮高山的清泉水,来这里把美丽的野花插满你的头。来吧,来这里挤宽耳母鹿的奶,来这里织飘飘的白风和白云……”词意优美,声音却透着幽怨。 尼姬唱完,轻轻续道:“最终,伴着秋分那最后一缕阳光,久命来到了十二岩子坡的坪上。那里有大片的杜鹃花,无际的翡翠草甸,高尚的紫色草乌……她用凄婉的唱词,颤抖的声音,哭诉的节奏,吹着口弦,表达死志。她将衣襟撕成了布条,搓成了绳子,打了结,两端缚在树上,将头伸进了结中……” 婉晴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啊”的一声,道:“她当真自尽了?” 尼姬拍了拍她肩头,幽幽道:“是啊。可是,她却并不悲哀,也不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不是最好的解脱么……不久之后,羽排冲破了重重阻挠,终于赶到了岩子坡,却已是迟了。久命殉情后,她的灵魂告诉羽排,让他把自己葬在岩子坡。悲痛的羽排燃起熊熊烈火,抱着情人的身体,纵身投入了火海。他们便是纳西族第一对殉情的恋人。” 凌钦霜听到这里,心头蓦地一堵,莫名的惧意如潮涌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却见婉晴目蕴泪花,慌忙别过头去。 尼姬道:“鲁般鲁饶有载,久命死后,化为‘风神’,在波石欧鲁营造了一个情人的天堂,名为‘雾路游翠郭’,意为情死鬼的雪域。那里没有苦难,没有苍老,专门诱惑失意的情人步她后尘。据说,在那里殉情的男女,将会永葆青春。天长地久的相恋,也只有在那里方能实现。所以,纳西男女的恋情如果遭到阻碍,殉情便是挣脱枷锁的唯一出路。”说到这里,她声音一颤,眼中忽而射出喜悦的神采,良久才道,“后来,民间相传,每到秋分之时,上天就会撒下万丈阳光。在这一天,所有被阳光照耀过的人们,都会幸福美满。可是,这却招来了‘风神’的嫉妒,所以每到这天,天空总是乌云密布。人们所有的幻想都被那厚厚的云层遮盖。而风神善良的女儿,却在那天偷偷把云里的阳光剪下一米,撒在悬崖上的一个山洞中,让那些真心相恋的人可以得到一米阳光的眷顾,从此美满一生……” 讲完了故事,泪花早蕴眸中。尼姬静静靠在椅上,取出口弦,柔声吹奏起来。婉晴似乎全然不闻这曲子,双手托腮,只自痴痴出神。凌钦霜心头潮生,脸上阵红阵白,几次欲要开口,终究未说出一个字来。 夜色渐沉,伴着轻柔凄婉的曲调,婉晴终于睡去。尼姬为她盖好被子。婉晴脸上犹挂泪痕,梦中似尚在回味那古老的传说。 尼姬在婉晴脸上亲了一口,泪水却滴落在她脸上,柔声道:“婉晴妹子,再见了。” 凌钦霜隐觉有异,问道:“姑娘,你……” 尼姬抬眼一笑,笑容却有些勉强。婉晴咿唔一声,若有所觉。尼姬忙自拭了泪,转出屋去了。 凌钦霜随她出去,道:“姑娘,我送你回去。” 尼姬道:“不敢劳烦公子。”说罢转过头,缓缓去了。 凌钦霜目送尼姬投入浓浓的夜色里,一时心乱如麻。忽想到婉晴的嫣然笑语,忽想到燕山那道怯怯身影,忽又想到那对殉情的痴男怨女……时光流转,月上中天,凉风徐来,悚然醒时,却觉眼角微湿。 忽见关正奔来,叫道:“凌大侠恕罪,阿吉那厮,端的可气。只有烦您拆解则个。” 凌钦霜道:“怎么了?” 关正气哼哼道:“阿吉喝得酩酊大醉,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了人命。” 凌钦霜吃了一惊,嘱他照看婉晴,问了腾吉的所在,急忙飞身去了。 第292章 鲁班鲁饶(4) 不多时,凌钦霜赶到闹市,却见前方人头涌动,一大批人围成一团,随后就听砰砰声响,竟是有人打了起来。凌钦霜远远望去,只见人丛之中,七八个异族行商正围住一人殴打。那人足起处,早将一名行商踢了个筋斗。凌钦霜见那人竟是赵飞歌,吃了一惊。只眨眼工夫,见他又打倒了三人,行商虽然人数众多,却再无人敢上。 忽听得众人欢呼起来,叫道:“头儿来啦!” 只见一骑如风奔来,那马通体玄黄,雄健至极。马上大汉曲须火红,脸若刀削,腰粗背阔,头缠镶金毡帽,提根纯金马鞭,甚是魁伟。他跳下马来,大步上前,一眼瞧去,便知身负武功。 那人到得近前,向地上哼哼唧唧的行商望了一眼,单手抚胸,向赵飞歌施礼道:“先生是谁,倚仗谁的势,欺负我们‘横断马帮’?” 赵飞歌道:“我是来劝架的。‘欺负’二字,原封奉还。” 那头儿向身旁的行商问道:“怎么回事?” 那行商说道:“我们一边吃茶,一边买马,不期一个赤膊大汉冲将出来,盯着咱的茶看,非说是酒。咱们看他醉了,不想生事,便给了他一杯,哪知他喝过一杯不算,却将剩下的茶一股脑儿全抢去喝了,又用拳打咱们。大伙儿都是证见。” 一众行商纷纷称是。 那头儿转过身来,向赵飞歌打量几眼,道:“那人可是阁下的朋友?” 赵飞歌道:“正是。不过,这位老哥却有一言不实。” 那头儿问道:“什么?” 赵飞歌道:“我到来时,却只看见贵帮人众挥舞行脚杖殴打我的那位朋友。我那位朋友功夫不俗,却任凭乱棒落下,自始至终未曾还手。不知是也不是?” 众行商纷纷叫道:“那厮抢我们的茶,难道不该打?” “该打!”赵飞歌道,“但诸位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出出气也就罢了,若然打死了人,任谁都不好。我好言相劝,又赔了十倍的茶钱,诸位却还待怎样?” 那头儿听他口气猖狂,嘿然道:“可我到来时,却只见到尊驾在打人。不知尊姓大名,可否见告?”更不等回答,马鞭一振,疾飞而出,“啪”的一声,便向赵飞歌劈头抽落。 赵飞歌闪身避开,喝道:“阿塞布,你做的好生意!” 那头儿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微微一愣,转念喝道:“那又怎地?”马鞭一圈,套向他颈间。 赵飞歌手一翻,便抓他手腕。那头儿左掌突地自鞭下穿出,啪的一声,已抽在赵飞歌胸口。赵飞歌因打铁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这一鞭挨了,却也觉隐痛,当下运力前倾,顺势一抓,带了劲风,去夺马鞭。 那马鞭倏地划了个圆弧,斜斜着地而卷,直攻对方下盘。赵飞歌身形向后倒退,不料啪的一响,后心又被一鞭抽中。那头儿鞭法极怪,明明人在身前,忽地却能转到背心。赵飞歌眼前一黑,幸得皮糙肉厚,并未受伤,当下急急镇定心神。 那头儿立时抢上,鞭鞭招呼,金光四溢。赵飞歌虚晃一招,左手倏探,已抓住了马鞭。哪知那头儿忽地放开了手,鞭尾向前反抽,啪的一响,在赵飞歌小臂上抽出一道血痕。赵飞歌手臂一阵酸麻,只得放手。那头儿大手伸处,马鞭即回掌中。未及数合,赵飞歌又吃了一鞭。 凌钦霜在一旁看得明白,那头儿的鞭法甚是匪夷所思,每每均从不可能处绕将过来,而赵飞歌不过仗着筋骨强健,兀自勉力支撑而已。 此时间,赵飞歌已退到了那匹玄黄马旁,下盘空门大露。那头儿觑得破绽,哪肯放过,马鞭一兜一绕,早已缠住了赵飞歌右足。 凌钦霜心头一震,欲要救时,赵飞歌大喝一声,腾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胯下黄马猛便冲出。围观一众行商纷纷惊呼,急急闪出条道来。 那头儿的功夫虽然了得,但黄马这一冲足有数百斤之力,却又如何禁受得起?他若撤了马鞭,自可无恙,但如此一来,岂非颜面尽失?况那鞭子纯金打造,价值不菲,他却又如何舍得撒手?只见他庞大的身躯被黄马拉着,贴地滑将出去。众行商大声呐喊,随后急追。 黄马纵出数丈,金鞭崩得有如弓弦一般,上面斗大的金珠颗颗坠落。赵飞歌蓄势借力,猛一勒马,阿塞布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却是半点使不出来,只摔得七荤八素。 众胡商大惊之下,齐齐扑上。赵飞歌双目圆瞪,一声霹雳大喝,双臂一探,将两个胡商高高举起,掷了出去,登时撞翻一片。 赵飞歌朗声叫道:“服输了么?” 阿塞布当众蒙羞,如何忍得下,浓眉一扬,高声骂道:“你这杀才,倚仗谁的势,到我地头上撒野?” 赵飞歌敛容道:“奉至仁至慈的安拉之名。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 阿塞布听了这话,慌忙丢了手中金鞭,正色道:“你说什么?” 赵飞歌道:“你们如此买卖,也能获得真主的喜悦和护佑?” 阿塞布呆了半晌,面露惭色,肃然道:“你……你也信奉我主?” 赵飞歌道:“我本有意皈依,只恐宗族有别……” 阿塞布闻言,抚胸躬身,意态极为肃穆,道:“穆圣在《古兰经》第六章第一百二十五节教导我们:‘真主欲使谁遵循正道,谁的心胸便为伊斯兰而敞开。’穆斯林四海皆兄弟,宗族又有何妨?在下万分无礼,多有得罪。此间不是说话处,同往敝处叙怀。”说着招呼手下散了,携住赵飞歌的手,并肩而去。 凌钦霜心下莫名,眼见二人前往镇外一所大宅,便远远跟着。其时已是深夜,那宅子尚是灯火通明。宅前平坝搭了棚子,停着二十多辆大车,百余匹骏马骆驼,各色胡商从内中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络绎不绝。另有百十工匠挥动大锤,在砧上打造枪矛弓箭。 凌钦霜心道:“这里如此忙碌,却是在做什么?” 忽听不远处有人唉声叹气,转头看时,却见田间一处篷屋前坐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二人均穿着纳西族装束,望着那座豪宅,嘴里喋喋不休,却不知说的什么,神色间却甚是愁苦。 那老头望了凌钦霜几眼,忽然起身走将过来,用汉语道:“这位小哥,可是打中原来吗?” 凌钦霜听得汉话,不由一喜,忙道:“老人家有何指教?” 那老头道:“我也是汉人,因祖上避难,客居于此。难得同胞到来,寒暄一二,别无他意。” 凌钦霜问道:“老人家这般好心,在下谢过。却不知这里是谁的宅院?这些人在做什么?” 那老头引他到篷屋前坐下,道:“这里是‘横断马帮’首领阿塞布大官人的别院。听说大官人在川、滇、藏转手贸易,更深入锡金、天竺、泥婆罗境内,手下千众,声势甚大。这宅子平日无人,是只用来囤积粮草,征丁纳赋。若然胡商毕至,便是要去做大买卖了。” 那孩子在旁却不住叫嚷。 那老汉摇摇头,叹道:“这是犬子。”凌钦霜听那孩子口气不善,月光下又见他面上青一块紫一块,示意相询。那孩子又嘟囔一句,这次说的却是汉话:“这不是你们外乡人闲管的事。” 第293章 鲁班鲁饶(5) 凌钦霜见他的模样甚不欢喜,便向那老头询问。 那老头缓缓说道:“阿塞布大官人向来为大理买卖茶马,朝廷赏他的土地,多得数也数不清。他是这里的千户侯,左近人家都归他节制。我们都是他家的农户,平日里耕田放牧,年底纳税交租。这里收租的唤作拉木大人,厉害得紧,谁不听话,便打杀谁……” 那孩子截口哼道:“我们给他种田放牧,还要任他宰割,又凭什么?” 那老汉指着他脸上的淤青,斥道:“你这小厮,这般没记性!大官人财大气粗,咱们惹他得起么?” 那孩子不忿道:“狗仗人势,怕他什么?我明日便去大理,也向余大人一样为国出力,拼他个万户侯,必要将姊姊救出来!” 老头欲阻时,那孩子早赶着牛群,昂首去了。老头跌足叹道:“你这小厮,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咱们这等样的人,也配和余大人相比吗?” 凌钦霜道:“余大人是谁?” 老头道:“余大人,讳北冥,乃是新晋的镇北将军,官居一品。听说他原来是大宋的高官,因恶了权贵,才投奔到大理来。” 凌钦霜闻言,呆了半晌,方道:“令郎说‘将姊姊救出来’,却是怎么回事?” 老头的表情有些尴尬,叹道:“没……没什么。” 凌钦霜再三追问,他才叹道:“小女尼姬在镇上开药铺。拉木大官人见她有几分姿色,便写了一百贯文书,要她做了妾。小女原本有个相好,是个穷小厮,既没钱,又没本事,却偏偏要与大官人去争执。争执不得,一气之下,便去‘雾路游翠郭’自尽了。犬子无知,与大官人说理,自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凌钦霜想起茨若尼姬去时的神情,却原来竟有此等苦衷,一时气愤,便未在意老头的口气。便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长长的嗥啸,疾促尖锐,久久不绝。凌钦霜极目瞧去,隐隐看见山腰一群黑影正飞速攒动。这时间,镇上的灯火随之点亮,啼呼之声迭起。 老头吓得面色陡白,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牙关得得直响,道:“魔鬼来了……” 凌钦霜正自诧异,却见关正匆匆奔来,面无血色,叫道:“休矣休矣,阿吉上雪山了!山上有……有……有恶狼!” 凌钦霜骇然道:“那啸声便是……” 老汉颤声道:“雪狼是雪山上的魔鬼,等闲却决不伤人,但若是有人招惹,那……那便大事不妙了……” 凌钦霜不待他说完,拔腿便走,须臾便赶至山脚,道:“婉儿便劳关兄照看。” 关正道:“甚好甚好,万望小心在意。”飞一般转身去了。 山路崎岖难行,乱石苍松参差,险处不及旋踵。凌钦霜自也不以为意,奔了一程,远处又传来一声狼嗥,悠长刺耳。一声叫罢,便听得群狼齐声相和,声势极为骇人。凌钦霜听得心惊,只怕滕吉已遭不测,足下更疾,循那吼声而去。 黎明之时,到得山腰一片开阔的草甸。但觉腥气刺鼻,却见血泊间散着几十具狼尸,头骨支离,已被撕砸得血肉模糊。旁边一块大骨头,连着半截铁链,却是滕吉的兵器。这时,忽听呜咽声碎,但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正自拖着一只狼尸,不时伸出舌头,舔着尸上凝结的血。 那狼崽身小力弱,拖了半晌,也只拖出了寸许,打了个滚,便已筋疲力竭,爬不起来。凌钦霜走上前去,那狼崽抬起头,目中一片晶莹,低低哀鸣。 猛然间,但听远处狼嗥燃起,凌钦霜贴着长草,飞掠而过,转眼已去数丈。回眼瞥时,那小小的影子兀在原地拖尸不辍。 奔到一条河边,狼嗥悠悠远去,声音渐弱。凌钦霜心中吃惊:“这群狼的脚程好快,只一瞬工夫,便去了数里之外?滕吉怎么也有这般脚力?”回头望时,金乌渐起,天已大亮,不觉精神一振,又向上奔。 攀山越岭,如穿云雾,沿途时时可见狼尸,偶尔竟有豹尸。如此循声叫喊,追了整整一天,却也未见到滕吉的影踪。但觉寒气渐浓,四周的景象悄然而变,放眼都是密林杂冰,怪石堆雪。 其时日暮西斜,越往上行,积雪越深,难行之极。到得深夜,乌云遮月,竟再不闻狼嗥之声。茫然环顾,凌钦霜欲要返回,然四野险峰绝壁,雪海无际,却哪里辩得出东西南北?情知已然迷路,不由暗暗叫苦。 他在山谷中奔了一日,又饥又渴,好容易打了只血雉,便生了堆火,烤来吃了。身上方有暖意,陡起一阵狂风,便将火堆打灭。一时之间,伸手不见五指,唯余凛凛的寒风在耳边呼啸来去。 凌钦霜摸了处大石,坐下歇息。方要入睡,忽觉风中隐含丝丝腥气,猛听身后一声咆哮,凶恶非常。凌钦霜一个激灵,从大石上翻将下来,未及拔剑,腥风烈起,便见一条长大黑影便从头顶疾扑而下,如飞来山岳,卷得白雪漫天,竟是一头金钱大豹,不觉大惊失色。他幼时虽以打猎过活,但所猎不过是些野鸡野兔,便是野猪亦不常见,却又如何见过如此大豹?乍见一对飞爪袭面而至,森森利齿咬落颈间,不由得冷汗长流。然形格势禁,不容多想,身子一掠,便从豹子身侧疾滑而过,闪出丈外。一转头间,却见又一头豹子缓缓逼近。 这头豹子体型略小,但一对铜铃大眼幽幽放光。见它四肢轻刨雪地,倏地扑来,凌钦霜一闪,便又跃在一边。那小豹转身又扑,举爪来抓。凌钦霜撤步避开,寒光一闪,已然拔剑在手。小豹吃了一惊,后挪半尺,低低吼叫。那大豹忽然大吼一声,便与小豹迈开大步,在丈外绕着凌钦霜转起圈子,伺机而动。凌钦霜心神稍定,立于豹吻之间,双睛始终不离豹眼,剑尖斜指,随之轻颤,静待来攻。 双豹越转越疾,圈子越收越小。猛然之间,但听一声大吼,凌钦霜眼前陡暗,那小豹人立而起,张开大口,便向他咽喉咬来。凌钦霜向左略退半尺,稍避其锋。那小豹扑击之势凌厉之极,全无回旋余地,凌钦霜趁机反手一送,寒光闪处,剑已插入了豹口,三尺厉芒隐没半截。小豹痛彻心肺,登时凄声惨号。凌钦霜飞起一脚,向它额头踢去。哪知小豹负伤,凶性反增,剑入其口,森森利齿竟而将之死死咬住,凌钦霜一踢之下,抽剑不出,自己反被带了个趔趄。 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负伤,咆哮扑来,前爪瞬间搭上凌钦霜肩头。啪地一声闷响,衣衫撕裂,血痕如缕。凌钦霜吃痛,大喝一声,凌空而起,叫力一扯,幼豹连剑直飞向了半空。他如风飞掠,右手自下而上斜斜拍出,轰的一声,已拍在小豹肚腹之间。他这一掌运足十成功力,足有排山倒海之威。豹子小腹最是柔软,却如何承受得起?它叼着长剑,向前蹒跚几步,吼叫翻滚不迭,鲜血自口中滴滴落在雪上,再过一会,终于不动。 凌钦霜未及松气,猛闻豹吼贯耳,响彻夜空,只震得雪块层层而落。凌钦霜凝目望去,那头母豹摇摇晃晃到得小豹身边,四爪刨雪,一面垂头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咆哮,一面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舐着小豹脸上的茸毛,口中的鲜血。 第294章 鲁班鲁饶(6) 凌钦霜听那吼声渐趋哀戚,脑海中猛地想起那小小的身影来,一时怔忡,浑然忘了背上滴血。便在此时,那母豹骤然扑落,血盆大口森然,腥风刺鼻,劈头罩下。凌钦霜与之相隔十丈开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它竟能一跃十丈。危急间身子疾仰,贴地滑出,人形豹影,凌空交错。电光石火之间,凌钦霜掌蕴巨力,斜向母豹腰间斩去。不想那母豹身形极快,不待凌钦霜一掌劈下,身躯一折,扭转开来,已落在丈外。凌钦霜见它如此凶悍,心下暗赞了声“好”,拾了长剑护身。却见它双目散着碧光,只在丈外遥遥相望。忽一转身,竟夹着尾巴,缓缓去了。 凌钦霜也不忍再伤它,见它隐入黑暗之中,便松了口气。方一转身,背后一声霹雳大吼,那母豹竟如箭窜至。原来竟是诱敌之计,佯装退去,再以迅雷之势扑击。凌钦霜猝然遭袭,险被扑翻。虽然如此,却仍不愿伤它,但其既不甘休,惟有展开轻功而遁,只盼将其甩掉。但他却不知豹子奔袭之迅,万兽之中,罕有敌手,此时为报子仇,更是以死相拼。一人一豹,便在漆黑的雪谷乱石之间盘桓相逐,雪花翻飞。奔出四十余里,凌钦霜果被赶上,无奈硬着头皮,终将其击毙。 苦斗半夜,甚感疲乏。假寐片刻,见天光泛白,启明星起,只怕再跳出豹子来,当下辨明了方向,便即启程,四下搜寻腾吉,便算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 又行半日,奇景骤现,但见前方雪拥双峦,高耸入云。山坡如雪,道道冰川遍布,森若蓝带,晶莹剔透,如着银盔玉甲,绵延数里,交错不绝。金光闪耀之下,幻成紫霞之色,五彩斑斓,自是雪山冰塔林了。但听其间哗啦啦声响,清脆悦耳,却见一条河从山腹穿过。雪水夹杂着冰块,沿峭壁冰川飞流而下,积雪成溪,汇溪成河,最终聚成了山间的一潭碧湖。湖面凝有薄冰,湖心却是烟气氤氲,宛若仙境。凌钦霜陡然见此壮观奇景,敬畏之感油然而生,不禁纵声长啸,啸罢倚在一堆乱石上稍歇。 歇不多时,呼嗥之声陡起,地皮大震,听来惊心动魄。凌钦霜吃了一惊,登上一处缓丘,循声观望。猛觉一股凛冽寒风刮来,那风裹着冰雪,直如刀割一般。但见西方山腹之间,蒙蒙一条灰线,雪雾飞腾,渐渐逼近。定睛看时,竟是无数雪狼,成群结队,接踵飞奔,不下千百头。群狼之前,却有一人乘着一头巨兽疾驰。晃眼之间,已然掠近。那巨兽彪悍至极,身长七尺,通体黄毛,型如虎豹,头颈间鬃毛直立而起,铜铃大眼赤红,奔在群狼之前十丈之地。而那骑者赤膊,臂上、肩上血水如注,左手持一只血淋淋的大腿,不住撕咬,正是滕吉。 凌钦霜不觉惊道:“滕兄!”其时相去尚远,滕吉却未曾听闻。但见他在巨兽头顶不住挥打,那巨兽便忽左忽右,迂回飞转,舍命狂奔。群狼在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凌钦霜大惊:“狼群如此之多,岂不将他撕得粉碎?”心念未绝,南方狼嚎又起,不旋踵,山坳后窜出两队雪狼,斜刺里兜截而至。巨兽见状,不待滕吉挥打,旋风般向北疾驰。哪知北方狼嗥亦起,数十匹雪狼迎面冲来。巨兽倏又东转,未奔数丈,东面亦窜出狼来。 眼见阔野间四面环狼,巨兽大受惊吓,倏地纵立而起,霹雳一声大吼,登将滕吉掀翻在地。雪狼如潮水般涌至,四下包抄合围,将一人一兽团团困住。 滕吉方一坠地,十几头雪狼便一拥而上。滕吉但闻腥气四溢,猛地一跃而起,左手擎着血腿,右手探处,已咔嚓一声,扭断一头雪狼脖颈。提着狼,呼地横扫一圈,七八头雪狼登时飞了出去。滕吉哈哈大笑,咬一口大腿,喝道:“鸟狼崽子,叫你知道老爷的厉害!”一转头,却见一群雪狼围着那巨兽猛扑狂咬,不由大骂一声:“畜牲!”将血腿掷入狼群,和身扑上,挥舞狼尸,前后翻飞。雪狼见血,如疯了一般,只朝狼尸乱咬,片刻间将之撕得七零八落。滕吉招呼一声,巨兽竟似听得懂人语,突围而出,纵跃上前。人兽合在一处,相互依持,缓缓向湖边退去。 滕吉跃入湖中,那巨兽却不会水,退到湖边,便调转身形,血盆大口猛张,露出森森巨齿,倏地一纵,便扑翻两头雪狼。滕吉见状,当即反身上岸,与那巨兽合斗群狼。 滕吉杀得性起,抓了两头雪狼,依铁骨头的路子使将开来,呼呼烈响声中,群狼一时倒也难以逼近。一人一兽奋力毙了十几头雪狼,奈何雪狼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巨兽便已负伤,滕吉鲜血更涌。白雪薄冰,渐染腥红。滕吉叫道:“乖乖,玩……玩过头了。到了阴间,谁给俺送饭?” 忽然之间,狼群背后惨嚎不绝,但见一团白光在狼群间穿插来去,血花飞溅,狼头半空四散。群狼一时受惊,疾嚎退避。滕吉见剑光中那人神色镇静,不由大喜道:“大哥……大哥来救阿吉了!” 凌钦霜一剑飙飞,劲气冲霄,舞得烂银也似,十数匹雪狼顷刻而倒。群狼初时为他气势所摄,此刻见他仅孤身一人,便去了惧心,蜂拥而上,一阵狂扑乱咬。 狼群为凌钦霜所牵制,滕吉趁机翻上巨兽,喝道:“冲啊!”吼声中,巨兽四肢踏雪,自狼群背后突出,滕吉抓住死狼项颈,猛挥开路。那巨兽先前为狼群逼得走投无路,此时野性大发,左一扑,右一纵,辟出一条路来,渐向凌钦霜迫近。狼群首尾难顾,眼见背后受敌,便纷纷掉转矛头,围堵巨兽,片时将之逼入绝境。凌钦霜剑势如虹,便从背后偷袭群狼,一剑一狼,连斩数狼。群狼无首,惊惶之中,再转头对付凌钦霜。滕吉乘势御兽,又从后偷袭。一时之间,二人一兽遥相呼应,只搅得狼群一片骚乱。 高山激斗,比在平地之上吃力百倍。再斗炷香时分,滕吉已然虚脱,摔下地来,血晕过去。登有数匹雪狼飞窜而至,利齿森然。突然人影一晃,凌钦霜已飞掠而至,左手一探,已拉住了滕吉后领,把他肥大的身躯提将起来,向巨兽背上掷去。随而反手三剑,连斩数狼,再一纵身,跃上兽背。那巨兽也知来人是友非敌,竟不抗拒。二人兜转兽头,觑条血路,疾驰逃命。狼群哪肯罢休,紧追不舍。 只奔出十余丈,群狼便包抄逼近。正没奈何,凌钦霜陡觉身子临空,几乎摔落,危急间急抱住滕吉,拽紧兽尾。定睛看时,原来那巨兽已窜上了一株老苍松,树上积雪簌簌而落。凌钦霜飘身立定一节枝上,又扶昏迷的滕吉坐上了树巅。此时狼群已临,绕着大树打转爬搔,仰头长嗥,却爬不上来。 巨兽浑身乱抖,登时四散飞雪,枝丫剧晃。它抖落背上积雪,便伏在一旁粗枝上舔着伤口。凌钦霜则为滕吉止血疗伤。滕吉浑身上下四十余处伤口,双腿咬伤尤重。若是换了旁人,受此重伤,早已一命呜呼,但滕吉体格强壮,须臾便已醒转,一见凌钦霜,便抱着大笑起来。凌钦霜道:“你伤势颇重,莫要乱动。”滕吉笑道:“一见大哥,俺便全……全好了。”抚着巨兽,欢喜道:“狮子老弟,你也好!” 第295章 鲁班鲁饶(7) 凌钦霜惊讶道:“狮子?”他自然从未见过这等庞然巨兽,一时不免好奇,贴近观瞧。 滕吉道:“俺这兄弟性子温驯,和俺很是投缘。” 凌钦霜啼笑皆非,见那狮子威风凛凛,便拍了拍它脑袋,道:“大家伙,有你的!”不料雄狮大口陡张,一爪便向他抓来。凌钦霜急缩时,臂上早多了一道血痕。 滕吉怒道:“直娘贼,敢抓你老子!”便去揪它鬃毛。那狮子却对滕吉俯首帖耳,更不反抗,贴着滕吉猛蹭,过了半晌便打起了呼噜。 凌钦霜啧啧称奇,道:“这一日你便和它在一起?” 滕吉大笑道:“俺玩得痛快得紧!俺醉酒上山,撞见了这厮。它要吃俺,俺便跳到它背上。它跑,俺便砸它的鸟头,踢它的鸟肚皮。俺们哥儿俩玩了半天,它拗不过,只有乖乖听话,俺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往西,它便往西。”说着轻轻拍着狮子,甚是得意。 凌钦霜道:“那却如何引来这许多狼?” 滕吉道:“狮子老弟捉兽的本事厉害得紧,见到鸟鸡鸟猴,它就捉来。可这些厮鸟还不够俺狮老弟吃的。俺肚里饿出鸟来,便带它去捉狼,一口气挑了十几处鸟狼窝。它一边咬,俺一边拿大骨头砸。结果惹恼了这群贼厮鸟,合起伙来追俺们。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哼哼……”说着向下吐了口浓痰,正中一只雪狼头顶,不由哈哈大笑。 凌钦霜心下大为发愁:“在这树上又躲得几时?纵使这树不被撞翻,狼群但要耗着不走,我们却如何下去?”滕吉却是小孩心性,虽然遍体鳞伤,却兴致旺盛,只不住向下吐痰。忽又拉开了裤子,撒尿拉屎,口中大叫:“张了鸟嘴,吃个鸟饱!”群狼嗷嗷长嗥,不住打转。 过了三个时辰,残阳西下,天光渐暗。狼群非但毫无去意,反而越聚越多,拖家带口的齐集此地,更有甚多小狼幼崽,想是血腥之气将方圆几十里的雪狼俱都引到了这里。不多时,野猪、鬣狗、花豹陆续而至,只大多独来独往,但一露面,便为狼群围住撕咬,转瞬嚼碎,吃得干干净净,直是惨烈异常。凌钦霜早先若要突围,尚有一线生机,此刻却再也无隙可乘。 狼群围聚树下,将先前为凌、滕二人所杀的同类尸体拖了来,星散蚁聚,各自美餐。狼多肉少,难免厮杀,饶是树巅凌钦霜心豪胆壮,也不觉看得心惊肉跳。一瞥之间,却见一块青石后伏着一头孤狼,久久不动,只自呆望一处。凌钦霜看了半晌,方觉它前腿受伤,动弹不得。循它目光望去,却见两头雪狼死死叼着一只小狼尸,拼命撕扯,谁也不肯松口。僵持许久,终于各得一半,饱餐一顿,留下一片血肉残骸,摇尾而去。自始至终,那孤狼的目光未曾离开那具小狼尸。 凌钦霜心道:“它受了伤,自知争斗不过,只有挨饿了。”叹了口气,却见那孤狼一瘸一拐到得那堆残骸前,绕之打转,轻轻嗅着,舔着,徒然叫唤着,声甚凄寒。叫了良久,方缓缓去了。霎时之间,凌钦霜终于明白,那小狼,是它的幼仔。 当晚,凌滕两人轮流守夜。滕吉吐干了浓痰,撒尽了屎尿,便“直娘贼、贼厮鸟”地一痛大骂,直骂得口干舌燥,便吃一口树上积雪,而后痛骂不辍。到得中夜,猛听狼嗥之声大作。凌钦霜惊醒过来,却见千头雪狼蹲坐在地,仰望天边如钩弦月,齐声狂嗥,声调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滕吉亦醒了过来,大骂道:“乱叫甚鸟?”当下双手下按,蹲在枝头,仰头与群狼对号起来。 过了片刻,狼嗥倏然而止。滕吉哈哈大笑起来:“认输了吧?”再复嘶声大喊大嚎。 凌钦霜对着明月,暗叹一声,心泛波澜:“百日之期,十已过三,婉儿身子日虚,我却受困于此,古真人又踪影全无,如此下去,如之奈何?” 滕吉骂了一夜,到得天明,又饿又渴,头脑发晕,便向雄狮道:“老弟,俺大哥饿了,下去捉头狼来!”雄狮蹲在树巅,舔了舔爪子,挠了挠鬃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一步步向下挪去。上树容易,下树却难,狮子小心翼翼,唯恐一脚踩空,摔将下去。下到树腰,蓦地爆吼一声,如箭离弦,疾窜而下。狼群困守一夜,早已疲乏,根本猝不及防,待要迎敌,雄狮口里早衔了一只小狼崽,如风一般转回树上。 滕吉欢天喜地,一口一个“狮兄”,叫得分外亲热。哪知雄狮却也饿了,风卷残云般便将那狼崽吃得精光,只剩一堆骨头。滕吉惊怒交迸,大骂“鸟贼狮”,却又无计可施。 树下的狼群嗥了一阵,便即各自歇了去,只余两只雪狼兀自绕树打转,戚嗥不休。想来那小狼崽便是它们的幼仔。雄狮见到二狼落单,乐得大展神威,倏去倏回,二狼早成美味。滕吉夺了一头狼,扒皮生吃,凌钦霜却如何吃得下? 此后,雄狮每日清晨便下树夺狼,总算聊以充饥。到得第三日下午,雄狮正自抖着鬃毛,哪知一个不慎,脚下树枝折断,登时摔下树去,身陷狼群之中,一任左冲右突,却始终难以杀回大树。 滕吉看得心惊肉跳,奈何双腿有伤,难以下去,只自高声叫喊。凌钦霜心知雄狮若死,自己二人再无倚仗,难免葬身狼吻。眼见危殆,方要相助,忽听半空传来羽翼破空之声,举头但见彩云之中钻出一点黑影,越来越大,啾啾啼鸣,竟是一头黑色雄鹰。 凌钦霜大喜,连呼“慧儿”。“慧儿”飞临树顶,打了两个旋,俯冲下来,敛翼凌钦霜肩上,正是婉晴所养的猛禽。 滕吉喜道:“莫非小婆娘来了?” 凌钦霜听了,登时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婉晴身子虚弱,绝无可能翻山越岭,定是担心自己,才命“慧儿”来寻。当下拍拍雄鹰,道:“来,且随我下去杀狼!” “慧儿”在凌钦霜身上挨挤了一阵,一声长啸,俯冲而下,径朝树下一头雪狼扑去。雪狼挥爪来抓。黑鹰左翅一沉,滑到它身侧,伸出利喙,啄中雪狼右目。随即身形一飘,双爪如刀,又抓破了另一只雪狼头皮。 飞鹰一击,两式连环,得手之后,登时高高腾起。凌钦霜趁势滑落,剑光起处,群狼纷纷辟易。鹰旋长空,迂回于天,剑走偏锋,闪烁在地,人鹰相谐,配合无间,破开一条去路,不多时便已杀到雄狮边。“慧儿”虽有灵性,终究是畜非人,又如何分得敌我? 见这雄狮体大,猛地扑将下来,向它额头上啄去。雄狮正自与三头雪狼相搏,全然不知闪避。凌钦霜见状,忙张手挡开,喝道:“莫要伤它!”“慧儿”冲天而起,一边盘旋,一边鸣叫,竟似赌气一般,不再击狼。 少了雄鹰牵制,狼群迅速集结,将一人一狮团团围困。凌钦霜杀退一批,又来一批,直是杀不胜杀。瓮中捉鳖之势既成,群狼怎肯轻易放过?但见一头大雪狼张开利齿,纵扑而来。凌钦霜纵身一跃,便从它头顶掠过,顺手向下一拍,以便借势跃开。哪料陡然之间,雪狼身子向后疾仰,已跃在空中。砰的一声,凌钦霜竟横跌在地,那雪狼已恶狠狠扑在他身上。 第296章 茫茫西行(1) 滕吉坐在树上,见得这一幕,“啊呦”一声,只惊得魂飞天外,却未看清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关头,那雪狼究竟如何竟能翻将上来。原来,那雪狼扑击之时,后腿一蹬,便向后翻去。见凌钦霜在它眼前,双爪一扑,抓住他双臂一甩,用力向下摔去,自身则借势翻将起来。凌钦霜不料这雪狼如此了得,猝不及防,一时天旋地转,狼嚎起处,已被压在身下。但他虽惊不乱,寒光闪处,一剑已断了狼爪,抬足踢飞了开去。 方自爬起,却听啪的一声,一本书自怀里掉了出来,随风乱翻,却是那本“无字天书”。这书自打从碧血山庄携来,凌钦霜始终不明来历,此时随手抄起,无意瞟时,忽见金光一闪,书页间掠过一丝光影,竟似有文字划过,不觉微感诧异。揉眼再瞧时,那光影却已不见,书页一如平常。未及动念,狼群已蜂拥而上。凌钦霜急急揣了书册,一边挥剑斩狼,一边招呼“慧儿”。“慧儿”却似铁了心,只自在半空盘旋,便不下来。 滕吉见状,骂了句:“贼厮鸟!”飞身纵下树来,与凌钦霜、雄狮并肩杀狼。但一人重伤未愈,一兽强弩之末,只片刻之间,便已各自不支。凌钦霜亦已衣衫碎裂,鲜血淋漓。二人一兽,须臾便要毙命当场,更无一能逃出生天。 轰隆隆! 猛然之间,一声巨响传过,随而雪地山间猛烈震动。强震传来,凌钦霜立足不定,却见狼群一片大乱,嗷嗷长嚎。抬眼望时,远处浓烟滚滚,火光隐隐,片时笼罩雪谷,放眼遮天夺目。 火光之中,轰隆隆、轰隆隆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远处一条条狼身四散飞起,霎时血雨飞溅,染得雪地一片腥红。狼本就惧火,此时又兼爆炸之威,一时大受惊吓,纷纷夹着尾巴,向山上疾奔逃命。晃眼之间,几十头雪狼已从凌钦霜身旁卷过。但群狼逃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伤人? 凌钦霜心中一动:“火器!莫不是赵先生?”抱了滕吉,呼喝雄狮上了树。尚未坐稳,千余头雪狼便已逃得无影无踪。 凌滕二人各舒口气,举目下望,却见下方山口早为浓烟封住,望不见人。 猛听狼嗥之声大作,群狼竟从雪谷之中分道而归,如潮水般向烈火浓烟卷去。一时之间,践踏灼死者不计其数。但雪狼却前赴后继,投向烈火,全无退缩之意,直是视死如归。滕吉见得群狼送死,不由哈哈大笑。凌钦霜却讶异至极,寻思事有蹊跷。心念未绝,猛听一声马嘶,但见浓烟之中隐隐现出了一人一骑,身陷狼群之间。那人挥鞭不住抽打马背,不时扔出铁球炸狼。 凌钦霜定睛看时,只惊得几乎掉下树来。那马通体浑白,正是影龙驹,那人倩影怯怯,却不是婉晴是谁? 影龙驹虽是神驹,但见得这如斯群狼,早也吓得呆了,蹄子一软,便将婉晴颠下马来。群狼便如一条白河般从她身边流淌而过。此时千狼奔腾,落入乱抓之间,哪里还有生路? 滕吉骇然惊呼:“是小娘皮!” 凌钦霜心胆俱裂,疾飞下树来,长剑乱抖,冲入狼阵之中。他抢到婉晴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反手数剑,连刺数狼,拽马透阵而出。 奔回树下,忽听婉晴叫道:“凌大哥……”气息微弱至极。 凌钦霜低头看时,她俏脸煞白,神色间却满是欣然,喃喃道:“狼……吓跑了……”她身上大氅早被扯得稀烂,臂上、腿上满是鲜血。 凌钦霜心痛已极,泣道:“傻丫头……”手忙脚乱,为她裹伤。 婉晴眼光迷蒙,望着天边,轻轻笑道:“我若死了,也要葬在雾路游翠郭上。凌大哥,你陪我……陪我不陪……”话未说完,已是气若游丝。 火光稍熄,狼群十死六七,余皆侥幸钻出火海,逃下山去了。放眼遍地鲜血,一片狼藉。 凌钦霜为婉晴度入真气,又喂了她一粒“亢魂丹”,她气息方自渐稳。幸好先前她见机得快,躲在了马腹之下,狼群又只顾猛钻火海,并未向她攻击,否则在群狼践踏之下,哪里还能有命在? 突然间一声马嘶,影龙驹上纵下跳,一阵乱踢乱咬。与此同时,“慧儿”也在半空盘旋,嗷嗷长鸣,声甚惊恐。 凌钦霜挥鞭约束,好一阵才把影龙驹定住。刚静下来,却见雄狮猛跃下树来,乱吼乱抖。影龙驹振鬣长嘶,顷刻间奔开了数十丈外,只自向凌钦霜纵声嘶鸣,似在召唤。雄狮却不理它,径向山下奔去。滕吉呵斥不住,大喝一声,急追上去,翻身一纵,已落在狮背上。雄狮本对滕吉甚是俯首帖耳,此刻却不知怎的,竟是焦躁无比,左抛右摔,极为暴烈。滕吉紧紧拽住狮鬃,伏它背上,初时尚能把持,但不消多时,便觉力怯,巨大的身子上下飞舞,须臾转过了山口,无影无踪。 狼、马、鹰、狮,先后反常,凌钦霜隐觉不妙,却不明所以。婉晴为鹰唳狮吼惊醒,想了想道:“‘慧儿’常与野兽搏斗,向处生死边缘,故直觉极为敏锐。看它如此反常,必有异象……”话音未落,猛听得一声巨响,脚下竟然震荡起来。凌钦霜一个踉跄,急将婉晴搂在怀里,蹲在地上,只怕为震波掀翻。 轰隆巨响不断,地皮宛如活了起来,但见乱石剧晃,崩于一瞬,老树震荡,折于顷刻,马嘶鹰唳,夹杂其间,端的是天崩地裂。当此阴阳失序之际,凌钦霜不由得面色惨澹,婉晴更是吓得樱唇颤抖。震了好一会儿,大地方趋平静。 婉晴颤声道:“过去了么?” 凌钦霜惊魂稍定,颔首问道:“赵先生他们呢?” 婉晴摇头道:“我是一个人偷偷上来的。” 凌钦霜心下感动不已,但知此地不可久留,当即抱她上马,唤了雄鹰,向下奔去。 到得一处谷口,婉晴忽指道:“看!”凌钦霜眺目远望,却见前方烟雾缭绕,越往那里驰去,越觉焦味冲鼻。凌钦霜心下奇怪,不敢大意,当下牵马步行。不多时,雾锁山路,一臂之内,已是目不见物,更兼奇臭无比,只薰得婉晴眼泪长流。 正走之间,凌钦霜忽然脚下一空,直向下坠去。婉晴失声道:“凌大哥!”凌钦霜手疾,坠落之际抓住一块悬岩,叫力一跃而起。低头往下探去,霎时惊得合不拢嘴,眼前竟是一道巨大的裂缝,烟雾正从缝中嗤嗤冒将上来。 婉晴惊道:“这……这从哪儿冒出来的?来时怎么没有?” 这裂缝之间约摸二十丈远近,望之杳不见底,彷佛是老天用巨斧生生硬劈出来的大峡谷。 凌钦霜道:“这地方是新生出来的,该是地震……”婉晴听了,怔怔望着凌钦霜,满脸都是不信神色。 蓦地一声巨响,二人耳中都是嗡鸣不绝,几欲聋聩。婉晴掩住双耳,一声惊呼,但这声娇唤却被阵阵传来的巨响所掩盖,连她自己也不闻。凌钦霜忙塞住她双耳,却见不远处的溪流为余震波及,陡地掀起滔天白浪,裹着断树乱石,不住向巨缝倾灌而入。二人望着这诡异的场景,都是面色惨白。便在此刻,又是轰地一声大响,二人身子往下一坠,地面竟坠落崩塌,陷为一个深坑,乱石树干猛从四面八方涌来。 第297章 茫茫西行(2) 凌钦霜叫道:“快走!”说着急将婉晴拦腰抱起,纵马驾疆,向山上奔去。奔出数里,才敢回头,却见那裂缝重又恢复平静,但“慧儿”却不见了影踪。 两人惊魂未定,婉晴问道:“咱们……咱们可怎么过去?” 凌钦霜望着前方,心道:“那巨缝足有二十来丈,以我之能,万难逾越,更何况带着婉儿?”说道:“说不得,只有绕道觅路了。但愿滕兄无恙才好。” 说话间,却听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闷响。婉晴道:“又怎么了?” 那响声来得好快,骤然迫近,好似奔雷滚滚,震耳欲聋。甫一抬头,但见主峰扇子陡之巅大片大片的积雪,宛若一条直泻而下的雪龙,腾云驾雾也似,呼啸而来。二人面面相觑,一时均是心惊肉跳。 雪崩由地震引发,初时相去甚远,然从峰顶一路翻滚而下,千叠雪浪所及,积雪、岩石、冰川、冰塔,随而俱下,声势愈大。只落得数十丈,已如万山崩摧一般,威力之大,较之地震尤甚,望之悚然生惧。 二人转身,打马便逃,听着身后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似觉天也塌了。突然之间,影龙驹一声惊嘶,陡地收蹄,竟逡巡不前。原来又回到了那道巨缝前。再转身时,狂风飞卷,裹着暴雨般的冰渣雪粒,嘶啸翻滚,已然扑面而至。二人只感胸闷气塞,喘不过气来。 前无去路,后有雪崩,凌钦霜一咬牙,道:“婉儿,咱们冒险纵马跳将过去,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婉晴毫不犹豫道:“好!”猛从凌钦霜怀里挣脱,跳下马来。 凌钦霜惊道:“你干什么?” 婉晴道:“只背你一人,马儿便易跳得多。” 凌钦霜如遭雷击,半晌方回过味儿来,道:“你……你说什么?”低头看去,却见婉晴微微笑着,神色间毫不惧怕,看来当真有决死之心,忙道:“别胡说,我便算性命不保,也会护你平安!” 婉晴轻叹一声,道:“离了这儿?又去哪儿呢?” 凌钦霜一愣,一时不明所云。 婉晴轻轻说道:“我命不久矣,便算侥幸生还,又有几日好活?赵先生说,古真人还远得很,只怕我是见不到了。所以我才上山来找你。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我想啊,如果我死了,便到雾露游翠郭里等你,到时咱们仍是快快活活,永不分离……” 凌钦霜跳下马来,方要开口,婉晴却笑了笑,截断了他的话头,指道:“你看太阳,多美!” 凌钦霜抬头望去,便见夕阳西下,漫天斜晖涂染在茫茫雪山之上,似披起了一袭红妆,有若梦境。却听婉晴幽幽道:“天下虽大,但不管何时何地,总还看得到夕阳。以前在外流浪,却从没细细看过。夕阳之美,现下方知……”顿了顿,垂头叹道,“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忽而,一片乌云遮蔽了夕阳,金光渐为丝缕,从云隙间透出。 凌钦霜缓缓上前,将婉晴抱上马背,随后跃上,柔声道:“来吧,生死天定,如果咱们当真难逃此劫,雾露游翠郭的路上,也有凌大哥陪你同行。” 婉晴心头一颤,轻轻抱住他臂膀,脸儿枕上他肩头,神色彷佛痴了一般,望着天边,痴痴道:“凌大哥,便算到了雾露游翠郭,我也不会忘了这一米阳光……” 雪崩已至冰塔林,距此不过百丈。纵横交错的冰川忽而冒出无数气泡,轰然炸裂。 凌钦霜一言不发,拉马退了数丈,拍了拍马头,双腿猛地一夹,叫道:“去吧!”影龙驹放开四蹄疾奔,到得断缝之畔,纵跃而起,直窜了过去。婉晴但觉腾云驾雾,心下却说不出的欢愉,头枕在凌钦霜胸前,心道:“不能同生,便死在一起吧!” 影龙驹亦知生死攸关,出尽全力猛跃。但这断缝实在太宽,它只跃出了十丈,便向深谷中坠去。 凌钦霜应变奇速,抱着婉晴,猛从马背上腾起,向前窜出。只听得影龙驹长声悲嘶,已坠入万丈深渊之中。凌钦霜心中一痛,他虽借影龙驹做垫脚石,毕竟身处两崖之间,虽已拼尽毕生之力,但尚未触及对崖,便无以为继。毫厘之差,却是生死之别。此时,四周再无可凭借,登从万丈高空摔下。死在顷刻,忍不住心中一窒。便在此时,却觉怀中一紧,却是婉晴用力抱住了自己。 凌钦霜心下难过,低头看着婉晴,却见她双眸剪水,也正望向自己。虽在临死之际,却是笑意盈盈。 凌钦霜只觉身子急速下坠,全身血脉喷张,一股脑向脑门涌去,几欲爆裂。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骤见对崖凸起一块大岩石,心念动处,左手暴长,一把扣住那块凸石。凭借这一抓之力,坠下之势略缓。那岩石为这股大力一扯,却已松脱崖壁,登时坠下谷去。但凌钦霜借身形略稳之机,倏地拔剑出鞘,猛喝一声,便往壁上刺落。此时下坠之力仍大,长剑入壁,直没剑柄,凌钦霜虎口登时鲜血狂迸,一时痛撤心肺。他咬牙强忍,左手又探,扣住一块巨大石笋,晃了几晃,下坠之势终于得止。 凌钦霜长吁一口气,喜道:“婉儿,咱们起死回生了!”四目相对,婉晴目中蕴泪,垂下了头去。 忽听轰隆之声,整个山壁好似都要震动起来,随见大冰块如流星般在两崖之间四散迸飞,向裂缝内抛下,纷落如雨。 凌钦霜大惊失色,紧攥长剑,将身子挂在悬空的石笋之下,借以阻挡雪块砸落。随而一转,面向岩壁,将婉晴护在内侧。婉晴背贴崖壁,大着胆子向外看去,但见无数巨大的冰块在狂风中呼啸炸裂,在头顶翻滚,从眼前飞掠。如此毕生罕见之景,既可怕骇人,又壮观绝伦,震人心魄。抬眼见凌钦霜面色惨然,显已受伤不轻,惨叫道:“凌大哥……”却如何能听得见?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昏了过去。 蓦然之间,只听轰隆一声,一块巨大的坚冰坠了下来。这块坚冰大得惊人,宛若一座小山自天外移来,轰在石笋之上。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之后,坚冰炸成无数碎块,只震得那横凸出来的百丈悬岩也摇动起来。如山如海的白雪随之涌入峡谷,滚滚不绝。 凌钦霜死死扣住长剑,眼也被狂风刮得不得张开。但觉冰块飕飕飞过,触体如刀,自知生死系于一线,但要稍一松劲,必从万丈高峰跌下。熬了一盏茶时分,但觉胸闷气塞,遍体刺痛,气力一丝丝地从体内抽空。眼前除了一团团的幻影之外,什么都不得见了。 他心里大叫:“婉儿尚未脱险,我决不能死!决不能死!”心念及此,蓦地抓住婉晴双手,一声长啸,腰间扭过,鼓足余勇,奋起功力,狠命将婉晴向上丢去。 婉晴贴着崖壁,逆着白雪,不由自主便往崖上飞去。凌钦霜出手之时早已觑准,头顶暴雪如盖,崖壁间却尚有窄窄一线空隙。但他掷出婉晴之后,已然力不从心,手一松,登时便向万丈深渊跌了下去。 婉晴人在空中,为刺骨风雪激醒。看着雪雾中的凌钦霜,想要伸手去拉,却与他相去越来越远,不由尖叫道:“凌大哥!”但凌钦霜越坠越快,转眼便已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第298章 茫茫西行(3) 便在此时,一声鹰唳划破长空,却是“慧儿”俯冲而至,双爪落处,已将婉晴的身子提起。 婉晴“啊”了一声,叫道:“慧儿慧儿,去救凌大哥啊!”话音未落,身子一痛,已摔在了地下。 婉晴挣扎爬起,跪在崖边,尖叫道:“凌大哥!凌大哥!”却见暴雪倾盆而下,断缝之间轰鸣不绝。想来凌钦霜便不摔死,也必被积雪活埋。婉晴心中一冷,眼前的雪白霎时变得一片漆黑,心更是被撕得支离破碎。想要哭泣,眼泪却似干沽了一般。 凌钦霜见婉晴已然脱险,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望着婉晴渐渐逝去的脸庞,心道:“我在雾露游翠郭,等着你。”霎时之间,眼前白蒙蒙一片,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迷茫之中,一股狂风打来,挟着冰碴雪粒,撒在面上,拥在身上,渐渐将他掩盖……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正搬动自己的身子,似乎有人在叫嚷说话,却是听不真切。僵硬的身体竟似有了知觉,眼前飞过一团团的幻影,好似雪崩,一层一层向自己压来。凌钦霜欲呼无声,浑身剧痛,复又昏了过去。 这一日终于醒转。他勉力开眼,却觉自己正躺在一间帐篷里,几个胡商打扮的人正自盯着自己。凌钦霜清醒过来,喃喃道:“我……我是在哪里?” 一名胡女走上前来,握住他手,柔声道:“安拉护佑,凌公子已脱险了。” 凌钦霜见她体态丰腴,肌肤胜雪,眸子蓝如海水,一时微窘,又听她识得自己,更觉惊奇,问道:“姑娘……是谁?是你救了我么?” 那胡女道:“这些事不忙说,公子只管安心养伤便是。这里是马帮首领阿塞布的大帐。” 凌钦霜默了半晌,方思及那日他与赵飞歌相斗之事,随而想起自己坠落断缝之后,便失了知觉,却不知婉晴性命如何,急忙问道:“婉儿呢?”语带惊恐,就怕婉晴已遭不测。 那胡女沉吟道:“婉儿……便是那位携鹰的姑娘?”凌钦霜急道:“正是。她现在何处?” 那胡女与帐内几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向凌钦霜一笑,道:“那位姑娘也在咱们这里养伤,现在平安无事。待公子休养几日,再去看他不迟。” 凌钦霜猛地站起身来,叫道:“不成,我现在便要去!” 那胡女急忙劝,阻凌钦霜却甚是坚决。若非亲眼见到婉晴无恙,他这颗心如何定得下?那胡女拗不过,只好扶他一同出了大帐。 出得帐篷,举目望去,波涛汹涌,一条大江滚滚而过,险恶骇人。江岸峭壁连连,赭红色的土岩随着怒涛冲击,滚落江中,仿佛带着血气一般。沿江黑压压扎着百十座帐篷。一问之下,此处却是澜沧江畔。 那胡女引着凌钦霜走进另一处帐篷。却见婉晴躺在榻上,动也不动,脸色惨白得吓人。两名胡女在旁边伺候。凌钦霜见婉晴双手缠着厚厚的纱布,心中伤痛,想起她重伤未愈,便随自己雪山犯险,历经生死大劫,一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那胡女叉手抚胸,朝西祈祷一阵,叹道:“这位姑娘伤得很重,愿安拉赐她平安。” 忽听一阵驼铃响,二人步出帐外看时,远处尘土飞扬,一队商队沿河奔来。待得渐近,只见百十匹骏马、数十匹骆驼背上都驮满了货物,骑者个个高鼻深目,满脸浓须,体型剽悍,头缠白布,腰悬弯刀,自然都是些异族商人。 就听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啊!凌兄弟身子骨硬朗,居然可以走动啦!” 凌钦霜抬头望去,便见阿塞布翻身下马,正向自己大步行来。 这时,号角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胡商纷纷奔出,向阿塞布施礼。 阿塞布指着凌钦霜,连比带说。众胡商便纷纷围到凌钦霜身边,神色恭敬,嘴里叽哩咕噜说着话。凌钦霜如闻天书,一时不知所云。 正诧异间,便听一声霹雳大吼,驼马受惊,四下乱冲。众胡商吃了一惊,纷纷上前约束。猛然间眼前一花,一头雄狮跳将了出来。狮背上坐了一人,正是滕吉,高声叫道:“老大!” 凌钦霜大喜,奔上前去叫道:“滕兄!” 滕吉身后,二人缓步而来,却是赵飞歌和关正。滕吉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搂住凌钦霜,眼里流出泪来,叫道:“我以为你死啦……”赵关二人亦上前来。四人劫后重逢,都是喜极而泣,滕吉更是抱头痛哭,回首前尘,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阿塞布看了,忽而触动心事,颇感喟然,但他为人爽朗,又为一方首领,只一动念,便克制了心绪,哈哈一笑,道:“豪拉呢?凌兄弟可以喝酒了么?” 先前为凌钦霜引路的胡女名唤豪拉,突厥人,乃是商队的大夫,闻言尚未回答,阿塞布已拉住凌钦霜,笑道:“看你身子如此健壮,又有安拉护佑,便喝两杯料也无妨。来,来,来!”笑着喝令手下置酒款待。 豪拉忙道:“首领,安拉教导咱们不可饮酒……” 阿塞布笑道:“咱们不喝,安拉不会怪罪。” 当晚,阿塞布大摆筵席,众人各叙别请。凌钦霜方知横断马帮之中大多是波斯、大理、突厥、回鹘、阿拉伯等异族人,也有少量的汉人。诸族杂处一帮,虽然言语、肤色各异,但尽皆皈依伊斯兰教,相互之间称兄道弟,买卖之余,亦去传教。而马帮首领阿塞布武功高强,势力又大,往来滇藏的行商都不敢招惹,纷纷进贡,以求庇护。故而马帮势力日盛,而今麾下人马数千,已是这条茶马道上的无二霸主。 阿塞布与明教法王阿萨布乃是兄弟之事,倒让凌钦霜吃惊不小。原来,这对兄弟情深意重,却因一个信奉摩尼教,一个皈依伊斯兰,终于分道扬镳。此去经年,一个成了明教法王,一个化身滇藏大贾。二人信仰不同,兄弟之谊却是未绝。虽有书信往来,却再无相见之日。年前收到明教来书,得知兄长死讯,阿塞布悲痛欲绝,从此绝了念想。 那夜,赵飞歌正与阿塞布相谈入教之事。赵飞歌早对伊斯兰情有独钟,经此一夜长谈,便决定皈依。次日,阿塞布请来阿訇,在清真寺礼拜,引赵飞歌正式入教。傍晚归时,遇见关正,方知晓凌钦霜独上雪山,一日未归的消息。回到下处,又见婉晴留书,赵飞歌大惊,当即上山去寻,阿塞布也急忙率众搜山。 地震、雪崩之时,众人多在山腰,故而未受波及。震后,先遇到劫后余生的滕吉,而后寻到奄奄一息的婉晴。得知凌钦霜坠入断缝之后,无不惊得魂飞魄散。众胡商见断缝已被积雪填满,均认定凌钦霜再无生还之理。赵飞歌却知凌钦霜内功高强,未必轻易便死,当下使出浑身解数,先以火球炸雪,复以火柜融冰。婉晴虽受了重伤,亦自徒手刨挖,只挖得满手是血,任谁相劝,也是无用。忙了大半日,终于寻到掩埋雪底深处的凌钦霜。探得他心头还有些微气息,当即施救。 阿塞布手上稀有药材甚多,自也慷慨解囊。不出三日,凌钦霜便起死回生。众胡人见凌钦霜大难未死,均认定此人必得安拉真主护佑,是以均对他大为恭敬,待以上宾之礼,阿塞布更让出自己的帐幕给他养伤。 第299章 茫茫西行(4) 凌钦霜得知了自己生还的前因后果,一时感慨不已,便向阿塞布及众胡商道谢。 席间,关正问道:“不知帮主在做什么买卖?”阿塞布道:“藏民喜喝酥油茶,藏地却无茶。大理大宋骡马供不应求,藏区反产良马。故而我便将藏区的骡马、毛皮、药材等转运大理,再将滇、中原的茶叶、布匹转运臧地。”说到这里,喝了口马奶酒,道,“此番西去买卖,货多路遥,非同小可。那日途经雪山下,正待头领四方齐集,却听得外面发喊热闹。手下来报,说道有人挑衅,我才出来一看究竟。哈哈,却被赵兄摔得好苦。” 赵飞歌笑道:“你那鞭子也够狠了。”阿塞布道:“经此一番波折,赵兄皈依我教,也算应了你们汉人那句‘不打不相识’。”二人相视大笑。 关正道:“听闻道上万里迢迢,多是深山峡谷。若是要赚钱,做些小本生意,岂不更加稳妥?”阿塞布摆手笑道:“要赚大钱,何惧风险?十年寒窗纵然安逸,却哪有抗风沙、越险谷来得痛快?”关正闻言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阿塞布见凌钦霜闷闷不乐,知他心意,便没口子相劝。凌钦霜谢了,忽地想起一事,道:“帮主,不知在镇上收租的拉木大官人现在何处?” 阿塞布沉吟道:“拉木落?怎么了?” 凌钦霜道:“此人强霸民女,帮主可知道么?” 阿塞布叹道:“他死了。” 凌钦霜讶道:“死了?”此言一落,席上蓦然一寂。众胡商垂头不语,脸上均有痛色。只滕吉与雄狮一并吃得惊天动地,若有不闻。 关正忽而起身,悲声吟道:“天公震怒,祸出金江之畔;地动雪崩,劫在玉龙之山。延绵百里,波撼九霄。事起瞬息,变生衔橛。重山复水之地,飙发电举;通真达灵之处,裂地崩山。静谧之镇,栋折榱摧;娟秀之所,颓垣废阪……” 这一番吟诵,只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凌钦霜却已隐隐明白,问道:“是地震?” 赵飞歌道:“雪山震动,波及山下,镇子已然毁了,得逃生者寥寥。” 凌钦霜呆然不语。 关正续吟道:“芸芸众生,浑然无省,或埋翳于断壁,或覆掩于残垣。黎庶何罪?苍生何辜?哀哉哀哉,亦已大甚……” 滕吉酒喝了一袋又一袋,意志酣畅,听他吟诵,忽地甩了酒袋,骂道:“你这厮鸟,救人时去干么了?现下却来聒噪!”一挥手,雄狮便向关正扑去。席上登时大乱。 众人合力,方将雄狮制服,将之与滕吉一并“请”出大帐。滕吉只喝得昏天黑地,坐在河边,提着皮袋扬了一下,却没倾出一滴,便抱着在旁啃狍子腿的雄狮蹭来蹭去,直叫“凌大哥”,非要与它一醉方休。 经此一闹,众人都没了兴致,各自散去。凌钦霜与赵飞歌来到僻静处,道:“赵先生,百日之期将半,再耗下去,婉儿恐怕……”说到这里,声音哽咽,道,“那古真人究竟在哪儿?” 赵飞歌道:“那日我得到消息,古兄已去了梅里雪山的卡瓦戈博峰,现下应该就在山里。咱们还得赶几天路,只是前路险峻,非人迹所能至,有马帮照应,方可安然。” 凌钦霜道:“古真人便是去找‘雪山圣湖’么?” 赵飞歌道:“此事是他传书所言,是否属实,未曾亲见,我也不敢妄论。” 凌钦霜“啊”了一声,道:“你……你说什么?” 赵飞歌咳了一声,道:“圣湖应该是存在的,你在玉龙雪山不也亲眼见到了么?只是那湖水年代未久,难有良效。” 凌钦霜心中迷乱,想了半晌,方道:“这么说,赵先生皈依穆斯林,是为了……” 赵飞歌微微一笑:“求佛何须剃度?问道岂用出家?心向安拉,《古兰经》一卷可矣。”说罢便转身去了。 凌钦霜听他打起机锋,也无心再问,凝望着滔滔西去的江水,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转身去婉晴的帐里了。 次日清晨,商队开拔。阿塞布将人马分为二十五队,每队百人,各有所属,间设流哨,前后传讯。精甲弓箭,登山器具,亦无不齐备,宛然便是一支浩荡大军。凌钦霜见阿塞布在片刻间便将驳杂的商队整得井然有序,心下颇为赞叹。 阿塞布为婉晴备了车,随着最后一队而行。后队多是女眷,豪拉亦在其中。滕吉则骑了狮子,醉眼惺忪,远远跟在最后。 沿江挺进,渐入大山深处。道路果然险峻,山势起伏不定,时而傍依绝壁,时而俯临深谷,时而横渡激流,时而潜行深谷。路上尽是森森白骨,望之触目惊心。也不知这绝路之中,埋了多少商人的尸骸。只行了三日,关正便已神疲力乏,面露菜色,不由感叹道:“坚冰滑雪,万仞崇岗。俯首下视,神昏心悸,毛骨悚然,令人欲死。实乃有生未历之境,未尝之苦也。”滕吉却自兴致盎然,骑在狮上,左顾右盼,十分得意。 驼铃悠扬,马蹄清脆,角声激昂,交织回荡,打破了深山雪谷的宁静。行程虽苦,壮景难收。路边岩石之上,时见佛陀、菩萨、高僧等石刻,亦有海螺、日月、星辰等形象。一问方知,藏传佛教自唐朝便在这条道上传播开来。无数虔诚僧侣留下了这些或糙或精的造型,为漫漫长路增添了几分神圣与庄严,也为那遥远的前方笼上了几许神秘的色彩。然马帮胡商均是穆斯林,对此自是不屑一顾。 每日晨、晌、脯、昏、宵五时,众胡商均要面向西方,净衣礼拜,诵经祈祷,风雨无阻,甚是虔诚。赵飞歌自也身列其中。凌钦霜得知这是穆斯林每日的功课,心中又是诧异,又是钦佩。 关正却连连摇头:“为人者,只拜天、地、君、亲、师。蛮夷之辈,不开教化,拜之无物,与之同行,可悲可叹!”滕吉则冷笑道:“磕头管用,天下早太平了。” 到得后来,滕吉每每便在商人礼拜之时突然钻将出来,闹得鸡飞狗跳。众商虽然恼怒,却惮雄狮之威,不敢多言。 这日傍晚,到得一处镇甸,名唤阿墩子,卡瓦戈博峰已然在望。这卡瓦戈博雪峰乃是藏民心中的神峰,时有藏民不远万里,徒步前来朝拜。 凌钦霜方要松口气,赵飞歌却收到飞鸽传书,言道古真人已离了雪山,前往吐蕃寻访去了。凌钦霜听了这消息,心登时凉了,一时呆立无措。连日来,他始终守在婉晴身边,悉心照料。阿塞布每日也都带些名贵药材给她进补。但山路颠簸,婉晴始终昏迷不醒。若要再走下去,她又如何吃得消? 赵飞歌去找阿塞布商议。阿塞布沉吟半晌,道:“本来还想在此歇息几日,做些生意,既然婉晴姑娘命悬一线,也罢,商队即刻起行!”说罢便去收拾行囊,安排商队连夜赶路。胡商对凌钦霜敬畏有加,明了内情,俱无异议。凌钦霜本极为灰心,但见众商如此果决,大为感激,当众拜谢。 商队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横渡三江,纵跨群峦。车马劳苦,非只关正疲惫不堪,到得后来,连凌钦霜亦不堪其苦。可众胡商却个个神采奕奕,有说有笑。而豪拉虽是女子,平日里起得早,睡得晚,为婉晴更衣沐浴,为商队巡逻守夜,更背着百十斤的茶包翻山越岭,却丝毫不以为苦。凌钦霜看在眼里,感佩不已。 第300章 茫茫西行(5) 这日正行之间,忽听前方呼声大起。举目望去,却见一块巨石正沿着山壁呼啸而下。下方山道十几个背茶胡女惊得目瞪口呆,竟忘了躲避。 凌钦霜望见,当即纵身抢到巨石之下,双掌疾出,托住那岩石,喝道:“我托着,你们快走!”运起内劲,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尺许。众胡女不通汉话,此时更如傻了一般,纹丝不动。 那巨石不下千斤之重,居高而下,来势奇猛。凌钦霜虽以无俦内劲辅以流水之意将来势化掉,双足深深插入土里,却也只撑得了片刻。但觉手臂剧痛,只一卸力,巨石便寸寸而落。大队胡商早已去得远了,远远望见后面状况,骇极而呼,却又鞭长莫及。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奔至,挥手拍出,那巨石落势顿止,反向上移了数寸。凌钦霜压力稍消,侧目看时,来人竟是豪拉。豪拉以突厥语大叫道:“大家快过去。”众胡女此时才如梦方醒,纷纷从石下钻过。二人齐力,终将大石推下谷去。凌钦霜猛地坐倒,吐了口瘀血。 豪拉蓝眼大睁,关切道:“你……你受伤啦?” 凌钦霜摇头道:“小伤一桩,不妨事!” 豪拉道:“若非公子仗义相救,众家姑娘已遭不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凌钦霜忙道:“此乃真主庇佑。况若无姑娘援手,在下亦葬身石下。本该当多谢姑娘才是。” 豪拉娇躯一颤,脸颊滚烫,瞅瞅凌钦霜,慌乱道:“是安拉护佑!”说着便去安抚一众胡女。前面胡商见凌钦霜奋不顾身救人,无不感佩,纷纷过来行礼致敬。忙乱了好一阵,商队方重又起程。 凌钦霜向豪拉问道:“姑娘可是天生的神力?” 豪拉讪讪道:“我只有几百斤的蛮力,说到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公子了。”顿了顿,又道,“若说天生,或许是吧。爹爹是突厥的勇士,常年为塞尔柱苏丹打仗,曾远征阿拔斯、东罗马、法蒂玛,称雄西方,还俘虏过东罗马的皇帝呢。只是爹爹脾气不好,虽然战功赫赫,总也得不到奖赏。后来年纪大啦,见塞尔柱王国四分五裂,心灰意冷,便脱了军籍,娶了我娘,随商队来中土做买卖。后来遇到沙漠飓风,一生的积蓄血本无归,急火攻心,便撒手去了。”默然片刻,又道,“爹爹神力惊人,七岁便能将老枯牛拧翻,十岁撕碎了四只老虎,后来在天竺还打翻过一只大象呢。” 凌钦霜不禁动容,道:“难怪,难怪。”又问道,“你说的塞尔柱、东罗马,却都是些什么地方?” 豪拉目光一转,遥望西方,悠悠说道:“塞尔柱突厥崛起于西北,东及吐蕃,西到地中海,可比中原还大呢。我家住在花剌子模海滨(今咸海),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场,成群的牛羊,高傲的雄鹰,还有很大两条河,一条西洪河(今锡尔河),一条纪浑河(今阿姆河)。河边来来往往很多商队,哪国人都有。” 凌钦霜听得神往,却听豪拉又道:“东罗马国就更远啦,我也没去过。只听爹爹说,当年他从撒马尔罕一路向西,开疆拓土,打了三年多,一直打到地中海边。隔着海峡,可以清楚地听见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钟声。那里就是东罗马国的都城了。爹爹立在海边,扬鞭笑道:‘总有一日,我要将攀上圣索菲亚大教堂的黄金圆顶,拆了十字架,换上新月标志。这才不枉此生。’” 凌钦霜不明所以,待要问时,半空忽传来清亮雁唳,却见一只孤雁向北飞去。豪拉凝步呆望,忽而伏地祈祷起来。凌钦霜不敢打扰,待她祈祷完毕,方又前行。 凌钦霜忍不住问起伊斯兰教的事。豪拉听他询问,甚是欢喜,便将穆罕默德创教传道、伊斯兰的教义仪式一一说了。凌钦霜虽然啧啧称奇,却对那位主宰万物的真主安拉存在与否甚是怀疑,但见豪拉一脸虔诚,讲得滔滔不绝,也就不去打断。 自此之后,豪拉白日里帮忙照料婉晴,晚上休息时,见凌钦霜愁眉不展,便向他讲述真主的公平伟大。凌钦霜见众胡商历尽艰苦,却依然笑口常开,料知定是信仰所致,忍不住向她讨教。豪拉更无半分藏私之心,他但有所疑,无不应答。凌钦霜聊以慰藉,大长见识之余,对安拉的怀疑之心却无所减。 翻过念青唐古拉山,便入了吐蕃境内。过草原,攀峭壁,涉急流,到得青藏高原时,已在六月初旬。以往两三月的行程,此番竟只用了二十余日,众胡商均觉难以置信,纷纷祷告真主保佑。然而沿途死去的胡商约有百人,或葬身河谷,或坠落绝壁。凌钦霜虽然竭力护卫,却也难已面面俱到,看在眼里,又是歉疚,又是悲痛。众胡商却全无伤心之色。其间,关正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今仍躺在榻上,由人照拂。 远方群峰,横亘万里,地阔天高,河流潺潺。虽在六月盛夏,高原之上,仍极是寒冷,时有暴雨狂风。但到晴时,却见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深邃寥远,日光更觉耀眼刺目。休整几日,商队渐渐深入藏地。地势越发高耸,非只风土人情神秘莫测,风景亦是迥异中原。然胡商见怪不怪,凌钦霜心系婉晴,关正大病未愈,赵飞歌四处探寻,均是愁眉苦脸,无意观赏,故而众人之中,只滕吉一人玩得兴高采烈。高原之上,昼夜温差极大,空气干冷稀薄,滕吉身怀武功,自不以为意,雄狮却病得不轻。 这期间,婉晴醒来了几次,每次只能勉强说得几句话,便又晕了过去。冷暖煎熬,以致高烧不退,水米难进,越发瘦骨嶙峋。每日除了把阿塞布的名贵药材当饭吃外,大半时候都在睡觉。 这日抵达逻些城(今拉萨),阿塞布将几人安排在城西一所店铺,胡商则去城里买卖,只留豪拉一人。 滕吉则带着狮子,满街乱逛。狮子与佛经渊源颇深,藏民见了,无不参拜。关正病体初愈,听说城里的大昭寺供奉着唐代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等身镀金佛,极为珍贵,便去参拜了,回来后向凌钦霜说起,大昭寺极为灵验,百姓但有疑难,便去寺里祈求,之后必得活佛保佑。 豪拉为婉晴更衣已毕,正巧在门听见,便推门而入,冷笑道:“你们中原有句笑谈,叫做‘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些连自身都不能保的活佛菩萨,能为其他人带来什么和平与安宁呢?易卜拉欣圣人(即《圣经》中的亚伯拉罕)年轻时,就曾砸碎寺庙的佛像,还把大斧头挂在庙堂里最大佛像的脖子上!” 伊斯兰教认主独一,自不赞同多神崇拜,故而豪拉但听关正提及求神拜佛,又想起沿途他对胡商朝拜嗤之以鼻,忍不住便出言讥讽。 关正听得大皱其眉,讥笑道:“易卜拉欣?何许人也?” 豪拉听他语气轻蔑,怒道:“你不知道么?以你的修行,怎能见得到先知高尚的学问?易卜拉欣是伟大的先知,至圣的使者,真主的智慧终将传遍全天下。” 易卜拉欣是《古兰经》中安拉派遣人间的使者,负有传达“真主之命”,传布“安拉之道”的重大使命,豪拉对其尊重备至,自然不能容人轻慢。 第301章 茫茫西行(6) 关正曾听赵飞歌大略提过伊斯兰的信仰,此时闻言,便嘲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未知生,焉知死?夷教唆使人为安拉之奴,今世受其主宰,以求后世永生,简直贻笑天下。你见过安拉?你去过天堂?哈哈,可笑,可笑!”说着连连摇头。 豪拉气得粉脸煞白,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关正又道:“与夷论道,何异缘木求鱼?听说信奉安拉的阿拔斯、塞尔柱等国打得四分五裂,而吾泱泱大宋,在孔孟先贤指引之下却是一统百年。云泥之别,何须再辩?” 豪拉怒极反笑:“塞尔柱虽然四分五裂,但安拉的智慧《古兰经》仍然引导着我们走上正路。大宋虽然一统,却又有多少人遵行孔孟之道?” 关正略一愕然,挥手笑道:“圣贤之道,日用不知。无他,存乎于心耳。何须日日磕头,流于形式?番邦夷女,又知道什么?”说罢便扬长而去。 豪拉向凌钦霜道:“凌公子,你说呢?” 凌钦霜一直默默听着,此时闻言,苦笑一声,道:“掩人之长,而斥其短;隐己之短,而夸其长,又岂是圣贤之道?不自量罢了。” 豪拉眼神一亮,踌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气,问道:“凌公子,你可愿信奉真主安拉么?” 凌钦霜一呆,望了她半晌,方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虔诚的穆斯林。其实,佛教、伊斯兰教、还有你提过的天主教,说来说去,都只是一种心灵的寄托。你说过,当时,阿拉伯战争不断,百姓流离,没有出路。伊斯兰教便在那时候诞生了,她为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找到了归宿与依托。所以,只要引人向善,便是好的,又何必去分高低贵贱?”看到豪拉不可思议的表情,凌钦霜微微一笑,“你说的安拉、天使、火狱,我是没见过,也不相信。凡人信神奉教,只是安慰心灵,智者却明白,信仰还是一种对未知的敬畏,对万物的谦卑。你与我说的那些教义,大都是很好的。以之为绳,束己约人,不亦乐乎?努海、穆萨、尔撒(即《圣经》中的诺亚、摩西、耶稣),不论是否确有其事,其言其行,我都不胜敬仰。至于其他,我所知甚少,也不敢妄论。”一路之上,凌钦霜听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此时便将所想所得道了出来。 豪拉却听得一片迷惘,一时愣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凌钦霜站起了身,说道:“我知道你不能接受,这很正常,便如我不能就此认同安拉一样。”说罢神色微微一黯,沉声道:“多谢你这些天照顾婉儿,安色俩目尔来库姆。”说罢深深一揖,转身去了。 “安色俩目尔来库姆”为阿拉伯语,意为“愿安拉赐你平安”,西来途中,凌钦霜向阿塞布讨教了些阿拉伯语,也学会了穆斯林之间的问候,此时便即说出。 豪拉听得这话,芳心一震,急声道:“你等等!” 凌钦霜道:“还有事么?” 豪拉娇躯一颤,慌乱说道:“瓦尔来库姆色俩目!”意为“愿安拉也赐给你安宁”,便是“安色俩目尔来库姆”的回答。 豪拉匆匆奔出屋去,双颊滚烫,一时心乱如麻:“豪拉,你不是将生命托付给至仁至慈的安拉了么?怎么不去反驳不信真主的愚蠢之人呢?你是怎么啦?”虽这么想,却是心头鹿撞,久久难以平复。 这日清晨,暴雨又至,牛筋也似,刷刷泻落,街上寂寥无人。凌钦霜透窗呆望,心道:“赵先生已去了两日,依然杳无音讯。倘若再见不到古真人,却该如何是好?” 诵经之声悠长清越,隐隐传来。一抬眼,远处佛寺殿宇森严,依稀在雨中耸立,凌钦霜不由心头微动,犹豫片刻,便冒着大雨,向诵经声走去, 到了大昭寺外,已然雨过天晴。进得大殿时,早有不少人在上香参拜了。悠然空鸣声中,或求早得贵子,或求大富大贵,或求一世平安,甚是虔诚。自也有那因求而未得而在外面大骂之人…… 望着那金光闪闪的释迦牟尼佛像,凌钦霜不由想起了豪拉的话来,一时心生感慨。静默良久,便去看四壁绘的壁画。正自看时,忽听外面传来呜呜之声,好似法螺鸣响。步出门去,却见人群如潮,四面八方涌上街头,又听马蹄声起,数十骑如风驰来。马上喇嘛红袍金箍,大声呼斥。人群左右避让,退到街道两侧,让出了路来。 凌钦霜不知出了何事,正诧异间,便听得梵唱阵阵,东南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喇嘛鱼贯而来,羽葆交辉,金轮飞转,簇着一头庞然巨象。那巨象披金挂银,璎珞宛然,背上一座大轿,珠帘叮咚,有如天韵。轿内隐约可见一个红袍喇嘛,端然静坐。众喇嘛口诵经文,手中转轮骨碌碌转个不停。直至喇嘛队伍去尽,人群发一声喊,又如潮向西北拥去。 凌钦霜返回客店,向店伙问起缘由。店伙道:“客官远来不知,今日是开坛辩经啊。” 凌钦霜道:“什么开坛辩经?” 店伙道:“法坛已闲了月余,听说这次来了个什么大师,要与国师辩论。”又细细解释道:“敝国笃信佛法。国主在布达拉宫前建了一座法坛,请灌顶大国师开坛宣讲佛法。其它教派闻讯,便从四面八方赶来,要与灌顶大国师论辩决胜,藉以击垮佛教。国师知道之后,令人传出话说:‘我提三大论题,其一:一切诸圣中,佛圣第一。其二:一切诸法中,佛法第一。其三:一切救世中,佛僧第一。八方诸论士有能坏此语者,老衲当斩首以谢其屈。’” 凌钦霜道:“辩论输了,也不必斩首啊?” 店伙道:“国师有言,我所立之论如被驳倒,足见我见理不明,愚昧无知。愚痴之头,非我所须,宁可砍掉,也不愿保留,省得它让老衲乱作议论,丢人现眼。” 凌钦霜心道:“这番宣言,也未免太过狂妄。” 店伙又道:“其它各派被激怒了,便联手同国师展开车轮大辩论。那天,各派论师云集布达拉宫,一个一个地出场,却都没讨得半点便宜。智浅情短者一言便屈,智深情长者,虽能与国师往来争锋,但最多不过两天,便也理屈辞穷,告败认输。如此这般,直辩论了两个月,八方论士尽都落败,再没人敢出头露面了。嘿嘿,这次也不知哪来的鸟人,没的自取其辱。”店火说完,耳听外面喧声鼎沸,排山倒海一般,也匆匆奔去看了。 凌钦霜摇了摇头,自陪婉晴去了。到了黄昏,关滕二人回到店来。关正眉飞色舞说起灌顶大国师如何大获全胜,而那辩者如何改投国师门下。至于所辩内容,却是知之不详,料来只是去凑个热闹。滕吉则在旁叫嚷道:“你说,狮兄与那大象斗,谁更厉害?” 次日一早,店伙引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喇嘛。那喇嘛向凌钦霜合十为礼,说道:“小僧奉敝师之命,邀请凌公子赴布达拉宫一叙。” 凌钦霜听得一愣,问道:“尊师是谁?” 那喇嘛道:“敝师法名上盘下涅。” 凌钦霜“哦”了一声,又问:“尊师何以知道在下在此?” 那喇嘛还未回答,那店伙抢着道:“灌顶大国师神通广大,掐指一算,便知凌爷在此。” 第302章 血色圣城(1) 凌钦霜这才知道,开坛辩经者便是盘涅。想起当日均州之事,他暗自愧疚,当下便随那喇嘛出得客栈,径向西北而去。 布达拉宫位在逻些西北的玛布山。宫殿依山而上,依势迭砌,从平地直达山顶,殿宇巍峨,金顶辉煌。到得宫外,却见广场上有两座高台,遍饰锦缎,想来便是昨日开坛辩经之地。 小喇嘛引凌钦霜进入宫内。宫内道路曲曲折折,重门叠户,甚难辨认。绕了良久,方到得一间小室外,只听得内中传来细细话语,正是盘涅的声音。却听他叹道:“吾有三宝,衣、钵、盂,你可取之急去。我诸弟子未得法忍,必当捉汝。你未得法利,惜身,重业,慕名。身之与名,患累出焉,众衅生焉,实乃大患之本。愚人无闻,为妄见所侵,惜其所不惜,不惜所应惜,不亦哀哉?吾蒙佛之遗法,不复尔也。念汝为狂心所欺,忿毒所烧,罪报未已。佛法慈悲,只论后天修行,不信先天之命。世间万物,本来无相。受之者,实自无主;为之者,实自无人。无人无主哀酷者,以实求之,实不可得。未悟此者,为狂心所惑,有苦有乐,有嗔有恨,为三毒七苦所缚。施主之恨,源于求之不得,若然去执除妄,自能悟通无上佛法,倘若执迷不悟,唉,不过徒然自苦而已……”声音沉重,悲悯无限。 过了片刻,另一个含浑的声音道:“国师以化外之口,言世间之事,未免迂腐!世本不尘,海亦不苦,唯心境不同耳!”这声音细如蚊蚋,却震得凌钦霜耳鼓嗡鸣,显见得内功深湛。 正惊疑间,盘涅的声音幽幽而起:“人力有时而穷,而人心无穷。以有穷求无穷,岂可得哉?求之不得,痴苦生焉,痴而嗔,嗔而恨……”话音未绝,便听啪的一声,屋内再无丝毫声息。 小喇嘛一时为这气氛所慑,双手合什,垂头默念,神甚庄严。过得半晌,方恭敬说道:“师父,凌施主到了。” 盘涅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声音甚是低沉。 小喇嘛推开门,道:“请!” 凌钦霜便走了进去。 室中晦暗,几上亮一盏灯,点一炉香,摊一卷经。盘涅背对自己,坐在蒲团之上。 凌钦霜深深一揖,说道:“有扰大师,深为不安。”抬首四顾,却不见他人,唯见窗子大开,兀自摇晃不定,想来先前那人已越窗而出。 却听盘涅道:“请坐。” 凌钦霜坐定,见盘涅仍未转过身来,深深吸了口气,问道:“大师召我前来,可是有话要说么?” “阿弥陀佛……”盘涅叹息一声,倏忽之间,那叹息渐渐低沉,化为无尽苍老,含浑重浊:“昨日城中偶遇施主,本欲一叙,如今看来,老衲亦是偏执了。” 凌钦霜心中奇怪,不知他打什么哑谜。这时间,那引路的小喇嘛送上茶来,端给盘涅,却突然大声惊呼:“师……师父!”呛啷一声,茶杯掉在了地上,瓷片茶汁,四散飞溅。凌钦霜吓了一跳,忙转到盘涅身前,却见他胸口正不住地渗血出来。 凌钦霜大吃一惊,颤声道:“大师,是……是谁干的?” 盘涅微微一笑:“宿因所种,该当有此业果。施主不必多问了。” 凌钦霜再三追问,盘涅只是不说。 小喇嘛早已大声呼叫起来。宫中众喇嘛闻得叫喊,纷纷赶至,见到一个陌生少年站在屋内,均觉奇怪。待见到盘涅浑身浴血,不由悲痛莫名,扑到其侧,垂首低头,诵念经文,更有失声痛哭,大喊缉凶者。 凌钦霜垂泪拜了几拜,恍然有悟:“看这血迹未干,定然是先前那人对大师痛下杀手,而后跃窗逃走。大师以佛法开解那人,那人反对大师下此毒手,实是可恶至极!”想到自己竟让凶手在自己眼前逃走,一时大为懊恼。又见几名喇嘛横眉怒目,正自狠狠瞪着自己,看来他们必道自己是真凶。 凌钦霜叹了口气,默默出了屋子。忽听诵经念佛之声,转头却见盘涅坐在蒲团上,眼露慈光,一众喇嘛一个个在他在面前坐好,双手合什,垂首低眉,恭恭敬敬听法。 只听盘涅缓缓说道:“诸法之实,谁冤?谁酷?谁割?谁截?诸法之实,实无受者,亦无害者。谁亲?谁怨?谁贼?谁害?尔等为痴毒所欺妄,见我而号啕,种不善之业,却又何苦?彼人所害,害诸业报,非害我也。尔等思之,切勿以狂追狂,以哀悲哀……”说罢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更无半点声息。 凌钦霜听了盘涅所言,也自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一切皆空,人亦是空。世间本无受害者,也无害人者,生死亦无所别。凶手所害,不过是些业报。失声哭喊、报仇雪恨,也只是多种不善之业而已。可是,如若照他所言,人既是空,便可随便去害了?” 静默良久,众喇嘛一齐念起经来。凌钦霜不懂他们念的什么经文,但自也听得出声甚庄严肃穆,颇有悲苦之意。定睛看时,却见盘涅僵坐不动,恍如木石,竟已圆寂,脸上却是笑意犹存。 凌钦霜凄然无语,拜了几拜,悄然出了布达拉宫,心道:“大师死前尚在开导凶手,境界自是很高了。难道高僧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一时心头发堵,不觉垂头丧气,悻悻返回了客栈。 那店伙见他回来,迎上来说道:“客官去了不久,店里来了几个商人,把另几位客官都接走了,看来火急火燎的。” 凌钦霜惊道:“走啦?” 店伙道:“一个姓赵的先生说,您老回来,只要一路向南,便能赶上,马已备好,就在店外。” 凌钦霜嗯了一声,当便出店上马,向南疾追。不一时,但见“慧儿”盘旋半空,遂循鹰而去。到得黄昏,便见前方一道深渊,与对崖相去不下百丈。渊中水流湍急,浪涛起伏。疾行的深水切割了大地,一路澎湃东去,不知尽头却在何方。 凌钦霜咋舌半晌,沿岸而行,不久峡谷渐平,而成阔江。却见江边搭着密密麻麻的帐篷。众人都在烤火驱寒,望见凌钦霜,早迎了上来。凌钦霜见是马帮商队,舒一口气,但看这情形,商队显然又要远行,不觉心头略紧。 胡商引着凌钦霜来到一座大帐前,挑帘而入。帐内十余人围坐,赵飞歌、阿塞布居中,余皆马帮首领。众人本在议论什么,一见凌钦霜,面色忽转凝重,死一般沉寂。 凌钦霜察觉有异,问道:“赵先生,婉儿呢?古真人呢?” 赵飞歌沉默半晌,道:“婉儿已醒了,豪拉正陪着她。”顿了顿,又道,“古老头又向西南去寻访了,咱们还得赶几天路。” 凌钦霜虽隐有所料,心中仍不免一片寒凉。 这时间,关滕二人入帐,见到凌钦霜,大为欢喜。滕吉听得还要赶路,叫道:“那还等个甚鸟?走啊!”关正却自暗暗叫苦。大理而至吐蕃,一路奔波劳苦,所行已愈千里。本道已然可止,哪知居然还要往西,尽头遥遥无期,一时苦着脸唉声叹气。 凌钦霜心中烦闷,辞了众人,径向婉晴的帐子走去。尚未及近,便听得帐内传来豪拉的笑声:“来,让我看看,伤好了没有?” “我才没伤呢。”接话的正是婉晴。 第303章 血色圣城(2) 凌钦霜听婉晴的声音颇有生气,不禁心头大喜。 “没伤?”豪拉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路上,说了多少胡话?忙得我水也顾不得喝。你大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那凌……凌大哥还不疯了?” 婉晴叫道:“凌大哥人呢?他……他上哪儿去了?” 豪拉轻叹一声,口气似乎颇为哀怨:“你别着急,他很快就会回来。” 凌钦霜缓缓向前走着,闻言不觉加快步子,却听婉晴轻轻说道:“我……我都说了什么胡话?” 豪拉失笑道:“这个谁还记得?何况我就算说了,你信么?” 婉晴忙道:“我信!我信!” 豪拉笑道:“想听么,我偏不说。” 婉晴急道:“好姊姊,快告诉我。” 豪拉道:“好啦,好啦,你要是真喜欢凌公子,姊姊就给你做个媒,你看怎么样?” 凌钦霜方一挑帘,便听到了这句话,不禁浑身一颤。 “谁啊?”豪拉听到门口动静,抬头问道。 凌钦霜回过神来,答道:“是我。”说着迈步进去。 豪拉起身道:“凌大……公子回来啦,来看婉儿么?” 凌钦霜挑帐入内,烛光之中,却见豪拉坐在床边,搂着婉晴。婉晴瞄了自己一眼,目光便又飘了开去,一言不发。 凌钦霜见她脸色苍白如故,秀目低垂,忙上前问道:“婉儿,可好些了么?” 婉晴点了点头,睫毛垂了下去,轻轻揉弄着被子。 凌钦霜端来桌上的伤药,送到她唇边。婉晴正想凑嘴过去,忽而心中一阵酸苦,眉间隐现怒色,抬手拨了汤碗,道:“我不喝!” 凌钦霜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豪拉干咳一声,轻抚婉晴肩头,叹道:“婉儿,你好生在这儿休养,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豪拉去后,偌大的帐里,只余霜晴二人,默默相对。 眼看豪拉离开,婉晴双肩颤动,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落在汤碗之中。凌钦霜更是惊讶,道:“怎么了?”见她抽泣不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婉晴啜泣道:“黑血别府里,你便撇下了我。雪山悬崖上,你还是一样。你……你从不爱惜自己,难道你死了,我还活得成么……” 凌钦霜见她面上带着泪光,一副娇弱可怜的神色,心中无尽酸楚:“你若爱惜自己,也不会伤成这样了。”却是难以启齿。 婉晴哭了一阵,气道:“咱们一起掉下去,便在雾露游翠郭相会,那可多好。好过这般半死不活的!”说着双手一阵乱打。 她手上仍然缠着纱布,显见得当日刨雪伤得不轻。凌钦霜不敢去躲,也不敢稍动。打着打着,婉晴便伏在他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凌钦霜万般心痛,却说不出话来。 一阵寒风卷入,枯烛倏灭,帐中一片漆黑。凌钦霜但觉婉晴一个激灵,身子一颤,忙解下外衣,为她披上。黑暗之中,那双剪水双瞳泛着光华,向自己凝望一会儿,便垂了下去。凌钦霜轻轻叫了声“婉儿。” 婉晴哼了一声,也不理会。 便在此时,忽听帐外有人尖声尖气道:“凌大哥,你伤心个鸟啊,婉儿我早不怪你啦。” 凌钦霜“啊”的一声,跳将起来,喝道:“是谁?” 外面那声音叹了口气,学着婉晴的语气,道:“我是你的婉儿啊!外头把俺冻出了鸟来了,凌大哥,我要钻你的被窝,哈哈。” 凌钦霜不觉生怒,脸上却是火热,好在黑暗之中,谁也瞧不见。 婉晴心头正自没好气,闻言亦是又羞又怒,满腔怒意登时转移了对象,向外骂了一句。他二人都在气头上,浑没留意这声音结结巴巴,直是难听至极。 那声音又道:“奶奶的,这些天老子也担心得你鸟苦,却没半点主意,我……我就是个鸟人……”却是学着凌钦霜的口气,只是言辞粗鄙不堪。 凌钦霜蹑足步出帐外,却见滕吉骑着雄狮,缩在帐角,口中兀自喋喋不休:“凌大哥,你也不必愁啦。词里说得好,一刻春宵是黄金,那个……那个……想知此事要躬行……”他与关正相处时日不短,每日听他吟诗作对,倒也记得了些只言片语,只是全然串联不上,此时胡乱道来,又哪管是否达意? 正自说得高兴,猛听身后重重一咳,回过头去,却见凌钦霜满面怒气,瞪着自己,不觉吓了一跳,忙自翻身跳起,一脸大义凛然之色,颤声道:“方才有个鸟婆娘在这里躲着,我见那厮不怀好意,便过来……过来……”越说越没底气,忽地大喝一声:“兀那婆娘,竟敢骚扰我的婉儿,快快滚出来了!”呼啦一声,掀了帐帘,骑着雄狮钻将进去。 待见帐内伸手不见五指,登又叫道:“哇,有埋伏。狮兄,快撤!”掉头而出,一遛烟跑了,声音尚远远传来:“快快交出我的婉儿……”他一口一个“我的婉儿”,只气得婉晴浑身发抖。 原来滕吉无意听得凌钦霜与婉晴的对话,便知他二人在吵架。他性情粗豪,自是见不得这等卿卿我我的酸事,当下便来胡闹一番。 凌钦霜甚感无奈,入帐点了蜡烛。婉晴俏脸儿涨得羞红,心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真亏那厮想得出来!”过了一阵,见凌钦霜仍呆呆站在桌边,叹了口气,轻声叫道:“凌大哥,过来吧。” 凌钦霜走上前去。婉晴伸出手来,握住他手,低声道:“凌大哥,给我好好收拾他。那些脏话,要是传了出去,可有多难为情。” 凌钦霜微微苦笑:“我拿他也没辙。” 婉晴俏脸一板:“你难道喜欢听?” 凌钦霜便正色道:“好,我明日便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说完亦觉好笑。婉晴也是扑哧一笑,依在他怀里。这么相视一笑,两人总算言归于好。经滕吉一闹,二人情意反而更深一层。 凌钦霜伸袖给她拭去泪水。默然半晌,婉晴挽起了袖子。凌钦霜见她手腕至臂上依次嵌入了数枚细小铜片,略一沉吟,却觉那些铜片均嵌在天泉、曲泽、天府、少海等经脉大穴上,不由望着她,又是迷惘,又是惊恐。 婉晴见他神情,叹了口气,笑道:“若非如此,我也没力气打你骂你。” 凌钦霜知她定是以铜片封穴,阻住血气运行,自知这般滋味决不好受,心中又痛又怜。当下端来汤药,说道:“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我现下不管别的,只要你好好养伤。”送到婉晴唇边,喂着她喝了。见凌钦霜一勺一勺地喂,婉晴不由想起别府地牢的往事。那时他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自己也一勺一勺喂他吃药,一时不觉柔情激动。 帐外似乎出了什么事,嘈杂奔走之声不绝于耳,只激得帐帘飞飘,烛火乱晃,直持续了一炷香时间方渐寂静。凌钦霜却自不闻,只静静服侍婉晴喝药。 深夜时分,桌上红烛影动,帐中一片温馨。婉晴怒气早消,汤药苦在嘴里,甜到了心里。但她累了一晚,与凌钦霜低声私语了几句,便闭上眼帘,沉沉睡了去。 凌钦霜见一个包袱置在几上,便去解开。内中有些银两,还有婉晴从尤隆那里拿来的流民图,接着便见到了那本无字古册。想起雪山斗狼时所见的幻影,便随手翻了翻。待见书页一如平常,只道当时眼花了,便将册子塞了回去。 第304章 血色圣城(3) 方要吹熄烛火,忽见关正钻入帐来,叫道:“借一步说话。” 凌钦霜闻言,出帐问道:“有事么?”见他面色紧张,当下随他来到一处营帐,却见帐中空无一人,而后连入十数顶帐篷,均是空帐。 凌钦霜见马匹都在帐外,心下诧异,道:“人呢?” 关正摇头道:“不知道。阿吉睡了,赵先生却不见踪影。” 凌钦霜心知商队必有大动,正自猜测,忽见几条黑影从一处帐中钻出,匆匆向东奔去。 凌钦霜道:“婉儿便有劳关兄相料。”说罢施展轻功,悄没声息地尾随其后。那几人都是胡商,轻功不甚高明。奔过一个山坡,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几人直穿入林中。凌钦霜自也跟着追去。 月光清冷,自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黑影闪处,那几人已出了林去。凌钦霜掩在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望。林外却是一大片草地,正中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层层围了千余名胡商,各人寂然无声,都在听台上那人慷慨激昂的说话。话是阿拉伯语,口气又高又疾,显见得颇为激动。月光下看得明白,讲话之人正是阿塞布。凌钦霜只简单学过几句阿拉伯语,他现在说些什么,全然听之不懂。但见他话声一停,台下便开始骚动。几名胡商搀着两人走上高台。那两人气色惨败,血迹斑斑,也都是胡人。看其风尘仆仆之态,显是赶了很远的路。只听他二人又滔滔说了起来,说到悲愤之处,竟而涕泪交流。 台下鸦雀无声,忽然之间,群商捶胸顿足,哭嚎喝嚷,响声远远传了出去,震动原野。凌钦霜吃了一惊:“到底出了什么事?”纷扰间,阿塞布目光扫过台下,双手挥了挥,群商渐趋肃静,呜咽喝骂之声兀自不止。 阿塞布高声说了几句,群商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 阿塞布大喝一声,如霹雳迸发,将场上叫喊生生镇住。却见数十名商人精赤上身,抬来一缸酒,重重放在台上。酒水四溅,香气弥漫开来。阿塞布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挥刀割破中指,将鲜血滴入缸中。众胡商也都纷纷拔出佩刀,争先上前,滴血酒中。 阿塞布又大声说了几句话,凌钦霜这回只听懂几个字,什么“古兰经”“安拉”,似在立誓。众胡商亦轰然宣誓,随而全都伏地祈祷起来,人人面露坚毅愤慨之色。凌钦霜见赵飞歌、豪拉都在人群之中,心中更惊。这时间,号角呜呜,众胡商纷纷站起,不约而同凝望远方。却见旷野间亮出数百面白旗,正中飘扬一面九旄大纛,长达丈余。一阵狂风吹来,那大旗迎风展开,旗上赫然现出一弯新月。众胡商群情激奋,纷纷挥刀高呼,遥遥相和。风声、角声、喊声此起彼伏,在苍穹之下来回激荡。刀光闪烁间,如勾弦月高挂天边,与旗上新月上下交辉。寒锋般的银光洒遍广袤高原,更显出莽莽苍苍的悲壮气概。 凌钦霜自知再看下去也是无益,当便如飞回帐,与关正大略说了。关正沉吟道:“看情形,好像是要誓师出征。”凌钦霜点头称是,但马帮都是商人,却如何要去打仗?又要去打哪里?莫不是商场的对手?二人猜测不透,也便不去劳神费心。 豪拉回来时,已是次日天明。见凌钦霜正与婉晴相依而坐,心中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婉晴见豪拉进来,笑道:“姊姊来得正好,我要听你讲阿弗纳萨,讲一千个故事。” 豪拉勉强一笑,道:“可惜姊姊还有事,不能给你讲了。” 婉晴一愣,凌钦霜讶道:“你们要去哪里?” 豪拉眉间一黯,一字字道:“耶路撒冷。” 霜晴二人相顾愕然,自是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凌钦霜想起昨夜之事,问道:“去打仗么?” 豪拉道:“不是打仗,是为安拉而战,是圣战!” 凌钦霜问起缘由,终知耶路撒冷是在遥远的西方。自穆罕默德夜行登霄之后(按:穆斯林相信穆罕默德在一个夜里奇迹般地从麦加来到耶路撒冷圣殿山,升到天堂,会见早先的先知),耶路撒冷便成了伊斯兰教的第三圣地。但对西方的天主教徒来说,耶稣是上帝赐予人类的救世主,而他被钉十字架的地方,正是在耶路撒冷的各各他。故而,耶路撒冷也是天主教的圣地。 在这时候,占领圣地的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塞尔柱突厥人。他们对江河日下的东罗马(即拜占庭帝国)接连发动战争。东罗马的皇帝无奈,便向更西的罗马教廷求援。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便以“拯救圣地”的名义,号召天主教徒夺回被塞尔柱穆斯林控制的圣地。 豪拉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方续道:“这些年,我们都在中原做买卖,不知故土之事。昨日来了两个阿拉伯人,我们方知圣城已陷落二十多年了。他们说,西边来的魔鬼,人人戴着十字架。攻陷圣城之后,发疯般地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宣称要用异教徒的血,洗净被玷污的圣地。只阿克萨清真寺里,便死了七万多穆斯林兄弟。”她口气虽力持平静,眼眶却早已泛红,叹道:“那两个穆斯林兄弟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总算逃出魔爪。” 凌钦霜听得这等惨剧,大感戚然,想来昨夜登台的两人便是劫后余生的穆斯林了。他呆了半晌,方道:“你们……你们要反击么?”豪拉目中泛光,缓缓道:“天主教既把我们的家园闹得天翻地覆,我们必将为信仰死战。《古兰经》第廿二章第三十九节说:‘被攻击的人,已得抗战的许可,因为他们已受亏枉了。安拉援助他们,确是全能的。’穆斯林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顾佑护。”说罢紧紧握着双拳,转身而去。 婉晴怪道:“那个城里有什么宝贝,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我要去瞧瞧。”凌钦霜默然不语。午饭后,一名胡商入帐相邀。凌钦霜哄婉晴睡了,便去大帐见阿塞布。诸位首领俱已群集,坐列两旁,人人甲胄分明,神色悲愤。凌钦霜见赵飞歌并不在内,微感诧异。 阿塞布请他坐定,道明西方现状,并问他可愿随行。凌钦霜不置可否。阿塞布也不勉强,自与诸首领共议圣战大计。 年过花甲的马合木进言:“路途遥远,物资急切之间难以筹集。” 阿塞布道:“以战养战,物资大可沿途周转。”摩柯末道:“长途奔袭,以寡击众,未免不妥。莫如等候国王发兵。” 阿塞布的小侄子阿哈德叫道:“十字贼兵马虽众,不过散兵游勇,怕他做甚?咱们穆斯林都是好汉,叔叔天下无敌。你领我们去打耶路撒冷,攻破他们的城池,烧光他们的房屋,屠尽异教徒!” 诸首领一时悲愤填膺,纷纷呼叫:“屠尽异教徒!屠尽异教徒!”帐幕中的烛火被喊声震得摇幌不已。凌钦霜无精打采,只低头不语。大会至傍晚始散,众首领将商队分作步骑,发放兵甲,操演一阵,准拟明日出征。 凌钦霜立在暮色中的沙冈之上,想像万里之外的圣城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禁摇头苦笑:“为主而战……”颓然叹了口气,正要去婉晴帐中,忽见赵飞歌匆匆而来,不由道:“赵先生……” 第305章 血色圣城(4) 赵飞歌截口道:“明日随军出征!”凌钦霜一惊,赵飞歌怒气冲冲道:“刚刚收到传书,老头子又向西去了,不日便抵圣城。”凌钦霜又是一惊:“他去圣城干么?”赵飞歌道:“那里必有能救婉儿的地方!”凌钦霜不及细问,赵飞歌已一拂袖,飘然入帐。 凌钦霜呆在当地,颓然站了良久,回帐之时,天已入暮。婉晴早等得不耐烦,一见凌钦霜便叫道:“你干么去了,非要本姑娘等得死了才甘心么?”凌钦霜叹了口气,心想婉晴重伤已愈两月,难免脾气焦躁,当便温声安慰。婉晴闹了一阵,气也消了。饭罢,二人相互依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过了一阵,婉晴意倦神疲,悠悠睡去。到得半夜,迷糊醒来,凌钦霜却不在身边,但听帐外风声呼啸,似是有人练剑。帐中孤灯一盏,飘忽明灭,婉晴辗转时许,复又昏睡过去。 次日一早,但见人影闪动,战马奔腾,更不闻半点人声。三千余名胡商整整齐齐列在藏布江畔,人人头缠白布,身披铠甲。阳光映照着一排排的弯刀,遍野闪耀金光。 阿塞布会集诸将,统一号令。前军先锋由阿哈德统领;左军由摩柯末统领;右军由马合木统领;后军则由豪拉统领,队中皆是女眷。前、后、左、右各五百人。阿塞布带同赵飞歌暨诸首领,自将主军一千,居中策应。每名商人携马数匹,交替乘坐,以节马力。 号角齐鸣,新月大旗迎风招展,浩浩荡荡,向西进发。 大军渐行渐远,当日便过了喜马拉雅山口,出了吐蕃疆域。次日进入天竺境内,夜宿恒河之畔。旅途艰危,到得第三日上,便入一片茫茫沙漠。这一带更无人烟,放眼无垠,莫见尽头。数千匹良驹有了用武之地,个个精神振奋,发力狂奔。大漠之中,气候变化剧烈,往往一日之内数历寒暑,滴水也无。好在大军水粮置备充足,纵难觅水源,亦不至受困。 大军日夜赶路,渐入大漠深处。沙盗寇匪,无日无之,可遇上了这千人商队,也只有自认倒霉。前部先锋,几乎无日无战,统领阿哈德心狠手辣,但逢沙盗,每每杀人越货,斩草除根,所得自皆为大军供给。故而一路行来,沙盗几乎绝迹。 这日黄昏,凌钦霜驾着马车,远远落在大队之后。落日孤烟下,但见沙丘散堆沙海之间,或如佝偻人形,或似蹒跚虎态,体貌各异。风穿其隙,咝咝作响,犹似鬼哭。凌钦霜转头回顾,除了一片片长长的蹄印之外,惟余莽莽黄沙,阵阵鹰唳。一时凭风兴叹,大生莽苍悲壮之感。望了一阵,轻轻摇了摇手中的小瓷瓶,愁绪又生。内中的“亢魂丹”,只剩两枚了。 关正早已筋疲力尽,垂头丧气伏在马上,拖在最后。滕吉牵着昏昏欲睡的雄狮,高声长吟道:“哈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俺要是比那鸟王维早下生几年,这鸟诗必是俺写的!” 一阵沙风吹来,车帘瑟瑟飞卷。 “凌大哥,我渴……”婉晴病恹恹斜靠在车里,望着帘外起伏的沙丘,神色间甚是好奇。忽听得滕吉念对了一句诗,不由莞尔。 连日来,滕吉似乎精力无穷,每日里杂七杂八地卖弄文采,什么“车辚辚,马萧萧,六月春风似剪刀。”“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借问酒家何处有,姑苏城外寒山寺。”颠三倒四,层出不穷。众人开怀大笑声中,不知不觉便走出了数百里。婉晴虽在病中,也时时与他胡说八道,为漫漫长路平添了不少生趣。关正见他们有辱斯文,少不得语出嘲讽。但婉晴最擅诡辩,每每将他驳得哑口无言。偶一落败,滕吉的臭骂、雄狮的咆哮登时随上。如此一来,关正自不免成了遇兵秀才,任他口若悬河,也难敌铁拳狮吻。而到了眼下,他早累得浑身散架,哪里还有斗嘴的力气? 凌钦霜回头望去,见婉晴苍白的脸上晒出一层盐花,不由得一阵心疼,忙取过水袋,喂她喝水。婉晴喝罢,递水给关正。关正只喝得一口,滕吉便抢过了水袋,给雄狮、慧儿去喝,剩下的便自己咕嘟嘟喝个精光。关正气得一阵大骂。滕吉笑道:“有辱斯文!” 正在此时,却听得得蹄疾,但见一匹枣骝马奔将过来,马上却是豪拉。凌钦霜问道:“豪拉,到圣城还有多久?”豪拉望了婉晴一眼,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再……再几日就到了……”关正闻言气结,怒道:“昨天你便这般说,现下怎地还在这鬼大漠里折腾?”豪拉俏脸一寒,马鞭一挥,道:“我们又没求你跟来,不想走,自回去便是!”调转马头,飞奔去了。 入夜,几人与大军会合,在一座土城少歇。次日行到黄昏,便见一片绿洲。大军上满清水,扎营整顿半日,重又启程。 出了沙漠之后,众人精神都是一振,不久便入塞尔柱国的大邑克尔曼。军中的突厥人、波斯人回到故乡,无不欣喜。其时塞尔柱苏丹马利克沙早亡,其下诸子纷争,各自为政,内战不断,以致遍地赤红,盗贼蜂起,不少从西逃回的穆斯林都流落街头。阿塞布但知诸子无暇西顾,当即竖起新月大旗,沿途招募故乡旧勇,同时购买粮草兵甲,攻城器械。待到得库法城(即巴格达)时,大军已增至六千余人。 昼夜颠簸之下,纵然人参作饭,真气为媒,婉晴亦已气息奄奄,再无斗嘴之力,每日不是昏睡,便是咳血,身子愈发瘦骨伶仃。豪拉等人也看出不妙,均感黯然。凌钦霜更是心如滴血,白日强颜欢笑,夜半则对着新月大旗疯狂舞剑。将满腔愁苦藉着忧郁飞花真气漫天挥洒。他虽从不信神,此刻却万分希望天上那位万能的安拉降临人间,让婉儿起死回生。豪拉虽尽力开导,却也无用。 这夜剑收气凝,探手入怀,却觉亢魂丹仅余最后一枚了。月光之下,望着自己不断渗血的双手,叹了口气,颤抖着指甲将丹药划成了两半。取了半枚,小心给婉晴喂下。待将另半枚轻轻收好,心中方感一阵宽慰:“还好,还有一枚。”但听帐外风声如啸,柱剑茫然出帐,口里兀低低念着:“愿安拉赐婉儿平安……” 横渡幼发拉底河后,阿塞布便不再招兵。他将大军重新整编,折向西南,马奔车驰,昼夜不停。新月大旗所之,日卷千里,更不留行。 这一日,忽听前方传来滔滔水声,豪拉道:“前面便是大湖了。” 关正催马向前,举目望时,却见前方地势陷了下去,阵阵湿风扑面,一片方圆数十里的大湖赫然入眼。 凌钦霜问道:“这是什么湖?”豪拉道:“这里唤做死海湖。”关正道:“这名字甚不吉利。”豪拉道:“过了死海,便是圣城了。”凌钦霜得了这个喜讯,心情大振,转念思及大战将起,却又愁上眉头。 阿塞布眼见长途跋涉之下,人人面有菜色,疲惫不堪,即命驻军休整,养精蓄锐,随令哨探窥探虚实。须臾哨探回转,报知情况。原来,十字军攻陷圣城之后,便在此地建立王国,现下的国王唤做博杜安二世。圣城乃是耶路撒冷王国的新都,城内虽只千余守卫,但早知大军西来之讯,准备充足,料想急切难克。 第306章 血色圣城(5) 两日后,阿塞布饱飨士卒,绕过死海,向圣城进发。黎明时分,遥遥已见耶路撒冷的轮廓。正行之间,忽听前路哭声震天,道上驶来数百辆板车,看来人服饰,都是穆斯林。 阿塞布拦住一名妇人询问。那妇人惊恐不定,好似受了猛虎驱赶,只不住望向背后,哭道:“我们去礼拜,十字魔鬼便又来杀人了。这里活不下去了,快快逃命吧!”她哭得凄惨,大军闻之,无不悲愤填膺。 忽听砰的一声大响,如天雷轰然,震耳欲聋,随见火光烛天,前方已是通红。那妇女叫道:“烧清真寺了!烧清真寺了!快逃命啊!”急急奔逃去了。 距圣城愈近,耳中厮杀之声越见劲急,哭喊之声更是震天撼地,惊心动魄。想到异教徒的凶残狠毒,穆斯林人人怒火焚身,刀枪碰撞不绝。一时之间,数千骑士催马疾奔,将前队步兵阵势只冲得乱七八糟。 此次西征,赵飞歌乃是幕僚,此刻但见人马纷纭,前呼后拥,寻思大战一起,势必溃不成军,忙让阿塞布约束三军。阿塞布虽为首领,却不善行军布阵,血脉贲张,哪里听得进去?另有一事未表,原来西征途中,阿塞布曾命赵飞歌从速制造火器,以为攻城之用。赵飞歌则言道时紧务重,难以如期完工。阿塞布火急火燎,如何管得这许多,认定赵飞歌消极怠工,便以军法处置。赵飞歌本是山野闲人,素不惯被人颐指气使,虽然皈依伊斯兰,脾性却如何改得?登时反唇相讥,让阿塞布当众难堪。若非众将求情,二人势必大打出手。赵飞歌在玉龙雪山下便曾让阿塞布出丑,虽然事后重归于好,阿塞布嘴上也未说什么,却难免怀恨在心。而经此一事,旧怨重被勾起,因此芥蒂日深。 此时,阿塞布虽然明知赵飞歌所言有理,却因心头有气,执意不纳。好在马合木等人轮番相谏,阿塞布方嘴角一咧,传令重整军马,列阵推进。 豪拉所率女眷在死海湖畔守寨,并未前赴战场。凌钦霜亦在营中。他站在一座小丘上,举目西望。沉沉苍穹之下,黄沙败草,荒分外凉,火焚痕迹,四下可见。千军万马,滚滚扬烟,向火光处,渐行渐远。而那面新月大旗,逆着朝霞,散发出血一般的光辉。 —————————————————— 群山峻岭,横亘身后。山巅尽头飘起红光,衔出一轮红日。古老的城墙,宏伟的古堡,渐渐蒙上一层血色。 朝霞漫天,三军列阵,面向圣城耶路撒冷。 “英雄们,为主而战!”阿塞布跨马前行,扬鞭高呼,“谁为主道而战,以致杀身成仁,亦或杀敌致果,主将赐予谁重大的报酬!” 鼓声隆隆,新月招展,三军战士,齐声呼喊:“真主保佑,必打胜仗!”新月军分左中右三军,中军为骑,步兵分列两翼,各有所属。呼喊声中,长枪如林,弯刀似草,气势如虹。 忽听城头号角齐鸣,城门吱呀呀地开了。一彪军马直冲而出,列阵城下。尘雾之中,一面大旗飞出,旗上血红的十字鲜艳异常。前锋一色白马,马上骑士持剑带盾,重盔铁甲,一排排带盾剑士和弓箭手分居两翼,甚是精严。无论步骑,均是一色白袍。正中一名骑士袍上十字浑如血染,朝阳映照下,甚是扎眼,显见得乃是首领。 新月军磨刀霍霍,士气正盛,攻城器械也已备好。阿塞布正要下令攻城,岂料敌人竟在此时开城迎战,不觉一阵骚动。 城头战鼓轰鸣,城下骑士挥剑,以拉丁语高喊:“赐予光荣,上帝,赐予光荣。不是为我们,上帝,是为了您的名字。” 新月军不解其意,正惊讶间,一队十字军骑士以迅雷之势冲突而出,直捣左军。左军措手不及,登被生生劈开了一道口子。阿塞布大惊,待到缓过气来,那队骑士早已踏着一排新月战士的尸体如烟遁去。阿哈德年轻气盛,此前又连破沙盗,大是骄狂,此时受辱,更不待阿塞布下令,登时引麾下五百骑兵当先疾追。 那队十字骑士奔到城下阔地,便即转身列阵。赵飞歌心知敌人只是试探,但见阿哈德受激出战,阿塞布也不拦阻,不觉暗暗叫苦。 两军阵势尚未对圆,双方便已交手。阿哈德极为剽悍,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挥刀斩出,霎时血光飞溅,白马惨嘶。这一刀斩断了一马马颈,其势不止,咔嚓一声,又将一面十字大旗拦腰劈断。新月军又惊又喜,齐声欢呼,声震九霄。一时之间,但见场中刀剑辉映,马蹄缭乱,鲜血飞溅,甚是惨烈。 十字军骑士人数虽少,却训练有素,稍一退却,便稳住阵脚。新月军固然英勇,无奈对方身披重铠,刀枪难入,战况甚是胶着。果如赵飞歌所料,十字骑士且战且退,并不真砍真杀。堪堪退到城下,猛听一声喝令,城下箭手散于两翼,围成半弧,配合骑兵阵势,乱箭向新月阵地激射而来。 羽箭极为强劲,新月骑士虽披铠甲,亦被一箭贯穿。阿哈德前锋死伤惨重,本人也身中两箭,好在并不致命。一队十字剑士趁机冲上,便来斩马腿。新月军纷纷坠马,顿有纷乱之象。阿哈德咆哮连连,竭力约束。 新月军此番西来,人人抱定以死夺回圣城之心,虽然一时受挫,却毫无畏惧,拼死反击。此时间,又一队十字骑士如风突入阵中,剑砍盾砸,来回掩杀。只数合,新月军便趋溃乱。 阿塞布立马军前,见状焦躁难耐,怒道:“异教徒恁此猖狂!三军听令……”弯刀一挥,正要驰马奔出,却听赵飞歌叫道:“慢着。” 阿塞布一呆,转头道:“怎么?” 赵飞歌道:“兵凶战危,岂可三军齐动?” 阿塞布喝道:“大军尽出,泰山压卵,异教徒必然屁滚尿流!” 赵飞歌道:“敌军不固守坚城,反在城下与我周旋,分明有诈。若我所料不差,城头必有精兵潜伏。” 阿塞布哼了一声,不以为然。赵飞歌又叫道:“合蚩蛮、伊尔干,各率一百精骑,左右包抄!” 阿塞布勃然大怒,瞪着赵飞歌,喝道:“你放肆!” 新月军主力望着战场激战,早已等得不耐,闻声而动,竟欲齐出。赵飞歌眼见三军失控,举刀高声喝道:“谁敢出战,此人便是榜样!”一刀斩落,一名抢出阵前的骑士登时人头落地,血溅当场。三军为眼前场景所摄,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阿塞布大怒欲狂,一刀便向赵飞歌砍去。马合木慌忙拦住,道:“赵兄弟所言不无道理。况阵前失和,兵家大忌,首领还请三思。” 阿塞布哼了一声,眼见战场情势急转直下,亦知若然内讧,势必军心大涣,当即传下令去:“伊利古,穆汗,引步卒四百驰援!”二将得令,突驰而出。 阿哈德苦战之际,忽得援军,精神一振,喝令死战。新月军三面冲绞,借着人多势众,渐将十字骑士阵势冲散。新月军占了上风,气势大盛。阿哈德双眼赤红,更不顾肩头箭伤,弯刀轮圆,劈出之时,宛若弦月银辉,竟生生将一名十字骑士劈成两截。新月战士齐声暴喝,人人脸上写满仇恨怒火,刀枪齐出,狠下杀手。但十字军盔铠委实厚重,阿哈德虽勇,旁人却断无此神威。敌人纵然被劈坠马,一时也难死命。 第307章 血色圣城(6) 十字军战士身手不俗,在地上略一挣扎,避过乱蹄,便即爬起,斩断新月骑士的马蹄。两军刀来剑往,本是骑兵对决,杀到后来,战马纷纷断腿倒毙,竟成了步兵厮杀。双方战士犬牙交错,没有花哨招式,没有章法规矩,只顾一味贴身肉搏,只杀得惨烈无比。 十字军以寡敌众,渐渐抵挡不住,向城门口退却。新月军势气正旺,三路人马合兵一处,由阿哈德统领,准拟一鼓作气,将敌人歼灭。又酣斗片刻,遥见城门未闭,阿哈德大觉有机可乘,长鞭挥出,便要趁胜挥军,闪电般直捣圣城,立下头功。 阿塞布但见扭转败局,瞥了赵飞歌一眼,嘿嘿冷笑:“伏兵?伏兵在哪儿呢?” 赵飞歌眺望战场,一言不发,猛见阿哈德直插城下,陡然变色,扬声呼道:“阿哈德!回来!”但这声呼叫淹没战场喊杀之中,阿哈德又哪里听得到? 阿塞布扬鞭喝道:“赵飞歌!你究竟意欲何为?”话音方落,猛听一声梆子响,城头陡然映出一片十字大旗,随后轰鸣之声不绝,但见巨弩、大石雨点也似,向阿哈德所部铺撒而下。与此同时,城下箭手绕至左右两翼,配合城头箭雨石雹,向新月军激射。带盾剑士则掩护同伴回城。新月军进退不得,左右难遁,一时自相踩踏,死伤惨重。 阿哈德杀发了性,率领残兵,踏着尸体强攻。新月军本非正规军士,只是草草操练,便来此地作战。而穆斯林之间皆以同胞相称,极为重情,眼见同胞接连战死,人人都失了理智,更不依战法,各自为战,迎着乱箭而上。此举大违兵家之道,强攻半晌,新月军也只留下了百十具尸体,却未得越雷池半步。 阿塞布见稳操胜券之局倏忽逆转,惊骇欲绝,火速下令强攻。新月三军早已等得不耐,闻声而动,突驰而出。 大地震动,数万只蹄子敲打地面,漫山遍野,向圣城抢去。十字军招架一阵,便退入城内,闭了城门,城上箭石,兀自纷落不辍。阿哈德部死伤惨重,本人更身中十余箭,好歹为同伴救下。伊利古、穆汗则死于乱箭之下。 阿塞布不顾赵飞歌连番劝阻,一声令下,新月军大举攻城。数千步兵架起云梯,四面八方向城头攀去。骑兵则推动冲车,猛攻东门。 那袍绣十字的将军在城头不断呼喝奔走,指挥若定,分外显眼。令旗指处,矢下如雨,石落似雹。梯上不断有战士跌落,溅出的鲜血四散开来,洒在双方战士身上,染红了古老的城墙,脚下的土地。 阿塞布手持长刀,与几名首领近卫立马缓坡之上,扫视战局。赵飞歌猛地扯住阿塞布马缰,疾道:“敌军以逸待劳,早有防备,根本无隙可乘,况攻城不利马战,若是强攻,伤亡必重。莫如待火器制成之后,派人混入城去,里应外合,圣城一举可破!” 阿塞布哼了一声,转头见众将神色各异,似均为赵飞歌言语所动。见老将马合木欲言又止,沉声问道:“老马,你最是多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马合木略一犹豫,便道:“首领明鉴,赵兄弟所言极是。” “你说什么?”阿塞布一声怒喝,一把将他从马上揪将起来。众人从未过阿塞布暴怒如斯,一时心胆俱裂。但马合木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人在半空,口中犹喝:“若是继续强攻,我军必败无疑……” “在异教徒面前认输,你还算是穆斯林战士么?”阿塞布冷笑一声,指着四横的残尸:“异教徒伤我数万同胞,若不一鼓作气,攻陷圣城,屠城泄愤,要我如何向兄弟们交代,如何向震住安拉交代?” 马合木默然不语。 阿塞布将他摔在地上,一鞭抽开赵飞歌,骂道:“给我闪开了!我穆斯林战士,没有你这等懦夫!” 赵飞歌拦在马前,怒道:“阿塞布,你真要把兄弟们往火坑里推么?” 阿塞布怒斥道:“你不为安拉而战,死后才将坠入火狱!兄弟们为主道而死,立上天堂,永享快乐!赵飞歌,你若不敢攻城,趁早滚了!”尘沙起处,马已纵出。 “不敢……”赵飞歌闻言,怒气陡然上冲:“……不敢攻城?”举目四顾,眼见一个又一个战士从城墙之上坠下,却又有更多的战士向上爬去,慷慨赴死,全无畏惧,心知三军已然失控,便算下令收兵,亦难轻易喝止。他手掌重拍,血气直贯脑顶,神情几欲癫狂,蓦地仰天长啸,回音威荡远山。 他从近卫手中夺过一张铁胎弓,弯弓搭箭,一箭陡出。破云裂空之声响处,城头一名十字战士应声坠落,登引城上城下一片骚动。赵飞歌更不迟疑,发足狂奔,在千军之中游移飘转,连珠箭转手而发,前后有如一线,射上城去。数名十字战士先后中箭坠城。不论远近,赵飞歌一箭必杀一名守军,只看得新月军目眩神驰,欢声雷动。十余箭射罢,十字战士军心动摇,气势大馁,此消彼长之下,早有数十新月军攀上城头。 那十字军首领连声指挥,百十名兵卒急来应援。然城头狭窄,箭弩无以伤敌,数十名新月战士结成阵势,左冲右突,似虎食羊。十字军人数虽多,一时竟也难以抵挡。 新月军但见事有可为,尽皆奋勇向前,鼓号大作。那首领却不惊惶,呼喝一声,十字战士便即后撤,城头顿时现出一道缺口。新月军见状蜂拥而上。一名战士抢上城头,将一面早已残破的新月大旗高高竖起。 欢呼声中,忽听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划破长空,刺得人耳鼓生疼。攻城诸军不约而同顿了一顿,仰头看去,只见十几道火龙赫然激射而出,攻上城头的战士纷而坠落,火焰漫天飘洒。 火光之中,便见城头推出了十数辆小车。约略可见车上钢管,黑烟直冒,想来火龙便由此而出。小车之后,不知何时现出了一名身着墨色长袍的女子,其侧簇着一群兵士。那女子坐在椅上,身材纤弱,一阵疾风吹过,一丛金黄秀发忽地在风中散开,千丝万缕飞舞。只见她将令旗一挥,十数具小车一起发动。霎那间火焰烛天,冲在最前面的新月战士登时倒下一片。 却见令旗又展,半空中飞出一片黑压压的物事,铁球也似,悠悠散在城头。这些物事一遇阻碍,登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继而火光燃起,中者立毙。一片哀鸣声中,云梯上的新月军或葬身火舌,或碎骨城下,死状惨不忍睹。十字军从旁配合,转眼间扭转了颓势。 “火器……”赵飞歌一声叹息,又见一轮铁球飞出,这次却是轰向攻城诸军。火光虽不耀眼,但半空中燃起一团团的肉身实令触目惊心。 阿塞布于城下督战,见得这般情景,目眦欲裂,心中又惊大怒,暴喝道:“赵飞歌,滚过来!” 赵飞歌闻声侧目,但见阿塞布面色铁青,不由冷哼一声,更不理睬,兀自攒射不绝。 阿塞布见状,越发坚定心中所想,蓦地扬鞭喝道:“赵飞歌勾结异教徒,乱我军心,速速拿了!”他此时神志大异平常,眼见敌方施以火器,登时认定赵飞歌与敌人暗通款曲,将所造火器悉数进献。难怪他此前百般推委,今日如此张狂。 第308章 血色圣城(7) 眼见坚城难克,众首领亦对自己的号令无动于衷,阿塞布更添新火,嘶声喝道:“尔等也要造反么?”见众将仍垂头默然,当即拉动铁弓,狼牙雕翎陡向赵飞歌背心射去。他箭法颇为不弱,城下刚发一声喊,雕翎箭已及赵飞歌背心。赵飞歌正自全神射敌,何曾想到阿塞布竟会暗算,一箭早钻入背,一时痛彻心肺,回头却见到了阿塞布阴冷的目光。 赵飞歌深深望他一眼,更不回头,径奔城下,双脚凌空,五指如勾,凭借指力攀爬城墙,只须臾,便已扬手千军之上。他凌空虚抓,闪躲流矢,攀至一处碉楼下时,但觉弓弩火器越密,当下贴墙稍歇,复而抢进。哪知连抢数次,依然寸步难进。耳听身下战士呼号不绝,但见一个个身影摔向城下,身心备受煎熬。 战至日薄西山,已折七百多人。新月军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却再未攻上城头。 残阳如血,如血的却不仅是残阳。赵飞歌咬牙切齿,奋力向上爬去。身形陡一暴露,便引满天箭矢狂射而来。血雨之中,赵飞歌连中三箭,却自奋不顾身,单手攀住城墙,振臂昂首,以阿拉伯语向天怒嚎:“安拉为主道出征之人担保,阵亡立入天堂!”蓦地一顶一撑,有如旱地拔葱,瞬间拔身而起,向城头飞去。霎那之间,箭如飞蝗,那挺拔的身影在空中滞了一滞,倏然向下坠落。那最后一声怒吼,透过漫天烟霭,四溅血光,兀自响彻云霄。 西天布满红霞,瑰丽无伦。晚风拂过城头,荡过战场,黑烟滚滚,血腥阵阵,远飘数里。 阿塞布眼见赵飞歌坠城,浑身一震,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悔意微生。但这念头只在脑海里转了片刻,便即消逝。他眺望战场,心知今日即使再拼力攻城,也是徒遭损折,决然讨不了好去。眼见城下积尸近千,尽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心中不免生悲。又见圣城坚固,无隙可乘,虽有心撤军,却见三军死战如故,不觉叹了口气。 马合木、摩柯末等人终于按捺不住,率本部人马冲入战场,呼叫同伴,收束军士,终于召回了三军,缓缓撤离了战场。 ————————————————— 凌钦霜悄立山丘,整整一天,听着前方的震天喊杀,迷蒙不已。傍晚时分,眺见残破的新月大旗被风带得翻翻卷卷,慢慢移回,便已猜到了战果。待得知赵飞歌战死的消息,只觉眼前一黑,流下了泪来。众首领均知阿塞布公报私仇,自断一臂,却谁也不便说出口。 新月军出师不利,损失颇重,近千战士丧命。经此一战,阿塞布终知新月军虽然英勇,但战场之上,单凭英勇拼死却不足成事。当下便令马合木申明军令,整肃军纪。而后全军休整,抚慰伤员。又命哨探重新打探,终知那些白袍骑士号称圣殿骑士团,虽然成立未久,人也不多,却已是耶路撒冷王国最精锐的军队。团长便是今日阵前身绣十字的,此人名唤休·德斯·佩尼斯,深谙韬略,攻守用兵,极为了得。 可那女子却是谁? …… 夜色已深。圣城笼罩在夜空之下,寂静如死,更衬得新月大营惨号不绝。 婉晴昏睡一天,此时苏醒过来,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凌钦霜叹道:“是攻打圣城受伤的战士们……” 婉晴面露喜色:“圣城到了么?我要去瞧瞧!” 凌钦霜见她精神似乎稍好一些,不忍拂了她意,便背她出了大营。沿死海向西,走了几里,忽听前方有人叫道:“这鸟湖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偏不信邪……”却是滕吉。 婉晴奇道:“他又在搞什么鬼?”举目望去,便见前方一道人影腾空而起,不觉吃了一惊。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却见滕吉已落入了水中。凌钦霜见他无恙,稍稍松气,却见他身子横在湖面之上,叫道:“招子鸟疼!鸟疼!”说了这句话,便没入湖下。俄顷又升上来,叫嚷道:“哇呀呀!”叫完又潜了下去。第三次漂上时叫道:“老子跟你拼了!”双手不住拍打湖水,忽又叫道:“鸟咸!鸟咸!” 婉晴叫道:“喂,你在干吗?” 滕吉湿淋淋的爬上岸来,瞪了婉晴一眼,说道:“俺要潜水!” 婉晴奇道:“潜水,水下有什么?” “鸟水怪!”滕吉这一嗓子喊得惊天动地,又甚是突然,婉晴吓得差点摔下地来。 凌钦霜道:“胡说!什么水怪?” 滕吉正色道:“这鸟湖被鸟怪施了法,古怪得很,俺潜不下去。”婉晴听他说得正经,举头望时,但见湖上薄雾如梦,波光粼粼,碎银也似,却未见什么古怪,不由哼道:“是你本领不到家,怨得谁来?” 滕吉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不跟你说。”转到一处高岩上,又飞身纵下,却依然一沉即浮。反复数次,滕吉觉得累了,索性横罗十字,躺在水面上打起鼾来。二人见他竟能躺在水面上睡觉,都是啧啧称奇,心知他所言倒也未必为虚,这湖水确实非同寻常。 婉晴最喜胡闹,见得如此奇事,如何不开心,叫道:“我有一条妙计,你快上来!” 滕吉大喜,跳上岸来。婉晴附耳说了几句。滕吉拍手大笑,当即抱了一块百十斤大石,扑通一声,若一头大鸟般飞跃湖中,扑腾几下,便沉了下去。不到半晌,滕吉露头,失声怪叫:“有鬼!有鬼!” 凌钦霜问道:“怎么?” 滕吉逃上岸来,鬼叫道:“鬼,鬼!” 婉晴笑道:“哪里有鬼?” 滕吉也不置答,大叫一声,一道烟去了。 婉晴笑了笑,望了凌钦霜一眼,忽而眼睛发涩,泪珠盈眶,不住滚动。凌钦霜若有所觉,问道:“婉儿,你怎么啦?” 婉晴忍住泪水,摇头微笑道:“咱们也下去瞧瞧,是谁家的鬼。”凌钦霜便背着她从一处缓坡下到湖边,眼见水平如镜,波澜不兴,想起滕吉的模样,都忍不住好笑。 二人在沙滩上捡拾了些贝壳、卵石,玩耍起来。玩得累了,便坐在沙丘上。婉晴靠在凌钦霜肩头,抓起一块石子,打起了水漂来。岂知臂上全无力气,石子飞不丈许,便即落了。 凌钦霜见她眼中泪水盈盈,叹了口气,握住她手,打出一枚石子。石子入水,激出了层层涟漪。婉晴却恍如不觉,只呆呆望着云端弦月。月光如水,随着风卷云动,淡淡地流淌在二人之间,光泽清冷得动人心魄。 婉晴呆呆地看了良久,突然道:“凌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累得很……” 凌钦霜道:“那我们走吧。” 婉晴摇头道:“我不能……我走不了了……” 凌钦霜听她口气有异,忙道:“出什么事了?” 婉晴低声道:“人呢,终究是要死的,唉,生若春花,死如秋叶。死又算得什么呢……说不定还轻松一点,便像久命金一样,是不是?” 凌钦霜心中生悲,道:“你……你别胡说。阿塞布说,古真人就在城里。等大军攻入圣城,他必有法子救你。” 婉晴凄然笑了笑:“要是没法子呢?” 凌钦霜不禁语塞,半晌才道:“一定有的。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回去吧。” 婉晴扣住他手腕,低声道:“别回去!你要是回去,我便从这儿跳下去。” 第309章 天地萤烛(1) 凌钦霜吃了一惊,忙道:“好,不回去,哪儿也不去。可是你也……” “骗你的!还当真了。”婉晴看着他焦急的脸,扑哧一笑,“你放心,我才不会死呢。可是,你这么好骗,怎么行呢?唉……” 凌钦霜松了口气,却见他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行泪。小小的泪珠顺着消瘦的脸颊流下,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月光静静投下来,好似蒙了一层淡淡的辉光。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觑得见衣衫微微颤着,听得见心儿砰砰跳着…… 过了好一会儿,婉晴方轻轻说道:“凌大哥,且把眼闭上。”凌钦霜一怔,婉晴又道:“快闭上。” 凌钦霜阖上双眼,忽觉婉晴纤手搭上了肩头,将自己的头发打散。凌钦霜张眼看时,却见她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小的金梳。婉晴道:“求你了,闭上眼,好不好?” 凌钦霜见她可怜神气,唯有闭眼,却觉她轻轻拂去自己头发上的沙土,细细梳理,口中低声呢喃:“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凌钦霜怪道:“你在数什么?” 婉晴不答,依然轻声数下去:“三十五、三十六……”一直数到了五十三,终于再无声息。凌钦霜正要偷眼觑看,忽觉鬓间头皮一痛,却听婉晴轻声道:“一路西来,却多了五十三根银丝……凌大哥,婉儿必会好好保存的。”凌钦霜听得这话,蓦地心头一酸,几乎淌下泪来,当下紧闭双目,默不作声。 婉晴给他挽好发髻,便将他一束白发小心包好,收在怀里,接着取出一把匕首,蘸了水,给他刮起胡须来。修完了面,慢慢伸出纤指,轻抚他脸颊,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凌钦霜偷偷张眼瞧去,只见她目光幽幽发亮,正自凝注自己,双颊在月色的笼罩之下,散着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她忽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自己,凌钦霜一怔之下,悲苦之情油然而生,只是尽最大的力量抱紧了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钦霜听到一丝动静,不觉直起身子,婉晴却已迷糊睡去。凌钦霜轻抚她的秀发,忽一低头,见到了水中倒影,两鬓尚余几根银丝。他此时二十出头,正值盛年,更兼内功深厚,又岂会丛生白发?他呆了半晌,举目望去,却见西天尽头飘来一片朦胧烟霭,宛若流云鬼雾,卷着阵阵血腥腐臭,夜空之下,随风四散。 天际阴霾,丝风轻轻拂荡。雾气悠悠升起,森森泛白,忽聚忽散,影影绰绰,投在地上,越来越浓,翻过山岗,越过沙丘,穿过密林,朝着前方那无数具腐败的躯体飘散过去。 这些躯体以惊心动魄的姿势呈现在凌钦霜面前,或伏,或跪,或躺在焦黑的土地上,或插在粗大的木藜上,更多的则是骨肉分离,陷在地里,合着血泥,再也辨不分明。 一个满面虬须、双晴怒凸的穆斯林,双手紧紧扣着面前那血口盆张的铠甲骑士的脖颈,十指深深嵌入肉里,再也拔不出来。穆斯林宽阔的胸膛上洞穿一柄卷了刃的长剑。鲜血染紫了全身,剑柄死死握在铠甲骑士手里。二人相互纠缠,屹立不动。 另一个面容狰狞的穆斯林傲然挺立在血泊之中,宛若一尊石像。胸、腹、臂、腿尽为箭簇插满,浑如刺猬也似。他左臂齐肩而断,右臂将断未断,血骨肉丝悬在肩上,悠悠晃动,五指却死死攥住浴血的刀刃。刀锋上粘着黏黏的物事,刀尖指处,一名骑士倒在脚下,脸上血肉模糊,双眼已成血洞。 他身前不远处,仰面倒卧着一条焦黑的大汉,全身筋骨碎裂,脑浆尚不断淌出,一手托着同样烈火焚身、从天而坠的同伴,肢体痉挛地蜷曲着。 五步之外,一名穆斯林被乱枪戳死地上,持枪骑士却被身后数名穆斯林剁成数截,数名穆斯林又被更多的骑士捅成了筛子。断刃碎甲满地,残骸血肉蔓延开来。直至二十七步外,才见一个巨大的马身,将激战正酣的双方战士压成了肉泥,血肉交合,同赴黄泉。残破的衣袍之上,新月与十字缠绵一起,突突打着旋儿。恐怕也只有它们,才知道主人究竟为何而死…… 凌钦霜负着困倦得早已睡去的婉晴,缓缓自战场的死尸间趟过,周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他面色惨白,几欲摔倒,呆了半晌,抬头望去,却见那片灰色的城墙已凝成触目惊心的黑红。 战火消去未久,仍有几处马尸冒着黑烟,火光点点,晃晃悠悠,有气无力地往上蹿着。烟气好似战士魂魄,丝丝缕缕,悠悠飞升,最终飘入了天堂。死尸之间,几只乌鸦还在尽力地撕扯扑腾,除此之外,战场上的一切尽归死寂。 凌钦霜寻觅了一阵,也未能寻见赵飞歌的尸身。这时间,只听得头顶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响起,不多时脸上便是一阵清凉,大雨倾盆而下。凌钦霜怕婉晴受凉,无奈只得负着她返回大营。 黎明时分,雨势渐小,却见豪拉带着数十名胡女出营向西而去。凌钦霜心中一动,便远远跟了出去。不多时随众女来到战场,却见她们将阵亡穆斯林战士的尸体抬到附近的冈上,一面掘坑,一面掩埋。悲声如泣如诉,隐隐传来。凌钦霜暗叹一声,走上前去,与豪拉相见。豪拉性子坚强,不让须眉,掩埋尸体,未曾落泪,此刻见了凌钦霜,眼圈却倏地红了。 她咬着嘴唇,忍住眼泪,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凌钦霜道:“是阿塞布让你们来的?” 豪拉摇了摇头。凌钦霜望了她一眼,拔出剑来,就地挖坑,除下一名尸体的血衣,准备掩埋。 豪拉忽道:“且慢!” 凌钦霜一怔,却见她将那身血色战袍穿回尸身之上,道:“安拉已为为主道出征的战士担保,阵亡之后,立入天堂。战死者的血衣是进入天堂的凭证,故而殉道者不可洗身,需连同血衣一并埋葬。” 不多时,掩埋完毕。凌钦霜问道:“可曾见到赵先生的尸身?”见众女尽皆摇头,心中燃起一丝希冀,道:“怎会单单少了赵先生的尸体?” 豪拉叹道:“不是的。” 凌钦霜道:“什么?” 豪拉道:“她的大哥、她的二叔三叔、她的爹爹……”她向众胡女一个个指去,“她们的亲人,都已尸骨难寻……” 待众胡女去后,凌钦霜望着城下的十字骑士尸体,叹了口气,将之草草埋葬。随后立定城下,仰望城头,蓦然扬声道:“古真人,晚辈凌钦霜求见!”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料想古真人若在城中,必能听到。等了半晌,呼啦一声,却见城头甲胄闪亮,弓弩尽张。 守军待见城下只孤身一人,纷纷松了口气,大声叫嚣起来。凌钦霜听城上鸟语连篇,焦躁起来,气凝丹田,纵声长啸。守军给这奔雷般的啸声震得魂飞魄散,面色惨白,一个个扑通跪倒,在胸前划着十字。又听喀嚓一串连响,城头旗杆相继而断,十字大旗悠悠坠落。 啸声止歇,守军个个口吐白沫,扭曲翻滚。凌钦霜见城上仍无动静,猛一咬牙,手足并用,强行攀城。登到中途,骑士团首领佩尼斯亲率守军抢来,人人耳塞布片,借着城高池深,乱箭齐发。凌钦霜纵然武功高强,却如何攻得上? 第310章 天地萤烛(2) 他恹恹转回,心头烦闷不已。屈指算来,百日之期,只剩两日,不觉更增愁绪。便向阿塞布要了酒,自去痛饮。酒入愁肠,不知不觉,已喝得烂醉。豪拉见他酗酒,在旁不住劝慰。凌钦霜神志不清,醉然大骂一通,又提着长剑,自去乱舞。舞了一阵,醉倒沙丘之上。 豪拉送他回帐,见他这般模样,心中难过,但知婉晴命在旦夕,当下找到阿塞布,劝他发兵攻城。阿塞布首战失利,有如惊弓之鸟,回营便与众首领研读兵法,但却未有良策,闻言一口回绝。豪拉苦劝未果,一时情急,竟而大闹军帐,自为阿塞布罢职重责。 这日晚间,凌钦霜从醉中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忆及前事,不由暗责,昏昏沉沉,转到婉晴帐中。婉晴此时倒算清醒,不免埋怨了他几句。两人相对默然之时,忽见一名胡女冲将进来,一把拉住凌钦霜的手,叫道:“公子……不好……不好了……”凌钦霜诧道:“姑娘,你慢慢说。”婉晴嗔道:“把手松开再说。” 那胡女咽了口唾沫,放声哭道:“首领不肯发兵,豪拉姊姊……便独自攻城去了……”这句话犹似晴天霹雳,震得凌钦霜几乎跌倒。婉晴问道:“就豪拉姊姊一人?”那胡女含泪点头:“我们怎么劝她,她都不听。众首领也不管,还说她违抗军令,擅自行动……” 凌钦霜呆了呆,只觉婉晴冰凉的小手握住自己的手,道:“小心!”凌钦霜心头一颤,深深望着她,半晌无言。婉晴见他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一抹淡淡红云浮上双颊,嗔道:“快去!我等着豪拉姊姊回来……” 凌钦霜纵马出营。未几,忽听马嘶声哀,迎面一匹黑色战马跌撞而来。交错而过之时,分明见它嘴边全是白沫,臀上插着三支长箭。却见它猛地里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凌钦霜急跳下马来,用力提它缰绳时,它却一声哀嘶,抽搐几下,便已倒毙。凌钦霜心生不妙之感,急急催马狂奔。 赶到城下,天已向晚,乌云满天,新月惨淡。朦朦胧胧之中,只见城墙下躺着一人,依稀便是豪拉模样。凌钦霜跳下马来,飞奔近前,却见豪拉浑身是血,殷透绣衣,心口却插了数支羽箭。凌钦霜大惊失色,险些晕了过去,跪在豪拉身旁,失声叫道:“豪拉,豪拉!”他全身发抖,几乎声嘶力竭。伸手探时,只觉鼻中尚有呼吸,心神稍定,慌忙将她扶起,度入真气。豪拉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凌公子……我……我就知道,你会来……”凌钦霜涩声道:“你别说话。”抓起一支箭杆,欲要拔将出来。但那几支箭入肉盈尺,若然拔出,势必送了她的性命。凌钦霜不敢就拔,一仰头时,城上血红的十字大旗兀在风中猎猎飞扬,不觉双拳紧攥,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忽觉衣袖颤动,低头就见豪拉拽着自己的手,叹道:“异教猖狂,圣城沦陷,家破人亡,何止千万,多我一个,又算什么?我穆斯林个个英勇,岂独男儿?”她语气淡定从容,凌钦霜听在耳里,却觉心如刀割,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喃喃道:“却又何苦,却又何苦?” 豪拉苦笑道:“我现在能做的,除了攻城,还能有什么呢?为了那些穆斯林兄弟,也为了……”说到这里,他望了凌钦霜一眼,两道淡淡蛾眉,轻轻颤抖,半晌目光一暗,垂头叹道:“凌公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能不死呢,避也避不过的……”凌钦霜一呆,却听她又道,“即便婉儿当真无救,你也不要太过自苦了。豪拉本事小,攻不下圣城,帮不了你,唉,死了也不打紧的……”苍白的樱唇翕动,声音越来越低,似在向天祈祷。两行清泪,渗着冷月光华,缓缓流下来。 凌钦霜听了这话,恍然明白了她的心意,忍不住泪如泉涌:“豪拉,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豪拉纤细的手指掠过凌钦霜眼角,为他拭去泪水,叹了口气,笑道:“凌公子,不必如此……”入怀取出一个油布包,轻轻打开,内中却是一册书卷。颤手摊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豪拉道:“这本《古兰经》,还请公子收下,如有闲暇,不妨诵读,若是无暇,便……便算了……”凌钦霜见页上墨迹尚新,心中一颤,泪水滴滴落下,润湿了书卷,说道:“姑娘深情,叫我……我如何……”他却不知,西来路上,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豪拉便挑灯默写这卷《古兰经》。其时《古兰经》均以阿拉伯文撰写,豪拉将其译为汉语,每日笔耕不辍,直至昨夜方堪堪写毕。 月色惨白,从云隙间缕缕射出,映在古老的城墙下,透着无尽凄迷。铺在豪拉脸上,恍如透明。豪拉微微一笑,美目中闪过一丝异彩,用尽气力,抓住了凌钦霜的胳膊,喃喃道:“安色俩目……尔来库姆……”语声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缕游丝,终不复闻。 万籁俱寂,天地一片死寂,只听得凌钦霜剧烈的喘息,低低的抽泣。良久良久,黑云散尽,月已中天,战场煞白一片。凌钦霜抱起豪拉的遗体,来到晨间那片冈上,挖了个坑,将她的尸骸裹着血衣小心放入,然后劈了块木头,刻上她的名字,立在坟前。 他望着坟茔呆立半晌,思及豪拉对自己的一片深情,只觉胸中堵得发慌,一时默默祷祝:“瓦尔来库姆色俩目。”望见旁边大大小小的土包,又想道:“他们的灵魂,已上了天堂么?”将那本《古兰经》贴身收在怀里,向城头上的十字大旗瞥了一眼,转身去了。 未及营前,远远却听一阵喧哗鼓噪,又见营外一群羊正自吃草。近前看时,见一群兵士正围着一个老汉和一个少女争吵,只是言路不通,似乎均不知对方所云。 那老汉胡人装束,持着鞭子,短鬃如戟,状颇粗豪,似是牧人。那少女螓首低垂,长眉紧蹙,却是个汉家女子。她手持一杆短笛,神色间甚是冷漠,隐隐透着煞气。这时间,马合木走上前来。一名通译以汉语向那少女问道:“姑娘可是汉人?”那少女垂下头去,也不说话。通译又道:“尔等何人?大军驻扎之地,安容尔等在此牧羊?”那少女抬起头来,见她肤色白腻,秀发长垂,目光却极为寒彻,如冷电般向马合木扫去,森然道:“叫她滚出来!” 凌钦霜听那少女声音,隐隐只觉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 马合木听了翻译,一怔,众兵士早喝将起来。蓦见云袖挥动,黄烟乍闪,一名兵士头颅溅血,无声无息的死了。场中一时大乱,众兵呼喝抢上。那少女身子微侧,悠然掠过众兵,黄烟起处,又毙四名战士,口中冷冷道:“叫小贱人出来!” 马合木见她眨眼之间连杀五人,面色陡沉。那牧羊老汉却似不会武功,已为众兵架住。马合木见他虽然被擒,却不显惧色,反而目露怜悯,疑心大起,一挥手,众兵便向那少女抢去。少女面沉似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也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早轻飘飘上了帐顶,宛似流风回雪。见她短笛掩口,手指按处,自吹出了一段空茫的调子。 第311章 天地萤烛(3) 凌钦霜一听,登时呆了,她吹的竟是一曲“沧桑吟”。当日在暗香楼里,婉晴便曾弹奏此曲。此曲乃是婉晴之母江夫人所谱,却不知这少女如何会吹,莫非她竟是天垣剑谷之人?又与婉晴又有何关系?此曲本甚激越高昂,然此女吹来,笛声却甚悲苦凄绝,更透着丝丝肃杀之气。 阿塞布闻讯携诸将到来,见状只道此女乃是敌人奸细,忙喝令放箭。那少女在帐顶飘移飞转,箭矢便都散在了她脚下。而“沧桑吟”非但更不稍停,曲调反愈高亢。长笛抖动,血红的绦穗在风中沙沙作响。 一曲既终,阿塞布朗声道:“你可是十字军派来的?” 那女子居高临下,嘴角一歪,冷哼道:“谁来与你聒噪!小贱人必在你军中,你若不教她出来,便快快把这些人尽都杀了,然后自戕,免得我多费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竟是将对方视若无物。三军听了通译,无不大哗。 阿塞布只气得脸涨如血,骂道:“你……你……”嗖地挽弓搭箭,三支羽箭连珠向她射去。 那少女哼了一声,衫子微斜,躲过一箭,长笛一荡,后两箭势头陡转,生生贯入两兵头脑。阿塞布那三箭蕴有浑身之力,不料竟无一箭中的,更被此女更连伤二人,一时大骇,方要跃上与她厮拼,忽见身旁一人踉踉跄跄抢了出来。 那人头发散乱,脸如白纸,四顾叫道:“娘,娘,是你么……”竟是婉晴。她本在帐中等着凌钦霜的消息,忽听外面骚动,正自奇怪,随而便聆得那曲“沧桑吟”,不由痴了。这曲子乃是其母授于她的最后一曲,当年母亲在暗香楼红杏出墙,沧桑曲终,而至人散,无疑对她打击颇深。此刻旧曲依稀,恍然如昨,只道母亲寻来,一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拦阻的胡女,抢了出来。 凌钦霜陡见婉晴,急急抢上,将她抱住。婉晴仍自痴痴四顾,叫道:“娘……娘……”泪水早已盈眶。 凌钦霜道:“不是你娘……”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娇叱,那少女已飞掠而来,身轻有如淡烟,越过诸军头顶,落到婉晴身后一根旗杆的旗斗之上,叫道:“喂,丫头,你便是婉晴么?” 婉晴不觉抬起头来,望着朝辉中那朦朦胧胧的女子,茫然道:“你……你是谁?” 那少女身子一颤,道:“你当真便是婉晴?你是天垣剑谷大小姐,是不是?” 婉晴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娘呢……” 那少女叫道:“小贱人,果然是你!”长笛一挥,星星点点,数枚银针激射而出,向婉晴罩去。 凌钦霜不料她竟突然发难,低声怒叱,扬手一掌击出。掌风所及,已将银针悉数震开。那女子但觉劲气割面,气为之闭,吃了一惊,急急跃下。尚未落地,众兵早将她团团围住。凌钦霜便扶婉晴回帐,出来之时,却见一袭灰影在刀枪之间盘旋飞舞。那少女从容不迫,一柄长笛,挥荡点刺,极是狠辣。碰撞之间,偶尔爆出淡淡的黄烟,兵士便一个个地倒下,只片时,竟又连毙了十数人。 凌钦霜猛然心中一动,恍然有悟:“怎么是她?她却如何会武?又如何来到这里?”原来,这少女却是蓝星影救下的妓女小梅。那日寻芳楼中,凌钦霜曾替小梅出言求情。但其时他易容改装,未露真容。而后城外舟中,小梅重伤不醒,亦未谋面。故而,凌钦霜虽与她虽有一面之缘,却与路人无异。此去经年, 哪曾想到竟会在异域得见? 此时既忆起来,再看她出手招式,依稀便是蓝星影的“玉衡剑指”,心中不觉一凛。猛一声呼喝,身形起处,已然掠入场中。伸手搭上她腕。小梅尚未看清来人面容,便觉腕上一阵酸麻,长笛几乎把持不住。随觉劲风扑面,一掌已迎面击来,不由暗惊:“又是他!”翻掌拍出。双掌相交,拍的一响,小梅跌退了三步。凌钦霜却自无动,第二掌接踵而至。小梅脸上涌起一层血色,欲闪避时,周身却已尽为笼罩,无奈一指点出。凌钦霜收掌戟指,劲贯指尖,已与来指凌空交接。嗤嗤黄烟之中,小梅又退了三步。立足未稳,第三掌再至。凌钦霜一招快似一招,只逼得她毫无还手之力。陡听得铮的一声,长笛已脱手飞出。小梅急跃而退,俏脸生晕,叱道:“我自来杀小贱人,你是什么人,却来多管闲事?” 凌钦霜望她一眼,叹道:“小梅姑娘,婉儿何时得罪过你?” 小梅辗转异邦,去日苦多,忽闻旧时称呼,身子一颤,说道:“你……你是谁?”她自然不识得凌钦霜的面容。 便在此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欺侮孤女,算得什么穆斯林?”听那声音清冷寒峻,虽是汉语,众军却皆一震。循声望时,但见一个金发飘飘、肤若凝脂的美妇站在不远处,目光湛蓝,寒意逼人,怀里却抱着一个襁褓。大营内外,岗哨密布,守卫严密,但这少妇突然进来,事先竟无一人示警,却不知她如何闯进大营。 马合木问道:“你是谁?有何见教?” 那金发美妇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飘身跃到小梅身边。忽听“哇哇”两声,怀中婴儿竟哭了起来。金发美妇在怀中轻拍,道:“宝宝莫哭。” 小梅见状,花容惨变,接过金发美妇怀中的婴儿,哄道:“宝宝乖,妈妈在这儿。”可那婴儿却越哭越响。 小梅轻轻摇着婴儿身子,嘴角嫣然微笑,状甚慈爱,哪里还是先前那副杀气逼人的模样?只是那笑容之中,似蕴着无尽的凄苦,无限的伤心。她忽而轻轻唱起了曲来。那是江南的调子,温软动听,但于这莽莽黄沙之间唱来,却显得格格不入。 众军见状,一时呆了,但想起她连杀数人的情形,又听得这软语之曲,却觉毛骨悚然。歌声哭声交杂之中,起落间掠过数丈,小梅轻若柳絮,已隐没一座帐篷之后。 蓦地一阵大哗:“是她!”“就是这夷女!”群情耸动,便向那金发美妇围去。金发美妇身处重围,却面不改色,悠然四顾,眼光在各人脸上缓缓转动,似在寻找什么人。 凌钦霜一跃而出,作揖拜道:“星影姊,想煞小弟了!”原来他乍见蓝星影,心中惊涛骇浪,登即出口相认。 蓝星影亦是惊喜交迸,挽住他笑道:“好弟弟,你果然在此。昨日在城中,听你发声相邀,料想你必在这里。你的伤可大好了?” 凌钦霜点点头,问道:“姊姊何以在此?” 蓝星影道:“此事说来话长,婉儿呢?” 凌钦霜心中一悲,嗓子一哽,便流下泪来。蓝星影叹了口气,道:“我已知道了。” 阿塞布听得众将相告,才知这夷女便是前日以火器协助守城之人,但见凌钦霜与她相识,更是诧异不已,见众军喧扰,便挥手喝止。马合木上前道:“凌少侠,这女子究竟是谁?” 凌钦霜道:“她是婉儿的姊姊。” 众军听了,登时一片哗然。凌钦霜当日未临战场,不知城上之事,眼见众军手按兵刃,怒目而视,不觉浓眉一挑,道:“她是婉儿的姊姊,也是我的姊姊。”他吐气开声,登将喧哗盖去。众军为他气势所摄,一时缄口。 第312章 天地萤烛(4) 阿哈德重伤稍愈,对十字军自是恨之入骨,扯着嗓子喝道:“这鸟婆娘必然是异教徒!凌钦霜,你胆敢勾结贼人,定让你……”话未说完,却见那金发美妇缓缓转过头来,望向自己。阿哈德见到她那冷如秋水、寒似碧波的目光,心头不禁打了个突,口中的话竟自咽了下去。 蓝星影向凌钦霜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今夜子正,死海之滨再见。”凌钦霜尚未回过神来,她早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旋,上了帐顶。凌钦霜急叫:“姊姊且慢!”但要追时,却见她轻灵飘逸,有如一朵黄云,已然飘去,轻功比之小梅,高出何止数倍? 众军料知追赶不上,面面相觑,只得回转。今日二女孤身闯营,来去如入无人,全军上下,自是脸上无光。 阿塞布向凌钦霜询问蓝星影的来历。凌钦霜便将自己与蓝星影的关系大略说了,至于她何以在此,为何相助十字军守城,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姊姊绝非十字军,当日之事定有隐情。还请首领稍安,今夜我便去问个明白。”阿塞布默然半晌,沉着脸道:“我便信你这回。但事关者大,你若有半句虚言,我必不饶你。”凌钦霜道:“首领放心。”阿塞布哼了一声,自去拷问那牧羊老汉。 凌钦霜返回帐中,见婉晴低声哭泣,忙自上前安慰。婉晴哭道:“我要回家,我想娘。凌大哥,你带我回家好么?”凌钦霜自知今日已是最后期限,听她这般说,不由一阵心酸。这时间,却听帐外脚步踏踏,出帐看时,三十名兵士已把住了帐门。一军士道:“首领之命,得罪莫怪。”凌钦霜嗯了一声,心知阿塞布毕竟信不过自己,当下也不理会,自陪着婉晴说话。不多时,婉晴便睡着了。 戌牌时分,凌钦霜正自假寐,忽听喧哗声起,帐门开处,大将摩柯末站在门外,叫道:“休要走了细作凌钦霜!”其后军士无数,火光耀眼,刀枪生辉。凌钦霜见此情势,心中微讶。却听摩柯末喝道:“凌钦霜,识相的便束手就擒,随我去见首领!”凌钦霜道:“谁是细作?”摩柯末冷笑道:“你勾结异教,暗助贼酋,内中情由,那老头已都招了。你还想抵赖么?”凌钦霜一愣,自忖与那牧羊老汉素不相识,不知他何以诬陷自己,摇头道:“将军莫信人言,请那老者来跟我对质,真相自明。”摩柯末道:“那老儿是异教传教士,他以上帝之名起誓,绝计不会撒谎。现下他已死了,你若有话,便随我到首领面前说去!” 死无对证,有口难辩。凌钦霜寻思子夜将近,死海之约万万耽误不得。自忖若凭武功强突,量这摩柯末也拦阻不住,但若想护着婉晴全身而退,却是不易。正犹豫间,只听摩柯末喝道:“带上来!”却见一人被押进来。凌钦霜一见之下,不由惊道:“滕兄!”欲待将他抢将过来,早有兵士举刀定箭拦阻,将滕吉向外拖去。 凌钦霜见滕吉满身血污,为粗索所缚,兀自咆哮不止,心中又急又气,喝道:“关兄呢?”摩柯末弯刀一挥,道:“关正已将你二人的阴谋供出。首领念其反正,便让他戴罪立功!”凌钦霜心知或是阿塞布严刑逼供,关正方屈打成招。而看滕吉模样,自是宁死不屈了。正转身抱起婉晴,便要强突救人,猛听滕吉大喝一声,铁肩便向身旁一名兵士撞去。那兵士“啊”的一声大叫,身子便飞出了帐去,接连撞翻数人。帐外登时大乱。滕吉双臂叫力,喀喀两声,臂上粗索已被绷断。他纵身跃起,没命便向摩柯末顶将过去,口中叫道:“大哥,姓关的在中军大帐设下圈套,引你上钩,万万去不得!”他素来口吃,这一句话却喊得流利至极。 摩柯末见变故陡生,大惊之下,挥刀便向滕吉斩落。滕吉竟不知闪避,一头迎上了弯刀。凌钦霜大骇,急趋上前。数名兵士来阻,均为他震了开去。但这么一顿,再看滕吉时,他已倒在了血泊之中,摩柯末的弯刀生生劈入了他肩头。随而数把兵刃齐落,尽数中在他身上。却听他喘气道:“大哥,不用管我,快……快走……”咳嗽两声,歪头死了。 阿塞布疑心本重,从那牧羊老汉口中得知凌钦霜细作的身份之后,料定关滕二人必是从犯,当下设计擒之。滕吉身受酷刑,真元大损,适才又强运内力,绷断身上的绑缚,终至油尽灯枯。 凌钦霜伤痛已极,转身负起婉晴,掌风起处,五名兵士飞跌出去。他左掌疾探,倏忽撞上摩柯末胸口,内劲吐处,砰的一响,摩柯末肋骨断折,鲜血狂喷。众兵大呼,蜂拥抢上。 凌钦霜抄起滕吉尸身,纵声长啸,单掌平平一推,狂风骤起,满帐尘土飞扬,激得诸军不得近身。就听四声脆响,支撑大帐的木柱为掌风所震,尽皆断了,帐幕轰然塌落,将诸军盖在下方。混乱之中,凌钦霜身形早晃,取过了包袱,负在婉晴身上,如风行草偃,卷出去了。但听营中号角呜呜,金铁交鸣,奔走踏踏,渐趋渐近。 凌钦霜怀抱滕吉,背负婉晴,在黑暗中向前急闯,不辨东西。人喊马嘶之际,火把便如繁星般亮了起来。他没头没脑在营中闯了一阵,放眼四望,已尽是火光,不由暗暗叫苦。现下身携二人,只身步行,又无宝马良驹,若想脱险,实是千难万难。正奔之间,前面喊声如雷,弦声鸣响,一彪军马直冲过来,火光中看得明白,当先一人面色铁青,正是阿塞布。只听他冷冷道:“小贼,我待你不薄,你怎敢私通异教?”凌钦霜自知多说无益,心想若能以阿塞布为质,形势或有转机,奈何阿塞布身后箭羽强劲,自己闪避尚且不及,又如何欺近?眼见军士越聚越多,一瞥眼间,却见到阿塞布身后马上之人,不由叫道:“关兄……”那人正是关正,却改穿了穆斯林装束、白布低垂,直遮至眼,似在极力遮掩面容。 阿塞布冷笑道:“关正迷途知返,揭发有功,哪似你等这般冥顽不灵。”凌钦霜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四觅脱身之路。 忽听霹雳一声大喝:“凌钦霜,受死!”却见阿哈德手提大刀,身披铁甲,跨下骏马,斜刺里冲将过来。凌钦霜见他孤身一人,麾下兵卒离他尚有一箭之地,实是突围绝佳良机,心念方闪,身形已动。阿哈德立足未稳,凌钦霜早欺至他马前。阿哈德座马受惊,一声长嘶,前蹄腾空,几乎将他掀下马来。阿哈德虽重伤未愈,却仍极是了得,单手控缰勒马,长刀猛地砍落。凌钦霜本想出手制敌,却忘了自己身携二人,眼见刀光骤闪,却无可还击,只得一矮身,大刀便从头顶劈过。阿哈德大刀连挥,风声呼呼。凌钦霜缓不出手来,只有不住躲闪。忽听婉晴在耳边低声道:“我来抓这大个子,你来抢马!”凌钦霜一惊,脱口道:“你醒……”话音未落,婉晴已疾道:“快!”原来她在滕吉死时便已醒转,眼见变故陡生,却无力去想是何缘故。随后种种,自都看在了眼里。此时见凌钦霜左支右绌,登时出声。 第313章 天地萤烛(5) 凌钦霜身在险地,回头见到黑夜里那双发光的眸子,更无暇细索,让过阿哈德一刀,肩头一顶,婉晴登时腾空而起,便向阿哈德飞去。她娇躯飘处,甩出两枚铜钱,凌空下击,直取双眼。只是她重伤之余,准头虽是不差,却甚软弱无力,钱飞不尺许,便即落下。 阿哈德却被这变故吓得呆了,啊的一声惨叫,摔下了马去。与此同时,凌钦霜但觉背后风声响动,当便回掌劈出,喀的一声,四把弯刀已震得粉碎。婉晴身在半空,气力一泄,落在马背之上。但她身无凭依,幌了一幌,便欲摔倒。说时迟,那时快,凌钦霜右足一点,人已翻身上马,靠在了婉晴身后。他放稳滕吉尸身,拔剑出鞘。双腿一夹,白马如箭离弦,从西边薄弱处透阵而出。 阿塞布见侄子与凌钦霜相斗,大占上风,有意让他立功,故而众军只在遥遥掠阵,并未进击。哪料侄子落马,细作脱逃,转瞬之间,局势便已逆转,只叫阿塞布全然不及回神,待他回过味儿来,凌钦霜早已遁走,忙大声发令,挥军合围。 虽然暂时脱困,但一骑三人,毕竟驰不甚迅,尚未奔至寨门,老将马合木已领军追了上来。阿塞布见侄子重伤,暴跳如雷,已传下将令,立毙凌钦霜。 身后乱箭,嗖嗖不绝,凌钦霜却不回头,挥剑一一击落。众军见状,亡命围追堵截。凌钦霜冲出重围,杀到寨门之前,早有守寨兵士拦截。凌钦霜长剑如飞,所过之处,或兵或将,纷纷坠马,直冲至守寨将官身前。那头领举刀欲迎。双骑交错而过,凌钦霜大喝一声,剑光起处,连人带马,拦腰生生劈为两截。追兵见状,无不大呼,但此时凌钦霜已在阵中,众兵便不敢放箭。 凌钦霜左冲右突,终于驰出新月大营。衣上马上,早已血迹斑斑,眼见四下追兵不绝,当下且战且走。战不多时,忽觉坐骑一顿,原来马蹄中了一箭,向前栽倒。凌钦霜当下弃了马,抱着婉晴,负着滕吉,奔上左近一座沙丘。举目四顾,但见东、南、北三方已然聚满新月军,只独西方毫无动静,正要向西再逃,哪知前方亦传来喊杀之声,竟也有军马急奔而来,看这声势,少说也有千人。 凌钦霜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圣城方向竟也有新月军杀来,眼下四面合围,已然无路可逃。低头望去,却见婉晴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不绝又是悲恸,又是自责,自忖再过一个时辰,百日之期便满。自己无力相救婉儿,反却令她身陷重围,当真无用至极。 忽听婉晴轻轻笑道:“这般死了,可不胜过哀哀切切,死于床头么……” 凌钦霜见她双目泛光,心中暗道:“不错,能与婉儿埋骨于此,夫复何言?”星辉降下,二人四目相对,默然无语,脸上均是平和温柔之色,嘴边也都泛起了微笑。 婉晴忽而仰头望天,指道:“你看!” 凌钦霜举头望去,只见澄空万里,明月朗朗,星辉灿然,银河浩瀚,横贯南北,望之倍感壮阔。凌钦霜亦为此情此景所慑,一时之间,忘却了生死,脱口道:“好一幅雄奇气象!” 天际之间,繁星无数,可婉晴的眼中,却只有两颗。 银河之畔,那两颗星,历经千年,依然遥遥相望。 婉晴恍如痴了,幽幽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今夜,是七夕吧。” 凌钦霜闻言,心中莫名一颤,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屈指算来,自己三月廿六从长安启程,其后西行万里,今夜百日期满,刚好便是七月初七,七夕佳节。 婉晴望着苍穹,眼眶渐渐朦胧,忽而几点光亮跃入眼帘。一下金,一下白,微光闪烁,忽明忽暗,点缀眼前。婉晴不觉拍手道:“萤火虫!萤火虫!”凌钦霜嗯了一声,却觉一丝冷汗直沁背心。原来,当婉晴说到“银汉迢迢暗度”时,他的脑海之中,猛然冒出一句词来:“欲载流云飘去,恨银河无渡,断鹊疏舟。” 那是师妹的词。 当年共数繁星的记忆,早已零星模糊。然而,那道悄立山巅、望断银河的孤单倩影,纵然从所未见,脑海之中,却是清晰异常。 真耶,幻耶? 此时此刻,万里之外的她,是否依旧如斯? 却听婉晴笑道:“天地广阔,不管江南塞北,还是异地他乡,牛郎织女,怅然相望,一河相隔,脉脉千年,难得一会。我娘离开那年的七夕,在剑谷的银河之畔,我吵着让爹爹去抓喜鹊,搭鹊桥。爹爹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完流着泪去了。唉,比起那些痴男怨女,我们生死一处,岂不快活得很?” 她话语幽怨,口气却满是轻松,苍白的脸上亦只有笑意,更无半分哀伤。凌钦霜见她命在须臾,实是伤痛难禁,一时内心情动,猛地想起一事:“那日在尤隆金棺之前,婉儿曾问我愿不愿与她风风光光拜堂成亲,那时我愕然失措。眼下时已无多,难道……难道我还不明白自己的心么?”想到这里,内心深处师妹的影子飘然逝去,低头再看婉晴时,心尖儿微微发起抖来。 婉晴抬起头时,正遇上他脉脉目光,见他眼角若有泪影,道:“你……你不高兴么?”凌钦霜紧了紧臂弯,将她搂在怀里,朗声道:“婉儿,你在金棺前的心愿,今夜得尝!” 婉晴呆了一呆,双眸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道:“你……你说什么?” 凌钦霜大声道:“我俩便在这里,风风光光,拜堂成亲!” 婉晴望着他脸,颤声道:“你……你这话不是骗我?” 凌钦霜扬手指天,朗声道:“天上明月为证,牛郎织女为媒,银河星斗,均是看客!” 婉晴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一时泪珠盈然,神色已是欢喜无限,低声说道:“苍穹为洞,大地为房,萤虫为花,流火为烛!古往今来,洞房花烛,何胜于此?” 当下两人一起在山丘之上跪倒。凌钦霜朗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凌钦霜今夜和婉晴结为夫妇,生死与共,此间数千新月将士,俱为见证。”婉晴低低祷祝:“只盼老天爷见怜,我二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永结同心。”伴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两人相视一笑,磕下头去。 “慧儿”凌空头顶,长唳不绝。二人交拜而起,紧紧相拥。虽然命在旦夕,心中却都是暖烘烘的,如沐春风。天上的月色星光,映着四野连绵而来的火光,落入眼中,无一而非喜烛红绸,璀灿一片。那无穷无尽的厮杀声、马蹄声,落在耳里,无一而非欢呼雀跃,纵情长歌。 凌钦霜纵声长啸,伴着长空鹰唳,豪情万丈。这时间,新月军三面拥上,新月大旗亦徐徐而来,想来阿塞布业已赶至。众军但见凌钦霜傲立山头,神威凛凛,一时无人敢上。 婉晴但觉气力一丝一缕从体内抽走,心知死期将至,笑道:“得偿所愿,就算现在立时死了,也已无憾。” 凌钦霜杀心尽去,闻言笑道:“不错。”长剑往地下一抛,扬声笑道,“阿塞布首领,多谢成全。九泉之下,铭感五内!” 第314章 天地萤烛(6) 正当此时,西边蹄声翻滚如雷,渐趋渐近,远远望去,但见尘土飞扬,当先一面大旗如风卷来,旗上十字殷红如血,直捣新月军大营。新月军阵势未定,顿被冲得一塌糊涂。 但见一名袍绣十字的铠甲骑士一马当先,率先插入阵中,举剑便杀,身后骑兵列阵挺进,人数虽远逊新月军,但阵势严谨,倏分倏合,如风卷残云一般,在新月阵中横冲直撞。 鲜血横流,人头乱滚之间,这一彪人马虎入羊群,来回绞杀,见人就砍,毫不手软。新月军出其不意,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一盘散沙,纷纷辟易。那铠甲骑士看明情形,虎啸一声,长剑挥处,引军直朝新月大旗杀去。阿塞布立在旗下,见状大惊,连忙叫道:“凌钦霜勾结异教,大伙速速回营!”前方新月军偃旗败逃,撞上随后而来的军马,两下一冲,阵势更乱。诸首领竭力约束,也无济于事。 铠甲骑士哪肯错过良机,纵马疾追。阿塞布虽然慌乱,毕竟是三军统帅,当下弯弓搭箭,三箭连珠,向那骑士射去。铠甲骑士只得举剑挡开,便这么一阻,马合木率领护卫已然向前,将阿塞布接应回营。 如此变故,只看得山头夫妻二人心惊肉跳,不想新月军内乱,却给了十字军可乘之机。凌钦霜心想大营距圣城三十余里,敌人却怎会来得如此之迅?此刻本是脱身绝佳时机,但二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全无抽身之意。 突然之间,一道黑影窜上沙丘,向凌钦霜掠来,势道奇急,竟似凭空冒出。凌钦霜未及吃惊,来人已至面前。此人身形魁梧,发如蓬草,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对精光灿然的眼睛。右掌扬处,已凌空拍向凌钦霜腰际。凌钦霜但觉掌风刚猛无俦,显是武功极强,当下翻掌便迎。砰的一声,那人连退三步。凌钦霜只觉手臂冷气如丝,不由得浑身一颤。那道寒气却不稍止,顺右臂、右肩、胸口,倏忽而至左肩“缺盆穴”。婉晴此时恰靠在凌钦霜左肩,猛觉寒气涌来,不由一声惨哼,向旁甩出。凌钦霜慌忙拉住。原来那人内劲竟而阳中藏阴,刚中蕴柔,自己虽然借力卸力,化去了对方大半阳劲,却让对方一丝寒气乘隙透入体内。而这缕内劲攻己为虚,借体传功,中伤婉晴才是真正杀招。 黑衣人不及站定,一飘身,已至凌钦霜头顶,五指如爪,迎面抓落。凌钦霜不敢再接,只一侧头,抓起长剑,直穿来人心口。这一剑去势奇快,黑衣人身子在半空,前冲之势甚猛,本无可避,可他却于不可能处翻身侧仰,于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了来剑。他应变虽快,却仍被这一剑在胸前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翻身立定,冷哼一声:“好小子,万古流空?”声音颇为苍老,不待落地,右足顺势飞起,寒光一闪,鞋尖亮出一柄寒刃,一个回旋,直朝凌钦霜喉间刺来。凌钦霜听他识得自己所使剑法,已是极为惊异,更不想此人足底竟暗藏兵刃。精光闪处,足刀已至喉前半尺,腿法之快,直是趋退若神。凌钦霜长剑刺出,收回却已不及。婉晴见状,惊呼出声。凌钦霜深吸一口气,忽地放脱婉晴,左手食中二指疾出,迎上寒刀。咝的一声,已夹住了足底刀。这一手险到极处,足底寒刀在他喉前一寸生生止住,若有半分偏差,必是穿喉之祸。 凌钦霜二指叫力,欲要夺过足刀,但那人内力雄浑,身子凌空一旋,已然抽腿疾退。凌钦霜手上加劲,“当”地一声,便将足底之刀从中折断。左手回处,已搂住了摇摇欲倒的婉晴。 刷的一声大响,精光暴闪,沙丘之上,嗡嗡不绝。凌钦霜剑尖连颤,在面前撒下一片寒光剑网,万古流空催发极致,顿将那黑衣人罩住,任他如何退避躲闪,亦难脱桎梏。哪知一声锐鸣,剑光之中蓦地腾起一丝黑烟,随而红光爆闪。凌钦霜面色陡变,就见火焰沿着剑刃,借着风声,疾速爆燃,嗞嗞作响,直蔓剑柄。他以阴柔之劲注剑灭火,剑势却丝毫不缓,依然罩住对方诸般大穴。剑上燃火,却不即灭,如风飞舞,煞是好看。忽听刷刷两声,剑网之中射出两道水剑,倏尔化作一片晶亮水花,悠然绽放,点点滴滴,洒在剑上,火焰登时灭了。凌钦霜未及惊讶,但觉手上陡寒,定睛看时,剑刃之上,竟已布满冰霜,尚向剑尾不断延伸,只一瞬,长剑便为冰封,便连手上亦粘上了几缕霜花。 凌钦霜何曾见过如此诡异的内劲,剑网登收,以阳气化冰。黑衣人便趁机欺身而进,双爪连环,曲屈无方,罩他周身要害。顷刻之间,剑若飞电,爪如疾风,乍起乍落拆了二十余招,快不可言。可二人之间始终相隔尺许之地,各不交接,看似虚打,实则罡风四溢,无一而非批亢捣虚的杀招。沙丘之巅,内劲激荡,爆鸣不绝,直逼得婉晴喘不过气来。 忽见黑衣人招数一变,变爪如指,若絮飘雪扬,轻飘飘的不着力气。哪知出招未绝,倏而变劲,一指之力,竟如泰山压顶一般。凌钦霜低头闪过一指,但第二指如影随形,避已不及,只得以一招“房剑势”挑他左臂。黑衣人侧身让过,飘而疾进,举指刺来,竟也是一招“房剑势”,以指为剑,却是后发先至,其速更甚。 凌钦霜大惊,失声道:“你也会万古流空?你是何人?”口中相询,手上不敢怠慢,急变一招“角剑势”。黑衣人随之变招,竟也是一招“角剑势”同时刺出,口中笑道:“万古流空,百剑之王,无破之法。惟以彼制彼耳!”凌钦霜更惊,纵身后跃,变招“心剑势”。但无论他如何变势,黑衣人均以相同剑势抢攻,出招的手法劲力,方向部位,更是过无不及。两人所使招式一模一样,毫无半点分别,只是一者有剑,一者无剑。但黑衣人以无剑斗有剑,却每每后发先至,每出一势,便逼得凌钦霜倒退一步。凌钦霜吸一口气,连变青龙七剑。可这七剑均是只使半招,便为对方以相同的招式克制住,不得已连退七步,一时又惊又骇。自他学成万古流空剑法之后,虽说不上所向披靡,但如此全盘受制,克得他无计可施,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黑衣人出手之快,落入婉晴眼中,便似成了一条黑龙,龙影飞空,龙手急舞,看得片时,便觉胸闷头晕,蓦地气力一虚,昏在凌钦霜怀里。 凌钦霜百思莫解,当下弃了万古流空,运起“忧郁飞花”,展开守御功夫,剑光护身,将自己二人守得滴水不漏,不敢再施反击。 黑衣人冷笑一声,仍是以指作剑,施展“万古流空”,点将而来。他指力虽然凌厉已极,却也不及“忧郁飞花”醇厚,登被剑网震了开去。黑衣人一击不中,次指随至,这一招来势更加刚猛。波的一响,剑光受外力冲击,不弱反强,陡然扩大一圈,将黑衣人逼退了一步。黑衣人只觉内劲打入剑网,竟如泥牛入海,大喝一声,指剑呼呼发出,滔滔不绝。两人一个强攻,一个死守,瞬息之间,黑衣人已连出二十一剑,连变三十六般剑势。可他非但寸土未进,反被逼下丘顶。 第315章 天地萤烛(7) 凌钦霜先前一败涂地,此时总算重拾信心。但见剑圈如浪如叠,层层推进,内劲却不因距离拉长而衰减。金光闪烁,剑影重叠,已将他与婉晴裹得严严实实。他心道:“此人万古流空剑法胜我十倍,却对这守御功夫毫无办法。”他自入江湖以来,对师门的守御功夫越发不以为意,但他却从未想过,自己虽然学成“万古流空”,得受“流水法意”,但每当遇险之际,总会自然而然地使出守御功夫。更因机缘巧合,得获忧郁飞花真气,以至内力大增。或许“万古流空”并未臻极,抑或“流水神意”初窥门径,但自己一身武功之基,毕竟是这套朴拙无华的守御功夫。而这套练得炉火纯青的守御功夫,却连名字也没有。 他还依稀记得,许多年前的一次对话。那时,梦痕还只六七岁,花了三个月时光,才练完一招剑法。她跑到师父面前问:“师父,我练成啦。这一招叫做什么呢?”师父道:“你说该叫什么?”秋梦痕才华横溢,一连道出七八个娟秀温婉的名字。师父道:“霜儿,你说呢?”凌钦霜道:“这一招剑锋回环,快不可言,端的师妹起的名字虽好,却有些名不副实。”师父只嗯了一声,却不说话。凌钦霜见师父不置一词,便也凝思起来。师父叹了口气,道:“名字起得再好听,又有何用?”说罢一挥手,分攻二人。二人使出这一招剑法,双双被击倒。师父扬长而去,只抛下了一句话:“将心思花在起名字上,难怪殊无长进。待你练成之后,再起名字不迟。”还记得当时梦痕甚觉委屈,伤心了好一阵。 凌钦霜想到往事,一时竟而思绪如潮:“师父她老人家身受重伤,也不知道可否痊愈?” 他这套守御功夫,最重凝神守一,如此神思联翩,剑上破绽登露。黑衣人也是绝顶高手,哪会放过,猛地上跃,大袖一挥,一抹淡淡金光激射而来,噼啪作响。凌钦霜忙定心神,挥剑去挡,却已不及。但听咔的一声,长剑断为了两截。那道金光随剑而走,凌钦霜只觉浑身一麻,如遭电殛,当的一声,断剑脱手堕地。他忙携婉晴向后纵出。 黑衣人一声大喝,一掌疾向凌钦霜胸口推去。一声大响,双掌相交,却不分开。凌钦霜身子剧震,但觉对方内力忽冷忽热,源源透入,当下运足“忧郁飞花”,全力抵御。相持了约摸半炷香时分,却听一声怪叫,黑衣人内劲陡泄,急速跃了开去。凌钦霜本觉对方压力越来越大,见他突然收手,一时诧异莫名。 黑衣人心下却是大骇:“老夫‘五行化气’以臻极致,从无失手,何以适才双掌相交,他竟安然无恙?难道他居然不怕‘五行化气’?”心念动处,又连出数掌,却始终难以将“气中之气”打入对方体内。当下连退三步,倏尔变招,忽掌忽指,忽阴忽阳,莫测无端。凌钦霜径取守势,一任对方如何变幻,始终以不变应万变。 又斗了二三十招,黑衣人越斗越惊:“老夫当年一手‘五行化气’,搅得江湖血雨腥风,连那不可一世的慕容剑神亦着了道儿。时移世易,老夫自忖今非昔比,岂料到头来竟奈何不得一个毛头小子。此番若是再入江湖,却又如何重振雄风?”心念及此,蓦地纵声长啸,探手腰间,甩出一条长鞭,劲道凶猛,便向凌钦霜抽来。 凌钦霜掌劲吞吐,无形有质,欲以拒之。但那长鞭飘如无物,洞穿掌力,兀自当头而来。凌钦霜见鞭势古怪,只得侧头让过。那鞭却裹劲风,只刮得他满面生疼。凌钦霜反掌去抓,但那鞭如灵蛇,飘忽万端,只在他身周盘旋飞舞,一沾即走。斗到二十余合上,长鞭落处,鬓边几缕长发随风而起,悠悠散落。 因黑衣人占了兵刃之利,兼之自己又要护着婉晴,凌钦霜终处劣势,左支右绌。倏忽之间,黑衣人长鞭一抖,抽至凌钦霜面门。凌钦霜便向后纵去,忽觉足底一虚,心知后边已是陡坡,若要对方占了丘顶,居高临下,自己更无胜算。才要止住去势,却见长鞭鞭头陡转,已缠住了婉晴腰间,将她提了起来。 凌钦霜全力对敌,抱着婉晴的左手气力自然大逊,见她被长鞭卷起,抬手急去抓时,那鞭子却早将婉晴拉走。 黑衣人将婉晴挟在肋下,长鞭回抖,卷起一股罡风,将凌钦霜迫退一步,掉头便向东急驰而去。这时间,战场之上早已打得天昏地暗。阿塞布退回本营,火速调集三军布防。他惊魂未定,当此大败,更不敢叫阵反击,于是喝令全军死守不出。近千名十字军团团围住新月大营,轮番举兵攻打,却都被乱箭逼退。双方人马一时陷入僵局。 凌钦霜此时哪里还顾得上战事,随手抄了一把剑,抱起滕吉尸身,紧随其后。二人相隔一箭之地,去若飞箭,转瞬之间,便离了战场。身后的厮杀声依然回荡苍穹,久久不绝。 二人虽然均都携了一人,脚程仍是极快,待得奔出几里,战场早已远远抛在背后,再不闻厮杀之声。凌钦霜虽然竭尽全力,仍是与那人相去一箭之地。再奔得一阵,已到了死海之畔,“慧儿”飞腾虽疾,却早已落得不知去向。 黑衣人沿着湖畔向南行了半晌,脚下陡然提速,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凌钦霜体内真气流转,虽然竭尽全力,却与那人越隔越远,不由暗暗心惊:“此人当真了得,实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却怎么会流落在这里?”眼见初时和他相距数丈,到后来变得了十余丈,心知已再难追上,忍不住叫道:“你是何人,快将婉儿还来!” 黑衣人也不置答,如烟一般飞掠如故。凌钦霜一面叫喊,一面奔跑,脚下虽不稍缓,却又如何赶将得上?眼睁睁望着他在莽莽寒沙间如风而去,无影无踪。 凌钦霜心急如焚:“此人也不知是何来路。婉儿命在旦夕,我二人新婚燕尔,本该厮守一处,哪知却又生此变故,老天何其不公?”一抬头,见月在中天,蓦地想起与蓝星影之约,当下转到岸边,见左首有个土丘,便抱滕吉走上丘去,掘了个坑,将他葬了,跪下拜了几拜。 等了片时,却不见蓝星影前来。他又岂有闲心去等,吸了一口真气,发足便奔,须臾之间便进入戈壁深处。那黑衣人轻功虽佳,怀抱一人,毕竟留下了一条淡淡足印,笔直向南而去。 循着足印追踪。奔行不久,那足印便蜿蜒转向西南。放眼远望,但见黄沙尽头,苍苍群山,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是丛山,不觉心道:“莫非那人竟进了山里?那却该如何去寻?”果不多时,便依着足迹踏入了丛山之中。走了一会,四下里树木深密,已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拾了些枯枝,点了火把,寻觅足印而行。山石嶙峋,越发难走,时有岔路,好在尚能见得那人留下的足迹,倒也不至追丢。 追了一夜,却仍未追及。那黑衣人轻功出神入化,足迹甚为浅淡,到得次日巳时,追至一条岔路,便失了线索。凌钦霜呆呆立在莽林之间,蓦地大叫一声,疯一般地狂奔起来。 第316章 往事如烟(1) 他漫无目的,只顾飞奔,脑中一片空白。奔了一阵,双腿忽地虚软,跪倒在地,心间悲痛莫名:“百日之期已过,纵然寻到婉儿,也……也……我当真是无用之极!”眼前蒙蒙一片,满腔悲痛之情,鼓涨难宣,猛地跳将起来,纵声长啸,运足掌力,便往四周树木猛力劈去。山谷鸣响,久久不绝,古树碎裂,断木纷飞。 凌钦霜一掌掌的劈去,更不稍歇,到得后来,手掌已然出血,而方圆五里,林木尽绝,他兀自不停,浑浑噩噩,“忧郁飞花”吞吐,一道道喷薄而出。发了千余来掌,终于精疲力竭,颓然倒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脑中略微清醒一些,举目看时,日影偏西。蓦地大叫一声,跳将起来,心道:“说不得,好歹也要寻得婉儿的尸骨。”但放眼四顾,一片狼藉,纵然留下了蛛丝马迹,也早已被他毁尽。他不死心,转回到岔路口,见左首一条山路略宽些,便向左行。走了一会儿,山路越来越崎岖,到后来已无道路,尽是在乱石堆中飞跃而行。 穿过一道峡谷,地势陡然与来路大异。这一带寸草不生,更无半点树木,两侧崖壁摩天,前方是一片茫茫黄沙,黄沙之间,放眼却是一座座的丘陵山包。在阳光的照耀下,怪石盐卤或若丹霞,或如珊瑚,幻彩流光,端的千姿百态。越往前行,其状越奇。行了不到一里,又现岔路。凌钦霜俯身细看,见右首路上有一道淡淡的足印,显然是有人刚刚经过未久。但他心下殊无半分喜意,只顾向前疾行。走到下一处岔口察看时,右首路上却有两道足印,一深一浅。凌钦霜只道那道较深的足印是婉儿的,便不觉有异,哪知没走几步,两道足印忽而变成了三道,不禁心中一怔:“还有什么人来了?此处并无别路,难道此人竟能从天而降不成?”他思索不透,当下紧握剑柄,大步前行。 这条道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行走,四周寂寂无声,便连鸟鸣虫啾之声亦丝毫不闻。有些地方为沙丘盐卤所阻塞,若无足印领路,根本难以辨认。行不到里许,前面又是三条岔路。而在中间的道路上,三道足印竟然变成了四道。凌钦霜不禁“哼”了一声,暗道:“耍什么花样?” 越往前行,硫磺之气愈浓,经风一吹,丝丝刺鼻,甚是难闻。黄沙之上,时而现出几具白骨骷髅。沿途沙丘愈多,莫可名状,更有粗大的盐柱森然矗立,饱经风沙侵蚀。又行一阵,道路渐陡,夕阳将坠,一线霞光从身后射将下来,只觉阴气森森,煞是可怖。 凌钦霜已高低曲折的走了半日,甚是疲乏。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大片空地。却见一根粗大的盐柱屹立在黄沙之中,尽头却是一排排的沙堆土墙。放眼望去,土墙坍塌了大半,破败不堪。土房木屋鳞次栉比,原来竟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镇。城镇规模倒甚是恢宏,想见得也曾有过繁盛之日,却不知因何颓败至此。而那股刺鼻的气味,正是从城里传来。 城中沉寂如死,便好似亘古以来便无半点活人生气。凌钦霜为这鬼蜮一般的气势所慑,一时更不敢作声。隔了半晌,见那四条足印若隐若现,绕过盐柱,向城中通去,方凝定心神,按剑入城。 城内街道甚宽,两旁立有不少土铸雕像。那些雕像颇为庞大,栩栩如生,也不知屹立了多少岁月。沿路亦有不少白骨骷髅,断戈铜矛。他走进一所土屋看时,屋中堆满了黄沙,木桌木凳久经风蚀虫蛀,早已朽败,外形虽然尚算完整,触手立化灰尘。更有不少房屋为沙土所掩埋。 循着足印,再向前走去。道路虽甚曲折,倒也不算什么,只是那股焦硫之气尤重,闻之便欲作呕。但奇怪的是,虽然灼气如烧,却不见半点火焚的痕迹。走了片时,天已全黑,一阵阴风穿街越巷,凄凄厉厉,犹如百鬼夜哭。凌钦霜纵然胆大,孤身夜行于此,也觉心跳加剧。忽听得前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凌钦霜挂念婉晴,当即向前奔去。到得邻近,却是一所大屋,浑如庙宇模样,四周有土墙围着,兵刃之声便从内中传将出来。 他进得前院,见此处分作内外两进,虽然朽败,却甚显宏伟。第一进似是一处大祭坛,极见气派,第二进方是正殿,打斗声越发清晰,便自殿内传来。尚未推门,便听兵刃声中传来人语:“你非要阻拦我不可吗?” 凌钦霜听这说话之人竟是小梅,不觉大为惊异:“她怎么会来到这里?”无暇细想,推门便入,不料这门久受风侵,微一用力,便碎为齑粉。他走将进去,只见殿中倒也宽敞,神像前立着火把,火光之中,映出两名激斗不休的女子。手持长笛的自是小梅,另一女子金发飘飘,空手而应,却是蓝星影。二人正自斗到险恶处,谁也未留意有人闯入。 凌钦霜心道:“莫非星影姊当了小梅的师父?是了,难怪小梅会使‘玉衡剑指’。” 殿堂虽宽,二人却似身处斗室恶斗一般。原来,四壁供着不少神像,祭祀物事更是一应俱全。这些物事外好内烂,为风轻轻一激,登即粉碎,烟尘弥漫,硫气四溢。相斗其间,自是缚手缚脚。斗了数合,小梅把心一横,更不管堂中物事,出手渐辣。蓝星影虽是空手,武功却远远高出小梅,颇显气定神闲。小梅虽为连连逼退,却似疯了一般,竟似欲杀了蓝星影才肯罢休。 凌钦霜忍不住叫道:“星影姊,可曾见到婉儿?” 蓝星影听得凌钦霜之声,又惊又喜,苦于小梅相逼极紧,一时不易抽身。小梅一见凌钦霜,却是大吃一惊,笛上猛然加劲,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狠。 第317章 往事如烟(2) 又斗了数合,小梅长笛向蓝星影咽喉疾刺。蓝星影飘身跃开。小梅冷冷地道:“师父,得罪了!”长笛微幌,嗖的一声,闪出十余点银光,飞舞的银针登将蓝星影上身尽数罩住。 这笛里藏针的兵器乃是自己特为小梅所打造,却不想小梅竟会以之对自己下手,蓝星影一惊之下,躲闪已然不及。猛听身前铮铮几声响,却见银针四散,砰砰碎了几只神像。听那掌风劲势,正是凌钦霜无疑。 小梅一击不中,早退至墙边,厉声便向凌钦霜道:“你这厮,一再阻拦姑奶奶的好事,快快留下万儿来!”凌钦霜还未回答,银光闪处,又见一轮笛针向蓝星影射去。蓝星影此番却有了防备,反袖一挥,已将银针尽收袖底。 小梅自知再无胜算,冷哼一声,反身便向窗外掠去,同时反手又出七针,直射凌钦霜。凌钦霜心下气恼,抬掌一扬,七针连成一线,回袭小梅。破空之声萧然,其势之雄,其劲之厚,奔雷也似。小梅听得脑后风起,哪敢伸手去接,急忙撞破窗户,伏地而避。七针便贴着她背心擦过,将她背心衣衫撕裂一条大缝,由颈及腰。她只吓得面无人色,头也不回的去了。 凌钦霜望向窗外的背影,忽听得蓝星影一声痛哼,弯下了腰,双手按住了小腹。凌钦霜忙上前问道:“怎么了?”却见她手指缝中赫然露出了数枚银针,其间尚有丝丝血滴渗出。凌钦霜又惊又诧,先前见她挥袖收针,毫无受伤之象,怎会突然中针,忙问:“伤得重么?”蓝星影道:“快走!”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大响,屋顶尘沙簌簌而落。蓝星影道:“这殿要塌了!”这间大殿本已饱受风蚀,加之一场激斗,自难免坍塌之祸。 那针深入肉里,凌钦霜不敢轻起,只得点了蓝星影“膻中”“气海”二穴,止血护脉,随即伸臂将她抱起,疾奔出屋。未出数丈,身后轰响声中,大殿已夷为了平地。 凌钦霜道:“星影姊,婉儿她……”不待他说完,蓝星影遥指城中一处,已截口道:“王宫建筑牢固。咱们先去那里再说。” 凌钦霜心乱如麻,只得应了。点了火把,循着蓝星影的指点,向前走去。沿途所见,无非黄沙灰骨,断壁残垣,脚下土地散着腐气,仿佛所过之地,皆是坟冢,双足所及,尽是尸堆。凌钦霜但觉心惊肉跳,心道:“这座古城仿佛一夕之间便遭毁灭,莫不是天灾?” 曲曲折折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了那王宫前。宫殿高墙暗红,背依高山,规模甚宏,因历千年,殿外的庙塔大都坍塌。二人穿过庙塔间勾连的小径,来到了宫殿门前。凌钦霜去转门环,那宫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推,便呀的一声开了。二人进去看时,大殿甚为宽敞,四面陈设着神像珍器,形容怪诞,奢华无伦,却无陈腐之气。想来这殿构架坚固,风雨不侵,方令桌椅器物俱都完好。 凌钦霜屏息看着这些神像,心中大觉怪异。却见蓝星影跪在一座神像前,神情庄重,右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口中喃喃低吟:“我的天主,我的慈父,我犯了罪,得罪了你,辜负了你的慈爱,妄用了你的恩宠,甚觉惭愧,真心痛悔。我今定志,宁死再不得罪你,并尽力躲避犯罪的机会,我的天主,求你垂怜宽赦。阿门!” 殿中静寂,只闻蓝星影低低的话语。凌钦霜见她分明便是在祷告,霎时间,长存心中的疑惑顿开,却又生出更多的疑团,不由踱步过去,轻声道:“星影姊……” “莫要说话。”蓝星影摇头轻轻道,“祈祷乃近主之途,克魔之器,务须虔诚……”不多时,蓝星影祈祷已毕,见凌钦霜站在墙边,望着一座神像出神,便道:“弟弟,你过来。” 凌钦霜踌躇着,呆了半晌,才如下定决心一般缓缓近前,朗声问道:“星影姊,你入了天主教么?” 蓝星影不料他开门见山,一时转过了头,并不置答。凌钦霜只闻得她一声轻轻的叹息。其时乌云蔽月,大殿之中,纵咫尺相望,亦只朦朦胧胧的看到她的影子,惟那一双澄蓝如湖的美目看得分明。 凌钦霜心头微震,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姊姊剖明。” 蓝星影叹道:“若是你妻子婉儿的事,古……古真人正在为她治伤,你莫去相扰,少时自会相见。” 凌钦霜闻言,又惊又喜,颤声道:“星影姊,你……” 蓝星影微笑道:“你与婉儿拜天地,我都看到了。” 凌钦霜道:“古真人?那黑衣先生……” 蓝星影点头道:“你在剑谷也见过的。” 凌钦霜微一沉吟,恍然叫道:“古轩昭!”见蓝星影目光一闪,随即颔首,不觉心道:“难怪那赤手生烟的功夫似曾相识。”说道:“古前辈在哪儿?赵先生说他有起死回生之术,他当真救活婉儿么?”他心急如焚,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到婉晴身边。 蓝星影心道:“赵先生这牛皮吹得忒也大了。唉,不过若非这般说,又如何让你安心?”说道:“他现在城中一个极为隐秘之所,你若胡乱去打扰,一旦走火入魔,后果不堪设想。乖乖在此等候,姊姊保证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婉儿便是。”说罢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凌钦霜微微放心,缓缓坐下。但只坐须臾,便站起来,来回踱了数十步,终于忍不住问道:“姊姊怎会来到这里,你当真入了天主教吗?” 蓝星影缓缓睁眼,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你为救婉儿,远涉万里。一片真情,姊姊又岂不知?这中间的因果,我若不说,你于心难安,我若说了,于你于我,不过徒增一番烦恼而已。唉,既然你执意要问,那你可知道,姊姊究竟是什么人?” 第318章 往事如烟(3) 凌钦霜道:“姊姊是天垣剑谷玉衡宫主。” 蓝星影微微苦笑,道:“难道你都看不出来?我本不是华人。” 凌钦霜默然半晌,沉吟道:“那……那又如何?” 蓝星影仰头向外,却见云开月现,一钩弦月西坠天边,淡淡的清光泻入殿内。她出神了半晌,缓缓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三十年前,剑谷谷主还是婉儿的祖父袁天雄。是时,蓝震山身居玉衡宫主之位,与妻子温氏小清新婚燕尔,不久诞下一名女婴。谁知这女婴尚未满月,便生了一场大疾。这场病势头凶猛,缠绵甚久。谷中不乏医国圣手,但谁也治她不好。都称这女婴所患之病极为罕见,非千年雪参不能复原。无奈之下,温氏只有恳求谷主带那婴孩出谷求医。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凌钦霜听到此处,见蓝星影微微偏起头,目露钦佩之色,心知她口中所说的女婴只怕就是她自己,而那蓝震山自是其父,温氏自是其母,但却为何只称其名?而当她说到“蓝震山”时,口气甚是古怪,似乎蕴藏着难言的情意,不由心下恍惚。 蓝星影呆了一阵,方继续说道:“可是,谷主却道:‘祖宗遗训,以韬光养晦、避世铸剑为任,擅出谷者,杀无赦。岂可为一子破例?’当晚,温氏邀集众人,齐去求情,谷主仍只是这一句话。天罡神厅中,大家越说越僵。温氏性情刚烈,终于断剑绝情,言道从今以后,与天垣剑谷再无瓜葛。此举大出众人所料,便连蓝震山亦不知所措。夫妻二人故剑情深,但蓝震山性子懦弱,却不敢如夫人一般反出剑谷。温氏伤心之余,亦与丈夫断了夫妻之情,即日带着奄奄一息的女婴飘然出谷,西去寻参。也亏得众人竭力求情,她总算平安出谷。谷主便将一腔怒火发泄了蓝震山身上,把他关入山洞,以思己过。此事就此了结。温氏倒是三百年来第一个反出剑谷的人。 “蓝震山却因此事倍受打击,自此性情大变。一日思妻念女过甚,终于潜出了谷去寻亲。这一寻便是三年,终在西域村庄寻到了妻子的坟冢。原来两年前,妻子曾留一个病危女婴在此寄宿,自己则孤身去了雪山。临走之时曾道,若是自己一去不归,便为她母女立一座坟,墓碑面东而葬,以示不负苍天不负卿。她一去经年,全无音讯,村民便都认定她已葬身苦寒之地,便遵奉她的遗命办理后事。而那名女婴,在她去后不久,便即夭折。” 凌钦霜“啊”了一声,才知那女婴并非蓝星影,温氏自然也非其母了。 蓝星影道:“蓝震山肝肠寸断,自觉深愧妻女,从此辗转雪谷深山,寻找亡妻,了此残生。一日偶染风寒,自觉命不久矣,决意跳崖殉情。哪知坠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虽然重伤昏迷,却得不死,更为一名金发少女所救。那少女是西洋人,汉语颇为生硬,但她每日前来照料,却是无微不至。许是病榻之畔,朝夕相对,日子久了,竟对蓝震山因怜生爱,欲待委身相事,与其结为夫妇。她虽未表明,蓝震山自也看得出来。其时他死志虽消,但妻女刚丧,自是难从,更何况她已有了一名两岁多的女儿?只好对她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佯作不知。可那女子却心高气傲,只道蓝震山瞧她不起,怨愤无已,待他伤愈,便约他比武决胜。” “蓝震山念她相救之德,自是百般忍让。但此后,他走到何处,那女子便带着女儿跟到何处。蓝震山起初竭力相避,更欲自尽了事,却均为少女识破。后来实在无法,唯有跟她动手。那少女的功夫出于西方,与中土迥异,并不甚高明,但她却言道输必自刎,蓝震山也只得故意相让。二人由西域斗到塞北,又从塞外打回西域,始终难分胜败。 “但这几千里打下来,蓝震山却也不免日久生情,知道终不能如此纠缠下去,便约定次日再决胜负。他已打定主意,明日故意输与她,也算做个了断。谁知次日黄昏,等了许久,却不见她来赴约。正焦急处,忽听远处传来打斗声。蓝震山近前看时,只见十几个黄须红袍的西洋人正围攻那名金发少女,少女怀中的女孩哭个不停。他上前打退了西洋人,那少女却不支倒地。她身负重伤,眼见不行了,弥留之际,方向蓝震山道出了身世。 “她叫伊琳娜,父母都是罗马贵族。那时候,乌尔班二世继任罗马教皇已久。此人野心勃勃,妄图统一教会,进而统治西方,乃至世俗世界。他在法兰克的克莱蒙煽动教徒发起远征,目标圣城耶路撒冷。” 凌钦霜忍不住道:“东征之事我也听穆斯林他们说过,原来……”说到此处,却见蓝星影抬头向外,泪光盈盈,眉间蕴着无尽的哀戚,似乎沉浸在自己所说的故事之中,恍如不闻,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过了半晌,蓝星影轻轻叹了口气,道:“伊琳娜的父母在当地颇有势力,因拒不出兵,惹怒了教会,反遭追杀,不得已举家逃亡。不久,父母双双死于红衣主教之手,只留下娇生惯养的女儿孤身流落天涯。 “十几岁的伊琳娜横渡地中海,逃过了教徒追杀,却为远征军所擒,在军中为奴。几经波折,方得走脱。挨了几个月,她逃到了塞尔柱王国,以行乞度日。她知道,教廷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自己,便一路向东而涉。 “她经历了无尽苦楚,无穷磨难,终于来到了中土,寄住在昆仑落雁山下镇上好心的老婆婆家里。哪知忽然有一日,一个疯子闯进了农家,二话不说杀了老婆婆,又对伊琳娜施暴。那疯子一身大力,伊琳娜不能拒,失身于他。便是这一段孽缘,让她就此怀了孕……” 第319章 往事如烟(4) “伊琳娜心如死灰,恨不能就此死了,然而想到父母临终前的嘱托,最终还是咬牙生下了孩子。也正是那份沉甸甸的遗愿,压得那娇贵的公主苟延残喘到今日。她一路乞食向东,流落数月,在雪山深处筑了间茅屋,安顿下来。她以打猎为生,一边苦练功夫,一边抚养女儿。这两年多倒是平安无事。一日上山打猎,碰巧救下了蓝震山。不料此后情难自已,终有相斗千里之事。两个心丧如死之人邂逅相逢,可说命运使然,亦是有缘无份。伊琳娜背井离乡,只为躲避罗马教廷的追杀,哪知最终仍难逃毒手。 “蓝震山明了内情,也不知他当时心中是何滋味。伊琳娜与他相斗,受伤不轻,若非如此,以伊琳娜的武功,也未必敌不过那些红衣主教。蓝震山当下便要娶她为妻,还愿认她女儿作义女。伊琳娜自是很高兴,让女儿认他做了义父。拜堂成亲之后,伊琳娜便含笑而去。” 凌钦霜听到这里,浑身一颤,眼眶早红。听蓝星影住口不说了,便问道:“星影姊,如此说来,那小女孩便是……便是……” 蓝星影道:“不错,伊琳娜是我妈妈,蓝震山是我义父。他虽有负我娘,但那些年对我却照顾有加。”她望着窗外,怔怔出了会神,手中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件十字形的物事,轻轻拂弄,半晌收入怀中,道:“义父厚葬了我娘,在墓前一守便是三年。他与我娘相斗千里,我都看在了眼里,那时我还小,还以为他是我娘的仇人,对他成见颇深。而我娘身故,自然也认定是他一手造成的。认他做义父,那是一百个不愿。虽然最后勉强应了,但在我娘死后那半年,我二人形同陌路,从未有过半句交谈。我数次出走,都被他抓了回来;数次杀他,当然也无果。我恨他入骨,又哭又闹。他却一言不发,只在我娘坟前坐着。唉,那段时间,他就独自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眼里透着深深的忧伤和倦意。而到了夜里,他便开始胡乱叫喊,叫伊琳娜,叫温小清,叫得十分凄楚,叫着叫着,便哭醒过来,又去坟前呆坐。 “我见他这般模样,想起我娘,自然也无心再吵闹,一个人躲在暗处默默哭泣。那里有个大山洞,我在洞里,他在洞外,我不出去,他也不进来。每日的饮食,他都只放在洞口,便远远躲了开去。白天,看着他坐在坟前呆呆出神,夜里,听着他的哭声与阵阵风声,心里越发说不出的难受。日子久了,我对他的恨意也慢慢消减了,每当他呆坐坟前时,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出来,远远陪着。他见到我,也不多说半句话,只流着泪,一笑而已。 “到了隆冬,朔风呼啸,奇寒彻骨。我从山洞中望去,见义父衣衫单薄,在雪地坟前瑟瑟发抖,却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心下很是难过,几次话到嘴边,却还是收回去了。终有一夜,我将他请进洞来御寒,也在那一夜,我们言归于好。 “随着感情日深,他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他的话却依然很少。在山里又住三年,我自觉气闷,便要出山去玩。义父无意返回剑谷,也不愿涉足江湖,于是便带着我四海漫游,倒也逍遥自在。 “那一年在华山游玩。某一夜,我从梦中醒来,却不见了义父。我寻他多日,正在焦急,义父却跌跌撞撞奔了过来,似要对我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便晕了过去。我见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又惊又怕,急得直哭。义父挣扎起来,只说‘别怕’,便自去疗伤了。过了旬月,义父伤势渐好,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义父却不作声,眼中的忧伤更浓了。几天后,他又浑身是血地回了来,这次只养了数月才好。问他什么,他也不说,眼中流露的,不仅是忧伤,还有熊熊怒火。第三次重伤,是在两月之后,这时的义父,眼里只有深深的自悔与无奈。 “在我的追问下,义父终于道出原委。原来,我娘临终前,曾向他描述了玷污她那疯子的体貌特征。我生父之事,我娘向来缄口不言,义父也讳莫如深,那次若非我逼问得紧,义父料也未必会说。 “而那一日,义父无巧不巧,在山野撞到了那个……那个仇人。那人看来虽然不似疯子,但胸口的青色胎记却是如山铁证。义父远远跟着,见他闯进一处豪宅,也不知对主人施了什么邪法,竟让他发起疯了。那时,武林中有不少好手暴毙,引起了轩然大波,莫非竟与此人有关?义父跟踪了几日,果然见那人四处作案。他无意查明真相,但那人既是伤害伊琳娜的元凶,便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只是那人武功极强,又会邪法,除了偷袭,再无二法。义父接连暗算了他三次,三次都身受重伤。最后一次,更露了形迹。那人自然不甘休,四处搜寻,义父好容易才逃得回来。我得知了真相,五雷轰顶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待义父伤势略好,便与他说,我要见我爹一面。义父很是生气,跳将起来,抓住我的手,说什么也不让我去。他不停地说,那……那人害得我娘如何惨法,如何的杀人放火,害人疯癫,他是无力为我娘报仇了。又说,他本是该死之人,苟活至今,实是老天见怜,今日丧命,已是迟了。可一想到死后我孤苦无依,无人陪伴,不知怎的,便又活了过来。他越说越激动,我自然知道,他说这些,是怕我就此离开他。我本也没有弃他而去之意,见他老人家如此紧张,也便只好打消了念头。义父很是开心,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我求义父不要再去暗杀。他苦笑道:‘我不杀他,他迟早也会来杀我。’我便问他怎么办。义父想了很久,终于吐出两个字:‘回家。’ 第320章 往事如烟(5) “我们一心躲避我爹,翻山越岭,好不辛苦。也不知幸是不幸,总算回到了剑谷。其时袁天雄病危,谷中事务均由袁天鸣接管。他与义父交情不弱,亦对祖训颇不以为然。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谷外碰上谷主夫人。他见义父无恙归来,便既往不咎。我与义父的亲生女儿年岁相仿,叫他做爹爹,自也无人起疑。婉儿与我甚是合得来,每日陪她玩闹,便如亲姊妹一般。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谷主继任未久,婉儿便对我说起她娘红杏出墙之事。我暗查几日,不见端倪,却在后山遭人暗算,以致重伤。爹爹验看我的伤势后,呆了半晌,才道:‘是他!是他!’我问义父是谁,义父一句话也不说,沉着脸走了。不意天不假年,这一去,竟成永别。 “那日,我在房里养伤,婉儿哭着跑来,说道剑谷大乱,一名凶徒闯入谷来,大肆杀戮。我们赶到时,眼前尽是血光,耳边都是惨号。我惊惧万分,与婉儿都吓晕了过去。醒后才知,此役死伤惨重,家父力战而亡,那凶徒则被打入了水牢。 “我在义父坟前大哭了一场,便去求谷主将那凶徒千刀万剐。可谷主非但不依,还狠狠骂了我一顿。我甚觉委屈,跟婉儿说了,婉儿去求,亦无结果。过了几日,在婉儿的提议下,我们偷偷潜入了水牢,却见谷主和楚天渊都在里面。前方机关重重,我们不敢靠近,隐约只听到‘交出秘籍’‘那高手是谁’几句只言片语。 “后来我才知,此事绝不简单。原来,那凶徒尾随一名高手至此,却忽然失去了那人的踪影。他昼伏夜出,寻了多日,却为谷主撞上。谷主见他武功不俗,暗生歹意,假意款待,却在饮食中下了毒,牟他武功秘籍。那凶徒一怒之下,大开杀戒。联想到我在后山被人偷袭,险些丧命,自也是那凶徒下的手了。而那所谓失踪的高手,十有八九便与谷主夫人有关。可事隔多年,依然不知那人是谁。” 凌钦霜听到这里,心中一凛,想到当日江夫人所述的往事,这神秘高手,自是江自流无疑。只听蓝星影续道:“此后,我数度偷入水牢,却均为机关所阻,更不经意间听到了守卫的谈话。他们说,那凶徒的胸口,有一块老大的青色胎记……” 凌钦霜“啊”了一声,心道:“那凶徒自是古轩昭无疑,莫非……莫非他竟是星影姊的生身之父?是了,蓝震山口中的‘他’定是古轩昭,他二人大战数次,蓝震山自能认得古轩昭的功夫。”想到蓝星影的生父竟是古轩昭,隐隐约约觉得什么事情颇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时却想不明白。 蓝星影恍如不闻,依然淡淡地道:“虽然楚天渊已郑重告诫,我若再犯,必不宽容,可我却如何会死心?但是,那凶徒如果当真便是我爹,我……我又该怎么办?杀他,还是救他?他害苦我娘,杀我义父,我自该报仇雪恨。可人无父母,何来此身?弑父大罪,岂易为之?这份忐忑,从入牢伊始,便压在了我心头,以致我进到水牢深处,才恍然惊觉,这次潜入竟是出奇的顺利。我隐觉有异,但既已至此,又焉能退缩? “那凶徒胸膛袒露,被铁索锁着,似是睡着了。我向他胸口望去,不由得惊呼出声,身子几欲摔倒。他黑黝黝的胸膛上,果然便有一块青色胎记,形状大小,与我爹对我说的一模一样。霎时之间,我终于知道,他就是我爹。纵然不愿相信,那也没有法子……”由始至终,她的口气都甚是漫不经意,便似所言事不关己一般。 凌钦霜虽已猜到,但由蓝星影亲口道来,仍觉心子猛地一震。她越说得轻描淡写,越觉心中发苦。 “那一夜,我在牢里痛哭,质问古轩昭,问他为何那般对待我娘。可他却恶狠狠地说:‘你娘是甚鸟,值得老子去害?’我娘一生受苦,他却早将我娘忘到了九霄云外。我气得发狂,想要杀了眼前这个元凶巨恶,为父母报仇,却又如何下得了手去?待我说了原委之后,他双眼瞪着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我提到了落雁山,他似乎有了些印象。似乎又有些忧伤,忽然哈哈大笑,只震得满室皆晃。 “他总算想起来了。他说,他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天伦之乐,哪知身陷囹圄,竟多了一个亲生女儿,当真福兮祸所伏。他双眼放光,孩子气地笑着,那份欢喜,任谁也都看得出来。我哼了一声,道:‘我可不认你。’他呆住了,说道:‘你不认我?’我说:‘决不!’ “他当时僵硬发呆的表情,自怜自伤的眼神,至今仍深深刻在我脑海里。他呆了良久,蓦地仰天大叫,叫声凄苦无比,一声叫罢,便伏在地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我见他如此,又惊又怕,但过了半晌,却生哀怜之意。我不忍再看,留下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转身去了,唉,牢中一夜,宛似世上千年,那段路,也不知我是如何走出来的。 “此后,我又去几次,看我爹那般模样,心如刀绞,却又深恨心软。十年牢狱,难道还不够么?终于,还是认了他。他孩子似地咧嘴笑着,别提多开心了。我的心里,三分伤感,三分无奈,又有三分释然。 “一日他说道,他当年修炼一门神功,几致走火入魔,若非阴阳调和,必然肌肤寸裂、七孔流血而死。 他在山上山下疯跑,结果便闯进了我娘的下处……我当真不知所措,他后面的滔滔不绝,也就一句也没听见,只自呆呆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走出了水牢,还能隐隐听见那含着哭声的大笑。天已大亮,没走几步,忽然见到楚天渊从暗处走将出来,神色甚是古怪。” 第321章 往事如烟(6) “我被他撞上,知道自己难逃重罚,也无心辩解。可他却只跟我东拉西扯,于牢中之事只字不提。我正自奇怪,他冷不丁冒出了一句:‘那厮骨头甚硬,不肯吃东西,只怕还得亲生闺女相料一二。’原来连日来他都在暗处偷窥,至于入牢如此之易,那自是他遣走守卫,关闭机关之故了。我问他有何图谋,他却拂袖去了。 “我数日难安,终于又硬着头皮去了水牢。楚天渊守在门口,连饭菜都备好了。我爹见了我,万分欢喜,饭也不吃,只自缠着我谈天说地。我强颜欢笑,心里却是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救他,也不知道楚天渊的心思。过了些日子,我爹看出我有心事,极是关切。我忍不住,便如实说了。我爹沉默一会儿,哈哈笑道:‘我就呆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只要能天天见着你,便算千刀万剐,那也心甘……’听了这话,我也下了决心,他,终究是我爹。 “如此过了一年多,我隔几日便去一次水牢,也赖楚天渊暗中护持,事情始终没有泄露。我爹从不愿提我娘和义父,我娘还好,我一说义父,他便生气,说道人都死了,还说他干什么。我也就只好绝口不提。爹是天下寥寥可数的大高手,闲谈之余,他便口说手比,指点我些武功。那一年里,我武功精进之速,端地超乎想象。 “有一天,我从牢里出来,又撞见了楚天渊。他问我可想救我爹,又说若想救他,今夜便在天元峰顶相见。世间之事,往往不过一念之间。他握着我的把柄,我不敢不去,他提的条件,我不能不依,更何况,我确想救出我爹。唉,终有了那些有愧于心的错事……”长长一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尽辛酸凄苦的往事,无数错综待解的疑团。 凌钦霜默然半晌,才问道:“星影姊当日农舍留书,说道无颜再见婉儿,难道……” 蓝星影道:“你猜到了么?婉儿恐怕早已猜到了吧,只是不想跟你说罢了。” 凌钦霜耳中嗡的一响,一切前因后果已猜到了七八成,失声道:“莫非给楚天渊通风报信之人便是……便是……” 蓝星影道:“不错,我就是紫微细作。” 凌钦霜叹道:“姊姊是为救父,情非得已……” 蓝星影摇了摇头,说道:“姊姊为之,始终耿耿,每每思及,甚是难安,本已无颜再提,但姊姊既已信主,这里又是罪恶之城,却是非说不可了。只盼上帝宽恕。” 凌钦霜脱口问道:“罪恶之城?” 蓝星影不答,自行缓缓道:“玉衡剑是我监守自盗,给了魏雍容。丹宁阁所盗之药,虽是为你治伤,本意却是打击叔父。后来你与叔父夜会剑影山,是我通报的消息。你独自练剑,是我在暗中监视。天元谷之会,也是我以毒药毒杀了重阳。” 凌钦霜啊的一声,突然想起一事:“当日苏州城外小舟之上,星影姊何故大发脾气?是了,那瓶里根本不是‘天垣救心丹’,却是毒药。”转念又想:“当日姊姊亲自带我来到剑影山下,引我去攀那绳子。那时,她……她可知那上面便是巨石……还是说,那巨石……那巨石便是她……”想到这里,再也不敢想下去。 便在此时,蓝星影的眼光向他望了过来,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只强自一笑,心道:“那巨石机关……便是姊姊干的。你那日持剑归来,楚天渊便已决意杀你。他让叔父饮酒,欲要借刀杀人,虽然叔父未必便会发病,可那日却无巧不巧,当真发作了。当夜,楚天渊问我为何不杀了你,又说三日之内杀不了你,我爹断无活路。次日,叔父让我约你到剑影山来,姊姊也不知道,当时却如何这般狠心……”这番话只在她脑中回响,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凌钦霜见她泪水早已盈眶,神情满是歉疚,心下怦然一动,忽又想起苏州城外对自己的细心服侍,更为自己的私事孤身入城,以致身受重伤,不由心道:“星影姊若有加害之意,那时我重伤未愈,机会颇多,绝不会错过。唉,星影姊纵有所欺,却也是身不由己。”又想到她辛酸的身世,心头不觉释然,道:“星影姊,我不怪你。” 蓝星影幽幽叹了口气,道:“这话不忙说,待会儿你若不恨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凌钦霜一呆,一时不明所以。 蓝星影口气凝重,接着说道:“谋逆事败,爹爹再陷囹圄。无奈之下,我便暗中向袁天鸣下毒,偷了水牢机关图,格毙守卫,救出了我爹。” 凌钦霜浑身大震,实难相信,半晌才道:“你杀了袁……袁谷主?” 蓝星影答非所问:“我爹受此大辱,誓要再开杀戒。我百般相劝,总算将他带出了谷去,我则仍留在谷里。不久,剑谷倾巢而出,一为相救婉儿,捉拿楚、魏二贼,二便为截杀我爹。” 凌钦霜忍不住又问:“袁谷主呢?” 蓝星影叹道:“我本也没想杀他,不过他一关我爹十年,焉能如此了结?念在义父与他的情谊上,我将爹爹劝走,已算仁至义尽了。玉衡毒散毒性剧烈,纵然不死,也必会终身残废。我随萧成出谷时,袁天鸣双腿已疾,再也难愈了。” 凌钦霜听得浑身发抖,豁然而起,张口欲责,却听见她喘息不已,恍然想起她身上有伤,满腔怒气登时发作不出,道:“星影姊……”话音未落,却见蓝星影啊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血色深黑如墨。 凌钦霜大吃一惊,忙急抢上,道:“针上有毒!” 却见蓝星影脸色苍白,颤声道:“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四散开来,可这银针入体极深,一但拔出,毒性便会随血蔓延。” 凌钦霜胸口一热,劲贯双掌,按住她小腹,便要为她驱毒。 第322章 往事如烟(7) 蓝星影衣袖一挥,凌钦霜猛觉一道阴柔内劲反袭,竟与古轩昭内劲极为相似,一怔之间,手掌登被震开。 蓝星影打个寒战,身子一颤,说道:“不必费神了。” 凌钦霜惊愕莫名,却见她缓缓起身,踉跄踱到一尊神像前,似在祝祷什么,半晌方道:“你心中疑团甚多,我须先跟你说个明白,否则你后悔不及。” 凌钦霜一怔,不明其意,道:“我怎么会后悔?性命要紧,也不必……” 蓝星影截口道:“听我把话说完。” 凌钦霜不禁默然。 蓝星影道:“当日一别,不过弹指,其间曲折,却非片语可述。我爹爹既然已经脱困,我也本应及早抽身,但楚天渊极工心计,早已料到此节,对我下了无影针。你也知道,此毒除了他无人可解。我不得已,只得带着小梅北上,继续卧底。后来,萧成与楚天渊大战一场,楚天渊寡不敌众,一路遁逃。那时魏家父子早离他而去,料来应该是去救婉儿了。那一日,楚天渊飞鸽传书,要我暗杀萧成。为了解毒,我只得依他。可我又岂是萧成敌手,暗杀不成,反暴露了身份。一场恶斗,我受了重伤,眼看无幸,却被小梅所救,侥幸脱身。 “那时小梅已身怀六甲,为了救我,动了胎气。我本欲寻楚天渊解毒,但萧成四处撒网,我们北投无路,只有向西逃去。逃亡途中,便在襄阳城外遇到了你。我见那位水姊姊对你甚是照顾,又怕婉儿便在左近,更不敢多耽,故留书还琴而去。小梅那妮子性子极坚,随我吃苦受罪,始终不离不弃。我甚是感动,便收了她为徒。 “不久,她诞下一子,调养数日,便即启程。我自知命不久长,想起我娘的临终遗命,愈发心念故土,便一路西来,不想却在昆仑山遇上了我爹。那时,他已接到了赵先生的传书,言道有人性命垂危,不足百日,要我爹施救。我爹在这世上,除了赵先生,再没什么朋友,他的请求,我爹便是赴汤蹈火,也会办到。他为我解了毒,便独自寻觅雪山圣水去了, “路途之艰,你尾随而来,自也悉知。我与小梅循着记号,沿途追赶,终在天竺沙漠赶上了他。望着那片沙漠,想起我娘,我和我爹都是潸然泪下。我爹几十日不眠不休,横绝万里,却依然寻觅无果。那时爹爹已然虚脱,却仍念念不忘所托。我于心不忍,当下雇船出海,向西而去,决定弃手此事不管。我爹虽然不愿,但既无觅圣水,却也无可奈何。”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正如横空霹雳,只将凌钦霜惊得瞠目结舌。他“啊”的一声,惊呼道:“星影姊,你说什么,没……没有圣水?” 蓝星影见他神情紧张,忙咳了一声,道:“此地既无雪山,哪有圣水?但你放心,姊姊已为婉儿祷告多次,她性命断然无虞。” 凌钦霜脱口叫道:“祷告抵得什么用?” 蓝星影正色道:“祷告之后,神便会赐给家父大能,治愈婉儿,便会赐予婉儿永生的生命。” 凌钦霜听她语气极坚,心下微感茫然,正要相询,嗓子却似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却听蓝星影续道:“那一日船行海上,我们忽然看到两军船队鏖战于波斯港湾。我爹看得兴起,不分青红皂白,便去厮杀一场。事后方知,十字军与穆斯林交战,本已势危,却因我爹的插手反败为胜。那些天主教徒都是我娘的同胞,对我们自是大加礼遇。我便在众人劝说之下受洗入教。没多久,穆斯林大举来征,赵先生的传书亦随之而至,说道伤者便在军中。我接到传书,震惊之余,便连夜潜入军中,谁料那伤者竟是婉儿?我沉吟良久,想到大军不日攻城,不能袖手,次日便与赵先生暗会一面。我以火器为挟,言道若不献出,便不救婉儿,赵先生只得就范。他战死城下,我很是难过,也觉抱憾。但他既是圣战,求仁得仁,料也死得其所。” 凌钦霜心中一阵冰凉,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等话,想到赵先生因自己而死,不由怒气上冲,道:“星影姊……果然好手段!”一声“星影姊”叫得已是极为勉强。 蓝星影叹道:“好手段愧不敢当。你可知今夜之局,尽在十字军预料之中?” 凌钦霜又是一震,脱口道:“那个牧羊老汉!” 蓝星影道:“不错,计出反间,趁火打劫,想来新月军已土崩瓦解。” 凌钦霜想到自己与婉儿身陷千军万马之中,更害死滕吉,一时气往上冲,大声道:“你若要杀我,尽管直说,何以施此毒计?” 蓝星影叹道:“这是十字军首领的安排,我决无此意。” 凌钦霜哼道:“那小梅呢?” 蓝星影叹了口气,道:“小梅……我也被她骗过了。她拜师习武,只为了报仇。” 凌钦霜道:“她与婉儿有仇?” 蓝星影道:“她与婉儿无仇,她的意中人却对婉儿有情。”顿了顿,续道,“小梅不怪魏雍容拈花惹草,却恨旁的女子与她的情郎有染。她苦练武功,便是为了将与魏雍容有染的女子悉数杀尽,婉儿自然首当其冲。” 凌钦霜道:“那孩子的父亲,便是魏雍容?” 蓝星影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凌钦霜亦再无心于此,又问:“婉儿到底在哪里?” 蓝星影中毒颇深,初时但凭一口真气所支,勉力诉说,此时再也支持不住,便向后摔倒。凌钦霜心头五内如焚,偏生蓝星影毒发,急急扶住。搭她脉搏时,但觉跳动微弱,不由惊慌起来。只见胸口银针直没针尾,血水已将她胸前染黑一片,显见得伤势更加重了。凌钦霜见那银针深入骨髓,心知若不急救,蓝星影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按住她小腹,注入内力。 第323章 罪恶之城(1) 不到一盏茶时分,毒针一枚枚地跳了出来。待得黑血流尽,蓝星影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你……你为什么救我?” 凌钦霜撕下衣襟,给她包扎伤口,叹了口气,道:“姊姊何出此言?毒质已随血流尽,姊姊良药颇多,定会无碍。” 蓝星影看着他,又问道:“你为什么叹气?” 凌钦霜黯然道:“姊姊如此待我,我心里很是难过。” 蓝星影道:“不是为了婉儿?” 凌钦霜道:“我岂是见死不救之人?即便姊姊无情,我却不能无义。” 蓝星影道:“我从前一直在骗你,你难道不恨我么?” 凌钦霜默然半晌,神色数变,终于叹道:“我时常被人骗,也非止姊姊一个。何况,姊姊毕竟曾真心待我,又是我与婉儿的大媒……” 蓝星影道:“我若跟你说,以前姊姊都是假意呢?” 凌钦霜呆了一呆,便笑道:“假戏真做,却也难为姊姊了。” 蓝星影扑哧一笑,望了他半晌,眼中泪珠莹然,叹道:“傻弟弟。”顿了顿,又道,“其实,还有一件事……” 凌钦霜道:“过去的事,也不必再说了,姊姊如不嫌弃,我还是你的弟弟。” 蓝星影一呆,颤声道:“你这话可是真心?” 凌钦霜道:“姊姊信不过小弟?” 蓝星影微笑道:“怎么会呢?我带你去找婉儿。” 凌钦霜道:“姊姊身子虚弱,歇息片刻无妨。” 蓝星影闻言,不觉垂下了头去。其实,今夜在此,她又骗了凌钦霜一次。小梅的武功乃蓝星影亲传,银针虽厉,又岂能伤她?只因今日道明事情始末,凌钦霜虽然性子温和,但一欺至甚,焉知他不会大发雷霆?故而暗中便施苦肉计,自将毒针刺入腹中。凌钦霜本不善记仇,美其名曰“以德报怨”,恶其名曰“逆来顺受”,纵然一时狂怒,但怒气一消,自会想到蓝星影的种种好处,纵然相欺,亦均有难言苦衷。而那些难言苦衷,悲惨身世,却又坦然以告,足见对自己推心置腹,这时见她身中剧毒,宽恕之心自生。 但是,若说蓝星影苦肉仅仅是计,却也未必。她自受洗入了天主教后,每日诵读圣经,身心颇受洗礼,今是昨非之感油然而生。今夜虔诚祷告,自是诚心忏悔己过,乞求上帝宽赦,绝无半分假意。而自刺毒针,若说是计,自无不可,但若说她真有死志,亦无不可。她毕竟初信天主,教义所知不透,心意亦非极坚,又因前尘种种,已令身心俱疲,故怀求死之心,实是在所难免,在她奄奄一息之际,是希望凌钦霜救她,还是就此一了百了,抑或二者皆有?那份痛苦的心情,只怕是如鱼饮水,冷暖唯有自知,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她靠在墙边,望着夜幕,呆呆地想道:“我今夜做的、说的,是神喜悦的事么?” …… 朝阳初升,透进窗来,带着淡淡的金色。 蓝星影停在东首一面墙壁面前,指道:“这里便是秘道入口了。” 凌钦霜奇道:“秘道?” 蓝星影望着墙角微微凸起的三块青石浮雕,那是圣父、圣子、圣灵,遥遥相对,三位一体。蓝星影祷告一阵,逐一击去,地面上的青砖便悄无声息地滑开,现出一个深不可测的洞口。森森寒气扑面而来,随之便是一股极重的焦硫之气,与城中飘散的气味一般无异。 蓝星影举着火把,当先入内,凌钦霜不及思索其中古怪,深吸一口气,随之进入。循着一排石级走了片时,尽头却是条黝黑的甬道。蜿蜒须臾,便入得一间墓室。墓室坍塌大半,遍地都是黄沙灰烬,刀剑碎骨。凌钦霜只觉毛骨悚然,也无心去看那些尚存的神像,见蓝星影开启了一道暗门,当下快步跟入。 前方又是一条深邃的甬道。蓝星影东转西弯,越走越低。凌钦霜忍不住道:“星影姊,这里是什么地方?” 蓝星影道:“前路非短,也罢,我便将这座古城的来历说与你听。” 地道之中,一片死寂。过了半晌,蓝星影道:“这座古城,唤做所多玛。《圣经》记载,此城是被天降硫黄烈火所毁灭。而罗得的故事,每个天主教徒都知道。 “那时,所多玛是座富庶繁荣的古城。罗得寄居城中,牧羊为生。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女儿,日子过得很好。但是,他却郁郁寡欢,因为,所多玛是座罪恶之城。他每日所见,无非都是所多玛人的罪行,咒诅、荒淫、乱伦、耽溺男色……无日无之,日甚一日。罗得不愿同流合污,不愿为那些不肯侍奉上帝的人忧伤。可是,他却没有离开……” 凌钦霜听到此处,心中蓦然一动,忽有如同身受之感。却听蓝星影续道:“一天傍晚,罗得在城门口见到了两个陌生人,便邀他们到自家吃住。这两人却说:‘不!我们要夜宿街头。’罗得极力相劝,那两人才随他去了。罗得为他们预备了筵席,烤了无酵饼。刚吃完饭,城里各处的人,连老带少,都来围住罗得家,呼叫道:‘那两个人现在何处?带他们出来,任我们差遣。’ “罗得出来对众人说:‘众位弟兄,请不要做这恶事。我有两个女儿,尚是处女,容我把她们领来,任凭所为。那两人既落脚舍下,我决不能任你们胡作非为。’所多玛人听后都很生气,大声喊叫:‘不行!你不过在此寄居,休要自以为是。现在我们便要整你,比整他们更甚。’说着向前拥挤罗得,欲要攻破房门。 “便在此时,罗得家的门忽然开了。那两位客人将罗得拉进屋去,关上了门。然后,奇妙的事发生了。愤怒的所多玛人,竟然找不到房屋的大门了,甚至连房子都看不见了。他们找了好一阵,却怎么也寻不到。不久,天黑了,他们只好放弃。 第324章 罪恶之城(2) “那两个陌生人对罗得说:‘你这里还有什么人,把他们都找来。我们要毁灭这地方。’罗得直到此时才得知,这两个人竟然是天使。原来,所多玛多年来罪恶甚重,已经传到了耶和华那里,耶和华便委派这两位天使前来毁灭此城。罗得的叔叔亚伯拉罕得知后,为所多玛祈求,神便答应他,只要城中有十个义人,便不毁灭此城。可事实上,城里的义人仅有罗得一个。 “罗得立刻跑去找他的女婿,与他们说了实情,劝他们离开。但他们只把这当作戏言,谁也不当回事。罗得无奈,只好独自回家。天亮了,天使催促罗得说:‘你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已无能为力了,携着妻女离开吧,以免因所多玛的罪恶同被剿灭。’罗得却迟延不走,想来他应该是舍不得他的家产。天使不得已,只好把他和他的妻女拉到街上。” “罗得实在太过不知好歹,不是吗?天使到所多玛,只为救他免于一死。可他呢?想想现在,圣城里那些天主教徒,远道前来朝圣,每天前去教堂听道。传道人劝诫他们悔改,离弃罪恶,若不听劝,必将永远受苦。可他们嗤之以鼻,偏要活在罪恶之中。世人宁愿听从撒旦,也不愿信奉上帝!”她越说越激动,四壁回响,余音远远传来,更不知前路多深。 蓝星影说到这里,忽然转身,望着凌钦霜,轻声道:“你说,我们是否跟罗得很像?” 凌钦霜吓了一跳,望着火光中那双湛蓝双眸,道:“星影姊……” 蓝星影默然半晌,轻咳几声,叹道:“对不住。”复又前行,道,“你去圣城看看,便自会明了。那些人,又怎及得上罗得?怕是连所多玛人怕也不如。” 凌钦霜亦步亦趋,道:“那……”只说了一个字,便欲言又止。 蓝星影却明白他的意思,苦笑道:“你是想问,那我为何还要他们相助守城,是不是?我又有什么没办法?不守城,难道帮着穆斯林破城么?话说回来,罗得必须要走,因为上帝定要救他一命。之后,罗得举家出逃,黎明时分到得城外。天使说道:‘快去逃命吧!切记万莫回头,亦不可在平原停留,要去山上,方可免劫。’罗得道:‘我主!你的仆人现已蒙恩,你又彰显莫大慈爱,救我性命。可我只恐灾祸降临,也无力逃生。看,那边有座城,又小又近,容易逃得到,求你容我逃到那里,得以活命。’天使说道:‘我应允了,不倾覆那里。’那座小城名唤琐珥,也是一座罪恶之城,上帝本也要将之一并毁灭,但为了罗得,琐珥全城得以免于一死。 “罗得带着妻女赶快逃跑。他心里想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他在没命地跑。他的妻子也在跑,可她却背逆了上帝的命令,回了头。上帝立刻惩罚了她。她就死在那里,成了一根盐柱。你来时可曾见到城外那根大盐柱么,那就是罗得的妻子。” 凌钦霜“啊”了一声,他无论如何未曾想到,那根盐柱背后竟有一段如此离奇的故事。 蓝星影接着道:“罗得和两个女儿没敢回头看,一直跑到了琐珥。琐珥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这三个气喘吁吁的人竟会救了他们整座城吧。与此同时,上帝从天降下硫磺与火,焚烧了所多玛、蛾摩拉和方圆百里的摩押平原。所有的人都陷入了火海。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在嘲笑、咒诅,现在他们可不敢了。他们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中。他们求救,却无人能救,他们想逃,也逃不掉。房子起火了,街道也烧了,城里好几万人,没一个能逃出来。罗得的两个女婿自然也被烧死了。城外吃草的牛羊也都陷入了火海,平原全地,烟气上腾,如同烧窑一般。时移世易,沧桑变迁,而今这里变成了茫茫沙漠,滔滔死海。上帝惩罚那些执迷不悟的人,让他们没有水喝,没有水种庄稼。” 蓝星影说罢,见凌钦霜不语,便问道:“你不信这个故事么?” 凌钦霜尚未答话,忽听背后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呼吸声,猛一回头,但见黑暗之中淡影飘然一晃,便消失无踪。 蓝星影若有所觉,回头却无所见,问道:“你看什么?” 凌钦霜摇头不语,心道:“小梅跟着我们有何居心?难道她竟还不死心,非杀婉儿不可?”他虽然察觉,但小梅既不显身,为免节外生枝,便不说破,问道:“星影姊相信这种故事是真的?” 蓝星影道:“《圣经》所载,断无半分虚言。” 凌钦霜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忽问:“这条地道可是人工开凿的吗?” 蓝星影道:“这里自古便有许多洞穴,或生而有之,或经海水长年侵蚀所成。当年所多玛王比拉、蛾摩拉王比沙统领五王联军,反叛基大老玛等四王。五王之间为求联盟,便开凿洞穴,以成地下网道,暗中串联五城,并埋藏大批财宝。后来西订谷一战,五王战败而逃,四王便将财物尽数掳掠而回,地道就此荒废。所多玛、蛾摩拉二城虽被上帝所毁,地道却延续至今。” 又走小半个时辰,小梅始终不即不离,远远跟着。凌钦霜极目看时,前方道路陡阔,现出一个山洞,望之幽暗莫名,深不可测。再走一阵,却为一道石壁所阻,无路可走。凌钦霜正待要问,却见蓝星影熄了火把,矮下身子,从岩壁暗处一道裂缝间钻将了进去。凌钦霜一愣,便即随入。 这条深穴毫无半分光亮,仅凭摸索前行,凌钦霜初时连连碰壁,行得数里,方渐趋适应,待觉蓝星影好似轻车熟路,履险如夷,不由道:“姊姊到过这里?” 蓝星影道:“我和我爹刚陪婉儿走过一遭。” 凌钦霜惊道:“婉儿命悬一线,此路如此之艰,岂不要了她命?” 蓝星影道:“婉儿福大命大,哪有这般容易就死了?” 第325章 罪恶之城(3) 深穴曲曲折折,不辨方向,前方更有岔路无数,若非蓝星影指引,必然迷路。通道宽窄不一,高低各异,旷阔处可容数人并走,逼仄处仅得匍匐而行,只行不片刻,便觉胸闷气喘。好在内中尚有空气流通,不至窒息。地势一路朝下,越走越低,平陡错落,却不知通往何处。凌钦霜几次相询,始终不闻回应。再走一会儿,深穴渐渐炎热起来,道路愈发险陡,几乎垂直向下,若非二人武功不俗,恐怕早已失足摔落。凌钦霜默默计算,兜兜转转,已在地下行了五六十里,不由暗暗吃惊:“古城本在山腹之间,并没有多高,这般走法,早在群山之底了。” 也不知这般走了多久,道路渐平,湿气渐重,岩壁滴水不绝如缕,聚成片片水洼。自足而膝,渐趋渐深。过不多时,终于踏上了实地,但觉呼吸一畅,已然行出了深穴。蓝星影取出火刀火石,点起了火,眼前却是一个数丈方圆的大洞窟。窟中四壁嶙峋,奇寒彻骨,中有一眼水潭,火光照去,潭水微澜,寒气氤氲。 凌钦霜眼见除了来时的深穴洞口,更无出路,不禁向蓝星影望去。却见蓝星影面色惨白,颤声道:“我爹分明在此给婉儿疗伤,怎么却不见人?”说着不住敲打四周山壁,寻觅出路。 凌钦霜如遭雷击,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把扣住蓝星影手腕,怒说:“你又在骗我?” 蓝星影急道:“我以神的名义起誓,断无相欺!”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凌钦霜不自禁放脱了她手腕,退后两步,颓然靠壁而坐。蓝星影走向深处,不断叫道:“爹,婉儿,你们在哪儿?”叫声已带哭音,阵阵传回,久久不绝。 凌钦霜恍惚一阵,心神稍定,凝神察看,发现窟中确有人物痕迹,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虽已料定婉晴定然来过此处,却为何不见踪影?他纵然不信上帝安拉,但情急之下,还是跪了下来,喃喃祝祷。祷祝一会,按捺心情,四下寻觅,终是不见端倪。 他绕潭察看片时,心道:“莫非出路竟在潭中?是了,若说只为僻静便带婉儿来此,忒也说不过去,料来这潭水必有疗伤之效。”心念未绝,忽听蓝星影叫道:“你来看。”便见她手捧几只瓦罐,快步而来。 瓦罐虽旧,密封却是甚好,罐内似装了些物事。蓝星影小心开封,取出物事。凌钦霜定睛一看,却是一张羊皮,不由问道:“在哪里找到的?” 蓝星影指了指暗处一块大岩石,道:“在那后面。” 凌钦霜看过藏罐之地,心道:“这羊皮收藏如此隐秘,必有特别之处。莫不是婉儿所留?”想到这里,精神一振,忙将羊皮展开,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待要细读,却是一字不识,也不知是哪国文字。 蓝星影望着那羊皮,若有所思,半晌沉吟道:“这是希伯来文,我只略通一二。”打开其他罐子,里面亦是些羊皮长卷,抑或纸草残片,许是年代久远,多有破损,有些文字更已模糊不清。 凌钦霜道:“上面写些什么?” 蓝星影见一张羊皮上文字清晰,又大都识得,便将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译解出来:“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知忧患。他被藐视,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而我们也不尊重他。他诚然将我们的忧和患担当,并背负我们的痛苦。我们却以为他受责罚……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压伤。我们获得的平安是因他受的刑罚,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而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他被欺压,他在受苦,却不开口,象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人手下无声,他不开口……” 凌钦霜只听得一头雾水,蓝星影却越读越激动,手捧羊皮,微微发颤,竟而泪水盈眶。 凌钦霜问道:“怎么了?” 蓝星影道:“这是《以赛亚书》……”她自知这古卷对天主教、犹太教的意义非比寻常,当下伏拜于地,在胸前划着十字默祷。祝祷已毕,又拾起一张残片,看罢说道:“上面说道,距今千年以前,罗马率军镇压犹太人,毁家灭族。犹太教的一个教派便将这些手抄的圣经旧约经文藏入岩洞,便于保存……” 此时此刻,凌钦霜自然无心理会这千年之前的古卷,见蓝星影对之视若珍宝,正觉不耐,猛见洞口黑影一晃,随听扑通一声,水花溅处,来人已跃入了潭中。凌钦霜看得真切,那人正是小梅。 原来,小梅一路尾随至此,窥见凌蓝二人觅路不得,便猜到关键必在潭中,趁二人分神之际,当即抢入潭中。 凌钦霜见状,心知小梅不杀婉儿决不罢休,大叫一声,便要入潭。蓝星影却一把将他拉住,道:“我去。” 凌钦霜一惊,道:“姊姊身上有伤,如何去得?” 蓝星影笑道:“无妨,你不熟水性,若有差池,姊姊如何向婉儿交代?”说着将古卷放回了罐中,重新密封,小心收入怀中,略加结束,方飘身跃入潭中。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波的一声,潭水裂开,蓝星影探出头来,凌空一转,跳将上来。她怀抱一人,早已昏迷,自是小梅。只见她二人嘴唇皆紫,眉发上一片雪白,竟是结了一层薄冰。蓝星影脸色由青转白,蓦地吐出一口鲜血。凌钦霜大惊,抢上前去,为她度入真气,化解寒意。蓝星影缓过一口气,取出两粒丹药,喂小梅服下,说道:“这潭深不见底,奇冷无比,更兼绝大潜流,实难深入。” 凌钦霜问道:“既是如此厉害,婉儿却怎么能下去?” 蓝星影道:“有我爹爹护法,自然会容易一些。” 第326章 罪恶之城(4) 凌钦霜目视着水潭,正思忖间,小梅忽然啊啊了几声,口里不住吐出水来,过了片刻,她悠悠醒转,但是气息微弱,说不出半句话来。凌钦霜皱了皱眉,随后叹了口气,扶她坐定,按住她背心,为她驱寒。 正运功间,忽听蓝星影一声娇叱,抬掌便向小梅打去。小梅反应极快,抬手掠开,身子贴地向侧弹出。便在此时,凌钦霜肩头一麻,心念动处,已知着了暗算。原来,小梅方一醒转,便生歹意,暗取短笛,背发毒针。凌钦霜正全神运气,小梅又背对自己,手上动作如何得见?蓝星影虽看得真切,奈何身子不便,拦阻已是不及。 蓝星影喝道:“小梅,你何以这般歹毒?” 小梅站起身来,冷笑道:“我杀他,干你什么事?”转头向凌钦霜喝道:“你少来惺惺作态!那贱人非死不可!”说着将短笛插入腰间,身形一闪,运指便向蓝星影戳去。她说话间陡然出手,又是所学最厉害的“玉衡剑指”,那是当真动了杀机。 蓝星影见她如此大逆,冷哼一声,衣袖轻拂,也是二指疾出。师徒二人招式一般无异,功力却是判若云泥。小梅修炼未久,蓝星影纵然有伤,又岂能青出于蓝? 纤指将触未触,蓝星影突觉指尖一阵剧痛,竟似有一道钢针直刺入内,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收手。 小梅嘿嘿冷笑,飘然后跃。蓝星影提掌看时,只见食指指尖已被刺穿了一个小孔,黑血直渗了出来。原来,小梅插笛入腰之际,已在两指之间暗藏一枚毒针。她故意以蓝星影的绝技“玉衡剑指”偷袭,便是要令她因怒失备,不会留意自己手上的玄机。何况小梅的毒针向用短笛所发,蓝星影早以为常,便算不怒,又哪想得到她竟会突施奇招? 凌钦霜见蓝星影受伤,亦动了真怒,不及运功逼出毒针,便已欺至小梅身侧,呼呼就是两掌。这时小梅已将短笛取在了手里,她自知凌钦霜功力远胜于己,哪里敢接,虚应一笛,转身便走。 凌钦霜化掌为爪,在短笛将缩未缩的一瞬之间,已扣住笛端,往外一崩,喝道:“撤手!”这一崩内劲疾吐,浑厚无俦,咔嚓一声,短笛碎裂。 只听蓝星影惊叫道:“不可!”未及转念,数点银光已至身前。原来这短笛却是以精钢所铸,打造精巧,内置毒针无数,一经毁损,便触动机括,笛里所余下的毒针登时四散激射而出。 只听叮叮碎响,三个人同时惊呼。凌钦霜和小梅各中三针,蓝星影的肩头也挨了两针。 这短笛本是蓝星影所设计,她自然知晓个中厉害,忙向凌钦霜叫道:“快来!”从怀中摸出药丸,塞在他口里,又自服了一颗。 小梅当日获救之后,自此性情大变,胸中为仇恨所填,只存杀人之念,自然从未携带过解药。此时身中毒针,心里猛地一寒,但见蓝星影正在服药,空门大露,实乃天赐良机,当即运劲出指,猛戳过去。 凌钦霜见她仍不悔改,勃然大怒,侧身挡在蓝星影身前,一掌拦出。小梅把心一横,更不收指,一指便戳在凌钦霜掌中。咔的一声,小梅如中铁壁,食指指骨断裂,鲜血直流。 凌钦霜情急生怒,这一掌用尽了全力,小梅立时受了内伤,眼前金星乱冒,踉踉跄跄倒退。但凌钦霜发力过甚,也觉一阵目眩,但见小梅歹毒至斯,心知若不将其制住,必会再生枝节,当下大喝一声,双掌翻飞,绵绵而上。 小梅既受内伤,又中剧毒,一时胆寒,不敢再战,只不迭向后退去。只三两招,小梅呼吸浊重,再无章法,啪的一声,背心已撞上石壁,便被逼得再无退路。她内抗毒质,外挡强敌,内外交征之下,血行加快,若非凭着一股郁积难宣的倔强狠劲,早已不支倒地。 那厢蓝星影却已脱力不支。她旧毒未尽,又中新毒,毒气自是疾速攻心,麻痒难当,当即盘膝坐地,以内力阻住毒素上行。 凌钦霜见蓝星影坐在地下,头顶热气袅袅,脸上黑气渐浓,心中大惊,待要制敌救人,却见小梅掌法忽变,掌风呼呼,抓下阴,取双珠,招招指向凌钦霜要害,阴狠至极。 这路掌法却非蓝星影所授,乃是小梅苦心孤诣所创,本意便是要与魏雍容同归于尽之用。她产子之后,心中除了报仇,更无他念。一要杀尽与魏雍容有染的女子,二便是与魏雍容同归于尽。她自知武功绝非魏雍容之敌,师父虽然武功不弱,但自己报仇心切,反正只求速成,杀死魏雍容后更不苟活,是以便想出了这套拼命的招数来。她妓女出身,平日里泼皮斗殴、泼妇撕扯也见得多了,与蓝星影所授的武功相结合,威力竟也甚是可观。小梅暗中苦练之时,被蓝星影见到,心知此事难以劝喻,只有徒然叹息而已。 凌钦霜见小梅披头散发,目光恶毒,竟似疯了一般,使出这等泼妇无赖的打法,显是决意豁出性命,以死相拼,一时也甚吃惊,心中一急,右脚起处,已将她重重踢翻在地。方要回身救人,小梅大叫跃起,又扑将过来,已牢牢抱住了他身子。凌钦霜一个不察,二人已齐齐翻倒在地。 凌钦霜反肘撞她胸口,小梅肋骨登断。可她双手扣得愈紧,十指深深陷入凌钦霜肉里,口里嘿嘿冷笑:“魏雍容,今日老娘与你同归于尽!” 凌钦霜自知再下狠手,小梅必然性命难保,但被她如此死死缠住,一时却又挣脱不开。 蓝星影失声道:“小梅,你不要命了么?” 小梅哈哈大笑道:“贱人,你吃醋么?生不同衾,死必同穴!”大笑间,黑血从嘴角不绝流出。剧毒袭体,此时她已神志失常,红着双眼,只自咒骂不休。 第327章 罪恶之城(5) 蓝星影心念电转,叫道:“你若死了,孩子怎么办?” 小梅浑身一震,叫道:“宝宝……宝宝……”突然之间,全身力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双手十指松了开来,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凌钦霜翻身而起,蓝星影也松了口气,身子一虚,便晕了过去。凌钦霜逼出了毒针,轮流为二女疗伤驱毒。小梅毒入骨髓,尤难逼出,凌钦霜虽然怒气难消,却终不忍见死不救。过了大半日,蓝星影终于醒转。小梅不久也醒了来,此时她神志已清,望了二人一眼,随即低垂螓首,也不说话。 凌钦霜为二女疗伤已耽搁许久,却尚不知出路何方,婉儿生死如何,不觉甚是焦躁。蓝星影看出他的心思,说道:“莫急。”转头向小梅望了一眼,道,“水下有出路,是也不是?” 小梅鼻间冷哼一声,只作不闻。蓝星影知她嫌怨难消,叹了口气,道:“你仔细想想,水下可有出路?” 小梅也不抬头,撅嘴道:“没有!” 蓝星影出言试探,本未抱有期望,但见她这般语气神情,显是在水下见到了出路,忙道:“小梅,你若带我弟弟出去,旧账一笔勾消便是。” 小梅哼道:“老娘怕你不成?你们有能耐进来,便自己出去。” 蓝星影知她性子执拗,用强恐也无效,但当此生死关头,却也得一试,向凌钦霜一使眼色。 凌钦霜会意,左手扬处,已点中了小梅的穴道。蓝星影上前掐住她咽喉,小梅登时呼吸不得,片刻之间,胸口气息窒塞,说不出的难过。 蓝星影道:“你说不说?” 小梅呸了一声,转过头去,更不理睬。 凌钦霜见她如此硬挺,一时束手无策,便道:“何必问她?我下去一看便知。” 蓝星影一摆手,道:“小梅,你不想报仇了?也罢,我们陪你死在这儿便是。” 小梅一听此言,心道:“不错!徒然死在此处,却有何益?”心念电转,便道:“且慢,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蓝星影道:“什么事?” 小梅道:“第一,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师父,我也不再是你徒弟。” 蓝星影哼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小梅道:“第二,不许与我为难。我要杀谁,也不干你的事。”转头向凌钦霜道,“还有你!” 凌钦霜怒道:“胡说八道!”小梅哼了一声,凌钦霜已道:“星影姊,看住她!”说着便要入潭。 蓝星影忙道:“且慢!”俯嘴在他耳边,传了他一套胎息法门。凌钦霜须臾便即领会,道声多谢,扑通一声,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表面波澜不惊,下方却是暗流涌动,未游片时,水下旋流便搅将起来,一股无俦潜流将他向下拽去。凌钦霜呛了几口水,忙自运起了胎息法门。 凌钦霜顺流潜去,越往下潜,潭水越冷,到得后来,寒气几乎透骨,更兼耳鼓轰隆不绝,声势极是惊人,如有千军万马同时奋蹄,只令头脑几欲炸裂。凌钦霜一边运功抵御潭底暗流,一边四顾寻找出路。那股潜流汹涌澎湃,杂乱无章,凌钦霜虽不畏寒,但被潜流一搅,五脏六腑仿佛散了架一般,难受已极。寻了时许,黑暗中倏尔透出一点光亮。凌钦霜大喜过望,用力向光亮处游去。然而身前身后暗流奇强,奔腾沉降,激荡冲突,每下寸许,便要耗费莫大气力。但到得此种地步,纵是刀山火海,又岂能退缩?但他毕竟有伤,强冲几次,渐自难支,只觉胸闷异常,经脉欲裂。而那潜流之力愈深愈强,变幻难测,时而自下而上,托得他不由自主向上浮,时而四面冲击,疾旋不止,压得他几欲窒息。凌钦霜自知无以为继,只得回了上来,运功调息。 待他调息已毕,蓝星影问道:“可有出路?” 凌钦霜叹道:“应该有的。” 却听小梅冷笑道:“只是亮光而已,又怎么知道一定是出路?” 凌钦霜心下大奇:“小梅内功不强,水性却也如此了得。”脱口道:“水下暗流汹涌,你如何能潜得下……” 小梅冷笑一声,但见他一脸诧异,不由面露鄙夷,道:“避实就虚,说了你也不懂!” 凌钦霜一听“避实就虚”四字,恍然醒悟,暗骂自己愚蠢,当下运起胎息法,跃下水去。 此番他便不急于下潜,闭目凝神,展开了辨气之术,以内力感应水流之涌动。过了一阵,果觉身畔潜流似冷还热,变化微妙,前次他一味全力强攻,无心别顾,而今专注水流流势,是以有觉。凌钦霜又惊又喜,心知水流看似杂乱无章,混沌莫名,实则亦如内力一般有阴阳强弱之分。辨气之术神妙无比,当日他便以之感知空气,探出了江自流的藏身之处,之后更以之大破十二天魔。说来妙不可言,其旨却只“感应虚实”四字。当日以气流之至虚至柔,辨气之法尚可悉其阴阳,洞其强弱,辨其虚实,时下水流比之又强了何止千万倍?凌钦霜探明 了水流强弱,去势如电,嗖地潜入深处,径向水势薄弱之处钻去,同时鼓起“忧郁飞花”真气,以避水寒。 潜不多时,又见得了那处光亮,潜流依如一面无俦铁壁横在身前。凌钦霜心道:“前方若有去路,水流必会顺路而出。”心念动处,便不再逆流挺进,而是寻到一股稍弱阴流,顺之迂回而前。如此一来,水流自有一股喷薄欲发之力,推着凌钦霜前行。顺水推舟,自然容易得多。但这道阴流变化万端,忽直忽曲,并不直去那光亮之处,反是肆意乱窜,无规无矩。看似越来越远,岂料蜿蜒须臾,竟而深入到了潜流内部。此处阻力虽更甚数倍,却已距那处光亮渐趋渐近,勉力看时,果然便是一洞。如此以迂为直,果是善法,凌钦霜庆幸之余,却甚奇怪,不知那小梅如何竟有这般见识。他却不知,小梅自幼在长于海边,熟识水性,常到海里捕鱼捉虾。自也常逢海潮,久而久之,各中微妙便能了如指掌。虽无辨气之精妙法门,但凭着经验,自也能勉强应付得来。 第328章 罪恶之城(6) 便在此时,数道绝大阳流四面涌至,顿时将那道阴流冲散。凌钦霜也被扫中,气息紊乱,向后卷将出去。潜流内部环套的漩涡飞转不已,身陷其中,但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不能自主。他心知若不抗拒,立时必会被吞噬,当下默运玄功,调息真气,须臾便于散乱飞旋的涡流之中寻得一股稍显规矩的阴流,随其所之,悠悠而转。如此只循一道水流旋转,虽仍翻江倒海,却已不再似先前那般肆意上下。转得数匝,凌钦霜便从漩涡内壁游移到了外侧。在感知到四面水流流向之后,于交汇之处觅到一处间隙,顺之度入另一道阴流之中,终于脱离了漩涡。 这道阴流依然我行我素,肆意而流。凌钦霜有了前车之鉴,顺流而行,蓄势而发,若有其它水流前来冲绞,便以自身真气相抗。不一时,已距那洞口不足一丈。此时,潜流激荡之势越发不可思议,或吸或压,或拉或扯,蜗旋翻滚,更兼洞穴之中呼啸寒流涌出,奇冷彻骨,血为之凝,实非常人能受。凌钦霜蜷曲身处其间,抗御八方正逆水流,几乎筋疲力尽。但此时此地,任何机变花哨也是无用,唯有以硬碰硬,与水流较量。他将“忧郁飞花”催发至极,力保身处的阴流不被冲散,同时一寸一寸、生生向洞口挪去。 一丈之距,好似万里。周身被水流不断挤压冲击,几乎便要寸寸爆裂开来,但随时光流逝,渐渐难觉痛楚,身子好似空壳,再无半点血肉,疲惫之意渐渐涌来,随时都有昏厥之虞,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若断若续:“我……不能死……婉儿……不能死……”想到婉晴,他气力又生,鼓足余勇,向着光亮,又前进了寸许。但人力毕竟有时而穷,凌钦霜意志绝强,仍难抗衡八方潜流,知觉点滴而失,苦水源源灌入了口鼻。 谁知便在这濒死之际,背后猛然间有某种物事飞撞而来,其势绝大,砰的一声,正撞在了他的后心。但觉那物柔软温暖,竟是人体,凌钦霜神志猛地一清,只觉一股急流卷着自己身子冲进了洞中。 内中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穴,逼仄,漫长。凌钦霜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手足并用,奋力向前划去。突觉双腿一紧,似被人手拉住,挣脱不休,回头望去,竟是小梅与蓝星影,而她二人早已昏厥。 原来,凌钦霜入水未久,蓝星影放心不下,便与小梅一同下了水。二女潜到潭底,重蹈覆辙,为寒气所侵,几欲昏厥。而在此时,一股绝大的水流涌至,将二女卷起,肆意流转。二人纵然水性精湛,合力相抗,却也难以抵挡洪流神威,瞬间便失了知觉。无巧不巧,那道水流携着二女兜兜转转了一会儿,为漩涡所引,竟向洞口冲去。就在凌钦霜功亏一篑、行将就毙的关头,二女齐齐撞将过来,将他撞入了洞口。这一撞非但将凌钦霜撞醒,二女亦重获知觉,朦胧间触到一物,下意识地双双用力抓住,却是凌钦霜的双腿。凌钦霜正自奋力上游,但见二女俱都昏晕,一时间无可奈何,也就由得二女抓着。 那冰穴时宽时窄,亦充斥着水流,好在这里水流自内而外,由下而上,推着凌钦霜向上游,甚是规矩。也不知游了多远,凌钦霜身负二人,渐渐支持不住,喝了一肚子水。幸而前方越来越亮,渐渐露出一个洞口。此时间身后的推力亦自渐渐变大,将凌钦霜三人伴着洞口不断倾泻的淤泥一并送了出去。 出了洞口,凌钦霜压力陡松,但觉一股腥咸洪流迎面而来,好似到了海中。海水冰冷黑暗,足见此处非浅。凌钦霜浑身乏力,如散了架一般,无以为继,但海水却自有一股大力托着他们向上,更全然无需费力。但见海水之色由深及浅,渐次明亮,凌钦霜劫后余生、重见天日之感越发强烈,双手挥舞,向上疾划。 “波”的一响,眼前大亮,终于浮出了水面。其时夜色如水,星光闪烁。凌钦霜长舒一口气,拖着二女游上岸去。经此一番波折,他早已筋疲力尽,运气吐出腹中之水,躺在地下,喘息不已。游目四顾时,登时瞠目结舌。原来这里不是别处,竟是死海。三人经此大劫,几至丧命,最后竟而回到了起点。凌钦霜回思适才潜流遭厄的险状,兀自不寒而栗,一时唏嘘不已。 蓝星影与小梅俱已昏厥,仍牢牢抓着凌钦霜双腿,直至他逐一将她们的手指扳开,方才松手。凌钦霜取出那册《古兰经》,好在油布包防水极好,书册并未浸湿。 他将二女靠在一块岩石之上,调养了一炷香的工夫,便自登高远望,四顾但见茫茫寒沙,一望无垠,全然不见移动的黑影。见死海之畔洞穴甚多,当下拖着疲惫的身子沿途寻觅,边寻边叫:“婉儿,婉儿,你在哪儿?” 左近并无山峰阻隔,声音远远送了出去,响彻大漠。连入数洞,追出数里,却哪里有婉晴的影踪?正焦急间,忽而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凌钦霜俯身察看,果见黄沙间现出斑斑血迹,沿岸向东蔓延。他循着血迹而行,翻过一座小丘,血气渐渐浓郁,星光之下,但见四下里散落着不少断刀断剑,再往前走,黄沙间尸骸纵横,从衣着看来,以穆斯林为多,偶尔有几名十字军战士,显见得此地经历了一番惨烈的剧斗。 凌钦霜一惊,猛然想起当日夜战,十字军夜袭新月大营,也不知胜负如何。他挂念婉晴安危,不由自主向前走去。转过几座土丘,一个山洞在望,洞口由大石虚掩,血迹直入洞内。未及走近,便见内中一点红光若隐若现。 凌钦霜心中一动,上前大声喊道:“里面有人么?”叫了数声,不闻置答,内中却发出些微人声,红光也灭了。 第329章 罪恶之城(7) 凌钦霜心觉有异,挪开大石,迈步而入,忽然间血腥扑鼻,不由心下一惊。黑暗之中,破空声起,似有暗器袭来。 凌钦霜探手一抓,两支羽箭落入掌中。猛地里白光乍闪,一刀劈面而来。 这一刀无声无息,快捷无伦,白光起处,刀已触到面颊。凌钦霜身子后仰,避过白刃,抬足疾飞,径踢那人手腕。 那人反手一压,刀身呼地砍向他的小腿,刚猛之极。凌钦霜缩腿一让,扬手虚探,他料敌奇准,一把便将敌人单刀夺在掌中。便在此时,暗中有人大喝发令,刷刷两刀便左右拦腰劈到。 凌钦霜举刀一封,震断来刀,陡听得那一声喝,正是连月来日日可闻的阿拉伯语,不由心中一动,已知偷袭之人是谁,当即退出了洞外。却听洞中继续发令,便有七八个人挥刀冲将出来,一拥而上。月光下看得真切,这些人头缠白布,手持弯刀,脸上身上均染鲜血,果然都是穆斯林。 凌钦霜只想寻找婉晴,问道:“你们可曾见到婉儿?”话一出口,方想到言路不通,但见诸人死命而上,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凌钦霜哪里有心与他们缠斗,但想到他们害死滕吉,心头便是怒气上涌,数招之间,已连伤五人。 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将冲将过来,马刀呼地劈至,风生虎虎,威猛已极,正是马合木。凌钦霜一刀还击过去。砰的一声巨响,双刀相斫,火星四溅。 马合木退后一步,复又冲上。他老当益壮,膂力颇为惊人,手中马刀又比寻常弯刀长了一截,更增其势。凌钦霜却不擅用刀,连对四刀之后,已然相形见绌,当下弃了刀,一掌疾出。 马合木横刀胸前一栏,咔嚓一声,马刀已断为两截。 凌钦霜道声:“少赔!”便要抽身。马合木虎吼一声,一拳冲来。凌钦霜不得已,只得挥掌拍出。拳掌相交,马合木身子一晃,脚下踉跄。这么一顿,凌钦霜又被十数人围在垓心。 这时间,阿塞布从洞中踏出,见马合木脸红如血,一步步后退,面色陡变。那夜新月军精英尽出,捉拿凌钦霜,哪知非但未果,反被十字军趁火打劫。一夜鏖战下来,损失极为惨重,大营更是告破。阿塞布率千余残兵败将突围而出,向东逃窜。哪知十字军早在死海之畔设下了埋伏,两面夹击。待得突围而出,新月军仅剩百十来人,阿哈德、摩柯末双双战死。阿塞布退居山洞坚守。十字军大战一日一夜,损失亦且不小,强攻不下,终于退了回去。 回想大败之由,皆因凌钦霜而起,新月军自上而下,无疑对其恨之入骨。适才残军尚在歇息,忽闻凌钦霜之声,登时纷纷跳起,磨刀霍霍。马合木却知凌钦霜并非易与,才设此偷袭之计。 马合木红着双眼,兀自与凌钦霜死拼,对到第五掌时,喘息声响,白须上鲜血点点,已然败定。阿塞布虽知马合木向不服老,但到此地步,终不能任由他丧此死仇之手,当下弯弓搭箭,向凌钦霜射去。 凌钦霜自知已与穆斯林结下了死仇,徒说无益,见众人之中不见了关正,料想或已死于乱军之中。又见马合木如此不顾性命,却不忍伤他,心道:“擒贼先擒王,只有抓了阿塞布,方可摆脱纠缠。”当下撤了马合木,夺了一把断刀,便向阿塞布冲去。 阿塞布一箭射空,待要取箭时,却摸了个空,原来连日来轮番恶战,所携的箭矢早已告罄。尚未拔出刀来,凌钦霜已然欺到。阿塞布一惊之下,竟然忘了招架。凌钦霜断刀圈转,直刺他心口,忽地当的一声响,左右各有一刀横伸而来,格住他这一刀。却听砰砰两声,那二人早震飞了出去。 阿塞布回过神来,大喝一声:“小贼受死!” 刷刷刷三刀,吐势如虹,连撩凌钦霜胸口小腹。 凌钦霜见他招数狠辣,微微侧身,断刀虚转,向阿塞布手腕戳去。这一下变招既快,刀口所指,更是不差毫厘,阿塞布手腕一痛,弯刀登时落地。 凌钦霜一伸手便扣住他脉门,喝道:“叫他们退后!” 诸将尚未回过神来,首领便已遭擒,不觉齐声惊呼。他们均知凌钦霜武功高强,呼喝过后,突然间一片寂静,人人睁大了双眼,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得蹄声杂沓,有大队人马自西向东奔驰而来,少说也有百十来乘。蹄声到得近处,忽然止了,过了一会儿,又自渐近,竟是向这山洞而来。 诸将转头看时,但见尘土飞扬,火光中十字大旗猎猎飞舞。骑士或执长剑,或掌弓箭,极显剽悍。 阿塞布叫道:“是十字军!速速退回山洞!”但凌钦霜扣着阿塞布,诸将却如何便行? 十字军乱叫起来,只听飕飕不绝,羽箭已纷纷射来。 凌钦霜正犹豫间,阿塞布已挣脱了开来。他也顾不得杀凌钦霜,只叫:“快撤!”却叫得啊啊惨叫,几名穆斯林中箭而死。 阿塞布领诸将奔回山洞,守住洞口,洞外只剩得凌钦霜一人。 凌钦霜无意插手双方战事,便要抽身,箭却已射到身前,只得伸手拨落。一名骑士一马当先,挺着长剑,纵马向凌钦霜直冲过来,一剑劈落。 凌钦霜侧身避过,右足轻弹,坐下白马便即失蹄,将那骑士倒掀下来。其后数骑躲闪不及,迎头撞上,登时尽都摔在地下,半晌爬不下起来。 但见火光之中,当先一名白袍骑士正在大声吆喝,发施号令。身后百十名骑士瞬间列为两队,一队直冲山洞,一队向凌钦霜包抄而来。 十字军将火把向洞中扔去,随后箭如雨下,向洞内激射。洞中一时惨叫不绝。 阿塞布见势头不妙,大声呼啸,招呼残部冲将出来,向东逃去。不一时便陷重围,唯有反身砍杀。虽也砍死了数名骑士,却因寡不敌众,又无坐骑,一时且斗且退。 第330章 罪恶之城(8) 这厢凌钦霜身陷马阵,却不惊慌,随手掀翻一名骑士,夺了快马,掉头便冲。剑光起处,三名骑士便摔下马来。那白袍头领见状几声吆喝,身后一队护卫便纵马兜截而来。 凌钦霜遥见新月大旗摇摇欲倒,只剩阿塞布和十几名穆斯林还在困兽犹斗,剩下的人都已被箭射马踏而死。沙漠之中无处隐蔽,看来再斗下去,必定全军覆没。想到连月以来穆斯林待自己如有上宾,若无新月军千里相护,自己与婉晴焉能到得此处?纵然反目,也因误中敌计,倘若阿塞布就此被杀,于心何忍? 但他对新月军与十字军的大战本不甚以为然,如若因之多伤人命,实非所愿,但而今形格势禁,若不擒住那十字军首领,断无可能化解危机。 心念既定,当即调转马头,双腿一夹,反向那白袍首领疾冲过去。从骑士一怔之间,纷纷呼喝,四面围堵,羽箭呼呼向他招呼。凌钦霜蹬里藏身,剑花圈转,将来箭一一拨开,如风般抢到那白袍首领马前。 白袍首领满腮黄髯,见凌钦霜只单骑而至,倒是颇显镇定,挥剑便砍。与此同时,嗖嗖两箭迎面而来,正中凌钦霜坐下马眼。白马一声长嘶,腾身而起。白袍首领一剑便砍了个空。 凌钦霜猱身而上,跃离马身,右手疾探,已扣住那白袍首领左肩。但听背后破空如风,他身在半空,更不回头,长剑一拨,便向射来的乱箭挑去。喀的一声,来箭偏转而出,正中白袍首领身后两名骑士的心口。 凌钦霜足下一点,早跃上了白袍首领的马上。白袍首领胯下坐骑马乃是罗马帝国万里挑一的良驹,此刻鞍上虽负二人,却如流星赶月一般,四蹄翻飞,径向空旷处疾驰,转眼便将众骑士甩开数丈。那白袍首领欲待反抗,凌钦霜早点了他穴道,将他横在身后。众骑士怕伤了首领,哪敢胡乱放箭?那厢十字军已将阿塞布逼入绝境,见得此等情势,再也顾不得激战,纷纷掉头来追。 凌钦霜向东奔出数里,直驰上一座土山,立马山头。不一时,众骑士纷纷抢近,大声呼喊。 凌钦霜虽然半句不懂,但见无人敢攻上来,想来所擒之人颇有身份,对方必有所忌,便喝道:“你叫他们退下去!”虽知他不明汉话,但料想他亦知自己胁迫他的用意。 那首领颇为强硬,闭目不言。这时间,阿塞布等人也缓缓近前,伏在数十丈外观望,以防万一。 凌钦霜将剑架在白袍首领喉间,眼见他须髯皆张,也不知是怕是气,却仍不出一言,心念一动,呼的一掌,便向他天灵盖劈下。惊呼声中,但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那首领头盔轰然粉碎,碎片四散激出,山下四人为碎片所震,从马背上直跌下去,摔出丈外,鲜血狂喷。凌钦霜这一掌意在威慑众人,是以力道用得十足,却只震碎头盔,并不伤人,可见功力收发已然入化。 众骑士何曾见过这等神技,听得首领一声惨叫,只道定然脑浆迸裂,不约而同一齐下马跪地,画着十字,神色惊恐异常,竟无一人敢抬头。 白袍首领也道自己必死,哪知巨响过后竟然无事,方一睁眼,但觉背心一震,喀喀巨响声中,身上铠甲登时四碎。他早吓得呆了,见凌钦霜又举起手掌,作势击落,急急叽里咕噜叫了起来。 众骑士见首领无恙,纷纷欢呼起来,勒马向后退了几步,却不肯就此离去。 凌钦霜寻思如此下去也非善法,只恨言路不通,正焦急间,但听远处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且慢!”马嘶声起,一匹白马飞驰而来,片刻已至山下。 众骑士精神一振,纷纷下马,向马上那名金发女子施礼,极是恭敬。 凌钦霜见蓝星影到来,心中一喜,知道事有转机。蓝星影翻身下马,向众骑士吩咐几句,便走上山来。 白袍首领宛似见了救星,叽里咕噜叫嚷起来。蓝星影却不睬他,只向凌钦霜道:“弟弟,这位乃是圣殿骑士团首领佩尼斯,你擒他作什么?” 凌钦霜道:“姊姊来得正好,你叫他下令,放过那些穆斯林。” 蓝星影道:“这个容易。你先放他下来,我与他说。” 凌钦霜道:“也好。”便将佩尼斯推下马来。 蓝星影上前相扶,佩尼斯却一把将她推开,转身向凌钦霜哇哇大叫,似在发号施令。山下骑士纷纷抢上。 凌钦霜冷哼一声,正待发作,蓝星影一把扣住佩尼斯脉门,朗声向众骑说了几句拉丁语。众骑上到一半,闻言驻足,面面相觑。蓝星影与佩尼斯走开数丈,叽里咕噜说起拉丁语来。 佩尼斯一怔,也答以拉丁语。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十几句话,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佩尼斯只是摇头。蓝星影便取出一件物事,交给了他。 凌钦霜远远望去,似乎便是在洞穴中得到的瓦罐。佩尼斯见了那物,欣喜若狂,奔到凌钦霜面前,施以大礼,口中喃喃不休,神色十分恭谨。 蓝星影从旁通译,道:“首领已答应不与穆斯林为难。适才见你勇不可当,众人无不佩服不已。他还邀你去圣城面见国王。” 凌钦霜初时婉拒,但见佩尼斯手舞足蹈,急得面红耳赤,蓝星影又极力相劝,只得应了。 佩尼斯转身下山,举着瓦罐,高声说了几句话。山下骑士齐声高呼,一齐拜伏,颇显欢愉,好似遇了天大的喜事一般。 凌钦霜惊疑不定,心想那罐内之物果然非同小可,向蓝星影望时,她却笑而不语。众骑士叫喊一阵,方自起身。 蓝星影向凌钦霜道:“你且将马还与他吧。” 佩尼斯牵了马,只向凌钦霜连连行礼,又与蓝星影说了几句,留下两匹白马,便率众回转。十字大旗,迎着晚风,向西来原路急驰而去。 忽听得东边声响,凌钦霜转眼望去,见阿塞布率领残部,向沙漠中缓缓而去,更无一人回望一眼。那面残破的新月大旗,依旧飘舞在天地之间。 两旗之距,越拉越广,终于双双隐于暗夜之中。 第331章 乐山伤怀(1) 凌钦霜向蓝星影问起缘由。 蓝星影解释道:“圣殿骑士团的成员不仅是勇猛的战士,虔诚的教徒,更是极为狂热的圣经学者。既得到那些古卷,哪有心思再去打仗?我跟他说,那些古卷是你我一起寻到的,他自然对你敬若上宾。” 凌钦霜道:“那是姊姊的功劳,与我何干……” 蓝星影截口道:“先不说这个。见到婉儿了么?” 凌钦霜摇了摇头。 蓝星影道:“既是如此,便随我先去圣城。婉儿尚需休养,这附近没什么好去处,家父或已带她去了圣城,也未可知。” 凌钦霜心想不错,当下二人上马,并辔徐行。路上问起小梅,蓝星影道:“我醒来时,她已不见了踪影,她的孩子尚在城中,料想应该回城了吧。” 凌钦霜一惊,道:“她难道还要去杀婉儿?” 蓝星影安慰道:“有家父在,你大可放心。” 天明时分,二人到得城外。蓝星影几日不归,佩尼斯深夜率众出城,便是为了寻找她的下落。此时城中的贵族、教徒早已得到讯息,远远迎接出来。蓝星影协助守城,更用计大破新月军,故所过之处,众皆跪拜,称颂不已。 佩尼斯说道,国王博杜安二世出巡未归,便先将二人迎入王宫,待国王归来再行设宴款待。王宫府邸宏大,陈设极尽奢华。凌钦霜哪有心情久耽,只要寻找婉晴。蓝星影只劝他少安毋躁,并命人整顿驿馆,供他歇息。凌钦霜无奈只得依了。 次日,蓝星影到来,却道古轩昭与婉晴并未回城,自己已派人寻找。凌钦霜立时便要出城去寻,好歹为蓝星影劝住。凌钦霜也知异地他乡,孤身寻访,实是大海捞针,只得暂且等候消息。 蓝星影知他心境不佳,便带他在城中散心。耶路撒冷意为和平之城,历史悠久,城中民居、教堂、寺庙皆是古老久远,动辄历经数千载。蓝星影带他将阿克萨清真寺、哭墙、圣墓教堂等胜迹一一游览之后,便来到城外的各各他,讲述耶稣受难,死后复活之事。 阿萨克清真寺中,青砖石阶上的斑斑血迹历历在目,想起当日豪拉曾说道,七万穆斯林在此殉难,凌钦霜更无心再听,大袖一拂,自回下处,取出豪拉临终所留的《古兰经》,自专心诵读起来。 第三日上,国王博杜安二世回驾圣城,佩尼斯率领全城贵族百姓出城迎接。国王名曰出巡,实为避祸,日前接到大破新月军的讯息,才敢返还。 蓝星影引凌钦霜拜见国王。博杜安二世在得知他单骑大闹新月大营,为十字军立下头功之后,不禁咋舌不已,大呼参孙在世,大加赏赐。此事自非凌钦霜本意,但蓝星影一意为他邀功,偏是添油加醋地渲染。佩尼斯与圣殿骑士见他神威,无不震服,也都劝进。凌钦霜不通拉丁语,欲辩无言,也是无可奈何。只须臾,金银珠宝便已在他面前堆积如山。 是夜,王宫内外,大摆筵席,犒劳将士,开席百桌。这里男女之防不似中原森严,蓝星影劳苦功高,国王便请她上座,与一众大臣同席。凌钦霜则与一众将领同桌。他心下郁郁,饮了几杯,见一众骑士将领比斗手劲角力,呼天抢地,便悄悄离了席,向僻静处走去。 没走几步,忽觉远处似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自己,转头看时,却是蓝星影。见她的眼中透着淡淡哀愁,似有话要说。不觉心下一动,便要上前,却忍住了。 回到下处,他心乱如麻,徘徊良久,趁着月黑,将所得的金银尽数发散,然后单骑出城。一人一骑,在大漠里狂奔,转眼之间,已奔出了数十里。他本欲就此不辞而别,寻找婉晴的踪迹,但奔了一阵,终觉不妥。他在沙漠间寻到了关正的尸体,小心埋了,又在滕吉的坟前拜了几拜,天明之时,重返城下。 这时却见一骑驰出城来,正是蓝星影。蓝星影拍马迎上,道:“我还以为你就此而去,正想去追你。” 凌钦霜叹道:“让姊姊担忧,小弟之罪。不过,我便是来向姊姊辞行的。” 蓝星影道:“你真要走?”见他颔首,问道:“可是有了婉儿的下落?” 凌钦霜摇头不语。 蓝星影又问道:“既然如此,天大地大,你却要何处去寻?” 凌钦霜道:“何时寻到,便知道了。” 蓝星影默然,两人相顾,半晌无语。隔了一会儿,蓝星影叹道:“也罢,姊姊最后送你一程。” 凌钦霜心中一震,道:“你要留在这儿么?” 蓝星影淡淡道:“当日远走,姊姊只道你我再无重会之期。但上帝垂怜,得以异域重聚,姊姊已是心满意足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姊姊客居已久,心念故土,便要回家了。” 她垂下头去,默然良久,抬起头来,道:“在西方,教义被蹂躏,被践踏,教廷早已忘了立教初衷。姊姊回去,便要广传福音。你该替姊姊高兴才是……” 凌钦霜见她神情平静,不由说道:“姊姊何必……” 蓝星影微笑道:“一棵圣树,结出了纯洁之果,却因一些摘果的手不干净而蒙污。可这棵树难道因此便不再值得爱了?” 凌钦霜见她笑容系出真心,心中更是伤感,道:“那古前辈呢?” 蓝星影道:“家父行踪无定,纵然寻得,也不会随我去的……” 凌钦霜呆坐马上良久,方道:“该小弟送姊姊才是。” 蓝星影低下头去,默不作声,缓缓转辔。两骑一前一后,默默向西,行出了数里。凌钦霜望着蓝星影马上背影,思绪如潮,想起昔日的一点一滴,不觉眼光湿润,轻叹一声。 忽听她深吸一口气,转头说道:“弟弟,回到中原,定要万事小心。” 凌钦霜听她口气有异,大觉奇怪,怔怔地看着她。 蓝星影接着说道:“有一件事,姊姊思来想去,总觉得颇为不祥,说与你听,你不妨参详参详。” 凌钦霜道:“姊姊请讲。” 蓝星影道:“你可知道楚天渊谋反,究竟有何所图?” 第332章 乐山伤怀(2) 凌钦霜闻言一震。这件事自当日船中聆密之后便萦绕在他心头,始终挥之不去。后来苏州官府高价筹粮,之后楚天渊北国为官,相助金国一举破辽,事情越发诡异莫测。楚、魏二人亲口所言,此事关乎天下气运,凌钦霜虽无好奇之心,但若当真事关重大,却也不能袖手不管。此时听蓝星影突然提起,不由问道:“姊姊可知个中缘由?” 蓝星影道:“楚天渊密谋的那件惊天动地之事,听起来荒诞不经,却并非空穴来风,我也想看看那所谓的‘推背图’,能否真如《圣经》预言一般预知后世。” 凌钦霜愕然道:“推背图?预知后世?” 蓝星影道:“楚天渊一向守口如瓶,我也是暗入书阁,才探得个中机密。原来那‘推背图’乃是一部预言奇书,由剑谷始祖袁天垣的祖父天罡公与其弟子李淳风所着。其时正值唐朝贞观年间,李淳风某日观天象,预知武后夺权之事,一时兴起,开始占卜星象,往后世推演。谁知一发难收,竟至无穷。直到天罡公推其背曰:‘茫茫天数此中求,世道兴衰不自由。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占卜始才作罢。此书故名‘推背图’。全书共计六十幅图像,以卦分系之。每幅图像之下均有谶语,并附有四句短诗,预言后世。后来,袁天垣举家迁居,这部奇书也带入了谷中。只是其谶其诗模棱两可,晦涩难懂,后人或视若无稽,或妄揣天道,纵然解者如过江之鲫,却大都是些穿凿附会的妄语而已。可那楚天渊自负博古通今,遍阅史籍,再加上魏氏父子的多番查证,竟被他一举解出前十九象来,果然皆是预言后世兴旺治乱之事。待到第二十象时,却只破解了一半,他便推断这一卦象以后之事尚未发生,由此冒出一个念头,若能洞悉天意,顺天而行,岂非无往不利,胜过老死山中?这便是他反出剑谷的始末。至于魏家父子,不过被他玩弄于掌股之间罢了。” 凌钦霜至此终知此事原委,不想楚天渊如此野心勃勃。想起当日船中所闻,不由沉吟道:“朝无光,日月盲。莫与京,终旁皇……” 蓝星影奇道:“你也知道?这是第二十象的谶语。楚天渊言道,此象预言司马光死后,蔡京父子弄权,群小朋兴,贤良受锢,乃是日月晦盲之象。” 凌钦霜“啊”的一声,叫出声来,想起当日在苏州牢中的胡乱忖度,竟是一语中的,不由骇然变色:“莫非……莫非世间当真便有未卜先知之事?” 蓝星影道:“这第二十象尚有‘颂诗’四句:‘父子同心并同道,中天日月手中物。奇云翻过北海头,凤阙龙廷生怛恻。’” 这四句短诗凌钦霜也曾见过,不由问道:“这是何意?” 蓝星影道:“楚天渊破解了头两句,说是指蔡京父子取宠皇帝,祸乱朝纲,大权乃手中之物。” 凌钦霜心下骇然,道:“正是!正是!”又道:“当时我还见了一幅图。图中两株野草,草尖出水。” 蓝星影淡淡地道:“露头之草,乃是‘艹’也,喻蔡京之‘蔡’。二株,则指蔡京父子。出水,即水涯,水漈。‘漈’‘艹’相合,其意不言而喻。” 凌钦霜脱口道:“蔡京父子乃是祸水,祸乱朝廷。” 蓝星影莞尔一笑,忽地勒马转身,道:“好弟弟,千里送君,终须一别。你且去吧!” 凌钦霜早为这推背图惊得不知所措,一听此言,回过神来,心头恋恋,又送一程,方道:“姊姊宽心,小弟俗事一了,必来西方寻你相会。” 蓝星影听了这话,垂下了头去。淡淡阳光之下,凌钦霜看得清楚,她眼中含着一泓清泪,却不落下。他还想说些什么,却怕更增伤感。 默然半晌,蓝星影低声道:“此去千山万水,定要多加保重。姊姊远在他乡,也必日夜祷告,愿你寻到婉儿,白头偕老。”说着将马背上的包袱取下,道:“这包袱姊姊送了给你,内有路上盘缠,还有姊姊一番心意。” 凌钦霜伸手接过,只觉沉甸甸的,解开看时,却见金光耀眼,乃是黄金百两。另有一册书卷,名曰《圣经》,墨迹尚新。 凌钦霜想起离别在即,泪水终于落下,道:“小弟寒酸,没什么留给姊姊的。” 蓝星影道:“你留在姊姊这儿的,是一颗真心。”顿了顿,忽抬起头来,望着他,缓缓道:“可是弟弟,你,也是有罪的。” 凌钦霜一呆,道:“什么?” 蓝星影道:“姊姊问你,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一个独一的真神?” 凌钦霜摇了摇头。 蓝星影悠悠道:亚当夏娃偷吃智慧之果后,世人便都有了原罪,罪的结局,便是死亡。可是,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予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凌钦霜道:“永生?” 蓝星影一笑,道:“世人都犯了罪,都是罪人。凡有血气的,没有一个能在神面前称义。即使行侠仗义,即使心地善良,即使一辈子不做恶事,那也是没法子的。” 凌钦霜垂下头去,一时无语。 蓝星影悠悠又道:“而耶稣基督成为了赎罪的羔羊,担当了我们所有的罪,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只有你信耶稣的救赎,接受他做你的救主,你的罪才能被主的宝血洗净,才能在神的面前称义,得着神赐的恩典,永生。” 凌钦霜脱口道:“只要信他,什么人都能长生不老?” 蓝星影摇头道:“永生,不是长生不老,永享荣华,而是,与神同在。” 凌钦霜道:“神在哪里?” 蓝星影指天:“在那里。”指地,“在这里。”指死海,“在那里。”指黄沙,“在这里。”指城墙,“在那里。”指心口,“也在,这里。”她双手张开,面色平和,仰天微笑,“不管你信与不信,神都无所不在。” 凌钦霜一笑:“姊姊是在劝我入教么?” 蓝星影道:“不是入教,是信主。” 凌钦霜一笑,摇了摇头。 蓝星影缓缓道:“姊姊不会勉强你,《圣经》在这里,你若有暇,不妨看看。或许有一天,你会相信姊姊的话。”凌钦霜郑重颔首。 二人洒泪而别。蓝星影望着凌钦霜的身影渐行渐远,在大漠中渐渐缩成了一个黑点,终至消失,不觉眼眶一热,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第333章 乐山伤怀(3) 凌钦霜一路东归,快马加鞭,沿途四处打探婉晴的消息,但始终没再得到她的半点音讯。 夏去秋来,忽忽两月有余,他日策白马,四处探问,却连古轩昭的消息也是无影无踪。走库法,过伊斯法罕,北上锡尔河,南抵波斯湾,足迹所至,几乎覆盖了塞尔柱王国每一寸土地。 回程熟路,景物依稀,心境亦大有不同。想到婉晴与自己新婚燕尔,便即分隔,两个多月来更是生死不明,当真心痛如绞。他下定决心,便是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婉晴寻到。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便独坐于荒野之中,或修炼玄功,不时拔剑而起,迎风啸月;或读《圣经》《古兰经》,解忧遣怀,直至有所体悟,方自睡去。说来也怪,他纵然不信上帝,不信安拉,但每晚与经中先知神交过后,次日大多精神焕发,前日积蓄的郁气,仿似一扫而空。 这日到得呼罗珊草原之上,却不知是哪里的军队鏖战。但见万马奔腾,尘土蔽天,只厮杀得天昏地暗。凌钦霜为避战火,便绕道而行。深红的落日悬在草原的尽头,蜿蜒的河水泛着细碎的金色,衬着凌乱的马蹄倒影,煞是绚烂。 身后滚滚烽烟,杀声震天,前方忽而飘来一缕琴声,一名吟游老者怀抱马头琴,唱着悠远凄凉的古调…… 凌钦霜孤骑行走在荒凉的草海之间,聆听着歌声,不觉一阵失落,脑海中蓦地忆起昨夜深夜读到的《古兰经》四十九章第十三节中的一句话:“我创造了许多民族、种族,以便你们互相认识……” 凌钦霜心知在异域见到婉晴的可能性越发渺茫,徘徊良久,终于离开了塞尔柱国。在天竺境内逗留数日后,横穿吐蕃,到大理境内时,露浓风寒,天已渐渐凉了。 这日黄昏,到得玉龙雪山脚下。凌钦霜历经风波,重回故地,心头百感交集。却见山脚只余一片废墟,遍地折枪断弓,残尸败体,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凌钦霜惊疑不定,行出数里,终于遇上一群逃难的百姓,一问方知,数月之前雪山地震,镇上百姓无一幸免。后来吐蕃国师遭人刺杀,吐蕃却说凶手藏匿于大理,故而发兵数万,挥师征讨。余北冥率军迎战,却在雪山下遭了重创,大败而归。残兵为了泄愤,奸淫掳掠,无所不为,百姓唯有逃离故园。余北冥因怕兵败治罪,便转投他国去了。 凌钦霜四顾兵火余烬,不忍滞留,当下觅了只小舟顺江而下。初冬时节,水浅浪急,江上船只甚少,只他这一叶小船孤零零地随波浮荡。远远望去,滚滚急流,激起滔天金沙,孤舟若隐若现,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一道身影负手立在船头,江声浩荡,却似全然不闻,只自遥望江面,偶尔发出一两声嗟叹,浑如雕像也似。 不一日舟至叙州,却见城口古树凋零,长草枯黄,凌钦霜不觉叹息一声,径往端木竹的铁匠铺而去。岂料铁铺早已烧成了一片白地,更不知端木竹遭到了什么劫难。凌钦霜四下去寻,忽见不远处赫然并列着两座坟墓,一座碑上刻着“恩人赵公飞歌之墓”,另一块碑上则是“赵公大弟子端木竹之墓”。墓前的泥土尚新,显然是刚刚安葬未久。 凌钦霜“啊”了一声,呆呆望着墓碑,自言自语道:“端木竹那孩子死了?怎么死的?”转念又想:“赵先生命丧异国,又怎么会有人在这里给他立碑?莫非竟是……”他心中微震,忙向城内百姓探问,才知五个月前的某一夜铁铺失火,端木竹自此便没了踪迹,不知生死。事后不久,此地便多了两座新坟,却不知何人所立。坟前本来只有一块木牌,墓铭甚是恶毒,上书“赵贼埋骨之处”。哪知几个月之后,却换成了如今这两块上好的石碑。 凌钦霜心知此事定有蹊跷,想起那孩子的倔强面庞,赵飞歌的相助之德,一时心酸不已,当下拜了几拜,以作祭奠。接着便从这石碑着手,遍访城中石匠,终在城西张记石匠铺探到了端倪。 那张老石匠言道:“大约是在半个月前吧,有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来到店里,说她是肖铁匠和竹子的好友,给了老头子十两银子,要老头子将木牌换成上好的石碑,碑上一书‘恩人赵公飞歌之墓’,一书‘赵公大弟子端木竹之墓’。她说完便匆匆离开了,看样子倒似有什么急事。既有银子,老头子自然乐意遵办。只是不知那肖铁匠何时却改姓赵了。” 凌钦霜忙问那少女的相貌,他虽隐隐猜到或是婉晴,但这时终于从张石匠的口中确定,一时喜悦不胜,心头突突乱跳。婉儿既能返回中原,伤势自是痊愈,想到这里,声音也已发颤了,问道:“老先生可知,她……她往何处去了?” 张老石匠想了想,答道:“好像是往北去了吧。” 凌钦霜当即纵马北上,沿途寻访,岂料此后几日,又再度杳无音讯。凌钦霜好容易得到了婉晴的消息,岂会就此放过?想到张石匠所言,婉晴当日行色匆匆,那必然是遇到了麻烦,不禁愈发心忧。他没日没夜地查访,只盼能寻到她留下的线索。 这日清晨,只听前方江流滚滚,举目望去,不由咋舌不已。但见一座十三重的楼阁临江而建,名曰“天宁阁”。重楼之内,却是一座庞然大佛。那大佛乃是一尊弥勒佛坐像,高与山齐,背山面江,依山凿石而成,壮观非常。 凌钦霜不由惊叹:“乐山大佛,果然名不虚传!”当日自岳阳西行的路上,他曾听婉晴畅谈天下名胜,对这乐山大佛便颇为神往。此时触景生情,不由忆起与婉晴共度的时光,心中有些酸楚,便不愿入山。本欲绕道而过,但踌躇良久,却仍不由自主地往山上行去。 第334章 乐山伤怀(4) 山风寒峭,漫山遍野,一片肃杀,全无半点绿意。沿九曲栈道登至山腰,向下望去,却见江上舟行如蚁,佛眼俯瞰,蔚为壮观。 忽闻晨钟长鸣,响荡山间。凌钦霜察觉那钟声震动耳鼓,显见得那敲钟之人内功不俗,当下循声向前走去。行不多时,果见枝杈之间映出一座殿宇。到得寺前,钟声骤绝,近前望时,见寺名曰“凌云寺”,庙宇颇为败落。 凌钦霜入得寺内,闲庭漫步,却不见半个僧侣香客。偌大的寺中,竟只有他一人。他乐得清幽,却也奇怪,若是无人,那钟却是何人所敲?到得那巨钟边,却见钟槌委地,巨钟微晃,显然刚刚有人在此。近观之时,却见钟壁之上竟有丝丝裂痕,不由越发惊诧。敲钟之人内功如此深厚,显然并非庸手,却不知何故突然而去? 凌钦霜也无心多管,离了凌云寺之后,一路拾阶缓行,待上到山巅之时,暮色已降。他本就打算夜宿山顶,当下寻了一个小山洞,吃些干粮,默运玄功。寻访多日,不眠不休,他自也颇感疲倦,渐渐便睡了过去。 睡至中夜,忽然转醒,但听山风转劲,疏一阵,紧一阵,呼啸不绝。呆坐了一阵,忽听风声中传来一阵啸声。此刻风声劲绝,但那啸声气势磅礴,竟将风声掩盖了去,几不可闻。 凌钦霜心下大奇,侧耳倾听,却觉那啸声发自山腰,浑厚无比,刚猛霸道,直似无止无歇,不由吃惊,寻思道:“这啸声如此悠长,却是何方高手?” 过了半晌,啸声非但毫无衰竭之象,反而愈来愈壮,那人似是怀了满腔郁气,不吐不快。凌钦霜一时感同身受,忍不住热血上涌,胸中愁怨登被激发,大步出洞,气凝丹田,纵口长啸,龙吟般的啸声直冲天际,好似雷霆万钧,顿将对方的啸声压倒。山腰那人仿佛吃了一惊,啸声一颤,但只片刻,忽地拔高,便与凌钦霜交上了手,竟是不落下风。 凌钦霜被啸声激起了豪情,心知对方亦有意与己较量,当下抚胸加气。山腰的啸声也是遇强愈强,龙吟一波接着一波。两股厉啸穿风过树,凌空交击,缠在一起,分庭抗礼,一时间,苍穹彷佛变色,满山似起波澜。 过了一炷香时分,山腰啸声骤歇。凌钦霜衣袖一拂,啸声也止。过了半晌,忽听山下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震遍山间,清越冲和,似从远处传来,又似发自身旁,全无适才啸声那般霸气。 凌钦霜一怔,似觉耳熟,却听那人说道:“山上的施主,好高的内功。佩服,佩服!” 适才二人以啸声交手,可说是不分轩轾,若非对方先行鸣金,更不知尚能斗到几何。凌钦霜听那僧人说得客气,朗声便道:“大师武功不俗,何必过谦?在下一时忘形,有扰雅兴,还请见谅。” 山间风势仍疾,二人各运内力互相对答,便如对面晤谈一般。那僧人笑道:“小僧路径宝山,鸣钟拜佛,夜来无事,啸傲山林,有扰施主才是。” 凌钦霜心道:“原来日间便是此僧鸣钟。”便说道:“大师何妨上山一见?” 那僧人道:“小僧千里寻师,其心似箭,不便久留。” 凌钦霜听那僧人与自己一般境遇,大生亲近之感,道:“稍待片刻,又有何妨?” 那僧人道:“今夜得舒胸臆,心怀大畅,日后有缘,自可相见!” 凌钦霜听那声音渐去渐远,发足向下便奔,大声道:“大师可通法号?” 那声音道:“小僧法号怀……”声音却越来越小,法号最终悠悠被风吹散。 凌钦霜不料那僧人说去便去,追出一程,山间只余呼呼风啸,更不见半点影踪,无奈只得转回了山洞。经此一番相较,他心怀大畅,回味之余,不由想起一句诗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寻思片时,忽然“啊”地叫出了声来:“是他!”他恍然想起,这僧人岂是素昧平生,原来便是当日天然塔相遇的小和尚怀远,难怪觉得那声音颇为耳熟。只是阔别多日,不料他内功精进如此之速,一时未曾想到。凌钦霜朋友本就不多,重返中原,难得相逢故友,当便下山去寻。 没走几步,忽见前方隐有数点火光闪耀,在枝影旳掩映下跳荡不休,仿如鬼火。凌钦霜不由一惊,记得那里乃是大佛所在,却如何会有火光,莫非怀远去而复返?当下便往那灯光处寻去。 穿过树林,眼前便是一片绝壁,月光之下,薄雾凄迷,幽邃空灵。雾中但见一名男子立于崖顶,背对自己,眺望远方,若隐若现。那人一身紫衣,四散的黑发间掺杂了些许银丝,看年岁似已不轻。见他手执一把纸钱,便往空中撒去。纸钱悠悠飞散,如有线牵,打着旋儿飘入数丈外的火盆之中,更无一张碎纸落空。火焰被风一吹,噼啪作响,四下飞激,转眼便将纸钱吞为灰烬。 凌钦霜不见对方面容,但此人显然并非怀远和尚,料想或是在此隐居之人,该是听到了自己与怀远的啸声交战。纸钱绵软轻薄,轻若柳絮,这紫衣人随手一送,举轻若重,精准无比,纸钱更不受风催,功力显然绝非等闲,却不知在此弄什么玄虚。 “总算来了……”紫衣人显然听到了凌钦霜的脚步声,却不回头,轻咳一声,淡淡道,“故地祭祀亡魂,烦劳相候,尚望海涵。”声音嘶哑,语气彬彬,却分外漠然,好似拒人千里之外。 凌钦霜忙道:“不敢。” 紫衣人一言之后,便不再开口,又抓起一把纸钱,向空中撒去。他似是有伤,撒钱之际,轻咳不断。 凌钦霜殊无睡意,见他孤高于世,隐雾临风,颇有与世隔绝之感,当下便坐在一旁,望着飞舞的纸钱,默然无语。 两人各怀心事,一前一后,一立一坐。过了良久,纸钱皆尽,山风渐息,浓雾渐聚,紫衣人已隐于茫茫之中。刷地一声响,也不知那人使了什么手法,火光骤然而灭。 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第335章 乐山伤怀(5) 紫衣人遥望云月深处,忽而喃喃自语:“愿以此功德,庄亚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消除宿业障,同登无上觉……半年以来,只见往来拜佛者,未见佛济往来人……” 凌钦霜听得一怔,瞧那紫衣人似在前行,毫无止步之意,如此下去,岂非坠入万丈深渊,脱口便道:“此佛非佛,海通乃佛。” 紫衣人身子一震,蓦然驻足,哈哈笑道:“不错!在下慧根鲁钝,诵经万语,却不及尊驾一言。”笑声之中,颇为萧索。 唐朝开元初年,海通和尚因见江水湍急,时有船只触礁,故建佛像于斯,以护来往船只安渡。其率众凿山建佛,历时九十年之久。大佛落成之日,海通早已圆寂。其后数百年,此地再无水患之虞。 紫衣人敛笑道:“劳君久候,便请动手吧。”凌钦霜道:“动手?”紫衣人苦笑一声:“阁下容我祭奠良友,足感厚德,虽死不忘。” 凌钦霜怪道:“兄台何出此言?” “何必明知故问?”紫衣人微微侧头,道,“阁下为我解惑,死于你手,倒也不冤。” 凌钦霜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只怕兄台误会了。” 紫衣人道:“我隐居于此,知者寥寥。阁下若非取我性命之人,何故以啸相激?死于故友墓前,实是不胜之喜。死前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阁下慈悲……” 凌钦霜接口道:“兄台……” 紫衣人却不理会,仍继续说道:“在下死后,毁尸也好,喂狗也罢,悉听尊便。不过,万莫惊动我好友之墓。” 紫衣人口气自始至终的漠然,说到喜时,殊无欢愉之意,说到死时,亦无半分悲戚之情。但当他说到最后一句,嘶哑的声音终于有些发颤,说罢咳嗽不止,仿佛自己生死无关痛痒,至友之冥乃为至重。 凌钦霜心头一震,只觉人生得一知己,虽死何憾,一时悲从中来,垂头无语。 紫衣人久久不闻回应,终于仰天叹道:“良友既丧,我已埋弓弃箭,不再动武。你若应允此事,立时便可杀我报仇。在下束手待毙,决不抗拒。否则,在下但有一口气在,决不容人相扰亡魂!”浓雾之间,紫衣人终于转过身来。 凌钦霜却不抬头,只是苦笑:“兄台必是误会了,你我素不相识,适才纵声长啸,实属偶然。尊驾如若不信,在下告辞便是。”转身便要离去。 紫衣人盯了凌钦霜半晌,目光中渐蕴暖意,说道:“原来却是凌兄弟啊。多日不见,共谋一醉如何? ” 凌钦霜听得此人竟识得自己,不由一怔,转身望去,紫衣人已从雾中显出,但见他短髯飘动,竟是明教十大法王之一的“小养由基”庞万春。当日天然塔无缘得见,后来长安成亦只一面之缘,凌钦霜何曾想到,竟会在此处得见,不禁大喜,上前拱手笑道:“是庞大哥啊,请恕小弟眼拙。” 庞万春打量了他半晌,叹道:“一别半年,凌兄弟却憔悴了不少。”这半年来,凌钦霜逆旅奔波,横绝万里,更无片时得歇,此刻形容早已落魄。闻言望着他,叹了口气,道:“庞大哥又何尝不是?” 庞万春道:“庞某将死之人,不足为惜。凌兄弟正值盛年,功力精深,何以鬓现霜雪?” 凌钦霜叹道:“此事……委实一言难尽。” “如此便请到鄙舍盘桓一二。”也不等凌钦霜回答,庞万春已大步朝树林深处走去。。 凌钦霜尾随而行。转过一个山角,却见一间茅舍。庞万春推开房门,点了油灯,以手肃客。 茅舍简陋,仅一桌二椅,半张石床。桌上热气氤氲,鸡鸭鱼肉一应俱全,似乎不曾下箸,地上却早歪倒了几个酒坛。庞万春道:“鄙舍寒酸,不周休怪。”凌钦霜笑道:“斯是陋室……”庞万春接口道:“唯君德馨。”二人相视一笑。 凌钦霜见桌上碗筷共有两副,不由道:“庞兄有客人么?” 庞万春笑容登敛,指了指心口,却不说话。凌钦霜微惘,却见他提了酒坛,将两只大碗斟满,一碗推到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碗,说道:“先干为敬!”仰头饮尽。 凌钦霜饮了一大口,但觉酒味醇厚,入喉却辛辣如火烧,不由道:“好烈!” 庞万春涩然叹道:“此酒是他平生至爱。”说罢又是一大碗酒下肚。 凌钦霜猜到庞万春口中的“他”定是那位逝去故友,而这一桌酒菜自也是作祭奠之用。那人既能令庞万春如此在意,自然非比寻常,当下说道:“小弟遥祭庞兄那位故人一碗。只恨福薄,无缘得见。”端过酒碗,洒在地上。 庞万春笑道:“多谢。凌兄弟来这里有何贵干?” 凌钦霜叹了口气,道:“小弟是来寻找妻子的下落。”当下将婉晴如何受伤,如何百日间万里西行,如何于两军阵前成亲,婉晴如何为人所救,就此无踪等情形简略说了。 庞万春听到“苍穹为洞,大地为房,萤虫为花,流火为烛”时,拍案叹道:“横跨万里,已属难能,天地荧烛,更是非同凡响。兄弟此举,当真有俯仰万代、前无古人之概。愚兄生平所佩之人,除了那位已逝挚友之外,非你莫属。兄弟得觅如此红颜知己,羡煞旁人……”说话间呵呵笑着,连尽三碗,又抱过了酒坛痛饮。 凌钦霜强自笑笑,自饮了一碗。 待到凌钦霜说罢,庞万春瞪着酒坛呆呆出神,怔然半晌,道:“兄弟安心,弟妹不让须眉,必能化险为夷。” 凌钦霜嗯了一声,见他痛饮不止,劝道:“酗酒伤身,大哥须当适可而止。” 庞万春摆手笑道:“兄弟有所不知,我和他因弓而交,因酒而结,终成知音。我既埋弓断箭,世间除了此酒之外,更无长物。若再将它弃了,嘿嘿,此生又有何欢?” 凌钦霜默然不语。 第336章 乐山伤怀(6) 庞万春喝了一大口,涩然叹道:“他本是我此生唯一的知己,哪知造化弄人,却成了生死对头,疆场相逢,不死不休。但聚九州之铁,难铸此一错……” 凌钦霜一凛,不知如何安慰,唯有闷头陪他喝酒。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一坛烈酒已然见底。 庞万春本就怀着满腔心事,酒入愁肠,更增几分醉意,弹坛轻喟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那挚友生前向喜结交天下英豪。他若地下有知,见了兄弟,必然也欢喜得紧。咱们三人在此把酒言欢,实乃平生快事。”说罢忽跌坐于地,一把抓起空酒坛,抱在怀中,放声长笑,笑声未毕,已是泪流满面。 凌钦霜欲要相扶,但他酒量本不甚豪,多半斤烈酒下肚,腹中早如烈火焚烧,头脑中混混沌沌,脚下一软,便向前摔去。庞万春见他摔跌,伸手扶时,却扶了个空,凌钦霜直压下来。两人酒意都已到了十分,呆了一呆,突然之间,哈哈大笑,互相搂抱,纠缠在地上。 庞万春卷着舌头,笑道:“莫嫌聒噪,愚兄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凌钦霜躺在地上,迷迷糊糊道:“小弟洗耳恭听。” 庞万春眼神中突增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瑟失意,呆呆望着屋顶好一会儿,方自娓娓开言。 “我那位生平知交,姓花,名荣,绰号‘小李广’。昔年与彼邂逅相逢,一道讲武论箭。花兄弟箭法冠绝于世,愚兄亦负精于此道。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二人撞见了,岂有不决胜负之理?于是各显绝技,文斗武斗,连比七天,竟是没分半点高下。起初我二人各自不服,孰料越斗是越投契,纵然偶有闪失,谁也不愿伤了对方。日间我二人百般刁难,各出花样,斗箭之法自是越发的离奇怪诞。譬如百步断发,发长三寸二分,飞于半空。落地之前,各出四箭,一箭中分,二箭四分,三箭八分,四箭十六分,五箭三十二分。五箭过后,长发断为三十二截,一截一分,不得有毫厘之差。哈哈,痛快!痛快! “斗到第七日上,花兄说道:‘今日兄不妨痛饮一番,不醉无归。’我自求之不得。当夜,我二人一面喝酒,一面论箭,越谈越是投机。得彼指点,生平疑义,大有所解。更何况同是起兵造反,志同道合,推心置腹,当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喝得烂醉如泥,便同榻而眠。次日我二人都是醉醺醺的,我酒意上涌,提议醉酒斗箭。花兄满口答应。我二人便又醉斗三天,依然不分胜负。第十一日上,花兄忽道梁山尚有要事,不得不走。我这才想起我也身负明教重任。别时我道:‘庞某一向自负,此番得与飞将军比斗十日,足慰平生。便算死于你手,亦无可憾。’花荣也道:‘天下虽大,除了养由基,小弟再无箭道知音。’言尽于此,就此而别。无须结拜,已成生死之交。 “此后,我二人一在江南,一在山东,各为其主,起义造反。后来听闻梁山覆灭,宋江归降,愚兄便有不安之感。果然时过不久,童贯便挥师南征,宋江正是招讨先锋。当时庞某随白云飞白大哥固守杭州。童贯兵临城下,强攻月余不克。一日遣使劝降,来使正是花荣。我二人阔别已久,不想当真战场相逢。白大哥命我款待来使。席间,我二人闷声不响,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酒仍烈,心境却是迥异。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愚兄便老不客气地说:‘你既归顺朝廷,一战在所难免。当日胜负未分,明朝再决高下,立定生死。’花荣道:‘世事难料,与君为敌,实非所愿。’我哈哈笑道:‘大丈夫公私分明,何必假惺惺的?只当庞某看错了人!’花荣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当日所言,字字在心!’转身去了。 “我喝了一夜闷酒,知此事终须了断,便狠下心来,次日单骑出城,专一叫阵花荣。孰料宋军一连三日均是高挂免战牌。第四日未至营前,营里飞出一支冷箭。我猝不及防,中箭落马。宋兵抢出捉拿,人人口中喊道:‘花将军神箭!’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晕去。好在白大哥出城接应,一场混战,将我救回。拔出那冷箭一看,果然便是花荣的雕翎羽箭。比斗十日,他的箭我岂有不识?唉,伤在左臂,痛彻心肺……” 庞万春说到这里,摊开了衣袖,但见一支箭头赫然钉在他小臂上,深入肉里,早生了铁锈,中箭之处尚透着紫黑之色。 凌钦霜迷迷糊糊地听着,此时见了,霍地站起,失声道:“箭上有毒!”庞万春道:“不错,箭上喂有剧毒。”凌钦霜颤声道:“何不将箭头取将出来?”庞万春苦笑道:“故友厚德所赐,安敢轻起?毒虽解了,可自那以后,我再也张不动二百石的硬弓。” 凌钦霜热血上涌,脱口道:“花荣竟如此狠毒!”话一出口,登时觉得不妥,花荣若是当真如此,庞万春又岂会视之为知音,在此守灵?当日天然塔前,自己曾与花荣有过一面之缘,看他言行,亦不似卑鄙小人,想来内中必定有诈。 庞万春眼中露出了极为忧伤的神色,道:“我当时所想,与你一般,花荣既降了官府,此后自是水火难容。他既不念旧情,我也再无所忌,本待伤愈之后便去寻他一决生死,岂料尚在病榻之上,杭州便告失守。白大哥死守城头,中箭而死。又是花荣的雕翎箭。 “童贯率军入城之后,挨家挨户,尽都洗劫一空。杭州几乎家家戴孝,处处青烟。我潜藏城中,一晚携了弓箭,决意刺杀童贯,顺带将花荣一并了结。可童贯那厮防备周密,没走几步,便被发觉。我连珠箭发,直冲卧室,见得童贯那厮,便一箭射去。孰料窗外飞来一箭,将我那箭格开,自然又是花荣的雕翎箭了。 第337章 乐山伤怀(7) “我又惊又怒,花荣引匪兵来犯,倒也罢了,而今却还护着童贯这厮,委实让人意想不到。官匪众多,寡不敌众,我只得抽身,乔装混出城去。待到返回青溪,总坛竟然也被攻破,满城皆是死尸。打听才知,义军全军覆没,圣公已被押往汴梁,往日的兄弟或死或散,更不见一个。我连夜北上,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圣公已被凌迟处死。当夜,我雇人将圣公遗体偷了出来,在城郊候监集下葬。” 方腊凌迟之日,凌钦霜亦身在东京,亲眼目睹了行刑之况。其时万人空巷,震惊朝野。城中百姓都想一睹这位撼动大宋半壁江山之人的尊容。行刑之际,刽子手只割了数十刀,围观百姓便群情激愤,蜂拥涌向行刑台。监斩官唯恐生变,只得速速斩首。想到这位义军豪杰便葬在京郊,凌钦霜心头不由一凛。 庞万春续道:“圣公既殁,义军土崩瓦解。那时我万念俱灰,心中只存一念,便是寻到花荣,报此血仇。此后,我遍访天下,却没他的半点音讯,也不知朝廷封他在何处为官。那一日,我途径应天府,忽然接到了一封信,却是花荣所书,定于今夜城中某地共谋一醉。我又惊又喜,他对我的动向既了如指掌,那必是在此执掌大权,或许还设下了圈套。但我好容易得到他的行踪,便是龙潭虎穴,也非闯不可。到了约定之日,我携弓带箭,前去赴约。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一身粗布青衫,便与当年初逢之时无异。他摆了宴席,菜肴甚丰,更有烈酒数坛。他一面喝酒,一面只说些当年斗箭的往事。他既绝口不提杭州之事,我也就铁青着脸隐忍不发,四顾是否可有埋伏。 “他大碗大碗地喝酒,忽而问道:‘庞兄,久别重逢,对月饮酒,何以闷闷不乐?’我按捺不住,冷笑道:‘在下反贼盗寇,自不比阁下荣华富贵。敢问花将军现居何职?’他叹了口气道:‘庞兄取笑了……’话音未落,黑暗之中杀声四起:“休走了反贼!”我登时火起,花荣果然设伏捉我。我瞪了他一眼,抽身而去。 “过了几日,我重返应天府,决意找他算账,哪知却见城中张出了榜文,言道花荣谋反,已被解上东京。我隐隐觉得有异,却不及细想,疾疾去追。途中却只见到了空空的囚车,满地的死尸,看来花荣已然脱逃。我一路去寻,终在天然塔前得见其面。他发箭之际,我便在远处观瞧。陡见他将为人所杀,心中一惊。我早已立下重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眼见大仇在前,焉能让他死于旁人之手?是以纵马上前,将他救走。他见了我,很是欢喜。我见他惺惺作态,越发厌恶,便冷冷地道:‘半年之后,待你伤愈,乐山大佛之顶,一决生死!’说完便扬长便去。 “去年今夜,也是一般的大雾,一般的月色。我二人决战于此,胜者生,败者死。那一夜,此处再无第三个人。第一场,文斗,由我出题。乃在佛顶立两竿,其间横拉细绳,绳上系个小号铜钱,钱眼只指尖大小。百步之外,我二人各持四箭,依次而发。第一箭,箭穿钱眼。箭须从钱眼穿过,不可碰到铜钱,若然铜钱一响,便算输了;第二箭,飞凤穿窝。箭入钱眼之内,停于其间,莫可落地。过、空亦算是输;第三箭,怀中抱月。箭断吊绳,铜钱落地之前,发第四箭,中剖钱眼中箭,并钉钱石壁之上。 “当时风骤雾浓,铜钱随风而动,数步之外,便不见物。如此比法,非眼力、准头、速度、劲道样样绝顶者莫可为之。我自忖必可战而胜之,便说道:‘我四箭射罢,你便依样画葫芦。只要如我一般,便算你赢。’花荣道:‘此言差矣,如此不过平手而已,怎能算胜?’我听他口气狂妄,更不理睬,连珠四箭,一箭穿心,二箭留孔,三箭断绳,四箭剖箭钉壁,射罢冷冷望着他。 “花荣道了声:‘好箭法!’将铜钱重新悬起,弯弓搭箭,竟是四箭齐发,却是有快有慢,穿心、留孔、断绳、剖箭钉壁,一气呵成,只在须臾,端的见所未见。我唯有认输,他却偏道斗成平手。他越是如此,我越觉他存心轻视,当时只想着如何在第二战制他于死地,是以全然未曾留意,他说话之时声音已然发颤。 “第二战,武斗,由他出题。一人十箭,于天宁阁飞檐之上互射,一炷香为限。我二人分居重楼两侧,双双隐于雾中,只靠听风辨位。我屏气凝神,不敢率先出手。要知那飞檐窄甚,不及旋踵,若被察觉了所在,万难闪避。僵持了半晌,他也毫无动静,我按捺不住,张弓搭箭,故意在十一重檐上弄出些微声响,随而跃下了第九重。我只想引他先发箭,谁知他耐性极好,竟隐忍不发。我从九层下到七层,又下到六层,再飞回七层,反转数次,花荣却仍无动如故。我气急败坏,却不敢出声责骂。便在此时,对面终于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我那时已然焦躁不安,明知对方是计,仍是一箭飙出。箭出,人去,如飞纵下第三层。哪知人尚在半空,对面便是一声惨叫。我一怔之下,心头电转:‘莫非竟射中了?还是那厮故意做作,引我上当?’心念未绝,嗖的一声,响声未歇,一箭已斜窜而上。我大惊失色,其时我身子急速下坠,根本闪避不及,不禁暗叹一声,闭目待死。岂料这一箭虽然劲道奇大,却只把我心口撞得一阵剧痛,竟透不进去。接着就听扑通一声,似是有人落水。我死里逃生,顺手将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头竟被拗去了。我不知他何意,呆了半晌,心中忽而腾起一丝不祥之感,急忙下去。 第338章 乐山伤怀(8) “花荣果然落水,被江水卷走了。我那一箭直钻他的心口,他已奄奄一息。我说道:‘我为明教报仇,岂会领你的情!’花荣目光呆滞,喃喃道:‘好箭法!小弟心服口服……’话未说完,却吐出一口黑血。我面色陡变,抢上去扶住,道:‘你中毒了,怎么不早说?’他道:‘小弟得与庞兄再教高下,此生无憾……’话未说完,便死在了江边。我望着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更有隐隐不安。那啪的一声,便是他拗去箭头的声音…… “花荣死后,我又去行刺童贯,但那厮防范周密,数次都是无功,却无意间在汴梁遇到了梁山的头领‘浪子’燕青,终于得知花荣之事的真相。 “原来,当日宋军南征,宋江名为先锋,实则不献一策,不出一力。童贯借刀杀人之计落空,一怒之下,将其逼死,又恐卢俊义造反,便一不做二不休,也将他害死。宋江倒也算是一方豪杰,知道朝廷歹意,受敕命之后并未召集昔日弟兄,只卢俊义、花荣二人随他南下,以为照应。花荣虽在军中,却被蒙在鼓里。他私下入城与我会谈,回营便遭中伤,身受杖责。次日我在军前叫阵,童贯催他出战。他却不愿与我为敌,违逆军令,又受监禁。童贯知他骁勇,日后或为己用,故而并未杀他。第四日上,童贯便派了一名黑道用毒高手拿了花荣的弓箭,射伤于我。众军却不知情,只想军中神箭手舍花荣其谁,便脱口叫出。 “那燕青恐奸人暗算宋江,于是暗中尾随大军,却不料童贯下手如此之快,待到察觉时,已然迟了。他夜入宋营,将花荣救出。花荣知悉始末,大哭一场。二人欲待手刃童贯,为宋江报仇,却也无果。花荣弓箭为那黑道高手所缴,后来阻我射杀童贯的,自然也是此贼了。 “花荣与燕青别后,二人各自飘泊江湖。此后官军大肆搜捕反贼余孽,花荣一日途经应天府,偶然见到了我,便发信相邀。只因燕青当时并不知道我与花荣的关系,故而未将此事相告,以致误会愈深。那夜之会,他对往事一概不知,我却过于鲁莽,只道他惺惺作态,暗施诡计。或许也是上天弄人,其时花荣为人认出,行踪败露,引来官军缉捕。如此一来,一出子虚乌有的请君入瓮好戏竟然变得天衣无缝。而后花荣遭擒,大开杀戒,自不必说。 “花荣的铁胎弓、雕翎箭于军中遗失,事后重新打造,但毕竟不如昔日的弓箭用着顺手,但他既与我定下生死之约,自然急于寻回兵器,恰巧得遇燕青,知悉自己的宝弓落在那黑道高手手中,当下孤身赴汴。要知他是朝廷重犯,此举不啻羊入虎口。唉,陷友遇险,罪魁祸首,舍我其谁?他下了战书,约战那厮。二人在开封铁塔大战一场。花荣一箭射死那厮,夺回了铁胎弓,却也中了他的剧毒。事后虽然解了毒,却也埋下了病根。那半年,我一直在此苦练,以逸待劳,他却千里奔波,身中剧毒,更与官军恶战数场。唉,累友劫难,罪魁祸首,舍我其谁?乐山一战,他四箭齐发,牵动体内毒势。他箭去头,自是不愿伤我,我却射死了他。害友身死,罪魁祸首,舍我其谁……” 长长一声叹息之后,庞万春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竟是不能止歇,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 凌钦霜今夜以酒销愁,自述往事,本拟聊以相慰,不想却又听到了另一番伤心之事,一时之间,只觉悲从中来,无语凝噎。 庞万春默然良久,拭去眼泪,起身说道:“随我去见见他吧。” 两人绕到舍后,行出数十步,一抔孤冢藏于枯林深处。坟前无碑,望之平生凄凉。庞万春手指坟冢,道:“这里便是我埋弓断箭之地。” 凌钦霜头疼欲裂,经风一吹,略略好转,喟然道:“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庞万春叹道:“知音既丧,如少水鱼,斯有何乐?斯有何乐……” 凌钦霜道:“花大哥英雄盖世,何以无碑?” 庞万春怔怔望着坟冢,苦笑道:“我有何颜,为他立碑?” 便在此时,凌钦霜猛觉身后劲风陡起,他虽在酒醉之中,反应亦是迅疾,反手一抄,便将射向庞万春背心的数枚暗青子捞在了手里。回头望去,只见月光下并立二人,一持双剑,一握链子枪,均是道士装束。 凌钦霜微微皱眉,庞万春却不回头,淡淡道:“是哪里的朋友,恕庞万春眼生,未能相识。” 那身材瘦削的道士沉着脸道:“贫道青城山白云观清虚,与师弟清玄受‘岭南双鬼’之托,来取你姓庞的龟儿子狗命。” 另一黑面道士清玄长剑一挑,向凌钦霜喝道:“此事与旁人无干,休要自讨苦吃!”他暗器功夫颇佳,适才偷袭庞万春,本拟兵不血刃,一击得手,谁料竟被凌钦霜随手接住,自知乃是劲敌,故出此言,只望对方袖手旁观。 庞万春哈哈一笑:“今夜意兴阑珊。兄弟,咱们就此别过。这梁子是我结下的,与你无关,你自去寻你妻子,日后有缘,或会重见。届时再复把盏言欢,痛饮三百杯。” 凌钦霜道:“大哥既已封弓,何须轻动?” 庞万春转过身来,神情萧索,道:“你不用插手。他二人不过插标卖首耳。”随后便向那二道喝道:“庞某已不动弓箭,二位请便,在下空手接着便是。” 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心中各自迟疑。他们自然都知道庞万春的箭法了得,如若正面交手,非吃大亏不可,此时听得此言,却哪里肯信? 清玄厉声道:“龟儿子!魔教叛贼已输得一败涂地,你竟还猖狂什么!”呼呼两声,双剑砍向庞万春心口。清虚抖起链子抢,却向庞万春下盘疾攻。 第339章 乐山伤怀(9) 凌钦霜心中一惊:“明教起义事败了?”正惊诧间,却见庞万春脚下一滑,忽然一个踉跄摔将过去,胸口正迎上双剑。 凌钦霜“啊”了一声,只道他醉酒立足不定,正待抢出相扶,哪知他这一招使的却是醉八仙的功夫,身子向前摔跌,右手却倏地疾探而出,已扣住了链子枪的枪头,轻轻甩将出去。 清虚“啊”的惨叫一声,手臂酸麻,链子枪不由自主地偏转,当的一声,架开了清玄一剑。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极为精妙,凌钦霜不由喝了声彩,却见庞万春身子伏地,好似烂醉如泥,却骤而倒翻而起,虚晃一招,便又退后,身作弓形,手如持杯,一仰而尽,笑道:“好酒!好酒!” 两名道士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隐隐生痛,怒视庞万春一眼,齐声低啸,猱身又冲了上来。清虚枪法轻灵,清玄剑法狠恶,招招制人死命。 庞万春则步法飘忽,东一跌,西一滚,在枪剑之间游移,望之颠三倒四,全然不依章法,实则暗藏奇奥变化。二道连出狠招,始终没能触及庞万春分毫,反被他东抓一下,西踢一脚,弄得狼狈不堪,直如儿戏一般。不出二十招,二名道士峨冠皆斜,道袍尽裂,一时越斗越惊,却是无可奈何。 却见庞万春着地一滚,滑向清虚的身侧。清虚手中链子一抖,便向他的肩头戳落。庞万春以小擒拿手破开,身子一荡,左手夹住清玄斜来的剑刃,劲透剑端,倏地借力而起,身子腾空,已从他头顶跃过。身子尚在半空,右拳倏地穿出,直轰清玄后脑。清玄用力抽剑,却没抽动,眼见铁拳击至,只得撤剑后跃。 却不料庞万春那一冲拳却是虚式,未至中途,身子一转,手腕略抖,已反肘撞向清虚心口。那清虚正挺枪刺他腰眼,铁链却被他铁肘一撞,铮的一声,坠落在地,清虚浑身一震,只得向旁跳开。 庞万春更不稍停,身子斜仰,倒将下去,左手微微一松,那剑倒窜而回,剑柄又撞清玄小腹。这几下兔起鹘落,连夺二刃,直教人眼花缭乱。 清玄大叫道:“风紧,扯呼!”转身便向门外逃去。清虚亦转身疾奔。清玄虽然早吓破了胆,却在百忙中反手打出数枚暗器。 凌钦霜见庞万春醉眼惺忪,竟不知暗器已至,疾冲而前,一把抄过暗器,左腿飞出,便将清玄踢翻在地,顺手点了他穴道,反手又戳翻了清虚。他抓了两人后领,恰似提了小鸡一般,丢在地上,喝道:“明教义军怎样了,快快如实招来!” 清虚见他武功高得出奇,心知必然无幸,定了定神,方颤声道:“阁下饶命,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庞万春冷然道:“你两个牛鼻子,可知道凌钦霜的大名么?” 两名道士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清玄颤声问道:“阁下便是当日碧血山庄独斗相府十二天魔的凌钦霜?” 凌钦霜冷冷地道:“是又怎样?明教近况到底如何?” 两名道士面面相觑,清玄断断续续地道:“碧血山庄覆灭未久,魔教……哦不是……明教义军也全军覆没,明教头子方白玉已经被斩首了……” 他话音未落,庞万春“啊”的一声大叫,仰天便倒,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凌钦霜亦是如遭电击,一把扣住清玄肩头,喝道:“碧血庄也覆灭了,此话可是当真?” 清玄点头不迭如捣蒜。 凌钦霜又问道:“江大侠夫妇生死如何?” 清玄肩头被他抓得咯咯直响,一声惨呼,竟昏了过去。 清虚忙叫道:“少侠一战名满天下,贫道钦服不已,岂敢相欺?蜀中地处偏僻,江湖上的传言既然都这么说,料来并非空穴来风。至于具体详情,贫道当真不知。”言语间已是万分的诚恳。 凌钦霜心中惊骇不已,不想一别中原半年,江湖之上已是天翻地覆。一阵寒风卷来,许是适才动手过疾,加上心绪波动,以致酒意翻涌,他一时但觉肚内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嗤嗤两响,两粒石子激出,破空直射二道。两名道士的穴道登时解开了。 庞万春此刻心中只想着明教的存亡,哪里还有心情再斗,冷冷便道:“上清观越发不长进了。回去告诉‘岭南双鬼’,若要报仇,自己来便是,庞某随时候教。今夜作罢便了,来日必去上清观了断!” 两名道士相顾骇然,本道此番必然无幸,哪料竟有活路?当下更不敢多耽,作了个揖,转身匆匆便走。 庞万春忽然厉声道:“骂了明教,不留下舌头便想走吗?”右手暴张,已拿住清玄肩头。 清玄大吃一惊,肩头向上一震,想要挣脱庞万春的束缚。他这一还手,可谓火上浇油,更触庞万春之怒。却见庞万春右手一沉,便将清玄扳将过来,嘿的一声,已把他重重摔在地上。随后伸手入怀,取了一把小刀,左手抓住清玄后颈,右手小刀一挥,嗤的一声轻响,已将他舌头割去了一截。 清虚见清玄捂着嘴,血流不止,在地上不住打滚,不由得失声惨叫。 庞万春向清虚喝道:“你自己来,还是要我动手?” 清虚只吓得心胆俱裂,又是磕头,又是作揖。 凌钦霜尚在呕吐,见此场景,便上前劝道:“大哥,算了……”话未说完,又自连连作呕。 庞万春哼了一声,挥手便道:“还不快滚!”说罢不再理会二名道士,扶着凌钦霜,转身回房去了。 清虚过了一会才慢慢挣扎起来,搀着清玄,一跛一拐下山去了。 第340章 恶斗天宗(1) 次日清晨,凌钦霜从梦中惊醒,却觉自己卧在茅舍的石床之上。一时但觉口中苦涩,头脑欲裂,慢慢才忆起了昨夜与庞万春共饮大醉,而致人事不知的情景。 环目四望,见庞万春不在室中,便坐起身来。却见桌上一纸留书,用一锭银子压住,上面写道:“善自珍重,以图后会。” 他叹了口气,料想庞万春必已去远,追也不可能追得上。出得屋来,到得断崖之上,却见云山茫茫,江水滔滔,红日跃波,枯枝败叶,无不透着料峭寒意。 望了一会儿,便转到屋后坟前,拜了几拜。花荣一代神箭手,死后不过一抔黄土掩身,却连墓碑铭文都没有,实令扼腕叹息。想像当日此地斗箭之景,一时暗自神伤。 直至红日已高,凌钦霜方信步下山。遥见前路漫漫,心中茫然盘算:“加盟明教,虽非心甘情愿,但我现下毕竟仍是明教法王。江湖上既有明教覆灭的传言,想来决非空穴来风,我既身为明教中人,岂能置身事外?”转念又想:“碧血山庄遭厄,乃是我亲眼目睹,如若已然覆灭,我便是去了亦于事无补。况且江夫人将婉儿托付于我,我若不将她寻到,又有何脸面拜庄?”一时左右为难,只恨分身乏术,不知该何去何从。 沿途人烟稀少,他信马由缰,北行一日,黄昏时分,到得一处小镇,但觉腹中饥饿,便径去投店。 小店甚是冷清,没什么客人。凌钦霜吃罢了晚饭,熄灯上炕,倒头便睡。睡到中夜,忽被楼下一阵急促敲门声惊醒。却是有人闯进店来,听那声音,人数颇为不少,且步履稳重,显然武功非俗。掌柜小二俱被惊醒,一时忙活不迭。 凌钦霜心道:“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江湖中人来到这偏僻小镇?”当下和衣而卧,怀抱长剑,倾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语声凌乱,听口音杂七杂八,喧哗一片。凌钦霜听了一阵,也不甚明白,虽觉有异,却觉眼皮渐重,便要睡了。正在此时,但听啪啪声响,却是有人叫门。 凌钦霜一惊,只作假寐,并不答话。过了半晌,却听门外小二陪笑道:“大爷,这位客官已睡了……哎唷……”话没说完,只听噗的一声,似乎被人打翻在地。 凌钦霜一怔之间,房门已被踢开。只听一人粗声道:“放屁!” 又听一个尖锐的嗓音叫道:“七弟,宗主不日便到,莫要生事。” 先一人也不理会,径自进屋。凌钦霜贴身藏剑,侧卧朝内,只作熟睡。 那人到得炕边,叫道:“休要装死,想讨打么?”拔出刀来,在凌钦霜背心刺了一下。 凌钦霜动也不动。那人见状,呸了一声,便出门去,问店小二道:“那厮什么人?” 那小二早吓得魂不附体,只喃喃说道:“我……我……”却是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那人哼了一声,将他踢开,自与另一人去了隔壁,说道:“彭老大,小弟来讨碗酒喝。” 房中那彭老大说道:“妙极,妙极!” 凌钦霜松了口气,寻思道:“这伙人果然来头不小。”当下全神贯注,倾听隔壁说话。 隔壁房间似有六七个人,嘈杂一阵,安顿好了行囊,便唏哩呼噜吃起东西来。众人东拉西扯的说了些江湖上的闲事,忽听一人道:“大哥,宗主他老人家人呢?” 那彭老大道:“宗主尚在成都,指日便至。” 先一人道:“你们说江自流那厮到底是死是活?怎么这几个月来,始终打探不到他半点讯息?” 凌钦霜甫听得“江自流”三字,心中一凛,登时留上了神。 却听另一人说道:“那厮老巢被端,就算不死,只怕也做了缩头乌龟啦。” 先一人道:“江自流那厮诡计多端,未必这么容易便死,他必然潜伏暗处,以图东山再起。” 凌钦霜听到“老巢被端”四字,心中大痛,后面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去。过了一会儿,只听那彭大哥咳了一声,道:“宗主的话,自然是不会错了,却未免高估了江自流。任那厮本领通天,又岂有逆天之术?” 那尖锐嗓音道:“不错。咱们既受天宗重托,定要全力以赴,决计不能让旁人夺了头功。” 凌钦霜虽隐隐猜到这伙人必与黑血天宗有关,此时亲耳听到,仍觉心头一震,立时怒火中烧,便要拔剑而出。但转念却寻思道:“他们受雇于天宗,赶来这川中荒芜小镇,必有所图。我且不可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当下紧按剑柄,侧耳去听,有意把消息查个明白。 先前踢开房门那老七粗声笑道:“五哥多虑了。明教灭了,碧血山庄垮了,圣手魔姑、铁斧狂魔、化金门主那些厮鸟,名号虽然中听,却都是些宵小鼠辈,又能成什么气候?” 那尖锐嗓子的老五哈哈一笑,道:“七弟说的极是。便是天宗又怎样,不也只顾着勾心斗角么?瞧这些时日那老虔婆、牛鼻子、姓仇的三个耍得你死我活,待到三败俱伤之时,又还有谁是咱们天府七杰的对手?” 老三阴恻恻道:“这些龟儿子颐指气使,嚣张得很,迟早便步任无情后尘,一块儿归西见阎王!” 凌钦霜听几人口沫横飞,大肆嘲骂,不觉心焦,突听屋顶瓦片两声轻响,又是一惊,知有高手在屋顶上行走,当即翻身坐起。 隔房忽而一寂,显然也已察觉有人。过了片刻,那彭老大笑道:“可是仙姑驾到?” 便听屋顶一个女子道:“不单是我,他们也都到了。”声音娇柔,却颇为阴阳怪气。 彭老大干笑两声,道:“仙姑好轻功啊,却不知在上面作什么?” 那女子轻轻叹道:“长夜漫漫,辗转难眠。” 那老五涎笑道:“夜寒风凉,仙姑何不进来暖暖?” 那女子咯咯一笑:“小女子江湖宵小,又岂敢高攀?” “天府七杰”闻言,便知她已将自己七人的对话听了去,一时都不做声。 第341章 恶斗天宗(2) 凌钦霜心道:“这女子想来便是七杰口中的圣手魔姑了。霍门主,莫不是那五行门的霍锦宵?”想到强敌纷至,心下越发惊疑不定,不知这群人到这小镇来究竟有什么图谋。 只听那圣手魔姑淡淡地笑道:“小女子得与诸位说三道四的英豪并肩携手,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诸位既然得到宗主青睐,何不替小女子美言几句?又何不取庄老夫人、龙道长、仇先生三位而代之?”说罢咯咯笑个不停。 她阴阳怪气,句句冷嘲热讽,七杰又如何不怒?就听彭老大冷笑道:“魔女,你休要猖狂。宗主敬你三分,我天府七杰却还没把你这半老徐娘放在眼里。若是你再胡言乱语,休怪爷爷不懂怜香惜玉。” 圣手魔姑嘿嘿冷笑道:“话说得漂亮,各位既然都是怜香惜玉的英雄好汉,待会儿小女子可要见识见识。” 那五哥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魔姑轻轻叹了口气,却不再言语了。七杰皆是不明所以,屋内屋外一时之间都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凌钦霜亦听得一头雾水,正诧异间,楼下喀嚓一声巨响打破了沉寂,似乎是客店的大门被人撞碎了。一片惊叫声中,但听得噔、噔、噔,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之声,径直往楼上而来,一步一顿,只压得楼梯咯咯作响。 凌钦霜心头一震:“这人外家功力极深,也是个高手。” 却听彭老大说道:“可是霍兄么?”声音竟已微微发颤。 那脚步声在隔壁房门口略略一停,接着便听当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 凌钦霜听那脚步声中似乎隐隐传来抽泣之声,心中一动,向外探头望时,就见一个金光耀眼的魁伟背影向转角走去,果然便是霍锦宵。他左臂横弯,一缕黑发披散其间,似是有一名女子为他所持。远远便听霍锦宵淫笑道:“小美人,莫哭,莫哭!” 凌钦霜正自惊疑,低头便见隔壁房门前横躺着一个人。这人身缠白布,布上满是鲜血。 吱呀一声,隔壁的房门开了,天府七杰连声惊叫起来:“铁斧狂魔!” “卫兄受了重伤,可死了么?” “这一刀横贯脊背,下刀如此狠辣,哪里还活得成?凶手是谁?” “呸,你瞎了吗?这还看不出来么?” 喧扰间,便听屋顶那圣手魔姑轻轻叹了口气,道:“七位怜香惜玉的好汉,这便请吧,诸位若是死了,身后之事,便由小女子一力承担。”言下并无丝毫嘲讽之意,却透着一丝不忍。 彭老大怒道:“魔女,你说什么?” 屋顶却又没了声息。 万籁俱寂之中,猛听霍锦宵长笑一声,随而便是一声凄厉的尖叫,远远传了出去。听那叫声,料来该是霍锦宵所胁迫的女子。 只听霍锦宵淫笑道:“小美人,又不是头一遭了,乱叫什么?”哭叫之声响彻屋瓦,四下里却已噤若寒蝉。 那老五悄声道:“他……他在干什么?” 彭老大“嘿”了一声,低声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咱们还是莫要惹他。” 凌钦霜听得那凄厉的惨叫之声,便知霍锦宵在对那个女子施暴,从他言语间听来,对那女子的蹂躏显然已非首次。他怒火上冲,正要跃将出去,却听那老五道:“老大,这事儿我非管不可。” 老七冷笑道:“咱们要钱,他要女人,大伙同为天宗效力,又有什么分别?要你出什么头?” 彭老大亦附和道:“自不量力!你要步卫兄后尘么?” 那老五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那圣手魔姑静坐在屋顶,忽然低低叹了口气,想必她与霍锦宵一路同来,早知将生惨祸,这才选择先行避开。以霍锦宵之性,杀人之后,自然也不会为死者包扎,想来也是她之所为了。 这时间,淫笑之声不断传来,那少女的叫声却已不复闻。 凌钦霜刷地拔剑出鞘,大步而出,冲到霍锦宵屋前,抬起一脚,便踢开了房门。 昏暗的客房内,只见霍锦宵全身赤裸,金甲脱在一旁,将那名衣衫尽裂的少女压在床上,正在施暴。 凌钦霜见状,大喝一声:“住手!” 霍锦宵却不回头,只骂道:“什么鸟人,打扰老子快活?” “取你狗命之人!”凌钦霜一声暴喝,剑势如风,直钻霍锦宵背心。他这一剑运劲十分,如若刺得实了,霍锦宵必定血溅当场。 笑声起处,那庞大的身躯已向侧闪开,那名女子却倏地从床上弹起,便往剑上撞来。霍锦宵变招虽快,凌钦霜亦疾,左手探处,已扣住了那女子纤腕,一把将她拉开,随后剑锋偏转,嗤嗤斜钻出去。猛听砰的一响,斜刺里一道金光射来,长剑喀地断为两截。 凌钦霜浑身剧震,退了两步。霍锦宵金甲及身,金刀横胸,一招便逼开了凌钦霜,不由得哈哈大笑,左手抢出,便又将那女子夺回,一把压回床上,又要行淫。 凌钦霜一时惊怒交迸。当日乱葬冈上,霍锦宵刀劈金甲,四射金光,与慕容云卿大战百余合,今尚记忆犹新。此时陡然遭遇,却不料这金刀竟有如此威力。猝不及防之下,一时全身酸麻,如遭电殛,以致那少女方及入手,转眼又失。 凌钦霜深吸了一口气,抛了断剑,一掌疾出,便朝霍锦宵面门拍落。霍锦宵横在床上,更不起身,猛将那少女抡起,便向凌钦霜撞来。凌钦霜右腕一翻,化掌为爪,如电扣那女子肩头,运劲回拿,同时左掌五指屈曲,自下而上,便穿霍锦宵心口。 这一手迅疾无伦,霍锦宵识得厉害,猛地翻了个身,一刀砍向胸前的金甲。嗤嗤声中,数道金光暴闪,分袭凌钦霜周身诸般大穴。凌钦霜左袖一挥,内劲吞吐。但听砰砰之声不绝,数道金光瞬间便被化去。 霍锦宵心头大凛:“这人的内力竟与慕容云卿有些相仿,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342章 恶斗天宗(3) 凌钦霜一掌破了金光,隐有所悟。原来他已清晰感知到,霍锦宵的真气与当日古轩昭电殛自己时的真气殊途同归。但二人相较,虽然同源,却大有不同。霍锦宵的内劲专一刚猛,无缕阴柔,古轩昭则忽阴忽阳,无端无定。若论精纯醇厚,二人齐鼓相当,但论阴阳变幻,刚柔并济,霍锦宵便远不及古轩昭那般莫测。凌钦霜当日与古轩昭大战百十余合,几乎不分轩轾,此时既已明了霍锦宵的虚实,当下呼呼两掌,便将他逼了开去。正待将那女子夺回,忽觉一股刚猛之气自她肩头逼来,直侵掌心。 凌钦霜一惊,这霍锦宵竟然不顾这名女子的死活,借她的身体与自己相拼,如若自己与之硬碰硬,此女必死无疑。眼见金刀随后劈至,当下只得撤了那名女子,避过金刀。 霍锦宵便将那女子撇在床上,嘶嘶冷笑道:“宗主果然料事如神。江自流那厮毕竟心软,他人呢?怎么不亲自前来?” 凌钦霜闻言微微一愣,对方似乎将自己当成了江大侠的手下,正迟疑间,身后脚步声起,却见天府七杰及一众下属均在窗边张望,却无一人敢入内。 凌钦霜自知时不我待,心念电转,脱口喝道:“霍锦宵,你可识得古轩昭么?” 霍锦宵陡然听到“古轩昭”的名字,面色骤变,登时愣在当场。凌钦霜知道古轩昭便是当年的五行门门主,霍锦宵既身为五行门人,自该对门主极为忌惮。待见他果然呆住,心知所料不错,趁他愣神之际,呼呼两声,两盏烛灯应声而灭,屋中登时黑漆一团。 凌钦霜说道:“告辞了!”突然间身子倒飞而出,便向门口掠去。 黑暗之中,霍锦宵听得风声,回过神来,见凌钦霜闪出了门,喝了声:“休走!”也纵身而出。他定要生擒此人,详加盘问。古轩昭下落不明已有经年,非只江湖之上,便是五行门中,知悉门主名号之人亦是寥寥可数。这人年岁不大,却如何得知,又所为何来? 这一下变故实是快极,“天府七杰”本在窗边窥视,眼前陡然一黑,不由齐声而呼。十几个人同时抢上,登时与霍锦宵撞了个满怀。三四个人被撞下楼去,霍锦宵身躯庞大,却也出将不去,一时之间乱作一团。 霍锦宵一心活捉凌钦霜,心下怒不可遏,怒喝道:“都滚开了,那厮是江自流的爪牙!” 天府七杰登时一醒。他们此来,便为对付江自流,闻言大吵大嚷,引着一干虾兵蟹将便要去追。这时,忽听屋顶一人说道:“那人还在店里,并没出来。”正是那圣手魔姑。 霍锦宵冷哼一声,道:“那你便在屋顶守着,如有异动,立时报告与我。”当下与天府七杰便在客店内各处细搜,几乎将每一块楼板都翻了过来,每一件器物都砸得粉碎。掌柜小二早已逃之夭夭,店中更无半个闲人。 寻了半个多时辰,却哪里寻得着凌钦霜?各人都是称奇道怪。霍锦宵怒吼连连,天府七杰垂头丧气,相顾默然,都觉此番未见正主,反被鼠辈算计,实是出师不利。 霍锦宵喝道:“骚娘们,那厮果然未曾离开?” 圣手魔姑一路上见他蹂躏那名女子,心中极是不满,却因武功不敌,无奈视而不见。此时见说,忍不住便反唇相讥:“乱吠什么?你自己的屋子可曾查过?” 霍锦宵恍然一惊,心道:“那厮胆子再大,也决计不敢孤身向天宗挑战,暗中必定另有强援,多半便是调虎离山之计。”当下急急转回屋中,取了火刀火石,点了堂中油灯。却见床上空空,哪里还有那赤裸女子的踪影? 霍锦宵暴跳如雷, 便对天府七杰一通臭骂。七杰色厉内荏,唯唯诺诺,也不敢还口。霍锦宵骂了一阵,恨恨而去。七杰面面相觑,亦率下属垂头丧气地去了。 原来,凌钦霜料到变故一起,霍锦宵断然四处追寻,但于自己寝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是以溜出门后,趁乱身子一缩,悄没声息便从窗中翻回了屋内。一片漆黑之中,霍锦宵与天府七杰闹成一片,谁也没有察觉。凌钦霜将那少女用铺盖裹起,钻入床下。料想霍锦宵便算发觉少女失踪,也万万料想不到她与自己仍在屋中。 横卧床底,耳听得霍锦宵、天府七杰等人扰攘了半夜,人声终于去远,心下寻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从床底钻将出来。 一片狼藉,万籁俱寂之中,楼梯间忽而传来了脚步声响。凌钦霜心头一紧:“莫非他们去而复返?”重新又钻回了床下。 那脚步甚轻,缓缓而来,到得屋外时,便即停住。但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娇笑道:“人都去了,还藏个什么?”正是圣手魔姑。 凌钦霜心头一颤,缄口不言。 却听圣手魔姑阴阳怪气地道:“好一对鸟男女,躲在床下搂抱亲热,端的不知廉耻!” 凌钦霜闻言大怒,却听她忽又改了口,幽幽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只怪这女娃娃天生绝色。我若是须眉,十有八九也必抗拒不得。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端的羡煞了旁人!” 她口气妖里妖气,撩人心绪,凌钦霜只气得浑身发抖,抱了铺盖,猛钻将出来,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但见一个素装少妇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这少妇三十有余,裹了一身雪色貂袍,脸上淡施胭脂,耳佩玛瑙珠环,灯下看去,越发的风情万种,妖娆无尽。 凌钦霜被他瞧得心头一热,不由忖道:“这女人的眼波与婉儿倒有几分相似。”没来由胸中一酸,忍不住又看她两眼。却见她妙目流转,也正上下打量着自己,一时竟低下了头去。 却听圣手魔姑咯咯笑道:“二位丑事做得,旁人却说不得吗?若然不欺暗室,还怕人说么?” 第343章 恶斗天宗(4) 凌钦霜瞬间热血上涌,大喝一声,猛力一掌向她拍去。圣手魔姑识得厉害,哪敢硬接,腰肢一颤,纵身而起,倒悬在房梁之上,前后微微晃动,身法甚是飘逸。 凌钦霜自知身处险地,不敢久留,一招逼退了她,便夺门而出。却听那魔姑笑吟吟道:“这小妮子你却要如何处置,做妻,做妾,还是做奴婢?” 凌钦霜听她嘴上不干不净,不由得怒气勃发,不可抑止,一言不发,回身又是一掌。咔嚓一声,房梁轰然断裂,屋顶也塌了大半。 圣手魔姑轻飘飘地掠了开去,宛若一道流云,口中兀自吃吃地笑道:“倒不如你二人跟了我,不出三年,必成武林一代侠侣。” 凌钦霜听她污言秽语,越说越是不堪,明知乃是相激,却仍难捺狂怒。便在此时,忽听门口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魔女,你想要独占头功么?” 只听得脚步噔噔,一个九尺金甲大汉已转进了门来。其后天府七杰也一个个抢了进来,势成合围。原来,霍锦宵本已离去,但走出没多远,却不见圣手魔姑跟来,顿时察觉有异,当即与七杰返了回来。 圣手魔姑面色微变,强笑道:“这人是我寻着的,你等无能,怨得谁来?却来争功,羞也不羞?” 彭老大啐了一口,道:“我们兄弟割了此人的首级,才是头功。”言下之意,竟当凌钦霜已经死了一般。 魔姑闻言,目中露出嘲意,一言不发,只是微微冷笑。 霍锦宵向凌钦霜冷冷地道:“小子,识相的留下美人,我便留你个全尸!” 凌钦霜自知此事已难善了,索性拉过一把椅子,泰然坐定,淡淡地道:“废话少说。若要动手,放马过来便是。” 圣手魔姑忽然接口道:“小子,江自流大势已去,你却何苦白白送死?留下那姑娘,这便去了吧。”语气竟甚是真诚,全无适才那般淫秽。 凌钦霜不禁瞪了她一眼,不知她有何阴谋。 却听彭老大冷然道:“放不放他,还轮不到你这婆娘做主。” 圣手魔姑嘴角一撇,冷笑不语。 蓦听“嘿”的一声暴喝:“你这厮装死骗人,且吃我一矛!”霎时之间,破空声起,长矛抖出一道银弧,满室罡风四溢,呼吸为之一窒。出手者乃是天府七杰的老五,他发现凌钦霜便是先前在隔壁房中假寐相欺之人,不由恶向胆边生,猛下杀手,欲立头功。 凌钦霜肩扛铺盖,身形微侧,拿住矛杆,一推一送,大力涌出,老五登时口喷鲜血,跌出丈外。 凌钦霜掷矛在地,身不离椅,更未挪移分毫。 彭老大扶开老五,喝道:“大伙并肩子上!” 老六老七应声攻上。老六使一柄鬼头刀,老七挥一柄宣花斧,一左一右,联袂疾攻。叮当乱响声中,凌钦霜倒持长矛,端坐凝然,竟然以之展开“万古流空”来。矛长丈八,舞将起来,却全无滞涩,反将“一寸长,一寸强”的武学之理发挥得淋漓尽致。只看那二杰闪转腾挪,左闪右避,凌钦霜却是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不数合,忽地血花飞溅,老六肩胛骨碎,仓皇倒退,老七板斧震裂,踉跄跌坐在地,二人四目圆睁,满是不信之色。 凌钦霜身不离椅,肩负一人,兵不血刃,连退三杰,登时震摄全场。“天府七杰”人人胆寒,一时鸦雀无声。 凌钦霜虽然口里叫阵,但毕竟旨在救人脱身,无意久持,酣斗之际,已在游目四顾寻觅退路。此时见机,身形一晃,如鬼魅一般便向霍锦宵飞掠而去,抬手一矛刺出。 眼见矛到,霍锦宵喝了声:“来得好!”挥刀大力横击。 刀矛相交,火星四溅,罡风凛凛,霍锦宵被震退了三步。凌钦霜却借助对方的力道倒飞至窗边,一掌击破了窗户。却听背后风声飒然,敌人又攻了过来。凌钦霜更不回身,右手一矛向后甩去,以为阻敌,随后抱着铺盖飞跃而下。 尚未及地,寒光便从四面八方射来。凌钦霜在屋中已听出楼下有人,早有防范,双足在刀尖轻轻一点,借力旋身拔起,落地之时,已在丈外。只奔出数十步,便听身后喊声大作,回眼略望,却见一众黑衣人高举火把,呼喝追来。 凌钦霜足不稍停,飞也似地奔出小镇,一头撞进了前方一片枯林之中。 猛然之间,四周风声涌起,他顿觉呼吸不畅,胸口为之气闭。 凌钦霜不料强敌来得如此之快,百忙之中分辨来路,但觉周身俱被刚猛劲力封死,如不相抗,非死即伤,当下单掌运力,反身推出。波波大响声中,两股内劲一迸,金光四射,一株枯树轰然断裂。凌钦霜一掌既出,纵身后跃,只觉道道金光激射飞闪,风势亦已笼罩周身。 凌钦霜一瞥眼间,但见霍锦宵口中呼喝,刀劈金甲,大步而至。想到当日荒冈夜战,知其已然使出浑身解数,自己单手应八方,未免自顾不暇,当下右袖连拂,脚下断木根根激起,便向金光处轰去。爆鸣声中,断木瞬间碎成了齑粉。 凌钦霜借着断木反震之力,反身纵出丈余,跳脱金光之外,更不敢恋战,向林间深处遁走。奔了一程,但觉喊声渐弱,稍自宽心,心想此时四下里必已被敌人团团围住,需当找个歇足所在,躲避一时再说。驻足望时,却不禁暗暗叫苦,眼前怪树嶙峋,阴森一片,全然莫见出路。 便在此时,斜刺里破空声陡起。一道暗器飞射而至,其势迅极,直射肩头那铺盖女子。凌钦霜和这女子素不相识,但既然拔刀相助,自然不会袖手不管,抬手欲抄时,猛觉脑中一阵晕眩,脚下一虚,几乎摔倒。他心中一震,自知已然中了剧毒。耳听得风声骤近,当即咬牙转身,以身体护住了那名少女。 噗噗两声,凌钦霜背上早着了暗器,膝间一软,跪倒在地。 第344章 恶斗天宗(5) 凌钦霜中了暗器之后,背心一阵麻痒,岂料过得须臾,脑中倏而一清,四肢气力重生。他一声长啸,便如渊停岳峙般立在当地。他既知身中剧毒,如若妄动,血行加快,毒发更甚,索性运功御毒,静待强敌。 脚步踏踏,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眼见大批高手均已赶到,凌钦霜冷哼一声,将铺盖中的女子放下,喝道:“哪个先来送死?” 众人见他神威凛凛,一时之间更无一人胆敢上前。 凌钦霜喝道:“哪个覆灭了碧血山庄,过来领死!”手掌起处,砰砰数声,早有五人倒飞了出去。他今日本以救人为务,无意与天宗开战,但既被逼到绝境,便再无顾忌。随势冲入人群,夺了一把长剑,剑光迸处,一时鲜血飞溅,连毙数人。 砰地一声,霍锦宵横空而至,喝道:“且吃我一刀!”金刀自上而下,划出一道金弧,所过之处,空气噼啪爆闪。刀锋未到,凌钦霜已感一阵窒息,顷刻之间,劲气便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凌钦霜深吸一口气,头脑又是一晕,勉强还了一剑。此番刀剑相交,嗤嗤有声,二人均退了三步。凌钦霜吐出一口黑血,霎时只感全身乏力,只道大限将至,一提真气,却不料倏尔精神充沛,所中剧毒竟似解了。 凌钦霜不及细想,劲贯长剑,反手一转,宛似流水映波,嗡嗡长鸣,便向霍锦宵刺去。霍锦宵吃了一惊,金刀虚挥,向后便闪。凌钦霜更不理睬,身子斜飘,剑锋吞吐,轻飘飘点向彭老大。彭老大看得剑来,舞起双叉便拦。凌钦霜招式未老,身形又移,手腕一颤,自下飞撩,立穿彭老大身侧的老三。老三尚未明白过来,便已颓然倒地。这连环三剑如鬼如魅,诸高手无不大骇。 凌钦霜毙了老三,更不打话,旋身又斩彭老大。彭老大急忙向后退避。凌钦霜形如疾风,剑如魍魉,转至他身后,剑花连颤,不到十招,老四老五应声倒地。 忽听“啊”的一声惊呼,转眼望时,便见彭老大一叉向那铺盖戳去。情势危急,凌钦霜也顾不得是何人出声叫喊,纵声长啸,一剑掠出,幻出幽幽蓝光,宛若滔天海浪。 彭老大大吃一惊,急忙来挡。却听当的一声响,双叉寸断,长剑穿喉。忽听身后风起,凌钦霜更不收手,左足顿地,身转如风,右脚扫处,正中老二心口。喀啦声响传过,肋骨折断,老二昏死过去。数合之间,天府七杰江湖除名,一众手下人人自危。 但凌钦霜的滋味却也并不好受,全神剧斗之际尚不觉得,此时方一泄气,只感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想来血行加速,剧毒又发。 凌钦霜强自凝神,长剑轻轻颤抖,指向霍锦宵。他剑毙七杰,霍锦宵始终冷眼旁观,对之死活浑不在乎。此时见状,终于开口,嘿嘿笑道:“小子,你剧毒攻心,有种便再刺一剑!” 凌钦霜怒睁双目,望着这元凶首恶,踉踉跄跄上前。霍锦宵金刀挥处,登散金光万道。凌钦霜眼前一阵发黑,急忙收摄心神,听风辨位,嗤嗤嗤连刺七八剑。但他毒后毕竟虚弱,肩头早为金光所中,登时摇摇欲倒。 凌钦霜眼前一片模糊,自知已无以为继。突然啪的一声,后心又被狠狠砸了一下。原来那老二重伤之后却未就死,咬牙除下一只护腕,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凌钦霜砸将过来。 凌钦霜身子一晃,终于摔在了泥里。堪堪濒死之际,心头却是空荡荡的,更没有半点感觉,耳听得霍锦宵的狂笑之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忽也哈哈笑了起来。 霍锦宵喝道:“你这厮却笑个鸟?你如何知道古轩昭的名字?”大步便要上前。 蓦听“嗖”的一声,斜刺里一道长索飞来,往铺盖一缠,便即提了起来。霍锦宵一愣之间,却见又一道飞索射来,缠住了凌钦霜,不由喝道:“你……”只叫了一个“你”字,数道寒光已噼噼啪啪激射而来。待到挥刀击落,凌钦霜早已去得远了。 凌钦霜被那飞索拉了出去,全然不能自主。贴地而滑,筋骨大痛,不觉神智略清,心下迷惑:“这当儿口,还会有谁来救我?”勉强睁眼望去,却见那人身形曼妙,竟是圣手魔姑,不由问道:“你……你干什么……” 魔姑也不回头,只顾拉着他飞奔,口里冷冷地道:“聒噪什么?老娘行事,但凭一己好恶,自有道理,要你多什么嘴。”一声唿哨,暗中驰出一匹马来。 魔姑将他与铺盖甩上马背,三人一骑,向北疾驰。 霍锦宵的骂声仍隐隐传来:“魔女无耻,要抢功么……”声音渐行渐远,终不复闻。 圣手魔姑似乎对这一带的地势极熟,坐下又是良驹,在林中七转八转,便甩掉了霍锦宵。凌钦霜伏在马上,虚弱之极,几欲晕去。圣手魔姑啐了一口,随手给他灌了一粒药丸,复又纵马飞驰。凌钦霜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渐振,神志渐清。 驰出数里,道路越发崎岖,四下里丘陵起伏,尽是荒凉山径,更无人烟。又行半个时辰,魔姑翻身下马,牵马入山,不时游目四顾,似在寻觅什么。走不多时,拨开一片树丛,却见一道小溪潺潺流淌,溪边不远有个山洞。魔姑拴了坐骑,也不理会凌钦霜,只自负起铺盖,钻进了洞去。 凌钦霜一路之上但觉毒势缓解,气力又生,想来那药丸便是解药了。既有解药,那下毒之人十九便是这圣手魔姑,却不知她又何以相救自己?此时下得马来,见她负了那少女入洞,急急以剑护胸,冲将进去。 洞内漆黑一片,莫见人影。他低声喊道:“你在哪里?”话音甫落,眼前银光乍闪。 凌钦霜听风辨位,心中一凛,一剑挑落。却听那魔姑冷冷喝道:“淫贼,给老娘滚出去!不怕老娘的‘无嗅粉’么?” 第345章 恶斗天宗(6) 凌钦霜被骂做“淫贼”,不由呆了一下,但听到“无嗅粉”三字,脱口道:“是你!” 魔姑道:“那又怎地?倒算你这厮命大!这等雕虫小技,又算什么?眼下老娘小指一动,立时让你七窍流血,死得惨不堪言!” 客栈之中,她早猜到了凌钦霜藏身之地,却故作不知,直待众皆去后,才孤身而返,只想擒住此人,夺得头功。她激得凌钦霜与之缠斗,暗施“无嗅粉”之毒。此毒无色无嗅,中者立倒,本拟胜定,可凌钦霜内功深厚,竟撑得许久毒方发作。她躲在暗处,又以“穿心刺”射那铺盖女子,不料却被凌钦霜挡了下来。说来也巧,那“穿心刺”之毒恰好可解“无嗅粉”之毒,凌钦霜得以再撑下去,实是全仗于此。 凌钦霜一个激灵,料想她既擅用毒,又号“圣手魔姑”,行事自然阴狠毒辣,脱口便道:“你要对那位姑娘做什么?” 魔姑冷笑道:“要你多管什么?” 凌钦霜听她口气不善,只怕她暗下毒手,当即循声抢去。 魔姑喝道:“淫贼,寻死么?”话音未绝,黑暗中扬起一片烟雾。凌钦霜忙疾闭气,虽然只不过是些沙土,却也令他双眼一阵迷糊。 便听嚓的一声,凌钦霜眼前忽然亮起火光。四下环顾,此处洞穴还算宽敞,约莫十尺方圆,并无兽粪秽迹。见那魔姑手持火折,正自翻弄着铺盖,不由大喝道:“住手!” 魔姑却已将那铺盖打了开来。被中那女子兀自未醒,一头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身未着衣,隐约可见赤裸的胴体。 凌钦霜“呃”了一声,急转过身去。 却听那魔姑斥骂道:“禽兽不如的淫贼,你若再看一眼,老娘便挖了你的招子!” 凌钦霜微微羞愧,想这魔姑既出此言,想来该不会对那女子下毒手,便出了洞去。 刚出得洞口,忽听一阵簌簌之声,却见一只野兔从暗中窜将出来。凌钦霜当下如箭追去,将那野兔捉了,然后找了些枯枝,在洞口生起了火,烤起兔肉来。却听洞内轻响不断,忍不住叫道:“你在做什么?” 那魔姑怒道:“你又在做什么?怕踪迹露得还不快么?你若想吃肉,趁早把自己宰了吃吧!” 凌钦霜苦笑一声,道:“泄露踪迹,岂非正合你意?” 洞中一时无语,过了半晌,才听魔姑冷冷地道:“淫贼,滚进来。” 凌钦霜入内看时,那被中女子已然着衣,不由松了口气。见她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又颇感忧心,问道:“她怎么了?” 魔姑沉着脸道:“死不了。”忽瞪他一眼,喝道,“淫贼,快说!” 凌钦霜愕然道:“说什么?” 魔姑怒道:“废话!你当老娘救你,是大发慈悲么?” 凌钦霜默然不语。 魔姑见状大怒,冷笑道:“淫贼,老娘有毒药九九八十一种,今番小试牛刀,只用得两种,便已让你生不如死。我还有七十九种,你可要一种一种试试?”说罢轻飘飘一掌,便向他胸口扫来。她五指之间,藏有数种剧毒,兼夹内力,一掌击出,或令负伤,或令中毒,实是狠辣至极。掌风及胸,凌钦霜却毫不躲闪,啪的一响,这一掌已击中了他心口。 魔姑先前见他虽身中剧毒,却连杀“天府七杰”,又与霍锦宵斗得难分难解,自知他武功极高,故而这一掌之中,七分为虚,三分为实。本拟一招落空,突施剧毒,却不料他竟不闪不躲,一击而中,更无内力反震之象,一时错愕不已,收手喝道:“你为什么不躲?” 凌钦霜道:“你救了我一命,我受你一掌,原属应当。” 魔姑秀眉微蹙,定定望着他,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天下间竟有你这等呆子!” 她笑得花枝乱颤,凌钦霜却只淡淡地说道:“你若是要走,悉听尊便。可你若要对这位姑娘不利,我决不答应。” 魔姑横了他一眼,道:“走?走去哪儿?” 凌钦霜道:“回去找那姓霍的……” 魔姑“呸”了一声,骂道:“回去找个鸟?与姓霍的那厮走在一处,忒也倒霉。老娘待字闺中,岂受人辱?若不是为了太师,鬼才肯来。” 凌钦霜闻言一惊,问道:“蔡京派你来的,做什么?” 魔姑叹了口气,道:“太师与子倾轧,大权旁落,已是危如累卵。老娘替他出些力,不过是为了报他昔日旧恩,至于能否事成,却也……”说到这里,她蓦地住口,横他一眼,骂道:“老娘与你这淫贼聒噪什么?快快滚出去了!” 凌钦霜心下暗叹,短短半年之间,江湖之上天翻地覆,朝臣内斗也几至不死不休之境。就算以蔡京之尊,怕也难以明哲保身。但他无心蔡京父子的狼狈之争,料想这魔姑必然知道江湖之事,便问道:“敢问仙姑一句,碧血山庄的情势如何了?” 圣手魔姑面色一沉,冷冷地道:“明知故问,你既然是江自流的手下,又岂有不知?”说着跌足喝道,“老娘无暇与你这厮风花雪月!快快说出江自流的藏身之地,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凌钦霜摇头道:“我不知道。”说着叹了口气,转身出洞。 魔姑见他装疯卖傻,自去洞外翻烤兔肉,忍不住尖叫一声,抢将出来,伸足便朝火堆踢去。 凌钦霜也不起身,右手一扬,便已扣住了她的脚踝。魔姑惊叫收足,凌钦霜也不发力,任她收回,兀自翻烤着兔肉。 魔姑连踢了三脚,却都踢他不着,不由得勃然大怒,心道:“是你自己找死,须怪不得老娘!”心念动处,右手中指一弹,一道淡烟无声无息地便向火堆射去。 “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由赤而青,由青变白,霎时间黑烟腾滚。凌钦霜后掠丈外,掌劲吐处,火焰倏灭,低头看时,衣衫已被灼烧了大半,兔肉也早成了黑炭一块。 第346章 恶斗天宗(7) 只听那魔姑拍手一阵娇笑,凌钦霜回头向她望去。两人目光相对,魔姑本自大笑不休,待见他目光之中满是凄苦,内中却蕴着一丝将息未息的澄澈清光,若经引发,顿时便可将化作熊熊烈焰。她生平阅人无数,这等似怒非怒、似苦非苦的眼神却从未见过,一时不觉微怯,笑容渐敛,不自觉避开他的眼光,冷哼一声,道:“快说,江自……江自流现在何处?”越到后来,声音越低。原先理直气的壮喝问,此刻的口气却似央求一般。 圣手魔姑性子极为泼辣,平素从不服软,如此示弱委实大违本性,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那七十九种剧毒,明明便在怀里,但凡施撒,纵然对手武功再高,也难以全身而退,到时酷刑折磨,岂有不招之理?如此逼供,她生平所为已不下百次,可谓驾轻就熟,但此时她手臂几起几落,却偏偏使不出来。 见他不答,魔姑又咳了一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应付。 凌钦霜目光忽而一暗,转身入了洞中,缓缓说道:“我不是江大侠的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若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魔姑“咦”了一声,随他进去,叫道:“你既然不是江自流的手下,何以拼死相救那小妮子?” 凌钦霜淡淡地道:“义所当为,何足道哉?” 魔姑眨了眨眼,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微微扬起,满是不屑之色。 凌钦霜又问道:“这女子与江大侠有什么干系?” “你当真不知道?”圣手魔姑更觉奇怪,解释道,“当日江自流大婚,天下俱闻,所纳的小妾,便是她了。” 凌钦霜只道这女子不过寻常的良家妇女,岂曾料到她的身份竟然如此惊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江自流成亲之日,凌钦霜抵达碧血山庄时,恰好看见三大奸臣咄咄逼人,双方剑拔弩张。其时新娘已被江夫人送了回去,故而当日更未得见其真容。但即便见了,他也不可能识得。今夜他一心救人,其间险象环生,自顾尚且不及,又哪有余暇管此女长相如何,是美是丑?此时见说,不由问道:“她……她怎么会落入到你们的手里?” 圣手魔姑见他的神情实在不似作伪,也便信了他并非江自流的爪牙,敌意便略减了一些,但听他刨根问底,却颇感不耐烦,叉起了腰,媚眼横视,冷笑道:“好啊,你这淫贼,问这问那,莫不是看上了她?”她多历江湖,所见的男子皆是好色,料想这人目光虽怪,十之八九也是一般的货色。不自量力,拼死救人,也无非是英雄救美,抱得美人归,心念及此,行上两步,打量着眼前这形容落魄的少年,不觉又生鄙夷。她虽然知道这厮的武功胜过自己数倍,但她素来口齿伶俐,往日面对王公贵族、黑道杀手亦口随心出,直言讥讽,从来不顾后果,此时此刻,嘴上自然不会留情。 凌钦霜却无心与她分辩,上前看那女子时,登时惊得目瞪口呆,愣在当场。火光映照之下,那女子双颊通红,已然发起了烧来,脸上尚有淡淡的血痕,料来是被霍锦宵折磨所致。虽然人在病中,不免略减风韵,却依然娇美艳丽,难描难画。但若仅仅只是绝色,却也难令凌钦霜动容,令他变色的,是这女子的身份。这女子他竟然相识,乃是慕容云卿的女弟子柳飞絮! 当日慕容云卿弥留之际,曾将柳飞絮托与凌钦霜相料。此后变故迭生,他无法履行诺言,自觉有负所托,深感懊悔,时隔越久,越发耿耿于怀。他又何曾能想到,竟在会此时、此处、如此意想不到的状况之下见到柳飞絮? 圣手魔姑见凌钦霜好似神魂颠倒,色迷了心窍一般,不禁冷笑道:“床下卿卿我我,还嫌不够么?可要老娘给你做个媒?”见他如有不闻,又道:“食色,性也。你个淫贼秀色可餐,老娘却只望梅止渴。喂,你当真满腹秀色么?”说着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凌钦霜听她发笑,登时醒觉过来,脸上发窘,道:“在下出去觅食,拜托仙姑相料一二,感激不尽。”说罢便出洞去了。 圣手魔姑满心惊愕,寻思道:“这人莫不是个呆子?老娘杀人不眨眼,不过萍水相逢,他就不怕我把这妮子杀了么?”心念一动,冷冷一笑,取了“穿心刺”,便往柳飞絮心头戳去。柳飞絮正在昏迷之中,忽然间双手乱挥,居然便朝毒刺抓来。魔姑吓了一跳,急忙把毒刺收了,哼了一声,骂道:“这淫贼果然去了,真是奇哉怪也。” 她打了个哈欠,正寻思对策,忽听几声轻哼,低头看时,只见柳飞絮浑身不住乱抖,口中低吟:“阿卿,阿卿,你在哪儿?你知不知道,絮儿好生想你……”声音甚是娇柔婉转。 魔姑伸手摸她额头时,但觉着手火烫,知她高烧不退,说起胡话来了。她不止用毒精湛,医术却也不差,无奈此处无草无药,实是束手无策,便撕了一块衣襟,在溪中浸湿,贴在她的额头上。 柳飞絮依然梦呓不止,忽然哀求起来:“阿卿,是我摔碎了锦盒,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杀了我,我都不怕。可你不要不理我啊,求求你了,好不好?你有了痕儿,絮儿知道的,可絮儿还是会一生一世的服侍你、照顾你。只求你别嫌弃我,好不好……” 圣手魔姑心头暗暗冷笑:“原来这小妮子早已心有所属,却不知道又是何方神圣?阿庆,阿庆,狗一般的名字,料来也是个山野匹夫。看那淫贼色心大起,蠢蠢欲动,还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呸,那呆子算得什么襄王了。他若胆敢霸王硬上弓,老娘非把他毒成血水不可!”想到这里,探手入怀,扣了数枚毒刺,轻轻摩擦 着。 第347章 恶斗天宗(8) 只听柳飞絮在半梦半醒之中继续喃喃自语道:“阿卿,那天我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却到了一个好大的庄子。庄上都是坏人,他们都骗我,都说你死了。阿卿的武功天下无双,又怎么会死呢?我又哭又闹,伤心得不想活了。不过,庄上有个花红哥哥,他风流潇洒,人也很好,还说要娶我为妻呢。阿卿,花红哥哥对我可比你好得多啦,甜言蜜语,深情一片呢。可我既然把心给了你,又怎么会答应他呢?就算你当真身赴黄泉,我也要守你一辈子的……”她这一番梦呓说得温柔楚楚,甚是可怜,好似哀求一般, 圣手魔姑听到这里,不由得大骂起来:“世间男子,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无情无义的鸟人!这个狗阿庆尤其混账,老娘若是见了,非射他一百八十个窟窿不可!”骂了一阵,忽然又叹了口气,看着柳飞絮,说道,“你这小妮子,也是个大傻瓜,花红哥哥,叫得这般亲热,何不便去随了他?胜过镜花水月,无着无落。唉,相思最苦,小妮子受了那般磨难,倒也可怜。”她一路之上见到柳飞絮饱受摧残,同为女子,她虽然心狠手辣,但见到那种丧尽天良之事,自也难免兔死狐悲之感。 柳飞絮哼哼唧唧的又说了些呓语,忽然拍手叫道:“阿卿,后来我在庄上见到了你,别提有多开心了。你与我亲热,还说你要娶我,我真是欢喜无限呢……”说到这里,忽而一声惊叫,双手乱指,喊了起来,“你……你别过来,你不是阿卿,不是阿卿!你是骗子!大骗子!大骗子!”她喊得声嘶力竭,夜中听来,甚为诡异。 魔姑坐在一旁,刚要闭目养神,被她这一闹,吓了一跳,不由得恼怒起来,骂道:“小妮子这么麻烦!惹恼了老娘,毒死了你,一了百了!” 柳飞絮眼光迷离,接着道:“你杀死我好啦!阿卿的衣裳怎么会穿在你身上?你又怎么会与阿卿长得一模一样?我才不要嫁给你呢。阿卿,是你害死了阿卿!害死了孩子!呜呜……”哭得颇为伤心。 魔姑心想:“这世上色鬼多多,看上这小妮子的人着实不少。姓霍的强弓硬弩,淫亵无耻;花红哥哥软语温存,纨绔无聊;但这第三个假扮阿庆,谎言勾引,更是十足的阴险狡诈。再看眼下这淫贼,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玩什么英雄救美的鬼把戏,实则内心奸诈,最是歹毒。世上的男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她嘴角斜起,冷笑之中胡骂一气,忽而心头一动:“江自流大婚之日,与这小妮子拜堂的却是他的弟子,此事早已成了江湖笑柄。听闻那弟子拜堂之时形容落魄,显然是经过了一番乔装改扮。可他所扮之人,却并不是江自流,否则也未必便会被人戳破。如今从这小妮子的话听来,他所扮之人,十有八九便是这狗阿庆。而她口中的‘大骗子’,十成便是江自流!”想到这里,心头不由得冒起一阵寒意:“若是当真如此,江自流这厮简直胆大包天!自己霸占小妮子,却让手下乔装狗阿庆,公现世人,拜堂成亲。这……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却听柳飞絮接下去东一言,西一语,或惊叫哀求,或啼哭呢喃,时断时续。虽然不甚清楚,但一字一句,却无不蕴含着无尽凄苦。这般乱叫乱喊了一阵,终于声音渐弱,慢慢又睡去了。 魔姑听得心烦,将掉落的衣襟重又蒙在她额头,暗道:“这淫贼怎么这么蘑菇?偏教老娘在此当杂役?”想到这里,忽然暗叫不好:“莫不是他贪生怕死,独自逃跑了?”心方及此,忽听得脚步隐隐,斜目望时,那淫贼手提三只獐子,已进了洞来。 魔姑见状,自知错怪了他,呸了一声,起身喝道:“给我!” 凌钦霜道:“不敢劳烦……”话未说完,已被她一把夺过了獐子。 只听魔姑说道:“去,找块大石头,把洞口堵上。”下令完毕,便在洞中自行生火,将三只獐子剥皮,烧烤起来,手艺甚是详熟。 凌钦霜依言堵住了洞口,然后寻了两个破瓦盆,盛了满满两盆水,自去烧开一盆。 不须臾,香气已溢满洞中。魔姑取了只獐子,撕了条腿,放入口里咀嚼,不时喋喋不休,大肆数落凌钦霜无用,捉只獐子也这般费劲。她也是饿得紧了,一只獐子只片刻吃得精光。一转头时,却见那淫贼正蹲在柳飞絮身边,登时怒道:“你在做什么?” 凌钦霜自从怀中取出几味草药,捣碎,就着瓦盆煎煮,闻言也不抬头,道:“她高烧不退,须得尽快医治。” 魔姑见那几味草药颇有退烧之效,又见他身上多有荆棘枝刺的划痕,才知他这一遭非只捉獐,亦去采了药,不由干笑几声,道:“你倒心细得很。小妮子若是嫁了你,每日得你殷勤服侍,也算有福。” 凌钦霜道:“在下已有妻子,仙姑莫再胡乱说嘴。” 魔姑一呆,狠狠咬了一口獐子肉,怒道:“你既然有妻子,却如何来勾搭小妮子?” 凌钦霜回头望了她一眼,便自行煎药,也不多说。魔姑话到口边,被他一眼望来,居然莫名其妙缩了回去。 行上两步,打量着眼前的淫贼,见他一边煎药,一边以冷水替柳飞絮敷头,照顾之法颇见熟练,不觉有些诧异。想问些什么,却是毫无头绪,想讥讽几句,却又难以启齿,只有自顾嚼着獐子。默然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妻子在哪里?”见他不答,不由怒道:“淫贼!老娘和你说话,没听见啊!” 凌钦霜淡淡地道:“我也在找她。” 魔姑哦了一声,大为幸灾乐祸,心道:“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呆样,定是自家婆娘另投他人怀抱了。”便问道:“那么,她必然是很好看了,是不是?” 第348章 恶斗天宗(9) 凌钦霜没有回答,只叹了一声,面色甚是愁苦。 魔姑心头火起,骂到嘴边,却又生生忍住了,心道:“老娘所料果然不错。若非婆娘移情,这小淫贼何以伤心至斯……”陡然又想起:“他既然知道这妞儿乃是江自流的小妾,却何敢如此大胆?莫非他那婆娘竟与江自流勾搭成奸?是了,必是如此!江自流就喜欢老牛吃嫩草,肯定也移情别恋了,否则怎么不来相救爱妾?” 她越想越觉得意,望了望淫贼,望了望小妞,心道:“这淫贼对这妞儿有些意思,且看老娘巧施手段,管教你得偿所愿!”她思绪如飞,已在开始设想如何撮合二人。 凌钦霜又哪里知道她心怀鬼胎?待药煎熟之后,扶起柳飞絮,缓缓喂药入她口中。 柳飞絮半昏半醒,轻轻呻吟:“阿卿,别走……”迷糊间,双手挥处,已紧紧抱住了凌钦霜,幽幽叫道:“絮儿不要失去阿卿,不要失去阿卿……” 凌钦霜大觉尴尬,转头却见魔姑在旁冷眼而观,颇有笑意,不由道:“仙姑……” 魔姑心道:“这淫贼心焦得很,但有老娘在这儿,便想称心如意,却也不易。”便笑道:“这丫头病得不轻,你先在这儿照料,老娘回避一二。”转身便要出洞。 柳飞絮在怀里扭来扭去,委实不是滋味,凌钦霜虽无色心,但抱着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也不由得血行加快,见魔姑竟要出去,忙道:“仙姑且慢!” 魔姑笑而不理,正自去挪移大石,忽听远处大呼小叫,遥遥看时,却见火光绵延,正是天宗人马四下搜寻。魔姑心中叫苦:“糟糕,只顾着得意,却忘了身处险地!”当即将火熄了,返回身来,低声道:“调情何必急于一时,莫要让她乱叫!” 凌钦霜也听出追兵渐近,当下暂时先将柳飞絮点昏过去。 此时间,洞外有人在挪动大石,随后飕的一声,一支袖箭从石隙间射了进来。魔姑张手接了,眼见又是一箭射来,急忙闪身避过。 只听外面叫道:“有人么?快滚出来!” 魔姑侧耳细听,只觉外面敌人不多,当下掠近洞口,连发四枚“穿心刺”。有三人无声无息毙了命,却有一人死前喊出声来,登时引来大批强敌。 天宗人马虽多,但敌暗我明,又有大石当道,一时不敢迫近,诸般暗器纷纷向洞里掷去。凌钦霜三人缩在深处,暗器却也攻将不着。 凌钦霜道:“说不得,只有杀将出去。” 魔姑笑道:“何必性急?” 凌钦霜道:“若是将霍锦宵引来,脱身岂非更加不易?” 魔姑尚未答话,嗤的一声,一道金光射入洞来。 凌钦霜向旁急闪,身后石壁砰的裂开。 魔姑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 凌钦霜见她气定神闲,全不在乎,也不知她有十足把握脱险,还是另有所图,故意将敌人引来,一时甚感迷惘。 霍锦宵赶到洞外,连发数道金光,却不见洞中之人出来,心下愤怒异常,攻得更紧。便在此时,猛地里轰隆一声巨响,好似炸雷一般,一股猛烈的灼气冲来,只震得他向后连退数步。却见大石崩摧,碎石如冰雹般向众人散落。天宗杀手但见石落如雨,一时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作一团。只听“哎唷”之声不绝,数十人齐声叫了起来,只被砸得头破血流。 烟气弥漫之中,霍锦宵隐隐见有人从洞中窜出,向北而去,急急抢去兜截。 凌钦霜一掌轰碎大石,趁洞外混乱之机负着柳飞絮,与魔姑一并向外便奔,未奔几步,身后金光已然袭来。 凌钦霜反手一掌拍出,便将金光化去。魔姑回手连挥,一丛暗器如蜂出巢,汹涌散出。霍锦宵大惊失色,急忙向旁闪开。暗器又多又快,天宗人众密集,又大多为石块所伤,一时闪避不及,嗷嗷乱叫。混乱之中,凌钦霜三人早已逃得远了。 凌钦霜展开轻功,疾逾飞马,瞬息之间,已在数十丈外。魔姑轻功却也不俗,不过几个起落,也追至凌钦霜身侧。二人径往山间小径窜去,奔了十数里,渐行渐高,身后再无声息。 凌钦霜侧耳倾听,察知敌人确已远去,微微放心。抬眼望时,晨光微露,乌云却已将天边遮没。 魔姑遥指山坳一处破庙,道:“我们先去避避雨。” 甫进庙里,雨便淅淅沥沥落将下来。不一时,电光连闪,半空中打了个霹雳,登时暴雨倾盆。那破庙到处漏水,二人各自觅了块干爽的角落坐下,稍事歇息。 魔姑望着雨帘,哈哈大笑,说道:“天助我也!小淫贼,那些兔崽子必不耐烦冒雨来追了。” 凌钦霜淡淡一笑,道:“待会雨收了,必又来追了。” 魔姑骂道:“谁若敢来送死,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凌钦霜“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望了昏迷的柳飞絮一眼,想起洞中尴尬,不自觉望向魔姑,欲言又止。 魔姑见他神情,已知其意,面色微沉,瞪了他一眼,便去安顿柳飞絮。 经此一番周折,柳飞絮高烧愈重。魔姑为她裹了厚厚一层稻草,忽然口中骂了起来:“老娘这是在干什么?我姬三娘堂堂金玉之体,却何苦为了你们这对狗男女亡命?还在这儿有说有笑,简直就是神经病!奇哉怪也!怪哉奇也!”口中喋喋不休,不时白上凌钦霜几眼,手上却丝毫不停,铺草打扫,甚是细心。 凌钦霜闻言叹道:“是啊,你我素昧平生,昨夜在下将死,你又何苦甘冒大险,出手相救?” 姬三娘听他旧事重提,呆了一呆,别开头去,恶狠狠地道:“老娘是为了小妮子,你得意什么?” 凌钦霜起身深深一揖,道:“总之,相救之恩,凌钦霜没齿难忘。” 姬三娘闻言浑身一震,杏眼圆睁,望着他呆了半晌,才吃吃地道:“你……你就是凌钦霜?” 第349章 古庙飞雪(1) 凌钦霜默默颔首。 姬三娘仍不相信,只叫道:“当……当真么?” 凌钦霜苦笑道:“冒充凌钦霜那淫贼有什么好处?” 姬三娘默然半晌,沉声道:“你是太师钦定的重犯,你将身份告之于我,不怕送了命么?” 凌钦霜道:“太师手下若都是仙姑这等心地良善之人,在下也不会反出太师府了。” 姬三娘呆了一呆,哦了一声,道:“你说……你说老娘是什么人?” 凌钦霜道:“心地良善之人。” 姬三娘不由愣住,目光数变,忽地哈哈笑道:“我心地良善?我心地良善?果然是个十足的呆子!告诉你,老娘生平,只喜欢害人!”话音未落,寒光嗖嗖而过,八枚“穿心刺”连珠射了出来。左肩右肩、左臂右臂、左肋右肋、左腿右腿,八刺同时贯穿而过,在凌钦霜衣衫前后留下了十六个窟窿,只将他正正钉在了身后墙上。毒刺入壁几达半寸,锋锐至极,却没伤到凌钦霜的半点肌肤。姬三娘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势道之烈,无一而非已臻化境。 姬三娘见凌钦霜竟是面不改色,坦然而受,动也不动,一时怒气更增,叫道:“等雨一停,你我便各走各的!”叫完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张手收回了毒刺,转身自到门前,独对雨帘去了。 隔了一会儿,姬三娘忽转过了头来。两人目光相触,姬三娘脸上微微一红,又把头转了回去,眼望空处,呆呆出神。 凌钦霜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一个斜倚门扉,一个背靠墙壁,各自闭目养神。 暴雨非但不止,反而越下越大,眼见天色渐黑,看来已是无法上路。凌钦霜到灶间找了些柴枝,在庙里燃了取暖。两人听着潇潇冬雨,各自在庙中安歇。 时在初冬,气寒风冷,厉风穿窗越户,时疏时紧,灌入庙来,实是彻骨之寒。凌钦霜夜半惊醒,却见姬三娘悄立门口,迎着寒风,身子不住发抖。 凌钦霜见她只着一身单衣,一转头时,却见柳飞絮身上盖着她那件厚厚的貂袍,心下不觉感愧,脱了长衫,走到门口,轻轻给她披在了身上。 姬三娘转过头来,抬眸望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过了半晌,忽然悠悠说道:“姓凌的,我……我要走了……” 凌钦霜一怔,问道:“你要去哪儿?” 姬三娘叹了口气,望着雨瀑,默然无语,心道:“太师也不知近况如何了?此番有负所托,就算回京,又有何颜去见太师?”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她那里最好!一个烂漫,一个痴呆,正是天生一对,如此也算报答了太师之情。”转念又想:“只是相去甚远,也不知这呆子可否愿意,又有没有力气奔得到那里?”一时之间,心念此起彼伏、不由得满心烦乱。 凌钦霜见她背着自己,身子颤抖,错愕之间,问道:“你……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么?” 姬三娘正没好气,转过身来,怒道:“不用你管!”将他的长衫一把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怒道:“淫贼的衣服,没的污了老娘的身子!”口里骂着,大步返回庙内,取了自己的貂袍穿上,搂着柳飞絮,口里轻轻哼着小曲,不一会儿的工夫,竟自睡着了。 凌钦霜将长衫拾起,穿上,便自坐在门口发呆。他虽觉这女子喜怒无常,脾气暴躁,但见她终究没有离开,心中大石却也落了地。若是她当真就此离去,日后自己带着病恹恹的柳飞絮行路投宿,长途跋涉,实是多有不便。 次日一早,雨住风息。姬三娘醒来时,见凌钦霜已采回了不少野果,当下也不客气,自抓来吃了。见他衣上兀自留着自己的脚印,不由心头微乱。此时,柳飞絮悠悠醒转,却是水米难进,只不住说着胡话。 凌钦霜一路照料婉晴,早已轻车熟路,眼下柳飞絮的病可比当日婉晴要轻得多了,当下便将果肉嚼烂,喂入她口中。 姬三娘哼了一声,张手拦道:“你嚼过的东西,却好拿来给别人吃!”也不待凌钦霜回答,自怀中取出一支十字镖,插入一只野果,将之绞得碎烂。她用碗盛了肉泥,慢慢便喂入柳飞絮的口中。喂毕方道:“姓凌的,你孤身带着病丫头,日后却要何去何从?” 凌钦霜闻言,苦笑一声,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却不知如何接口。过了半晌,方道:“我要将她医好,再去找我的妻子。” 姬三娘道:“取道何处?” 凌钦霜想了想,道:“碧血山庄。” 姬三娘道:“那里已是一片废墟,有什么可看?不过,我要到塞外去,也是北上,正好跟你同路。” 凌钦霜一惊,道:“你一人要赶如此的远路?” 姬三娘面色一沉:“嘿,瞧不起人么?老娘从京城来到这里,路途也不近。况且,有你这个呆子跟着,却怕什么?” 凌钦霜愕然道:“仙姑要和我作伴?” 姬三娘脸一红,啐道:“淫贼,什么叫做‘和你作伴’?就冲这话,老娘也非要你跟着不可!你若是敢对病丫头图谋不轨,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凌钦霜摇头苦笑,又问道:“仙姑到塞外要做什么?” 姬三娘一笑,道:“年关将近,闺女该过生日了,老娘须得赶紧动身,正愁难觅奴仆驱策。你若是有意,不妨前来应征,管吃管住,不管工钱。” 凌钦霜问:“仙姑有女儿?” 姬三娘嘿嘿笑道:“怎么,吃醋了?不妨,我家男人心胸宽广,才不会与你一般见识。” 凌钦霜听她言语尖酸,口气却满是笑意,料知她有意照料柳飞絮,不由问道:“你家在哪里?” 姬三娘傲然道:“燕山北麓。” 凌钦霜一呆,怔怔说不出话来。 姬三娘见他神情有异,问道:“怎么?” 凌钦霜道:“没……没什么……”回思离乡数载,如今恍如隔世,一时心潮澎湃,几乎落泪。 第350章 古庙飞雪(2) 姬三娘似乎颇为高兴,却也未曾留意,笑道:“小女倒与这病丫头年岁相仿。病丫头孤苦伶仃,甚是可怜,也好与小女作个玩伴,你意下如何?” 凌钦霜回过神来,忙道:“如此最好。仙姑相救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奴仆微劳,却何足道?”他本欲将柳飞絮送回碧血山庄,随后想到碧血山庄既灭,江大侠纵然无恙,料来亦是行踪难觅。而今姬三娘的话正合他心意,如若柳飞絮日后能有栖身之所,也算对慕容大侠有了交代。就算事有万一,亦可将她带回燕山,交与师父照料,之后再去寻找婉晴亦自不迟。 两人商议了行止,便也不再拖延,做了副担架,担起柳飞絮,略作乔装,便出庙北去。二人在山中觅路而行,到得午间,总算出了山谷。 不一时,到得左近一座大镇甸,发现镇上有不少天宗人众。姬三娘自知川蜀之地乃是天宗的老巢,势力极盛,不敢在镇上久耽,买了些干粮,便与凌钦霜离开了镇子。二人尽捡荒野之地行走,到得傍晚,眼见已然行出百里,这才觅了处荒僻的小县。姬三娘找到当地最大的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为柳飞絮沐浴安顿。凌钦霜则请了个走方郎中来为柳飞絮看病。 那郎中把了把柳飞絮的脉搏,不住摇头,说道:“这姑娘的病本不重,但脑子不大清楚,就算退了烧,失心风恐怕也难以痊愈。”诊罢,草草写了一张方子,然后向凌钦霜请一两诊病之资。 凌钦霜身上已无分文,便向姬三娘去讨。姬三娘将他与那郎中一并骂了一顿,便要将那郎中毒死,好歹为凌钦霜拦住。 姬三娘骂道:“这等江湖骗子,只会胡言乱语,你也信他?这一张鸟纸,便值得一两银子?除了你这呆子,还有谁会信这鸟话?” 凌钦霜也不与她争辩,按着那方子,自去采了药,升了炉火,熬了浓浓一碗,端到床前。 半昏半醒之间,柳飞絮只觉一缕柔和的目光静静望着自己,就和多少次梦中阿卿瞧着自己的眼色一般,又是关切,又是怜惜。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么?当即张臂抱住那人的身子,叫道:“阿卿,絮儿被坏人欺负,你别走,好不好?” 凌钦霜不觉羞赧,微微一挣,却听“啊唷”一声,柳飞絮叫道:“絮儿好疼……” 凌钦霜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阿卿,你放开我。” 柳飞絮抚着他的背,凝视着他眼睛,哀求道:“阿卿,别撇下我,我难道那么让你厌么?” 凌钦霜见她神情幽怨,泪光莹然,心中一颤,道:“不……不是……” 柳飞絮微笑道:“阿卿,我知道,你已有了痕儿。可是痕儿再也回不来了。你……你把我当成你的痕儿吧,我不在乎的……”说到这里,她凝着烛火,露出欣然神往之色,轻轻吟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绰绰烛影,突突跳跃,只映得她苍白的双颊扑扑泛红,透着异样光辉。凌钦霜听到这词,心中一颤,双眼忽润。望着柳飞絮,迷离之间,恍惚又看到了那山巅的倩影,正自痴痴守望。两个少女的影子若隐若现,似真似幻。 风吹烛移,虚影闪动,忽而消融,眼中却是婉儿那娇俏笑靥。两人咫尺相望,呼吸相闻,凌钦霜一时意乱情迷,忍不住轻轻抚她脸颊。那温软的身子扑进怀中,幽幽念道:“阿卿……” 凌钦霜悚然缩手,恍然回过神来,只感脸上发烧,叹道:“柳姑娘,对不住,我不是阿卿,快喝药吧。” 柳飞絮望着他,泪水忽而涌出,拉着他手臂,不住哀求:“是的!你就是我的阿卿……” 凌钦霜被她紧紧抱住,心头乱跳,茫然无措。 门吱呀一声开了,姬三娘端着饭菜走进了来,见状冷哼一声:“老娘来得不巧。” 凌钦霜忙道:“仙姑,她……” 姬三娘眼下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知他绝非好色之徒,却也免不了冷嘲热讽几句,才道:“淫贼,你体内的余毒尚未肃清,且去歇一会儿。老娘照顾她便是。” 凌钦霜道:“好。” 姬三娘走到近前,恶狠狠地道:“丫头,松手!”便要拉开她。 柳飞絮见她一脸煞气,登时哭了起来,反把凌钦霜抱得更紧了,只道:“阿卿……絮儿怕。” 凌钦霜叹道:“仙姑又何必吓她?” 姬三娘斜觑了他一眼,嘿然道:“你若是舍不得,老娘自去睡觉了。” 凌钦霜无言以对。 姬三娘哼了一声,伸手去抓柳飞絮手腕。却不料柳飞絮手腕轻挥,竟将她的擒拿格了开来。姬三娘见她手法竟是不弱,不由大惊,勾住她手,便往回拿。柳飞絮虽然坐在床头,手底却是丝毫不缓,五指轻颤,便即抽撤,翻下床来,拍出两掌,口中叫道:“坏女人!” 凌钦霜此抽得身来,但见柳飞絮竟能动武,一时也甚感惊讶。 只拆得几招,姬三娘越发惊异。柳飞絮的手法竟是极为精妙,一招一式,灵动飘逸,无一而非大家风范。姬三娘随天宗南下,一路之上只当她是个柔弱女子,却不想她竟是深藏不露,莫非竟有奸谋?但见她病中无力,当下也不加劲,便要诱她尽量施展,以便瞧明她武功门派。 凌钦霜却知她的武功皆是慕容云卿所授,只怕姬三娘失手伤了她,欲待喝止,却见柳飞絮百忙中望向自己,痴痴地道:“这路‘雪梦无痕掌’,絮儿从没一刻忘过。阿卿,你欢不欢喜?”声音甚是忧伤。 凌钦霜自知他口中的“阿卿”便是慕容云卿,一时微微伤感。慕容云卿苦守梦痕一十六载,却不知这小徒弟亦苦恋着他。当日乱葬冈上,柳飞絮为摄魂术所迷,亲手弑师。此情此景,凌钦霜至今历历在目。想起她醒后的疯癫之举,看来她当时便已神志不清了。此后经年,不知又经历多少苦难,才让她变成如今的这般模样。 第351章 古庙飞雪(3) 凌钦霜正自神思翩跹之际,柳飞絮左臂已中了一掌,登时摔跌在地。姬三娘却无意伤她,只叫道:“你有什么阴谋,快快招来!” 柳飞絮望了凌钦霜一眼,那神情好似在说:“阿卿,你竟要袖手旁观么?” 姬三娘扑上去按住她,喝道:“你的武功自何处学来?你师父是谁?” 柳飞絮却不理她,只自怔怔望着凌钦霜,泪水忽地涌出,哭了出来。 姬三娘怒道:“哭什么哭?” 凌钦霜听得哭声,猛地回过神来,忙上前推开姬三娘,将柳飞絮扶到床上,温言道:“别哭,别哭了。” 柳飞絮却把他推了开来,双手捧面,抽噎哭个不停,任凌钦霜如何安慰,她也不理。 姬三娘忿忿地道:“这丫头装疯卖傻,淫贼,你快躲开了,我来问她。”扣了一手毒针,指定柳飞絮,喝道:“谁教你武功的?你不说,我便毒死你!”说着毒针虚刺两下。 柳飞絮却浑如不见,只是低低垂泪,口里喃喃念着“阿卿”。忽地一口气接不上来,身子软软倒在床上,便一动不动了。 姬三娘叫道:“诈死么?” 凌钦霜探她鼻息时,只觉若有若无,再去搭他脉搏,几乎竟要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将掌心贴在她背心,将真气度入她体内。姬三娘见他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竟是全力而为,也知道情况不妙,一时不敢再说。 不到一炷香时分,柳飞絮脉搏渐强,呼吸也顺畅起来,喃喃道了句“阿卿”,便又昏了过去。凌钦霜见她一时不致便死,心下稍宽。 姬三娘端来一碗热汤,用匙羹慢慢喂入她口中。柳飞絮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来。 姬三娘知她内外交征之下,内伤复发,心中不由暗骂:“姓霍的撕鸟,狗一般的东西,好好的姑娘便给他糟蹋了。” 霍锦宵年纪虽已不轻,却极为好色贪淫,一生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当日乱葬冈上初见柳飞絮,便为她的美色所惊,不禁色授魂与,事后深自叹息,如何未能立毙慕容云卿,将此丽人夺将到手。辗转思之数月,求而不得,又得新欢,也渐渐将她淡忘了。他受雇于天宗,那日山庄婚宴,亦随宗主亲临现场。新娘喜帕甫落,立时惊艳全场。霍锦宵一见之下,登时又惊又喜,涎水长流。那新娘却不是柳飞絮是谁? 天宗大破碧血山庄之后,江自流夫妇不见影踪,山庄空空如也,只抓到了柳飞絮。天宗宗主命一众高手携她南下川蜀,乃是以她为质,引江自流余孽前来,一网成擒。一路之上,霍锦宵对柳飞絮日日施暴,一为逞其淫欲,遂其兽行,二为激得江自流现身。哪知江自流未能引出,却无巧不巧被凌钦霜撞上,方有此后交战之事。而柳飞絮不过纤纤弱女,却又怎堪敌霍锦宵虎狼之躯?每每反抗,便遭毒打,外伤内伤,自是在所难免。 姬三娘想到这里,怒气无处可泄,便向凌钦霜喝道:“呆子,你说怎么办?”见他木然不答,不禁更怒,骂道:“淫贼,问你话呢。要是救不活小妮子,老娘……哼哼……” 连日以来,凌钦霜寻觅婉晴无果,乐山之巅伤怀,恶斗天宗余生,而今更面临了如此棘手之事,心中实是憋闷已久,耳听姬三娘在旁怒语相向,不由得怒从心起。心想若非是她,柳飞絮岂会伤势加剧?反手便想一掌打出,但随即克制住了,只瞪她一眼。 默然半晌,忽听柳飞絮说起了胡话来:“阿卿,絮儿要死啦,你陪陪我,别离开我,好不好?” 凌钦霜温声道:“我便在这儿陪你。” 柳飞絮迷迷糊糊间若有所闻,嘴角露出了微笑,复又晕了过去。 姬三娘忍不住冷笑道:“你现在就是她的阿庆了?” 凌钦霜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可知道慕容云卿么?” 姬三娘啊的一声,道:“剑神!”一转念间,不由得骇然而呼:“她口中的‘阿卿’,便是……” 凌钦霜道:“慕容大侠临终前,曾托我照顾柳姑娘,可我……可我累她若此,实是忒也无能。可从今而后,谁也休想伤她分毫。”他声音不大,却满含煞气。 姬三娘不由一凛,哼了一声,一言不发,转身出门去了。 这一晚,凌钦霜便守在了床边,始终没敢合眼安睡。但他连日恶斗,车马劳顿,却也疲累之极,到得次日清晨,终于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假寐片时,忽觉有人在耳根吹气,不由一惊,抄剑回首,却见姬三娘正自似笑非笑瞅着自己,不觉怪道:“你干什么?” 姬三娘嗲声嗲气地道:“阿卿公子,此刻尚未脱险,实在不可久睡。” 凌钦霜脸上一红,心知这般困于客店之中终非了局,若是被天宗的杀手撞上,更是大大不妙,当下收拾行囊,准备启程。 匆匆吃罢早饭,结了店帐,抱着柳飞絮出得店来。姬三娘忽道:“呆子,当日你说的话,算也不算?” 凌钦霜问道:“什么话?” 却见小二拉过了一辆马车,姬三娘翻身坐上,马鞭隔空一甩。凌钦霜立刻会意,将柳飞絮抱入车中,道:“驱车微劳,交与在下便是。” 姬三娘嫣然一笑,大是得意。 当下凌钦霜驾车径向北行。他避开大路,尽拣荒僻的山野而走。这般奔驰了一日,倒也平安无事。黄昏时分,到得成都附近,二人不敢入城,便在城外村中借宿。 安顿好柳飞絮之后,姬三娘道:“我出去一会儿。”说是一会儿,但这一去便是几个时辰,直到午夜都未归来。 凌钦霜正自担忧时,却见姬三娘挟了一小包东西回来,也不说话,便自去歇息了。此后几日,但凡路经一处大镇甸,姬三娘晚上都要出去几个时辰,直到凌晨才回来,也不知道干些什么。 沿途难觅婉晴影踪,凌钦霜心情颇为郁郁,见她既然不说,也就不去多管闲事。 第352章 古庙飞雪(4) 连着十数日,都在急速北上。凌钦霜只恐柳飞絮吃不消,希望缓行。姬三娘却一再催促,俨然以主人自居,将凌钦霜如奴仆一般使唤。 起初,凌钦霜日日都为柳飞絮度入真气。柳飞絮偶尔睁开眼来,目光却是空茫无神,显然内伤未有好转,兼之车马劳顿,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姬三娘冷嘲热讽几番,这日忽道:“你这淫贼,简直无用之极,且看老娘的。从今而后,不许你踏进车中半步,否则毒针伺候!” 凌钦霜虽不知其意,忍不住发火,却哪里有心与她争辩?只好持鞭控马,不离驾座三尺之地。 哪知到得次日,柳飞絮居然能睁开眼来,还能望着凌钦霜,轻轻叫声:“阿卿!” 凌钦霜大感惊奇。又过几日,柳飞絮精神愈加好了。凌钦霜不知姬三娘有何灵丹妙药,每每相询,所赐皆是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若要掀帘去看,便是毒刺相候。 路途非短,姬三娘作息却都在车上,除了骂人,便是颐指气使,吆五喝六。凌钦霜既知她医术不俗,也不好多说什么,每日便读经练剑,聊以遣怀。 蜀道雄奇险峻,自古已然,山道之侧,遍布深沟巨壑。行于其间,方知飞鸟难度、猿猴愁攀之言非虚。过得剑阁,折向西北,总算脱离了天宗的势力范围。但凌钦霜仍不敢掉以轻心,夜间大多在野外露宿,除非置购冬衣干粮,尽量不驾车入城。 柳飞絮的高烧早已退了,内伤却是反复无常,时而昏迷,时而转醒。有时觉得阿卿便在身边,做梦也会喜极而泣;有时又觉那人似乎不是,失落之情,溢于言表。凌钦霜坐在车外,听她胡话连连,心下喟然不已。 这日到得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赤地千里,尽是寸草不生的龟裂旱地。马车行于其间,颠簸不已。其时已在十一月中旬,距长安已不足一日路程。凌钦霜本待加紧赶路,不料午后气温骤降,朔风阵阵,迎面猛吹而来。车蓬几似要给掀掉一般,飕飕抖个不停。又驰出十余里,鹅毛飞雪便大片大片飘了下来。 一路之上,若无姬三娘许可,凌钦霜决计不进车内半步,此时雪虽然越下越大,仍是一言不发的驱车前行。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四下眺望,不见人烟,只得掀起车帘,道:“仙姑……”话未说完,却觉一阵浓郁的草药之气扑鼻而来,见姬三娘以口相就,正将药一口口度进柳飞絮口里。 一低头时,见车内散落着数枝人参,参似人形,手足俱全,竟是极品。正惊骇间,姬三娘已坐起身来,呸了一声,道:“淫贼,看个鸟啊!” 凌钦霜挂了帘子,心道:“原来她每夜外出,便是去买人参了,又或是去偷去抢?嗯,多半是在什么大户人家偷盗而得。千年人参,寻常药铺又哪里买得到手?” 入夜时分,地上积雪已有数尺,车轮深陷,寸步难行。却听姬三娘骂道:“淫贼,不会找地方避雪啊!” 凌钦霜登高四顾,见前方山坳间有座破庙,当下便弃了马车,徒步近前。 两人将柳飞絮安顿好,在后殿生火取暖,自吃干粮。姬三娘甚是困顿,也不多说话,裹着貂裘,斜倚着墙角沉沉睡去。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略显憔悴的面容,身子也消瘦了许多。凌钦霜心下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自去守在了门口。 到得中夜,隐隐听得鸾铃声脆,马蹄声疾。凌钦霜一惊而起,侧耳听时,蹄声越来越近,其间还夹杂着车轮人语之声。见外面大雪兀自不停,心想:“这场雪下了大半日,怎么会有人冒雪深夜赶路?” 不一刻,只听得车马到了庙外,一齐驻足。 这时姬三娘也已醒觉,问道:“是什么人?” 凌钦霜低声道:“不知道。咱们且避一避。” 姬三娘冷笑一声:“没胆的淫贼!”嘴上这么说,却仍是掩熄了火堆,踢散了蒲团。她抱着柳飞絮,刚绕到后殿的神像后坐定,庙门吱呀一声开了,车马都牵到了庙外。听得踏雪之声,竟有十数人之多,凌钦霜不由暗凛:“这些人步履凝重,都是极强的高手。”却见几人手持火折,来到后殿,略略看过,便回了出去。火光昏暗,也看不清来人面容。 便听得前殿一人轻咳几声,说道:“脚印正是到这里来的,后殿可有人在么?” 凌钦霜听得话声似曾相识,甫诧异间,又听得另一人道:“禀谷主,未见有人。” 凌钦霜一听“谷主”二字,恍然有悟,先前说话那人正是天垣剑谷谷主袁天鸣,那么余众自然都是剑谷的前辈无疑。 正惊喜间,却听袁天鸣叹道:“我一路走来,越发的心绪不宁,但愿婉儿平安无事才好……”说完这句话,又咳嗽几声,口气显得颇为辛苦。 凌钦霜听得“婉儿”二字,登时浑身一震。剑谷精英尽出,冒雪赶路,竟是前来找寻婉儿的。听袁天鸣言下之意,莫非婉儿遇上了强敌不成?他心头怦怦直跳,便要跳出,转念一想,自己与婉儿私定终身,又累得她身受重伤,更兼此刻难觅其踪,却有何颜与岳父相见?心想:“还是待我寻到婉儿,再带她亲回剑谷谢罪不迟。”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谷主以为婉儿还是当年调皮玩劣的小姑娘么?” 袁天鸣叹道:“她若是不调皮顽劣,咱们又何需如此劳师动众?” 那老者道:“婉儿闯荡多年,聪明伶俐。若论江湖经验,咱们这些老头子又有哪个及得上她?就算遇上了强敌,她也必应付得来。” 另一人道:“左兄所言甚是,谷主切莫忧心,身子要紧。” 袁天鸣道:“但那鹰足所缚树皮之语,委实叫人难以心安。” 又一个洪亮的声音沉吟道:“是啊,‘有难,速……’字迹缭乱,匆匆而就,莫非……”说到这里,虽不再说,但谁都知道他所担忧之事。 第353章 古庙飞雪(5) 凌钦霜听出此人便是萧成,心中微微一动。随后只听那左姓老者道:“此讯虽然不祥,却并非毫无回寰的余地。” 萧成道:“若是旁人,倒也罢了,我只怕便是那楚、魏二贼。这二贼奸诈恶毒,魏雍容那小子又是色迷心巧,万一使出什么花招……” 又一人截口道:“萧兄,你便只说这些空话,徒令谷主心忧。婉儿未必便遇上了楚、魏二贼。” 萧成道:“我自然也不愿她出事,可黄老弟想想,婉儿以往出去,又何曾捎回过半句话来,更遑论这等令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的言语。” 凌钦霜听得婉晴以“慧儿”传书,心头又是担忧,又是焦急,耳听枯柴毕剥声响,前殿已生起火来。 袁天鸣道:“徒说无益。大家稍歇时许,不管雪住与否……”这时间外面风声忽骤,便把他下面的话声淹没了。 凌钦霜自知蓝星影为报父仇,毒害袁天鸣,致其双腿残疾,此时听他说话中气不足,咳嗽不断,看来果然不虚。自忖岳父身既不便,诸位前辈年事已高,自己实不能累众冒雪奔波。心念方及此,忽听一人粗声道:“启禀谷主,我倒不担心婉儿,只是凌钦霜那厮……”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凌钦霜听此人言语间对自己颇为愤恨,正感诧异,袁天鸣已道:“怎么?” 那人道:“那厮罪该万死,决计留将不得。” 凌钦霜一惊,却见姬三娘已凑嘴近前,低声笑道:“小淫贼,你采过他家几朵花,从实招来吧。” 凌钦霜不闻袁天鸣置答,不知他作何表态,但自己与那说话之人素不相识,却不知他何以要置自己于死地? 却听萧成怒道:“洪垣主,凌钦霜对剑谷有恩,众所周知,你何以一再出此恶毒之言?” 那洪垣主淡淡地道:“此事心照不宣,毋庸赘言。眼下当务之急,一是寻回婉儿,二便是擒拿凌钦霜。至于此贼如何处置,谷主尚需早做定夺。” 隔了一会儿,袁天鸣说道:“此事委实难决。诸位意下如何,不妨各抒己见。” 洪垣主道:“谷主英明神武,岂有难决之理?咱们尽皆愚鲁,还请谷主见示,属下等无不凛遵。”口气颇为阴阳怪气。 萧成喝道:“洪峰,当日你随楚、魏二贼作乱犯上,已是罪不容诛。谷主宽宏大量,不咎既往,提拔你为天市垣主。你却不思尽忠效劳,专一含沙射影,莫非又要造反么?” 洪峰道:“萧兄何出此言?属下一心为公,绝无他意,不知所言有何不当之处,尚请明示。” 萧成大声道:“眼下谷众星散,叛逆层出,内忧外患。除了寻回婉儿,首要之务当是重整旗鼓,再聚谷众。前番古轩昭大闹本谷,伤亡虽然不少,也不过十去其一,余者却已四下流散。你等若当真为本谷着想,该当即日分赴各地,召回旧部,中兴剑谷。” 洪峰道:“事有轻重缓急,再聚谷众固为头等大事,却焉是旦夕可成?人心思动,大伙去意已决,仅凭萧兄只言片语,便想重拾离散之心,岂非痴人说梦?而那凌钦霜身怀‘镇谷之宝’,流落江湖,迟一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险。以谷主之明鉴万里,自会明了孰轻孰重。”说到这里,他微微冷笑,“话又说回来,凌钦霜那厮何以得到了本谷不传之秘,始终成疑。萧兄与之往从甚密,不知可有眉目?” 萧成一声冷哼,并不言语。 凌钦霜听到此处,心头豁亮,洪峰口中的“镇谷之宝”,自然是万古流空剑法无疑。 忽听袁天鸣道:“诸位还有何话说?” 只听一人道:“启禀谷主,属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袁天鸣道:“毕兄但说无妨。” 那人乃是朱雀象主毕徊风,只听他说道:“属下以为,祖宗遗训,早有定判,只需循规蹈矩,又有何难之有?凌钦霜之罪断不可赦,纵有小功,亦不能赎。谷主如徇私情,未免令人寒心。”言语之间,竟是毫无敬意。 袁天鸣哼了一声,道:“假如我不处置凌钦霜,毕象主便要如何?”他从进庙伊始,口气始终有气无力,全无谷主之风,此时下属一再相逼,终于令其生怒,声音也渐冷酷起来。 毕徊风淡淡地道:“属下岂敢有二心?” 袁天鸣冷冷地道:“玄武象主,你怎么说?” 那玄武象主张铸道:“属下以为,毕象主之言有理。咱们可不能坏了历代谷主传下来的规矩。” 袁天鸣察言观色,自知变乱已成,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大伙儿既然已经私下筹划好了,自去拿了凌钦霜便是,又何必在此喋喋不休?” 凌钦霜耳听得前殿转瞬之间便成剑拔弩张之势,心中大为震惊,向姬三娘使了个眼色,屏息蹑足绕到前殿。只见殿内生了好大一堆柴火,十余名老者或白须白发,或红光满面,个个面色凝重,三三两两立在殿内,隐隐对神龛下那人成合围之势。 那人一袭白袍,坐于软椅之上,身子向外,凌钦霜一见他侧影,识得正是袁天鸣。见他满身风尘,发如霜雪,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哪里还是当初潇洒飘逸的模样?只见他抬眼望着庙外鹅毛飞雪,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思念婉晴,还是在筹划应对谋反之策。 软椅之侧,萧成泰然而立,目光犀利如故。 过了好一会儿,见一名老者面色数变,似乎犹豫难决,终于捋髯叹道:“我等诸人戮力同心,又何需商量?我以为,若不擒拿凌钦霜,绝难服众。” 袁天鸣知他乃是青龙象主,嘿嘿笑道:“路月路大哥,很好。你也跟他们是一伙。黄象主,你又怎么说?” 白虎象主黄飞一脸煞气,森然说道:“属下深蒙前任谷主大恩,自当为剑谷尽忠效劳。大伙儿这番心意,也都是为了剑谷着想,决无半点私心。” 第354章 古庙飞雪(6) 袁天鸣闻言,不怒反笑,只听他口称“前任谷主”,那自然是全然未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当下哼了一声,转过头来,瞪视太微垣主秋桓,问道:“你呢?” 秋桓淡淡地道:“事已至此,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我也无需多言了。” 袁天鸣的眼光自秋桓脸上向其余几老一个个缓缓扫视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便打个寒战,但诸老更无一人退缩,目视袁天鸣,脸上均有悲愤之色。一时之间,大殿咫尺之地,诸老目光交接,似有火焰万道。 眼见得除了紫微垣主萧成,余人尽皆参与谋反,可谓变生肘腋,袁天鸣心底一阵寒凉。当日天垣剑谷内乱,楚、魏二人虽然精心策划,但毕竟受其蛊惑的谷众为数并不算多。叛乱平定之后,剑谷元气大伤,就此一蹶不振。辗转年余,当年人丁兴旺的天垣剑谷,如今只剩眼下这寥寥十数人。袁天鸣双腿有疾,功力已是大不如昔,哪知偏在此时,部属联手逼宫,这等情势,较之当日的形势,无疑更加凶险万倍。 袁天鸣极力压制心头波澜,面不改色,微笑道:“诸位,能不能让我死得瞑目?” 天璇宫主左冥冷笑道:“你死不瞑目?明人不说暗话,你睁眼看看,眼下的剑谷,成了什么样子?” 萧成暴喝道:“左冥,尔也胆敢造次!” 左冥嘿然道:“萧兄聪明一世,却是糊涂一时。敢问今日紫微垣下,残喘者几人?剑谷完了,你纵有生杀予夺之权,却还想作威作福么?” 萧成一时默然。 洪峰冷冷地接口道:“祖宗遗训,共计二十三条,如今尚存几条?” 毕徊风喟然叹道:“袁天鸣,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见剑谷列祖列宗?” 黄飞也道:“看在你铸剑之术无人能及的份儿上,大伙儿当日没跟随楚天渊谋反,已算对得起你袁家了!” 路月踉跄而前,手指袁天鸣低声道:“天垣剑谷自天茂公以降一十五代,袁家人丁渐稀。近三代以来,虽是一脉单传,所幸尚存男丁。袁天鸣,你既已破训出谷,凌钦霜之事料来也算不得什么。但你膝下无子,养女却又不教,任其屡破祖训,你说,此罪可赦?若非为了寻她,剑谷如何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我们几个老头子,又何致在此陪你喝风顶雪?今日我们不反,难道来日还要让那黄毛丫头接任谷主之位不成?”说到此处,已是泪流满面,显见得痛心疾首。 诸老话语铿锵,字字如针,只刺得袁天鸣心头大痛。他当日死里逃生,心知往日所为已致人心渐失,剑谷日衰,故而一改阴冷恶毒,复又宽厚仁慈。他重拾残局,也算小有所成,哪知此后打击接踵,变故迭生。先是囚禁多年的古轩昭破壁而逃,随后自身也遭人暗算。若是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哪知此后剑谷倾巢而出寻找婉儿,大批谷众却因迷恋花花世界,一股脑的流连忘返,再不愿回谷避世。袁天鸣但见谷众一去不回,纵然有心召回,却也再无力回天了。 月前,袁天鸣收到女儿的飞鹰传书,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眼下除了婉儿,他已一无所有,当即带了这仅余的十数人出谷,昼夜寻找。余众反叛,他纵然无可奈何,却尚不觉得什么,可今夜造反之人,除了洪峰,尽是剑谷中自己多年来所敬重的长辈,霎时之间,悲痛、苦楚、凄凉、憎恨、愤怒,诸般情绪,纷至沓来。眼见洪峰等人各个怒目而视,蓄势待发,蓦地发起狠来:“今日除了萧大哥,唯有一把北辰剑可恃。便算死,也要杀个痛快!” 他杀心既起,嘿嘿冷笑道:“我腿有残疾,不能行走,谁要杀我……”话音未落,双手在软椅一按,身子骤然飘起,左掌疾向洪峰胸口抓去。 诸老不料他竟会抢先出手,一时尽皆惊呼。洪峰自也大吃一惊,仓促之间抬掌相迎。双掌相交,砰的一声,见他鲜血狂喷,跌退了丈许。掌影闪处,袁天鸣右掌如影而至,呼的一声,再中洪峰胸口。 洪峰长声惨呼,身子飞起,重重摔出庙外,在雪地上扭了几下,便即毙命。而袁天鸣却已借力弹回软椅,稳稳坐下。他乘敌不备,施重手击毙洪峰。这几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已尽出他生平所学。诸老尚未回过神来,洪峰已然归西。 诸老见了这情状,情知袁天鸣已决意拼死一斗,呼喝声中,纷纷抽出了兵刃。 袁天鸣眼中闪着冷酷的厉芒,道:“尔等逆贼,死不足惜!今日割地断交,便拼个同归于尽吧!”袍袖一拂,青光闪动,地上登时裂出一道数丈长的大缝。 诸老皆是一凛。只因他们不忍见剑谷就此毁于袁天鸣之手,这才暗中商议,废去他的谷主之位,却并无杀他之念。此刻见他如此绝情,均知今夜一战在所难免。 仙鹤宫主秦修怒道:“袁天鸣!你当真要……”他话声未毕,一点银光倏尔爆闪,其势迅疾,便向他射来。秦修大吃一惊,急急举剑挡架。长剑与那银光相交,登时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 袁天鸣身在半空,喝道:“往日无情,来朝无义!是好汉的,便来单打独斗,决一死战!”说话间,银光势道不歇,嗤嗤连颤,兀自向他逼来。 秦修双足一点,急向旁闪去。嗤的一声,银光忽而弯转,血花起处,却见秦修闷哼一声,已然摔落。秦修武功绝非泛泛,岂知仙鹤剑方出,袁天鸣便令他受伤败阵。诸老看得真切,袁天鸣手中所握,正是北辰剑。 左冥剑花一抖,连刺三剑,喝道:“姓袁的,你既如此嚣张,休怪剑下无情……” 袁天鸣暴喝道:“废话少说!”身子倏退,已落回软椅,北辰剑却自中宫直进,向左冥刺落。二人一站一坐,斗在一起。 第355章 古庙飞雪(7) 北辰神剑施展万古流空剑法,可以称得上是相得益彰,一时之间,大殿之中银蛇乱舞,熠熠生辉。左冥运剑奇速,内力亦颇为不弱,天璇剑嗤嗤连颤,尽量不与北辰剑正面交接。但袁天鸣每出一剑,剑风所过,左冥胸口便是一痛,针戳蜂刺也似。转瞬之间,两人虚拆了十来招,左冥胸口已被剑气所伤,瞬间血丝缕缕。 左冥扭头向诸老叫道:“还等什么,等他各个击破么?” 四象象主闻言,当下各展兵刃,便向袁天鸣围攻上去。 萧成眼见危急,喝道:“尔等大逆犯上,都是自寻死路!” 左冥跳出圈外,喝道:“萧成,你若是再冥顽不灵,便连你也一并料理了!”喝声中,另有四老截住萧成,联手围攻过去。 萧成紫微剑出鞘,霎时泛起了幽幽紫光。一剑挥出,满殿紫电流离,嗡嗡鸣响。但他一人一剑,毕竟势单力孤,敌对四老亦非庸手,尤以太微垣主秋桓最为了得。 秋萧二人的功力本在伯仲之间,但秋桓既另有臂助,萧成一时间也只有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但见一柄太微剑飘飘洒洒,剑上幻出星文异彩,明辉映雪,奇丽绝伦,遥遥看去,便如一道长长的彩虹,纵横无两。 这厢四老阻住了萧成,那边黄飞挺起四十来斤的白虎铁剑,当头便向黄飞砸将过去,势道威猛至极,口中喝道:“袁天鸣,今日便叫你死在我黄飞的剑下!” 凌钦霜始终盯着斗场,此时但见黄飞纵起了身子,凌空下击,正待出手去救,姬三娘却已拉住了他衣袖,叫道:“你干什么?” 凌钦霜哪里理他,便要抢身出去,却见袁天鸣身子斜斜一带,连同软椅一并飘了开去,宛如人椅一体一般。黄飞那一剑便重重砸在了地上。 凌钦霜松了口气。却听姬三娘冷笑一声:“你这呆子,出去作死么!” 凌钦霜也不看她,随口道了句:“什么?” 姬三娘便大骂道:“你这厮,只会管外人的闲事,却不理自己人的死活!” 凌钦霜正便要说:“他是我岳丈,可不是外人。”猛觉姬三娘的身子竟是微微发冷,转头望时,月光照射在她脸上,甚是苍白,不由吃了一惊,道:“你……你怎么了?” 姬三娘瞪了他一眼,怒道:“老娘拼了命取那些人参,你以为容易得很么……”说话之时,牙关打颤,浑身只不住发抖。 凌钦霜一惊更甚,恍然道:“原来……” 姬三娘恶狠狠地道:“废话少说,老娘若是死了,做鬼也不饶你……”话未说完,忽地扑嗤一笑,身子软在了凌钦霜怀中。 凌钦霜心下微觉歉意,抓住了她的手掌,真气便从她手掌上源源传去。 凌钦霜救治姬三娘,身子不敢偏移,目光却始终盯着殿内斗场。但见袁天鸣身子一转,神剑反手便向左冥眉心刺去。左冥急忙挥剑横在面前格挡,砰的一声,双剑相交,火花四溅。左冥一个踉跄,向后倒退数步。 毕徊风欺袁天鸣双足有疾,行动不便,一对雌雄朱雀双剑尽递向他的下盘,与此同时,路月、张铸也挺剑向袁天鸣腰间一阵疾攻。 袁天鸣大喝一声,凌空飘转,诸般兵刃便尽都落在了软椅上。那软椅轰然粉碎,袁天鸣剑光闪处,再度向左冥扑刺而去。 左冥深吸了一口气,霎时之间剑气回环,连递七式。这一招“天璇七转”,实是天璇剑法之精髓,一剑化七,依北斗方位点出,端的凌厉之极。 袁天鸣见势,北辰剑牵之引之,奋力化去来剑,随后左掌略偏,在他双肩一按,借势便骑在了他肩头。左冥但觉上身酸麻难当,一时站立不住,却听袁天鸣长笑道:“你便来当我的软椅!”笑声之中,扣住他命门,一剑兜转,荡开了四象象主又一轮攻势。 左冥命门被制,难以自已,唯有随其所之,跌跌撞撞,冲到了殿外。 四象象主随后也冲了出去,将袁天鸣围在了垓心。 这时间,雪更大,风更疾。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但听嗤嗤之声大盛,袁天鸣以内力催动利剑,青光荡漾,剑气弥漫,飞雪随之呼呼旋起,四老便觉似有一条玉龙在身前身后飞转,寒气蚀骨,瑟瑟逼人。 四象象主都是天垣剑谷中的第一流人物,虽然从未联手对战过,但相互之间却甚是心有灵犀,左右夹攻,此上彼落,身法动处,宛若一套精妙阵法。 黄飞大铁剑翻飞舞动,呼呼作响,走的纯是刚猛路子。 毕徊风的雌雄双剑却是灵巧飘逸,起承转合,常于无声处听惊雷。 张铸的玄武剑忽明忽暗,闪烁不已。他对袁天鸣早有不满,更有心取而代之,只是一无绝强武功,二无过人胆略,故虽有意,每日却只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此时难得如此良机,愤恨之心自然充斥胸膛,是以十剑之中,倒有九剑径取攻势,全然是一副搏命的态势。 而路月将青龙剑舞成一团青光,护在身前,只守不攻。四象象主之中,只路月与袁天鸣最为友善,而今虽然双方已势成水火,却仍不忍斧钺相加,眼见袁天鸣北辰剑攻到身前,便即闪身避开。 袁天鸣的武功高出四象象主一截,若论单打独斗,虽然腿脚不便,却也未必便落了下风,但被四人连环进击,一时却也难以速胜。斗得数十合后,他胸中的愤懑之气渐渐平息,心神一定,出招便是得心应手,一道银光在四股兵刃的围攻间嗤嗤来去,丝毫不落下风。 那左冥却是吃足了苦头,眼见诸般兵刃贴身呼呼来去,半点动弹不得,委实心惊胆颤。好在四象主长剑有眼,手上有活,总算没有误伤了他。又斗了数合,袁天鸣眼见路月只守不攻,心想这是对方最弱之处,由此着手,当可一鼓作气,摧破强敌。 第356章 古庙飞雪(8) 姬三娘路径汉中,闻听城中富贵镖局托运人参,便趁夜前去盗取,哪知得手之后却被发觉,逃走时挨了一记寒掌。本来无甚大碍,调养几日便可痊愈,但今夜风雪交加,一时受了寒,阴气登时发作,整个人几乎就要冻僵。此时得凌钦霜真气一冲,身子渐觉暖和,悠悠醒转过来。见凌钦霜握着自己的手,脸上一红,啐道:“呸,淫贼,攥这么紧干什么?” 凌钦霜大窘,内力回收,起身眺望斗场。却见袁天鸣以左冥为足,在风雪中以一敌四,剑光霍霍,一时倒是不处下风,但殿中的萧成独斗秋桓四人,却已渐趋不支。 他心下暗暗诧异:“萧前辈剑法庞杂,东鳞西爪,却无一式足以克敌,他既会‘万古流空’,却何以不使?如此斗将下去,势必危殆!”心念及此,却见姬三娘已翩然转去了后殿,生了起火来。 凌钦霜不以为意,兀自留心斗场。哪知未及半晌,猛听姬三娘“啊”的一声尖叫,声甚凄厉,好似遇到了极为恐怖之事。剑谷诸老激斗正酣,虽然听到了叫声,却无人缓得出手来查看。 凌钦霜慌忙奔到后殿,却见炭火正旺,姬三娘在旁斜倚而坐,貂袍早褪,只着一袭轻纱薄衫。火光明灭,映得她眼波流转,满脸皆是笑意。剪水双眸正自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地望着自己。 凌钦霜一见之下,不觉大怔,本道她得遇了险情,却不想竟是这一幅场景,待见柳飞絮亦好端端地在旁昏睡,不由皱眉道:“仙姑,怎么回事?” 姬三娘咯咯一笑,有意无意纤指轻拨,衫子松开了半边,酥胸微露,雪臂半袒,神情娇媚无限,腻声道:“天寒地冻,少侠何妨向火暖身?”说着站起身来,盈盈将后殿小门上了拴。 凌钦霜见她行止大异,怔道:“仙姑……” 姬三娘回眸一笑:“莫要仙姑长、仙姑短的乱叫,好不见外!”缓步近得前来,便在他肩头轻轻捏了一捏。 凌钦霜脸上青红不定,慌忙退开几步。 姬三娘浅浅一笑,柔声道:“看少侠慌慌张张、面红耳赤的,可是为奴家疗伤时春火荡漾了么?快别乱动,奴家来助少侠阴阳调和。”说话间便要靠在凌钦霜胸前,神色间三分娇羞,七分妩媚,让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 凌钦霜脚下一错,忙闪了开去,哼了一声,便要出去。 姬三娘也不转身,突然‘哎哟’一声,软倒在地。 凌钦霜闻声转头,见她在地半晌不起,皱眉道:“又怎么了?” 姬三娘道:“我……我头晕得很。” 凌钦霜知她内伤不轻,叹了口气,待要伸手去扶,姬三娘一个翻身,早懒洋洋地靠在了他身上,左臂勾住了他脖子,笑道:“你,可还想逃么?” 凌钦霜一怔之间,却见她白腻的肌肤带着淡淡的红晕,嫣然一笑,垂首怀中,眼角偷偷望着自己,不觉心头焦躁,沉声道:“仙姑,别这样。” 姬三娘却是如有不闻,娇躯松懒,软腻他怀中,轻轻摩擦,幽幽说道:“奴家知道,你已有了妻子,可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你……你把我当成你的妻子吧。我不在乎的……”说着此处,双手便搂将上来。 凌钦霜听她学着柳飞絮的口吻说话,神色口气,无一不似,脸色陡变,将她推开,惊道:“你说什么?” 姬三娘微微一笑,腻声道:“你别撇开我,难道我那么让你厌么?” 凌钦霜眉头大皱。他早想提声斥责,但转念想到自己危难之际得这女子相救,一路相互扶持,总算于己有恩,便算她言语过分,也不好动怒,是以始终强忍怒气。此时闻言,退开两步,喝道:“仙姑莫要说笑。” 姬三娘眼波一转,笑而不语。 凌钦霜又道:“仙姑一路不辞辛劳,相料柳姑娘。此番恩德,在下没齿不忘。”平日他对姬三娘执礼甚恭,此刻虽然话语彬彬,口气却已颇为不善,显见得心下动了真怒。 姬三娘道:“没齿不忘,却又有什么用?你没听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么?” 凌钦霜道:“仙姑有何所求,但教力之所及,必当凛遵。” 姬三娘轻轻握住了凌钦霜手掌,笑道:“你当我是施恩求报之人么?” 凌钦霜道:“那仙姑……” 姬三娘俏脸含羞,轻声道:“你这人,虽然呆了些,我……我却好生欢喜你。” 凌钦霜听得此言,脸色骤变,缩回手来,怒道:“在下已有妻子,仙姑何出此言?” 姬三娘笑道:“你可别担心,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又算什么?尊夫人若是不肯,奴家便去苦苦哀求。为了你,奴家当牛做马也心甘……”说着此处,双手更要抱将过来。 凌钦霜退开两步,凛然喝道:“仙姑尚请自重!” 姬三娘闻言,一张俏脸倏地煞白,恶狠狠瞪着他,道:“好啊,老娘便是淫荡妇人,不知自重,那病丫头却是什么?” 凌钦霜道:“这却如何一样?” 姬三娘怒道:“有什么不同了?便是那丫头比老娘年轻貌美,是也不是?” 凌钦霜怒道:“仙姑有夫之妇,何故一再出此污言?” 姬三娘一呆,忽地咯咯笑道:“你这呆子,却也有这般心机。你且放心好了,我回去休了我家那个死鬼便是!” 凌钦霜喝道:“仙姑若再胡言乱语,休怪凌某翻脸无情。”返身便要出门。 陡听姬三娘尖叫一声,霎觉背后风起,登时一惊。凌钦霜和她相距不过尺许,更是背着身子,全然不防她突施暗算。但听破空之声甚急,他武功虽高,咫尺之间想要躲避却也不能,当即反手一挥,一掌劈了出去。他一掌击出,便即返身后跃,但听嗤的一声,一缕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待要闭气,脑中却已是一阵眩晕,双足一颤,身子软倒。略一运气,内力竟然提不上来,不由得脸色大变。 咯咯笑声之中,姬三娘的娇躯已将他压在了地上。凌钦霜但要挣扎,姬三娘却摸出了一枚毒刺,抵住他咽喉,笑道:“还想跑么?奴家戳死了你!” 第357章 万古流空(1) 两人面庞相对,身子相贴,姬三娘除下了发髻,一头长发垂落双肩,跟着扯开了衣衫,露出软红的肚兜。 凌钦霜见到她如雪的肌肤,慌忙闭上眼,只叫了声:“你……”忽觉身子一凉,自己的上衣竟然也给她褪了下来。 凌钦霜何曾遇到过这等事,猛一提气,欲要挣扎,岂知丹田空空如也,便如无边无际,半点真气也无。他连提三口真气,均是一般,不觉心惊,那毒药果然霸道至极,非但半分真气提不起来,四肢更是没有半点气力,便如散了架一般。 姬三娘却毫无退让之意,轻轻一推,便将凌钦霜按到了地上。 十尺后殿,柴火毕剥,暖意荡漾。庙外的天地,却已是朔风飞雪,剑气纵横。 萧成以一敌四,亦被逼出了古庙。蓦然之间,紫电如风,彩光如虹,隔空交错。但听萧成与秋桓齐声痛哼,两人右肩同时中剑。秋桓骂了一声,退了下去。 萧成虽然伤了一名劲敌,但右肩血流如注,受伤也着实不轻,心道:“事到如今,却还藏得什么?纵然是令谷主生疑,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心念及此,当下剑交左手,猛然仰天一声清啸,斜滑三步,紫微剑十字刺出,迅捷无比,瞬间将一名红颜老者逼退了数步。 那老者面色陡变,失声叫道:“万古流空!” 萧成冷哼一声,紫微剑所过,风声隐隐。他出剑疾若电闪,劲风渐响,紫光劲气八方扩展,无远弗届。围攻的三老只觉剑气越发逼人,一时竟都不由自主地后退。 秋桓退到圈外,忽听那厢一声惨叫,瞥眼便见路月呼地摔进庙去,登时吃了一惊。但见袁天鸣剑光呼啸,心念一转,厉声喝道:“萧成,你如何会使‘万古流空’?” 萧成并不答话,诸般剑势纵横无定,闪转飙出。 秋桓又喝道:“将镇谷之宝泄漏出去的人,原来是你!”他这话以内功远远传了出去,其意便是要让袁天鸣听见。 袁天鸣酣斗良久,只觉四象象主剑法渐趋滞涩,心下暗喜:“你四人剑法虽妙,终究年迈,又顾及左老头,必然难以持久。”深吸一口气,脸上寒气陡然大盛,双足牵动左冥,身子前倾,剑光起处,疾刺路月。 路月自始至终以守为主,不忍对袁天鸣下手,只是见另三老谁若势危,才加以扶持。此刻见势,心中第一个念头仍是闪避,哪知袁天鸣一剑来而如风,尚不及躲闪,剑风已至心口。仓促之间,青龙剑急抖出一轮银浪,护在胸前。 袁天鸣那一剑已运足了十成力道,双剑相交,啪啪数响,青龙剑已断为数截。袁天鸣更不收手,大喝一声,剑已插入路月心口。路月惨叫一声,仰天便倒,目露不信之色。 袁天鸣见得路月的目光,心头微生悔意,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后长剑一挑,便将他甩了出去。惊呼声中,余下三老也都红了眼,呼呼急攻数剑。左冥亦是怒发冲冠,运足内力强冲穴道,欲要挣脱桎梏。 袁天鸣毙了路月,杀心大起,剑法也越发狠辣,数剑连环,迫开强敌。此时忽闻秋桓的喝声,登时浑身大震,转头望时,果然见到萧成正自施展“万古流空”剑法,不由得又惊又诧。 “万古流空”乃是剑谷不传之秘,唯有谷主方可习练。当日得知那凌钦霜学会“万古流空”后,他便暗自生疑,此后多番查证,却始终未得端倪。此时见得萧成竟会“万古流空”,登时暴喝道:“萧成,尔也胆敢勾结外人,背叛于我?”他口中的“外人”,自然是指凌钦霜了。 萧成正自全神应敌,闻言手上一滞,险些被刺伤,呆了一瞬,方接口道:“属下万死不敢背叛谷主。” 袁天鸣冷哼一声,刷刷三剑,迫退了张铸。 萧成素知谷主多疑,便又叫道:“当年承蒙令尊抬爱,传了我一些‘万古流空’的粗浅功夫。那日知悉楚、魏二贼谋反之意,是时谷主尚在闭关,属下寻思事态危殆,便擅自做主,将‘万古流空’的一些招式传授给了凌钦霜,并好言相劝,令其为臂,对抗楚、魏……” 袁天鸣听了这一番话,脸上黑气陡盛,眼见张铸三人三剑刺到,猛一声呼喝,北辰剑迅捷无伦地迎了上去。叮的一声响,四剑相交,各都退了一步。 袁天鸣陡地飞身而起,弃了左冥,一个折转,便已落在萧成肩头,右手扣住了他咽喉。这一下兔起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眼见袁天鸣与三老相斗,情势纵然渐趋有利,胜负也非片时可决,哪料他竟会不顾强敌,转身攻击萧成?萧成虽然口中说话,大半精力仍在对抗眼前三敌,否则决不致一招之内便为袁天鸣所擒。 诸老虽处敌对,却也不禁“啊”的一声,齐声呼叫,停下手来。 袁天鸣大喝道:“如此大事,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萧成叫道:“谷主明鉴,此事说来话长,待击退了逆贼,再表不迟。” 袁天鸣哼了一声。忽听秋桓笑道:“诸位且听我一言,祖宗遗训,万古流空,唯谷主方可习练。萧兄剑法超群,忠肝义胆,素受敬仰。今日既练成了镇谷之宝,实为谷主的不二人选。咱们这便拥立萧兄为剑谷第二十二代谷主,不知意下如何?” 诸老一听秋桓之言,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相互对了下眼色,纷纷随声附和起来。 秋桓甚至当先向萧成屈膝拜倒。 萧成却如何不晓得诸老挑唆之意,怒喝道:“一派胡言!谷主休要听他挑拨离间。” 袁天鸣嘿嘿冷笑一声,仍不言语。 秋桓叹道:“萧兄,袁天鸣早已对你多番猜忌。当日你为了护主,眼睁睁见得重阳身死,却始终隐忍不出。事后袁天鸣可曾对令郎之死有过半分愧疚之意?而今你这般护着他,究竟何苦来哉?” 第358章 万古流空(2) 这一番话颇为厉害,萧成瞬间被勾起了念子之情,一时情绪激动,老泪纵横,喝道:“我纵不满,也断不会叛他!尔等这般大逆不道,死后有何脸面见历代……”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背心上一痛,北辰剑已自背刺入,从胸口透了出来。只听得袁天鸣冰冷的声音道:“你既不满,留之何用?你便反了,我又有何惧之?” 萧成为秋桓一句话勾起心事,一时顺口而出,却万没想到袁天鸣当真竟会痛下杀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单膝跪倒。诸老见此场景,亦皆骇然惊呼。他们虽已料定袁天鸣必杀萧成,但变故来得如此突兀,还是不觉为之一震。 袁天鸣恶斗良久,凶性早发,只觉触目所见,皆是叛徒,萧成既存不臣之心,却装作忠心耿耿,比之诸老更为可恨,故而更不顾强敌环伺,下重手毙之。一剑既出,猛觉眼前一黑,身子摇摇欲坠。便在此时,却觉一只枯老颤栗的大手托住了自己,重又坐稳。 萧成颤巍巍柱剑而起,强自托着袁天鸣,喘道:“属下原是罪有应得,只盼谷主体察,容我将功赎罪……” 袁天鸣握着他手,骤然醒觉过来,心中一酸,不觉悲从中来,失声道:“萧大哥……”萧成花白胡子上染满鲜血,一滴滴坠落雪地之中。只听他颤声道:“谷主……”悲啸声中,电光暴闪,紫微剑应手掷出,泛着妖异的紫血之色,穿风破雪,电射秋桓心口。 秋桓但听身前风凛,陡然惊觉之际,紫微剑已穿心透体而过。这一剑乃是萧成垂死一击,劲力何其刚猛。长剑透体不止,携着秋桓向后疾飞,直飞出了数丈,方始坠落。紫光隐隐,斜插雪中,秋桓仰面而亡,悬于剑刃之上,伴着纷落的红雪,轻轻晃动,煞是诡异。 诸老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无不神驰目眩,呆怔良久,待得回头再看萧成时,见他吁了口长气,缓缓道:“只盼谷主寻到婉儿,重振剑谷。可惜……可惜老朽无……无能为力了……”声音越说越低,忽一口气吸不进去,便歪头而死。他右手挥出,再无力收回,苍老的身躯浑如雕塑也似,兀自傲立于漫天风雪之中。 ————————————————— 姬三娘懒洋洋靠在凌钦霜胸前,全身柔若无骨,咯咯笑道:“抱我!” 凌钦霜但觉她不断在自己脸上吹着湿烘烘的热气,几缕发丝掠过面颊,一时酥痒难耐,又觉一股浓郁的脂粉香萦绕身畔,更是刺鼻,忍不住便喝道:“魔女,恁地不知羞耻!”别过头去。姬三娘娇笑道:“我本就是魔女,还要你夸什么?自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若依了奴家,奴家马上便为你解毒。” 凌钦霜道:“凌某既落你手,死则死矣,但你想要得逞所图,却是痴人说梦!” 姬三娘摇头笑道:“自古英雄,多能忍辱负重。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又何必争这一时之气?你若这么死了,柳姑娘谁来照顾呢?” 凌钦霜心中一震,登时想起了慕容云卿的嘱托,一时咬牙望向姬三娘,内心翻搅不定。 姬三娘也自望着他,秋波流转,幽幽叹道:“古人有云:‘柔弱乃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你这般董宣之强项,却又宋襄之妇仁,倒也当真少见,难怪行走江湖,诸事不顺。奴家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你又何曾知道,我这万里之外的一颗心儿,早就飞到你身边了呢?”她越说越低,话语又柔又软,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令人神魂颠倒。凌钦霜更被她这话触动一重心事,微微发痴。待见她眼圈倏而红了,竟似系出自然,绝非刻意狐媚,忍不住喝道:“你我素未谋面,何故疯言疯语,羞也不羞?” 姬三娘以袖拭泪,微笑道:“太师受挫碧血山庄,十二天魔折损大半,如此轰动江湖之事,奴家便想不知道,只怕也难呢。”凝视他半晌,心中柔情忽动,便在他左颊轻轻一吻。 凌钦霜啊了一声,顿觉双颊火热,又羞又怒,怒视她一眼,又感羞赧,撇过头去。姬三娘却是笑逐颜开,伸手搂在他颈中,笑道:“你别怕,奴家又怎会害你呢?那‘逍遥半日醉’不过暂时阻住了你的真气运行,并非致命之毒。” 凌钦霜怒喝道:“无耻魔女!”姬三娘笑吟吟道:“你若有心,便再夸我一句!”凌钦霜生平极少骂人,但当此之时,却也忍不住大声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的魔女……” 话音未落,姬三娘伏在他身上,凑嘴便亲了他左颊一口,懒懒地道:“你夸我一句,我便亲你一下。”凌钦霜又羞又怒,苦于身中剧毒,浑身无力,喝骂道:“无耻魔女……” 姬三娘咯咯笑道:“你待奴家真好!”又亲了他一口,笑道:“便只会这一句么?” 凌钦霜不敢再骂,只是狠狠瞪着他,暗自运气,可丹田内息也只提起一丝,便即消失无踪。 姬三娘笑道:“你若不会夸人,奴家可以教你,什么臭婊子啦、淫荡猖妇啦、小贱人啦、没人要的烂货啦,奴家一概照单全收,当之无愧。别人夸我一句,老娘便赏他一枚毒刺。可你是若夸我,奴家欢喜还不及呢!只是凌郎,你当真系出真心吗?” 凌钦霜听她如此自谑,却也无话可说,权衡利害,自知此刻万万不能便死,当下深深吸了口气,道:“你究竟要怎样?” 姬三娘见他脸红如血,越发可爱,忍不住伸出双臂,环抱在他颈中,将脸颊贴在他面上,轻轻摩擦。她秀发如瀑,不住颤动,口里撒娇一般柔声笑道:“凌郎,莫要害臊。跟你说吧,贱妾当家的早已死了,你还顾虑什么呢?我把身子交给你,那是心甘情……”话未说完,已被凌钦霜狠狠啐了一口。那唾沫又快又急,二人呼吸相闻,姬三娘更不及闪躲,口水便正中她的眉心。 第359章 万古流空(3) 姬三娘一愣,俏脸上登时腾起了一股青气,恶狠狠地瞪视着他。两人四目相对,火星隐隐。互视了半晌,姬三娘忽地咯咯笑了起来。 凌钦霜大感诧异,不由怒道:“你笑什么?” 姬三娘笑嘻嘻地道:“没良心的小淫贼,就知道欺侮奴家。”说着食指在眉心一抹,便放入口中吮吸,一脸陶醉之色。 凌钦霜盛怒之下唾了她一口,正觉微悔,此刻待见她如此作态,不觉怒火又生。姬三娘却笑着伸出手来,在他脸颊轻拢慢捻,如弹琴瑟。 寒冬腊月,雪飘风骤,在这风雪破庙之中,凌钦霜却觉浑身燥热,如入焚炉。 姬三娘的手从凌钦霜的额头一直滑到脖颈,见他怒目似要喷出火来,便笑道:“我好看么?” 便在此时,猛闻庙外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显然是又有人毙命,凌钦霜不觉心跳加剧,叫道:“你要怎样才肯与我解毒?” 姬三娘笑道:“我已说过了,我不会害你的,却也不能给你解毒。你既然不愿纳妾,待毒一解,就算不杀我,也不会理我了。”言下竟有几分幽怨。 凌钦霜叹道:“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不睬你,只要你肯给我解毒,我便当今夜之事未发生过便是。” 姬三娘听了这话,面色倏地铁青,狠狠瞪他一眼,站起身来,森然说道:“好稀罕么?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自以为是的淫贼,当老娘好欺负么,我偏要看着你毒发身亡!”说完狠话,顿了顿,忽又展颜笑道,“不过呢,老娘我一向心软,这位柳姑娘呢,我便替你好生调教调教。不出五年,管教她习得老娘的一身风骚本领,成为江湖第一淫邪贱人,人尽可夫,人尽可唾。也好让世人知道,圣手魔姑衣钵得续,后继有人啊,哈哈,哈哈。” 她喜怒无常,此时言笑晏晏,随口道来,凌钦霜只听得毛骨悚然,怒道:“你……你……” 姬三娘接着冷笑道:“却不知尊夫人年少几何?深闺守寡,无着无落,倒不如也入了我圣手魔门,来日‘魔门双姝’淫贱美名,享誉江湖。老娘普告天下,那贱人的先夫便是当年名动江湖的……什么来着?” 凌钦霜大怒之下,猛地撑起身来,便要朝她撞去。无奈浑身无力,只撑起寸许,复又软倒在地。 姬三娘笑吟吟地道:“没用的,徒劳而已。” 凌钦霜倒在地下,强运内息,猛地怒喝一声,口中便喷出一口血来。 姬三娘“啊”了一声,双手微颤,便要俯身相扶,却又缩回,一时凝视着他,呆然不语。 凌钦霜满面怒火,狠狠盯着她,却见她红唇紧咬,眼中竟蕴着水光,不由心下一怔,怒气竟发不出来。 二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姬三娘忽地哼了一声,竟然转身走开了。凌钦霜愤怒之余,又觉诧异。 过得半晌,火光投在地下的影子映入眼中,却是在轻轻颤抖。 凌钦霜见了,不由问道:“你哭什么?” 忽然寒光一闪,数枚毒刺擦着鼻尖而过,只听姬三娘森然道:“老娘要哭便哭,要你聒噪什么!” 凌钦霜大皱其眉,如此惨境的自己尚未落泪,志得意满的魔女却在啜泣,当真是奇哉怪也。耳听得庙外风声之中厮杀不止,也不知道剑谷诸老交战胜负如何。他沉吟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眼下劝架救人要紧,恳请仙姑相调一二。” 姬三娘忽地哈哈笑了起来,上前说道:“凌郎,你这是在求我么?”她眼角犹挂泪痕,但两颊潮红,满是兴奋之色。 凌钦霜见她说哭便哭,说笑便笑,一时莫名。他出言相求,乃是万般无奈,本未指望姬三娘理会,却不料她竟应承,只得便道:“不错,我是在求你。” 姬三娘蹲下身来,啧啧笑道:“我刚才的话,不过是戏言而已,你万莫当真。可是,凌菩萨,您老人家自身难保,却还要多管闲事?再说,那群老家伙凶巴巴的,我就算有心,却又如何敌他们得过?” 凌钦霜知她言下之意,叹道:“仙姑有何吩咐,还请明言。” 姬三娘问道:“我的吩咐,你肯依么?” 凌钦霜答道:“仙姑女中豪杰,自不愁知己良缘。除此之外,但要不违‘侠义’二字,在下任凭驱使。” 姬三娘秀眉微蹙,忽地以手支颐,微笑道:“你要我解毒,那也不难,只须答应我一件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粒黄色药丸。 凌钦霜只觉那药丸散着一股淡淡清香,沁人心脾,颇为受用,说道:“什么事?” 姬三娘脸上忽而一红,道:“你既不愿纳我为妾,咱俩便只做一对露水夫妻罢了。待日后见到你妻子后,我自然会离开。” 凌钦霜眉头紧蹙,喝道:“万万不可!” 姬三娘也不动怒,只笑道:“依与不依,眼下恐怕也由不得你了。”说话间眼波流动,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凌钦霜正感诧异,突觉胸口腾起一股热气,霎时涌遍全身,一时欲火澎湃,竟如黄河决堤一般难以遏止。但觉胸前这女子身子温软如玉,火热光润,阵阵幽香,陶然欲醉,只感目眩头晕,急急闭目定神。却听耳边一个娇羞低婉的声音痴痴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凌钦霜心下一颤,睁眼看时,那女子的面庞变得影影绰绰,但那一颦一笑,依稀便是自己念兹在兹的婉儿。但觉心神恍惚,恍若梦寐,再听得那句词,更是意乱情迷,一时之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张手抱住那女子的肩膀,便往她唇上吻去。那女子嘤的一声,以口相就,毫不相避,身子便软在了凌钦霜怀里。 第360章 万古流空(4) 猛然之间,一声长啸透过风雪,轰将进来。啸声宛如晴天霹雳,凌钦霜一震之下,神智倏清,惊觉眼前女子却是姬三娘,登时啊了一声,把她一把推开。 姬三娘双眼迷离,脸颊滚烫,轻轻褪去了外衣,咯咯笑道:“无名无妨,有实便好。”又往他怀里钻来。 凌钦霜此时欲火焚身,全身发滚,犹在火炉也似,欲待推开,却听她娇柔的声音在耳边道:“这药丸唤作‘一日醉’,乃是极为霸道的春药。不只你闻了,我也闻了。如不阴阳和合,必然经脉爆裂而死。” 凌钦霜悚然一惊,骂道:“荡妇!”一时但觉情欲如狂,心知她若扑来稍加引诱,自己堤防非崩缺不可。但他身上实是热得难忍,便将衣服一件件地脱将下来,贴墙而坐,抱元收一,强自克制心头那如潮情欲。姬三娘咯咯笑着,将衣衫尽都褪了去,露出那光致莹白的娇躯,笑道:“扶危济困、仁义无双的凌大侠,奴家便要死了,你难道当真见死不救么?”说着便扑入他怀中。 凌钦霜与她柔腻的肌肤一触,登感一阵清凉,通体舒泰。便在心猿意马之际,庙外啸声又起。凌钦霜神识尚存一念,闻声一震,扬手推在姬三娘肩上。这一推力道颇大,姬三娘只道他已服从,更无防备,重重便撞上了墙壁,登时委顿不起。凌钦霜跳将起来,一掌拍出,后殿土墙便破了一个大洞。他跌跌撞撞钻将出来,摔到了雪地之中。 姬三娘挣扎了半晌,方自起身。她吐了口鲜血,赤裸着身子,便从洞中爬将出来,惨叫道:“凌郎,凌郎,我不行了……”见凌钦霜四肢蜷缩,匍匐雪上,当下手足并用,爬到他身畔。见他双目赤红,肌肉抽搐,一时红唇颤抖,便向他吻来。 凌钦霜见姬三娘扑来,生怕自己难敌诱惑,急急将脑袋埋进入了雪里,克制欲火。蓦听一阵苍凉的笑声凌空压来,几感地裂,随而又一股悲越的笑声与之交错。两股笑声越来越大,古庙屋瓦喀喀作响,泥灰积雪为啸声所震,更是飕飕而落。凌钦霜埋首雪中,一时耳鼓嗡鸣,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 ————————————————— 袁天鸣望着萧成那僵硬面容,呆了半晌,叮的一声,北辰剑当啷坠地。他仰天大笑,笑声苍凉激越。银丝白袍在飞雪之中随风飘动,宛若无常厉鬼一般。诸老均是一震。先前围攻萧成的井宿宿主喝道:“袁天鸣已是强弩之末,大家并肩子上!”举剑一挥,便向萧成削去。他见袁天鸣失了兵刃,此刻全赖萧成尸身为倚仗方能屹立不倒,故而便欲一剑斩断其根。 袁天鸣笑声陡止,悲声道:“萧大哥英灵未远,小弟助你手刃叛逆!”握住萧成手掌,内劲吞吐,便向来剑拂去。 袁天鸣内劲透过死人手掌发出,劲力不弱反增。井宿宿主长剑一滞,微微弯曲,见袁天鸣左袖向侧去拂,不由怒道:“困兽犹斗,冥顽不灵!”话音方落,却听诸老惊呼声起,回头看时,不觉吓得魂飞魄散。 却见紫光闪处,数丈之外的紫微剑骤然弹雪而出,向井宿宿主电射而来。但听金风长鸣,井宿宿主惊呼欲避,却哪里还来得及?剥地一声,但觉身子一矮,已被紫微剑拦腰斩做两段。他上半身向后飞出,口里兀自惊呼,凄厉划过夜空。 诸老见井宿宿主死得如此惨法,一时无不骇然。袁天鸣将紫微剑放入萧成手中,手臂微抬,剑尖自张铸缓缓移向毕徊风,而复黄飞、左冥、秦修,一个个地划过。紫微映雪,隐泛粼光,闪烁不定,射到谁身上,谁便倒吸一口冷气。仅剩的七老不由自主地站成了一排。 萧成双目兀自圆睁,银髯拂动,口边鲜血行将凝固。袁天鸣坐于其肩,更不抬头,白发披散面庞,只透出一对杀气逼人的眸子,形容可怖之极。 便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长啸,啸声苍老激昂。一声啸罢,次啸又起,但声音已骤然逼近。袁天鸣与剑谷诸老都是一惊:“这人内功好强,脚程也自不慢,却是何人?” 啸声中,伴着一阵蹬蹬踏雪之声,起落既猛且快,初时尚在数里之外,须臾已至左近。对峙双方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却见一名魁伟大汉正自在茫茫夜雪中飞驰,疾逾奔马,边跑边啸,树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地便往下落。 诸老但见此人,无不面色骤变。当啷一声,却是秦修握剑不住。回望袁天鸣时,却见他双目暴张,陡然精光四射,紫微剑微微颤抖,显见得心神极为震动。 那大汉顶风冒雪,片刻间收住了啸声,止步丈外。虽在寒冬,这汉却只着一件粗布单衣,破袖鼓风,拢在胸前。他蓬头乱发上沾满了雪花,竟不消融,一双冷电般的眼睛观向斗场。望了半晌,脸色忽变,突然之间纵声长笑。袁天鸣一怔之下,蓦地也是仰天大笑,两股笑声在雪原间交互撞击,诸老无不骇然变色。 那大汉听他大笑,笑声顿止,喝道:“你笑什么?” 袁天鸣亦道:“你笑什么?” 那大汉道:“一别经年,在此重逢,倒是有缘。一向安好?” 袁天鸣道:“好得很。” 那大汉斜睨他一眼,道:“腿瘸了?” 袁天鸣道:“不劳挂怀。” 那大汉指道:“萧老儿怎么死的?” 袁天鸣道:“干你什么鸟事?” 那大汉目中忽露憾色,道:“奈何匆匆赴死,不候故人片刻?可惜,可惜……” 袁天鸣道:“你与他有旧?” 那大汉道:“老夫生平,只在你与萧老儿手上败过两次。因何而败,嘿嘿,心照不宣。这些年来俗务缠身,无暇旁顾。此番重返中原,头等大事便要与你二人一较高下。奈何天意难违,终难一雪前耻……”言下叹惋不已。 第361章 万古流空(5) 袁天鸣冷笑道:“一雪前耻?萧大哥若是还在人世,定然叫你自取其辱,耻上加耻!” 那大汉哈哈笑道:“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好在苍天有眼,阁下不是还没升天吗。新仇旧恨,你我今夜便做个了断!” 袁天鸣闻言,一时默然不语。 那大汉眼观诸老,忽然哈哈笑道:“众叛亲离了么?” 袁天鸣冷冷地道:“阁下岂非也是孑然一身?” 二人相对而望,过了半晌,谁都没开口说话。 那大汉蓦地长啸一声,叫道:“我来助你平叛便是!”身子一纵,猛地向左冥双掌推出。诸老自这大汉现身之际,便知今夜生机尽绝,眼见他与袁天鸣二人针锋相对,正自各寻脱身之计,却不料他竟然会陡下杀手。 左冥但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劲力撞来,刚猛无伦,自己穴道虽然解了,但也无处闪避,砰的一声,身子便倒飞了出去,斜斜撞到一株老松干上。巨响声中,老松从中断折,积雪纷落,转瞬之间,左冥便已埋葬雪中。 袁天鸣见状勃然怒喝道:“古轩昭,谁要你多管闲事?” 那大汉正是古轩昭,闻言更不答话,身影略晃,已欺至秦修身侧,巨掌一翻,重重轰去。秦修眼见左冥轰然毙命,早已惊得魂飞天外,又见巨掌轰来,惊觉欲避时,却哪里还来得及?喀的一声,胸口已然中掌。古轩昭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这一掌已将秦修胸口肋骨打得粉碎,一时鲜血狂喷,脑袋旁垂,眼见得不活了。 诸老见古轩昭一语不发,一上来便连下杀手,一时无不惊骇。黄飞见余人脸色惨白,大有退怯之意,急忙说道:“今日大伙若不合力,谁也活不成!” 余老醒觉过来,当下各展兵刃,更不理会袁天鸣,与黄飞一道便向古轩昭围攻上去。 古轩昭却对五老的兵刃视若不见,身形灵动,掌影翻飞。张铸、黄飞双剑齐至,古轩昭左掌信手拨开,右掌如爪,便向另二老剑上扣去。叮叮碎响不绝,奎宿宿主手中长剑寸折。古轩昭一步踏上,直取天灵。奎宿宿主见他如此神威,只吓得手足酸软,浑然忘了闪避招架。毕徊风双剑闪动,黄飞高举铁剑,齐向古轩昭臂上砸去。 古轩昭冷笑一声,右臂一收,左足着地一扫,数道寒光和着雪霰,便从昂宿宿主身上直穿而过。昂宿宿主胸前背后只留下了十数个血洞,哼也不哼,便倒在了血泊中。那数道寒光,却是奎宿宿主的断剑。 诸老惊呼声中,张铸着地一滚,玄武剑暴闪金光,疾攻对方下盘。古轩昭左手下摆,已夹住了玄武剑,向左一拨,架开一轮攻势,随即破袖一振,罡风飞卷,雪花激飞。 张铸为古轩昭大力所迫,虎口震裂,便向前跌去,忽然眼前一花,双眼已被大片雪花罩住。他自大骇,但觉厉风呼啸,慌忙撤剑后跃,正欲拨开脸上落雪,猛感一阵钻心剧痛,身子不由自主便向后摔去。轰的一声,背心撞上阻碍,脑袋一歪,就此再无生气,原来古轩昭夺过玄武剑,随手飞出,张铸立时穿胸而死。 瞬息之间,斗场之上,仅余三老。古轩昭武功神出鬼没,三老身陷其中,都已命在须臾。 袁天鸣眼见古轩昭与诸老动起手来,心下大为不悦。诸老虽然谋反,但数十载的交情毕竟难以全然割舍。其后见古轩昭连毙四人,余下三老左支右绌,情势危急异常,兔死狐悲之感大生,随又震骇不已:“这厮武功一高至斯,便算我身子无恙,又岂是他的敌手?诸老如若死伤殆尽,我哪里更有活路?”他手刃萧成之际,本欲与诸老同归于尽,更不抱苟生之念,但萧成临终前的一席话,却让他想起了存亡未卜的婉儿,一时之间死志顿消。此刻见得诸老一个个身死,猛然深吸了一口气,便要出手。 此时间,黄飞的肩头中了一掌,跌出了数步。却见他翻身爬起,剑指喝道:“袁天鸣,这厮杀了我剑谷多少手足,你身为谷主,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袁天鸣本有出手之意,一听此言,不由勃然大怒,冷声喝道:“袁某无德无能,怎堪当谷主之任?” 黄飞一呆,骂道:“袁天鸣,你……你不得好死!” 袁天鸣冷哼一声,道:“有你黄飞陪葬,死则死矣。袁某又岂是那等倚多为胜的无耻小人!” 黄飞尚未回话,古轩昭已朗笑道:“说得好!此言甚得我心!”呼呼两掌击出,毕徊风与奎宿宿主相继倒地,场中仅余黄飞一人。黄飞分心说话之际空门大露,古轩昭却不乘机偷袭,只攻另外二老,此举固是决不占便宜,但显然也是有恃无恐。 古轩昭便向黄飞冷冷第道:“聒噪个鸟!”说完此言,更不睬他,径向袁天鸣走来,笑道:“古某替你诛除剑谷叛逆,你猜是为了什么?”便在此时,忽觉头顶罡风袭至,不觉一声冷笑,却不趋避,身子只微微一侧,避过了头顶要害。但听得一声霹雳大响,那柄七八十斤的大铁剑已重重砸在了古轩昭肩上,跟着喀喇喇几声,似是骨骼断裂之声。 原来,黄飞见场中只余下自己一人,又被对手如此轻视,纵然心头胆寒,却也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眼见古轩昭背对自己,空门大露,当即铁剑高举,便向他的头顶砸去。他自知古轩昭的功力比自己强过太多,故而这一剑已将毕生功力灌注铁剑上。铁剑一出,便觉喉头发甜,几乎虚脱。 他咬牙强忍,却不想古轩昭却浑不放在心上,竟要以血肉之躯硬抗,一时又惊又喜:“这老贼如此自负,便一剑将你砸成肉泥!”哪知铁剑及肩,却似砸在了一道无形气网之上。他这刚猛无俦的劲力与之一触,飘飘无所着力,登时无影无踪。 第362章 万古流空(6) 黄飞大骇之下,忙将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催出。却听古轩昭大喝一声,肩头抖处,黄飞但觉排山倒海般的劲力急泻而来,对方竟将自己送出的内力尽都倒了回来,生生轰在了心口。他强催真气,几至油尽灯枯,此刻纵然平平一掌,也能将他击毙,更何况如此巨大之力?但见黄飞的身子便如纸鸢般向后飘出,尚在半空,喀喀脆响不绝,浑身筋骨粉碎,血肉漫天四散,死得直是惨不可言。 袁天鸣一声惊呼,却见古轩昭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他虽然神勇,却自也是血肉之躯,在黄飞的毕生功力之下,毕竟也受了伤,肩胛骨断了几根。 古轩昭软软垂下了左臂,面不改色,淡淡笑道:“我硬受他一掌,你猜又为了什么?” 袁天鸣望着他,面色惊疑不定,心道:“这厮要杀黄老,本是易如反掌,便算为了震慑自己,又何须大损真气,甘冒受伤之险?莫非他当真有恃无恐?哼,袁某虽残,却也未必便输于他。”心念及此,傲气大生,冷笑道:“废话少说,要打便打!” 古轩昭道:“你既不是无耻小人,古某又岂会占你便宜?叛逆既除,料来你也后顾无忧。”说罢扯下一条衣襟,又将双足缚住。 袁天鸣恍然有悟,古轩昭连毙诸老,一来是为自己解除后患,二来却是在故意自耗功力,更伤了左臂,那确是不愿占了便宜。此刻见他竟又缚住了双足,袁天鸣登时怒喝道:“古老贼,你既如此小觑于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古轩昭脸上煞气暴现,冷笑道:“今夜本来就是不死不休之局!” 袁天鸣更不答话,紫光起处,迎面就是一剑。二人相去七尺,袁天鸣身不稍倾,剑出无声无息。 古轩昭身子一晃,避开来剑,双足更不稍动。却见剑光大盛,嗤嗤不绝。古轩昭左臂负在背后,双足宛似钉在雪地上,仅以右袖招架。紫微剑影霍霍,在他身畔飞舞闪烁,却始终沾不到他半片衣襟。 袁天鸣万古流空连出了二十余剑,毫无寸功,见古轩昭并不反击,便叫道:“快把绳子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那五行化气的功夫!” 古轩昭朗笑道:“何需断绳?何必化气?” 袁天鸣一呆,怒道:“你若不崩,袁某代劳。” 两人口中说话,剑法袖功却是丝毫不停,愈斗愈快。说话之声穿风过雪,却无半点停顿气促,方圆十里,尽皆可闻。当袁天鸣说“快把绳子断了”这句话时,紫微剑光芒飞耀,急掠而下。古轩昭说到“何须断绳”时,右手颤动,疾弹三指,雪箭嗤嗤。袁天鸣最后说到“袁某代劳”时,陡然间弃了萧成,身形拔起,俯冲而下,宛如一只雪白的苍鹰凌空搏下,直挑双膝。 古轩昭冷冷道:“自寻死路!”右袖飘动,宛若流云,未至半途,漫天飞雪为之所引,呼呼钻向袖中,霎时凝而成冰,裹成了一团数斤的大冰球。随而破袖一挥,袖风拂出,冰球直轰出去。 袁天鸣哪敢怠慢,运足气力,挺剑直刺,以硬碰硬。轰的一声,冰球粉碎,化作无数碎冰。 古轩昭破袖再挥,碎冰如雹,凌空互撞,悉数砸向了袁天鸣。 袁天鸣大惊,举剑劈砍。但碎冰宛似为古轩昭所牵,几块方一落地,倏又弹起,复又凝而飞去,正撞在了袁天鸣心口。碎冰内蕴无俦劲力,端的沉猛之极,袁天鸣内功虽强,却也经受不起,身子晃了一晃,便向萧成撞去。 袁天鸣虽败不乱,身子将触萧成之际,蓦地大喝一声,挥剑叫力,以萧成为轴,急速盘旋,连转数匝,便消去了震撞之势,一个转折,轻轻巧巧落在萧成肩头。尚未落稳,寒光一闪,古轩昭已抄起北辰剑,向他眉心点到。若在平时,以他的轻功,袁天鸣倒退之际便可迎头抢上,但他此刻双足被缚,身法自是大逊。 袁天鸣见他一剑戳来,竟是“万古流空”剑法的招式,大惊之下,紫微剑斜挥架开,喝道:“你如何偷学得了‘万古流空’?”不待答话,左掌已搭到了他左肩。 古轩昭左臂未伤,只这一招,自是奈何他不得,但此刻也只有后跃避过。他双腿笔直后纵,宛如僵尸也似,口里哈哈笑道:“你囚我十年,谋我秘籍,到头来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天下至滑至稽之事,莫过于此!”北辰剑飘风吹血,蓦地挥洒开来,如暴走银蛇,似电闪星飞,剑剑均是“万古流空”的精妙剑招。 袁天鸣又惊又怒,一时失了先机,忙不迭展开天市剑法,径取守势,心下纳罕不已。 他自然万万料想不到,蓝星影在出谷之前早已偷入得密室,将“万古流空”的剑谱誊写下来。父女连心,这剑谱自然便落到了古轩昭手里。古轩昭乃是武学奇才,西行路上,只不过短短数月,便将这套剑法练得甚是精熟,至于举一反三,自悟剑势,亦自不在话下。 但袁天鸣毕竟浸淫“万古流空”数十余年,一招一式如何进击,如何固守,早已烂熟于胸。古轩昭初学乍练,左臂又伤,指上功夫便全然发挥不出,如此班门弄斧,以短攻长,一时之间虽是占了上风,但四五十招过后,袁天鸣便渐渐扳回了劣势。 但见紫微剑闪过一道紫芒,忽地缠住了北辰剑。两剑相交,叮的一声,古轩昭双腿不便,几乎失了平衡。袁天鸣盘旋两匝,重又端坐。 古轩昭定睛看时,原来萧成这样尸身久立风雪,冰雪俱已在他身上凝结,冻住了他的眼、耳、口、鼻,渐渐凝成了一根冰柱,双足深深扎根,生在了雪中,浑如冰雕也似,将袁天鸣托住。 古轩昭镇定如恒,北辰剑转,自下撩起,扫向袁天鸣。 袁天鸣凝坐出剑,霎时紫光点点,与漫天飞雪交相而映。 第363章 万古流空(7) 古轩昭存心要以“万古流空”光明正大地胜过对方,以报大仇,自然便不会向萧成的尸身动手。此时更被激起了好胜之心,便弃了自身的绝强武功,专一施展“万古流空”。他激斗之中留心观察对方剑法,现学现悟,现悟现用,越用越绝。“万古流空”,博大精深,变幻莫测,“以天之语,入剑之道”的八字心法更是妙不可言。虽然暂为袁天鸣压制,但不出几十招,为紫气掩盖的北辰剑终于泛起了寒光异彩。二人一般的剑法,一般的宝剑,一般的双足不便。激斗不出三尺之地,但攻守趋避,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 十余年前,古轩昭偷入剑谷,二人首度交手。袁天鸣暗施诡计,俘获古轩昭,就此结下冤仇。两年前,古轩昭脱困,大闹迎剑大典,二人再度较量。那一番,古轩昭已然大占上风,眼见便可毙了袁天鸣,不想却为萧成暗算偷袭,再陷囹圄,自此仇怨愈深。此刻辗转邂逅,两人三度交锋,本是不死不休的对头,谁料动起手来,竟似同门师兄弟相互拆解剑法一般。 酣斗了百余合,袁天鸣连月以来郁积之气化为无穷剑意,一时之间,剑光斗转星移,流离万象。古轩昭亦将满腔仇恨化入剑招之中,人剑骤分骤合,飘忽狠辣。远远望去,一道紫电,一道银光,在茫茫雪中时分时合,变化煞是奇绝。 又斗数十合,袁天鸣郁气渐消,古轩昭仇恨亦有所减。二人胸怀既宽,自生惺惺之意,嘴角竟均露出了笑容。 “万古流空”,敌愈强,我愈强。古轩昭本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但经他的激发,袁天鸣往日难以施展的种种奥妙精微之处,今夜竟而发挥得淋漓尽致。修炼“万古流空”,固需精熟剑诀,深谙天象,不断体悟,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却是那如广袤苍穹、耿耿星河一般的心怀。当年,袁天鸣因历妻离之苦,而致心性大变,近岁更为种种心结所缚,于武功上便再无寸进。今夜既被逼至绝境,便自放开了一切,愁怨、悲苦、仇恨,凡尘所之,悉都抛诸脑后,心中更无杂念。而他一旦释怀,心境自是越发开阔。诸天星斗,日月盈缩,于七尺剑锋之间肆意流淌,直是无所不及,无所不至。 他既如此,古轩昭又何尝不是?他孑然一身,更没有袁天鸣那般多的心事,除了这段大仇,心之所系,唯有远在异乡的女儿。但他本是豪迈之性,又极尚武,此刻斗得兴起,哪里还会思及其他? 再拆五十余招,古轩昭出招越发得心应手,妙诣信手拈来,奇招应运而生。袁天鸣招势变幻莫测,不出百招,已连换了七十七般剑路。但他攻势再凌厉,招数再连绵,古轩昭也尽都应付裕如。一路熟习未久的剑法,在他手中用来,竟如下过数十年的苦功一般。 再斗数招,古轩昭一招“亢剑势”刺来,袁天鸣随手遮拦,忽而收手,笑道:“这一剑使得不差,若再向左一寸五分,小弟命已不在。”笑语真诚,绝无半点讥讽之意。古轩昭也收了剑闭目默念半晌,笑道:“不错,受教!”重又出剑。再斗半晌,袁天鸣剑锋偏转,以“牛剑势”反撩。 古轩昭一剑横击,后跃叫道:“反撩‘缺盆’,老哥我绝对招架不及。” 袁天鸣微笑道:“小弟心有余而力有未逮。” 古轩昭嗯了一声,重又斗了起来。 二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到此时,心中相互钦佩,竟都称兄道弟、相互指点起剑法来。“万古流空”剑招繁复,斗了千余招,更无一招半式重复,自也不会重复使出先前的杀手。二人都是武学奇才,更不时各创新招。全神拼斗之余,对方招数如有不到之处,便相互指点,毫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了数百回合,两人招数见臻圆熟,越打是越投契,纵有良机,也不愿伤了对方。 便在此时,忽听呼的一声响,数丈外的一株树后竟跃出了一人,手中长剑闪烁,窜到古轩昭之侧,剑锋反撩之处,竟是一招“牛剑势”,直取缺盆穴。古袁二人全神专注酣斗,对外物不闻不问,又何曾想到竟会有人在旁窥视?二人俱都沉浸剑法之中,这人到得身边,竟是谁也没能见到。 这人一身青衫,脸上蒙了块青布,只露出一双满含怒火的眼睛。他出剑奇快,噗的一声,古轩昭肩头已然中剑。古轩昭啊的一声,二人同时回过神来,交换一个眼色,同时收手。那偷袭之人一招得手,抽剑便奔。尚未奔出数丈,黑影一闪,古轩昭已立在眼前,腿上束缚早去。那青衫人眼中怒火更浓,大喝一声,刷刷连出六剑,狠辣至极。 古轩昭一惊,撤步闪避。古袁二人此刻心中所想,竟是一般:“这人所使的,竟然也是万古流空!”但瞧他身形年岁尚轻,又不约而同恍然:“世上除了我二人与萧成之外,会使‘万古流空’的,也只有他了。” 但只斗了数招,二人又觉诧异。此人所使的剑招虽是“万古流空”,但却似是而非,形似而神不似,至于身法内功,宛然更是庸手。这人只是凭着一股浓浓的杀意,搏命的打法,再加上古轩昭有意试探,只闪不攻,方自勉强得占上风。 古轩昭心道:“老夫与那小子斗过一场,绝非如此脓包。”蓦地探手,便抓下了那人脸上的黑布。入眼却是一张陌生而铁青的脸,不由喝道:“你是谁?为何会使‘万古流空’?” 那少年更不答话,仍是一剑剑没命刺去。 古轩昭大怒,猛地一掌拍出,竟以掌心抵住剑尖。那少年大吃一惊,长剑挺刺,却哪能向前半寸?古轩昭右手向前疾送,霎时之间,大手已触及长剑护手。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一片片寸来长的断剑掉在了那少年脚边。古轩昭哈哈一笑,缩回手来,那少年手中的长剑已只余剑柄。 袁天鸣笑道:“古兄内力精湛如斯,佩服之至。” 古轩昭笑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那少年瞧着地下一截截的断剑,心下骇然不已。对方只以肉掌便将长剑震得寸寸断折,自己与之相差何止万里,父仇又何时得报?心念及此,身子一颤,扑通跪地,双手十指,死死插入雪里。 古轩昭更不理他,走到袁天鸣面前,将北辰剑交还,说道:“今夜一战,足慰平生。从今往后,我再无动剑之兴。” 袁天鸣笑道:“小弟亦复如是!” “你我之仇,一笔勾销,非为它哉,只为……”说到这里,古轩昭望了萧成一眼,转身扬长而去,口中尚一字字道,“万——古——流——空!”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人已没入了风雪之中。 袁天鸣望着古轩昭的背影,剧烈咳嗽起来。 那青衫少年跪了良久,缓缓转过头来。 袁天鸣一见之下,微微一怔,长叹道:“小穆,是你啊……” 第364章 雪漫中州(1)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忽觉一缕飘飘缈缈的甜香沁入心脾,凌钦霜昏迷之中,但觉说不出的受用,醒转之时,却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竟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他身子一弓,刚想坐起,却扑地倒在了床上。 转眼一望,却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坐在一旁。凌钦霜但觉欲火已减,心知是她救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谢。那老妇人也是一笑,温柔抚着他脸颊,微笑道:“好孩子,醒了么?” 凌钦霜见她双眼满含脉脉温柔之意,心中一热,要想开口,哪知嘴唇翕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老妇人好似不觉,自顾温声道:“你说什么?”凌钦霜张口欲言,却兀发不出半点声音,此时他心中之惊骇,委实无以复加。 老妇人道:“你所中之毒颇为厉害,暂且好生休养。托天之幸,现下总算脱了险境。” 凌钦霜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那老妇人扶下躺好。凌钦霜见她虽颇蹒跚,却步伐端凝,显然身负武功,心头一震,莫不竟是这老婆子暗中捣鬼?他只欲大呼:“你是谁?意欲何为?这是哪里?柳姑娘又在何处?”但他用尽平生气力,也难挪一步,难发一言。 老妇人见状,正色说道:“我知道你必然在疑心我是何等人物,有何居心。可你尚未痊愈,暂时不宜伤神。好在来日方长,大家彼此既是一家人了,什么话都好说。待倒你痊愈之时,老婆子自会解释清楚。”说完一笑,便转身出去了。 此后她再未前来,只有两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庄稼汉子送来了些汤水。这两个汉子面容愁苦,都是一言不发。过了一日,凌钦霜已渐能起身,却仍然使不出一丝内力。 室里琴棋书画一应俱全,却都沾满了尘土。窗间虽有花卉,却是俱都凋零。这里似是富贵人家的闺房,却许久无人打理。凌钦霜望着室中,隐隐只觉此地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 这日清晨,那老妇人重又回来,将凌钦霜搀扶了出去。凌钦霜虽知这老妇人定有古怪,苦于口不能言,身子无力,只有任其摆布。 出得屋来,飞雪已住,朔风阵阵。银装素裹之间,却是一片占地颇大的废弃庄园,屋宇大都焚毁,所见皆是断垣残壁。 转过了几道残破回廊,忽听一阵嬉笑,举目望时,却见柳飞絮穿梭古树之间,正在堆砌着雪人。她采了一朵梅花,在鼻间嗅着,红扑扑的脸上露出迷醉之色。朝霞、残雪、孤梅,流辉溢彩,更显得雪中的女子娇艳动人。 柳飞絮抬头见到那老妇人,便弃了雪人,纵身投入她怀里,娇声道:“奶奶,陪我堆两个雪人,好不好?” 凌钦霜见柳飞絮举止如常,本是不胜之喜,待见她与这老妇人甚是亲密,又觉诧异。 老妇人微笑道:“好啊,便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是阿卿,一个是絮儿。” 柳飞絮闻言眼眶倏地变红了,呆呆地站着,撅嘴不乐。 老妇人道:“怎么啦?” 柳飞絮娇躯颤抖,道:“奶奶,我要阿卿……” 老妇人叹道:“乖絮儿,阿卿回雪山去啦……” 柳飞絮忽地流下泪来,哭道:“那我也要回雪山,我要陪着阿卿……” 老妇人抚摸着她细软的秀发,叹道:“乖孩子,别哭,你不识得这里么?”她这句话虽是对柳飞絮所说,目光却自射向凌钦霜。 凌钦霜见她望来,茫然四顾,蓦地浑身一震。 小桥、假山、池塘……屋宇颓败,斗场依稀。 这里正是碧血山庄! 而那间雅室,不是江夫人的闺房,却是何处? 柳飞絮四下看了看,痴痴说道:“我在梦里,似乎是见过的。” 老妇人道:“那是什么梦呢?” 柳飞絮目里透着痴意,微笑道:“在梦里啊,我和阿卿便在那里站着,我们就要成亲啦,有好多人呢。奶奶,你喜不喜欢?” 老妇人道:“喜欢,喜欢。”口道喜欢,语气却殊无欢喜之意。 柳飞絮又道:“我叫着阿卿的名字,阿卿便对着我笑。我走上去,阿卿却忽然不见啦。絮儿一急,就哭醒啦。呜呜……”说着便哭个不停。 老妇人默然半晌,柔声道:“絮儿莫哭,奶奶带你回雪山,见到了阿卿,你可要听他的话。” 柳飞絮破涕为笑,连连点头:“絮儿听话,絮儿听话!” 老妇人拉住她手,向凌钦霜说道:“走吧。” 柳飞絮这时方觉一旁尚有人,不由奇道:“这个白胡子老公公是谁啊?” 老妇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凌钦霜心神恍惚,茫然走着,对二人的对白置若罔闻。待到回过神来,三人已踏着乱琼碎玉到了庄外。 老妇人一招手,那两个庄稼汉子已到了近前。 老妇人取出一锭银子,道:“快去雇辆马车,备足干粮清水。” 两汉接了银子,欢天喜地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两汉便拉着一辆马车而来。那老妇看了一眼,笑道:“好得很!”手掌起处,啪啪两声响过,两名庄稼汉已尸横就地。 柳飞絮吓得“啊”的一声。凌钦霜亦面色大变,身子颤抖,狠狠瞪着那老妇。 老妇人视若不见,在那两人怀里各寻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袋里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她柔声便向柳飞絮道:“乖孩子,吓到你了。”一转头,又向凌钦霜道:“这两个狗才贼性难改,又去谋财害命,这般死了,算便宜了他。” 凌钦霜一怔之间,连转几个念头,才隐然有悟。这二人必是见财起意,拦劫过路行商,夺了马车。至于杀人害命,从车辙之上残留的血迹,自可想见一二。而从老妇人的话语听来,这二人绝非初犯。 老妇人将柳飞絮扶进车,缓缓又道:“今秋大旱,赤地千里。庄汉大多背井离乡,流落为寇,原也怪之不得。” 凌钦霜叹了口气,坐进了车里。那老妇将帷幕拉下,又用黑布遮了车窗。车里一片漆黑,更看不到外面的光景。 凌钦霜心头疑云重重:“这老妇人究竟是何身份?要带我们到哪里去?”转头一望,却见柳飞絮那双澄澈如水的双眸也正在黑暗中望着他,满是好奇之色。 凌钦霜想从她口中探得一些原委,每自张口,却也只“啊啊”而已。 柳飞絮道:“老公公,你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呢?” 凌钦霜心下暗叹:“柳姑娘病得实在不轻,务须觅得良医,将她医好才是。” 第365章 雪漫中州(2) 车行颠簸,一日之中,尽在山岭之间穿行。到得次日,地势渐平,料来已出了秦岭山区。侧耳听来,车外不闻半点人语,唯有凛凛寒风而已,显见得车马仍是避开了大路,取道荒郊野外,绝少于闹市停留。 车行渐速,昼夜不停,饮食皆在车上。凌钦霜此时武功全失,浑身无力,反需柳飞絮时时照拂。他自忖孤男寡女共处马车之中,纵然不欺暗室,但于柳姑娘名声未免有累。 柳飞絮却浑不在意,服侍周到,张口闭口“老公公”“老爷爷”地叫着,只令凌钦霜哭笑不得。而听她每日梦中低吟乱语,心亦不胜酸楚。他约莫感觉到,马车时而东进,忽而北行。 如此行了几日,这一晚,马车驶入了一座小城。那老妇人将凌钦霜叫出车来,却将柳飞絮留在了车里。 眼前却是一家客栈。一个店伙迎了出来,道:“二位老人家,可是住店么?” 凌钦霜不由一呆:“怎地这店伙也叫我老人家?” 那老妇搀着凌钦霜,状甚亲密,道:“我家这老头子有病在身,劳烦一间清静上房,切莫打扰。” 伙计喏喏称是,便引二人进了东跨院最偏僻的屋里。然后备好了饭菜,转身去了。 那老妇向凌钦霜说道:“少安毋躁,我去去就来。”也自出去了。 凌钦霜心下惊疑,却也无可奈何。但觉口渴难耐,便喝了口茶,无意间低头瞧了一眼,不觉咦了一声。一搓眼睛,还道是看错了,再看时,登时浑身剧震。 茶碗中的水光在油灯的映照之下,如镜如鉴。凌钦霜这才发觉,自己的相貌已然大变,竟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头,便连自己也不认得了。 哗啦一声,桌子翻倒,饭菜碗碟落了一地。 他呆了半晌,心下自语:“难怪柳姑娘和这店伴都叫我老公公、老人家,我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这妖妇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他只道那是人皮面具,忙用手揭时,那面皮却揭不下来,竟似生在了脸上一般。 呆坐了半晌,忽觉一阵冷风袭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抬眼望时,那老妇闪身而入,腋下却携了个长长的麻袋。她掩了门户,见得凌钦霜的模样,微微一怔,随后面色顿和,笑道:“凌少侠,可是饭菜不合胃口么?” 凌钦霜张大了口,只定定望着她。 那老妇知道他已察觉了伪装,便也不说话,自顾将那麻袋打了开来。 凌钦霜转目望去,心头又是一惊,麻袋里却是个昏迷的中年妇人。只见那妇人头发斑白,满面脓疮,吊眉塌鼻,竟是奇丑无比,但那衣裳却再熟悉不过,正是柳飞絮连日所着。 凌钦霜心中一震,那老妇已咯咯笑道:“试问天下面皮几许,且瞧老身手段如何。怎么样?此刻便算柳丫头的亲生父母在此,也休想认出她来了!” 凌钦霜虽已隐隐猜到,但听她亲口道出,仍感心头一震。想那如花娇靥顷刻间竟变成了这般模样,不由得又惊又怒。 那老妇呵呵又笑道:“若论易容之妙,天下之大,出乎老身者,绝无仅有。” 凌钦霜心头又是一动,暗暗忖道:“莫非这老婆子也是易容改扮过的?若是如此,她必是与我相识之人。” 一夜辗转难眠,次日一早,重又启程。此后两日,马车穿城过镇,渐渐进入闹市。那老妇已将车窗上的黑布除了去,自是怕引路人生疑。 柳飞絮并未发觉自己容貌大变,仍是一如既往地照拂凌钦霜。那老妇虽对凌钦霜用了哑药,却并未对柳飞絮使用,只是绝少让她抛头露面而已。 马车渐行渐东,一路倒也平安无事,不数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 时近岁末年关,风雪阻路,官道上行人稀少,只这一辆马车缓缓而行。 这日正行之间,忽听得后面蹄声得得,却有数人正纵马踏雪急奔。凌钦霜向外望去,马上都是劲装结束的江湖汉子,身负兵刃,奔行甚急。不多时,人马已如风般驰至,从马车旁掠了过去。 忽听得一人骂道:“这鸟天气!” 另一人道:“老哥聒噪什么,英雄大会可是迟误不得,否则金狗南侵……” 下面的话却听不见了。 但“金狗南侵”四字,仍是令凌钦霜心头大震。只觉马车骤然提速,柳飞絮撩帘看时,见那老妇人正挥鞭催赶马匹,遥遥追赶那队人马,显然对这消息也甚是关心。 追了十几里路,来到一处小镇。天将迟暮,北风呼啸更烈。那老妇见数十匹骏马停在一家客店外,当下携了凌柳二人,推门进店。 堂前本生了一堆大火,她这一开门,寒风卷将进来,登时将火堆撩熄。 客店甚小,不少客人挤在堂前席地围坐,烤火喝酒,都是些江湖豪士。火堆骤然熄灭,众人都是暴跳如雷,本要立时发作,待见得进来的乃是三位老人,那老妇人又唯唯诺诺,连连告罪,火气却如何发作得出来? 碧血山庄一战,凌钦霜虽然名动天下,但此刻容貌大改,又有谁会识得?那群江湖豪士他自也都不相识。 三人便默默在角落里坐了,要了酒饭。 店伙重又撩起了火堆。一众江湖汉子吆五喝六,说了些闲事。只见一个虬髯大汉接过酒坛,咕嘟嘟喝了半坛,操着一口湖北口音大声说道:“孟老弟,金狗南侵的讯息,当真属实?” 此言一出,堂中吵闹之声骤歇,十数双眼睛齐齐投了过来。 旁边那姓孟的汉子咳了一声,道:“丐帮传出的讯息,岂会有假?金帮主知道局势紧急,实是非同小可,于是广撒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汴梁,会商抗敌御侮大计。如此声势,若是有假,岂非让江湖同道笑掉大牙么?” 身旁几人称是,出示英雄帖,传阅了众人。 那虬髯大汉看罢,哼了一声,一口气将剩下的半坛酒喝得精光。 第366章 雪漫中州(3) 一个黑脸汉子附在他耳边,轻轻笑道:“朱老兄,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我劝你还是趁早别做这等清秋大梦了吧。”这汉也是一口子湖北口音。 那虬髯大汉一瞥眼,道:“孔老八,你说什么?” 那孔老八身形魁伟,笑道:“湖北地界上,若论英雄好汉,你‘虬髯铁拳’朱炯还算不得一号人物!若是接到了帖子,反倒是怪事。” 朱炯游历中州,并未接到帖子,今夜本在此地歇宿,偶遇这些江湖同道,方知此讯,闻言冷笑道:“你‘没影剑’也未见得是什么角色,谁也别笑话谁?” 孔老八嘿嘿一笑:“我若是未接到帖子,又怎么会马不停蹄地赶来?”说着探手入怀,掏出了英雄帖,神情甚是得意。 朱炯一呆,面色涨红,一言不发,闷声喝起酒来。 他二人本来自顾低声说话,谁也没在意,哪知孔老八忽然扬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得遇诸位同道,孔老八幸甚之至,这酒我便请了。今夜痛饮一醉,来朝大破金贼!”又叫道:“掌柜的,再打二十斤酒来!” 掌柜的高声答应。众人闻言,齐声叫好,纷纷道谢。过不多时,店伙便将酒送了上来。 孔老八低声道:“朱兄,请啊。” 朱炯沉着脸道:“不敢。” 孔老八举杯笑道:“他乡遇故知,又何必客气?”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便在鄂北,闲暇之时,我也常喂喂牲口的。” 朱炯闻言、脸色陡变,不待他说完,铁拳挂风,便捣孔老八胸口。孔老八端坐不动,胸口微缩,卸开了来拳,右手酒碗一甩,酒水飞溅,正泼那朱炯一脸。 一众好汉皆不明所以,堂中顿时大乱。 便在此时,只听门外车轮碾雪,一个车夫“吁——”的一声响,马车停在客店门口。 但堂中斗得正酣,谁都未曾在意。 朱炯哇哇大叫,跳将起来,飞起一脚,便踢向他面门。孔老八左手抓住来脚,笑道:“我好心请你喝酒,你却为何不分好歹,无礼动粗?”谈笑间,左手后拖,右手前探,已拿住了朱炯背心,挥手掷处,朱炯便向店门外飞去。 与此同时,店门吱呀开了,寒风卷了进来。众人眼前一花,门口已闪进了一名少年公子。这公子眼见一个魁伟的身躯向自己飞来,虽惊不乱,右手折扇微扬,便将朱炯轻轻托住,他似乎存心卖弄,飞扇如蝶,潇洒之极。 接着只听得一个清脆中略带娇柔的女子声音自门外传来:“中州的客栈,都是这么迎接客人的么?倒是有趣得很。” 凌钦霜陡然听了这声音,胸口便似给大锤重重一击,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就要晕过去。 那少年公子跨进门来,将朱炯放落,自顾掸落身上的风雪。但见这少年容貌俊美,星眼含笑,一身锦缎皮袄,服饰华贵已极,虽是寒冬腊月,却自折扇轻摇。腰间系了数只绣花荷包,内置重金,闪闪发光。望之虽然豪奢,却不免有些滑稽。 孔朱二人都在湖北称霸,自来不和,今夜孔老八好容易借机羞辱了朱炯一番,眼见有人横插一手,正觉惊愕,旁边已有人劝道:“好啦好啦,都是志同道合的兄弟,有什么鸟事值得大打出手?大伙若是有气力,不妨来日留着去跟金狗拼个你死我活。” 孔老八瞥了那少年公子一眼,随即朗声道:“不错,自来国事为重,私怨为轻。如今大宋江山岌岌可危,吾辈习武,所为何来?正该马革裹尸,为国杀敌。”一番话只说得慷慨激昂,说罢连尽三碗。 众人纷纷叫起好来。 孔老八接着举碗朱炯,正色说道:“在下无意得罪,就此告罪。你我若是同仇敌忾,共去报国杀敌,便请满饮此碗!” 朱炯当此众目睽睽,被孔老八几句话僵住,只觉羞愤欲死,大感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出,正喷在了那少年公子衣襟上。 那公子面色陡然一沉,道:“阁下是谁?” 朱炯见他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更不理睬,“呸”了一声,便要闯出。 只走了两步,却见那公子挡在门口,并无让路之意,一怔之间,便听他喝道:“弄脏了本公子的衣衫,这便想走吗?” 朱炯面色涨紫,骂道:“给爷爷滚开!”冲到他跟前,双拳紧握,瞪目而视。 那公子毫不理会,淡淡地道:“你得罪了本公子,若是想活命,便乖乖给我磕十个响头,再从我胯下爬过去。” 朱炯一腔怒气正无处可泄,闻言虎吼一声,铁拳挥处,便向那贵公子打将过去。 那贵公子一声冷笑,折扇轻拂,信手化开了来拳,右脚一翻,已勾住了朱炯的小腿。 朱炯盛怒之下,收势不及,登时头下脚上,向前跌了出去。那贵公子身形飘处,却已绕到了他身后。朱炯跳将起来,额头青筋暴起,两眼喷火,双拳一错,又向他打去。 那公子折扇虚挥,翻手便扣住朱炯手腕。朱炯号称“虬髯铁拳”,拳劲自是非同小可,哪知被这公子一扣,只感手腕酸麻,铁拳再也送不出半分。他左足方起,那公子折扇已戳中了他的“梁丘穴”。朱炯只觉左膝一阵筋酸骨软,单膝跪在地上。 那公子哈哈笑道:“给公子爷磕头!” 朱炯虬髯戟张,怒喝道:“放屁!”欲要站起,右膝又是一麻,扑通一声,已跪在了那公子面前。但听啪啪声响,那公子已连抽了朱炯七八记耳光,一张紫脸越发肿了。孔老八忍不住微笑,旁人见那贵公子如此折辱朱炯,一时均感不忿。 凌钦霜早认出这贵公子便是魏雍容,自也恼恨他这般作为,但他此时一来武功全失,浑身无力,别说救人,行动都是困难;二来却是因外面那女子。那声调,那语气,是那般的熟悉,只叫他一时魂不守舍。 第367章 雪漫中州(4) 魏雍容冷冷地道:“磕还是不磕?” 朱炯呸了一声,骂道:“狗杂种!” 魏雍容冷哼一声,忽听外面那女子声音又道:“天寒地冻的,何苦这般折磨人?姑娘可是累得很了。”既似撒娇,又似埋怨,落在耳中,直是说不出的动听。 凌钦霜心中突突乱跳,这声音更无丝毫可疑,“婉儿”两字在喉间转来转去,只恨口不能言,身子却不由摇摇晃晃站起,向门外望去。 那老妇却只道他欲要插手堂中之事,手掌一翻,已扣住了他脉门,低喝道:“坐下!” 凌钦霜登时软倒,动弹不得,心中却想:“婉儿怎么会与魏雍容走在一起?” 柳飞絮望着他,轻轻说道:“老公公,你冷么?”说着握住了他手。 那老妇看在眼里,略一沉吟,随手点了柳飞絮哑穴。 这时魏雍容已转身而去,只留那朱炯跪在堂中,兀自横眉怒目。魏雍容也不给他解穴,任由他出丑露乖。堂上江湖豪士虽感不忿,但谁都知道,只要一出去给解了穴,便是跟这富贵公子过不去。显见得此人大有来头,若非达官显贵,便是名门望族,这些江湖豪士自然不愿为了一个萍水之人凭空树敌。 不一时,魏雍容便自微笑返还,身旁多了一名少女。众人见到这少女,眼前都是陡然一亮。那少女娇美脱俗,着一身淡黄皮袄,发丝金钗飞凤,雪颈珍珠流光,一身打扮,亦是一般的华贵难言。魏雍容携着她的手,神态甚是亲密。 众人见男者气宇轩昂,珠光宝气,女者肤光胜雪,秀美绝伦,二人携手偎依,委实一对璧人,不由看得呆了。老成持重之辈却不免心中纳罕:“风雪残年,道路不靖,这对小夫妻非富即贵,却为何如此招摇?” 凌钦霜望着那少女,不由得震了一下,嘴唇一颤,两行眼泪已夺眶而出。雪肤依然,花貌如昨,却不是他连日来朝思暮想的婉晴是谁?本以为这些日子她重伤初愈,流落江湖,必然形销骨立,哪知一见之下,她却一扫恹恹病容,虽为寒风所侵,双颊隐有红泽,却无疑更添几分娇艳。只是那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愁意,几缕风尘。 他与婉晴久别重逢,本是欣喜若狂,但自己形容大变,也不知道她能否认出自己。再见她神色间对魏雍容颇有温柔之意,不由心头微微颤抖。 只听朱炯喝道:“狗杂种!有种便和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魏雍容正要发作,婉晴素手在他手背上捏了一捏。 魏雍容望了她一眼,火气登时消了,便向朱炯笑道:“本公子不与你一般见识!”折扇一戳,一股暖流如丝注入,朱炯的穴道登时解了。 他沉喝一声,挣将起来,却觉四肢兀自酸麻绵软,自知无力动手,喝道:“有胆便留下名号,让我栽得明白。” 魏雍容淡淡地道:“凭你这等鸟人,也配问我的名号?本公子新婚燕尔,不愿见血,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凌钦霜一听“新婚燕尔”四字,有如身中雷轰电震,耳中嗡的一声。却见婉晴秀眉微颦,并不说话。 朱炯哼了一声,返身便走。 魏雍容忽喝道:“且慢!便这么走了?” 朱炯勃然大怒,翻身喝道:“你还想怎样?” 婉晴忍不住说道:“看他也是条汉子,你又何苦这般折辱他?” 魏雍容一脸得色,笑道:“本公子言出法随,岂有更改之理?”面色一沉,冷冷道,“不磕足十个响头,再从我胯下钻过,你今日休想走出这个门去!” 朱炯呆在当场,面色数变,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声响,向魏雍容连磕了十个响头。磕完了头,低头便从他胯下钻了过去。孔老八只看得眉飞色舞,连尽三碗,连连拍手喝彩。 魏雍容哈哈大笑:“罢了,滚吧!” 朱炯一言不发,在满堂鄙夷的目光中快步出了门去。 魏雍容一转头,皱眉道:“掌柜的,这就是贵店的待客之道吗?” 掌柜的见堂前大打出手,早躲到柜台后头去了,闻言忙自上前告罪。 魏雍容瞥了一眼店内,目露不耐之色,道:“罢了,备间上房。” 掌柜陪笑道:“贵客光降,小店倍感荣宠,可今儿客房当真满了。二位只好屈尊在此……”说话间见他眼神不善,心头打鼓,声气先自弱了。 魏雍容排出一锭银子,斥道:“我夫妇二人何等身份,岂可与狗辈同席?”他此言一出,满堂皆有怒色,却无一人胆敢发作。 那老妇察言观色,已猜到凌钦霜必与这二人相识,且关系不同寻常,当下扶桌起身,指着身边长凳,笑道:“少爷少奶奶,如若不弃,且来这里坐坐。” 魏雍容好不耐烦,蹙起眉头不语。 婉晴却自顾上前,嫣然微笑道:“老人家美意,可是多谢啦。”她笑靥如花,登将满堂的火气消于无形。 魏雍容纵然一百个不愿,但一望到婉晴的娇靥,却是半点火气也发不出,口里便笑道:“你说怎样便怎样吧……”在众人各色目光中,二人从容坐了下来,恰是坐在了凌钦霜对面。 凌钦霜的一颗心似是要自嗓里跳将出来,早已急泪满眶。可婉晴目光却只与他一触,略一微笑,便即垂首下去。 凌钦霜心中不断地嘶喊:“婉儿……婉儿……”婉晴自然半点也听之不见。 凌钦霜虽明知婉晴必定认不出他,但此刻当真重逢有如陌路,仍是叫他焦躁欲狂。 二人坐定未久,店伙便送上了饭菜。菜肴之丰盛,自非堂中诸客可比,另有几壶好酒。 二人吃了几口,魏雍容望着婉晴的脸,忽然笑道:“你是在耍我玩,还是真心的不理他了?” 婉晴抿了口酒,也不抬头,淡淡地说道:“不知道。反正这次我是真生他气了。” 魏雍容笑道:“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婉晴微微一笑,道:“就是,那还算什么男人?” 第368章 雪漫中州(5) 魏雍容道:“那便别去管他了,现在你该知道,还是我对你好吧。” 婉晴不再说话,只劝着魏雍容喝了一杯又是一杯。魏雍容呵呵憨笑,不一时便六七分醉了,手上也渐渐大胆。 凌钦霜看在眼里,整个身心有如虫蚀蚁噬。待见婉晴行动如常,浑不似受制于人,但魏雍容把手来摸,却是不闪不避,他一颗心便似跌入了万丈谷底,倏尔眼前一片漆黑,昏了过去。 孔老八存心结交魏雍容,大剌剌端起酒碗,上前笑道:“不才孔杰,排行第八,匪号‘没影剑’。贤伉俪既都是练家子,未知尊号如何?” 魏雍容却如有不闻,头也不抬,搂着婉晴,伸箸挟了一大块牛肉,便送入她口中。 婉晴双颊泛红,道:“我自己来。那位大哥问你话呢。” 魏雍容酒意上涌,道:“理他作什么?” 孔杰心中不悦,嘿笑两声,将一碗烈酒灌进喉咙,瞅着魏雍容道:“公子可也是来参加 ‘英雄大会’的?” 魏雍容却仍是不理。孔老八连碰了两个钉子,也不好发作,呸了一声,愤愤而回。 婉晴见凌钦霜昏在桌上,便问那老妇道:“这位老人家还好吧?” 那老妇心念微转,道:“多谢少奶奶好心,老头子喝不得烈酒,怕是醉了。” 婉晴转身叫道:“掌柜大叔,这位老人家身子不便,劳你大驾,叫人家让出一间房,我们多付店钱便是。” 掌柜的连连答应。魏雍容拉住婉晴,卷着舌头道:“婉儿,何必多管闲事?”又大声叫道:“掌柜的,内子醉了,莫听她的。” 掌柜的一愣,望着二人,一时不知所措。 婉晴从颈间取下那串珍珠链子,递给掌柜的,道:“这都是上好珍珠,值得十几两银子,你拿去给我换了,送与客人。若是不够,本姑娘头上这支钗子也给你便是。” 魏雍容一怔之间,道:“婉儿,这珠链我花三百两银子给你买来,你便这么随手送人了?” 婉晴伸伸舌头,笑道:“我不心疼,你心疼什么?你若喜欢,可要戴在胸前?” 魏雍容讪讪道:“胡说!” 婉晴笑道:“这便是啦。链子旧了,我不喜欢,你又不戴,送人又有何妨?” 魏雍容瞪大眼睛道:“五天而已……” 婉晴喝了口酒,笑道:“五天怎么?” 魏雍容见她玉颊嫣红,樱口含情,一时呆了,吃吃道:“送得好,送得好。” 婉晴突伸右手,又从魏雍容腰间摘下了三只荷包,抛给掌柜的,道:“也不必麻烦啦,这些金子足够了。” 魏雍容面色微愠,婉晴更不理他,又道:“剩下的银子,多多打点酒肉,我相公请诸位喝酒驱寒。” 掌柜的望着孔杰,迟疑道:“可在座的酒钱已算在这位大爷账上了……” 孔杰忙笑道:“在下岂敢与贤伉俪争先?” 婉晴举杯笑道:“酒肉多多益善,又有何妨?太白诗云:‘履胡之肠涉胡血。’今夜烈酒便作蛮夷血,牛肉权当胡虏肠,来日‘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小女子在此先干为敬,诸位不必客气,请啊!”她这番话说得豪兴逸飞,说罢一饮而尽。 一众江湖汉子见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如此豪爽,纵那不明太白之诗的粗人,一时也都折服。而那些粗通点墨之人更是纷纷举碗相和:“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一个大汉笑道:“有姑娘这番话,咱们誓死也要杀他娘的女真蛮子,但留得一个,便不甘休!” 不多时,楼上自有人让出了一间客房,婉晴与那老妇共扶凌钦霜歇了,又将皮袄脱下,盖在凌钦霜身上。 那老妇望着她,目光百变,似有难言之意。 婉晴道:“老婆婆,多保重。”嫣然一笑,自行下楼,坐回到魏雍容身旁。 天色早已暗了,一众豪客喝酒烤火,听着门外厉风呼啸,想到不日大战将起,一时都无睡意。 只听一人叹道:“丐帮虽然素有侠名,这金帮主却是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的性儿,绝少在江湖上露面。不想此番却是他挺身而出。” 另一人道:“是啊,碧血山庄倒了,本道英雄已成追忆,好在尚有金大侠登高一呼,率咱们扶长城之既倒,挽大厦之将倾。”众豪客豪情勃发,你一言我一语,大骂女真蛮子,说到兴起之处,弹剑长啸,痛饮不绝。 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子叹道:“扶长城之既倒,挽大厦之将倾?嘿嘿,只怕难矣。” 众豪客闻言,都是一愣,却见店门开处,卷进来一老一少两个叫化。老者须发斑白,衣衫破烂,却是满脸红光,酒葫芦一扬,咕嘟嘟喝了一大口,踉跄欲倒。少者却是瘦得皮包骨头,恭谨尾随其后。 众豪客见那老丐的步履身法,便知他武功不弱,又见他背上负着九只麻袋,知是丐帮的九袋长老,辈分极高,不由得肃然起敬,纷纷起身行礼。 那老丐见状连连摆手,道:“这可不敢当。” 群豪都道:“前辈务必饮上三杯。” 老丐还要推辞,却连同那少丐一并被硬拉入座。群豪斟了酒,劝二丐喝了几杯。 婉晴回头看了一眼,魏雍容却毫不理睬,兀自喝个不休,手上更是大胆,不住乱摸。婉晴目光生寒,却只不动声色的地避开,不时又劝几杯。 一个广东口音的汉子向那老丐问道:“听老前辈的口音,莫不是山西人?” 那老丐面色一黯,叹道:“正是。老朽刚从太原回来。”众豪客均知山西以北便是女真所占之地,闻言纷纷相询战事。 那老丐望着毕剥声响的火堆,若有心事,良久方叹道:“诸位血气方刚,实令老朽称羡。” 群豪都是一愣,有人问道:“老前辈何出此言?女真蛮子打到了何处?” 老丐神色黯然,微微摇头。 一个江西口音的汉子小声问道:“听说女真蛮子与我大宋联盟灭辽,怎么会忽然背信弃义?” 第369章 雪漫中州(6) 另一人呸了一声,骂道:“蛮子蛮子,你既然知他们都是蛮子,又怎么会讲什么信义?”接着转头又向那老丐问道,“敢问前辈,前线战况如何?” 那老丐叹道:“女真蛮子熟习弓马,强悍善战,委实不可小觑!” 孔老八闻言,蓦将酒碗重重一摔,大声道:“我大宋万千豪杰,又岂是无胆鼠辈?” 那老丐淡淡地道:“战场用兵,岂同江湖厮杀?诸位未经前线,自然不知个中虚实。‘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话流传北地已久,又岂是虚言?以我大宋而今这等军力,便算再多十倍,恐怕也没有什么胜算。” 一众好汉听了这话,一时面面相觑。 孔老八酒意上涌,冷笑道:“我便不信。有尔等这等贪生怕死之徒,自然未战先怯!”言语间已是毫不客气。 那老丐却不动怒,只是默然不语。 那小丐却已按捺不住,冷笑道:“未战先怯?你以为……”话未说完,那老丐一挥手,欲要止住,哪知他面色忽变,竟不住剧咳起来。 那小丐惊道:“严长老,严长老……” 老丐摇头笑道:“雪里走得久了,不碍的,不碍的……” 那小丐转头向孔老八怒道:“你以为金贼南侵的消息是谁传回的?严长老与敝帮四百名兄弟在太原巡查,却与不料与金贼的万人队撞上。一场大战,四百兄弟大半殉难。严长老也受了重伤。他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累死了数匹好马,才将消息传回到总舵……”说到这里,语声中已带哭音。 严长老听了,苦笑不语。 小丐伸手扯开他胸口的衣襟,却见他肩头臂膀都是伤痕,鲜血正自从他胸前包扎的布片间不绝渗出。 严长老望着孔老八,苦笑道:“这位兄弟所言极是。官军从来未战先怯,闻风而逃。若非如此,何劳我丐帮弟子冲锋陷阵?老朽虽挨了数刀,总算拣回了这条老命。” 堂前寂然无语,数十双眼睛尽落在老丐胸前。 魏雍容却已喝得烂醉,呼呼打鼾。婉晴默默坐着,也自注视着严长老。 严长老随手止了血,手法极为精熟。他合上了破衫子,喝了口酒,深陷的眼窝之中,已泛起了泪光。 孔老八脸上阵青阵白,便向老丐磕了个响头,叫道:“严老英雄,晚辈胡言乱语,当真该死。” 众皆拜倒在地。 严长老忙扶众人起来,道:“血性男儿,何罪之有?” 众豪客问道:“敢问前辈此来……”严长老默然半晌,方道:“我大宋数十年来不识干戈,早已过惯了太平日子。边防如此松弛,驻军如此骄惰,北伐若是不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女真蛮子欺我大宋羸弱,灭辽便生南图之心。此番拥兵数万,不宣而战,兵势极盛,委实泰山压卵,我大宋江山,恐是难保啊。” 众豪客闻言,无不变色,但此老亲临战场,负伤而归,自然并非浮夸。但他如此涨蛮夷气焰,众人一时都是不明其意,只怔怔地瞧着他。 严长老缓缓又道:“老朽虽是草莽匹夫,忠义之心却须臾未敢或忘。金贼既要夺我江山,害我百姓,老朽纵然不肖,也必当誓死周旋。诸位既不远千里而来,天地可鉴,自然个个都是豪杰义士。但我苦思良久,事关苍生气运,纵然粉身碎骨,这一趟也不得不来,只有一言相告。”说到这里,严长老忽地站起身来,傲然环顾群豪。诸人只觉气氛陡然凝重,也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望着严长老。 严长老目光炯炯,正色道:“老朽平素自负武功不俗,却也落得这般九死一生。此行汴梁,十之八九有去无回。适时敌兵压境,也无暇那些歃血为盟的虚套。故老朽特此相劝,诸位若难报定视死如归之心,抑或难舍家中妻儿老小,即刻扭头回去!汴梁城中,见不得无胆懦夫!”说到这里,严长老环顾诸豪,朗然喝道:“老朽只问诸位一句,当真可敢一行?” 众豪杰听到这里,无不热血上涌,纷纷拔出了兵刃,齐声长啸。 “好!”这一声断喝,如霹雳迸发,将诸人喊声生生压住。 严长老解下腰间的葫芦,将酒一气饮尽,道:“汴京不日戒严,事不宜迟,即刻动身!”丢了葫芦,转身大步出门。 众豪杰只觉心跳如雷,纷纷痛饮一碗,出门上马,迎着北风,飞驰而去。 婉晴奔到门口,却见群豪哄笑声中,远远落下一道人影。那人浑身发抖,跪倒在地,却不是孔老八是谁?但听严长老朗声高歌远远传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苏轼此词流传甚广,便是江湖中人,亦都耳熟能详,一时齐声慨然接道:“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西北望,射天狼……”歌声破云千重,直冲霄汉,气势豪迈,慷慨不凡。 孔老八听着歌声,喃喃道:“我老母在堂,妻儿在侧,哪似尔等这般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蓦地爬起,跌跌撞撞没入了黑暗之中。 歌声渐远,婉晴望着堂前忽暗忽明的火焰,悠然出了会儿神,轻轻道:“英雄大会,英雄大会。他,必然会去的……”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低喝道:“他、是、谁?” 第370章 雪漫中州(7) 朦胧之间,凌钦霜但觉浑身剧烈颤动,颠簸不止,睁眼瞧时,发觉自己却正躺在一辆马车之中。耳听得车轮碾雪,轱辘不停,婉晴的音容笑貌如电也似,反复掠过脑海,每掠过一次,便是一阵钻心的刺痛。 呆呆出神了半晌,忽听耳边有人轻轻叫道:“你醒了么?” 凌钦霜转眼望去,却见柳飞絮坐在一旁,已然恢复了昔日的如花面庞。 柳飞絮背靠锦枕,见凌钦霜醒转,目露欣然之色,微笑道:“谢天谢地,总算醒啦。阿卿,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絮儿好生想你呢。” 凌钦霜望着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婉晴,一时心乱如麻,便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只自闭上双眼。 柳飞絮见他这般神情,撅嘴默了半晌,方怯怯地道:“阿卿,你饿了么?这是你最爱吃的雪泥糕,是絮儿亲手做的。”见他兀自不动,柳飞絮又道;“不吃东西怎么行呢?那一年,我们千里东来,你一路上都是乖乖听絮儿话的,现下怎么不听话呢?来,别孩子气,快张嘴。”说着将雪泥糕送到凌钦霜嘴边,似是哄小孩一般。 凌钦霜略略清醒,心下暗叹:“柳姑娘身世凄苦,又落得这般惨法,当真可怜。她怎地又叫我‘阿卿’?”蓦地心头一动:“莫非我也恢复了形貌?” 心念动处,猛听“砰”的一声大响,马车一震,骤然而止。 柳飞絮身子一歪,扑倒在了凌钦霜怀中,雪泥糕尽都碎在车里。柳飞絮玉颊飞红,急忙伸袖去拾。 凌钦霜不由睁眼道:“怎么……”话声未绝,忽而大震:“啊!我能说话了!”原来他惊动之下张口欲呼,不知不觉之间,竟是能发出声音了。他惊喜之下,腾地翻身坐起,略一运气,只觉真气充盈,舒适无比,更无半点疲软乏力之感。见长剑在鞘,置于车内,忙抽出剑来,以剑身为镜自顾,果然便见易容尽都去了。他不觉欣喜欲狂,更不及细思个中缘由,转头却见柳飞絮定定望着自己,面色甚是茫然。 这时,忽听车外传来一声冷笑,有如枭啼一般。 凌钦霜喝道:“什……什么人?”他封口为时不短,此刻说起话来,竟有些口齿不灵。等了片刻,不闻外面有人回应,便低声道:“柳姑娘,你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瞧瞧。”说罢也不待她答应,提剑挑帘而出。 甫一探头,朔风扑面而来,极是刺骨。举目却见一道黑影没入了浓浓的夜色里。看那身形,不是那诡异老妇是谁? 凌钦霜也不去追她,低头却见驾座上留有一张素笺,用石块压着,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笺上只有一行字,字迹嫣红,既似胭脂又如血:“汴京在望,珍重万千。一夜露水,梦萦魂牵。”素笺上泪痕莹莹,兀自未干。 凌钦霜浑身一震,脑中一团混乱,望着那老妇远逝之处,一时不知所措。呆了半晌,心道:“她竟是圣手魔姑姬三娘,这……这却从何说起?”转念回忆起那老妇的身形,确是姬三娘无疑。 柳飞絮探出车来,轻轻叫道:“怎么了……” 凌钦霜回过神来,只是苦笑,默不作声。 柳飞絮见他不答,撅嘴不乐。 凌钦霜叹了口气,说道:“奶奶走了。” 柳飞絮奇道:“奶奶?那是谁啊?”连日来,柳飞絮与那老妇一路同行,受其照料,此刻听了“奶奶”二字,却是脸色茫然,竟似浑然忘了其人。 凌钦霜见状,也懒得多作解释,摇了摇头,黯然不语。 却听柳飞絮怯生生地道:“阿卿,你为什么叫我……叫我柳姑娘?” 凌钦霜望着她,心知她仍把自己当做了慕容云卿,沉默了半晌,方温言道:“絮儿听话,乖乖坐去车里吧。” 柳飞絮露出笑容,点头道:“嗯,絮儿听话。阿卿,你呢?” 凌钦霜道:“我带你回家。” 柳飞絮拍手笑道:“回家回家,回去了,阿卿要陪絮儿堆雪人。堆一个你,堆一个我……”笑着坐回了车里,兀自喃喃不休。 凌钦霜独立风中,心中恍兮惚兮,寂兮寥兮。又一阵寒风吹来,飒飒响处,几片雪花散在了肩头。凌钦霜伸出手来,雪花落在掌中,倏尔化落。抬头望去,纤月西沉,四野茫茫,不知不觉,又下起了雪来。 凌钦霜呆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沿着汴水,启程东去。到得黎明时分,前方人烟渐稠,都是些武林之士。 忽听得蹄声得答答,四匹马自北方奔来。凌钦霜只道不过寻常武林同道,也不抬头。那四骑马奔到凌钦霜身侧时,当先那人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 驰出十余丈后,那人忽然咦了一声,调转马头,兜了回来,叫道:“莫不是凌老弟么?” 凌钦霜举头看去,却见那人黑须及胸,满面风尘,不由勒马,讶然道:“李大人?” 那人正是李纲。见他翻身下马,拉着凌钦霜手笑道:“凌老弟,你我缘分不浅,一别年余,不期竟会在此重逢。” 凌钦霜笑道:“李大人缘何在此,一向安好?”凝目瞧时,却见他鬓边已有不少白发,神色颇显憔悴。 李纲目光炯炯,朗笑道:“我便知道你一定会来。却不想你如此胆大包天。” 凌钦霜奇道:“怎么?” 李纲面色忽重,却兀微笑道:“海捕文书张贴满街,大内侍卫哪个不识得你?似你这般孤身入城,岂不是自投罗网?” 凌钦霜叹道:“强敌压境,我又岂可不来?” 李纲神色激动,握紧他手,笑道:“当日听闻凌老弟刺杀蔡京,李某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得遇,非得去敝府盘桓几天再说。” 凌钦霜叹道:“只怕连累大人。” 李纲摆手道:“老弟说那里话来,你我形交不多,心交匪浅,李某又岂是那等明哲保身之辈?” 凌钦霜心下感激,问道:“大人官复原职了?” 第371章 雪漫中州(8) 李纲道:“幸蒙圣上赦罪降恩,李某方得以重瞻天颜,为国出力。” 凌钦霜道:“大人壮怀得舒,才华得展,实是可喜可贺。” 李纲苦笑道:“金兵侵境,逆虏犯边,何喜之有?宦海沉浮十数载,空负报国之志,难酬报国之才,说来却是惭愧。” 凌钦霜道:“大人一身傲骨,正直忠介,既有其志,何患无才?” 李纲抚掌笑道:“老弟此言,深得我心。”说着转身唤来随从,接过马车,又牵来自己坐骑,与凌钦霜代步。 二人策马缓行一程,到得一座小山丘上,勒马远眺。却见帝都巍巍,汴水浩浩,四野茫茫,东南西北的各路江湖好汉犹如百川汇海,纷纷向东京汴梁涌去,其中不少久违故友相遇,一时勾肩搭臂,呼喝干云。 李纲立马丘上,瞧着下方人头耸动,胸中一时豪气陡生,扬鞭吟道:“边城寒早,恣骄虏,远牧甘泉丰草。铁马嘶风,毡裘淩雪,坐使一方云扰。庙堂折冲无策,欲幸坤维江表。叱群议,赖寇公力挽,亲行天讨。缥缈銮辂动,霓旌龙旆,遥指澶渊道。日照金戈,云随黄繖,径渡大河清晓。六军万姓呼舞,箭发狄酋难保。虏情讋,誓书来,从此年年修好。” 凌钦霜听他吟得慷慨激昂,不由赞道:“好个‘六军万姓呼舞,箭发狄酋难保。虏情讋,誓书来,从此年年修好。’大人这词,当真豪迈。” 李纲笑道:“若无豪情之举,焉有豪迈之词?前日与几位同僚谈论汴梁城守,便想到了当年的澶渊之盟,一时有感而发,便作了此词。” 当年真宗一朝,契丹大举南侵,直犯澶州,进逼汴梁。百官俱谏圣驾迁都南幸,唯宰相寇准力排众议,请真宗御驾亲征。帝幸澶州,宋军士气大振,连败辽军数阵,辽军主帅萧挞览中矢而死。辽人因惧请盟,遂定澶渊之盟。自此之后宋辽百年间再无战事。 李纲引鞭指道:“看我大宋铮铮男儿万千,李某虽是一介书生,却也愿效寇公,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凌钦霜叹了口气,道:“大人壮心满怀,我佩服不已。怕只怕大人纵是寇公,圣上也未必便是真宗。” 李纲听了这话,浓眉忽而紧锁,面上现出了深深愁意。 说话之间,忽听城外一阵喧哗,举目望去,万胜门前少说也聚了百十来人,都是一众江湖豪士,举着兵刃,正自叫嚷不休。 李纲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当下纵马急奔,向城下驰去。 凌钦霜护着马车,随后赶上。到得近前,却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头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城下。 一名军官站在城头,朗声说道:“奉吾皇圣谕,未免金国奸细混入,京师即日起戒严,无令不得擅自开城。尔等速速退去!”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叫道:“俺们千里驰援,只为抵御金狗,岂有异心?” 有的叫道:“若非看在‘罪己诏’面上,老子才不巴巴跑来管那狗皇帝的死活!” 有的道:“‘罪己诏’虽下,却如此待人,当真令人寒心。” 性子粗暴之人更叫骂起来:“龟儿子,不放我们进城么?大伙儿便杀进去!”城下一时乱成一团。 一个白发老者止住了众人,仰头向那军官道:“敢问将军大名?” 那军官呵呵笑道:“瓶儿罐儿也有两只耳朵,汝等刁民草寇,须曾闻我大将赵谭之名么?” 那老者道:“回禀赵将军,草民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金贼入侵,事关苍生气运,丐帮帮主广发英雄帖,我等受邀前来抗敌,决非奸细。万望将军暂息雷霆之怒,放我等入城。” 赵谭大怒道:“丐帮帮主?呸,一群臭叫花子,天子脚下,也敢作威作福?尔等强寇逆贼,目无王法,扯虎皮当大旗。堂堂大宋天下,如何教尔等这伙强人横行!” 群豪闻言,无不盛怒。突然人群中一人喝了声:“混账!”寒光一闪,挺剑便向城头攀去。 赵谭大喝道:“逆贼,当真要造反不成?”弓弦响处,霎时间乱箭齐发。 那人挥剑去拨,胸口却早中了三箭,轰然坠下城来。 赵谭哈哈大笑。群豪都是急性子,见得此景,却如何按捺得住? 便在此时,蹄声响处,一骑直冲至城下。马上骑者高声喝道:“边境战火重燃,萧墙又起祸胎。都是你等亡家败国之奴,擅作威福,折辱义士,坏我圣朝天下!” 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群豪都是一凛,纷纷转头望去,却见马上那骑士怒发冲冠,自是李纲到了。他一介书生,盛怒之中,喝声极是凛然,直传城头。 赵谭见是李纲,笑道:“原来是李大人。”忙打开城门,放他入城。 李纲一跃下马,向群豪道:“诸位义士稍候。” 群豪见他一身正气,望而生畏,都问道:“你是什么人?” 李纲的随从喝道:“休得无礼!这位乃是朝廷命官太常少卿李纲大人。” 群豪听了,都是“啊”的一声。其时李纲虽然未得显官,但其正直之名早已传遍天下,草莽之人大都知道他乃是朝中少有的好官,见说自是均无异言。 李纲牵马入城,凌钦霜与柳飞絮尾随在后,自也畅行无阻。 李纲向赵谭喝问道:“群豪远道而来,为何不让他们进城?” 赵谭回道:“圣谕有言,只恐金国细作混入城来,擅自开城,为患不小。” 李纲喝道:“便有三两细作,又怎可坏了千万豪杰忠义之心?你只管打开城门,加紧戒备便是。” 赵谭皱眉道:“圣谕在此,小将岂敢违抗?” 李纲道:“抗命之罪,都推在李纲身上便了。” 赵谭见说,无奈只得开了城。众豪杰蜂拥而入,头一件事便是要斩杀赵谭。李纲好言相抚,方息了众怒,随后又转到它处,叫开了四门,放八方群豪入城。 第372章 震荡京师(1) 东京汴梁乃是天下第一国都,繁花富贵,八方辐辏,四面云集,城中屋宇雄阔,百肆杂陈,但因大战将起,街市之间的百姓并不甚多。凌钦霜离京数载,此番故地重游,但见景色依稀,一时颇多感慨。 驶过一片阔府豪宅,有顷抵达李府,入院只是几间小屋而已。李纲引凌柳二人入厅坐定,管家便奉上茶来。寒暄片时,李纲向管家说道:“我要进宫一趟,你替我好生待客。”说罢换了朝服,自出府去了。 管家进了内堂,半晌出来说道:“我家夫人请这位姑娘入内休息。” 柳飞絮却是不依,凌钦霜无奈,只得谢罪。 入暮时分,李纲怏怏而回,神色颇显不宁。凌钦霜问道:“皇上可曾怪罪大人?” 李纲叹道:“圣上与群臣正在商议禅位之事,无暇接见于我。” 凌钦霜吃了一惊,问道:“禅位?” 李纲眉间愁云惨淡,摇头不语。 当晚李纲设宴相待,与凌钦霜一叙契阔,于国事却是丝毫不提。凌钦霜问之不得其便,只得作罢了。 酒过三巡,李纲道:“当日若非婉晴姑娘一番吉言,李某岂有今日?原该相谢才是。不知婉晴姑娘却在何处?” 凌钦霜闻言心中一痛,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李纲看在眼里,以为他二人闹了别扭,一时莞尔。但他不愿说长道短,见凌钦霜不说,也便不再问。 须臾饭罢,李纲安排厢房,供柳飞絮歇息。他既知柳飞絮神志不清,便道:“老弟且自宽心,我明日便请御医前来诊治。” 凌钦霜谢了。 之后李纲自将他延至书房,着童子烹茶。书房架上置满古籍,壁上悬着两幅山水,另有一幅对联,却是李商隐的两句诗:“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凌钦霜心事重重,自也无心留意其中的深意。片时茶沸,李纲摒开仆童,方从头到尾说起金兵入侵事宜。 大宋宣和七年,是为金天会三年,冬十月,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秘密下诏伐宋。以谙班勃极烈完颜杲为都元帅,坐镇上京。以下兵分两路:国相完颜宗翰为左副元帅,兵发太原;二太子完颜宗望为南路都统,进取燕京。此番不宣而战,女真精兵猛将悉数而出,声势之壮,委实铺天盖地。欲拟两路会师,围逼汴梁,一举灭了北宋。 广阳郡王童贯以两河燕山宣抚使之名镇守太原,闻讯大惊,便欲逃回开封。知府张孝纯再三劝说:“金人背盟,理当召集各路将士誓死拒敌。郡王一走,人心定摇,河东必失,河东若失,河北岂可保全?请郡王暂守些日,共图报国。” 童贯却大骂道:“我受命宣抚,并非守土。留我在此,要你何用?”说罢命所部兵将押了辎重民膏,连夜逃回了汴京。张孝纯无奈,遂召集手下兵将,死守太原。 完颜宗翰一路势如破竹,旬月便杀至太原城下,劝降未果,于是举兵攻之。太原全民皆兵,死守坚城,阻敌十数日。宗翰无奈,只得分兵绕过太原,以期与完颜宗望会师。 完颜宗望由平州进兵,亦是摧枯拉朽,连破檀州、蓟州等地。燕京守将郭药师拒战金兵于白河,兵败而降。他本为辽国降将,辽亡投宋,深知大宋虚实。宗望便令他为先锋向导,长驱南下。此后,宋朝守土官将但见金兵铁蹄,不是闻风而逃,便是开城而降。东路一军,直是如入无人之境。只不过忽忽两月,黄河以北的土地便悉数归入了金国版图。 金军将至黄河,可徽宗皇帝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边境告急的文书虽如雪片般飞来,金使更入汴京对宋宣战,但朝中群奸当道,竟是匿而不报。直待童贯归来,圣上方悉,只吓得心胆俱裂,满朝文武也都束手无策。 李邺奉使议和,却是无功而返,回朝力陈金人军容之盛:“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此事传出宫去,因李邺官居给事中,百姓便戏称之为“六如给事”。 徽宗惶然无计,在大臣宇文虚中的建议之下,痛下“罪己诏”,诏告全国,以回天意,重拾人心。但一纸罪己诏书,又岂能抵挡十数万金国铁骑? 李纲说到这里,垂头叹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汴梁城内,已是人心汹汹,一夕数惊。所谓‘祸不单行’,而今外患难消,内忧又起。连月以来,国库已七次失盗,数十万两库银不翼而飞,至今元凶仍然逍遥法外。一众宰执如坐针毡,已在私下里置办官船,转移家眷财宝,准备溜之大吉了。” 凌钦霜沉吟道:“能神不知鬼不觉盗走数十万两库银,必非寻常盗寇。” 李纲道:“国库失窃,京师震动,圣上下旨严查,却是不了了之。三天前国库再度失窃,京师戒严,料来这也是原因之一。” 凌钦霜默然不语。 李纲叹道:“内外交困,前日太子已晋封为开封牧。谁都明白,圣上此举,已有巡幸东南之意。” 凌钦霜冷笑道:“巡幸?” 李纲苦笑一声:“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凌钦霜道:“太子监国,恐怕难以服众。” 李纲拍案道:“老弟所言甚是。太子监国,名不正,言不顺,何以号召四方,招揽天下豪杰?李某闻听此事,便去吴敏大人府上,劝他入内奏请,莫如禅位太子,另建年号。” 凌钦霜一凛,动容道:“劝君退位,这可是天大之事。” 李纲正色道:“国事衰微至此,一如肃宗灵武之事,如不建号,断不足以复邦。为臣死忠,何足道哉?” 凌钦霜望着李纲刚毅面容,心下激动,问道:“不知进展如何?” 李纲道:“吴大人已入内奏请,圣上答应以三日为限,及早定计。明天便是最后期限,眼下尚无结果。”说罢缓缓起身,在房内缓缓踱步,显见得甚为担忧。 第373章 震荡京师(2) 凌钦霜也知禅位事关重大,不由得心头扑扑直跳。 却见李纲缓缓走到书案前,沉吟半晌,忽从案下摸出一柄匕首,挽起袖子,手腕一挥,便朝自己臂上刺去,登时鲜血如涌。 凌钦霜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却见李纲咬牙取过一只茶碗,赤红血水滴滴坠落碗中,烛光照映之下,望来倍感凄绝。 凌钦霜忙抢上道:“大人这是何故?” 李纲望了他一眼,神情凝重肃穆,更不打话。书房中一片宁静,除了鲜血入碗的滴滴声响,就只听得李纲那沉重的呼吸之声。 过了良久,李纲包扎了伤口,沉声道:“只恐吴大人一人之力难挽天心,于此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李纲实是五内如焚,决计不敢明哲保身。”说罢铺开宣纸,对着灯烛,食指颤抖,饱蘸碗中鲜血,写了起来。 凌钦霜至此方知,原来李纲刺臂,竟是欲写血书。望着烛光中那傲立的身影,但觉嗓子哽咽,欲语忘言,心下暗叹:“圣上若用李大人这般忠正之士辅政,大宋何止若此?” 不一时血书已成。 凌钦霜看那血书时,只见上面写道:“皇太子监国,典礼之常也。今大敌入攻,安危存亡在呼吸间,犹守常礼可乎?名分不正而当大权,何以号召天下,期成功于万一哉?若假皇太子以位号,使为陛下守宗社,收将士心,以死扞敌,天下可保。臣李纲干渎天聪,不胜战栗陨越之至,刺血上言以闻。” 李纲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跪了下来,双手捧着血书,朝北方拜了几拜,方自起身。凌钦霜挽住李纲的手,默默与他对视,双目含泪。二人相顾无言,一时心中俱是百感交集。 是夜,二人秉烛长谈天下大势,越说越是投契。凌钦霜半年来流落异域,于时局变幻所知甚是不详,听着李纲高谈阔论,颇有醍醐灌顶之感。而谈到大是大非,凌钦霜往往都能一语中的,引李纲会心一笑。直至东方大白,两人方自歇息。 凌钦霜回房假寐片刻,辰牌时分,仆人走进房来,叫道:“公子,老爷有请。” 凌钦霜随他走到厅上。李纲正襟危坐,道:“方才我已请左近的良医为柳姑娘诊治过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凌钦霜一揖道:“多谢大人费心。” 说话间早点备好。二人正食之间,却见管家匆匆进来,在李纲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李纲脸色陡变,霍然站起,颤声道:“竟有这等事?” 凌钦霜吃了一惊,转头瞧着他。 李纲说道:“凌少侠不是外人,你尽管说。此事经过如何?” 凌钦霜见他说话之时神色惊诧,料想必然出了大事,果听管家说道:“吴给事三更差人来报,朝会散后,官家在艮岳行宫就寝,遭不明刺客闯宫刺驾……” 凌钦霜听到这里,不自禁叫出声来。 李纲疾闻道:“圣上龙体如何?可擒到了刺客?” 管家道:“大内戒严,封锁了消息,个中内情一概不知。诸位大人已先行进宫护驾了。” 李纲脸色惨白,怒道:“昨夜之事,为何此刻才报?”转头向凌钦霜道:“事关重大,我即刻入宫。”说罢匆匆换了朝服,出府而去。 凌钦霜暗叹一声,心道:“金兵步步逼近,京师龙蛇混杂,大内又生事端,端的是内忧外患啊。”呆坐半晌,自转到了厢房,却见两名婢女正为柳飞絮梳洗,便要出去。 柳飞絮在镜中见到了凌钦霜,一怔之下,转过头来,满脸欢容,笑道:“阿卿,你来啦!” 凌钦霜见她气色较昨日稍好,便微笑道:“絮儿,在这里还住得惯么?” 柳飞絮道:“有阿卿陪着,又怎么会不惯呢?” 便在此时,却听一声轻咳,门外走进一名少妇。 两名婢女上前拜道:“见过夫人。” 凌钦霜知道来者正是李夫人,慌忙拜了。李夫人才过三十,头盘荆钗,却已有些衰老之态,衣衫质朴,便与那两名婢女无异。见凌钦霜施礼,微微一福道:“贵客远来,何必多礼?敝府简陋,怠慢之处,尚乞恕罪。”早有婢女奉上了香茗。 坐谈时许,凌钦霜但觉李夫人非但知书达理,亦颇深明大义,无论时下局势,抑或官场纷争,都自有一番独到见解,心下不觉又敬又服。 李夫人说道:“少侠之名,妾身早有耳闻,颇为感佩。” 凌钦霜谦辞称惭。 李夫人道:“少侠在此,且自宽心,拙夫官位虽低,京城之中,也没几个敢来此拿人。” 凌钦霜连连称谢。 李夫人拉过了柳飞絮,嘘寒问暖,但见她言行幼稚,问明情由,心下颇感惋惜。柳飞絮初时怕生,渐便投缘,依偎在李夫人怀里,轻轻道:“你便是梦痕么?” 李夫人道:“梦痕是……”见凌钦霜摆手,也就不再多问。 凌钦霜心道:“柳姑娘终不能一直随我吃苦。若是将她安顿在此,倒是比别的所在安稳许多。”默然半晌,起身说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恳请夫人应允。” 李夫人道:“少侠但说无妨。” 凌钦霜道:“柳姑娘神智尽丧,本该由我照看。奈何眼下京师动荡,在下只恐……” 刚说到这里,李夫人已微笑道:“妾身一介女流,国家大事难酬,这等小事,还能略尽绵力。少侠又何须相求?” 凌钦霜大喜,道:“多谢夫人。” 闲聊一阵,管家疾步进来禀道:“老爷已经回府,邀凌公子前厅一叙。” 凌钦霜暗道:“大人进宫未久,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夫人道:“少侠自去,莫误了大事。” 当下凌钦霜辞了李夫人,随管家转到厅中,却见李纲已褪了朝服,着一袭葛衫,神情甚是焦躁,在厅内来回踱步,不由问道:“大人,出了什么事?” 李纲叹道:“李某官微职小,入不得宫去……”说着欲言又止。 凌钦霜道:“那却该当如何是好?” 李纲略一沉吟,便道:“非常之时,不得不用非常手段。”说着召来管家,命他备轿。 第374章 震荡京师(3) 出了府邸,天空阴云四合,白雪微飘,透着丝丝寒意。 李纲向轿夫道:“去醉杏楼。” 凌钦霜闻言吃了一惊,脱口道:“醉杏楼!那不是……” 李纲“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两顶软轿避开大街,尽捡偏僻小巷而行。行了约莫二里许,折入一条巷内,七弯八拐,便即落轿。 二人下了轿,却见面前一座独门宅院,画栋雕梁,飞檐斗拱,朱户兽环,正中匾书“醉杏楼”三个金字,飘逸悠雅,刚劲挺拔。门前几株杏树,雪压枝头,粉团花簇也似。 李纲望着那匾额,道:“你可知道这三个字的来历?” 凌钦霜叹道:“官家御笔亲题,谁人不知?” 原来这“醉杏楼”所居之人,便是京城的名妓李师师。这楼乃是当今皇上捐资所建,以供其临幸欢聚之用。凌钦霜当年跟踪御驾,时常出入于此,自是颇为熟悉,心道:“李大人来这里做什么?莫非官家竟在这里?” 正寻思之间,却听李纲摇头苦笑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又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你权且便做我的随从,莫要多话,相机取事。”见凌钦霜颔首,便上前叩门。 不一时,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环,衣着颇显华贵,打量了二人几眼,问道:“二位高姓?来干什么?”态度甚至傲慢。 李纲心下生怒,却知此行事关重大,当下摸出五两银子,缓缓道:“相烦请出妈妈来,在下自有话说。”他平素虽不入勾栏,自也知那风尘女子多是好利之人,奈何官微职小,廉洁奉公,没什么积蓄,这五两银子,已是他两个月的口粮。 那丫环服侍官家禁脔,平素自是眼高于顶,见了银子,也不去接,冷笑道:“区区五两银子,便想见我家姑娘么?”说罢转身入内,砰地砸上了门。 二人面面相觑,等了半晌,正要再上前打门,突然吱呀一声,朱门重又开了。这次却走出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妇人来。   这妇人向李纲瞥了一眼,忙道了个万福,陪笑道:“李大人光临寒舍,真正料想不到。想那五百年前,咱们还是一家人呢。小丫环无知,实在怠慢了。”满脸堆笑,迎二人入了楼去。 李纲见她识得自己,便道:“本官有一件要事要与师师姑娘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 李妈妈似笑非笑,望着李纲,显是不明白这狷介刚直的太常少卿怎会突然到访。 李纲随她进屋坐定,凌钦霜立于其后。但见坐塌雕花楠木,坐褥尽铺锦绣,四下所置器物琴棋,文房四宝,无一而非御赐珍品。两壁丹青疏朗有致,定睛看时,竟也都是御笔亲绘,画角各有题额,一曰:“金勒马嘶芳草地”,一曰:“玉楼人醉杏花天”。 另有数张条幅,均是当代墨人骚客仰慕李师师色艺双绝,撰文以赠。更有官家御笔填词一首:“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含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忒颠犯,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这阕词浅显易懂,任谁也看得出乃是一首风流艳词。凌钦霜不觉发烧,心道:“官家真是逍遥快活。他与娼妓的风流韵事,堂而皇之挂在这里,也不怕羞?”转念有悟:“是了,这‘醉杏楼’无异官家的行宫别院,等闲之人,自也不会进来。” 不一时,便有丫环送上鲜果。李妈妈一面沏泡香茶,一面絮絮叨叨地嘘寒问暖。李纲哪有闲心与她聒噪,支开丫环,沉声道:“花魁娘子现在何处?” 李妈妈笑道:“大人怎么这么猴急?大人来京未久,殊不知我家姑娘与官家打得火热,纵是达官显贵……” 她话未说完,李纲已截口道:“本官急欲求见师师姑娘一面,妈妈请她出来。” 李妈妈脸色一沉,不愠道:“老婆子做了大半辈子的鸨儿,王公贵胄见了千万,便是当今天子驾到,见了我也是彬彬有礼,低声下气。量大人草芥一般的官职,怎生这般猴急?” 凌钦霜闻言生怒,却听李纲冷笑一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妈妈登时啊的一声,跳将起来,连连摆手,叫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李纲道:“我自知不关你的事,可你家姑娘却是难脱干系。” 李妈妈叫道:“天子已久疏临幸,决计不关我家姑娘的事!” 李纲道:“请她出来分说,本官自有道理。” 李妈妈脸色惨白,颤声道:“姑娘住在松梅苑。” 李纲道:“带我去。” 李妈妈哪敢不依,当下战战兢兢在前引路。凌钦霜心下称奇,不知李纲说了什么话,以致她恐惧至斯。 行出约莫二里,到得一处偏僻小院,正是松梅苑。三人并肩入内,却见曲槛雕栏,奇石修竹,却是个极为幽静的所在。沿回廊走去,前方建了一排竹楼。楼内花香淡淡,兰麝芬芳,别有一番淡雅风致。 忽听屋外传来琴声,叮叮咚咚,浑若无着,宛似流泉漱石,松涛扶风。 李纲不觉侧目。李妈妈道:“姑娘在松林抚琴。” 三人伴着琴韵,缓缓穿过屋后松林,四下白蔼蔼一片,日光昏黄照上雪面松间,闪烁耀眼。行出数步,林间显出一角草亭,几树寒梅含苞吐艳,暗香浮动,傲然雪间。但见一名女子正临案俯首弄琴。她一袭玄素色绢衣绸裙,外披藕荷色斗篷,只是侧身,不见面目。旁立两名丫环,凝眸陶醉韵中。李纲听着那韵,神色间微露痴意,脚步也自放轻。凌钦霜望着亭中,亦觉神思翩跹。 那丫环抬头见李妈妈引客前来,便要出言提醒。李纲却摆手止住了她,自在一株苍松下立定。 李妈妈望着二人,心道:“看这李大人一副正派模样,原也不过道貌岸然、好色无厌之徒,端的是闻名不如见面。那天子遇刺的讯息怕也未必属实,没的消遣老婆子。”想到这里,不由生怒,向李纲怒目而视,见他忽然侧头过来,慌又堆起了谄笑。 第375章 震荡京师(4) 那弄琴女子双袖承风,身形扶摆,琴韵细微,如玉佩颤鸣,黄莺对啭。忽有穿云裂石之声,恍若兵戈齐动,山雨欲来,身畔梅枝也随之摇曳不止。不一时,琴声一弛,声疏调缓,却似思妇低吟,青女浅唱,凄凉之意,丝丝入韵。如此吟颤良久 弄琴女子幽幽叹了一声,曲终音绝。 李纲只觉心头愤郁散尽,不由抚掌道:“俗客何等有幸,得聆花魁娘子弄琴。” 那女子“咦”了一声,转过头来。这一回头,只令寒梅失色,苍松垂首。 凌钦霜当年随驾,数度暗访醉杏楼,却始终未曾得见李师师之芳容,此时见她不过三旬,面若凝脂,目似秋水,清眉明目之间如笼寒烟,虽然不施粉黛,也掩不住那天然风致,清静淡雅之中,却透着雍容华贵之气,望之令人心折。 李师师站起身来,浅浅一礼,说道:“未知李大人光降,妾身失礼。常闻大人高义,今辱左顾,蓬荜生辉。” 李纲一揖道:“草芥之官,得睹花容,乃为幸甚。” 李师师道:“请过寒舍少叙三杯,以洗泥尘。”说罢轻移莲步,便要引客前往。 李纲大事在身,不欲久拖,便道:“何必他去,这里岂非便是绝佳之地?” 李师师微微一笑,正如莲花初绽:“我自是不打紧,只恐有辱大人。”向丫环打了个手势。不一时,便有老奴搬来藤椅,侍婢捧出鲜果茶器,甘美肴馔。 李师师便邀请坐,向凌钦霜望了一眼,见他目光顾盼有神,却无半分轻佻狭邪之意,不由问道:“这位却是何人?” 李纲道:“这是我家小奴。”便叫凌钦霜拜了。 李师师斟了茶,又望了凌钦霜一眼,似透好奇之色,执盏便道:“幽居简陋,草草杯盏,怠慢二位贵客了。” 李纲微微一愣,谦辞不敢,便道:“李某来得突兀,有扰花魁雅兴。却有些许薄礼在此,万望笑纳。”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双手奉上。 李师师接了打开,见都是金银器皿,便即合上,道:“大人识荆之初,何故厚赐,受之有愧。” 李纲道:“李某置身官场,难免俗气,又知花魁清雅,并不看重黄白之物,不过聊表曲衷,切莫推辞。” 李师师道:“大人误会了,师师焉有此意?如此只好收下。” 李纲称谢。李师师把盏斟茶。那茶细欺雀舌,香赛龙涎,却是茶之极品。 李纲细品之余,问道:“请教方才一曲何名?” 李师师道:“小女子随心而奏,名曰‘妾问天’。不通之处,尚请指教。” 李纲道:“花魁风流蕴藉,名震寰宇。李某粗鄙,恭听已属幸甚,何敢班门弄斧?” 李师师道:“不虞之誉,岂敢承当?大人奖誉太过。” 李纲道:“此曲之妙,未能悉知,敢问何以得名?” 李师师微微一笑,却叹道:“古云:‘红颜祸水。’上启妲己褒姒,下到丽华玉环,历代多有。史笔诛伐,亡国之根,祸乱之由,无一而非红颜祸水。纤纤弱女,当真竟有祸国殃民之能?她们又何愿如此?奈何命运无常,身不由己。小女子感悟于斯,乃谱此曲,只想探问苍天,大宋乃至今日,可也是红颜祸水么?”这一番话静静说来,好似无波之水,但李纲闻之,却是如遭电击,呆在当场,竟是无言以对。 李纲自负清高,对坊间传言一概充耳不闻,只道李师师既是风尘女子,也不过是靠着天香国色俘获了帝心,并无奇处。然今日一行,先看她舍醉杏楼而居松梅苑,心中已存惊异。此后一曲相逢,见她秀而不媚,清而不寒,亦且谈吐不俗,举止端雅,心中更是震颤。而此刻听了这番话,登觉五内震动,万千感慨,心道:“这女子果非常人,此事着落在她身上,定然可成。”沉吟半晌,方叹道:“国运衰微至此,若然论罪,为君为臣者,自然首当其冲。李某适才尚存祸水之念,但听花魁之言,不觉惭愧难当。” 李师师淡然说道:“大人何必如此?素闻刚直之名,突然造访,自然非图买笑迎欢,促膝谈心。未知有何见教?” 李纲欲言又止。李师师会意,拂袖摒退一旁的侍婢,道:“大人有何要事,但讲无妨。” 李纲见她如此善解人意,便向凌钦霜道:“你且到外边相候,我与花魁有事相商。” 凌钦霜点了点头,转身而去,心下却甚感惊奇,远远蹲在松林之中,屏息观望。他耳力惊人,虽然隔得远了,二人的对话亦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李纲沉声道:“李某实诉衷肠,只望花魁莫惊。”说罢双膝跪地,便行大礼。 凌钦霜吃了一惊,李师师亦是面色大变,慌忙道:“大人乃是朝廷重臣,却如何向我这等烟花女子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李纲正色道:“李纲这一跪,是为大宋江山社稷而跪,是为亿万黎民苍生而跪。今有血书一封,烦请花魁娘子带入宫中,无论如何,也要请圣上御览。” 李师师见李纲一脸肃容,心知事关重大,也便盈盈跪下,双手颤抖,捧过了血书。李纲方自起身,二人重又坐定。 李师师看罢血书,花容失色,定定望着李纲,良久方道:“大人,此书交与圣上,一旦震怒天颜,于您至为不利,难免……” 李纲听到这里,心下暗叹,这女子当此大事,不思自身处境,反虑他人安危,如此胆识气魄,莫说烟花女流,便是须眉男子,又有几人能够?当下说道:“花魁毋庸多言,此事李纲已思之再三,如能以此挽回天心,万岁嘉纳,大宋有救。如若不纳,李纲难逃灭族之虞。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宋若亡,李纲全家又岂有生路?亿万黎庶又岂有生路?是以刺血上书,冒死进谏。只望花魁善言相劝,促成大事。只恨我李纲人微言轻,前次屡屡上书,已令圣上生厌,如去面奏,只恐适得其反,无奈寻得这条门路。此事实如登天之难,牵累花魁,愧疚万分。” 第376章 震荡京师(5) 李师师深深一拜,泣声道:“大人忠肝义胆,日月可鉴。大人尽管放心,师师定将此书上达天听。如若圣上降罪大人,师师定以死相谏。” 李纲闻言大喜,称谢不已。 李师师将血书小心收起,又将那一盒金银送还李纲手中,道:“大人上报朝廷,下拯黎庶,师师一介女流,亦知忠君爱民之理。至于这盒金银,大人清苦,自有用它之处,师师岂是见利忘义之人?” 凌钦霜见李师师如此侠义豪爽,亦是感动,心道:“满朝文武,权势煊赫,尸位素餐,有几人能及得上这柔弱女子?‘飞将军’之名,果然不虚。”李师师未遇圣上之时,便因任侠豪迈,名倾一时,时人称之“飞将军”。 李纲叹了口气,道:“花魁既有此心,实该劝劝皇上,请他多行仁政,亲贤远佞。” 李师师叹道:“圣上专好琴棋书画,临幸只图享乐。似我等风尘女子,卑微下贱,卖笑偷生,又岂敢触怒天颜,引来灭顶之灾?师师也知民生疾苦,虽然常将御赐之物拿去典卖,却也不过杯水车薪。” 李纲心下惭愧,道:“李某失言。” 默然半晌,李师师道:“国事糜烂至此,即使太子即位,大人可有御敌良策?” 李纲道:“日前李某曾以‘御戎五策’上书皇上,正己以收人心,听言以收士用,蓄财谷以足军储,审号令以尊国势,施惠泽以弭民怨。圣上不以为然,未加采纳。现下虽然大兵压境,李某却早已成竹在胸,只等太子即位,便即上书,是时破敌不难矣。” 李师师喜道:“大人胸藏韬略,可敌百万金兵。事不宜迟,师师即刻进宫。” 李纲躬身拜道:“此事拜托花魁了。李某告辞。”当即辞别。 李师师道:“大人事务繁忙,还请自便。” 李纲出得门外,见凌钦霜已在门外等候。两人对望一眼,都不入轿,便缓步而行。 李纲见凌钦霜面色焦虑,问道:“老弟,可有心事?” 凌钦霜沉吟道:“李师师如何进得宫去?” 李纲道:“听说当年圣上为图寻欢,曾开凿地道,自皇宫艮岳直抵醉杏楼,不知可是确实?” 凌钦霜道:“确有其事。” 李纲道:“经此入宫,岂不是……”说到这里,面色微变,欲言又止。 凌钦霜道:“怎么?” 李纲道:“听闻昨夜刺客为数不少,且来而无影,去而无踪……” 凌钦霜会意,接口道:“大人可是怀疑刺客是由地道偷入宫去的么?” 李纲道:“我确是有所怀疑,但花魁女中豪杰,定然决无与贼人勾结谋害圣上之心。” 凌钦霜默然颔首。二人行至醉杏楼前,忽见李管家匆匆奔来,禀道:“老爷,吴大人过府来访。” 李纲道:“我即刻回府。”转头向凌钦霜低声道,“花魁既然向居松梅苑,这里有可能被歹人趁虚而入。兹事体大,不得不防。” 凌钦霜闻言已知其意,道:“大人放心,我在这里留意便是。” 李纲匆匆回府,凌钦霜便远远站在一旁,察看醉杏楼的情形。果不多时,便见李师师素衣而返,此后便再无动静。 凌钦霜入楼暗探一番,李师师果已不在了楼中,只有一众丫环奴仆谈谈笑笑,更没什么异状。凌钦霜当年随驾来此,自是轻车熟路,当下转到后园假山,在山石间轻轻一按,假山移开,一个洞口豁然而现。正欲入内探看,突见山石之后黑影一闪,飘上了楼顶,倏忽之间,已隐没于西北角。 凌钦霜心下一惊,不想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真有高手出没,当下脚下加劲,奔到了西北角上。 那人影却已不见。幸好此间只一条道狭长的小巷,当下展开了轻功,提气疾追。追至岔口,果见一人飞檐走壁,正自向北急奔。凌钦霜放轻脚步,势头却不稍缓,片刻间相去已近。 但见那人一身道袍,却是一名道士。见他肩头负了一个大包裹,瞧来份量着实不轻,却不知内置何物。凌钦霜一路尾随,那道士始终未曾发觉。 七弯八转,奔了七八里路,那道士转入了闹市,便即缓行。又走数里,便到得一座豪阔宅第之前。 那道士尚未近前,守卫便将他引了进去。远远听得那守卫道:“太师已在书房相候。” 凌钦霜心中一惊,举头看那豪宅时,但见那宅第广厦千间,占地万亩,两头玉狮盘坐门旁,玉阶直通前厅,极尽豪雄奢华。朱门正中写着“太师府”三个金字,这里竟是太师蔡京的府邸。凌钦霜呆了半晌,心知此中必有隐情,当下绕到后院,越墙而进。 府中却是一派忙碌之象,家奴婢女前后奔走,尽在收拾金银细软,护卫则在装箱套车,看来确有举家而逃之意。凌钦霜在此为侍数年,自然识得太师书房所在,一路穿回廊,过雕楼,绕平湖,走山石,奔走甚速。亭轩接踵,楼阁连襟,行于其间,疑似放浪山水,浑然不觉身在市朝。凌钦霜故地重游,心下自然颇多感慨。行了好长一段路,将近书房,眼见四周守卫森严,当下躲在树后暗处。 过了一会儿,便见那道士由知客引了进去。离门尚有数十步远,一众卫士便迎上来,执刀盘问。 凌钦霜觅得空隙,当即飘身掠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那道士入内,便轻轻跃上房顶,侧耳倾听。隔了半晌,不闻动静,当下掀起一块琉璃碧瓦,向下张望。 待见得那道士的面容时,便又吃了一惊。原来这道士却是太乙宫的乾坤子。当年这道士为圣上炼丹,圣上对他言听计从。凌钦霜与他自也有过几面之缘。 见他在房中来回踱步,显见得颇为焦躁。又过了好一会儿,蔡京才在两名仆役的搀扶下从内室转了出来。他身穿锦绣,气派仍大,却已难掩老迈病体。较之当日碧血山庄的老而弥奸,此时一眼望去,他几与寻常的风烛老人一般无异。凌钦霜一时五味杂陈,心神不定,却再没有一剑刺之的冲动。 第377章 震荡京师(6) 乾坤子见蔡京到来,满脸堆笑,下拜行礼。 蔡京颤巍巍地说道:“道长何必客气?请坐。”当下分宾主坐定,吩咐奉茶。 那道士陪笑道:“旬月不见,太师安否?” 蔡京呵呵笑道:“老朽这把老骨头,多承道长挂念。不知道长所为何来?” 乾坤子道:“太师屈尊下交,无以为敬,小道有件薄礼,尚请笑纳。”说着除下背上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登时令满室生辉。内中珍宝器皿无数,尽都是纯银打造。 蔡京权倾朝野,府中奇珍异宝不知多少,见状也不细看,淡淡地道:“道长何必见外?老朽无功,断不敢受。” 乾坤子忙道:“太师便算看不上眼,也请赏个薄面。除此之外,小道新炼‘金龙丹’十粒,颇有延年益寿之效。”说着探怀取了出来。 蔡京呵呵一笑,便命仆役收下,道:“道长厚礼,未知何事见告?老朽近日虽然不理朝事,但若有效劳之处,也不妨略舒筋骨。” 乾坤子闻言陈默片刻,忽地一揖到地,垂泪道:“恳请太师相救。” 蔡京微微一怔,道:“道长何出此言?” 那道士神色凄惶,道:“小道有一远房表弟,现任御前侍卫总管之职。昨夜刺客闯宫刺驾,他自知护驾不力,圣上若然降罪,必定性命难保。” 蔡京沉吟道:“侍卫总管,肖将军么?” 乾坤子道:“正是。” 蔡京道:“肖将军执掌宫禁以来,法刑合律,巡检甚严。纵因一时失职,又岂有性命之虞?圣上龙体无恙,只要从速缉拿刺客,料也无妨。” 乾坤子道:“天宁之夜那场刺杀,不知太师可还记得?” 蔡京面色微变,道:“道长是说,昨夜的刺客仍是魔教余孽?” 乾坤子忙道:“如此大事,小道岂敢妄议?但当日简清简贼行刺时,不巧得很,也是我表弟当值。若非他临危之际替圣上挡了一剑,将功补过,吃饭的家伙早已不在脖子上了。而后宫中侍卫换了大半,我那表弟得以幸免,也全赖于此。此番刺客二度闯宫,几乎得手。圣上问责,非只我那表弟满门,小道也必受牵连。” 凌钦霜听了此言,方知十月十日天宁节上简清竟然闯宫刺驾,不由心中怦怦乱跳。忽而心中一动:“当日太湖豪赌,简清曾与龙归约战禁宫,莫非……” 蔡京自顾饮茶,淡然说道:“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肖将军忠心耿耿,以圣上之英明,自然会倍加倚重。道长未免杞人忧天了。” 乾坤子默然半晌,再拜道:“小道身家性命危在旦夕,只望太师搭救,岂敢空穴来风?” 蔡京仍自静静品茗,笑而不言。 乾坤子忽地起身,沉声道:“太师的心思,贫道也略知一二。请恕直言,非但贫道,便是太师府上下能否得保周全,尚未可知。届时大难临头,覆巢之下,再无完卵……” 蔡京闻言,老脸上的皱纹微微一颤。他宦海沉浮五十余载,纵然权倾朝野,家财万贯,内心深处,又岂有片时安稳?况他以獧薄巧佞之资,济君骄奢淫逸之志。可以说,他一生富贵之源,皆得益于这位风流天子。眼下圣心内禅,意欲退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个中高低,他又岂有不知?自己敛财弄权,已致天怒人怨,如若太子登基,必定会拿自己开刀,以正人心。纵然得过此劫,金兵不日兵临城下,也未必便有宁日。他伴君二十余载,早已洞悉圣心,料定圣上内禅之后必定南巡,故而连日来深居简出,未雨绸缪,只等南下避祸之日。至于什么肖将军的死活,又与自己何干? 他既抱定此心,自然诸多推诿,但此刻听得这道士话里有话,又见他神情郑重,心中一动,挥手摒退仆役,端起茶碗,轻啜一口,方道:“道长意欲如何,不妨明言。” 乾坤子神情忽而凝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四个字:“废了赵佶!” “啪”的一声,蔡京手中茶碗掉落在地,茶水溅得满地都是。 乾坤子目光泛寒,一瞬不瞬,定定望着蔡京,哪里还是先前那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 凌钦霜脑子亦是嗡嗡作响,这话已非止大逆不道,若然外泄,必是灭族之罪。见这道士说得毫不顾忌,心道:“蔡京只手遮天,岂止十年?若有废帝自立之心,决计不会等到此时。那么便是这道人之意了,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蔡京微微一笑,道:“老朽垂暮之年,手足不便,耳聋眼花,失礼了。”他自承“手足不便”,故而失手碎碗,自承“耳聋眼花”,故而未听其言,果然都是推托之辞。 乾坤子笑叹道:“可惜,可惜。” 蔡京道:“可惜什么?” 乾坤子眼望窗外,道:“今日天晴雪消,无闪无雷。太师欲效刘皇叔之机变,可惜天不助也。” 蔡京淡淡地道:“道长起此大逆之意,可是欲步魔教之后尘么?” 乾坤子道:“贫道纵无此意,便没有灭族之祸么?” 蔡京仍不动声色,只“哦”了一声。 乾坤子道:“眼下的情势,以太师的远见卓识,岂有不明之理?只是太师持重,不便轻言罢了。” 蔡京轻哼一声,心下暗忖:“这牛鼻子语含双关,杀机暗藏,究竟是什么人?” 碧血山庄一役之后,蔡京一病不起,便请太乙宫的道士乾坤子来医治。乾坤子略施妙手,便令他精神回春,并言应吾皇之需,新近炼出数种金丹,可延年寿。蔡京毕生争权夺利,此时风烛残年,争斗之心渐消,唯一的心病便是延年益寿,得闻自是狂喜,便将献给圣上的金丹私自拦下,入了自己口中,对这道士的赏赐自也不消多说。这道士安分守己,每日除了闭门炼丹,更无旁骛。蔡京生平相人无数,但这道人为圣上炼丹已久,所炼丹药又极是灵验,也便渐渐失了戒心。不想今日这厮原形毕露,背地里竟有如此图谋。 第378章 震荡京师(7) 乾坤子略一躬身,沉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太师还请深思。” 蔡京见他眉宇之间杀气隐隐,心头微微一颤,心知自己一个对答不慎便可能有送命之虞。但他宦海沉浮数十载,毕竟老奸巨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沉吟半晌,便缓缓俯下身来,颤巍巍地拾起地上的茶碗碎片,叹道:“道长,有所不知,老朽近年来看似风光无两,实则官位明升暗降,渐趋失势。而童郡王、蔡少保等人与圣上相处甚恰,道长为何不去找他们?” 乾坤子微微一笑:“贫道若是没与童大人、蔡少保他们相商,又怎敢孤身来见太师?” 蔡京“哦”了一声,沉吟道:“道长如此神通广大,却不知他们都怎么说?” 乾坤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蔡京见他神情泰然,已明其意,料来蔡攸、童贯均已暗通款曲,当下在房中缓缓踱步,道:“此事事关重大,老朽不敢妄断。只是陛下已有禅位之意,道长却又何故多此一举?” 乾坤子摇头笑道:“太子羸弱,难堪大任,以太师之明,又岂会不知?” 蔡京“哦”了一声,道:“其下诸子,不知道长欲立谁人为帝?” 乾坤子朗然说道:“诸子岂能入贫道眼中?天子之位,唯有德者居之。” 蔡京默然半晌,问道:“如此说来,道长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乾坤子道:“正是。” 蔡京没有继续追问此人是谁,而是淡淡地问:“可有胜算?” 乾坤子道:“纵无半分胜算,也非得另立明君不可!” 蔡京捋着花白胡子,摇了摇头,淡淡地道:“道长不谙政事,以为改朝换代是小儿过家家么?忒也异想天开了。” 乾坤子一笑,附身便在蔡京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蔡京面色陡变,“啊”的一声,软在了椅上。 凌钦霜凝神去听,隐隐听得那道人说了句:“烛影斧声……”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 却见蔡京额头沁汗,花髯颤动,颤声道:“太……太祖的血脉至今尚存?” 乾坤子笑道:“敝宗宗主赵令矜英明神武,仁心义行,治国之能,更胜赵佶父子十倍。立他为帝,方是大宋之幸。太师以为如何?”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这皇位本该便是宗主的。只恨赵光义那厮凶险狠毒,弑兄篡位。太祖子孙,时时不忘烛影斧声之恨,夙愿夺还江山,重整天下。” 这段话说来声音不响,但钻入凌钦霜耳中,却似五雷轰顶一般。陡然之间,许多本来零零碎碎的片段,都串联在一起了: 当日庄老夫人枯牢所道玄武之变,其言何指? 黑血天宗弟子左臂红烛,右臂玉斧,其义何在? 庄潭临终之言,天宗忍辱,只为复辟夺位,光复江山,其心何为? 天宗的四句谶语:“黑煞有损,血满乾坤。天人枕戈,宗复归勋”其勋何归…… 一时之间,他几乎脱口而出:“黑血天宗的宗主,竟是本朝开国太祖赵匡胤的后裔!” 太祖开宝九年十月十九日晚间,天气陡变,雪霰骤降。本朝太祖赵匡胤命其弟赵光义入大内酌酒对饮,宦侍皆退。远望烛影之下,光义时或离席,作退避谦让之状。饮罢漏鼓三更,殿外积雪盈寸。太祖手持柱斧击地,道:“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四更天时,太祖驾崩,死因成疑。次日早朝,光义即位,是为宋太宗。光义以降,宋代帝王至今,皆是太宗一脉。当时民间便有猜测太宗皇帝弑兄篡位,飞短流长自也难免。但太宗以金匮之盟自陈正统,防民之口,很快便平息了非议。却不想时隔百年,太祖后裔竟突然出现,意欲争夺天下。 蔡京沉吟半晌,定下心来,复又一派淡然之色,道:“你说那赵令矜乃是太祖正朔,不知有何凭据?” 乾坤子道:“这是本朝太祖皇帝以下世系谱表,太师请过目。”说着探手入怀,抖出一领黄绢,双手提起。 蔡京见黄绢上以朱笔书写,最上端写着:“太祖讳匡胤”,其下并列四子:“滕王讳德秀”“燕懿王讳德昭”“舒王讳德林”“秦康惠王讳德芳”。至太平兴国六年德芳薨后,以后世系便都是庶民,再非王侯。德秀、德林早夭无后,五代之内,德芳、德昭亦都是一脉单传。散落民间之后子孙繁衍,才算开枝散叶。 蔡京无心详览,看罢了最后一行,喃喃道:“太祖一系果然尚有遗孤!很好,很好。” 乾坤子道:“太祖后裔,得保血脉,已是万幸。赵光义篡位之后,伪造金匮之盟,逼死德昭公,毒杀德芳公,更暗下密令,诛尽太祖子嗣。太祖玄孙远度公幸而未死,创立‘黑血天宗’,门下弟子,皆以红烛玉斧为记,人人均以兴复太祖基业为任。” 蔡京摇摇头,沉吟道:“百年之前的皇室旧怨,疑云重重,遑论孰是孰非?” 乾坤子道:“不错,此刻确非论旧之时。太师德高望重,手握京畿半数兵马,实乃家国之柱石。天宗若要举事,非得太师首肯不可。念太师年迈,又与赵佶君臣二十余载,故而举事之时,也不敢烦劳费神。太师只须静坐府中,按兵不动,天宗上下便同感大德。此中利害,以太师之烛照万里,岂有不察?”他说到这里,双手负后,淡淡地道:“但是,太师若以赵佶为重,贫道也无话可说。这便取了贫道这颗大逆不道之头便是,贫道决不抗拒。”这一番话实出凌钦霜意料之外,这道人在大占优势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毙,一时不觉错愕。 蔡京却暗赞这牛鼻子以退为进,实非易与。他既敢孤身而来,天宗必然蓄谋已久,杀之又有何用?权衡半晌,忽然问道:“谱表中的那位赵飞歌,无意帝位么?” 凌钦霜听得“赵飞歌”三字,登时浑身一震。 却听乾坤子淡淡地答道:“赵飞歌乃是德芳公后裔,素淡名利,月前游历异域,不幸亡故。而今太祖一脉,只存德昭公五世玄孙,敝宗宗主令矜公一人。” 蔡京道:“此人亡故,岂非大幸?” 乾坤子嘿嘿笑道:“太师快人快语。此人毕竟是宗主的同宗,虽然势单力孤,却也不得不杀。” 凌钦霜听得心惊,却不想赵飞歌竟然也是太祖骨血。如此说来,赵令矜若要登基,自是非得除去赵飞歌不可。那焚屋立碑之举,自然也是天宗所为。而庄老夫人飞鸽传书,除了请他为婉儿治伤,怕也另有他图。凌钦霜纵然再镇静,诸般惊人的消息接踵而来,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却听蔡京问道:“国库失盗之事,还请道长指点一条明路。” 乾坤子微微一怔,随后笑道:“太师既然已经猜到,贫道也不必相瞒了。自上月至今,敝宗共取了库银六十七万五千两。这数目比起太师府的万贯家资来,十分的不值一哂。” 蔡京悠悠叹道:“招兵买马,六十万两自然是不够,这些器物,少说也值得二十万两,道长又何必如此破费?” 乾坤子大笑道:“太师好眼力!” 蔡京默然半晌,问道:“天宗意欲如何举事?” 乾坤子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纸熟牛革,摊在案上,沉声道:“太师如若应允,便请在这誓书上题名。举事事宜,贫道自当相告。” 第379章 震荡京师(8) 蔡京接过了那誓书,贴近细看时,见其上言辞凿凿,甚为激烈,下首却有二十余人的落款,广阳郡王童贯、太子太保蔡攸、大内太监总管梁师成、殿帅府太尉高俅等人的朱红官印竟都赫然在列。 蔡京不禁骇然,不料天宗谋事如此了得,居然将朝中重臣几乎一网打尽,对方蓄谋已久,他自知大势去矣,当下一言不发,缓缓捧来太师大印,双手颤抖,只感觉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立在案前,霎时之间,七十多年的如烟往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投机改革的艰辛,万人之上的得意,生杀予夺的快感,极尽奢华的陶醉,父子倾轧的愤怒,昨日黄花的悲凉,不幸丧孙的苦楚……诸般表情纵横交织在那一张遍布沧桑的老脸之上。大印上下游移,一如他一生宦海载沉载浮,起而复落,落而复起。 凌钦霜暗自观望,心随印动,也感到一阵悲戚之意。 乾坤子亦是凝息无声,静静望着大印。 良久,印落。 乾坤子顿时神采飞扬,一揖到地:“太师深明大义,实乃大宋之幸!” 蔡京却自怔怔站着,如有不闻,不自觉地老泪纵横,说道:“老朽身子不适,失陪。”老脸惨白,显是心灰意冷至极。说罢转过身子,蹒跚入内室去了,再也不向乾坤子瞧上一眼。 凌钦霜心神烦乱之际,手在碧瓦上无意一碰,震落了一块积雪。这一碰虽只发出微声,却已惊动了守卫。只听得门外有人喝道:“房上有人!” 凌钦霜一惊之下,身形闪处,已如风一般掠至屋后。只奔出数丈,便听得四下里喝声大作,众卫踏踏而来。凌钦霜闪到一座山石之后,避过众卫,觅路而走。 猛然间但觉背后风起,只听一人冷笑道:“还想逃么?”听那声音,正是乾坤子。他惟恐机密外泄,见凌钦霜行踪飘忽,知是刺客,是以起手便是杀招。 凌钦霜翻掌一封,将他震开,疾向后墙冲去。乾坤子哪肯放过,急追而上,拂尘便向他背心击落。这时凌钦霜将至院墙,听得背后风声,身形微闪,脚下毫不停留,轻飘飘便跃出了墙头。 乾坤子轻功虽然不弱,但这院墙高逾两丈,却也难一跃而出。便在此时,众卫已蜂拥赶来。他们也不知刺客是何模样,恰好见乾坤子鬼鬼祟祟,便纷纷大叫:“拿刺客啊!拿刺客啊!”后院附近的护卫也自惊觉,四下里乱作一团,都向乾坤子抢来。 乾坤子见状冷笑一声:“这就翻脸么了?”拂尘起处,十多名护卫登时颈断骨折。余人不敢迫近,只大声叫嚷:“保护太师要紧!”眼见护卫越聚越多,乾坤子也不敢久留,当下觅路而遁。众护卫眼睁睁地瞧着他逃得不知去向,兀在大喊不休。 出府之后,凌钦霜一口气奔过了几条闹市,见无人追来,才放缓脚步。他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自忖须先告知李大人,再作定夺,当下辨明方向,向李府行去。 转入一道小街,忽听前方锣鼓喧天,却见一大队官兵手执刀枪,押着数十辆开顶的囚车踏雪而来。当先那囚车里是个中年肥胖男子,五花大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浑身是血,昏迷不醒,显是受了酷刑。后面的车里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有尚在襁褓的婴儿,尽都是些老弱妇孺。 百姓探门来观,一时人人嗟叹,个个伤情。凌钦霜心疑,从旁问时,一个老丈回道:“这是城西方员外一家。方员外本是乐善好施的大财主,听说他暗中勾结魔教,游街示众已有旬月。前几日游行时,方员外破口大骂,尽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今日午时三刻,便在东城十字街口问斩。” 凌钦霜心中一动,问道:“明教还有什么人被捉住了?”话音未落,一串轻响划破长空,随而惨叫声起。凌钦霜侧头瞧时,却见五名押解官兵摔出丈外,胸口赫然各插了一支羽箭。箭尾白羽映着淡淡金光,兀在颤动不休, 场中登时大乱,道旁百姓纷纷闭门龟缩。咻咻几声连响,亮光接踵而来,眨眼间又是数支箭簇袭至,势道快绝。 凌钦霜见箭势飘忽,好似八方来袭,也不知暗中究竟埋伏了多少人。众官兵挤在这条窄街之间,没头苍蝇般乱撞,全然闪避不得,一时之间接连中箭倒地。 凌钦霜跃上屋顶,游目四顾,却见西角阁楼的飞檐之上赫然亮出一点寒光,随而黑影一闪,那点寒光已掠到了西北角上。弓弦响处,三光电出,又毙三人。 凌钦霜心道:“原来只他一个。”却见那道黑影飞转不休,连珠箭出,却又朝众囚身上的绳缚射去。不伤人,只断绳,竟是箭无虚发。一时之间,众囚束缚纷脱,夺了刀枪,解救同伴。却见无论男女,个个势如风虎,大肆砍杀。 眼见官兵死亡殆尽,凌钦霜转头看时,那箭手身影一晃,便即无影无踪,心念忽动:“那人箭法如此了得,莫非却是庞兄么?”当即飘身追去。 却见白雪映照之下,那道人影正向西南角上隐去。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过巷,如过无人。凌钦霜一阵疾冲,已和那人相去不过数丈。他口里叫道:“兄台且慢!”那人却不理会,兀自疾奔。 凌钦霜追到一道街角,飕的一声,一箭迎面袭来。他收势不及,食中二指抬处,便将羽箭挟住。却听弓弦响处,次箭又至。凌钦霜身形一侧,左手抄了那箭,足下更不稍停,径向那人奔去。 那人飞奔之余,回首箭发连珠,首尾相随。但他发箭虽疾,凌钦霜接箭更迅,顷刻间已连抄了五箭。见那人转入一所荒院,张口叫道:“可是庞大哥么?” 那人闻声驻足,转过了身来。 凌钦霜看清那人面目,大喜道:“果然是庞大哥!”飞奔抢上。 庞万春也喜道:“兄弟,原来是你!我还道是朝廷走狗,却有这般功夫。” 凌钦霜便将箭奉还,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不多时,那一众囚犯扶老携幼,俱都到了。庞万春点查人数,见人人虽都负伤,幸喜却不动骨,更无伤亡,便向方员外道:“老方,还行么?” 方员外浑身浴血,却是满不在乎,挥刀笑道:“老方养尊处优,骨头却还硬得很。”转头向凌钦霜问道,“这位兄弟是……” 庞万春笑道:“这位便是凌钦霜凌法王。” 方员外大喜,道:“原来是刺杀蔡京的凌法王……”当下唤来众人,纷纷见礼。凌钦霜慌忙推辞。 庞万春道:“教中之事,慢慢再说不迟。兄弟们已在东门动了手。老方,你且护送家眷快走。不可恋战,便到侯监集会合。” 方员外道:“好!圣公他们可脱险了么?” 庞万春道:“我自去接应。” 方员外便带着众人向东而去。这处荒院离那条窄街不远,四下里都是喧哗叫喊之声。又见南边火光冲天而起,满街人群乱奔乱跑,都喊道:“明教的人攻破天牢了!” 庞万春引凌钦霜径向南奔。见左近街道上没有官兵,庞万春便四处放起火来。这时南城已乱成了一团,倒也无人注目。但要撞上零散官兵,庞万春一箭一个,便尽都了账。奔出十数条街,却已到了李府门前。 凌钦霜道:“大哥先行,我有件事要处理,稍候便到。”略一拱手,也不待庞万春回话,便自行转入了李府中。 第380章 震荡京师(9) 进得府内,却不见李纲,一问才知,李大人已随吴敏大人入宫见驾了。凌钦霜无奈,便径向天牢奔去。 到得天牢附近,却听前方杀声不绝,凌钦霜掠上屋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几条街巷之间拥着无数禁军,大略望去,何止千人。而明教教众不过百十来人,各自为战,力拒围攻。群雄武功虽然不弱,奈何以寡敌众,更有大多受刑负伤,败象渐呈。城中虽有几十号素仰明教的江湖同道闻讯前来搭救,依然不过杯水车薪。 凌钦霜望着街头厮杀,巷尾恶战,想到金兵不日压境,天宗又有重大阴谋,大宋江山委实岌岌可危。当此之时,自上而下纵是齐心御侮,帝都亦未必可保,遑论而今君臣思怯,祸起萧墙?一时心头烦乱不已。 一瞥眼间,却见不远处十余名兵丁正自围着一名大汉狠斗。那大汉手舞钢叉,口喷鲜血,显然已经身受重伤。凝神看时,识得他正是太湖强项的骆公威。 骆公威奋起余勇,手起叉落,接连戳翻数人,自己却已不支倒地。众兵大喜,霎时之间,七八支长枪纷落。骆公威倒持铁叉,反弹上来,虽将三杆长枪撞了回去,小腹上却早挨了一枪。骆公威大叫一声,挺叉将一名禁军钉在了墙上。他口里喷着鲜血,兀自哈哈大笑。 凌钦霜回过神来,眼见数支长枪便要自骆公威胸口穿过,猛地飞跃而下,长啸一声:“钦犯凌钦霜在此,休得滥伤无辜!”这一声长啸,声震四方,恶斗双方均是一震。他一跃而下,人未着地,已将数杆长枪踢飞,随而拉过骆公威,反手迫退了数人。 骆公威血眼模糊,却认出了凌钦霜,哈哈笑道:“凌法王,来日替老骆多杀几个金狗,死而无……”下面这个“憾”字没吐出来,便歪头死了。 凌钦霜心中一悲,举头望去。东厢的简清一身血污,镣铐未除,一边喝酒,一边狠杀;西首的庞万春箭无虚发,挡者立毙。见他二人一时暂无大碍,当便向街角身受重围的方白玉、甘思远二人冲去。 凌钦霜早已名动天下,众禁军眼见这朝廷的头号钦犯突然现身,不由得一阵大哗。眼见他剑光霍霍而来,纷纷惊呼退避。抢到方、甘二人身侧,见甘思远伤得不轻,凌钦霜便将他负在身上,向方白玉道:“圣公莫慌,且随我来!” 方白玉浑身浴血,望他一眼,一言不发,随在他身后。 凌钦霜但见有人被围,便即抢上,迫退禁军,并呼喝同道加入己阵。明教教众、江湖豪士哪个不知凌钦霜之名,濒死之时得他来救,均是大喜。虽然身在险地,诸人对他仍是执礼甚恭。凌钦霜心下感动,须臾之间,便将一盘散沙般的群豪聚在了一处。这时,又有百十号江湖同道赶来助阵。禁军见反贼声势渐大,哪敢再战,发一声喊,便作鸟兽四散。 明教教众、江湖豪士纷纷上前向凌钦霜道谢。方白玉叫道:“大伙儿都跟我来,到东门外会齐。” 明教教众杀得性起,有人便叫道:“咱们攻进宫去,杀他个落花流水!”数十人呼喝长啸,举刀响应。 凌钦霜忙道:“大伙儿伤折不小,还是暂且退避为是。”他此言一出,明教教众纷纷称是,哪里还有异议?当下各持兵刃,向东奔去,一时四处纵火,见人就杀。凌钦霜见状竭力呵斥约束。明教教众均服他侠义,自都无有不依。到得东门时,但见城门大开,尸骸重叠,把守城门的兵丁早被诛杀殆尽。 直待众人退尽,凌钦霜方自最后出城。远远但见一名精瘦丐汉领着百十名叫花子,牵了百十匹马在城郊相候。那精瘦丐汉正是丐帮帮主金烈,上前道劳。便在此时,汴梁城中响起杀伐之声,震天动地。随后便见马蹄缭乱,一大队兵马卷出城来,当先打着“童”字大旗。 凌钦霜吃了一惊,不想童贯竟然亲自出马。他自知童贯手下有两万精锐之师,号称“捷胜军”。这“捷胜军”战时既不出征,平素亦不守城,专为童贯看家护院,豢养童府之中,乃是童贯的私人部曲。眼下明教苦战之余,已是强弩之末,却该如何抵敌?见众人纷欲回转厮杀,当即朗声道:“大家快撤,我自断后!” 金烈道:“凌大侠劳苦功高,你领诸位江湖朋友向东退却。断后之任便交与丐帮兄弟吧!”当即传下了令去。丐帮弟子纷纷弃马上前。但明教教众见情势凶险,哪有临阵退却之理? 正僵持之间,突然间“捷胜军”阵后喊声大振,竟是有人背后突袭。凌钦霜心下奇怪,向金烈问时,金烈亦是不明所以。此番劫牢救人,乃是丐帮一手策划。此刻丐帮弟子已尽在此处,敢来劫牢的江湖群豪也已齐集,却不知城中还有何人有这等胆略。 群豪好奇心起,远远瞧去,却不见人,唯见城头箭飞如雨,都是射向官兵项间。那弩箭短小劲疾,箭上又喂有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时便即毙命,片刻之间,竟连毙了百十人,“捷胜军”不见敌人所在,登时阵脚大乱。 便在此时,蓦听半空里一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早早献城,免尔等一死!” “捷胜军”今日破例出战,本欲收拾残局,捡个便宜,哪知未与敌人谋面,便已死伤过百。此刻听得这话,更是吓得心胆俱裂,纷纷叫嚷起来:“梁山泊又反啦!”一时之间丢盔弃甲,急急钻回了城去。 群雄见得这般诡异的场景,都是称奇。大家均知梁山宋江早在数年前便归顺了朝廷,一众首领或死或散,不复当年之势,此刻却哪里来的什么梁山全伙?眼见半晌更无一人现身,均想:“想来必是有人虚张声势了。不想时过境迁,梁山余威仍在。” 方白玉朗声道:“今番若非凌法王和诸位英豪仗义出手,敝教气运难言。大恩不敢言谢,眼下尚未脱险,该当如何,便请凌法王示下。”群雄纷纷叫好。 凌钦霜忙道:“属下适逢其会,何敢居功?” 方白玉哼了一声,便请金烈发号施令。金烈亦坚执不肯。方白玉便对江湖同道说道:“敝教已有弟子在侯监集接应,诸位如若不弃,暂去那里休整一时如何?” 群豪更无异议,当便聚在一处,径向东行。路上七嘴八舌,谈论适才城中巷战的险象环生,众口一词,都说全赖凌钦霜临危出手,方得化险为夷。 不一时到得侯监集。那朱员外早备了干粮酒水相迎,大伙就地休整。 方腊埋骨侯监集外的一座山丘下。方白玉寻到坟冢,却见那坟为雪所覆,无碑无铭,破败已极。他引明教群豪祭拜已毕,群豪也纷纷过去行礼致祭。方腊草莽英雄,率众造反,武林之中人所共敬。方白玉痛哭失声,余人也各凄然不提。 金烈朗声说道:“方兄继承兄长遗志,圣公已是虽死犹生。却又何哭之有?” 方白玉道:“金兄所言甚是。”说着躬身到地,道,“只恨白玉无能,以致义军溃败,手足陷落。劳动诸位犯险,委实难安。诸位此恩此德,方某永难相报。”群豪纷纷连称不敢。 金烈问道:“众位英雄,此地不可久留。官军少时必来追击,不知有何良策?” 第381章 浊酒扁舟(1) 听了这话,简清第一个便跳了起来:“问个鸟,这就杀回城去,跟鸟贼们决一死战,大伙这么多人,还怕了他们不成!”群雄轰然称是。 凌钦霜大皱其眉,正要开口,忽听马蹄声急,一名明教探子飞身下马,奔到方白玉身前,禀道:“禀教主,赵谭率军五千已整装待发,言道魔……明教祸乱天下,聚众劫牢,誓要赶尽杀绝!” 群豪听了,个个摩拳擦掌,哇哇叫喊起来:“大伙杀将过去,与狗兵再拼个你死我活!” 适才城中恶战,虽有波折,但群雄意犹未尽,这时听说宋军杀到,无不血脉贲张,尽皆奋身欲起。 方白玉咬牙切齿道:“诸位,今日天下英雄齐集,正是诛杀昏君之时。是好汉的,便随我截杀官军,攻下帝京,一雪前耻!” 明教群豪欢呼叫嚷,响震四野,江湖同道亦齐喝彩。 凌钦霜眼见方白玉双目赤红,群情更是激奋,心下一震,朗声道:“诸位英雄,可还记得来京的初衷?”他一开口,登时将群豪的声音掩盖过去。 群豪听了这话,一时尽都默然。 金烈踏上一步,大声说道:“凌大侠所言极是。我等千里而来,乃是为了抵抗金兵。明教虽是造反,亦知家国之义。而今鹬蚌相争,恐教渔翁得利。无奈今日大闹东京,若要返还城去,不啻自投罗网。但若要与官军并肩对敌,料来也难于登天。眼下怕也只好各自散去了。” 群豪一时面面相觑,都不作声。 方白玉冷冷地道:“官军转眼即至,咱们若是退让善罢,莫非等着官军各个击破不成?便请金帮主发号施令,我们明教上下,尽听差遣。” 金烈见他情绪激动,道:“方兄说哪里话来?此事……此事尚须从长计议。”说着目光望向凌钦霜。 方白玉斜睨凌钦霜一眼,道:“凌法王有何高见?”群雄也尽都望着他。 凌钦霜心念颇杂,丝毫未觉方白玉对自己大显敌意。他自知眼下情势急迫,莫说此刻在场不过寥寥数百人,根本无力攻打京师,便算可以,自己也非得阻止这场厮杀不可。但群豪既然敢劫天牢,自然都是血性男儿,明教教众更不必说,而今事到临头,又如何便肯退缩?他心念转瞬,默然沉思了半晌,方缓缓说道:“敌众我寡,诸位又大多负伤,贸然交锋,甚为不利。依在下之见,还是向北退却。一者,大伙可以趁机养伤,恢复元气;二者,官军一向懈怠,追之不到,自然懈气。到时候大伙以强兵战疲卒,一鼓而胜,也可减少损伤。” 群豪听了,大觉有理,纷纷称善。金烈笑道:“凌大侠之计甚妙,便请凌大侠号令群豪,我等无不凛遵!” 凌钦霜一怔,正待逊辞,群豪已大声喝起彩来。 凌钦霜忙道:“在下年轻识浅,怎能当此重任?近年敝教创下偌大基业,江湖上众所周知。虽然一时受挫,却非战之罪。在下因私废公,未曾为教中尽过半分绵力,实感惭愧。咱们便公推圣公发令,统率英豪,自可从容与官军周旋。” 方白玉哼了一声,托说不肯。此时探马又至,言道官军已然出城追捕。 形格势禁,凌钦霜不容再行推辞,只得分派人手。金烈率领江湖群豪开路,方白玉率领明教教众居中,自己则与严长老率领丐帮弟子断后。中有探马往来传讯,互相应援。分派已毕,方白玉却坚要断后。凌钦霜虽知不妥,却不好否决。 金烈见状,便以明教接连鏖战,元气未复为由,坚称让丐帮断后。方白玉拗他不过,只得依了。 行出二十余里,不再闻兵戈之声,黄昏时分,三路人马会合,群豪便在山间野宿。 凌钦霜悄声向金烈道:“京师大乱将起,在下必须回去一行,谨此作别。此间大事,仰仗金帮主了。” 金烈自然也知朝堂动向,更不多问,道:“我已将凌大侠之意转告了群雄,一到黄河岸边,便即驻扎休整,专等金狗前来。” 凌钦霜拱手道:“有劳金帮主了。” 金烈笑道:“大家不过一时激奋,二十里走下来,谁还想不明白其中的轻重缓急?只不过,也有十几人心灰意冷,就此散了去。” 凌钦霜道:“城中那些江湖同道可怎么办?” 金烈叹道:“英雄大会既开不成了,便随他们去吧。”望着北方沉沉的天际,长叹一声,道:“大宋江山……自求多福吧……” 群豪闻听凌钦霜欲回京城,纷纷请缨同行。凌钦霜心下感动,推辞谢过,拱手说道:“在下返京乃是为了私事,不敢劳烦诸位英雄。来日必与诸位同心协力,驱除金兵。” 群雄纷纷叫好。 凌钦霜随后行礼作别。这时,方白玉走上前来,沉声道:“凌大侠众望所归,敝教水浅,难养真龙,且自珍重。” 凌钦霜一怔,方欲开口,方白玉已拂袖转身去了。 庞万春走了过来,叹道:“听说自圣母亡后,圣公性情大变,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害了不少教中元老,以致人心渐失,终被官军所破。” 凌钦霜道:“陆军师难道也……” 庞万春黯然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转身去了。 凌钦霜叹了口气,与他别了,纵马向南驰返。 约莫申牌时分,返回城下,凌钦霜见一批批官军正自懒懒散散地星散回城,当下伏在灌木丛中。待一名虞侯装扮的汉子走过时,凌钦霜扬手一指,已闭住了他背心穴道。随即拉他入了灌丛,剥下那身衣饰,自己换上了,然后大摇大摆向城门走去。 城门口兵卒骑马来回奔驰,搜查甚严,人人神色凝重,如临大敌,自是因今日大闹京城之故。不过凌钦霜这身衣饰似乎官职不低,倒也无人上来盘问。 不多时到了李府外,四下打量,见无异状,便一跃而入。 李管家正在院中扫雪,见有人翻墙进来,一怔之下,才认他出来,问道:“公子爷怎么穿成这样?” 凌钦霜问道:“李大人呢?” 李管家道:“老爷晌午入宫,还没回来。饭菜已备好,公子爷可要……” 凌钦霜待要推过,却见一名婢女匆匆奔了过来,递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凌大侠亲启”五字。 凌钦霜心下一奇,撕开信封,抽出了一张素纸。却见上面写道:“飞雪孤梅,浊酒扁舟。潘杨湖畔,冷月相候。” 凌钦霜读罢,眉头微皱,此信文辞儒雅,似是饱学之士,但字迹歪歪扭扭,却似草莽之流,其下更无署名,不禁生疑:“此人是谁?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那婢女道:“婢子过午整理凌爷下处时,这封信便在桌上了。” 凌钦霜沉吟半晌,不得其解,便道:“请转告夫人,今晚无论城中如何骚动,也万万别出府。”叮嘱完后,进房换了身黑衫,腰悬长剑,翻身上屋西去。 凌钦霜自然识得潘杨湖所在,片刻间便见水光潋滟,玉带飞泓,一个小小的湖泊已然在望。潘杨湖以东原是潘美府邸旧址,湖西却是杨业府故址。潘杨二人一奸一忠,本是宿敌,府邸却仅一湖之隔,此湖故此得名。湖间小桥蜿蜒,亭台迤逦,寒梅雪蕊掩着两岸的飞檐阁角,颇有一番雅趣。其时冷月初升,飞雪点点,飘入湖中,化在水里,悄然无声,透着一片凄清。 第382章 浊酒扁舟(2) 此处距离皇宫已经不远,凌钦霜眼见四周并无人影,当下上了玉带桥。在桥头等了一炷香时分,仍不见有人前来,心头暗暗思忖:“也不知道这封信是何时送来的,莫非此人等我不来,已经先行离开了?可是此人既然知道我的下处,为何不正大光明与我一见,偏要如此诡秘?”寻思半晌,仍猜不透此人是什么身份。 诸多愁事萦绕心头,他自也无心欣赏雪景,一转头间,忽然望见西边一处熟悉的巷口。 当年与婉儿的初次邂逅,不就是在那儿么?凌钦霜想到婉晴,不自禁的又是一阵怅惘。 便在此时,湖上忽然飘来了一阵苍劲的歌声。凌钦霜举头望去,一叶小舟乘着月色飘雪,悠悠荡了过来。 舟头端坐一名蓑衣老翁,正自自斟自饮,击节高唱:“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这是一首《六州歌头》词,抒写少年的千般意气,万丈豪情。而这老者的歌声激昂排宕,豪气冲天,颇显相得益彰。 那老翁唱了上半阕,歇得一歇,站起身来,向凌钦霜朗声道:“老汉独坐江雪,空悲寂寥。少侠如有雅兴,便来共谋一醉如何?”将手一挥,后梢的舟子荡起了双桨,小舟已靠近岸边。 凌钦霜听那歌声豪迈,只感血脉贲张,又见这老翁头戴斗笠,须发皆白,身上衣虽褴褛,却是满面红光,目光炯炯,心知绝非俗人,不由恭谨说道:“可是长者下书相邀?” 老翁捋髯道:“老朽姓袁,冒昧相邀。少侠屈尊光降,实慰平生。” 凌钦霜道:“不敢。”待小舟划近,飘身上了船去。 老翁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待凌钦霜坐下后,提了酒壶,坐到他对面,为他斟满一杯。 凌钦霜接过,一饮而尽。老翁抚掌笑道:“好!” 忽听岸上脚步杂沓,十数名兵卒奔到湖边,大声呼喝:“兀那老头,快滚上来!”想来都是被方才的歌声引了来。 那老翁浑不理睬,道:“如此良宵,偏有乌鸦聒噪!”桨声响起,小舟已向湖心荡去。老翁取出几碟精致小菜,斟酒劝客,笑道:“咱们便在这里喝酒赏雪。” 凌钦霜道:“妙极,妙极!” 离岸渐远,叫嚷之声便听不到了。 二人对饮三杯,一阵寒风吹来,水上飘着淡淡的梅香。那老汉忽而击节低唱,正是那首《六州歌头》的下半阕:“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一曲既终,老翁捻须问道:“这首《六州歌头》,乃是贺方回贺大人的遗作,少侠以为如何?” 凌钦霜默然片刻,叹道:“上阕豪情勃发,下阕情绪却是急转而下,情致郁勃,悲愤难宣。混迹滔滔浊世,方知少年豪气,不过黄粱一梦罢了。渔阳鼙鼓动地来,长者可是有感而发?” 老翁抚掌道:“少侠果然不凡,老朽叹服。” 凌钦霜道:“在下落拓江湖,不过粗通文采。长者谬赞,实令汗颜。然词人墨客的忧民之怀、忠义之心,吾辈草莽亦所在多有。” 老翁点头称是。 凌钦霜吟道:“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剑吼西风……目送归鸿……”手按剑柄,只觉剑在匣中嗡嗡颤鸣,不由苦笑一声,须臾之间连斟数杯,杯杯急饮。喝得急了,笑声忽歇,酒杯重重跌落在地,咳嗽不止。 老翁身子一颤,欲起还坐。凌钦霜一揖道:“失礼了。” 老翁默然半晌,温言道:“少侠令京师震颤,群雄归心,也可称得上豪情勃发。未知尚有何事自苦,可愿一敞心扉?” 凌钦霜心头一震,望着老翁,随后摇头苦笑:“剪之不断,理之还乱……” 老翁为他斟满一杯,微微一笑,道:“老朽不才,私心忖度一番,何如?” 凌钦霜一怔,老翁已道:“眼下少侠心中,正为五件大事烦扰。” 凌钦霜一凛,道:“洗耳恭听。” 老翁一字字说道:“一者,圣心内禅,悬而未决;二者,天宗谋反,大内堪忧;三者,强敌压境,官匪难容;四者,结义兄弟,战场相见;至于这第五……”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却闭口不言了。 凌钦霜听他娓娓道来,不由得浑身震动,定定望着他,竟自呆了。这四件大事,无一而非他心头所想所虑,一时心中惊疑不定:“这老翁是谁,莫非竟有读心之能?”隔了半晌,方问道:“第五……第五是什么?” 那老翁一笑,却不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这五件大事,在少侠心中孰轻孰重?” 凌钦霜一呆,一时之间权衡不决,难以置答。 老翁望了他半晌,端起酒杯欲饮,哪知老手微颤,酒杯跌落,溅了一身。老翁道:“湖上风寒,老朽不胜酒力,暂去更衣醒酒,少侠稍候。” 凌钦霜一怔之间,只见他缓缓起身,已转入了船舱之中。 那舟子又送上了酒菜。凌钦霜心神烦乱,却哪里有心饮食?等了良久,仍不见那老翁回转。正焦急间,却见那舟子端了一只木盒,走到面前,躬身说道:“我家老爷共为凌爷备下了三份厚礼。这是第一份,还请凌爷笑纳。” 凌钦霜问道:“你家老爷呢?” 那舟子道:“凌爷收下这三份礼物,便会见到我家老爷了。” 凌钦霜狐疑间,他已打开了盒子,从中取出一个流星火炮,用火折点着了,嗤嗤射入天空。 蓦地里湖东发一声喊,一道彩焰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爆炸,四散开来。凌钦霜尚未回过神来,便听砰砰连声,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自东而西,几百道焰火流星相继冲霄而起,霎时之间,但见满天花雨,五彩缤纷。莹莹雪花映着彩焰,满湖都被辉焰所笼罩。凌钦霜置身其间,但觉薄烟迷漫,流辉熠熠,不觉又惊又诧。 湖畔焰火未歇,城北的天空突然升起一颗流星,跟着城南、城东也有流星飞起。一时之间,城内四方,烟花纷起,与疏星竞彩,与冷月争辉,满城有如白昼,良久不散。 那舟子微笑道:“除夕将至,小小烟花,不成敬意。” 凌钦霜往年身在京师,自然也见过除夕元夜的焰火,可称得上花灯万点,繁华无伦。但今年内忧外患,京师戒严,此刻未到宵禁,城中便已极是冷清。当此之时,骤然射出了万朵烟花,非但毫无喜庆之意,反倒透着森森的诡异。 凌钦霜望着这舟子,心中大生戒备,口中却笑道:“你家老爷夜震京师,若是只为取悦在下,未免小题大做,想必个中另有深意。” 那舟子道:“凌爷勿疑。值此胜景,请随小奴而来,笑纳第二件厚礼。” 凌钦霜道:“你家老爷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舟子笑而不言,引他来到舱前,躬身道:“请!” 船舱中黑沉沉的寂然无声,凌钦霜心下生疑,方要跨进,忽见火光一闪,舱中已亮起了蜡烛。 凌钦霜见对方鬼鬼祟祟,不由哼了一声,道了声“失礼”,跨步而入。 第383章 浊酒扁舟(3) 甫一入内,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凌钦霜不由一怔。定睛看时,舱中无人,却有一桌丰盛的酒菜,正中是一大盘清蒸鲤鱼,鸡鸭的香气虽然四溢,却难掩鲤鱼的淡淡清香。 那舟子在门外说道:“请凌爷赏脸品尝,自然会猜到我家老爷是谁。” 凌钦霜也不怕酒菜之中有毒,随手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口里,下一瞬,他呆住了。 便在此时,只听身后一个婉转的声音轻轻笑道:“凌大哥,婉儿的手艺可有见长?” 凌钦霜听得这话,有如雷轰电震,“啊”的一声,返身抢出舱外。其时,漫天焰火兀自未歇,千万点流光仍与雪月争辉,七彩之下,水面映出了一道盈盈倩影。流光随波泛起,潋滟浮动,投在那少女身上,忽而粼金,忽而湛蓝,变幻无定,如一道蒙蒙薄幕,将她笼罩其间。 这少女,却不是婉晴是谁? 此番久别重逢如此突兀,实是乍惊乍喜,凌钦霜疑在梦中,呆了半晌,一把抱住了婉晴,失声道:“婉儿,是你!真的是你?”说话间已是喜极而泣。 婉晴秀目微红,投身入怀时,已然泪流满面。凌钦霜又喜又悲,紧紧抱住了她。两人心头都是火热,一时四唇相接,深深而吻,轻怜蜜爱,宛若身在梦境,吻了良久,这才分开。 婉晴破涕笑道:“这焰火可有多美,咱们坐下说话。” 凌钦霜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满天彩焰,灿若繁星。而那冷月疏星与这繁华景象相比,大有天上清辉远逊人间火炽之感。 两人携手坐到船头。婉晴笑道:“怎么样,三件厚礼,还看得过眼么?” 凌钦霜望着她,好似呆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道:“三件?” 婉晴眼波一转,吃吃一笑。凌钦霜恍然大悟,知她说的第三件礼物便是她自己,微笑道:“我倒宁可你早些露面,又何必费心准备前两件礼物。”又问:“你的伤可大好了?” 婉晴笑着点了点头。凌钦霜端目凝视,见她脸色泛红,心中更喜,猛地将她抱起,转了几圈,纵声大笑。 婉晴笑道:“船要翻啦。” 凌钦霜将她轻轻放下,道:“那位老者呢?你们串通一气,耍得我好苦!” 婉晴咯咯娇笑,忽而粗声吟唱道:“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听那声音,竟与先前那老翁一般无异。 凌钦霜一怔之下,立时明白,笑道:“不想你也有这一手易容的好功夫,曲儿也唱得这么好,却连我也瞒过了。鬼灵精,专会害我着急。” 婉晴幽幽叹了口气,道:“我怎么忍心让你着急?” 凌钦霜见她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心头一酸,轻轻抚着她秀发,说道:“婉儿,这半年多来,可苦了你了。” 婉晴道:“你才是呢,总也不休息,累坏可了怎么办?” 凌钦霜道:“我哪有?” 婉晴笑道:“别骗我啦。师父的医书,我多多少少也看了些。再说,我还不知道你吗?看看,这一身邋遢的衣裳,胡子像扫把似的,要不要引荐你入丐帮啊?” 凌钦霜不禁莞尔。婉晴笑着取出了匕首,蘸了水,给他刮起了胡须来。凌钦霜想起当日死海之畔的情景,当真是恍如隔世。 刮完了须,婉晴上下打量凌钦霜,颔首笑道:“其实留些胡子也不错啊。再过几年,等有孩子了,咱们便来蓄须吧。” 凌钦霜脸上一红,忍不住笑道:“就像你那一部银髯,确也威风得紧。” 婉晴心情极好,闻言便将易容改装的一部花白胡子贴在凌钦霜脸上。婉晴俏脸微侧,望着自己的大作,眼里满是喜悦。 两人闹了一阵,便并肩依偎在船头。流焰,飘雪,平湖,冷月,不知亦真亦幻,今夕何夕。夫妻二人历经生死,终于重逢,此时默默相望,都有心满意足之感。 偎倚着坐了片刻,眼见焰火渐歇,凌钦霜握住婉晴柔腻的手,道:“婉儿,死海一别,你是怎么回到的中原?” 婉晴撅嘴道:“还不是那臭老头带我回来的。” 凌钦霜听他口气不善,忙问缘故。 婉晴道:“若非我是爹爹的女儿,他肯大损真气给我治伤么?那日从死海出来,臭老头说他当年欠赵先生一个人情,而我又曾进地牢给他送过酒喝,这次受托治伤,实在是一举两得,从此各不相欠,好不美哉。接着又说要返回中原,找我爹爹报仇。也不知道他从哪得到了万古流空剑谱,非逼着我给他讲解天象。我说你这般逼我,可不是又欠了我人情么。臭老头便说他要杀光剑谷之人,却绝不伤我毫发,便算还了人情了。没办法啊,我只好便跟他敷衍胡扯,就这么一路回到中原啦。” 凌钦霜道:“可我在塞尔柱王国东寻西找,就是寻不到你半点讯息。” 婉晴道:“我们走的是水路,飘洋过海,你有老马识途,也难大海捞针啊。” 凌钦霜“啊”了一声,一拍脑门,赧然道:“我真笨,只知道遍地打转,就没想到去海里捞一把。” 婉晴咯咯一笑,道:“一来舟中清静,适宜思索;二来也没什么奔波之苦;三来大海茫茫,也不怕我逃走。臭老头虽然想得周全,却不知本姑娘水性超群。” 凌钦霜道:“可你重伤初愈,怎能……” 婉晴笑道:“傻哥哥,你以为我会游回来吗?” 凌钦霜道:“不是吗?” 婉晴道:“船上有吃有喝,衣食无忧,忙时钻研医术,暇时坐听海风,岂不逍遥美哉,干什么要逃?” 凌钦霜听她将吃苦说得如同享乐一般,不禁莞尔,道:“古、古先生没对你怎么样吧?” 婉晴道:“他自诩英雄豪杰,言而有信,说了绝不伤我毫发,还能对我怎样?何况我若是死了,谁来给他讲解天文?所以他一逼我,我便装作旧病复发。他明知道是诈,那也无可奈何。看他捶胸顿足、怒不可遏的丑态,也是赏心乐事。那天我向爹爹传书示警,写到一半被古老头发现了。这次他动了真怒,你猜结果怎样?” 凌钦霜忙问道:“怎样?” 婉晴正色道:“他一怒之下,便说要把我扔下海去。我说你杀了我,等我到了阴曹地府,便跟阎王爷爷说,那位害死我的古老头阳寿殆尽,待他经过奈何桥时,请孟婆婆省下一碗断魂汤,让他把前世的累累负债连本带利、当牛做马还给我。事成之后,阎王爷爷您拿五分,孟婆婆拿两分,小女子拿一分,剩下的两分,地府里的兄弟姊妹人人有份。” 凌钦霜不禁莞尔,道:“他就这样被你唬住了?” 婉晴笑道:“可不是么?他纵然神勇,又岂敢与地府千万人争锋?恼羞成怒之下,便把桌椅、甲板、船帆一股脑地打得稀烂。船烂啦,我自然就淹死了。可谁知道,他自己竟然不会水,你没见他海里那样子……啊哟……笑死我了……”只笑得腰肢乱颤。 凌钦霜忙问道:“他死了?” 婉晴哼了一声,道:“他要杀我爹爹,我溜之尚且不及,还能救他么?不过他本事大得很,哪这么容易便死了?我每日与他胡说八道,他的万古流空却突飞猛进。我脱身之后,返回中原,便去了赵先生的铁匠铺,可那里却成了一片废墟。唉,可怜竹子那孩子……” 第384章 浊酒扁舟(4) 凌钦霜点头道:“我正是在叙州得到了你的消息,你可知道那是谁干的好事?” 婉晴摇了摇头,道:“我立碑的时候,臭老头便追了来,险些给他擒到。我怕他去剑谷找爹爹报仇,便一路引他向北。所幸那臭老头的脑瓜不甚灵光,若是他一意向东,还愁我不乖乖随他去么?”说着扑哧一笑,便将夜里如何巧设机关,让衣裳不翼而飞,古先生赤裸狂奔,如何让粪盆从天而降,臭老头屎尿淋漓……只将古轩昭的丑态说得绘声绘色。 凌钦霜听得自是忍俊不禁,忽地想起一事,问道:“你见到爹爹了么?” 婉晴摇头道:“我甩掉臭老头,便去碧血山庄找我娘,哪知路上却撞见了魏雍容那小子,没想到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哼哼……”哼哼两声,忽地住口。 凌钦霜心中一动,见她俏脸微寒,双眸定定望着自己,不由问道:“怎么了?” 婉晴在他肩头轻轻一击,嗔道:“你说,和你在一起那俏丫头是什么人了?” 凌钦霜一愣,叹道:“此事说来话长了。” 婉晴道:“那就长话短说。” 凌钦霜想了想,吐出两个字:“故人。” 婉晴扑哧一笑:“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都看见啦。” 凌钦霜自知婉晴早已发现了自己,否则她也不会知道自己下榻李府,留书相邀了,便笑道:“看到什么了?” 婉晴似笑非笑,道:“你眼里只有俏丫头,‘絮儿’‘阿卿’,卿卿我我,自然瞧不见我了。你这般没心没肺,你说我该怎么收拾你?” 凌钦霜忙道:“你可别胡说。她……她……” 婉晴嫣然一笑,道:“好啦,说笑而已,又脸红什么了。那天晚上,在中州的客栈里,忽然有人在背后说话,回头却没见人。我还道见鬼了,那声音却又道:‘你敢上楼来么?’你说我敢不敢?” 凌钦霜笑道:“自然是敢的。” 婉晴道:“是啊,我上到屋里,就见到那老头子老婆子竟然变成了你与俏丫头。哼哼,我还道你新婚燕尔便移情别恋,能不气么?于是我就扮成了个老头,一来避过魏雍容,二来也好那个……那个……” 凌钦霜道:“哪个?” 婉晴脸一红,啐了一口:“就是那个!再说,你见到我与魏雍容在一处,必也气得要死。” 凌钦霜笑而不语。 婉晴道:“笑什么?是不是气得要死?” 凌钦霜道:“是。” 婉晴嗔道:“疑心老娘红杏出墙,没心没肺!” 凌钦霜更不说话,反手一记,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婉晴一把抓住他手,道:“你干什么?” 凌钦霜道:“我疑心你移情别恋,实在该打。” 婉晴笑骂道:“傻瓜!”轻轻靠在了他肩头。 凌钦霜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心,干嘛还要这般调皮?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么?” 婉晴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干嘛明知故问。” 凌钦霜怪道:“我……我知道什么啊!” 婉晴脸泛红晕,轻轻说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好稀罕么。” 凌钦霜还要再问,婉晴便是执意不说,心里却想:“谁让你在客栈里扮成个老头,看我笑话?我还搀你回屋,给你更衣,羞也羞死啦。你那副鬼样子,我没能认出来,你若是问起,简直难为情死了。现下好啦,扯了个直,我也扮成个老头,谁也别笑话谁。” 闹了一会儿,两人握着手,都不再说话。直待焰火尽熄,婉晴方道:“回去吧,菜都凉了。” 二人当下进舱,同席进食。凌钦霜吃得大饱,方将柳飞絮的来历、以及自己一路的经历说了。只是那大雪之夜,他撞出古庙后便知觉全无,既不知道古轩昭与袁天鸣的大战,又不知道姬三娘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虽然问心无愧,却终究难以启齿,只好略过不提。 听得姬三娘其人其行,婉晴望着凌钦霜,咯咯一笑:“这女人虽然无耻,倒是蛮有眼光,识得凌大哥的好处。” 凌钦霜见她并无不愠之色,也自放了心。待听到剑谷倾巢而出,婉晴登时跳将起来,叫道:“我把臭老头引到北边,爹爹竟也来北方了,这不是……” 凌钦霜道:“爹爹吉人天相,必定安然无恙。” 婉晴笑道:“你又知道了,继续招供。” 待闻他被姬三娘易容,婉晴道:“我说你怎么会变成那副鬼模样,原来是她。” 两人说了良久,渐渐眼困神倦。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兵刃声响,隐隐夹着呼喝之声。 婉晴猝然惊醒,“啊”了一声,道:“忘了那件大事,咱们快走。” 凌钦霜道:“什么事?” 婉晴道:“你以为婉儿只会顽皮胡闹么?你心中的五件愁事我既然猜到,还能坐视不理么?” 凌钦霜喜悦万分,叫道:“婉儿……” 婉晴应了一声,笑道:“好啦,快走,天宗子时便要举事!” 凌钦霜吃了一惊,道:“今夜子时?” 婉晴道:“不错,咱们这就进皇宫去。” 凌钦霜道:“你去李府吧,我独自进宫。” 婉晴望着他,问道:“又要撇下我么?” 凌钦霜知道她的心意,也便不再多言。转头看时,那舟子早不见了踪影。凌钦霜把小舟划到岸边,见四下冷寂,不觉怪道:“放烟火的人呢?” 婉晴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从舱中取了一个包袱,携着他手,二人径往大内而去。 过不多时,已到得西华门外。眼见宫门外并无守卫,凌钦霜甚觉诧异。却听婉晴低声道:“天宗的杀手早已扮成大内侍卫混进宫里了。” 两人转到宫墙边,悄没声息地跃了进去。四下死寂,只闻雪落之声。蹑足绕过几处宫殿,忽听踏雪声响,见前方两个人有说有笑而来,两人当下隐身暗处。 凌钦霜低声道:“这两人武功不弱。” 须臾之间,那两人已到相近,都是一般的大内侍卫装束。 只听一人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另一人笑道:“管他干什么?子时转眼将至,还能出岔子不成?” 先一人道:“可那烟花确是来得古怪。” 另一人道:“禁宫已在掌中,官家却尚蒙在鼓里,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先一人道:“那也说得是。”两人低声谈笑,渐渐去远。 婉晴一使眼色,与凌钦霜轻声尾随在后。四人直往内院而去。转过了紫宸殿,绕过了崇政殿,却见各殿门外均有护卫把守,越发严紧。霜晴二人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能让护卫发现?眼见众侍卫见了那二人毫不诧异,更还纷纷点头招呼,凌钦霜不觉暗自心惊:“天宗如此神通广大,竟然混进来这许多人。如此变生肘腋,又岂能防备?”心下越发担忧。 那两名侍卫穿庭过户,从凝晖殿边转将过去,到得一所偏殿前,便推门入内。 凌钦霜见殿外匾额写着“睿思殿”三字,知道这里乃是皇帝平时看书之处,心道:“莫非官家便在殿中?那二人却去干什么?”当下便与婉晴悄悄绕到殿后的花丛。无意间回头瞥时,顿时吃了一惊,但见东首山石之后的空地上肃然立着百十名黑衣人,一动不动,宛若雕塑一般。黑衣迎着白雪,暗夜之中望来,甚是诡异。二人互望一眼,均知他们必是天宗死士。 凌钦霜低声道:“你在这里替我把风。” 第385章 浊酒扁舟(5) 婉晴自知轻功不及他,若是轻举妄动,可能会惊动殿内的人,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道了声:“小心。” 凌钦霜冲她一笑,点点头。此时间,见那两名侍卫已走出殿来,匆匆离去了,凌钦霜当下迂回至殿侧,眼见四下无人,便即贴在墙边。透窗向殿内看时,入眼却是一幅诡异的场景: 大殿之中,幽暗莫名,西首几案之上,燃着一盆炭火。火光昏淡,只照亮案边数尺方圆。四份笔墨纸砚分置案边,每沓纸后,均依稀映出一双忽明忽暗的手来,想见得案边围坐四人。但这四人的面目身形,乃至殿中的一应物事,却尽皆隐在黑暗之中。 凌钦霜心道:“天宗的首脑居然在御书房中集会,非只神通广大,亦且胆大包天至极了。” 眼见四人一动不动,更是一言不发,正自纳罕,忽见东首一只手缓缓持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一行字,写罢搁笔,顿得一顿,扬手一挥,那张宣纸如蝶飞舞,轻轻落入火盆之中。火焰爆闪,霎时化为齑粉。 在那宣纸飞起之际,凌钦霜已看得真切,宣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字:“万事备否?”凌钦霜猜测,此人大概便是天宗宗主。 对面的一双手也动了,持笔,蘸墨,搁笔,燃纸,如出一辙,纸上言简意赅:“备矣。” 宗主写道:“焰火之事如何?” 对面那人写道:“只见焰火,未见其人。四城寂然,未知吉凶。” 宗主写道:“诸府如何?”写罢向南面那人送去。 南面那人写道:“如常。” 宗主写道:“赵佶如何?”写罢向北摊开。 北面那人随后写道:“卧病延福宫。” 宗主写道:“赵桓如何?” 北面那人写道:“尚在东宫。” 宗主沉吟半晌,写道:“天宗隐忍百年,就在今夜一举。在座务须戮力同心,复辟勋业。朕既身登九五,所在功勋,皆有重赏。” 凌钦霜但觉那宗主双手微颤,落笔愈疾,可见当时当地,他心神何等震动。行文更自称“朕”,那是已将自己当成皇帝了。殿中气氛越发凝重,人人屏息凝神,凌钦霜心知大变将生,虽在风雪之中,亦不禁额头见汗。 见众人并无异议,宗主运笔如飞,又写了三张,写罢分交三人,自是在分派职司。三人看罢,将纸放入火中焚毁。 凌钦霜眼疾,看到给南首那人的纸上写着:“混入延福宫,里应外合,事成以火为号。” 给北首那人的纸上写着:“突火枪手伏于延福宫外,但见火起,破门而入。” 而给对面那人的纸上写着:“镇守诸门,以为接应,但有闯宫救驾者,格杀勿论,并以流星示警。” 凌钦霜只看得心惊肉跳,但听城中隐隐传来梆子声响,已至亥末子初时分,心道:“看来因为婉儿放的焰火,才令天宗举事有所延误。”转念忽想:“莫非婉儿早已洞悉了天宗阴谋?那焰火笼罩全城,足有小半个时辰,放花之人自是不少。可我来时未见其人,去时未见其影,显然放花之人均非庸手。城中豪杰因白日之战大半出城,婉儿却从何处寻来如此多的高手?” 正诧异间,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喝道:“什么人?” 这一声喊,只教殿内殿外人人皆惊。殿中诸人只道东窗事发,凌钦霜却道婉晴行踪已泄,当即飘身而下,一瞥眼间,却见远处那百十名天宗死士兀自站立不动,显见得训练有素,无令决不擅动。 只听脚步沉重,两个人大声吆喝,赶了过来,声音尖细,却是两名太监。只见两人提着宫灯,奔到睿思殿外,四下张望,却不见有异。 一人道:“怪了,明明有火光。” 另一人笑道:“定是你见鬼了。”说着转身退了出去。 忽听得“啊、啊”两声,声音低沉,凌钦霜探头看时,两名太监已倒在雪地之中,颈后各插一杆毛笔。 凌钦霜不敢滞留,掠回花丛,却见婉晴缩身一处假山之后,瑟瑟发抖。凌钦霜除下外衣,为她披上,方将适才所见细细对她说了。 婉晴沉吟之际,忽听睿思殿中一声尖锐声响,不由惊道:“天宗发动死士了!” 凌钦霜尚自惊疑,婉晴在他手上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后,不敢稍动。微光下向外望去,那百十名黑衣死士如鬼魅般抢至殿前,无声无息,整齐划一。 凌钦霜窥了片刻,不见异动,亦不闻声响,正待近前,婉晴已拉住他,道:“天宗谋定而后动,如果被发现,势必狗急跳墙,提前发难。咱们既然知其谋划,倒不如去向皇上报信,早做定夺。” 凌钦霜心知有理,便拉着她的手,径往延福宫去。他识得延福宫的所在,低声指路。曲曲折折的走了一会儿,忽听前方小径脚步细碎,一名妃子婀婀挪挪地行来,二人心下一惊,急忙隐身暗处。 那名妃子只身一人,身旁并无太监宫女跟随,二人就着月光看去,只见她眉目清丽,不时左顾右盼,神情却颇显紧张,渐渐走远了。 婉晴低声道:“这女人有古怪,咱们瞧瞧去。” 凌钦霜道:“还是入宫面圣要紧。” 婉晴也不答话,举步便跟上那妃子。凌钦霜只得尾随。 宫中殿宇甚多,到处都是花圃树木,却见那妃子一路而行,但见巡查侍卫,便即隐藏行踪,身法极为轻盈,竟是身负上乘武功。 凌钦霜心中一惊:“这妃子莫不也是天宗的高手假扮的?”转念便知不对,天宗此刻已然掌控大内,这女人若是天宗之人,又何须这般鬼鬼祟祟? 过不多时,那妃子进入了御花园,拐弯抹角,来到假山后一座荒旧的楼阁前,额上写着“寒芳阁”三字。眼见阁外无人把守,她却仍不敢掉以轻心,左右张望一阵后,方往阁中奔进。 霜晴二人见四下极为冷僻,互视一眼,心下各自猜疑。凌钦霜当年虽在大内行走,也未曾到过此地。二人放轻脚步,悄悄掠入,却见那妃子开了里面一扇小门,走了进去。 二人跃上大梁,只见里面烛光通明,却有一名十一二岁的宫女相候。 那妃子见了小宫女,先是一愣,随即温言笑道:“麝儿,怎么是你?坎水圣血魂呢?” 那小宫女身子一颤,怯怯道:“启禀坤地圣血魂,天宗谋反在即,坎水圣血魂难以抽身,特送奴婢来此守候。” 那妃子一笑,低下头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走到东首书案之前,闭目而坐,不再说话,好似养神一般。 霜晴二人不知她意欲何为,正自诧异,忽听她幽幽一叹,随即喀地一声,好似有什么机关发动,霎时之间,书案背后的墙向内翻转,赫然现出一个洞口。 小宫女低眉垂首,眼角却不住响洞里瞟去。 那妃子道:“你乖乖在这里静候,如有异动,立时发信。” 小宫女道:“奴婢明白。” 那妃子吹熄了蜡烛。小宫女忽然一把抱住她,叫道:“奴婢怕黑!” 那妃子一笑,道:“傻丫头!”抱了抱她,自行进去了。那面墙壁旋即恢复如常。小宫女待她走进密道,紧抱双臂,蜷缩在那墙壁边。缩了一阵,却起身到书案前后不住摸索,似在寻找什么。 凌钦霜守在梁上,震惊不已,既不知这暗门所为何用,也猜不透这妃子是何来路。婉晴却将那小宫女的一举一动瞧在眼里,却见她在暗中摸索了一阵,忽地眼睛一亮,然后快步出阁去了,过了一炷香时分,却见她重回阁内,安静地守在墙边。 第386章 浊酒扁舟(6) 过不多时,暗门开启,那妃子已然走了出来。 小宫女连忙上去抱住她,嘤嘤哭了起来。 那妃子温言劝慰了几句,方说道:“速速归位,莫令对方生疑。” 小宫女道:“奴婢不敢一个人回去。” 那妃子低声安慰。小宫女似乎怕极,迟疑良久,才躬身而去。 那妃子待她走后,低头向地,口唇轻颤,似在祝祷着什么。 凌钦霜心下奇怪,运起内力倾听,欲把来龙去脉弄个明白。只听她语音断断续续:“君如刘郎,妾似洪度。相逢何年知何处。树梢月冷鸟鹊寒,美人可叹是迟暮……老爷,妾身去了……”细细听去,更是隐带哭音。她祝祷已毕,便出阁而去。 凌钦霜狐疑不定,方要跃下梁来,婉晴却一把拉住他,悄声道:“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凌钦霜此刻一头雾水,闻言不禁一怔,道:“怎么?” 婉晴摇了摇头,却不回答。 便在此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哼,随即声音变闷,显然是被人捂住了嘴。 凌钦霜惊道:“是她!” 婉晴道:“自然是她!” 不一时,便听脚步之声渐促,大批人马正向寒芳阁而来,其间还加杂着一阵清晰的笃笃之声,暗夜听来,熟悉之极。凌钦霜顿时一惊,婉晴更是几乎叫出声来。 只见大内侍卫如风卷入阁来,随即分居两列,躬身而立,足有百人之多。凌钦霜见了这等阵仗,心下大感骇异。却听笃笃声中,一名老妇人弓腰曲背,手拄一根木杖,缓缓步入,正是庄老夫人。但见她神色恭谨,侧身迎入一名后生。那后生身穿锦袍,腰缠金带,虽是一副世家子弟模样,却沉稳淡定,气度不凡。 便在此时,只听阁外传来一名女子的斥喝:“汝等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不怕抄家灭族么?”正是那妃子的声音。 凌钦霜一怔之间,那妃子已被两名侍卫架了进来,见她气色灰败,显是伤得不轻。 那后生道:“便是这里了?” 庄老夫人咳嗽一声,道:“禀少主,正是!” 那少主道:“老夫人探得宿敌机密,在下谢过。”说着深深一揖。 庄老夫人连称不敢。 那少主对那妃子的叫骂浑不理睬,一挥手,便有侍卫押着她走进那扇小门。少主行到书案之前,便自凝立不动。 凌钦霜心下一凛,情知此人已然掌握内情。果见他望着那妃子,道:“安妃娘娘,这里的秘密,何不快快招来?” 那妃子脸色不变,冷泠地道:“尔等强寇逆贼,何敢擅闯禁宫,扣押贵妃?” 那少主缓缓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坤地圣血魂,贵主与家父明争暗斗十几年,彼此知根知底,又何必来这些虚套?”说罢一扬手,左右便往她身上抓去。 那妃子怒道:“大胆!”待要挣扎,奈何伤后无力,那两名侍卫已将她外衣扯破。 却听“叮”的一声,一件物事从那妃子怀中掉了出来。少主挥手止住侍卫,俯身拾起那物事,却是一枚翡翠戒指,一道暗红血纹贯穿戒身,煞是醒目。 少主将戒指摊在掌中,微微一笑,道:“你还有何话说?” 那妃子扬起下巴,神态冷傲,丝毫不见惧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少主伸手一挥,只见一人快步抢上,向他万福道:“奴婢参见少主!”正是先前那名小宫女。 那妃子尖叫一声,叫道:“难道是你,出卖了……出卖了……”目光中满是不信之色。 庄老夫人瞥了那妃子一眼,笑道:“出卖?嘿嘿,坤地圣血魂,话可不能这么说。” 那妃子瞪着庄老夫人,神色怨毒,目光中寒芒四射,转向小宫女时,霎时杀气全无,道:“兰麝,跟婶婶说,是不是他们严刑逼供的?” 兰麝摇了摇头。 庄老夫人拍了拍兰麝肩头,笑道:“好孩子,跟你这位坤地圣血魂说说,是谁叫你同他家老爷亲近的?” 兰麝轻轻道:“自然是少主。” 少主凝视着那妃子,淡淡地道:“贵主纵然智过诸葛,却也料不到他安在天宗的奸细,原本却是在下安在他身旁的奸细吧?”见那妃子神色茫然,当下沉声道:“你家老爷不惜血本,竟将坎、兑、震三位圣血魂打入了天宗。那三人却也了得,只可惜你家老爷识人不明,机关算尽,却输在了这毫不起眼的小妮子身上。” 那妃子浑身发抖,眼中的寒芒化为浓浓的烈焰,看来甚是吓人。 凌钦霜远远看着此番变故,一时目瞪口呆。 那少主此刻已然掌控全局,却无半分得意之态,向那妃子躬身一揖,温言道:“娘娘,贵主一世英雄,晚辈素来敬仰,但如今他身死势消,你又何必困兽犹斗?他将你安插宫里,想来定然大有玄机。便请招出实情,在下担保,绝不伤你分毫。”言下却颇为诚恳。 那妃子喝道:“成王败寇!天宗狗贼,休想从我嘴里套得一句话!” 那少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妃子转头向兰麝看去,只见她缩在少主身后,依然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不由得泪水盈眶,喃喃道:“当年你沿街乞讨,大家见你孤独无依,才……才……”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兰麝道:“婶婶,老爷收留我,只是为了利用我。” 那妃子惨然一笑,道:“老爷的心思,我不知道。可夫人、婶婶的心,你真的感觉不到么?” 兰麝偎在庄老夫人身畔,颤抖不已。 庄老夫人柔声道:“麝儿,别怕。” 那妃子叹了口气,猛然之间挣脱了束缚,右手起处,迫退众卫,旋即左手暴长,便朝那少主脉门扣来。 那少主冷笑了一声,登时便有数名护卫横掌迎了上去。那妃子双掌翻飞,倏忽扣住一名护卫的手腕,跟着右掌扭转,已将他的手臂震断。 那妃子虽然伤重,依然身手不凡,顷刻之间又毙了三人,趁隙便要夺路而逃。忽觉背后风起,急忙闪避,但庄老夫人这一杖来势极猛,砰的一声,拐杖重重砸在她背心。 那妃子全身浴血,跌出丈外,半滚半爬间,仍是咬牙向外奔出。 忽然之间,一道小小身影穿梭而过,骤然欺近,双掌轻轻拍出。那妃子已是强弩之末,哪能闪避?霎时身子飞起,撞在霜晴二人藏身之处的阁柱上。 霜晴二人都是一震,却见那小小的身影缓缓走上,蹲在那妃子身边,道:“婶婶之恩,来生再报。” 那妃子口吐鲜血,惨笑道:“得此回报,也算婶婶没白疼你一场……”说罢气绝而死。 那少主眉头微皱,缓缓走上前来,单膝跪地,叹道:“夫人忠义,不让须眉,晚辈佩服。” 天宗杀手见少主向死敌叩拜,纷纷怔住。少主起身,神情黯然,挥手道:“好生安葬。” 凌钦霜不料那小女孩如此心狠,不由为之剧颤。婉晴慌忙握住他手。好在天宗诸人乱作一团,一时倒也无人察觉。 庄老夫人将兰麝抱起,笑道:“乖孩子,知道暗道的入口么?” 兰麝点了点头,向书案后的墙壁一指。少主一扬手,两名侍卫答应一声,运掌猛力便往墙上击落,却听轰隆一声,墙壁却未破损分毫,只震下了几缕灰尘。 那少主向兰麝望去,却见她一言不发,走到案边,缓缓坐下,便如先前那妃子一般,过了一会儿,忽听“咔”的一声,那面墙壁便即翻转开来。 第387章 深宫内乱(1) 那少主面色凝重,叹道:“果然了得!”将手一挥,喝道:“弟兄们,除去乔装。”一声令下,百余名天宗高手立时脱衣除帽,露出了黑衣装束,左臂红烛,右臂玉斧。刷刷刷,众杀手兵刃高举,蓄势待发。 眼见那少主、庄老夫人已当先走入密道,天宗杀手随后涌入,婉晴向凌钦霜一使眼色,二人无声无息地跃下。待兰麝吹熄蜡烛之际,双双纵身飘进门去,反而抢在她之前。兰麝最后进门,喀地一声轻响,密道合起,登时漆黑一片。上百人涌在密道里,霜晴二人纵然衣饰大异,又怎分辨得出? 只听那少主道:“打火,探路!”左右应声打火,瞬息之间,黑暗里亮起一缕微光,照亮了整座甬道。这密道甚是宽敞,只是洞中霉气甚重,呼吸不畅。诸人行了约莫二丈,前面却是一道铁门阻路。庄老夫人道:“那厮诡计多端,恐防有诈。” 少主“嗯”了一声,六名杀手上前探看,查无异状,便向内推动铁门。只听得轧轧声响,铁门缓缓开了。霎时之间,琴韵嗡嗡,一阵箭雨急射而至。那六人首当其冲,瞬间编被乱箭穿心。天宗杀手纵然训练有素,当此骤变,亦乱成一团,只听得啊啊之声不绝,后面十余人惨叫起来。那少主身形一晃,挥剑护胸,倏忽掠入铁门。庄老夫人却无他这般轻功,只得将拐杖舞成一团白光,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但来箭劲疾,黑暗之中人众密集,却如何尽数挡开? 眼见中箭之人越来越多,少主却孤身犯险,庄老夫人叫道:“少主,弟兄们冲不过去。”话音方落,只听铁门后一声大响,羽箭骤歇,前方火光一闪,少主已然转回,脸色甚是难看。 霜晴二人落在最后,未受乱箭波及,耳听得诸人咒骂不绝,又见甬道之中列着二十余条死尸,心下都感惊骇。 庄老夫人道:“少主……”却见少主左肩中了一箭,血流不止,忙上前为他包扎。天宗杀手均知若非少主武功盖世,闯过铁门,关闭机括,此刻已然全军覆没。眼见少主挂彩,无不心惊。 包扎已毕,庄老夫人道:“那厮果然早有预谋,咱们还是奉命而行,莫作无谓损伤。” 少主叹了口气,道:“而今箭在弦上,还能回头么?” 庄老夫人默然不语。 少主蓦地喝道:“列位既随我而来,便算龙潭虎穴,也要闯他一闯。不成功,便成仁!” 众杀手备受鼓舞,举刃相喝:“不成功,便成仁!”甬道之中,回音阵阵。 少主叫道:“兰麝何在?” 一名杀手抱着兰麝上前,却见她腿上中了两箭,嘤嘤啜泣不止。 那少主眉头微皱,并不说话,向庄老夫人一挥手。庄老夫人便上前给她包扎。 婉晴低声道:“这小丫头当真厉害。” 凌钦霜听她口气有异,不知她所言何指。这时那少主已传下号令,向死难的天宗兄弟三跪九叩。霜晴二人也只得拜了。拜罢,少主遂命十名无伤之人随自己当先开路。众杀手陆续而入。 曲折向下走出十余丈,庄老夫人叹道:“那厮如此了得,竟能神不知鬼不觉挖了这条密道。” 少主道:“虽说那厮神出鬼没,可若想在禁宫之中作祟,想来也绝非易事。” 庄老夫人心下一凛,心知有理,沉吟道:“如此说来,莫非这条密道是官家挖的?” 少主摇头道:“赵佶当年开凿地道,乃是为了与李师师私会。家父说道,那条密道始于延福宫,终于醉杏楼,绝非这条。” 庄老夫人沉吟半晌,恍然道:“太祖皇帝雄才大略,荫庇后裔,想来早有预见。万世基业固然梦寐,但亦难保他朝风水轮流,变生肘腋。凿此密道,便是为了国破之日逃生之用。” 少主沉声道:“老夫人此言谬矣。祖上黄袍加身之时,北有契丹虎视,南方诸国未除,可谓创业艰难。乱世称帝,只为混一天下,以开太平,焉敢存有半点私心?吾辈小小燕雀,妄揣鸿鹄之志,岂非自惭形秽?既为天下之主,自该泽被苍生。兴,则黎庶共享,亡,则一力承担。若是有朝一日,真到了国破家亡之时,除了自裁以谢天下,又岂有他哉?怎会预留后路,苟且偷生?太祖伟略,子孙不肖,亦愿思齐。” 凌钦霜远远听得这话,只觉他此言意味深长,似是怀古,又似讽今,更有以太祖自况之意,心头不由一颤。 庄老夫人自然明白少主言下深意,干咳几声,道:“少主胸怀,老身钦服。这里定是通往赵佶的金库,却被那厮鸠占鹊巢。” 少主默然半晌,道:“也许是吧。不过我总觉得这密道必有文章。” 甬道不长,没走几步,便已来到一间小室外。那少主当先进入室内,见那陋室不过方丈,仅一几一桌而已,哪有半个人影? 少主见此情形,一时怔住,便命天宗杀手在外等候,只将庄老夫人、兰麝二人传入。 他向兰麝问道:“人呢?” 兰麝脸色苍白,道:“少主明查,奴婢方才在外面,确是听见那女人与人……与人……”话没说完,箭伤发作,便软倒在地。 少主沉吟不语。 庄老夫人环顾四周,道:“此间四壁萧然,一眼望穿,即不能行住,亦不能藏物。如此古怪,料来必有暗门。”当下在石墙照壁周围敲敲打打。 少主便命几人入内查看。 查看一阵,不见可疑,纷纷回禀。少主哼了一声,袍袖一拂,喀喇一响,木几给他击坍了半边。 庄老夫人见他一击之下,几案坍塌,几腿却无松动之象,依然直挺挺立当场,情知有异,忙上前道:“少主,你看这几腿。” 少主道:“老夫人有何发现?” 庄老夫人相继去提,那四只几腿竟都纹丝不动,竟似钉在地上。她心知必有机关,再使劲上提,仍然不动。她向左旋转时,只觉有些松动,心中大喜,当下手上加劲,只听嗤嗤声响,随即甬道外响起惨叫,心头一惊,慌忙转回。 少主出室,只见诸人一团,不由道:“怎么回事?” 一人禀道:“方才墙上冒出枪头,钉死了三名兄弟。” 少主啊了一声,面色铁青,转回室中,道:“可有眉目?” 庄老夫人道:“这只几腿也可旋转,只是亦恐有暗箭。” 少主默然半晌,当即喝令一众下属退避,众人怎肯让少主犯险,纷纷相劝。少主心意已决,执意不肯。众人无奈,只得退后数丈。 少主吸了一口气,将另一几腿向左慢慢旋转,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一面墙壁向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来,却再无机关。 众人闻声抢近,齐向洞内观看,灰尘四散中,又现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少主面露喜色,赞道:“果然了得。”当先开路,庄老夫人、兰麝等众杀手鱼贯行入。 凌钦霜满心诧异,最后放要步入,婉晴在他耳边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你快原路回去。门边有块凸石,用力一推,便能出去。” 凌钦霜一怔,想起天宗政变在即,关乎天下,便问道:“那你呢?” 婉晴笑了笑,指了指洞口。凌钦霜怎肯答应,方要开口,婉晴已将那包袱塞在他怀中,轻轻说道:“没事的,我跟过去瞅瞅。”说着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第388章 深宫内乱(2) 凌钦霜但觉樱唇柔软,幽香欲醉,正觉意乱情迷,突然间婉晴在他肩头一推,轻轻一笑,已反身飘入洞去,随即暗门关闭。 凌钦霜呆了呆,始回过神来,心中兀自酥痒,他定了定神,原路返回到门边,摸索一阵,触手之处,果然有一块凸石,当下用力一按,只听得轧轧几声响,暗门果然开启。 出了寒芳阁,眼见四下静悄悄的,觅得方向,当即向北疾奔。将近延福宫时,遥见前方火把照耀,如同白昼,不由暗暗心惊:“天宗竟已围了延福宫!” 那延福宫东西横贯大内,气势非凡。眼见宫墙边影影绰绰,近百名侍卫严密戒备,却无声无息,显见都是天宗高手所扮。凌钦霜自知若想不打草惊蛇,确实不易。 他缩身在假山之后,打开包袱,却见内中乃是两件衣衫,一身天宗黑衣,一身侍卫衣饰。不由又惊又喜,心道:“婉儿果然神通广大。”当下内着黑衣,在外套上大内侍卫的服色。 乔装已毕,正要走出,忽听身后脚步声响,有人问道:“你不去守住宫门,在这里作什么?”口气甚为傲慢。 凌钦霜一惊,回头看时,见来者共有三人,依稀都是太监打扮。凌钦霜但觉杀气大显,心知必是天宗高手,心念电转,躬身答道:“属下正在小解。” 三人慢慢走近。凌钦霜低下了头,不让他们看清面貌。 却听当中那人“嗯”了一声,道:“宫里的情势如何?” 凌钦霜道:“并无异常。” 那三人也不停留,径向延福宫走去。凌钦霜当下紧跟三人之后随行。眼角瞥时,见说话那人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雪肤星目,文秀俊美,衣着与先前那少主一般,口吻却甚老气横秋,透着森森寒意。再看左右二人,登时吃了一惊,左首那人乃是龙归,右首之人正是日间所见的乾坤子。 三人行到延福宫拱辰门外。众卫纷纷行礼:“二少主。” 那少年环顾皱眉道:“大哥人呢?” 一人上前道:“禀二少主,少主巡视未归。” 这二少主嘿嘿冷笑:“是么?大哥违抗父命,擅离职守,胆子不小啊。” 众卫哪敢作声,只将宫门打开。三人更不答话,鱼贯而入。 凌钦霜远远跟着,待三人入内,趁宫门将关未关之际,如一道轻烟般飘然而入。门卫但觉一阵轻风拂过,哪知其中古怪? 宫内殿阁亭台,相映成趣,颇有琼楼玉宇之感。凌钦霜见那三人已然去远,当下远远跟随。延福宫内戒备颇严,看那三人亦时时隐身四顾,躲避巡查,想来此间尚未被天宗掌控。 凌钦霜心下略感安心,悄声尾随在后。沿路寒松怪石,奇花异木,自也无心多看。绕过一条回廊,却见那三人缩身一处花坛之后,当下也匿身观望。 只见前方几名内侍提了宫灯,引着一名花白胡子的老官走了过来。 凌钦霜距那二少主稍远,隐约只听得那乾坤子说道:“不可打草惊蛇……”其余的话便听不清楚。见三人蹑足在后跟随,凌钦霜心头一凛,当下尾随而去。 一行人先后走向一座殿阁,内侍入内禀报,那老官候在门外。二少主三人隐身东首松林间,伺机而动。 凌钦霜见匾额写着“玉华阁”三字,又见殿周围了百十名大内侍卫,料知皇帝大概在殿中,当下绕到西侧,避过守卫,纵身上了一株古松,倏忽间到了松顶。 这古松与大殿相去不过数丈,凌钦霜觑准时机,一悠一荡,已然落在飞檐之上,倾听四下无声,心知并未被察觉,于是掀开殿顶镶金碧瓦,凝目往下瞧去。 大殿之中,灯火通明,五六个人立在一张榻边,看那官服,无一而非宰执大官。另一人身穿赤色龙袍,坐在御榻之上,只见他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面目清秀,脸色苍白,神情间甚是凄惶,那便是当朝天子徽宗皇帝赵佶了。 那几个大官战战兢兢,哪敢稍动,一人彪形燕颌,短须髯髯,瞻视炯炯,却是童贯。他虽是太监,却因净身较晚,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凌钦霜略一环顾,却见蔡攸、梁师成等人竟尽在其内。 这时,殿外那花白胡子老官走进殿来,三跪九叩说道:“给事中吴敏叩见皇上。” 凌钦霜心道:“他便是与李大人交好的吴给事了。” 赵佶道了声:“爱卿请起。”甚是有气无力。 吴敏站起身来。 赵佶向一旁大臣道:“众卿殿外候旨。李卿家留下。” 童贯等人诺诺连声,叩头退了出去。殿中只剩君臣三人。 那李爱卿獐头鼠目,一副小人之相,乃是当朝太宰李邦彦。此人初登高位,却无治国安邦之能,只会逢迎戏谑之事,时人称之“浪子宰相”。此时闻得陛下相留,一时颇感茫然无措。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焚着的一炉檀香发出噗噗低响。 赵佶望着缕缕青烟,突突烛火,默然半晌,方缓缓说道:“今日李纲刺血上书,卿等可自览。”说罢从怀中取出那封血书。 二人接过血书,看罢,李邦彦冷笑道:“李纲不过少卿小官,居然如此大胆!” 赵佶摇头道:“李纲此举虽然过激,但忠心可嘉,其言亦与前日吴卿略同。” 李邦彦横了吴敏一眼,笑道:“陛下英明,明鉴万里,微臣岂及万一?陛下实应加官进爵,重重……”眼见圣上神色不善,后面的马屁生生憋回肚里。 吴敏道:“未知圣意如何?” 赵佶道:“吴敏听封。” 吴敏立刻拜伏于地。 赵佶道:“朕命汝为门下侍郎,全权辅佐太子。” 吴敏面色大变,惊道:“臣为陛下出谋划策,守御京师,乃臣之本分。何况陛下行将传位,臣却有不次之擢,岂敢从命?” 赵佶道:“如不破格擢拔,有些话你不便于说。” 吴敏原任给事中,职掌封驳政令之失当者,官阶不高,难以轻言国事,而门下侍郎乃是辅政大臣,吴敏情知如此,只得谢恩。 赵佶道:“朕退位后,卿以为应如何称呼?” 李邦彦“啊”了一声,颤声道:“陛下当真有意退位?” 赵佶瞥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李邦彦一时呆了,只喃喃道:“这……这……” 原来赵佶虽然早有禅位之心,却从未当众宣称。此前吴敏私下进言,李邦彦又怎生知晓?蔡京之辈揣测圣心,未雨绸缪,李邦彦却鼠目寸光,更无半点准备,此刻听皇上亲口应承,如遭雷击,呆在当场。 赵佶见他失魂之状,暗暗摇头,将其摒退,方向吴敏问计。 吴敏道:“古有成例可援,陛下称太上皇便是。” 赵佶道:“不要称太上皇,只称一名目便可。”沉吟了半晌,又道:“依爱卿之见,朕是否以称病之由禅位?” 吴敏道:“陛下至诚格天,定此大计,恐怕不宜以称病为由禅位。” 赵佶默然不语。 吴敏接着说道:“臣曾言道,禅位之事亦早不宜迟,迟恐生变。如今三日期满,陛下……” 赵佶默然片刻,叹道:“朕意已决,今日便是吉日。”说罢拿起榻边一张帖子交给吴敏。 吴敏躬身接过看时,却都是御笔亲批所要施行之事,如他本人出居龙德宫、皇后居撷景西园、郓王署皇城司等。吴敏看罢奉还,无不凛遵。 赵佶沉思半晌,叹了口气,道:“朕已思虑多时,既然要禅位,如果不称病,恐怕会生变乱。至于称号,依卿之见,就叫‘道君’如何?” 第389章 深宫内乱(3) 吴敏道:“依臣愚见,还是称太上皇帝为好。” 赵佶摇头道:“卿不必泥古不变。” 吴敏只得称是。 赵佶默然半晌,缓缓起身,凄然道:“朕躬无能,以致国事如此。今日决定禅位太子。卿草诏时应写上朕不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此举上承天意,次安宗庙,下为百姓。”沉吟片刻,又道,“昨日卿言,须考虑中原百年利害,这也是朕意。”一挥手,“速去起诏吧……”说到最后,声音已微微哽咽。 吴敏泣涕受诏,然后退到廊庑之下。 吴敏退出后,赵佶身子骤然一软,斜靠在榻上,望着前方,好似虚脱一般,口中喃喃自语:“奸佞满朝,坏寡人天下……” 凌钦霜当年随侍圣驾,见官家每日声色狗马,耽缅宫室苑囿之乐,骄奢淫逸,放浪粉黛佳丽之间,何曾有过半日烦忧?此时此刻,细看这位孤家寡人,只见他两鬓微霜,眼角通红,泪水不住地打转,心下亦是五味杂陈。循他目光环顾四周,那一幅幅花鸟山水、瘦金体书、诗词歌赋,依然静静高悬四壁,心中不由一动:“他若不是皇帝,天下或会少些孤儿寡母,多一位不世文豪吧。”心念及此,他转头向龙归三人的藏身之处望去,那边却毫无动静。 少时,赵佶心神渐定,便宣一众宰执入内奏事。 蔡攸颤抖着捧上一纸文书,苦着脸道:“今日金主送来牒文,请……请陛下御览。” 赵佶接过看时,竟是一纸声讨自己的檄文,言辞甚为激烈。其中有言:“赵佶越自藩邸,包藏祸心,阴假黄门之功,贼其冢嗣,盗为元首”云云,乃是说他弑兄夺位,帝位来路不正;“炽其恶心,日甚一日。昏迷不恭。侮慢自贤,谓己有天命,谓作虐无伤”云云,却是说他登基之后志得意满,目空四海,自认承袭天命,作恶也无人奈何。 赵佶看罢,浑身颤抖,不觉泗泪交流,哽咽无语。诸臣自然都知悉檄文内容,本拟匿而不报,童贯却道:“纸包不住火,还是呈上去,也好叫圣上早作定夺。” 赵佶抬起头来,目光凄惶,望着这般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大臣。他们却一个个哭丧着脸,唉声叹气,谁也不敢抬头。 赵佶叹了口气,道:“寡人平日性刚,不意金人居然猖獗至斯……”话音未落,忽然大叫一声,一头跌落御床之下。 童贯、蔡攸、李邦彦等无不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将皇上搀扶到床上,连宣太医。不一时,太医匆匆奔来,煎了汤药,为皇上灌下。 此刻阁中宰执大呼小叫,阁外侍卫忧心龙体,无不乱作一团,哪能全神戒备?凌钦霜一转头,果然便见林中黑影一闪,一人无声无息欺近殿外,正是龙归。他自东北角跃上阁顶,轻轻落在翠瓦之巅。 其时凌钦霜伏身西角,二人之间虽有屋脊飞檐相隔,却能看清彼此。只是龙归丝毫料想不到房上有人,甫一落足,更不环顾,便即低头探看阁内的情形。 过了好一阵,圣上悠悠醒转,一班宰执心头大石方自落地,连呼万岁。 赵佶躺在榻上,如有不闻,目光散乱,眼前一会儿是金主信誓旦旦的檄文,一会儿是金国百万铁骑的嘶鸣,怔然半晌,方轻轻叹道:“寡人已无半边也,如何料理大事?” 一班宰执不知圣上何出此言,面面相觑,均是沉默无语。 赵佶又问一声,环顾满堂,仍无一人应答,不禁叹了口气,道:“太子桓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居龙德宫。” 群臣尚未回过味儿来,赵佶又道:“吴敏乃朕擢拔之臣,必不负朕躬,可传之起诏,并宣太子入宫。” 早有内侍传旨下去。吴敏在廊庑下候旨,闻诏当即入内。只因他早洞悉禅位之事,故而诏书一挥而就。 过不多时,凌钦霜见远处灯影闪动,一行人快步奔来,当先却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魁伟男子,面如赤枣,一路飞奔,神情颇显紧张,身后数十名护卫快步相随。 凌钦霜见他衣饰华贵,心道:“看来此人必是太子了。”却见龙归依然窥视阁中,对来人如有不见,松林之间亦寂静如常。 那一行人已奔过松林,直至玉华阁前。猛听得一声大喝:“圣驾在此,速速退下!” 凌钦霜低头望去,却见一排侍卫拦在门前,当先一名高大武官仗剑而立。 那魁伟男子冷哼一声,道:“何大人莫非不识本王?” 凌钦霜一奇:“本王?难道不是太子?” 却见那何大人仗剑斜指,斥道:“下官虽然识得王爷,但此剑不识!再不退下,得罪莫怪!” 那男子刷地将佩剑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厉声喝道:“大胆!”一使眼色,一名随行护卫拔出长刀,向何大人胸口刺去。 那何大人怒叱一声,架过一刀,怒道:“郓王爷要造反不成?” 原来那男子却是郓王赵楷,乃是徽宗第三子,太子桓之弟,闻言森然道:“父皇有意退位让贤,本王自问可堪此任。何灌,你若识相,来日本王登基,必然不会亏待于你。” 何灌大喝道:“禀报皇上,郓王赵楷意图不轨!”身后的大内侍卫纷纷拔出兵刃。 郓王面色大变,叫道:“尔敢……”一挥手,随行一众护卫纷纷拥上,双方瞬时短兵相接。 凌钦霜暗叹道:“天宗尚未谋反,赵家自己却先内乱。”转头看时,龙归依然静若处子,不为所动,心中忽地一动:“官家宣召太子,为何来的却是郓王爷?况且天宗既已掌控大内,这郓王爷如何进得来?” 阁前鲜血飞溅,双方互有死伤。不一时,宫中各处的侍卫蜂拥而至,郓王的护卫寡不敌众,大都被格杀而死。 赵楷缩在几名护卫之间,只吓得魂飞魄散,他今夜欲与太子争位,哪曾想到会与侍卫动手,眼见威吓无用,不由慌道:“来人啊……”一言未毕,已被何灌一剑刺中左腿,跌倒在地。众侍卫蜂拥而上,将其绑了。 众护卫见主子被擒,情知大势已去,都抛下了兵器。 何灌叫道:“拿下!”转瞬之间,郓王一众下属纷纷被擒,局势平定。 何灌押着赵楷进入阁内,向赵佶禀报。 赵佶闻得儿子造反,又惊又怒,虽然病体恹恹,霍地站起身来,指着儿子,喝道:“你……你这逆子……”抬掌便朝赵楷头上打去。 赵楷受了这掌,一动不动,只拜伏在地,连连叩首:“父皇饶命!” 一众宰执大吃一惊,均知陛下性好文学,平素气度翩翩,潇洒倜傥,何曾见他气成这个模样?霎时一齐跪倒,颤声道:“陛下息怒!” 赵佶身子一颤,靠在榻上,喘息不已,喝道:“赵楷,你……你有何话说?” 赵楷叫道:“儿臣受人蛊惑,一时糊涂,万望父皇息怒。” 赵佶道:“受人蛊惑?” 赵楷道:“是。” 赵佶颤声道:“你扪心自问,朕平素有何亏待你之处?” 赵楷低声道:“父皇并无亏待儿臣之处。” 赵佶眼中一红,涩声道:“你……你既知如此,若无反心,又岂会因旁人一语,便做出这等事来?你的眼里还有朕么?” 赵楷吓得不敢答话,只是连连叩首。 赵佶面色惨白,道:“你平素乖觉,文采出众,当年以皇子之身匿名科考,得获状元,颇合朕慰。朕已任命你职掌皇城司,诏书业已起成,孰料……孰料你竟如此回报于朕!” 第390章 深宫内乱(4) 赵佶越骂越气,猛然将榻边的帖子一把丢在赵楷脸上,喝道:“朕躬无能,奈何不得金人,却还收拾得逆子叛臣!”说到气愤处,泪水竟尔流了下来。 满堂宰执侍卫听得皇帝语带哽咽,言语间更是不成体统,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谁又敢开口求情? 赵佶站起身来,朗声说道:“郓王赵楷有意谋反,经察属实,即刻调集禁军,全城搜捕郓王孽党!” 众侍卫答应一声,押着赵楷,出阁而去。 待儿子走后,赵佶脚下一软,几乎就要软倒。童贯、蔡攸急忙上前扶住,劝道:“陛下切莫悲戚,叛乱已除,且保重龙体。” 赵佶靠在二人怀里,喃喃说道:“桓儿何在……” 诸臣将皇上扶于榻上,正要宣太子进殿,猛听得外面惊呼之声迭起,随即兵刃之声乒乒乓乓,只道郓王叛乱又起,一时惊疑不定。过不多时,门外脚步声疾,一名侍卫闯了进来,满身血污,叫道:“刺……刺……” 童贯喝道:“大胆奴才,惊扰圣驾,该当何罪?” 那侍卫啊啊两声,突然一个踉跄,摔在榻前,就此气绝。 诸臣无不变色,赵佶也吓了一跳,叫道:“怎么回……回……” 但听得惨叫之声此起彼落,回荡殿外,阁内大都是文臣,见此情形,无不心胆俱裂。童贯虽是太监,毕竟曾为三军统帅,此刻倒是颇为镇定,道:“圣上不必挂心,谅小小几个反贼,何足道哉!” 忽然又有一人飞速奔进,诸臣认得正是何灌。只见他全身浴血,伏地叫道:“陛下,刺客闯宫,行刺太子殿下!” 赵佶颤声问:“这……可是郓王么?” 何灌道:“不……不是。” 童贯双眉一轩,道:“那是什么刺客?” 何灌道:“一个小子,一个贼道人,功夫极为了得,伤了几十名……” 他话没说完,赵佶已翻身下地,叫道:“太子、太子殿下何在?” 何灌道:“殿下无恙,陛下放心。” 郓王受缚押向西去之际,东厢却有十数名侍卫簇着一人走来。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岁,长身玉立,面目俊美,神色满是凝重焦急。见得前方倒着十数具死尸,正自错愕,斜刺里“嗡”地一声响,但见一道金光闪耀,一只飞轮疾卷而来,其势猛恶。 随行护卫大惊失色,不及拔刀,纷纷喝道:“保护太子!” 四人死命挡在那人身前。只听惨叫连连,四人登时开膛破肚,死于非命。 玉华阁前乱作一团,凌钦霜既要留心眼前,又要戒备龙归,不免难以旁顾,哪料得变起俄顷?骤然闻得那声“保护太子!”向西望时,却见一只飞轮在半空中辘辘旋转,血淋淋飞回林间一名白袍道士手中,心下顿时一阵寒凉。 他见龙归三人隐伏玉华阁外,只道欲刺天子,哪曾料到意在太子?此刻太子距玉华阁足有数十丈之遥,他明知鞭长莫及,亦飞掠而下。 太子赵桓脚下一软,跌在地下,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救命!” 太子护卫连连呼喝,兵刃齐上。这时玉华阁前的侍卫闻得声响,何灌一声令下,蜂拥抢上,向那道士围去。 那道士正是乾坤子,他身法灵动,左手金轮,右手拂尘,飘忽莫测,如鬼如魅,一时之间挡着披靡。惊呼骇叫声中,十数名侍卫个个脏腑迸流,皑皑白雪被染得殷殷血红。 赵桓身处仅余的三名贴身护卫之间,只觉眼前一片眩晕。便在此时,砰砰砰三声大响,身子一颤,那三名贴身护卫胸口各开一个大洞,血流如注,向自己倒来。 赵桓“啊”的惨叫一声,退开两步。 何灌见得此景,心知尚有刺客在侧,当即反身挡在太子身前,挥剑叫道:“殿下莫慌……”话音未落,忽然一股劲风从左侧袭来。 何灌心中一凛,侧身让开。黑暗中便见剑光闪烁,一名少年正挺剑抢向太子。 何灌自知中计,对方攻己为虚,太子才是真正目标,眼见太子已暴露在那少年长剑之下,自己相救不及,慌忙一刀往那少年后脑挥落。 那少年正是天宗二少主。此番刺杀,乾坤子明里牵制侍卫,他则于暗处以突火枪射杀太子护卫,趁得守卫空虚,擒获太子。此计本是十拿九稳,哪知这何灌武功居然不弱,临危不惧,竟有机变。只听得脑后风起,二少主却哪肯以命换命,长剑倏忽反撩,架开一刀,直袭何灌手腕。 何灌与他换了一招,但觉虎口作痛,眼见敌剑来势迅猛,手腕一抖,回刀反斫。只听啪地一声,刀剑二度相触,霎时内力相撞,二少主身子微微一晃,何灌却气血翻涌,往后退开三步,吐出一口鲜血,这才卸下劲力。这么一缓,太子已被几名侍卫护住。 二少主喝道:“姓何的,肖将军何在?” 何灌道:“废话少说!刺客留下命来!”单刀一推,便向他胸口砍去。 二少主轻轻侧身,卸开了他一刀,两人以快打快,转瞬之间拆了十招。二少主好整以暇,何灌却是疲于奔命,十招下来,何灌身上已落下七八处处伤口。 何灌见此人剑招凌厉,自知不是敌手,一边分派手下守卫太子及玉华阁,一边使出浑身解数,死命拦阻,将他逼得离太子越远越好。 二少主哪肯与他纠缠?眼见太子身边侍卫越聚越多,心下焦躁起来,飞起一腿,将何灌踢出丈外,随即身形闪动,猛地飞跃而起,刷刷数剑,格毙数名太子贴身护卫。 此时何灌负伤,大半护卫为乾坤子牵制,眼前已再无阻碍。二少主冷笑一声,左手如爪,便往赵桓身上抓落。 眼见堪堪得手,蓦听一声清啸,一柄长剑斜斜引来,直取手腕,其招醇厚,其势雄浑。 二少主人在半空,被这莫名而来的长剑一缠,只觉气血翻滚,不得已回剑挡架。 当的一声,双剑相交,二少主只感半身酸麻,眼前金星飞舞,手中长剑寸寸震断,呛啷啷落地,右手虎口鲜血四溢。 他勉强落地站稳,尚未回过神来,来人猿臂轻抒,已轻轻巧巧抱住赵桓,退开数步。早有侍卫将太子层层围起,严加保护。 何灌眼见太子死里逃生,急看出手之人,乃是一名侍卫打扮的少年,自己却不识得,不由一奇,却也不容细想,当下大喝一声,往前一扑,便朝二少主猛攻,霎时七八剑连刺,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二少主失了兵刃,惊魂未定,被这么一缠,一时左支右绌。 这时远处的侍卫闻声而至,形势已然可控。何灌趁机跳出战圈,左右急忙上来接应,他喘息片刻,定了定神,转头看场内情势。那乾坤子兵刃所至,挡者非死即伤,二少主却被十数好手围困,已渐趋不支。 何灌大喜,叫道:“拿活的!” 二少主见势不妙,高叫道:“龙道长还不出手,更待何时?”眼见无人应答,摸出一枚火箭,便往天上掷去,砰的一声,爆出一条长长红色火焰。 猛听一片惨叫声,二少主身前数人被飞轮活生生斩为两截,鲜血脏腑迸流一地。 一众侍卫大惊失色,纷纷倒退。乾坤子纵身跃到二少主身边,叫道:“风紧!”拉住他径向南闯,拂尘急舞夺路。 众侍卫被乾坤子的狠辣所摄,见其脱逃,正是求之不得,哪敢轻撄其锋?却有二十几人贪功,隐伏暗处,弯弓搭箭,向二人射去。 第391章 深宫内乱(5) 乾坤子拂尘疾舞,袖袍飞卷,带出一阵偌大劲风,霎时之间,箭矢转向,反往众侍卫身上射去。 一众侍卫哪曾料到此等变故,当先数人顿时中箭倒地,血流不止,更不乏一箭贯穿二人。 凌钦霜挡在太子驾前,将羽箭一一拨落。他心知单凭大内侍卫,根本难以能抵挡一流高手,心中忧急,却知龙归仍虎视眈眈,哪敢分身?此刻眼看乾坤子携二少主夺路而去,又连伤诸人,情知不能再拖,长剑斜引,将一支羽箭粘在剑端,刷地甩手射出。 长箭破空,只听一声惨哼,正中乾坤子后心。鲜血四溅中,乾坤子微微一顿,身子跌倒,但他随即跃起,一瘸一拐隐入了暗处。一众侍卫发一声喊,却并无一人敢去追击,显然都被对手吓破了胆。 何灌顾不得浑身浴血,连忙冲到太子身前,跪地说道:“属下护驾不力,殿下恕罪。” 赵桓早已吓得呆若木鸡,哪有心思问罪?颤声道:“何……何大人请起。” 何灌挥刀喝道:“刺客尚未去远,兄弟们给我追……” 他话音未落,凌钦霜已上前拦阻道:“大人,此刻不宜分兵抓人,若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怕圣上、太子有失。”他一出声,便将何灌的声音压了下去。 何灌望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差?我怎么没见过你?” 凌钦霜自知此刻若要表明身份,势必被认定为刺客乱党,当下躬身道:“小人入东角楼未久,尚无缘得见大人。”东角楼便是大内侍卫平素歇居之处,凌钦霜当年亦曾在那里居住一年有余。 何灌“嗯”了一声,却是将信将疑:“新来的?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凌钦霜的画像早已贴遍大街小巷,何灌又怎能想到这个悬赏通缉的头号钦犯竟敢混进宫中? 何灌虽觉其人可疑,但情知其言有理,当下喝令众侍卫簇拥着赵桓来到玉华阁。 凌钦霜仗剑立在太子身侧,心下奇怪:“那龙归为何竟不出手?莫非另有阴谋?”举头望时,玉华阁顶空空如也,哪有龙归的影子? 正自惊疑,却见赵桓不住打量自己,问道:“你所居何……何职?今夜救驾有功,功劳甚大,必……必有重赏。”声音兀自颤抖。 凌钦霜道:“殿下错爱,惶恐不已。” 何灌当先禀报。赵佶也不搭理,只叫道:“太子、太子殿下何在?” 赵桓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前,跪地失声叫道:“父皇!” 赵佶见儿子身上溅满鲜血,亦是怜惜,父子二人一时抱头痛哭,群臣莫不相劝。 哭了一阵,赵佶收泪,叹道:“桓儿,你已是九五之尊,怎能如此失态?” 赵桓望着父皇,一时错愕。 赵佶道:“吴大人,宣诏。” 吴敏当众宣诏,太子在茫然中下跪听宣。其诏略曰:“朕德薄能鲜,赖祖宗天地之灵,国内粗安,已二十六载于兹矣。朕受祖宗托付社稷之重,日夜忧惧,不遑宁居。如今染苛在身,恐贻国家大事,幸皇太子桓聪睿,天长日久,忠孝之声闻于天下,主鬯十载,果断练达,理应付以社稷。天地人心,一致拥戴。皇太子可即皇帝位,凡军国大事,悉听裁决。朕当以道君之号退居旧宫,大器有托,如释重负,令人欣然。望文武忠良,同心协力,治理天下。” 赵桓听得呆了,怔忡之下,竟而泪流满面。如在平时,身居九五乃是梦寐以求之事,但今时天下风雨飘摇,他又怎愿接此烫手山芋?何况他今夜入宫,九死一生,自也大概猜到了刺客的来意,如若自己登基,日日心惊胆战,纵然能打退金兵,恐怕也会被刺客杀死,还不如做个寻常百姓逍遥? 赵佶将诏书接过,将其中的“朕”字改为“予”字,又执笔批道:“依此甚慰怀。”批罢遂命太子接诏。 赵桓哭拜于父皇榻前,拒不奉诏。 这时童贯、李邦彦等人已取来了龙袍,披在赵桓身上,赵桓只是避而不受。 赵佶怒道:“不受,就是不孝!” 赵桓一边挣扎,一边哭道:“儿臣受了,才是不孝!” 内廷禅位之时,凌钦霜立在门外守卫。此时雪花点点扑面,甚为寒冷。他心知天宗蓄谋已久,此番虽然受挫,但仅凭区区两人便搅得大内一片狼藉,决计不会就此善罢,故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内廷僵持半晌,赵桓依然坚持不受皇位。赵佶无奈,只得道:“宣郑皇后。”内侍应旨而去。郑皇后即是太子赵桓生身之母。 凌钦霜心下暗叹:“太子懦弱,就算登基,恐怕也难以抵挡女真铁骑。”正寻思间,突觉颈后掠过一丝冷气,不由得心下一凛,转头却见月光惨淡,将自己的影子映在殿墙之上,并无丝毫异状。正要松气,忽然一阵彻骨寒意涌遍全身,霎时一个激灵。凌钦霜心知必有古怪,猛然回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那原本紧闭的大门,此刻竟轻轻颤动,烛影自一线门缝中出来,飘忽莫侧。 凌钦霜心道:“莫非竟有人掠入阁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透窗内视,但见异状,立时出手。 此时内侍去宣郑皇后,阁中除太子低声啜泣不止,余人尽皆屏息以待。凌钦霜只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暗道:“或是我多心了,只是风而已。” 心念及此,一览无余的堂中,却骤然生变,但见青光闪动,嗤嗤声震,一件暗器破空而至,竟是不知来所。只听得嚓的一声轻响,那暗器便打在传位诏书边缘。 赵佶手一空,那诏书便向上弹起。那暗器却兀自不歇,在空中倏忽一转,嗤地一响,擦着太子肩上龙袍而过。那龙袍本只虚披在赵桓身上,经那暗器一震,竟而悠悠飘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傲然传来:“一个禅位,一个不受,推来推去,急煞人也!依我看来,这皇帝宝座,倒不如让于旁人!” 变故陡起,满堂君臣无不震撼莫名,呆了半晌,纷纷惊呼出声。那暗器宛如活物一般,更不稍停,在半空中一绕,响声大作,径向赵佶胸口而去。 看那暗器虽然不快,但其势之猛,不把皇帝打得筋断骨折,已属万幸。堂中诸人眼见情势凶险,竟是个个呆若木鸡。赵佶更是吓得全身发软,一时掩面大叫。童贯、蔡攸二人“啊”的一声尖叫,同时向皇帝疾冲过去,明知无济于事,也要保护皇上周全。 蔡攸抬手去抓那暗器,但那暗器何等功力,蔡攸不懂武艺,肉掌登时鲜血淋漓,血晕过去。那暗器之势却分毫不减,眼见离赵佶‘膻中穴’不到寸许,蓦地里殿门大开,疾风卷入,旋即一道青光闪过身畔,斜斜插入御榻后的墙壁上,颤鸣不已。与此同时,赵佶的身子却向侧飞去。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各人几欲窒息,目光齐向赵佶望去。赵佶面色惨白,瘫在地上。满堂文武,竟不知那剑从何而来,陛下怎生坠地。 相救赵佶之人,自然便是凌钦霜了。他眼见那暗器只是一枚铜钱,却有如此威力,当即纵身抢入,一剑出手,将那铜钱钉在墙上,反手又将赵佶拉开。他只怕为群臣认出,横生枝节,故而救驾之后,顺势飘入殿角铜柱之后,他身法极快,破门、掷剑、救驾、隐身,一气呵成,堂中无一高手,哪有人察觉? 第392章 深宫内乱(6) 蓦地一道黄影晃动,破窗跃进一人。那人左手一扬,将诏书和龙袍双双接住。这人四十来岁,一袭古铜色绸袍,双目似开还闭,眸散精光,傲然环顾群臣,大有挑衅之意。 凌钦霜识得此人正是万古愁,见他眼光掠过自己藏身的铜柱时,面上肌肉微微一颤,只道他察觉自己,心头一跳,却见他拱手道:“诸位请了。” 童贯叫道:“捉刺……”却见万古愁眼角向他一扫,下面的“客”字生生咽了回去。 只听万古愁冷冷地道:“童大人,久违了。” 童贯倒退一步,颤声道:“万总管,别……别来无恙?” 万古愁微微躬身,道:“有劳挂怀。多日不见,童相老当益壮,尤胜往昔。大人以坚忍刚毅之身而居高位,呕心沥血,实乃千年未有,亘古一人,可敬可佩,可歌可泣。”他冷口冷面,口称‘可喜可贺’,脸上却绝无丝毫敬佩之情。 童贯自知他皮里阳秋,“坚韧刚毅之身”、“千年未有”云云,实是讥讽他以太监之身沐猴而冠。只是敢怒不敢言,一时默不作声。 万古愁缓缓走上几步,又向李邦彦、吴敏、梁师成等群臣行礼,道:“草民万古愁,拜见诸位宰执大人。无知惊扰圣驾,死罪死罪。”他举止恭谨,言语却阴森冰冷,闻之使人不寒而栗。口称“惊扰圣驾”,眼光更不向赵佶望上一眼。 群臣见他独闯禁宫,先夺诏书龙袍,随后更险些杀死皇帝,直是骄矜异常,哪知他却前倨后恭,一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眼见得童贯似与此人相识,无不向其望去。 童贯却只是干笑一声,并不说话。 赵佶惊魂略定,坐回榻上,道:“你是谁?” 万古愁仰天大笑,笑声未绝,忽听得外面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汝等何人,如此大胆?” 群臣一怔,听她的口音,正是郑皇后。 又听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接口道:“娘娘莫要不识抬举。” 郑皇后喝道:“你不怕抄家灭门么?” 那人哈哈笑道:“娘娘,赵佶若是有本领灭我的族,小人乖乖认栽又有何妨!宗主有旨,娘娘玉体高贵,还是莫要反抗的好。”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更直呼天子名讳,群臣人人听见,无不为之变色。 赵佶愈听愈气,喝道:“何方狂徒,居然敢向皇后无礼?来人,速速拿下!” 万古愁踏上一步,傲然道:“不用喊了。你那些虾兵蟹将,早去给阎王护驾了。” 赵佶一呆,颤声道:“这……尔等意欲何为?” 万古愁一声唿哨,只见大门开处,四名黑衣汉子押着一名身着宫装的女子进来。 赵佶顿时变色,叫道:“皇……皇后!” 赵桓叫了声“母后”,便欲冲上,却被万古愁随手轻轻推出丈外。随后但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自是天宗高手正各占要津,但却不闻呼喊兵刃之声,显然阁外的侍卫已然全军覆没。 那郑皇后四十好几,值此危急之际,倒似比皇上太子还显得镇定,她神态无惧,目光不屑。 随后又有两人昂首阔步进门。左边那人一张马脸,身背铁剑,右边却是一名白袍道士。 梁师成见了二人,叫道:“是你们!”原来这二人正是封翔、龙归,当日他二人现身碧血山庄,梁师成自然识得。 封翔面色冷峻,站在原地,龙归却是一脸笑意,走到赵佶面前,微一躬身,道:“贫道龙归,参见陛下。” 凌钦霜心中暗暗叫苦,眼见天宗高手陆续而至,自己孤身一人,恐怕难以抵挡。 赵佶身子微微发抖,道:“究竟来了多少刺客,一并现身吧。”他一言甫毕,便听头顶一阵朗笑,黑影闪动中,又有一人已飘到龙归三人身前。 凌钦霜见他竟从房梁之上落下,心下大惊,暗道:“那阵寒意果然是他!”却见这人矮矮胖胖,纯金算盘插在腰间,一身红色镶金龙袍,凤冠黄带,从上到下的打扮,竟与赵佶一般无异。天宗诸人见了此人,神情恭谨,躬身行礼。 群臣见得此人,登时耸然动容,脸上充满了惊骇和诧异的神色。 凌钦霜只觉此人似曾相识,只听梁师成、李邦彦等人口中喃喃低语,细听之下,都是同样的四个字:“赵大财主!”不由心中一动:“他难道便是黑血天宗宗主?” 当日碧血山庄之会,凌钦霜与赵大财主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二人一为座上宾,一为堂中客,更无只言片语交谈,细看这人时,只见他无论体格相貌,与赵飞歌竟有几分相似,只是此人神色间透着精细深沉,浑然不似赵飞歌那般粗豪武勇。想起赵飞歌殒命异域,端木竹葬身火海,心中悲愤痛恨之极。心道:“看来群臣均与这财主相交匪浅,想来买卖自也不少。难道他果真便是太祖后裔?”转念又想:“碧血山庄之会,此人堂而皇之坐于首席,更与龙归等人言语争锋,原来全是做戏。也难怪碧血山庄一败涂地。”随即又暗暗诧异:“双桥县上,江大侠曾与天宗交过手,却又怎会不识得他?想来内中定有隐情。” 赵大财主目光阴郁,轻抚三缕长须,哈哈笑道:“古人云:‘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诸位如若见怪,未免贻笑大方。”说着走到李邦彦面前,拍拍他肩,道:“那十八颗珠子大人若是玩腻了,在下另有东海明珠奉上。” 见李邦彦脸色煞白,赵大财主也不多待,又走到童贯面前,亲亲热热地道:“那五件唐三彩,比之御用珍品何如?”说罢又在梁师成耳边低声道:“上次那幅清明上河图乃是坊间摹本,只怪公公看走眼了,白花了一百七十万两银子。不过世间庸人多多,如若转手,量也不难。” 他信步于群臣之间,东嘲讽一句,西调侃一语,直是旁若无人。群臣与他目光相对,非但不敢回话,更是动也动弹不得。 赵大财主与一众宰执周旋数句,便即踱到赵佶面前,悠悠说道:“国事若此,陛下何如?” 赵佶全身一颤,尚未回过神来,万古愁已厉声接口道:“上既为桀纣,下岂无汤武?” 群臣闻言都是一震,此言已无异公然反叛,情势已然剑拔弩张。 赵佶见他霸气十足,不由面色惨白,支支吾吾道:“我……朕……” 群臣亦面面相觑,全然不知所措。便在此时,忽听一个平静的声音道:“汤武安在?” 满堂均是一奇,掉头看去,却见一名面容英挺的年轻文官越众而出,大步拦在赵大财主面前。群臣识得此人乃是太学学正秦桧,品职甚低。赵佶不料满堂高官龟缩之际,却是由一个小小学正出头,不由又惊又怒。 万古愁见得此人,自然浑不在意,冷笑道:“无知小人,岂识泰山?” 秦桧淡然道:“纵有汤武,尚需伊吕。” 此言一出,万古愁、龙归脸上同时腾起一阵青气,目中精光灼灼,直逼秦桧。此言言下之意是说,纵然赵大财主自诩汤武,万古愁之流也难称伊吕,乃是直刺这一班高手难堪大用。 秦桧却不为所动,目光一瞬不瞬,昂首与二人对视。 赵大财主微微一笑,淡然道:“汤武既出,何愁难觅伊吕?” 秦桧面色泰然,昂首道:“虽有伊吕,伯叔何惧哉?” 第393章 深宫内乱(7) 赵大财主哈哈一笑:“好胆识!你既然自诩伯夷叔齐,本座便成全你!”说罢抬起一脚,便将他踢飞出去。 秦桧身子重重撞在铜柱上,顿时口吐鲜血,晕了过去。群臣见状,无不心胆俱裂。 赵佶忍不住喝道:“大胆狂徒,你眼里还有朕么?” 赵大财主背负双手,却是好整以暇,如若不闻。 童贯碎步走上前去,在赵佶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赵佶脸上登时变色,望着赵大财主,神色惊恐,颤声道:“你不是说,那……那是在正月初一么?” 童贯望着赵大财主,泣声道:“奴才愚钝,被奸人算计了!” 赵大财主昂首一笑:“后知后觉,未为晚也。” 赵佶道:“你……你果然便是……太祖后裔……” 赵大财主瞪着赵佶,森然喝道:“金兵大举南下,已过澶渊,不日就将兵临城下。你败坏祖宗基业,事到临头,不思抵抗,只想脚底抹油。我赵氏子孙,焉有你这等无胆懦夫!” 赵佶叹了口气,道:“朕德薄能鲜……”话音未落,赵大财主已喝道:“废话少说,你那荒唐诏书,我已听得清清楚楚!你断送太祖江山,咱姓赵的岂能容你?我太祖子孙隐忍百年,今夜新账旧账,就此一并清算!” 赵佶见他怒目横眉,心下害怕,颤声道:“你待怎样?” 赵大财主伸手一招,万古愁走上一步。赵大财主从他手中接过龙袍,披在身上,随后接过诏书,高高举起,说道:“为免太祖基业断绝,大宋苍生涂炭。赵佶,你即刻下诏,将皇位归还于我!” 赵佶嗫嚅道:“朕已将皇位传于太子……” 封翔入内后未发一言,这时突然厉声道:“我先将你儿子一剑砍了,看你传位给谁!” 说着刷地将铁剑抽了出来,大步走到赵桓身前,作势斩落。他语声洪亮,震荡四壁,人人耳中嗡嗡作响,赵佶父子更几乎吓晕过去。 赵桓缩着身子,颤声道:“我向处深宫,不谙时事政务,做……做不来皇帝!” 赵大财主扬手止住封翔,向旁一使眼色。龙归会意,笑道:“咱们这位天子秉性风流,儿子少说也有三十个,野种更是不知几何,便算杀了一两个,又有什么用?”说着一把拉起瘫在一旁的赵桓,温言道:“殿下莫惊,你父皇寄予厚望,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桓脸色苍白,身子颤抖不已。 万古愁也道:“太子殿下,你若答应登基,咱们即刻收手!” 赵佶闻言,只道事有转机,忙道:“桓儿,天之历数在尔躬,你还不答应么?” 郑皇后亦忍不住道:“陛下老矣。我夫妇此身,满堂文武,已尽托于你。” 赵桓双目含泪,颤声道:“我……我……”一口气上不来,竟又晕了过去。 群臣瞧太子这等模样,都是嗟叹不已。此刻黑血天宗已然掌控全局,群臣均知纵然明哲保身,亦恐难逃杀身之祸,谁又敢强行出头? 天宗诸人见了赵桓的丑态,无不哈哈大笑。 赵佶叹骂道:“不孝之子!” 赵大财主冷冷道:“你父子一脉相承,都是一般货色,谁也别说谁。”蓦地扬手一送,那禅位诏书悠悠飞起,顷刻间化为千百片碎绢,有如黄叶,飘落在地。诏书本柔,悬于空中,更是浑然无所着力,不想此人信手将之碾碎,内功之纯,实是惊世骇俗。 赵大财主道:“现在诏书已毁,赵佶,重新起诏吧。”见他望着群臣,目光乞求,不由笑道,“你大势去矣,早已众叛亲离,却还不知么!”伸手向龙归一招,说道:“给咱们的皇帝看看!” 龙归应道:“是!”说罢取出一纸文书,甩在赵佶脸上。 赵佶敢怒不敢言,茫然看时,却是一张誓书,上面言辞凿凿,陈列了自己登基以来二十多年的诸般罪状,这还罢了,哪知落款竟是蔡京、童贯、梁师成、蔡攸一班心腹重臣。眼见得平素最亲近的大臣竟联名声讨自己,如何不他惊怒交迸? 他指着童贯等人,泪流满面,骂道:“我……朕的高官厚禄,竟养了汝等……汝等这般吃里爬外的东西……”骂到痛恨处,将誓书丢在童贯脸上。 童贯等人哪敢答话? 见蔡攸兀自昏迷未醒,赵佶蓦地想到他方才临危救驾,落得重伤,实是大忠。而童贯虽未负伤,但救驾之举却不似作伪,转头向他道:“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天宗事前早已命向居京城的乾坤子暗中拉拢童贯、蔡攸、梁师成等人,或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或动以高官,诱以美色。童贯蔡攸等人虽然大奸大佞,为祸天下,但那份忠君之心却与蔡京一般无异,只因迫于形势,才无奈签下了这份誓书。他们既得知天宗阴谋,表面虚与委蛇,暗地里却加紧筹划。但黑血天宗早防备此着,故意告知诸臣,天宗将于正月初一举事,举事细节更是事无巨细,最后还嘱咐道:“大人略尽绵力,天宗事成,必有封赏”云云。 诸臣既签了誓书,而成盟友,又听得如此详尽内幕,自以为天宗推心置腹,心中却暗笑其太过天真。纵稍有才智者认定举事细节必然有诈,但想到以天宗势单力孤,如不仰仗自己,焉能撼动大内?既有求于己,自然不会于此弄虚。但他们哪料到,天宗早已打入大内,分配停当,何用群奸相助?所透露举事事宜,除了日期之外,一切尽皆属实。 若说唯一用到群奸之处,便是令他们将天宗正月初一举事的消息告知赵佶。果然,童贯今日如“实”上报。赵佶想到昨夜果有刺客闯宫,遂坚定了禅位之心。李纲之血书,吴敏之进言固然有用,但时下正值深夜,就算禅位,又何须如此仓促匆忙,急不可待?自然是因为金兵未来,刺客先至之故了。 天宗掌控大内,对皇帝群臣动向了如指掌,一得禅位之讯,便即刻举事。那郓王赵楷,自然也是天宗的一颗棋子,他口中所谓“受人蛊惑”,舍天宗之人其谁? 童贯自然知悉个中内幕,眼下天宗胜券在握,赵佶回天乏术,自己若要回话,一个不慎,触怒天宗,后果不堪设想。但见赵佶一副可怜之状,毕竟君臣二十余载,又情何以堪?无奈只有深深埋首。 赵佶一个个望向誓书上留名之人,君臣相顾无言,一时间满堂落针可闻。 赵佶万念俱灰,叹道:“朕无德无能,愧对宗庙。金兵来犯,社稷必然倾覆……” 封翔不耐道:“又是这一套!” 龙归笑道:“贫道曾闻陛下诗词驰名天下,今夜却如何江郎才尽?此情此景,若不写上几首堪比‘垂泪对宫娥’的诗词,怎配得上风流天子之誉?” 赵大财主神色木然,缓缓坐在御榻上,提起酒壶,斟了一杯,淡然说道:“夜深雪重,陛下病体难安,尽快了结大事,也好恭送陛下回宫。” 赵佶颤声道:“你……你要弑君么?” 赵大财主冷冷一笑,慢慢饮罢杯中酒,忽地一招手,封翔,的铁剑已无声无息向赵佶面门刺去。 郑皇后惊呼一声,却见封翔收回铁剑,将剑刃上的一缕长发拿在手中,冷笑不已。他举重若轻,将一把数十斤的铁剑使得如柳条一般,实已到了从心所欲之境。适才这一剑从赵佶颊边一掠而过,只挑落他一缕长发,肌肤更无损伤。 第394章 深宫内乱(8) 眼见封翔还要举剑再刺,郑皇后大声叫道:“住手!” 赵大财主微微侧头,淡淡地道:“皇后娘娘有何指教?” 郑皇后朗声说道:“要陛下起诏禅位,原也不难,但眼下金兵压境,却不知若是尊驾登基,凭什么保住大宋江山?” 赵大财主酒杯微微一颤,沉吟未语。 郑皇后又道:“尊驾若是有退敌之策,得保大宋江山无恙,别说起诏,就算将皇位双手奉上,死亦心甘。但若是没有,尊驾不妨动手杀了我们。且看尔等到时候如何号令天下,镇服民心。” 赵佶惊魂稍定,闻言自愧,不由叹道:“皇后所言极是。朕半生庸碌,若再将天下拱手让与卑鄙无能之徒,九泉之下,更无颜得见祖宗。” 龙归冷笑道:“在位之时不筹善策,现下却来装腔作势。” 赵佶站起身来,望着诸人,目中闪着怒意,道:“朕此刻尚为天子,一言九鼎!” 赵大财主森然道:“如此说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赵佶拂袖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不能一错再错!要动手便动手,更……更待何时?”他始终低声下气,此时才算恢复一丝往日君临天下的气度。实则他早吓得六神无主,只是见皇后如此强硬,自己若是再退缩,实是把祖宗的颜面丢尽了,故唯有硬着头皮,强自不屈。 赵大财主悠悠说道:“你以为我不敢么?不妨告诉你,诏书早已起好,只需加盖玉玺,一切水到渠成,天下孰敢妄议?朕不过念在祖宗一脉,放你一条生路。太祖仁义治天下,代周得国后,善待柴氏子孙,世袭丹书铁券……”说到这里,言语戛然而止,眼中散着阴郁之气。 郑皇后怒道:“话说得漂亮,在这当口,却还假仁假义。” 万古愁忽道:“赵佶将天下搞得乌烟瘴气,却教宗主善后,当真是岂有此理!你说宗主没有退敌之策,难道太子就有了?” 郑皇后冷笑道:“既无退敌之策,焉敢弑君夺位?” 封翔喝道:“臭婆娘,就你聒噪!” 郑皇后呸道:“狗贼,配和本宫说话么?” 封翔大怒,一耳光便挥了过去。手掌堪堪及到粉颊,突然之间,一道人影行动如风,倏忽而至,一伸臂便扣住了封翔手腕。 封翔为那手掌一箍,但觉一股浑厚内力涌入,手臂一阵酸麻,登时半身无力。欲要运劲挣脱,蓦地背心一麻,已被点中大穴,软到在地。随即押着郑皇后的四人也倒飞出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诸人无不大惊,定睛看时,乃见一名侍卫略一躬身,道:“娘娘受惊了!” 郑皇后退了几步惊道:“是……你……” 那侍卫自是凌钦霜了,他眼见天宗高手相继而至,之所以迟迟不出手,实因内心颇为矛盾。当年反出京师,虽因蔡京之故,但他终日行走大内,对赵佶自是也全无好感,更知道如今天下大乱,蔡京纵然罪恶滔天,赵佶方为致乱渊薮。故而今夜入宫伊始,他并非为救驾而来。当初对天宗所作所为极为不齿,如今虽亦未变初衷,但当得知天宗意在皇位后,一个奇异的念头忽然隐约冒出:大宋如今已然危如累卵,既然赵佶无心国家大事,而天宗又处心积虑于此,虽然未必明君贤臣,但总比赵佶蔡京一班强些,更兼宗主乃是太祖血脉,取而代之似乎也无不可。这本朦朦胧胧的念头,在听闻天宗少主一番言语后,越发成形。 然赵佶有意禅位,如若太子雄才伟略,迥异其父,即位后或能改变政局,中兴宋室。因此当太子临危之际,他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待见太子之懦弱实与乃父同一,大失所望之余,那念头更加强烈。他想天宗既然敢在此时起事,必然胜券在握,退敌自当不在话下。但当听得万古愁的回应后,心中不由一震,暗道:“皇后既出此言,已是背水一战。赵大财主如若道出退敌之策,皇帝皇后还能有什么话说?看他神情慌张,莫非、莫非竟无良策?”眼见封翔出手,当下不暇细想,便即出手救下了郑皇后。 但他虽然现身,心中却乱成一片,实是不知究竟该如何化解眼下之局,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行礼方罢,骤觉背后一记轻飘飘的掌力拍来。这一掌有若细柳扶风,却柔中带刚,知道决非易与,不敢怠慢,将郑皇后轻轻推开,同时凝劲于掌,反掌劈出,以硬碰硬。 双掌相交,内劲激荡,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子都晃了一晃。凌钦霜凝神向那人瞧去,只见他仙风道骨,正是龙归,心道:“这道人内力好生了得!”吸一口气,双掌翻飞,排山倒海般击了过去。 龙归与他对了一掌,只感半臂酸麻,正自惊骇,眼见对方更不稍停,次掌及胸,直是铺天盖地,仓皇间不及喘息,抬掌相迎。两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声,龙归道袍衣袖如浪波动,退了三步,胸口气血翻涌,口中一阵腥咸,几乎站立不住。 龙归胜于机变,以巧破力,蛮打硬拼本非所长,眼见对方非但浑然无事,更是得理不让人,哪敢再接?当下拂尘一卷,内力灌注,万缕丝丝射出,缠向那侍卫双手,轻灵飘逸已极。 凌钦霜十指如蝶般飞舞,运起流水法意,批亢捣虚,内劲鼓荡,柔丝虽韧,无不被带得歪歪斜斜。霎时间穿破千丝缠绕,直指拂尘之尾。 龙归大惊变色,忙将拂尘抽回。舞出一道白光,护住周身。凌钦霜双臂连探,轻栊慢捻,好似生有千手千指一般,虽然劲疾,却又无声无息,轻柔之极。一时间见丝抽丝,遇茧剥茧,挥洒如意,潇洒无比。但见柔丝寸断,纷落如雨,拂尘帚尾竟而尽断。 龙归脸色惨白,此时他已认出眼前之人,不想当日一别,此人功力一高至斯,己刚彼愈刚,己柔彼更柔,实是已臻阴阳相合之境。眼见他一掌又至,自知接他不住,但宗主在侧,万难退缩,当下掷下拂尘,双掌齐出,拼着重伤,也要挡他一掌。 万古愁眉头一皱,蓦地闪身而出,将他往斜里一拉,于瞬息之间避开了凌钦霜这一掌。却听嗤的一声,龙归的道髻为掌风所及,登时长发披散,狼狈不堪。 只听赵大财主悠悠笑道:“我道是谁破去万总管的金钱绝技。碧血山庄一别,不意在此重见。少侠安好?” 凌钦霜淡淡地道:“我与宗主毫无交情,承蒙挂怀,愧不敢当。” 赵大财主笑道:“等闲离别易伤魂。碧血山庄一役,少侠名扬天下。敝宗复辟,正值用人之际,得见少侠,足慰平生。便请入座如何?” 凌钦霜道:“道不同不相与谋,万万不敢。” 赵大财主笑道:“远来便是客,道同与否尚在其次,务请满饮此杯!”说着微笑举杯。 凌钦霜道:“不知是敬酒还是罚酒?” 赵大财主三番开口,连碰三个硬钉子,饶是他养气功夫再好,也不免有气,霎时间眸子精光灿然,暴戾之气大现。过了半晌,方悠悠地道:“敬酒罚酒,却难说得很……”话音未落,忽然间他身影一晃,疾向凌钦霜飘去,左手持杯,右手抓他面门,身法之轻盈,竟若无骨幽魂。他说话之中陡然偷袭,招数凌厉已极,竟是全然不顾宗主身份。 第395章 天道惟微(1) 凌钦霜虽然全神戒备,亦是着实吃了一惊,但他变招奇速,危急之中左臂逆势疾探,拿向他心口,脑袋却向后略缩。却听咝的一声,赵大财主五指箕张,停在凌钦霜面前,距离鼻尖只差了数寸。凌钦霜的左掌却已按在了赵大财主胸前左手之上。 赵大财主怔了一怔,不禁仰天大笑:“好!敬酒!” 凌钦霜左手撤回时,已握住了那杯酒,仰头一口饮尽。随后手一松,酒杯已然粉碎。 原来,两人须臾之间,看似一抓一让,实则已贴身对拆数招。赵大财主信手一抓,劲力几乎笼罩周身。但凌钦霜算定对方掌势,脑袋略缩,左掌几乎后发先至,堪堪袭到对方前胸。赵大财主那一掌招已用老,再难更进一寸,见对方掌力袭胸,右掌不及回顾,劲力登时回收,左手一晃,已然抬在心间。他左手握着一杯酒,便在这霎时之间,掌中暗运阴寒之气,凝酒成冰,化为一道冰箭,射向来掌。 凌钦霜掌力浑厚,与之略触,便即化冰为水,更不稍停,掌力吐处,水箭一分为三,蕴着内力反射回去。赵大财主哪敢怠慢,酒杯一转,又将三道水箭接下。这时凌钦霜左手已拿住酒杯,二人各施妙手,以快打快,争夺酒杯。数招之内,酒杯便已粉碎。二人最后同时收手。 一众宰执自然丝毫看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龙、万二人眼力高明,已将此番变化一览无余,眼见宗主笑道:“敬酒!”那是二度考较。其时酒杯已然震碎,但凌钦霜却以内力护住酒杯,不让酒水洒出,只待饮罢,方即收了力。龙、万二人互视一眼,眼中俱是惊骇之色。 凌钦霜饮罢,怫然道:“宗主不问青红皂白便即动手,又岂是待客之道?” 赵大财主悠然救醒封翔,道:“若是贵客,自当敬酒,若是不速之客,本座便以罚酒相待。你暗算封兄弟,本座礼尚往来,童叟无欺。”忽而面色一沉,道,“少侠与敝宗到底有何仇怨,数次坏我大事。”他见凌钦霜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接着道,“往事不提也罢。今夜少侠定要插上一手,是也不是?” 他话音一落,万古愁踏上一步。龙封二人虽然负伤,亦双双而上。三人顿成犄角之势,将凌钦霜围在垓心。 赵佶眼见情势不利,叫道:“汝杀退反贼,朕加封你为御前侍卫总管,不,殿帅府太尉。”他并未认出凌钦霜,见他穿着侍卫的服色,还道他也是御前侍卫。 龙归闻言飘身而退,一掌按赵佶背上,喝道:“闭嘴!”转头向凌钦霜喝道,“你若是敢轻举妄动,小心狗皇帝的狗命!” 凌钦霜也不睬他,转身向赵佶道:“陛下可还识得我么?” 赵佶凝视着他,沉吟不语。 凌钦霜凛然道:“我姓凌,原御前四品带刀侍卫,乃是陛下钦定朝廷重犯!” 赵佶一呆,望着他问道:“什么?”隔了片刻,又道:“那是蔡京的意思,朕岂有此心?你护驾有功,朕即刻下诏赦免你罪,重重封赏。” 凌钦霜冷笑道:“我既是朝廷钦犯,又岂是为了护驾而来?就算如此,又岂是图你什么封赏?” 赵佶被他一句话顶了回来,呆了一呆,沉默不语。 赵大财主问道:“你既然不是来护驾的,那你来干什么?” 凌钦霜沉吟半晌,道:“我此来确有一件事相询,宗主请如实相告。问罢之后,废君也罢,复辟也罢,我决不拦阻,不知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赵佶叫道:“你……你竟敢公然反朕?” 凌钦霜淡淡地道:“反你一个,无愧天下。” 龙归袍袖一挥,道了声:“好!”他伤势不轻,说话间岔了内息,咳嗽不止。 封翔却只道他怕了天宗,冷笑道:“背后伤人的鼠辈!” 赵大财主却微笑道:“此言妙哉。却只怕少侠口头不似心头。” 凌钦霜道:“似与不似,也与你无干,却何怕之有?” 封翔大怒,举剑便砍。赵大财主挥手拦住,双眼一眯,道:“你要问什么?” 凌钦霜望了郑皇后一眼,一字字道:“退敌之策。” 赵大财主微微一笑,道:“少侠为什么问这句话?” 凌钦霜淡淡地道:“苍生之事,天下苍生,皆可问之!” 赵大财主抚掌笑道:“少侠气魄,本座衷心佩服。不过此时此景,只怕……” 万古愁接口道:“大内已为敝宗掌控,小子,你已毫无生机。有何遗言,便交代了吧。” 凌钦霜道:“万总管既然如此慷慨,我自然也不惜玉石俱焚。” 万古愁斥道:“小子猖狂!欺我黑血天宗无人么?” 凌钦霜冷笑不语。 却听赵大财主道:“少侠可知道本座的身份?” 凌钦霜道:“烛影斧声,太祖后裔。” 赵大财主道:“你既然知倒,须知本座白手起家,凭的是什么。我若如赵佶一般受人胁迫,敝宗焉有今日?” 凌钦霜望望万古愁,又看看龙归,道:“不错。贵宗英雄自命不凡,惯会胁迫于人,自无受制于人之理。” 赵大财主也不动怒,笑道:“孺子可教也。” 凌钦霜正色道:“我并无胁迫之意,只想替大宋千万百姓,问上新君一句。” 万古愁冷冷道:“巧舌如簧!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宗主九五之尊,俯视众生,何等尊贵?若因无知贱民一问便答,岂非让天下看扁了天宗?”他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破读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却是愚民之策,与孔子原意截然相反。 凌钦霜冷哼一声,道:“万总管言之有理!果然好官腔。” 万古愁听出他嘲讽之意,只是嘿嘿冷笑。 赵大财主却悠悠说道:“少侠适才所言‘天下苍生’,可是非虚?” 凌钦霜颔首。赵大财主道:“那么敢问少侠,天下苍生,岂止大宋百姓?” 凌钦霜闻言一呆,赵大财主又道:“在少侠心中,金人可算苍生?” 凌钦霜沉吟道:“宗主什么意思?” 赵大财主道:“少侠以为是什么意思,便是什么意思。” 凌钦霜寻思他言,只觉言近旨远,意味深长,却又捉摸不透,便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赵大财主道:“旬月以来,本座每晚夜观天象,少侠猜猜,我看出了什么?” 凌钦霜道:“看出了什么?” 赵大财主叹了口气,一字字道:“天下大势!” 凌钦霜见他神情,也猜到他心中所想,便道:“可是宋衰金盛?”见他微微颔首,哼了一声,道:“欲观大势,又何须问天?况天道惟微,宗主以私心揣天意,未免荒谬。” 赵大财主道:“少侠既然不信天道,又何故去学那万古流空?” 凌钦霜哼了一声,道:“宗主始终出言敷衍,那么果然没有退敌之策了?” 赵大财主淡然道:“那又如何?” 凌钦霜叹道:“那么郑皇后先前所言,便是我的意思。” 赵大财主知他所指便是“既无退敌之策,焉敢弑君夺位”那句话,面色微沉,道:“本座惜才,才肯听你聒噪,你可别自寻死路。” 凌钦霜淡然道:“你我适才已经交过手,单打独斗,你觉得你有几分胜算?” 赵大财主悠然笑道:“少侠武功胆识俱佳,本座纵然无半分胜算,若要让你束手就擒,却不费吹灰之力,你信也不信?” 凌钦霜笑而不语。 第396章 天道惟微(2) 赵大财主缓缓取出腰间的金算盘,以臂托之,五指轻拨慢弄,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悠悠说道:“当日碧血山庄会上,卢定远、殷冲出言冒犯蔡京,少侠可知这二人后事如何?” 凌钦霜心头一凛,却听赵大财主续道:“卢家满门七十五口,已尽被抄斩,只余卢老爷子一人刺配充军。至于殷师傅,不提也罢,来日你若是有机会去太原,或能得见。” 凌钦霜道:“宗主此言何意?” 赵大财主笑道:“本座素向怀柔,不忍辣手。但少侠既然不识抬举,太师之法,效之何妨?” 他说得悠然,凌钦霜听在耳里,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宗主如若道出退敌之策,我即刻便走,否则就算家破人亡,亦在所不惜!” 赵大财主算珠微缓,盯住凌钦霜,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端倪,忽而叹了一声:“你既要寻死,又何必如此性急?” 凌钦霜道:“碧血山庄之会,宗主既在,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 万古愁面色不耐,冷冷地道:“宗主不见这小子行刺蔡京之事乎?他便是这等痴人,还和他啰嗦什么?” 赵大财主止住他,道:“本座胸怀百万甲兵,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不劳少侠费心。” 说话间五指轻轻一弹,一串金珠子相互震动,宛若战鼓雷鸣,显见得内功深湛。 凌钦霜如何听不出他仍在敷衍,便道:“宗主当我可欺么?” 万古愁寒声道:“战策机密,岂可擅泄,休要得寸进尺!”顿了一顿,脸上忽而挤出一丝阴笑,“对了,听说你和金国的二太子乃是结义兄弟,不知他近况可好?” 他这话甚为厉害,乃是直诘凌钦霜勾结金人,里通外国。 凌钦霜心下一凛,恍然笑道:“原来如此。” 赵大财主眼光闪烁,笑道:“但凭一己之力,妄图逆天而行,扭转乾坤,其心可敬,其行未免可笑。”指间拨着算盘,珠子叮叮相碰,清脆悦耳。 凌钦霜虽然内心缠杂,这通敌之念却从所未有,但今他夜举止莫测,如若对方丝毫不疑,倒乃怪事。此刻闻言,自知双方互难取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封翔铁剑一挥,大声道:“小子,老爷来教训教训你!” 万古愁道:“杀鸡焉用牛刀,封兄大才,何劳封兄出手?” 封翔之前一个不慎为凌钦霜所伤,一腔怨气无处发作,故而出言挑战,此时见说,心气顿平,当下还剑退开道:“既如此,封某便为总管压阵。” 万古愁略一颔首,便向凌钦霜沉声道:“别府一战,胜负未分,今夜再度讨教!”说罢手腕一翻,青光暴闪,双袖各现一杆短枪,一金一银,目光如电,射向凌钦霜:“你若能胜过万某双枪,再猖狂不迟!” 凌钦霜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与二太子也是故交,是也不是?”他说这话时,双目紧紧和万古愁目光相对,却见他面沉似水,丝毫不为所动,似乎对凌钦霜之言充耳不闻。 当日完颜宗望独闯黑血别府,万古愁对他前倨后恭,似乎是生怕开罪于他。其时凌钦霜虽然惊异,却并未上心,待得知宗望的真实身份后,不免生疑,自忖天宗或许与金国有所勾结。但而后诸事缠身,此事早已置诸脑后。此时万古愁之言忽然勾起了他的疑惑,故有此问。但见对方不喜不怒,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哪知当他道出此言后,赵大财主那颇有韵律的算珠声响略一微颤,复又重归节奏,个中变化虽然细微,落入凌钦霜耳中却如珠落玉盘,历历分明。转头望时,见赵大财主亦不动声色,只衣袖间微微颤动,心下暗自纳罕。 万古愁转身对赵大财主一揖:“宗主,此贼无理,属下讨令!” 赵大财主沉声道:“这小子可不简单。流水法意乃是莫孤帆绝学,体内的真气更是慕容神剑亲传,万总管可有几成胜算?” 凌钦霜见他识破自己武功路数,心中又是一凛。 万古愁双枪一挑,冷冷地道:“十成!”他缓缓抬头,面笼寒霜,一字字道:“辛酉日,土王用事,冲虎煞北。宜杀人,忌出行!” 今日便是辛酉日,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心头都是打了个突。 凌钦霜见他出手搦战,心下暗道:“天宗大事将成,他却不惜以死相拼,果然有古怪。”只是其中原委却非片时可解。 尚在沉吟之际,万古愁双枪一抖,声似万古寒冰:“金者名‘噬魂’,银者曰‘断血’,一旦出袖,若不嗜血断不还!” 凌钦霜心知此战在所难免,笑道:“贵宗都信天命么?” 忽见赵大财主踏前一步,哈哈一笑,“且慢!适才与凌少侠交手,兀自技痒。且由本座代万总管一战何妨?”实则他自知万古愁恐不及凌钦霜,又怎肯自断一臂?是以出手代战。 凌钦霜自忖此人武功之强,决不在江自流之下,与之相斗、只怕胜负难料,但若能一举将其制服,却是转机,何妨一搏,当下微微一笑:“我并无异议。只是我若侥幸胜了,却待如何?” 赵大财主笑道:“自当相告退敌良策。” 凌钦霜心中一动,道:“宗主确有退敌之策?” 赵大财主悠悠说道:“我之所谓良策,虽合天意,但天道无常,却未必顺少侠之心。动手吧。” 凌钦霜尚未答话,万古愁已冷声道:“天宗复辟将成,宗主岂可以身犯险?且让属下立毙此狂贼,为宗主祭旗!” 赵大财主一愣,定定望着他,目光转了几转。 万古愁面色不变,微微欠身,道:“属下性子如此,宗主莫怪。” 噼啪算珠声中,赵大财主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万古愁转身喝道:“狂妄小子听者,与你较量的是万某,你之所言,一概放屁!” 赵大财主眉头微皱,转头对龙封二人道:“你二人且看住赵佶君臣,无论此战结果如何,莫要擅杀一人,违者严惩不贷。” 龙归欠身道:“宗主英明。” 封翔“哼”了一声,面色甚为难看。 凌钦霜正容一揖:“有宗主此言,在下足感盛情!” 赵大财主淡淡地道:“为君之道,理当如此。又何谢之有?”这话已是真把自己当成新君了, 万古愁一身古铜色绸袍无风自动,双枪错在胸前,目光如电,豪笑一声:“姓凌的,亮剑!你若输了,唯死而已。” 凌钦霜但观万古愁目光如火如炬,身上杀气腾腾,一股凌傲之气直迫而来,直是锋芒毕露,睥睨众生。满堂君臣为这杀气一逼,纷纷向后倒退,缩到墙边,堂中立时空出一大块地方。 凌钦霜便不再多说什么,缓缓拔出长剑,剑尖指地,轻轻颤动,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好似清风朗月,顿将对方杀气化于无形。 呼的一声,万古愁银枪虚晃,“噬魂”中宫直进,枪尖不住颤动,未到半途,“断血”已后发先至,斜点左肋。双枪未至,劲风已吹得凌钦霜束发飞扬。 凌钦霜略一闪身,让开银枪,内劲运处,长剑弯成一道银弧,骤屈骤伸,甩向金枪。叮的一声,枪尖磕中剑背。长剑微微一曲,却听哧的一声响,一道淡淡剑气点向对方面门。 万古愁冷笑一声,银枪画出一道半圆,回撤拦在身前。剑气射在枪杆上,只听轻轻一响,便再无声息。